《误推太子下水以后( 1v1, sc,剧情)》 第1章清明时节 清明时节,细雨纷纷。 死在这天,也算恰得其时吧。就是不太方便家人出门祭拜——衣服鞋子,都或多或少沾湿了。 苏清方从观里为父参拜回来,一身潮意,莲步匆匆往自己小院赶。突然,一道墨绿色的影子闪出,稳稳当当挡在苏清方身前。 “表妹,”青年二十来岁,白面浓眉,笑意嘻嘻,折扇摇摇,殷勤问,“你回来了。” 苏清方停住步子,看清来人,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显,恭敬地欠了欠身,问候道:“八表哥。” 她三舅舅的三儿子,卫家老八,卫滋。 “表妹怎么老这么客气,生分了,”卫滋似是不喜,徐徐收拢折扇,上前半步,“今日,是姑父三年死祭吧。表妹又去太平观了?” 三年期满,她出孝了。 可许婚配。 “是,”苏清方维持着惯常的微笑,往后退了数步,不想多奉陪,谢道,“表哥恕罪,天雨水重,我鞋袜湿了,先回去了。” 说罢,苏清方绕过卫滋,背身而去。 背影窈窕,腰肢细软。乌发如墨,不着一饰,如瀑般铺陈在素裙白衫上。长廊烟雨蒙蒙,佳人肩背纤纤,何处不可怜。 女要俏,一身孝,古人诚不欺我。 以后看不到了呢。 卫滋嘴角微挑,撒扇轻扇,又觉得微冷,收好扇子,亦转身离开。 那头,苏清方恨不得脚底生风,奈何要维持淑女风范,只得以小步急走。 一回小院,苏清方便见房内满满当当摆着华丽的衣裙珠钗,疑声发问:“这些都是谁送来的?” “是你三舅母。”内间母亲打帘出来,微笑解释。 又是那个卫老八。苏清方腹诽。 母亲卫氏摸着光滑的锦缎,语重心长道:“你舅母同我说了很多次了,八郎想求娶你。之前你父去世不满三年,不好议亲。现在出孝,你年也十八,不小了,是怎么想的?” 苏清方自是不想的。 卫滋表面风光,实则一堆败絮。武不能耍刀,文不能弄墨,唯胜一张嘴甜,会讨长辈开心。如此一无是处,谈何爱慕喜欢。 可他们母子三人被长兄扫地出门,只能寄居舅府,拒绝又谈何容易。 答应则简单,一个“可”字,不过咳嗽一声就能说出来,而且能换来百事顺心——表妹嫁表哥,亲上加亲,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居住舅舅家。 苏清方有点不想面对,也不知如何面对,只道:“我有点累了,先回房了。” 说罢,苏清方欠身回到闺房,衣服也再无心情换,坐在桌边默默吁叹。 “姐——”胞弟润平的声音突然响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晃到苏清方眼前,挡了大片的光,轻声问,“你真要嫁给那只卫王八?” 苏清方醒过神来,完全没察觉,自己这一坐,坐到了苏润平散学。 苏清方烦躁地推开苏润平的大脸,皱眉不喜道:“你乱说什么。” “卫家都传遍了,说你要嫁给那个卫老八,”苏润平搬来月牙凳,坐到苏清方对面,殷殷劝道,“姐你不能嫁他啊。他配不上你。整日里就会斗鸡走马,饮酒嫖娼……” 闻言,苏清方一瞬间瞳孔放大,眼疾手快揪住苏润平的耳朵,怒道:“你还会嫖娼了!你多大!” “哎哟哎哟,”十六岁的苏润平捂着自己耳朵,央求道,“姐,痛。我没嫖,真没嫖。我说卫老八。” 苏清方姑且撒了手,警告道:“你敢去嫖,我打断你的腿!” “知道知道,”苏润平揉着被捏红的耳朵,连连点头,不忘提醒,“姐你也要记得我的话,不能嫁给卫老八那个混球。” 苏清方无奈叹出一口气,“那你快点考个功名,扬名立万,你姐姐我说不定就能不嫁人了。” “考!”苏润平拍着大腿,信誓旦旦,“我今年就去考!” 今年秋闱,若能得中,便能参加明年的春试,否则便是又一个三年。不过润平还小,三年后也才十九。人家五十还能称一句“少进士”呢。 苏清方笑道:“那你要好好用功哦。” 两姐弟又说笑了一会儿,天色晚下来,母亲那边派了人来传饭。 心中烦郁的苏清方没什么胃口,但因为不想母亲、弟弟担心,也同平时一样用了一碗,结果有点积食,又看雨也早停了,就想着出门散散步、消消食。 侍女岁寒在旁掌灯,走一半忽然想起未带披风,受寒着凉了可不好,就把灯笼给了苏清方,嘱咐苏清方在原地不要走动,她去去就来。 “岁——”苏清方叫也没叫住,只见岁寒兔子一样蹦走,小小叹了口气。 冒失的丫头。 许是夜晚昏昧会把时间拉长,苏清方觉得等了许久,十分无聊,就想着边走边等。 晚上不太好认路,随意几步,也不知溜达到了何处,只见池塘微泛涟漪,假山错落迭起,一间小阁隐在其间。 苏清方悠然从旁经过,隐隐听到一点奇怪的声音,黏黏糊糊的。 起初以为是春日发情的狸猫叫,仔细听来,却是女人夹杂着男人的声音,说话不似说话,吵架不似吵架,吁吁喘喘,缠缠绵绵。 这是……碰到野鸳鸯了? 苏清方面容尴尬,不想惹事,蹑手蹑脚准备走,却恍然听到暧昧的言语中似是提及自己,提起的脚停在半空,伸长耳朵听了听。 “滋郎……”女人娇喘着气问,如娇似嗔,“不是一心想娶表姑娘吗?怎还来找奴?” 卫府里的表姑娘,眼下只有苏清方一人。所谓之滋郎,难不成是卫滋吗? 又听男人低笑问:“你吃醋了?” “奴有什么好吃醋的?”女子咯咯笑,“只是我听他们说,表姑娘不太愿意呢。” “由不得她,”男人拍了一下女人屁股,十分清脆,换来女人一声娇吟,“她们娘儿仨吃住我们卫家,何况又是个无依无靠、十八未许的老姑娘,做我的正妻,不算亏待她。现而今,府里的人都晓得我要娶她,待过几天我再禀明祖母,姑母还能拒绝不成?实在不行,给她灌几盅酒,生米煮成熟饭。届时呀,我再纳了你,好不好?” 已经挪到墙根底下的苏清方脸不红心不跳,唯剩背后一片冷汗。 卫老八,臭王八,肚子里没得一点墨水也就罢了,全是坏水,那种放了三年五载、馊透了的坏水。 苏清方切切咬牙,看到旁边摆的不及收拾的枯木残枝,怒向胆边生,揭开灯笼,把蜡往里一扔,顿时火起。 待到火势到了不大不小的地步,苏清方一边躲到旁边的假山后面,一边捏着嗓子,用完全不同于她平日的声音喊:“走水了!走水了!” 几声破锣嗓子,把一堆人喊了过来。 屋里的野鸳鸯闻得,更是惊得上蹿下跳,裤子都不及穿,连滚带爬跑出来,被一堆人看了个精光。 看戏的苏清方偷笑,放心了下来,拔腿准备开溜。 岂料一个转身,苏清方撞到一面肉墙。 那人生得大抵有门高,身上有一股木质香味,沉香檀木之类的,穿的是上好的苏锦料子,似是黑的,也可能是撞得苏清方两眼发黑。 苏清方撞入男人胸膛,额头生疼,心里更慌,手脚并用,一推,一踹。 只听噗通一声,伴着男人隐隐的闷哼,那人径直栽进了河里。 始作俑者苏清方想也没想,撩起裙子,掉头就跑——若是让旁人知道是她捣鬼放火,那就真的不用住在卫家了。 跑出约摸两座亭阁,苏清方又觉得不妥。这大冷天,若是腿脚一抽筋,淹死在水里,可怎么办呐!那她岂不是真成了杀人恶徒? 苏清方心中思量了很久,哎呀哀叹了一声,又往回跑。 到时候只当是路过,把人救上来,反正那人也没证据说是她推的。苏清方想。 苏清方气喘吁吁跑回原地,放眼四顾,却哪里见水里有人。 四下风平浪静,水里莲叶亭亭。 清明节,撞……撞鬼了? 一阵阴风拂过,苏清方不禁打了个冷颤,拢紧领子,猫着腰,溜了。 *** 清明节,水气重。 李羡出发来卫府时,舒然兴之所至给他算了一卦,说他今日犯水。 舒然的卦,果然灵。 李羡从水里站起来,水位到他大腿根,池底尽是淤泥,是养荷的好地方。 推他下水的是个女人,力气不算大,但是又推又踹,他不曾防备,再加上脚底一滑,直溜溜摔进池子里。 天太黑,李羡没能看清人脸,只瞧见女人逃跑的背影,一身雪白,手里的提灯是灭的,捞着裙子跑得飞快,跟只鸭子似的。 李羡用力抹掉脸上直往下滴的水,一掌拍在水面,又击起无数水花。 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心中怒火,提着衣袍下摆,费力地从淤泥里挣脱上岸。 卫家大郎也寻了过来,见李羡这副湿涟脏污的模样,还在往地上淌水,心内拔凉拔凉,丝毫不逊眼前的春夜寒潭,忙关心问:“太子殿下,您……怎么掉水里了?” 一个掉字,化被动为主动。 “掉水里?”李羡冷嗤了一声,眉毛一扬,一滴水从额头滑过侧脸,“你家的鸭子,力气挺大。” “鸭子?”卫大郎不解。 府上确实为了添些生趣,养了些禽鸟,不过是鸳鸯之类的,何曾有过鸭子这种乡野俗物。 李羡没有多言,本也对卫家不甚喜欢,只当自己今日背运,拂袖而去,冷声道:“此事不必声张了。”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若让人知道当朝太子掉进他们卫府池塘,卫家怕是更无立足之地。 卫大郎连连告是,请道:“殿下,更深露重,寒气逼人,先去沐浴换衣吧。” 太子素来冷酷,此时间眉目湿漉,更若添一层冰寒,一言不发。 卫大郎思索良久,还是提醒道:“殿下,您冠上,有片叶子。” 绿的。 第2章太子李羡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九天神佛在上,小女子可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此番点火,也只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非要害人性命。 恶鬼退散,恶鬼退散。 心慌意乱的苏清方一路念经,一路小跑,不期又撞到一个人,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原是去而复返的岁寒。 苏清方拍着胸脯子,松了一口气。 岁寒一手拿着披风,一手提着灯笼,奇怪问:“姑娘,你去哪儿了?我找你了好久。那边怎么了,闹哄哄的?” “没什么,”苏清方赶忙拉上岁寒往回走,不让她多好奇,只道,“就当今天没出来过,知道了吗?” “哦。”岁寒懵懵懂懂答应,不疑有他。因为岁寒心中,姑娘是天底下最聪慧的女子,说的总没有错。至于为什么不是天底下最聪慧的“人”,因为还有润平公子,也是顶顶聪明的。若姑娘当了最聪慧的人,润平公子只能屈居第二了。 *** 此夜,苏清方未得好眠。 一来为撞鬼之事——冷静下来再想,苏清方确定,自己撞到的,是个人,身板敦实。跑回去不见人影,大抵是上岸离去了。 二来,苏清方纵火也是一时被怒气冲昏了头,回来后越思越怕。但做都做了,总得有点价值。 男女偷情,在卫氏这样的清流之家,是决计逃不掉责难的。及至天亮,苏清方便让岁寒私下去打听打听卫滋那边的消息。 偷偷打听,苏清方再三强调。 岁寒也机灵得很,和别的丫头仆妇闲聊闲叙,状似无意地提起昨夜失火的事,一来二回便明白了个大概。 卫八郎与母亲身边的侍女晓露苟且,被一众人看了个现形,卫八郎却说是晓露勾引他。三夫人一时气恼,竟将晓露活活打死了,又觉此事有损名誉,压了下来,不叫宣扬。 然则这种孽事哪里是随便能压下来的,不出一天,已经在仆婢间传遍了。 “晓露死了?”苏清方震惊不已,“卫滋不是说要纳她为妾吗?怎么又倒打一耙说晓露勾引他?” 话一出口,苏清方就想明白了。众目睽睽之下,那样不体面的事,把过错推给下人,自己才好高高挂起。 可怜晓露受劫,卫滋却毫发无伤。 苏清方抿唇垂眸,心头莫名浮起一股恼火与愧疚,招岁寒附耳过来,叫她私底下给晓露家人送三十两银子以抚慰,再将卫滋薄情寡恩之事说与府外小乞丐,给些银钱,叫他们唱诵几天。 最好闹得京城里的人都知道。 卫老八想造势逼她就范,她也给他造点势,揭露揭露他薄幸懦弱的本性。 一时之间,府内府外,全是三房卫八郎的闲言碎语。 卫滋因此也老实了很多,整日介里在家装模作样念书,以慰老母。 苏清方虽知,在这个档口,卫滋必不会提求娶她之事,一来苏母卫夫人不会松口将女儿嫁与此等纨绔,二来卫家也会羞于强迫外甥女跳火坑,落人口实,但成天见卫滋那张脸,也着实让人恶心。苏清方只想避而远之,以防卫滋对她做什么灌酒的缺德事。 一日,苏清方给外祖母请安回去,碰上一身黄裙的表妹卫漪。 卫漪是大夫人幼女,正当破瓜之年,一笑两个梨涡,问苏清方:“清姐姐,我要和大哥哥去太子府,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苏清方眼角余光瞟见游廊里的卫滋,心中嫌恶,便答:“好呀。” 卫漪更欢喜了,打量了苏清方一圈,摇了摇头,“清姐姐,你穿得也太素了。姑父的孝期不是已经满了吗?八哥哥也给你做了好多衣服,你怎么不穿?” 苏清方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还是守孝那套白服,确实不太适合穿去太子府,但又不想穿卫滋送的,便信口编道:“不太合身。” “那你穿我的吧。”说着,卫漪便拉着苏清方小跑着回了自己闺房。 卫漪比苏清方小三岁,身量却与苏清方差不多,甚至更丰腴些,以后应该还会再高。 卫漪翻箱倒柜,给苏清方挑了件桃粉的坦领半臂,推着耸着苏清方去换好。 苏清方许久不穿这样艳丽的颜色,但又没别的,只能依言更衣。 苏清方妆点清楚出来,只见卫漪也换了衣服,一身更素雅的葱绿,连发也重梳成了更简单的螺髻,只别着几粒白珠,譬如出水芙蓉,尤带朝露。 倒显得她扮嫩了。 苏清方疑问:“你刚说我素,怎么自己穿这么清淡?” 卫漪挑眉一笑,不作他言,拉上苏清方的手就出了门。 卫家长兄卫源已驱车在府门等候多时,见到二女,一惊苏清方也同去,二叹两人风姿绰约,调侃道:“不枉我等了小半个时辰。二位姑娘,请登车罢。” 身着绿罗裙的卫漪娇笑嗤嗤,拉着苏清方一同上了车。 红马香车徐徐行驶,檐角铃铛铃铃作响。 车内的苏清方撩起一点车帘,看向外面,人烟阜盛,完全不像是往守卫森严的宫城去,不禁发问:“太子不住在东宫吗?” 宫城以东,故名东宫。以东属春,又名春宫。为太子居。 “半年前,东宫失火,太子就搬出来了,”卫漪干笑,“搬到了废太子时期的府邸。” 苏清方:…… 本朝这位太子,也颇为传奇,母为皇帝原配皇后,出生晋阳王氏,三岁受封太子。没有一出生就受封是因为皇帝当时还没登基,基本上可以说是皇帝前脚继位、后脚册立国本,荣宠至极。 十八岁时,因舅舅谋反,王皇后自尽,太子一度被废。三年后,重又复起。 二封太子,好像正是去年的事吧。 虽说不忘旧耻,可搬回当年幽禁的府邸,不觉得心里硌得慌吗。 苏清方抿了抿嘴,哑然一笑,“太子殿下真是别具一格。” 卫漪也憋笑,凑到苏清方耳边,悄声道:“我还听说,太子殿下喜欢男人呢。” 苏清方霎时瞪大了眼,拍了卫漪一下,“不要乱讲,要杀头的。” 卫漪撅了噘嘴,“那不然为什么太子都二十二了,别说正妻了,连个妾室也没有?坊间都说他不好女色。” 苏清方失笑,“不好女色也不一定好男色啊。男人就一定要好色?不好色不好吗?” “咳——”外面传来卫源提醒的咳声。 她们聊天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露骨,教外面的人都听了去。 苏清方和卫漪互相看了一眼,收起嘴角,端正坐好。 *** 马车抵达,眼前是恢宏肃穆的府邸大门,匾额上赫然书着三个隶体大字——太子府。 一年前,匾上写的还是“临江王府”。 太子被废,封临江王,幽囚于此。 每次来此禀事议事,卫源心间都会浮起一阵惶恐,甚至怀疑,太子执意搬回旧时的临江王府,是不是为了时刻提醒他们这群或落井下石、或朝秦暮楚的人。 当初太子被废,三皇子李晖圣眷浓重,卫家以为太子大势已去,临阵倒戈。岂料三年后,三皇子自戕,皇帝病重,太子复起,协理国政。已是全然换了一番天地。 三天前,太子还掉到自家池子里。 卫源想到,不住叹气,奉着帖,请太子府门卫帮忙通传。 “殿下,”侍女灵犀莲步姗姗,手捧拜帖,禀道,“礼部郎中卫源,携妹卫漪、苏清方求见。” 书案前,李羡正在临帖,长身鹤立,手腕空悬。 “这么多人?”李羡抬眸,墨眉微蹙,似有不喜,“来赶集吗?” 还带着妹妹,两个? 灵犀微笑,请示:“那……” “宣。”李羡搁下笔,淡淡道。 第3章心如死灰 曾经的临江王府,现在的太子居所,也是非同凡响的敞阔,比之四世同堂的卫家,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要更冷清些。 毕竟只住了一个人,且一年前还是幽禁之地,再怎么修缮,也掩不住某些地方的荒寂。 卫家三人跟随侍婢一路斗行,至正厅,稍作等待,便见一人从内侧门转出,身后跟着一侍一婢。 其人着一身墨青常服,胸前绣蔓草团圆纹。窄袖,革带,白珮。束发簪冠,昂藏七尺。丰神俊逸,光华内敛。 厅下的苏清方并没有第一眼认出此人身份,实在是他出现得太悄无声息,哪怕在卫家,重要如老夫人驾到也有仆婢提前通告。 身前的卫源已经躬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见势,苏清方也连忙屈膝欠身,小声应和,隐了两个字,方才跟上他们的话音:“参见殿下。” “不必多礼。”太子坐在首席,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入座,有点鼻音。 形容举止,镇定从容,有一股不怒自威的严峻,令人望而生畏。 苏清方第一次见识天家威严,不禁敛声屏气,礼数周全地坐到下首第三位,捧过侍女奉的茶。 ——千岛雪芽。产自苏清方的家乡,江吴一带。香气清雅,滋味鲜醇,是绿茶中的上品,唯雨前一茬,仅供宫中。 以此待客,不可谓不奢华。但苏清方不甚爱绿茶,觉得太苦。 苏清方小抿了一口,只听上座的卫源率先开口,声音微紧:“听闻殿下感了风寒,微臣特来探望。” “无碍,”太子颔首,淡淡道,“今日休沐,有劳卫大人挂心了。” 卫源摇头请罪:“是臣治家有失,害殿下落水……” 砰啪—— 卫源的话还没说完,邻座猝然响起一声杯子摔地的声音,雪色的白瓷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 众人的目光聚焦。 还在手抖的苏清方在数道注目中缓缓抬头,对上面南而坐的太子李羡,僵硬地莞起嘴角,给出自己生平最真心的赔罪笑容,道:“茶好烫……” 听来有些欲哭的委屈。 黛眉微蹙,红唇微抿,欲泣不泣,别样惹怜。映着她一身,浑似一朵含露桃花。 一旁的卫源却心如槁木。他说自己治家不严,不是真的要太子觉得他卫家没有法统呀。管不住鸭子尚能说一句牲畜无知,管不住人可怎么说。苏清方一向进退得宜,怎么今天就摔了杯子。 卫源连忙告罪:“殿下恕罪,表妹不懂礼数。” “是仆婢之失,”李羡面不改色,抬了抬手指,示意身旁的灵犀,“叫重新沏来,不要太烫。” 不过须臾,新茶奉上,温热适中。一口入喉,暖胃煦脾。 苏清方却心内怆凉。 娘耶,清明那天她推进水里的鬼,竟然是当朝的太子殿下,还害他感染风寒。 辱没皇族,可诛九族。 那真是太好了。 卫滋,还有她那杀千刀的长兄苏鸿文,可以给她陪葬了。 苏清方苦笑。 可她才十八岁,不想死啊啊啊—— 能不能只让卫滋和苏鸿文死啊。 苏清方又偷偷抬眸,瞥了一眼座上太子,见他神色如常,猜想他大概没认出那夜是她。 为数不多的好事了,苏清方暗想,抿了一口茶,试图压压惊。 压不住,脚在抖。 *** 一整场面见,苏清方是坐立难安、踧踖不宁,只一个劲低头饮茶,盼着这次拜谒快点结束。 绿茶喝多了,感觉嘴里都在发苦。 李羡和卫源实则没聊几句私事,后面全是国政,一个说一个应,细大不捐。 李羡有条不紊道:“八月的秋闱,离现在已不足半年,还有来年的春闱,礼部要慎重准备,不要懈怠。科举为国取仕,是头等大事,务必保证一切顺利。” 卫源应道:“是。” “还有六月的夏狩,和往年一样操办,礼仪规章如旧……” 他们还絮絮说了许多话,直到薄暮才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想留他们饭。 从太子府出来,苏清方感觉自己腿都是软的,差点摔倒,一下扶住身边的卫漪。 卫漪惊诧,忙问:“清姐姐你怎么了?” “坐久了。”苏清方回答,赶紧催促卫漪上车,逃离此地。 坐上卫府香车,苏清方总算松了一口气,靠着靠背,瘫成泥一样。 旁侧的卫漪察觉出苏清方今天的古怪,关心问:“清姐姐,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在想什么?” 在想自己的祖宗八辈。 苏清方但笑不答,喃喃自语般问:“你说,太子这个人,记仇不记仇?” 卫漪忖了忖,回答:“记的吧。” “啊?” 卫漪娓娓道:“昔年太子被废,兵部尚书刘佳趁机参奏太子以权谋私,染指国家重器。太子甫入东宫,就下令查了刘家,亲自监审。刘佳贪饷百万,斩首示众。其余家眷,徙三千里,流放儋州。” 这个案子苏清方也听说了,牵连甚广,前段时间才结的,前前后后查了差不多一年。却不知还有这一层旧怨。 手段雷霆,可见一斑。 苏清方心内唏嘘,又听卫漪说:“其实,卫家也曾开罪过太子。哥哥一直想修复和太子的关系。三天前请太子过府,也不知怎么,太子掉水里了。哥哥估计要愁死了。” 苏清方:…… 她也要愁死了。 私仇家怨,都凑齐了。 苏清方心如死灰,只能祈祷太子这辈子别知道那晚的真相,不然她真的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如卫漪所言,卫源心中忧愁,不可言表。但反过来想,落水的意外,未尝不是一个走动的机会。 正所谓,君子待时而动,相机行事。 用罢晚膳,卫源寻到卫漪,问她:“你说回去换件衣服,怎么越换越寡淡?我瞧原来那件嫩黄的就很好看嘛。还拉着苏清方。” 卫漪表情嫌弃,“哥哥你不懂女子的装扮的,就喜欢黄的粉的。我当时正好碰到清姐姐,就问了一句。怎么,哥哥你不喜欢清姐姐,不愿意清姐姐去?” 卫源语迟,一半被卫漪噎得,一半是确实觉得粉衣的苏清方更妍丽些。往日只见苏清方着白衣,自有一股骨秀神清之气,今日稍作装扮,更是窈窕灼灿。这大概就是浓妆淡抹总相宜吧。不过他这个妹妹也不逊,端的是袅娜多姿。 而且各花入各眼,说不定太子更喜欢清丽的。早年的太子红颜——舒然姑娘,就出尘得似一朵水芙蓉。 “是是,我不懂,”卫源也不争,只叮嘱道,“这段时间,你多往太子府走走。我每天让人给你炖一盅汤,你带去太子府。知道没?” 卫漪暗自翻了个白眼,面前却还嘻嘻哈哈,满口答应:“知道了。” 次日,下人送来装着糕点与汤品的食盒。卫漪提上,转身就去了苏清方处。 闺门内,苏清方正在练字,落笔如潺流,舔墨似蜻点。 苏清方听到轻快的脚步声,仰头一看,见卫漪如燕般行来,手里还提着东西,便问:“你怎么来了?还带着东西?” 卫漪笑答:“却不是给姐姐的,是哥哥让我送去太子府的汤。” 说至此处,卫漪有些苦恼的样子,“可我已经和江家姐姐约好一起去放风筝了。清姐姐,你帮我送好不好?” “我送?”苏清方现在避之都恐不及,哪里还敢去,连忙摆手,“不了。” 闻言,卫漪长长叹出一口气,“那我就要失信江姐姐了。啊,还有八哥哥,叫我给他抄一份课业。清姐姐,你的字写得好,旁人都比不上,你帮我抄好不好?” 苏清方:……死都不要。 真是前有猛虎,后有豺狼。 果若卫滋和太子比,苏清方还是宁愿去太子面前讨嫌,至少太子看起来不恶心,而且太子似乎还不知道罪魁祸首是她,正好能借卫源这份礼,羡太子那尊佛。但愿太子以后知晓真相,能念点她的好。 “也罢,”苏清方放下狼毫小笔,接过食盒,应道,“我替你去吧。” 卫漪喜笑颜开,继而展出更底下的锦盒,迭着一套锦绣襦裙,这次是春枝海棠色的。 苏清方:……表妹真贴心。 第4章东风袅袅 卫漪和苏清方一同出门去,一个奔江家,一个奔太子府。 一回生,二回熟。苏清方已经知道谒见的流程,随婢女到厅堂等候。 俄而,常伴太子身侧的侍女灵犀款款而来,欠身道:“苏姑娘,殿下此时正在偏厅和其他大人议事,不便通禀,需请姑娘等候。或者姑娘有什么吩咐,可以让奴婢代为通传。” 闻言,苏清方不动声色地往内侧小门看了一眼。奉茶侍女进出时撩起门帘,遥遥可见到里面人头攒动,个个服绯穿紫,具是五品以上的大员。太子李羡,一身藏青,坐于正中,表情凝重。 苏清方本来就是想躲躲卫滋、献献殷勤,且也没什么事,等着也无妨,便道:“没事,我等着。” “可能会有点久。”灵犀提醒道。 “无妨。” 见此,灵犀也不再多言,命人奉茶奉食,一番客套后,便自顾自忙去了。 自此,再没有说话的人,只能一个人干坐着,喝茶吃点心。 仍是千岛雪芽,不热不凉。茶点换了,这次是水晶虾饺,爽滑清鲜,一样好吃。 太子府中这么好的掌厨,也不知卫府的汤,太子看不看得上。 苏清方暗思,微微晃着脚,有点百无聊赖。突然,一只狸奴从门外蹿进来,脚步轻盈得像一朵云。 苏清方顿时喜上眉梢,轻轻喊了一句:“喵喵,过来。” 那狸奴也不怕人,闻声,踮着脚就跑了过来,在苏清方脚边绕着弯儿地蹭了蹭。 是只长毛的三色狸奴,白色为底,背上有大片橘色黑色的斑纹,耳朵尖还有小撮聪明毛,温顺可爱。 苏清方一把把狸奴抱到怀中,颇用了点力气,感慨道:“哎哟,你还不轻。” 说着,手上已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摸了个遍。狸奴舒服得打起了呼噜,在苏清方怀中团成了一个饼。 苏清方就这样一边坐着,一边摸猫。也不知过了几时,薅下的毛都够搓一团了,还未等到太子殿下。 也是,那天太子和卫源单独聊,都前前后后交代了大半个下午,这次百官禀奏岂是一时半会儿能了的? 苏清方又悄悄抬眼往偏厅瞥了瞥,卷帘不动,完全没有要散场的样子,暗暗摇了摇头。 太子殿下勤政爱民,当然是天下百姓之福,只是不知道同他一起宵衣旰食的官员是怎么想的。大概要怨他,连茶都不敢喝一口——苏清方见那些侍女捧热茶进去,捧冷茶出来,还是满满当当一杯。 你说是不是呀,喵喵? 苏清方偷笑,低头默默问怀里的狸奴。狸奴不应,抻了个大大的懒腰,溜圆的眼睛眯起,便睡去了。 耳边,唯剩阳春和畅的风声,以及此起彼伏的鸟鸣。 倏忽间,苏清方也觉得有些困顿,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屋外日晷,影子已经指到酉时许,议会方散。 偏厅官员陆陆续续离开,还自交头接耳,提及方才所论之事。经过厅堂时,恍然见到一名坐着打盹的女子,穿着娇丽,怀里趴着一只三色狸奴。 太子不近女色,身无嬖妾,而此女琼姿花貌,众人不免好奇,多看了两眼。 “此女是谁?京中有此等殊色,竟从未见过?” “看起来,像是卫家的表姑娘。父亲亡故,身无依靠,寄居在舅舅家。守孝三年一直深居简出,我也就在卫家见过两次。” 一人戏谑:“卫家,不会是想把这位颜色无双的表姑娘嫁给太子吧?” “此话说得。太子二十有二,无妻无妾。京中有适龄女子的家里,谁不想把女儿嫁给太子。但此女颜色虽好,家世却太单薄凄苦……” 话音渐远,人形消散。 候在门外的灵犀恰时进屋,冲屋内的李羡禀道:“殿下,卫家表姑娘苏清方奉命前来,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 ——苏清方。 李羡正在揉眉心骨的手一顿,默默念出这个名字,想起是昨日那个摔了杯子委屈巴巴还一个劲喝水的女子。 跑到他府上抱怨茶烫的,苏清方是第一个。 李羡碾了碾指腹,信口问:“她来干什么?” 灵犀摇头,“不知道。苏姑娘没有和奴婢说。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也算耐力非凡。 “嗯。”李羡应着,撑着圈椅扶手,徐徐起身,阔步到外间。 正厅东侧,一身海棠红的苏清方坐在檀木椅里,像朵枝上花。他的猫躺在花丛里。 坐姿勉强还算端庄,双手揣着猫,两腿并着,只是脑袋是耷拉着的。 再走近一看才发现,此女竟然在打瞌睡。 看来不是耐力非凡,是春眠不觉晓,跟他的猫似的。 李羡轻笑,好整以暇喊了一声:“喂。” 座中女子幽幽醒来,眨了眨惺忪的眼,发现自己被半片浅淡的影子笼住,懵懂抬头。 一个人站在她跟前,眉若刀裁,骨如剑削。 哦,是太子。 她还没睡醒,眼神空蒙得像只鹿。然她的眉相较一般女子的要更浓一些,墨染出来的一样,不笑的时候,隐隐透出一股清倔气。 是双很好看的眼睛。 李羡不冷不热问:“找孤什么事?” 娘耶,太子! 苏清方顿时清醒,一下弹了起来,怀里酣睡的猫喵的一声摔到地上,一溜烟就跑了。 二人的目光追随了一会儿狸奴逃跑的轨迹,才又对上。 苏清方连忙低头欠身,“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李羡抬了抬手,又重复问了一遍,“找孤什么事?” 苏清方依言直起腰,头仍低着,斟词酌句道:“害殿下落水染疾,实在抱歉。府上特意熬了……” 苏清方也没看具体是什么汤,结巴了一下,接着道:“汤品。还望殿下笑纳。” 闻言,李羡把目光挪向案上的漆红食盒。八方形的,每面都绘着八仙之一。此时对着李羡的这面,是倒骑毛驴的张果老——仙人鹤发飘逸,胯下的驴子却健壮而憨傻。 良久,苏清方没听到太子的声音,心中惴惴,偷偷抬眼瞄了瞄李羡,心情似乎还不错的样子,于是借机试探问:“殿下……怎么会落水呢?” 若是抓到那个害他落水的人,想怎么处置?像卫家三夫人那样,打死完事? 一时出神的李羡思绪回笼,又想起那只夜里白色的鸭子,默了默,懒得多费口舌,淡淡回答:“失足。” 失足? 苏清方一愣,诧异地望着李羡,心底却已似春风里的池塘,泛起层层涟漪——原来太子真的不知道是谁推的他,似乎也没打算追究。 苏清方强忍着压住嘴角,应和道:“清明雨多,道路湿滑,是要小心。” 像哄被椅子绊倒的稚童,拍着骂着椅子腿,怪天怪地,反正不是本人的问题。 根本不是因为不小心而失足落水的李羡心中五味杂陈,无话可接,只觉得面前这个女人表情奇怪——时阴时晴,而且转换十分迅速。刚才还畏畏缩缩的,转眼,眉目间浮生出许多喜意。不知是不是为安慰他摆出的笑脸。 李羡当苏清方还要寒暄什么,旁人见他总是这样,却听苏清方说:“天色也不早了,清方先告退了……” “殿下注意休息。”最后不忘留上一句关心的话,便跟猫似的溜了。 李羡微微侧了侧头,乜着苏清方离开的方向,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溜这么快,真的是来献殷勤的吗,还等了两个时辰?卫家真是越来越不济了,派了个这么个胆小如鼠又脚底抹油的人来。 接着,李羡随手掀开食盒,一看,竟是一道老鸭汤。鸭头撅着,露出汤面,两喙大张,透出一副诡异气息。 李羡失笑,心头浮起一股荒诞、苦涩又可笑的感觉,扣上了盒盖。 “殿下笑什么?”一旁的灵犀好奇问。 “没什么,”李羡压下了嘴角,信步朝书房走去,吩咐道,“喂猫吧。我最近不想吃鸭子。” 第5章万柿如意 凡事有一,就有二有三。 次日,卫漪又提着给太子的汤来了,这回的理由是要去祝府绣花。 接连两天,苏清方有点觉得卫漪别有心思,不过五十步不笑一百步,她自己也用心不纯。 实话讲,给什么都不知道的太子送汤,对苏清方来说委实算一份不错的差事。 能躲卫滋,能混脸熟,能摸狸奴,而且很清闲。 太子越忙她越清闲——这话可不能让太子知道,杀千刀的。 太子府内,灵犀连续三天见到苏清方,也是一愣,微微一笑,问:“苏姑娘今天也是来送东西的?” 苏清方点头,“对。” 灵犀歉疚地说:“不巧了,吏部的单大人也来了……” 先公后私,虽然单大人比苏清方慢半步,但还是得先见单大人。 苏清方了然,更不在意,微笑道:“好,我等着。” 灵犀感念颔首,告退而去,亲自去前院门外领了一人。 他们经过游廊时,苏清方远远见到了,是个很年轻的男子,二十岁出头,绯衣乌帽,仪表堂堂,文质彬彬。 这位单大人,定是太子府的座上宾。 苏清方想着,忽听一阵翻爬声,侧头一看,原是那只三色狸猫,不晓得从哪里窜出来的,伸着爪子正要扒拉食盒。 “哎呀,”苏清方连忙把狸猫抱开,“别动,那是给你主人的。我给你带了别的。” *** 咚咚—— 灵犀在门外轻轻敲了两下门,禀道:“殿下,单不器大人来了。” 闻声,李羡当即停下了批阅的朱笔,道:“快请。” 单不器依言进入书房,冲李羡躬身长拜,“参加殿下。” 李羡笑道:“玉容不必多礼。” 玉容,正是单不器的表字。虽然李羡每次都说免除这些繁文缛节,但单不器从不逾矩。 单不器不失礼数地谢恩:“多谢殿下。” “殿下,”侍立在侧的灵犀在他们开始说正事前插了一嘴,“苏清方姑娘也来了,还是来送汤的。是不是先让她回去?” 灵犀是好心,不想苏清方苦等,却见李羡摆了摆手,道:“你今天让她回去,她明天还是要来的。还会让她不好交差。她等够了、等不下去了,自然会走的。” 灵犀似懂非懂地点头,替他们关上了门。 一旁的单不器闻听苏氏女的名字,顿了顿,“苏邕的女儿?” “你认识?”李羡正襟危坐问。 单不器摇头,缓缓道:“微臣只知道她的父亲,是前吴州刺史,曾亲自带领民众抗洪修堤,清正廉明,深受爱戴。然积劳成疾,不幸亡故。” 当时的单不器还只是吏部司勋司郎中,亲自起草了一份悼文,并负责了其余抚恤之事。 这样一位清直之臣,身后的家事似乎一团糟。 单不器想到,只觉唏嘘,“听说,这位苏姑娘是被同父异母的兄长赶出家门的。” 闻言,李羡低下眉,嘴角微挑,淡淡吐出四个字:“兄弟阋墙。” 这四个字说起来,作为太子的李羡,心情怕是比任何人都沉重。 单不器垂眸不语。 “今年百官考核擢升的名单,拟定了吗?”李羡重新开口问。 这也正是单不器今天来的目的之一。 百官每两年一次的考核,又逢太子新立,是破除朋党的好时机,但又不可落人口实。名单的拟定,大有讲究。 “请殿下过目,”单不器掏出袖中的奏折,双手奉上,又道,“还有兵部尚书之缺。尹相和定国公都推了人,不过陛下似乎都不太满意。” 李羡打开奏章,从头阅至尾,漫不经心道:“尹相推荐的洪琼,从没有上过前线,乃纸上谈兵之辈。而定国公已有军权加身,再用他的人掌兵部,无异于养虺成蛇。皇帝自然都不满意。” “殿下有推荐的人选吗?” 当然有,不然他费那么大劲把刘佳搞下台岂不是给他人做嫁衣裳,只是不能由他直接举荐。 “谷虚甫,”李羡抬眼,“我记得他父丧三年已经结束,回京了吗?” 谷虚甫曾领兵驻守云中,多次击退胡狄,又任冀州刺史多年,兼资文武,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单不器颔首回答:“半月前已经回京到吏部报道,正在待职。” “嗯,”李羡点了点头,“帮他上一封折子给皇帝,让皇帝知道有这么个人。我哪天再去拜见一下御史中丞。” *** 送别单不器,李羡闲步回书房,行至游廊时听到女子清灵的笑声,不经意寻着声音望了一眼。 ——苏清方,他把她给忘了。 厅内,苏清方蹲在地上,浅红的裙摆撒开,像一朵春日红花。三色狸奴蹲坐在她面前,按照她的指令行事。 “手。”她道,手里握着白水煮过的鸡肉。 狸猫若是乖乖伸出爪子,苏清方就会把肉奖给它,然后摸摸它的头,夸道:“喵喵,真厉害。” 什么名字。 李羡暗嗤,更正道:“它叫柿子。” 闻声,苏清方仰起头,不知太子什么时候已到她跟前。 他的出场怎么每次都这么无声无息、没有预兆,清明那天也是,突然站在她身后。看他神色,似有点疲惫。不过换谁成天从早到晚议事,精神也好不到哪里去吧。苏清方心中嘀咕。 “参见殿下,”苏清方起身,板正行礼,想起桌案上的食盒,手指着,“啊,那个汤,殿下记得喝。” “还是老鸭汤?”李羡随口问了一句。 苏清方瞥了一眼李羡,又火速收回目光,心道不好,她没打开看。但太子既这么问了,必定昨天的是。 于是苏清方把问题抛了回去,避免自己回答:“殿下不喜欢鸭汤吗?那殿下喜欢什么?清方回去让厨子熬。” 李羡也没有回答,反问:“你好像很怕孤?” 和前两次比起来当然好很多,但神态目光还是闪躲,不是害怕,就是做了亏心事。 苏清方似被戳中脊梁骨,抿嘴干笑,奉承道:“殿下昭昭如九天之日,清方不敢逼视……” 恭维话早已听得耳朵起茧的李羡扬了扬手,制止她的后文,好心提醒道:“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不要随便乱说。” “是……”苏清方点头应道,自知不善交际之道,躬身告辞,“那清方先告退了。” 李羡也不拦她,只是心中更肯定了,苏清方是被逼来太子府的。 见了他就想跑。 *** 苏清方当然不是问题的关键,李羡也不想让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难做,于是十五那天在六部衙门遇上,李羡就叫住了卫源。 “卫大人,”李羡首先交代了几句公事,“夏狩章程,孤看了,没什么问题。” “是,那臣这就着手去安排。”卫源颔首,心想这汤送得还是有点作用的,没打回来让他一遍一遍改。需知去年冬祭,可是来来回回改了十稿。 “嗯,还有,”李羡又道,“承蒙卫大人挂念,孤的风寒已经痊愈,就不要再让令妹奔走了。” 他那猫照苏清方那样喂下去,一天四顿地吃,顿顿不是鸡就是鸭,过个春还要再胖三斤。李羡也没那么多时间陪他们嘘寒问暖,干好他们应该干的就是对他最大的助力。 太子既已发话,卫源自然也不上赶着自讨没趣,嘴上却还说:“实乃小妹卫漪一片心意……” “卫漪?”李羡挑眉,怪道,“不是苏清方吗?” 卫源大睁着眼睛:“啊?” 卫漪那个死丫头! 第6章牡丹花开 从礼部衙门回来,卫源便火急火燎遣人去找了卫漪。婢女去而复返,却说漪姑娘去了太子府还未回。 “苏姑娘呢?”卫源问。 “表姑娘同漪姑娘一起出门的,此时已经回来了。”婢女回答。 一同出门,做戏还挺像。 卫源冷哼了一声,吩咐道:“卫漪回来,速来报我。” 傍晚,疯玩了半日的卫漪回家,问起苏清方是否已经回来,婢女回答已回,还说卫源有急事找她。 卫漪赶到厅堂,只见卫源一派严正地坐在正中央,冷声问她:“去哪儿了?” 刚回来的卫漪尚不知背后原委,只当卫源不喜欢她晚归,理直气壮道:“太子府呀。不是你让我每天去的吗?” 闻言,卫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咧嘴而笑,“倒是我忘了。好妹妹,你这汤也送了五天了,太子可有什么反应?” “嗯……”卫漪含糊应答,“太子挺满意的。” 反正没听清姐姐抱怨。 “甚好,”卫源点了点头,又作不懂问,“可今天不是十五吗,按例太子要留在宫中用膳,不回太子府。你怎么送的?” 下首的卫漪有点察觉卫源话里有话,但还是提溜转着眼睛糊弄:“是。我这不就在外面多玩了一会儿嘛……” “卫漪!”见卫漪死不悔改,卫源一掌拍下,案上茶杯都颤了颤,“你根本就没去,撺掇着苏清方替你跑腿,还骗你哥!” 见此情状,卫漪哪里还有不明白,噘起嘴,怒气冲冲控诉:“你都知道!还来套我的话!” “你倒有脾气了!”卫源气不打一出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对着卫漪指指点点,“一天天的,没个姑娘家的样子。” 自小捧珠含冰似养大的卫漪哪里听过这等重话,眉梢吊起,面红耳赤,骂道:“你有个好哥哥的样子。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你就是想把我嫁给太子!” 被这样直截了当戳破,卫源不免羞恼,语迟了一瞬,不满道:“什么叫‘安的什么心’?太子龙章凤姿,有什么不好?你也是议亲的年纪了。” “我不喜欢,就是最大的不好,”卫漪义正辞严道,“我十六未满,太子将近二十三,前前后后差了七八岁呢。” 太子若是真看上她,那就是德行有亏,老牛吃嫩草。 卫源翻了个白眼,“一个算实岁,一个算虚岁。哪有你这样算账的?” “总之我就是不喜欢太子,”卫漪叉起腰,“你别想拿我去换你的——平、步、青、云!” “卫漪!”卫源听得,恼得和个烧水壶似的,七窍冒气,一掌推了出去。 只听扑通一声,卫漪一个屁股蹲坐到地上。 卫漪呆了一瞬,难以置信地仰头看向卫源,眼眶一下红透,豆大的眼泪水晶珠子似的往下滚,“你打我?” “我没有……”卫源也没反应过来,他真没用力啊。 “我要去告诉娘!”说着,卫漪爬了起来,哭着嚷着跑了出去。 卫漪从小就有做讼师的天分,什么状经她的嘴一说,那都是别人罪大恶极。 卫源一个头两个大,喊道:“卫漪你都十六了还告状?你羞不羞?” 话音未竟,人已经脱笼的兔子似的跑没影。 卫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推人的手,深深叹了口气。 他这个妹妹哟。 *** 从卫源处逃开的卫漪,却不敢履行自己的狠话去找母亲。 卫氏因当初得罪太子,又见太子雷厉风行处置了兵部尚书刘佳,父辈几个早早就急流勇退辞了官,目今只剩卫源一个还在礼部任职。此事涉及朝堂,不比别的,卫漪怕母亲真应了大哥,把她送给太子。 卫漪越想越委屈,只觉举目无亲,呜呜地跑去找苏清方诉苦:“清姐姐,大哥哥欺负我。” 因今日太子不在府中,苏清方早早就打道回来了,正在整理字画。 卫漪兔子似的猛扑过来,苏清方手中的画卷都没来得及放下,为免被碰坏,只能抬着手,活像只被架着的稻草人。 苏清方僵着身体,关心问:“大表哥怎么欺负你了?” 卫源作为长房长子,又早早任官,性格柔滑,待人仁善,何况是对自己这个最小的亲妹妹,都是能顺着则顺着。 卫漪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他要……把我嫁给太子,要我送汤。我不愿意,他就骂我无德无行……还出手打我……呜呜呜……” 天可怜见的。 等等—— 苏清方察觉其中的不对劲,缓缓将哭得可怜的卫漪推离怀抱,嗔问:“所以你每天让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是想把我推给太子?然后你好无事一身轻是不是?” 哎呀,暴露了。 也别说得这么难听嘛,那天真是凑巧撞上的。太子配卫漪太老,配苏清方则年龄正好。于是卫漪灵光一闪邀请苏清方,不想苏清方竟答应了。 卫漪弱弱地解释:“我只是觉得,和太子比起来,我那个八哥实在是不太够看。姐姐和太子,女貌郎才,年龄也相仿……” “你真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啊。”苏清方无情打断。 “怎么会,”卫漪讪笑,轻轻拽住苏清方的袖子,撒娇道歉,“好姐姐,我错了,你别生我气。” 诚然,这事也不全赖卫漪,毕竟嘴长在苏清方自己身上,是她亲口答应的,为在太子面前混个脸熟。 苏清方慨叹,卫源想让太子看上卫漪,卫漪想让太子看上她,合着只有她一个人单纯想着献殷勤、消旧怨。 想至此处,苏清方苦笑了一下。 一旁的卫漪当苏清方还在生气,又扯了扯苏清方的袖子,“这样,我们都别理卫源那个王八蛋了。清姐姐,我带你去牡丹花会好不好?我们自己选个喜欢的夫婿。” 等别人来安排她们,不如她们自己安排自己。 *** 春三月,谷雨际,正是牡丹花开的时候,国色天香,艳动京城。而京城最好的牡丹,在万寿长公主的洛园——一株墨玉牡丹,据说是长公主的驸马苦寻所得。 是故每年谷雨,长公主都会在洛园举办一场牡丹花会。 牡丹花会不仅可以赏牡丹,亦可成良缘——与会的多适龄未婚男女,得觅情缘者,亦不在少数。 苏清方往年也曾听说牡丹花会的盛况,不过彼时她正在守孝,不便外出,从来没参加过。 哪怕不为姻缘之事,那株墨玉牡丹,也是值得去看一看的。 谷雨那天,正好苏清方差人裁的新衣裳也做好了,不用再穿卫漪赠的一水艳粉了。穿粉色和十六岁的卫漪站一排,真的很显她扮少。 苏清方换好衣服,和卫漪携着手出门。刚跨过门槛,一道鹅黄的影子跳到她们面前,兴致勃勃问:“姐,你们要去牡丹会对不对?我去保护你们呀。” 苏润平同苏清方一样,还没去过洛园看牡丹,赶巧今天学堂休假,怎么能不去一观。 卫漪自是知道苏润平的心思,也喜欢人多热闹,一把就拉上了苏润平的胳膊,“好呀,润平哥哥我们一起去。” 美人登香车,少年骑红马,踏扰蝶尘,相伴南去。 京城以南,曲水之畔,即为洛园。 苏润平踩蹬下马,走到舆前,呼了一句车中人,见素手撩帘,便伸出了手,扶卫漪、苏清方下车。 眼前的府园,或许称之为宫殿更合适。屋檐深展,富丽堂皇。 洛园,亦可称万寿长公主府。先帝宠爱万寿公主,从公主出生时就开始修建公主府,一直修到公主变成长公主、二十岁出嫁,才竣工。 这么一看,长公主嫁人也不算早。 可惜长公主驸马不长命,婚后不足一年就病逝了。 苏清方正感慨,一辆骈马玄漆赤凤车徐徐驶来,停在洛园正大门。 君主驷驱龙驭,太子骈马凤车,亲王公主再次之。 绵密的帘布从车内搴起,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青年微微低头走出车厢,踩梯下车。一身灰青,身量颀长,譬如芝兰玉树。 斜侧方的苏清方不动声色瞧了一眼,偷笑暗谑:忙成那样还来参加花会,难道太子也愁娶亲? 第7章万寿公主 恢恢京都,贵人岂止万千,宴请更不下百十,却只有长公主的牡丹花会蔚然成风,当然不仅仅为赏花相亲,更多的是为长公主的无上尊荣。 太子凤驾来此,代表的正是皇家的尊仪与重视。门口瞬间簇拥起一堆人,迎接太子的到来。 角落里的苏清方看罢太子的热闹,才同卫漪一起避开太子的锋芒,慢吞吞进了园。 门口,有戴帽插花的仆从登记名册,旁边摆着粉黄二色的鲜花和香囊,可供选取。女取粉,男取黄,取花则是有意寻缘,香囊则反之。 这个风俗还要追究到当年的安乐公主,在会上一眼相中了那年杏榜的状元郎。十五岁的安乐公主深谙箭术之道,一把折下枝上花,掷入十七岁的状元郎怀中。美人抛花,郎君回顾,结成眷侣,传为一段美谈。 此后,牡丹会上,不论男女,若遇到中意的,都可赠花表爱。 赠花与人人不受,亦属常事,赠花人不可恼羞成怒,受花人也不可乱收一堆,不然会被乱棍打出去。 门口,卫漪和苏清方取了花,润平在旁看了很是艳羡。卫漪打趣道:“润平哥哥,你想娶媳妇了呀?前程不想想裙钗?” “功名未取,何以为家!”润平连忙申辩,“我只是想要一朵。也不知道这满园子的花,能不能摘一朵。” 几人说笑着,顺着盆栽牡丹摆布出的道路,行至内园。月桥镜塘,画柳霞花。园中侍女,个个绿裙云鬓,髻簪白蕊,和满园花卉相映成趣。 因为客人众多,园中摆的是流水席,也无固定座位,方便大家赏花。 席面上,有一道牡丹饼,以牡丹花瓣入馅,酥软绵香,乃是洛园膳夫的拿手之作。传说长公主重金聘请此人,只为一年做这一回。 若是真的,做一次休一年,苏清方愿为学徒。 苏清方拈起一块,轻咬了半口。一口酥,二口软,三口尝到棉密的花馅,至于香味,却别怪她没闻见,实在是满园的牡丹已经够香了。 她这算不算牛嚼牡丹? 苏清方想到,轻轻抬起手中的花,遮住上扬的嘴角。 ——好一副牡丹美人图。 女孩儿家手执的牡丹,花色粉嫩,如美人两靥羞红之色,故称“美人面”,乃牡丹中的名品。 牡丹国色,映着席边青衣美人的黛眉柳目,却是人比花娇,满园失彩。 远处,杜信遥遥见到人面粉花相映红,眼睛都直了,情不自禁靠近,笑眯眯问:“敢问姑娘芳名。” 捧花的苏清方不明所以,默默打量了来人几下。二十五岁,一袭紫衣,腰上配满了玉佩香囊之类的物什。 见美人不语,杜信自悔莽撞。这等佳人,却未曾听说过,大抵是初来京城的。杜信以为京中之人都该识得他,便忘了自报家门。 杜信整了整领子,有模有样地拱了拱手,自我介绍道:“在下定国公之子杜信,表字诚之。请问姑娘芳名。” 定国公杜家,乃皇帝亲信,因平定太子母家王氏叛乱受封国公,可谓呼风唤雨,权倾朝野。 苏清方默了默,只答:“我姓苏。” “苏姑娘,”杜信唤道,也没再追问具体家世,反正再强强不过他定国公府,迫不及待将手中的花递上,“小小心意,还请笑纳。” 一旁的卫漪暗地里猛扯苏清方的袖子。苏清方余光瞄了一眼神色紧张的卫漪,婉拒道:“我手有油污,不敢承公子的花。” 说罢,便携了卫漪和苏润平离开此处。 眼睁睁看着细腰美人逃走,杜信也不恼,颇有兴致地转抛着掌心牡丹,冲身后的仆人吩咐道:“去打听一下,刚才那名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那边,起初还是苏清方拉着卫漪,后面已变成卫漪拉着苏清方,似见了洪水猛兽。 一直到角落,再见不到杜信的影子,卫漪才松了一口气,跺脚骂道:“那个杜信,真不要脸呀,纳妾纳到长公主的牡丹会来了。” 临了不忘叮嘱苏清方:“清姐姐,你千万别和那个杜信扯上关系。他已经有三十六个小妾了。” “三十六个?”十六岁的苏润平比苏清方还震惊,拇指食指一合,比了个三。 “对呀。听说他的目标是纳三百六十个,一年到头天天不重样,”卫漪嫌恶地说,“清姐姐,你可千万别和他扯上关系。选他不如选我八哥。” 别比烂。 苏清方正想说,忽然听到一声内官的尖细唱喏声: “太子到——” “长公主到——” 终于,苏清方听到了太子驾到的通禀声,寻声望去。 太子位尊,名次在前,但尊长公主为长辈,行走时落后了半步。可哪怕太子在前,众人的眼光也只会聚集在万寿长公主身上。 她实在是太艳丽了。 一身茜红的诃子裙,外罩浅缃色的广袖长衫,罗纱轻薄如蝉翼,隐隐透出女人凝脂一样雪白的肌肤。莲步生花,裙摆曳浪。 发髻高耸若山,簪三十六枚花叶钗,闪烁着阳春三月的柔和日光。描眉画钿,点唇扫腮,眼如秋水,脸若银月,美艳无双。 “长公主……”苏清方也看呆了,喃喃念了一句,“好年轻呐……” 苏清方知道长公主年轻,但不知道这么年轻。太子今年二十二,长公主看起来才二十五。二人站在一起,完全是一副姐弟相。 身旁的卫漪微笑解释:“长公主是陛下最小的妹妹,深受宠爱。皇家嘛,年龄差大一点,也是情有可原。” 也是,皇室有才会走路的亲姑姑也不该觉得奇怪,毕竟那是个真有三百六十房小妾的位置。 只要皇帝还能生,太子还能喜提儿子一样大的弟弟。 也差不离吧,太子最小的弟弟今年四岁。太子十八岁那年若是努力点,说不定儿子和弟弟一起出生了。 啊,好像不行,十八岁那年太子被废,可能有时间没心情。 但是皇帝有时间且有心情生孩子。 不知道太子殿下作何感想了。 *** 长公主的出现,昭示着宴会正式开始。重头戏,自是那株墨玉牡丹。 自刘汉以来,便有牡丹之名。及至目今,姚黄魏紫,欧碧赵粉,五彩纷呈。然墨色的花,放眼百花之中,也是罕见。世间唯此一株,且为先驸马之情,是故单独栽在月桥对岸园圃中,每日有专人照养。 长公主在台上致完辞,就要领着众人过桥。卫漪见到,赶紧拉上苏氏姐弟,一手一个,跟上队伍,念着:“快点快点,慢了要排好久的队呢,天黑就看不着了。” “这么难见?”苏清方诧异,放眼一眺,一片乌泱泱的人头,全是过桥的,也不由信了几分。 “可不嘛,”三人中最有经验的卫漪回答,“所有人排成一列进去,围着那株花转一圈又出来,统共就看那么两三眼。到规定时辰就不让人进了。” 一旁的苏润平好笑问:“那要是没轮到,岂不是得再等一年?” “对呀,”卫漪点头,“牡丹会办了六年,还没见过一眼的也大有人在呢。我是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不如外面这些红的粉的漂亮。但你们两个不是都没见过吗。得快点。” 三人说着,便跟随人流走上了月桥,忽闻得不远处池畔有人呼救: “救命呐!来人呐!” 原是有个五六岁的女童,在水边玩水,不小心栽了下去,此时正在水里死命扑腾。陪伴的侍女惊慌失措,哭哭啼啼地喊人救命。 闻声,园中的贵女郎君各个都慌了手脚,又都堵在月桥两头,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了。 眼瞧落水女童挣扎渐渐无力,水中波纹都小了许多,千钧一发之际,人群里一个黄衣少年,爬上护板,从桥上纵身跃下,扑通一声,黄龙一样扑入水中。 “润平!”苏清方惊呼,倚在桥边,探出大半个身子,伸长了手,似只捞月亮的猴子。 第8章谁家年少 有人落水,又一人扑了下去,惊嚷声此起彼伏,场面一度乱成一锅粥。 桥下的李羡见状,当机立断,示意身后的侍卫:“凌风。” 凌风乃太子卫率,统领太子府兵,贴身侍卫太子。没有太子命令,不得妄动。侍立身后的凌风闻得,抱拳道是,二话没说也跳入了水中救人。 罢了,李羡又命灵犀:“速去请太医。” 水中,苏润平从背后拖住小女孩儿双臂,将之一点点带着往岸边游,不久有一位大哥也游了过来帮忙,又有人伸出了用以清除水藻的长竿。两人拽着长竿,协力把落水昏迷的小姑娘救上岸,交给早已等在一边的大夫。 苏润平这才感觉有些累,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喘着气。 桥上的苏清方没差点吓出眼泪,第一时间搡开众人,从人堆里挤下桥,围在岸边。 苏清方见润平终于上岸,随手就把手里的花扔给了旁边围观的人,蹲到苏润平身边,用袖子给他擦脸上的水,忙问:“润平,你没事吧?” “姐我没事,”苏润平轻松摇头,一笑咧出八颗雪白的牙齿,骄傲道,“我可是浪里白条嘞。” 出生在水乡吴州,苏润平四岁就光着屁股蛋在水里游,什么样的游法都会,白花花的一条,人送外号“浪里白条”。 若非熟通水性,又是个小女孩儿落水,苏润平也不敢扑通就往水里跳。 作为姐姐的苏清方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打着苏润平的胳膊,骂道:“你吓死我了!” 一掌下去,苏润平湿透衣服上的水,溅到苏清方眼下,便如一滴晶莹的泪。 “我这不没事吗,”苏润平轻声安慰,顺便求道,“姐,还有漪妹妹,你们回去可千万别跟我娘说。不然我要被骂死了。” 骂都是轻的,别被打一顿,再给娘气出个好歹来,虽说他这是见义勇为。 苏清方也知母亲身体不好,自是不会碎嘴,没好气地答应:“知道了。” 那头,小姑娘已经被救醒。落水女孩儿的母亲涕泗横流,到苏润平跟前道谢。苏润平就着苏清方的搀扶缓缓站起身,摆了摆手,谦逊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公子,”着青簪花的长公主府侍女插嘴道,“先随奴婢去换身衣裳吧,小心着凉。” “嗯,那多谢了。”说着,苏润平便和苏清方一起,跟着侍女去了内院房间换衣。 至此,这场纷乱才算结束。侍女安抚完众人,继续领着队伍到墨玉牡丹花圃去。 一直作壁上观的长公主望着黄衣少年消失的背影,似笑非笑地赞赏道:“那个少年,有点意思。” 旁侧的李羡闻听此语,心底一咯噔,沉声唤道:“姑母。” 万寿睨向墨眉横起的李羡,抬袖掩笑,眼波流转,自有一股妖娆妩媚,“太子,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本宫看上那个少年?” 李羡默然不语,只想到洛园十二个气质截然不同的面首,其中也不乏十六七的稚嫩少年。 心如明镜的万寿低眉微笑,瞅见李羡手中一朵粉色牡丹,分明是女子赠情郎的,惊诧道:“哟,还有人给你送花呢。” 方才明明还不见有,哪位姑娘送的?万寿懊悔没看到这个热闹。而李羡这株二十二年的铁树竟也会动心,接了这朵花? 李羡似是才想起手中轻盈的美人面,垂眸,转了转花梗。 花被摘下已有小半日,又经历了几番折腾,花萼有些松散,时不时飘落几片细碎的花瓣。 倒别有一番凌乱可怜的美丽了。 李羡淡淡解释道:“是刚才有人慌乱胡塞的。” 那个女人,还急中推了他一把。 万寿挑眉,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那你可要还回去,不然要误会了。一出洛园,全京城的人都要以为太子殿下寻到心仪之人了。 “不过承情容易还恩难,太子殿下不如顺势接受。如此,安乐公主当年在这里找到驸马,她的亲哥哥又在这里找到太子妃,本宫这牡丹会,来年可以更热闹。” 李羡不置可否,微微一笑,不知是祝福还是许诺:“姑母的牡丹花会,会越来越热闹的。” 说罢,李羡颔首离开,随手将花插在了梢头,亦有一番从容淡定的倜傥风流,好似还是四年前那个光风霁月、不染尘埃的李临渊。 万寿眼睛微眯,唇角勾起。 “长公主,”一旁的贴身侍婢喜文担心问,“不留太子吗?” 万寿无甚所谓地说:“他大忙人一个,出现就行了。” 储君的出现,即是最大的添彩。李羡同时也借了她的势彰显他的地位。 互利互惠,再好不过。 *** 傍晚时分,牡丹花会结束,卫家三人也一起回去。 因为苏润平白天落水,苏清方便不让他骑马吹风,让苏润平同她们一起乘车。 苏润平靠着靠背,双手垫在脑后,左看右看,发觉苏清方手里少了点东西,疑怪问:“诶?姐,你花呢?” 经人一问,苏清方才反应过来,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双手,艰难地回忆了一下,“好像……随手给扔了?” 苏润平甚是可惜,“我还想你那花别送出去了,咱们还能插水里养几天呢,怎么还给扔了。” 坐在左边的卫漪调侃:“润平哥哥你该期盼清姐姐的花快点送出去才对,怎么还不让送?你不想要姐夫呀?” “我瞧呀,没一个配得上我姐,”苏润平叉手在胸前,冲卫漪撅了撅下巴,问,“你的花呢?” “嗐,”卫漪双手一摊,“我撞到一个人,花掉地上,让人给踩了个稀碎。” “到头来,一朵也没落着,”苏润苦笑,又想起赏花之事,原本还有些揶揄的面容顿时愁苦起来,“姐,我们没看到那朵黑牡丹,得再等一年了……” 坐在中间的苏清方:…… 两个小孩儿好吵,左耳朵讲罢右耳朵说,苏清方脑瓜子嗡嗡的。 能不能别老聊她嫁人的事呀。 *** 虽然料峭春日中水里游了一遭,所幸润平身体好,第二天仍旧生龙活虎,早早去了学堂上课,不然苏清方真不知道怎么和母亲解释。 经过卫源和卫漪一吵,苏清方自是不用再去太子府叨扰。 几日短暂的接触,苏清方觉得太子似乎没有传说中那么冷酷。他明明是被推进池子的,也没翻天覆地地要把人找出来,然后和三夫人一样将之杖杀,还和卫源说无碍。 也可能是忙得没功夫追究吧。 苏清方却闲得很,便趁着出日头,一直在整理书籍字画,以免春天雨水多密,坏了纸页而不知。 书大部分是苏清方这三年间买的,毕竟守孝期间,深居简出,无事可做,只能多读读书打发时光。至于那些字画,则多为父亲遗物,皆为名家名品。 长兄苏鸿文不喜欢卫氏母子,会把这些名贵字画给苏清方带走,单纯因为不懂行,只觉得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苏清方是真怕苏鸿文把这些字画当柴火烧了,才装尽可怜,反问苏鸿文是不是连一点父亲的念想也不给他们留。苏鸿文把继母幼弟驱逐出家本就不占理,也不好赶尽杀绝,这才十分不情愿地答应。 苏清方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救下的字画,想起母子三人从吴州到京城的颠簸路程、苏鸿文的嚣张跋扈,以及父亲手把手教她写字的场景。 好像都变成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苏清方叹了口气,把字幅仔细卷好收好。 “姑娘!”门外的岁寒笑嘻嘻提着裙子进来,递上一份洒金红帖,禀道,“御史中丞府上送来了一大堆礼物,还有请帖,请您和润平公子过府一叙呢。” 第9章桃花鳜鱼 苏氏姐弟虽入京三年,但因为守孝禁娱,和京中士宦之家都无甚往来,何况是三世公卿的御史中丞杨氏。 苏清方半忧半疑地接过这份来头不小的请帖,从头读罢,才知其中缘故——原来御史中丞杨璋之孙,正是苏润平那天在洛园救下的小女孩儿。杨家少夫人为表感谢,特意遣人送来了谢礼和请柬。 请帖上说赏鳜鱼脍,正是吴州当地的特产。若在江南,桃花时节,鳜鱼肥美,不是罕事,但在京都绛城就不一样了。要吃一口新鲜的鳜鱼,需要一路从江南走水路生运,十条能活两条已经算多。而鳜鱼脍,必须要现杀。 这一看就是专门为他们姐弟准备的。 晚间,苏清方同润平说起。润平摆了摆手,无甚兴趣,“姐你还不知道我,我最讨厌吃鱼了,小时候差点没被鱼刺卡死,而且我还要去学堂呢。” “行。”苏清方应道,对润平的回答毫无意外,也不勉强,准备一个人去。 倒不是苏清方有多想念家乡味道,她也不甚爱吃鱼,恐怕任谁小时候见过大夫伸着个夹子往人喉咙里拔刺,都不会有好印象,不过苏清方的讨厌没到润平一点不碰的程度。 但人家特意准备,少夫人又是长辈,辞之不恭。润平不愿往,苏清方便更要去了,不然显得他们多自矜。 三日后,苏清方如期赴约。杨少夫人亲自在门口迎接,正是那天牡丹花会上连声感谢的女人。 苏清方受宠若惊,连忙告罪:“舍弟润平正在准备秋试,学业繁忙,不能赴约,还请少夫人见谅。” 杨家少夫人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平易近人,携起苏清方的手进门,笑道:“是我考虑不周。令弟真是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说不定,能成为我朝最年轻的状元。” 本朝最年轻的状元,是安乐公主的驸马。十七岁高中,举国震动,争相拜读状元及第的策论文章,一时之间洛阳纸贵。苏清方也看了那篇状元文章,针砭时弊且文辞优美。苏润平目前的水平,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能十六岁通过秋试,都是祖坟冒青烟。 苏清方摇了摇头,谦虚道:“都是花架子,登不得大雅之堂。” 少夫人不以为然,“怎么会。若不是令弟,我家燕儿怕是已经没了。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们。” “少夫人太客气了。” 正说着,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一颠一颠跑过来,怀里抱着个竹子扎的球。竹球里有个小铃铛,随着小姑娘的步子一响一响。小姑娘也如球一般扑到少夫人怀中,口中呼着“阿娘阿娘”。 少夫人蹲下身子,让女儿转向苏清方,教导道:“来,燕儿,说谢谢。” 燕儿年幼,那天又基本是晕乎的状态,完全不认识眼前人,但是听话,转着葡萄似的眼珠子,想了想,大声喊道:“谢谢姨姨!” “……”苏清方的笑容僵在脸上。 十八未嫁,已经是被五岁稚童喊姨的年纪了? “燕儿!”少夫人连忙拍了一下燕儿溜圆的脑袋,让她改口,“叫姐姐。” 燕儿只是觉得这个人和阿娘妹妹的年纪差不多,顺口就叫了,不知道为什么被打,瘪了瘪嘴,乖乖改口:“谢谢姐姐。” “不客气。”苏清方干笑。 *** 三人继续往前走,一直到后院。屋檐如翼展的凉亭内,已经摆好两张小席,上有各色吃食,最中央的便是那道冰山鳜鱼片。 春光明媚,惠风和畅,室外倒比室内清爽宜人,所以杨少夫人把这次小宴设在了凉亭内。 假山有影,白鸟翩飞,正应了那首轻快的《渔歌子》,只可惜这个时候已经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 杨少夫人和苏清方在凉亭一边用食一边闲谈,讲起各自家乡的事,很是投机。燕儿吃不了冰的,便在旁边拍球。 稍时,有侍女过来,回禀说夫人请少夫人移步,有事相商。 这个夫人,自然是御史中丞的夫人、少夫人的高堂。 闻言,杨少夫人和苏清方颔了颔首,抱歉失陪,便同侍女暂且离开了一阵。 苏清方一个人坐在凉亭里,百无聊赖,恍然眺见假山上有一只长腿白鹭,一动不动,一时看出神,也似入定了般。 “姐姐,”一旁的燕儿一个人玩倦了,抱着球跑到苏清方面前,求道,“和燕儿一起拍球好不好?” 苏清方回神,微笑答应:“好呀。” 于是,一大一小两人,开始互相抛球。 燕儿毕竟只有五岁,力气不够,抛不高,回回被苏清方接住,但又老是接不住苏清方的,心里头不服输的劲一上来,像个陀螺似的转着身子。 “嘿!”燕儿喊着,使了吃奶的力气,一把把球扔了出去。 扔偏了。 竹编的球从苏清方眼前飞过,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径直往一个经过的蓝衣青年头顶砸去。 “小心!”苏清方惊慌喊道。 青年反应也是极快,早闻得越来越近的铃铛声,余光瞟见有异物砸来,转头,扬手一拦,便抓住了竹球。 铃声止在青年手中。 罢了,青年冲着球砸来和提醒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苏清方? ——太子? 苏清方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方才想起见礼,“参见殿下。” 怎么哪里都能遇见太子,这就是所谓的冤家路窄吗? 良久,还不听太子叫平身,苏清方默默抬了抬眼。 相较于之前几面,此时的太子眼眶有些许缩敛,眼神严肃之外还有探究,一直停在她身上。 苏清方意识到瓜田李下,连忙摆手,“这回不是我。” 这回不是?哪回是? 洛园那次,她是故意把花塞给他的? 李羡仍盯着一脸紧张的苏清方,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掂着球,发出轻微又清亮的铃声,飘散风中。 倏然,苏清方腿后闪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奶声奶气地问他:“哥哥,可以把球还给我吗?” 被抱着大腿的苏清方表情有点垮,目光移向燕儿。 为什么她十八岁被叫姨,太子二十二可以被叫哥哥?这不公平! 恰时,有侍女来找李羡。李羡无暇多留,把球朝苏清方抛了回去,“接着。” 李羡是瞅准了扔的,苏清方不需要动,球自然会落她怀中。偏她眼神不行,身手更不行,看不出球的轨迹,手忙脚乱地伸手接,往前挪了一步。 “啊!”球砸到苏清方额头,稳稳当当落到她两手之间。 勉强也算接到了吧,就是有点傻。 李羡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 经此一事,苏清方和燕儿都没了心思再玩闹,一个两个都撑着下巴在发呆。 燕儿戳着她的球,发出清脆的铃铃声,好奇问苏清方:“姐姐,刚才那个人是谁呀?” 苏清方诧然,“你不认识他?” 燕儿摇头。 苏清方更郁闷了,“那你管他叫哥哥?” “那叫什么?”燕儿要被搞糊涂了,之前叫“姨姨”被打了,这回学聪明叫了“哥哥”怎么还不对。 苏清方讪笑,又不能真教唆燕儿管太子叫叔,抑着嘴角道:“就叫哥哥吧。他有个比你还小的弟弟呢。” “他是哪家的哥哥?” “太子哥哥。”苏清方戏谑,出口又觉得肉麻,暗自掉了一层鸡皮疙瘩。 “太子是什么?” “太子就是……”苏清方语顿,发现自己不太会和小孩子解释“太子”是什么东西。 正在此时,杨少夫人回来,见苏清方在陪着燕儿聊天,自惭招待不周,微笑和苏清方解释:“苏姑娘久等了。原是太子殿下突然造访,母亲叫我过去叮嘱了几句。” 已经见到了。 苏清方回以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杨少夫人继续近前,揽过苏清方的手臂,带她进屋,提起正题:“实际呀,我这次请你来,是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雪霁帖》,”杨少夫人眉梢飞舞,颇有得意之色,“家父前段时间得的,准备过几天皇后娘娘千秋,献给皇后娘娘。令尊亦是书法名家,我想你肯定喜欢,所以跟父亲借了半天。” 这才是杨少夫人真正为他们姐弟准备的谢意。 苏清方步子一顿。 杨少夫人口中的皇后,是继后张氏,曾经的四妃之首,亦是自尽的三皇子李晖的生母。 《雪霁帖》乃前前朝书法大家赵逸飞赠友人的一首短诗,用笔秀美劲挺,字意洒脱飘逸,被誉为书中神品。 经过几百几千年的战乱,赵逸飞的传世之作已经极少。以《雪霁帖》献皇后,当然可谓相称。 可如果,是假的怎么办? 第10章雪霁初晴 送赝品给皇后,和推太子落水比起来,那都是大巫小巫吧。 苏清方和杨少夫人一起站在字卷之前,面对杨少夫人问的“如何”,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若是真迹,夸就完了,实在不会讲好听话也可以点头妙妙妙;可对着一幅伪作,能说道只有一句“假的”。 苏清方歪头,似在仔细品赏,实则心里在纠结如何开口。 “少夫人——” 于时,一个老仆微躬着腰进来,道:“老爷和太子殿下在棣华堂,要看《雪霁帖》,命老奴来取。” 太子也要看? 一旁的苏清方心道不好。此事恐怕越拖会越麻烦,别到时候不好收场。 眼见杨少夫人将字卷收好就要交出,苏清方也顾不得委婉,悄悄附到杨少夫人耳边,直言相告。 瞬间,杨少夫人脸色微变,拉住苏清方的手,“你随我来。” *** 棣华堂内,御史杨璋与太子李羡相与对坐,正在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 太子随口提了一句《雪霁帖》,杨璋便差了人去把画取来。 不过片刻,老奴去而复返,却是两手空空,神色紧张地贴到杨璋耳畔回禀其中情况。 “字是假的?”杨璋惊愕出声,速速摆了摆手,命令道,“叫她们进来。” 已经在外等候的杨少夫人带着苏清方进门,正要欠身,上座的杨璋迫不及待开口问:“苏姑娘,你说这幅《雪霁帖》是假的?可有凭证?” 下方的苏清方迎上杨璋的视线,见到旁侧的李羡。他亦斜视了她一眼,随即举杯啜了一口茶,一副闲适淡然的样子。面前摆着冰片鱼脍,只夹了一片,还余一半在碟中。 收到赝作这种事,当着作为外人的太子的面说,真的好吗? 随后又想明白,主人叫客人赏玩宝物,突然拿不出手,总要有个理由。 于是苏清方也没什么忌讳,点头道:“赵逸飞本为齐郡人氏,却因为北方胡族肆虐、朝廷羸弱,不得已南渡,一心想回归桑梓,是故只用桑皮青檀纸,以明心志。桑檀纸纸质偏黄偏硬,还会有桑皮细纹。大人这幅字,用的却是更常用的稻檀纸。” 一旁的杨璋边听边命人将卷轴展开,细看,果然有纤细的米色稻草丝。 苏清方接着说:“而且《雪霁帖》是赵逸飞晚年所作,笔触举重若轻,已入神境。而这一篇,细节处仍可见迟疑,虽然也很老练,但和真迹比起来,还是相差远矣。” 听罢,杨璋叹气捋须,与一旁的李羡陪笑道:“老夫眼拙,误将鱼目当珍珠,让殿下见笑了。” 旁观的李羡微笑摇头,“赵逸飞盛名在外,仿作本来就多。这幅字的用笔亦功力深厚,当为前人摹本。” 一句话把这幅仿品的身份抬高,也无形中抬高了杨御史受欺骗的眼光。 苏清方觑了李羡一眼,不成想他也在瞥她,目光中透着洞察的锐利。 完全出于一种身体的惯性记忆,苏清方心虚地低下了头。 *** 经过假帖一事,天色也已不早,苏清方便和杨少夫人告了辞。 将将跨出御史府邸的门槛,李羡也后脚迈出了大门。 太子车驾停在大门口,这次却不是张扬的凤车,制式十分普通。 苏清方退到一旁,给太子让路。李羡经过她身边时,却停了下来。 苏清方左右瞥了瞥,并无旁人,看起来是找她。 “永世克孝,怀桑梓焉,”李羡念道,“赵逸飞心念故乡,却不一定只用过桑檀纸吧。” 一千年前的人每次写字用的什么纸,一千年后的人哪里说得准。苏清方那话,未免有些以偏概全。 苏清方听出来了,这人是不信她说的。可不信为什么不当堂质疑她,要私底下问她? 苏清方也不虚,答道:“赵逸飞的传世之作,大多是桑檀纸。” 李羡置若罔闻般道:“内库中有一幅,用的就是普通的稻纸。” “我说的是大多。”苏清方强调。 李羡见苏清方还没明白他的意思,说得更直白了些:“《雪霁帖》乃赵逸飞雪日去友人家做客逢晴时所作,按理更可能用的是普通稻檀纸。你自己也说大多,堂上却言之凿凿用的是桑檀纸,还说什么和真迹比……” 相差甚远。也真是敢说,一点面子没给杨璋留。 “真迹?”李羡微笑,随即压低了声音,“你见过真迹?” 完全是陈述的语气,没有多少疑问。 苏清方的身体瞬间绷起,对上李羡的眼睛,感觉像是对上了一把锋利的刀,在一点点、一层层把她剥开,露出赤条条的真实——一丝不挂,无所遁形。 此时此境,苏清方感受到了李羡为人说道的冷峻与危险。 苏清方不自觉捏了捏手指,顾左右而言他:“那字确实是假的……” “这么说你是见过了。”李羡道,注意力丝毫没有被字的真假分散,反而捕捉到她不否认中的默认。 “……” 这人真应该兼任个刑部尚书,站在那儿听人说话就行了,抓漏洞一抓一个准。 此人敏锐,越说越错。 苏清方认败地默默叹了一口气,老实交代道:“是。《雪霁帖》是在我手上……乃家父遗物。还请殿下……不要声张……” 语气哀切,好似李羡要夺人所爱。 实则李羡对琴棋书画一点兴趣都没有,感兴趣的是皇帝。 杨璋偶然间得到《雪霁帖》,却为皇帝所知。天下宝物,岂有臣先君后的道理。虽然皇帝没有明面上要,杨璋却必须要献,正好借张氏生辰之名。 临了,字却是假的。 杨璋那样不稳重地喧嚷又留李羡在场旁听,就是为了让李羡能在皇帝面前作证:《雪霁帖》为假,不是臣子不愿意献宝。 李羡为兵部的事而来,这点人情当然要还。不过他可不想一切不清不楚,所以才会找苏清方问个明白。 李羡凝视着面前孤哀的苏清方,算是好言忠告:“如果孤是你,孤会把《雪霁帖》献给御史中丞。” 苏清方歪头,“啊?” “御史中丞为官清正,”李羡稍微解释了几句,“你乃忠良之后,弟弟又才救了御史中丞的孙女。他会喜欢你。” 与其她保护《雪霁帖》,不如《雪霁帖》保护她。 苏清方仍呆呆地盯着他,拿她那双鹿一样透彻的眼睛,似乎还是不懂。 一个十八岁、涉世未深的姑娘,能懂什么人情世故。 “算了。”李羡没兴趣再点拨,转身登上了马车,辘辘远去。 苏清方回首展望,瞧着奔驰的太子车驾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于拐角,眉毛微挑。 亏她以为太子为国为民,原来也不过是钻营之辈。 教她抱大腿。 苏清方轻嗤,转身回府。 *** 李羡的话虽不太入苏清方的耳,不过也算提醒苏清方,她今日为杨御史鉴宝却不说真品在自己手中,来日若是被人知道,很难说会不会被记恨。 想着,苏清方放下茶杯,将《雪霁帖》翻了出来,准备妥帖收好。 “姐——”苏润平下学回来,呼呼嚷嚷的,见苏清方双手执卷,打趣道,“你又看帖呢。” 苏润平的字也是父亲一笔一划教的,端方周正,不过性子活络,对书法的兴头也少些。 苏清方没理会苏润平的调侃,一边收拾一边叮嘱:“润平,《雪霁帖》的事,记得千万别到处说。” “我知道的,”润平应道,从怀里掏出一个长盒,献宝似的递到苏清方眼前,“喏,我今天路过翠宝阁,看到这个。给你。” 是一对蝴蝶钗。 闪石做躯,珍珠为触,金丝镂的翅膀栩栩如生,还会随着动作轻轻颤动,流光闪烁。 他们寄居卫府,吃喝自是不愁,旁的却不敢多要多想,所以苏清方的首饰不多。 苏清方欢喜地摇着蝴蝶钗,看蝴蝶翅膀晃动,怀疑问:“你干嘛送我东西?闯祸了?” 苏润平叉起手在胸前,不服气问:“为什么我送你东西就是闯祸?” “你说呢?” 苏润平想起自己以前种种,什么打弹弓把老师的盆栽打掉了、玩球砸了窗,气势弱了几分,“这回真没有。” “信你一回。” 二人正说着,门口传来一声笑,“你们两个都在呢。” 两人齐齐转头,见卫源阔步而来,异口同声喊了一句:“大表哥。” “嗯,”卫源笑应着,“我正找你们有事呢。” 姐弟二人面面相觑,“什么事?” “过两天就是皇后娘娘千秋了,要宴请百官,”卫源指了指二人,“皇后说,请你们两个也去。” 苏清方、苏润平:? 第11章千秋盛宴 皇后三十六岁千秋,并非整十的大寿,按理不会大肆操办。但三皇子李晖去世一年,张皇后一直郁郁寡欢,宫中也许久没有宴饮之事。皇帝便特意吩咐了要办热闹些,想借机为皇后排遣郁闷,也扫一扫宫中的阴霾之气,还下令大赦了天下。 宴请百官及其家眷,实则非五品官不在受邀之列,更牵扯不到孤儿寡母的苏氏。 苏邕已经去世三年,承袭祖祧的是长子苏鸿文。虽然当年朝廷也因功赐了个诰命,却是给了已然故去多年的原配夫人、苏鸿文的生母,而不是作为继室的卫夫人。 卫夫人带着两个幼子回到娘家,可以说是彻彻底底的白身,娘家夫家的事都挨不着。 不过皇后金口玉言,要谁来参宴,都是一句话的事。 送走传旨的卫滋,苏润平打趣了一句:“姐,我怎么感觉最近很多人叫我们去吃饭啊?” 旁侧的苏清方太阳穴突突,一把拧住苏润平的耳朵,训道:“你这话敢不敢到宫里说?” 苏润平连忙讨饶:“不敢不敢。我会记得的,谨言慎行嘛。” “不!”苏清方真是怕了苏润平的活泼性子,斥道,“你给我不言不行!” “姐,”苏润平抬了抬腿,谑道,“我要是不行,可怎么去?” 是做事的行,不是动腿的行呀! 苏清方恨得牙痒痒。 *** 宫宴安排在了晚上,融安殿。 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宫门外,已然张灯结彩,公卿侯爵的车舆停满了长街。 苏氏姐弟跟随卫家众人一起进宫朝贺,从西侧风华门进入,跨过安水桥,又过了许许多多道门,才终于到达融安殿。 夕阳下,宫墙深红高耸,琉璃瓦愈发橙黄,在地上投下乌黑的影子。人行在其中,只觉得宏大曲折。 夜渐笼下,灯照愈显明亮。融安殿内乌泱泱坐满了人,细小的人声此起彼伏。 倏然,所有声音静止,只剩下内官的唱喏声: “皇上驾到——” “皇后驾到——” 瞬间,群臣出列拜倒,口中高呼:“陛下万岁,皇后千岁。” 在高昂齐整的呼唤中,皇帝携皇后气定神闲登上玉阶,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平身,笑道:“今日同欢,大家不必拘礼。” 隐在人群中苏清方很轻声地跟着谢完恩,起身站定,偷偷瞟了一眼龙椅凤座上的帝后。 皇帝穿的是常服,四十出头的样子,很清瘦。相较而言,皇后穿着要庄重很多,金钗霞裙,正在接受祝贺——首先是皇子,然后是未出嫁的公主和嫔妃,出嫁的公主与驸马一道,最后是群臣。 这样放在一起一看,苏清方发现皇帝的妃嫔不少,子嗣却可谓单薄,儿子就更少了。祝寿的皇子中,竟然只有一个四岁的李昕,由生母淑妃带着。 苏清方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但一时也说不上来。 正想着,轮到卫氏上前恭贺。苏清方连忙收回神思,亦步亦趋跟着上前。 台上的皇后语态和善地问:“卫夫人一家也来了吗?” 队列之中的卫夫人连忙行礼,“民妇苏卫氏,携女苏清方、子苏润平,为皇后娘娘祝寿。” “卫夫人不必多礼,”皇后点了点头,目光从跟随在后的苏氏姐弟身上一一扫过,十分怜爱,“这就是卫夫人的一对孩子吗?真是粉妆玉砌。” 卫夫人谦恭道:“都是陛下和娘娘的福泽庇佑。” 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是可惜了苏大人,英年早逝,留下你们孤儿寡母。本宫原也有一对孩子……” 说至此处,皇后抬袖抹了抹眼侧,嘴角重新带出一抹笑,道:“今天是喜日,不提这些。正好本宫有一对玉如意,赐给你的一对儿女吧。” 皇后生辰,众人都只有献礼的份,只有苏氏姐弟,得到了一份礼物。旁人视之,莫不艳羡。 苏润平也很稀奇皇家的赏赐,只是苦于这种场合,不能大大方方看,只能时不时瞥几眼桌上的盒子。 转头间,苏润平见苏清方低头蹙眉,心思重重的样子,关心问:“姐,你在想什么?” “啊?”苏清方恍然回过神,微笑摇头,“没什么……” 话音刚落,身旁负责斟酒的小宫女一不小心打翻了酒杯,深红的果酒撒了苏清方一身。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宫女连忙告罪,眼见已挂上星泪。 苏清方望了望周围,所幸乐声人语鼎沸,无人注意他们这边的动静,也不想小宫女为难,只道:“没事的。” “多谢姑娘,”小宫女抹干眼泪,“奴婢陪姑娘去整理一下吧。” 苏清方点头应好,也觉得室内太闷,想出去透透风。 时下已经四月,白天已有些热气,但晚上还是冷的。风一吹,更料峭。 苏清方却觉得脑子一下清醒了很多。耳畔没了人山人海的恭祝声,思绪也通畅了。 可她还是想不明白皇后对他们特殊对待的原因——专门点名他们赴宴,还送他们姐弟玉如意,所为者何? 为了表彰功臣之后? 似乎不对。 苏父的功绩是否够格另论,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皇后难道不知苏家那些破事?不然他们也不至于客居京城。皇后说那话,置苏鸿文于何地? 想着想着,苏清方的步子不自觉放慢,渐渐和前面带路的小宫女拉开了距离。再回神时,小宫女已经不知道拐进了哪个巷道。 啊? 苏清方望着面前长长的甬道,与五六个拐角,不知所措。 她想原路返回,回头也是同样漫长晦暗的夹道,发现自己也不太记得来时的路了。 皇宫怎么跟个迷宫似的,人也没一个,难道都去宫宴上当差了? 四下暗沉,苏清方一个人越呆越害怕,又不敢大声喧哗,放眼顾了顾,见十步开外有扇半大不小的门,透出光影,可能有人,便寻了过去。 门上悬匾,有“瓜瓞门”三字。门后,是一座庞然的宫殿,却只点着寥寥几盏灯,在黢黑的夜下像只沉睡的巨兽。 右手旁,一座小暖阁倒是灯火通明。 苏清方上前拍了拍暖阁门,却发现门没闭,留着一条缝。 “请问有人吗?”苏清方轻声问,朝里探了探头。 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徘徊,没有人应答,只有宫灯摇曳,照着墙上一幅画,画着杏花疏影。画旁桌案上,摆着一壶一杯。 没人? “喂。”冷不丁,身后响起一个冰冷的男声,鬼魅似的轻拍了一下苏清方的肩膀。 第12章星灯疏影 “喂。” 大晚上,一个低沉的声音幽幽响起,接着又是不轻不重一拍。 “啊!”苏清方顿时汗毛直立,整个人弹了起来,尖叫着转身,拼命往后靠。不成想身后的门本来就是半闭不闭的,被苏清方一压,直接大开了。 苏清方脚后跟退到门槛,背后又没了凭靠,直接向后仰去。 像只落水的鸟,翻来覆去,两只手拼命打着圈,以维持平衡。 眼见就要摔倒,来人拉了她一把。 苏清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连忙借力往前栽,脚下似乎还踩到了一块石头,终于站定。 苏清方这才缓过神来,长长松了一口气,随即闻到了一股不小的酒味儿,意识到自己都快靠人怀里了,连忙退开,也看清了装神弄鬼的人。 太子。 苏清方一时也不知道该喜该忧了。 苏清方木木地行了个礼,声音还没有完全从惊吓中恢复,带着微微颤抖,“参见殿下。” 低头时,苏清方看到李羡的脚尖,皂色靴头上有半寸灰扑扑的鞋印。 她踩到的不会不是石头,而是太子的脚吧? 苏清方窘迫而迟缓地抬起了头,只见李羡的视线也从鞋尖收回,投到她身上。 苏清方干笑,弱弱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李羡默默叹出一口气,颇为无奈地道:“怎么好像每次遇到你,都没有好事?” 他本来一个人好端端在这里喝酒,瞧见她鬼鬼祟祟,还以为是什么人,却原来是只胆小的老鼠——嗓门却不小,没差点把李羡吓到。 李羡摇头,自顾自进了屋坐下。 门外的苏清方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给他送汤那会儿怎么不说这话?她也不想遇见他呢,就会装鬼吓人。 想着,苏清方就准备走,提步的瞬间,想到自己压根不认路,抿了抿嘴,硬着头皮也转身进了屋,小声请教:“这里是哪里啊?” 李羡抬眸瞥了一眼傻不愣登的苏清方,一边提起酒壶斟酒,一边漫不经心回答:“椒藻殿东偏殿。” “这里就是椒藻殿?”苏清方惊异。 花椒多子,荇藻柔情。椒藻殿,是历任皇后的居所,也是先皇后的身亡之地。 当年,皇帝于骏山行宫避暑养病,王勉却举兵围山,最后败于定国公,身死于野。被拘捕的王氏部下却说是受王皇后手令前来护驾,不是谋反。 但那份手令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彼时的皇帝雷霆大怒,连下两道诏书,一废太子,二废皇后。 诏书还未到椒藻殿,王皇后已然自缢。 皇帝追悔莫及,再不许追究王皇后是否参与,并摒弃了废后之言,下令封宫,命一切陈设如旧,不可变更,以缅怀发妻。 后来哪怕张氏封后,椒藻殿也没有再启用,仍命之居住在自己旧时的宫殿。 难怪这里既壮丽,又冷清。就像它背后的故事,深情,又残酷。 墙上的杏花疏影图,色调明媚,却微微发黄。卷尾还题着一句杜子美的七言: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苏清方心中默默念完,问:“这是先皇后的墨宝吗?” 李羡也将目光投向杏花图,嘴角微莞,眼中却是驱不散的愁,“是。她喜欢杜工部。” 苏清方可惜地说:“书画的话,其实不适合长时间挂出来,会脱色发黄的。” 李羡轻嗤了一声,向后一倚,整个人似躺进了椅子里,浑身透出一股散漫不羁,“他不会在意。” 哪个他? 不等苏清方明白,李羡接着饮了一口酒,语气讥诮:“一年到头也不会来这里一次,装什么深情。人都死了。” 苏清方大惊失色,脱口制止:“殿下慎言!” 都不要说隔墙有耳了,她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呢。他就不怕她告到皇帝跟前吗? 哪怕皇帝只有他一个儿子,也不能吃饱了撑的上赶着给自己找麻烦吧。何况他还不是独子。这样妄议君父,苏清方看他是吃酒吃多了。 酒壶倒出的酒水,颜色清亮,显然不是什么温和的果子酒,而是猛烈的烧春。 旁侧的李羡微微抬眼看向苏清方——眉蹙似今日之月,眼瞪如星,满脸忧虑地盯着他手里的酒。 李羡默默放下酒杯,老神在在问:“你怎么在这里?” “哦,我本来是跟着一个小宫女出来更衣的,不知怎么跟丢了,又不认路,见这里有光就过来了,”苏清方怕他不信,还指了指自己裙子上的脏污,求助道,“殿下能找个人送我回去吗?” “跟人也能跟丢?”李羡揶揄。 “……”苏清方抿了抿唇,隐去了自己心不在焉的因素,辩解道,“是皇宫里的弯弯绕绕实在太多。” 也不知这话哪里逗趣,惹李羡哈笑了两声,反问:“江南的园林,不是更复杂吗?” “可是江南的园林没有皇宫大。”苏清方道。 李羡不置可否,起身,与苏清方擦肩而过,似乎要离开。 见状,苏清方失望地叹了口气,想他果然是不想帮一个踩了他一脚的人。 “跟上。”李羡走了几步没听到跟随的脚步声,冲还傻傻站在原地的女子喊了一句。 “哦!”苏清方忙不迭提起裙子,跟了上去。 这回,苏清方生怕再跟丢,紧紧跟在李羡身后,一直维持着五步远的距离。 然而李羡虽饮了酒,步伐却十分稳当,而且宽阔,跟在后面的苏清方要小步急走才能跟上,跟小鸡崽跟大母鸡似的。 要练出无影腿了。 前头的李羡并未回头,只是闻得苏清方急匆的脚步声,暗叹了一口气,放慢了步子。 苏清方这才有喘息之机。 风吹云动,两人一前一后悠悠然走着。十步一悬的宫灯投出交织的光线,他们的影子围在脚下转圈,一时往前投,一时往后投,一时在李羡眼前,一时在苏清方脚下。 幽深的宫道,有人一起,似乎也没有来时那么漫长难走了。 没过多久,前面的李羡停了下来,指着不远处,示意苏清方,“前面就是了。” 苏清方神情有片刻茫然,顺着李羡的指向,见到一片灯火辉煌。 正是其乐洩洩的融安殿。 她以为他只是带她去找小宫女或者小太监带路呢,竟然亲自把她送回来了。 苏清方微笑点头,走上前去,经过李羡身边时,仍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好奇问:“殿下不进去吗?” 李羡撇头不答。 苏清方已经明白他的答案。 此时,苏清方终于想明白宴会上哪里不对了:李羡作为太子,却从始至终没有出现在皇后的寿宴上。 他是皇帝的长子,同时也是先皇后唯一的儿子,看继后过寿,心中五味杂陈可想而知,难怪一个人到椒藻殿饮酒。 苏清方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几分醉意——外表看起来很清醒,却会说那样大逆不道的话。 苏清方感念他的相送,劝了一句:“更深露重,殿下少喝点酒吧,当心寒气入体。先皇后在天有灵,大概也不想看到殿下如此。” 说罢,苏清方欠了欠身告辞。 刚才还一脸无事值得上心的李羡明显愣了一下,目光落在苏清方低垂的眉眼间。 她真是多事。 李羡瞧苏清方转身要走,没由来的,也多事提醒了一句:“你如果不想掺和进这些事,就让你弟弟离张氏,还有长公主,远点……” 末了,李羡又补了一句:“你也是。” “啊?”苏清方歪头,这回是真没听懂。 他难道知道张皇后为什么邀请他们?和长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可惜,这回的李羡没有多余的解释,转身迈入了暗沉的宫墙夹道中。 他应该是继续回椒藻殿,苏清方想,转身朝着融安殿去。 一南一北。 *** 李羡重新回到椒藻殿,随手斟满了酒。 他回想起自己方才多嘴说的话,大抵确实有点喝多了,脑子有点转错轴。 想着,李羡端起酒杯,倚到门边,醒了醒神。 夜风轻拂,吹得杯中酒水波纹涟涟,映着灯火粼粼,如银河在杯中。 苍天在上,星空也澄澈,璀璨烂漫。 明天大概是个好天气。 李羡嘴角微挑,一口饮尽了银汉水。 罢了,李羡便要回屋放下杯盏,转身时看到地上有一点微弱的光在闪烁。 萤虫? 不,这个时节还不是萤虫求偶的时候。 李羡探究地蹲下身,从草垛里拾起一物。 一支蝴蝶钗。 剔透的宝石在暗沉的夜里折射所有的光,便似一只闪蝶隐藏在丛中。 那时候掉的吧。 她生得算高挑,髻发更是如云,将将到李羡鼻尖。李羡扶她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幽香,如兰似桂。 味道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 李羡转着手里的蝴蝶钗,若有所思。 第13章太平逸世 宫宴至亥正方散。 几乎不熬夜的苏清方早就开始上下眼皮打架,又跟着喝了几口果酒,酒劲发上来,更是困顿,恨不得躺下就睡,一回府就开始洗漱卸妆。 菱花镜前,苏清方坐着犯瞌睡,岁寒在后面帮苏清方一点点卸发饰。 “哎呀,”岁寒惊疑,“姑娘,润平公子送您的那对蝴蝶钗,怎么不见了一支?” “什么?”苏清方被岁寒叫得醒了一半,听完又醒了一半,摸了摸头,环簪已经尽数摘下,只剩下一支蝴蝶钗孤零零躺在岁寒手里。 估计是掉宫里了,在苏清方都不知道的时候,更不要说去寻了。 苏清方惆怅地从岁寒掌中拈起蝴蝶钗,哀叹了一声,想着只能明天偷偷去一趟翠宝阁了,看能不能买支一样的,瞒天过海。 次日,苏清方收拾齐整准备出门,正撞上卫夫人从大舅母处回来,问她:“要去哪里?” “没去哪里……”苏清方不想声张蝴蝶钗的事,正自思考应付之语,脑海中猛然蹦出昨夜李羡那句话,回答,“最近气运不好,去太平观拜一拜。” 卫夫人素有向道之心,欣然点头,另外交代道:“那你顺便把我抄的《南华经》送去供奉吧。” 说着,卫夫人示意身后的婢女去取经书,又想到方才和大夫人的谈话,孜孜叮嘱道:“记得再求求姻缘。你年纪也不小了,自己也上点心……” “知道。”苏清方被念叨得头疼,连忙接过《南华经》,带着岁寒开溜,徒留卫夫人在原地叹息。 两人却乐呵得很,蜻蜓似的嬉闹着出了门。 岁寒紧随在后,轻声问:“姑娘,我们是去翠宝阁,还是太平观啊?” “都去。”苏清方挑眉回答。 *** 此时的苏清方,最挂心的莫过于蝴蝶钗。两人登上宝马香车,便直奔翠宝阁而去。 翠宝阁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宝饰之铺。其间珠翠,选材上乘,做工精美,最重要的是款式推陈出新,因此很受追捧。 苏清方曾经也只是听说,真正来到这里,满目琳琅,形态各异,方知不是虚名。 老道的掌柜见有客至,热情地过来招呼道:“姑娘想看看什么?” 苏清方一眼就看到了摆在中央的蝴蝶金钗,指着问:“这个,还有吗?” “姑娘好眼光,”掌柜夸赞道,“这是小店最新出的样式。不过店内摆的这对只是展品,姑娘若是要,得专门定做。工期三个月,定金二成,一百两。” 二成一百两,那总值便是……五百两?!二百五一支簪子? 普通三口之家一年的花费也不过二十两。 苏清方心中惊诧于这个价格,面上却没有多显现,压下微微张开的嘴角,一脸惋惜地说:“我原也是想朋友快生辰了送她,要等三个月的话就算了。” 二百五的话就算了。苏清方可不想当二百五。 殷勤的掌柜继续引导苏清方向里走,道:“姑娘还可以看看别的有没有喜欢的。有些有现货。” “不用了。多谢。”苏清方微笑摆手,一刻也没敢在翠宝阁多呆。 主仆二人重新登上车舆,坐在旁侧的岁寒疑问:“润平公子哪来那么多钱呀?” 五百两,对他们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苏清方也百思不得其解,“到时候问问。我们先去太平观吧。” *** 本朝道教颇兴,女观却少。太平观便是京都绛城周围唯一一座女观,观内约有坤道三十来人,位于城外仙石山。 仙石山上,有一块人高的巨石立在悬崖边,将落未落,传说是天外来客,因此得名仙石山。 车停山下,经过九百九十九级青石台阶,便是太平观。 苏清方将手抄《南华经》交给掌观时,已经临近中午,掌观便留了她们一顿斋饭。 苏清方颔首道谢,接着问:“妙慧真人在吗?” 妙慧是苏清方之前来观里结识的女冠,年龄同苏清方差不多大,可能大一点。她们下过几次棋,一来二去,便熟识了。苏清方每次来,都会和妙慧坐坐,或说说话,或手谈几局。 掌观指了指东边院落,微笑回答:“在的,善人去就能见到她了。” 太平观东侧有一个小塘,塘里植着荷花。荷影深处有一座独立的小院,名逸世轩,正是妙善居住的地方。 苏清方站在槛外,轻轻扣了扣门框,笑喊:“真人?” 门内的妙善亦是一袭灰白的道人装,朴素无华,正在整理茶具,闻声抬头,见苏清方立在门口,展眉一笑,起身迎接,“许久不见你了。今日怎么来了?” 吐词不疾不徐,语调悠长轻柔,似高原静静流淌下的冰川水,涓涓不断。 “我父丧已满,不能有事没事往这里跑了。今天是替母亲来送经文的,”苏清方一边说,一边进了屋,坐在妙善对面的位置,戏谑道,“我来得巧,正撞上你的客人离开,不然还没用午膳,就要先吃一道闭门羹了。” 妙慧有一名尘世旧友,交情甚笃,而且神秘。每次这位朋友来,妙慧便会关门闭户,不见其他人。 这位神秘朋友似乎还是个挑剔且有洁癖的人物。茶叶和茶具都是专门的一套——茶是上好的红茶,残汤亦有幽香;杯是越窑的白瓷,釉面光润似玉。只要见到妙慧摆出这副白瓷茶具,便知是她的那位老友来了。 不过妙善似乎不是很喜欢红茶,哪怕和那位朋友对坐,吃的也是自己亲手做的荷叶茶,采的正是轩外池塘的荷叶。 精于制茶烹汤的妙善将白瓷茶具妥帖收进柜中,重新取来干净的青花茶盏,给苏清方泡了同自己一样的荷叶茶,道:“他公干经过这里,只是顺道来看了看我。我们许久未见了,若是知道你来,我肯定是见你的。” 室内燃着浓郁的檀香,浸润着荷叶的悠远味道,十分闲适。 苏清方接过杯盏,轻笑道:“我玩笑的。你近日如何?” “我在山中空享岁月,一切如常。你呢?” 苏清方苦笑,“我母亲老是念叨我嫁人的事,烦得很。” 妙善抬袖掩笑,“善人花容月貌,不怪令堂忧心。” “好啊,你个出家人,也打趣我。” 妙善收了笑,劝道:“躲着,总不是个办法。你自己确实要想想。” 诚如妙善所言,苏清方当初三天两头来太平观,不能说没有安躲避的心思。可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苏清方一想到就头疼,叹息道:“我想同你一样出家了。” 妙善微微一笑,似是祝福:“善主是有大福的人,必不会有此劫难。” *** 在太平观用完斋饭,苏清方又和妙善对弈了一局,才不紧不慢下山。 下山的台阶似乎比上山陡峭,主仆二人手挽着手,彼此搀扶,以防摔倒。 岁寒一边看着脚下的路,一边随口问了一句:“姑娘,你说妙慧真人为什么会出家呢?” 妙慧的言谈举止,皆从容淡雅,茶道棋道,亦无一不精,一看就出身不俗。 遭逢劫难? 否则也不会在听到苏清方想出家时说那话吧? 逸世之人,又有几个不是历尽劫波、看破红尘? 妙善就似一汪山间泉,波澜不惊,润泽静默,触碰起来却是冷的。 苏清方摇了摇头,“不知道,也别问……”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倏然从旁边林里跳出来,跳到苏清方面前。 第14章并蒂荷花 簌簌—— 右边林子里传来一阵响动,猝然,一道熊一样的黑影跳到苏清方面前。 似是个逃难似的壮汉,胡子满面,衣衫邋遢。 相距不过五步远。 这就是劫难? 苏清方一瞬间想到自己出门时顺嘴编的谎话——不该嘴坏的,说什么运气不好,结果就应验了。 苏清方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硬生生压住了尖叫,下意识抓紧了身边的岁寒。 岁寒却吓得不轻,当即叫了一声。 须臾,又听到一阵追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壮汉面色一紧,与苏清方擦肩而过,朝山上逃去。 不多时,一列官差打扮的人追到此处,戾声问:“你们两个,有没有看到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 苏清方咽了口口水,指着上山的方向,“那……那边……” 衙差见状,当即上山追捕。 旁边的岁寒总算缓过了一些神,声音都是哽咽的:“姑娘,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快回去。” “嗯……”苏清方转头应道,余光瞟见右手边矮树上挂着一条素白方巾,手帕大小。 那个男人掉的吗? 苏清方弯腰拾起,触手非常细腻光滑,是上等的丝绸,上面还有字。 “姑娘别看了,快走啊。”岁寒心急如焚,二话不说,拉起苏清方就跑。 *** 卫府。 苏清方和岁寒一路马不停蹄回来,惊魂稍微安定,才感觉到一阵后自后觉的口渴。 房中的茶俱是新沏的,热气滚滚,看得人就冒汗。岁寒便想着去厨房拿点什么冰饮,顺便也压压惊。 苏清方一个人坐在房中,感觉有点像做梦一样的经历。倏然,她想起袖中的巾帕,掏出来看了看。 这明显是块女子用的方帕,右下角还绣着双飞燕,不过似乎有点年头,帕身发黄,绣线磨损。 古有尺素传情,这张手帕上写的却不是什么缱绻的词句,工工整整列着两行十分端正清丽的小楷,末尾还盖着一个拇指大的落款印章: “上病, 速点兵以卫。 ——辞” 什么意思? 这个字,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哪里呢? “姐,你们遇到盗匪了?”身侧陡然响起苏润平担心的声音。 正凝神的苏清方连忙将锦帛揽进袖中,转头见润平同岁寒一起过来,便知是走漏了风声,无奈地瞅着岁寒,“我不是叫你别说吗?” 岁寒放下手中的冰山酥,一脸委屈地控诉道:“是润平公子套奴婢的话。” 他们路上遇到,明明一开始润平公子只是问怎么脸色看起来不太好,问着问着就全露馅儿了。 苏润平也是关心,接着问:“你们受伤没有?” “我们没事,只是碰到官差抓人而已,”苏清方圆了圆,便扯开了话锋,歉疚道,“润平,你送我的那对蝴蝶钗,我不小心弄丢了一支。” 闻言,苏润平放心了些,宽慰道:“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钗不钗的。人没事就好了。” 苏清方知道润平误会了,如实道:“不是今天丢的,是昨天在皇宫。” “管它哪天丢的,就当挡灾了。”苏润平道,正要端起手边的冰山酥,被岁寒一把夺去。 苏润平眼巴巴地问:“我没有吗?” 岁寒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苏清方轻笑,把自己的那份推到苏润平面前,叫他吃自己这份,又问:“我去翠宝阁问了,那对差要五百两呢。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苏润平眼睛转了转,解释道,“存的呀。一个月二两银,我还是挪得出来的。” 说完,苏润平腾一下站了起来,“姐你吃,我自己去厨房看看。” 话音未竟,人已经溜出去好远。 不久后,卫夫人又来了,吩咐苏清方十六那天不要出门。 苏清方一开始以为是太平观的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母亲耳朵里,但指定日子更像是有事,母亲的样子也不像受惊担心,便问:“怎么了?” 卫夫人没有回答,只道:“你听我的,不要出门就是了。” 于是十六那日,苏清方老老实实呆在了家里。 也容不得苏清方溜出门。卫夫人一大早就派人来盯着苏清方,还吩咐需要细装扮一番。 “这到底要干什么?”苏清方问。 卫夫人仍是那句话:“你听我的,快点收拾。” 待到卫夫人领着苏清方到后院凉亭——那处已经围坐了一堆人,有大夫人、卫漪,还有许多从未见过贵女、公子,苏清方一下明白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相亲局。 苏清方转身就准备走,被卫夫人拽住,瞪了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今天哪里也不许去。” 卫夫人惆怅女儿的婚事,那日和大夫人聊完,觉得大夫人说得很对,也不能什么都顺着苏清方来。正好大夫人也为卫漪筹算攒了一局,都是亲友的子女,叫她们也来看看,卫夫人便半哄半骗把苏清方带过来了。 苏清方心里憋屈,也不知是不喜欢相亲多一点,还是不喜欢哄骗强迫更多一点。 但大庭广众之下,又不能使性子,就只能像个木头似的坐在一边,偶尔别人问一两句,她也礼貌回答几句。 卫漪也是被差不多的手段骗来的,脸比苏清方臭不知多少倍,任谁搭话都爱答不理。 稍时,大夫人道:“他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聊法,我们先走吧。” 说罢,便和卫夫人一起离开了。 长辈一走,席面上的话题活泛了许多,苏清方也轻松了许多。 因为根本没人再搭理她。 她可以完全做一根不说话的木头,只要看着他们聊天侃地。 红男绿女零碎的交谈声,飞跃池塘,传到对岸。 从岸边经过的人远远闻见,驻足远眺,望见池边凉亭里男女逗趣,感叹道:“今天,府上倒是热闹。” 跟在后面的卫源闻得,也顺势看了一眼不远处凉亭,回答道:“回殿下,是家母约的一些亲朋好友,不打紧的。” 那边谈情,这边看花,所幸不是为一桩事。 也不知道一向心牵公务的太子殿下打哪里知道卫府生了一朵并蒂莲,听卫源奏完事便说想来看看。 卫源当然欢迎太子莅临,可现在还不是看花的季节呢。 “孤来得不巧了。”太子道,嘴角微挑,无疑是在笑,却笑意不深,似乎还带着一点自嘲的意味。 不知是在说花还是什么。 袖中,李羡摩挲着簪子的花纹,凹凸扎手。 “走吧。”李羡收回视线,迈步离开了这个吵闹的地方。 第15章飞光飞光 古人有诗:“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感叹时光短暂,想来被逼着做不喜欢的事,也是一种煎熬吧。 苏清方陪坐在旁边,对着逐渐狼藉的杯盘,神思已经不知飞到了何处。 忽然,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投壶,大家都起了兴致,便叫人取来壶与箭摆在庭院里。 苏清方本就不善投壶,见状,便趁着无人留意,溜了。 甫离开热闹的凉亭,苏清方四肢舒展地抻了个懒腰,又活动活动了脖子,才终于觉得自己从一个木偶变成了活人。 一旁的岁寒担心提醒:“姑娘,你就这样走了,夫人知道了要生气的。” “不这样,你家姑娘要没气了,”苏清方讨饶道,又安慰说,“没事的,等我娘来了我们再回去,反正也没走多远。来,我们来斗草。” 斗草斗的是韧性。苏清方本来是想哄岁寒提的,随手折的一根,是新生的狗尾草,嫩得能掐出汁来,没两下就断了。输了又不服气,瘪着嘴说自己没有好好挑拣,不算,再来一次。 岁寒嘲笑道:“姑娘你耍赖。” 苏清方抿了抿嘴,想了个折中的办法:“那我们三局两胜。” “行吧。”岁寒大人大量同意,重新又择了一根草茎。 两人把各自摘的草茎交结成十字,互相拉扯,斗得你来我往。 较得正欢时,苏清方恍然瞥到一个眼熟的影子叉手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正在看她们。定睛一瞧,竟是李羡。 阳光被茂密的树叶筛过,在他身上落下斑驳的影子,一块明一块暗,随着风微微晃动。 手上的力气松懈,草茎没有断,却被从苏清方手中扯开。 她输了。 苏清方霎时回神,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败局,又瞪了一眼始作俑者,脸色不太善。 倚树而站的李羡觉得莫名其妙,嗤笑反问:“刚才还和人有说有笑,见到孤就是这副表情?” 还是说那群人中有她钟意的,所以可以悦色和颜? 苏清方意识到自己的冒犯,转着手里已经弯折的狗尾草,否认道:“没有……” 她才没有给太子殿下甩脸子,她小女子一个怎么敢呢,是太子殿下看错了,还说遇见她没有好事。 这回落到她头上,也算应验吧。 他们大概八字相冲吧。 “是吗?”李羡轻念着,漆黑的瞳仁里笼着一层怀疑,投在妆明衣绣的苏清方身上,显然是不相信。 至少她那个时候看起来心情不比现在差。 被紧盯着的苏清方默默挪开了视线。 实话讲,苏清方不喜欢李羡拿这样的眼神看她,可能因为在他面前不自觉的心虚,何况自己真的在说谎,再加上此前和他对峙的不好体验,于是岔开了话题问:“殿下怎么在这里?” 面对这样简单的问题,李羡却顿了顿,挡在臂后的手指无声碾了碾,不咸不淡道:“听说府上有一株并蒂莲,无事来看看。” 说起那枝并蒂莲,可谓深得卫家人重视。打从有人发现花苞,就派人保护了起来,以防鲤鱼跃出来咬坏了。 之前池子里还养着几对水鸟,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全被赶走了,据说是因为啄了人。如果没有被驱逐,可能还要防范水鸟啄花。 开花的话,大概还需要十几日吧,可能要到端午后。 一般人也都该知道四月中旬是没有荷花可看的吧。而且他真的有不忙的时候吗? 苏清方露出了一个差不多的怀疑眼神。 这次轮到李羡被看得局促,反问:“不相信?” “没有,”苏清方莞尔一笑,“只是替殿下可惜。殿下好不容易空闲,却不是看荷花的时候。” 嘴上说着讨巧的好听话,李羡却莫名觉得她的表情里透着几分讥诮。 大概是嘲笑他的不合时宜。 来之前,李羡根本没注意时间的问题,来看了之后才知道自己有多愚蠢,这个时节说来看荷花。 也许他那天捡到簪子就该让灵犀直接还过来,而不是想着授受此等私密的东西恐怕会给两个人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不如自己私底下还她。现在他借口跑一趟,还是一个无比蹩脚的借口,更像是刻意为之了。 一根簪子,凭什么值得他刻意跑一趟。 这个决策本身也是蠢笨的,因为即使他来,也不一定能刚好遇见苏清方。 对面的苏清方见李羡的脸色别扭,想自己的话可能刺到他了,实则她真的没有什么暗戳戳的嘲讽,但惹来贵人的误会,也只能找补道:“不过栀子花开了,很香,就在前面,殿下如果喜欢,可以去看看。” 至少不虚此行。 苏清方见太子府不怎么栽花卉,更多的是绿植,可能没有栀子花。 花木娇贵,需要悉心照养。临江王府作为曾今的囚笼,没有人会花费心思布置这些东西。 二封太子的李羡也已经不再留心风花雪月,没有特意命人捯饬。当然,李羡也会赴一些花会月宴,但都无一例外抱着另外的目的。经苏清方一提,李羡似乎也闻到了空气里清淡的栀子香味。 杨廷秀有诗曰:“孤姿妍外净,幽馥暑中寒”,恰如其分。 李羡摸了摸袖子,正要开口:“那天夜里……” 苏清方在很仔细地听。突然,一直站在苏清方身后的岁寒脸色骤紧,扯了扯苏清方的衣服,轻声喊着:“姑娘姑娘!” 顺着岁寒使眼色的方向,苏清方转头一看,远远眺见去而复返的卫夫人,心中大呼不好,连忙对李羡欠了欠身,“殿下,我还有事,先告退了。殿下放心,那天夜里的事我不会乱说的。” 他不是说这个。 然而没等李羡回应,苏清方提起繁杂的裙子就走了。开始几步还维持着淑女风范,后面越走越着急,直接跑了起来,结果两人跑错了方向,又拐回来走另一边,嘴里嚷着“这边这边”。 怪滑稽的。 只是她这个跑路的姿势……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李羡眯起眼,仔细看着。 一些想不太通的东西逐渐开始浮出水面。苏清方此时的背影和夜里那道鸭子似的白影重迭到一起。 分毫不差。 “呵,”李羡醍醐灌顶,冷笑了一声,喃喃念道,“原来是你。” 那只健步如飞的鸭子。 第16章闲敲棋子 长风吹起水晶帘。 廿日,有太子府的使役前来,点名道姓找苏清方,说府上的猫莫名其妙病了,府上问遍也找不出原因,有人看到之前苏姑娘给猫喂过吃的,想请苏姑娘去看看。 话说得委婉,不过左右逃不过询问算账的意思。 苏清方听完,眉心蹙起,目光疑惑,有点想笑又笑不出的无力感。 她上次去太子府,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吧,就算是头牛,来回反刍,也早消化完变成花肥了。怎么还能追究到她头上? 以前只听说不要随便给小孩子吃的,吃出问题说不清楚。猫怕是更说不清楚,因为根本不会说人话。 但又不能不去。 苏清方心中吁叹,跟了出去。 入夏的太子府,似乎比春天更嘈杂,到处都是蝉鸣。 一身丁香色的灵犀打帘出来,躬身行礼,微笑道:“苏姑娘,殿下在饮绿轩等您,请随奴婢来。” 说着,便引着苏清方从前厅去了后院。 这算不算也做了一回“座上宾”? 来的路上不觉得,此时一步一步要去见李羡,苏清方突然有一股紧张,轻声问前面的灵犀:“灵犀姑娘,请问府上那只三花猫,有什么来头吗?” 灵犀摇了摇头,和声细语回答:“也没什么来头,就是四年前从树上跳下来的,殿下就一直养着。” 四年前,正是李羡被废的时候,又一直养在身边,可能感情也要深些。 苏清方虽然和那只猫也就接触过几次,但是也觉得可爱喜欢,关心问:“那猫现在怎么样?” 灵犀低眉,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干巴,也不知道殿下为什么要用这个理由把苏姑娘找来,只能道:“苏姑娘问殿下吧。” 饮绿轩外,芭蕉如玉,影阴似盖。 灵犀敲了敲门,禀告道:“殿下,苏姑娘到了。” “进来吧。”里面的人说,泠泠似琴,不疾不徐。 似乎也没那么紧急? 在听到声音的瞬间,苏清方反倒没有那么不安了,跨步进入轩室。 室内漂浮着淡淡的沉香味道,迎面轩窗外,岸柳风拂,水波微兴。窗下,李羡斜坐在椅子里,面前摆着一局残局,一手扶额,一手闲敲着棋子。 “参见殿下。”苏清方欠身道。 “嗯。”李羡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没有看来人。 四下只有棋子点在棋盘上轻缓的嗒嗒声,与屋外树上金蝉嘈乱的鸣叫,滋哇滋哇的。 被晾在一边的苏清方也瞟了瞟盘上残局:白子形势大好,黑子只有一招机会破围而出。 正想着,李羡按下一子,局面顷刻活了起来。 棋局开解,李羡似乎才想起还有苏清方这么个人,把目光转投向她,询问:“下一盘吗?” 啊?不是问猫的事吗?怎么还有心情下棋? 看来太子最近是挺闲的。 苏清方下意识推辞:“我不会……” “苏姑娘,”李羡轻笑,指间摩挲着乌墨一般的棋子,黑棋白指相衬,语气有点玩味,“你知道欺瞒上官的代价吗?你确定你不会?” 苏姑娘,这似乎是苏清方第一次从李羡嘴里听到这个称呼。配上他的话,没有任何礼貌疏离,相反颇有点威胁意味。 苏清方抿了抿唇,“我确实……棋艺不精。” “让你五子。” 苏清方:…… 李羡见苏清方还是没动,又补充了一句:“输了不会怎么样的。” 还没下呢,就说她要输。这人真是自大。 苏清方想着,见推拒不得,上前坐到李羡对面,接过李羡递过来的黑色棋罐,和李羡一起,把棋盘上的棋子分黑白一粒一粒捡回棋罐。 房内渐渐响起棋子的取按声,一黑一白,交替落定。 也不知过了几时,棋盘上的棋子慢慢分布如星,屋外天光骤然暗沉下来。 滴——滴滴—— 豆子似的雨猛然落下,打在芭蕉柳叶上、水塘铜缸里。 沉心下棋的苏清方闻声抬头,望向窗外,雨幕如珠帘,轻轻念了一句:“下雨了……” “是啊,”李羡也看了一眼窗外,似是感叹,“这么巧。” 苏清方歪头疑问:“哪里巧?” 这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雨,能停还好,不停的话,苏清方要不好回去了。 李羡微微一笑,回答:“孤只是想到那次去贵府,被人推下水的事,也是下雨天。” 贵府? 今天的李羡莫名有种虚假的礼貌,而且还是这个话题。 苏清方脸色一紧,抿了抿唇,“不是……失足吗?” “哦对,”李羡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改口道,“是失足。可能因为总觉得当时被什么东西撞到了,就觉得是被人推下去的吧。” 说罢,李羡又催了一句:“该你了。” “哦。”苏清方继续把心思集中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一个谎要千万个谎来圆吧,苏清方一想到李羡要为他自己的谎话,来圆她的事,就觉得也是怪辛苦的,顺着李羡的话开导了一句,也是为自己开脱:“说不定是撞鬼。清明节,鬼气重。” “撞鬼?”李羡失笑,摇头,“孤素不信鬼神之事。” “偶尔信一信,也无妨。” 李羡不置可否,反而好奇问:“不过苏姑娘,你怎么知道是清明节那天呢?” 哒一声,苏清方的手指一松,棋子掉落。 苏清方连忙去捡,却被李羡拿手背挡住,义正辞严道了一句:“落子无悔。” “……”苏清方默默收回了捡棋子的手。 也许,赶紧结束让她走人,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哪怕是输了。 然而李羡却不愿意放开这个问题,继续问:“卫源告诉你的?” 这似乎是最合适的答案,因为卫源带她们来登门谢罪过。 可苏清方又有点不敢接李羡递到嘴边的答案,总觉得别有居心,但她又没有更好的,只能迟疑点头,“是,表哥告诉我的。” “可是孤要他不要声张,”李羡似乎有点愠怒,“他却告诉了你?” 苏清方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就是李羡最开始所说的欺骗上官? 她刚才应和的答案,是不是无异于把卫源架在火上烤。 “快下。”李羡又催了一次。 苏清方的思绪被活生生掐断,低头看向棋盘,却已经完全瞧不明白棋路。 她做不到一边下棋一边应对,还有耳边嘈乱的雨声,苏清方感觉自己的脑子要炸开花了。 倏然,有轻微的笑声响起。 苏清方循声抬头,对面的李羡一脸闲散而意满地把棋子扔回了罐里,似乎意味着一种结束。 “别想了,”李羡好心提醒,“脸都红了。” 闻言,苏清方连忙捂住脸,果然感觉到一阵脑筋过载的火烧。 心绪却在这一刻平静了下来。 这种咄咄逼人、诱导话题的样子,苏清方怎么能忘记。上次他问《雪霁帖》,就是差不多的感觉——看似在问,实则心里已经有猜测。 李羡不是冲卫家来的,是冲她来的,一开始就是。 她就说,猫病了怎么可能找到两个月前的人身上,还有闲情下棋。而且当初卫源明明就说过他落水的事,已经算透露,当时没追究,现在来恐吓她。 只是可惜,苏清方道行不到家,没办法同时应付下棋一边想这些,何况她本就有点心虚。 可能叫她下棋就是为了让她没办法专注一件事。 这完完全全就是一场鸿门宴。 苏清方长长叹出一口气,也把棋子扔回了罐里,放弃徒劳的挣扎,“殿下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推殿下下水的人。” “不是鬼吗?” 苏清方:…… 这个时候了,就没必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吧。 这件事除了她以外,应该没有人知道真相。她之前在他面前晃了那么多天他都没发现,还以为会成为永远的秘密,不然苏清方也不会掉以轻心。怎么突然李羡就都知道了? 李羡轻笑,老神在在端起手边的茶,淡淡吐出两个字:“猜的。” 一开始只是八分怀疑,不过李羡毕竟没有证据,谁知道苏清方这么不经诈。从提起这件事开始,棋就下得乱七八糟。表情也很精彩——心虚又警惕。 他说他怎么觉得她身上的味道似曾相识,还以为自己怎么了。 李羡一想到自己当时听到起火,好心想提醒那个人结果反被推进水里就来气,咬牙切齿地说:“不过孤也是真的没想到,有人可以这么大胆子,还敢若无其事到孤面前溜达。” “给孤送汤?” “问孤怎么掉水里?” “跟孤说小心雨天路滑?” 李羡一条条陈述,最后夸赞了一句:“苏姑娘,好胆识啊。跟孤玩灯下黑。” 苏清方冤枉,“我哪有若无其事?” 她抖得茶杯也摔了,棋子也掉了。 苏清方辩解道:“我真的不知道是殿下。” “不是孤,你就可以把人推下水?”李羡反问。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当时……”苏清方又不能说有人偷情这种事,停顿了一下,言辞恳切道,“我也是被吓到了。我后来有跑回来救人,只是殿下已经走了。” “所以是孤的错,吓到苏姑娘了。” 苏清方:…… 苏清方发现他们两个聊不到一块去,直接闭嘴。 苏清方安静任骂,李羡反倒也不说话了。 可能吵架这种事也是要你来我往才有动力吧。 房间里一时安静得像灵堂。 “殿下!” 一声呼喊打破静谧,外面的灵犀一脸急色地敲门进来,递上一封赤红的奏章,“江南府道的急报。” 奏折分红蓝绿三色,红色代表的便是最紧急的事务。 李羡神情瞬间严肃,伸手接过,一目十行阅完,脸色比屋外的积雨云还要黑。 “这棋留到下次下吧,”李羡交代苏清方,“等雨停了再回去。” 还有下次啊?认输行不行? 却不等苏清方说什么,甚至来不及起身送他,李羡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离开,唯剩一道急雨长廊里的挺拔背影。 江南,出了什么事吗? 第17章辞藻堆砌 事情发展成这个地步,实属有点出乎苏清方的意料。李羡的猫有没有事暂时不知道,苏清方指定是要出点事的。 李羡就算每天让她跑一趟太子府,再把她晾半天,这大夏天的,也够折腾了。 苏清方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是当初主动承认好,还是现在被抓着小辫子强。 若是现在的苏清方选,肯定会直接交代。李羡的行事作风,其实还算宽和。可彼时的苏清方确实不了解太子的为人,没办法赌他的仁心一念。现在的她在李羡眼里,怕是无异于坟头跳舞——明明就是她推的还问是谁。 不过积极认错总归是没错的,至少态度要到位,她也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等待颈上屠刀落下。能从轻发落也好。 于是苏清方当晚就挑灯夜战,写了一份五百字的检讨,引经据典,大彻大悟,光草稿就打了两遍,最后认真誊抄下来。 手都写酸了。 次日,苏清方硬着头皮又去了一趟太子府。 迎来送往的灵犀总是温柔得体的,对苏清方说:“殿下这几天公务繁重,旁的事情可能都顾不太上。姑娘就算一直等着恐怕也见不到殿下,不如等过了这段时间再来吧。” 大抵是那份江南急报闹得。 作为吴州人的苏清方其实隐约可以猜到那份奏折写的是什么——大概率是端午前后的长江水汛。 苏清方了然点头,把怀里的检讨信交给灵犀,拜托道:“那麻烦姑娘通报的时候,帮我把这个递给太子殿下吧。” “姑娘太客气了。”灵犀曲膝告退,回到书房,通禀了苏姑娘到来的事。 李羡从一堆江南洪汛的通报中抬头,略有疲色地揉了揉鼻梁,回复道:“我知道她来干什么的,让她先回去吧。” 闻言,灵犀递上苏清方给的、沉甸甸的信,“殿下,这是苏姑娘给殿下的。” 一看就十分有分量,信封都鼓起来了。 李羡好奇接过,拆开一览,数张纸笺上满满当当全是字,内容更是让人啼笑皆非。 “字写得不错,”李羡评价道,执笔在信的末尾洋洋洒洒写了几个字,又将信交还灵犀,“把这个还给她,叫她回去。” 灵犀点头应是,退了出去,又将信还到苏清方手里。 信笺与信封分离,必然是看过了,还回来是拒不接受的意思吗? 苏清方忐忑接过,只见最后一张纸变成第一张,上面赫然用蓝笔落了八个字评语:辞藻堆砌,毫无诚意。 还押韵。 苏清方眼皮跳了跳,想到自己辛苦一晚上的心血就换来这八个字,怒气填膺。 她要是写少了,他又要说她态度不端正、敷衍了事了——学堂里的教书先生总是这样的,这样不行,那样不行,长的不行,短的也不行。 真难伺候。 不接受就不接受嘛,干嘛说她写得不好。 心火旺盛的苏清方眼中只有那八个蓝盈盈的字,望之欲穿,看出其中的一点毛病,揪着不放,嘲道:“堂堂一国太子,怎么还写错别字啊。” 她那份五百字的检讨至少没有错别字。 一旁的灵犀微愣,凑近看到,见是“辞”字少了右边一点,微笑解释:“这是先皇后的名讳,殿下是为了避讳,才缺笔少划的。” 辞? 苏清方瞬间瞪大了眼,沉声叹问:“先皇后叫王辞!” *** “上病,速点兵以卫。” 短短七个字,说的难道是四年前皇帝在骏山行宫养病之事?上面的落款印章——“辞”,正是先皇后的私印? 这是不是就是当年王氏部下口中所说的、不见踪影的皇后手书? 难怪苏清方感觉这个字体眼熟,她在椒藻宫侧殿见到的那幅杏花图,上面的先皇后题字和这个很相似。 果真如此的话,苏清方那天遇到的盗匪可能便是人证。 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变成一个棘手的问题。 苏清方表情凝重,想了想,将手帕仔细迭好,这回放进了带锁的柜子里,出门去找卫源。 卫源刚回来更好衣,听说苏清方来找,赶紧招了人进来,半信半疑问:“我听说,你把太子的猫喂病了?也不对啊,我前几天还看那只猫活蹦乱跳的,你这段时间也没去太子府啊。” 岂止是这段时间没去,两个月没去了。 苏清方苦笑,没有接话,让人以为是默认。 毕竟和害猫生病比起来,恐怕推太子下水更让卫家跳脚。 卫源故作轻松地安慰道:“你……也别太害怕,咱们先看看怎么把猫治好。我打听到,城北有个给猫狗看病的马郎中,很厉害。你带他去太子府看看。趁这段时间太子忙,把猫治好,这事就能揭过去了。有什么需要的,你就跟我说。” 苏清方一边听一边点头,“谢谢表哥,我明天就去请郎中。不过我也想向太子赔罪,可又怕说错话更加触怒他,所以想问问表哥,太子有什么忌讳的事吗?” 卫源顿了顿,“若是以前,我可能还能给你讲讲一二。现在,怕是谁也摸不太准太子的脾性。” “怎么说?” 卫源讪笑,“恐怕任谁被关叁年,性情都会大变吧。” 卫源其实也已经有点不说不上来以前的太子是什么样的了。太子从众人的眼中消失叁年,仿佛一道记忆的天堑,隔绝了过去与现在。只依稀记得太子以前在朝堂上平反刑狱的场景,少年意气,也很喜欢琴乐,不像现在,严肃寡语,喜怒不形于色。 叁年幽闭,只有一只猫为伴,还背负着不知真假的谋逆罪名。 苏清方不禁蹙眉,压低声音问:“王氏当初真的是谋反吗?先皇后……” “清方!”卫源瞬间板起脸,“王氏谋逆,与太子、先皇后无涉。这是白纸黑字写在太子的册封诏书上的,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不管是真相,还是皇帝为了给被废弃的长子重登太子之位扫清障碍的定心举措,这桩旧案都已经由皇帝下旨定性,没有人可以有异议。 包括太子。 卫源语重心长地说:“清方,这些事比你喂死一只猫严重千万倍,不要再提。” 苏清方微微一笑,乖巧回答:“我知道的。” *** 从卫源处回来,苏清方又一个人坐了许久。 临近月底,月光从方正的窗户投进屋里,晦暗得连人影也照不清。 “姑娘,怎么不点灯?”岁寒进来,见黑黢黢的一片,奇怪问。 说着,岁寒掏出火折子,点亮宫灯。 苏清方瞳孔映出一点亮光,似也回了神,正声道:“岁寒,明天去打听一下,那天我们遇到的盗匪,被抓到了没有。” 第18章既往不咎 做戏做全套。翌日,苏清方真的遵照卫源的吩咐,去请了城北的马郎中,带去太子府。 一向机敏的灵犀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不晓得殿下是怎么和苏姑娘说的,自己是该说猫有病还是没病?病好了还是没好? 苏姑娘是故意的吧? 苏清方早已猜到猫病可能只是李羡骗她来的幌子,见灵犀有些吞吐拖拉,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也不为难灵犀,又把马郎中打发了回去。 只可惜自己白花的出诊费。 苏清方心中叹罢,接着问灵犀:“殿下在吗?我有些事想和他说。” “殿下还在六部衙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灵犀回答。 “那我等他吧。”苏清方道。 因为她的事,可能也挺重要。 不成想,这一等就是三天。李羡直接宿在了六部衙门,连太子府都没回。 苏清方感觉自己也要变成石头了。可涂山女是为了等治水的夏禹回家,望眼欲穿,化身成石,她这算什么? 长吁短叹间,一团毛茸茸的橘白慢悠悠从眼前走过,苏清方顿时来了几分精神,提裙跑到厅外。 苏清方抱起好久不见的狸奴,仍是沉甸甸的一团,感叹道:“过了春,毛掉了一层,也没见你轻一点,你应该叫秤砣才对啊。” “喵。”狸奴似是不服气地叫唤了一声,声音清亮。 很好,很精神。 苏清方咧笑,唆哄道:“你家主人竟然咒你病了,真不是什么好人。你跟我回去吧。我每天给你吃肉……” “它就是每天吃肉,才这么胖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没好气道。 苏清方转头,只见李羡昂首阔步而来,抱着猫躬了躬身。施施然。 背后说人坏话被听到,却似一点局促尴尬没有。 李羡上下打量着苏清方,调侃道:“苏姑娘的胆子确实大。旁人怕是早已退避三舍,苏姑娘反倒越来越勤快了。” “清方自己来,也省得殿下再想理由了。”苏清方道,一边摸着怀里的猫,更像揶揄。 “……”李羡眉毛跳了跳,“你是真得觉得孤不会把你怎么样。” 苏清方微微垂首,放低了姿态,十分正经地念道:“伏惟殿下以德服众……” 不等苏清方装腔作势说完那番陈词滥调,李羡已经帮她总结好:“以德报怨?” 苏清方连连点头,自己正是这个意思。 “何以报德?”李羡话锋一转,反问。 苏清方:…… 就知道他没这么好说话。 苏清方瘪了瘪嘴,也不绕弯子,直言道:“清方有一物,兴许可以和殿下换一个恩典。” 李羡不觉得自己会在苏清方身上有所求,还是问:“什么东西?” 苏清方没有说话,瞟了几眼李羡身边的侍从。 李羡会意,摆手示意所有人退下,好整以暇问:“可以说了吗?” 苏清方这才轻声开口:“一封疑似是先皇后的手迹。” “我母亲的手迹?”李羡轻笑,颇有些不屑意味,“还是疑似?” 一个和先皇后完全没有过交集的人,跑来说自己手上有先皇后的旧物,实在让人难以信服。一个“疑似”,也十分耐人寻味。两分真也是疑似,八分真也是疑似。如果是假的,李羡也只能认栽。 苏清方比李羡还希望是假的呢,劝道:“殿下不如看完再说。如果是假的,自然不做数。殿下不亏的。” 李羡不以为然,“如果是真的,孤要答应你一件事;如果是假的,你也应该答应孤一件事。这样才公平。” 对赌的话,当然要各有筹码。 这人真是一点亏不吃。苏清方腹诽,问:“殿下要我做什么?” 李羡望了望天,似乎想不到什么想要的,良久才缓缓开口:“你给孤做三个月使女吧。” “好,”苏清方答应地爽快,“如果是真的,殿下要答应我,既往不咎。” “可以。” “立字据!”苏清方当即严厉要求道。 李羡:…… 这是被坑过吗?如此谨慎。 李羡眉头微扬,从苏清方身边经过,唤了一句:“走吧。” 苏清方不明所以,“去哪里?” 李羡继续往前走,头也没回,“不是要立字据吗?” 当然是去有纸笔的地方。 *** 垂星书斋,已然空闲了三日,熏香却常年不断,袅袅从山似的铜炉里升起,扩散开来,浸润到每一方寸,交织成一股非常厚重而独特的沉香松墨味。 房里,各种柜架上都堆得满满当当。唯有东侧墙上稍有留白,挂着一张落霞琴。却没有弦。 颇有点附庸风雅没附好的感觉。 “过来,研墨。”一旁的李羡喊道,正在自顾自收拾文书。 这人真是已经把她当使女在用了,不知道等下赌输了会是什么表情。 苏清方心头憋笑,悠然走到案边,找到砚台和墨块,伸手取来。 女孩儿家宽大的袖子从案面拂过,带翻一沓纸,扑棱棱落到地上,传出一道突兀而清脆的金属之声。 纸下掩着一根金簪,此时正如蝴蝶停留在地上。旁边雪色宣纸上,龙飞凤舞写着一句杜子美的五言:“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闻声的瞬间,李羡心头像拴着一块石头飞速下沉,暮然回首,只见苏清方已经缓缓蹲下,伸手欲拾。 她侧头看着簪子,又拈着转了转,似乎在前前后后确认,是否为她遗失的那支。 华丽的蝴蝶在女子脂玉般的指尖旋转,也似胡乱翩飞到了李羡咽喉,一直潜到肚子,扑扇不停。 李羡感觉到一阵喉咙的干涩,咽了一口唾沫。 这显然不是一个物归原主的好契机。一切看来,好像他之前不愿意归还一样。 李羡忙欲道:“这……” 是他偶然间捡到的,不知道是谁的。 案边的苏清方却放下了簪子,拿起墨块,一圈一圈磨起墨来。 翠宝阁的东西真是热销,连太子殿下也钟爱。 二百五呢。 苏清方想,完全没看到李羡。 逼仄的房间里,唯剩莎莎的研墨声。 俄而,苏清方把磨得浓淡适宜的墨推到李羡面前,又十分知趣得取来了纸笔。 在一根根粗细不一的毛笔中,苏清方捡起了最粗的斗笔,足有她三根手指粗,专门用来写五寸见方的大字的。 苏清方十分恭敬地双手奉上——指如白茅,青镯绕腕。 李羡白着她,不言不语。 她是要他写个匾吗? 苏清方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拢,想李羡不一定有这个笔力,默默收回手,“我们换一根。” “就这根,”李羡嘴角微挑,把墨又推了回去,“墨太少了,接着磨吧。” 苏清方磨的那些墨,还不够润笔的。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的恐怕就是苏清方吧。 苏清方心内叫苦连天,真想一杯水兑下去,能看清楚墨迹就行了,但李羡肯定不会买账。 苏清方磨得幸苦,李羡却悠然得很,还时不时从她砚台里沾一点写他自己的东西。 混蛋。 直磨到腕子发麻,苏清方终于磨得差不多,迫不及待催李羡动笔。 李羡瞟了一眼苦哈哈的苏清方,从容起身,从柜子最上层翻出面幅巨大的纸,把整张桌子都铺满了,行云流水写下四个大字——既往不咎。 不讨好地说,李羡的字写得不错。笔法厚实,颇具古意。 也不枉费自己辛辛苦苦磨墨。苏清方心想,道:“殿下署个名吧。” “要不要再给你盖个太子之印?”李羡问。 苏清方听出李羡是挖苦她,干笑,“不用了……” 李羡收回视线,最后还是落下了一行小字——某年某月某日,于垂星书斋,李临渊。 第19章残害忠良 yunshanbo.c om 李临渊。 苏清方心中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三个字。 是李羡的字或者号吗?取自临渊羡鱼? 正想着,一旁的李羡搁下笔,语态散漫地问:“你说的手迹呢?” 颇有点坐等好戏的意思,可能已经预设苏清方是在哄骗他。 苏清方低眉,从袖中掏出一个米黄色的信封,双手奉上。 李羡伸手正要取来,苏清方又猫一样缩回了手,连珠炮似的地说:“我要先跟殿下说清楚。这是我在太平观山下撞见一个盗匪时,偶然得到的。那个盗匪现在关在万宁县县衙。殿下有什么事直接去问他吧,我什么也不知道。” 李羡听来奇怪,苏清方已经强行把信塞到他手里,弯腰卷起他方写好的、尺寸巨大的字,拔腿就走。 “站住。”李羡蹙眉喊道。 语气平淡一句话,却如绳索一般套住苏清方的脚。 苏清方紧急刹住步子,怯怯地转回身。 “孤还没辨真假,你跑什么?”李羡问。 苏清方是怕他辨完,她就走不成了。 果然,只见李羡半信半疑撕开封口,从里面掏出一面白绢,脸色骤然凝滞,手都在抖。 帕上墨迹,确实是他母后的字迹,还盖着他母后特制的花押印章——“辞”字中间变形成一朵花的样子。 其中所言,无疑是四年前王氏举兵之事。 “你从哪里得来的!”李羡厉声问,大跨步到苏清方跟前,像一头扑食的豹子。 苏清方被这个架势吓住,连退数步,一直撞到书架,硌到腰,退无可退,赶忙举起手里的纸,挡在两人中间。 被纸卷差一点戳到鼻子的李羡:…… 李羡也意识到距离太近,仅隔着半个身位,退后了半步,恢复成一贯不苟言笑的神情,一分一厘地审视着苏清方,再次沉声问:“你从哪里得来的?” 刚刚不是都说了吗?这人是不听人说话吗? 苏清方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了,我在太平观遇到一个盗匪,捡的。那个盗匪已经被捕入狱,殿下有什么问题应该直接去问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李羡嘴角微挑,扬了扬手里的帕子,“那你如何知晓这是我母后的笔迹?又为什么连盗匪的下落都打听清楚了?” 恐怕是因为太清楚背后牵扯,所以才急着撇清干系吧。 苏清方无可辩驳,“是殿下跟我说的,不要掺和进这些事。” 说的是张氏千秋宴那晚李羡对她说的话。 拿他的话应付他?想看更多好书就到:y ehua5.c om 李羡半眯起眼,很轻慢,似乎对她的做法感到莽撞与愚蠢,“那你应该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而不是为了这区区四个字,跑来和孤交易,然后装不知情。 “苏清方,你有没有想过,王氏一案,皇帝定音,名义上与孤已经没有关系。翻出来对孤一点好处也没有,反而可能触怒天颜。 “所以,为了避免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孤现在应该……” 李羡云淡风轻吐出三个字:“杀了你。” 苏清方霎时脸色发白,摇头道:“我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件事。” “那太好了,”李羡一脸欣慰,语言却异常冰冷,“孤只需要杀你一个人。你死后,孤会把这幅字,给卫家的,也不枉费你来一趟。” 瞬间,苏清方攥紧了手里的纸张,拧出许多褶皱。 生死面前,一切都成了小事。 苏清方的胆子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大,根本顾不得面前的是什么人,横眉斥道:“太子殿下,您当我真的是为一句‘既往不咎’来的吗?我只是不想您觉得我有什么不良居心或者想以此威胁您,才提这个要求,不然我大可以要更多。 “我选择把这份手信交给太子殿下,其一是因为留在我手里没有一点好处,其二是因为觉得至少太子殿下是在乎的,当年真相可能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我确实没有想到,当朝的太子殿下,不仅善于钻营,还贪生怕死、残害忠良。” 皇帝在上,这世上可能不会再有人想掀开旧事。如果有,那必是李羡。哪怕李羡最后也不愿意深究,苏清方觉得自己至少做了能做的。 她问心也无愧。 却从来没想过李羡会杀人灭口。 今日,苏清方若死在李羡手中,必化成厉鬼日日夜夜缠着他,教他不得安宁。 可他好像不信鬼神? 他们真的命里相克! 苏清方一番慷慨陈词,让李羡也愣了一下。一为她尖锐的性格,面对恐吓竟然不是服软而是呵斥,真应了她棱角分明的名字。二为苏清方天真可笑的判断。 “你凭什么觉得孤会在乎?”李羡好笑问。 他是个什么人,她又了解几分?还给自己脸上贴金,自诩忠良。 如果李羡是个聪明人,他应该主动和这件事划分界限,才不枉费皇帝亲自把他摘出来。 苏清方却说他在乎。 到底是她蠢笨,还是他不聪明。 苏清方有一股即将死去的平静,“太子殿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是什么?” “太子殿下一身正气。” “……”李羡被噎了一下,“真话呢?” “太子殿下那天在椒藻殿也不像是服气皇帝陛下的样子。”搞得那么神伤,害苏清方产生错觉。 “……” 真话假话,都不是什么好话。一句比一句气人。 李羡被气笑,“苏清方,你不想要命了?” 他都要杀人了,还想听什么好听话? 苏清方磨着后牙槽,恨恨道:“我当然要,殿下给吗?” “看你表现,”李羡道,几近命令的口吻,“送孤去万宁县。” 苏清方撇开脸,没好脸色地拒绝:“太子殿下自有亲卫,何必小女子护送?” 整个人就跟只炸毛的猫似的,碰不得一点。 李羡轻笑,劝告也是警告:“你以为每天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如果不坐你的车,不出半日,满城皆知。到时候你就真别想活了。” 什么叫“真别想活”,难道刚才是假的吗? 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明是有求于人,说出来却像是对她的恩典。一副上位者的傲慢姿态。 苏清方紧抿着嘴,瞪着他。 李羡也不勉强,提步离开,“去不去,随你。” 第20章太子无品 宽绰的马车,同样是坐两个人,此时却比来太子府时逼仄得多。尤其是两个人都不说话,甚至不曾互相看一眼,更显沉闷肃杀。 苏清方坐在侧边靠近车门的角落,只想离李羡有多远是多远,一到万宁县县衙,便下了车。因为动作太急,头顶还撞了一下门框,轻哎了一声。 后方的李羡:…… 京城为天子之所,城内治安归京兆府统管,城外则是万宁县。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却是天差地别,李羡也是第一次到县衙来。 “殿……”苏清方想到两人是偷摸来的,那个称呼太容易暴露,改口道,“公子,准备怎么进去?” 李羡从怀里掏出一份银鱼符,淡淡道:“只说是前来视察的就行,借一借京兆府的名头。” 鱼符等同官凭,五品用铜,四品用银,三品及以上者用金。 不穿官服,仅凭鱼符,也不是不能说微服出巡。 只是苏清方有一事不明,轻声问:“太子,也有品?” “太子当然无品。”李羡回答,脱口却觉得像在自己骂自己。 苏清方憋笑,假咳了一声。 李羡重新说了一遍:“太子无品阶。这是我故友当年的官凭。” “那怎么在你手里?” “他已身死。”李羡道,声音低沉。 苏清方缄默,想道歉,又想到李羡之前的所作所为,便不想说了,只道:“我觉得你这个办法不妥当。你这是四品官,太大了。县令才七品。他要是觉得担待不起,偷偷向上峰请示,你这出戏,怕是演不下去。不如走私下的路子。” 李羡十岁开始听政,在朝堂淫浸九年之久,深谙其中弯弯绕绕,自有办法叫他们不敢多说。但若是苏清方可以走暗路,当然再好不过。 于是李羡问:“你有什么办法?” 苏清方反问:“公子有钱吗?” 李羡出门,自然是不带钱的。想了想,问:“金子可以吗?” “……”苏清方微微一笑,“可以。值钱的就行。” 罢了,李羡取下了腰间金带勾,足有三两重。 苏清方伸手接过,却见里侧赫然刻有“敕造”两个小字,长叹了一口气。 皇帝之命曰敕,这无疑是内帑的东西。要是给出去,与自揭身份何异? 苏清方放弃从金乌龟似的李羡身上拿到平凡的物件,取下头上珠钗,将上面的珍珠扣了下来,便要去和衙差相商。 李羡连忙拉住她,“你不会以为贿赂一下就成了吧?若是问及理由,你要如何答?以你我之装束,说是里面谁的亲戚,怕是没人信。” 就算假扮穷苦人家,眼尖的人也一眼能看破,他们五谷不分、四体不勤。 苏清方却自信满满,“我自有说法。若是不成,再用你那个呗。你在这儿别跟过来哦。千万别跟过来。” 说着,苏清方已经甩脱李羡的手,小跑离开。 李羡缓缓收回手,远远望着苏清方和衙役交涉的背影,时不时还会指他,不自觉碾了碾指腹。 如此看来,苏清方并不是不懂贿赂之道。所以那次杨府外,她大概是听懂他说的了吧。只是不屑为之,所以装不懂。 难怪说他喜好钻营。 呵,小女子心性。 *** 小女子苏清方姗姗挪到衙差跟前,明知故问道:“大哥,我同您打听一件事,那日在太平观抓到的贼人,是不是关在里头呀?” “是呀,”衙差吐了口中的狗尾巴草,“怎么了?” “唉,大人有所不知,”苏清方指着不远处的李羡,“那贼人曾在我们府上做过几天事,却和我家夫人不清不楚。但毕竟家丑不外传,也不好当堂对质,我家公子就想私下问问清楚。” 说着,苏清方将珍珠塞到衙差手中,“不知大人可否给我家公子,行个方便?” 雪白的珍珠,浑圆硕大一颗。衙差握在手中,心花怒放,又看那个贵公子,一表人才,却也逃不掉妻子偷腥,十分可怜,“去吧去吧。” “多谢大哥。”苏清方欠身道谢,便去拽了李羡过来。 李羡犹是半信半疑,和苏清方一起进到县衙大狱,只是觉得差役看他,似乎满目同情,更为疑惑,低声问苏清方:“你到底跟他们说什么了?” 苏清方维持着面上的微笑,用腹语轻声回答:“公子就别问了。进来不就成了吗。” 若是让李羡知道,苏清方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却也不是苏清方乱来,确实只有这种男女之事,最容易让人移情了。 当然,也有一点点报复的私心。 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 反正他还没成亲,都是假的。 *** 监牢幽深黑暗,似是完全与外界相隔,只有墙上的灯烛在安静地发着光,照出狭长的人影。 带路的差役开了牢门,喊了一声里面的人,“喂,王喜,有人找你。” 说罢,差役冲李羡点了点头,便自顾自去干自己的事了。 被称作王喜的男人窝窝头一样团在角落里,闻声动了动,似乎才醒来。 他首先认出的是苏清方——自己几天前撞见的美貌女人,可能取走了他的东西。熊一样站直身,就要扑将过来,“是你!” 李羡眼疾手快将人揽到身后,怒目相视,斥道:“放肆!” 晨钟暮鼓,掷地有声。 王喜这才看清面前的青年,原本眯起的眼睛瞬间瞪大,“小殿下……” “我家公子!”被护在身后的苏清方连忙高声打断他不合时宜的称呼,也是提醒,“有话问你。” 谁家公子? 李羡瞥了一眼身后的苏清方。 呆在原地的王喜反应了许久,“是……临渊公子吗?” 临渊,正是先王后给李羡取的表字。 李羡不禁蹙眉,凝视着眼前灰头土脸、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你认识我?” “四年前,我跟着……”王喜想了一下称呼,“主人,曾经见过公子……” 故人相识,苏清方知道他们必有一段很长的旧话要谈,知趣地退到门外面,一为望风,二为避嫌,尽管无论如何是能听到的。 内侧的李羡茫茫然,提起从前竟恍如隔世,却可笑,自己实际并不认识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李羡问。 王喜叹息道:“自从主人身死,我无处谋生,便只能靠偷盗过活。” 李羡冷声问:“当年之事,你临阵脱逃了?” 谋逆之罪,宁枉勿纵。王氏全族及其亲信部下,尽数被屠。若非叛主逃亡,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不,”王喜连忙否认,“我没有叛逃。是主人,叫我带着辞夫人的手书离开。主人说,事已至此,万不可把公子和辞夫人再卷进来。那封手书……” “这么说,”李羡打断道,却没有提手书的事,“是我母亲,传令你们整装进山的?” “是,我们是奉命前来护驾,绝无不臣之心,”王喜以头抢地,泪流满面,“公子,王氏一门,都是清白的。是上面那个人,早有了废立之心,只是刚好借主人的名头行事而已。公子,你要给我们做主。” 一句话,把李羡彻底拉到了皇帝的对立面——不是因为王氏谋反废除太子,而是因为想废太子所以扣死王氏。 远远听到的苏清方心底一沉,回头看向李羡,却只能看到他黢黑的背影。 一边是他父亲,一边是他舅舅,一切都只在他一念之间。 第21章智者愚者 今上早有废立之心。此话,并非空穴来风。 汉朝景帝曾封幼子刘彻为胶东王,后废长子刘荣,改立胶东王为太子,即为后世之武帝。 皇帝也封了三皇子李晖为胶东王,便有不少人说三皇子简在帝心,皇帝要仿景帝故事。 不知道当年的李羡、现在的李羡,对皇帝封胶东王一事又是如何看法——是父亲对儿子的正常封赏,还是废长立幼的前兆? 从监牢出来,两人都被耀眼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 苏清方侧了侧头,问身边的李羡:“回去吗?” “回去吧。”李羡不咸不淡回答,声音仍然是低沉的,登上了马车。 苏清方也要紧随其后上车,恍然却听到遥遥有个男人的声音喊她:“苏姑娘!” 这儿也能遇到熟人? 苏清方一激灵,下意识推了一把背还露在外面的李羡,把他塞进了车里。 里头的李羡不防备,撞了一下头,嘶了一声。 苏清方歉疚地捂起嘴,但来人已到面前,骑着高头大马,身着盔甲,像是巡逻到此的卫队领头,笑问:“苏姑娘怎么在这里?” 苏清方觉得此人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但又不想横生枝节,于是客客气气地回应了一声:“参见大人。清方前几日在太平观遇到一个歹人,幸得这里的衙差搭救。所以特意来感谢。” 将军装扮的男人不疑有他,叮嘱道:“出门在外,苏姑娘要小心呐。” “多谢大人关心,清方会记得的,”说着,苏清方恭敬行礼,做送别态,“大人还有公务吧?不打扰大人了。” “嗯。”男人点了点头,勒转辔头离开,回眸三次,只见苏清方一直微笑相送。 直到身披甲胄的男人彻底从视线内消失,苏清方长长舒出一口气,登上马车,叫车夫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车内,李羡正襟危坐,因为撞了一下,面色谈不上好,疑声问:“你和定国公府,也有往来?” 定国公府? 经李羡一提,苏清方终于想起马上那人是谁了——洛园牡丹花会有过一面之缘、纳妾三十六房的定国公之子杜信。 定国公作为平定王氏之乱的最大功臣,和太子的关系一直势同水火。 苏清方本来也不想和杜信扯上关系,也无所谓李羡的问话是否为试探,只道:“不认识。” 若是平时,他可能会反问一句“是吗?”,甚至可能嘲讽苏清方编瞎话一套一套的,此时却什么也没多说。 *** 重新回到太子府,日头仍高挂在天上,灼得蝉虫焦躁,鸣叫不休。 李羡一个人走在前面,总能听到女子轻盈的脚步声,他慢她也慢,他快她也快。 跟那天夜里一样。 可她似乎已没有理由跟着他。 哦,他忘了,那幅字还没给她呢。 李羡想着,领着苏清方又回到垂星书斋,把搁置的题字重新卷好,递上,道:“回去吧。” 像叮嘱,又像逐客。 苏清方反应了会儿,木讷地接过,知道也没她什么事了,屈了屈膝,转身离开。 踏出书斋的瞬间,苏清方果然还是有些不吐不快,又折了回去,一脸认真地说:“我有一些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屋内的李羡有点发懒地坐在圈椅里,像是奔波太久而失去全部力气,愣愣地望着墙上没有弦的琴。 李羡被苏清方的去而复返稍微惊到,随即收敛了神情,嫌弃地说:“知道不当讲就别讲了。” 反正她嘴里也没好话。 苏清方:…… 李羡见苏清方一脸被噎坏的表情,也算出了一口气,嘴角微挑,最后还是改口:“说吧。” 苏清方抿了抿嘴,也顾不得委婉,开门见山道:“我觉得,王喜的话,未必全然可信。殿下不要偏听偏信,反被有心人利用。” 李羡眉心微动,“你有何高见?” 苏清方道:“事发那年,我不在京城,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但是在吴州,也听说了一些传言。陛下和王勉将军,似乎早有不和。陛下一直在打压王氏在朝中的地位,王勉将军似乎对此也有诸多不满。” “你挺清楚的嘛。”李羡道,算是认同。 “都是听我爹说的,”苏清方接着道,“还有那份手书,也很奇怪。皇帝病重,若要调兵护卫,自有南北两军,何况皇后并无调兵之权,且盖的是私印。收到这样的文书,不求证真假,就调兵入京,恐怕不是一个臣子该为的吧。” 人总是说对自己最有利的话。王喜只言王氏忠心昭日月,可事实却似并非如此。王喜的话,很难说不是挑拨,想借李羡的势报复。 李羡嘴角上扬,却完全没有笑意,“所以你想说,是我母后和我舅舅心怀不满,合谋造反。” 苏清方也有点想不明白,“若是合谋,何必修书呢?或许……手书并非先皇后写的?” 就像《雪霁帖》,是可以仿造的。 李羡冷笑,嘲讽苏清方的朝三暮四,“你现在又说手书是假的了?” “我从来没说那是真的。”苏清方用的一直是“疑似”二字,不过彼时她确实只是出于想把自己撇干净所以不说死。可以仿造笔迹也就是刚才想到的。 李羡歪头,似乎陷入了一道解不开的难题,“苏清方,孤看不懂你。几个时辰前,你还信誓旦旦说孤会追查真相,现在又改口,暗示孤的舅舅确有谋反嫌疑。” 苏清方正色道:“我以为的真相,不在王氏造反或者没有造反,而只是一个事实。” 王氏是被陷害是事实,确实谋逆也是事实,于苏清方而言没有区别。 李羡冷笑,“你想做一个绝对中立正义的人?” 像她的名字,清流端正。 苏清方不以为然,“我只是在做我觉得对的事。” 李羡微怔,“苏清方,你总有一天会被你的好心害死的。” 因为不想真相被掩埋,把东西给他。又因为害怕他被蒙蔽利用而跟他说这番话,明明一开始并不想掺和这趟浑水。 “我只是担心殿下当局者迷。”苏清方不喜道,只觉得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这个人嘴里,真是没有好话。 苏清方冷哼了一声,言尽于此,划清界限道:“我们两不相欠了。” 说罢,苏清方拂袖离开。 “苏清方,”李羡漫不经心地喊了一句,“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蠢。” 在未看到手书的时候,李羡一直有所希冀,王氏是清白的。 可当真正看到手信上寥寥七字,而王喜承认舅舅调兵的理由那样浅薄时,李羡便知道,王氏兵围骏山,确实存了谋反的心思。 他有一种一直追逐真相而落空的疲惫。 李羡荒唐一笑,“也许一切,本就是咎由自取。” “就算是咎由自取,”苏清方背着身说,“也不是殿下的咎。” 李羡一顿,转头望向苏清方。 “殿下有空自怨自艾,不如想想江南的水患吧。”苏清方接着说。 李羡:…… 狠心的女人。 话音刚落,她已经走出垂星书斋,彻底消失于夏日长廊。 *** 李羡说自己没有那么蠢,难道不知道一句古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何况,他真的有自己想的那么理智吗?否则,他就不该冲着微渺的希望走一趟。 算了,这些跟她都没有关系。她费心担心妄自尊大、滥杀无辜、蝇营狗苟的太子殿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苏清方想着,气鼓鼓地把石头扔进了池塘,泛起圈圈涟漪。 波纹未平,有婢女满府寻找,终于找到苏清方,满口欢喜地说:“表姑娘,有人来提亲了!” “提谁?”苏清方懒懒地问。 “提姑娘您啊。”婢女道。 第22章桃花孽缘 男女婚姻,无论贵贱,遵循叁书六礼。第一礼即是纳采,由男方媒人带着大雁等礼物至女方家中提亲。 虽说是姻亲第一礼,但除非有言在先,不然媒人第一次登门是不会携带繁多的礼物的,会在征得女方首肯的情况下才会正式纳采。 毕竟在互不相识的情况下,女方不一定愿意答应。如此浩浩汤汤而来,颇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意思。若是再教抬出去,就更尴尬了。 苏清方满腹怀疑地从后院至前厅,看到满屋子凑热闹的女眷,还有一大堆贽礼,眉心微皱。 “清儿。”堂上正襟危坐的母亲唤道。 “母亲,大舅母。”苏清方一一和两位长辈见礼。 猝不及防,一个微瘦的红衫女人扭着腰靠过来,抱住苏清方的胳膊,眉飞色舞道:“苏姑娘,你好福气啊。定国公的叁公子,想向您提亲。” 苏清方保持着浅浅的微笑,默默抽回自己的胳膊,道:“我不认识什么定国公叁公子。” “姑娘怎么会不认识呢?”定国公请的媒人叁十多岁,一副莫开玩笑的样子,与堂上的苏母还有卫府大夫人动情地讲述,“前几日,杜叁公子与姑娘相遇万宁县。姑娘长视相送,叁郎亦钟情姑娘,才叫老身来提亲的。想聘姑娘为侧夫人。” 苏清方:“……” 华佗若在世,请把这些人的脑子打开看看吧,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长视相送便是有情,大家以后不要相见才好避嫌呐,何况苏清方当时明明是因为车上还有另一尊大佛,人不彻底走,她不能上车。 苏清方有点哭笑不得,解释道:“偶遇而已。清方也只是依礼相送,不想让杜公子误会了。” 媒人的舌头如唢呐里的簧片,说得各种好听话:“相逢即是缘嘛。姑娘和叁公子亦是郎才女貌,定能成就一段金玉良缘。” 苏清方似是祝福道:“杜叁公子和夫人自是一段良缘。” 媒人听出苏清方是在介意侧室的身份,不以为意道:“姑娘有所不知,杜叁夫人多年无所出。姑娘貌胜西子,入府后定长享宠爱,便能为叁公子添得一儿半女。哪日扶正,也未可知。” 杜信纳了叁十六个妾还没一个孩子吗? 苏清方想问,又怕问出来伤人自尊,也懒得多说,无动于衷道:“清方不为人妾室,也不会许丈夫纳妾。你们把东西都抬回去吧。” 媒人失笑,“苏姑娘这话,说得倒有点像个痴人了。” 天底下的男人,哪有不垂涎美色、纳妾取姬的。 媒人孜孜不倦劝道:“苏姑娘不幸丧父,恪守孝道,守丧至今,可也耽误婚姻。姻亲之事,还是宜早定啊。定国公府,权贵望族,门楣不低的。侧夫人也非寻常姬妾。苏姑娘不要一时意气。” 说着,她朝正坐堂上的苏母与卫府大夫人示意了一下,“两位夫人也劝劝姑娘……” 话里话外,暗示苏清方无父依靠,年龄不小,为妾也是她高攀了。还拿定国公府压卫家。 苏清方眉毛跳了跳,本就不喜这个不速即来的逼迫架势,又怕大舅母真被说动,连忙堵了媒人的嘴:“清方无福,因故丧父,却得舅舅、舅母扶持教育,乃有今日。清方之心不改,尊驾还是请回吧。” “姑娘……”媒人还要说,忽闻几声狗吠。 “汪——汪——”也不知哪里跑出来一只半人大的黑狗,冲到抬礼物的人堆里。 狗子凶神恶煞,众人莫不被吓得乱窜,唯留下一对被绑着脚丫子不得跑、不得飞的大雁,在原地拼命蹬腿、嘎嘎哀叫。 “贽雁!贽雁!”媒人声嘶力竭喊道。 大雁忠贞,一如人们对婚姻的期待,所以婚姻六礼中,但凡有所赠,必赠此物。若是死了,便是大凶。 一时之间,救雁的救雁,赶狗的赶狗,人声喧哗,羽毛纷飞。 真真是狗跳雁飞。 苏清方抬袖掩笑,趁机道:“看来,我和杜叁公子,无缘也无份。” 媒人拔了头上的雁毛,一脸悻然,拂袖离去。 堂内的大夫人也被这场狗乱吓得不轻,拍着胸口,责问:“是谁的狗!” 仆人面面相觑,含糊道:“似乎……似乎是八公子的。” 大夫人斥道:“做什么养这么凶悍的畜生,把这只畜生给我赶出去。” 处理完毕,大夫人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同苏母一同回了内院。 两个影子这才鬼鬼祟祟闪出来,还在偷笑不止,正是卫漪和苏润平。 苏清方压低了声音,明知故问:“你们两个放的狗是不是?” 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 苏润平和卫漪面面相觑,推卸道:“明明是卫滋不栓绳。我们只是拿吃的逗一逗而已。” 苏润平啧啧摇头,评价道:“姐,你的桃花都好烂啊。” 刚安分了一个卫滋,又来一个杜信。 苏清方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你讨打是不是?” 苏润平一个闪身躲开,猴一样蹿了出去,“我去看看那只狗,看能不能给他找个好人家。” *** 晚些时候,卫滋潇洒完回来,便听说自己兴之所至养的狗被赶了出去,再问得知竟然有人来府上给苏清方提亲。 卫滋冷嗤了一声,“那个小妮子,生得那副动人模样。光凭她那张脸,趋之若鹜的人就不会少了。” 若不是出了那样上不得台面的事,他大抵已经美人在怀了。还轮得到外人来提亲? 卫滋想来就觉得气愤,踹了一脚身边的小厮,追问:“之前让你查失火现场发现的半根蜡烛,有结果没有?” 小厮怯怯的摇了摇头,“没……” “废物!”卫滋骂道,撒开扇子,噗嗤噗嗤扇着,以散火气。 “不过,”小厮话锋一转,“有人之前见表姑娘身边的侍女,给晓露送过不少银钱。” 卫滋啪一下合上扇,在手心敲了几下,喃喃念着:“苏清方……” 他就说,哪里来的蜡烛,必然是有人纵火陷害,竟然是苏清方。大概是觉得害了晓露,不然苏清方给晓露送什么钱。 一切明了,卫滋咬牙骂了一句:“毒妇!” 还想嫁入高门?看他给她好看。 第23章端午安康 端午驱邪,更有龙舟赛,在城东曲水上,划得水浪翻涌,敲得鼓声震天。 每逢此日,曲水旁的堤岸高楼里,都挤满了人,尽是来看划船赛舟的。 楼阁占据高层之利,可穷千里目,但数量有限,价格也不菲,听说曾一度达到一金一座。即使如此,楼上的坐席也供不应求,早在一个月前就被全部预定完了。 岸边则完全不受管束,站在哪儿是哪儿。 爱热闹的苏润平岂会放过这个机会,早几天就叫上了苏清方一起去。 不过苏润平记错了时辰,两人赶到曲水边时,赛事还没开始,却因祸得福,占了个很不错的位置。 渐渐的,汇集起人山人海,真正一个水泄不通。又是酷暑天气,将当晌午,闷热得跟个笼屉似的。 苏润平一边以手做扇,一边调侃:“姐,你说我采了扇子来这儿卖,日入斗金不是梦吧。” 苏清方随身带着小团扇,调整了一下方向,让润平也吹到,笑着应和道:“那你明年来试试。” 二人正说着,锣鼓声起,长舟如箭般驶出。 吴地也有龙舟会,不过都是六人、八人的小船。京城的龙舟,气象也不是一般的浩大,足足要二十四个壮汉同划。姐弟二人也是第一次看这么盛大的龙舟赛,都沉在摇山振海的嗨吼声中。 开场不一会儿,舟楫已分了前后。领头的舟前装点着黄色龙头,一个不防被后面的打了尾,歪了方向,横在江中,接连挡翻了后面好几艇船。 霎时间,曲水中下饺子般全是人头,抱着翻了的木船。 真可谓以一己之力横扫千军。 岸边的人都笑作一团。 苏清方也笑得肚子疼。 突然,有人从后用力一把捂住苏清方的口鼻,挟着苏清方的身体,把她从人堆里拽拖了出去。 “润……嗯嗯!”苏清方想喊,却被捂得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唯剩的一些动静,也被响彻云霄的鼓鸣与笑声掩盖。 气氛在一支舟队拨乱夺魁时达到顶点,全场喝彩。 一直在打气的苏润平激动地喊着苏清方快看,却不闻身旁有任何动静。 “姐?”苏润平回神一望,周遭尽是庆贺的人头,完全不见苏清方的影子。 *** 茶馆后巷。 苏清方被一把甩到墙上,幸而拿胳膊挡着,缓冲了不少力气,可也被震得手发麻。 苏清方尚未反应过来,又被人粗暴地翻正身子,单手压在墙头。 定睛一看,竟是卫滋。 苏清方心下一沉,表面还是摆出笑容,“八表哥,这是做什么?” “表妹别怕,”卫滋皮笑肉不笑地安慰道,“为兄只是想问你一些事。” “什么事,不能回家里说?”苏清方一边问,一边动了动肩膀,试图挣脱。 卫滋一把扣紧了不老实的苏清方,似笑非笑道:“有些事,不能在家里说。不然要是被人知道表妹纵火,表妹还怎么在卫家立足?” 苏清方一顿,无辜摇头,“我不懂表哥在说什么。” 和平日里别无二致的礼貌微笑,终于让卫滋明白眼前这个女人的巧言令色。 卫滋一把掐住苏清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他,斥问:“还装?如果不是你放的火,你心虚什么,还给晓露送钱?” 苏清方下颌收紧,眨了眨眼,解释道:“表哥误会了。是因为晓露曾经帮过我,我只是怜她。” “呵——”卫滋不住笑出了声。 且不论晓露有没有那份好心,苏清方大抵是忘了自己连叁房的门都极少过,编这么荒诞的理由。 卫滋偏了偏头,顺着苏清方的话说:“你这样知恩图报,不如替她怜怜我吧。正好,你一家住在卫府,也是时候报恩了。” 苏清方心中浮起不好的预感,蹙眉,“什么意思?” 卫滋语气稀松平常,“我原本想着,你自己主动去说想嫁给我,你纵火这件事我就当不知道了。不过现在嘛,我改主意了……” 卫滋的指头在苏清方下巴上揉了揉,“你的鬼心思太多,放你一回不知道要出什么幺蛾子,不如咱们直接把事办了。” 说着,一张脸朝苏清方靠了过去。 苏清方嫌恶得五官都皱到了一起,抬膝就是一踹,朝着男人裤裆处。 卫滋哪里在名门贵女手里领教过这招,完全没有防备,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防卫,在将将被踢到时退开了身,才不至于鸡飞蛋打。 苏清方趁着机会,拔腿就跑。 “小娼妇!”卫滋恼羞成怒骂道,立马追了上去,一把揪住苏清方的头发。 “啊!”苏清方整个人被揪得后仰,脑袋似乎都要和身体分家,抬手摸着头,碰到髻上银簪,二话不说拔了下来,朝身后的人扎了下去。 卫滋痛得嘶哑咧嘴,一把把苏清方甩了出去。 苏清方跌了个大马趴,加之刚才的揪发,整个人头晕目眩,却还记得逃跑。 她扶着地一点点爬起来。 垂死挣扎的母狗罢了。 卫滋面容狰狞地走近,“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话音未落,一道棍子似的影子飞了过来,一下打中卫滋腹部,卫滋瞬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铛一声,击中卫滋的“棍子”也掉到地上,竟是一柄长剑。 若刚才投过来的不是剑柄而是剑尖,卫滋恐怕已经倒在血泊中。 有急乱的脚步声靠近。 卫滋抬头看了一眼,见一前一后两人正向这边跑来,想也没想,拔腿就往反方向跑。 苏清方也看到了擦着自己身体而过剑影,回首只见卫滋屁滚尿流逃走,一个男人又追了上去。 又一人的手从后搭在苏清方肩膀。 苏清方惊恐回头,挥舞出簪子,闪出一道银色的光影。 来人眼疾手快向后躲了半步,一招擒住苏清方的手腕,沉声喊道:“苏清方!看清楚,是我!” 李羡。 苏清方这才看清来人,一股劫后余生的荒唐感油然而生,断断续续地舒出一口长气,手部绷得死紧的筋肉也松了几分力气,鼓起的青筋隐入苍白的手背。 李羡似乎此时才感觉到她的手腕如斯纤细,可以被他完整握住。 “放开我。”苏清方冷声道,胡乱拧着自己的胳膊,试图挣开。 李羡缓缓放开了苏清方的手。 否则她可能真的会把自己的胳膊拧断。 她整个人都乱糟糟的。头发自不必说,衣服也这里灰一团,那里黄一片,袖口整片裂开。 李羡解下了外衣,试图披到苏清方身上。 方才靠近一步,苏清方往后退了半丈,斥道:“别过来!” 完完全全一只应激的猫。 李羡刹住步子,不由皱眉,缓缓道:“衣服,披一下吧。” 说着,李羡把衣服递了出去。 过了许久,苏清方的眉心终于有所松动,一直握拳的手不受控制地发着抖,簪子掉到地上。 尾端尖锐凸出的花纹上,沾着殷红的血迹。 李羡拧眉。 “殿下。”追赶的凌风去而复返,无奈摇了摇头。 建筑林立,曲折弯绕,人跑了。 李羡站到正在披衣服的苏清方面前,点头了然,又对苏清方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苏清方拒绝道。 “你这个样子,要是被你弟弟看见,准备怎么说?”而且李羡并不是在和她商量,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我先送你去收拾一下,再送你回去。” 说罢,又吩咐凌风:“凌风,去找苏润平说,他姐姐和孤在一起,让他不要担心。” 第24章安乐公主 马车腾腾,碾着青砖而过,发出沉闷的辚辚声。 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 他们的同乘,似乎总是这样肃静,甚至比上次还要离得更远了。 李羡不动声色地瞟了瞟旁边的苏清方。 打从上车,她就没换过姿势——并膝侧坐,手从紧拢的、李羡的外衫探出,搭在腿上,半握着,还在不住微微颤动。 从李羡的角度,并看不清她手心的伤势,也看不太清她的表情。 车舆门窗笼的都是经纬密实的锦,几不透光,掩得整个车厢都灰暗暗的。 只有颠簸时偶尔荡起的窗帘透出的一线光,打在女子近乎透明的侧脸上。 凌乱的碎发散在她额前,像釉面的裂痕。唇角下颌却收得很紧,眉也无意识皱着,死盯着正前方,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入眼。 “吁——”马车缓缓停下,驭夫轻轻扣了扣车板,禀告道,“殿下,安乐公主府到了。” 李羡回神,示意苏清方:“下车吧。” 说着,人已经先一步走出车厢,替之撩起半片车帘。 车内的苏清方愣了愣,微微躬着身子,从车里钻出来。 灿烂的日光里,两只石狮雄立,护卫着朱红的大门,门前的阶梯数为六。 这是皇室的规格。 恰时,一名鹅黄的女子从府邸内小跑过来,笑容明丽,“哥哥,你怎么来了,不是去……” 巡查吗,叁个字在安乐齿舌间打了个弯,恍见李羡身后跟着一名颇为狼狈的女子,不禁探究问:“这位是?” “一位朋友,”李羡回答,“先别说这些了。阿莹,派人帮她梳洗一下吧。” 李莹,正是安乐公主的闺名,李羡一母同胞的妹妹。 安乐懵懂点头,带他们进入公主府,并吩咐了贴身侍女带苏清方下去更衣。 直到女子的背影彻底消失于转角,安乐将视线转回身边的李羡,好奇问:“她是谁呀?” 不是说和京兆府尹一起去曲水边巡视吗,以防发生去年一样的踩踏事故,为此还拒绝了她的邀请,现在又眼巴巴带过来一个女子。 那名女子身上披的,是他的衣服吧。 “都说了是朋友,”李羡淡淡道,“遇到了点麻烦,出手相助。你记得叫人不要声张。” 能得李羡称一句“朋友”的人不多,哪怕是曾经最为少年侠气、高谈阔论的时候,李羡深交的朋友也屈指可数。还是个女人。即使是舒然,李羡更多的称呼也是“朋友的妹妹”。 安乐眯起眼,一脸狐疑地看着李羡。 李羡一个脑瓜崩就弹了出去,嘱托道:“她手受了点伤,你派人去请个女医侍,给她看看吧。” *** 李羡特意交代请女医,倒不是为别的,只是想尽量避免苏清方的情绪起伏。 她挥舞簪子朝他扎来的决绝神情,至今历历在目。 她比他想的凶悍得多。 吱吱,身后传来掩门的声音。 李羡闻声回头,见女医提着医箱出来,问了一句:“她怎么样?” 女医答道:“姑娘的膝盖、手臂,都有些摔擦伤,不过都不打紧。手心的伤有些深,要记得每日定时换药。” “她的手一直在抖,是伤到筋脉了吗?” 若是伤筋动骨,早就血流如注了。 女医失笑摇头,“殿下过虑了。只是因为用力过度,肌肉发颤。过两天就恢复了。” 李羡点头了然,目送医侍离开,又望了望紧闭的门,最终还是拾步上前,敲了敲。 “谁?”屋里的人问。 “我。”李羡回答。 稍时,门从内打开,现出已经整理好的女子的身影。 安乐个性飞扬,喜好橙黄色,穿在苏清方身上,虽不及介于热闹和冷艳之间的青绿衬她,也添了不少活泼气。 只是一双眼是红的。 苏清方意识到李羡落在她眼睛上的目光,抬了抬包得里叁层外叁层的手,解释道:“药浸得伤口疼。” 倒没听到她喊。 李羡默了默,叮嘱道:“夏天炎热,伤口千万不要沾水,容易生脓。” “会留疤。” 叁个字接得相当生硬,明显是突然想到女子可能在乎加上去的。 “大夫都跟我说了,”苏清方微微一笑,“我该回去了。” 李羡正愁不知她愿不愿意回去,不成想她主动提,迈开步子欲带路,“走吧,我送你。” “你是不是还有事?”苏清方担心问。 听安乐公主的语气,李羡似乎有别的安排。今天的事已经很感谢他,苏清方不想再耽误他。 李羡的步子顿了顿,漫不经心道:“没什么事,就是去看看龙舟赛。这会儿,估计早就结束了。” 把人晾下的罪,来日再给京兆府尹赔吧。 “抱歉,”苏清方低头,又道,“多谢。” “不用,就当回报你带我进县狱了。”李羡道。 苏清方:……这可不兴谢。 *** 李羡一直把苏清方送到卫府大门,最后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这段时间,记得不要出门。你在家,比在外面安全。” 苏清方讪笑,“未必见得。” 说着,人便下了车。 第一个跑出来迎接的是苏润平。 苏润平发现苏清方不见了,急得满头冒汗,一直沿着河岸找。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一个哥们儿,说苏清方正和太子在一起。 苏润平认出传话的人正是洛园搭手救人的大哥,姑且信了,回家一直等着。 盼星星盼月亮把人盼回来,一身装饰却从头换到尾,不免让人奇怪。苏润平忙问:“姐,你出门时,穿的不是这件衣服。发生什么事了?” 苏清方一脸不以为意道:“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还伤了手,幸好遇到太子,带我换了衣服,还看了大夫。” 倒不是苏清方想替卫滋遮掩,一是告诉润平也无用,二是不想真把自己搭给卫滋——不要说表兄妹,但凡一对男女,存在苟且之嫌,最好的解决办法都是成亲,管两人是自愿还是强迫。 李羡叫凌风说自己和她在一起,便是不介意把名头借给她用。当朝太子,想来也没人敢编排。 苏清方心中感谢,偷偷回头瞟了一眼。 马车一直停在原处,直到苏清方跨进卫府大门,车夫似才收到指令,策马离开。 *** 垂星书斋,沉香燎燎。主仆二人,一坐一立。 凌风调查回来,拱手禀告道:“属下已经追查清楚,如殿下所说,对苏姑娘动手动脚的,确实是卫家八郎,卫滋。苏姑娘撞破他与侍女苟且,放了把火,害他丢了很大的人,便心怀怨恨,蓄意报复。” 李羡的神情从始至终淡淡的,手头还在有一下没一下转着蝴蝶簪子,辨不太清喜怒。 可能因为早已知道罪魁祸首的身份。 其实李羡同凌风一样,并没有太看清人,只觉得面熟,似乎是卫家的人。苏清方一句在家也未必安全,坐实了李羡的猜测。 听到纵火时,李羡眉心动了动,“那把火是苏清方放的?” 胆子忒大了点。 虽说清明下了一天的雨,又是在水边,也不是绝对没有火势扩大的隐患。 “听说是因为卫八郎想逼苏姑娘嫁给自己。”凌风补充道。 “她的爱慕者倒不少,”李羡继续转起簪子,状似漫不经心地说,“找人把卫滋打一顿吧。” 凌风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跟随太子的时间不算长,几乎没见过太子用这样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 凌风欲言又止,“若是被人发现……” “苏清方不是还有个想娶她的杜叁公子吗?”李羡提点道,“拿这个名头行事。” 卫滋怕是没那个胆子公然跟定国公府叫板。对付这种人,威吓的办法是最有效的。 “注意分寸,”李羡一把把簪子扎进了桌案,“别落下什么终身的毛病。” 凌风会意,“是。” “再去把卫源叫过来,”李羡道,“有些账,该算算了。” 第25章兴师问罪 太子突然传诏,不免让人惶恐。 卫源把近来负责过的事项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再加上未来的事宜,确认一切都有条不紊,悬着的心放下了些,但还是有些忧虑,趁机问了问前来宣诏的使者:“不知太子宣见,所谓何事?” 使者谨慎地张望了左右一圈,附到卫源耳边,提醒道:“听说什么算账,大人有难了。” 卫源一颗怦怦跳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待到太子府,却不见太子。 侍女灵犀和太子一般无二的喜怒不形于色,不见任何异常,仍领他在厅内等候,说殿下暂时有事,请他稍等。 往常太子诏见,偶尔也有等候的情况,但一般不会太长。毕竟是太子约见,当然会先把时间腾出来。 这次,却生耗了小半个时辰。 卫源再蠢也知道事情不简单,出了一脑门汗,不知是热得,还是惶恐得。 人怎么能倒霉到他这种程度呢?短短叁个月,不是害太子落水,就是爱猫生病。桩桩件件,明明都不是他做的,却又都要他担着。 谁叫他是是卫家的话事人呢。 “让卫大人久等了。”卫源正擦着汗,身侧传来钟磬似的声音,一身墨蓝的太子从容从屏风后转出。 卫源连忙行礼,歉疚道:“殿下日理万机。微臣不能为殿下排忧解难,实在惶恐。” 李羡笑了笑,提衣落座,“卫大人只要能把家治好,就算给孤排忧解难了。” 卫源眉头打起结,摇头不解,“殿下……这是何意?” “卫大人似乎对此还全然不知?”李羡捧起茶盏,啜了一口,缓缓道,“清明那天,孤就是被令妹——苏清方,推下水的。” 卫滋简直要当场晕厥,霎时瞠大了眼,躬下腰,“微臣该死。” 若是牲畜造成的意外也就算了,竟然是人为,这个人还公然在太子面前晃悠,又害太子的爱猫生病。 他对此还一无所知,再加一重失职之责。 “孤还听说,令弟卫滋常年出入风月场所,更做出了许多荒唐事?”李羡反问,“我朝官员,不可狎妓。令弟虽无官无职,但是不是也有害卫家的声名?” 卫源眨了眨眼,颤声应道:“殿下所言极是。” “孤知道卫大人的作风,卫氏也一直以清俭着称,但毕竟人员庞杂,偶尔有些出格的事,也情有可原。但若是放任不管,只怕这种事会越来越多。蔓草难图,却不可不图,”李羡放下茶杯,发出杯底与红漆案碰撞的闷声,沉声道,“卫大人也该好好管束管束家风了。” “是,”卫源自省道,“微臣一定整肃家风,再让表妹给殿下赔罪。” “不用了,”李羡没什么兴趣地说,“孤不想让人以为孤和一个弱女子计较。” “是……”卫源答应着,内心却谈不上高兴。 不追究有时候不一定是件好事,更可能代表不原谅。但上司可以假装大度,下属却不可以就坡下驴。他必须得想别的道歉之法。 “听说,”李羡状似无意地提起,“太平观藏有一部《常清经》,可祝人平心静气。孤最近常觉心烦气躁,也想抄一抄经,想来也是一场修行,可惜事务繁忙,便想找个精通笔墨的替孤抄来。不知道卫大人有推荐的人选吗?” 女观,清修,善书。 这么明显的暗示,卫源怎么可能提炼不到,颔首告退:“微臣明白了。” *** 从前厅出来,卫源整个人还是晕乎的,径直撞上一个轻年人。定睛一看,原是太子侍卫凌风。 凌风办完事回来,见卫源脸有点白,关心道:“卫大人,面色不太好的样子啊?要不要先坐会儿?” 跑都来不及呢,还坐。 “无事无事。”卫源摆着手,叁步并作两步地退出了太子府。 凌风回首望着,想殿下这根釜底薪大概是抽出作用了,又想到事情还没和殿下汇报呢,拍了拍头,找了过去。 李羡正在坐在厅中摸猫,见凌风回来,问:“事情办完了?” 凌风欲言又止,“人是教训了,不过……” 闻言,李羡顺猫头的手一顿,抬头问:“不过什么?” “不过还撞上了另一个揍卫滋的人,”凌风解释道,“下手很狠,但没练过什么功夫,应该是市井无赖之流。这种人,收点钱,什么事都干。属下觉得奇怪,就把打人的人绑了,审问了一下。他说雇他的是个女人,叫他往死里打。” “他把卫滋打死了?”李羡不关心卫滋的死活,关键是不要死在这件事上。 凌风摇头,“没有。殿下交代不要重伤,属下拦了一下。” 当时的情况,混乱中带着一丝荒唐。那个泼皮无赖啪一下给卫滋蒙了个麻袋,一通拳脚招呼,见凌风还打了个招呼:“哥们儿也是收钱办事的?” 凌风觉得自己从一个打人的,变成救人的了。 凌风哭笑不得,请示道:“属下把打人的人带回来了。殿下想怎么处置?” “咱们也是打人的人,”李羡提醒道,拍了拍猫屁股,把猫从腿上赶下去,“照苏清方给他的钱再给他一份,然后把人放了,不许再回京城。” “是苏姑娘?不会吧,苏姑娘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凌风不是没有联想过,只是觉得苏姑娘不像是会做出这些事的人。 李羡拈着身上的猫毛,嘴角微挑,不以为然道:“都纵火了,还文弱?” 难怪在车上一副冷落表情,大抵那时就在想报仇雪恨了。 *** 卫源前脚到家,卫滋后脚也回来了——被人架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刚被太子教训治家有失地卫源一个头两个大,斥道:“你又和谁打架了!” 事关定国公府,卫滋哪里敢说,憋屈诉苦,一开口就嘴巴疼,连忙捂着:“大哥……哎哟……大哥这话倒问得让兄弟寒心了。我被打成这样,大哥不问伤势,反而责怪。我是被打的,又不是打人的。” “还不是你成天在外惹是生非,”卫源愤愤道,“从即日起,你的月俸减半,再去祠堂守禁叁月。再让我知道你流连烟花场所,为非作歹,照家法处置。” 卫滋上头其实还有一个亲哥哥,但得病早逝,是故叁房夫人一直很溺爱卫滋。又因为毕竟不是一房,怕落人口实,卫源其实不太管他们叁房的事。像今天这样气势汹汹的处罚,还是第一次。 卫滋不服,“大哥……” “下去。”却被卫源一口斥退。 众人也看出今天卫源的愤怒,大气不敢喘。 “去把表小姐带来。”卫源又吩咐道。 苏清方也是第一次见卫源生这么大的气,恭恭敬敬行礼,“大表哥,你找我?” 对女子,卫源多少收起了一点脾气,但脸还是冷的,“清方,清明那天,是不是你推太子下水的?” 苏清方:……说好的既往不咎呢? 第26章太平清修 you se xi n.co m 半刻前,苏清方还在暗嘲卫滋的狼狈模样,得意仇怨得报,半刻后只剩下满心窝火,不由抿嘴,问:“是太子告诉表哥的吗?” 除了李羡,还有谁知道呢。白纸黑字,墨迹才干,李羡就出尔反尔,和卫源告状。 苏清方气得牙痒痒,心头那一点感激之情也烟消云散。 “你别管是谁告诉我的,”卫源叹息道,“清方,事已至此,只能尽量弥补。太平观中有一部《常清经》,乃太子所爱。你去太平观为太子誊抄一遍吧,也算将功折罪。” 苏清方简直匪夷所思,眉蹙如山,“《常清经》有十二卷。” 抄死她算了。何况她的手还受着伤。 再说李羡一个连鬼神都不信的人,怎么可能爱什么劳什子的经。 卫源何尝不知这些,却也无计可施,语重心长劝道:“清方,你要知道,现在不是你要怎样的时候。你去太平观待一段时间也好,还可以避避风头。” 终究还是要考虑一下卫家人的感受。 苏清方无奈叹出一口气,收起所有的不服气,“知道了。” *** 苏清方第一次见识了卫家超乎寻常的敏迅效率。第二天上午未过,苏清方已经被妥善安置到太平观,上下也已打点清楚。 房间就安排在妙善的逸世居旁、荷花池边。 五月仲夏,塘里的荷花陆陆续续开了,娉婷袅娜,随风摆动。 作为邻居亦是朋友的妙善第一个前来探望,笑道:“我听说,善人要在观里小住一段时间?” “是啊,”苏清方看着门外乱摇的荷影,只觉得晃眼,冷笑了一声,“得罪了伪君子,错信了真小人。” 夜里,苏清方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听着蛙鸣风声,左右睡不着,心里愈发闷火,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把将睡未睡的岁寒摇了起来,道:“岁寒,帮我写封信。我念,你写。” “啊?”经过一天的折腾,岁寒早就开始哈欠连天,眼角挂着星星困意的眼泪,脑子也蒙蒙的,但还是依言披衣起身,添灯续烛,摊纸执笔。 精神十足的苏清方一边在房中来回踱步,一边念念有词,或者说骂更合适:“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堂堂一国太子、七尺男儿,却食言而肥,小心胖得把马压死。蝇营狗苟,草菅人命,刚愎自用,言而无信……” 几乎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语速越讲越快,步子越迈越大。 伏案速记的岁寒感觉自己的手要飞起来了,甚至没意识到这是一封写给太子的信,哀凄求道:“姑娘,你骂慢一点。” 骂得正欢的苏清方低头见辛苦的岁寒,于心不忍,便说:“就这样吧。你明天把信送去太子府吧。” 岁寒这才意识到被骂者的非同寻常,畏怯问:“太子殿下不会杀了我吗?”看更多好书就到:pa owenwu2.c om 苏清方宽慰道:“不会的。你把信交给灵犀就回来。灵犀不会看的。太子要算账也是找我算。” 她倒要看看李羡怎么面对他写的四个大字。 岁寒又抿了抿嘴,“可是大公子说不让我们下山啊。” “说的是我,又不是你。”苏清方道。 好像是这么回事。岁寒想着,点头答应,次日一早便下了山。 岁寒回来时,苏清方和妙善正在下棋。 一晚过去,苏清方已不再满脸怨气,见岁寒去而复返,眼神有些闪避,关心问:“怎么了?信交给灵犀了吗?” “给了,”岁寒点了点头,“不过灵犀姑娘说太子殿下出京公干了。” “去哪里了?” “说是去江南,没两叁个月回不来。” 这个时候下江南,当然不是巡游享乐,而是赈灾济民。往年,朝廷也会派钦差大臣主持赈灾。可李羡身为太子,轻易不该离开京城。朝廷难道就没一个人可用,要他亲自去?抑或别有所图?比如收买人心。 苏清方拈着棋子,在棋盘边缘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心中百思,嘴上却不留情:“算他跑得快。” 一旁观望的岁寒眼珠左右转了转,吞吐道:“灵犀姑娘还说,太子殿下留了话给姑娘……” 简直就像掐准了苏清方会派人去太子府。 苏清方微微抬头,示意岁寒说下去。 “太子殿下说,让姑娘安分点……” 霎时,苏清方捏棋的手指掐紧,指尖绷出和棋子一样的死白,已熄下的怨怒又燃了起来,斥道:“李羡有本事把我在这里关一辈子!还想我给他抄经!” 对面的妙善默默抬眼,干笑提醒:“善人这样直呼当朝太子的名讳,是不是有些不妥?” 苏清方冷嗤了一声,“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吗?咱们山上人,就别讲山下那些繁文缛节了。” 妙善会心一笑,宽慰道:“依善人所说,山下危机四伏,上山正好避险养伤,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苏清方不以为然,“我避险和他说话不算话,是两码事。” 就算上山对苏清方利大于弊,也不能改变李羡自食其言的事实。哼! *** 苏清方真变得前所未有安分,终日里不是和妙善谈天下棋,就是一个人品茶读经,笔是一下没碰过。 旁人问她抄经的事,她都以手疼为借口挡了回去。 实则,苏清方掌心的伤早已愈合,一点疤都没留,提笔书写更是不在话下。 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样子。 唯有岁寒知道自家姑娘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长叹一口气,撸起袖子哐哐敲着茶饼,熬了壶又浓又黑的茶,给苏清方送去。 厢房内,灯火摇曳,苏清方一身素白寝衣,发髻也未梳,正伏在案头写字。 嘚一声,岁寒将杯盏放下,一半埋怨一半不解问:“姑娘你真是,白天装硬气,晚上挑灯夜战。何必呢?” “别管我。”苏清方赌气道。 她没错,自然不甘心受罚,但大表哥对他们不赖,苏清方不会刻意让大表哥为难,等李羡叁个月后回来什么也交不出。 自相矛盾,受罪的便是自己。 苏清方推了推岁寒的手,劝道:“我都说了你先去睡,你陪着我也没用,有事我会叫你的。” 见岁寒还是不动,苏清方又哄劝了一遍:“去吧。” “那姑娘有事记得叫我哦,”岁寒叮嘱道,“也别弄得太晚。不然明天起不来,妙善真人要知道姑娘都是装的了。” “你还调侃起我了?”苏清方扬眉,一脸气汹汹地拿毛笔尾端捅了捅岁寒。 岁寒兔子一样往后蹦了半步,便跑开了,笑嘻嘻地说:“姑娘,那我先去睡觉了。” 眼瞧岁寒一蹦一跳地离开,苏清方无奈摇了摇头,继续埋头誊写,不觉夜深月高。 却完全不必担心起不来。山中虽静,却日日有晨钟,震耳欲聋,还有女道清晨的念经声,绕梁不绝。 这日的诵经声却突然中断。 苏清方刚用完早膳,觉得奇怪,出门瞧了瞧。 老君殿前,人进人出,看装束,是宫中的内官婢女,渐渐挂起了白幡白布。掌观正在和一名宦官说话,隐隐只听到一些字句。 淑妃薨了。 第27章昨夜星辰 十二皇子的生母,淑妃余氏,于六月十七病逝。因淑妃生前崇道,皇帝特令下葬前于太平观停灵叁日,观中道士需诵经不辍。 掌观送别前来传话的内官,特意向苏清方交代:这几日若是无事,最好不要去前殿。 苏清方颔首应好,望着已经被布置得惨白的老君殿,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怅然。 叁个月前的千秋宴上,苏清方远远见过淑妃一眼,虽不真切,也知是个叁十不到的年轻女子,不想再见已是棺椁白骨。果真世事无常,生死难料。 为筹办淑妃的法事,太平观中的女冠分成了叁批,交替值守,日夜不停地焚香念经。 但这其中不包括妙善。因为妙善的戒牒不在太平观,严格来讲不算太平观的坤道,更像寄居。所以太平观中的一概事宜,妙善都可以不参加。 叁清铃叮当,往生咒悠长,绵绵不绝于耳。 说来也怪,明明是祝颂的经文,听来却觉得厌躁,苏清方一点抄经的心思也没有,也睡不着。 她独自靠坐在窗边,透过荷花池,远远望着灯火通明的道场,想起了叁年前父亲的法事。 也是这样闹哄哄。 可能因为天底下的丧礼法事,无论南北,都大同小异吧。 苏清方想着,正欲就寝,忽闻得一阵细碎的泣声,隐在喧嚷的经文诵读中,不甚明晰。 苏清方奇怪,寻着声音找去,竟在荷花池边的台阶上,发现一个蹲缩着的小孩儿,正在啜泣。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哭?”苏清方关心问,步下台阶,提灯一照,映出男孩绯红的眼眶,也不过五六岁,心中一揪。 似是因为被发现,小男孩儿飞速抹掉眼角的眼泪,可根本止不住,泪珠这边擦完那边滚,眨眼就湿了衣袖,口中还在逞强:“我没哭……母妃说……母妃说男子汉不可以哭的……” 真的是十二皇子李昕,一个人躲在这里垂泪。 苏清方蹲下身子,和他坐到同一级台阶上,放下灯,扯出绢子给他,安慰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男子汉也可以哭。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弟弟就一直在哭。” 苏邕突发心疾去世时,润平还只有十叁岁,母亲也病弱,苏清方倒成了最没泪的那个。苏鸿文还借机指责她冷心冷肺。 缩坐的李昕听了,突然情绪失控般大声嚎了起来,又或者终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母妃……母妃殁了……我好怕……” 苏清方轻轻拍着李昕的背,“别怕。死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一直守护我们的。” “真的……真的吗?”李昕哽咽问。 “真的呀。你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吗?他们就变成了星星。” “可天上……那么多星星,哪一颗……哪一颗是我母妃呢?” 苏清方想了想,说:“要很厉害的占星师,才可以认出每个星星的归属。” “那你认出你父亲的了吗?” 苏清方摇头,“没有,但我知道他在天上。你母妃也会在天上,保护你。” “嗯。”李昕靠向苏清方,有一下没一下抽泣着。 苏清方摸了摸他的头,像安慰当年的润平一样:“别害怕……会没事的……” 声音轻柔得像箜篌,汇着风动叶动,萦绕夜空,余声渐远。 “嗯……”李昕应着,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静。 苏清方低头。 李昕伏在她手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合上了眼。 *** 淑妃的叁日法事散场,一切又回归平常,该撞钟的撞钟,该修行的修行,转眼已是八月。 苏清方整日无所事事,早忘了具体年岁。 润平每隔几天会上山来看她,带一堆吃的、用的,生怕她过得不好。苏清方劝他们不要这样担心,让掌观看到还以为自己招待不周,而且夏天也放不住。润平这才收敛些。 这天,润平又来了,提着一笼一笼点心。 苏清方无奈问:“你怎么又带这么多东西?” 苏润平提醒道:“姐,今天是中秋节啊!就算你不吃,岁寒也要吃啊。” 岁寒不悦埋怨:“润平公子怎么说得我像个馋鬼?” “那你要不要吃?”苏润平问。 “我吃。”岁寒毫不犹豫回答。 说着,两人就开始分饼吃,你一块我一块。 苏清方失笑摇头。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她是真忘了。明明前几天还和妙善感慨桂花开了。 一旁的苏润平给苏清方也拈了一块面饼,惆怅问:“姐,你这修行什么时候算个头啊?” 卫源给的理由是抄经祈福,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是处罚——中秋都不让回府团聚。 苏清方不以为意道:“谁知道呢。说不定太子把我忘了,我就终老于此了。” 连出家都不用了。 苏润平疑问:“这事和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你别问了。”苏清方一边吃饼一边说。 苏润平挤眉,“姐,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急,还有点自得其乐?我听说你那经,还没动几个字呢。” 若是盼着下山的,当勤恳抄写才对。 苏清方不置可否,淡然道:“既来之,则安之嘛。” *** 诚如苏润平所说,苏清方白天休、晚上做,一来是和李羡置气,二来确实是不急着下山。 山下哪有山上清闲。 岂料没几天,八月都未过完,安乐公主浩浩汤汤而来,说是接苏清方下山。 掌观双手合十,恭敬道:“贫道这就请苏善人出来。” “不用了,我自己去找她。”安乐说,全然没顾掌观的言语阻挠,径直朝苏清方的住处去。 月窗浑圆,含着塘外绿叶粉荷。一灰一青两道影子,正对坐于窗前饮茶弈棋。 安乐的步子一顿,一只脚跨到门槛内,一只脚留在门槛外。 屋内的妙善远远便听到脚步声,侧头一看,见到来人,即知其来意,和苏清方颔了颔首,舍下正酣的棋局,告辞而去。 经过安乐公主时,亦是浅浅的点头。 安乐也迟钝地回了个礼,目送灰袍道人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回神。 “公主找我有事吗?”作为主人的苏清方起身迎接问。 安乐收回神思,眉目展笑,别有深意道:“是有人让我带你去秋猎。” 第28章会挽雕弓 李羡已经从江南回来,不日便是每年秋天的皇家狩猎。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狩猎于田,习养戎兵,育蓄武德,自来不可懈怠。朝中官员,无论文武,都要参加,也都或多或少会些骑射。 皇帝更是个中好手,且酷爱狩猎,一度有过一年六狩的盛景。后因太子觉得太过奢靡纵情,且物有四时,当顺应天时,乃进表谏言,固定为秋天一次。 春生夏长,至秋凋敝,正是收获的季节。 林树深红出浅黄,草色临照如碎金。天高地迥,风快气爽。 一声鹰啸,破空而出。 站在旷原上的苏清方抬头一看,只望见半空中一道迅捷的白影,一闪而过,也不知是什么鸟。 可能是海东青,传说中的鹰中神物,羽色苍白,力猛善猎。不过苏清方没见过。 “啊哈,你在这儿呢。”有女子从旁拍了一下苏清方的肩膀。 苏清方转头,见一身劲装的安乐公主,屈膝行礼,“参见公主。” 安乐连忙扶住苏清方,笑道:“别这么多礼。” 苏清方嫣然一笑,“还没有感谢公主,带我来见识狩猎。” 安乐挑眉,“你该谢谢我哥哥。” 安乐也是破天荒见头回了,李羡跑来让她带人。 苏清方但笑不语——李羡自己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费这番周章。 安乐眼睛溜溜转,拉起苏清方的手,“听说他们在那边比射箭,我们也去看看。” 说着,也没等苏清方应声,拉着苏清方就跑了起来。 *** 嗖—— 长矢如光,急射而出,正中靶心,一分不差。 正好赶到场的苏清方也不禁倒吸一口气,默默哇了一声。 数丈开外,站着两人,正是刚才开弓的李羡和一个十七八的少年,具是面容严肃,心无旁骛,对外界的喝彩声似是充耳不闻。 再次轮回少年,开始新的一轮。少年捡起侍者递过来的箭,搭到弓上,拉了满月。一双眼犀利得像天边鹰,盯死前方。一旦瞄准,利落松指。没有丝毫迟疑。 也是满射。 苏清方侧目啧啧,轻声问身边的安乐:“那是谁?好厉害啊。” “那是新任兵部尚书的公子,谷延光,”安乐一边鼓掌一边不服输地说,“哥哥也很厉害的。十五岁的时候就射遍军中,百发百中。” 靶前二人已经比了七个回目,每一支都是正中靶心,难分伯仲。 此时,他们比的已经不仅是箭术,更是心态。沉心静气,不失误即是胜利。 说着,只见李羡也双臂张开,拉开了弦,侧身瞄着正前方。 “哥哥!”安乐没忍住喊了一声,给李羡打气。 羽箭应声飞出—— 在空中打了个旋。 脱靶。 “哎呀!”安乐可惜叹道,“射偏了……” 苏清方揉了揉鼻子偷笑。这哪里是射偏了,这是射飞了啊。箭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远处的李羡投来一道视线,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是在看安乐还是苏清方。 应该是看安乐公主,毕竟也不是她喊话害他分心的。她可什么都没做。 苏清方望了望天,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殿下那匹宝马,是我的了。”赢得彩头的谷延光眉开眼笑,冲李羡拱了拱手。 李羡收回目光,转身赞道:“延光好箭法。” 谷延光耸了耸肩膀,不以为然道:“是殿下最后一箭分神了。殿下是看到什么了吗?” 李羡的眼珠不自觉往右瞥了瞥,只道:“射箭讲究聚精会神,是孤技不如人。” 说罢,李羡抬手命人牵来自己的马,赠与谷延光。 此马产自千里塞外的焉支山,体格健壮,身姿挺秀,通体殷红,而面有团圆白痕,正似圆月出神山,是名副其实的焉支马、胭脂马。 谷延光摸着马脖子,爱不释手。待到差不多相熟了,抓起缰绳,腾一下踩住镫子,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 焉支马上,谷延光笑容灼灿,朝李羡抱拳,“殿下,先失陪了,我去跑两圈。” 话音未落,马鞭落下,踏草奔去。一人一马,潇洒飞扬。 “哥哥,”安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李羡身边,损道,“你最后那箭也射得太——差——了。” 亏她还当着苏清方的面夸他呢,害她自己也丢脸了。 “谷延光的箭,可是在战场上射中过胡狄头颅的,没石饮羽,不是你我能比的。”李羡弹了弹紧绷的弓弦,余光里的苏清方还在看策马而去的谷延光。 安乐挑了挑眉,“谷延光射得再好,也不妨碍你射得差。” “自然是比不上安乐公主一花射中驸马的技术精湛。”李羡调侃道。 安乐嘴角收拢,嗔道:“不理你了。” 说罢,便似不好意思地跑开了。 安乐和驸马成亲应该也有五年,还这样羞怯? 苏清方正想着,旁边响起李羡颐指气使的讨厌声音:“把箭给我。” 李羡朝苏清方伸着手,一副要箭的样子。 苏清方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箭篓,不为所动地欠了欠身,“太子殿下见谅,清方抄经手酸,不能为殿下取箭了。” 李羡轻嗤,自己去取了羽箭,从苏清方身边走过,揶揄:“我怎么听说,你一个字没动?” “太子殿下,好灵的耳目啊,”苏清方夸赞道,“可也有不知道的事。” “比如?”李羡引开弓,一箭射出,没入靶中二寸。 好箭。 可惜和他比箭的少年已经骑马远去,射得再好也没人看了。 苏清方嘴角微挑,皮笑肉不笑道:“比如,我已经抄到第八卷了!” 李羡挑眉,又瞄准射了一箭,“你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还会抄经?你有这么乖?” 收到苏清方信件的灵犀,大概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就和其他公文一起转送到了江南。李羡前刻还在案牍劳形,后刻读到一封千里而来骂自己的信,口出狂言的人还远在天边,发泄都发泄不出。 李羡想到那封信,字迹从工整到混乱,认出不是苏清饭的笔迹,但也可以想象苏清方当时叉腰骂人的模样,肯定是越来越激愤,揶揄道:“还有,下次记得找个字写得好点的主簿,不然污了你们苏家书法名门的名声。” 苏清方翻了个白眼,没理会这句,回击道:“我抄,是因为卫家长兄待我不薄。我也不像某些‘忘恩负义’之人,不会让长兄难做。” 李羡毫不心虚道:“我可从来没有说让卫源处罚你。” 自然也就算不得言而无信。 苏清方冷笑。 这人真是片叶不沾身。 李羡没有直接下令处罚她,还借安乐公主的名义把她捞出来,后面更可以说安乐与她交好,他念及兄妹之情,不与苏清方计较。 如此一来,该罚的也罚了,好人他也做了,谁也说不了他一点不是。 但苏清方不吃这套,直接戳穿道:“太子殿下若是真心和我既往不咎,又何必提及呢?我推殿下入水之事,一旦为我表兄所知,我难道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苏清方现在只后悔当初让李羡写了幅大字,应该写小字,便能随身携带,看他见了汗不汗颜。 李羡并不辩解,反问:“别说得自己好像衔负一身冤屈。我问你,你让人把卫滋往死里打,如果事发,你准备谁给你兜着?” 苏清方蹙了蹙眉,“你怎么知道我找人打了卫滋一顿?” “不是你说,我耳目灵敏吗?”李羡暂且放下弓,从腰间取下一枚金带钩,好整以暇问,“我记得,这个带钩,我那天给你了吧。怎么落到一个地痞手里了?” 李羡抬头似想了想,“我还记得,那天你嫌太招摇,会暴露身份,没用。怎么就给出去了?不会是给人定金的时候,不小心身无旁物,就带了这么个玩意儿吧?” “若是追究起来,地痞说买凶的人给了他这个东西,卫家是来找我,还是找你呢?” 李羡自问自答般道:“恐怕没人敢来找我,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算盘打得可以,让他给她挡灾。 不过苏清方开的价也太低了,定金只有一个金带钩,也就够把人打一顿的。 一旁的苏清方翻了个嫌弃又得意的白眼,反问:“所以殿下的意思是,我买凶伤人,还栽赃嫁祸给殿下?” “捉贼见赃,杀人见伤。那个打手说找他的女人全程带着幕离,看不清脸,你自可以说是你遗失的,”李羡没想过可以凭此拿捏着住苏清方,“不过,不慎保管御赐之物的罪名,你逃不掉了。” 苏清方挑眉,半是提问半是提醒:“太子殿下之赐,应该还谈不上‘御赐’吧?” 苏清方眼珠绕着左右转了一圈,轻声提醒:“殿下,慎言。当心,隔墙有耳。” 语调抑扬顿挫,和那日在椒藻殿一模一样的话,一字不差,却已经完全没有关心意味,更像是暗示那夜之事。 或者说把柄。 苏清方笑容莞尔,一步一步朝李羡走去,踩着秋黄的草尖,发出吱吱的声音,“说句实话,我不是没想过借一借太子殿下的威名。不过,我不是恩将仇报之人。用这个抵,只是单纯因为我没钱而已,所以……” 苏清方站定在李羡面前,相距不过二尺,轻轻一提,便从李羡手里抽走金带钩,炫耀似的摇了摇,示意内侧,“这个里面的字,我锉掉了。殿下也没办法证明,它是殿下的东西了。” 它归她了。 说罢,苏清方屈了屈膝,行了个恭敬又随意的礼,从李羡身边经过离开。 “还有,”苏清方回头,笑容可掬,“殿下的箭射得再好,也只能是百发九十九中了。” 后侧的李羡碾了碾手指,带钩仿佛还在手中,舌尖不自觉抵紧了后牙槽。 第29章弓如满月 苏清方蹦跶着回到篷帐。帐中的岁寒也早已收拾好行李,给苏清方倒了杯茶,笑问:“姑娘今天很开心的样子?” 苏清方端起热茶,不答反问:“来这里看打猎,你不开心吗?” 岁寒忙不迭点头,“开心呀。我看他们骑马射箭,好热闹。不过……” 岁寒笑容一敛,苦恼道:“咱们一样都不会啊。” 京城风气与吴州完全不同,哪怕女儿也会骑马出行,更不要说来此田猎的女子了,个个都是骑射好手。 光华无双的安乐公主更是其中佼佼者,迫不及待要同人一起骑游,邀请苏清方也一起。 苏清方站在马下,摇头道:“我不会骑马。公主去吧。” 安乐也不勉强,与苏清方微笑告辞,便带着人挥鞭而去。 缃黄的背影在日光下熠熠生光,与秋景融成一片,暖洋洋的。 苏清方收起艳羡的表情,小幅抻了个懒腰,转身见靶场两侧列的弓,心思一动,碎步挪了过去。 人高的弓架上,从大到小井然摆着各种形制的弓,有镰形的,半月形的,还有弯两道曲的。 苏清方随手拿起一张半月弓。看的时候不觉得,以为只是木头做的玩意儿,真正上手只感觉死沉。 “那是五斗弓,你拉不开的。”一个声音响起,沉得像太平观早晨的钟声——惹人厌烦,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苏清方把弓原模原样放回,不懂就问:“什么叫五斗弓?” “就是你拉满月,要五斗的力气,”闲步至此的李羡想了想,形容道,“大概一个十岁的小孩重吧。” 莫说十岁,五岁的小孩儿苏清方都可能抱不稳。 苏清方知趣往前挪了两步,移动到更小的弓前,做了个伸手抓取的动作,眼睛瞟着李羡的表情——虽则一言不发,但明显在说她不自量力。 苏清方抿了抿唇,又往前挪了挪。 如此反复,直到苏清方挪到架子最前面,只剩下唯一一个的选择,李羡的脸色还是半死不活。 可能李羡单纯就是表情冷淡! 苏清方直接把弓拿了起来,无奈道:“没有再小的了。” 再小要定制了。 李羡微不可察叹了口气,叉手在胸前,漫不经心道:“差不多吧。” 闻言,苏清方拔出一旁配的箭矢,架到弦上,拉开,有把有式的。 看在李羡眼里,却浑身漏洞,好奇问:“你不会射箭骑马吗?” “对呀,”苏清方并不虚于承认,“我连箭都没摸过,马也从来没上过,说来凑数都是抬举我的。” 那倒辛苦她来参加了。 李羡眼珠滑了滑,示意了一下旁边的跑马场,“那怎么不去学骑马?骑马可比射箭简单,也有意思一点。” 苏清方猫头鹰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模假样瞄准,“都想学。不过我觉得这个可能有用一点。再有人对我乱来,我就射!回!去!” 苏清方咬牙切齿的,浑身上下都在用力,把箭射了出去。 弓弦松懈,发出奇怪的闷声。箭应声脱弓,像小孩子撒尿一样,无力地落到地上,一丈都没有,而且是斜着出去的。 李羡:…… 苏清方:…… 苏清方默默把目光移向李羡。 李羡冷笑出声,好整以暇地叉起手,借机讥讽道:“你这样,百发也中不了一箭。” 还有脸说他。 苏清方抿了抿嘴,灰溜溜地把箭捡起,准备继续开弓,不服输道:“我一丈一丈射出去不就好了?” 李羡望了望天,实际在翻白眼,瞄到苏清方滑稽的姿势,无奈指点道:“腿,打开,和肩齐宽。” 闻言,苏清方低头看了看自己紧并的腿,挪开步子。 又听李羡说:“侧身,不要歪。” 苏清方又依言扭正腰。 “两臂平齐,不要一高一低。”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近到苏清方耳侧,一只手向上抬了抬苏清方右手胳膊。 苏清方惊愕回头,只见李羡站在她侧后方。 风吹过旷原,光撒在发梢,泛起丝丝流动的金,拂过青年坚毅的眼。 那里有粒痣,左边下眼睑,很小。若非如此近距离,回头恰好是他的瞳孔,秋日光线又恰好明媚,很难注意到。 或者是扬起的灰尘? “看前面。”李羡冷声道。 “哦。”苏清方蓦然收回心神,飞速眨着眼,转回头,瞧向前方。 “眼睛不用一只闭一只睁,”李羡纠正道,又不失嫌弃,“反正你现在也瞄不准。” 能把箭射直、射出去是她的第一步。 苏清方:……也不必说这么直接。 说罢,李羡又帮苏清方转了转箭的方向,把箭正确卡在她两指间,认真教道:“这是双羽箭,要摆正,不然你的箭会乱飞。” 罢了,李羡站到旁边,一声声喊着,示意苏清方崩紧力道,“拉。拉。” 苏清方手要拉断了。弓弦勒得手指生疼,感觉卡进了肉里,连眉毛都在用力。但李羡还在说:“拉。” “放!”李羡一声令下,苏清方当即松了弦。 耳边响起紧致的弓弦声,像琴的低吟。羽箭射出,线路笔直,打中靶边。 “哇!”第一次射箭的苏清方瞬间瞪大了眼,没差点蹦起来。虽然不是正中红心,但至少打中了。苏清方忙不迭戳着李羡让他看,“射中了!” 这算李羡厉害,还是她厉害? 李羡被推得一摇一摇,面色仍旧静水无波,可能觉得还是不够看,淡淡道:“记住这个姿势还有力道,每天练百遍射箭、百遍开弓。” “嗯,”苏清方乖巧点头,“还有吗?” 且看她能不能坚持练这头回的两百次吧。心血来潮往往不能长久。 李羡取下悬于腰间的白玉韘,本想扔给苏清方护手,又想到苏清方上次接竹球的笨拙模样,递到她手里,只道:“你先练吧。” 话音落下,李羡也转身而去。 *** 黄昏暮晚,毡毛帐里,不时发出筷子急促又轻微敲打碗沿的声音。 岁寒已经不知道是第一次看苏清方夹起菜又掉碗里,攒眉,奇怪问:“姑娘,你手怎么了,抖这么厉害?六十岁的老夫子写字,都没这样的。” “……”苏清方语迟,哀怨道,“废话,我练了一下午箭,能不抖吗?” 百遍开弓,真不是一件易事。 “姑娘练箭干什么?”岁寒不解问。 “没什么,就是一时兴起,”苏清方揉着肩胛处,“你等会儿帮我去取几帖膏药吧,不然我怕我明天去不成了。” “都这样了还去?”岁寒上手帮苏清方揉着。 “当然,”苏清方点头道,“我好不容易有点手感了,不去岂不是前功尽弃?” 苏清方总算知道什么叫“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了,这弓拉百遍也总算摸到点门道。 不过她再没射中过靶,便知那箭是李羡帮她调整瞄准的。 她以后再不说李羡射箭不好了。 毕竟她是个连靶都还挨不着的生瓜蛋子。 唉,她什么时候能自己正儿八经射中一支箭呢? 先练吧! 第30章武运昌隆 次日,苏清方照常去了靶场,拉弓射箭。 一天百支箭,不晓得要拔多少只鹅雁鹰雕的毛做箭羽。苏清方自知箭术不好,也不想叫大鹅大雁难过,正好她也射不远,射完就捡回来,继续用。 全场只见苏清方跑过去又跑回来的身影,还专门梳了个干净利落的麻花辫,更像只草原上的老鼠了。 在帐中闷了半天的李羡出来走了走,顺路就到靶场瞧了瞧,大抵是想看某人打退堂鼓的笑话,不想她今天还在。 看起来不仅是一时之兴。 姿势也比昨天像样了许多。 正想着,苏清方的箭打着旋飞了出去。 李羡闭上眼,默默叹了口气。 失手的苏清方钉子似的僵在原地,转过脸望向李羡,辩解道:“你看着我,我紧张……” 刚才,她余光瞟见李羡的影子,一分神,箭就飞了。 李羡心脏一跳,想起自己几天前射飞的那一箭,状似漫不经心问:“你紧张什么?” “你没有那种老师盯着就写不好字的经历吗?” 原来如此。 李羡撇开眼,口上没有留情:“那也要你能做好。你这也不能再差了,有什么好紧张的。” “……”苏清方一时也不好说这是安慰还是挖苦,去捡了箭,没好气道,“比昨天好就成。” 跬步千里,积少成多,前提是方向不错、基础牢靠。 昨天教她已经开始走样。 李羡随手从箭篓里抽出一支箭,用箭尾抬了抬苏清方的手臂,“抬起来,别偷懒。” 不是苏清方偷懒,而是她习惯抬到这个高度。经李羡一说,苏清方下意识板正了身体。 忽然,带着羽毛的箭尾挑住了苏清方的下巴,带着她的脸微微转了个角度,停了一下,似乎是告诉她固定位置,随即收回。 整个过程不长,但苏清方似乎还是闻到了羽毛的独特味道,以及一股难以名状的、羽绒接触滑过皮肤的痒。 但李羡的语气太严正,便削弱了其他感觉,“看着你的靶。让你的视线、你的箭,还有靶,在一条直线上。” “嗯。”苏清方应道,咽了一口唾沫。 凭借自己的感觉,苏清方把箭射了出去。 无比自信的一箭。 果不其然没中。 苏清方干笑,去捡了箭,继续来。 不过试多了,瞎猫也能碰到死耗子,苏清方偶尔也能射中几箭。 那是苏清方最乐的时候。 一笑八颗牙齿,露出两靥浅浅的酒窝。 旁观的李羡拍了拍手上灰尘,叫停道:“到此为止吧。” “啊?”显然,因为不时中靶,苏清方兴头上来,不知已过了一个时辰,还有继续的意思,“我等到天黑吧。” “过犹不及,适可而止,”李羡淡淡道,迈步离开,“如果你还想要你那条胳膊明天抬得起的话。” 作为初学者的苏清方,所能承受的限度也就两百下。 “好吧,”苏清方收起弓箭,冲着愈来愈远的李羡喊问,“你明天还会来吗?” 语气里似乎有期待。 李羡脚步一顿,回首反问:“我既言而无信,你又何必问我?” 何况他本来就是碰巧、顺路,明天的路在哪里他不知道,也没办法承诺。 苏清方被噎得没话说。他确实记仇。 “哦,对了,”李羡补充道,“若有人问起,别说是我教的。” 苏清方:…… 她就这么拿不出手吗! 苏清方攥紧了拳头,对着李羡趋远的背影挥了一拳。 *** 第二日,李羡没有来。 空场上,苏清方有一下没一下拉着空弓,说不太上来什么感觉。 果然,没天赋的学生不得老师钟爱。 苏清方猛的拉开弓,瞄准靶心,松开手。虽则无箭,架势却像是要射穿什么东西。 弓弦在耳边回弹,余音颤颤不止。 “苏姑娘。”有人喊她。 苏清方回首,只见凌风小跑过来,腰间的剑晃摇铛铛。 “凌风大人,”苏清方连忙颔首,感激道,“之前承蒙大人出手,清方幸得逃过一劫。还有舍弟润平,也多蒙大人相救。恩情累累,一直没找到机会和大人道谢。” 凌风拱手辞道:“苏姑娘太客气了,卑职都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不言而喻。 苏清方摩挲着手里的弓,笑道:“那也多亏大人出手。” 凌风谦逊摇头,瞟见苏清方一直在摆弄桃皮弓,解释道:“殿下跟工部的大人有事相商,不得空来教姑娘射箭,所以叫卑职来看一下姑娘。怕姑娘刚学射箭,细处有失,养成习惯就不好改正了。” 原来是被公事拖住了。太子不好做啊,狩猎也不得空。 苏清方不以为意地撇开头,抽出箭,开始正经射弓,玩笑似的道:“大人不要乱说。你家殿下百步穿杨,可没有我这般驽钝的徒弟。” 凌风愣住,干笑,试探问:“姑娘……是还在气殿下安排姑娘去太平观吗?” “没有。”苏清方不假思索回答。她倒也不是乌鸦,一仇记叁年。 凌风却当苏清方是口是心非,解释道:“那个时候,殿下已经计划去江南,短时间回不来,是怕姑娘……” 原话是怕苏清方乱来,但这话太难听,无异于火上浇油。凌风修饰了一下:“怕姑娘有危险,才会出此下策的。” 嗖一声,苏清方松了勾弦的手指,射中外环。 好不容易命中的苏清方却面色如常,似乎也没有在听,转身笑道:“我射得不好,劳烦大人教我了。” *** 帐中。 岁寒见苏清方一直在转一个精巧的带钩,好奇问:“姑娘是在想赌谁赢吗?” “赌?”苏清方回过神,疑声问,“什么赌?” “等下不是要正式开始打猎了吗,陛下还把自己的佩剑拿出来当彩头。好多人就在赌谁会争得头筹,”岁寒探问,“姑娘觉得是谁?” 苏清方失笑,把金带钩左手倒右手,“我连人都认不全,我哪知道。” “那姑娘在想什么?” “没什么,”苏清方竖起金带钩,抿了抿唇,“你说,我去太平观,是好事还是坏事?” 声音很低,有点像自言自语。 旁边的岁寒摇了摇头,“我不敢说。” “为什么不敢说?” 岁寒两手一摊,“我要说了,姑娘又要说不管是好是坏,和太子殿下出尔反尔都是两码事了。” 已经认定的事,说了也白说。 苏清方扬眉,“本来就是。” 谁知道处罚是顺便,还是避难是顺便呢。 苏清方觉得自己想太多,收起了带钩,抻了个懒腰,准备出门走走。 稍时便是这次秋狩的重头戏,更有皇帝的御剑奖励。到场诸人,无不在秣马厉兵,整装待发。 苏清方从人群中穿过,远远眺见有人在遛马。 正是李羡。 他今天穿的是一身暗紫色的胡服,身旁是一只乌毛马,油亮得像一匹黑缎,唯有四蹄洁白,如笼乌云,如踏白雪。 “好俊的马,”苏清方叹道,“是谁的?” 牵马的李羡闻得,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回答:“当然是我的。” “殿下的马不是输了吗?” “我就只能有一匹马吗?” 苏清方微微一笑,应和道:“天下好物,尽在彀中。殿下当然可以不只有一匹马。” 说得好像他多薄幸滥情。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输给谷延光那匹马,不是我日常骑的,这匹才是,”说着,李羡揪住缰绳,踩蹬上马,干净利落,又指了指前面,“去观景台上看吧,阿莹也在那里。” 说罢,便要打马而去。 “殿下!”苏清方喊了一声,被风送到青年耳畔。 李羡勒停缰绳,在马上回望。 风也在等下一句。 又似乎没什么好说的。 苏清方摸了摸腕上的镯子,缓缓吐出四个字:“武运昌隆。” 一句很简单的祝福。 李羡嘴角微扬,眼中有她,有草原,有天空,以及无以言表的自信锐气,“当然。” “驾!”话音刚落,青年打下马鞭,策马而去。 果然,他还是很傲慢。 苏清方望着人与马逐渐远去的飒沓背影,嘴角微莞,如是想。 第31章乘奔御风 狩猎围场,红旌猎猎,犬吠鹰唳。一声长角响,发令官对天开出一弓,顿时马啸尘扬,各路王孙公子长驱直入,弓矢满张。 不稍一刻,便有所获——一只灰兔。长箭直透胸膛,准头和臂力都可见一斑。 狩猎所用的箭矢,木杆尾端都刻有相应的标记,只需稍微识别,便能知道猎物的归属。 黑雕箭羽,尾部涂红,还刻着一个清晰的“羡”字。 ——正是太子殿下的开门红。 须臾,又有人猎了只獐子。 这次是兵部尚书的幼子,谷延光。 观景台上,长风掀起美人裙摆,五光十色。 苏清方临台远眺,眼目早已缭乱,看不出谁是谁,只听到计数官员的唱喏,请教身边的安乐:“猎物大小不同,怎么算呢?” “可以折算。两只兔抵一只狐,两只狐抵一只鹿,两只鹿抵一头猪。诸如此类,”安乐撩起被风吹乱的鬓发,微笑回答,“只需要等最后他们算好,就知道谁输谁赢了。” 苏清方了然点头,默默记了下来。 狩猎从未初时开始,申末时结束,整整两个时辰,大家都或多或少有所得。其间最常听到的字眼,莫过于“太子殿下”和“谷延光”。 你方赢一筹,我又追一层。 比那天的射箭,咬得还紧。 这次却不是一箭平一箭,比的也不是谁心态好,而是真正的胜负输赢。 日晷针影徐徐转动,离申酉交界线只剩最后半刻。 全部折算下来,李羡大概赢一只狐狸。 苏清方时不时拨发,侧头时瞟向日晷,觑见晷针影子在异常缓慢地挪动。 终于,影子投到了申末酉初。 收兵的金鼓鸣响。 苏清方无意识松了一口气。 “这里这里!”毫无预兆地,台下有人喊,抬来了尾声下的最后一只猎物——一只鹿。 不知鹿死谁手,花落谁家。 苏清方寻声望去。 箭羽非黑,箭尾无红。 不是李羡的箭。 只要不是…… 计数官员唱出鹿属主人的名字:“谷延光!” 苏清方保持着微莞的嘴角,闭上了眼。 *** 本次秋猎斩获头筹的,是第一次参加围猎的十七岁少年——谷延光。一共猎获了十叁只兔子,五只獐子,五只花鹿,两只麂子,两只猞猁。 魁首之下,何况是十七岁的魁首,皆为陪衬。 皇帝亲自给谷延光颁了剑,又赏赐了其余诸多宝物,命令晚上炙兔杀鹿,设宴款酒,以庆今日之乐。 篝火熊燃,歌舞升平。美酒佳肴,源源不断。 人群中的苏清方浅浅尝了几口兔肉鹿肉,果然还是觉得吃不太惯,放眼四顾,不见身着暗紫的人,也悄无声息退下了宴席。 李羡并没有走太远,就在篝火宴外面一点。苏清方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仰颈喝酒,喉结一吞一吞。 有影子投到李羡身上,遮了大片的光。李羡不由转头,逆光见到女子的玉立身影,扎着麻花辫,留在身前。笑问:“里面好酒好肉,来这里干什么?” 苏清方不答反问:“殿下又在这里干什么?吹冷风?” 还是输了不开心? 李羡提着酒壶细颈,指了指那边,“里面都是给谷延光祝贺的,我就不凑热闹了。” 苏清方也折服赞叹:“谷延光当真少年英才,往后肯定不可限量。” “是啊,”李羡挑眉应和,“比你,还小半岁。” 很奇怪的重音,语气并不像简单感慨英雄出少年,更像提醒苏清方什么。 年纪大年纪小,跟她有什么关系?难道是说她箭术蹩脚,那也不如他铩羽而归吧。 苏清方挑着眉毛,讥讽回去:“对啊,这般年少,就赢了殿下。两次。” 他输给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两次。 李羡眯起眼,似笑非笑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酒壶。倏然,李羡一把拽住苏清方的手腕,带着往东跑。 大晚上,苏清方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一路惊呼:“干什么!啊啊!去哪里!” 只能庆幸李羡虽然喝酒发疯,不过好在没有撒开腿跑,不然苏清方估计要连滚带爬了。 一直到马厩,李羡才停下。 “拿着。”李羡说着,把酒壶扔给苏清方,也不怕砸了,去牵出了自己的踏雪马。 踩镫上马,一气呵成。 随即,李羡朝苏清方伸出手,半是命令地说:“上来。” 怀揣酒壶的苏清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问起今晚最常问的话:“干什么?” “上——来!”李羡不解释,也不废话,一把拽住苏清方的小臂,用力,把人带上了马。 一阵天旋地转便莫名其妙上马的苏清方尚未反应过来,大瞪着一双鹿一样的眼,懵懂地回头看着身后的李羡,心中好不后悔戳李羡心窝子,求道:“太子殿下,饶了我吧,我真不会骑马。” “踩好马镫。”李羡不理不睬说。 见苏清方傻呆呆的不动,李羡状似警告道:“不踩,到时候别害怕。” 苏清方认怂,双脚蹬进镫环里。 罢了,苏清方又突然想到,她踩了马镫,李羡踩什么?他才是会骑的那个,他不能好好骑更可怕吧? 思绪未完,李羡已经箍住她的腰,一声鞭,一声驾,驱马跑了起来。 “啊——” 人在前面跑,清冽的哀嚎声在后面追。 出自关陇的良驹,吃的也是黄河水哺育的青草,饮的乃是祁连山淌下的雪溪,丝毫不逊焉支马,甚至因为和李羡磨合一年,更为稳健。一蹄千里,虽御风不以疾。 初时,苏清方惊慌得只能感觉到骑马独有的上颠下簸,渐渐感受到拂面而过的风,轻快而清凉。 她听到了游走于天地间自由的风声、纵情的风声,自己也仿佛变成了一阵风。 坐在后面的李羡只感觉到一阵刻骨的疼——他环在苏清方腰上的手,被苏清方惊恐得握得死紧。这个小女子练了几天箭,手劲见长,还蓄着不长不短的指甲,更掐得痛。 听她鬼哭狼嚎,李羡心中爽快,似也报了她几番牙尖嘴利的仇,想到自己的手,又不知是不是自讨苦吃了。 跑了不一会儿,苏清方似乎终于从紧张兮兮的状态抽离,手松了不少。 李羡也能更优游。 “吁——”抵达目的地,李羡单手勒马,停了下来。 因为母族的关系,李羡的马术学自军中,教他骑射的老师也是真正上过战场的老将,完全不是一般贵族公子潇洒风流的花架子。 他骑马可以没有镫,下马就更不用了。稍一转身,就直接跳了下去,接着朝苏清方伸出手,要扶她也下来,“到了。” 苏清方把酒还给李羡,方握住他的手,又因为手脚不灵活,颇费了一点功夫,笨手笨脚地从马上爬下来。 四下黢黑,苏清方理了理裙子,问:“这是哪里?” “不知道。”李羡套好马说。 苏清方:??? 第32章陟彼南山 苍广银河下,一边是无尽的原野,一边是将秃未秃的树林山丘。他们站在交界处,真似两只天地沙鸥。 苏清方脑子发蒙,“不知这是哪里?你骑马瞎溜达呢?那还溜达得回去吗?” “我只是不知道这里叫什么名字,不是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再说,老马识途不知道?”李羡嫌弃地拍了拍手上灰尘,进了小林子,“跟上。” “我看你那马,也没多老。”苏清方嘀咕道,跟着猫腰钻进树林。 原来,夜里看起来阴荒的树林只是薄薄一层,没两步便越过穿过了,现出一片河湾,波纹连连,映着暧昧的月光,像一匹泛着星光的缎。 “猎场还有这么个地方呢,”苏清方兴叹道,“你怎么找到的?” 李羡凭坡而上,淡淡道:“我十七岁那年,也拿过一次头筹,彩头是一匹大宛进贡的宝马。骑马闲逛,到了这里。” 说着,李羡扒开酒壶木塞,饮了一口酒,轻轻一笑,似是自嘲,“没想到再来,已经是五年后。” “去年没来吗?”如果苏清方没记错,李羡十八岁六月被贬禁,去年六月复位,正好叁年时间。 李羡摇头道:“前年秋狩,李晖堕马,双腿残疾,不堪此辱,自尽身亡。可能是怕触景伤情吧,皇帝去年没有举办秋狩。” 说起来也讽刺,如果不是叁皇子李晖堕马伤残,皇帝后继无人,李羡可能也不会被放出来。 苏清方更忧心的是:“既有前车之鉴,殿下还敢酒后纵马?当心老马失蹄。” “摔不着你。”李羡一如既往傲世轻物,语气云淡风轻。 苏清方飞了个白眼,警示道:“我家乡有句话,叫‘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话音未落,苏清方躬下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李羡手中的酒壶,“殿下还是少喝点酒吧。一喝酒就发疯。” 椒藻殿里出言不逊还不够,还要纵情驰骋,大黑天摔死他都没人知道。 李羡握了握空荡荡的手,又瞥向苏清方。 她状似不屑地指摘,“年纪轻轻,忆什么往昔峥嵘岁月稠……” 说罢,苏清方手臂一甩,直接把酒泼了出去,喊道:“大好岁月在明日呢!” “我的酒……”李羡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酒变成雨,滴滴答答落到地上。风中传来若有似无的酒香,以及女子朗朗的笑声。李羡收紧下颌,拍了拍大腿,正色警告:“苏清方,那可是黔江春,一壶不下十金。” 苏清方潇洒利落地把空酒壶扔给李羡,漫不经心道:“酒洒天地间,以慰风尘气。江海湖泊,尽为之饮。殿下贵为一国储君,想来不会吝惜。” “你倒是豪迈,”李羡夸赞似的说,“也很会慷他人之慨。” 苏清方一笑置之,蹲到李羡身边,抱着膝盖,与之视线平齐,认真劝道:“我说真的,喝酒伤身误事。我家以前有个老仆人,就是年轻时候喝酒喝多了,老了打摆子。后来他儿子也因为喝酒,走夜路掉水塘里淹死了。” 李羡在很尽力结合前言后语理解,还是猜不太出来,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江南府,“什么叫打摆子?” “就是发抖。” 李羡叹气揉眉,抱怨道:“发抖就发抖,能不能不要说你们的话。我去一趟江南府,一半的时间听不懂对面在说什么。吴语侬音,听来像麻雀叽喳。” “你才麻雀呢!”苏清方不乐意地搡了李羡一把。 又没说她。 苏清方的父亲是吴州刺史,需要定期入京述职,加之母亲是京城卫家女,所以家中常说的其实是官话。 如果真要说,这个时候的苏清方像个不倒翁娃娃。绘制的师傅想来对娃娃以及自己的作品十分怜爱,落笔成就圆眼笑唇。 李羡没忍住,手一多,推了回去。 “诶诶诶——”蹲着的苏清方身体不稳,就要往旁边栽倒,手忙脚乱中拉住了李羡作祟的手。 “喂!”李羡也没料想到。 应声,两个人一起侧摔,并肩跌进勉强还算柔软的草地里。 被推倒的苏清方睁眼就是李羡那张脸,怒火中烧,坐了起来,扯下头上的草屑,手臂发出巨大的力,朝李羡扔去,嗔道:“你干什么!” 没有多少分量的干草,借了怒气,却也只是在空中轻飘飘地划出一条短线,然后忽悠忽悠飘落,连李羡的身也没挨着。 李羡也手撑着坐起,侧眼凝着眉聚如谷的苏清方,哭笑不得。 她真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眼瞧苏清方咬牙切齿地抹着脸上的灰,心情很不善的样子,李羡心情很善地低笑,从袖中摸了摸,掏出一个约摸手指长、手指粗的竹筒,递给苏清方,“这个,给你。” “什么?”苏清方怀疑接过,有些重量,但算不上压手。 “别对着我,”李羡连忙拨开苏清方握竹筒的手,对着开阔的湖面,义正辞严解释道,“这是袖箭。这个距离,你一个手滑,我会被你射个对穿。” 苏清方忙不迭点头,研究了一下,竹筒两旁各有一个扳机,一个能按一个不能按,却怎么也射不出来,请教问:“这个怎么用呀?” “要同时按下这个,”李羡一边指着相应机扩,一边说,“扳起这个,才可以射出去。” “这么麻烦?” “不然你放在袖子里,随便一按就能射出来,敌人没射到,自己先被戳成筛子了。”李羡专门让人改的,就是怕误伤。 李羡又道:“射箭自卫,太不切实际。哪里那么好运气,就有弓矢。这个还算轻巧,也不需要特别大的力气,你可以随身带上。但是也别轻易用,毕竟是凶器,会伤人的。” 苏清方感谢,也有丝丝怨念,“那你还让我每天拉弓百遍?我手都要断了。” 李羡没说什么,只让她试试,“射一下。” 苏清方按照李羡所说,一按一扳,朝湖水方向射出一支短箭,感受到一阵不强不弱的后坐力。 李羡这才解释道:“如果你不练拉弓,手臂的力量不够,会很难控制住方向,叁尺之内都会射歪。” 苏清方心虚低下头,“我知道了。我会继续练的。” 李羡继续交代道:“这箭是专门打造的,一共叁发。射程以一尺为佳。” 苏清方了然点头,“那如果箭射完了怎么办?就没用了?” 李羡煞有介事地点头,“所以记得捡回来。” 苏清方满脸难以置信,“那我岂不是每次射完还要去捡箭?这也太笨了吧?” 俄而,苏清方反应过来不对劲。专门打造的当然可以再打造。李羡耍她的。 苏清方抿嘴瞪了李羡一眼。 李羡嘴角上扬,起身示意道:“走了。该回去了。” 苏清方也爬了起来,想了想,朝水边跑去。 “干什么?”李羡喊问。 “我看能不能把箭捡回来,”苏清方也喊着回答,“什么也没射到,光试了,太浪费了。” 坡上的李羡无奈叹气,叉手等着。 夜里黑,竟然还真被苏清方捡到了。可能她在捡箭之道上颇具造诣吧。 坡下的苏清方莞尔一笑,拈着短箭,正要转身回去,不知踩到一个什么圆不溜秋的东西,脚底一滑,直愣愣栽进身后水里,“啊!救命!” “苏清方!”李羡的心跳仿佛在一瞬间停止,脑子一白,跑到湖边,想也没想,跳了下去。 第33章命里犯水 q ix in gzh i .c om 夜里的水,深不见底,事实也是如此,外加一层深秋的寒凉。 苏清方一跌进去,便感觉到一阵电般的战栗,从四肢袭来,逼着心脏极速收缩跳动。 她有点喘不过来气的感觉。 生长在吴州的苏清方是会游泳的,但猝然跌进寒潭里,也不免四肢发僵,呛了几口水,不过不至于惊慌失措。 突然,只听又一声扑通,有人跳入水中,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往岸边带。 稍时,苏清方也终于习惯了冷冽的水温,拨动僵直的手脚,和李羡一起朝岸畔游。看书请到首发站:y e sesh uw u3.co m 猝不及防,一道浪打过来,扇到两人脸上。苏清方出于本能闭气,没被溺住,却也被冻得不轻。 旁边的李羡似乎不太好,动作渐缓。 水中的苏清方敏锐察觉,连忙拽住李羡的手臂,往岸边凫。 万幸,他们离岸也就剩一个身位。苏清方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李羡拖上岸时,他人已经闭目昏迷。 苏清方的心瞬间沉入谷底,拍着昏迷男人的脸,啪啪啪的,“喂!李羡!李羡!” 青年一点反应没有,更不用说醒转了。 苏清方拧眉,俯身,把脸凑到李羡鼻边,又伸手摸了摸李羡颈侧。 呼吸和脉搏似乎都有点弱。 不管的话,会不会死啊? 苏清方想到自己刚说的,喝酒落水淹死的故事,悔得肠子要青了。 早知道说点好的了。 估计李羡也是因为喝了酒,体表升温,比苏清方感觉到的温度更低,气血不往脑子供,再加上水性一般,被浪一打,整个人晕了。 当然不能不管。 太子要是薨了,等着满门抄斩吧。不知道皇帝能不能接受再死一个儿子。又是秋猎,缅怀都不用换地方。十二皇子李昕有福了,说不定他就是下任皇帝。 苏清方脑海中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想了,一边念叨“别死啊李羡”,一边解开李羡的衣服,往两边打开,让他能够呼吸更顺畅。 罢了,苏清方摆正李羡的脑袋,微微抬起他的下巴,打开他的嘴,确定他口中没什么异物,随即用另一手的侧边按下他的额头,手指捏住他的鼻子,开始给他吹气,有急有缓。 像一阵暖风,带着兰桂的甜腻味道。 李羡神智昏沉,脑海里什么也没有,又尽是东宫往事,一幕幕闪过。 他想起母后、舅舅、意然舒然、老师,还有东宫二百六十七人,都已一个个离他而去。有些还活着,有些生不如死,大部分死了。 看到苏清方落水的瞬间,李羡心头浮起一股体会过千百遍的、失去的惶恐。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离别之痛像洪水一般把他淹没,令人窒息。 也许一沉到底,也就不会有这些欢悲了。 “醒醒!李羡!李临渊!别死啊!”有个声音在喊。 意识不清中,李羡感觉到潮热的气在往嘴里扑,挣扎着睁开一线眼。 女子侧脸近在眼前,甚至有点太近而看不太清。浓密的睫毛如蝶翅,带着刚出水的湿意,严肃得一眨不眨。 同样温热的唇,贴在他嘴上渡气。 像某种温热适宜的糯米甜糕。 想到此处,李羡一下清醒,被捏着鼻子不能喘气,反被呛到。 闻声,苏清方也从吹气的动作中抬起身体,整个人松懈下来,一副劫后余生的颓感,“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你没事吧?” “没……咳……没事……”李羡道,嗓子被水呛得有些哑。 他扶膝坐起,看到自己大敞的胸膛,衣服被扒了个透,不住又咳了几声,眉头紧皱,睨着苏清方。 跪坐在一边的苏清方给李羡拍了拍背,不懂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一脸被轻薄的样子,解释道:“我看你呼吸微弱,才解你的衣服的。救落水的人要这样的。” “你倒是熟练。”李羡没好气说,开始系扣子。 “也不是第一次了。”苏清方理所当然道。 霎时,李羡瞳孔放大,手上的动作顿住,瞪向苏清方。 “怎么了?”苏清方问。她都没让他感谢救命之恩,他不高兴个什么劲。 李羡收回聚焦在苏清方唇角的目光,无法置喙,起身离开,淡淡道:“没什么。回去了。” 苏清方跟上,一边拧干头发一边抱怨:“水性这么差还想着救人?你至少在岸边看看状况吧。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会游水?” 被一通训的李羡有股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憋屈感。自己真是脑子被酒淹了,会想救她。真是命里犯水。 李羡颇为怨怼地反问:“不是你喊救命的吗?” 苏清方反驳道:“谁突然摔一跤不喊救命?” “……”李羡无言以对,自顾自上了马。 一只玉白的手随即伸到他面前,示意他扶一下。 他竟然忘了,搀人上马这件事。 也不知怎么了,李羡心中隐隐生出一股局促,似乎是终于想到了男女之防。 她倒是全无所谓。 世传江南女子温婉贤淑,看来也不尽然——她装的时候是挺温良的。 李羡定下心神,把人拽上马。犹豫了一下,还是扶上女子的腰。 纤细得不盈一抱。 可能是湿衣服穿久了,身体开始发烫御寒。李羡感觉到一阵莫名的热意。 万事俱备,李羡就要扬鞭。身前的苏清方揪了揪缰绳,回头提醒道:“慢点。” 李羡当苏清方是害怕,嗤笑道:“来的时候也不见你多怕。衣服都湿了,不快点回去要风寒了。” “我是怕你摔死啊,”苏清方恼道,“命只有一条,得风寒,总比死了好。” “不会的。”李羡不以为意道,似是在说苏清方杞人忧天。 “你怎么这么自信?你弟弟难道不是骑马摔得?”苏清方诫道。 李羡默了默。 苏清方继续未完的嘲讽:“想来殿下落水之前,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呛晕。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太子殿下。” 李羡眉毛跳了跳,恨恨地叹出一口气。 “闭嘴。”李羡挤出一句话,夹了夹马肚子,慢慢驱动马,可能也就比人跑快一点。 *** 拜苏清方所赐,李羡这辈子第一次骑驴一样骑马。 两人慢悠悠地回到营地,各回各帐。 毡房里,灵犀正在整理器物,见李羡浑身湿漉地回来,大惊失色,连忙开始找干净的衣物,“殿下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不小心落水了,”李羡草草带过,接了袍衫,转到屏风后,吩咐道,“你先去休息吧。” 李羡并不需要近身侍奉,所以这么说。 灵犀会意退下,“奴婢去传太医。” “不用了。我没事。别搞得人尽皆知了。”卫源怕是受不了太子再落一次水的刺激。李羡想。 “那奴婢去给殿下熬碗姜汤。” “嗯,”李羡应道,“给苏清方也送一碗吧。” 苏姑娘? 灵犀愣了愣,随即微微一笑,尽管隔着屏风,没人看得见。 莲步移出,门帘重合,李羡也开始换衣服。 冰凉的袖口滑过虎口时,传来一阵隐痛。 李羡低眉一瞧,靠近食指那边,有一条半寸长的抓痕,还没有开始结痂,所以不显眼。 爪子真利啊。 李羡想,闻到了衣服上被湖水冲得寡淡的酒味儿,皱了皱眉。 大抵不好闻。 第34章鲛人梦呓(h) 视之无形,听之无声,谓之幽冥。 还有丝丝凉意。 李羡意识一片混沌,仿佛一片秋天的落叶,飘浮在空中,可以说是自由,也可以说是不定。 忽然,一阵窒息感袭来。 出于求生的本能,李羡抻开四肢,挣扎着抬起眼睑。 眼前,是透明的水,一股脑往他七窍灌。 他所置身者,不是幽冥混沌,也不是半空中,而是一片清澈的水域,不知是湖是海。 他在被水淹没,呼吸不得。 水光潋滟中,一道青色的倩影逆着天光、旋着圈游近,灵活得像一条鱼。手缠淡青色的纱,细长的发如藻荇般漾在身后。 她盛物一样伸出双手,指甲有一寸之长,捧起行将溺亡的李羡的脸,越靠越近,贴唇吻上。 干净如兰的气息从女子口中渡进男人肺腑,少许气体从他们不能完全贴合的唇瓣逃逸,形成大小不一的气泡,从他们眼前晃荡着上升,直到水面破灭。 李羡似乎听到了气泡破碎的啵声,握住了女人的手腕——果然只有大拇指扣到中指第二指节的纤细。 果然?他为什么会这么清楚此人手腕粗细? 来不及深究,两人升上水面。 水天一色中,女子似一片荷花叶,一点渍不沾。水滴珍珠一样往下淌,滑过眉宇、两腮,无声落入水中。 乌顺的头发湿成一绺一绺,贴在侧颊,显出一股清怜。身穿的轻薄青绸,或者说披更合适,沾水而不湿,隐隐透出嫩白的皮肉,勾出玲珑的身形。 水面波动不止。 李羡注意到,扶着她的腰,往水下看了一眼。 是鱼的尾巴,泛着珠光贝泽。 “鲛人?”李羡缓缓吐出两个字,陈述多过疑问,且没有多愕然,似乎默认了此时此境多荒唐都是正常。 她双手攀着他的肩膀,歪着头,像只不通人事的猫,回答:“你们好像是这么称呼我们的。” 东海之内,有人鱼,貌若美女,而爪手鱼身。皮白如玉,发如马尾。善歌善绩,泣泪成珠。 披缠在女子身上的青纱,漂浮在水面,随波逐流,薄得像雾,柔得像云,泛着星屑的闪光,是不折不扣的鲛绡,诞自她的双手。 鲛纱如斯,鲛珠若何? 李羡替她轻轻拨开黏在脸上的发丝,大拇指从女子纤长的眼角滑过,探究问:“你会泣珠吗?” 她蹙眉,面有不喜,“你也想要珍珠吗?” 也? 李羡敏锐地捕捉到字眼。 他当然不缺珍珠,也不好奇珍异宝,这次却似乎异常好奇,好像从她这对黝黑的眼珠子里掉出来的东西,会格外称他心意,又或者就是恶趣味的捉弄惹怒。 李羡嘴角微微挑起,回答:“是。” “我好心救你,你却要我的眼泪?”她怒目而视,“当真天下第一忘恩负义之人……” 话音未竟,李羡笑容敛去,挑起她倔强的下巴,沉声质问:“你还救过谁?” “告诉我,”李羡伸指压住她的下唇,碾花一样,语调却轻,“你还这样,救过谁?” 仿佛在说但讲无妨,不会有任何不好的后果。 然她不会相信一个背信弃义的男人,也不解,偏头躲掉他碾压唇珠的指,“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救过别人?” 什么时候呢,也许在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吧。 具体是什么地方,李羡没有继续深思,语气揶揄道:“否则,还有谁想要你的鲛珠?” “鲛珠为天下罕物,想要者多如过江之鲫。”这并不能作为他推断的理由。 李羡当然知道,珍美如泣珠,追求者多得跟野鸭子似的。他嘴角扯出一个略有嘲讽的笑,提出更过分的要求:“那我,就要你的眼睛吧。” 那必是天下第一的黑珍珠,唯此一对。 “好啊,”她答应得爽快,锐利的指甲从他汩动的颈侧动脉划过,勾开衣领,到达心脏的位置,直直地戳着,刺出月牙形的凹痕,又痒又痛,“把你的心,剜给我来换。” 真血腥。 妖物嗜血,最明智的做法无疑是远离。 可那和认输有什么区别。 李羡心头浮起一股强烈的征服欲望,一把扣住女子后腰,压着她靠近,另一手抬起她的下颌,亲了上去。 桂花冰粉一样的质地。 他不常吃甜的东西,之前被阿莹拉去逮玉容的时候尝过一口,以为早忘了,原来只是缺一个想起的契机。 冰粉太软滑,一含一吸便能入腹,完全不必动用利齿。可他还是咬了一口。 “李羡……”她吃痛,却被吻得一点空隙也没有,试图推开精壮的男人,反被抱得更紧,只零零碎碎溢出一点声响,以及各种语意不明的嗯嗯呜呜。 善歌者,当如是,却不知她的歌声是指引航向,还是吸引触礁。 李羡感觉自己的心在歌声中狂跳,微微放开怀里的女人,“你知道我是谁?” 她扯出一个笑,双唇殷红如饮血,不答反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李羡默了默,没有怀疑:“我知道。” “所以,”他扣住她脂玉一样的后颈,继续不成熟的亲吻,“乖一点。” 她不会乖,因为她性格里隐藏着完全不输他的争强好胜。 她开始回应着他狂烈的吻,扯开他的领子,往两肩撸下,露出男人精壮的胸膛。薄韧的指甲在各处坚实的肌肉游走,留下条条道道细微的抓痕。 情欲,在顺着伤口渗入体肤,咬得人骨头都在发痒。 他们具变成了欲海里的野兽,粗鲁地掀起千层浪,一朵一朵打在他们几近赤裸的身上,又离去,留下湿漉漉的男女。 凡世的锦绣,鲛人的纱绡,都随浪而去。 海水、海风,冷到无以复加,唯有彼此身上是暖的。 为了杀痒,为了取暖,他们越靠越近,越搂越紧,胸膛挤着胸膛,小腹贴着小腹。 鲛人生欲,便化成人。美丽鱼尾上的鳞不知什么时候尽数蜕去了,变成了修长的腿。 李羡的手顺势而下,摸到女子大腿,五指可以掐入的柔软。 他玩弄似的抓了抓白腻的腿肉,抬起挂到腰间,命令道:“打开。” “这样?”她凑近他耳边说,七月夏风一样炙热的气息,吹得耳根发软,另一只腿也勾上了他的腰。 “对,”李羡亲了亲她雪雁般的脖子,夸道,“真乖。” 她伸颈嗤嗤而笑,摆腰磨了磨男人底下同主人一般傲慢的器物,也近似命令地道:“进来。” 意思不言而喻。 “这样?”他同样问,挺起腰,甚至坏心思地铆足了力气。 “嗯,”她似满足地喟叹了一声,揉着他嵌在她肩窝的头,也夸道,“真乖。” 李羡眉毛一跳,随即失笑出声。 他知道她为什么笑了,不是被夸赞取悦,而是一种打从心底的不屑。 那就叫她连笑、连说的力气也没有。 李羡从美人香肩中仰起头,掳起她的荷茎一样笔直而纤细的腰,上下颠着,腰亦似劲弓,一张一弛。 海水起伏得更厉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啪啪啪的,不知道海水击打海水的声音,还是海水击打皮肉,抑或……皮肉击打皮肉。 李羡感觉自己在舂一个水糊咕噜的洞穴,每次挺进抽出,都带着汪汪水意。 她还会低吟,跟着他的节奏,绝胜世间万般和鸣琴瑟。 浪里浮沉叁千遍,细吟低喘如弦断般戛然而止。 水射进水中。 她仍笑着,面上带着饮酒般的酡红,轻轻替他理了理湿透的发,柔声道:“太子殿下,你该醒了……” 声音渐远,玉白的身体化作透明的泡沫,潮般扑面而来。 眼睛一闭,一睁,满目雕花栋梁,胸口沉甸甸的。 “喵——”柿子躺在他胸口,乖巧地叫了一声,随即舔了一口他下巴。 难怪喘不过气,这么重一坨,要被压死了。 李羡微不可察叹了一口气,提起猫的后颈,放到地上,“别闹。” 午睡方醒的李羡还有点神志不清,靠着睡榻,不禁揉了揉眉心,心虚地瞥着不老实的猫。 它妖娆地抬着一条腿,正在舔腚上两个铃铛。 李羡眼皮跳了跳,想到自己被舔的下巴,抬手就是一巴掌,拍着它的脑袋,发出砰砰的闷声。 好听就是好头。 第35章投桃报李 从围场回来,又过了叁五日,菊花开得正灿。 苏清方揪了一朵大金菊,坐在院子石墩上,有一下没一下扯着花瓣,不多时便撒了一地金。 “姑娘,”沏茶回来的岁寒放眼一看,可惜道,“你干什么呢?花要被你薅秃了。” 苏清方这才回神,低头一看,脚边尽是条条缕缕的菊花瓣,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将被拔秃了一半的花盏挡在面前。 “姑娘有心事啊?”岁寒坐到苏清方身边,探头问。 “没有,”苏清方不假思索回答,自顾自斟了一杯茶,浅啜了一口,又瞥了一眼岁寒,犹疑问,“岁寒,我想送人一个东西,你觉得送什么好?” 她想了好久没想出个眉目来,不如听听旁人的说法。 “送给谁?”岁寒好奇问。 “一个……”苏清方捧着茶,手指摩挲着杯壁,“男人。” “男人?”岁寒像兔子听到动静一样直起了脑袋。 苏清方不疾不徐解释道:“他救过我一命,还没有酬谢他。” “那姑娘应该去问润平公子啊。”男人最懂男人嘛。 “秋闱在即,润平每天在学院也不着家。我也不想拿这些事去扰他。” “也是,”岁寒捧起脸,动起了脑筋,“送礼嘛,当然要投其所好。像润平公子,喜欢的就是弹弓之类的东西。所以,姑娘可以看那位恩人喜欢什么、缺什么,就送什么。” “他可能什么也不缺吧……”苏清方喃喃念道,灵光一闪,拉上岁寒,“走,我们出去逛逛。” *** 购置完适宜的礼物,苏清方便去了太子府。 一般官员,卯时上值,申时下值。不过李羡作为太子,作息难定。苏清方也没想去了他就刚好在,在了又刚好没事,已预备好让灵犀代为转交。 灵犀见苏清方负着一个小箱箧而来,笑问:“姑娘也来给殿下送礼?” “也?” 临近重阳,借机献殷勤的人自然不少。箱子越小的,礼物反而可能更贵重。李羡吩咐灵犀,全部回绝,不用告诉他。 苏姑娘这份礼,可能要殿下自己处理了。 灵犀微微一笑,只道:“殿下正在和单大人说话。姑娘稍等。” “那算了,”苏清方才不相信李羡的效率,她又不是没等过,“灵犀姑娘帮我呈交给他吧。他会明白的。” “姑娘等等吧。殿下会想见姑娘的,”灵犀劝道,正见单不器出来,激动道,“单大人出来了。” 话音未落,厅后转出一个红衣官服的男子,与苏清方对望了一眼。 本朝官员,四品五品者服绯,即使是未至五品而借绯,也代表着得蒙圣眷。 春日里遥遥一望,已知此人年少有为,芝兰玉树,今日得窥,更见面如冠玉,身形似鹤。 苏清方冲他点了点头。 单不器也颔首回礼,微笑而去。 *** 垂星书斋,送走单不器的李羡正单手撑额,闭目揉眉,忽闻一阵敲门声,叹出一口气,不耐烦地问:“又有谁来了?” 能不能让他消停会儿。现在不是下值的时间吗,什么天大的事不能上值的时候说? “那我先走了?”一个声音响起,如梦似幻,略带尴尬的语气。 座中的李羡霎时睁眼,转头只见苏清方跟在灵犀身后,站在门槛外面。 李羡下意识坐直了,但因为这样的开场,有点不太好往后接,便只剩下一句干巴巴的话:“许久不见了。” “也就叁五日吧。”苏清方道。 李羡不予置评,嘴角微微上挑,“来做什么?” “我来送点东西,”苏清方干笑,“不多叨扰。” 相较于李羡的公务,苏清方这点事实在有点拿不上台面。 早知道就不听灵犀的话一起跟进来了。李羡再是老谋深算,也不过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案牍劳形久了,恐怕只想要个清净,管他来的人是谁,通通不想见。 想着,苏清方把书箧放到书案上,道:“这是我抄的经。你收下吧。” 一旦他收下这箱经书,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往后再不能提起,以此生非。 李羡打开箱子,一看就知道大概数量,还是问:“十二卷?” “八卷。”苏清方控制不住咬牙。 “那你这不是缺斤少两吗?”李羡戏谑道,随便拿起一本翻了翻。 难怪要来主动交货,怕是不想以后旧事重提,再抄剩下的四卷。 真精明呐。 苏清方撩了撩头发,假装没听见。 几声喵喵,狸猫从外面溜进来。 李羡常呆在书斋,猫也喜欢往这里跑。但书斋里堆满了各部奏表,李羡怕猫乱翻乱划,所以从来不准猫进书房。 正自翻书的李羡听到柿子奶唧唧的叫声,便要赶它出去,见苏清方已经一脸喜爱地蹲下去开摸,也就没说什么。 苏清方是有备而来,连猫的吃食也带了。她一边喂猫,一边瞥到李羡还在一页一页翻,讶然问:“你要一页一页看吗?这么闲?” 明明刚才还一脸烦躁。 “这不是《常清经》吗,”李羡语气无奈,“要被烦死了,正好读读。” “你烦什么?” 李羡也没忌讳,直言道:“你们江南,真是个大窟窿啊。” 苏清方一愣,心中已有些猜测,“你去江南府,不仅仅是为赈灾吧?察贪腐?” 李羡讪笑,“江南自古鱼米乡,都中饱了贪官污吏的私囊。再不查,根基都要被蛀空了。” “正是因为江南富庶,随便一个小窟窿,就可以漏出千两金,自然蠹虫多、窟窿多,”苏清方不停摸着猫,状似漫不经心道,“不过那些钱,很大一部分都孝敬到京城了。” 上官之上有上官。靠山不找好,关系不打点清楚,寸步难行。李羡若是愿意,能当不少人的衣食父母呢。 啪一声,李羡合上书册,提醒道:“祸从口出,小心惹火上身。” 苏清方好笑,“那你还同我说这些?” 李羡默然。只是心底觉得场子不能冷下去,否则戏就散了。他不想这场戏散,就想到什么说什么了。不过他烦也是真的烦,便想同她发几句牢骚。 苏清方微微一笑,抱猫在怀,“你先看吧。我想找一下凌风。他在吗?” “你找他做什么?”他们两个什么时候扯上关系了? 苏清方道:“上次多亏他拔刀相助,还有我弟弟落水那次,也幸得他搭手。我上次见他的剑带磨损,所以买了一条新的,想送给他,答谢他。” 名利场上,做得好不如说得好。到苏清方这里,全部反过来,说得好不如做得好。 红绶带,锦香囊。为表花前意,殷勤赠玉郎。 李羡心中莫名有些不平不快,撇开眼,淡淡道:“我派他去中书省了,还没回来。” 苏清方遗憾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拜托道:“那你帮我转交给他吧。” “我帮你转交?”李羡像是听到了什么天下大稽,语气不善。 太子殿下可不是任人驱使的。 苏清方察觉到李羡隐隐的火气,觉得莫名其妙,默默收回手,抱紧了怀里的猫,“那我麻烦灵犀吧。” 李羡没好气地甩下用以清还旧账的破烂抄本,停在“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一句。 他瞄了一眼猫,又瞄了一眼苏清方手上的盒子,冷嗤道:“我这阖府上下,连猫在内,你要送个遍啊。不过我这里不许私相授受,你还是趁早收回去吧。” “啊?”苏清方犯难,“那我要送你的东西还送不送啊?” 李羡:…… 第36章吴丝蜀桐 “那我要送你的东西,还送不送啊?”苏清方问。 李羡一时竟分不清眼前的女人是真拿不准,还是试探,也不知道该回答可还是不可。 他要真成为一个朝令夕改的人了。 李羡碾了碾隐在袖子里的手指,话便到了嘴边:“你有事求我?” 是不是,都要拿到台面上说。但不得不说,这个问法太直白尖锐,一般人恐怕都会羞恼,也就顾不得想其他了。 苏清方果然听得来气,“难道给你送东西就是有求于你吗?” “当然不尽然,”李羡状似漫不经心问,“所以你为什么要给我送东西?” 苏清方完全没意识到话题绕了一圈已经变成她为什么送,摸了摸圆不溜秋的猫猫头,缓缓道:“多谢你帮我还有弟弟。” 原来和凌风一个理由啊。 李羡腰一松,往后一靠,讪笑,“你不会也要送我剑带吧?我可不佩剑。” 如果是一物两送,只能说苏清方太偷懒,又或者她的见微知着不在他身上。 一副慵然的姿态,语气也调侃,苏清方却莫名觉得李羡眼神里有隐含的计较。 不知是不是因为久居高位,眼神里总是含刀带剑。 她倒也没那么蠢,送不使剑的剑带。 苏清方成竹在胸道:“当然不是。” 说着,苏清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扁平香囊,递给李羡。 香囊上绣有“雷声堂”叁字,是京城有名的器乐行,堂主人是川蜀斫琴世家雷门的弟子,颇受追捧。 香囊被撑得硬挺挺的,摸着似乎是盘成一圈圈的某种东西。 李羡扯开系绳,把东西拿出来一看。 是一副琴弦。 “我看你那张琴没有弦,”苏清方冲东边墙壁撅了撅下巴,“或许可以上一下。不然被人看见,要被笑话了。” 虽说可能没人敢笑话太子殿下。 李羡目光投向墙上霞云一样的瑶琴,唇角微挑,“巧了,那张琴,正出自蜀地雷氏家主,背书明月之诗,故名‘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有迹可循的第一张落霞琴,记于《洞冥记》,言汉武帝见庄女从东来,弹落霞之琴。 无论从形制还是琴后铭文,这似乎都应该是一张属于女子的琴。 苏清方只是感叹:“雷氏家主斫的琴,有市无价。等着雷家主斫琴的人,估计已经排到五十年后了。你就天天挂在墙上,连弦也不上?果然皇家富贵,这样暴殄天物。” 说到最后一句时,苏清方稍微压低了声音。 李羡不置可否,只道:“雷氏的琴虽久负盛名,不过最好的弦应该是你们的吴丝。” “吴丝蜀桐,固然绝妙,可远在千里,也就只能想想了,”苏清方不忿道,“这也是我找了京城一圈找到的。不便宜的。” 她自己都不会用这么贵的弦呢。 李羡怪问:“你怎么这么穷?” 连买凶还要拿他的带勾抵账。 李羡一想到,不免有些猜测,“这个不会是你拿那个金带勾买的吧?” “怎么可能?”苏清方没好气道,“我爹是没给我留什么东西,不过好歹有一点积蓄。” “不是还有《雪霁帖》吗?”李羡戏谑问。 苏清方别开头,“别想了,不会卖给你的。” 李羡笑了笑,反问:“会上弦吗?” 苏清方摇头,“我力气不够,一般都是润平帮我上。” 闻言,李羡行到墙前,一手托着琴尾,一手扣住琴腰处的龙池,小心翼翼把琴取下,放到琴桌上,开始上弦。 照苏清方说呢,虽然李羡的琴连弦都没安,但该有的家伙事儿一点不少。琴案漆红,和琴身的颜色如出一体。配套的琴轸收在匣子里,是白玉的。 只见李羡拉紧了弦,拨了拨,在听音高,几下便定准了音。 苏清方不禁赞道:“殿下的耳朵,堪比周公瑾啊。” 曲有误,周郎顾。不是所有人都如周公瑾般精于音乐。一般人上弦,会在旁边摆一张定好音的琴,按照正确的音确定上弦的松紧程度。即使如此,也需要不俗的耳力。像润平,哪怕旁边摆着一张正音的琴,他也找不到调,得苏清方在旁边告诉他松了紧了。 李羡漫不经心瞄出一眼,半开玩笑地说:“你想说我沉迷声色?” “为什么不能是耳聪目明?”难道她在他眼里就吐不出好话吗?苏清方腹诽。 坊间都开始传太子喜欢男人了,还沉迷声色呢。诶?等一下,那个单大人,同李羡走得挺近的哈。养的猫好像也是公的诶。 苏清方偷偷瞥了一眼猫屁股。 确实是公的。铃铛上还有毛。 能不能摸啊? “你一直站着不累吗?”李羡突然一句话,给苏清方吓了一跳。 正缠弦的李羡也不知苏清方发什么呆、受什么惊,像做亏心事被逮到一样,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座位,讷讷开口:“坐吧。” 苏清方干笑,还拍了拍猫屁股,以掩饰自己刚才的坏心思,乖巧坐下。 即时,房中只剩下丝弦越缠越紧的声音。 苏清方不自觉荡起了脚,又觉得口渴,喝了口茶。 换口味了,这回是红茶。 “后面卫滋还有找你麻烦吗?”李羡问。 苏清方想了想,苦笑摇头,“他好像见了我就躲,不晓得为什么。” “嗯,”李羡应道,“别想着再收拾卫滋了。事情真闹大,查出什么,你在卫家的日子不好过。” 这也是李羡让凌风收着点力教训的原因。 苏清方叹息道:“真荒谬啊。分明是他作孽多端,偏我要忍下这口气。若我孤身一人,大不了鱼死网破,偏偏我还有母亲和弟弟。” 李羡听罢,不可谓不心悸,“那多亏了还有你母亲和弟弟拴着你,不然你怕不是准备拼命。同这样的人同归于尽,亏你也甘心。人之老矣,满齿不存,舌犹在也。亦可谓勇者。” 苏清方轻哼了一声,“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年少气盛。”李羡如是评价。 啊? 苏清方以为自己听错了,费了好大劲才憋住笑,默默翻了个白眼。比飞扬恣意,曾经天之骄子的李羡只怕过之而无不及吧——哪怕叁年的落魄,也刮不尽他骨子里的自信张扬。 光悠悠,风悠悠,李羡终于上好弦,擦了擦手,问道:“弹一曲吗?” 苏清方挑眉,怪问:“你不弹吗?” 她当他上弦是为鸣琴呢。 李羡摇头,“我不会弹琴。” “说谎,”苏清方凝着李羡的竹节般的手,“你左手无名指指背有茧痕,是练跪指才会磨出来的。” 李羡教苏清方射箭时,苏清方观察过他的手——看起来分明修长,茧可没少长。写字射箭,还有其他。苏清方都不知道他怎么能学这么多东西。 听说皇子小时候寅时就要起来念书,比公鸡打鸣还早,几乎全年无休。看起来是真的。 站在琴案前的李羡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某些茧子已经退了,不过留下些异于正常皮肤的痕迹,道:“太久没弹了,可能也就会个《秋风词》了。你不会也是个半吊子吧?” 苏清方不屑道:“那可能比你强一点,会《凤求凰》。” 时下人学琴,多以《松风琴谱》入门,所记第一首为《秋风词》,第二首为《凤求凰》。 李羡轻笑,“比我强一点算什么。” 说着,李羡便让出位置,示意苏清方入座。 苏清方默了默,最终轻轻放下猫,坐到琴边,左手如白雀般在弦上跳了跳,将琴调为徵调。 起手勾五弦,作商音。 李羡忍不住勾唇。 说《凤求凰》真的就弹《凤求凰》,一点没想卖弄一下。他这张琴不说冠绝古今,也算音韵天成。旁人触之,大抵不忍释手。 相传,《凤求凰》是司马相如作的一首琴歌,为表对卓文君的爱意,热烈奔放,又真挚缠绵。曲中言: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李羡定定地站在琴前,仿佛听到了琴里的歌咏。 再无旁的声音,再无旁的事物。 琴歌短暂,一共八句,须臾便到了尾声。 苏清方挑出最后一个音,余音久久不绝,由衷赞叹:“真是张好琴啊。” 李羡似乎也在回味,“你若喜欢,就抱去吧。” “反正我也用不上。”他补充道。 苏清方闻言低眉,轻轻抚过琴面、琴弦,神情里掩不住的喜欢。 门外响起忙乱脚步声。 苏清方抬头一看,只见灵犀急步而来,告道:“殿下!陛下来了,快到外面了。” 第37章心付瑶琴 皇帝陛下驾到,没有让通报,此时已将到垂星书斋。 苏清方从未私下面见过皇帝,缓缓站起,有点不知何去何从,“我……” 走是肯定走不了了,现在出去,恐怕会和皇帝碰个正对面。 李羡自有一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指了指后方屏风,示意苏清方:“去后面躲一下。” 紫檀屏风之后,是李羡小憩的隔间,和一般寝居之室无异,只是要小一点。 苏清方蹑手蹑脚闪到屏风后,罢了又反应过来不对劲——她光明正大从正门进来的,怎么搞得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像私会偷情。见皇帝就皇帝嘛,李羡这里应该素来不缺客人吧。 恰时,皇帝进来。此时再从小憩之室出去,真是百口莫辩、不是偷情也变成偷情了。于是苏清方只能老实窝在屏风后。 透过屏扇与屏扇的间隙,苏清方看到李羡冲皇帝行了个礼,“儿臣参见父皇。” 面对面时,原来李羡是会叫“父皇”的。苏清方想。 身着常服的皇帝抬了抬手,以示免礼,目光落在成双的茶杯上,笑问:“有客?” 李羡也瞥了一眼苏清方用过的那只杯子——得亏用的是紫砂杯,且她涂的口脂色薄,杯沿唇痕不明显,不留心看只会以为是水渍。 李羡摆手示意灵犀收拾,回答道:“玉容刚才来过,和儿臣商议了一下南方抗洪的嘉奖事宜。” “嗯,这件事你看着办吧,”皇帝微笑道,与之对视的眼光一怔,缓缓挪步,越过李羡,走到琴案前。 皇帝缓缓伸手,摸了摸光滑的琴头,神情颇为怀念的样子,“许久,没听你弹琴了。刚才在屋外,听到你弹《凤求凰》,倒似别有一番情致。是有心仪的女子了吗?” 女人的力量一般不及男子,不同人对乐章的顿挫表达也不同。皇帝怕是听出了其中力度的减小,加之《凤求凰》为情爱缠绵的曲子,便以为是李羡思慕少艾。 内间的苏清方表情干涩——早知道弹《酒狂》了,弹什么《凤求凰》。 立于原处的李羡不以为意道:“许久没弹了,技艺生疏,随便弹了几首简单的曲子。” 皇帝点头忆道:“听到你的琴,不禁想起你之前和舒然琴箫合奏的场景。钟家……” 提到此处时,皇帝言语停顿,转而道:“你二十有二,早已弱冠,也是时候娶太子妃了。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已经一岁了。” 李羡笑了笑,却似乎不觉得多诙谐,有点浮于表面,“过几天就是秋闱,事情庞杂,倒没什么心思想这些。” 皇帝循循道:“秋闱之后,各地举子就会入京,又是春试。事情是没有做完的一天的。” “那也等年后再说吧。年底事情杂乱。” 皇帝默了默,依道:“那就等年后再说吧。啊,对了,东宫已经修缮完毕,你也可以搬进去了。这里太过偏远。” 李羡默默移开眼,“再说吧。” 皇帝眉头微紧,“羡儿……” 最终,皇帝也没说什么,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摆驾回了宫。 一直送完皇帝,李羡重新回到垂星书斋,冲屏风喊了一声:“出来吧,人走了。” 屏扇后的苏清方猫似的探出半个头,观望了一下,才彻底从屏风后出来,长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李羡好笑道:“也没这么恐怖吧。” “我是怕皇帝走过来看到我。那可真是有口也说不清了。”苏清方解释道。 “不会的。”李羡一脸云淡风轻,又笃定。 可能因为他们父子之间,实在没什么所谓的亲密吧。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中间,阻止他们更进一步。不知道李羡自己有没有意识到,皇帝的问题,他一个都没有正面回应,全推回去了。 苏清方心有所感,抿了抿唇,问:“你为什么不想搬回东宫?” “你光听到这个了?”李羡反问。 苏清方:? 那她应该问什么?问舒然是谁,问他为什么不想娶太子妃? 整张脸透出一股清澈的疑惑,李羡戏嘲摇头,讪讪道:“搬回去做什么,再放一把火?工部那帮人怕是做梦也要骂我。” 苏清方完全不觉得这个玩笑好笑,脑子嗡响,像个被重锤敲打的钟,“东宫失火,是你自己放的?” “为什么……”苏清方想不通,“你这么不想和你父亲住在一个屋檐下?” “皇宫以东,故名东宫,”李羡站在门口,望着半空,只有落光了叶子的树杈与悠悠的云影,却似乎瞳孔中眺到了幽深的宫苑,“虽然两者都属于宫城,但其实中间隔着重重墙壁,并不互通。每次进宫,要先出东宫再进皇宫,还不如离皇城六部近。” 东宫和皇宫的关系,或许说比邻而居更合适。 李羡恹恹道:“我不想住那里,只是因为会时常做梦,想起因我而死的二百六十七个亡魂。” 幽居临江王府的叁年岁月,矇昧得已记忆不清。在东宫暂押的十八天,却还历历在目——持械的官兵破门而入,宫婢宦官惊得乱窜,混杂着哭天喊地的哀嚎。 仅仅从这个数字,已经可以想象曾经的惨烈。东宫之内,死去二百六十七人,东宫之外,又有多少人受牵连? 苏清方垂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剩下无力的一句:“死者已矣。” “我知道。” “殿下如果真的知道,”苏清方面有忧色,“应该搬回东宫。诚如陛下所说,这里偏远,远不及东宫贴近中枢。而且你一直呆在这里,很难不让陛下认为是衔恨在心。” “如果,我真的恨他呢?” 苏清方一顿,“也算……人之常情吧。” 李羡瞥了苏清方一眼,“你倒是通情达理。” 旁人恐怕会让他莫怨君父。 苏清方娓娓道:“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叫苏鸿文。他母亲生他时发子痫没了,父亲因此很疼爱他,说不学无术也不为过。我母亲是继室,又性格柔顺,不想让人说她苛待继子,就时常让我忍让。我和润平小时候没少受苏鸿文欺负。我有时候也怨恨父亲,为什么同样都是犯错,不好好管教苏鸿文。我尚且如此,何况皇帝把你关了叁年。” 李羡微笑,带着股秋风般的萧索,“我最恨的,不是他把我关叁年,而是他不相信我和母后。问也不问、查也不查,就将我羁押,还逼死了我母亲……” 李羡抬头看了看从始至终没有改变的房梁、他望了叁年的房梁,曾经也想过一根绳子吊死,“我当时想,他为什么不直接赐死我?我当不怨。九泉之下,说不定还能找母后、舅舅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不是像现在,似乎连曾经的恨也成了笑话。” 然而扪心自问,哪怕最后的真相是王氏谋反,皇帝的作为皆有理可据,李羡恐怕也没办法再以一颗平常心对待他父亲了。 苏清方缓声道:“虎毒不食子。殿下肯定也不会轻生的。” 李羡有点自嘲的语气:“当然。我若真想不开寻短见,你现在也见不到我了。” 苏清方摇头,“并不仅仅如此。殿下是说得出‘满齿不存,舌犹在也’的人,定不会轻易赴死。” “说不定只是说得容易。” “所以寻死也就是说得容易了。”苏清方摊了摊手,轻巧说道。 李羡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明白苏清方给他绕出来了,半是调侃半是夸赞:“你挺能自洽。” 苏清方但笑不语,又道:“其实,当年之事,发生得突然,皇帝也难免会气急,谁也没有想到先皇后会自裁。你不要过于郁结。而且王氏举事的真相还没有完全明朗,一切都是未知数。先皇后可能也和你一样,是无辜受牵连的。” 李羡道:“我在暗中查找那枚私印,不过还没有找到。” 苏清方不解,“先皇后的东西不都原封不动保存在椒藻殿吗?怎么会找不到?” “事情毕竟已经过去四年,而且当初伺候我母后的宫人都殉葬了,很难说放在哪里。” 苏清方惊然,“我朝不是不许人殉吗?” 李羡没说话。 皇宫的规矩是皇帝定的,甚至整个天下的规矩都是皇帝定的。事死如事生,让宫人给自己的妻子殉葬,到底是深情,还是薄情呢。 苏清方忍不住叹息,瞥见屋外天色昏黄,自己竟然在太子府呆了这么长时间,辞别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嗯,”李羡点头,指着案上的月出瑶琴,“把它抱走吧。既然上了弦,要时常弹奏,才算不辜负。” 苏清方笑道:“你又不是不会弹。” “我现在和不会也差不多了。” “学过,捡起来很快的。” “懒得捡了。” 苏清方:……也不能说这人懒。该忙的事他一点没少忙。 琴音沉如钟、清如磬,谁能不爱呢。苏清方却晓得无功不受禄,拒绝道:“我给你送弦,到头来却抱张琴回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那这样吧,”李羡道,“飞石山下,有个隐士,培育了一种素心兰花。你替我走一趟吧,就算我们换。你得了琴,我得了花,也算各有所用。” 苏清方颇为动心,小心翼翼开口:“贵吗?” “……”李羡揉了揉眉心鼻梁,“其人性情古怪,主要看眼缘。乐意的,分文不取。不乐意的,千金不换。” 苏清方瞳仁转了转,试探问:“不会是你不合他的眼缘,没讨到吧?” “……” 沉默就是承认了。苏清方想。 第38章松风道人 仙石山下,原来还有人家。 往日苏清方来,都是朝山上的太平观奔,从没有在周围逛过,所以不知道山下风光。 其间田地平整,屋舍俨然,因有泉出石中,故名石泉村。正是松风先生隐居处。 苏清方和岁寒一路寻来,也颇费了点功夫。遥遥见围泉砌池,旁边还竖着一块半人高的碑,刻有“石中泉,益寿年”六个大字,正觉得口渴,便以手做勺,掬了一捧饮下,果真十分润甜。 又有一个五六十的老翁钓鱼回来,身量清瘦,精神却矍铄,一手提着鱼竿,一手提着鱼篓,口中还哼着短歌。 苏清方连忙上前请教道:“老阿翁,请问您知道松风先生住在哪处吗?” 老翁暂停哼曲儿,上下打量了一圈苏清方,问:“你是何人?找他何事?” 苏清方一顿,回答:“晚辈苏清方,听说先生培育了一种素心兰花,特意来向先生求花。” 老翁听了直摇头,“你这家门报得不好。家中没有人做官吗?” 苏清方不解,“怎么不好呢?” 老翁呵笑,“你看起来聪明,原是个蠢笨的,连借势的道理也不懂。你家中若是权贵,任谁见了不礼让叁分?” 苏清方讪讪笑道:“我家算不得显赫,父亲也过世了,现在和母亲、弟弟居住在舅舅府中,只有一个表哥在礼部任职,在京城有个立足之地罢了。人微言轻,不敢倨傲。且我是真心来求见先生的。先生居于乡野,想来也不汲汲于此。” “莫拍马屁!”老翁怼道,指了指山巅,“你不晓得古之所谓终南捷径吗?这仙石的传说也有了,离京城也近,鬼知道来此居住的,是真隐士,还是待价而沽者。” “……”苏清方忖了忖,道,“晚辈却觉得,若是真隐士,自当有见无类;若是待价而沽者,也当无论官衔接见。” “怎么说?” 苏清方徐徐道:“我朝官制,最高为正一品,有叁公、叁师,可都为虚设或加衔,并不执掌实际政务。说大很大,实际不如叁省长官加平章事,领衔政事。下品者,有县令县尉。虽然品秩不高,可天高地远,亦可一手遮天。可见大官不一定大,小官不一定小,且自有他有用的地方。 “如苏老泉者,不也是先识张方平,再识欧阳公,始仕官家吗?又所谓叁十年河东,叁十年河西,谁又能知道当年平阳公主家的歌姬,最终成了武帝的卫皇后。傲才骄人、以宠作威者,往往难得长久。” 老翁捋了捋胡子,笑道:“有点意思。” 说罢,老者继续朝前走去。 苏清方见了,赶忙跟上去,又顺手拎过了鱼篓,言笑晏晏问:“还未请教先生怎么称呼呢。” 老人瞟了苏清方一眼,悠悠反问:“你不都叫上了吗?” 不然他也不说她聪明了。 苏清方微笑解释道:“我想一般人对问路的,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不会问那么多。且先生和我聊这许多,谈吐不俗,不似常人。” “倒是老夫话多了。” “晚辈没有这个意思。” 老者一笑置之,答道:“老夫姓齐,自号松风道人。” *** 叁人沿路直走,便到了一处松林。一间茅舍倚林而立,竹扎的篱笆比人高一点。门上悬着一块单薄的木匾,着墨书有“松韵”二字。虽然简陋,不过仍可以看出横竖间的古朴气韵。 推门而入,便见一院叁舍,院中还有数畦小田,种满了东西,绿茵茵的。 齐松风搁下鱼竿,又在腰间汗巾上擦了擦手,冲傻站着的苏清方撅了撅下巴,示意道:“放下吧。” “好,”苏清方颔首放下篓子,眼神示意了一下岁寒,递上带来的礼物,“重阳将近,这是我给先生带的重阳糕。还请先生收下。” “嗯,”齐松风接过,又问岁寒,“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岁寒。”岁寒笑嘻嘻回答。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对。” 齐松风叹息摇头,嫌弃道:“女孩子家家,都取的什么名字,冷死了。” 罢了又睨了苏清方一眼,“你的名字更是,又冷又硬。不晓得你爹怎么想的。” 苏清方浅笑,“我倒觉得这两个字挺好。” 齐松风不置可否,回忆起来,“你说你找老夫干什么来着?” 苏清方一下聚起精神,“想请先生赐一株素心兰花。” “哦,那玩意儿啊,老夫确实有,”齐松风背起手,煞有介事道,“不过想要的人那许多,从这儿都能排到朱雀门了。就这么随便给了你,显得老夫很随便。” 朱雀门正是京城南门。 苏清方笑容僵在脸上,心想果然没这么容易。 又听齐先生说,勉为其难的口气:“这样吧,你替老夫除一下那田里的杂草吧。正好帮老夫干活的那个小子,叁四个月没来了,草长得比庄稼还好了。” 苏清方顺着齐先生的指向看去,才看出来,那绿成一片的原来是丛生的杂草,不自觉挑了挑眉。 “不想干?”齐先生抽了条小竹凳在院中,慢条斯理坐下,一边吃糕一边问。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苏清方牙一咬,眼一横,应道:“干!” 说着,便开始挽袖子。 闲坐在旁的齐松风又叹道:“哎呀,这糕点太干了。岁寒小丫头,你去石泉取壶水来,烧开了给老夫泡茶吧。” 岁寒不笑了,也没动,望了望苏清方。 这人使唤人倒是得心应手。 苏清方冲岁寒点了点头,轻声道:“去吧。” 岁寒这才提壶离开。 偌大一个院子,只剩下两人,与几声麻雀啁啾。 苏清方望着绿油油的杂草地,脸似也被映绿了几分,默默叹出一口气,忙活起来。 齐松风微微一笑,半开玩笑道:“你们也真是,有肴无酒,如此良辰何?也不晓得给带瓶菊花酒。” “那我下次!”苏清方蹲在田里,一边用力拔草,一边回答,“给先生带菊花——酒!”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地,苏清方将草头连根拔了出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却发现是根初长成的萝卜。 苏清方惊恐地瞄了一眼齐先生,见他正在低头掸衣衫上的尘,不曾看她,赶紧又埋了回去。罢了还扶了扶萝卜叶,不过因为被拔得太狠拔伤了,任是如何也支棱不起来了。 “拔了就拔了吧,你再埋进去也长不好了,再烂了根发臭,”齐松风早发现苏清方拔错了,只没说,毕竟再多的经验不如自己吃过深刻,提醒道,“只别再拔错了。” “是……”苏清方低头,又把萝卜刨了出来。 齐松风失笑,老神在在问:“你说你表哥在礼部任职,官居几品呐?” “从五品。” “五品郎中呀,也不小了。礼部虽然职权轻一些,不过好歹是上叁部。十个进士,九个先进礼部观政。清贵得很。兵部、工部、刑部,那才是真的吃力不讨好呢。” 苏清方听来有趣,“还有这种惯例吗?那还有一个进士呢?” “还有一个,成了安乐公主的驸马呀。直接从天官做起,”齐松风调侃道,“不过那小子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十七岁的状元啊,一百年也出不了一个。说起来,明年又是春闱了,不晓得会出什么样的俊才……” 说至此处,齐松风话锋一转,浑然一个喜看热闹的老头,“清方小姑娘,你可要上点心了。” “上什么心?”苏清方拿手背擦了擦额头,不解问。 “榜下捉婿呀。” 苏清方:…… 齐松风抚膝大笑,见岁寒已取水来,起身煮茶去了。 *** 一直忙碌到中午,原本纷杂的田畦终于现出明显的纵横垄沟。 苏清方撑着膝盖缓缓起身,抻了个天大的懒腰,难掩激动地跑到齐松风跟前,禀报道:“我弄完了,先生能赐我兰花了吗?” “老夫已经给你了呀,”齐松风指了指苏清方的手,挑眉道,“就在你手中。” “啊?”苏清方疑惑垂眸,看着手里攥着的、被拔断了根的植株,“啊!” 这不是杂草吗! 第39章兰草观音 折腾了半天,腰也酸了,腿也颓了,结果全被自己拔了。苏清方心中抽痛,嘴角耷拉,埋怨道:“先生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也不心疼吗?” 苏清方可不相信他没看见,就像他作壁上观她拔萝卜。现在好了,那块田里只剩下萝卜了。 此人果真是古怪爱捉弄人。 齐松风好笑,“老夫好心给你们做鱼,想留你们一顿便饭,你倒怪起老夫没提醒了。老夫难道没和你说,别再弄错吗?你分明不识五谷花卉,却也不问,只会自己闷头做事,没做好又怨别人。” 苏清方被说得赧然,反省道:“是我做事有失妥帖。” “孺子还算可教,”齐松风欣慰地点了点头,“只是我看你的样子,连兰草也不认识,也不像是爱花之人,又非要那花干什么?” “是我朋友想要,托我来寻的。”苏清方解释道。 齐松风不屑道:“想要却委托你来取,想来也没有多爱花。” “他……”苏清方也不知道李羡算不算爱花,四月里去看并蒂莲,府上却一片惨绿。 说起来,托李羡的福,苏清方也没看到自家的并蒂莲呢。 苏清方想到,低眉一笑,“我承了他不少情,也不知道该怎么谢他。他从没说过想要什么,好不容易开一回口,我想便替他走一趟吧。也不是多大的事。” “人情成债,”齐松风笑叹,语调抑扬顿挫,颇有些唱词的韵味,“最是难偿呐。” 齐松风哈哈似是取笑了两声,又道:“老夫看你这样辛苦,也不叫你空手而归,送你一样东西吧。” 苏清方连忙摆手,“兰草珍贵,我一下全拔了,岂敢再要先生的东西。” 齐松风云淡风轻道:“其实也没多珍贵,老夫种着玩的而已。花有重开日,来年再栽就是了。届时你来,老夫赠你一株好的。” 苏清方惑然,“不是很多人想要吗,怎么会不珍贵?” “珍贵的从来不是花,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齐松风指着苏清方手里的兰草,又像是在指苏清方,“而是人。” 苏清方了然微笑,“想来很多人想请先生出山吧。” “老夫已经去过山外了,没什么意思,不如现在种地钓鱼来得快活,”齐松风从屋中取来一卷画给苏清方,“花是你清理园圃的报酬。这个东西,是酬谢你的重阳糕的,也让你能给那个叫你取花的人一个交代。” 苏清方小心翼翼打开画卷,原是一幅秋兰图。并不是名家名作,笔触十分稚嫩,连款也没落。 “先生的画作?”苏清方问。 齐松风但笑不语,又给了岁寒一条水晶手串,“还有岁寒小丫头,这是答谢你给老夫取水沏茶的。只一样,下回别放那么多茶叶了,苦死了。” 岁寒憨笑,隐下了自己捉弄的心思,心想这个老头还挺好的,喜滋滋道谢:“多谢老先生。” “老夫也不喜欢欠人情呢,”齐松风不忘叮嘱苏清方,“只是莫忘了老夫的菊花酒。”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苏清方欠身道。 *** 离开时,苏清方特意讨了一个小花瓶,挑出几株还留了一两根根须的兰草插好,才和岁寒一起登上回程的马车。 乡道颠簸,花瓶里的水一路洒,将苏清方的衣裳弄湿了一大半。 岁寒怪问:“这兰草的根都断了半截,活不了了,姑娘还带回去干什么?” 苏清方只吩咐道:“去太子府。” 岁寒劝道:“都奔波一天了,姑娘你不累吗?明天去也不迟啊。” “不行,明天这兰草说不定就真死了,”苏清方神色毅然,又忽改口,“还是先回去收拾一下再去太子府吧。我一身都是泥……有失礼数。” 岁寒揶揄:“姑娘,你骂太子的时候可不讲这些。” 苏清方:…… *** 重新梳洗好,苏清方在镜中又左右照了照,又是理鬓,又是扶钗的。 “够好看了,走吧。”最后还是岁寒好笑催道,拉着苏清方动身去太子府。 太子府的狸奴必是最欢迎苏清方的一列,因为苏清方几乎每次来都给它带吃的,一看到苏清方就撒腿跑过来。 苏清方蹲下揉了揉柿子,歉疚道:“我今天来得匆忙,没有给你带东西……诶诶诶!” 眼见柿子伸出爪子扒拉兰草,苏清方一下把瓶子举高,拍了拍狸奴额头,“这个可不是给你的。” “喵!” “乖,下次来给你带。去玩吧。”苏清方哄完,起身往垂星书斋去,不过柿子还是一路跟着。 青白两色的裙摆跨过门槛,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室内观书的李羡闻声回头,有一瞬间愣神,语出戏谑:“怎么好端端扮起了观音?” 眉如新月,眼似双星,朱唇点红,玉面生喜,手捧玉净瓶,还带着只金毛吼。 苏清方想李羡说的是她手中的细口白瓶,笑道:“观音的玉净瓶里,插的也该是杨柳枝不是兰花啊。” “你要到了?”李羡似有惊喜,却奇怪,“兰花,是养在水里的吗?” 说着,李羡把兰草拎了起来。上头长势蓬勃的草叶,下面的根却断得齐齐整整,只剩下零散两根,最长的也不过两节指骨长,还在滴水。 李羡默了默,“你就是这么要的?” 斩草除根,春风不生。 苏清方没忍住笑了出来,“我只是想证明,我拿到了,比你好一点。而且老先生答应,明年再种一茬给我。” “奇怪的好胜心,”李羡把兰草又插回瓶里,“这么想要那张琴?” 自然是想要的,却也没那么想要。 苏清方抿唇笑了笑,给出另一手拿的画卷,“老先生还给了我这个东西,说让我交差。” 李羡接过打开,只一眼,瞳孔放大,啪一下又合上,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 “这画有什么玄妙吗?”苏清方问。 “没什么玄妙。”李羡不假思索回答,揉了揉眉骨,眉宇间透出一股掩不住的尴尬。 苏清方怀疑地瞅着李羡,伸手要把画取回来。李羡倏然抬手,就把画举高了,冷硬道:“不许看。” “我早看过了,”苏清方得意道,“你紧张什么?难道是你的大作?” 李羡未答,将画重新卷好,放进案头画缸里,假装若无其事道:“陪我走走吧。” “去哪里?” “就在府里。” 苏清方戏谑:“你怎么散步也在府里?你都在这里住了快四年了,还有什么风景没看过?” “若是大摇大摆出去,闹得满城皆知,再被皇帝知道,明天皇帝就会把你赐给我……”李羡语气一顿,补出后半句,语气里有自己也没察觉的发紧,但他知道自己用心不太纯,“如果你想的话。” 第40章文君相如 “如果你想的话。” 李羡的声音悠悠落下,像一片秋天的红叶,轻盈飘荡,滑入新镜般的池塘,惊起圈圈细微到难以看见的涟漪。 漾开。 “喵。”一声猫叫突兀响起。三色狸奴贴着苏清方的腿蹭了几下。 苏清方被唤回神思,嘴角弯了弯,默然转身,将白瓶放到另一边的方案上,欠身道:“时候不早了,久留不便,我先回去了。” 一人站在这头,一人站在那头。 不远,也不近。 李羡心中绷的弦松了,却很难讲是舒心。紧拉的丝弦丝猝然松懈,往往不会再恢复笔直,而是蜷成凌乱的一团。 见苏清方转身要走,李羡问:“琴不要了吗?” 苏清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脸垂首,“雷琴贵重,不敢承受。” 说罢,苏清方迈出了垂星书斋,裙摆曳如钱塘江离去的浪。 *** 夜色凉如水,铜灯跳似星,照出伏案写字的倩影。妆饰尽去,长发及腰,只着着一件单薄里衣。 岁寒取来外衫,披到苏清方身上,见到苏清方落笔书下的字,喃喃念了出来:“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岁寒没有读过这首诗,只觉得词意悲切,好奇问:“这是什么?” “卓文君的《白头吟》。”苏清方回答。 “那个和司马相如私奔、当垆卖酒的卓文君吗?”岁寒倒是听过相如文君的爱情故事。 “是她,”苏清方轻轻搁下笔,“当年司马相如为求娶卓文君,作《凤求凰》,后又见异思迁,欲纳茂陵女为妾。文君闻得,写下了这首《白头吟》回复。” 岁寒不喜摇头,才知道相如文君的爱情也不是那么令人艳羡,道:“这首诗听起来不好,姑娘为什么要写?” 苏清方凝着纸上墨迹,扯出一个笑,“因为不想做茂陵女,也不想做卓文君。” “你连相如都没有,做什么文君?”一个声音响起,正是卫夫人踏月而来。 “娘。”苏清方起身迎接。 “我见你灯还未熄,所以来看看,”卫夫人见苏清方一副薄弱样子,拧眉,“秋夜寒凉,怎么只穿这么点?” “我不冷。”苏清方笑道,携母亲一起坐下。 卫夫人帮苏清方拢紧了外衫,没好气道:“你弟弟考完了,每天就知道玩。他男孩子,本来就野。你怎么也三天两头往外面跑?今天还搞得一身泥。” 苏清方干笑不语。 见状,卫夫人轻轻叹出一口气,忍不住念道:“你这一趟山上清修,半年又过去了。你的婚事还没有着落,你也不着急。你要知道你十八了,过了年就十九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出生了。”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全天下的父母是不是都一套说辞? 苏清方贴住卫夫人,嗔道:“怎么过了年就十九了,不是过了生辰吗?而且这个要看缘分的嘛。” “你一个也不愿意相看,你等着缘分从天上掉下来?” “那我就去看呗。”苏清方笑道。 闻言,卫夫人和岁寒具是一愣,面面相觑。 卫夫人眉蹙得比被搪塞还紧,担心问:“清儿,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如此反常。 苏清方好笑,“我愿意也不成,不愿意也不成,到底要怎样嘛?” “为娘只是担心你。你一向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卫夫人拍着苏清方纤细的手,欣慰道,“你若心愿,当然最好,我明天就去安排。” *** 城东有个韦四郎,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表人才,风度翩翩。祖父曾是四品大员,家境也殷实,堪为良配。 卫夫人听完媒人的形容,又瞧了画像,还算周正,觉得不错,便替两人安排了隔日正午的鼎翠楼相会。 苏清方妆饰了一番,如约前去,一人已在厢房就坐。 他轻摇着酒杯,嘴里还哼着市井轻快的小曲儿。腰带锦绣,配饰琳琅,穿的却是其貌不扬的黑色,颇为违和。 青年眼角余光扫到人影,悠悠回头,原还有些吊儿郎当的神色凝住,上下端详着来人,咧嘴笑问:“苏姑娘吗?” 苏清方欠了欠身,“韦公子。” 韦四郎这才想起见礼,起身还揖。 恰时,一个小厮闯进来,高声又做作地嚷着:“公子!张公子说有重要的事找您!” 屋内的韦四郎瞪了一眼不问自闯的小厮,颇有怨怼没有眼力见的意思,啐道:“没看见我有事吗?让他等着!” “啊?”传话小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从旁观望的苏清方抬袖掩笑,大概猜到这对主仆闹的是哪出,实在是那个小厮演技太差,体贴道:“公子有事就先走吧。” 此情此景,确实是韦四郎自导自演。 他一个人乐得快活,才不想成家,只是要应付家里,不得已来一趟,便吩咐了随行小厮,一看到人来就大声通报有事,如此他就能溜之大吉了。不想来人确实如媒人所说,是个天仙般的人物,比杨柳楼的花魁娘子也不差。 韦四郎变了卦,扔了锭银子给小厮,将人轰出,笑道:“不用理他。苏姑娘请坐。” 苏清方颔首落座,又见韦四郎斟酒的手上带着一圈细金戒指,问:“看公子着装,家中是行商的吗?” 士农工商,商人为最末流一等,只可穿黑色。韦四郎看起来是个哗炫的人,若非受身份拘束,大抵不会穿这样深沉的颜色,与他其余地方格格不入。 韦四郎神色十分坦然,并没有揪着商人的身份,还夸道:“姑娘好厉害的眼睛啊。” “我只是见公子富贵显荣,”苏清方半真半假解释道,“听说公子祖上也曾做过官?” 韦四郎摆手,似是不以为然道:“都是老黄历了。祖父曾任通议大夫,不过日趋没落。人总是要吃饭的嘛,就从了商。听说姑娘家里倒是仕宦之家?” 苏清方讪笑道:“家父亡故,弟弟年幼,算不得什么仕宦之家。” 通议大夫是散官,并无实际职务,但官秩等同四品。从商可不家底殷实嘛。牵线搭桥的人真是两头骗啊。 韦四郎举杯,玩笑道:“那我们两个,也都算‘好汉不提当年勇’了?” 苏清方一愣,同样捧起酒觞,“好像是这么回事。” *** 苏府卫府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酒楼里也嘈杂,干坐着聊天实在无趣。饭毕,韦四郎便邀请苏清方一道沿河散步。 两人并排走在河边街上,韦四郎不禁想起端午节时自家龙舟被打翻、错失头名的事,十分痛惜。 “那是你家的船?”苏清方惊道。 “你知道?”韦四郎也颇为诧异。 “我当时来看了。”然后被拐了,苏清方现在想到,也不由牙根发紧。 正说着,一道颀长笔挺的影子撞入视线,苏清方不禁止住步子。 对面之人也眼尖,停下步伐,狭眸促起,看着她,以及她身边眼生的青年男子,并行相距不过一肩宽。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说的正是他们吧。 苏清方抿了抿唇,低眉作礼,“参见太子殿下。” 第41章犹可说也 “参见太子殿下。” 韦四郎听到苏清方唤,心想眼前牵马而行的人竟是太子,到底是官家女,认得这样的大人物,也跟着施礼。 关于这位二进宫的太子,坊间一直不乏传言,韦四郎自然也有所耳闻——十四斥退胡桓使,一朝驰马长街过,当年也是京城风头无两的人物。可谓智勇双全,仁而爱人。 却险些被自己的亲舅舅断送一生。 要韦四郎说,王氏简直就是闲得没事干。以当时太子的名望与地位,只要不倒血霉英年早逝,继位是迟早的事,非要造什么反。 不过他们老李家,政变简直是家常便饭。不然皇宫北门也不至于从“玄武”改名“玄玉”了——自太宗皇帝北门起家后,光北门那块儿发动的兵变就不下十起,实在晦气。现在上面的那位,当初也是靠着王家的势力上去的呢。 王家估计是还想着能扶上去一个,就能扶上去第二个呢。不晓得时移世易,自己倒成了被伏的那个。 太子摊上这样的舅舅,也不知道算不算倒血霉。 但是话说回来,虽然官方说辞,造反和太子、先皇后没有关系,不过鬼知道太子到底有无参与。毕竟成功的最后受益人,还是太子不是? 然则终究都是过去的事了。被废除的太子不仅活着走出了临江王府,还重新恢复了太子位,真是闻所未闻。 韦四郎偷偷抬眸,觑了一眼这位传说中的太子,只觉得和想象中的很不同——没有多少纵横外放的意气,相反非常内敛,且严肃。 韦四郎感觉到太子停在他身上的目光,沉静得像一眼古井水,颇有些不自在。 李羡抬了抬手指,示意免礼,视线重新聚集到苏清方身上,疑问:“朋友?” 朝中官宦之家的子弟,李羡几乎都认识,却没见过此人。常日淡抹的苏清方明显也带了妆,比前两日的观音相更显明媚,与人谈笑风生。不知是什么朋友,值得她如此。 苏清方无意识撇开和李羡对视的眼,回答:“算是吧。” “算是?”李羡显然不喜欢含糊其辞。 “回太子殿下的话,”一旁的韦四郎拱手解释道,“草民与苏姑娘约面看亲,今日……初识……” 韦四郎也不知自己哪里答得不对,原本只是不苟言笑的太子猝然皱紧了眉,盯着他,淬了冰似的,既冷且毒,重复了一遍其中的字眼,颇有些难以置信的意思:“草民?看亲?” 韦四郎这回倒是感受到太子外露的情绪了,还不如没有,慢慢吞吞点头,“是……” “孤没有问你。”太子立时打断,虽然声音不高,但无异于斥责。 韦四郎:……太子难道不是看着他在说话吗? 在场第三人的苏清方听得弦外之音,迎上李羡的目光,很明白地道:“我是在和韦公子看亲。” 得到本人的肯定,李羡的心不可遏制地下沉,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又是你家中的安排?” 哪怕如此,她不该来。 苏清方却摇头笑道:“不是,是我自己想看的。” 没有强迫,完全出于她情愿。千金也买不到的情愿。 言语像高山,压着某种东西触底,一点回弹也没有。 李羡嘴角微挑,眼睛从面前两人身上一一滑过,淡淡道:“好啊。好。” 说罢,李羡牵着马,面无表情地从苏清方旁边走过。 苏清方闻到了熟悉的沉香味道,交杂着淡淡的檀香气。 依礼送行的韦四郎小心张望,见太子的背影已经隐入人群,直起腰板,小声地“切”了一句。 太子果然架子大,难伺候,走之前还要瞪他一眼,十分不屑的样子。 民怎么了,不知道你们老李家开国祖宗常念叨的“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啊?啊啊啊? 真是一茬不如一茬。 他韦四郎最看不上这群当官的了,满口君子之行,背地里不知道收了多少腌臜钱、做了多少腌臜事。孔孟之道也不知道被他们念到哪里去了。 韦四郎轻轻一笑,状似夸赞地道:“太子殿下,真是威风啊。只是似乎不太喜欢韦某的样子。” “是我得罪过他。”苏清方望着李羡消失地方向解释道,免叫韦四郎担惊受怕。 韦四郎脸上的笑容凝固,颇为愕然地睨着苏清方,只想说一句厉害。 小姑娘家家,连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也敢得罪。他心里哪怕再不满,也只敢默默骂几句,面上仍要和和气气的。 不过太子也太小肚鸡肠了,和女人家也斤斤计较。 *** 被暗骂和女人计较的李羡径直回了太子府,将缰绳扔给门前守卫,便大步流星朝垂星书斋行去。 灵犀出来迎接,第一眼便察觉到李羡神色的冷峻,脚下步子更是要她急走才能跟上,禀告道:“殿下,尹相刚才派人送来了帖子,邀请殿下重阳赏花。” “不去。”很直截了当的拒绝,和李羡今日的动作一样,哐一下就推开了书斋的门,上头的匾额似也抖出了几粒灰。 灵犀怔在原地,心中疑窦丛生。 稍时,凌风外出办差回来,正要进书房禀报情况,门外的灵犀轻声提醒道:“殿下今天心情很不好的样子,你小心些。” 凌风疑怪,“殿下今天不是去看老先生了吗?怎么会心情不好?” 而且是很不好。 灵犀摇头,“不知道。你快人快语的,总之小心一点吧。” 凌风了然点头,跨步进门,拱手问安:“殿下。” 太子坐在椅中,面前摊着一本书,却似乎没有在读——他整个人是后仰的,不是一贯读书写字的姿势,更像是累惨了的样子。 “什么事?”殿下问他。 凌风一愣,难得有殿下忘记安排他做的事,禀道:“属下已经将治水赐赏名录递送单大人。单大人说,贪墨之事牵连甚深,还需一些时日清查。具体的单大人会亲自和殿下禀奏。” 凌风一股脑说完,往常殿下都会给点反应,现在却一声没吭,也不知道殿下听进去没有。 凌风接着道:“哦,安乐公主还让属下带了两盆绿菊回来,放后园吗?” 不知道是不是凌风的错觉,殿下的脸是有点绿,沉声道:“随便。” 话语里一点兴致也没有,还透着股厌烦。 凌风探问:“殿下,你心情不好啊?” 李羡瞥了凌风一眼,字正腔圆道:“没、有。” 他只是暂时什么也不想干而已。不想看书,不想处理公务,不想听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有什么不可以吗? “哦。”凌风点头,低垂的视线瞄见摊开的书上的字,原是《诗经·氓》。 这首诗,凌风启蒙的时候读过,讲的是一个女人和丈夫相爱又被抛弃,说男人喜欢也能轻易解脱,女子却深陷难出。 凌风却觉得非然,摇头笑了一下。 李羡看到,当凌风是不信,不自在地问:“你笑什么?” 凌风回答:“属下只是看到这诗上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有失偏颇,其实也可能是根本不够喜欢。属下以前有个同僚,为了一个姑娘,就要死要活的。” 只是不够喜欢而已。又有什么好要死要活的。 李羡微微一笑,夸道:“你书念得很好嘛。” 对面的凌风却莫名感觉有点凉飕飕,觉得有点像气极反笑。 又听殿下问,有点不耐烦的语气:“你不是说重阳想回家探望母亲吗,怎么还不走?” “还没到重阳呢。”凌风老实道。 “不用了,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李羡冷冷道。 凌风:…… 凌分因此多了两天假,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从此以后都放假了,但又不敢再多问,怕越说越错,只能拜托灵犀到时候在殿下面前探探口风。 灵犀长叹一口气,“说了让你当心点,你怎么还惹殿下不快?” “我没说什么啊。”凌风冤枉,背起包袱,郁郁寡欢往家里去。 途径曲水时,凌风见许多人往前头跑,似乎是有什么热闹可看,随便拉住一个人问了一句。 前头有人打架呢,三伙人。 第42章路见不平 正午时分,苏润平回来用饭,却不见苏清方,关心问:“我姐去哪儿了?” 苏润平也就是随口一问,却听母亲颇为欢喜地说:“你姐姐去鼎翠楼相看了。” 苏润平瘪了瘪嘴,不甚心悦地道:“娘,你别老逼我姐嘛。我姐就算嫁了,心不甘情不愿的,也不会欢喜的。” 卫夫人啧了一声,“你个小孩子懂什么?我又哪里逼你姐姐了?而且这次是你姐姐自己要的。” “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苏润平诧异,随便扒拉了两口饭,便要去鼎翠楼一探究竟。 刚拐过转角,苏润平便和卫漪撞了个正着。 “哎哟,”卫漪惊呼,见是苏润平,奇怪问,“润平哥哥,你这样急里忙慌的,要去哪里啊?” “去鼎翠楼,看我姐相亲。”苏润平撂下一句话就要走。 “哎呀!”卫漪连忙拉住苏润平,“你去干嘛?夹在中间不尴尬吗?” 苏润平道:“听说是我姐主动去的。你不想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卫漪一下瞪大了眼,踌躇间,只见苏润平已经大步流星离开,提起裙子就跟了上去,“哎!润平哥哥等等我!” 润平、卫滋两人沿着曲水一直走,还未到鼎翠楼,便瞧见了人群里的苏清方,和一个黑衣郎君在散步。 苏清方与韦四郎方才送完李羡,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默然走了半路。 “这不是苏姑娘吗?”猝然,一个声音从高处传来,调侃十足的语气。 苏清方顺着声音抬头望去,只见身前虹桥上站着一个锦绣青年,悠哉悠哉地走下桥,行到苏清方面前。 这次苏清方认出他来了,是定国公的叁公子,杜信。 今天怕是不宜出行,苏清方想,微微欠身,“杜公子。” 桥头的杜信勾唇轻笑,“听说苏姑娘去太平观祈福了,后面又去了秋狩,也一直没找到机会和苏姑娘说说话……” 说时,杜信又瞟到苏清方旁边的男人,叹道:“哎哟,这不是韦四郎吗?” 一旁的韦四郎笑了笑,礼貌称呼:“杜叁公子,怎么在这里?” 杜信未答,一副不屑嫌弃的表情,对苏清方说:“苏姑娘,你拒了在下的求婚,还以为有什么高枝可攀,怎么同这种人厮混在一起?韦家虽家财万千,可终究是商贾之族,叁代子孙连科举都不能参加。你终究是士族出身,卫家竟给你找了个这样的人。看来外甥女毕竟没有亲女儿亲。不过也是,你父亲一撒手,卫家也早已大不如前,伶仃孤苦的,可能这样也算良配吧,至少能留在京城了不是。” 苏清方默默翻了个白眼,不想搭理。 杜信还在呵笑,好言劝道:“苏姑娘,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对你初心如旧。你若是嫌吵闹,我可以将那些姬妾遣散,也算独爱你一人。如何?” 府里的女人玩腻了,想换一个罢了。 苏清方微微一笑,道:“福厚福薄,缘深缘浅,冥冥中自有天注定。清方与公子缘浅,就不必强求了,恐遭天谴。” 说罢,苏清方便欲走。 再次被拒绝的杜信只觉得颜面扫地,一把拉住苏清方的手,恶狠狠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给我放开!”杜信的话音未落,人堆里冲出来一个黄衣少年,一手打掉杜信抓苏清方的手,护在苏清方面前,正是苏润平。 “你是谁?”杜信不耐烦问。 “你管我是谁!”苏润平半骂半嘲道,“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动脚。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样子。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苏润平骂罢,拉上苏清方,“姐我们走。” “你小子!”杜信何曾被这样鄙夷过,当即火气上头,一拳就抡了上去。 杜信是练过拳脚的,不过淫浸在风月中久了,那点功夫底子也沾染了胭脂气。苏润平自来灵活,侧身躲过,反身就是一脚踹了出去。 两人你来我往,就扭打了起来。 “润平!”苏清方在旁边看着,连声高喊,想制止,“别打了!” 但掐红了眼的二人哪里听得进去,丝毫没有停手的架势。你一拳我一脚地往对方身上招呼,眨眼已面带青红。 隐在人群里的卫漪也急得跳脚,一时也想不到办法,便想回去搬救兵,一扭头,撞到一个紫衣少年。 少年生得高眉深目,尤其是眼睛,比寻常人要浅很多,阳光照着微微发绿,仿若夜里蛰伏的狼。 “是你?”卫漪指着少年,惊道,“踩了我花的那个人!” “啊?”只是路过的谷延光一脸疑惑,想了起来,原是他初来京城去洛园看花时,误撞到的一个姑娘,还踩坏了她的牡丹。 都大半年了还记得,这姑娘真记仇。 谷延光讪笑,“是你啊。” 卫漪哪有空跟他“叙旧”,一把欲搡开谷延光,“闪开!我得找人来劝架!” 身强体健的谷延光岂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能推开的。他不仅没闪,还玩笑道:“等你把人找来,人都打趴下了。” “那怎么办啊?” 谷延光扬了扬下巴,“我帮你劝架,踩花的事能不能算两清?” “当然。” “一言为定。” 说着,谷延光一个箭步上前,一眼便瞅准了时机,一手擒住杜信的臂,一手拿住苏润平的腕,笑着劝解道:“两位,有话好说嘛。” 这一手抓得,杜信竟然动不了分毫,可知此人膂力非常。再抬眼一看,竟然是当下炙手可热的谷延光,不禁松了力气。 杜信悻悻收回手,“原来是谷公子。” 被认出的谷延光笑笑没说话,因为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一旁的苏清方扶住苏润平,与谷延光道了谢,便欲离开。 杜信不饶,指着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冲苏润平喊道:“我卖谷公子一个面子,不和你一般见识。也不知道要道歉道谢吗?真是没爹的家伙。” 一时之间,苏润平气得七窍生烟,又要冲上去,被苏清方张臂拦住,冷声道:“是杜公子先动手的。要道歉是不是也是杜公子先道歉?舍弟就算有什么不是,也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教训!” 杜信恼火瞠目,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架势,“你个小妮子,还挺烈……” “苏姑娘,”杜信话音未竟,围观的人众里又响起一个声音,掷地有声,“太子殿下有请。” 第43章琴也情也 pow enxue1 5 .c o m “苏姑娘,太子殿下有请。”一名带剑青年从围聚看热闹的人众里挤出来,笑道,正是太子侍卫凌风。 上到跟前的凌风似是才看见旁边的杜信,惊叹问:“哦哟,这不是杜三公子吗,怎么被打成这样了?” 东宫和定国公府素来不睦,也就是不能明着撕破脸,冷嘲热讽从来不少。 杜信瞪了凌风一眼,心中不爽,也不得不敬让太子,拂袖离开。 待到姓杜的完全从视野消失,苏清方才调整好表情,怀疑地问凌风:“太子找我?” 听说这里有人打架才过来的凌风失笑摇头,“没有,只是卑职情急之下编得谎话而已。我们殿下,正在气头上呢,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苏姑娘你可千万别去触霉头。” 苏清方干笑,“那大人怎么在这儿?” 凌风长长叹出一口气,惆怅道:“我也不晓得哪里惹恼殿下了。估计是安乐公主送的那两盆菊花颜色不好。哎哟,那绿得,翡翠似的。本来太子府就没什么花,再送绿菊,更绿得发慌了。可那是安乐公主送的啊,不能怨我吧?结果殿下让我提前回家探亲,也没说要不要再回去当差。” 苏清方听了个大概,“大人觉得,太子是个会轻易迁怒于人的人吗?” “当然不是,”凌风玩笑道,“说句实话,往常殿下也有被朝臣气得不要不要的时候,不过生气都是生闷气,没拿谁撒过气。” 苏清方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凌大人何必忧愁?自是太子殿下体恤,让大人能重阳多陪陪家人。重阳过后,自然是要回去的。其实就算被轰出来,也没多大事。太子殿下肯定也知道,很难再物色到一个如凌大人般能干的侍卫长,恐怕也不想费这个心力。” “苏姑娘谬赞,”凌风拱了拱手,“多谢苏姑娘指点。我能回去安心陪母亲过个重阳了。” “凌大人客气了,是清方应该感谢凌大人帮忙解围,”苏清方低了低眉,“只是……太子殿下若是问起,还请大人别说是我说的。” “怎么了?”看书请到首发站:5h ai t an g.c om 苏清方胡乱编了个理由:“我怕人说我妄自揣测,就不好了。” 她既然做了决定,自然不适合再掺和李羡的事。 古有杨德祖,因为过于聪慧,处处揣出曹丞相之心意,最后被杀。最好的下官,似乎就是那种善于揣测上意却又不让人察觉在揣测的人。 凌风也当如是,没有怀疑,爽落答应。 末了,苏清方与弟、妹和众人告别,才发现韦四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他们回到家中,母亲正在和小丫鬟捆茱萸,见苏润平脸上青青肿肿,像个磕坏的梨,震惊问:“怎么回事?” 苏清方正欲解释,苏润平抢先答道:“没什么,就是碰到了一个不三不四的人,打了一架。” “没什么?”卫夫人听得这样无所谓的语气,更气了,顺手抄起茱萸枝,“和人打架是没什么吗?” “娘!”苏清方赶忙拦到苏润平跟前,辩解道,“是个登徒子。润平是因为我才跟人动手的。” “清儿你没事吧?”卫夫人担忧问。 “有润平在,我怎么会有事?”苏清方帮衬着润平说话。 卫夫人悬着的心放下了些,捂着怦跳的心脏,无奈叹出一口气,“那也不能贸然跟人动手呀。受伤的还不是自己?你总是这样轻率莽撞,二话不说冲上去,以后会吃大亏的。” 十六岁的少年心气比天高。苏润平被打了本就心情不好,还被说一顿,更是不服,不由提高了声音:“道理是跟讲道理的人讲的,跟那种人有什么好说的?” 卫夫人满脸愕然,“你在我面前也大呼小叫?那你在外面是什么样子?你给我在家好好反省两天!” “娘……” 苏清方在中间打圆场,话还说出口,润平撂下一句话就回了屋:“反省就反省!” 苏清方:…… *** 苏清方晓得母亲不过是担心润平行事鲁莽,因此也在家中窝了两天,陪着两头说话,重阳又陪母亲去了仙石山登高参拜。 准备打道回府时,苏清方借口自己想和妙善再谈谈心,让母亲先回去,然后自己转头又下了山,去了石泉村。 九九重阳的约定,苏清方并没有忘记。 松韵茅舍的门大开着,昭示着主人的存在,还隐隐传出一阵琴声。 其声悠转,不绝如缕,韵味深长。 苏清方循着声音轻手轻脚靠近,只见齐先生一身缁衣粗布坐在屋中,正在低头抚琴。 曲至终章,齐松风悠悠停下揉弦的手,抬头笑道:“哪里来的偷听小贼?” “耳得成声,目遇成色,怎么能算偷听呢?”苏清方微笑,提起手里的菊花酒,“先生的菊花酒,我送来了。” “你果然来了,”齐松风招呼道,“进来说吧。” 苏清方颔首进屋,放下酒壶,只见桌上已经有一小坛开封的酒。 “你的差事,交了吧?”齐先生问。 “交了,”苏清方不想说这个,扯开了话题,“先生琴音悲切,在松林里弹奏,更显凄清,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曲子?” 齐松风低眉,状似随便拨了几个音,“这是老夫同夫人谱的曲子,是琴箫合奏曲,名《飞雁令》,并不见于琴谱,所以你不知道。” “老夫人……” “已经过世多年了。”齐松风道。 初时,齐松风连这首曲子都不敢提,如今也能面色平静地弹完一整曲了。 齐松风细细擦去琴上灰尘,“都说弹者无心,听者有意。琴为心声。你听得这样伤心,是也有什么伤心事吗?” 苏清方默了默,扯出一个笑,“没有。只是一些家长里短罢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齐松风感叹,“你今天有事没有?” 苏清方摇头,“没有。” “那莫若帮老夫打谱吧。” “好啊。”苏清方点头,便捡起纸笔,跟着齐松风的琴音记谱。 单一的减字谱没有节拍。同一首曲子,一千个琴师可以弹出一千个版本。所以苏清方在减字谱之外,还记了工尺谱的板眼符号,聊胜于无。 齐松风看罢,捋须点头,十分满意,道:“你既熟通音律,又耐得住性子,不如拜我为师吧。也把我的琴谱传下去。” 齐松风的琴音挥洒自如,能得指点当然是一大幸事。苏清方喜出望外,“先生不嫌我愚钝,当然好。” “你不愚钝,”齐松风摇头打趣道,“但你憨。” 说着,齐松风暗暗叹了口气,怀念道:“我那几个学生也是,各有各的痴,各有各的放不下。” “先生还有其他弟子吗?” “我这辈子,门生很多,但真正听过我讲学的,只有两个半。都不是学琴的料。” “怎么还有半个?” “那个人同你一样是个女娃娃,不过没有正式拜我为师,就跟着两个小子听我讲课,所以只能算半个。” “那他们三个人呢?” 齐松风望了望屋外,淡淡道:“一个困在城里,一个死在狱中,还有一个上了山。” 苏清方眉心微动,觉得气氛过于沉重,自嘲似的开了个玩笑:“那不好了,我拜先生为师,不晓得要是什么下场了。” 齐松风大笑,“你会因为害怕下场不好,而不去做某些事吗?” “趋利避害,似乎是人之本性,”苏清方现在好像就在做这么一件事,“先生觉得呢?”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只要不违背本心就好,”齐松风悠悠道,“世间之事,也大多不知道最后结果会怎样。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是这个道理吧。” “怎么知道有没有违背本心呢?”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看你做了这件事,心里难不难受,”齐松风面有悲戚道,“就像老夫说,你不愿意做老夫的徒弟也没关系,看似大度,实际伤心死了。” 苏清方呵呵笑出声,替齐松风斟了一盏茶。 *** 从松韵茅舍离开,苏清方还在琢磨齐松风的话。 她承认,她做了违心的事。她在《飞雁令》里,听到的是分别的苦楚。可她不能不这么做。 赐,一个多尊贵的字。 可她是个人啊。一个人怎么会愿意像物品一样被赐来赐去呢。 哪怕苏清方再厌恶那群人满嘴出身门第,也不得不承认,高低贵贱,古来有之。纵使有巨富的卓家倚仗,文君也免不了相如变心,何况她之于天之子,更是霄壤之别。 她不想做余淑妃。 扪心自问,她是喜欢同他呆在一处的,即使只是聊天吃茶,也在乎他的事。 无论是琴还是情,说不想要都是违心话。可说愿意为之抛弃自己,更是违心话。 如果都有违本心,也就无所谓抛弃轻者了吧。 苏清方想,望了望天边秋雯,云阔天高,径直回了家。 有小婢女出来迎接,喜滋滋地说太夫人命人准备了重阳夜宴,看到有螃蟹,个个都赛巴掌大。 “那今天可有口福了。”苏清方笑道。 正说着,一群官府着装的人冲进大门,佩刀晃晃耀目,口中叫嚷着:“京兆府拿人,闲人退避。” 苏清方被挤到一边,被小丫鬟簇拥护着,诧然问:“拿谁?” 为首的长官乜了一眼苏清方,冷声念道:“卫源,苏润平。” 第44章秋风萧瑟 九九归一,万象更新,有休沐一天。再加上初十旬休,难得有两日连假。 而于李羡而言,似乎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清闲。他一早就进了宫,陪同皇帝过节。 吃完蟹,赏完菊,回来已是后半午。狸奴蜷成一团躺在院子里,赖洋洋地晒太阳,像个熟透的柿子,带着小块儿黑斑。 “你倒是安逸。”李羡念道,抱起猫,信步走到一旁斜阳照耀的美人靠边,坐下,跟猫一起晒起了阳光。 他穿着偏深的蓝色,不过须臾,便被照暖了。 “殿下,”灵犀奉来一直在灶上热着的醒酒汤,“喝点醒神吧。以防等下头疼。” 他确实喝了不少酒,比以往的宴会都多——他不常在席面上一个劲喝酒,弄得一身酒气,连懒怠的猫都不愿意在他身边多呆,稍一松手,就跳了出去。 哐当一声,旁侧的花盆被猫一个蹬腿踹翻,灰土撒了一地。 是殿下前几天手植的花。 灵犀连忙放下食盘去收拾。 廊下的李羡端着解酒汤,面无表情,垂眸看着倾倒的盆栽。 随手移种到花盆里的兰草,本来还抱着希冀或许能熬过这个秋冬,生出新根。早几天还会时常看一眼,浇浇水。也不过是奢望罢了——叶片边缘已经开始不可遏制地发黄枯萎。 断得那样干净的根,多雨温暖的春天尚且不一定能成活,何况是干冷的秋日。 或许不是不知道那些情景意味着什么,可他还是自欺欺人地种下了这株兰草,在秋天。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李羡嘴角微牵,一口饮完温热的汤,搁下碗,进了内间,淡淡留下一句:“扔了罢。” 俯身收拾的灵犀一顿,抬头望向李羡的背影,细眉微颦。 原先以为殿下是为什么所恼,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如果只是简单的动怒,没道理持续这么多天,一直没什么精神头的样子。其中似乎还掺杂着其他感情。 某种悲伤的感情。 灵犀将花盆摆好到一边,担心地挪步到门口,开口欲问:“殿……” “殿下!”一个侍女快步而来,报道,“京兆府尹派人前来,有急务要亲报殿下。” 大过节的,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羡不禁蹙眉,“什么事?” 跟随而来的京兆府差吏答道:“有扬风书院考生检举,同院学子苏润平,身有来历不明钱财千余两,又曾做过与乡诗题目极其相近的文章,疑似与表兄礼部郎中卫源暗中勾结,以权谋私,泄卖考题。 “大理寺卿已经闻讯赶至京兆府衙门,说事情尚未明了,重阳休憩,陛下又身体有恙,不宜轻易惊扰,已经和府尹大人协商先审问清楚再行明奏。事关国本,府尹大人不敢自专,特命小人前来向殿下先行禀明。还请殿下示下。” 兹事体大,大理寺也上赶着参与其中。京兆府尹希望得到什么示下? 李羡默然听完,袖中手指碾了碾,道:“裁案断狱,孤一无所知,也无权干涉,还请府尹大人费心,仔细审查。若为实情—— “决不姑息。” *** “怎么可能?” 卫源和苏润平被京兆府带走,深夜未归。卫府上下,烛不熄,人无眠。 卫夫人听完卫漪讲完原委,只觉得荒谬,泫然欲泣,“润平和终明怎么可能偷题漏题?” 终明正是卫源的表字。 卫漪也急得跺脚,“何尝不是呢?可哥哥他们被关在京兆大狱中,正在连夜受讯。说是干系重大,连探视也不让。那些往日有交的大人们,一个个也都开始望风而动了,不想牵扯、闭门不见的不在少数。仅这些消息,也是爹爹他们好不容易探得的。” 苏清方拧眉,“可润平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呢?我当时应该问清楚的。” 上千两,说苏润平没做点什么,苏清方是不相信的。 科举取士,乃头等大事之一。考子舞弊,发配充军的都有。官员徇私,更是免不了贬谪革职,亦不乏判处死刑的。 也是偷听父母讲话的卫漪抿了抿唇,支支吾吾道:“听说……是润平哥哥帮人临摹了一幅《雪霁帖》得来的。只是润平哥哥也讲不清给钱让他写字的人是何来历,只说是个姓邹的商人,那幅字更是下落不明。” 卫漪越说越害怕,“清姐姐,这要是说不明白,罪名是不是就洗不脱了?会不会杀头啊?” 苏清方愣怔。 一旁的卫夫人听到“杀头”二字,一时忧急攻心,双腿发软,直挺挺向后躺去。 “娘!” “姑母!” 苏清方和卫漪赶忙搀住卫夫人入座。 卫夫人靠着矮几,捂着心口,哽咽念道:“《雪霁帖》?这是做的什么孽……” “娘你先别急,”苏清方安慰道,“我明天去拜会一下杨御史,或许有转机。” 御史台掌邦国刑宪、官员纠察,与刑部、大理寺并称叁司,同审大案要案。润平和杨家姑且也算有一段因缘,《雪霁帖》又在杨御史手里,若能得杨御史援手,一切或许能柳暗花明。 次日一早,苏清方首先去了京兆狱,想跟润平问个清楚。然而无论如何求情利诱,狱卒都无动于衷,执杖轰她们走,连带食盒也被掀翻在地。 饭菜汤汁混杂在一处,四散流开。 岁寒回身看向苏清方,可惜又委屈,“姑娘……” 苏清方无言,收回目光,沉声道:“走吧,去杨府。” 杨府外,仆从帮苏清方通报过后,一个褐衣的中年人不疾不徐出来,自称是杨府管家,拱手歉道:“苏姑娘,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家大人出去了。” 苏清方眉心微动,仍抱着希冀,“请问杨大人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管家摇头,“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大人也没说。姑娘不如先回去,待到大人回来,小人会把姑娘来过的事告诉大人的。” “清方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求见杨大人……”至少让她等一下。 然而话还未说出口,管家比出一个送客的手势,便进了大门。 苏清方想追上去,被一下拦在门外,只能站在门外等。 天空阴沉,影子都不甚明晰,也可以感觉到已过了正午多时。 突然,出来一个身着紫色官袍的大人。 苏清方往前走了几步,定睛一看,并不是御史杨璋,又沉下脸。 陪同的岁寒捏了捏站酸了的腿,“姑娘,我们就这么干等着吗?” “不要等了。”杨少夫人从门里出来,提着一个食盒,劝道。 “少夫人。”苏清方微微屈膝,因为站得太久,有些发痛。 杨少夫人扶起苏清方,把食盒给岁寒,叹道:“我见你等了这么久,实在于心不忍。苏姑娘,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的,就算你再等两个时辰,家父也不会见你的。” 苏清方默然,献出手里的卷轴,“少夫人,这是家父私藏的赵逸飞真迹——《雪霁帖》。当初因为不舍父亲遗物离身,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此物在清方手中。清方别无所求,只希望少夫人能把那幅假的《雪霁帖》给我。” 杨少夫人缓缓把苏清方的手推了回去,“苏姑娘,不是我不愿意把那幅字给你,而是几个月前,太子殿下就把那幅字取走了。” 第45章山不就我 早在几个月前,李羡就把字取走了?他要一幅赝作做什么? 苏清方疑怔,定定目送杨少夫人进府。 一旁的岁寒拎着杨少夫人给的食盒,试探问:“姑娘,我们还等吗?” 苏清方垂下眸子,盯着漆红的食盒,苦笑,“闭门羹都送来了,何必再浪费时间?我们……” “咕——”于时,岁寒肚子不受控制地叫了一声,局促地盖住小腹。 苏清方自忖疏忽,话锋一转:“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 说罢,两人便随便寻了一家酒楼,又随便叫了两样吃食,应付了一顿。 苏清方完全没有胃口,扒拉了两口就饱了,撑着下巴,悻悻瞄着杨府的食盒。 “哎呀,这不是苏姑娘吗?令兄令弟身陷囹圄,苏姑娘还有心情打牙祭呢?”突然,身旁传来幸灾乐祸的声音,越来越近。 苏清方横眉转头,只见杜信背着手迎面走来,脸上还带着几日前的伤。 杜信也是恰巧在此。他还没忘记苏润平那个小畜生的拳头呢,不想见苏清方在此,也轮到他看笑话了,还省得他去找了。 杜信睨了一眼苏清方桌上寡淡的饭菜,与圆形的食盒,嘲道:“难不成是想给令弟送点吃食?那怎么也不点点好的?谁知道还能吃几顿呢。” 杜信随意理了理袖口,“不过都是白费功夫。敢在科考这种事上做文章,不要命的才敢给你行方便。听说礼部尚书已经连夜拟好请罪奏表,要与你卫家割席了?” 割席,就是这群位高权重大人们想到的办法,最不损害自己的办法。 苏清方攒眉,沉声宣明:“卫家没有,也绝不会泄卖考题。” 杜信挑眉轻笑,好心告知:“苏姑娘看来还不知道啊。跟你弟弟勾结买卖考题的那个人,已经投案自首了。就在今早。” 瞬间,苏清方脸色发白,心中只剩下两个字:“构陷。” 根本不可能存在这个买卖考题的人,而且不到一天就送上门了。或许说,这件事可能本来就是构陷。 “构陷?”杜信呵笑出声,“苏姑娘,你这么说可是要证据的。你们说没有泄题,买题的人倒是蹦出来了。你们说临摹,可那幅字到现在还没影呢。到底是谁在狡辩,啊?” 说着,杜信往前逼了两步,斟了一杯茶,奉送到苏清方面前,私语般轻声道:“人证物证俱在,只要等到明天早朝,报请陛下,卫家在劫难逃。苏姑娘,你不如求求我,说不定我一开心,就带你进去见你弟弟了,也可以麻烦我岳丈——大理寺卿,帮你们斡旋斡旋。别的不说,至少能让你弟弟在监牢里的日子过得舒坦一点。苏姑娘不知道吧,监牢里的十八般刑罚,比杜某的拳头,可狠多了。掉一层皮,也说不定。” 下了监牢,舒服不舒服,那都是他一句招呼的事。 苏清方从中没有感受到丝毫好意,只听到威胁,“你们敢动私刑!” “大理寺办案,怎么能叫‘私刑’?”杜信转了转手中杯盏,如持胜券般笑道,“苏姑娘,其实哪怕不为你两个兄弟少吃点苦头,为你自己,也该找个靠山,是不是?” 择木而栖,才是聪明人该做的。敢和他叫板,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够不够上秤。 苏清方低眉,蔑着眼前暗沉的茶水,面色僵木。 杜信嘴角逐渐上扬,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报复与驯服的快感。 难怪有人喜欢熬鹰。杜信以前只觉得无聊、浪费时间,现在终于也体会到了其中乐趣。 看不可一世的苍鹰收起羽翼、低下头颅,最后在自己手下乞食,比送上来的羔羊惺惺取宠,不知快乐多少倍。 他好像听到了翅骨折碎的悦耳声音。 一个不防,正襟危坐的苏清方腾一下站起身,肩膀撞翻茶杯,茶水尽洒在杜信手上。 “岁寒,我们走。”苏清方冷声唤道。 登时,杜信登时拢敛,扔下空空如也的杯子,一把拉住苏清方的胳膊,轻蔑道:“苏清方,你还装个什么劲?你以为你名字里有个‘清’字,就是真的高洁清士了?别假清高了。没了卫家,你到时候只能回吴州,给你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提鞋。” 没了定国公,他杜信又算个什么东西。恃强凌弱的末流货色。 然而此时不宜再横生枝节。苏清方强行扯回自己的手,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嫌浪费口水,带上岁寒一起阔步离开。 岁寒亦步亦趋跟在苏清方身后,担心问:“姑娘,我们回去吗?” “不。去太子府。”苏清方道。 *** 也没有几天不来太子府,一切却似乎变得陌生。 苏清方等在前厅。不过片刻,灵犀去而复返,带回来的话却是:“苏姑娘,殿下正在处理公务,暂时不得空见姑娘。” 苏清方嘴角微挑,眉头却是内收的,分不清是笑是愁,“他是真的没空,还是假的没空?” 灵犀神情一紧,不解,“苏姑娘为什么这么问?” 这种话也不当问。 已碰了一天壁的苏清方收整好表情,好言拜托道:“烦请姑娘帮我转告太子殿下,我会等到他有空为止。 无论如何,苏清方要拿到那幅《雪霁帖》。她不信李羡这辈子不出门。 灵犀颔首告退,重新回到垂星书斋,向内禀道:“殿下,苏姑娘说她在外面等着,等到殿下有空。” 舍内空空,唯李羡一人。他站在书架前,背着身子,似是在找书,一本一本拿下来,看几眼,又放回去。 “随她。”李羡道,看不到表情,只能听出声调是冷的。 说是随她,难道殿下不知道苏姑娘是个心性至坚的人吗?说等就一定会等。要是真打心底不想见,把人轰出去就是了,一句“没空”打发得了谁呢,不过是平白浪费两个人的时间而已。像是在磋磨对方,又像是在磋磨自己。 灵犀多嘴劝了一句:“殿下,当初苏姑娘给殿下送汤,一坐两个时辰,没有二话。现今卫家深陷纷争,更不可能轻易言弃。奴婢观苏姑娘神色,颇为疲惫。她一个女子出来奔波,想来也受了不少白眼。此事干系重大,奴婢不敢妄自揣度殿下的心思。只是还请殿下垂怜,见或不见,给个明示,也免叫苏姑娘受等候之苦,希望……又落空。” 李羡翻书的手顿住。颀长的影子投在书架上,一动不动。 “殿下!太子殿下!”突然,李羡听到苏清方的喊声,从屋外传来,一句高过一句。 李羡愕然转头,提步出去一看。 书斋外,叁叁两两的丫鬟仆人围着苏清方,压着她的肩膀双臂,扣犯人一样,不让她再靠近分毫。 “放开我!”苏清方一边鬼叫,一边反抗。 她包天的胆子,竟然敢直接闯进来,太子府。 第46章我偏就山 太子府的荒冷,一在草木萧条,二在人员不过刚好够用而已。 灵犀去后,柿子不久便溜了过来。它似乎还记得苏清方上回说的下次给它带东西,蹲在苏清方脚边喵喵叫。 苏清方坐在前厅,左右不见有人进出往来,心思微动,若无其事起身,往衔接内院的小门处挪了挪。 没人盯着。 见状,苏清方心一横,让岁寒在原地待着,自己抱起猫,熟门熟路地往垂星书斋去了。 路上也遇到了一些丫鬟仆人,不过料是没想到有人敢擅入,加之她已来过几次,面孔熟悉,且抱着太子的猫,没人生疑阻拦。 距离垂星书斋只剩一座亭楼时,一个老练的仆妇经过,察觉出不对劲——怎么没有太子府的人给这位姑娘引路? 妇人停下问:“姑娘要去哪里?” 一路趋行的苏清方假装没有听见,继续往前走。 “姑娘?姑娘!”妇人怀疑加重,又连声探问了几句,跟上前去欲拦。 见状,苏清方赶忙扔下猫——因为太重,拔腿就跑。 “站住!”妇人顿时大惊失色,一边追一边喊,“来人呐!抓贼啦!” 一嗓子喊出一堆人,齐齐往苏清方身上扑。苏清方惊如窜鼠,撒开了腿在前面跑,后面跟着一溜人,耍龙一样。还有一只瞎凑热闹的猫,跟着队伍左蹦右跳,欢乐得不得了。 然是苏清方再灵活,也比不上从四面八方冒出来的人围追堵截,最后被叁四双手按在垂星书斋五丈外,动弹不得。 功败垂成,苏清方既无法也不甘,豁出去了喊:“殿下!太子殿下!太……” 一下被捂住嘴。 “别让她惊了殿下!”一人道。 苏清方张嘴就咬了下去,斥道:“放开我!” 你推我搡,闹闹哄哄,菜市口吵架干仗也没这么热闹。 “干什么!”一个声音掷出,如玉石相击,语气微愠。 吵嚷声霎时安静,厮搅在一起的众人闻声回头,见到来人,乌泱泱低下身子,齐刷刷问安:“太子殿下。” 从书斋出来的李羡扫着院中乱糟糟的一团,尤其是苏清方,被反押着胳膊,上岸的鱼一样一直动弹挣扎,头也散了,衣也皱了,不知道的真以为是个毛贼。 “都下去。”李羡没好气命令。 “是。”众人领命,连带灵犀,皆告退离开。 重获自由的苏清方一动没动,凝望着青石台阶上的李羡。 入秋几月,鸟雀早已往南方飞去,一点叽喳声也没有,只有秋末的风,悄然从两人中间吹过,拂起女子鬓边乱发、青年宽博衣袖。 微动。瑟然。 李羡一言未发,一眼也不想多看似的转头进了屋。 门没带上。 苏清方当即提裙,跟了进去。 还记得施礼,大概是她唯剩的教养了,抑或为自己的莽撞无礼找补:“参见太子殿下。” 李羡斟了一杯茶——深秋凄冷,才泡的祁红转眼就冷了,入喉尽是涩味。李羡不知,饮了一大口,也只能全部咽下去,明知故问:“有事?” 若无事,也不用那样拼命了,敢大闹太子府。冒名所作的《雪霁帖》在他手上,不是今天也是明天,苏清方会来找他。 苏清方顿顿答道:“我弟弟润平,身有余财,却被人说是泄卖秋闱考题……” 李羡没兴趣再听一遍始末,打断道:“说点孤不知道的。” 千金之子虽安坐府宅,外面的事却一清二楚。 苏清方抿了抿唇,也没有废话,开门见山道:“求殿下救救我弟弟、救救卫家。” 李羡板着张脸,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天下刑狱,尽归叁司。苏姑娘有什么冤情,应该去京兆府或者大理寺、御史台、刑部衙门诉。” 苏清方一愣,“我去找过杨御史了,但他不肯见我。” 李羡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轻笑了一声,颇有点嘲讽意味:“你以为你弟弟救过他孙女,就有恩情可攀了?可是苏清方,从那以后,你跟杨家再有过往来吗?逢年过节,你有走动过吗?你指望能和杨家有多深的交情?让那群老狐精帮你?” 话里说的分明是御史杨璋,话外似乎也可以套在现在的苏清方和李羡身上——他们之间,已没有多少情分可讲。从称呼上已经可见一斑。 苏清方心中更多的是不忿与冤屈,“殿下明明清楚,卫家是为人诬陷。那些钱财是我弟弟临摹《雪霁帖》所得,卫家也绝不可能泄卖考题。此时却跑出来一个自称买题的,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 “卫家到底无辜与否,要查过才知道,”李羡义正辞严道,“不是你一句或者孤一句‘不可能’,就可以定论的。” 苏清方却不敢苟同,“有司若是秉公评断,我自没有二话。可所谓叁司,终究是以大理寺为主。殿下也知道,现任大理寺卿和定国公是姻亲,我弟润平又得罪过定国公之子,难保大理寺不会暗箱操作,又或屈打成招,颠倒是非。其他人现在也都在想着划清界限,大有弃车保帅、大事化小之意,不愿明究。” 卫家本就式微,若真成了见弃之子,恐怕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李羡仍旧不为所动,“那你也应该知道,不要说定国公,孤和大理寺、刑部的关系也一直不好,没有什么私情可讲。刑赏之事,上有圣裁,也不是孤可以贸然干涉的。” 早在李羡被废前,就因为插手太多刑狱之事,和大理寺、刑部的关系僵如老木,话不投机半句多。李羡被废,他们应该是最额手称庆的,还私下筹办了宴会。说起来,卫家当年也赴宴了呢。 他和她之间,能清算的过节还真多。 苏清方默然。 这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他管不了,也不想管,所以句句带刺,处处拒绝,而且理由都十分大义凛然,挑不出一点错处。 论审时度势、独善其身,李羡也是个中好手。十六年的太子可不是白做的。 装睡的人叫不醒。苏清方再不知道能讲什么,最后恳求道:“那请殿下,把那幅假的《雪霁帖》给我吧。我愿将真迹献给殿下,以为交换。” 至少要把那笔钱的由来说清楚。 换,李羡听到这个字眼,嗤了一声,反诘:“给你有什么用?” 苏清方眼皮跳了跳,难以理解,“殿下留着又有什么用?殿下‘清正’,不愿意‘以权害公’,可为什么连物证也不愿意给我?殿下到底要干什么!” 这什么态度?讽刺他? 她以为是人都稀罕她的《雪霁帖》?他对琴棋书画、风花雪月早没一点兴趣。当初也是他多事,觉得假的在杨璋手里终究是隐患,所以换到了自己手中,如今成了个烫手山芋。 然而这些事情,她不会知道,也不会关心。 她也只有有事相求的时候,才会来找他了。 求人也这么冷硬,没有一句软和话,字字句句都是陈述说理,生硬得让人生气。 不,他没有生气,他从始至终都只是在陈述事实、就事论事而已。 李羡甚至被这样理所当然又讥讽的语气逗笑,“孤为什么一定要给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苏清方蹙眉,但她的眉头本来就一直没松过,更显氐惆。 对呀,她什么人也不是。一个可怜的、被踢来踢去的女人罢了。 此情此景,苏清方突然意识到李羡的无理取闹。他的情绪远比他的理智肆虐。他的袖手旁观,到底几分是为他所说的程序正当,几分是愤怒她的不知好歹? 她在他身上看到的,是杜信的影子——一个试图从女人身上找回自尊的可怜男人。 苏清方微微一笑,混着凄苦的温婉,“太子殿下希望清方是什么人?” “东宫侍妾?”苏清方说,用的是和李羡那天相差无几的话式,“如果太子殿下想的话,当然可以。” 第47章情分本分 东宫侍妾。 苏清方轻轻吐出这四个字,唇角微莞,眼梢略弯,瞳孔里却一点颤动的笑意也没有。 无比割裂。 她用这样表里不一、似笑非笑表情盯着他,目不转睛,透着一种怪异的成竹在胸,好似他的答案肯定是“想要”。 从中,李羡感受到了一股比刚才那句阴阳怪气更刺人的寒意。 是轻蔑,十足的轻蔑。 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呼吸,一吐一纳间,愈来愈重,完全压抑不住,“你是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看不起孤?” “呵——”苏清方半抬眸瞄了一眼顶上雕梁,胸膛里闷出一阵止不住的笑声,很刺耳,“一个作壁上观、任由下官枉法的太子,应该是个多让人看得起的储君呢?” 她重新定睛,睨着他,语调悠悠,像是在征询他的看法,又像是指名道姓:“太子殿下?” “苏清方。”李羡沉声喊,提醒着她的言辞。 “你生气了?”她却语调一如既往平静悠扬,麻雀似的歪了歪头,一脸费解的样子,徐步朝他走来,“你有什么好生气的呢?是你去探监,被扫地出门?还是求见某位大人,吃了闭门羹?抑或,要用自己去换一线生机?” 她稳稳停在他身前,堪堪两尺处,假模假样地摇头,“太子殿下,位高权重,所到之处,夹道欢迎,想来不会有此遭遇。” 李羡下颌不自觉紧绷,毫不留情戳穿:“你不过是在悲愤自己的境遇,转而怨恨别人罢了。” “是啊,”她完全肯定,而且坦然,“太子殿下难道不也是吗?傲慢地以为你给,别人就要要。因为我没有接受太子殿下的琴,就觉得自己尊严受损,所以处处推拒,好让我知道自己有多不知好歹、多不自量力。” 南方人的苏清方有独特的吐音习惯,鼻音偏轻,一时也不知道说的是“琴”,还是“情”。 两人近到面面相对,视线一仰一俯,李羡却不觉得多占优势,说不出一句话。 只有真相,是不可辩驳的。 他到底有没有恼恨、刁难,他自己心里清楚。 “看到我这样摇尾乞怜,你很开心吧?”她问,声音很轻,却字正腔圆,“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一个被抛弃——又寻找认同的‘女人’。” “放肆!”李羡厉声喝道,太阳穴突突乱跳,像住了只草蜢。 心中的业火再遏制不住,或者说这团火从来没有熄灭过,只是现在被一把激起,熊熊上窜。 李羡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她道,接着往前进了半步,咄咄逼人的气势,“你想谈情分,我就跟你谈情分。” “情分?”李羡一把掐住苏清方越靠越近的下巴,用力往上抬了抬,用词粗俗,“上床的情分?谁教你这样自轻自贱的?” 苏清方的体格偏纤瘦,但也是十八岁的青春女子,脸颊上挂着肉,细腻柔软。 作为女人,她无疑是美丽的。骨相分明,皮相匀润。散乱的碎发垂在脸侧,被掐得嘴唇嘟起。明明是弱怜狼狈的衣容,一双眼睛却坚得像山上青石,风吹雨打得棱角分明,直直地瞪着他。 她并不是因为被掐住只能看他,而是她选择看他,像是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轻笑,“你真是故作清高、假仁假义。” 假清高,杜信形容她的词,苏清方觉得用在此时的李羡身上,也恰如其分。 苏清方一一细数:“嘴上说着权为公器,实则是在放任公器律法为人屠刀,铲除异己。你们作为太子、御史大夫、大理寺卿,在其位,首先谈的竟然不是本分,而是情分?相鼠尚且要皮,你们竟然还能津津乐道、以此为荣?法之不行,自上犯之。果然有什么样的君,就有什么样的臣。还说别人自轻自贱?你尊重过你的太子之位吗?” 李羡面色已难看到极致,她的话却还没完,一声高过一声,一句严过一句:“你是在临江王府住得太久,忘记自己曾经也平反冤狱,还是本就沽名钓誉,只是现在装都懒得装了?” “你到底是国家的储君,还是弄权的太子?”苏清方唤他,一字一顿,如玉掷地,锵然有声,“李羡、李临渊!” 屋外冷风,不知何时变得凶狠,拍打着紧闭的门窗,卡槽关节处发出咯吱咯吱的木质摩擦声。 门窗不通,空气也凝滞了。 李羡,或者李临渊,都已经久没有人用来叫他,而且是当着面。非亲非长,称名带姓,意味着极大的冒犯,还带上了“临江王”的字眼。 毫无疑问,那是李羡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时光。 他知道,她也知道。 李羡手上的力气不由加重了几分,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她充盈皮囊下锋利的下颌骨,硌得人手疼。 “你,天大的胆子。”李羡道,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 “你第一天认识我吗?”她说,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两腮的疼痛。 作为女人,她实在过于刚硬,像个会死谏的诤臣。 难怪自古以来就说不要让女人读书。这样的女人,果然令人不快。 她贬低自己,实际是为了嘲讽他,骂爽了吧? 李羡发现自己竟然还可以笑出来,也没有什么不可承认的,“那你也该知道,孤本来就不是什么尧舜禹汤。” 承认自己的低劣,便再没有什么言语可以刺痛他。滔天的火气似乎在这一刻也得到了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攻击征服。 他要让她知道,不是所有的话都可以是说说而已。她以为他不敢陪她玩? “不是要自荐枕席吗?”李羡压低眸子,蔑着她,淡淡吐出一个字,“脱。” 清晰的字音冲破而出,两个人都在皱眉。 李羡以为自己会等到她的知难而退,然后他将迎来最后的胜利,却见她双手放在腰带上,开始轻轻抽出绳结。 耳边仿佛颤起缎带开解的窸窣声。 李羡错误地假设了苏清方在赌他的品性。在苏清方说出甘为侍妾时,就已经默认他不过是和杜信一般卑劣的男人。 她也是不知退的性格。 两个人像狭路相逢的滚石一样,互相撞击挤压。 在蝶形结的一环翅膀即将从中心结里松脱的瞬间,李羡一把甩开苏清方的脸,抽回了手。 竟然在抖。 不知是气得,还是其他。 李羡垂下手,袖口滑落,遮住整只手臂,嫌弃道:“亢色苦容,令人倒胃。” 话音未落,李羡抬步,擦着苏清方的肩膀,离开了垂星书斋。 有轻微的滴答声落在木板,几不可闻。 原来是雨。 第48章秋雨缠绵 积蓄了半日的秋雨,终究是降了下来。明明还没到暮晚,天色却被乌云笼得昏暗。细雨如针,追着风,扑到窗台,打湿一片。 偶有水意叮面。微寒。 “殿下,秋雨冷,别站在窗口吹风了。”灵犀奉茶进入饮绿轩,关心道。 饮绿轩矗立在池塘边,夏天凉爽,是个绝佳的避暑地,除此以外的时候却十分凄冷,尤其是下雨下雪的天气。 不知道殿下为什么会跑到这个地方。 窗前的李羡闻声回神,见灵犀所捧白瓷红汤,摇了摇头。 他今天喝的茶够多了,舌苔上都是涩感。 灵犀知趣放下茶盏,“殿下在想什么?” 李羡重新望回窗外池面的圈圈涟漪,仿佛记忆扩散开来,“在想小时候老师带我读史的事。《史记》有十二本纪、叁十世家、七十二列传,等等,老师带我读的第一篇却是《商君列传》。” 时至今日,李羡也能成诵:“于时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劓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乡邑大治。”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李羡的语气明显变得沉重。 灵犀不解,“老先生不是不推崇商君的严刑峻法吗?奴婢还以为老先生会先教殿下《五帝本纪》。” 《五帝本纪》作为开篇第一目,且叁皇五帝一直是人们心中推崇的圣明君主,似乎理所当然是君子所学要务。 李羡嘴角弯了弯,“他叫我别知法犯法,否则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他想安安稳稳告老,自己姑且也算个美髯公,不想到了被割去鼻子、脸上刺字。” 李羡作为太子,老师也都是万里挑一。教过他的人很多,但唯一能正儿八经称一句“老师”的,只有曾经的中书令加平章事——皇帝亲封从一品太子少师。 太子被废后,太子少师自然也当其冲,但因为年事已高,且一直鞠躬尽瘁、德高望重,没有被株连,最后主动请辞归隐,也算留了个体面。后由尹昭明继任宰相位。 如此看来,似乎也应了《商君列传》所记。 一旁的灵犀闻言,跟着笑了笑,道:“老先生一向风趣幽默。” 李羡没有接话,像是在自言自语:“以前觉得商鞅变法,魄力非凡,现在想想,若无秦孝公,恐怕也难成事。否则可能就是韩昭侯和申不害了。” 申不害变法时,韩国内修政教,外应诸侯,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灵犀不甚懂这些,只默默站在旁边。 幕雨前,李羡轻轻叹出一口气,混在风声里,完全不可闻,似是随口问:“她呢?” 哪个她? 灵犀反应了一瞬,答道:“已经走了。失魂落魄的,东西也没拿。” 似乎还哭过。 看来吵得不轻。 殿下独自来此,或许也有这个缘由吧。灵犀想。 李羡对他离开垂星书斋后的事一无所知,淡淡问:“什么东西?” “一幅字,卷首有‘雪霁初晴’字样,”灵犀答道,“奴婢准备等雨停了再叫人还回去,以免沾湿。” “不用了,拿来给我吧,”李羡吩咐道,“再帮我备车。” 灵犀一怔,“殿下要去京兆府吗?” 李羡摇头,“京兆府尹是个躲事和泥的高手。前脚有人举报,后脚大理寺卿就来了。他知道事情不简单,怕到时候惹祸上身,一边应承大理寺,一边又急急忙忙派人来告知我,就是想着两边都不得罪,届时也好置身事外。大理寺卿职级在他之上,虽然名义上是他和大理寺卿一同调查,八成是由着大理寺卿折腾。指望不上的。你去一趟就行了。” 李羡教道:“找到京兆府尹,说你奉命前来查询情况,要‘府尹’亲自陪你去牢中探视罪犯。若是见到用了大刑,私下告诉他,大理寺用刑素来严苛,他作为下官,当然应该尽职在旁辅助办案,可人毕竟还在他京兆大狱,且为官身,若是什么都依大理寺,有个叁长两短,首当其冲的是他京兆府,不是大理寺。” 灵犀了然,趁机道:“不如命人传凌风回来,陪奴婢一起去。他作为男子,也要方便些。” “也好。” “那殿下呢,”灵犀关心问,“要去哪里?” “洛园。”李羡回答。 *** 秋天的洛园,不复春日的姹紫嫣红,也是菊英锦簇,异彩纷呈。 屋外金丝经雨,屋内笑娇声颤,偶尔夹杂着几声男人的轻语低吟,此起彼伏,比藕丝还黏腻。 侍女喜文行到门前,轻轻敲了敲,低声唤道:“长公主。” “什么……事?”里面的人问,仅仅叁个字,也带着不定的喘息,尾音上扬,听起来十分愉悦享受。 “太子殿下求见。”喜文回答。 霎时,门内调情逗笑的声音戛然而止。不久,门从里面打开。两名几乎一模一样的俊秀男子出来,身披亵衣,露出大片胸膛,与喜文点头致意,匆匆而去。 房里没有点炭,却暖洋洋的。丝绒般的万春香扩散在空中,混着浓郁的果酒味道,以及若有似无的男欢女爱气息,熏得人脸红心跳。 万寿坐在榻边,只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广袖衫,双颊犹带绯红,不知是喝醉得还是动情得。 “倒是稀客,”万寿随手拉起挂在肩膀的领子,似笑非笑感叹,“更衣吧。别让太子殿下久等了。” *** 雕花门后,侍女一左一右侍立,恭敬搴起水晶帘。衣容齐整的万寿从内出来,便见太子李羡正襟危坐于堂前,笑问:“秋雨连绵,太子来找本宫,不知所为何事?” 厅中的李羡闻声站起,拱手行礼,“见过姑母。” 今日的万寿只挽了个简单的鬟髻,斜插着两只钗,比她平时的妆容要寡淡很多。 李羡微微一笑,颇为歉意地道:“羡不速即来,还请姑母见谅。只是秋闱一案实在紧急,不容耽误,只能打扰姑母了。” 万寿怔了怔,缓缓提裙入座,“那事,本宫倒也听说了。说到底,是定国公一党看不惯礼部尚书左右摇摆,伙同大理寺,借机敲山震虎。太子又何必插手?且让他们狗咬狗吧。” 礼部尚书当初靠着定国公上位,如今见局势易型,又想着改换门庭。叁心二意,不堪大用,实没什么保的必要。倒不如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李羡道:“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开年就是会试,若此时清算礼部,只怕来年春试一团糟。那群人也是想着,京畿秋闱诸事,大多得羡准批,自会避嫌不管,所以敢在这种事情上做文章。此案有许多不实之处,若是顺了他们的心意,作壁上观,放任自流,一旦泄题买卖的事被坐实,一则会失去天下学子的信任,二则会让他们以为,自己手握刑律,就可以肆意妄为。此二者,皆非羡之所想见。” 万寿悠悠端起茶,揭盖拨了拨水面浮叶,品了一口,道:“太子之心,可昭日月。可你复位不过一年,根基尚不稳定。才轰轰烈烈办了刘佳,又调换了底下不少人,已招来不满。此时明知有嫌而不避,只怕少不了要受攻讦责难。周公尚且恐惧流言,况君之二太子乎?旁的都是小事,陛下的信任,才是你的立身之本。” 皇帝第一次下旨迎李羡出临江王府,他自言罪身,不敢承旨。第二次诏他进宫探疾,方才在皇帝榻前恢复太子之位。重新入主东宫后,他更是事无巨细向皇帝汇报请示。 所行谨慎,正是要皇帝放心安心——毕竟他有个曾经谋反的舅舅。 “所以,”李羡将《雪霁帖》递向万寿,“还需姑母襄助。” 他并不准备亲自出面。 万寿草草看了一眼喜文打开的图卷,手指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叩着,“有这个恐怕还不够吧。太子准备怎么绕过大理寺?” 此案有无冤情暂且不论,只要在大理寺手里就翻不了面。李羡会来找她,心中大概已经有主意。 李羡似是答非所问道:“朝中贪腐之风盛行,也是时候查查了。” 那只怕有得定国公和大理寺卿焦头烂额了。 万寿嘴角微挑,“你这是围魏救赵?还是攻其不备?” “什么都好,只要能整肃朝纲,”李羡拱手道,“劳烦姑母了。” 万寿低眉一笑,理了理袖子,“说起来,这已经是太子第二次找本宫办事了呢。” “以后还会有很多需要姑母援手的地方的,”李羡示意了一眼外面院子,“羡看姑母院中的菊花被打得有些狼藉了,前几日倒是得了几盆珍贵的绿菊,晚几天送到洛园吧,看姑母喜不喜欢。” “有劳太子费心了。”万寿甚为欢喜道。 *** 踏雨而来,涉雨而去。 侍立在旁的喜文目送李羡背影消失,摇头叹道:“太子殿下此举,似乎有些费力不讨好。” “你不懂他,”万寿隔空抚着《雪霁帖》上的墨迹,心叹果真神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像这墨,千年不渝色。他还是要做贤良的太子,治清明的朝堂。” 权术用多了,心思也会变得深沉诡谲,这不是李羡想要的。 不过他做的似乎有些超过他所言的分内了,否则也不会专门来找她坐镇。 万寿轻轻一弹指,《雪霁帖》骨碌骨碌卷回去,漫不经心吩咐道:“去查一下,看今天有什么人去找过太子。” 第49章打假防盗 苏清方重又去了杨府,这次是一个人,戴着一顶帏帽。 “什么人?”门前侍卫阻拦问。 雪色帘幕后,苏清方神色镇定,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帖递上,道:“奉太子命,求见御史中丞杨璋大人。” 帖上赫然写着“拜呈御史中丞杨璋大人”几字,还盖着太子的红印。 见状,守门之人不敢懈怠,连忙引人至偏厅等候。 御史杨璋闻得太子派侍女前来,也火速赶到。 厅内女子悠悠转身,面容严肃,姗姗行礼,姿态端方。 “苏姑娘?”杨璋眉心微动,微微低头,瞄了瞄手里的拜帖,确定无疑是太子之宝。 太子羡自叁岁册立,一只用得这方印,两寸见方。五岁的安乐公主曾经把玩,不慎摔了一下,右上角有一个小小的缺口。两人还因此被王皇后罚跪了一个下午。 可为什么会派苏清方前来? 站在对面的苏清方知道杨璋在怀疑什么,垂头似颔首,实际是让人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不疾不徐道:“清方听少夫人说,那幅《雪霁帖》在太子手上,故也去拜访了太子殿下,讨要了《雪霁帖》。太子仁德,却觉得单凭此物还不够,若是能将指使造假的人抓出来,才是真正的铁证如山。所以想请教杨大人,当初是在哪里得到那幅字的?” 杨璋一边听着,一边摩挲着白底红章的拜信。 到底是不是太子之命,当然要问过太子本人才知晓。若不是,捅穿了太子保管印鉴不善的罪名,也不是什么好事。 再者,杨家终究欠她姐弟各一恩。虽说可能没有苏润平仿制在前,也未必有苏清方提醒在后。这些事,并不是不可说道。 一旁的苏清方觑见杨璋面色犹豫,复又拜了拜,请求道:“清方知道,大人是司法官,不当同疑犯之家密切往来。清方亦不想大人为难,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所以着帽而来。还请大人能够告知。” 言辞恳切,闻者动容。 杨璋长叹了一口气,道:“苏姑娘,此事确实尚不明晰,还有待禀奏陛下详察,老夫也是职责在身,不得不如此。至于那幅《雪霁帖》,不过是老夫在城西一家名叫‘聚宝斋’的古董铺子淘到的。你或许可以去问问。” 说罢,杨璋将拜帖又还给了苏清方。 苏清方愣了愣,会意接过,有些许凝噎,“多谢……大人……” *** 呈递杨璋的拜帖确实是假的,但上面的章是真的。 李羡离开垂星书斋后,苏清方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苏清方,现在可不是哭或者自怨自艾的时候! 她抹干眼角没忍住的泪,完全是临时起意,很难讲是余怨未消,还是走投无路,望了望周围,确认没人,蹑手蹑脚开始翻东西,试图找出假的《雪霁帖》。 却无果。 忽然,苏清方看到书桌上未收捡的太子之印,计上心头。 敢乱动太子书房、冒用太子之印,天底下可能也就苏清方这一份了。 可她今天做的大胆事实在太多,闯府骂人,每一条拎出来都够喝一壶,一时也没有那么多心思瞻前顾后,甚至比平常还要镇静叁分——把岁寒支回去,冒充太子府侍女,见到杨璋。 一直到杨璋把拜帖还给苏清方,暗示他不会追究这件事,苏清方才感觉到一阵后怕。背后不知何时已汗湿了一片。 他们这群人,个个都不是好惹的。 苏清方捂着胸口,深深舒出一口气,定住心神,重新戴上帏帽,毅然离开杨府。 *** 雨渐渐停了,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苏清方微微撩开一线帘纱,仰头望了望顶上匾额,写着“聚宝斋”叁个墨字,迈了进去。 红木桌案前,坐着一个瘦个的中年男人,须已蓄到前胸处,正在沏茶。他听到客人进门的声音,不禁抬头,示意入座,笑问:“姑娘有什么需要吗?” 苏清方气定神闲坐下,和颜悦色问:“不知掌柜可还记得,今年叁月前后,贵店卖出的一幅《雪霁帖》。” 掌柜的眼睛上下滑了滑,打量了苏清方两眼,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哪位贵客在本店买了什么东西,一概不能透露。还请姑娘见谅。” “掌柜不必紧张,”一个气口的停顿,苏清方已经编出一套说辞,“我正是那位贵客府上的侍女。我家大人后来得知,那幅《雪霁帖》乃是伪作,却也感此人笔法精湛,所以特意派我来向掌柜问清楚。那幅字,到底出自何人之手?” 男人摆出脸色,“古董文玩,就是个浪里淘金、各凭眼光,也不可问上家。本店祖辈经营,已逾二十年之久,也从不卖假东西。姑娘是来砸场子的?” “不是……” 还不等苏清方说什么,掌柜喝了一句“来人,送客”,便冒出两个壮汉,直接把苏清方“请”了出去。 苏清方被逼得连连后退,脚步踉跄,差点摔倒,幸好撞到一个人,被扶了一把。 帷帽歪斜,露出女人白皙的脸。 扶人者微惊,“苏姑娘?” 苏清方定睛一看,原是韦四郎,也愣了愣。 恰在此时,一堆小厮追上来,将他们两个团团围住,劝道:“四公子,您别为难小人们了。老夫人还等着您回去看亲呢。你成天这样在外面鬼混,也不成家,老夫人气得饭都吃不下了。” 每次都是这几句话。就算相亲,能不能找几个看得过去的。上次相的那是个什么女子,有两个他壮了吧。 韦四郎心里暗骂,灵机一动,同苏清方站在一处,“我哪有鬼混?我这不是跟上次相看的苏姑娘在游玩吗?你们一个个瞎了眼的,是成心要坏你们公子的好事吗?” 说罢,韦四郎转向苏清方,挤眉弄眼示意,“是吧,苏姑娘?” “啊?”苏清方瞥了瞥周围一圈的人,算是感谢他刚才搀扶的恩情,搭了一句腔,“是。” 韦四郎心满意足点头,偷偷给苏清方比了个大拇哥,转身驱赶道:“还不快散了!去去去!别来碍事!” 小厮们面面相觑,见韦四郎携苏清方翩然而去的背影,也不敢继续跟着。 转角处,韦四郎偷偷趴在墙角,见跟屁虫们尽数散去,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挺直腰杆,笑意微微同苏清方道谢,却见她神色黯然,不禁奇怪问:“诶,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女孩子,要笑才好看。” 苏清方没心情耍贫嘴,随便扯了个理由:“就是刚才那家聚宝斋,公然出售我家一幅名作的赝品。我心中不忿,便想问问掌柜到底是谁造假。结果被轰了出来。” “你直接说人家卖假货啊?”韦四郎瞠大了眼睛,赞赏似的点了点头,“难怪人家把你轰出来。” 这样单刀直入的性格,也难怪会得罪太子了。 苏清方攒眉,想他出身商贾之家,定然深谙此道,请教问:“那怎样才能让他告诉我呢?” 韦四郎摇头,“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你即不是熟客,问的东西又犯他们的忌讳,他们是不会同你说的。” 苏清方顿时苦下脸。 “不过!”韦四郎高声道,“看在你帮我一把的份上,我也帮你一把吧。” 上次把她一个姑娘家扔在那儿也挺过意不去的,确实是他们这群达官显贵之间的矛盾,不是他能沾染的。 “真的?”苏清方被拒绝太多了,一时没敢相信仅一面之缘的韦四郎会帮她。 “姑且一试,不保一定成的哦。”韦四郎说着,朝苏清方的脸伸出手。 苏清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而他只是取掉了她的帏帽。 “你刚戴着这个进去,再戴着这个,容易穿帮,”韦四郎手一扬,就把帽子扔了出去,翘起大拇指,指着前方的聚宝斋,笑道,“走。” 第50章袖中一箭 韦家产业,涵盖各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韦四郎也算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至少生意场上认识他的不少。 韦四郎抬头挺胸,一只脚才迈进聚宝斋,就有人拥了上来,还看了后面的苏清方一眼。 正是掌柜。 苏清方不动声色往后缩了缩。 然而也只是一眼。 掌柜只当是韦四郎的红粉知己,收回目光,满面春风地问:“韦公子怎么来了?” 如果说对苏清方是公事性的客气,此时对应当可以称得上一句殷勤。 韦四郎装模作样地左右逛了逛,从青铜尊看到秘色瓷,调侃道:“我就陪我家老头子来过两次,老板还记得我呢?” “韦公子这说得哪里话?”掌柜一直跟在韦四郎手边,“韦公子看了可有什么喜欢的?” 韦四郎侧头觑向掌柜,微微一笑,自顾自坐了下来,“我今天来,是听朋友说,你这儿,有大买卖?” 掌柜怔了怔,陪笑,“韦公子这说得什么话?咱们这行你还不晓得?什么大不大的,就是买进来再卖出去,挣一点差价而已。” 韦四郎撩起下摆,翘起一只脚,脚踝搭在膝盖上,俨然一个大爷,不是能轻易打发的,“你们这一行,我还真有点晓得。平时不开张,开张吃叁年。利头不小呢。” 掌柜讪笑,“那说的是人家铲爷。我们也是看他们脸色吃饭。” 韦四郎轻嗤,“你这儿难道都是死人堆里的东西?” 掌柜脸色微变,“韦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韦四郎也没明说,指着多宝阁上他刚才看的铜鼎,明知故问:“那个博山鼎,是什么玩意儿啊?” 掌柜沉默。 韦四郎挑眉,“我同你直说吧,我家老头子最近老抠着我花钱,手头有点紧。我就想找点来钱快又多的路子。你只告诉我,你‘那些货’的门路。有钱一起挣嘛,好处少不了你的……” 紧着,韦四郎笑容一敛,“你要是还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就别怪我把这事捅出去,你这生意也别想做了。” 这是有备而来。 做这一行的,招牌要是坏了,万事休矣。 掌柜忙不迭劝解道:“韦公子韦公子,别动气别动气。咱们这水货也是上好的呀。” 那是,要不是那个真鼎就在韦家,韦四郎也未必能看出来。 韦四郎耐着性子道:“我要不是看中这点,我能来问你吗?说正题。” 掌柜细细数来,“一门有一门的精,不同的品类也是不同的人在做。像青铜器,要数陈二郎。白瓷,冯老大烧得最好……” “你这些损耗都不是一般的大,成本高,又笨重,”韦四郎打断道,“像那些什么字画呢?图图画画的,多容易。” 掌柜干笑,心想韦四郎真是急功近利,道:“书画其实才是最不好造假的。都是有名有姓的,一点不能差,差一点就会被人看出来。要说有办法以假乱真,还得是邹老六路子宽。” “邹老六?”一旁的苏清方听见这个姓氏,不禁喊出声。 韦四郎紧接了一句,以免塌台:“认识?” “略有耳闻,”苏清方回应,“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他?” 掌柜答道:“他也是做一阵休一阵的,也没个正经住的地方,平日就留宿在漱玉馆。有事去那儿找他就好了。” 漱玉馆,乃是城中有名的烟花之地。 苏清方却不知。 从聚宝斋出来,苏清方首先同韦四郎大言了一番感谢,又问及漱玉馆的所在。 韦四郎表情干涩,“你要去漱玉馆啊?” “怎么了?” 韦四郎挠了挠额头,虽然他平时也逛,但当着一个清白姑娘家的面说,还真有点张不开嘴,“那是……秦楼楚馆……” “……”苏清方沉默了一会儿,“别说青楼,哪怕是地府,我现在也要去。” “也别说得这么恐怖嘛,”韦四郎追上苏清方,顺路把之前扔的帷帽又捡了回来,“要不然你还是戴上这个吧?诶,漱玉馆不在那边……” *** 带女人上漱玉馆,韦四郎这辈子也是头回了。 苏清方最后也没戴帽子,嫌太打眼。 他们问了鸨母,总算找到了邹老六——正自醉卧美人膝,痛饮葡萄酒。 邹老六见到来人,具是生面孔,不禁绷紧精神,“两位是?” 苏清方率先开口:“我们是聚宝阁掌柜介绍来的。听说阁下能出堪能乱真的好宝贝,特地来探探路子。” 旁侧的韦四郎愣了愣,心想这姑娘学得倒是快。 邹老六听到是熟人介绍,也放松了警惕,笑道:“我的货,那都是精品中的精品。拿不拿得到,得看你们的本事。” 苏清方煞有介事地点头,“我见了那幅《雪霁帖》,就是出自阁下这里吧?确实厉害。” 邹老六得意道:“那东西,可费了我不少功夫呢。光找人下笔,就磨了一个月。” “说的可是扬风书院,苏润平?” 立时,邹老六神情一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话音未落,人已经站起身,准备跑。 “抓住他!”苏清方一声令下,冲进来五六个打手小厮,齐齐扑向邹老六。 伺候在旁的美人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吓个半死,扯着喉咙尖叫,瑟缩到一边。 常年混迹边缘黑色地带的邹老六心道真是翻船,挣命罢了,便抄起桌上的水果刀,一通乱挥。 拳头再硬,也怕菜刀。 一时之间,抓人的不敢进,想逃的无处退,东拉西扯,摔砸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被波及的韦四郎左闪右避,手忙脚乱,“不是,我不会打架啊!看着点啊你们!” 他说苏清方说要先回家一趟摇人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来拿人的。 说时迟那时快,缠斗的邹老六自知逞强不是办法,注意到苏清方,当即调转矛头,冲向苏清方。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谁也没料到,更是反应不及。 苏清方的目光与邹老六的相接——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凶恶,像一头绝境之中的豺狼,搏命之斗。 苏清方脑子一片空白,一时也慌了手脚,往后连退数步,退到墙壁、转角。 避无可避。 高举的短刀泛出雪白的寒光,照入苏清方漆黑的瞳孔。 咫尺之遥,凶神恶煞的男人就要如虎豹般扑到身上,慌乱中,苏清方摸到了袖中坚硬的竹筒状物。 想也没想。看也没看。 她颤抖着,抬起双手。 一按,一扳。 一道银光射出—— 第51章真真假假 咻—— 短箭如电,笔直射出。 擦着歹人的脸颊而过。 没中。 于袖中箭而言,终究是距离偏远了,不在一丈之内,加之苏清方慌得根本没过多瞄准,对着跑动的人,更加难以命中。 邹老六只感觉到什么冰凉的东西滑着面皮过去,像刀片,后知后觉一阵割痛,探手一抹,满掌血迹。 “你他娘的!我要杀了你!”邹老六骂道,再次挥起短刃,朝苏清方扑去,目眦都要裂开,一副索命的架势。 苏清方已失了一箭,心中万分没底,甚至要两只手紧紧互相把住才不至于发颤得厉害。 她正要再发一矢—— 铛! 趁着邹老六回顾伤情的那点间隙,一个小厮瞅准机会,扬起一个水晶盏,就朝邹老六后脑勺砸了下去。 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只见邹老六两眼一闭,整个人狗熊一样倒在地上,哎哎呜咽。 全场寂然。 得以脱险的苏清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闭了气,喊了一句,声音还有些许发颤:“把他绑起来!再去请个大夫!” 可别死了。 话音一落,绑人的绑人的,传医的传医,忙里忙外。 “咱就是说……”人群里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能不能也管管我的死活?” 打架斗殴,拳脚无眼。韦四郎自己也不知道是被谁推了一把,摔了个屁股蹲。他自小金尊玉贵,连坐褥用的都是织锦棉絮。这一摔,屁股都要开花了。 见此情状,苏清方连忙上前搀扶。 韦四郎捂着屁股缓缓站起,舒出一口劫后余生的气。他从不对女人发脾气,终究是没忍住,没好气道:“早说你是来打人的啊!怎么着得叫专门的打手吧!叫他个十个八个!” 他当苏清方不过是要人多壮势呢,骂几句、警告几句就完了,岂知一上来就是动手。 苏清方疏散众人,苦笑着扶韦四郎坐下,“是是。” 韦四郎一沾凳就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索性站着,没好脸色地乜着苏清方,指了指她手中,好奇问:“喂,你刚才用的那个,咻一下的,是什么啊?” “哦,是袖箭,”苏清方把箭筒递给韦四郎,见他摆弄来摆弄去,提醒道,“别对着人,会受伤的。” “我知道,”韦四郎不耐烦应道,一副十分有研究的样子,左看右看,啧啧点头,“做工好精巧啊,看起来是官造,但是又没有刻记。你哪儿来的?” “一个……”苏清方一顿,改口道,语气不是特别善,“人,送的。” “你能搞到图纸吗?”韦四郎对机扩之事有些兴趣,遇到就想研究一二。 “你都说是官造了,图纸怎么可能外流?” “也是,”韦四郎表情悻悻,“不过你这个东西,虽然便携,但是少了点杀伤力。打架这种事,没办法一击制胜,就只会越干越凶。比如你刚才,给人弄了点皮外伤,反而把人惹毛了,直接要杀你。要我说,你往这箭头上,上点药,见血封喉……见血封喉你晓得不?那是从一种树上取的毒药,一小滴就能杀人。” 苏清方听得心里直发毛,“那要是一个不小心,给人毒死了怎么办?” “呃……”韦四郎也就过过嘴瘾,他连鱼都没宰过呢,看到杀鸡流血就腿软,想了想又道,“那可以上点麻药之类的,也不怕误伤了。” “这个听起来不错,”苏清方连连点头,“多谢韦公子提点。” “你今天要谢我的事不少呢,”韦四郎漫不经心把袖箭还给苏清方,“诶,你老实告诉我,你找这个姓邹的到底干什么?真是因为他仿造你家传家宝生气?” 经过这些,苏清方也没什么不能坦诚相告的,解释道:“我弟弟被此人蛊惑,临摹了一幅《雪霁帖》,挣了些不义之财,被人诬陷是倒卖秋闱考题所得。我拿不到《雪霁帖》,就只能把这个人逮出来,证明我弟弟所言不虚。” “啊?”韦四郎一听这样惊天的消息,屁股瞬间不痛了,心道难怪。和扰乱科举比起来,假冒伪劣的罪名可轻太多了。 韦四郎虚虚嘀咕了一句:“早说啊……” 他也不掺和了。 可惜天底下没有后悔药吃。 韦四郎无奈叹出一口气,算是认命,又问:“那你后面打算怎么办?” “等邹老六醒了,带他去见官。”苏清方道。 *** 咚——咚——咚—— 京兆府外,鸣冤鼓响彻云霄。 刚送走太子使者的京兆府尹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感觉被敲的是自己的脑子,嗡嗡嗡的,斥问:“又是谁在敲鼓啊!一天天的,能不能安生了?” 这鼓已经连续两天没安静过了,光今天就响了两次。还没到年底呢,也不用这么积极给他送政绩。一个秋闱案就够够的了。 “是一名女子,”门下书吏忐忑答道,“自称是苏润平的姐姐。” 得,响来响去,都是一件事。 苏润平的案子牵涉重大,还关乎朝廷命官,根本不是一个京兆府能评断的。本来京兆府尹只要禀奏皇帝,就能把事情甩出去,管他是交由叁司同查,还是大理寺独断,只要不跟京兆府扯上关系就行。结果大理寺卿硬压着,说调查清楚再汇报,还留了个心腹少卿在这里看着,美其名曰“协助”。 一协助,一调查,物证也搜出来了,人证也自首了,无异于板上钉钉。如此呈报上去,皇帝必定雷霆大怒,不晓得又是怎样一番风雨。 这样关头,太子也派人前来,不知算个什么态度。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京城的府尹更是难做。搞不好就是钟氏那般下场,家破人亡。他不求什么升官发财,唯愿一个太平无事。覆巢之下,似乎也成了奢望。 京兆府尹无奈振袖,“去请大理寺少卿一起升堂吧。” *** 威武声中,一男一女被带上公堂。 明察秋毫匾下,京兆府尹高坐,拍下醒木,质问道:“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幼年时,苏清方曾偷偷见过父亲审理案情,自己过堂还是头遭,只觉得公堂之空旷巨大。 苏清方恭敬欠身,诉道:“回禀大人,我乃苏润平之姐,苏清方。此人,正是教唆舍弟润平临摹《雪霁帖》的邹老六。清方今日得寻此人,特将他带呈堂上,还请大人明察!” 京兆府尹愣了愣,眼睛不动声色地往旁瞟了瞟,又瞪向邹老六,“她说的可属实?” 被逮到衙门的邹老六只当在劫难逃,想着坦白从宽,扑通一声跪下,告饶道:“小人确实听说扬风书院的苏润平写得一手好字,求他帮忙写了一幅《雪霁帖》,还给了他些钱。小人也是猪油蒙了心,家境贫寒,上有老下有小,才做上这种行当。小人再也不敢了!还请大人饶恕!” 谁想听他求爷告奶! 啪!啪!啪! 只听叁下惊堂木响,京兆府尹喊道:“肃静!” 旁侧的苏清方见机道:“大人,如其所言,舍弟所携钱财,确系临摹所得,和秋闱毫无关系,乃是遭人诬陷。卫家含冤,还请大人明鉴!” “这……” “此言差矣吧,”于时,旁坐响起一个声音,优哉游哉,“你是苏润平的亲姐姐,供词何足为信?保不准是随便找了个人来,做伪证。” 苏清方这才注意到次席的人。他穿着和京兆府尹一色的官服,但能在肃穆的公堂上任意发话,想来品秩不低。京兆府尹时时看的,可能正是此人的脸色。 苏清方辩道:“大人若是不信,可以传漱玉馆、聚宝斋的人来问。他们都知道,此人一直以仿造名家名作为生。” “作证,自然是要找一个有些底子的,”他不以为意道,冲邹老六撅了撅下巴,“你说,可是‘她’,‘胁迫’你说这些的?这里是公堂,你‘好好说’,本官保你周全。若是不如实交代,定罚不饶。” 这边一句那边一语,邹老六也被问得有些发蒙。 似乎抓他来并不是因为苏润平把他供出来了,也不是为了他造假的事? 邹老六眼珠一转,紧忙顺着官大人的话讲:“大人明鉴!是,是她,是她逼我说的!她还派人打了我,您看,我这伤就是她让人砸的。” 苏清方顿时瞠大了眼,“你要当堂翻供!” “大胆!”次席之人斥道,“公堂之上,岂容你发号施令!” 明明是他公然威逼利诱吧。 苏清方愤慨道:“大人,此人奸滑,反复无常,但您可以去传聚宝斋的掌柜来问,他确实曾经在此人手中收过一幅假的《雪霁帖》,后又转手卖出。” “那那幅《雪霁帖》,现在何处呢?”堂上之人老神在在问。 “在……” 苏清方嘴唇微张,却顿住了。 他们不传苏润平,不传聚宝斋,就是不想追查而已。或许背后陷害的,就是这群人。 所以就算她说出杨御史、太子的名字,拿出《雪霁帖》,也无济于事。 天底下,《雪霁帖》的赝品,不说成百,也上十了。他会问,正是吃准了,没人能证明假的东西是假的——她证明不了她拿出来的假的,就是苏润平所做的假的。 她作为苏润平的姐姐,有天然做假证的动机。 也许李羡那句“给她无用”,并不全是气话。他的拒绝,可能也不全是只讲情分。 “说不出,便是作伪证,”堂上大人云淡风轻道,“拖出去,杖二十。” 二十杖? 随行而来的韦四郎在堂外听到,耳朵都麻了。 这要是打下去,苏清方下辈子要躺床上了。 韦四郎急得跺脚,只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小声地喂着,提醒苏清方先求饶。 堂上的苏清方却像是傻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只是觉得可笑。她面前站的,一个不作为、一个弄是非,却没一个持公道。 也许从始至终,都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证明清白,就可以洗脱罪名。实际根本没人允许她自证。 “大人!”苏清方哀喊道,奢求能改变什么。 秉杖的捕快不言不语靠近,按下苏清方的肩膀,就要往外拉。 “且慢!”堂外忽然响起一个柔媚的女声,“你们要找的《雪霁帖》,在本宫这里。” 第52章假假真真 几名侍女开道,一位红衣贵妇翩然而至,鬟鬓云盘,语调悠然:“你们要找的《雪霁帖》,在本宫这里。” “参见长公主!”在场诸人,纷纷起立迎接,垂首作揖。 万寿莞尔一笑,素手蔻指微抬,“诸卿平身吧。公堂之上,当以案情为先。” 闻言,躬腰行礼的京兆府尹与大理寺少卿面面相觑,谢恩入席,并为长公主看座。 一切就位,大理寺少卿率先开口问:“长公主方才所说《雪霁帖》,不知是怎么回事?” 万寿靠坐椅中,双手搭在扶手上,闲适中又带着凌人的威仪,雍容自若。 万寿未语,只是凤目轻抬,示意身边的喜文。 喜文手捧卷轴,上前半步,解开系绳,展与众人观看,正是《雪霁帖》。 不出苏清方所料,大理寺少卿质问,哪怕对面是长公主,不过语气委婉很多:“长公主这幅《雪霁帖》是哪里来的?也不一定就是罪犯苏润平所作吧?” 万寿侧目,柔声提醒:“还未定罪,怎能称‘罪犯’?大理寺少卿十几年的刑名,说出去要被人笑话了。” 大理寺少卿干笑告罪:“下官失言了。” 万寿浅笑,继而道:“本宫也是听说此案与《雪霁帖》有关,想起曾经有人无心献了一幅假的《雪霁帖》给本宫,也不知道与本案有无关系,不过送来与二位大人甄别案情罢了。” 大理寺少卿道:“长公主有所不知,这些不过是卫氏的辩辞。市面上不知有多少《雪霁帖》的伪作,以为随便拿一幅过来就能瞒天过海。” “本宫却以为不然,”万寿指着跪倒的邹老六,“苏润平说得有头有尾,自己曾为邹某临帖。若是假话,不应该含糊其辞吗?其实这事也好办,只要宣苏润平上堂,单独与此人见一面,看他反应,便晓得是卫氏请人做伪证,还是确有此事了……” “府尹大人以为呢?”万寿指名道姓问。 京兆府尹本着谁也不想得罪的态度,一直站在中间地带,能隐身则隐身,不说一句不好,被点名提问,愣了愣,只能答应。 大理寺少卿冷嗤。 为了避嫌,苏清方被请到偏室等候,只留下邹老六与苏润平对质。 距离被捕下狱,还没有十二个时辰,但苏润平憔悴得像换了个人,眼下黢黑,脸上还挂着机道血痕,哪里像十六岁的少年。 偏室偷看的苏清方一下捂住嘴,以免发出哭声。 苏润平精神萎靡、步履迟缓,却一眼便认出邹老六,很难说是喜出望外还是惊出望外,“是你!” “苏润平,”上座女人正声问他,“你可是识得此人?” 万寿长公主。苏润平见过她。 苏润平自知有罪,跪拜答道:“此人正是要我写《雪霁帖》的人。他跟了我一个月,还给了我两千两做报酬。我花了五百两给家人购置礼物,后面始终觉得这钱来得不正当,没有再花……” “苏润平!”不待苏润平说完,大理寺少卿打断道,“你不要强辩!这人分明说与你不熟!” 苏润平望向台上两人,眼底愤恨简直要溢出来,恨不得生啖他们的血肉。 刑不上大夫,他们却有的是棍棒之外的手段。幽深水牢,他已经进了两次,更不许睡觉、不许吃饭,要他屈服招供。 苏润平厉色道:“我说的句句属实!我当时怕他们拿我的字以次充好,还在左下角用白醋写了几个字,只要用火炙烤,就可以显出来。” 一旁的万寿闻言,嘴角上扬,转向京兆府尹,“府尹大人,还不命人准备火折?” 此情此景,大理寺少卿回神,只要万寿在场,这事收不了场,冷声道:“长公主,裁断案情,乃叁法曹之责,还请长公主移步。京兆府尹,你说是吧?” 京兆府尹腹诽:轰长公主走,他吗?这可是连皇帝都不说一句不是的万寿长公主,从先帝朝荣宠到现在。 万寿泰然道:“本宫作为物证的提供者,难道不可以在堂旁听吗?大理寺办案,何时这样见不得光了?” 说罢,万寿重又命令,不容置喙:“准备火折。” 话音刚落,万寿携来的侍女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在《雪霁帖》下烘烤了一会儿。 做旧发黄的纸页上,徐徐现出“苏润平作”四个褐体小字。 “看来——”万寿拍了拍裙摆,姿态优雅起身,给此事下出定论,“所谓的银钱,不过是一场误会啊。” 物证已翻,仅凭几句检举口供,终究是弱了些。 但只要人在他们手上,一切还难说呢。 大理寺少卿皮笑肉不笑道:“也不过说明确有其事而已,到底有没有买卖考题,还需系究。” “那是自然,”万寿乜了一眼瑟缩的邹老六,如看蝼蚁,“至于此人,公堂之上,谎话连篇,颠叁倒四,还请京兆府尹‘秉公’裁决吧。” *** 审理结束退堂,苏清方赶忙从偏室跑出来,趁机看了一眼苏润平。 “润平!”苏清方抓着苏润平的手,想给他给擦擦脸上的血迹,又怕他疼,自己倒是先开始落泪。 “姐,我没事的。”苏润平安慰道。 然这终究不是探监的场合,不过两句,狱卒就要带着苏润平走。 苏润平心中千言万语,一直回头望着苏清方,喊道:“姐,你别担心!让娘也别担心!你们自己也要小心!” “润平!”眼见苏润平被带走,苏清方想追上去,被一旁的韦四郎拽住。 经过这一场戏码,韦四郎也看出来了,这里的官老爷不站苏清方这边。别被抓住什么错处,也给扔进大牢了。 韦四郎带苏清方从衙门出来,宽慰道:“有长公主施压,你弟弟这事也算有盼头了,别愁眉苦脸了。嗯?” 苏清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韦四郎怪问:“你怎么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苏清方摇头,“我只是觉得可笑。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抓到邹老六,却当不得长公主一句话。他们一句话,真的可以说成假的,假的可以说成真的。” 韦四郎讪笑,“要不然怎么说民不与官斗呢。不过你也别太沮丧,咱有多大的能耐做多大的事嘛。你找到邹老六,也算是人证物证俱全了。最终还是你弟弟机智,留了个标记,救了自己一命。” 苏清方撇开眼,淡淡道:“也许吧。” 韦四郎扯开话题,道:“天色也不早了,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苏清方推辞道:“改日吧,我做东答谢韦公子。我今天实在没什么胃口。” “也成。”韦四郎也不勉强。苏清方的脸色确实看起来不太好。 古之所谓病西子,美则美矣,果然还是活泼朝气更动人。 “多谢韦公子。”苏清方感激韦四郎的体谅。 “咱们也算是出过生、入过死的朋友了,别这么客气,”韦四郎拱手,报上名字,“韦思道。” 苏清方微怔,会心一笑,“苏清方。” *** 同韦思道挥别后,苏清方便欲回家。 可能是奔波了一天,她觉得自己头有点发蒙。 “苏姑娘!”身后传来女子的呼唤。 一名洛园侍女抬手指着身边的马车,毕恭毕敬道:“长公主有请。” 第53章再临洛园 时隔半年,苏清方第二次来到洛园,时令花已经从春牡丹换成秋菊,细处布置也大变了样,完全没办法和印象里的花会场相对应。 府园深处,屋檐下方,万寿正站在黄金架前逗鹦鹉,闻声转头,笑意盈盈,“你来了。” “参见长公主,”阶下的苏清方屈膝长拜,“多谢长公主堂上辩护之恩。” “苏姑娘不必多礼,”万寿放下逗鸟的竹签,摆手示意侍女将鹦鹉拿走,怜惜道,“本宫记得你弟弟,是个很英勇的少年,定不会做泄卖考题的事。你临危不惧,本宫也很喜欢。往后你若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本宫。” 苏清方受宠若惊,头压得更低,腿蹲得更深,“长公主恩德,清方无以为报。” 语气神态,却似乎不像是纯粹感谢的客套话。 万寿有些玩味地侧了侧首,低眉一笑,缓缓步下白石台阶,“苏姑娘这么说,是觉得愧受吗?还是……觉得可怕所以想敬而远之?” 下方的苏清方眼睫微颤,小心翼翼抬眸,凝望着愈来愈近的万寿。 苏清方自觉言语里没有这层意思,却被万寿精准道出,像是能看透最深处的灵魂般。 经人说出来,苏清方才察觉到自己内心隐隐的恐惧,还有排斥。这是苏清方第一次如斯真切地感受到巨大权力的倾轧——那是可以颠倒真假的权力,碾碎人的权力,和苏鸿文、卫滋之流的欺压完全不同,一切挣扎反抗都似徒劳。 万寿始终言笑晏晏,经过苏清方身侧,继续往前,探手抚过沾雨的菊花,念念有词:“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乘时借势,并不是一件不好的事。这世上,也从没有一个人的英雄。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你真的是个女人,更要抓住机会和人脉。” 啪嗒一声,万寿掐下一朵饱满的花盏,摇下一手水珠,“其实,那群男人,又何尝不是依附皇权?你又何必对自己如此严苛?” 说着,万寿把花递给了苏清方。 苏清方垂眸,凝视着眼前的带露金菊,雨润自娇,缓缓伸出双手,接下,“谢……长公主教导,清方明白了。” 万寿勾唇。 “长公主——”忽有侍女近前通报,“太子殿下求见。” 万寿斜觑了回话的侍女一眼,脸上的笑意加深,夸赞道:“来得好快啊。快请。” 捧花在旁的苏清方见势请辞:“那清方先告退了。” “不急。”万寿阻止道。 话音刚落,一道藏蓝色的身影撞入两人视线,火急火燎的。 李羡远远便看见菊花丛中的二人,目光从她们身上滑过,最终定格在万寿旁边的苏清方身上,眉峰紧拢,明显有些不悦。 恐怕任谁看到刚破口大骂自己一顿的人,都不会有好脸色吧。 苏清方下意识撇开头。 万寿对李羡的神情更是视若无睹,戏谑问:“太子怎么又来了?” 五尺外的李羡瞬间恢复客气的神态,拱手道:“来送答应给姑母的花。” “不是说过几天再送吗?”万寿不依不饶探问。 李羡面不改色回答:“雨停了,想着正好有空,还是送来吧,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时间了。” “几盆花而已,何劳太子亲自送?” “姑母的事,不敢懈怠。” 万寿抬袖掩笑,不再逼问,反正也问不出什么,她想知道的也试探出来了,优哉嘱托:“那正好,府上的车驾派往别处了,就请太子帮本宫送苏姑娘回去吧。” 说罢,万寿眼神示意喜文,将早就准备好的卷轴交给苏清方,嘱道:“苏姑娘,记住本宫的话。” 所赠者,正是不久前遗落太子府的《雪霁帖》真迹。 苏清方自然知道请动洛园主人的是谁,还是不免有些恍怔。一个愣神,万寿公主已经收袖而去。 “走吧。”手边冷不丁传来李羡的声音,不冷不热。 他朝外向侧着身子,回头喊她,一副就等她的派头。 苏清方没有多话,一手抱字,一手拈花,跟了上去。 李羡似乎也没有要同苏清方说话的意思。两人维持着一贯五步远的距离,步子不大不小,身位一前一后,一路无言。 一直到登上车轿、马蹄哒哒跑起来,李羡方才说出第一句,没有看任何人:“送你到阿莹那里,你再回去。” 这是避嫌。 苏清方道:“就在这儿放下我吧,我可以自己回去。” 李羡没理,“万寿同你说了什么?” 苏清方低眉,转了转手里的金丝细蕊,淡淡答道:“教了我一些道理?还让我以后有事可以找她。” “不要靠近她,”李羡脱口道,语气严肃,“也不要相信她的话。” 这已经是第二次李羡说这种话。上次是在千秋宴上。 “为什么?”苏清方不懂问。至少她觉得万寿公主的某些话不无道理。 李羡移开目光,良久,只给出一个相当单薄的形容:“她是个很危险的女人。” 如果从体察人心上来讲,苏清方确实感受到了万寿的危险。和李羡对人言行合理性的敏锐判断不一样,万寿更会洞察微妙的神态,然后再以如沐春风的语言开解熏化。 苏清方反问:“你找她,难道就不危险吗?” 李羡轻嗤,“你关心孤?” “……” 苏清方一时语塞,想不到任何反唇相讥的话,脑瓜子嗡嗡痛,没好脸色地撇过头,靠到车边。 对待有恩之人,不应该是这个态度,苏清方知道。但就像李羡看到她就板脸,苏清方也似被什么激到,无话可说,也没什么精气神思考说话。 她今天说的话实在不算少,胸口闷得慌,索性闭眼休息,眼不见心不烦。 马车悠悠,厢室沉默。 李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上赶着问这种话,听起来是想证明什么,等回神过来的时候,已经说出口了。 就像他明知道是万寿故意把苏清方在洛园的消息放给他,就是要看他的态度,也没有多虑就来了,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现在再想,他来可能也不是什么好事。不知道万寿要对他、对苏清方干什么。 可他会不来吗? 大概不会。 担心的那个人可能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吧。 李羡微不可察叹出一口气。 啪—— 一声闷响砸地,苏清方手里攥着的花落到地上。 李羡转头,但见苏清方瑟缩在角落,双手拢着自己的身体,像某种过冬的动物。 李羡觉得不对劲,挪过去,摇了摇苏清方的肩膀,“喂!” 没有反应。 李羡心底一沉,扳正苏清方的身体。她昏沉得像一枝芦苇,风往哪儿吹往哪儿倒,头顺势耷拉在李羡肩侧,脸颊浮生两团异常的胭红。 李羡伸手一摸她的额头。 滚烫。 第54章吴语侬音 苏清方发烧了,体温还在持续升高,半靠在李羡胸前,人事不省。 李羡可以清楚感觉到她在发抖,刚出生的小猫小狗一样,冷得下意识往他身上贴近,试图取暖。 李羡顿了顿,缓缓抬手,搂住怀里的苏清方,宛如搂住了一颗鸟儿的心脏,滚烫火热。女子粗重的鼻息打在他颈侧,七月夏风般闷热。 李羡似也被这份炙热灼得有些焦躁,敲了敲车厢板壁,吩咐外间车夫:“快点!” “是。”车夫应道,接连打鞭,加速驱驶。 但毕竟临近夜晚,天色愈发暗沉,快不到哪里去。抵达安乐公主府时,天已经彻底黑沉。 马车一停,李羡打横抱起苏清方,碾着落到地上的菊花而过,连通报的人也没等,直接进了公主府。 公主府内,安乐正在和单不器一起用膳,临时得知李羡过来,收拾都没来得及,赶忙出去迎接,只见李羡已到内院,神色仓皇,怀里还抱着个女人。 “阿莹,去叫太医。她发烧了。”李羡嘱咐道。 不用说明其人名字,也不必窥见其人面貌,安乐也能猜到“她”是谁。不过怎么每次都往她这里送,都要叫大夫?她这里又不是太医院,他又不是没有太子府。 往自己住处带啊! 安乐恨铁不成钢,还是体贴问:“这次要女的吗?” “随便。”李羡回答,脚下步子越迈越宽。 人都烧晕了,还管什么男女。 *** 安乐公主十五岁出降,李羡当时十七,还没有后面那些大逆之事。母亲是皇后,哥哥是太子,她更是独受宠爱的嫡公主。若非驸马实在出众,才华、品貌皆是一等一,恐怕也不会那么早出嫁。婚礼排场自不必说,御赐的府邸位置也极佳,挨近皇城。 李羡把苏清方安置好没多久,太医便到了。 太医为苏清方诊完脉,回禀道:“近来天气变换,姑娘这是受寒着凉,加之心中忧愁,身体疲累,以致病势汹汹。姑娘现在还在发寒,暂时不宜挪动,以防加重。臣先去开方子,先服一剂下去,看看能不能把烧退下去些。” “劳烦。”李羡道,差人送太医下去开方抓药,接着又屏退了其余左右,图个清净。 实际最该走的是他,至少不是在这里守一个病秧子。他明天还要上朝。虽然不是逢五的大朝,也可以想见明朝廷议的唇枪舌战、血雨腥风。他也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得安宁,真是想到就头疼。 然此情此景,甩手离开又不放心。 就不能等他把她搁下再烧吗?非要在他眼皮子底下病?早知道往太子府带了,管谁会知道。知道就知道。 李羡有点破罐破摔地想,坐到榻边,又摸了摸苏清方额头。 掌下娟眉动了动。 李羡察觉,挪开手,见她迷迷糊糊、悠悠转转睁开眼,微喜,“你……” “醒了”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床上的苏清方苦着脸,哇一声就哭了出来,“怎么做梦还要伺候你们这群大爷啊啊啊啊——” 李羡:…… 她还伺候他?她不每天气得他肝疼他都要烧高香了,她还伺候他? 苏清方烧得脑袋昏沉,也认不出眼前的房间是哪里,只觉得陌生得紧,便以为自己在做梦,结果一睁眼就见到床头的李羡,感觉天都塌了。 怎么梦里也这么多糟心事啊,能不能放过她啊…… “烧傻了?”梦里的李羡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冷硬且恶毒。 “你们才是傻蛋!”苏清方一边抽噎,一边扔了个枕头出去。不过力气太颓,被李羡一把抓住挡下。 苏清方满脸委屈,声嘶力竭、没头没脑骂道:“你也是,苏鸿文也是!把我从阁楼上推下去不够,还要……还要把我从家里赶出去……呜呜……” “不来京城,哪有这么多破事……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再一个卫滋,一个杜信……你们一个个大权在握,我又没想要趋炎附势,也没想掺和你们的事,怎么还跟鬼一样阴魂不散、纠缠不清啊!” “宗桑册老(畜生死人)!” “吾要噶其(我要回家)!” “呜呜呜——” 李羡:…… 说到后面李羡已经完全听不懂,大概是吴语,不过猜也知道不是好话。 “呜呜呜——” “哕——” 她哭得凶,骂得更凶,上气不接下气,岔了气,趴在床边干呕。 也可能是病中反胃吧。 反正李羡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他见识短浅了,从没见过人哭成这样的。他真是上辈子作恶多端,这辈子听苏清方骂人,还是一天两次。 李羡啧了一声,挪过去给苏清方拍了拍背,“骂完了吗?” 省点力气,别骂了。 有这个劲头,是不是说明没太大问题? “没有!”苏清方吸了一口鼻涕,眼角溢出过于激动的泪水,发号施令,“我要喝水!” 梦里她是老大!都得听她的!太子也得听她的!把那群违法乱纪、颠倒黑白的通通抓起来! 李羡:…… 李羡甚为无奈地叹出一口气,起身斟了杯热水,又坐回床头,把人扶起来,一侧肩膀托着一团虚软的苏清方,另一只手将茶杯送到她唇边。 她小鸟喝水似的,缓缓啜尽。 “还要吗?”李羡问。 苏清方摇了摇头,好像刚才痛骂的不是她一样,又蔫儿了,闭着眼,拧着眉,有气无力埋怨:“李羡,我冷……” 原来她叫他名字的时候,也不全然都令人讨厌。 “那还骂人?”李羡嘀咕,又把人徐徐塞回被窝,掖好被角。 她像从未曾醒来过一样,病恹恹躺在锦褥中,脸色潮红,唇色苍白。如果不是苏清方眼角挂着的星星泪痕,李羡大概会以为自己做了个荒诞的梦。 谁家好人高烧不退醒来第一件事是骂人啊,不得不让人怀疑是借机吐真言。 李羡无意识攒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皱眉,伸出手,顺着苏清方的发际,给她理了理凌乱的碎发,又曲起食指,关节贴上她眼尾,替之轻轻揾去还未干涸的泪水。 罢了,李羡准备暂且离开。正欲起身时,李羡看到床边地上有一封信样的纸。 大抵是刚才苏清方伏在榻边掉出来的。 李羡当是什么,弯腰拾起,一方血红的印章蹦入瞳孔。 太子之印? 其上字迹,俨然就像出自李羡之手。 是那个时候,在垂星书斋! 他们姐弟也是一脉相承了,临摹笔迹的技艺简直炉火纯青。 李羡猛然回头,瞪向床上的苏清方。 现在换成他想骂人了! 可对着一个毫无意识的人有什么用。 李羡咬牙,捏着信封,在苏清方脑门拍了两下。 第55章思之发笑 苏清方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一天后的下午。 一天里,她也有睁眼的时候,不过意识模糊,喝点粥,饮点药,很快又会睡过去。苏清方甚至有点回忆不起来自己醒过几次,又干过什么,混沌得像做梦一样。 连烧一天一夜,苏清方骨头缝都在疼。她徐徐撑着床榻坐起,便听到岁寒哽咽的喊声:“姑娘你醒了!” 岁寒端着一盆温水回来,本欲给苏清方擦擦脸,刚跨过门槛就见苏清方坐了起来,赶忙放下铜盆,近前扶住,焦急问:“姑娘,你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吗?” 这话问得,她当然是哪里都不舒服。 苏清方摇了摇头,语声低微地问:“这里是哪里?” 布置陈设,精致贵重,不似卫家风格,更不是她的房间。 “这是公主府啊。”岁寒回答。 哦,苏清方想起来了,李羡说要给她送到安乐公主府。不过她好像还没到公主府,就失去意识了。 苏清方揉了揉眉心,试图捡起一些记忆,只剩下少许零零碎碎的片段,拼都拼不起来,“那你怎么在这儿?” 岁寒道:“安乐公主派人来说,偶遇姑娘感染风寒,要留姑娘小住。我不放心,就跟来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 “九月初十。” 苏清方神色一紧,“那润平和大表哥的事怎么样?” “他们暂且没事。”一个柔和的声音替答,正是闻讯过来的安乐公主。 苏清方正欲起身,被安乐按住,宽慰她道:“秋闱一案,父皇已经责令御史台调查,暂时无虞。你不用太担心,好好养病。” 苏清方奇怪,“这种事,一般都是大理寺负责,怎么会突然交给御史台呢?” 安乐依依坐到床边,解释道:“今天一上朝,哥哥就参劾了一众江南府道官员,贪污成风,亏空百万两之巨。父皇震怒,下令清查追缴。这种事,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朝野上下,无不惶惶。又有人说大理寺卿同江南那些官员似乎往来密切。他们现在撇自己都来不及呢,根本无暇他顾。” 安乐寥寥几语勾勒出前因后果,苏清方却可以想象这几日朝堂上的争驳相对。 上次皇帝亲临太子府,李羡完全没提贪污之事,估计是还不想打草惊蛇。现在冷不丁抛出,众人皆措手不及。 敏感时期,一句“似有往来”,足以动摇皇帝的信任,秋闱案也就顺理成章移交到了大理寺之外的御史台。 苏清方听罢无声轻笑。 她当他们那群高官要员有多运筹帷幄呢,原来不过是在下臣下民面前从容镇定。当有更大的权力倾轧而下时,也是热锅上的蚂蚁。 同坐在榻边的安乐握住苏清方的手,拍了拍,安慰道:“现今时局动荡,你家的案子估计没那么快,不过哥哥跟不器说,最晚年前,会有结果。” 李羡跟单不器说,单不器跟安乐说,安乐再跟苏清方说。其中传达过程,也算曲折了。 苏清方点头,“嗯。多谢公主这几天收留照顾,清方也该回去了。” 安乐挽留道:“你才醒,身体还很虚弱,不如再等几天,等好全了再回去?” 苏清方摇头道:“公主仁心。可病去如抽丝,非一两日之功。家母本就身体不好,又因为弟弟的事茶饭不思,几天看不见我,必然忧心。实在不忍多留。我睡了这两日,精神已经恢复了许多,否则也不能同公主坐着说这么久的话了。公主不必担心。” 如此,安乐也不再强留,派人将苏清方送回了卫家。 朝局的变换与秋闱案的发展还没完全传到卫家内院。卫府上下,仍旧一片死气沉沉。 苏清方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病容惨淡,一路上戴着帷帽,扶着岁寒,晃晃悠悠从庭院穿过。 耳畔忽传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男声,像是看到苏清方经过故意说的,十分不满的语气:“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有人竟还有闲心出去玩乐?若不是她的好弟弟在外面做了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卫家何至于此?还真以为杜公子在意呢。搞不好这事儿,就是杜家在记恨拒婚。卫家也是倒血霉了,摊上这对姐弟。” 苏清方没有去看说话的人是谁,虽然听声音就知道,不疾不徐回到房间。 旁边的岁寒听得气不打一处来,怕苏清方心情郁闷,连忙开解道:“姑娘,你不要听八公子乱说。他就是在怨恨,怨恨自己被禁足、月俸减半。” 遇到这种无妄之灾,卫家有怨言也在所难免。可她苏清方对卫源、卫家再有愧,也绝不亏欠卫滋什么。 她甚至根本没心情理这些。 苏清方毫不为意点头,“我发了一身汗,身上黏糊糊的,想洗个澡。你帮我准备一下吧。” 再不洗要臭了。 话虽如此,但苏清方毕竟还没完全退烧,不敢多耽误,随便在水里过了一遭就算完事。 不久,岁寒来传话,说长公主身边的喜文奉命前来探望,还带了一堆补品。光捧礼盒的仆人就有十二人之众,皆站在门外。 喜文施施然行礼,恭敬道:“长公主听说苏姑娘感了风寒,特地派奴婢前来探视,还为姑娘挑选了一些阿胶人参,怕姑娘染病亏空。长公主还听说尊夫人亦身体欠安,是以也准备了一些虫草和薄礼。奴婢怕她们打扰姑娘的清净,就不让她们进来了。希望姑娘和夫人不要嫌弃。” 苏清方微微一笑,“有劳长公主费心了。” 喜文摇头,体贴告辞:“那婢也打扰姑娘休息了,先告退了。” 长公主的队伍浩浩汤汤来去,引来不少人观望。 苏清方懒得理,关了门喝粥。 将将坐下,又有人来找。这次是她的叁舅母。 苏清方哒一下放下汤匙,耐着性子起身迎接了一下,“叁舅母有事吗?” 叁夫人连忙牵苏清方坐下,道:“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不打紧。”苏清方敷衍道。 “那就好,”叁夫人笑了笑,吞吞吐吐道,“我看……长公主给你送了不少东西。以前倒不知道,你跟长公主私交这样好。听说长公主还出面帮润平作证了?” 苏清方听罢暗嗤,装了回胖子,“舅母不知道吗?我跟安乐公主私交也不错呢。” “平日里确实不常见你们往来。” 上次安乐公主带苏清方去狩猎,直接问的卫源。且他们也不关心苏清方的事,自然不知道。 叁夫人嘴角抽动,表情可谓苦涩,“清方啊,家长里短的,难免会有些口舌之争,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原来是为儿子赔罪来了。 苏清方没听完,打断道:“叁舅母,我困了。” “好。你先休息。”叁夫人知趣离开。 眼瞧叁夫人消失,岁寒吐了吐舌头,“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 苏清方顿时嗤嗤笑出了声,歪头搅着碗里的白粥,旋出一个涡,感叹了一句:“权力,真是个好东西啊。” 第56章悔不当初 秋闱一事结束得比李羡说的要早,因为唯一的人证——自称因为害怕被牵连而选择主动自首以求从宽处理的买题人,不久便暴毙于御史台狱中。 案件失去了追查下去的线索,自然不了了之。杨御史最终将此案归咎为私仇。 但苏润平行为不检,判处收没所得,并放孔雀宫修行;卫源管教无方,着贬为六品礼部员外郎,职责照旧。 孔雀宫在京城五十里外的孔雀县。因本朝开国之君曾行军经过那处,见白孔雀,为大吉之兆,因此更改县名,并建孔雀道宫,以纪念此事。 时过境迁,加之孔雀宫远离京城,已经不常被提及。 这个处罚听起来也颇为奇怪。一般只有流放徭役的,没听过外放修行的。 苏润平离开京城那天,苏清方被允许去长亭外送别。 近段时间政务庞杂,北方又有胡狄来犯,对卫氏二人的处罚批复也一直拖到现在。时已值冬月。 苏清方给苏润平准备了冬衣,交代道:“去了那边,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别再莽撞行事了。有空记得给娘写信,也好让我们放心……” 苏润平无颜面对苏清方,听一句点个头,也叮嘱道:“姐,你和娘也保重。若是有人欺负你……有人欺负你……” 又能怎么办呢,他都不在京城了。 苏润平一想到自己因为一点蝇头小利,惹出这么大的祸事,眼眶一红,哽咽到说不出话。 苏清方轻叹,替苏润平抹干眼泪,“都这么大的人了。这有什么好哭的。难道是怕去孔雀宫吃苦?你放心,我和娘不会有事的。” “嗯……”苏润平吞噎应道。 苏清方把余下的行李都交到苏润平手里,最后悄声问:“润平,你同我说实话,你真的用醋在《雪霁帖》上写过字吗?” 字画做旧,会用茶水染色。那点醋,恐怕早就被中和了。 苏润平一顿,瞟了瞟周围,凑到苏清方耳边,说:“是太子府的凌风,要我这么说的。” 苏清方了然点头,没再多问,“去吧。晚了怕天黑前赶不到了。” “嗯……”苏润平依依不舍挥别,转身而去。 没走几步,苏润平停下,猛地一个回头,扑到苏清方身上,抱了个满怀,“姐,对不起……” 苏清方被结结实实撞了一下,一时也有点想哭,缓缓抬起手,想抱住苏润平,润平已经松开她,匆匆登上了远行的老马,消失于路尽头。 这是润平出生以来,他们姐弟第一次真真意义上分别。苏润平若回头,会看见姐姐的泪水。苏清方若追上去,也会发现弟弟在哭。 *** 送别苏润平,苏清方重新回到卫府,去见了卫源。 经过一个多月牢狱生活的磋磨,卫源整个人都沧桑了。胡子长了寸长,索性开始蓄长须,留着没剪。 卫源看到门口的苏清方,摆了摆手示意夫人及左右退下,笑意微微,“听说你去送润平出城了?” 此时此境,面对卫源的微笑,苏清方只觉羞愧难当,低头应是,歉疚道:“表哥,对不起,害你贬官。” 卫源顿了顿,摇头,“你不要听那些风言风语,其实就是柿子捡着软的捏而已。就算不是润平,也是别的什么事。说不准就是卫滋。太子曾说我治家不严,倒应了今日之祸。也不算冤。” 苏清方眉心微动,“听表哥的意思,是知道幕后推手是谁?” 卫源苦笑,招苏清方坐下,又倒了两杯茶,“清方,你晓得什么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吗?” 苏清方接过卫源递过来的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默默摇头。 卫源抿了一口茶,徐徐讲道:“四年前,太子被废,但凡和太子往来密切的官员,贬的贬,罢的罢。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唯有定国公因平定叛乱有功扶摇直上。当时定国公还筹办了宴会。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是表忠心,又有谁敢不去?哪怕是叁世公卿的杨家,彼时也不得不收敛锋芒、明哲保身。我当时也随父亲去了。其中还有现在的礼部尚书。” 一个人倒台,带着一群人丢官。一个人得意,带着另一群人升职。并不独指帝王的更换。 苏清方默了默,“卫家得罪太子,指的就是这件事吗?” 卫源闭了闭眼,否定也是肯定,“诸如此类的各种小事吧。但官场就是这样。你只要不跟他一条心,一点不是都是天大的问题。哪怕贵为太子,也天天被人盯着挑错。” “太子,看来也不好当。”当真应了李羡的字——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卫源轻笑,“现在朝中的官员,不说一半,十之叁四都受过定国公提携。太子刚刚复辟,自是处处掣肘,否则也不至于一个刘佳查九个月了。但终究还是太子棋高一着,撕下了这道口子。” 一件证据确凿的贪饷案办九个月,卫源这件莫须有的舞弊案叁天就可以请旨发落,这就是上面有人和没人的区别。 卫源想到,只觉得唏嘘,“其实哪怕刘佳不倒,叁皇子薨的时候众人就知道形势不对了。定国公已经没有皇子可以扶持,再得圣心,也只能做本朝的臣子。太子羡才是当今圣上的亲儿子,八成的未来新君。他们那群人也不傻,想着改弦易辙的人不在少数。” 苏清方低眉,“因利而聚者,必因利而散。” “可哪有那么容易?定国公也不是吃素的。其实我与太子贴近,除了为卫家找个立足之地,也有礼部尚书的授意,想探探太子的态度。定国公察觉,敲打礼部尚书,才有了现在这些事。” 如此说来,那人暴毙狱中,估计也是大理寺卿的手脚——怕那人脱离大理寺的掌控范围,在这个节骨眼抖出什么不利于他们的,索性弃车保帅。 卫源长叹了一口气,“两强相斗,急流勇退确为上策。我当时也是想着,父亲本就是散职,年纪也摆在那里,辞了也就辞了,可朝中一点人脉也没有终究不是办法,再是不忍自己好不容易考中的功名,就没有趁机请求外调之类的。真是悔不当初啊。京城这潭水,可不是一般的深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真正意义上风平浪静。” 说起来,他比单不器还早叁年考中进士,结果混来混去还是个六品员外郎,人家已经是吏部二把手了。 人比人,真的气死人。 朝廷也是贼,活儿一点没少干,俸禄减了差不多一半。 苏清方第一次这样切实感受到卫源夹于中间的无奈与为难,“表哥,你辛苦了。” 卫源释然一笑,“你也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照顾好你母亲,咱们过个好年。” 第57章白雪红梅 润平走后两日,京都下起了第一场雪,乡下田庄也送来了一年的账目和一些乡产野味。 距离年底还有一个多月,往例不会这么早,但他们乡下也听说了主家最近逢难,便想来探望一二。 苏清方见了,特意讨了一对活兔、一对锦鸡,准备送去给安乐公主和长公主——苏清方养病期间,两位公主没少托人过来嘘寒问暖。也多亏她们的关心,苏清方在卫家再没受过白眼碎语。至少在苏清方面前,大家都是客客气气的。更不要再提两位公主在秋闱案中旁的关照之恩了。 清查贪墨的余波还没有过去,送礼收礼之风不复从前,更没人敢顶风送金送银,而且天家贵女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苏清方也不过送去讨个趣儿。 雪停风更冷,安乐整天缩在暖阁里,无所事事。听说苏清方来了,赶忙叫人请进屋。 苏清方披着一身鸭羽白的斗篷,手捂着同色的暖手筒,姗姗施礼。 “雪天路滑,你怎么来了?”安乐连忙扶起苏清方,被冷了一下,“哎哟,你这手真凉。怎么不在捂子里放一个小暖手炉?你这才好,身体尚虚,别再冻坏了,有人要心疼的。” 苏清方解下披风交给侍女,露出底下湖水绿的袄子,笑道:“想着没多远就没带了,不冷的。我好了也有一段时间了,之前因为家里的事没完,也没来拜谢公主,今日刚好府上得了一对白兔,来送给公主,希望公主喜欢。” 说着,苏清方示意岁寒提起笼子。笼里,一对白兔挤在一起,鼻子一嗅一嗅的,煞为可爱。 安乐见之大喜,“那太好了。最近不器每天忙得昏天黑地的,天冷又不想出门,我正觉得无聊呢。你既来了,咱们也好好说说话。” 苏清方为难道:“今日恐怕不成,我还准备去洛园拜谢长公主。下次我再来陪公主说话吧。” 安乐表情一怔,“你要……去找万寿姑姑?” “怎么了吗?” 安乐干笑,“倒没怎么,只是哥哥和不器都叫我不要和万寿姑姑走得太近。你也当心些吧。” 苏清方眼色一沉,试探问:“长公主怎么了吗?” 安乐摇头,“我也不晓得。哥哥以前不说这话的。其实万寿姑姑就大哥哥五岁、大我七岁,我们小时候还一起玩呢。后来万寿姑姑出嫁,才联系少了。 “万寿姑姑是老来子,母妃是皇爷爷的嘉妃,传说是个不可方物的大美人。不过嘉妃红颜薄命,万寿姑姑七岁那年就去世了,我也没见过。万寿姑姑一直很受宠爱,某些方面可能离经叛道吧,但我觉得她人还挺好的,她当初还帮我出主意逮不器呢。不知道哥哥出来以后和万寿姑姑之间发生了什么……” 安乐轻轻叹出一口气,“时移世易,哥哥现在都不跟我说这些事了。” 废太子这件事实在太大,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与性格。东宫之内,死去二百六十七人,东宫之外,受牵连的更是不计其数,大半个朝堂都遭到了洗牌。 苏清方安慰道:“太子殿下可能是怕公主担心吧。” 安乐煞有介事点头,意有所指,“你可以去问问哥哥,他可能会跟你说。” 太瞧得起她了。问过了,也没说。 苏清方不着心地笑了笑,应和道:“如果有机会的话。” *** 从安乐公主府出来,苏清方紧接着去了洛园。 安乐公主古道热肠,一定要苏清方带上暖手炉。苏清方捂了一路,感觉手心都在冒汗。想搁下,但一旦握住暖和的东西,又不舍得放手了。 洛园难得失去了一回颜色,放眼望去,一片雪的白茫茫——秋冬花少,现在也还不是梅花开的季节。 万寿公主正在看两个伶人跳舞,身边案几上摆着一方盆栽红梅,树枝横斜,点点开着。 万寿见苏清方携着一双华丽的锦鸡而来,喜上眉梢赞道:“这对锦鸡生得好啊,羽毛红艳。也难为你大冷天还想着本宫,过来一趟。” 殿内地龙暖暖,熏香袅袅,烘得人昏昏欲睡。 苏清方福身道:“早该来叩谢长公主的。不过因家中事情未了,才没来拜见长公主,还请长公主恕罪。这对锦鸡是乡下庄子里送来的,清方也是看模样不错,送来给长公主解闷。” 万寿叹道:“苏姑娘心思灵巧,让人喜爱。谁能娶到,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惜本宫不是个男儿。” 苏清方低眉道:“长公主不弃,清方自当常来洛园,侍奉长公主。” “本宫实心爱你,又害怕雪天路滑,摔了你,”万寿说着,话锋一转问,“近来太子可好?” 这话倒问得有意思了。她又不是太子府的人。 苏清方答道:“近来贪墨、边患之事不断,想来太子殿下繁忙,清方不敢去叨扰。” “政务,哪有处理完的一天?你不去,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时间见你?”万寿轻笑,上下打量了两眼苏清方,“这样吧,你替本宫送一样东西去给太子如何?” “但凭长公主吩咐。” 万寿微微一笑,折下手边红梅,递给苏清方,“去吧。” 苏清方愣了愣,确定只有一枝梅,双手接过,应声而去。 那盆梅,经日日碳火暖烤呵护,才得以开花,色如丹霞,形如碎玉,是长公主近来心头所爱。 一旁的喜文可惜道:“长公主想要苏姑娘去太子府,随便找个什么东西就好了,何苦折这梅花呢?” 万寿挑眉,“素衣红梅,不是很相衬吗?” 青年男女,穿着再朴素,也青春靓丽,却也失之清冷。捧一枝红梅花,相映成趣,俏丽灵动。 喜文顿悟,原来长公主是为妆点苏清方,不由好奇,“长公主想促成太子和苏姑娘?” 万寿摩挲着梅树断口,“本宫和太子,从来都不是敌人,总不能一直这样剑拔弩张。太子重情,若能玉成良缘,也算功德一件了。” “可苏姑娘生病那段时间,太子殿下从没有去探望过,真的对苏姑娘有意吗?” “他不是有个妹妹吗?可没少去。你怎么知道他问没问过?”万寿不以为然道,“太子表面不理不睬,不过是不想把苏清方摆在明面上。” 然情之一字,再遮掩也有迹可循。李羡那天借送花的名义匆匆忙忙来洛园接人,心思已经再不言而喻而过。 希望他喜欢这次她让人送去的花。 喜文有些不解,“知好色则慕少艾。太子殿下正当年,又有什么好忌讳的?” “这就得问苏清方了。” “啊?” 得太子青睐,旁人眼中的大好事,在苏清方心中却未必,不然也不至于说“不敢去”了。 李羡不想苏清方参与党争,也不想拿太子的身份压她。 万寿似笑似叹,“希望苏清方能拿对本宫的心思,对一对太子吧。” 既然能听进去她那天的话,来和她走动,应该也能明白她的暗示。万寿想。 第58章小炉熬茶 sew uwu8.c o m 一入冬,茶水开始凉得快,斟出来没两句话的功夫就冷透了。是以李羡在书房会客案上支起了红泥小炉,一直小火煮着,也不怕冷水入肠了。 单不器见了,取笑道:“茶不经煮。这一通熬下来,殿下也不嫌茶味苦涩?” 单不器说“熬”,仅看色泽,确实同药一样。 李羡揽袖替单不器续了一杯,云淡风轻道:“这一壶就投了几片茶叶,不过有个颜色香味而已。我舌头木,也尝不出什么好不好的。若不是不想人说我连茶也不准备,我倒想就煮白水喝。天寒地冻的,总比冷的强。” 反正来太子府的人没一个是奔着喝茶来的,也没人敢说太子府的茶不好。 也许有一个吧。李羡想到。 坐在对面的单不器抿了一口,品出来:“这得是十年以上的老普洱吧。” 比旁的茶经煮些,可也算暴殄天物了。 “是吧,”李羡不太肯定,“皇帝动不动就赐茶给我,我也记不清具体了。” 每逢贡茶,皇帝总会赏一份给李羡,囤积起来,够他一个人喝叁年了,更不要说还有赏加。所幸他这里迎来送往的机会多,快存过头的茶就拿出来待客。尤其是绿茶,图的就是一口鲜,次年味道就会大打折扣,全靠那群老头消受了。 提到这个,单不器不由想起另一件事:“殿下听说了吗,杜仪将军进献了一件狐腋白裘给陛下。” 李羡缓缓放下杯盏,嘴角微敛,但仍然是上挑的,“定国公有个好儿子。与胡桓一战,捷报频传。皇帝已经夸了他们父子几次了。又进狐裘,皇帝可不是一般的开心,就听了定国公的进言,说什么外要御敌,朝内却不安,内忧外患,不宜深究,最后只处置了几个‘巨鳄’,其余人把亏空补上,就收场了。 对此,单不器十分平静,或许说他一直情绪平淡,“殿下选择那个时机走这步棋的时候,应该就能料到,切不中要害。” 李羡讪笑,“玉容是在怨我操之过急,一切付之东流吗?” 在整件事的调查搜集上,单不器花的心思才是最多的,却换来这样潦草的结局,多少会有些怨念吧,也以为他是为红颜不顾大局。 单不器自觉没立场说什么“英雄气短,女儿情长”这样的大话,也没那么在意。他现在所行,也不过是为了让安乐不要活在谋逆的阴影下——当年李羡被废、王皇后自尽,留安乐一个岌岌可危,整日诚惶诚恐,日渐瘦削,又是何其可怜。 单不器自嘲似的摇头,“殿下行事,自有道理。不器所为,皆为本分。况且定国公在朝中根深蒂固,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需要一步步来。经过这件事,总归也让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再明目张胆贪赃枉法了。” 李羡点头,又拢眉,“不过这胡桓进犯得也太是时候了。朝中刚要整顿贪污,边境就开始不太平。” “自从六年前主和的纳仁可汗病逝,弟弟阿日斯兰继位,胡桓部就时不时南下掠夺边境。近几年尤甚。”单不器解释道。 “阿日斯兰,”李羡念道,“也算故人了。” “是啊,”单不器戏谑,“殿下当年似乎还骂过他吧。” 胡桓兴于西北草原,民风彪悍,内部的争斗也一直很激烈。八年前,胡桓老可汗猝然离世,几个儿子为了可汗位争夺不休。天赐良机,王氏趁势兴兵,大获全胜。定国公也在这场战役中崭露头角。后来纳仁可汗乱中继位,派遣使团和大景讲和。使团长正是阿日斯兰。 阿日斯兰以战败之姿讲和,还要求大景赐美女、财帛。十四岁的李羡当堂愤斥其恬不知耻。 虽然议和过程有些争执,但终归讲成了。两国因此有了一段短暂的通商岁月。看更多好书就到:l ameiw u.c om 再两年,皇帝收拢王氏的军权,将云中郡交由定国公杜氏驻守。同年,纳仁可汗病逝,传位给弟弟阿日斯兰。 李羡挑眉,“现在我可不敢骂他了。” 单不器失笑,瞥见门外左右晃悠的灵犀,提醒李羡:“灵犀姑娘似乎有事通禀。” 李羡也望了过去,问:“什么事?” 灵犀打帘进来,有些吞吐地道:“苏姑娘……来了,正在前厅等候。” 来得正好,再不用传话他再传话安乐打听状况了。单不器想着,知趣起身,“前厅又大又冷的,可别让人等久了。微臣也没什么事了,先告退了。” 一旁的灵犀颔首目送单不器离开,仍不见李羡有什么表示,就干坐在那儿,又请示了一遍:“殿下?” “让她等着。”李羡面无表情道,起身到书架前,随手掏了书,看了起来。 铜熏笼下,银炭火红,时不时发出呲呲的燃烧声,闹得人心慌。 约摸叁声,李羡再听下去,啪一下扔下书,冲外面没好气喊了一句:“让她去……” 别的房间更没有燃炭,更冷。毕竟太子府之大,没人呆的房间不会取暖。 可李羡一想到苏清方趁他不在乱动他的东西,甚至挪用太子印,气就不打一处来。 她是真的嫌脑袋在自己脖子上挂的时间太长了。 李羡哼出一口气,却也没更好的安排,语气有轻微的无奈,“让她进来。” *** 前厅,苏清方已坐了小半柱香时间。 打从苏清方听说那个单大人在,苏清方就知道自己等的时间不会短。 厅堂幽深,炭却只有一盆,散出寥寥热量。多亏了安乐公主赠的小手炉,不然她可能不能如长公主所愿,与太子套近乎,先冻死在这里。 这样一比,太子府是既没有安乐公主府的温馨,也没有洛园的华侈。 人员配备似乎比以往多了起来,一双双眼睛都盯着她。 防贼一样。 以她一己之身,把太子府的防守提高一个等级,也是她的无量功德了。 苏清方面容苦涩,被看得如坐针毡,一动不敢多动。 感觉更冷了。 恍然间,苏清方见红衣的单大人离开的身影,灵犀不久也出来,以为该轮到她了,灵犀开口却是:“苏姑娘,殿下……还在忙,劳烦您再等等。” 苏清方笑容僵在脸上,刚离开椅面叁寸的屁股又坐回去,老实应好。 大忙人难见呐。 苏清方默默叹出一口气。呼出的白雾袅袅升腾,又散开,散入干冷的半空,不留痕迹。 苏清方又接连呼出几口气,观察自己一口气能有多长、能呼出多远。 突然,又有侍女过来传话。 因为相隔没多久,苏清方没以为是叫自己,就没起来。 “苏姑娘,”侍女恭谨施礼,“殿下叫您进去。” 苏清方:几口气的功夫,李羡就忙完了? 第59章满月减辉 严寒天气,比炭盆更早准备好的,是门口的七宝花纹锦帘,一个月前就挂了起来。用的是交错织法,密实厚重,不泄暖,不透风。 书斋内,却没有丝毫闷热气,维持着一个偏低的热度,但并不寒冷。日常的熏香也撤了,大抵是嫌冬天关门闭户,烟尘味散不掉,燃炭不燃香。只是经年的沉香气味仍然残留在缝隙中,幽微空灵。 李羡坐在书案前,手肘撑在圈椅扶手上,支着眉心,闭眼似乎在小憩。 冥冥中,李羡听到门帘掀起又落下的声音,随即拂进一阵凉薄的寒意,带着雪的气息。 李羡缓缓睁开眼,抬头,目光定在门前。 来人拢着一件琼枝玉兰纹的斗篷,四周掐着棉絮边,一双手从斗篷里露出,捧着一枝红梅。 不晓得是花色映在她脸上,还是冬日的凌风吹得,她腮边泛着霞一样的红意。 似乎也清减了些。 “殿下清减了些。”苏清方倏然开口,语气轻柔。 李羡有一瞬间惊怔,瞳孔微闪,默默移开视线,“穿这么多,你眼睛倒好使。” 不仅不领情,还有些暗讥苏清方睁眼说瞎话的意思。 苏清方微微一笑,似乎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往里走了几步,余光瞟见一扇半开的小窗,才明白屋里这样透气的原因,道:“也许因为有些日子没见,容易看出来吧。” 现在轮到他说这话了:“还好吧,也就一个多月。” 实际再差两天,就整整两个月了。五十七天。因为九月只有二十九日。 “殿下忙碌,时间自然过得飞快。”苏清方悠悠道,隐隐还透着点关心。 很难想象,上次他们见面,苏清方还对他大呼小叫。虽说是病中失智。 可哪怕一切正常,她更多时候也是张牙舞爪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羡眉心不自觉蹙起,“你又有什么事?” 这样大冷天也要过来? 闻听此言的苏清方眨了眨眼,不想自己的风评已变成这样,而李羡也太杯弓蛇影。不过他说得也对,她确实是有事才来的。 苏清方低眉笑了笑,道:“还没有跟殿下道歉道谢。家中出了那样的事,我关心则乱,出言顶撞了殿下。幸得殿下大人大量,不予追究,还还了卫家一个公道。” “呵,”李羡冷嗤,“孤什么时候说不予追究了?” 致歉道谢,蒙谁呢。帽子给他戴得高,她自己倒是撇得干净。说什么关心则乱,是怕秋后算账吧。不然她能这么乖?她不来不提也就算了,提了倒让李羡想起这一茬茬的账都没算呢。 自知逃不过的苏清方心情没什么波动。害怕也好,愤怒也罢,都没有。她比她预想的要能平静面对李羡。 总归来说,是她把贵人惹毛的,也总该让人发泄出来。李羡总不至于杀了她。 不过能少受点苦也是好事。 于是苏清方暗暗卖了个惨,也是不想牵扯别人,垂首道:“此事是我一人之过,殿下想要怎么处罚都可以,但求不要殃及我的家人。表哥才出狱,又遭贬谪,心力交瘁;弟弟远行,母亲也忧心,医药不离身。都经不住打击。” 她夹在中间,左支右绌也可想而知。 李羡不耐烦似的撇开眼,不冷不淡道:“犯错自当受罚。若是一点不受影响,反而会成为众矢之的。你弟弟鲁莽狡顽,发去孔雀宫正好磨磨心性。” 苏清方越听越奇怪,惊疑,“是殿下……”那样下令处罚润平的吗? 难怪苏清方觉得对润平的处置不合常例。如果真的是李羡授意,那完蛋了。没有李羡金口玉言,润平怕是离不开孔雀宫了。 话未说完,却被李羡打断,给出对她的处置,冷硬非常:“去把《常清经》剩下几卷抄完。” 学学什么叫“轻则失根,躁则失君”。再有下回,假传命令,失的就是她的性命。 对面的苏清方心想果然命中有时躲不掉,抿了抿唇,问:“殿下什么时候要?” “孤说明天要你难道交得出来?”李羡反问。 苏清方:…… 李羡每天都这么暴躁吗?以前怎么没觉得。看来最近国事是挺烦心的。他是该读读《常清经》了。 不定期限什么的更麻烦了。 苏清方保持着笑容,乖顺道:“我会尽快抄好,交给殿下的。” 如斯乖觉,总觉得不太对劲。 李羡说不上来,默了默,“二月二,交过来。” 二月二,龙抬头。离现在还有将近叁个月的时间,抄四卷书绰绰有余。 苏清方了然点头,献出手中的红梅花,“这是长公主让我给殿下送的花。” 猝然,李羡原本开始放平的眉头又拧起来,比和苏清方算账时的表情更冷峻,连声音都提高了,近似斥责:“你当孤的话是耳旁风吗!说了不要和她过多纠缠。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人,被她吃了都不知道。” “长公主,到底怎么了?”苏清方试探问。李羡表现出来对长公主的态度,远超简单的提防。 李羡眼神移开,明显在顾左右而言他:“你同她又有什么好往来的?学她养男宠吗?” 如果男女对调一下,养小妾又似乎不是一件多值得被批判的事。 苏清方暗村,解释道:“我养病期间,长公主没少派人来探望。我弟弟的事,也多亏长公主出面。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谢谢长公主。” 李羡冷笑,“你真以为她是爱惜你们姐弟,才出手帮你们的?” “我知道,”苏清方云淡风轻道,“长公主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才出马的。” 她人微言轻的,根本没有万寿要的东西。如果有,只有李羡。 李羡更是不解,“你知道还去?你什么时候这么讲人情世故了?事情是孤托她做的,人情也是孤欠她的,你只当不知道不就好了?” 她不是装得一手好糊涂吗?当初让她将《雪霁帖》送给杨璋,她又是如何表现的? 那时候苏清方以为自己有得选,现在嘛……不是他说她疏于迎来送往吗,也算听劝了。有些事,也不是她不想,就可以避免的。贵为太子,不也有束手束脚的时候吗? 苏清方莞尔一笑,扯开话题:“这个时候有梅花看不容易呢。插起来吗?” 李羡也没办法揪着不放,只淡淡道:“脱了主干,没两天就全落了。” 像那些兰花。 “花总有落的时候,至少此时开过。”苏清方道。 *** 从垂星书斋出来,再次闻到屋外干冷的空气,苏清方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 李羡可不是一般的难伺候啊。 操持内外的灵犀体贴地给苏清方的手炉里续好了炭,递给苏清方,送别道:“姑娘慢行。” “嗯,”苏清方点头感谢,揶揄了一句,“灵犀姑娘,你真不容易啊。” 灵犀:? *** 红梅倚着白瓶,最终摆在了琴案上。因为别处都放着别的东西,也容易碰倒。 甫离开温暖的洛园,半日都没有,已经有一朵五瓣花凋落在暗红的桌面。 他就说,这花,开不长久。 苏清方携花而来,其实目的只有一个,将那些过往的账了结。从此以后,便桥归桥、路归路。 那日病中说的胡话,才是她的真心话。 她讨厌死他了。 再怎么追究,账都有清算完的一天。 二月二,大抵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李羡拈起落下的花,夹在枝丫间,像还开在梢头一样。 第60章请客做东 择日,苏清方在鼎翠楼摆了一桌,宴请韦思道,履行当日之约。 自从上次一别,他们也再没通讯。就像一般说下次就是没有下次,客套而已,韦思道也早把这事忘到了九霄天外,猝然受邀,不免惊喜,提着私藏的好酒就来了。 这次是做东的苏清方先到厢房。只等客人进门,便陆续开始上菜。 韦思道笑呵呵入座,“苏姑娘,许久不见了。我当你那时说请我吃饭是诓我的呢。” “韦公子的恩情,岂敢忘记,”苏清方笑道,“只因那天淋雨染病,一直在修养,才拖到今日。韦公子见谅。” 韦思道恍然大悟,“难怪看你气色欠佳。但精气神还不错的样子。你弟弟的事应该解决了吧?” “嗯,”苏清方点头,“也算有惊无险吧。” “那敢情好,”韦思道提起酒葫芦,献宝似的摇了摇,“我本来还带了西域上好的葡萄酿,想着天冷可以暖暖身子。你大病初愈,就别喝了,以茶代酒吧。” 说着,韦思道揭开葫芦塞,就要倒满,却见杯子是豆青色的,衬不出他的好酒颜色,连忙叫来小二:“去换白盏来。再上一道炙羊腿,要烤得焦香。动作快些。” 苏清方见状,唯恐招待不周,道:“我不会点菜,韦公子还要什么,尽管叫。” 前几日苏清方派人递请帖的时候,问过韦思道的口味,韦思道只说了“随便”两字,苏清方也就随便点了。 韦思道摆手,示意小二离开,道:“你点的这些,都是招牌,再好不过了。只是我这壶塞外葡萄酒,就要配大口的羊肉,才有滋味。” “韦公子怎么知道这些都是小二推荐的招牌?” 韦思道扬眉,颇为自豪,“京城的馆子,但凡叫得上名字的,十之八九我都吃过。有什么好菜好酒好玩意儿,我当然也都知道。你晓得鼎翠楼因何叫鼎翠楼吗?” “不知道。” “就是这道鼎,”韦思道点着面前的铜鼎,下面燃着炭,锅里滚着汤,“大骨汤做底,下入各种菌菇、青蔬,还能涮肉,取名群英荟萃。冬天吃来,再暖和不过了。一天能卖出几百锅呢。”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对饮,约摸也吃了叁杯,小二去而复返,歉疚道:“韦公子,实在不好意思,本店今日的羊腿卖完了。您看要换个别的吗?” “卖完了?”韦思道拧眉,心觉不对,“这么久你才同我说?我当你们都要做好了呢。把你们掌柜给我叫来。” 小二苦脸,自知忽悠不过,只得实话实说:“哎哟,韦公子,小人实话同您说吧。原本还有一只羊腿,都烤一半了,可杜家叁少夫人同妹妹到此,也点了这道菜。您行行好,将羊腿让给叁少夫人吧。” 一介商贾,难道还能和官家抢羊腿? 韦思道啪一下拍下筷子,悻悻道:“罢了,我们这儿菜也够吃了。你下去吧。” “多谢韦公子。”小二连连哈腰告退。 苏清方疑问:“杜家叁少夫人?” 韦思道解释道:“就是杜信的夫人,大理寺卿的女儿。出了名的母夜叉。” 那可真是冤家路窄。 苏清方缓缓啜了一口茶,随即起身,“我去净个手,先失陪一下。” 韦思道点头应好。 经此一事,韦思道兴致全扫,加上没人作陪,更没什么心情喝酒吃菜了。 也不知等了多久,鼎里的汤都烧干了一半,还不见苏清方回来。韦思道奇怪,担心出事,便出去找人。 经过天字雅间时,一溜一溜人进出送菜的,韦思道从敞开的门里看到了杜叁夫人,正在和妹妹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韦思道嫌恶地瘪了瘪嘴。 又往前走几步,韦四郎听到隔壁一男一女的议论声。 男人道:“你听说了吗?杜家那位,又看上了一个姑娘。” 女人道:“这算什么新闻?他哪天没看上姑娘?光妾就娶了叁十六房呢,再不说外面的相好。听说他立誓要取叁百六十个,天天不重样。都要赶上皇帝了。” 男人又道:“他这回说只要那姑娘能生下一儿半女,就把她扶正,休了家中悍妇。” 女人啐道:“呸!你看他讨了那么多女人,生出一儿半女没有?不过是想休妻罢了。也是他夫人可怜,能忍受丈夫在外面如此拈花惹草,还要背骂名。” 仅一墙之隔的天字雅间内,声音如魔音灌入耳内,清晰而不去。 作陪的少女心内惶惶,“五姐……” “杜信敢休我!”杜叁夫人登时掷杯,摔得粉碎,咬牙切齿念道,含着冷笑,“他有种吗?” 还总是拿她不孕做借口纳二色,逼她不得有怨言,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货色。 杜叁夫人说完,风风火火推门出来,人挡推人,佛挡喝佛,离开鼎翠楼,面似罗刹。 韦四郎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定不要娶这样的女人为妻。 正想着,苏清方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睨着杜叁夫人消失的方向,嘴角微挑。 “我正找你呢。你去哪儿了?”韦思道问。 苏清方收回目光,眼珠提溜,一脸诚恳,“去洗了个手啊。” “你刚才没看到好戏呢,”韦思道乐得嘴角都压不住,想要给苏清方模仿一下都模仿不来,“那脸臭的,羊腿都救不回来。我估计她回去要找杜信算账了。” 既是好戏,也不枉费她破费找人排了。 果然因利而聚者,经不起挑拨离间。若是定国公和大理寺卿因此生隙,那才是真的大戏好戏呢。 苏清方轻笑了一声,“且让他们窝里斗吧。她也该管管自己丈夫了。” 说着,一个小二哥端着一盘烤羊腿过来又过去,原是客人来了又走了,菜又得往回端。 苏清方眼疾手快把菜端到手中,示意韦思道:“走吧,咱们喝酒吃肉去。” *** 报仇的快乐仅仅持续了一顿饭的时间,当苏清方看到账单时,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不知道的以为他们吃了两头羊呢。 孔夫子一定是个有钱人,才能说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样的话。 韦思道戏谑:“我说我付,你又不要,掏钱又不开心。” 苏清方将账单团了扔到一边,状似云淡风轻道:“都说我做东,哪有让客人付账的道理。传出去,再没人敢跟我吃饭了。” 以前苏清方觉得人情世故费神,原来是比较费钱。 这一通琐碎的事处理完,总归能安心等过年了。 第61章山河春醒 本朝明孝皇帝曾颁布《假宁令》,规定元日放假七天,但实际腊月二十官府便会封存官印,要回家过年的官员也会陆续动身启程。所以二十日后,官衙基本不会再处理琐碎事务。 民间也差不多这个时候开始筹备年节,采买年货,张贴桃符。 卫府的春联,大都是老家翁写的。因为辞官在家,十分得空,又是个大展笔墨的时候,更不会放过。 但卫漪嫌父亲的对联太板正老气,不是歌功颂德,就是言情励志,没意思。可她自己又写不好大字,便缠着苏清方给她写。 苏清方往年也会写些福字让人张贴出去,今年是一点笔墨不想沾了——李羡虽然让她二月初交,可保不准哪天就变卦索要。苏清方觉得现在的李羡阴晴不定,做得出这种事。所以苏清方每天都在抄书。加上她天天跟着大嫂嫂袁氏处理事务,空闲的时间更不多。 苏清方帮卫漪写好桃符,静候墨干,见还剩一大张红纸,便和卫漪裁了一起剪窗花。 两人正说笑,岁寒迈着小碎步进来,喜滋滋递给苏清方一封信和一个叁指宽的长木盒,“姑娘,润平公子写信回来了!” 润平离京一月有余,这是第二次来信。上次是刚在孔雀宫安置不久的时候,来信报平安。 苏清方喜出望外,忙不迭放下红纸剪刀,拆信读来。 纸短情长,言道:他在孔雀宫日常修行,宫里道长都对他很好,不必担心。前几日后山的一株老桃树倒了,才晓得已经被蛀空僵死。本要砍了当柴烧,但听说桃木辟邪,他便跟人学了雕刻。然他学艺日短,技术不精,只能雕最简单花纹的木簪。送给姐姐,以祝新年。问母亲安。 长盒里,躺着一根桃花纹木簪,花纹简单却簪身光滑,想来是雕琢过无数根,取了最好的一支,打磨千万遍,以臻完美。 四月时,苏润平用那笔钱给苏清方买了一对蝴蝶钗。自从遗失其一,苏清方再没有戴过,后面知道蝴蝶钗的由来,更没戴了。现在同样是簪子,完完全全出自他的双手。其心可鉴。 苏清方眼眶微红。 一旁的卫漪连忙安慰:“润平哥哥给姐姐送礼物,姐姐怎么还哭了?” 苏清方飞速眨了眨眼,把眼泪憋回去,语气却掩不住悲怜,“润平在山上砍柴呢……” 润平怕她和母亲担心,报喜不报忧,没提自己是怎样修行的,但苏清方还是能从只言片语中读出润平的辛苦。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姐弟呀。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天各一方过年。 趁着还有信差往来两地,苏清方赶忙回了一封信,又附了一张剪好的窗花,希望润平不要太孤单冷寂。 卫府人口众多,除夕夜自是热闹。 作为卫家主事又是这次风波最大受害者的卫源,对苏氏母女的态度如旧,再加上长公主的帮衬,苏清方在卫家的年,不说逾胜往昔,但绝对没有遭到冷遇。 只是不知为何,苏清方心头总有那么几分空落,像春溪里的浮萍,随波逐流。 厅内戏曲咿呀,孩童们却嫌弃唱词枯燥悠长,叁两聚集在院子里放爆竹,一点燃就小狗似的窜开,声响震天。 苏清方站在绛纱宫灯悬挂的屋檐下,捂着耳朵,不自觉也跟着笑出了声。 初一,有大朝会。卫源身居六品,不用再像往年一样寅时起来进宫给皇帝拜年,初二自然也不用去朝拜太子。也算一件好事了。 但该串的门还是要串,是以整个年节也没少奔波。 苏清方作为女眷,还是外姓女眷,更没亲戚要走,只给长公主、安乐公主、杨少夫人拜了年,当然也特意走了一趟太子府,不过李羡出城了,苏清方便托灵犀转告她来过,随即也出了城。 茶已敬,琴已学,过年当然也要给老师拜年。 按照习俗,客人登门拜年、离开都要点爆竹。苏清方刚到松韵茅舍,便闻见一股未消散的硝烟味,笑问:“先生有客至吗?” “刚走,”齐松风立时给苏清方也点了一串爆竹欢迎,乐呵呵道,“你们前后脚。” 鞭炮噼啪,炸得鸡鸭吓跳、羊崽乱叫,咩咩咩。 苏清方闻得,转头一看,一只小白山羊被拴在柱边,角都没完全长出来,被吓得围着柱子打转,转眼就给自己套牢了。 苏清方怜爱,上前给羊松绑,“先生什么时候养羊了?” 齐松风乐道:“前段时间老张家生了个儿子,要老夫帮忙取个名字,刚好家里羊也下崽,就送了只过来。” “子孙满堂,六畜蕃息,双喜临门了。”苏清方道,解了拴羊的绳子。但小羊实在不聪明,扒拉着蹄子就是不会自己绕出来,一直在咩咩叫,只能苏清方绕着柱子一圈圈转。 昔有秦王绕柱躲荆轲,今有她绕柱救山羊。 拴羊索原是一根根短绳接起来的,有一两丈长。苏清方感觉自己像只拉磨的驴,一直在打转。 绕到后面,苏清方摸到异于寻常的光滑布料,低头一看,接的竟是一根刺绣纹花的绸缎,沾了尘,显出灰扑的深紫色。 这是……一品紫金仙鹤团花纹绶带? 苏清方又扯过一些仔细看了看。 “进来喝茶吧。”一旁的齐松风顺势邀请道,蔼然可掬。 苏清方回神,微笑应好,把最后一点绳子绕出来,又把羊拴好,进了屋。 *** 从石泉村回来,苏清方算彻底闲下来,剩下的几天一直在和几个卫漪、袁氏摸牌。 卫漪取笑苏清方:“以前不是说这些动摇心志吗,怎么转性了?” “还不兴人变呀,我现在觉得挺有意思的,”说着,苏清方把牌摊开,“胡!” 卫漪:……新手怎么天天赢? 虽然她们只是打着玩,没什么赌注,但老是输也委实让人憋屈。 卫漪抿了抿嘴,同她们一起洗牌,又道:“听说今年上元灯会,皇帝会在朝天门击鼓点灯,与民同乐。清姐姐,你还没赶过上元会吧。我们几个到时候也去看好不好?” 长嫂袁氏低眉看牌,状似不以为意道:“那人多得,我就不凑热闹了,你们去吧。” 卫漪憋笑,“别是要同大哥哥一起去吧,就不要我们这群妹妹了……” 话未说完,被袁氏狠狠踹了一脚,“妮子刁滑,快点嫁出去。” “那是万万不能够的。”卫漪得意道。 *** 京城分内外,内城又分叁省六部衙门所在的皇城和皇帝居住的宫城,外城则为民居。 内城与外城之间的正大门,便是朝天门。 皇帝要在朝天门击鼓点灯,夜市通宵达旦,上元灯会可想而知会多热闹。 天蒙蒙黑时,苏清方同卫漪一起出门,只见朝天门外乌泱泱全是人,一时也萌生了退意。 卫漪干笑,“咱们也不是没见过皇帝,要不然别看了?” 苏清方深以为然,正想退,后面的人已经挤上来,把她们两人冲散。 苏清方几乎是被裹挟着往前走,直到不能再往前挤为止,夹在人群里,像个扭曲的糍粑。 苏清方因此被迫看完了皇帝击鼓点灯的全程。 皇帝身着明黄的盘龙圆领袍,在万众瞩目中登上城楼,旁边跟随着服饰稍暗的杏黄青年。 隔得太高太远,光线又暗,苏清方根本看不清人脸,但根据站位、身形等等,应该是李羡。 倒是第一次见他穿这个颜色,又长得挺拔,怪扎眼的。 “山河春醒!上元安康!”居高临下的皇帝念出元宵祝福,拿起太子捧的鼓锤,振臂一锤,“开市!” “开市——” “开市——” “开市——” 命令和鼓声经由嗓门洪亮的钟楼士兵一声一声、一下一下传递出去,传递到京城每一个角落。 众人欢呼。 喝彩声中,太子掌起孔明灯,皇帝燃亮,携带着对本朝的寄愿,上达天听。 烟花迸裂,灯会开场。 *** 一直到皇帝彻底消失于城楼,百姓才开始往四处散。 今日不宵禁,大可放开了玩,优哉地玩。 苏清方终于得了一口喘息之机,被这么推搡拥挤着,额头竟沁出了薄汗。 真的是抱团取暖了。 当务之急,是看能不能找到卫漪。 苏清方想到,沿着朱雀大街一直走。街道两侧,摊贩行商挤得一点缝隙也没有,这边吆喝现做糖人,那边上演西域马戏,不一而足。 苏清方确为第一次逛上元灯会,也被热闹的节日氛围感染,不一会儿便看花了眼,也不太记得找人之事了。 “太平观姐姐!”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童子呼喊。 // 第62章火树银花 苏清方听到太平观字样,感觉好像是在叫自己,回头望去。 人流里,十二皇子李昕迈着短腿跑过来,一身彤红,像条窜游的锦鲤,喜笑颜开,“太平观姐姐,你也来看灯会吗?” “小殿……”苏清方顺嘴就要叫出来,见周围人多眼杂,连忙改口,“小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苏清方四下顾了顾,没有跟随的仆婢身影,惊怪,“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李昕抠着手指,怯怯道:“我随父皇一起来朝天门,允我和奶娘玩乐一会儿。我刚看到那边有喷火的,就跑过去看。人太多,就和奶娘走散了……” 苏清方听得胆战心惊,想他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得亏没出事,不然京城要被翻过来不可。 这事也最好别闹大。 于是苏清方蹲下身子,视线与李昕平齐,道:“我送你去太子府吧,让太子把你送回去……” “不要!”话音未落,李昕拨浪鼓似的摇头,连连拒绝,声调惊恐,“不要不要!” “怎么了?”苏清方攒眉。 李昕咬了咬嘴唇,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凑到苏清方耳边,轻声说:“我……害怕……宫里的人都说,太子哥哥害死了叁哥哥……” 霎时,苏清方脸色凝滞,瞳仁在闪烁的灯火中扩张。 李昕吸了一口鼻子,继续说:“母妃薨了,我每天都好害怕。我现在是太子哥哥唯一的弟弟,你说太子哥哥会不会也杀了我?” 苏清方调整好表情,微微一笑,牵起李昕的手,软乎乎又暖烘烘的,安慰道:“这些都是莫须有的事,不要听他们瞎说。不会的。你若是害怕,我可以陪你一起,一直到宫门口。如果你不早点回去,你的乳母会受罚的。” “嗯……”李昕浅浅点头。 如此约好,苏清方带着李昕一起往回走,朝着太子府的方向去,一路上说话不停,以免小孩子担惊受怕。 李昕讲他想学占星术,但是母后不同意,说那些是不务正业,要他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念书。他住在庆阳宫一点都不开心。 庆阳宫,正是张皇后的居所。 苏清方脚步一顿,“你现在和张皇后住在一起吗?” 这是不是意味着十二皇子从此以后算皇后嫡子? 还没有半人高的李昕点头,“母妃死后,母后说她孤单,求父皇把我送去庆阳宫。我就住在那儿了。” 于时,李昕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可怜巴巴道:“苏姐姐,我有点饿了。” 这满大街最不缺卖吃的了。苏清方心道,又思及李羡当时猫病了找她的事。这街上不干不净的,万一吃出毛病来,不会又来找她的麻烦吧? 要给李羡整出心理阴影了。 但一低头看到李昕水灵灵的眼睛,可怜得掐得出水来,苏清方实在于心不忍,无奈叹出一口气,张望了一圈,看到路边卖糖人的,心想这个应该不会出问题,便带着李昕去买糖画。 他们排了一会儿的队,投下四个铜板,转盘两次,分别转到了蝴蝶和凤凰。 “你手气真好!”苏清方不禁赞道,接过老师傅叁下五除二做好的糖人,把凤凰的那个给李昕,重新牵住李昕的手出发。 蓦然回首,一遛顶鱼顶龙的彩灯队伍敲锣打鼓游街而过,天边炸开星火般的烟花,投出一时明一时暗的橘色光彩。 鱼龙戏舞的间隙后,火树银花的光影下,一身玄鹤披风的青年站在对街,里着杏黄,神色专注,也在凝望对面玉兰斗篷的女子。这次拿的是蝴蝶糖人。 鱼龙队远,箫鼓声杳,长街灯下,隔道而望。 一旁的李昕反应强烈,抓紧了苏清方的手,缩在苏清方身后,轻声喊道:“哥哥……” “嗯,”李羡穿过街道,越走越近,声调平缓,而于小孩儿来说可能有点过于正经了,“跟随你的人说你走丢了,一直在找你。你也是时候回去了。” 李昕乳母报告李羡时,李羡也不禁变了脸色。这一通好找。 李羡说着,示意身后的乳母,将李昕带走,并吩咐其余人叫散出去的人都收回来。 “再见苏姐姐。谢谢你的糖人。”李昕告别道。 “嗯,回去吧。路上小心些。”苏清方依依道,目送李昕同乳母离开。 此情此景,倒似亲姐弟。 “你们认识?”李羡问。 “之前在太平观,正撞上淑妃的法事,同小公子说过几句话,”苏清方解释道,眼儿眯眯,玩笑似的说,“小公子却似乎和公子不甚亲近呢。” 李羡注意到苏清方的称呼,也顺着辞措解释道:“他出生那年我被废,压根就没见过几次,谈何亲近?” “公子和其他兄弟的关系也这样吗?” 李羡一顿,“怎么了?” 苏清方嫣然一笑,状似漫不经心道:“没什么,随口问问。我跟苏鸿文的关系就很差劲。” “因为他曾经把你从阁楼上推下去?” 苏清方诧然,这件事她几乎没跟人说过,“公子怎么知道?” 她倒忘得干净。 李羡从胸膛里闷出一声轻呵,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眼尾微弯,半分捉弄,半分衔恨,“你猜。” 苏清方:…… 猜什么猜,又不是灯谜,她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蛔虫多了拉肚子知不知道。 估计是她什么时候说漏嘴了吧。什么时候呢? 苏清方陷入沉思,咬了一口糖。 旁侧的李羡见了,莫名愉悦,问:“怎么一个人?” 苏清方回神,“同她们走散了。” 李羡微不可察叹出一口气,像冷笑,感叹:“难怪能和李昕倾盖如故。” 苏清方:…… 这人的嘴忒坏了。要不是她不想和他对着干,她高低要怼回去。 苏清方僵着笑,又咬了一口糖,重重地,嘎嘣嘎嘣嚼碎了咽下去。 “走吧,”李羡悠悠道,“我送你回去。” 苏清方和李羡同步迈出步子,最后还是没忍住调侃:“我以为公子会说送我去安乐公主府呢。” 李羡默了默,语气平稳,中间却夹着一个略显悠长的停顿,“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 拜托阿莹,确实是最妥当的做法。他和她任何明面上多余的往来,都会成为束缚的枷锁。 他没有一开始就选择这样做的理由,那样隐秘,那样卑劣,而他其实一清二楚——索性就将罐子摔破,让一切大白天下,任由无法抗拒的外力将他们捆绑在一处。而他可以以同样被逼迫的姿态,掩盖实际加害者的身份。 他已受够了为梅花何时落干净而心烦。他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为什么不可以得到一个女人?他有什么配不上她的?何况他已当面承认自己不是君子,还在坚持什么? 苏清方心思纯透,只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说不定安乐公主和驸马在欢度元夕呢,何必叨扰讨嫌?还是麻烦公子吧。” 上元节,自来是有情男女约会的日子。 李羡见苏清方没有拒绝,倒生出一丝诧异,“我以为你会说,不敢劳烦。” 如果她不想和他有什么联系,应该如此。 “不敢,劳烦。”苏清方悠悠道,像在顺着李羡又似非然。 李羡暗嗤。 // 第63章玉壶光转 京城千里,有横街十四,纵道十一,其中又以朱雀街为主干,贯通南北。在上元夜里,俱被不熄的灯火照得通亮。人行其间,仿佛流淌在光河中。 游人如织,两人几乎是比肩而行,步调齐平。苏清方想起来道:“我初四那天去给公子拜年了,不过公子似乎出去了?” 李羡回答:“趁有空,去给师长好友拜年了。” 他初一要参加大朝会,初二又要接待朝拜的官员,初叁再走走有的没的的关系,初四才好不容易闲一点。 苏清方揶揄:“什么好友,还要公子去拜年?” 李羡一脸冷漠地讲阴间笑话:“毕竟不能让他从坟墓里爬出来给我拜年。” “呵、呵,”苏清方不失礼貌地干笑了两声,笑声十分勉强,“是你那个已故的四品京兆府朋友吗?” “是。” 苏清方没再追问,转而道:“《常清经》剩余四卷我都抄完了,改日交给公子吧。” 一旁的李羡默然稍许,开口是拒绝,而且很决绝:“年头年尾事情最多,你这个等过完年再说。” 苏清方匪夷所思提醒:“过了今天,年不就过完了吗?” 他们初五就正式上值了,元宵以后基本都步入正轨了。别诓她。 李羡不以为然且自行其是道,显得有些任性:“没出正月,就还是过年。” 确实有这种说法,不过一般是拿来正月劝架的吧……苏清方腹诽。 两人边走边说话,经过戏台,一蓝一白两个伶人在台上对唱,旁边还有一个青衣丫鬟。其词婉转,曲调轻快。 苏清方闻之,不禁探头,凑上前看了看。 见状,李羡也紧随其后,站在苏清方身后静听。人多拥挤,他们之间连半步的空隙也没有,差不多前胸贴后背。 台上优伶和曲歌唱:“匆匆美梦奈何天,爱到深处了无怨。千山阻隔万里远,来世再续今生缘……” 李羡戳了戳前面的苏清方,问:“这唱的是什么故事?” “白娘子和许仙啊,”苏清方回头,理所当然道,“公子不知道?” 白青蓝叁人,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吧。 李羡摇头,“我不常读民间话本。” 他只是知道这些故事梗概。 苏清方抬袖掩笑,“那公子的生活真失了不少乐趣,想来也不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 应该也是一句戏本唱词。 李羡低眉,从斜后方俯视到苏清方鸦羽般的睫毛,又把目光聚焦到台上恩爱相依偎的角色上,喃喃道:“大概知道吧。” 尽管他没读过。 *** 一幕唱完,有头扎双环、脸涂胭脂的小丫头平捧着一个锣,挨个到看官面前讨要赏钱。 “上元安康,大吉大利。”小丫头道,见眼前男女衣着尤其华贵,笑得十分甜美,声音都抬高了。 李羡有点尴尬。 苏清方低眉一笑,从腰间钱袋里拈出一把铜钱,估摸有十几文,扔进扁锣里。 “月圆人圆,万事称意!”小丫头大喜,朗声祝颂,又到下一个人跟前故技重施。 从戏班子离开,李羡干涩道:“改日还你。” “小事而已,本就是我要看戏,公子不必挂怀,”苏清方云淡风轻道,“不过公子下次出门,还是带些许钱财吧,以防万一。” 这就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李羡低头示意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我这一身,带不了钱。” 除了外加的斗篷,从头到尾都是内府依照典制裁作,没有口袋。腰间革带倒是能挂点小东西,可他不喜佩饰物,只悬了一贯戴的白玉坠。 苏清方讪笑,“那没辙了,公子出门带人吧。” 正说着,旁边有小哥吆喝:“来一来!瞧一瞧!射箭得花灯了!好看的花灯!只要十二文!十六箭!” 摊位前,立着一株花灯树,最上面挂着一盏二十四面绸纱灯,每面都绘着不同的花鸟,栩栩如生,再缀以宝珠红穗,富丽堂皇。 李羡没头没尾问:“你要灯吗?” 苏清方也抬眼眺见,晓得李羡是不想欠人情,点头应道:“行吧。” 李羡伸出手。 “……”苏清方没差点翻白眼,又打开钱袋,数出十二枚铜钱,拍到李羡手里。 不得不怀疑是李羡自己想玩。 末了,李羡把钱付给掌柜,指着梢头的多面宫灯问:“那个,要怎么才能拿到?” 小阿哥清点完铜板,将弓箭递出,笑道:“郎君好眼光,那是小人家祖传的玲珑灯,射中十六次红心,就可以拿走。郎君请。” 意思是一箭也不可以虚发。 李羡接过短弓短箭,轻得没有重量,箭杆也是弯的,箭羽更乱得跟用了百八十年的鸡毛掸一样,分叉呲花,便晓得弓弦肯定也松得一点劲道没有。 这玲珑灯若真是祖传到现在也没人取走,也不奇怪了。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李羡叁两下解开碍事的斗篷,递给苏清方,“拿一下。” 旁观的苏清方微愣,一手举着吃了一半多的糖,一手伸出,揽过厚重的仙鹤斗篷,搂到胸前,感觉到了未及消散的温热温度。 只见李羡拉了拉空弓,似乎在试力度,又拈了拈箭羽,尽量捋平,搭到弦上,将弓往上抬了不少角度。 目不转睛,表情前所未有的肃穆。 弓弦松,发出沉闷的声音——这个声音苏清方熟,她刚开始练箭的时候老听见。怎么李羡射箭也这个声音? 倏然,弯曲的陈年老箭旋着、以一道奇怪的抛物曲线射出,稳稳扎进才雀眼大的红心。 “好!”因为轨迹太诡异,围观众人无不喝彩。 随后几箭,一箭比一箭入佳境,准备的间隔也越来越短。 掌声不辍,引来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 苏清方并不知弓箭的问题,只是有时候看怪异的箭道想这样也能中?李羡以出入行伍的功夫参加,太欺负人了。 最后一箭射中靶心,李羡振臂一甩,便将弓抛到了摊主人怀里,抬首扬眉,目含神气,唤道:“取灯来。” 初时,摆摊小哥还有点面色难看,但见凑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心下大喜,连忙用长杆钩下玲珑灯给二位郎君娘子。 李羡拿过自己的斗篷披上,示意苏清方收下。 不得不说,这灯做工精致,肯定值回苏清方的本了。 苏清方也不禁面露欢喜,提过玲珑灯,转了转,又见小哥小跑回到摊前,张开双臂,大声怂恿问:“不知在座还有哪位郎君想试试?小人这里还有祖传的八仙灯、绣球灯,送小娘子、尊夫人正好……” 有李羡开了个热闹的场,不少人跃跃欲试。 苏清方只偷笑,想他祖宗做的灯还不少。 “苏……苏姑娘?”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男子试探性的唤声,带着遥远又熟悉的吴州韵味。 // 第64章笑语盈盈 喊苏清方的人用的是正儿八经的官话,但细微的吐词习惯还是受家乡影响,“苏”字发得轻润。苏清方一听就感觉出来了。 苏清方寻声回头,见到来人,穿着一身青布长衫,简朴整洁,竟是父亲的旧部柳淮安,惊喜,“柳先生?” 虽称先生,不过柳淮安也就二十四岁,人如其名,出身吴州治下的淮浦县,博学强知,曾得刺史苏邕赏识,在刺史府做了两年书室记。苏邕去世以后,他自然也离开了刺史府,苏清方也上了京,两人再没有见过。 故人重逢,柳淮安喜不自胜,又有些赧然,“姑娘快别这么叫我。姑娘一家于我有大恩,实在愧不敢当。” 苏清方晓得柳淮安不太喜欢别人叫他“先生”,知趣改口:“柳公子怎么到京城来了?” 柳淮安目怀暗喜,解释道:“二月不是会试吗,我怕路上出意外赶不及,所以年前就进京了。今天上元灯会,出来看看,不期遇到姑娘。真是缘分。” 苏清方眼睛一亮,“公子中举了?” 柳淮安谦逊一笑,“是。原本应该一进京就去拜访夫人的,不过春闱在即,还有些书没温完,就想考完再去探望,也安心些。苏姑娘莫怪。” 苏清方忙不迭摇头,“春闱为重。母亲也会为柳公子高兴的。” 柳淮安感谢颔首,早已注意到苏清方身旁的玄裳青年,见机问:“这位是?” 见状,苏清方缓缓将视线平移到李羡身上,又动了动眼珠,瞥向柳淮安,示意李羡自己说。 李羡迎上苏清方的目光,会意,却无动于衷,闭口不言。 人问得不是她吗,而且她作为中间人,理所应当她介绍——他是什么人。 苏清方哪里知道李羡要不要透露自己的身份。临近会试,他们一个赶考的举子,一个太子,要不要避嫌啊? 苏清方也摸不准,寻思了会儿,含糊替答:“我表哥的同僚。也是刚才偶然遇到的。” 李羡:……呵,同僚。这么说该是上司吧。 柳淮安恍然大悟,拱手道:“在下柳淮安,表字静川。敢问兄台怎么称呼?” 李羡兴致不高,和刚才射箭时的神采飞扬判若两人,冷冷道:“如果有机会再见的话,再说吧。” 柳淮安:…… 苏清方:…… 这也太装了。考不中,可不就不用认识太子了。 给他能耐得。 苏清方腹诽罢,对柳淮安扯出一个笑,替李羡圆了圆:“公子吉言。柳公子学富五车,曲江宴饮,定能再会。” 春试叁月初放榜,正值上巳节,皇帝会大宴曲江亭,筵请王公大臣和新科进士。探花曲江宴,也是及第的代名词。 柳淮安接下苏清方的话头,谢道:“也借姑娘吉言。” 苏清方不失礼貌地一笑,真怕了李羡那张嘴,不想多留,告辞道:“我们还有事,先失陪了。柳公子好玩。” “嗯,苏姑娘路上小心。”柳淮安殷殷嘱道。 叁人挥别,各奔东西。 约摸已走出柳淮安视线,苏清方浅叹出一口气,算是好言相劝:“公子哪怕是装,也该装得礼贤下士才对。柳静川是来应试的举子,若是高中,便是天子的门生,公子以后的臂膀。公子难道也想被人嘲笑前倨而后恭吗?” 单纯被她气得。 李羡表情干涩,低下眸子,睨着苏清方瓷白的侧脸,本想说“知道了”,到嘴边却变成了:“你是怕我受嘲,还是柳静川?” 别是打着劝谏他的旗号,实际维护别人。 苏清方莫名其妙抬眼,“什么?” 如此便不是为别人了。 李羡收回视线,问:“你怎么喊他‘先生’?” 苏清方娓娓道来:“他家境不甚富裕,但学问很高,我爹惜才,就留他在府上做了几年书室记,以贴家用,有时候还教教润平读书。我也跟着叫一句‘先生’。自从我爹去世,就再没有联系过了。” 两人渐行渐远,转出繁华的朱雀街,喧嚷的人声趋静,暖橙的灯火转暗,显出几分团圆皎洁的月辉。 李羡问:“你有老师吗?” 苏清方答:“我爹娘啊。” “苏大人这么有空?” “若说事无巨细,当然有别的老师。教读书的、练字的,还有弹琴的、下棋的。不过女先生不好找,水平也参差不齐,我爹就会每天检查我的课业,跟我说哪里好、哪里不好。真要说起来,我爹教我,比教润平多得多呢。” “难怪了。”李羡喃喃念道。 “难怪什么?”苏清方问。 难怪像个直臣。 李羡笑而不语,“没什么。” 苏清方默默收回眼,反问:“公子的老师呢?” 李羡悠悠道:“我也有很多老师,换来换去的,唯一长久给我授课的只有一位。他官至叁品中书令加平章事,也就是俗称的丞相。官算做到头了。整宿整宿地都睡不着。天天跟我说,虽然他孤家寡人一个,但是不想死太惨,要我做个好人。给我上的第一课是带我去种田。” 现在的丞相是尹昭明。老丞相请辞以后,没有再进封中书令,而是给中书省的二把手——四品中书侍郎尹昭明,加封“同中书门下叁品平章事”。虽然也是行丞相事,等同叁品官,可比当年的老丞相还是稍逊一筹。 苏清方噗嗤一声笑出来,心中调侃倒没见老丞相头发掉光,不晓得是不是养回来了,口中念道:“知稼穑苦,念民生艰。公子的老师都很好呢。” “你的老师也都不赖。”李羡也夸道。 *** 路上摊贩行人众多,根本没有空隙行车,两人全程靠腿走到卫府。不过一路聊天,似乎也没觉得有多远。 快到卫家门口时,苏清方便停下了步子,道:“就到这儿吧。若是让他们看见殿下,要敲锣打鼓迎接了。” 李羡倒没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心想真近啊,嗯声应好。 临去时,苏清方提醒了李羡一句:“宫里似乎传起了一些流言。” 李羡攒眉,“什么流言?” “我也不是很清楚,殿下自己去查查吧。”说着,苏清方把玲珑灯还给李羡。 李羡一时面有愠色。 难道夜路走完了,称我道你的时光结束,连赠礼也要退还交割吗? 苏清方见李羡不接,强行把灯强塞到李羡手里,“有些路上黑,殿下提着吧。一路小心。” 罢了又补充道:“我二月二顺便去取灯。” 李羡面色稍霁,“那便二月二。” // 第65章花开两朵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卫漪同苏清方分散,看完击鼓点灯仪式后,也紧张忙慌地开始找苏清方。 “清姐姐!清姐姐!”卫漪双手喇叭似的放在嘴边,高声喊道。 然则人流络绎,人声鼎沸,无异于一根针落入大海。 冷不防,一个身着紫袍的少年窜出来,脸上还带恶鬼面具,青面獠牙,挡在卫漪面前。 说他是少年,除去还未完全长成、相对窄瘦的身形,还有他跳脱的步伐。而且他这双浅绿的眸子,整个京城找不出第二双了。 卫漪叉手嗔问:“干什么?装神弄鬼的。” 少年败兴摘下面具,露出嬉笑的面孔,骨相明朗,“你怎么晓得是我?” 卫漪志得意满地笑了笑,指着谷延光的面具,“不想人认出来,下回记得把眼睛那两窟窿也糊上。” 天朝上京,当然也有不少胡人,可黑发碧眼的,卫漪只见过他一人。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一直记得他踩了她的花了。 谷延光不置可否,转着手里的面具,挑眉,“找人呢?” 卫漪忧愁点头,“我同我表姐我走散了。你帮我也找找呗?” 谷延光张望了一圈,干笑,“这人山人海的,你找到天亮去。她又不是没长腿,会自己回去的嘛。说不定你表姐已经回家等你了。” “好像有点道理啊……”卫漪嘀咕道。 猝然,后侧方行来一人,不轻不重撞了卫漪肩膀一下。卫漪不防,径直往谷延光怀里扑去。 所幸谷眼光是个眼疾手快的,单手揽稳卫漪,碧绿的眸子一促,拔腿就追了出去,大呼:“小贼站住!” 将将站稳的卫漪后知后觉摸了摸自己腰间,荷包没了,也忙里忙慌追上去。 出身广陌原野的谷延光从小拉弓跑马,一般小贼岂是他的对手,没两步就被揪住了后领。 落网的小贼连忙将赃物奉还,跪地求饶:“小郎君,小人知错了。今天大过节的,您行行好,放了小人吧。” 谷延光有一下没一下抛着钱袋,歪着头,似笑非笑道:“我现在放了你,你要去偷别人,那岂不是我的罪过?” “不会的!” “少废话。”谷延光笑容一敛,一把拉起贼人左肩,将人甩给巡逻维安的侍卫。 罢了,谷延光正欲回头去找卫漪,却听一声娇滴滴又苦哈哈的“啊”,卫漪一个踉跄,摔了个大马趴。 谷延光憋笑,蹲下,低头,垂下一串七宝狼牙串,揶揄:“也不必给我拜这么大的年吧?” 说着,谷延光朝卫漪伸出手,要扶她起来。 卫漪摔了一跤本来就伤心,听谷延光幸灾乐祸更来气,一掌拍掉谷延光的手,斥道:“拜你个乌龟王八蛋!” 卫漪磨磨蹭蹭想爬起来,感觉到脚踝生疼,眼角忍不住溢出星星泪痕,没好气喊道:“扶我一把啊!” 刚扇过来一巴掌痛感还没消散呢,小姑娘变脸挺快。 谷延光轻笑出声,小心翼翼把人搀起来,寻了个能坐的台阶,坐下,抬起少女受伤的小腿,架在自己膝上。 卫漪大惊失色,忙要抽回腿,可谷延光的力气实在太大,根本动不了,质问:“你干什么!” “给你看脚啊,”谷延光理所当然道,“再乱动,小心伤情加重。” 卫漪拧眉,“男女授受不亲。大庭广众之下,你怎么能看我的脚!” 谷延光只想受伤要及时诊看,倒忘了域中女子的讲究,笑道:“哦,那我不看,就摸摸。” 卫漪一脸匪夷所思:……他还想摸? 正想着,谷延光已经捏住她的脚踝,隔着单薄的罗袜,轻轻向内侧压了压。卫漪一时疼得脑子里什么也没了,没差点哭出来。 “没肿,养几天就好了,”谷延光云淡风轻道,放下卫漪的脚,“好了,你现在真要回去了。我背你吧。” 卫漪默默收回脚,连脚尖都藏进裙子里,嗫嚅道:“谁要你背……” “那你走两步。”谷延光一副坐等看戏的样子。 卫漪冷哼了一声,“走就走!” 说罢,卫漪逞强站起来,一瘸一拐往前走,跟个老太太似的。 谷延光失笑摇头,扶住卫漪,“行了,我背你回去吧。” 卫漪也不为难自己,心想自己被嘲笑了一通,也要他当回牛马,大大方方爬到谷延光背上。 靠上方知,少年双肩一点不窄,还把她往上抛了抛,背稳些,一边走一边问她:“诶,你叫什么?” 背上的卫漪不由蹙眉,“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 “你难道晓得我叫什么?”谷延光好笑问。 自从上次帮忙劝架,她最后跟他道了一句谢就离开了,连姓名也没来得及问。 卫漪也是从苏清方嘴里得知的,志得意满道:“你叫谷延光,是新任兵部尚书的儿子。” “我以后要人记起我,只是谷延光,不是谁谁谁的儿子,”谷延光壮志满怀道,“所以你只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就行了。” 卫漪在谷延光看不见的后方偷笑,回答道:“我叫卫漪。” “韩赵魏的魏?” 卫漪摇头,“卫青的卫,涟漪的漪。” “你也晓得卫青吗?” 卫漪恼得锤了一下谷延光,又帮他把险些滑下的面具扶正,“这么厉害的人物,我怎么会不知道?” 卫子夫的弟弟,霍去病的舅舅,破祁连、通西国的汉朝大将军卫青,谁人不知。 谷延光不痛不痒地转了转脖子,夸道:“你这个姓也好,名也好。” 卫漪扬眉,想他还算有眼光,又问:“你眼睛怎么是绿色的?” “因为我姥姥是胡人,我娘的眼睛也是绿色的。” “哦,”于时,卫漪拍了拍谷延光肩膀,提醒道,“前面,左拐。” *** 谷延光背着卫漪抵达卫府,正撞上苏清方也回来,正要进门。 苏清方一只脚已经踏进门槛,见此情状,又退回来,扶住从谷延光背上下来的卫漪,关心道:“这是怎么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卫漪讪笑,指着谷延光,“他说不要紧。” “最好找个人给你按按,不然疼了要骂我乱说了,”谷延光调侃,抱拳道,“人送到了,我就先走了。” “多谢谷公子。”苏清方道完谢,同仆妇一起搀着卫漪回闺房。 脱了鞋袜一看,有轻微发红,问题不大,不过还是上了跌打损伤油,用刚煮熟剥壳的鸡蛋揉着。 苏清方帮卫漪又剥了一个鸡蛋吃,闲谈问起:“你晓得之前的京兆尹是谁吗?” 京兆府唯一的四品官,就是京兆尹,也就是李羡故友曾经的官职。 卫漪一口一个鸡蛋,嘴巴都撑圆了,含糊不清问:“姐姐问这个干什么?他们家好惨的。” “怎么了?” 卫漪分了几口咽下去,叹息道:“以前的京兆尹叫钟意然,是曾经的太子伴读。我记得他的风评很好,至少比现在的京兆尹好,拆了灵渠边好多达官显贵阻塞河道的碾硙。不过太子被废后不久,也就是你到京城之前几个月,他因豢养私兵入狱,后又畏罪自杀。整个钟家,男丁斩首,女眷充妓……” 说至此处,卫漪顿了顿,同作为女子不免心怀恻隐,“他还有个妹妹,叫钟舒然。以前大家都说她是未来的太子妃,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 正值王氏谋逆的档口,豢养私兵更是大忌,无怪惩罚得这般重。 这应该就是齐松风那个死在狱中的学生吧。苏清方想。 // 第66章二月二日 二月二日,东方苍龙七宿之角星将从地面徐徐升起,故称“龙抬头”。 春季的节假日,是一年之中最多的。除去新年元正、初七人日、十五元夕,后面还有叁月叁、清明,当然也包括二月二。 难怪李羡说年头忙。当值没两天又休假,谁还有心思泡在政务里?恐怕满脑子都是燕舞莺歌、柳嫩花新。 李羡坚持要她二月二去交“课业”,估计就是因为这天休息吧,苏清方想。却很奇怪地让她下午申正到——再晚点太阳都要落山了。 再转而一想,别人休假,太子可就不一定了,可能要参加什么皇家祭祀之类的。春耕秋收,此两时的祭祀尤其重要。国有储君,自然不可缺席,主要任务大概就是给皇帝递这递那的吧。 一到太子府,李羡果然在皇宫没回来。 苏清方自叹料事如神,嘀咕问:“真有祭祀啊……” 旁侧的灵犀闻见,摇头,眉眼间带着喜气,道:“不是的。今天是殿下的生辰。陛下在宫中设了家宴。不过往年这个时候也该散了。” 苏清方一下睁大了眼,鱼目般:啊?不是,李羡也没跟她说这个啊…… 她空手来的…… 带了四本《常清经》抄本算不算空手啊…… 苏清方目光游移,缓缓落在岁寒手里的经文上,表情滞涩,心想这样果然很不像话,幸好李羡还没回来,不至于相顾尴尬。 苏清方心一紧,手起手落,便把书册搬到了灵犀手里,郑重其事告别:“灵犀姑娘,我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人已经携着岁寒一溜烟跑走,喊都喊不住。 灵犀:…… *** 皇宫内苑。 宴饮已终,杯盘狼藉,中央玉台的舞姬乐伎却还在旋身弹奏。 殿中没有日晷,李羡不知道具体时间,只是从地上影子估算,时辰肯定不早了。 说是生辰宴,其实和平常的家宴也没什么区别,不过菜肴更丰盛些,人员更齐备些,连单不器都来了。 往年这个时候早该散场了,毕竟几乎天天见面,也没那么多闲话可扯,这次却硬生生拖到现在,在说什么白塔旁的迎春花、十五日的花朝节。 李羡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扣着桌案,时不时望一眼屋外。 忽然,柔婉的雅乐曲调中断,奏起俏皮的蛮鼓声。两名紫红罗衫的女子迈着小碎步姗姗上台,随鼓而动,披帛长挥,身姿摇曳。做柘枝舞。 急鼓声停,女子稳稳定住,身如斜柳,腰似流素,举袖遮面,唯露出一双眼睛,顾盼流波。 柘枝舞是自西域怛罗斯传来的舞蹈,节律极强。跟紧鼓点已是不易,挥帛如斯自如翩然更是难得。整体风格与平常的柘枝舞也略有不同,融入了中原舞曲的柔美。一曲舞罢,在座诸人莫不鼓掌。 上座的张皇后笑容可掬,指着舞蹈的女子介绍道:“陛下,这是教坊司新排的柘枝舞。” 皇帝十分欣喜,却是对着李羡:“朕不懂这些。太子倒是对舞乐有研究。羡儿,你以为如何?” 他没仔细看。 李羡脑筋冰样一滑,当即出列,垂头拱手道:“儿臣有罪,懈于政务。” 若说审慎,朝中恐怕没人能比得上太子了。 皇帝一愣,摆手示意李羡落座,笑道:“太子勤恳,朕心了然。太子也不必对自己如此严苛。今天你生辰,当尽欢也。” “谢父皇,”李羡趁机道,“今日宴饮,诚乐也。只是儿臣想起还有些事没处理,请容儿臣先告退。” 皇帝早看出了李羡心不在焉,也不强留,命令撤散宴席。 一下席面,李羡询问宫人,才知已过申正一刻,心底一沉,直接绕过宫门口等候多时的马车,跨上了侍卫的马。 城中道路禁止无故纵马,哪怕是太子,也不能明知故犯,否则不用到明天,御前就会挤满弹劾的折子。李羡没有跑马,只比笨重的车辇快一些。 快一些也好。 李羡控制着速度赶回太子府,忙问出来迎接的灵犀:“苏清方来了吗?” “来了,”灵犀眼神示意桌上的手抄本,回答,“又走了。” “走了?”李羡不自觉蹙眉,“走了多久了?” “约摸也有小半个时辰了。” 那就是一听说他不在就走了。 平时不是能等吗,这回怎么又不等了? 也是,谁会爱等人呢。 李羡面色暗沉,又问:“她把灯也取走了吗?” “灯?”灵犀反应了一瞬,想到李羡从元夕一直放在书房的精致花灯,摇头道,“苏姑娘什么也没拿。” 连灯也没拿到,她怎么能走呢?是要陷他于不信不义吗?那便只能他亲自去还了。 李羡自顾自点了点头,提腿迈步,准备回书房取灯。 方才走出半丈,身后响起女儿家轻灵的脚步声,还有灵犀略显惊讶的称呼:“苏姑娘?” 李羡一怔,莽然回头,果然见到去而复返的苏清方,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青年无意识维持着皱折状态的眉毛渐渐舒展,像春风春雨里趋于平整的新柳,嘴角边也泛起笑意,“灵犀说你走了。” 被一双双眼睛齐盯着的苏清方有些慌错,眼神左右飘移,吞吐道:“我……给殿下的东西忘拿了,就回去取了一趟……” 实际是在满大街找合适的礼物。 送礼,果然是门学问。当下情况,首先这个礼物不能太值钱,否则被人知道参一本得不偿失。其次,这个礼物不能太敷衍,比如送一块姜然后说寓意“江山永固”,一定会被锤爆。 苏清方本想速战速决,最好在李羡回来前落定,这样她便可以装作若无其事掏出寿礼,结果挑到现在,是左看不行,右看不对。 在富有四海的太子殿下面前,恐怕一切都是敷衍吧。思及此处,苏清方索性捡简单的来。 苏清方从袖中取出一个鸦卵青的荷包——他常穿深色袍服,戴白玉,即使是杏黄色,佩白青也不会特别突兀。 “今天是殿下的生辰,殿下却没有同我说。准备简陋,还请殿下见谅。”苏清方提前给自己找好台阶。 恐是酒劲发上来,李羡觉得手有些热,接过,见香囊上绣着翠竹与金燕,半含戏谑问:“你送我这个做什么?”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香囊,可不是能乱送的。 “殿下可以拿来带钱。”苏清方一脸诚挚道。 李羡:…… 十文钱记这么多天,生辰送礼还要点他。 李羡微有嫌弃,前后翻了翻荷包,揶揄:“你女红真差。吴州的绣娘,可是声名远播呢,难道也找不到好先生?” 二十文钱买的,光这片蜀锦料子就够了,其他做工能有多好。 苏清方笑笑没说话。 李羡也没再追问,以免苏清方难堪。这世上的人总有长有短。她肯定也不会跳舞。知道准备礼物,也算用心了。 李羡握住香囊,心头激起一股无由来的热意,伸手,拽住了苏清方的手,握紧,“我带你去取灯。” “啊?”苏清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羡带着跑了起来。二月的风,是初春嫩叶味道的,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酒气。 他喝酒了。 果然他一沾酒就容易发疯。取个灯而已,还是在他府上,有必要跑吗? 连通前厅后院的游廊曲折萦回,一路穿越绿杨碧阴。跑动的风掀起男女的袍带裙角,翻飞摇曳,像两只穿花蛱蝶。 垂星书斋内,李羡从架子高层取下玲珑灯,递给苏清方,又似突然想到问:“我听说白塔旁边的迎春素馨开了,你去看过了吗?” 苏清方摇头。她都不知道白塔边还有迎春花。这话题也是,一阵一阵的。 李羡理所当然道:“那过几日我们去看吧。” 今天就算了,时候不早了。 苏清方微笑点头,“好啊,如果殿下有空的话。” *** 弯月上柳梢,星火照灯台。 李羡一个人坐在书斋,食指勾着纤细的香囊系带,一圈一圈打着转。浅绿的流苏穗子旋飞乱扫,在青年微挑的嘴角边投下暧昧的阴影。 那天选定二月二为期,倒真没有思考太多,只是不想她真的没日没夜赶工抄书。 又或者是一种潜意识,希望在这个对他稍显特殊的日子里见上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 凡此种种,她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他。否则该避他如蛇蝎才对。他今天握她的手,也没避开。 可能只是病中说胡话吧。 她生病动静真大,又哭又闹的。 李羡想到,会心一笑,一把握住光滑的锦囊香袋,如操胜券。 恰时,灵犀踩着烛光进来,表情泛着古怪,“殿下,陛下送了两个人过来。” // 第67章杨柳迎春(1) 临近二更,两顶小轿从皇宫抬到太子府,搀下两名十六七的少女,面带白月纱,身着紫罗裙。 正是白天跳柘枝舞的女子。 打从李羡重新册封太子,试图给他塞女人的人就没断过,不过他可不想自己府邸遍布眼线、四面漏风,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完璧归赵。 皇帝所赐,那就另当别论了。 “奴婢蘅姬。” “奴婢蕙姬。” 二女异口同声屈膝问安,不仅舞姿出众,声音也动听如夜莺:“参见太子殿下。” 李羡默了默,淡淡吩咐道:“暂且安置鹿鸣馆吧。灵犀,剩下的你安排。” 话未说完,人已转身而去。 鹿鸣馆在府宅西北角,是个极幽静敞阔的所在,虽然已经久未启用,但一直维持着整洁。 灵犀了然颔首,将蘅蕙二姬送到鹿鸣馆,又命小丫鬟帮两人简单拾掇了一番,道:“天色已晚,两位姑娘请暂且安息。明天会有姑姑同两位姑娘说明一些府上的规矩。若有什么问题,可以同姑姑说,也可以找奴婢。” 虽然同称奴婢,但她们是皇帝所赐,实际可以算嬖妾,得人敬让几分。可她们终究没有承宠,也没有名分,何况地位这种东西,最终还得看在主人处的脸面。 太子府的掌权宫女,远非常人能比。听说这个灵犀在太子被废前就跟随在侧,情谊更是非比寻常。 蘅姬与蕙姬面面相觑,恭敬问:“多谢姐姐。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侍奉太子殿下身侧?” “殿下若是有命,会传诏的。二位姑娘稍安勿躁。若无要事,也最好不要随意走动。一来如果有事找二位不便,二来府上有些地方不可出入,尤其是殿下居处,非诏不得进,”灵犀滴水不漏补充道,“这些姑姑都会同二位姑娘说的,也不必过分忧虑。” 罢了,灵犀也不多打扰,欠身而去。 眼瞧外人散去,年龄较小的蕙姬蝴蝶似的围着房间转了一圈,花般斜倚到榻上,拍了拍褥子,又滑又软,喜道:“这里比教坊司好。” 蘅姬也四下顾了顾,嘴角微莞,“就是太远了些。” 一路弯弯绕绕的,走了许久,不像是靠近太子寝居的样子。 *** 诚如蘅姬所想,鹿鸣馆的位置,西北得不能再西北,秋风吹过来可能都要担心够不够刮到。而无论是太子寝卧的承晖堂,还是处理公务的垂星书斋,都在东面。 虽然本来也不可随意靠近。 听教习姑姑说,自从上次一个小姑娘擅闯,一堆人被罚了俸禄,包括负责人员安排的灵犀,府上的守卫轮岗变得更严密了。 蘅姬送完教习姑姑,便见蕙姬在压腿,明知故问:“干嘛呢?” “练舞呀,”蕙姬一边下腰一边回答,“万一太子哪天要看跳舞怎么办?一天不练手脚慢,两天不练丢一半。” 蘅姬失笑,“你还指望太子传诏呢?” 她们入府七八天了,连太子的影子都没见到,还被安置在这种犄角旮旯,说不定早被忘了。 蕙姬歪头,犹是不解。 蘅姬微笑不语,提裙往馆外去。 “你去哪里?”后方的蕙姬扯着嗓子喊问,“不跟我一起练吗?教习姑姑说不要乱跑的。” “又不是禁足。大好春光,随便走走。”蘅姬回答。 ***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到了园林,也要感叹一句太子府的绿意盎然——沿途竟是一树花也没有,只有草丛里冒出尖的紫红野花。 和皇宫内苑比起来,真的可以说一句寒碜了。 蘅姬初来乍到,并不识太子府的格局,正自百无聊赖游荡,忽见到一个蓝衣青年行来,步态轩昂,气度非凡。 蘅姬脚步一顿,余光瞄见身畔杨柳,探手折下。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正要出门的李羡经过花园池塘,听到清越的歌声,似是吴语,望了一眼。 翼然亭里,一名女子手执垂柳,一边唱歌一边跳舞。 是那日送来的舞姬中的一个,虽然李羡分不清是哪一个。 她似是瞟见了他,慌忙停歌止舞,行礼道:“参见殿下。” “你唱的是吴歌?”李羡问。 “回殿下,”蘅姬柔声回答,“奴婢唱的正是吴地小曲《杨柳词》。” “杨柳词?”因为歌词太出名,李羡还是从听懂的只言片语中分辨出是刘梦得的《竹枝词》。不过民间唱曲,取前两字为名也不奇怪。 蘅姬轻嗯,歉疚道:“奴婢是担心殿下哪天要看舞蹈,才在这里和歌跳舞的,不想打扰到殿下……” 说着,蘅姬顺着青年腰间白佩香囊缓缓抬眸,和男人对视了一眼,又火速低下,十分娇羞。 “无事。”李羡淡淡道,转身离开。 直到太子的背影完全消失,蘅姬才姗姗站直,一手挥舞着杨柳枝,回到鹿鸣馆。 蕙姬还在练习踢腿,见蘅姬回来,心情还不错的样子,好奇问:“遇到什么了?这么开心?” “没什么。”蘅姬嘴角噙笑。 不过多时,教习姑姑又来了。 蘅姬当是来传诏,眉眼弯弯等候,却听教习姑姑宣出一道新加的规矩:府中多外客朝臣,禁于人员往来处高歌曼舞,以防人道声色犬马。 蘅姬:…… 合着她媚眼白抛了? 太子府的规矩就是这么一条条加上去的吧。 太子殿下也真是不露声色呢。 蘅姬暗暗翻了个白眼,偷偷与蕙姬玩笑:“你说咱们这位太子,不会真喜欢男人吧?” 一无所知的蕙姬搡了一把不正经的蘅姬,笑骂:“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 第67章杨柳迎春(2) 且说李羡这日出门,正是趁旬休间隙,赴和苏清方的迎春之约。 他比约定的时间还早半刻抵达曲水,而苏清方已在白塔下,不知等了多久。 李羡遥遥见到伊人傍树,袖中的手暗暗碾了碾,调侃似的语气:“你倒来得早。” 李羡之前说去接她,苏清方却说白塔挨近太子府,不必浪费脚程,在塔下见面就好。 她说不要就不要吧。但离得近的反而成了晚来的,多少让人有点难堪吧。 塔下的苏清方闻声转头,笑容莞尔,“我想着让公子等我不好,就提前一点来了。刚到,公子就来了。” 能让太子等候的人,恐怕一双手数得过来。苏清方可不敢跟这群人相提并论。 李羡也不知道苏清方最后一句是真的,还是暗示她没等多久,以宽慰他,轻笑,“这个时候倒讲究起来了。” 怼他的时候也没见多留情啊。 苏清方隐隐能听出李羡的揶揄,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伸手一指,给李羡带路,“走吧。” 东风拂开曲水碧,阴阴映着岸边洁白的七层塔。堤岸另一侧,迎春花开遍,黄盈盈一片,落了满地,又被吹入水中。 走在水与花的夹道上,一路撞上不少青年男女叁两出游,更有一众红男绿女席地而坐,或清谈饮酒,或击节纵歌:“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叁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叁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苏清方感叹:“好多人啊。” “都是考完的士子,”李羡顺着苏清方的视线看去,徐徐道,“春闱光考试就是叁天,结束了自然想松快松快。不过若是被御史言官知道他们狎妓出游,中榜了也大概率会被除名。” 提到科举,苏清方不由想起山上砍柴的润平,调侃:“这么严格?” “自古取士,都是择德才兼备者。若是连食色之欲也管不住,恐怕也走不长远。”李羡一本正经道。 说得倒是一套一套的,也没见践行的有几人。苏清方暗谑,又问:“曲江宴是什么样的?”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苏清方嗔笑,“我怎么去?” 卫源官居五品时尚无法带家眷参加曲江宴,何况现在。 李羡不答,反而没头没尾问:“你想吃东西吗?” 苏清方当李羡又是自己想了,却不好意思直言要她掏钱,装模作样问她,于是十分知趣地把问题甩了回去:“公子想吃什么?” “我问你,你怎么反问我?” 这不显得给他面子吗。 苏清方语迟,左右瞻顾了一圈,冲桥墩位置撅了撅下巴,“那就春日一口鲜吧。” 桥墩下,一个白发老媪架着油锅,正在炸河虾饼,面糊里混的虾米才米粒大,正是春天新捞的,旌旗上写的也是“春日鲜”。 苏清方正要付钱,李羡已经伸手,给出数枚铜板,还理所当然地瞅了她一眼,隐隐有得意之气。 苏清方缄默,眼珠上下一滑,瞄见李羡腰间垂挂的淡青色香囊。 原来是来炫耀自己带钱了。还特意问她吃不吃东西。 这也太无聊了吧。 苏清方控制着表情憋笑,接过自己的饼。 *** 薄暮冥冥,宵禁临近,李羡送苏清方登上回府的马车,自己也往居处走。 半途,不期遇到柳淮安从药铺出来。 狭路相逢,柳淮安还记得两人上元夜不算特别愉快的对话,但教养又让他不能装不认识离开,最后只能不失礼貌地笑了笑,拱手称呼了一句:“公子。” 李羡点头致意,想柳淮安待人接物还算有度,又思及上元夜自己留下的话和苏清方的劝告,算是兑现,报上家门:“我姓李,表字临渊。上次多有唐突,柳公子莫要见怪。” 李是国姓,也是大姓。知道太子名和字的更是寥寥。 果然,柳淮安没有怀疑,只是觉得此人好似突然变得文质彬彬起来了,客气道:“李公子说笑了。” “柳公子身体不适吗?”李羡见他从药铺出来,是以有此一问。 “哦没有,”柳淮安摇头,“就是趁着等放榜,想准备一些礼物,改日登门拜见苏夫人。” “柳公子真是重情重义。” 柳淮安忙不迭摆手摇头,“若非苏姑娘把我从水里救起,我也没命在了。苏大人又给了我一份谋生的差事,缓解家中急难。实乃恩重如山,不敢忘记。” 水里救起来…… 听到这几个字,李羡表情僵在脸上,嘴角像锈蚀的转轴一般,极卡顿缓慢地往上扯着,闷闷地笑了一声,“那可真是……太巧了……” 他也被水里捞起来过。 苏清方所谓的“也不是第一次了”,不会就是柳淮安吧? // 第68章曲水欢宴 不日,苏清方和卫漪收到安乐公主差人送来的曲江宴请帖,鲜红的。 曲江亭上巳宴实则每年都会举行,不过只有碰上科举才会大肆操办,请柬也会从杏花粉变成状元红,内页还写有上届榜首的一首题诗。 苏清方正在低头看请柬上的状元诗,头皮一紧,被揪得抬起头来,不由“啊”了一声,连忙向身后梳头的岁寒求饶:“轻点。” 岁寒嬉笑,一边帮苏清方打理妆发,一边问:“姑娘,这个请帖是太子殿下让人送来的吧?” 苏清方缓缓把请帖放到了一旁,专心让岁寒捣鼓头发,漫不经心道:“你管是谁送来的。” “肯定是太子殿下送来的,”岁寒十分笃定,帮苏清方簪好珠钗,“姑娘一说,太子殿下就送请帖来了。太子殿下……是不是喜欢姑娘啊?” 苏清方定睛,凝视着镜中的岁寒,“乱说话,小心被拔舌头。” “我才不是乱说呢,”岁寒嗔道,“哪有好人家的郎君随便牵姑娘手的。太子又不是个登徒子。” 二月二那天,就在旁边的岁寒也被太子吓一跳呢,二话不说就把她家姑娘牵走了。 岁寒凑到苏清方耳边悄声问:“姑娘也陪太子殿下出去两叁回了。姑娘喜欢太子殿下吗?” 苏清方对着镜中的自己和岁寒挑了挑唇角。铜镜反射出的影子不甚清晰,也看不出笑容几许,“恐怕除你以外,没人会这么问我了。” 话音刚落,苏清方派出去的丫头回来禀报:已经看过,杏榜上有“柳淮安”的名字,名列第叁十四名。 “嗯,”苏清方又吩咐道,“去打听一下柳公子的住处,再以母亲的名义送一份礼过去。” 旁听的岁寒惊奇,“是那个书室记柳先生吗?” 苏清方被拽着头发,点头也不能大动作,“你现在得改称他为柳大人了。” 岁寒瘪嘴,不甚满意,“当年大人对他也算不薄,他都没来给夫人见礼,姑娘怎么还给他送礼?” 苏清方指正道:“他现在是新科进士,前途无量。不要胡言。人家来不来是人家的事,我送不送是我的事。或许以后他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还能帮衬一二。” 岁寒闻言歪了歪头,“姑娘,我觉得你好像变了。” 以前绝对不会讲这种左右逢源的话。 “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人?”说着,苏清方揉了揉脖子,哀怨催促,“咱们能不能快点?都弄大半个时辰了,我脖子要僵了。” *** 京都城内,有沟渠五道以给水排洪,却只有一条天然河流,曲折萦绕,故名曲江。江边有亭,名曲江亭。登亭而望,可见水域千顷,杏花万里。 粉杏疏影里,一串猩红人流,帽上簪花者,正是本届及第的进士,正在游园探花,意气风发。 卫漪同苏清方在隔江的广场上遥遥看见,低声打趣道:“听说今年的状元公叁十多岁了,胡子都蓄到脖子了。来看的人都少了呢。” 苏清方四下张望了一眼,对岸沿途乌压压的一片,怕是要挤下曲江去,干笑,“这还人少?” 卫漪挑眉,一脸嫌弃的表情,道:“那是你没见过。当年安乐公主的驸马单不器,状元及第,那真是万人空巷呢。状元郎和探花郎是同一个人,大家都挤到街上看状元游街。我当时也去看了,人山人海的,就想着要嫁给这种人,后来听说他娶了安乐公主,还伤心了好久。” 本朝习俗,进士及第后,会择最年少俊朗者两人,为探花使,游遍芳园。一榜进士,除去状元,就属探花最惹人注目。而那一年,最年轻、最俊朗、最有才的,都是一个人。难怪大家抢着看了。 苏清方抿嘴憋笑,谑道:“你那时候才十岁吧?怎么就不嫌人家年纪大了?” “十岁,”卫漪一本正经道,“可我已经有一双欣赏美的眼睛。” 苏清方没憋住,捂脸笑出了声。 正说笑着,一个舒朗的声音悠悠响起:“苏姑娘,近安?” 苏清方寻声展望,正见一身红服乌帽的柳淮安,帽翅边还别着一支杏花。 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装马靠鞍。柳淮安平素简朴谦逊,今天一身,也衬出一股轩昂英挺。 苏清方欠身道:“柳公子,大喜。” 柳淮安亦还礼,“托姑娘的福。” “是公子德才出众,”苏清方微笑道,“我一早听说公子高中了,差人送了贺礼到公子落脚的客栈。公子回去可以看看,用不用得上。” 柳淮安心中不可谓不惊喜,想她还特意关心了他是否高中,抿了抿唇,抬手请问:“苏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 曲江亭上,无限春光尽收眼底。 李羡同宴会负责的人员交代了几句,闲步至此,看到单不器在亭中,上前打了个招呼:“怎么在这儿?” 单不器掐着碧玉盏,眼底尽是谈笑风生的俊秀才子,淡淡似有哀凄,“安乐同朋友去看探花郎了。留臣在这里。” 说至此处,单不器叹了一口气,惋惜摇头,“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 李羡愣了一下,“你说这话?” 他可听说,上届单不器赋诗的曲江宴请帖叫价百金呢,甚至都不是他的墨宝,就为了挂在家里讨个彩头。 这一身绯色官服,和新科进士比起来也毫不逊色。哪怕再过十年,世人也还会记得骑马游街的十七岁状元郎。 单不器笑笑没说话,蓦然望见一道浅绿的身影,状似无意问道:“那好像是苏姑娘吧?” 顺着单不器的目光,李羡也看到江边的苏清方,不晓得要往哪里去,旁边还跟着个红衣男子。青年狭眸促起,确认没看错,明知表字却没有称呼:“柳淮安?” 那样醒目的红衫,自然是今年的杏榜进士之一,还十分体贴风度地帮佳人拂开低垂的树枝。单不器听到名字瞬间想到,“今年的第叁十四名?” “果然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公,过目不忘。”连数字也记得清清楚楚。李羡揶揄。 单不器微微一笑,像是在炫耀自己过人的记忆力,“臣还记得,他好像也是吴州籍贯。淮安,名字也挺相称。” “是啊,”李羡面无表情,似是赞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兄妹呢。” 话音刚落,李羡已迈开阔步离开。 单不器优哉游哉举杯啜了一口,感叹:“好茶。” *** 自从上次和柳淮安一番对话,李羡心中一直梗着个疑团,每每想起,甚至不得安枕——苏清方不会真像秋猎月夜对他一样,对过柳淮安吧? 危机时刻救人,自是顾不得许多,昨日之日也不可留。问来其实没有多少意义,还显得小肚鸡肠。 可眼下他们两凑一块干什么? 李羡找到苏、柳二人,正将欲上前,却听柳淮安问话,脚步直接怔在原地:“苏姑娘,淮安不才,想娶你为妻。” 苏清方背对着李羡而站,李羡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感觉到了一阵良久、良久的沉默。 // 第69章月迷津渡 叁月天晴,杏花柔媚,燕子缱绻。 树影下,柳淮安几番吐息,终于开口:“之前一直说,等春试结束就去拜访,就是想着,若是有幸能得中,就……就上门提亲……” 柳淮安一边说一边握紧拳头又松开,感觉到自己掌心不知何时沁出的微微汗意,面上还是尽量放松,“上天垂怜,许我高中,今天又在曲江宴上遇见,实乃缘分使然。” “苏姑娘,淮安不才,想娶你为妻。” “虽然我名次不高,大抵要外任,肯定比不上你在京城繁华便利,但我会好好对你的!” 声音一句坚定过一句,神情也是十二万分认真。 对面的苏清方无声摸了摸腕上玉镯,缓缓弯起唇角,给出了一个十分得体的笑容,道:“柳公子能够金榜题名,是自己奋学广识,怎能尽数推给天意?” 也不要说什么冥冥中自有缘分。 苏清方接着道:“公子来京城不久,可能对我家的事还不清楚。我表哥贬官,弟弟外放,本也无权无势,现在更是捉襟见肘。公子新科及第,锦绣前程。我家对你实在没什么裨益。” 柳淮安蹙眉,满脸不可置信,还有些隐怒,“苏姑娘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我是真心求娶姑娘的,并不怀功利的心思,也不在乎姑娘家境如何。姑娘难道一直是这般想我的吗?” 想当初,他心觉走投无路跳水,被他们姐弟救起,后又寄居刺史府,常得她关照。在他心中,苏清方一直是个知书识礼、玉洁冰清的人儿,怎么现在一口市侩味道。 说句实话,哪怕是四年前,苏清方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了解柳淮安,不过遇见说几句话,何况四年没联系的今天。 四年,将近一千五百个日夜,也就这么过去了。 再过几天又是清明了呢。 苏清方望了望绝好的天空,干净明朗,有感而发:“可能……是在京城呆久了吧……” 听起来像是舍不得京城的阜盛。 柳淮安嘴角牵出一丝浅淡的笑,语气苦涩且讥诮:“姑娘到底是觉得自己于我没有裨益,还是觉得我出身微寒,于姑娘没有裨益?” 苏清方怔神,沉默良久,最终也没说什么,礼数周全地福了福身,绕步离开。 燕子也飞去。 柳淮安郁悒叹息,收拾起心情也准备离开,眼神一转,却见不远处杏树后站着一名青年,双手交叉在胸前,正是李临渊。 青年原本在看苏清方离开的方向,似乎注意到旁侧柳淮安的视线,也把目光转到了柳淮安身上。 一个内官趋行到青年身旁,谦恭请道:“太子殿下,陛下找您。” 太子? 柳淮安听到,瞪视着青年远去的背影,表情凝滞。 李临渊,竟然就是当朝太子? 呵,呵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进士哪里比得上太子呢。柳淮安心想。 *** 暮色初合,江畔垂柳次第燃起红绡宫灯,投在浮满杏花的碧阴波浪中,渲出一股淌满胭脂的厚腻。白玉台上,琵琶弦歌不辍,胡旋舞蹈不止,更有文臣武将,赋诗行令,舞剑长歌。乐不可支。 若非皇帝体力不济,恐怕会一直宴庆到天明。 曲终人散。李羡正在处置最后一些收尾事宜,却见安乐微有担忧的面容,与他耳语道:“卫漪说苏清方宴会中途离开了一下,现在还没回来。让我帮她找一下。” 李羡拧眉,“问过门卫没有?” “问过了,没见到。”安乐回答。 “那就还在这园中。这里四面都有守卫,丢不了,说不定是迷路了,”李羡安排道,“太晚了,让卫漪先回去吧。我带人去找,找到会告诉你们的。” 安乐其实已经派人找了小两刻钟,月黑风高,台高楼深,毫无踪迹,不然也不会来麻烦李羡了。不知为何,安乐感觉李羡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李羡同人分头而去,也没有头绪,不过提灯围着园子漫无边际乱转。 行至迷津渡时,恍见水面粼粼,漾出圈圈浑圆的涟漪,水上亭舟小船轻晃。 李羡不由驻足。 *** 四面帘栊垂落,罩出一方狭小昏暗的天地。 苏清方正自靠在柱边闭目小憩,忽觉一阵天摇地晃,慌忙睁眼。 原是一人提灯登船,动作不小,显出几分轻狂作风。 来人探手,搴起帘幕。橘色灯火一下盈满狭窄的船舱,照清青年分明的五官,映亮佳人酡红的脸颊。 “找了你半天,还以为在哪里,”李羡没好气道,表情却更像是松了口气,“不是要看曲江宴吗,怎么躲在这里?” 苏清方又懒懒地靠回船板,咧嘴发笑,全然没在乎自己给人造成的麻烦,“看过才发现,也没什么好看的。殿下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水面无风,船却在动。”李羡简单解释,弯腰坐到船里、苏清方斜对面,将灯放到脚边。 “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目光如炬啊。”苏清方夸道,语气恣谑,笑容嫣然,衬着细长绯红的眼尾,露出一股娇媚仪态。 宫灯烛火随舟摇晃,一时明一时暗,投在两人衣裙上。 李羡打量了苏清方两眼,“喝酒了?” 他这么问,当然是问她喝了多少。 苏清方摇了摇手里的酒壶,瓶声空荡,昭示里面已所剩无几,“黔江春,不愧是贡酒,一点都不辣喉咙,回甘无穷。我也算托殿下的福,喝到了。” “不是老劝人别饮酒吗?怎么自己喝这么多?” “偶尔也想尝尝什么滋味。” 李羡不置可否,提醒:“宴会已经结束了。” “感觉到了。”周遭都安静了,泄出叁两虫声。 苏清方听到,想到,念到:“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 一个空字,隽永悠长。 李羡凝眸,“杏花还没有谢,就开始惜春了?” 苏清方憨笑,“殿下知道吗?杏花只能开七天。” 李羡摇头。 “我也是小时候听老阿嬷说的。然后去数了,真的只有七天,”苏清方回忆起来,摸了摸船身,“我小时候也会坐这样的船,去踏青游湖。” “然后把柳淮安捞了起来?” 苏清方摇头,讲道:“他是夏天落水的。因为发洪水家里被淹,万念俱灰。我当时和润平一起去遭难的乡里找我爹,路上遇到,就救了他。” 李羡手指轻轻碾了碾,状似无意提起:“听说柳淮安想娶你?” 苏清方一愣。 柳淮安不至于逢人说这种事,只剩下一个可能。 苏清方竖起食指,左右摇了摇,表情狭促,如娇似嗔,“太子殿下,偷听可不是君子所为。” “我早说过,我不是君子,”李羡毫不心虚,“如果柳淮安真的上门提亲,你待如何?” 苏清方无奈轻笑,“殿下不是都听到了吗,还问什么?” “你没说答应还是拒绝。”只说了利害。可偏偏,感情不讲利害。 苏清方挑眉,“太子殿下在朝堂上难道也要一个是或不是的答案,才明白对方的意思吗?” 何况柳淮安是个人穷志不穷的人,更不可能再上门。 李羡显然不觉得这两件事可以相提并论,目不转睛盯着苏清方,“那我换一个问法:如果柳淮安出身显赫,你会答应他吗?” 篷船轻便,一点动作就会带动舟身摇晃。 苏清方身体随着舟体晃悠,手指轻轻点着酒壶,玩笑一般的语气:“比如——太子殿下吗?” //本文同步发表晋江(免费),小伙伴可以选择适合的平台阅读。您的收藏评论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第70章无关风月 “比如——”苏清方拉长了声音,又轻轻带过,像她看他的目光,直接又戏谑,“太子殿下吗?” 李羡手心虚握,无由来想到了那天在垂星书斋,他玩笑问她是否想让皇帝看到他们在一处。 不止字面上的意思。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李羡的心情比他预想的要镇静,甚至生出一股好胜心——没有理由柳淮安能做到的事他做不到。他和她之间至少不称师道徒,没有人伦大防。 李羡迎住苏清方的视线,面不改色道:“不妨一比。” 苏清方轻轻笑出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狐狸,“殿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又是这招…… 李羡略有嫌弃地腹诽,希望苏清方这次不要两头噎死他,问:“假话是什么?” 苏清方奇怪,“殿下怎么每次都要听假话?” 旁人都是听真话。 “因为假话是拿来判断真话有几分真的。”李羡道。 “好吧,”苏清方没办法似的接受,好整以暇回答,“假话是:不会答应。” 李羡眉梢微扬,语调也不自觉变得轻快,“那真话呢?” 岂不就是答应。 苏清方歪了歪头,却不答反问,而且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殿下知道我小时候被苏鸿文推下去后,怎么收场的吗?” 李羡也愣了一下,摇头。 “我跟我娘说了,”苏清方道,“但是没有证据。我娘就让我忍着。” “你忍得住?” “忍不了一点,”苏清方自己先笑了出来,颇有得意之色,“我偷偷把他的春宫图册当课业放到了他包里,然后被书院先生发现,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回来接着被我爹骂。他脸都没了。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这件事是我做的呢。” 李羡:…… 比往日之事更有趣的,是此时李羡的表情。 苏清方良久才收住笑,转身趴到船舷上,头探出纱帘,吸了一口清新潮润的空气,接着道:“后来,我爹死了,我到了卫家,发现多得是要低头忍受的地方。” “也不是说卫家对我不好,”苏清方连忙辩了一嘴,“大哥大嫂都是很好的人。但寄人篱下,无依无靠,真的挺麻烦的。我娘身体弱,我弟弟又年纪小、爱冲动,我也没处说什么,就成日跑到山上去,假装守孝,实际是躲清净。” “过几天又是清明了,我爹的祭日。我想着给他多烧点纸,让他保佑保佑我,别再倒霉了,”苏清方自嘲般的语气,“其实我每次给我爹烧纸的时候,都会想,要是他没死,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面对这些事了。” 水面风起,轻拂而过。 苏清方一直背对着李羡,李羡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始终保持几分诙谐的语调。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听到了叹息,还是风声。 趴在船头的苏清方撩了撩发,又道:“说句实话,我很感谢殿下,几次救我危难,还救了卫家。说起来我还没报答殿下呢。” “不过好像已经有人帮我选好了。” “安乐公主,是殿下的亲妹妹,自不必说。长公主……我不知道长公主和殿下之间有什么,但也很想撮合我跟殿下呢。如果说给卫家听,估计也会觉得我被太子看上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所有人都会这么觉得。” 李羡渐渐听出不对劲,面色沉冷,“你不这么觉得。” “不,我现在也觉得挺好,真的。我伺候好你,可以得到很多、很多原本没有的东西。我不用想会不会得罪人,别人还会上赶着对我点头哈腰。我不用费气吧啦处理那些烂人、烂摊子,最后发现不过是蚍蜉撼树。问一句曲江宴是什么样的,就可以来,”苏清方举起酒壶,饮了一口,“黔江春,也可以喝。” 这样的日子真好啊,她已然堕落入绵软缠黏的蛛网,不愿再回去。所以柳淮安今天问她,是不是嫌他对她没有裨益,她完全回答不上来。 听完一切的李羡嘴角勾起,眉头却是紧拧的,嘲讽意味十足,说出刺痛的真实:“所以,真话是,你从始至终都只是在逢迎我?” 此时此境,李羡终于明白,他一直以来感觉到的、苏清方的怪异之处在哪里了。他今天听到她跟柳淮安的对话,开口谈利害,就隐隐有点猜想。他问她如果柳淮安身世显赫会不会答应,就是想探明她到底是以一种什么心态在看他。 答案显而易见。 不独柳淮安,苏清方对他也是一样的,谈的不是感情。 欢喜也好,哀愁也罢,实际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她不过作陪,摒弃碍事的七情六欲,如同一个假人,只要顺着他来,其他的根本不在乎。 果然,她装的时候,最是温柔体贴。 他像个蠢蛋一样,在这场关系里团团转。 她心里肯定笑疯了吧。 眼前的苏清方真的笑了一下,悠然回头,用弯成月牙的眼睛望着他,给出的答案比他以为的还要残忍,“准确来说,是讨好太子。” 太子,不是李羡。 李羡笑了出来,像臌胀到极致,从缝里挤出来一样,极轻极短的一声。 “是不是很失望?”苏清方问,笑容不减,却似一盏没有温度的冰灯,“我也只是一个懦弱、逃避、虚伪、逐利的女人而已。我抛不下这些凡世锦绣、红尘亲友,做不到削了头发出家,又想要过得别那么辛苦。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而已。” “所以呢?”李羡强忍着自己被愚弄的愤怒,冷笑,“你同我说这些要做什么?你难道不应该继续假装情深义重?还是你愚蠢到以为会有人欣赏你的坦诚,继而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听起来竟有几分自欺欺人意味。 难道他希望她继续拿她的小意温柔哄骗他吗! 李羡愤然,掷出四个字:“愚不可及!” “是啊……谁知道呢……”苏清方喃喃念道,缓缓站起,站到船边。 她看到碧阴的湖水,模糊有她的影子。 水上水下,哪一面才是真实? 她如被摄去魂魄般,意识缥缈,脚跟缓缓失去力气。 身体往前栽。 她就要投入这潭冰寒刺骨的湖水,与虚假的幻影融为一体。 拦腰一股力气,猛然将她往后拖回舱内。 酒壶落入水中。 轻舟吱呀乱晃。 李羡坐在地上,苏清方坐在他怀里。 “苏清方你疯了!”李羡斥道,胸膛在极速起伏。 她像个心灰意冷、一心赴死的浪人。 上半身近乎靠在李羡胸膛前的苏清方有一股被撞蒙的迟钝,缓声提醒:“太子殿下,我会游泳。” 他了解这样的她,不该管她。 他该厌弃她。 李羡默然,只想到一句话: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相顾无言。 苏清方伸手,似是要摸李羡的脸。 李羡没躲。 却只是触碰到他的发。 拈下一片杏花花瓣。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谁家年少,足风流。 苏清方双指夹着轻软的花瓣,嘴角噙起一抹雾样淡薄的笑,“殿下,你蛮嬁样的嘞。” 李羡没听懂,只道:“起来。” 苏清方没动,玉白的手臂顺势搭到青年的肩头,缓缓向他唇边靠近。 “这是你的报答?”李羡问,分不清喜怒,“还是交易?” “怎样都好。”只要毁灭她。 “你会后悔。” “落子无悔,太子殿下。” 第71章孤舟无定(h) 落子无悔。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回头。这就是苏清方。 李羡有时候会觉得苏清方绝情到无情的地步。 她可以前一刻还为他跋山涉水取兰花,后一刻就跑去和别的野男人散步相亲。 他上午还在和老师说,她父丧兄狠、母弱弟幼,习惯什么都自己解决,别怪她;下午就看到她和那个姓韦的谈笑风生。 李羡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被废的叁年,他也受过前所未有的恶语中伤,可从来没觉得尊严被这样践踏。从内到外。 而且两次! 她以为这种事可一可二吗! 她要这样是吗! 没有真心,就不要谈真心。她于他也不过一个女人而已。 李羡脑子里本就拉得只剩下头发丝细的弦终于崩断,发起一股恶狠来,一手箍紧女子纤细的后腰,一手端起她的下颌骨,迫使她高仰头颅。 “嗯!” 猝不及防间,苏清方的下巴已被提到几乎平行地面的角度,脖子更是极尽拉伸,宛如雁颈后折,转为一副彻头彻尾的被动承受姿态,接受这个暴躁的吻。 苏清方吃痛合目,呻吟了一声,却被闷得只剩下丁点短促的嘤咛,从齿关泄出。 而他已不会再在乎她的疼痛,咬着吻她,啖肉饮血般。 男人手与臂间的力气也无比巨大,将她反压成一张弓,临近折断的边缘,以此遏制住她所有可能活动的关节——脖颈、腰胯。 只要接纳。只要领受。她自己造就的恶果,他滔天的恼恨与愤怒,通通付诸于她。 李羡骨子里实际也充斥着雄性的暴力与凶残,在上次吵架时已经显露无疑——一只手掐得苏清方腮帮子疼——不过被日积月累的修养约束着。 此时,没有理智,没有框束,只有发泄。 流苏珠钗晃晃荡荡,终是从青丝中滑脱,清脆一声落地,散下几缕发。 苏清方长久维持着拱腰仰头的姿势,背脊绷得生疼,下意识勾紧李羡的脖子,试图拉他俯低些身躯。 李羡顺势压着她躺到地上。 哪怕被托着后颈,苏清方触地时也磕了一下后脑勺。 声音不小。 李羡没理。 只一味亲吻。还无师自通地伸出了舌头,舔了一下苏清方的下唇。 苏清方心尖一颤。 不是害怕或者共情的悸动,而是一种非常微妙的酥麻。 不等苏清方深思这种感觉来自何方又要去往何处,身上的李羡开始压着她一通乱亲。 亲吻像雨瀑,绵密地砸在她下巴、脖子。 苏清方逐渐有点意识模糊,不知是不是酒劲发上来,浑身开始发热,脸颊有湿润的汗意,而手仍呆呆勾在李羡脖子上。 除此以外,她也不知道能放哪里。 她穿的是京中女子都会着的齐胸裙装,裙头系带不知何时松了,退到腰上,里层上衣被轻而易举扯下两肩,露出白里透红的膀子,以及藕色的抱腹。 李羡是个能轻松拉开五斗弓的男人,他的眼睛知道往男女不同处看,手也晓得往绵软处摸。本能一样。 隔着软绸薄布,李羡抓了一把苏清方的乳,灌满的水囊一般,丰盈而柔软。 “呃!”又是那种战栗的感觉,无比强烈,苏清方分辨清了,那不是心尖在颤,是乳尖在颤。顶起突兀的两点。 苏清方下意识抓住李羡扣胸的手。她自己都没有抓过自己的胸。 一下被反捉住压到脑袋旁,十指成扣,扣得死紧,不许一丝半点挣扎。 像一块俎上鱼肉。 只待脱得光溜溜。 李羡显然没见过女人家的抱腹,更不会解,只能像脱苏清方上衫一样,简单粗暴地把肩带往下带。 纤细得仿佛一拉就断的肩带实际结实得很,勒着苏清方的上臂,勒进肉里,勒出一道深红。 “在后面……带子……”苏清方提醒,嗓子莫名其妙哑了,分明她没有说话。 但他们在喘息,只是没人注意。他们只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李羡的手掌顺着苏清方的腰部曲线往后摸,即将触碰到女子背肌时,却一下坐了起来,冷声命令,声音也谈不上多清冽明朗:“自己脱。” 他为什么要伺候她。 苏清方只感觉身上一轻,松了一口大气。乳房起伏,被抱腹勒得更显饱满。 李羡简直跟座山一样,死沉。 苏清方摸摸索索地,解开了自己上襦、抱腹的结,又伸到下方,解了里裤。 她觉得她做到这种程度也够了。往下扯他总会吧。安静躺好。 真知趣。 李羡冷嗤,单手解开领口扣子。 昏黄的灯火照得青年如铜色,宽肩收窄到胯,每一块肌肉都条理分明,坚实而匀称,尤其是腰腹处,肌块堆迭出条条浅壑,一直延伸至裤腰里头。 苏清方不是没见过,上次甚至是她动手脱的,为了救人。此时却不太一样。她意识到自己也拥有作为女人的目光,下意识撇开头,闭上眼。 却被勾着下巴转回去,命令:“睁眼。” 看着他。 太子殿下管天管地,还管人眼睛看哪里? “不敢?” 她有什么不敢? 苏清方强作镇定地睁开眼,瞪着赤身裸体的李羡。 她就是有一双好看的眼睛。 李羡想,拨开苏清方颈边粘黏的发丝,清出一段鸭白的脖颈,捧着,重新伏下身体,亲吻她耳边、颈侧。 他听到她细碎如忍哭一样的喘声。 李羡不着意启眸看了一眼。 没哭。 罢了,李羡攥住一截柔软简素的布料。没有系带的固定,只稍轻轻一扯,方形的遮羞布彻底脱下,扔到一旁。 苏清方只感觉到细长系带从肌肤滑去,像蛇爬过,留下一阵瘙痒。 前胸一冷,又火速变热。 男女赤裸的胸膛相贴,肌肤相融,得胜一方的温度在极尽可能侵略对方肌体。 春时叁月初的夜晚,江面之上,水气氤氲。风一吹,悚起一层鸡皮疙瘩。李羡却滚烫得像一剂刚倒出的热汤。 皮肤有微湿感觉,不知道是夜露沾湿了他们,还是沁出的薄汗。 苏清方没有哪一刻这么清晰感觉到李羡手上的茧,像柄马鬃刷,毛刺坚硬,游走于她的四肢五体。而她这么嫩。 胸乳,腰腹,臀股。 她看起来高瘦,却无一处不软腻,包裹着一副硬糟糟的骨头。女子赤条条躺在繁绣混乱的衣服堆里,像洁白的梨花蕊。 如无意外,如无变故,她柔嫩的皮肌肉蕊将同样包裹住他坚硬的分身。 “腿,”李羡说,“打开。” 简直多此一举。 他明明已经脱了她的亵裤,就跪在她腿间,轻轻一掰就能分开,却要她自己张开? 他要她像个娼妇?以她的尊严平息他的怒火? 可这些侮辱不到她。 她和他一样,尊严来自内部。他人的看法无法动摇他们的心智。 苏清方莫名想到当年看到的春宫图。那时的她年纪不大不小,已经来葵水,体会到一种很混乱的感觉——羞耻,又小腹热空。 她现在满是这种腹部又热又空的感觉,有近似葵水的东西缓缓流了出来。 她知道不是月事。她几天前才来。她也没有经期不调。 原是色欲。苏清方想。 她发现她还记得图上男女的姿势。 苏清方抬起腿,勾住李羡的腰,将他往前带了带,“这样吗?” 一些梦境和现实重合。 她果然是个死不悔改的性子。 李羡眼皮跳了跳,再无所顾忌,将自己的衣服又垫了一层在苏清方身下,扶着早已硬挺的器物,用圆钝的顶端拨开水润的花唇。 船在摇,灯在晃,底下在乱戳。硬挺无数次从穴口滑过。 苏清方不知道李羡是在撩拨她,或者报复她,还是真的没对准。 终是,剑对准鞘。 破了进去。 挤了进去。 痛—— 苏清方脑海中只剩下一种感觉。 她明明喝了酒,痛感却一点没有变得迟钝,尖锐地感觉到自己似在被撕裂、劈开、穿凿,成无数片。 就像硬生生将花瓣从花萼扯脱,再碾揉成一团,挤出血液的汁。 毁灭,是疼痛的。 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非要毁灭,不能重塑,以此将自己献给这个世界。 苏清方知道她应该忍住,可她忍不住,紧紧抓住身上人的手臂,指甲都要扣进去,语有凄凄:“李羡,痛……” 李羡,痛。 李羡,冷。 她只会说这种话。 他给过她机会反悔,很多次。 现在哭给谁看?覆水难道可以收回吗? 他不会再怜惜她。 “忍着。”李羡无情道,声音暗哑,如磨砂。 因为他也在痛。 李羡不合时宜地明白了什么叫夫妻一体。连疼痛也是双方的。 他们都太过年轻稚嫩、轻狂冲动,将一场阴阳交融想得过于简单。他们都不知道何谓湿润,而刚才显然不够,几乎可以说不管不顾进入,无怪一个觉得撕疼,一个觉得挤痛。 李羡也没办法拔出来,动起来会更痛。 太紧了。 她大抵是要他死。 好在李羡有一份触类旁通的智慧,感受到交合处女子分泌的液体异于一般的润滑,必是他们融合的秘药,于是缓缓俯下身躯,将苏清方完全拢在身下,下半身几乎保持没动,吻着她,摸着她。 她的皮肉如斯滑嫩却紧致,剥了壳的鸡蛋也不及。 苏清方感觉自己渐渐在春雨般的抚慰中被拼凑起来,缓缓抱住身上的李羡。 底处有所松动——嵌在苏清方体内的李羡比苏清方本人还更直观感知到她身体的变化,慢慢进出起来。 渐快。 人越动,船越晃,光影乱舞如魔。 苏清方难以在这样漂泊摇动的环境中保持稳定,感觉稍有不慎就会翻船,忍不住四肢环紧李羡。 胸膛挤压着胸膛,似乎能听到另一份心跳,强劲有力。 李羡,李羡…… 苏清方不知道自己是否喊了出来。 昏暗不定的灯燃到底,升起一股藕丝般细弱的青烟。 黑暗彻底笼罩。 只剩下声音。 水拍舟动,舟摇水涌,不止。 第72章懒起弄妆 月蟾西垂,映在微澜的湖面。草丛木林里偶尔传来几声发情的狸猫叫,略显凄厉。 咣当一声,一道长影从船头跳下,衣齐而冠整,不过发有微乱,怀里还打横抱着一个意识模糊的女子,淹没在团绣般的衣裳里。 没走两步,道旁惊现一团黢黑的人影,正自双手揣袖,来回踱步。 “啊!”女人受惊的声音响起,似也被突然出现的黑影吓了一跳,但是控制着音量,见是太子,连忙行礼道安,“参见太子殿下。” “什么人?”李羡不悦问,下意识将怀中人往身里抱紧了些。 “回殿下的话,奴婢红玉。远远见殿下在那边休憩,恐怕打扰,便在这边等候。不成想挡了殿下的路。奴婢该死。”红玉恭敬回答。 李羡却还是从中听出了几分深意,沉默了几息。 他说怎么一直没人经过,原是被此人支走了。 “过来,”李羡无意追究此女到底听到了多少,又是不是故意挡在此处待他发现,将手中的佩玉交给她,吩咐道,“去安排一间宫室,不要人看见。” “是。”红玉领命,接过环佩,端得是触手生温,细腻洁白,雕镂着首衔尾的螭龙,一看便是非凡之物。 不过多时,红玉连路上的人都清了,掌灯而来,为太子带路。 红玉深知上下有分,不敢抬头,也不敢好奇太子怀里女子的面容,只是提灯靠近时,看到太子环抱膝弯的手上提着女人的鞋袜,而女子垂撒的裙角中露出半截玉足。 白得、细得跟雪捏玉琢似的。不,太子那块上等羊脂玉也不见得比得上。 “不该看的,别看。”太子冷声道。 红玉知趣转过身。 *** 苏清方是饿醒的。 她体会到了酗酒的苦处,哪怕一夜过去,天光大亮,还是头晕脑胀。 身上也疼,碾过、擦过一样。 “岁寒……”苏清方潜意识以为自己在家里,慢手慢脚从榻上爬坐起来,满头青丝滑到身前,一边拍着胀痛的脑袋,一边慵惫唤道。 “醒了?”身侧传来冷淡的声音,陈述的语气。 李羡。 苏清方瞬间清醒,酒不醉了,觉不困了,捂额头的手僵在原处,木偶人似的转头,只见李羡侧身坐在桌边啜茶。 看光景,是上午,李羡怎么没去上朝?还在这儿跟个树根底下歇凉的老大爷一样悠哉悠哉喝茶? 苏清方不自觉抿了抿唇,又想起昨夜唇上一些略显疯狂的记忆,轻咳了一声,“殿下怎么还在这儿?不用上朝吗?” “没起来。”李羡道,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 这理由倒简单直接。 曲江园在京城东南角,距离皇宫有一个时辰左右的车程,再加上入宫门的校验,寅时起都不一定能赶上上朝,何况昨夜花天酒地,更是疲惫晕头。 她不也这个时候才醒嘛,也不能苛责旁人。 一切都看起来正常。如果没有昨夜的事的话…… 苏清方揉了揉太阳穴,浅浅叹出一口气,“头疼……” 头疼? 李羡有一下没一下扣着桌面的手指顿住,凝眸,冷笑,“你想说什么?” 说昨夜发酒疯?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的血落在他衣上,已一起化作灰烬。她做不回处女了。只能做他的女人。忘记也没用。 榻上斜坐的苏清方认真仰起脸,言简意赅道:“我想洗个澡,再吃点东西。” 不知是不是喝酒的原故,她昨夜一完事就睡过去了,连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衣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连系带都系交叉了,想是李羡给她套的。也是难为他了。除此以外是一点指望不上。苏清方感觉到自己下面一片黏糊,很不舒服。 “哦,还有,”苏清方想到,“让人帮我熬一碗避子汤吧。我不方便弄这个。” 空气冷了一瞬。 原是窗外吹进一阵风。 李羡上眼睑微不可察往下压了一分。正是这一分,显得表情有些阴冷。他腾一下起身,阔步朝外,毫不关心留下一句:“这是你的事。” 神情冷傲的李羡方出去,便进来一个二十来岁的侍女,扎着双环,向苏清方见礼,嫣然笑道:“奴婢红玉。殿下说,以后让奴婢跟着姑娘,好好伺候姑娘。姑娘有什么吩咐,尽管同奴婢讲。” 简直就像一双监视的眼睛。 苏清方莞尔一笑,又把方才几句话同红玉说了。 奉命侍奉的红玉听了却心内犯嘀咕。 她瞅准机会,为太子把了一回风,大半夜冷得直打哆嗦,才得以离开没有盼头的曲江园。早些时候,太子一通问东问西,夸了她一句机敏,就让她跟着苏清方,好生照顾。 红玉原以为太子宠爱苏姑娘,可瞧目前这个架势,似乎有点微妙——太子对红玉说的也是随苏清方的意,脸色却称不上好。虽然太子一直冷脸冷面,不过刚才的神色更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 然红玉是个会审时度势的。再如何,眼前姑娘都是太子的女人,她明面的主人,不容怠慢。 红玉面不改色,只笑道:“姑娘稍后,奴婢这就去安排。” 红玉干事麻利爽快,须臾便准备好热水,要伺候苏清方更衣。 苏清方虽然浑身不舒服,尤其是腰背——船板真不是一般的硬啊,但凡他们换个地方,都不至于如此。但并不妨碍行动,且苏清方和红玉不相熟,也自来没有要人服侍沐浴的习惯,便让红玉在外面等候。 苏清方赤身坐在浴桶里,头回对着私处又摸又扣,想清洗干净,却触到轻微红肿。 难怪她昨天痛成那样。苏清方腹诽。 洗浴完毕,苏清方坐到妆镜前,又看到自己颈侧有两叁点红斑,刮痧一样。 苏清方提心瞠目,一把扣倒镜子,轻骂:“莽夫!” 话音刚落,红玉敲门,端着瓶瓶罐罐妆粉进来,会心一笑,“奴婢给姑娘梳发上妆。” 红玉早见到苏清方脖子上的痕迹,想是用得到,便去准备了妆点用具。 只见红玉取了黄粉,又取了绿粉,再加上其他胭脂膏,好一通扑盖,苏清方颈侧的红印就遮住了。若非凑到脖子边看,一点也看不出来。 苏清方心叹神奇,问红玉:“你好巧的手,原是在哪里当差的?” 因为不久前太子已事无巨细问过一遍,红玉对答如流:“奴婢原是这园子里种花弄草的,平日就干些粗活。不过喜欢研究一些妆面,常给姐妹们点妆。今日能给姑娘解忧,也算奴婢的用处。” “你谦虚了,”苏清方道,“你这样好的手艺,任哪个娘子夫人,都会想留在身边的。” 二人收拾齐整,一起回到卫家,只宣称苏清方在曲江园迷路,得红玉相助,天亮还家,因此留她在身边。 *** 且说李羡从苏清方房中出来,便回了太子府,不想安乐已在厅中等候多时。 安乐一见李羡回来,忙不迭凑上前问:“苏清方找到了吗?我等了一晚上也不见你派人来告知,还听不器说你告了一天假?” 李羡闭眼,揉了揉眉心,不是特别想谈的样子,“忘了。身体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哪里不舒服?”安乐担心问。 “没事,”李羡摇头,“她也应该已经回去了。你不必担心,回去吧。” 说着,李羡便自顾自回了房。 一旁的灵犀敏锐察觉出李羡神疲意沉,跟到书房,关心问:“殿下,要传太医来看看吗?” “不必了,”李羡靠在椅中,闭目养神,“我想静静。” 灵犀默默点头,提醒道:“今天翠宝阁把殿下之前订的跳脱送来了,奴婢帮殿下放在桌上了。” 何以致叩叩,绕腕双跳脱。 座中的李羡倏然睁眼,乜着案上的锦盒,嘴角上挑,眼里却没有笑意,语气也透着股冰寒,“送去卫府。再加一份大礼。” 大,李羡强调。 第73章金丝雀鸟 梨花落后清明。 托李羡的福,苏清方这几天连闺房门都能不出则不出。毕竟脖子上的痕迹虽然不细看难发现,但保不准就有眼睛毒辣之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其实现在回过头想,苏清方也觉得自己是个大蠢蛋,喝酒喝迷糊了,和男人睡觉,还是在那种地方。 她这几天一静下来就会想起些零星记忆,做梦都是天旋地转的。 于是苏清方索性开始抄经,预备烧给她爹,正好也是个家里蹲的理由。 真是辛苦她早死的爹了,已不知道给她当了多少次借口。大家都以为她多孝顺呢——当初他们母子叁人从吴州到京城,走水路走了一个多月。苏清方虽生在水乡,也没在船上待那么久,一直在吐。结果卫家人一看她面黄肌瘦的,以为是为父伤心,大夸她孝顺,给她一顿补。 她爹要是在天有灵,知道她做了这种荒唐事,一副骨头架子能从坟墓里爬出来,一路蹦到京城找她算账。 这惊悚得,可比托梦有用多了。 为了她爹在地下能安息,也保佑保佑她这个在地上的女儿诸事顺遂,清明当天,苏清方一大早就上了太平观进香。 这日天气倒不错,虽然云层暗沉,但一直没有下雨。 苏清方对着慈眉善目的老君像行完叁跪九叩礼,一边烧纸一边碎碎念:她带了好多纸钱香烛,还亲手做了青团,爹在天上记得保佑娘亲无病无灾,长命百岁;润平在孔雀宫平安康顺,别受欺负;卫家一切安顺。卫源就不必了。 如此这般,祭奠完毕,几人便欲下山。正下着台阶,迎面撞见下山回来的妙善。 作为出世者的妙善常年居在山里,只有极个别特殊的日子会下山给亲人扫墓,也算她一份割不断的尘世牵绊。 清明慎终追远,正是这样的日子。 妙善见到苏清方,单掌行礼,微笑道:“我下山扫墓归来,善人上山祭拜回去,正是一入一出,大道平衡。” “真人的道修得越来越好了呢,想来不久就能当开筵设席,与人讲经授意了。”苏清方也笑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妙善一本正经念道。 “真人快别念了,”苏清方连忙握住妙善的手,拍了拍,“我给你带了青团,放你桌上了。你记得吃。” “多谢善人。只是可惜,我没什么能报还善人的。正好,我这里有掌观所绘平安符一箓,赠与善人,驱邪避灾。”说着,妙善从袖中摸出一枚折成叁角形的符纸,不小心带出一张信笺,飘落地上。 苏清方俯身拾起脚边的纸笺,瞟到一角,原是手抄的棋谱。左下备注的字体,十分熟悉——她曾经临摹过。 苏清方眼睫扑闪了两下,将之赠还,打趣道:“真人真是个棋痴啊,随身还携带棋谱。” “原是一本古谱残缺半页,我不过提了一嘴,今日下山,朋友找到就带给我了,”妙善解释道,将平安符交给苏清方,“路上小心。” 苏清方点头应好,告别妙善,又顺便去拜访了齐松风——苏清方每十天就会去松韵茅舍学琴打谱,逢上佳节也会去探望,这次也带了一份青团给他老人家。 好吃好喝的齐松风喜不自胜,想起新栽的兰草长势正好,便让苏清方分了几株带回。 岁寒帮忙端着兰草,思及上次苏清方火急火燎要往太子府跑的事,一登上马车,便伶俐问:“姑娘要去太子府吗?” 苏清方倒成了奇怪岁寒殷勤的那个,一副疲惫不堪、不想折腾的样子,懒懒道:“都走一上午了,改日吧。” 孰料几人刚回到卫家,便有小丫头围上来大道好事。 今天这个日子和苏清方道喜怕是不太合宜。苏清方面犯疑色,细问下来,方知原是太子抚恤忠良,赐下诸多宝物。什么锦帛如意,珠串手镯,件顶件的生辉。最有趣的是一对金丝雀鸟,活泼小巧,鸣声响亮,连笼子都是金子打的,掐丝嵌宝。 形形色色、珠光宝气的赏赐摆满房间,闪得人竟一时睁不开眼。 苏清方如一竿瘦竹站在金丝鸟笼前,乌甚夜潭的眸子微微眯起,月牙般,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却寡得经不住探究,像小勾勺挑起的半点香灰,轻轻一掸,飞出薄薄一片,不用风,自己就沉了。 一室静默,唯剩雀鸟美妙的歌声。 旁侧的红玉无端感觉气氛低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捧起收装金镯的扁盒,笑道:“太子殿下真是有心。不仅给姑娘送钗环,还怕姑娘烦闷,送这么灵气可爱的小鸟过来,给姑娘解闷。” “呵,”苏清方叁指拈起精致的花丝手镯,也不怕摔了,语气里也无半分喜爱或者惋惜之情,“就是可惜,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上赐之物,若有损坏,是大不敬,转赠也不成,只适合放在神龛里供着,一天上叁炷香。 也是奇了怪,旁的镯子,都是成双成对,偏李羡送过来这只孤零零的。技艺倒是巧夺天工,其上点的叶形翠玉和她腕上的玉镯颜色相近,水头也是极好。 苏清方正要叫她们收起来,觑见手镯内侧镌着“翠宝阁”叁字,想这原不出自宫禁,李羡也真是喜欢翠宝阁。于是随手一扔,吩咐道:“这个,拿去卖了。” 刚好没钱了。 红玉闻之惊怔,轻声提醒:“姑娘,这是太子所赐。万一哪天太子问起……” “他送这么多东西,能一件件都记住?他脑子是个只进不出的口袋?”关键是那对金丝雀吧。 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嫖客送嫖资也不过如此了。 多谢李羡让她知道她身价几何。 苏清方笑容讥诮,目光从岁寒、红玉身上一一扫过,“除非,你们告诉他。” 红玉背脊挺直,忙道:“奴婢们都是姑娘的人。当然一切以姑娘为准。” “这是自然,”苏清方笑得和蔼可掬,“我待自己人也是极好的。换来的银钱,你们两人各得一成。” 这是要拉人下水。红玉暗想。这个主家可不是个人善可欺的主儿。虽然不玩阴的,阳谋也是一套一套的。自己作为太子留下的人,更是要谨慎。 苏清方接着交代道:“其余的收起来。那个鸟笼子也是,换木的。鸟住得比人还好,还有没有天理。” 等哪天没钱了再看看什么能卖。 这搞得,苏清方是不得不选个良辰吉日,焚香沐浴,亲自去送兰草了,顺便谢恩。 苏清方暗暗翻了个白眼,又道:“去买只王八回来炖汤,记得要带蛋。” 第74章王八鹑蛋 清明第二天,叁月初八,黄历诸事不宜,财物耗散,主吊重丧。 李羡素来不信邪祟神灵,更不要说看黄历,结果一出门就遇到马镫松动,在政事堂提笔批点时又笔杆开裂。 笔以南方宣州为最,而北方干旱寒冷,若是保养或使用不当,开裂也是正常。 可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啊。 李羡摩挲着从笔头开到笔尾的裂隙,毛糙划手,心道奇怪。 一旁等待批文的单不器半开玩笑道:“今天诸事不宜,煞东,殿下当心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李羡浑不在意道,也没换笔,一份一份批语“照准”,忽见到柳淮安的名字,写着知任岭南西道某县,不由细看了几眼,“本届进士的铨选名册?” “是,”单不器禀道,“一共二百八十叁人。按照惯例,除了叁鼎甲留任礼部,其余部分分配各司,部分署任地方县令,还有小部分待职。” 李羡了然点头,题完字,重将名录折好,还给单不器。 及至还府,李羡正在盥手,预备更衣,便听灵犀禀报:苏清方前来谢恩。 谢恩,李羡听到这两个字,沁在水中的手一顿。冰凉的水意顺着指尖经脉一直袭到头顶骨缝,有种金针刺脑的尖锐清醒感。 今天确实算不得吉利。李羡心想,取过白帕擦净指间水珠,不疾不徐道:“叫她进来。” 清明前后,虽然没有下雨,但免不了一股潮湿阴冷。女子穿着一身绿罗裙,茵茵成碧。步移之处,仿生青苔。 头面也极干净清爽。左篦梳,右插钗,不过小作点缀,迭出大片乌云髻发,衬得脸似银月。 她手上提着食盒不便,礼仪却没有一点差错,笑意和煦,语气稳惬,“参见太子殿下。” 一副没心没肺的从容坦然。 看起来很满意那堆金银珠宝。 李羡牙根深处刺出一阵紧致的痒,极度控制住了咬牙的冲动,扯出一个完全不输她的笑容,明知故问:“来做什么?” 因为李羡没示意起身,苏清方一直曲着膝,答道:“殿下体恤,赐下诸多奇珍异宝。母亲和我都不胜感激。今日特意前来向殿下谢恩。” “那怎生不戴?”李羡问,仿佛要从她留白的发髻中找出一丝隐藏的谎言——她强装罢了,实际厌恶死春风一度后近似侮辱的赏赐了。她根本做不来权色交易,也受不了他拿对待普通女人的态度对她。 苏清方眉头小皱,一脸珍惜回答:“太贵重了,怕摔坏了。” “再贵重的东西,不用就是一堆废铜烂铁。” 那不至于,都是真金白银,可以典当卖钱。 苏清方暗想,实在不想再蹲,走上前把食盒放下,“平日也不好戴那么华丽的东西,等有机会吧。” 说着,苏清方端出一盅汤,殷勤劝道:“这是我让厨房给殿下煨的五圆甲鱼汤。殿下要尝尝吗?” 所谓五圆,指的是红枣、桂圆、莲子、枸杞、鹌鹑蛋。菜名讨巧,卖相也绝佳,汤底清亮醇厚。 李羡有一股强烈的饱腹感,完全没有胃口,只略微扫了一眼,刀一样剜向苏清方,不屑轻嗤,“你所谓的谢,就是如此?” 苏清方腰杆一直,以为李羡看出她拐着弯骂他“王八蠢蛋”——本来想用王八蛋的,但是王八夏天产卵,现在不是时候。鹑蛋搭配,倒也相宜。 苏清方已经预备好装傻充愣,指责他上纲上线,却听他说:“一道汤。还是假人之手。” 苏清方松了口气,干笑,“殿下要是敢吃,我也不是不能一试。” 她的手艺仅限搓丸子,毕竟可以水多加面、面多加水。水产可就不一样了。一个处理不好,腥得隔夜饭能吐出来。她虽然暗戳戳骂他,但不至于要他死。不亲自动手真的是为他好。 李羡:…… “那就去学,学好为止。”李羡道。 “好。”苏清方乖巧点头。她学会了天天给他炖王八汤,给他喝成个大王八。 李羡平了平气息,沉声呼道:“过来,帮我更衣。” 苏清方汗毛一耸,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心中大呼不好。 书到用时方恨少。早知道趁这几天去看几本图册研究一下了。 苏清方抿了抿唇,商量问:“要不然……缓几天?我……这几天来月事……” 李羡默然无语,想苏清方的脑子果然是弯弯绕绕理不清,又从她的表情看出明显的谎言痕迹,满脸不在乎的样子道:“过来。” 苏清方不动,李羡直接踱了过来。 一步,一步。 一个进,一个退。 一直逼到书架前。 无处可避。 挨近到连一拳也塞不进,苏清方才确切感受到李羡比她高出的部分——大概半个头,他还微微躬着腰。 男人的手在她腰胯间摸了半圈,最后停在腹部偏下的叁角区域,再进一点就可以摸入双股间。光滑的裙褶下,完全没有触摸到凸出的棉布系条痕迹,“月事?” 苏清方下意识夹紧腿,撇过头,躲开李羡的目光,嗫嚅:“太疼了……” 李羡手掌一僵,感受到了女人小腹的滚烫温度,声音却是冷的:“你该受的。” 话音未落,李羡已将苏清方打横抱起。 什么东西从架子上掉了下来。听声音是个木盒子。 两人却都无心管。 苏清方勾着李羡的脖子,不赞同李羡所说。为什么痛苦是一个人该受的?不痛不好吗? 苏清方心想能拖一时是一时,提醒:“现在是白天。” 船上都来过了,白天又算什么?她难道可以夜不归宿? 时不过五日,李羡仍然很清楚记得那夜的情景——空气里充斥着湖水的腥味。汗意、雾气,混着灰尘,黏糊在肤表。痒,渗进肌肤的痒,却无论如何挠不到。非要脱一层皮不能除去。于是她利爪抓破他背脊的微痛,竟荒唐地成了抚慰。 方寸之间,用力不能用力,施展不能施展,越动越晃,此身仿佛也化作了不系之舟,随时有倾覆之祸。 肮脏,逼仄,不定。没有一处是好的。 撞邪了,才会选那种地方。 此时却仿佛回到了彼时。 李羡做临江王的时候多住在承晖堂,做太子之后事多,更多时候睡在垂星书斋。 这里的榻原本只供休憩,不大,却结实。 此时也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四条床腿前摇后摆地摩擦着地面,磨出经年的尘。 男女一上一下堆迭在一起。 雀要进它的窝。 口却搭小了,卡着头。 “松点。”李羡道。 “我……我不会……”苏清方语有呜咽。不是哭,单纯觉得无奈无助。 说了缓几天他又不肯。旁人成亲前尚且有教习姑姑、避火图,她什么都没有。看的两页春宫图还是七年前。 女子细眉蹙得太可怜,四肢也像失去提线的木偶一样虚软陷在被褥里,十足一副柔弱身条。 李羡有一瞬间迷茫。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侍奉他? 完全不是那回事。 他要舒服,得先把她伺候舒服了。 这见鬼的因果。 李羡眉心微陷,双手捧住苏清方的脸,吻下她的双唇。 苏清方下意识扬手圈住李羡的脖子——她的手总要有一个地方放,而她倾向于抱他。不知是被他的唇舌勾搭的,还是她自己有样学样的,也伸出了舌头。 水蛇交尾一样纠缠在一处,难解难分。 唯一能用以呼吸的鼻腔尽是对方呼出的灼热的气息,不含一点可供养生命的清新气体,熏得人头昏脑涨、目眩神移。 李羡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他们相爱。 他们像两块相贴的冰,要融化成一体,融化成同一滩水。胸膛研磨着酥乳。 羽毛般的吻顺着女子光洁的喉管徐缓却放肆地往下。 “别咬……”苏清方喘息道,声音像猫的尾巴尖,若有似无勾过心头,“会红……” 李羡一顿。 可她忘了,他不会听她的施令。 于是毫不留情嘬了一口,留下殷红的痕迹,在锁骨窝。 臭王八!咬人! 苏清方抠了李羡后背一把。 少说叁道划痕。 她听到了李羡近乎咬牙的忍耐嗯声,双手拿住她的爪子,按在头侧。 苏清方激出一股力气,试图挣扎,却被更莽壮的力量扣着四肢,压着身体,最终也没翻出花来。 水花从别处溢出。 苏清方明白为什么将男欢女爱形容为鱼水之欢了。 她就是那滑不溜秋的水、流不尽的水。 游鱼重新入洞时,苏清方还是因为紧张,感受到轻微的痛感,但比初夜要好不知多少。 至少李羡不蒙头苦干了。 苏清方后知后觉一股羞涩,尽量把自己藏在李羡身下。 怎么这么久?他上次没有这么折腾的。 苏清方催道:“你能不能……快点……” 快点完事儿。 李羡听来,却不是这个意思,当她是嫌慢,眉毛跳了跳,冲动起腰来。 “嗯……轻点……”苏清方憋着声音,碎碎道。 “你事怎么这么多?” “……” 苏清方咬牙,抬脚想踹他,却被捉住脚踝,挂到他腰上。 “再乱动。”李羡威胁。 第75章食色性也 男欢女爱的终点是战栗。 两个人都湿淋淋的,蒸得肉质散架的鱼一样。 李羡还压在苏清方身上,下巴嵌在她肩窝,手托着半只乳。 苏清方的感官前所未有迟缓,对李羡打在她耳侧的气息浑然无感,却又敏锐地听到了他吞津咽气的喉结滚动声。 原来哪怕不喝酒,事后也懒怠动。 苏清方连手都不想抬,有气无力埋怨:“好重……” 起开。 难得,李羡没有半分为难地、非常果断地从苏清方身上翻了下去,躺到一边。 刚才那个姿势,他马上会硬第二次。她来不了。 里侧的苏清方想拉过缩堆角落的被子盖住自己,头刚动,头皮一紧,不悦转头,嗔道:“你压到我头发了。” “……” 李羡抬了抬脖子,让苏清方把头发收回去。 苏清方整个人转向左边,面朝里,背对李羡。 她实际的习惯应该是朝右睡。那夜在曲江池宫室,她睡得迷迷糊糊翻身,就是朝右侧躺,手还搭到了他身上。李羡给她扔了回去。 李羡胡思乱想着,缓缓合上了眼。 脑子有一瞬放空,也可能其实过了很长时间,不过闭眼瞌睡把时光压成极狭窄的一隙。李羡听到灵犀隔着门扉遥远的声音:“殿下,陛下诏见。” 苏清方也听到了,回头拍了拍李羡胳膊,见他开始起来收拾,重又翻了回去,准备眯会儿。 “起来,”却听李羡的声音,“给我更衣。” 李羡对更衣是有什么执念吗?还是单纯要折腾她?他不睡她不休是吧? 苏清方牛似的哼出一口气,又不能让李羡叫人进来看到她这个样子,又怕耽误他时间,只得随随便便、遮遮掩掩穿好里衣里裤,趿拉着绣鞋,爬起来伺候大爷。 女子里头没穿裹胸抱腹,单罩着一件轻透的短衫,勾出水滴状的乳房,顶处透显两点暗色。举手投足,半瓶水晃荡。从整理衣襟的角度,李羡可以看到女人呼之欲出的半抹雪痕。 她手指翻花似的,便给他扣好了领间扣子,还轻轻抚了抚褶子,接着取过腰带,整个人几乎贴了上来,抱住他的腰,几下,系好,最后为之悬好白珮。 等到拿起绿竹金燕的香囊,苏清方想他是去皇宫,不用带钱,便问:“这个,要戴吗?” 李羡觑了一眼做工劣质的香囊,脱口而出,语气嫌弃:“不戴。” 苏清方心头莫名一沉,讪讪放下手,“哦。” 李羡临走交代道:“去承晖堂睡。别动我东西。否则你一个卫家都不够填。” 睡睡睡,睡什么睡。谁上下左右收拾一通就为了换房间还睡得着?她要饿死了倒是真的。 苏清方对着李羡的背影鸭子似的瘪了瘪嘴,二话不说走到汤盅旁,摸了摸,拔凉。 跟她的心一样。 倏然,苏清方看到地上扁平的盒子,正是之前碰掉的,盖子都摔开了,露出一片白色丝帕,原是那份不知真假的先皇后手书。 苏清方想到李羡才扔下没多久的话:别动他东西。 要不要捡啊…… 苏清方啧了一声,最后还是出于好心捡收了起来,迭好。 盒子里还装着另一片稍大的布条,非常显脏的灰白色,边缘开线,似乎是从什么东西上撕下来的,材质也很粗糙,哪怕卫府最低等的下人也不会穿这种料子。 展开一看,竟是一封血书。血渍殷红,笔画氤氲,甚至有些颤抖歪斜。可想而知当年写下血书的人是何其悲痛,从囚服上扯下稍微干净的一片来。 时过经年,只能认出寥寥几点字迹:“……托妹以付……请君勿弃……意然绝笔。” 苏清方怔神。 “姑娘!”红玉的声音猝然响起,吓得苏清方一激灵,赶忙把血书塞进盒子里,哐一下盖上。 红玉大步进来,麻利将苏清方的衣服收好,准备拿去熨平整,道:“奴婢让人姑娘准备了热水。姑娘赶紧洗洗……” 最后一句,红玉凑到苏清方耳边说得极轻:“那些东西留在身体里不好。” 苏清方表情僵了僵,“你们……都听到了?” 他们没怎么出声吧……还是亲迷糊了连自己也不知道? 红玉宽慰着笑道:“不曾。奴婢们都站远了。” 想来最开始还是听到了一些动静的。 苏清方讪笑,指着冷透了的甲鱼汤,“把这汤也拿去热一下吧。” 她真是又渴又饿。正好她们几个人分了。 洗完澡,喝完汤,最麻烦的是还要把头发梳回原样。 苏清方坐在镜前,左照右照,只在脖根处发现一点红印子,想李羡多少是长进了一点。罢了又暗嗤男人的长进真简单,少咬她几口就行。 一旁傻站的岁寒虽然年不过十六,但也明白了其中款曲——她家姑娘同太子做了夫妻才能做的事了。 岁寒担心问:“姑娘,你这样以后怎么成亲呀?我听说新婚夜要看元帕的。” 苏清方倒没想那么多。 她似乎已失去世俗对好女人的重要标识,却觉得解脱。 她本来也不是什么好女人,大可以尽情做坏事。 正在调胭脂的红玉笑道:“其实并不是所有的女子初夜都会流血的。奴婢还知道有人会用童女方。” “红玉姐姐你懂好多啊。” “奴婢以前的姐妹,都是干杂役的。大家都是粗人,没那么多讲究,什么都讲。姑娘别嫌污耳朵。” “食色,性也。”苏清方笑道。 *** 皇帝诏李羡进宫,只为一件事:之前所说年后选太子妃,该提上日程了。 皇帝一开始还委婉了一番,问李羡可喜欢上次送去的那两个舞姬。 李羡讪笑,冠冕堂皇道:“声色犬马,唯恐沉迷丧志。” “你要有个太子妃为你料理后宅,也不会有这些烦扰了。之前同你提过,你说年后。现在时节正好。万寿刚才进宫还说牡丹花会的事。朕的意思是趁着良辰美景一起办了,”皇帝赶在李羡开口前挡住他的话头,“这可是你上次亲口答应的,可不能言而不信。” 李羡也晓得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又想到现在同某些人的情态,简直稀里糊涂得像一锅浆糊,根本没力气多搅,也没反驳,拱手道是。 皇帝倒是一奇,没想到这么容易松口,十分愉悦地留了李羡一同用膳。 李羡每次在宫里用膳都胃口欠佳,回到府邸时,天都黑透了。 李羡懒懒坐在椅中,看到案上食盒,刚好觉得腹部空荡,于是伸手揭开。 却只剩下一个盘子,中间摆着个干干净净的甲鱼壳,四周是腿骨。 他汤呢?猫喝了? 必是不可能的。谁家猫喝完甲鱼汤还能把骨头拼回一只甲鱼形状啊?有胳膊有腿的。 李羡招来灵犀询问:“汤呢?” 灵犀瞄看了一眼,干巴回答:“估计是苏姑娘喝掉了。” “……” 好啊,好啊,给他送汤,结果自己喝了。还把脏碗剩骨留给他。 喜欢喝甲鱼汤是吧。 “明天把卫源叫过来。”李羡冷冷道。 *** 李羡处理完白天没来得及处理的事,已是深夜,直接睡在了垂星书斋。 他闭眼躺在榻上,脑子里还是那只甲鱼壳。 恍惚间,他似乎闻到了若有似无的兰香,心觉奇怪。 被褥明明都换了。 哦,是枕头…… 李羡想完,便睡去了。 第76章橘猫土鳖 这世上被太子传诏的人,大抵没有不心慌的。 卫源贬官之后反而心态放平了,心想大不了给他贬到地方,可能还是一件好事。 这回太子找他还真是一件好事,和颜悦色的,“令妹昨日送来的汤,孤尝了觉得很好,听说是亲手做的,不知能不能有幸请令妹到府上指教一下掌厨?” 卫源受宠若惊,连声道哪里哪里,回去便转告了苏清方:“太子说很喜欢你做的汤,叫你去和太子府的掌厨讲一讲门道。” 苏清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汤不是我做的啊。” 李羡对此一清二楚,还嘲讽她假人之手。又是打哪里喝的?总不至于舔碗吧。 “可太子说是你亲手做的,”卫源蹙眉,“你骗太子?” 用诓骗谄媚可不好,容易穿帮。 苏清方沉默了两个眨眼,在欺骗卫源和让卫源觉得她欺骗太子之间,选择了第三者,“他耳背听错了吧。” “……”卫源握拳捶了捶额头,满面惆怅,“我想想这怎么说……” 毕竟他不可能当着太子的面说他耳背。 苏清方笑道:“不麻烦表哥,我去同太子说就好。” 管李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是要她去的意思。 去之前,苏清方偷偷摸摸读了半本小人书,拜托红玉买的。 明明已真刀实枪干过,偷读这种艳情图文竟还会脸烧。看一眼,挪开,再看一眼。 大抵是书上文字太香艳,而图画又太露骨。描绘的姿势说千奇百态也不为过。前后左右,行坐起立,无有不可的。 羞赧之余,苏清方看到某些图示,也会认真怀疑这真的是人能做到的?真的会舒服吗?腰不会断吗? 最后没读完。 因为经历过两场不足道的情事,苏清方读到情色的文字形容时,总会联想到李羡在她身上留下的感觉。 什么相搂相抱,鸣咂有声,脸相贴,腿相交…… 苏清方猛晃了晃头,似是要把什么从脑海里甩出去,扔下书,拉起被子,蒙头睡去。 次日,正好是旬休之日。 苏清方收拾齐整去见李羡,“殿下传我来做什么?” “你不是要做汤吗?”李羡两双眼睛埋在文书里,看都没看苏清方一眼,“去吧。” “我什么时候……”苏清方脱口就想辩驳,想起是前天应承的,讪笑答应,“好,我回去好好学。” “就在这儿。”别想偷懒糊弄。 “啊?”苏清方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搜肠刮肚找理由,“我跟殿下府上的掌厨连话也没说过,不熟,恐怕放不开,学不好,还是……” “你既是做给我喝,当然是依照我的口味来,”李羡觑了苏清方一眼,笑里藏刀,“还是你觉得太子府的掌厨不如你卫家,抑或他们不会用心教你?” 他已经够给她面子,用的理由也算和善。若是直说惩戒,比如在她抄写的经书里夹杂一张骂人的纸,要她来太子府抄书,怕卫源一个受不住辞官归乡。搞得好像他一点好处不给她和卫氏,白献了一身皮肉。 李羡说罢,也不等苏清方点头,已呼来灵犀,带苏清方去后厨。 苏清方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想这事肯定不简单。 岂料李羡做的比苏清方预想的还绝。准备的竟然是只活王八,在盆里仰颈伸爪,口喙大张,好不威风。还不许人帮她动手,只能口头教。 原来人在极端无话可说的时候,会笑出来。 李羡怎么不让她从种稻子开始做饭?她连虾都是煮熟了剥的,现在竟然让她杀生? 苏清方和王八大眼瞪小眼,别说杀鳖放血了,连碰都不敢碰——苏清方扯了根狗尾巴草,有一下没一下扫着王八背。真真一挨就抻脖子,一副咬人的架势。 要不然也别杀了,直接和葱姜蒜扔水里煮了得了。也算一锅汤。 不行不行,李羡要是看到她给他送一锅腥臭的洗鳖水,不晓得怎么变着法收拾她呢。到时候要她自己喝了,那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喵——喵——” 苏清方正长吁短叹,忽闻得两声熟悉的猫叫,大喜转头,果见柿子高翘着尾巴过来,忙不迭挥舞起狗尾巴草招猫过来,“你去哪儿了?这几天都没见你?去追小母猫了?” 好奇心十足的柿子姿态优雅地行来,两脚站立趴在盆边,一只爪子扶着盆沿,一只爪子伸来伸去戳王八。 自恃反应快,就是玩,贱兮兮的。 苏清方正笑呢,猝不及防一声撕心裂肺的猫叫,喉咙都叫哑了似的。柿子一个弹步跳开,灰溜溜就跑了。 原是盆里的王八烦了,一直没动,惹得狸奴戳得更欢,然后猛然蓄力一击,咬了猫爪子一口。 苏清方也被惊蹿的猫吓了一跳,继而幸灾大笑,忽而脑海中灵光一闪—— 她有办法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 垂星书斋内,李羡还在批阅奏表。 他的旬休其实就是这样无聊,要不然就是去探望老师和舒然。一来他确实杂事一堆,二来本也没什么乐子可找。 他身边已没有年龄相仿的近臣,唯一一个单不器还有阿莹要陪。他若不知趣点,倒是可以多往公主府跑。只怕单不器会在别的地方还给他不痛快。 早前二月份时,他倒是会尽量把旬休腾出来,随便去哪里都好,随便干什么都可。 不过几天,时移势易。 将将落完笔,李羡便听到一阵敲门声,苏清方姗姗行来。 李羡抬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苏清方,她手背在后面。明知故问:“怎么,汤做完了?” 必是不可能的。要不然也不至于空手来了。料她也没有胆子和甲鱼斗武。 要不然就求他,跟他认错。 他不是不能仁慈地放过她。 苏清方眼神飘忽、吞吞吐吐道:“跟殿下说两个坏消息……” 李羡眉头一皱,“什么?” “殿下的猫,被王八咬了。” “……”李羡一顿,“还有呢?” “我也——”苏清方亮出右手食指,包着纱布,其上一点刺目的鲜红,“被王八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