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雪停》 等雪停 第1节 等雪停 作者:若寻游 简介: 如果不是因为那场隔离,傅云娇和蒋勋的人生或许不会有交集。 她还是那个一心想打工攒钱过上好日子的单身妈妈。 他也还是那个没多大生存意愿的阴郁暴躁豪门边缘人。 一场暴雪,围困两个天差地别的灵魂...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傅云娇在想,雪什么时候能停。 蒋勋却在想,傅云娇什么时候能看穿他的心事。 ------------------ 爱永远是突然降临的。 年下相互救赎 第1章 小寒 北城今年的冬天来得很早,一连整个十二月,暴雪断断续续下了十多天。 窗棂上积了冰渣,推开时起了一阵沙沙簌簌的声响。 苏妙依在窗边,趁冷气没灌进来前,猛抽了几口短烟。 老板娘是不允许她们在店里抽烟的,但外头太冷,天寒地冻的。 苏妙懒得出来进去,找了个空子,躲在换衣间里头过把瘾。 临近年关,整条普云街店面都关得早,偏她们这家美体综合会所,正是财神爷赶着发钱的时候。 也不知从哪年起,无论年轻老少,只要是女人,过年三件套—美甲美睫美肤都得来一遍。 预约从月初排到大年二十九。 往日一起打工的外乡姐妹早早挤上春运的列车,店里人手不够,苏妙头打脚后跟,连转了九个小时。 他妈的,一年到头忙成狗,钱全进了老板娘口袋。 苏妙吐了串白雾,想起老板娘手上一年比一年大的金戒指,愤愤地将烟头摁在雪里,啪地关了窗。 店里头人走得差不多了,前台小张在轧账。 苏妙关了库房的灯,拖了个垃圾袋,把客户喝剩下的纸杯,咖啡罐一一丢了进去。 那两个人就是在这时来的。 电动卷闸门下了四分之一,苏妙正想把垃圾袋扔去街角回收站。 有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从卷闸门后透了进来。 矮一些的影子弯下身,推开玻璃门,钻进室内问, “你好,我现在想做个猫眼的款式,还有人吗。” 门一开,迎面的冷气激得苏妙打了个喷嚏,她提了提口罩说, “不好意思,小姐,我们打烊了。” “这么早?”那位小姐瞄了眼营业到 12 点的招牌,啧了声说,“现在不还没到十二点嘛?” 面前人长得明艳,宜娇宜嗔,挑眉的时候又带着点妩媚。 苏妙见了美人,难得收了脾气解释道, “小姐,我们这边是美体业务营业到 12 店,美甲晚 9 点后就不接单了。” “那你们这上面也没有写明的嘛。” 美人瞪圆了杏眼,瞬间失了几分娇媚。 苏妙在心里已经翻了白眼,心想招牌是老板娘写的,你别半夜来为难我打工的人行不行。 面上却仍是带笑说,“不好意思,我们这美甲师都下班了,要不您改个时间再来?” “那不行啊,我明天有场约会,你看我现在这指甲怎么能见人。” 她说着,亮出十只玉葱似的指头,在苏妙面前晃。 苏妙火气上来了,想见不见的了人他妈关我什么事,你知道有约会,早干嘛去了? 好话还是得说,“小姐姐,我看你这指甲也才做不久,颜色款式都很好看的呢。” “是挺好看。” 美人曲了指头,细细看指甲盖上镶的彩钻,叹了气说,“不过我明天得去见家长,太招摇了不好。所以这不才着急改成普通的款式嘛。” “这...真不巧,我们店里美甲师都下班了。” “那你们现调一个人来加个班不行么?我们在这可是铂金卡会员,这点要求都做不到?” 苏妙耐心所剩无几,“小姐,做猫眼最少得要两个小时。都快到凌晨了,我们也没法让同事来加班。麻烦你体谅下哈。” 她的重音落在体谅二字上,拐着弯地讽眼前人没事找事。 “你怎么这样啊!我们充那么多钱,这点小要求都提不了?真是烦人!你等着!” 美人狠跺了下脚,转身推开门。 苏妙在背后骂了句,傻逼。 前后不过一分钟,又有寒气闯了进来。 苏妙抬眼,看美人挽在身旁的男人,似曾相识。 北城零下 10 度的气温里,进来的男人穿了件长到脚踝的黑棕色羊绒大衣,配一双皮靴,在灯下黑得反光。 他领口随意搭了条藏蓝色围巾,不用猜,看面料也知道是纯羊毛的。 有句话说,贫穷在冬天是藏不住的。 苏妙觉得不假。 穷人在夏天还可以勉强可以和别人穿的差不多,冬装却不行,冬装太贵了。 像这样奢侈又难打理的羊绒大衣,苏妙只在橱窗里见过。 她愣了几秒,站在那,也不知是不是被寒风刺得,拎着垃圾袋的手冻得生疼。 “先生,请问有什么事。” 苏妙问。 男人微微一笑,露了白牙,“你们这里可以延长营业时间吗,我女朋友想做个指甲。” 苏妙听出来了,男人是特意要来帮美人撑腰的。 她松开垃圾袋,昂了昂头说,“先生,我刚已经和这位美女解释过了。不是我们不想做她这单生意,实在是美甲师都已经走了。” “你打电话叫他们来一趟嘛,又不是多大的事。” 美人嗔着,语气在男人面前又恢复了娇媚。 苏妙心里暗暗骂道,真是遇到了鬼,大晚上来了一对癫公颠婆。 正欲开口,那男人拍了拍美人的手,笑笑道, “我付三倍价钱,请你们员工来加个班,如何?” “先生,这不是钱的事。” “五倍。” “...” 苏妙沉默了。 五倍美甲费,就是 2500。 小张那已经关了收银系统,她完全能划了套餐费后,把剩下的钱和美甲师分了。 这事儿不难办,就算给小张点好处,毛估算算,平摊下来也有八九百能落了她的口袋。 没人会跟钱过不去,苏妙更不会。 只是...做美甲的那两个姑娘都住在城郊,来回路上也得一个多小时。 苏妙不确定,这位一掷千金要搏美人笑脸的主儿有没有耐心等下去。 犹豫间,身后有个略带鼻音的说话声,轻轻传了过来, “我来吧。” 苏妙回头,见到了傅云娇。 傅云娇在这间店工作了三年,每年年底,她都会留到最后一天。 苏妙一开始以为,傅云娇是那种天生闲不下来的劳碌命。 后来才知道,她是真的缺钱。 吃了感冒药的傅云娇,头有点晕。 她捏住口罩边压紧实,走到苏妙旁,哑声说,“小姐是想做猫眼款式是吗?” “对,你会做?” “我可以的。” 傅云娇颔首。 “刚不还说店里没美甲师的么。” 美人斜眼看了看苏妙,再把视线落回傅云娇身上,“一听说能加价,就又能做了?” 这话像一巴掌,打得苏妙喉咙发紧。 傅云娇上前一步,浅笑道,“小姐,我们美甲师确实下班了。我是店长,也是高级美容师。虽然现在主要负责做美容 spa,但猫眼美甲也是会做的。至于价格…“ 苏妙停顿一秒,笑着说,“我们只加收 20%服务费,您看如何?” 美人瞄了眼男人,见他没说话,扯了扯唇,“你这个态度还行,早这么着,我也不用浪费这么多时间啊。” “抱歉耽误您了。” 傅云娇微微弯腰侧身让了步说,“小姐,要不我先带您去卸甲吧。” “行,等会给我把指甲修短,要方圆的。” 等雪停 第2节 “好的。” 傅云娇应。 待引他们进了美容室,傅云娇开了灯,转过身对美人说,“请问两位想喝点什么?” “你们这有什么?” “红茶,燕麦,橙汁,咖啡,牛奶。” 傅云娇说完,补了一句,“不过现在比较晚,喝茶和咖啡对身体不好,我给二位热杯牛奶吧。” 美人又回头去询男人的意见。 男人脱了大衣,随手搭在椅背,眼没抬,松散地说,“我喝水。” “那我也要喝水。”美人娇俏道。 傅云娇说,“好的,稍等。” 然后推门往茶水间去。 苏妙扔了垃圾回来,两手缩在兜里,在走廊见了傅云娇,没好气地吸了两声鼻子,擦身就要走过去。 傅云娇拉住她,柔声说,“去烧壶热水吧,饮水机关了电源,再启动耗时间。” 苏妙翻了个白眼,拂开她的手说,“不去,我要下班了,谁爱去谁去。” 傅云娇看出她心里憋气,也没计较,贴近她说,“我知道你气我没收五倍价钱。但这人是蒋琛。” “谁?” “就是上上个月在我们这充了十万卡的那位。” “那又怎样。” 苏妙撇嘴,“既然他财大气粗,舍得花钱,你干嘛还上赶着替别人省这笔?真是有病。” 傅云娇笑,“他是老板娘好不容易笼络来的大客户,要是真收了这笔,万一他和老板娘通了气,你我都得被开除...好啦,苏苏,和气生财,别不开心了。” 苏妙说,“生财那也是生了别人的财,气倒是我受了。” 傅云娇哄她,“这样吧,明早我给你调天班,你多休息下好么。” “嘁。” 苏妙哼了句。 毕竟相处两年多,傅云娇知道苏妙是个嘴硬心软的,哄了几下,她虽还垮着脸,却也是麻利地准备了茶水。 傅云娇洗干净手,擦了两遍,才回到美容室。 美容室内候着的女人正在挑色板,傅云娇穿好围裙,在对面坐下来,说句,久等了。 取出工具开始细细打磨她的指甲。 屋内暖气很足,美人脱去外套,里头只着件樱桃红的毛衣和短裤,一双过膝长靴衬得两腿修长。 傅云娇垂下头回忆,这好像是蒋琛本月带来的第三位女伴。 卸甲,抛光,打磨,刚上了一层底油,美人叫停傅云娇动作,说,“我突然想起来,明天要穿的衣服是中式盘扣旗袍,这猫眼配着是不是有点奇怪?” 傅云娇握着指甲油刷,说,“您的意思是想做其他款式么?” “我也不确定...” 美人翻了翻色板问,“你有什么建议吗?” 傅云娇说,“我不太清楚您说的中式旗袍是改良款的还是传统款的...如果是传统款的话,猫眼可能会显得有点突兀。” “这样...那你等等,我给你看照片。” 美人翘起手指,点开手机相册。 在这空当,傅云娇抬起脖子,余光扫到躺椅上的蒋琛。 他两腿搭在一起,眉头锁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凌晨一点,还得陪做指甲,傅云娇觉得他为了这位美人也算是有耐心了。 美人把手机递来,傅云娇看了眼,说,“这件好像是古法旗袍?” 美人惊讶,“哎,对,你怎么知道?” 傅云娇说,“我看这个剪裁和开襟款式,像是平裁手法。” 美人说,“看不出来你还有点眼光,我这身是专门找老师傅定做的,面料也是选的丝绒,怎么样?” 傅云娇笑说,“很端庄,也很配您的肤色。不过...猫眼可能确实不太合适。” 美人说,“是吧...那你觉得要做哪种比较好?” 傅云娇说,“我推荐纯色或是法式吧,会比较相衬。” “这两种都太简单了吧。”美人想了想说,“有没有特别点的,那种,能让旁人惊艳,但又在长辈眼里不抢眼的。对了,你会彩绘吗?” 傅云娇说,“您指的是哪种彩绘?” 美人又找了张网图,说,“这种的,我想在法式基础上,加上这种水彩风格的花卉,最后再用银边点缀。” 傅云娇两指放大细节说,“可以做的,不过...这种复杂款,费的时间会比较久...” “没事。” 美人笑着收起手机,回头说,“阿琛,你愿意陪我的吧。” 蒋琛抬眉,不咸不淡地回,“嗯,陪你。” 美人做了个飞吻,扭过脸对傅云娇说,“就做这个吧。” 重选了颜色,又改了甲型,时间又过去两刻钟。 期间蒋琛出去接了个电话,走廊内时不时传来几声训斥。 傅云娇专心拿画笔在不到两寸的甲面细致描出花瓣弧形,头低得久了,颈椎微微发麻。 蒋琛进了屋,一脸不高兴。 美人搭话问,“跟谁通话呢?生这么大气。” “小徐。”蒋琛重重坐回躺椅,把手机摔在一边,“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怎么了?” “晚宴位置排了三遍,还要我来确认。”蒋琛端起温水喝了口,语气不耐,“也怪那人,说不来不来,又临时变卦。这会要多加个位置,麻烦得很。” 美人像是听出他所指的是谁,抿了抿唇说,“你弟?他不是...” 美人顿了顿,话没说下去。 蒋琛说,“谁知道,他最近脾气越来越怪。” 说完放下杯子嗤笑了声,“他那一个轮椅占两个人位置,主桌又得挤下去一位。” 美人问,“你不是说老爷子不想让他抛头露面的吗?” 蒋琛说,“要过年了,有些事...难说得很。” 他默了会,像是想到什么,叮嘱道,“这些都不关你的事,明天别瞎打听。” 美人微合双唇,见他神情严肃,应了声好,也没再追问下去。 大户人家,关系最是复杂。美人只隐约听蒋琛提起过这位古怪堂弟几回。 听说他原是蒋氏器重的接班人,自小养在国外,二十岁毕业回国后在蒋氏实习。 可没过两年竟因自己年少轻狂出了意外,变成个残废。 人毁了,脾气也越发乖僻,不仅避不见人,更是搬出蒋家大宅,躲去了山里住。 美人能察觉出,蒋琛对这位堂弟的态度颇为复杂。 有种既想疏远,又不得不碍于情面照应的为难感。 也难怪,蒋氏人多眼杂,明面上多少都得过得去,但各自心里揣着什么,那就难说了。 这样的烫手山芋,明天还是离远些好。 美人正想着,听见傅云娇的声音。 “您看看这样行吗?”傅云娇搁下画笔问。 美人低头,瞧见指尖一朵落梅栩栩如生,惊叹道,“你这手艺可以呀,我上次去的那家网红店都没画得这么细。” 她满意地打量上下,转过座椅冲蒋琛挥了挥手说, “阿琛,你瞧,她画的是不是特别像真的?” 蒋琛没表情地扫过一眼。 从他这位置根本看不清那指甲盖上究竟画的是什么,他也没兴趣看,随便配合说了句,“挺好看的,你喜欢就好。” 美人得了称赞,笑眯眯转过来让傅云娇继续落笔,对她态度也比先前要和善许多,有一搭没一搭和她交谈起来。 “你以前学过画?” 美人端详她调色步骤问。 傅云娇一边沾色,一边答,“只学过几天国画。” “那你怎么没想过继续学下去?要来干这行?” 傅云娇笑说,“学画画太贵了,家里不太富裕。” 美人点点头,“确实,而且工作也不好找。” 傅云娇说,“嗯。” 过了会, 美人看着她握笔的姿势,忽然又说,“你手挺好看的,又白又软。听说你还会做推拿?” “是。” 傅云娇画好一枚小指说,“肩颈放松,精油 spa 都可以。” “行,那我下次来,就找你做。” “好。” 傅云娇话不多,美人一问一答,十个指头画完,墙上钟走到了三点。 傅云娇上完封层,让美人伸手照灯,自己去打一盆热水。 蒋琛在躺椅上眯了会,再睁眼,嗓子干得难受。 他站起身,扭了扭脖子,端起水杯走出门。 茶水间在走廊尽头,蒋琛路过时,恰见傅云娇背对着他在洗手台边接水。 也不知什么缘故,蒋琛停了脚步,眼睛眯起,靠在门边看她弯腰拧开水龙头。 水流潺潺,雾气升腾。 傅云娇觉得有些闷,摘了口罩透气。 她一抬眼,正撞上镜子里蒋琛的眼睛,吓了一跳,回头问,“蒋先生,你怎么在这?” 蒋琛意味深长地笑,“你知道我名字?” 傅云娇顺了顺气,解释道,“您办会员卡时,有填资料。” 等雪停 第3节 “哦...” 蒋琛拖长了尾音。 水快要满出来,傅云娇抬手关了龙头,端起水盆想走,蒋琛挡在门口没动。 傅云娇抬头看他。 距离近了,蒋琛才发现,这位看似不起眼的打工妹,摘了口罩居然还有点姿色。 平心而论,傅云娇的五官单挑出来算不上精致。 鼻子不够挺,下颌短,嘴唇薄薄一片。 只那双眼睛还算柔美,可又少了点媚态。 怪就怪在,它们组合在她那张白得发亮的脸上,有种恰到好处的风情。 像仕女图里走出来的人。 蒋琛想,这大概就是老话说的一白遮百丑吧。 除了脸,这女人的身材似乎也有点东西。 蒋勋回想刚刚见她塌腰翘臀的那幕,清了清嗓子说,“口渴,你帮我倒杯温水吧。” “哦,好。” 傅云娇放回水盆,接了他的空杯,几步走向茶水间。 蒋琛插兜跟在她身后。 茶水间里,傅云娇一手拎起水壶倒水。 蒋琛不发一语,目光从她腰处游移至大腿,小腿,又飘回侧面圆润,最后落在她露出一小截白玉似的手臂那儿。 见色起意这四个字,就这么不自觉冒了出来。 傅云娇倒完水,双手捧着茶杯送到他面前说,“蒋先生,当心烫。” 蒋琛接过,舔了下唇问,“你叫什么名字?” “傅云娇。” 她说。 “哪个娇?” 傅云娇说,“女字旁的那个。” 蒋琛挑眉笑,“金屋藏娇的娇?” 傅云娇不说话。 蒋琛又问,“你多大了?” 傅云娇说,“28。” 蒋琛问,“结婚没?” “没。”傅云娇抬头,对上他视线,笑了下,“但我孩子五岁了。” 第2章 娇娇 蒋琛的目光,傅云娇并不陌生。 那样横冲直撞的,利得像要剥开她衣物的目光。 傅云娇曾在许多男人眼中都见过。 人见得多了,自也是有了应对的办法。 傅云娇在说出那句孩子的话后,看蒋琛明显怔了下,像在分辨这句话的真伪。 她抓住这间隙,往右一步,留下句,小姐还在屋里等着,便踮脚擦门而去。 屋子里的美人当然不会知道发生过的小插曲。自顾自拍了美甲照片,喜笑颜开挽起蒋琛欲走。 大厅灯只留一盏,傅云娇在前头替两人引路。 摁了卷闸门升起的按钮,傅云娇弯腰站在门边,机械化念出那句,欢迎下次光临,盼着能赶快结束这一天。 蒋琛拢了美人的腰,将要出门,又折了回来,垂手立在她身边。 傅云娇直起腰,保持微笑说,“还有什么事么,蒋先生。” 蒋琛看了她几秒,从大衣内侧掏出钱夹,两指夹了一叠崭新的钞票,递了出去, “给,加班费。” 傅云娇手没动,还是带笑。 “谢谢您,不过服务费已经加收过,额外费用就不必了。” 蒋琛两指并转,把钞票对折,轻飘飘丢进她围裙上的口袋,说,“大过年的,你也不容易,留着吧。” 傅云娇仰面,在与蒋琛对视的那瞬间,读出他不容拒绝的态度,拽了拽衣袖,轻说,“那谢谢蒋先生了。” “客气。” 蒋琛说完,头也不回地搂起美人离去。 卷帘门全部落下,隔绝了夜色。 傅云娇终于能松出一口气。 她塌下肩,把围兜里钞票拿了出来。 新钱有股涩酸的墨臭味,傅云娇吸紧鼻子,把纸币捋平,点了点,不多不少,整八百。 也算图个吉利了,她想。 简单收拾完美容室,关了灯,推开斜对面「如意阁」的门。 昏暗灯光下,有两个人相拥着,睡在两张并拢的推拿床上。 床不够宽,一个小人缩在里侧,外头的人像是怕挤到他,蜷着身子,一条腿搭在床沿。 毛毯一大半都盖在小人的身上,傅云娇看裹在棉服里的苏妙,叹了叹气,走过去推醒她说, “苏苏,走吧,已经结束了。” 苏妙眯蒙着眼,半睡半醒地。 见到是她,问,“几点了?” “快四点半了。” 傅云娇说。 “这么早?那我再睡会...你六点再叫我。” 苏妙闭上眼,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一阵噼啪翻身坐起,嚷道, “不是...这么迟?凌晨四点半你才做完?” 傅云娇说,“对,别提了。” 苏妙没好气道,“这两人真他妈服了。” 苏妙音量吵醒了旁边的小人,毛毯蛹动几下,一只捂得双颊粉嫩的小糯米团子从毛毯里钻出了头,揉揉眼睛,缓缓喊了句,“妈妈...” “哎,妈妈在呢。” 傅云娇伸出手,将他抱起。 小糯米团子带着热气,趴在她的怀里,蹭了下她的脖子,说,“妈妈,对不起,我等你等得睡着了。” 傅云娇的心像是被一双手捏软了。 她轻轻拍打着小也的背说,“没关系,是妈妈工作太晚了,小也等着急了吧,走,咱们回家。” 傅云娇两手托住小也,五岁的孩子重量不轻。傅云娇掂了掂,腾出一手替他拉好外套拉链,看了眼正坐起身找鞋的苏妙,说,“苏苏,要不你上我家眯一会吧。等睡醒了再回去。” 苏妙踩进棉鞋,脚趾往前顶了两下,又一把抓过围巾胡乱围了几圈说,“也行,反正这个点也没公交,我就上你家挤一晚吧。” “好,那你把包带上。” 傅云娇将毯子叠好放进储物柜,又将床推回原位,拉抻床两侧褶皱后,解下围裙,把兜里的纸币拿了出来。快速点过几张,放进苏妙棉服口袋。 苏妙搀着小也的手走在前头,察觉到她动作,扭过头掏出口袋问,“这什么?” 傅云娇说,“蒋琛给的小费,一人五百。” 苏妙咂嘴,“一人五百,这么大方? “嗯。” “行,算他有点良心。” 苏妙把钱卷起塞进牛仔裤。 傅云娇牵过小也另一边手说,“快走吧。” 下过雪的天黑得密不透风,像从天上洒下的一只网,牢牢困住这片大地。 街角有环卫工在铲雪,路面积了冰,傅云娇牵着小也,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 好在她家就在店铺楼上,转过街角,从后门上三楼,没一会就到了。 开了门,苏妙把鞋底冰渣踏在门垫上,又抖落掉棉服上的夹雪,这才进了屋。 傅云娇租的房子,一眼能望到头。 市区房租贵,她只能勉强负担起一室户。 面积拢共三十平,还要装下客厅厨房卧室,想也能知道每块区域划出来有多紧凑。 房子小归小,苏妙却没觉得乱。 每样东西都被精心归置过,一张帘拉在一侧,隔出饭厅,锅碗瓢盆有序排在拐角架子上。 密封的食品罐上贴了各类彩签,红豆,薏米,紫米,苏妙一一看过去,都是些豆子。 窗台上两株梅开得正好,苏妙走过去,拨动那串晶莹剔透的“风铃”,听它们碰撞在一块,发出叮咚脆响。 能把拔火罐瓶涂上色废物利用,这种事,估计也只有傅云娇想得到。 苏妙不是第一次来傅云娇家借宿,她轻车熟路地拉开沙发床,把两个靠枕推到一边躺下。 傅云娇抱了一床棉被,从里屋走出来,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碗馄饨再睡?” “不用。” 苏妙摆摆手,脱下鞋子,“你去陪小也吧,用不着管我。” “好。” 傅云娇把被子摊开铺好,“这被子是新弹的棉花,应该不会冷。你别穿衣服睡了,醒了容易着凉。” 她说着蹲下把苏妙的鞋子摆好,起身又掖了掖她的被角,说,“旁边有取暖器,你要是冷的话,记得打开,开二档就好,功率太大,这儿容易跳闸。” 等雪停 第4节 “知道了。” 苏妙钻进被窝。 傅云娇转了圈又说,“明早你多睡会。不用来店里,早饭想吃什么?我给你送来。” 苏妙撑起胳膊,笑着看她,“傅云娇,你怎么唠叨个没完,像我妈一样。哦,不对,你本来就是当妈当惯了。” 她说完,从被窝探出手,煞有介事地拧了傅云娇腰一把,“当了妈还有这么细的腰,真是让人嫉妒。” 傅云娇拍开她手,“别闹了,快睡吧,再过一会天就亮了。” “好哦。”苏妙把手重新缩回去。 傅云娇进卧室,轻轻带上门。 老房子隔音都不太好,苏妙听见屋里隐约有她和小也的对话声,还有浅浅的吟唱。 她翻出手机,无聊地刷了会微博。等对话声渐小,自己困意也上来了。 睡去前,苏妙闻了闻被子上淡淡的皂香味,心想傅云娇这人,果真是个典型的,适合当妈的料。 其实苏妙第一眼见傅云娇,对她没什么特别印象。 她话很少,常垂着头,待在角落,对什么都一副淡淡的样子,不争不抢。 苏妙想,要不是因为她手艺好,攒了一大批老顾客,老板娘也不会提她这么个闷葫芦上来当店长。 实话实说,当初苏妙很是瞧不惯傅云娇的这份“清高”。 她休息时从不爱与她们八卦,独来独往,身上总透着点和她们不是一路人的感觉。 苏妙在背后说过她坏话,更在知道傅云娇有个私生子时,暗自揣测过她和野男人的过往。 但人和人有时的缘分就是奇怪,她们俩真正熟识起来,还是因为苏妙那场来势汹汹的胆囊炎。 苏妙十六岁离家,飘在外乡,活着都已经用尽气力,哪还顾得上照顾自己。 长期作息紊乱再加上吃饭不规律,急性胆囊炎疼得她死去活来。 没医保没社保,送到医院被要手术费时,苏妙慌了神。 想过撑一撑,开点药回家,但最终还是疼晕在了急诊室。 醒来以后已经是手术第二天,苏妙是从老板娘嘴里才得知,是傅云娇赶过来把钱垫了,还在病房守了她一整晚。 大概也就是从那天起,苏妙对傅云娇不再冷着脸。 她叫上她一起吃饭,帮她搬搬重物,看看孩子。 还了钱之后,谁也没提过以前的事。 苏妙从来没问过傅云娇怎么想的,但她自己清楚,在她这儿,傅云娇是这座城里,她苏妙唯一能付出真心的人。 *** 天光大亮时已是上午十一点,苏妙餍足地伸了个懒腰。 傅云娇和小也都不在,苏妙起来洗漱,把被子叠好,看见傅云娇给她留了字条,上面写,煎饼在锅里,热一下就能吃。 明明有手机,还要留字,苏妙知道她是怕发消息吵醒她睡觉。 苏妙收起字条,吐槽她真是操心操不够。 人却还是去了厨房,叼起煎饼吃完,替傅云娇锁好门离去。 幼儿园一个月前就开始放寒假,傅云娇忙不过来,只得将小也送去日托班。 白天还好,日托班的孩子们多,大家玩闹在一起时间也过得快。 只是一到傍晚,见同伴一个两个纷纷被接回家。 落单了的小也不免就会想妈妈。 幸好老板娘大度,默许傅云娇若是上晚班,可以把小也接来店里。 傅云娇为了还她人情,便把店里无人愿上的晚班全归给了自己。 今天被客户临时加钟多推拿了四十五分钟,等傅云娇赶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教室空空荡荡,老师在走道闲聊,小也一个人,搬了个小板凳,趴在栏杆上,托着腮,也不知在想什么。 傅云娇跑进大门,抬头就看到了他的小脸,软糯糯的,贴在窗边,像个年画娃娃。 她喘着粗气,在楼下冲他挥了挥手,又马不停蹄往楼上跑去。 小也高兴地叫了声妈妈,站起来,把板凳挪回教室里。 再出来,傅云娇已经跑到跟前。 “小也...” 傅云娇跑太快,冷气冲到了嗓子眼,止不住地咳了几下。 小也学她平时那样,用小手轻轻拍打她的背说,“不要着急。” “嗯嗯。” 傅云娇缓了缓,握住他的小手搓道,“对不起啊,妈妈来迟了。” 小也冲她笑,“没关系。” 傅云娇摸摸他的脑袋,把领口围巾系紧,“今天过得好吗?和小朋友玩得开心吗?” 小也说,“挺开心的,老师给我讲了乌鸦喝水的故事,还教了算数。就是有一个新来的小朋友,一直在哭。” 傅云娇问,“啊?他为什么哭呀,是有人欺负他了吗?” 小也勾了勾手指,让傅云娇凑近,悄声说,“不是,他是想妈妈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像在分享一件了不得的秘密。 傅云娇被他一板一眼的模样逗笑,抓住他的手指说,“那小也呢,小也想妈妈的时候有没有哭呀?” “没有。”小也腼腆地眨了眨眼睛,“男子汉不能轻易流眼泪,我想你的时候,就数一数数,数到一百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出现的。” 傅云娇说,“那数了一百下,妈妈还是没出现,怎么办呢。” “那就再数一遍。” 小也肯定地说,“反正我知道,你总会来接我的。” 傅云娇不知道小也是如何理解等待的意义。 她笑了笑,抱住小也说,“小也,妈妈以后,一定一定,在你数到 100 之前,就出现在你身边好吗。” “好,” 小也轻快地说。 回去路上,傅云娇顺带去了家附近的菜场。 临近关门的菜场冷冷清清,只有一个人佝着腰,蹲在那,挑筐里残剩的菜叶。傅云娇认出,他是附近拾荒的老人。 她带着小也,拐去熟识的鱼档,跟老板打了声招呼。 老板正在清洗鱼桶,见了她,满是皱纹的脸堆了笑,说,“哟,娇娇来啦。” “嗯。张伯好。” 傅云娇说。 张伯年过六十,是南方人,念她名字时口音总带着奇怪的口音,让人不自觉想笑。 傅云娇拉过小也说,“小也,打个招呼吧。” 小也朝他挥了挥手,“张爷爷好。” “哎,好好,你也好。” 张伯笑着摘下像皮手套,抖了抖上头的水,冲傅云娇说,“给你留了条特好的鲫鱼,你拿回去煲汤也行,红烧也行。” 傅云娇说,“谢谢张伯了。” 张伯哈着白气,“嗨呦,这有什么好谢的。上回我儿媳妇找工作那事,也麻烦了你介绍,别跟我俩客气。” 他说话间往鱼档里头走了几步,俯身从案板下拖出来一只红桶。 红桶里的鱼见了光,蹦哒两下,张伯食指蘸了口水,从墙上拽下来个黑色塑料袋。 他把鱼捞起,装进袋子转了几圈,将带口旋紧,递给傅云娇, “给,这鱼新鲜的很,趁早吃啊。” 傅云娇接过笑道,“放心,今晚就把他们煮了。” 张伯知道傅云娇做菜一绝,笑着打趣,“这鱼能落在你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 傅云娇也陪他玩笑道,“好鱼就得死得重如泰山。” 结完账,临走前张伯又扯下个白色口袋,倒了几条基围虾给她。 一面说反正也卖不出去了,不如给小也补补身子,一面催她快走快走,这儿脏,都是鱼腥味。 傅云娇清楚他心意,也没推辞,道了谢,牵起小也跨过水洼。 和小也一起散步回家是很快乐的,他小小的脑袋里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想法。 沿途和傅云娇并排走着,一蹦一跳说起今天发生的事。 路灯一展展点亮。 每当这时傅云娇也会陪他胡思乱想起来,想太空到底有没有外星人,想水里会不会有大海怪。 街边饭店,小摊,修鞋铺,偶有街坊打招呼,傅云娇都笑着一一回应。 这样走着走着,回家的路也变得不长。 到了楼下,傅云娇远远就见聂桉的车停在那。 他人靠在车边抽烟,缩着脖子,脸被风吹得起了皱。 看见傅云娇走过来,掐了烟,掸掸身上的灰。 “今天下班挺早啊。” 聂桉先开口。 傅云娇说,“嗯,难得下个早班,不过等下十点还得再过去一趟。” “又有老顾客来?” 聂桉问。 傅云娇答,“对,小红姐要来,也不好挪时间。就安排在今天了。” “哦,你忙你的,等会把小也送去我那吧。” 聂桉抬手揉了揉小也的脑袋。 小也甜甜叫了声,“聂叔叔,那晚上我们能再一起看部动画片吗。” “当然可以呀。” 聂桉用指头刮过小也的脸蛋,逗得他咯咯笑。 傅云娇看着他说,“真不好意思,每回都得麻烦你。” 聂桉摆摆手,“说那些干嘛,我妈也喜欢小也。” 等雪停 第5节 傅云娇问,“阿姨身体好些了吗?” 聂桉说,“还是老样子,一到冬天就下不来床。” “喔,那你也是辛苦了。” 傅云娇提起手中袋子说,“晚上我做鱼,要不给阿姨送去点吧。” 聂桉说,“别,你们自己吃,小云已经给我妈做了晚饭。” "好。"傅云娇放下提带,和他一前一后走进楼道,说,“小云快要中考了吧。” 楼道灯不亮,聂桉吼了两嗓子,等光照下来才说,“嗯,还有半年。” “真快。” 傅云娇说,“我记得刚见小云时,她还是只到我腰那,一晃就成大姑娘了。 聂桉轻轻说,“是啊,真快。咱们都认识四年了。” 傅云娇笑,“老了老了...” 聂桉说,“你才 28 就说老了的话,那我都 37 了,岂不更是个老家伙了?” 说完,两人都相视而笑起来。 聂桉住在傅云娇家楼上,他住的是聂母原先单位分得的老房子。三室一厅,虽比傅云娇家大出不少,但一间房住了一家三代,也不算宽敞。 聂桉早些年做过零售生意,疫情前生意就不大好,勉强维持个生计。 疫情一来,店关了门,工人工资结不出。 聂桉无奈把房子抵押了出去,背着贷款和老婆离婚后,带了女儿小云搬回母亲这儿来。 后来聂母生病,又掏空他仅剩的积蓄,人到中年,再想重振旗鼓也属实艰难。 挣扎几番后,聂桉还是选择放下身段,开网约车养活一家老小。 傅云娇是在一个雨天认识聂桉的,那会她和小也刚搬来这里,舟车劳顿,一岁的小也吃不消,连夜发起高烧。 傅云娇抱着他,在巷口打了许久的车也无人接应。碰巧聂桉交班回家,见她一个人淋在雨里,于心不忍,就好心把他们送去了医院。 一来二去熟识之后,傅云娇和聂桉两人间生出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谊,彼此走动也多了起来。 苏妙曾问过傅云娇,就没想着和聂桉凑活凑活过下去。 傅云娇那时笑了笑,答, 我和他太像了。太像的人终归只能做朋友,做不了情人。 第3章 火 给小红姐推拿完,香盘里那只蜡烛也燃到了尽头。 傅云娇拿起剪刀,把烛芯剪灭,又用透明罩盖住香盘。 小红姐在推拿床上躺了一会起来,傅云娇调亮灯光,端过去一盏红枣雪梨汤说, “小红姐,这次多加了冰糖,你尝尝。” 小红姐活动两下肩颈,揭开盖子笑说,“还是你心细,记得我口味。” 她喝了半盏,润了润唇,正回头找手机时,傅云娇已经把它递了上来。 小红姐接过,抬眼瞅她,笑道,“哎呦真不知道你们老板娘在哪里招来你这么个会做事的人,我手下那些个要是有你一半机灵哦,我都不用天天求爷爷告奶奶地去给他们接活了。” 傅云娇拨开头发,回了个浅笑,“一点小事而已,小红姐你过誉了。” “小事才重要呢。” 小红姐从推拿床上下来,抻了抻腰,“干服务业的,就是要把这种小事做到极致,才能把口碑做好。你别看我在家政这行做了二十年哦,真的,能想明白这件事的人,没几个。” 她扭完一圈又反方向绕回来说,“诶,现在招人真他妈难,一群好高骛远的。跑去雇主家恨不得把自己当大爷,这个也嫌脏,那个也嫌累,还要上二休一,一天只干八小时。要是个个都这么想,干脆我洗洗手替他们当保姆去算了!” 傅云娇知道她最近因为频繁接到雇主投诉的事而心烦,走到一边,施力帮她掰过胳膊,宽慰道, “年底了招人是不容易,等开春就会好起来了。” “害...” 小红姐叹了口气,听自己骨头被拉得嘎嘣响。 小红姐是北方人,脾气大,说过去也过去的快。和傅云娇骂了几句后,就把这事儿忘了,转了话头又闲聊到其他事上。 结束时,傅云娇将小红姐送到电梯口。 她像是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两张薄薄的签纸说,“上次就想给你的,忙忘了都。” 傅云娇问,“这是?” 小红姐说,“我朋友开的浴室,年末大酬宾送的券,到周四就过期了。你抽空带小也去用了吧。” 傅云娇推道,“不用不用,小红姐你太破费了。” “破费什么,免费的不用白不用。” 小红姐一把塞进她手里,“给你你就拿着。别跟我俩掰扯哈,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有空你帮我多留心些会来事的小姑娘,到时介绍给我。” 电梯叮得一声到达,小红姐走进去,不给傅云娇再拒绝的机会,扬手说,“行,我走了,天冷别送了。” 傅云娇捏住那两张券,说,“小红姐,那谢谢你了,雪天路上当心滑,你开车慢点。” “知道了知道了,回去吧。” 电梯门随小红姐话落缓缓关上。傅云娇站在那,翻过优惠券看了看。 老房子热水供应不足,冬天洗澡确实不太方便。眼下快到新年,也该带小也去好好享受下。 只是,小也日渐大了,傅云娇不好把他带去女浴室。 她想了想,掏出手机,按照优惠券上的店铺名找到商家。 「天泳浴池开业酬宾,限时团购价 180 两位。」 这价格,纵使再优惠,对傅云娇来说也不算便宜。 刚交了半年房租和日托班费用,傅云娇算了算手头结余,有点犹豫。 疗养院下个月也该续费,钱好像再怎么掰开花也不够,柴米油盐,一日三餐。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 傅云娇关了手机,又打开,手指来来回回滑过商家界面。 诶,算了,一年到头也就奢侈这一次。 傅云娇咬咬牙,等下一趟电梯来了又走,终于选中套餐付了款。 几天后,她请上聂桉和苏妙,挑了一个不下雪的晚上,带着小也去了浴室。 手牌在前台拿过后,傅云娇叮嘱小也要乖乖听聂叔叔的话。 聂桉说,你放心,我保证把你儿子洗的香喷喷得带出来。 傅云娇笑说,你办事我肯定放心。 许是因为开业不久,浴室人不多。傅云娇和苏妙找了靠里的隔间,脱下衣物,锁进储藏柜。 一层层臃肿的毛衣脱下,苏妙头发被静电打得飞起。 她胡乱捋了捋,转过身来,就看见傅云娇穿了贴身内衣,站在镜子前把头发松开。 傅云娇没染过发,一头黑发又顺又直,垂下来,像绸缎一样轻扫过她腰侧。 苏妙定定看了会,啧了句,“傅云娇,你这身材和你的脸反差也太大了。” “嗯?” 傅云娇不明所以,锁好柜门,扭过来看她。 苏妙笑着,摸了把她胳膊说,“谁能想到你这张脸,脱了衣服以后,竟然凸的凸,翘的翘,还皮光水滑的。” 傅云娇说,“你这都什么形容词。” 苏妙又趁机摸了把她腰,偷笑说,“你说你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白,白得晃眼。” “吃大米饭长大的。” 傅云娇不和她闹,把浴巾裹在身上,塞着凉拖往前走。 苏妙拿起洗头膏,跟在她后边,嘴里还在说,“哎呀,要是以后哪个男人娶了你,我敢保证,他肯定被你迷得下不来床,恨不得死你身上。” 傅云娇扭头瞪她一眼,“嘘,越说越没边了。” 苏妙笑,“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都生过孩子的人了,还羞这个?” 傅云娇不理她,掀开浴帘进了淋浴间。 水柱浇在身上,苏妙感觉自己成了笼屉里的一只肉包,浑身都冒着白气。 热水泡久了,感冒好像也自然好了。苏妙洗完头发,顺便把内衣搓了遍,直等到脸被蒸得通红,才不舍得的关了水阀,吹干头发出来。 傅云娇早就已经洗完在大厅等她。聂桉站在她旁边,陪小也玩汽车模型。 苏妙瞧着,忽然觉得这三人有点儿一家三口过日子的意味。 浴室能包一顿晚饭,傅云娇他们四人各自点了炒饭水饺,又喝足饮料汽水,歇了会,慢慢出浴室往回走。 澡洗得舒畅,筋骨也松快许多。 聂桉在前头开车,小也吃完饭后犯困,枕在傅云娇的腿上,玩了一会,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苏妙和傅云娇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再过一条街就该到店门口。 苏妙把毛线袖口拉了下来,带上手套说,“桉哥,待会把我放公交站就行,我搭晚班车回去。” 聂桉问,“方便吗?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苏妙客气道,“不用麻烦啦,桉哥,你这跑一趟多费油。我坐公交两块直达,划算。” 聂桉笑笑说,“行,那你当心。” 车刚开进岔路,事情就不太对了。 隔着窗,傅云娇瞥见不远处有一团一团墨似的浓烟往天上涌去,黑压压的,止也止不住。 她摇下车窗,探头出去,风刮在耳边呼呼作响。 傅云娇花了力气在风里睁大眼睛,看清了,那烟是从美容会所方向飘来的。 人堵得水泄不通,聂桉车开不进去,随便找了个空口,把车熄了火。 傅云娇开门,抱起小也下车,手不自觉有点抖。 聂桉从她手里接过孩子,搂在肩头说,“你先别慌,什么情况都还不知道呢。” 苏妙也从另一侧走下来说,“对,咱们先过去看看再说。” 好不容易挤到人群里头,有个穿消防制服的年轻男人拦住他们,说,“火还没完全扑灭,你们不能进去。” 等雪停 第6节 傅云娇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应该先问哪个问题。 聂桉见状,替她说,“您好,我们住这附近的居民,怎么会突然起火呢,烧得严不严重啊?” 消防员说,“起火的具体原因我们暂时还没查明,火是从美容院二楼烧起来的,从商铺一直烧到了居民楼。还好有群众及时报警,目前没有人员伤亡,就是房子被烧得有点厉害。” 傅云娇接过话问,“请问是烧到了几楼?” 消防员说,“一直到四楼都有燃烧迹象,不过现在情况还不好说,要等火灭了才知道具体损失。” 傅云娇听完,抬眼,见自家楼层被浓烟熏得看不清晰,心凉了半截。 *** 小红姐再见到傅云娇,是在一周之后。 美容院二楼全烧了个干净,老板娘暂停营业,小红姐打电话约了傅云娇来家里帮她推拿。 开了门,小红姐瞧屋外瘦了一圈的人,忙说,“快进来,别冻着。” 傅云娇淡淡笑了下,拿出备好的鞋套换上。 着火的事小红姐也听说了大概。 老街区线路老化,天干物燥,火一烧起来就不容易控制,傅云娇家住三楼,连带着遭了殃。 全屋烧得连口锅都不剩,房东损失惨重却也可怜傅云娇孤儿寡母,退了她一半房租。 傅云娇知道这事算是天灾人祸,她谁也怨不着,可到年底了,重新找房子不是件容易事。况且押一付三又是一大笔支出,傅云娇没办法,只能先带着小也暂住在招待所。 小红姐也是带着孩子苦过来的,自然知道她的难处。 她拍了拍傅云娇肩膀,打气道,“别发愁,人没事就是最重要的,其他东西,诶...你就当破财保平安吧。” 傅云娇轻声说,“我知道,小红姐,我没事,你放心好了。说到这还得感谢你当初送我的两张券,要不是那天我们出去了,可能人也...” 小红姐打断她,“不提了不提了,晦气事过了就过了,人得向前看。” 傅云娇点头说,“对,人得向前看。” 这次推拿,小红姐定了一个小时,但傅云娇足足做够了九十分钟。 傅云娇知道小红姐是为了照顾她,所以故意约在私下,想让推拿费直接进她腰包。 小红姐也清楚傅云娇为了感谢她使足了全身气力。 两人对彼此心意心照不宣,全程闲聊家长里短。 一直到推拿结束,小红姐换好衣服,出门前递给傅云娇一个红包,“今天费用放里头了,想着用个红纸包着,喜庆。呐,你回去收好。” 傅云娇接过,捏出厚度明显不对,低下眼说,“小红姐...你给太多了。” 小红姐说,“不多啊,你来回路费,再加上耗时,是得这个数。” 傅云娇默着,拆开红包,抽出几张纸币,又将剩下的放回去,重新封好口,留在小红姐家玄关处的鞋柜上。 “小红姐,你已经帮我太多了,心意领了,但多出来的钱,我真的不能要。” 傅云娇说完,给小红姐鞠了个躬,柔声道,“小红姐,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然后转身带上门,悄无声息地下了楼。 小红姐看她这举动,又见鞋柜上的红包,轻轻叹了口气说,“诶,这丫头...真是倔。” 也不过一天,傅云娇又和小红姐碰了面。 彼时她在招待所,刚烧好一壶热水替小也泡脚。 天越来越冷,招待所的门窗关不严实,半夜有寒风从窗缝钻进来。 小也呛了风,咳嗽几天还不见好。 傅云娇担心,他会因此感染上肺炎。 电视还在播报某区又发现疫情感染新增,整区被严格封控管制,禁止出入。 傅云娇边往洗脚盆加水,边想,这病毒为何总不让人过个好年呢。 小红姐电话在这时打来,傅云娇试了试水温,让小也乖乖把脚放进去泡一会,擦干手,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小红姐像是刚喝过酒,整个音调和语气都和往日不同。 傅云娇一应声,小红姐便兴奋不已地问她,现在在哪。 傅云娇报了招待所的名字,不清楚她想干什么。 小红姐冲电话里大声吼了句,“好,你等着!我马上来给你说个天大的好消息!” 然后没等她再细问,就挂断了电话。 三十分钟后,小红姐果真来了傅云娇在的房间。 她一身貂皮大衣沾了烟酒味,眼睛也不知是因为醉了还是清醒,泛着别样的光彩。 傅云娇请她进来,转身想倒杯热水, 小红姐挡住她手,红光满面地说,“好妹妹诶!我给你找了个特好的差事!” 傅云娇扶住她疑惑道,“差事?” 小红姐笑说,“对!我保证你听了以后得跟着我一起高兴。” 傅云娇说,“小红姐,到底什么事儿啊?” 小红姐说,“害,你别急,我给你从头捋一遍啊。” 等她口干舌燥地讲了五分钟,傅云娇终于听明白了始末。 原来是有家大户,临时需要招新的住家保姆。 要求高,又找得急。 小红姐和那家管家有些人情往来,一来二去这单就分给了她。 对方一再强调 要找个性子静,做事踏实,有眼色的。 小红姐自然想起了傅云娇。 小红姐说,“这活特别轻松,说是住家保姆,但其实只要打扫打扫卫生就行。他们家饭菜有专人负责,采买也不需要你去操心,事少还清闲,多好。” 傅云娇犹豫,“可是...小红姐,我没做过保洁...而且你也知道我这情况,我带着小也,估计人家也不会愿意的吧。” 小红姐赶忙说,“哎呦,我哪会忘了小也呢。所以我说这是个天大的好差事啊。那家主人不介意你多带个人,招呼我都和管家打点好了,他们那别墅有三层,光保姆房都有 15 平,你和小也住绰绰有余。最重要的是,你知道他们开的价格多少吗?” 傅云娇问,“多少?” 小红姐比了个数,“一万六一个月,春节放七天,还帮你买社保。” 傅云娇不敢相信道,“这么多?只是招一个保洁吗?” 小红姐说,“当然,我还能骗你不成。” 傅云娇虽心动,却又迟疑道,“小红姐,我们店年后也许还要复工,我不好直接走的。” 小红姐说,“哎呦妹妹诶,你们那店烧得精光,没个两个月哪可能装的好。再说,这家要的是短工,那主人貌似要去瑞士,只要求做到元宵节后就行。反正你现在也没有着落,不如先带孩子过去干着呗。等哪天你老板娘重新开张,你再回来就是了。” 傅云娇听到工资待遇后确实有点心动,她想了想又问,“那..这么高的工资,怎么之前没找到人呢?” 小红姐也不掖着,直接说道,“因为他们主人脾气有点怪。” 傅云娇吸了口气问,“怎么个怪法?” 小红姐说,“管家也没和我明说,不过我打听了下,那家人因为之前出了意外,没了一只手和腿,就...你懂吧,一下子从正常人变成了残疾,谁都会过不去这个坎对不。” 她说完又补充道,“不过管家告诉我,他不常下楼,几乎都在自己房间呆着。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你和他碰不到照面的,只要埋头干活就行。” 傅云娇说,“这样...” 小红姐劝道,“我知道你有顾虑,不过...你也得替孩子想想,这么冷的天,待在这儿也不是办法对吧,而且你之后找房子用钱的地方也多...” 小红姐说的这些,何尝不是傅云娇日夜发愁的事呢。 她回头看了眼脚踩在水盆里,安安静静看动画片的小也,对小红姐说,“小红姐,你容我考虑下吧。” 第4章 很凶 小红姐发来的地址在北城最东端。 傅云娇查了地图,转完两趟地铁,再坐一班城际班车,路上得花费两个小时才能到。 她不敢耽误,一过七点,就收拾好行李,带着小也出发。 小也这么多年跟着傅云娇搬过几次家,早已习惯了长途奔波。 不仅没哭闹,反而对即将去的地方无比好奇。 他坐在地铁上,抱着小熊,两脚晃晃悠悠地问傅云娇,“妈妈,我们等会去哪里呀?” 傅云娇拢过他,轻声说,“我们要去一个很大很漂亮的房子里。” 小也问,“是去那里玩吗?” 傅云娇说,“不是,妈妈是去那里工作的。” 小也张大眼睛说,“哇,那妈妈你好厉害,可以去大房子里工作。” 傅云娇用下巴贴着他的额头,“妈妈没有那么厉害...小也,你要记得,我们到大房子里之后,你不要乱跑,一定要乖乖的,要听话,不要吵到了里面住着的人,好吗。” 小也仰头问,“妈妈,那里面住了谁呀。” 傅云娇想了想说,“住了一个...很神秘的人。” 下了城际班车,太阳明晃晃爬到了头顶。 傅云娇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牵着小也,按照小红姐吩咐的,在别墅区门卫处亮过通行码,登记后,等待管家接应。 整个小区只有 20 户独栋别墅,环山而建,绕河而居。 傅云娇站在山脚下,放眼望去。 看环翠碧绿的山峦和薄雾烟云把一座座建筑笼在当中,恍惚地想,北城这样一个萧瑟寒冷的城市,竟也有如此江南意境的地方存在。 不到十分钟,傅云娇看到一辆黑色商务车从半山腰驶来。 等雪停 第7节 她预料可能是管家派人来接,站起身,略微局促地拍打了下上衣,牵紧小也。 来人是一个着暗紫色呢子大衣,头发花白的女士。 她摇下半扇车窗,见到傅云娇,微微一笑问,“是介绍来的新阿姨对吧?” 傅云娇想,他们口中的阿姨应该是对保姆的统称,于是答应道,“对,我是新阿姨,您叫我小傅就好。” 中年女士和司机下了车,打开后备箱说,“你好,我姓关,大家都称为我关姨,你也可以这样叫我,对,这位是老李,我们司机。” 老李跟傅云娇点头表示问好,接过她手中行李放进后备箱。 傅云娇只带了一件行李,她怕东西太多,引得主人家不满。 所以就挑了几件常穿衣物和小也的东西,把剩下家当留在聂桉那保管 关姨见她收拾得精神得体,人看着也很伶俐,满意地笑笑说,“小红办事还挺利索,这么快就找到了你。你的事她和我打过招呼,放心,你只要好好做事,我保证不会亏待你。” 傅云娇微微欠身说,“麻烦关姨多照顾了。” 车有七座,傅云娇挪步到后座门边,伸手,犹豫了下。 黑色漆面将她的影子扭曲拉宽,傅云娇顿在离车窗一指的距离,被寻不见的把手困在原地。 老李像察觉到她窘意,上前摁下车门隐藏开关,笑笑说,“把手嵌在里头,下次先按旁边这个银点。” 傅云娇看随他动作,黑色车体内忽地长出来截银色把手,垂首说,“好,我知道了,谢谢李师傅。” 后排宽敞,座椅有荔枝纹样式。 傅云娇怕包底硬物留下划痕,帮小也系好安全带后,把双肩包从后挪到前胸,搁在腿上。 关姨从后视镜见了,侧身对她说,“不重么?放座椅上吧。 傅云娇往后座仰了仰,说,“没事,不重的。” 关姨眉毛上抬,冲镜子那淡淡说,“你不用太拘谨。这车就是平时买菜用的,没那么金贵,包随便放吧。” 傅云娇说了声好,默默卸下肩带,把包放在脚边。 环山路一望无尽,雾由车外散去。 关姨口袋中手机不断瓮声作响,她低头迅速回了几则消息。 两只手噼啪按键,嘴上还不忘和傅云娇交谈道,“大致情况小红已经告诉过你了吧,来这要做什么,心里清楚吗?” 傅云娇说,“清楚的,我负责日常打扫和其他杂务。” 关姨说,“对,家里一定要时刻保持整洁。先生有轻微洁癖,一天一次除尘,两天一次大扫除这都是必须的。另外,先生不喜欢吵闹,你平时干活要轻手轻脚些。” 傅云娇说,“明白,您放心。” 关姨回完消息,将手机揣进内兜,继续说,“你和孩子三餐全包,每月休息两天,如果有外出需求要提前和我报备。这小区你也看到了,私密性极高,不用车是下不了山的,我们每周三和周五会有两次采买,如果你有要带的东西,列好清单给老李就行。家里人不多,基本就我们几个,我和老李是先生身边的老人,所以你有任何问题都能问我们。” 关姨说到这,扭头昵了眼傅云娇,咬重字节道,“不会做事没关系,可千万别耍小聪明,知道吗。” 傅云娇刚想回答是,一阵急促短啸的铃声打断了他们对话。 关姨抬手示意她先噤声,接通电话贴近耳边道,“怎么了?” 电话内传来一人焦急叙述和物品哐当砸落的声响。 余音在车厢回荡,关姨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说,“你们先别急,我马上到。” 随后挂了电话,对老李说, “开快点,先生醒了。” 车停在负二层,傅云娇拖着行李箱,紧跟关姨身后。 地库有直达电梯,关姨刷卡,按下二层按键,转身对傅云娇和小也说,“你们站楼道等我会,千万别出声。” 然后未等傅云娇应,急拉着老李商量说,“等下我去稳住先生,你和赵医生准备好止痛针...还有...安定,必要的时候用上。” 老李弓腰,担忧道,“这个月已经第三次了,先生这事儿是不是得告诉...” “嘘!”关姨扫了个眼风去,“大宅子那些人安得什么心你心里没数么,他们这会儿正等着瞧好戏呢,先生这边的事全有我担着,你给赵医生说清楚,嘴上关严实点,敢走漏什么,下个月就别干了。” “行,我知道了。” 出了电梯口,未等走几步,啪的一声脆响从走廊深处传来。 那响声震得小也瑟缩了下,傅云娇将他挡去背后,五指握紧拉杆,心如擂鼓。 关姨听声便知是先生发了火,忧心忡忡念了句,要了命了,拽上老李三步并两步往前奔去。 摔打声此起彼伏,傅云娇见关姨和老李越跑越快,最后急急走向右面一间卧房,推开雕花木门。 门开一刹,一声男人的嘶吼闯了出来, “你们就都想看我死了是吧...好,我随了你们意好了!” “哎呦,蒋先生,您这是说的什么话...这...带假肢伤口磨出水泡是正常的...” “你给我闭嘴!说好能保住我腿的...我信了你,结果呢!” “蒋先生,我们真的是尽力了呀...这些年已经做了五次保腿手术,但是..但是您这身体撑不住啊... ” “滚!你们都是和他们一伙的!看我蒋勋现在这残废样,你们就高兴了是吧,滚,全都给我滚出去!” 男人低吼盖过瓷器粉碎的爆裂声,傅云娇见走廊炸起无数青花色碎片,不由后退一步。 小也扯住她的衣袖,弱弱唤道,“妈妈,这个叔叔好凶啊...” 傅云娇生怕他在外人面前童言无忌,忙蹲下,嘱咐道,“小也,不能随意说别人凶,这样不礼貌。叔叔他不是凶,他就是..生病了。生病的人心情都会有点不好,小也生病的时候不是也会不开心嘛,对不对。” 小也问,“那他要怎么样才能开心点?” 傅云娇说,“会有专门的医生哄叔叔开心的,小也不用担心。只要小也不吵叔叔,乖乖待在妈妈身边,叔叔就会好起来的。” 小也说,“好吧...但是妈妈,这个房子看起来好大好大 ,像个城堡一样...我们住哪里呢?” 傅云娇安慰道,“小也别急,我们等一等,等关奶奶照顾好叔叔,她就会带我们去房间里的。” 这一等也没有等得太久。 走廊片刻出现两三位着白褂,医生打扮的人。 他们提着药箱走进卧房,不多时,便止住男人的怒行。 卧房内嘈杂声渐弱,一行人先后退了出来。 傅云娇仍站在电梯不远处,瞥到关姨在与医生并肩交谈,不好上前,只耐心在原地等候。 关姨吩咐老李带上门,招手与赵医生踱步至楼梯边问,“先生伤口怎么会发炎成这样?” 赵医生无可奈何,“蒋先生自尊心太强,截肢手术出院后,不愿意其他人来替他清洗换药,全靠那个阿有。但是,盲人办事嘛,毕竟有疏忽,再加上他刚开始用假肢...摩擦到了伤口表皮,处理不及时就容易红肿溃烂的。” “那你们不会想想办法,找个男护工来?” “诶...蒋先生不让啊!”赵医生委屈道, “关姨,这事儿是心病...蒋先生三年前右手截肢后就崩溃过一次,后来还好装上了仿生手,他才慢慢习惯正常生活。但是...这次…您也知道这次对他打击有多大...他不配合治疗,我们医生也束手无策啊。” 关姨发愁,“这件事我找裴医生聊过,她目前没更好办法,只能先加重用药,控制先生的情绪,但这不是一两天就能改善的,你们还有其他什么能减轻他疼痛的特效药吗?” 赵医生摇头说,“关姨,截肢后的病人出现幻肢疼痛,都是一个过程。医者仁心,我也理解蒋先生的痛苦,但这种疼没人能替他分担...你还是多劝劝他,先接受由专人护理,处理伤口,这样才能快点好起来。” “哎,道理谁不明白呢,但是蒋先生的性子...”关姨凝眉长吁一口气道, “天上飞惯了的鹰,跌了下来,谁愿意让别人看自己颓败样…好多事得他自己想明白了,才能爬的起来。” “诶…” 赵医生一筹莫展,只能陪着叹气。 关姨送走赵医生,再想起傅云娇,回头看,她依旧垂手站在原先的地方。 关姨抬手招了招,待傅云娇走近,对她说,“你还真是实诚啊,让你站那,就一直等在那?” 傅云娇轻声说,“刚看您在忙,没敢打扰。” 关姨点点头,“态度是好的,走吧,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傅云娇拎了行李箱,牵起小也又与关姨乘坐电梯到负一楼。 当她们独处于电梯内时,关姨望了眼小也,忽然对傅云娇说,“刚才没被吓到吧。” 傅云娇愣了愣,反应过来她是指先前那场喧闹,低声说,“没有。” “那就好。” 关姨抚上小也的脑袋,不知为何又说道,“蒋先生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就是这几年,遇到的坏事太多。” 傅云娇拿不准她话的意思,心想还是谨言慎行好,柔声吐出两个字说,明白。 关姨在蒋家工作二十余年,从普通百姓到达官显贵,什么样的人她扫一眼便知骨头轻重。 与傅云娇共处的这会功夫,关姨已辩出她是情沉静,识分寸。 因此也不再试探,领了他们去到保姆房,把钥匙交到傅云娇手上说, “以后你们就住这一间,里头自带浴室,有 24 小时热水,床单被套都是新换的。” 傅云娇推开门走进去,房间一桌一床一椅一柜,虽陈设简单,可条件已比招待所条件要好太多。 她将行李箱靠上门边,对关姨躬身说,“谢谢您费心了。” “不必客气。”关姨决定先礼后兵,敛了面色说,“有件事,我也要当面问清楚。先让孩子在这休息会,你随我到楼上来。” 傅云娇应下,从包里取出两本故事集,递给小也道,“小也自己看会书,妈妈等会回来。” 小也懂事接过,趴上桌边说,“妈妈你去忙吧,有拼音我能看懂的。” 然后冲门外关姨挥手,“关奶奶再见。” 关姨笑了笑,先一步上楼。 傅云娇跟着她来到餐厅,关姨给她倒了杯水,说坐。 傅云娇接过,拉开桌边的红木餐椅,双膝并拢在椅子边缘。 实木餐桌微凉,傅云娇四处未见杯垫,只把杯底捧在手心,担心水渍留在台面上。 关姨瞧了,开门见山道,“小傅啊,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你的简历和体检报告我都看过,没什么大问题。小红推荐过来的人,我也信得过。不过呢,你带孩子的情况确实很特殊。所以有些话,我先和你说开了比较好,我看你简历上写的未婚,那你这孩子的父亲,是什么人?” 傅云娇没料到关姨是问这问题,她沉默了几秒,思考如何回答才算妥帖。 关姨看出她的犹疑,缓缓说,“你也别多心,我问你不是想打听你私人生活。只不过用新人,难免要调查清楚,若你这孩子父亲背景不正当,往后隔三差五要来找你,那麻烦就多了。你说是吧。 傅云娇指尖被杯底热气暖得发麻,她换了只手重新拖住杯底,缓缓说,“关姨,小也的爸爸已经离世了,所以您不用担心,他会出现。 关姨哦了声,停顿下,说,“那你资料上该写明丧偶才是。” 傅云娇将视线从玻璃杯口抬起,又落下,说, 等雪停 第8节 “关姨,我和他,还没来得及成家。” 第5章 困兽 关姨打量了会傅云娇,末了,点头道,行,我心里清楚了。 随后她拿出备好的雇佣合同,和傅云娇双双签了字。 未婚生子这事,如今也不稀奇。 关姨雇傅云娇来,只为能给自己添个帮手,至于这人的过去往来,只要不给她找麻烦,她统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切尘埃落定后,她带傅云娇屋里屋外转了一圈。 蒋氏这栋房子隐在山腰间,白色外墙呈流线型构造,前后两院都有鹅卵石铺路。 屋顶上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日光倾泄而下,映在雪地上,像块白玉翡翠。 前院种有青松柏木,雪积满枝桠,银装素裹。 走到后花园,傅云娇才发现,花园中央垒了一处木屋,木屋里拴着一只肥壮的阿拉斯加。 那只大狗原在安静睡觉,似乎是闻见有新人气味,忽地爬起来,抖动几下毛发,从木屋里钻了出来。 他的毛发蓬松明亮,体型大过半个人,见傅云娇走来,也没吼叫,老远便伏低身子,冲她热情摆尾。 傅云娇很少在城市里见到如此庞大的犬种,她正踌躇如何靠近,关姨走上前,摸了摸他圆润的脑袋,对傅云娇说,“你别怕,他叫肉丸子,长得是壮了点,但从来不凶人,蒋先生养了两年了。” “喔...肉丸子...” 傅云娇念了下他名字,肉丸子像是听懂了,越过关姨,直直奔傅云娇而来,围在她身边嗅个不停。 关姨拍打掉手中浮毛,笑说,“没想到他还挺喜欢你,这样也好,你熟悉以后,每天早晚各遛他两次,隔半个月记得让老李带他去宠物店洗次澡。” “好的,我记下了。” 傅云娇摊开手掌,肉丸子脑袋自然地蹭了上去,后尾甩得像个直升机旋浆。 关姨又领傅云娇从后院小径进屋,吩咐说,“楼上楼下,共六间卧房,三个洗手间。我,老李分别住在东西两侧,我们俩房间你不必负责。蒋先生的卧室,非必要情况下不要进入,等我通知后你再去打扫。” “每隔两天,会有医生过来替先生进行康复锻炼,锻炼后他需要泡澡,所以浴缸要定时清理。对了,现在疫情反复,你要记得常通风,消毒,避免病毒流入。” 傅云娇连声说好,掏出纸笔,一一记下关姨叮嘱过的事宜。 记满小半页纸,傅云娇停下笔,回头又理了下思路。 虽说打扫的工作量相较在店里做活少了一大半,但是傅云娇总隐隐提着心。 楼上那位先生的火爆脾气,她今天算是见识了。 果不其然,他比小红姐描述得还要难相处。 然而从实际出发,这份工作也确是她这么多年薪水里最高的一份。 所以傅云娇想,无论如何,她都得加倍谨慎行事,让关姨满意,让自己能为明年的日子挣下一点积蓄。 雪又下了一夜。 翌日清晨,不过六点,傅云娇便点了灯起床收拾。 屋里静极了,开足的暖气烘得小也一张脸如同新捏的寿桃。 傅云娇见时间尚早,没急着叫小也起床,自己端起脸盆,去浴室打了热水洗漱。 这屋子只一扇矮窗,云霞的光经窗外栅栏砍去半截,再落下来,就只到傅云娇腰间。 但有光总归是好的,傅云娇朝光亮里伸出手,看细小的尘埃飘浮,心想,今天该是个晴天。 傅云娇换上一身纯黑高领线衫和黑裤,把发丝一寸寸盘至脑后。再用梳子别过碎发,衔起钢卡插进发丝间。 她对镜子左右仔细照过,确认没漏下一缕后,往线衫外罩起一件格子围裙,又戴上两只护袖,拎上提桶和抹布出了屋。 今天是除尘日,虽说有洗地机和吸尘器,不过地板家具皆是实木。 傅云娇舍不得用机器来回拖拽,打湿抹布,拧干九成水分,挨着柜角缝几一一擦拭过去。 不知不觉,干活间她就想起了苏妙。 她想苏妙要是见了她爬上蹲下卖力地擦灰抹地,准要笑她,又不是自家沙发桌椅,用得着这么替别人上心吗。 擦完一楼厅室,傅云娇听见左屋有咳嗽声传来,她估摸是关姨起来,想了下,放下手中湿帕,擦干手,准备去厨房烧一壶茶水。 厨房灶台一尘未染, 宽大台面仅留一只茶壶孤零零垛在那。 蒋先生的饮食有专业营养师负责,他们其余人等一日三餐也是有人定时送来。 傅云娇知道,锅碗瓢盆在这毫无用武之地。 她将茶壶盖揭开去,伸进龙头下方。 水管一开,源源不断的直饮水流出,傅云娇调小水量,踮脚往碗柜深处去够茶杯。 水烧到将开,关姨走了出来。 她喉咙间残着晨起的干哑,边清嗓,边对傅云娇打招呼道,“这么早起来了。” “关姨,早。” 傅云娇礼貌应道,拎起壶把,将热水注入茶杯,携了一张杯垫来。 关姨望了眼杯中浮起的茶包,又瞥见餐桌擦拭痕迹,含笑端茶饮了一口,润了嗓子说, “以后每天上班时间是七点,你不用提前干活。” 傅云娇说,“第一天工作怕不熟练,多匀出点时间也好。” 关姨两指挑起茶线,上下浸泡几回,看茶色渐深又抿了一口,“嗯,做事认真是对的,上午我要出去备年货,八点整,老李会送阿有过来替先生换药擦洗,你在家守着,有什么情况及时和我联系。” 阿有是蒋勋的贴身助理,傅云娇未和他打过照面,但从关姨口中得知,阿有年少失明,是蒋勋曾资助过的学生。 也许因为阿有无法看到他的伤口,也许因为他们都是拥有过健全又失去了的人。 总之,这三年,阿有成了蒋勋身边最信任的人,除了他,蒋勋不愿任何人靠近。 阿有不住在别墅内,每日由老李上下山接送。 傅云娇留心问了下,需不需要提前准备什么。 关姨墩下茶杯说,“不用,阿有来去习惯了,你不必操心。” 傅云娇暗自想,这样也好,要是让她在关姨不在时与蒋勋碰面,她还真有点犯怯。 关姨出门前又上楼去确认蒋勋情况,敲了两声门,无人应。 “先生,我出去办事了。” 关姨贴着门边喊了句。 门后依旧没有回应。 关姨也不以为然,蒋勋的性格她了解,昨天他当众发火失态,现在冷静下来又自觉懊悔。 所以索性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以沉默应对一切。 十几年了,蒋勋就是这样。 看着像只挥动双钳,耀武扬威的螃蟹,其实壳里的肉,比谁都软。 若他当初真能遗传到他老子蒋振庭十分之一的毒辣,如今也不会被那帮人欺负到躲进偏僻山林里了。 一个人一个命,关姨盯着紧闭的木门,轻叹了声,裹紧大衣下楼去。 *** 阿有推开门,屋内闷热气息扑面而来。 他紧了紧鼻子,适应过浓烈药味后,抬手摸上墙边开关。 光刚洒下,室内一隅的男声响起。 “别,别开灯。” 蒋勋哑了嗓子,声线沙得像灌了铅。 阿有轻轻将灯熄灭,反正是明是暗,对他来说也无差别。 他一手沿墙边摸索,一手执盲棍点地,边往蒋勋床边挪去。 蒋勋仰躺在床上,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一点,面无表情。 阿有在他身边坐下,床垫轻微地凹陷下去,他掀开蒋勋被子,扳过他蜷起的右腿。 手术后的几个月,蒋勋几乎没出过门。 他的大腿肌肉萎缩明显,阿有交合两掌按压,轻说, “蒋先生,这几天天气好起来了,您可以多去院子里散散。” 蒋勋偏过头,合上眼,从咽喉深处滚出两个音节,“不去。” 阿有劝说,“老这么在屋里躺着,对身体不好。” 蒋勋说,“我这身体,好不好的不就都这样了。” 阿有将手掌迭起,加重力气道,“还是不一样的,免疫力提高起来,您幻肢疼痛也会减轻点。” “减轻了又能怎么样呢。”蒋勋喉结荡下去,又浮上来,“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阿有想说,蒋先生,其实你还拥有很多东西,很多普通人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 但他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咽进了肚子里。 人和人想要的活法不一样,他阿有想过的日子,或许对于蒋先生来说,是不值一提的。 于是他没再接话,以掌为单位,沿穴位逐一按摩他的肌肉筋膜。 一场按摩结束,蒋勋汗湿了整面床单。 他翻过身,单手扯下睡衣,丢进衣篓。 右手的铝合金关节,活动时会发出类似齿轮运转的收缩声。 蒋勋挑好一副黑色护套,伸开五指,戴上手腕。 阿有在一旁陪着,耳边听进蒋勋换好衣物后,上前架起他左侧胳膊,托力将他重新扶回轮椅。 蒋勋又瘦了,不仅重量减轻,刚刚按摩时,阿有感觉出他后背肩胛骨越发凸起。 他弯腰,踩上了一簇柔软,伸手探了探,发现是蒋勋掉落在轮轴边的毛毯。 等雪停 第9节 他拾起一角搭上蒋勋膝盖问,“蒋先生,早饭吃过了吗?” “没。”蒋勋靠上椅背调整坐姿,避免左腿伤口摩擦到,说,“营养餐太寡淡,我吃不下去。” “那要不让关姨重新雇个厨师过来,给您单做?” 阿有提议。 蒋勋说,“算了,我不喜欢家里人多。” “现在人也不算多,加上新来的傅阿姨,您身边也就四个人照顾。” “傅阿姨?哪个傅阿姨。”蒋勋头回听到这个名字,不由陌生。 阿有说,“关姨找来打扫卫生的那位傅阿姨,您还没见过是么,要不要我让她上来?” “不需要。” 蒋勋果断拒绝道。 他对这位傅阿姨没兴趣了解,此刻也提不起半点精神见人。 反复发作的痛感,像窃贼,偷光了他的心气。 蒋勋按下轮椅启动键,将自己移去落地窗边,停在那说,“阿有,今天就到这吧,你可以回去了。” “可是,蒋先生,药浴还没有泡...” “我自己能来。” 蒋勋转过身,仰起头看他。 阿有有张方正的脸,浓眉高鼻,两只眼睛垂着,各留一条缝隙。 在缝隙里,蒋勋看见的又都是灰蒙。 但即使这样,蒋勋也是羡慕阿有的,他羡慕他还能自由地行走,能跑能跳。 蒋勋几乎快要回忆不起来,脚踩在松软的草地上,是什么感觉。 也回忆不起想走到哪走到哪,踢一颗路边的石子,踢着它走是什么感觉。 但他又记得另外一些事。 比如,他记得阿有从前个子只到他下颌那儿,和他说话时,他只用微微低下眼,就能看清他头顶黑黝的发旋。 如今呢, 如今蒋勋需要费力地昂起脖子,才能看清他嘴唇开合的形状。 阿有收回盲杖,握在手间,嘴角不自觉抿下说,“蒋先生,昨天的事我听说了,要不是因为我的疏忽,也不会导致您伤口发炎,抱歉,我没照顾好您,您换一位能看得见的护工来吧,别因为我...” “和你没关系。” 蒋勋打断他,“你别想太多,发炎是因为我自己戴假肢还不熟练。我让你回去,也不是嫌你办事不好。而是...” 蒋勋太清楚阿有是个心思细的人,所以他没说是他自己想一个人待着,换了理由说, “而是快过年了,你多陪陪阿如吧,她一个人在家也会闷。你不是说天气好吗,那你今天带她出门逛逛,别再耗在我这了。” 阿如是阿有交往五年的女友,和阿有不一样的是,阿如的眼睛还能模糊看见一点点残存的光。 想到阿如,阿有心有点暖,他自己没察觉到唇边有笑意,侧过脸对蒋勋说,“她最近找了个客服的工作,忙起来不会闷的。” 蒋勋问,“做客服?” 阿有知道他疑惑的是什么,于是浅笑解释道,“对,是一家网店的客服,蒋先生,我们盲人用的手机有语音播报功能,还有专门的盲文键盘能连在手机接口回复信息。所以,现在也有挺多其他工作机会的。” 蒋勋说,“原来是这样,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阿有浅笑说,“我们盲人和你们健全人生活的圈子不大相同,您不了解也是正常的。” 他说完,屋里安静了下来。 阿有不知道这安静是因为什么,直到过了一会,蒋勋背过身,没去看他说, “阿有,我不是健全人了。” 阿有的笑滞在脸上,他灰蒙的眼睛无助地在眼眶里打了个转说,“蒋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蒋勋干笑了一声。 那笑声听得阿有舌尖稍稍发苦,他思虑再三,放低声音说, “蒋先生,其实您在我心里,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 “是么。”蒋勋抬眼,注视窗帘上一小块跳跃的斑点,用一种淡漠的语气说,“恐怕也就只有你会这么想了。” 三年前,蒋勋也以为,就算丢了一只手,瘫在轮椅上,自己总会有再站起来的时候。 可在他出院半年后,一切都不如前。 蒋振庭以让他好好休养为理由,暂停了他的总经理职务,提了他堂哥蒋琛上来。 再然后,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蒋祯联合蒋氏其他人,说服蒋振庭通缩减他手中股份,软性要求他淡出公众视野。 整个蒋氏,都不愿再在明面提及他。 今年秋,在蒋勋第二次截肢手术前一周,蒋振庭另娶了新妇。 婚礼低调至极,但蒋勋还是从蒋祯那知道,那女人比他不过大两岁,身怀六甲而来。 于是蒋勋明白了,所谓的父子情义,在他出事那天,就已经随他一起撞上了那辆重型货车,粉身碎骨。 蒋勋同样明白,蒋祯是故意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他的。 时隔多年,她终于能昂首挺胸地站在自己病床前,像看一摊烂肉那样,讥讽地看他,对他说, “蒋勋,你看吧,这就是你的报应。” 第6章 傅阿姨 阿有离去后,地板上没再响过一丝车辙滚动的声响。 蒋勋没去浴室,坐在那任凭冷汗被暖气蒸干。 时间过去了一分一秒,他没有半分移动的意愿。 他就这么把自己留在窗前,看那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飞蝇,被密不透风的窗帘捆绑,挣脱不开。 他看着,看飞蝇一次次扑扇翅膀,被帘缠得无处可逃,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同情的感觉。 但这种同情感又让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让他不知是对飞蝇,还是对他自己。 左腿残缺的肉块,袭来阵阵酸痛。 蒋勋再看不过去,他刷地掀了窗帘,拉开窗,把飞蝇放了出去。 开窗的一瞬间,日光穿透玻璃,直射向他的脸, 蒋勋被刺得晃了眼,抬起手,挡在脸前。 室内恒温二十六度,窗上起了一层薄雾,先前那只飞蝇早就不见了踪影。 下过雪的庭院本该寂静,可蒋勋却听得依稀有孩童嬉笑的声音传来。 “来,你到这边来,对,把嘴巴张开,我把雪球丢进去。” 蒋勋蹙着眉,虚起一只眼睛,仔细又听了会,确定那一声声清脆得像铃铛一样的笑声,的确是从自己家院子里传来。 “肉丸子~坐,把尾巴趴好,对对,别动哦,我给你堆个雪人。” 「肉丸子?」 蒋勋心存疑惑地睁开双眼,把轮椅移至窗台,低下头去找笑声的来源。 先映入眼帘的,是雪地里一串脚印,小小的,比散落在周围的狗爪印大不了多少。 顺着脚印看下去,窗台左侧,一个头戴橘色毛线帽的男孩,正团起一块块雪球,往自己养了两年多的大狗身上丢去。 那只大狗砸了雪,丝毫没恼,惬意地伏在雪地上,大赖赖翻开肚皮,任男孩随搓揉。 笑声,雪地,摇尾吐舌的大狗。 蒋勋想发的脾气发不出来了。 男孩仍用奶音绵绵不绝地与肉丸子交流,肉丸子也好像真能听懂他的话。 他们奔跑在雪地里,相互打闹,玩笑声回荡在空气中。 那样有生命力的笑容,如同在冬日里穿破云层的阳光,闪闪发亮。 蒋勋静静看了会,然后也没有理由的,他随意披了件外套,驶着轮椅,拉开了那扇阻隔住他和外界的门。 蒋勋从专属电梯一直下到一楼,四下望了望,没见室内有人。 晒晒太阳的念头已经没有先前那般明朗。 可他也不想再回到闭塞房间。 庭院门边有一只提桶,桶内的热水在冒着白气,蒋勋绕过它,由坡道滑下,沿石板路行到院中。 皑皑白雪,阳光照上去,如同给整个世界撒了一层糖霜。 蒋勋停在石板路尽头。 不用他再走近,肉丸子已经发现了他的气味。 他扑腾从雪堆里钻出,像是不可置信似地,瞪圆了两只眼睛哈气。 蒋勋和他对视上,肉丸子定了几秒,然后簌簌抖起毛发,抖落一身雪白,朝蒋勋扑来。 他奔跑的速度让蒋勋心中察觉不妙,他急忙想转动轮椅躲避。 可下一秒就迎面撞上一面巨大的,如同墙体一般厚实的绒毛。 重力加速度,蒋勋像只被浪掀翻的独木舟,连人带轮椅后仰着栽了下去。 一声沉重的倒地声惊起枝杈麻雀四散。 蒋勋想,呵,真是讽刺,在他时隔多日再出房门的这天。 整个世界居然是以一种荒诞的,倒立的方式呈现在他眼前。 他右半边身子倒在雪中,脸被硌得似是被刀划开了口子。 肉丸子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闷着头开心地舔吮他脸颊。 蒋勋喘着粗气,推开肉丸子的脸。 等雪停 第10节 男孩踩雪跑来,弯了膝盖,匍在他脸侧问他,“叔叔,你没事吧。” “没事。” 蒋勋不愿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侧过身子,用头拱在石砖上,右手撑地,拼命想借力让自己支起上身。 然而他太瘦弱了,瘦弱到几乎无力承托自己的重量。 一下手不稳,又重重摔回雪里。 这一次摔得狠了,整个脑袋撞上冰面,轰隆作响。 蒋勋咬牙,吸着鼻腔里的铁锈味,忽然想到了那只飞蝇。 “叔叔,你的额头流血了。”男孩伸出手指触上蒋勋的额头。 蒋勋本能地躲闪,啪得挥开他的手,哑声说,“别碰我。” 仿生手没控制好力度,男孩手被打到一边。他张了张嘴,“叔叔...” 雪落无声。 蒋勋偏过头,语气沉下来,胸膛一起一伏,“我不是故意的,你走吧,我不想吓着你。” “没关系,你没吓到我。”男孩歪过头,扑扇睫毛瞧他。 蒋勋被他瞧得不自在,垂眼,恍然发现他是在看他的手。 他的脸在一霎感受到了滚烫,猛地拉过衣袖说,“你怎么还不走。” 男孩又看了看他,然后突然趴在他耳边悄声说,“叔叔,你是变形金刚吗?” “你说什么?” “你是变形金刚对不对...我看到了...你的手,是银色的...你会变身对吧!” 蒋勋扭过脸,对上他雀跃的眼神,“你觉得我是变形金刚?” “对!我妈妈跟我说过,这个房子里住了一个神秘的人,我猜那个人就是你。” 说着,男孩竟随他一起躺了下来。 他躺在他的身边,好奇地从上到下观察着,像是在研究他“变身”的秘密。 蒋勋僵着背,表情不明不暗。 男孩的眼神装了太多的清澈,不带有一丝怜悯或是嘲笑。 然而当他的目光移到蒋勋的腿上时,蒋勋还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膝盖,想躲开他的眼睛。 他开始懊悔,懊悔自己出来前没有佩戴假肢。 男孩看见了他空空荡荡的裤管,他惊呼了一声。 就在蒋勋以为他要像其他人那样说出什么让他生厌的话语时。 他却听他说,“我就知道!你就是变形金刚!叔叔,是不是你平时怕坏人发现,所以故意要把腿藏起来?” “…” “像擎天柱那样,等遇到危险的时候,再一下子变出来,变成武器,打赢怪兽是不是?” 男孩翻过身,两手托着下巴,又问,“叔叔,你变身的时候累不累?我妈妈说,做变形金刚很辛苦的,要天天打怪兽,受伤了也要靠自己修理。对了叔叔,你除了腿能长出来,还有什么地方能长出来呀。” 蒋勋耷下头,没回答他的问题。 他回答不了,所以只能利用大人惯用的回避的办法,转了话题问他,“你妈妈是谁。” “我妈妈...就是我妈妈呀。” 蒋勋呼出一口气,“我是问,她叫什么名字。” “喔,她叫傅云娇。” “姓傅?” 蒋勋想到那位新来的傅阿姨,“那你叫什么?” “我?我叫傅友宁,小名叫小也。”男孩坐起来,手指在雪上写道,“小是很小的小,也是...” 也字刚写出一竖一横。 对面有个身影越来越近。 “小也?” 傅云娇提着一柄扫帚,脚下走得慢。 小也嗯了一声,回过头冲她笑,“妈妈!” 傅云娇刚在后院扫完雪,鬓边碎发结了一层白霜,她问,“你怎么坐地上?” 小也扬手说,“妈妈,你快来,看我见到了变形金刚叔叔!” “嗯?” 傅云娇顿了下,抬眼看见小也身边倒落的轮椅,心惊道,“蒋先生?” 他们身边,外套,毛毯,七零八落,两只滚轮在半空转圈。 傅云娇不知道这会蒋勋怎么会从楼上下来,她丢了扫帚,匆忙跑上前。 蒋勋看上去跌得不轻。 傅云娇扶起轮椅,把毛毯铺在上面,对蒋勋伸出手说,“蒋先生,我扶您起来。” 蒋勋别过头,嘴唇抿成一条细线,没和她说话。 傅云娇以为蒋勋是嫌自己戴着的手套不干净,她摘了塑胶手套,搓热双手,再次伸向前,“蒋先生,地上凉,您这样容易感冒的,我扶您起来吧。” 蒋勋还是不说话。 肉丸子围在傅云娇身边打转,小也先站了起来,他拍拍手说,“妈妈,这个叔叔不用你扶的,他会变身,他可厉害了。” 傅云娇看了看蒋勋,又看了小也,好像明白了什么。 蒋勋可能是不想在小也面前暴露他的狼狈,又可能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而他不吭声,傅云娇只能猜到前者。 她想了个办法,弯腰对小也说,“小也,你先把肉丸子牵去后院好不好,妈妈把他的窝打扫干净了,你带他进去玩一会吧。” “可是妈妈,我想看叔叔变身。” “叔叔只有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才能变身,现在很安全,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超能力,小也乖,你快带肉丸子过去吧,妈妈还要抓紧把前院打扫呢,你不是也想等我打扫完就陪你一起看动画片的吗。”傅云娇哄他。 小也挠了挠帽子,想了下说,“好吧,那叔叔你下次变身的时候记得喊我一起看哦。” 蒋勋低着头,微不可闻地回应,“嗯。” 树枝上的雪扑扑地落,蒋勋睫毛蒙上一层绒花。 在白茫一片中,他瞥见那个女人第三次向他伸了手, “蒋先生,他们走了。” 她话音很轻,落在蒋勋耳边,忽远忽近。 蒋勋挪过眼,看她。 她的轮廓泛着光,眉眼温润清淡。 淡得宛若笼在云雾中的青山。 发是乌黑的,脸却红得娇嫩。 从头到脚,哪有一点是他想象中那位傅阿姨的样子。 灌进领口的雪化了,有凉意渗进蒋勋的体肤,他一开口,连声息都冷淡到极点。 “老李呢?”蒋勋问,任傅云娇的手悬在空中。 “他去送阿有下山了。” 傅云娇没收回手,说,“蒋先生,家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言外之意,此刻除了她,没人能再施以援手。 他要么继续躺下去,要么就得借她的力。 冷风刮过,蒋勋胸口憋进一腔寒气,残肢隐隐作痛。 “蒋先生。”那女人又念他的名字,语调没太多起伏,“如果您不愿意起来的话,那要不我陪您一起坐会吧,总不能让您一个人受凉。” 她说着,作势脱下围裙,也要在他身边躺下。 蒋勋怔住,算是懂了她儿子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随谁,喝道,“别,你别动。” 他不想她碰他,更不想她接近。 傅云娇微微停下动作,似乎在等他把话说完。 她很清楚,蒋勋是不会同意她这个无理的提议的,所以才想以退为进,试着让蒋勋同意她的搀扶。 蒋勋深深盯着她,傅云娇看清,蒋勋的瞳孔是深棕色的。 他的目光谈不上多友善,但傅云娇没躲开,她平静地回望着他。 远方有灰雀啼了一声,悠悠地,回荡过来。 一种蚁噬般的疼痛从蒋勋骨缝里苏醒,他挪开视线,半边脸陷入阴影,过了好一会,才说,“光靠你一个人扶不动我,你把轮椅推到我左边,固定好轮子,用你的重量压上去。” 傅云娇没多问什么,照他说的做了。 她单膝压在轮椅的毛毯上,翻开手掌,面朝蒋勋。 蒋勋翻过身,左手攀上轮椅脚踏,右手手肘从袖子里探出,搭上傅云娇的手。 傅云娇眼底闪过一片银光,她握了握那些冰冷的手指,有点不真实的触感。 蒋勋蜷起指尖,一双瞳仁逆了光,说,“我数一二三,你用力往后拉我。” “好。” “一二三...” 两人皆在数到三的刹那发力,蒋勋屏息聚气,猛地挺起上半身,在傅云娇连拉带拽的作用下,终于垫脚站了起来。 蒋勋起身的片刻,傅云娇才发觉,原来他有这么高,高得遮住了她眼前一大半光。 他的左腿裤管被风鼓起,摇晃得像面旗,傅云娇瞥过一眼,匆匆把视线转移开。 蒋勋脚趾发麻,他忍着,单腿蹦了蹦,扶上轮椅把手。 他的背上薄薄一层,都是雪。 等雪停 第11节 傅云娇想伸手掸去,想了想,又收回手。 蒋勋不爱与她接触,她心知肚明,照顾他不是她的工作,她还是安守本分的好。 蒋勋掀开毛毯,倒转身,朝下重重落座。 傅云娇手还在他手里牵着,突然被向下的力量拉扯,没留神崴了脚,人像只扑腾的蝴蝶,嘭然撞上蒋勋胸口。 “啊…” 傅云娇吃痛,慌乱间,另一只手按上了蒋勋的左腿… 电流似的痛感窜过蒋勋颅顶,他抖了一下,缩着背,死死咬住下唇,硬把闷哼断在了喉咙里。 他们离得太近,傅云娇能闻到蒋勋身上,淡淡的,混合药材和湿气的味道。 她有点慌,倏地爬起来,后退一步,说,“蒋先生,对不起。” 蒋勋合着眼,牙关发紧,面色煞白。 “蒋先生……” 没人应… “蒋先生...” “..." 傅云娇壮着胆子,又喊了遍,“蒋先生…” “你别喊了。”蒋勋眼没睁开,指甲抠进把手,咬牙说,“我还没死。” 疼痛将他的脸扭曲成一团。 傅云娇看他左手背青筋尽显,担忧道, “您…您…” 奈何她您了两三下,也没您出个所以然。 她是想问问蒋勋腿伤如何,可又唯恐一个不小心,踩中他敏感脆弱的神经,惹他发火。 蒋勋的脾气,实在难捉摸。 傅云娇觉得相处的这十几分钟,比她干一天活都要累。 她垂下手,叹了叹气,静默在原地。 蒋勋总算熬到疼痛如潮水褪去。 他缓缓吐出浊气,眸子睁开,眼底血色更浓。 “您好点了吗?”傅云娇小心翼翼地问。 蒋勋不看她,两片唇摩擦说,“托你的福,还有口气。” 傅云娇不是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暗讽,但她听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平和地过滤掉一部分他的话,点点头,说,“喔…那我推您进屋擦点药吧,您额头破皮了…” “不用你操心,我自己会处理。” 蒋勋拧着眉,胃里像吞了颗火球,燥得他喉咙发干。 竖起的边界被这女人一寸寸打破,蒋勋郁结不爽,此刻只想赶紧回到自己房间。 他按下轮椅启动键,调转轮轴方向就要走。 傅云娇不敢挡路,跑去拾起扫帚,又跑来,跟在他身后,保持一臂的距离。 车辙行至的痕迹覆盖上脚印。 蒋勋停住,转头。 傅云娇也停了下来,驻在那儿,眨了眨眼。 他死气沉沉地凝她,火气提到了嗓子眼,”你干嘛总是跟着我。我都说了不需要你操心,听不懂吗?” “我没有跟着您...” “那你干嘛也走这条路?”蒋勋声音高了起来。 “我...”傅云娇攥紧扫帚,一脸无辜地抬手指了指门边,说,“蒋先生,我的…提桶在那里。” 蒋勋望过去,那只掉了漆的水桶孤零零地立在门边,早没了热气。 他扭过脖子,见傅云娇依旧平淡如水的模样,一股无名火愣是憋进了一颗哑炮,吐不出咽不下。 傅云娇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只是想拿桶。 她走上台阶,与蒋勋错身而过,视线也没在他身上停留。 拎了提桶,推开院门,轻飘说了句, “蒋先生,没什么事我就先进去了。再见。” 然后未等话落,人就已经先一步消失在门后。 蒋勋头回见,把主人留在冷风里,自己进屋取暖的保洁。 他被气得仰头笑了声,舔了舔后槽牙,说, “行...这傅阿姨,真行...” 第7章 隔离 傅云娇进屋,没多久,蒋勋也跟着进来了。他轮椅上挂着冰渣,边走边拖了一地湿泥。傅云娇看着,有点犯难。 早上地已经擦了一遍,他这一弄,从楼上到楼下,她又得重来一趟。返工倒还不算什么,只是她想趁关姨没到家前,把屋里收拾得亮堂几净,图个好印象的心愿恐怕得泡汤了。 左思右想几秒,傅云娇快速接了一桶干净的水,提上拖把和抹布,走向蒋勋。 “蒋先生。” 她叫住正欲上电梯的蒋勋。 蒋勋没回头,也没按键,停在电梯口,就用背对着她。 “蒋先生,地砖滑,我先把您轮椅擦干净吧。”傅云娇跑到蒋勋面前,不等蒋勋拒绝,直接半蹲下来,用干抹布包着车轮,上下擦拭道,“您稍等一下,两分钟就好。” 一面抹布很快裹了泥,傅云娇放进桶里用力揉搓来回,又拧干,换一面继续顺着他轮椅的横轴擦下去。 蒋勋两手交握在膝盖上,沉默着,看傅云娇浓墨一样的发落在他余光里。 她干活很利索,擦拭的动作又稳又准,一下一下都带着力,像要把团起的泥块生劈下去。 蒋勋垂眼昵着她,心底腾起了种直觉-眼前这个人根本不在乎他的情绪如何。不管他是冷漠,还是愠怒,好像都对她没有影响。 蒋勋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直觉,他对傅云娇说,“你停一下。” 傅云娇拧起抹布,翻了一面,抬头望他,“蒋先生,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我很讨厌别人未经允许就靠近我。”蒋勋压着眉,牵动伤口血渍。 傅云娇从他渐浓的眸色里看到自己渺小的影子,她放慢了呼吸说,“蒋先生,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这么做?” “因为...”傅云娇眼皮垂下,又抬起,“这是我的工作,蒋先生。” “你想说你的工作就是为了故意和我作对?”蒋勋觉得这回答简直可笑。 “不是,蒋先生我知道您很爱干净,如果一直用着脏了的轮椅,您肯定会不舒服。而且,见到地板有泥印您也会心烦,所以我才会想第一时间把这些东西处理掉。我不是故意和您接近,如果惹您不快了,我向您道歉。” 傅云娇直起身来,朝蒋勋鞠了一躬,“对不起,下次您不同意,我不会轻易上前的。” 她解释得天衣无缝,让蒋勋挑不出一点错。 但是他能听出来,这人的道歉不带一点诚心,例行公事得像输入到大脑中的一道程序。说再多,也不过是为了泄了他的气。 蒋勋觉得,这一拳不是打在了棉花上,而是打在一团又糯又硬的年糕上,粘得他牙疼。 蒋勋的教养还不允许他和一个女人发火,他冷眼,淡淡地说,“你好自为之,以后离我远一点,听见了吗。” “喔,好。” 傅云娇轻声答应,自觉让开路。 等目送蒋勋板着脸,乘电梯上楼后,傅云娇吁了长长的一口气,抬手腕蹭了蹭下巴的汗。 还好在蒋勋叫停前,她就已经顺利把两个轮子都抹干净了,这下,楼上应该也不会有新的脏痕产生。 傅云娇松快地提起脏桶,瞄向墙上挂钟,想,时间还早,她还能把地板擦得再锃亮些。 浴室内,酒精棉球被随意掷在洗手台上,乱糟糟一团。 有几滴碘伏滴在台面上,散开来,像朵绣红的梅花。蒋勋扫了眼,没理会,光着上半身抵在池边,左手捏紧创可贴,偏头,用牙咬开。 仿生手搁在床头柜上,他懒得再去拿,叼着一角,试了几次才撕开。要放在以前,蒋勋是不会允许自己做这样粗暴又不雅观的动作。 但现在,现在很多事他没得选。 额头伤口不深,就是血流得多了,看着吓人。 蒋勋吐了塑料纸,撕下一边胶布,对着镜子,贴了上去。 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邃,自进门眉头就没展开过。 蒋勋左右转了下脑袋,看脸上没其他挂彩的地方,团起废纸,丢进垃圾桶。 这间浴室很大,搬来前期关姨特地让人在浴室内多加了许多扶手,方便他使用。蒋勋扶上洗手池边的架子,解开拉链,一脚站在地上脱裤子。 裤腿褪下的时刮到左腿残肢,蒋勋嘶了声,忍着疼,几步蹦到浴缸里。 热水将他的残缺包围,蒋勋挤出沐浴露,强忍着擦洗。他的腿发炎未好,今天又渗了雪水,如果处理不当的话很可能会感染。 蒋勋在浴缸里躺了会,抹了把脸上水珠,起身对洗手池的方向唤,“嘿,siri。” “我在。” “拨打关姨电话。” “好的,正在为您拨出。” 短暂的忙音后,电话被挂断。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蒋勋听见,扭了头,再对 siri 说,“拨打老李电话。” 等雪停 第12节 电话拨过去,老李也是未接通。 蒋勋起了疑,等了一会,又重新给关姨拨号。 这次过了好久,电话那端才有声音传来,“喂,蒋先生。” 蒋勋还未开口回话,关姨的语气难得一见的慌张,“您...您先听我说,有个情况不太妙,我们小区刚刚被查出有疫情新增了...我和老李都是红码,市区下令要送我们去集中隔离...整个别墅区也要被封控十四天。” “什么?” 蒋勋从浴缸坐起,溅出一室水花。 谁能料想,这么远离市中心的地方还能有疫情渗入。 封控…隔离… 蒋勋抿唇,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头关姨还在说,“您别急,我正在和工作人员交涉,看他们能否同意我们回去一起居家隔离。但现在到了年关,各个社区都严防死守,生怕出一点纰漏。我估计很难通融...您看...我们...” 关姨说话声低了下去,蒋勋没等她说完,已经听出她意思。 “你和老李现在在哪?” 他问。 关姨报了社区街道的名字,蒋勋说,“你等我,我去联系。” 挂了电话,蒋勋迅速冲掉身上泡沫,裹了件浴袍,扶着把手起身坐在马桶上。 一冷一热,蒋勋腿很不好受,但他顾不上管,把手机通讯录打开,调出蒋琛的号码。 “喂,什么事?” 蒋琛像是刚睡醒,打了哈欠问。 蒋勋直接把事情说了遍,末了补充道,“我们不是和市局有政府关系往来吗,你找人问问,能不能想办法把他们送回来。” “找关系...” 蒋琛重复了这三个字,蒋勋听见他点了支烟,“找什么关系啊?为了这点小事,让我去麻烦人家领导?再说,规矩就是规矩,要是人人都要托人情办事,这个社会还有没有的好了?” “蒋琛...” 蒋勋咬了咬牙,“你知道我这...情况特殊。” “我知道啊。” 蒋琛吐了口烟,“所以我当初劝你,多找几个护工,你又不听。现在他们俩要被送去隔离点,你没人伺候,我能怎么办。” “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蒋勋低吼了声。 吼声顺着电流传向百里之外,蒋琛指尖抖了抖,弹出将坠的烟蒂,哼笑道,“你对我吼有什么用?有本事你说动蒋桢或者你爸,只要他们发话,我立马给你当牛做马去。蒋勋,你能不能看清现实?以前因为你是老爷子的独子,大家看在他的面子上才让你能享受那些特权。现在?现在蒋氏愿意一辈子养着你就算不错了。” 蒋琛吸完最后一口,掐了烟头,“听我句劝,这事,你乖乖按照上头吩咐做,十四天也不长。年底了,大家都挺忙的,还有...” 蒋琛斟酌了下,暂时没把蒋振霆后娶之妻快临盆的事透露给蒋勋。 不管怎么样,蒋勋说到底也是他堂弟,蒋琛当年在他手下做事时,也确实得了点照顾。 所以他这会念了点昔日情分,好言对蒋琛说,“你小区封控的事,我会去和物业沟通好,让他们帮你把物资运上来,有什么需要的,我也会找人带给你。蒋勋,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至于其他诉求,你还是找老爷子去说吧。” 蒋琛算准了他的死穴。 “他不会在意我死活的。” 蒋勋的眼睛藏在湿发后,一张一合,像盏燃到尽头的灯,晦暗飘摇。 蒋琛又笑了下,挂断电话前说,“你心里清楚就好。” *** 傅云娇站在窗口发呆,水壶突然爆发的阵阵尖锐气鸣声唤回她的思绪。 她缓了缓神,拔下电源,把热水灌进茶壶后,又拿出手机,反复翻看关姨给她发来的五六个文档。 《饮食搭配》,《肌肉按摩技法》,《换药流程》,《康复运动步骤》。 每一篇都看得傅云娇头大。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样?傅云娇想不通向谁能要一个答案。 三十分钟前,傅云娇得知她和小也要被困于这里十四天的消息。 三十分钟后,傅云娇被关姨临危受命,成了看护蒋勋的唯一人选。 傅云娇想过推辞,可关姨直接开了一个她不可能拒绝的条件-照顾蒋勋直至隔离期结束,日薪 2000,保洁工资另算。 于是她所有准备好要说出的口的理由,都被这一大笔钱堵了回去。 “小傅,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很困难的事。” 关姨刚到隔离点,自己还没安顿好就给她打了视频,“可事情紧急,蒋先生如今能靠的上的人,也只有你了。” 傅云娇想到蒋勋对她的态度,说,“关姨,蒋先生说过让我不要靠近他。负责他的饮食,我还能应付,但换药,护理,这些事我估计他不会同意的。” 关姨连连摇头,“你不要管他嘴上说什么,蒋先生这人我了解,他就是个嘴硬的。你不要怕,我会去多做他思想工作,说服他慢慢接受你。小傅,不论蒋先生对你再发脾气,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忍一忍,对他宽容些,他不是个坏人...他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 关姨忽然吸了吸鼻子,怅然垂目道,“说句僭越的话,蒋先生就像我自己孩子一样,这几年看他受了苦,糟了罪,我跟着也不好受。如今家家户户都盼能团圆,他却被一个人丢在这没烟火气的地方...诶...小傅,你就当帮关姨一个忙吧,就当替关姨照顾他,好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傅云娇也没有狠心再拒绝的余地。她只有硬着头皮,接下这份活,对关姨表态道,“好,我尽力试试看。” 可接下来的日子,到底要和楼上那位如何相处,傅云娇一时还真摸不清分寸。 她转过头,再度看向窗外,雪似乎又有欲下的趋势。 寒风卷积着乌云飘过,闷沉一片,恰如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片刻后,傅云娇找了张纸笔,细写下几页。 提了提气,往楼上一步步走去。 第8章 牛腩煲 三楼走廊玄关挂了张油画,线条极简,只有几个抽象色块。 傅云娇不大看得懂,反正艺术,可能越不懂就越值钱吧。 她待在走廊,手里握着纸页踱起步,等把想说的话又顺了一遍逻辑,才敲响蒋勋卧室的门。 敲门三下,傅云娇指关节扣得清脆。 门后有轮椅压过地板的声音,但是门没开。 傅云娇毫不意外。 她又扣了下门,说,“蒋先生,是我,小傅。” 一句废话开场,门里鸦雀无声。 傅云娇做足了心理准备,自顾自说下去,“蒋先生,我刚盘过冰箱食材,除了鸡蛋和牛腩之外,还有三文鱼,西红柿等。这是我会做的菜谱,您看下,晚饭想吃什么。” 傅云娇把纸张对折,塞进门下缝隙。 纸张盖住一小块光斑,静静待在那,无人去抽。 “物业说,每隔两天会派人送一次物资,您有什么想要的,可以提前告诉我,一般家常菜我都会做,味道可能没您以前吃的好,但填饱肚子还是可以的。” 傅云娇的声音柔软,扑在厚重的木门上,像隔了一层纱。 或许再怎么样也不会有人应声,傅云娇也无所谓,照着在心里打过的草稿,把该说的话说完了。 她立在门前等了等,等到确定那人不会提问后,顺着原路准备回去。 台阶刚下了三级,身后的光束忽而被拉长拉扁。 傅云娇耳尖动了动,收回脚,转过半边身子看过去。 那人轮椅抵在门边,影子斜斜的,一半照在地上,一半映在木板花纹里。 傅云娇和他四目相对,没说话,等蒋勋先开口。 他人隐在光线之后,肩宽背薄,头发湿在领上起了卷。大概是刚洗完澡,他一只线衫袖口挽上去一小截,小臂滚了几滴水珠。 傅云娇望着,觉得找不到一个词语,能确切形容蒋勋此刻给她的感觉。 她看他手搭在门把上,握紧又松开,反复几下后,目光沉向她的脸,说,“你过来,我们谈谈。” “好。” 傅云娇走上台阶,来到他门口,站定。 蒋勋拾起地上的纸张,带上门,丝毫没想让她看清自己卧室的打算。 他挪动到走廊上,傅云娇跟着,背靠上大理石栏杆。 蒋勋理了下思路,仰头说,“既然现在整个家就只有你,我,你儿子,我们三人一起隔离。有些事我必须提前和你约定好。” “嗯。” “第一,我可以允许你们和我共享这个家的部分资源,比如食物,水,电,家用电器这些生活用品。但是,使用期间不能有损坏,否则原价赔偿。” “好。” “第二,我的作息是晚十早九,你和你儿子要配合,不能熬夜,不能吵闹。除非得到我允许,否则不能进入我的房间,打扫也不可以。” “是。” “第三...” 蒋勋目光下滑,粘着创可贴的眉头略微拧住,“我不管关姨是怎么交代你的,我还是那句话,离我远点。除了替我做饭,其他事我都不需要你负责。要是她问起来,你就说一切都好,不用说别的。”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蒋勋打断,“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他直看向傅云娇,眼光透过湿发,带着不容商榷的劲。 傅云娇抿了抿唇。 她本可以说句喔,然后赶紧完事走人的。 但是毕竟拿人钱财,傅云娇有自己的原则-她不能糊弄事。而且傅云娇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打工,她想要是她隐瞒不报,万一蒋勋真有个闪失,那可不单单是结不了工资的事。 蒋勋见她没反应,皱眉道,“你怎么不说话?没听懂我意思?” “我听懂了。”傅云娇掀起眼睫对上他,“可是蒋先生,关姨是真的担心您。” “所以呢。” 傅云娇深吸一口气,“所以您可以不接受我的照顾,但是我不能配合您去圆这件事,您的身体情况,我得一五一十和关姨汇报。” “我身体好得很,还没到不能自理的地步。”蒋勋脖子仰高一度,水滴到他锁骨处晕开。 一想到没能把关姨和老李接回家,蒋勋有隐隐的自责。 加之刚刚关姨在隔离点,不在乎自己住宿条件简陋,反满心满眼都是对他的挂念,蒋勋的自愧和无力感像条蛇钻了出来,他垮了脸加重语气道, “傅云娇,你最好别自作聪明和关姨乱说什么。不然我明天就把你开除了。” 他推着轮椅往前进了一步,轮轴顶到傅云娇膝盖,傅云娇被迫着后退,腰撞在栏杆边,生疼。 蒋勋动气的时候会念人全名,可惜傅云娇不知道, 等雪停 第13节 她缩了缩膝盖,往右挪开说,“蒋先生,就算您要开除我,也还是得等到十四天后。而在这些天里,我得对您负责。” “我说了我不需要。” “需不需要是您的事,该怎么做是我的事。” 傅云娇想横竖蒋勋对自己都没有好感,所以干脆把话说开道, “您不想和我接触,不愿见我,我都能理解。可关姨嘱托我要照顾好您,我就得尽到我该尽的职责,您讨厌我没关系,但别和自己身体过不去。” 她的声调四平八稳,不卑不亢。 蒋勋噎了下,眸光生刺,尾音贴着喉咙刮了出来,“少让我看见你,就是对我身体最大的照顾。” 傅云娇听着,微微歪头看他。 这是傅云娇第一次近距离正视蒋勋,落在她眼里的蒋勋的脸是削瘦的,骨骼凸起,让她不自觉想起学素描时用的那些石膏像。 他眉眼挂着明显的烦躁和嘲讽,可偏偏脸颊一侧有一颗梨涡。那颗梨涡削弱了蒋勋的气势,也让傅云娇开始慢慢相信关姨说的那句话-蒋勋这人,最是嘴硬心软的。 于是傅云娇尝试着又往旁边挪了挪,欠身说,“哦,好,那为了您身体着想,我就不在您面前晃悠了。我先下去准备晚饭,今晚做番茄牛腩面。” “我不喜欢面食。”蒋勋下意识拒绝。 “那您喜欢什么?” 傅云娇成功把蒋勋带偏了话题。 “没有喜欢的。你做的我都不会喜欢。” 蒋勋像是在说晚饭,又像在指别的。 “喔...”傅云娇垂下眼,盯着自己脚尖,食指勾了勾鬓边的发。 就在蒋勋以为这女人终于识点实务的时候,却见傅云娇轻轻地抬起头,冲他不咸不淡地笑了笑说, “您不爱吃面,那我再煮一点米饭好了。” “你…!” 油盐不进,真是油盐不进! 蒋勋恨恨地用舌尖顶起腮帮,胸膛起伏凶狠。 木门被轰然甩上,傅云娇面前卷起一阵寒风。 她偏过头,拨开额前吹乱的发,想,没事,十四天而已,忍忍就过去了。 蒋勋这套房子虽然从未动过锅灶,但炊具碗具却一应俱全。 傅云娇从碗柜找出一盅砂锅,小火慢炖,不到两小时,牛腩煲的香气满溢。 外头上了冻,肉丸子以往都会缩在自己木屋里头睡觉,可自从他见到小也和傅云娇搬来后,便粘人得再也不想回自己窝里,软磨硬泡贴着后院玻璃窗哈气,想让傅云娇放他进来。 傅云娇询问过关姨,得到许可后,替他擦干净四只拳头大小的狗爪,默许他在客厅趴起。 时间快到六点,小也伏在灶台边写拼音,傅云娇一边看着火,一边回答他的问题。肉丸子睡了会,醒来晃到小也腿边,蜷成一团,给他充当暖脚器。 牛腩已经煲得入了味,傅云娇舀起汤汁尝了尝,味道淡了些。 她放下锅盖,拿来调味罐,忽想起赵医生嘱咐蒋勋的饮食要少盐少油。于是盛出半碗备用,在瓦罐剩下汤里加了勺盐。 鸡蛋剩余三十个,傅云娇数出四个,打在小碗中,加了料酒和香油,隔水慢慢炖着。 蒋勋不吃葱姜蒜,傅云娇想了想,起身去冰箱找出银鱼和鸡腿肉,切碎放至鸡蛋羹提鲜。 牛腩面是傅云娇拿手的,小也爱吃,肉丸子也沾光得了几块肉。 楼下人吃得津津有味,然而直到晚饭结束,蒋勋也没现身。 期间傅云娇上楼请过他两次,蒋勋统统以不饿,不吃为理由挡了回来。 傅云娇估摸他仍是在对之前的事生气,便也不强求,端着餐盘下楼,静静收拾好厨余垃圾。然后用两个保温盒,将他那份餐食分别装起。 洗碗时,小也帮忙把碗筷端过来,踮脚趴在池边问她, “妈妈,变形金刚叔叔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呀,他是不喜欢我们吗?” 傅云娇拿着擦碗布,手里尽是泡沫,低头看小也说,“唔,不是的..叔叔他只是口味和我们不一样。” “他不喜欢吃你做的饭?” 傅云擦完一只碗,放向一边说,“也不是吧...叔叔他...” 傅云娇不想让小也感受到她和蒋勋之间不合的气氛,脑筋转了转答道,“叔叔他是变形金刚呀,所以他不吃我们人类的食物,他都是吃电池,充电的。” “充电?”小也眨眨眼,“那叔叔一直在房间里呆着就是在充电吗?” “对,他不仅要给自己充电,也要给他那个战车充电。” 傅云娇给蒋勋的轮椅想了个贴切的比喻。 小也貌似信以为真,嘴巴张得大大的说,“好酷啊!妈妈,这个叔叔也太厉害了吧,我觉得他比聂叔叔还要酷!我以后能多去找他玩吗。” 小也说完,两只眼睛期待地看向傅云娇,等待她的同意。 傅云娇擦洗碗筷的动作放缓下来,看水流一遍遍冲刷泡沫。 作为母亲,她当然清楚小也期待的是什么。小也经过和她相依为命的这些年,比同龄的孩子都要懂事乖巧,他很少向傅云娇提出请求。 但是傅云娇知道,小也心里悄悄藏了一个秘密。 每年新年,小也都会许愿,许愿有一天爸爸会出现在他面前。 即使傅云娇解释过很多遍,他的爸爸去了另一个宇宙。小也仍会坚定不移地期盼着。期盼在某天,一觉醒来,他的爸爸能够驾驶飞船,从宇宙的尽头飞到他的身边。 在更早的时候,他曾把这个心愿寄托在聂桉身上,而现在,他似乎想把这个心愿分给蒋勋一点。 傅云娇很轻地叹了下气,指尖戳上小也鼻头,语带温柔地说,“小也,妈妈觉得变形金刚叔叔也许不喜欢和别人玩。 “怎么会呢?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玩呢?” “有的呀,变形金刚叔叔就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我们要学会尊重别人的习惯。” “这样啊...” 小也耷下脑袋,有点失落。 他手指抓在瓷砖边,过了会又问,“可变形金刚叔叔总是一个人,他不孤单吗?” “这个嘛…妈妈也不知道…” 傅云娇沥干碗碟上的水,对小也转头说,“也许会吧,也许他也会有孤单的时候吧。 第9章 鸡蛋羹 晚睡前傅云娇又去了一趟楼上。 整个三楼都沉寂着,光降在她肩上, 又冷又明亮。 蒋勋房门依旧紧闭,这次傅云娇没敲门,将保温桶放在他门边,留了张便签。 「蒋先生,鸡蛋羹在第二层食盒,味道清淡,对胃比较好。您吃完之后放在这,我明天来收。」 她放好晚餐后,转身走出几步,又回头,瞧了眼顶头落下的月光,重回到蒋勋房门前。 傅云娇怕夜晚的凉风将便签刮走,提起保温桶,把便签纸往里塞了塞,用桶底压实。 做完这些后,她蹲在那里,侧耳听了听门那边的动静...门内悄无声息的,也不知里面的人睡没睡。 傅云娇伸手,犹豫地曲起关节,在距离木门几毫米处停滞不前。 算了,她能做的也就这么多,剩下的交给关姨吧。 傅云娇收回手,直起身子,默默走回自己房间。 回到房里,小也正在和苏妙视频。 苏妙披了件棉袄,身后背景是贴着喜庆挂历的老旧衣柜。 美容店失火后,苏妙眼见年前也没什么活可做,索性提前买票回了老家过年。 她老家在南方乡下,湿寒交替,一入冬便阴雨连连。 苏妙回家没几天,手上生了冻疮。她痒得抓心,边挠边对傅云娇说,“怎么点这么背?真要在那破地方待够两个星期?” 苏妙铺开床被,把枕头拍松,接话道,“是啊,规定就是这样,没办法。我们这算好的了,还能在家隔离,下午我看物业挨家挨户贴隔离单,想想他们工作人员也挺辛苦,得一趟趟跑。” “你还有闲心担心别人。”苏妙指甲盖刻在小指肿起的红包上,“十四天以后都要到小年夜了。你年货来得及备么,难不成要在招待所过年?” “不会。”傅云娇露了个笑,“我和聂桉商量好了。等隔离结束,辛苦他来接我们下。我和小也去他们那儿蹭顿年夜饭。” “那行,你们人多也热闹点。”苏妙换了只手挠起。 傅云娇瞥着,轻声道,“你别再挠啦,落了疤,来年开春手就不好看了。” 干她们美业这一行,要是连自己的手都保养不好,哪还有客人愿意光顾呢。 苏妙听着,手停了下来,嘴上怨道,“诶,在外忙活一年,以为回了老家能歇歇。结果呢,白天替我哥带孩子,晚上要帮我妈喂猪。一天干不完的事,哪有空管什么好不好看,再说,我们这样的人,要漂亮有什么用?” 我们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傅云娇想不出答案。 苏妙又和傅云娇吐槽起昨天她妈带上门的相亲对象,三十五离异男,说是在镇子上当保安,实际就是个临时工,每月到手 2800,还要一天一包玉溪,给女主播刷火箭。 苏妙她妈也没和她打招呼,直接领了人进家门。说过年就把好日子定下来,等十五过完就能操办起婚事。 苏妙气得两眼一黑,扬起扫帚连人带她妈一起赶了出去。 她咬着牙对傅云娇说,“我早就看清了,我妈就是把我当提款机。平时不闻不问,一到缺钱的时候,要盖房子,我哥要娶老婆的时候,就一口一个女儿地叫着。现在正好看我到岁数了,就想把我当作过年养肥的猪,找个人再卖一笔是吧。做梦去吧!老娘这次拿了工资就跑路,他们一分都别想再从我这搜刮走。” 她越说越激动,端起桌边茶缸咕咚咚灌了好大一口水。 解了渴,用手抹去唇边茶梗,像想到了件事,忽然高起声调说,“哎,不对,我们这个月工资是不是还没发?” 傅云娇被她这么一问,也愣了愣。 基本工资固定在十五号发放,绩效和奖金会拖到月底。 傅云娇这两天被太多突发情况绊得分不开身去想这件事。 她连忙翻开手机短信,上下找了遍,发现确实没收到银行提醒。 “好像是没发...”傅云娇退出聊天视频,打开手机银行。密码输进去,余额还是那几位数。 傅云娇心里惴了下,捏紧手机,好一阵没说话。 苏妙在那头喂了两声,待傅云娇应了后,说,“真是奇怪啊,往年老板娘还会趁过年提前发,让我们高兴高兴呢,这个月是怎么回事?” 等雪停 第14节 “可能店铺重新装修,用钱的地方太多,老板娘一时周转不过来吧。”傅云娇既是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你别多想了,好好在家休息休息。没准过几天钱就能发下来了。” “但愿她别是拖欠工资。”苏妙撇撇嘴,“我这个月加了那么多天班为的什么啊,还不是为了凑点钱,能给我自己买个 iphone?这破手机,天天卡,自拍美颜都糊成什么样了。” “嗯,等拿到钱就去换一个。” 傅云娇顺着她说。 “那你呢,你有了钱要干嘛?” “我啊...” 傅云娇心里算了笔账,“有钱了想给小也买个儿童手表,再买个好点的加湿器,北城冬天太干了,他容易流鼻血。”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存起来呀。” “哎,你就不想想你自己?” “我没什么需要买的,该有的都有。” 苏妙揶揄她,“傅劳模,你好歹也对自己好点吧。大过年的,给自己买点漂亮衣服,别一天穿得和黑寡妇似的。” 苏妙本意是想劝傅云娇对自己大方点,没想嘴走在脑子前,一出口才意识到戳中了她的隐事。 关于傅云娇那位“短命”的前任,苏妙也只是听说过一二。 她见屏幕里傅云娇不语,忙大力拍打自己嘴巴道,“我说话不过脑子,该打,该打!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秃噜嘴了。” “不要紧。” 傅云娇淡淡地笑,“我知道你没恶意。” “害...”苏妙搔了搔脸,“你不生气就行。其他的我也不多说了,你在那边照顾好自己和小也,对那男的也得留点心眼,别看他是残废了,但人心隔肚皮。万一他对你动了歪心思,你可千万别怕,直接下狠手锤他。” 傅云娇想蒋勋对她恐怕是避之不及吧。 不过她还是领了苏妙的好意,笑笑道,“好,我心里有数的。” 后半夜,傅云娇总睡得不踏实。 她辗转反侧片刻,怕吵到小也。裹了件毛衣坐起,拧亮桌上的灯。 小也窝在靠墙里侧,额头沁出细密的汗。傅云娇将他抱到床中央,掖了掖被角,坐上床沿,神思朝了很远的地方飘去。 今晚的月亮是下弦月,傅云娇抬头,看矮窗边散落的,清冷的银色光晕。她看了会,又低下头,目光落向熟睡中的小也。 看着小也的脸,傅云娇的呼吸渐渐沉静下来。 他的眼睛,鼻梁还有唇角的弧度,已经有了那人的影子。 连他的头发,也柔软得和他如出一辙。 傅云娇猜,如果他能见到小也,一定也为她觉得骄傲吧。 他会不会惊讶,以前那样一个柔弱温吞的小姑娘,居然成为了位顶天立地的妈妈。 他会夸夸自己吗,不,他太容易害羞了。他大概不会说什么,只是会搂住她,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像他常做的那样,吻上她的脸颊说,“娇娇,辛苦了。” 傅云娇想着,抚过小也的额头,嘴唇贴上他的面颊,像低语,又像在怀念什么。 她独自坐了会,借洒在地板上霜一般的月色想了会心事。 也许是月色太清冷,冷得让她脑中不断浮现起一个人的脸。 傅云娇回眸,看了眼时间,十一点二十八分。 离蒋勋的入睡时间过去快一个半小时。 他吃过晚饭了吗?还是仍在生气…何必呢,饿得胃痛还不是自己难受。 傅云娇想到蒋勋的脾气,叹了口气。 到分针走向半点时,她拢好外套,轻手轻脚关好屋门,走上楼梯。 蒋勋门前,保温桶原封不动地立在那,傅云娇俯下身,抽出便签纸。 上面的字迹被湿气晕得有些模糊,傅云娇捏在手心,不确定蒋勋是不是进门后就没再出来过。 餐食一点没动,傅云娇合上盖子,思考该不该把蒋勋的情况这会就汇报给关姨。 她还在想着,一门之隔里突然传来异响。 那响动像是什么重物砸向地面的声音。 傅云娇吓了一跳,捂住胸口缓了缓,慢慢凑近到门边。 屋里再度静了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而傅云娇悬起的心却放不下去。 她思虑再三,咬下唇,鼓起勇气拍门呼喊道,“蒋先生,您没事吧。” “蒋先生? “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确认一下您安全,您要是听见了应我一声好吗?” 傅云娇加重力气拍门,屋内依然了无声响。 尽管蒋勋以前也不爱回应,可傅云娇隐隐觉得屋里的沉默太过反常。 她心跳不自觉加快,两手拉住门把用力晃了晃,高声喊, “蒋先生,您再不说话我就进来了。”: 傅云娇故意激将,宁愿蒋勋发声喝住她,也怕他继续一声不吭下去。 可走廊上来来回回只飘荡她一个人的声音。 傅云娇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劲,试着转动门把手,却发现蒋勋从里头反锁了。 事到如今,傅云娇脑中幻灯片似地闪现过无数种可能。 但每种可能的走向都让她害怕。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想关姨发给她的消息,飞速跑去楼下,从她房间衣柜隔层找出卧室备用钥匙。 蒋勋在刚入住这里时,情绪持续低落,关姨生怕他会想不开,在屋里寻短见。于是悄悄配了三把备用钥匙,一把带在她身上,一把留在车里,剩下一把就放在自己衣柜中。 这事她只告诉了傅云娇。 “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用它。” 傅云娇想起关姨一再强调的事。 闭眼三秒,下了决心。 傅云娇取了钥匙,三步并两步爬回楼上,耳畔心跳一声盖过一声。 她将锁匙插入锁眼,扭动前,最后一次拍了蒋勋的房门。 她诚恳地在内心祈祷,祈祷能有一丁点动静让她不用打开这扇门。 然而,傅云娇的祈祷没有灵验。 “就只能...赌一把了。” 傅云娇定了定神,一百八十度旋转门锁。 当听见锯齿咔哒合上的那瞬间,她几乎忘记了呼吸... 推门入,室内昏暗无光。 傅云娇依靠在门边,努力适应着黑暗。 “蒋先生?” 傅云娇觉得自己声音有点飘渺。 她迈出一步,抬手沿墙壁摸索开关。 啪嗒,灯开了。 黑夜和时间被一同照亮。 床上的人瘫着手脚,像一具尸体,地上凌乱散开水壶,琉璃台灯,还有药瓶,纱布。 傅云娇紧张得手心手背都是汗,她往蒋勋床边走近,推了推他的胳膊。人没动,但仔细听,他还有气促虚弱的呼吸声。 傅云娇又连忙捡起床下药瓶,对着光,看瓶身上的字。 【非甾体消炎止痛药】 还好,还好不是她想的那样。 傅云娇喘了口粗气,把心咽回肚子里。 虽然不是最坏的情况,但眼前的蒋勋身体状态明显算不上好。 他的双眼紧闭,脸色煞白,唇角干得起了皮,嘴里断断续续发出一两声囫囵低喃。 傅云娇听不清他说什么,趴到床边屏息,依稀听出他似乎呢喃的是个单音节-妈... 原来再强硬的人,痛的时候也会想妈妈。 傅云娇默了默,探出手指,搭上他的脖颈,感受脉搏跳动。 蒋勋的体温像一块烙铁,烧得浑身上下起了战栗。 傅云娇也说不清,她是不是因为那声呢喃而对蒋勋动了恻隐之心。 她默数完他脉搏频率,松开手,径直走向浴室接了一盆温水。 储物架上摆放了各种尺寸不一烘干好的浴巾。 傅云娇挑了一条中等大小的,浸到水中打湿,拧干,端着水盆和毛巾回到蒋勋身边。 她把水盆放上床头,掀开被子一角。 蒋勋罩了件宽大的睡衣,人陷在床垫中。 傅云娇卷起他的长袖,用湿毛巾轻柔地擦过他的肘窝。 发烧的人,物理降温还需要擦拭他的颈部和腋下。 傅云娇也没多想,弯下腰,右手撑在床边,左手摸上蒋勋领口纽扣。 他的纽扣是圆粒样式的,傅云娇指尖沾水,捉了几下未捉住。只好放下毛巾,再倾身向前,两手齐齐把住两边解开。 扣子依次解到倒数第三颗,傅云娇的发垂在蒋勋胸膛上。 她全身贯注在纽扣之上,丝毫没注意其他。 在快要解开最后一节的那瞬间,傅云娇的手腕突然被一股强力扣住,她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子已经被那股力量拖拽向前。 等雪停 第15节 “你在做什么...” 一阵灼热的气息喷在傅云娇耳边,她挣扎,抬眼间,猛然发现那人盯着她的眼神阴鹜狠戾,像潜于深林中的某种野兽… 第10章 冲突 傅云娇手腕被扯得翻转开来,她呼了声痛。惊讶一个烧成这样的人,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蒋勋的温度一点点渗进她的毛孔,他施力,又问了她一遍, “你在做什么。” 这一遍,蒋勋每个字都咬紧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 他的语气过于有攻击性,仿佛悬在傅云娇头顶一把明晃晃的刀。 不用看,光听声音,傅云娇也能判断出他的愤怒几近满格。 然而蒋勋不会知道,这样的冲突,傅云娇并不是第一次面对。 刚生下小也时,傅云娇为了奶粉钱,在足浴城工作过五个月。 足浴城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客人大多是暴发户,包工头和民企小老板。 他们热爱在酒过三巡后呼朋引伴地去足疗推拿,更爱为了充面子,出手阔绰地给技师小费。 他们会把沾满油渍的钞票塞进傅云娇的衣领,也会借酒劲变着法地占她便宜。 在底层服务业讨生活的人,要想自保,性子自然要被锤打得刀枪不入。 傅云娇还记得,在足浴城乌烟瘴气的包厢里,自己也曾被一个醉酒男人用强力锁住了双手,压在按摩椅上。 她的后背摩擦着塑胶味的椅垫,呼吸间尽是令人作呕的浊气。 男人断定她平时低眉顺眼惯了,肯定是个不敢反抗的软柿子。 而谁知道那一次,傅云娇用一把不到两寸的修甲刀,生生切下对方半个小指,让血染透了一整桶洗脚水。 傅云娇的人生从来不是童话故事。 比蒋勋恶劣百倍的烂人,她都遇见过 所以就算此时他再怒目而视,她也觉得不过如此。 她在短暂地惊愕后,很快恢复理智,平静地直视蒋勋说,“蒋先生,请您先松开我。” “你先回答我!”蒋勋怒气快要将傅云娇淹没。 “您先松开我。” 傅云娇有种错觉,觉得再被蒋勋这么拧下去,自己关节将会错位。 她转了圈手腕,竭力忍痛和蒋勋周旋道,“蒋先生,您不是不允许我靠近吗,那您觉得我们现在的距离是合适的吗?” 傅云娇太清楚,蒋勋的弱点是什么。 她说话的同时,有意松懈撑在床沿的手肘,任垂缦似的发拂过蒋勋的脖子和胸口, 好似在提醒他,他们距离过近。 然后如她所料的,蒋勋被她毫无征兆的俯首分散了心绪。 他在她气息钻进鼻腔的刹那,迅速折过脸。 “傅云娇!” 蒋勋近乎低吼,甩开对她的钳制,一把将她推向床下。 傅云娇跌坐在床边,打翻了水盆。 水泼在身上,湿湿漉漉,略显狼狈。 然而她像是早有预料一般,脸上表情也无起伏,掸开毛衣上的水珠,静静站了起来,说, “蒋先生,您发烧了,我不知道您能不能混着吃退烧药,所以只能先帮您擦身体降温。” “你凭什么碰我?我说过多少次,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那您觉得我怎么做才对?” 傅云娇反问他, “蒋先生,您是聪明人,请您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是眼睁睁看您发烧生病,还是不管您伤口化脓,我都只顾自己吃好喝好就行?” 蒋勋深深喘气,一时无法反驳。 傅云娇不等他质问,又说,“关于肢体接触这件事...我道歉,但我确实是没有其他办法了。不过您放心,您对我而言是无性别的...所以我对您完全没任何...” 傅云娇停顿,咬字干净利落地说, “生理欲望...” “你!” 愤怒像碗烈酒,烧得蒋勋眼底猩红。 他误以为傅云娇是暗讽自己残缺不全,遂而指着门外,不再顾什么教养,什么尊重,拧眉对傅云娇吼道, “你给我滚出去!滚!” 傅云娇脚下不动,静得像棵扎了根的树。 “滚啊!你听不懂人话么!我叫你滚!” 蒋勋气急了,随手抄起一个抱枕朝她方向砸去。 傅云娇眼见着,也没闪躲。 抱枕擦过腮边,傅云娇淡淡地把砸乱的头发捋耳后,说, “蒋先生,如果您觉得出了这口气就能让您高烧退了的话。那我建议您,可以用您手边的茶杯砸,这样见效更快一点。” “你以为我不敢是么!”蒋勋梗起脖子,半身绷得像根拉满的弓弦。 他想不通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厚脸皮的女人,吼她,骂她,赶她走,她都不在乎。 哪怕在他情绪濒临失控的关口,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平静的,一种对他漠视的平静。 这一发现令蒋勋莫名产生了不甘与羞恼。 那感觉像极了他幼时学下围棋,自己手执黑子,只知道一味鲁莽厮杀,而未看清白子以静制动,引他入局。 下棋如为人,越是冒进,越容易暴露自己的破绽。 蒋勋想到这,脑中突然迸发出了种奇怪的念头-他恍惚觉得眼前的傅云娇,就像那执白子的人,一举一动看似不温不火,却每一步都压制着他。 念头起了萌芽,蒋勋再看傅云娇的目光添上层雾,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女人并不如他想象中的简单。 他冷眼瞪着傅云娇,傅云娇也看向他。 他们之间只剩焦灼的空气,和蒋勋一下一下沉重的呼吸声。 傅云娇担心再僵持下去,蒋勋的身体扛不住。 她退让了,放软语气道,“蒋先生,您再生气也不可能解决问题。不如先放下对我的偏见,我们先处理伤口,等您身体好了再和我置气。您要是介意的话,这次我带一次性手套好吗?” “你少在我面前装好心。”蒋勋那股狠劲又上来了,“你不就是因为想挣这份钱,又怕我死了你不好交差的吗。” 他勾手,抽开床头第二格抽屉,看都没看,抓出一摞钞票,扬在傅云娇身前,说, “来,给,我给你两倍的钱,你拿了钱,给我滚远点。” 洋洋洒洒的纸币落在床上,地板上,水盆里。 无序的,像是一张张没有价值的废纸。 傅云娇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鲜红色的纸,不发一言。 没想到狗血电视剧里,被豪门用钱砸的桥段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傅云娇似笑非笑地呵了声,屈下膝盖,把四处散落的钱捡起,归拢,再把打湿的钞票单独晾到一边,一张接一张铺平。 她有意无意地放慢动作,根本不在意蒋勋的脸色黑沉得如何。 蒋勋旁观着,气管传来阵阵支离破碎的嘶哑。 接近二十多小时未进食,他的体力早已透支不足。 他背手扯住床单,逼自己不能在傅云娇面前晕倒,暗自咬紧下颌说, “傅云娇,现在你可以滚了吧。” 他以为这是对她的羞辱。 可他不了解,这对傅云娇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他看着傅云娇把所有的钱卷握在手心,声音低缓得似河流对他说, “可以。” 然后说完,跨过了一地狼藉,头也没回地,熄灯下楼。 *** 在下楼后的一段时间,傅云娇不是没想过,就随蒋勋自生自灭算了。 他如此不知好歹,又性情古怪。 明明已经病得起不来床,还要逞强,把自尊心看得比命重要。 傅云娇觉得简直不可理喻。 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编辑成文字,正要发送给关姨。 转念想,他们一起隔离,如果蒋勋有个闪失,她就是第一嫌疑人,脱不了干系。 再说小也也在这,万一被他看到什么不好的事,那孩子也会留下心理阴影... 傅云娇苦思许久,把打出的消息删除。 她静坐在黑暗中,无奈等月光淡去,回望向三楼,想,到底哪条路才能走得通呢… 蒋勋再睁眼,是被一股热流暖醒的。 那股热流顺着他的喉咙涌向肠胃,再涌向四肢。 等雪停 第16节 像一渠水源,灌溉他的伤口,让他不再干涸麻木,让他忘记晕厥前的痛。 热流是清淡的,又带着浓郁的米香。 蒋勋提起眼帘,缓缓地,缓缓分辨自己身在何处。 还是那间房,那张床。不同的是,蒋勋耳边有童音回响。 “妈妈,变形金刚叔叔还能醒过来吗?” “能的...” “那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呀。” “喝完这碗米汤就可以了。” 蒋勋在余光中,看见一只汤勺递进他的唇角。 那股热流沿他舌尖滑下,蒋勋本能地吞咽,舔了舔唇,身体慢慢有了知觉。 他抬眼,看额上搭了一片湿帕,再转头,看向握住汤勺的那只手。 准确地说,握住汤勺的那只不是手,而是个红得烂俗的橡胶手套... 蒋勋被这颜色逗得想笑,可他嘴角却扯得吃力... 红色手套又舀了一勺米汤,贴在他的上唇。 蒋勋喉结滚动了下,挪开唇,声音微弱,目光森冷, “傅云娇...我不是叫你滚了么...” “嗯。”傅云娇将汤勺收回,轻描淡写地说,“但那是滚一次的价钱。” “什么?” “您甩给我的那些钱,只够滚一次的。”傅云娇说,“蒋先生,有句话您说对了,我确实是因为钱才来照顾您的。要不是看在钱的面子上,您和我不过就是陌生人。滚我已经滚过一次了,货物售出,概不退换。” 蒋勋哑然失语,他挣扎起身,奈何全身酸软地像烂泥,被傅云娇轻轻发力就按回了床上。 掌控与被掌控者在瞬间被调换了位置。 傅云娇占了上风。 小也趴在一旁,懵懂地看着两人。 “傅云娇...” 蒋勋声音哑得如破锣,喊她全名也没一点气势。 傅云娇不想和他再费口舌,夜已深,她疲乏得很,她舀起另一勺,吹开热气,递到蒋勋唇边说, “您想快点恢复体力,就好好把饭吃完吧,别乱动了。” 蒋勋别过脸,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他们之间仿佛再次陷入了新一轮的循环。 傅云娇真的不懂,蒋勋不领情她做的事就算了。 为何总要别扭地和他自己较劲? 他难道真以为自己不吃不喝惩罚的是她吗? 傅云娇放下汤勺,心平气和地和他商量,“蒋先生,我今天打扫了一天,真的很累...您可不可以配合我一下,把饭吃好,把药上完...” “滚。” “我这次戴了手套...” “别和我说话...” 傅云娇憋了口气,把汤碗端近,“我不碰您,您吃点东西,自己把药上了好吗,您的伤口在渗血,再继续拖下去,折磨的只会是您自己,您想您家人知道了得多心疼啊...他们...” “你闭嘴!” 「家人」二字像根导火索,引爆了蒋勋隐藏在深处的炸药包。他恨恨扭过身,大手一挥,只想再次推开傅云娇。 可他挥出的胳膊不偏不倚正撞上傅云娇端起的那碗粥。 一大半汤汁洒在她手上,一大半浇在他的身上。 汤勺和碗,摔个四分五裂... 风从门外呼啸而过,卷动纱帘。 蒋勋怔住,想问的话卡在嗓子眼,又咽了回去。 “妈妈,你没事吧...”小也吓得不知所措,颤着声音问。 傅云娇垂头,目光盯在那些碎瓷片上反射出的光点上,半晌说,“小也,你回房去。” “妈妈...”小也看看蒋勋,又看看傅云娇,有点害怕,因为他在傅云娇脸上看见令他陌生的表情。 “回房等我。” 傅云娇对小也下了命令,声音很轻,但砸在满地的碎瓷片上,足以令人心惊, “回去,天亮以前,不要出来。” 小也走后,傅云娇霍然抬手,锁上蒋勋的房门。 第11章 手 屋里又暖又静,米汤黏在蒋勋的下颌,风一吹,干成一块块浆糊。 理不清,甩不掉。 蒋勋觉得,傅云娇也是这样。 她把门落了锁,摘了手套。 蒋勋有点警觉地问,“你想干什么。” 傅云娇不回答,直冲冲奔着他的浴室去。 刚出锅不久的米汤,饶是隔着手套,傅云娇也感受到了烫。 她不相信蒋勋没被烫伤。 蒋勋还试图在她身后吼,“你给我站住。” 但他太虚弱了,吼出来的声音闷沉嘶哑,对傅云娇而言,轻飘飘的,起不到一点警告作用。 傅云娇很快又出现,手里扯了几条毛巾。 蒋勋瞪着她,眼眶血丝遍布,怒得向头兽。 傅云娇依旧视而不见,反正蒋勋的三板斧她早已熟悉了,瞪她,骂她,推她。 除此之外,他还能有什么其他招式么。 她卷起袖口,三两下逼近蒋勋,眼里少有的冷厉和坚定逼得他心肺颤动。 他意识到了她想做什么,全身血液燃烧起来,费力地把头顶在床板上,折起身子,咬牙切齿地说, “傅云娇,你别过来!” 仿生手搁在床另一侧,蒋勋唇咬得乌紫,左手死死抠住床沿,想借力将自己划船似的拉向床边。 傅云娇轻巧捕捉到他的意图,直接跑向床头,握住蒋勋的胳膊,将他扯了回来。 “你放开我!” 蒋勋大喝,不敢相信这女人竟然会大胆成这样。 傅云娇充耳不闻,口中含着毛巾,单膝压上床,举起他的胳膊,奋力拖拽到和床头圆柱匹及的高度。 蒋勋在傅云娇手里挣得像只被放上油锅煎炸的蚕蛹,扑腾翻转,身下床单凌乱不堪。 即使他体力耗损严重,但男女力量悬殊过大。 傅云娇力气在耗尽的边缘,眼见快压制不住蒋勋,一咬牙,直接翻身上床,跨坐在了他腰间。 重量压下去,蒋勋怔住,继而浑身烧灼得通红,大惊失色地喊,“你干嘛!” 蒋勋觉得这女人一定是疯了,不仅用蛮力压在他胸口,还三下五除二把他的左手和床头绑在了一起。 他现在已经难以形容自己内心的震怒,但凡言语能化作把刀,蒋勋肯定已经把傅云娇杀了一万次。 傅云娇跨坐在他胯骨上方,两手扯紧毛巾的节扣,像是怕不保险,又在外层绑上了另一条毛巾加固。 蒋勋恨得牙根发涩,目露寒光地说,“傅云娇,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 她又不是白痴,怎么会不知道这么做下去会怎样。 可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受伤,她背锅。他出意外,她吃不了兜着走。 怎么选都是一个结局,傅云娇心里做了决定,松开手,低下头看他,说,“知道,您要把我开除。” “不仅开除,我还要告你!” “告我什么?” “虐待侮辱!我告诉你,傅云娇,你这次真的完了!我发誓我蒋勋....呜...呜!” 蒋勋后半句全被傅云娇用毛巾堵进了喉咙里,她托起他下巴,像在哄一个幼儿,缓声说,“别乱动了,上完药就好。” 蒋勋甩开头,疯狂用舌尖推着毛巾。 “傅云娇!” 蒋勋囫囵不清地发音。 他活了二十四年,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屈辱,哪怕蒋家人再瞧不惯他,也不过是敢背地里阴阳怪气,置喙几句。 谁会像这个女人一样,竟直接把他绑在床上,压在身下! 好,好,这女人是要把事情做绝了! 蒋勋在心里咒骂着,傅云娇已经下床从他房间里寻找到医药箱。 她重新回到蒋勋身边,拿出一把剪刀,沿他的睡衣下摆一路剪到领口。 蒋勋右腿不自觉屈膝,自尊无处安放。 他到此刻恼的不仅仅是傅云娇,更恼的还有自己。 他恨自己连最普通的翻身取物都做不到,也恨自己无力阻止残缺的躯体要暴露在一个陌生人眼前。 剪刀剪碎的不仅仅是他的衣物,还有许多别的东西。 等雪停 第17节 蒋勋心如死灰地闭上眼,头埋进枕间,喉咙间一直发出似呜咽又似低吼的声音。 傅云娇剪开布料,拨下他肩膀上的睡衣,看着烫红一片的印渍,眉心微皱。 她猜得果然没错,米汤大半泼在蒋勋身上,要是任他自己处理,他绝对宁愿忍着痛也不会向傅云娇求助一点。 过刚者易折,说到底,蒋勋也是个可怜人。 傅云娇叹了叹气,用湿毛巾擦掉他身上的污渍,取出烫伤膏,用棉签沾着,一点点擦上去。 膏药微凉,蒋勋的肩膀抖了抖,呼吸不自觉加重。 “疼吗?” 傅云娇问,唇微启,贴近他的体肤呼气。 她的嘴唇是温热的,耳边发落下,像青柳拂堤,刮过蒋勋锁骨,有点痒。 蒋勋拧过头,又拧回去。 她狠的时候是真狠,上药时动作也是真的轻柔。 每一次都像怕弄疼他一样,不忍下力。 她在他耳边说,“蒋先生,忍一忍。” 蒋勋紧闭着眼,脑中突然浮现了很多不一样的感觉,这感觉不受控的,从他贫瘠的心里钻了出来。 她其实...一直想做的,也不过是...想照顾好他? 蒋勋脑海中冒出一个不属于他的声音。 这声音来得荒唐突兀,蒋勋腾地睁开双眼,紧紧拽住那团困住他的毛巾,觉得自己简直是烧昏了头脑! 傅云娇当然无从知晓蒋勋的内心活动,她只盯着蒋勋泛红的皮肤,发愁地想明天可千万别起水泡。 蒋勋肋骨下方,烫伤最为明显,成片的红肿皮肤单用棉签蘸取已经涂抹不开。 傅云娇洗干净手,把药膏挤上指尖,反手,覆上蒋勋的骨节,两指并拢,推开... 药膏,湿润,按压... “呜...” 蒋勋两臂绷紧,猛然扭头,撞上傅云娇的眼睛。 傅云娇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收起指尖问,“弄疼了吗?” 蒋勋没说话,深深地看着她,呼吸起伏一下高过一下。 傅云娇也在温和注视着他,她的指尖跟着她流连,问,“这里疼,还是这里疼?” 薄唇一张一合,似海妖低吟。 蒋勋缄默,别过脸,指甲嵌进掌心,强令心跳放缓。 处理完烫伤,傅云娇走向床尾,掀开被角搭在蒋勋的腰间。 虽然在此之前,傅云娇见过蒋勋空空荡荡的裤管。 但真当她近距离再看时,她不得不承认,在起初的几秒钟,她内心有隐隐的抗拒。 那种抗拒不是出自嫌弃或是害怕,而是出于本能的,她对于未知事物的抗拒。 傅云娇很快敛了神,深呼吸几次,想将蒋勋的裤脚慢慢提上去。 这过程是极其艰难的,艰难到,傅云娇觉得她和蒋勋打了一场硬仗。 蒋勋铁骨铮铮,右脚不断蹬打床榻,嘶吼挣扎。 傅云娇拼命按压,身上汗湿了一层又一层。 幸好蒋勋身高足够,傅云娇能用上老办法,她把他的脚腕捆上床沿一角,整个人拉成大字。 反正蒋勋心里早就恨死她了,恨一次和很两次的区别也不大。 傅云娇这么想着,把绒被蒙上蒋勋的眼,说,“蒋先生,对不住了。” 蒋勋的裤脚,一直提到膝上,傅云娇才见到那块模糊的类似圆柱的肉块。 不同于他的断掌,蒋勋的大腿仍然存在,强壮的,与常人无异,充满着蓬勃的生命力。 然而在大腿末端,那一条条伤口像是强行将他的生命力砍去了半截,歪歪横横的,如蠕虫一样,匍在他的断肢表面。 看到这样的伤痕,傅云娇很难不去联想伤痕的主人经历的是什么样的锥心之痛。 她不忍心看下去,取出药瓶,照着赵医生的方法,替蒋勋上药包扎。 蒋勋蒙在绒被中,筋疲力尽,已经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的怒火像燃尽的爆竹,炸得声势浩大,可伤不了傅云娇分毫。 蒋勋躺在黑暗里,黑暗放大了他所有感官知觉,放大了碘酒涂在伤口的辛辣,同时也放大傅云娇用手掌一点点包裹他的残肢的温暖。 蒋勋能感觉到,她的手似乎很软,很小,要两只掌叠在一起,才能包裹住他。 她的动作无疑是生疏的,但又有自己的节奏。 仿佛把那截残肢当做生命,用双手与他对话,给予他安抚。 这感觉令蒋勋陌生,又快要令他颤抖。 他情愿对傅云娇是气是厌,也不愿意自己对她带来的温暖产生迷恋。 当傅云娇的手不知不觉来到了蒋勋的大腿骨附近,他的双臀一下绷劲得比石块还硬。 黑暗中,有种莫名的,令他惶恐的躁动愈演愈烈。 像春风吹又生的野草,像天干物燥的火烛。 她搓揉的力道,一下下都极其认真。 一下一下,手掌撩动他的神经,似羽毛,似落叶。 从未有一个异性的双手,离蒋勋的丛林如此接近。 蒋勋颅内闪过一道雪白的弧光... 他不是傻子,他清楚地察觉到了自己身体某种东西正在苏醒,某种他本以为不可能会再有的欲念,像沉睡于冰山下的海怪,从他的躯壳里醒来,张牙舞爪。 三年了,纯粹的贪恋,纯粹的本能,无法自欺欺人的欲望。 这样的场景,面对这样的人,它居然苏醒了过来。 蒋勋羞耻难耐。 他羞耻的不是欲望本身,而是无法接受自己的欲望源头来自于她。 这羞耻甚至已经盖过他的残缺被她直视的羞耻。 一个人怎么能对自己讨厌的人产生…欲望? 他这样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蒋勋仓皇地提起右膝,头颅极力在绒被里摆动,试图分散傅云娇的注意力。 然而他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就越是让傅云娇先一步发现了他的异样。 不是她视线敏锐,而是他肿胀得太过凸显,想让她忽视都不行。 傅云娇惊了下,搭在他大腿两侧的手忽而虚虚垂落,顿了顿,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蒋勋也注意到傅云娇的停顿,他知道她看穿了他。 他掩在绒被中,脑中嗡鸣一片,耳根红得几欲滴血。 蒋勋现下成了那个心虚的人。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蒋勋一遍遍在心里默背出师表,强行勒令自己禁止想象。 傅云娇什么话也没说,她见过别的男人也有这种情况,按摩常常做到一半,那家伙趾高气昂地昂着脑袋,虚张声势。 那些男人也是厚脸皮的。非但不羞,反而会故意说些荤话逗弄她。 越是遇到这样的事,越要表现得不值一提,才能灭了他们的威势,让他们知道,她没什么可怕的。 傅云娇挪开视线,把手放回,足把蒋勋大腿血液搓揉循环,才抿着唇,拉下他的裤腿,罩上绒被遮挡。 夜深,人静,雪雾暧昧不清。 傅云娇摘掉蒋勋口中毛巾,解开他的手脚。 蒋勋坚硬未消,横亘在被中,尴尬无比。 他看着傅云娇,逼迫自己直视她的脸, 她在他眼里,过于平平无奇,容貌脾气,相比于他以前那位未婚妻,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她究竟凭什么,凭什么让他起了欲念? 蒋勋无解。 但是此时此刻,他应该要说些什么,他必须要说点什么。 蒋勋一双眸盛了许多傅云娇看不清的水雾。 这件事,说什么呢?怎么说都是尴尬... 傅云娇觉得他没必要向自己解释,于是未等他开口,先说,“这很正常。” “什么?” 傅云娇抬头,“我说,这个反应,挺正常的,您别放心上了。” 她给这件事定了结论, “以前在足浴城,有许多男客人喝完酒后也会...像您这样。所以,这就是个生理反应。我知道您对我没什么想法,我能理解,您不用再说了。另外,多余的话我也不会说,总之今晚所有的事我都会保密,一切后果我也会承担。蒋先生,我很抱歉我的所有举动,我保证我们以后不会再见,您的生活再也不会受影响,告辞。” 傅云娇累了,累到已经无力再去强打精神和蒋勋共处一室。 她想她来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以为安守本分地干活就能得到应得的。 可今晚她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超乎了自己的控制。她没把握,再这么下去,自己会不会作出其他出格的事情。 况且她也不知道蒋勋会如何追究她的过错。 算了,傅云娇,钱哪有那么好挣,你就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等雪停 第18节 傅云娇拾好杂物,在下楼时,迈过台阶对自己说,算了吧,就放弃了吧。 蒋勋有很多话想问,也有很多话想说。 但他错过了那个时机。 在傅云娇说完那一大通话后,他讶然无言留在原地。 脑中涌入太多信息,忽然不知该先处理哪个... 她为什么会轻易觉得这事很正常? 她在足浴城工作过?他把自己当成那种没素质的客人?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们再也不会见面? 她是,想要一走了之了吗? 有太多问题接二连三浮现,蒋勋越来越发现… 他猜不透傅云娇的心。 第12章 不干了 蒋勋一夜无梦,再醒时已过次日正午。 他少有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睁眼看日光摇摇晃晃荡在窗帘缝中,有点恍惚。 烧退后,精神恢复得差不多,就是肌肉还留着酸胀。 蒋勋坐起,靠在床头靠了会。等意识清明,下床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干。 放下空杯,昨夜种种不可避免地冲进脑中,一幕幕一句句,再浮现,情绪又和当时不大一样。 傅云娇做的那些过分的事,蒋勋要是有心追究,能告得她倾家荡产。 但真要论道理,她也确确实实替蒋勋退了烧,止了痛。 何况...何况还有之后发生的,蒋勋无法解释的事。 他在心里考量了一番,去浴室简单洗漱后,把那件被傅云娇剪碎的睡衣连同所有毛巾统统揉乱丢进垃圾桶,像是借此能把昨天被她压制在床上,脸面尽失的回忆一起丢进去。 做了这些,蒋勋还是不解气,他又挪动轮回床边,狠狠把床单被罩全扯下来,扔在地板上,故意压了几个过来回。 床罩被压出车轮泥印,蒋勋拾起,想到傅云娇待会又无奈又要费力洗干净,心里总算偿有了点报复她“恶霸”行径的快感。 离开房间前,蒋勋特意对镜子照了照。 镜面里他的脸色苍白,黑发凌乱地遮着眉,远看上去,像个插在田埂上歪歪扭扭的稻草人。 蒋勋左右扭了扭头,觉得自己要是以这幅模样去找傅云娇谈判,总缺了一点能镇住她的气势。 他找了把刮刀,把胡须刮了个干净,又随手抹了点发胶,把前额的发撩了上去。 浓眉现出,蒋勋的面部变得清晰流畅,整张脸添了几份英气。 他去衣帽间挑了件黑衬衣,领带打到一半,想了想,不过是和一个小保姆谈判,何必拿出以前商业谈判的架势对待。 于是单手扯开领结,甩进衣橱,关门扬长而去。 从三楼下到一楼的几分钟,蒋勋快速在脑中罗列出他将要和傅云娇谈判的条条框框。 隔离还剩十二天,他必须要让傅云娇知道,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谁才真正享有绝对的主导权。 蒋勋盘算过,物资最他目前手握的重要筹码,既然如此,他计划从一日三餐入手,对傅云娇建立奖惩制度。 若傅云娇今后对他言听计从,不再欺负他,那他可以免费提供供她生活的一切物资。 但如果她再有违拗他意志的行为,蒋勋不仅要克扣食物供给,还要反向她收取高额违规费用。 蒋勋正构思到奖惩条例的第三条细则,电梯门开,他驶着轮椅出来,在客厅转了一圈,没见到傅云娇身影。 他再移到厨房,也是没见人。 厨房灶台边有只蒸锅正在工作,蒸汽从锅盖自涌向上,蒋勋扫了眼,没多大兴趣,推着轮椅又转向前后院。 一栋房子绕了两圈,都只有他一个人。 蒋勋回到客厅,心里起了疑惑,张口不重不轻地喊了声,“傅云娇。” 没人应。 他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对空气又说了遍,“傅云娇?” 依旧无响应。 轮椅速度放慢下来,蒋勋停在落地窗边,脑中不断萦绕傅云娇昨晚最后对他说的话。 窗外还是一片雪景,白茫茫的,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 蒋勋透过窗,仔细辨别前院到大门的那截路上是否存在一连串脚印痕迹。 他正看得聚神,楼下有了脚步声。 蒋勋迅速收回视线,把轮椅转向楼梯方向。挺了挺腰背,沉下嘴角,换上一副不怒自威的表情。 傅云娇右手拎着行李箱,箱子不重,装的还是来时的东西。只是她怕磕碰到楼梯拐角,走得小心,两手拖在箱底,低头看脚下路,自然没注意到楼梯口停着的人。 沿楼梯走了两步,傅云娇站在台阶上,转头留意小也,轻声叮嘱道, “小也,把糖纸包好,不要把叔叔家桌子弄脏了。妈妈先把东西放上去,你在房间自己玩,妈妈等会来接你。” “知道啦,妈妈。” 小也应得欢快。 箱子提到一层,傅云娇拉出拉杆,把挂着的背包取下背到胸前,扣上拉锁,抬头就看见蒋勋出现在她眼前。 他上身穿得单薄,前臂搭在腿上,冷面对着她。 傅云娇一愣,觉得蒋勋今天看上去,好像和之前有点不一样。 她还未想出是哪一点不一样,面前的人已经说话了。 “你要走?” 蒋勋问的是疑问句,语气却笃定的很。 傅云娇放开拉杆,提了提背包,想该来的还是得来,与其通过关姨传话,这样当面对峙或许能更好地解决事情。 她把行李箱搁到墙角,拉开背包,拿出个用牛皮纸包裹紧实的信封,走到蒋勋跟前,递给他,说,“蒋先生,这是您给我的钱,一共三万六千元,您数一数。里面多出的一千二是我自己身上全部的现金,我知道可能不够赔您的精神损失费,但我现在只能拿得出这么多。您要是...” 傅云娇抿了抿唇,垂眼看自己的指尖,底气有点不足,“您要是觉得不够,我们可以协商一下,我给您打个借条,等隔离出去后补给您。” 傅云娇手伸出去,好一会没人接,她拿不准蒋勋的态度,抬起头,看他嘴唇闭得紧紧的,隐隐又像要生气的前奏。 傅云娇实在不想再花精力继续揣测蒋勋的情绪,她曲起胳膊,把信封收回,淡淡道, “蒋先生,我今天早上已经关姨提了辞职...还和社区...” “为什么。” 蒋勋没等她说完,打断道,“为什么突然要辞职?就因为昨晚?” “对...” 傅云娇觉得蒋勋问了句废话,昨天两人都已经闹成那样,她不主动卷铺盖走人,难道还真的等他把自己赶出去? 她正欲继续和他说她想向社区申请单独隔离或是把他们安置到隔离点。 蒋勋抢先又抛出一个令她奇怪的问题。 “你不是说你能理解的吗,你不是说这就是正常反应吗?” 蒋勋几乎是咬牙压着声音说的。 傅云娇没听懂他说的意思,不明所以地嗯了声。 他握紧拳头,手来回来去在轮椅边摩擦,红晕突然从颈子一直蔓延到耳廓,傅云娇看不懂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嫌她能拿出的钱太少。 她捏了捏信封边,想递出,又想还是等蒋勋先开口说条件的好。 屋里又陷入了安静,蒋勋偏过头,不与傅云娇对视,脖子上的红晕越来越明显。 傅云娇正想问他是不是过敏起了红疹,蒋勋捏合住手指关节,神情一瞬由羞恼转变到严肃,对傅云娇说, “傅云娇,我是不可能会对你有一点感觉的你懂吗?” 他突如其来的一句弄得傅云娇莫名其妙,她还不知如何接话,蒋勋定定地自说下去道, “真的,你如果不信任我的话,我可以给你写保证,签协议,如果我蒋勋要是在和你同住期间对你做了任何性骚扰行为,我自愿把我名下这套房子过户给你。” 性骚扰?协议?过户? 傅云娇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听。 蒋勋说着,见傅云娇依然满面疑惑,急推着轮椅转向电梯方向说,“走,你随我去书房,我现在就把这协议拟给你行了吧。” 蒋勋从不屑他人的评论,可他实在不能接受傅云娇对他人品的猜忌。 他准备好的谈判技巧早抛之脑后,现在一门心思要证明昨天的事就是个意外,他为人坦坦荡荡才不是什么好色之徒。 他转身走出一段路,回头发现傅云娇没跟上,低头又移到她身边说, “你不满意这个方案?那你自己提,我听听。” “什么方案?”傅云娇听得云里雾里。 “还有什么方案,你不就是因为那件事觉得我是个流氓,所以才想不干了么。傅云娇,我告诉你,我和你以前工作时遇到的那些男的不一样,你不能这么想我,你这是对我...” 蒋勋顿了顿,抬头看她,后半句每字都念得极重,“对我人格的侮辱。” 傅云娇到这时才大概知道蒋勋在意的是什么事,她想她明明一句话也没说,怎么就被扣上了人格侮辱的帽子,微微皱了皱眉,弯腰解释说, “蒋先生,您误会了,我要辞职不是因为...那个事儿,而是因为,我觉得我不适合这份工作,也没能力照顾好您。抱歉这两天给您添麻烦了,这些钱,我给您放在这。您要是觉得不满意,可以随时和关姨说。” 傅云娇将信封小心放置在离蒋勋不远的矮几上,坦诚道, “蒋先生,我不是有意哭穷,而是我...最近经济确实不宽裕,八千元是我能力范围内能负担的最大金额,您看,这个数字可以吗?” 蒋勋恍然他们对话的频率压根就不在一条直线,他眉心拧到一处,问她,“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给我补偿?” “我昨天对您态度不好,希望您别告我。” “那我说了要你钱了么?你觉得我差你这几千块?” “您不差,可是我再多也拿不出来了。” “那你...你就想用一走了之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 蒋勋那股子一拳打到棉花的憋屈感又浮了上来。他想自己就像个做好了完全准备的拳击手站上了擂台,而对方突然举了白旗,嬉皮笑脸地说,不打了,老娘不陪你玩儿了。 等雪停 第19节 这么一想,他也不知为何,憋着气忽地板起脸,用训下属的态度训她, “傅云娇,你还说你隔离期间要对我负责任,你就是这么负责的?说不干就不干,这就是你工作态度?” “我没有。” 傅云娇最不满被人无端指责,她摘下背包,快步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门,指着冷鲜室码得整齐的保鲜盒,为自己辩解说, “蒋先生,您未来三天的餐食我都已经做好放在冰箱了,您热了就能吃。蒸锅里是我做的紫薯芋泥糕,我知道您不爱吃面食,所以和邻居互换了糯米粉。这个糕点饱腹感强,又容易保存。所以这几天您完全不用担心吃饭问题。” 蒋勋望着满冰箱的新鲜饭菜,再望向傅云娇,见她眼底的乌青,哑了哑声问, “你不会为了做这些一夜没睡吧。” 傅云娇不回答,关上冰箱门,人走到客厅,重新背上自己的包,多一分钟都不想再留。 蒋勋跟在她身后,轮椅驶来,压在她行李箱一角。 傅云娇后退一步,问,“还有什么事吗,蒋先生?” 蒋勋没立刻说话,眼睛垂着,转了又转,咳了声说,“你就这么走了,那锅糕点怎么办?” “蒸锅有智能温控,到时间会自动跳到保温模式。” “哦...” 蒋勋显然没想到傅云娇的答案,他脑中飞快思考了下,又找了个理由,“可是除了吃饭,你还有其他很多工作没完成交接。” “比如呢?” “比如...” 蒋勋眼一瞄,随手挥向玄关那盆兰花,“这花,你打算怎么办?你走了谁浇水?还有...壁炉,对,壁炉的灰,谁去清理?肉丸子呢,肉丸子谁遛?我房间的地板谁拖?” “您不是不允许我进您房间的吗?” “我不允许你不也进过了么!” 蒋勋听出自己声量陡然升高,略显不自然地挪开眼说, “傅云娇,我不是要为难你。但是按照蒋氏旗下各公司的规定来说,员工辞职必须要提前两周提出。” “可我就干了两天...” 傅云娇拉紧背包带说,“而且蒋先生,我的工作合同是和关姨签订的,不是和蒋氏。您公司的规定,对我不适用。” 蒋勋噎住... 傅云娇说,“您也不用担心家里活没人干,我走后关姨会在两天内就派人过来的。蒋先生,麻烦您让让,我要拿行李。” 蒋勋的轮椅抵在墙角,傅云娇也不想和他起争执,向右挪步,想要不先下楼接小也去。 她回身的刹那,觉得后背有牵扯的力量,扭过头,看蒋勋银色指尖勾住她的背包带,往后扯了扯,声音发沉。 “开个价。” “嗯?” “我说你开个价。” 他们间绕来绕去,绕不过钱。 傅云娇越发觉得蒋勋这人奇怪得很,昨天赶她走,今天又要出高价挽留。 她抓住那根布带,往自己这儿拉紧说,“蒋先生,不是工资的原因。” 蒋勋没放手,暗加了几成力,“那是什么原因。” 傅云娇加上一只手去拽布带,“我没能力,您肯定能找到更好的人。” “别糊弄我,我要听真实原因...” 傅云娇眼看布带被他们两方扯得见了白,咬咬牙说,“您脾气不好,我不太想和您待在一起...” 啪... 傅云娇话才说到一半,蒋勋倏地甩开指尖。 她猝不及防地被他的作用力带着向后倒去,背撞上墙柱,火辣辣地疼。 蒋勋甩开手,脸色阴沉地像被欠了八个亿,兀自乘电梯上楼,再没看傅云娇一眼。 傅云娇抬手按上后背,想, 看吧,她就知道,说真话他肯定会生气。 第13章 十分别扭的蒋先生 苏妙说过,这世上,找工作和找老公差不多,无非就是图钱,图面子,图开心。 三样里要是占了两样,这破班就还能上下去,可要是就剩一样,就得骑驴找马,做好随时拎包找下家的准备。 一样不剩?那得连夜麻溜地把老板蹬了,有多远走多远。 道理再简单不过,可惜没几个老板能真的能懂,或者说,他们懂,但他们根本不在乎。 反正社会上最不缺的就是廉价劳动力,你不干了,动动指头再招一个就是,多大点事。老板们自负又高傲地挑着眉想有在功夫这和你打工人共情,不知自己多去打几牌麻将。 这样的老板里,蒋勋或许也曾是其中之一。初回国时,他被安排参加蒋氏的校招活动,作为二面主考核官,一万两千份简历,到他手里已筛选得只剩六份。 面试环节枯燥乏味,那时他抱着手臂,坐在冷气充足的会议室,看面前紧张得不停手抖的毕业生,心里疑问道,不过就是为了份工作,至于吗? 太容易就拥有的人当然不会懂,普通人能把握住的机会是多么有限。 就像他现在也不会懂,傅云娇真正不想干的原因。 蒋勋回房的一路,对傅云娇说的话耿耿于怀,耿耿于怀到,他甚至忘了自己是来找她谈判的。 雕花木门又是被哐当甩上,傅云娇在楼下听得一清二楚,心想得亏是这门质量好,不然成天被他这么甩来甩去,早就该散了架。 包着钱的信封原封不动,傅云娇看了看,走过去,用矮几上的琉璃花瓶压住信封边。 环顾一圈,该办的事似乎都办完了。 傅云娇仰头望了望那扇紧闭的房门,犹豫了一下。仔细想想,也许是该郑重告个别,毕竟相处两天,蒋勋至少没苛待过他们。 但真见了面,能说什么呢?不同频的人,话说得越多,误会也就越多。 就这样吧,也许今后也不会再见,人生海海,缘分有深有浅。 傅云娇想着,默念一句保重,理好背包,走下楼去接小也。 下过雪,天渐暗。 楼下只留他们房间里的灯,傅云娇把床上被子掸开铺平,拉开窗缝通风。 小也静静等在她的身后,手揣在口袋里没说话,但傅云娇转身,还是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来不舍的情绪。 先前玩耍着,心思没表现出来,这会儿真到要走的时候,孩子的失落在脸上藏不住了。 傅云娇走到他身边,拉下裹住半张脸的围巾,轻声问。“怎么啦?小也有什么心事,想和妈妈说吗?” 小也摇了摇头,嘴唇抿着,头往下低了低,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妈妈,我们真的要走吗。” 傅云娇搂住他的腰,说,“小也,妈妈知道你喜欢住在这里,这里有暖气,有热水,还有肉丸子陪你玩。不过妈妈不在这里工作了,咱们得搬到新的地方去,小也别难过,新的地方,也许也会有好玩的呢对不对?” “妈妈,新地方是...什么样的呀?” “新地方呀...”傅云娇也还不知道他们会被安排到哪里,想了想说,“新地方,可能没有这么大,可能也没有这么暖和。不过妈妈会一直陪在小也身边,有妈妈在,小也是不是就没那么怕了。” “妈妈,我不是害怕...我是...”小也的睫毛微微垂下,“我是有点怕见不到变形金刚叔叔了...妈妈,我还没看到他的腿长出来呢,我们能不能等他长出腿来再走?要是我们走了,如果有怪兽打过来,他一个人打不过怎么办呢?他要是充电充不好了怎么办呢?妈妈,我觉得现在变形金刚叔叔离不开我们...” “呃...”傅云娇被小也天马行空的问题问住,搓了搓手,开始有点后悔当初编了个难圆的童话故事。 成年人的世界已经足够复杂,她不愿打破小也的幻想,俯下身对他说,“小也,叔叔他和我们不一样。你看他住这么大的房子,一定很厉害的,就算没有我们,也会有新的人来照顾他,保护他的。” “会吗?妈妈,会有人来陪他吗?” “会的。”傅云娇捏起他的小脸,几经思索,叹了声气说,“如果...如果你真的放心不下的话,要不你挑一个你喜欢的东西,送给他,留作纪念吧。” “好!” 小也高兴地一蹦一跳去翻开书包,精心挑选可以送给蒋勋的礼物。 傅云娇站在一旁,暗暗担忧,那扇房门大概率不会为他而开。 *** 轮椅撞在门边,又弹了回来,委屈巴巴地缩在角落,不知道他主人今天抽了什么风。 换衣间,蒋勋单脚踩在地上,眯着眼解衬衫西裤。 纽扣难捉,几下解不开,他低头瞅了一眼,郁闷地大力往两侧拉扯,不顾扣子落了一地,敞着两片薄衫,靠在沙发边深深喘气。 傅云娇的话像卡了壳的磁带,在他耳边循环播放。 行,说他脾气不好,他真是见识到了这女人的倒打一耙。 他们两人一比,到底谁才真的是脾气不好啊!到底是谁表面装得柔软老实,实际动起手来比个男人劲都大? 蒋勋解了皮带,丢在沙发上,气不打一处来。 西裤松散地挂在他胯间,蒋勋仰躺着,两条腰线随呼吸一上一下。 他冷静下来,脑中不断复盘与傅云娇的对话,发现之所以被傅云娇压制一头的原因是他自以为掌控的物质筹码,实际上对傅云娇并不是必需品。而他所依赖的劳动力,才是傅云娇所垄断在手里的。 简单来说,在隔离情况下,蒋勋对傅云娇的需求大于她,她会做饭,能和外界沟通,掌握一切生存技能。而他呢,他什么也没有。 所以傅云娇能轻松占了上风,反客为主,拿捏住他。而蒋勋分析了一通,只能气上加气。 他找不到能制衡傅云娇的办法,只要她在这一天,他就得依靠着她。 蒋勋拎过抱枕,捶了两拳,傲气地想她要走就让她走,还真以为他离了她就活不下去了。 抱枕挨了打,绒面凹下一块,蒋勋看得心烦,扔在一边,脑袋枕着胳膊,闭眼躺沙发上顺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衣帽间外有敲门声响起,先是微弱的,两下之间间隔有几秒,后可能是怕屋里人听不见,敲门声逐渐变大,一下下清脆地如雨滴坠在窗框上。 蒋勋闭眼听了一会,坐起身,呼吸渐渐慢了下来... 小也趴在蒋勋门口,一手握成个小拳头,敲在门框上。 门始终没开,他挠了挠头,垫起的脚尖稍稍发了麻。 妈妈告诉他,先敲十下门试一试,如果十下之后,门还是没开,他就把写好的贺卡和礼物摆在地毯上,等变形金刚叔叔睡醒后自己来拿。 小也心里默数到第八下,鼓了鼓勇气,努力抻长胳膊再一次扣响门板。 他这次铆足了劲,敲得力气也大。 门一下被拉开,小也没站稳,差点往前摔倒。 等雪停 第20节 好在一只大手托住了他,一只银色的,小也梦寐以求的可以变形的手,扶住他站稳。 蒋勋的声音从他的头顶落下,问道,“怎么是你?” 小也惊喜地抬头,笑眯眯看他喊,“变叔叔!” 变叔叔? 蒋勋皱眉,冷声纠正道,“我姓蒋...” “喔...蒋叔叔...”小也笑。 蒋勋轮椅驶出来,探头看向走廊,四下找了找,又低头看他问,“你妈妈呢?” “我妈妈在楼下。” 小也笑着从口袋拿出自己准备好的东西,交到蒋勋手上,“叔叔,这个送给你。” 一张小纸片,两节电池...摊在蒋勋手心... 蒋勋看着,抬眼问他,“什么意思?” “叔叔,这个是我画的贺卡,祝你新年快乐。我妈妈说,你平时待在自己房间都在充电,需要多吃一点电池才能快快恢复,你看,这两节电池是新的,我的小汽车没用过的。送给你,祝你吃了以后,早点把腿变出来。” “...” 蒋勋无语...太阳穴狂跳了两下。 小也盯住他的表情,歪了歪头,凑近他说,“叔叔,你不喜欢吗?” 蒋勋吸了口气,舔着牙说,“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那就好!”小也欣喜地拍手笑道。 蒋勋收起指尖,揉了揉鼻子,低声问,“那个...是你妈妈让你来的?” “嗯。我们要走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想来看看你。” “是你不放心,还是...还是你妈妈不放心?” “唔...是我吧...” 小也不太明白蒋叔叔为何总问他妈妈的事,他伸出小指勾住蒋勋的指头,贴近他耳边耳语道, “叔叔,你不要怕,我悄悄把我妈妈的电话写在贺卡最下面了,要是你遇到怪兽打不过的话,你就打我妈妈的手机。你不用说话,只要咳嗽两声,我就知道是你打来的,你放心我会立刻过来保护你的。” “叔叔,这是我们的小秘密,等哪天你的腿变出来了,能给我打个电话吗,我想看看你变身的样子,好不好?” 小也的话语刮在蒋勋的耳膜,像刮了一阵风,风起,吹开满心的砂砾和尘埃。 有某种纯净的水流,灌了进来。 蒋勋的手举起,轻轻抚过他的额头,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应了声好。 前院,傅云娇端了一盆湿粮来到肉丸子窝边。 肉丸子不像往日见傅云娇欢天喜地地围着她乱转,似乎感应到他们要分别的气氛,趴在窝里,没精打采的。 罐头塞到鼻子前,他也只是闻了闻,然后耷拉着脑袋,拱起傅云娇手掌,不断嗅着她的味道。 “你要乖一点呀。” 傅云娇摸了摸他的下巴,“别乱跑,别在雪里打滚,别贪吃不干净的东西,听到了吗?” “呜...” 肉丸子呜咽了声,两眼水汪汪地对着她。 万物皆有灵,傅云娇拾起他爪子,搁在腿上说,“好啦,别这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好歹你还有个窝呢是不是。我还不知道能去哪里呢。所以啊,好好在这里呆着,多陪陪你主人。” “呜...” 肉丸子像是听懂了她的话,摆了摆尾巴。 傅云娇安慰过他,起身,站在一片苍白中,对前路略感迷茫。 虽然做足了带小也搬去隔离点的准备,可她也不确定,那里究竟是怎样的环境。 也许她和小也会被分开,也许她们会被安排到条件艰苦的地方。若只是她一个人,去哪里都无所谓。只是拖累到小也和她一起受苦,傅云娇于心不忍。 正想着,小也走了出来。傅云娇忙隐去担忧的神色,唇边带笑,唤他。 “东西送好啦?” “嗯!” 小也跑过来,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斑驳的脚印。 傅云娇柔声说,“慢点,跑那么快干嘛。” 小也冲到她面前,扬起一张对折的纸页,脸红扑扑地边喘气边说,“妈妈,这个是...蒋叔叔给你的!” “什么呀?” 傅云娇接过,打开。 发现是她写给蒋勋的那份菜单。 傅云娇不解地翻过去看了看,留意到纸页背面,有两行笔力遒劲的字迹: 第一行:「留下来。」 第二行:「我饿了...人饿的时候...一般脾气就不会不好了。」 无落款,但傅云娇已经知道是谁写的了。 她仰头,正看见那人在窗台,也看向她。 他开了窗,眉上沾了雪,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最后视线停在她眼睛里。 唇翁动几下,才喊道, “早饭吃什么啊...我不会热菜...你快..回来做饭,外面冻死了。” 然后说完,话音未消散,他就呼啦关了窗,身影隐去了窗帘后... 傅云娇捏着那张纸,看着飘荡的帘,不懂这人... 怎么就能别扭成这样? 第14章 拐杖 一张长桌,两人分坐两端,相隔有三米。 傅云娇面前放着的茶水由热变温。 她手指搭在杯沿上,眼瞄向挂钟,看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二十多分钟。 蒋勋坐在她对面,正夹了一块卤牛肉,放在勺上。 也许是多年家教养成习惯,蒋勋的吃相很是斯文。 一小勺舀起,脖颈挺直未动,勺子放到口中,抿上唇,吃得不疾不徐。 其实不过是碗再普通不过的蛋包饭,傅云娇找了点番茄酱淋上,他倒吃得津津有味。 也没对她的厨艺有什么点评,只是在戳开蛋皮看见胡萝卜丁时,皱了皱眉,非等一筷子一筷子把萝卜丁全挑出来以后,才满意开动。 小也趴在他旁边,望着白盘子里的胡萝卜碎,挪过头来贴近他道,“叔叔...老师说挑食不好。” 蒋勋等口中食物咽完,喝了口水,淡淡回他,“嗯,你老师说得对,小朋友不能挑食。” “那你...” “但是大人可以。”蒋勋说完,又理直气壮地把饭粒里的青豆也挑了出去... 傅云娇也不知道他们俩什么时候熟络起来的,打回屋后,她就观察到小也举手投足间都在悄悄模仿蒋勋的动作。 他吃一勺,他也学着吃一勺。他拿起餐巾擦嘴,他也赶忙揪着小手帕像摸像样地抹了两下。 小也喜欢谁时,就爱这样不自觉地去模仿。 傅云娇太了解这孩子心思,她想他大概又把对父亲这个角色的想象投射到了蒋勋身上。 可他还不明白他们终究只是短暂的相逢。 蒋勋细嚼慢咽着,夹菜时不经意抬眼。 余光瞥见傅云娇垂手坐在那,看似在发呆,又像在想心事。 她头微微低着,毛衣领上飘了一小撮绒毛,乳白色的,像是从她羽绒服里跑出来的那样。 这衣服质量真不怎么好,蒋勋心里吐槽。 看她头低了一会,再仰起,那撮绒毛随风飘高,飘到了别的方向。 蒋勋目光追随过去,又忽然在她抬头的刹那,移了视线,咬住筷子,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一顿饭吃完,蒋勋扯下搭在双腿上的餐巾,翻过衣袖扣, 傅云娇无声站起,收拾碗筷走去洗碗池。 肉丸子睡得正香,小也扑去揉他的脑袋。 蒋勋看了会,没回房间,移着轮椅晃在傅云娇身后,慢慢停在碗池边。 碗池里堆了锅碗瓢盆,傅云娇拿起洗碗布,没想到蒋勋会来。 “有什么事吗?”她问他。 “没事不能来么。”蒋勋答。 傅云娇不接话,静静瞧他,目光清淡。 蒋勋抿了下唇,眼波随意转向灶台,“我是来看看这锅紫薯团子什么时候熟。” “喔...”傅云娇表情不变,回过身做自己的事。 厨房空间充足,蒋勋离傅云娇不到一臂距离。 他看见她抬起来的右手关节裹了张创口贴,在将要拧开水龙头当口,忽地开口, “干嘛不用洗碗机。” 傅云娇的手定在半空,扭头看向他,仿佛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 “这么多碗得洗到什么时候。”蒋勋别过脸,轻咳了声。 傅云娇说,“也就两幅碗筷。” “两幅碗筷...也没必要手洗啊。”蒋勋努努嘴,指了指橱柜最下层。“你把残渣倒掉,把锅碗放进去摆好,取一片洗洁剂,程序设置自动洗涤就行。” 会用洗碗机的人,却说他不会用微波炉热饭。傅云娇抓着碗布,心里有了猜测,但又不太确定。 她照着蒋勋说的方法,把锅碗塞进洗碗机,按下启动。 等雪停 第21节 水流在透明玻璃罩内滚动,不一会起了泡沫。 傅云娇看着机器滚动,蒋勋看着她。 她收了他的字条,拎回行李,给他做了饭。但还是未明确表态要不要留下来。 蒋勋回望了一眼正和肉丸子玩得开心的小也,念她名字,“傅云娇。” “嗯?”傅云娇转头,与蒋勋视线相交。 “聊聊。” “聊什么...” “聊你对这工作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点。” 傅云娇刚要张嘴,蒋勋像想到了件事,打断道,“除了说我脾气不好。” 傅云娇顿了顿,看他,“蒋先生,我能先问您,为什么突然要我留下吗?明明您昨天还挺讨厌我的。” 蒋勋一愣,可能没想到傅云娇会问得直接,默了有一会,低声说,“我那不是讨厌。” “嗯?” 傅云娇没听清。 蒋勋不太擅长处理这种面对面坦诚的对话,视线绕过她,移向别处, “我说,我不是讨厌你,虽然你这人...有时真挺让我上火的,脾气又硬又难啃,就像那截胡萝卜!但是平心而论,有时候人也还行...” “还行?” 傅云娇不理解他这评价算正面负面。 “就干活还行,做饭也还行。”蒋勋提了音量,强调道,“你别误会,我可不是因为离不开你,只是单纯不想换个新人来再适应而已,而且,大过年的,难道让邻居以为我欺负你们孤儿寡母,故意把你们赶走?再说你儿子,他一个小孩,去了隔离点,万一传染了怎么办?单独隔离,还要给社区添麻烦...” 蒋勋说了一长串,也不知她听进去多少,等了会见傅云娇没反应,又说, “总而言之,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也不会和你翻旧账,从今以后,你也别多想了,好好干吧。” “喔...” 傅云娇把洗碗布搭在水池边,再度弯腰看洗碗机运行。 “你喔是什么意思。”蒋勋觉得自己已经拿出十二分诚意,她这人怎么又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爽地问,“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 傅云娇直起腰,“蒋先生,我对您没意见,并且很感谢您愿意收留我们。但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相处方式。是,我是来给您工作的,可现在这种特殊时期下,我们更需要互帮互助。老是和您起争执,我很累,也会有委屈。况且,我孩子在这,我不想让他感受到压力,感受到不开心。所以如果咱们还是老样子相处的话,我觉得我没必要再留下去。” 蒋勋听着,回忆到在小也面前失态的那幕,也觉得不妥,声音弱下问,“那你想怎么相处。” “正常相处。” 傅云娇拨了拨耳边的发,靠上洗手台,“您需要我的时候别再逞强,像今天这样,和我说您饿了,您想吃饭。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也别忍着,告诉我,允许我靠近,帮您上药。您可以不用把我当什么亲近的人,就把我当一根....拐杖。” 傅云娇想到了一个贴切的比喻,“对,当根拐杖。不需要的时候就放在旁边,需要的时候就大大方方拿起来用。这样的相处,对我来说会容易点。” 需要她就坦白告诉她,求助并不代表着示弱。 多浅显的道理。 蒋勋却始终不明白。 他又皱了眉头,两臂搭在膝上,垂眼看厨房瓷砖。 傅云娇也不急着听他的回答,各自安静,随水流在身后起起伏伏。 半晌,蒸锅口瀑出白汽,按钮跳转至保温,傅云娇掀了锅盖,看紫薯糕个个蒸得白胖剔透。 她拾起筷子戳了戳,确认内陷蒸得嫩滑后,用碗碟装出一枚,递到蒋勋面前。 蒋勋还在想她提出的那根「拐杖」,突然闻到糯米清香,吸了鼻尖,仰首问,“干嘛。” “喏,蒸好了。您不是想吃来着么。”傅云娇把碗碟又往前推了推。 “不吃,不爱吃甜的...” 蒋勋撇眼,推着轮椅转身,留下个背影。 傅云娇已经习惯他一时冷一时热的说话方式,也没多大所谓,看他背影渐渐消失在厨房门口。 自己拿起糯米团,咬开一小口。 清甜软糯,味道刚好。 不过热气烫了舌根,傅云娇呼着气,回身去倒凉水。喝了两口。 再转过来,门口又多出了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抬手揉着后颈,一下一下,像在做一个很大的决定。 傅云娇嘴里含着水,缓了缓,咽下,看他。 他的唇角向下耷着,四肢五官,浑身哪哪儿都透着不自在的感觉。 傅云娇看着有点想笑,努力憋起,问他,“怎么了。” “咳...晚饭,想吃鱼。” “好,还有呢。” “还有...”蒋勋手放下,开始揪腿上的毛毯,“房间脏了。” “嗯。” 傅云娇声音四平八稳,像一根丝线,一点点牵出他,“还有呢。” “哪有什么还有。” 蒋勋喉结微不可察地滚了滚。 “真没有了?” “没了。” 蒋勋轮椅移向前,过了会又退回。 傅云娇仍站在那,好似就在等他回来。 蒋勋咬着下唇,声音轻地像蚊子,“帮我洗个头发...” “嗯?你说什么?” “我说帮我洗个头发,你这耳朵怎么回事...” 蒋勋甩下手里毛毯一角,负气似地转动轮椅背过去,“不来算了。” 傅云娇笑笑,没即刻跟上他步伐。 她耐心喝完杯子里的水,洗干净放回原位,擦干手想,早这么乖不就好了么。 他们没回蒋勋房间,在一楼浴室,傅云娇扶蒋勋跨进浴缸。 他的腿伤涂了药不能沾水,头发两天未洗又抹了发胶,蒋勋不喜欢油腻的感觉,傅云娇去拿香波时,蒋勋已经把头发抓得像团杂草。 傅云娇卷好袖子,替他围上浴巾,“向后躺一点。” 她拿下花洒,对蒋勋说。 蒋勋应着她的话,仰躺下去,把后脑搁在浴缸边缘。 这样的角度,看一切都是倒立的,包括傅云娇的脸。 她坐在浴缸边,用手盖住他的眼睫,蒋勋闻到一股熟悉的,来自于她的味道。 像那天夜里,她的味道也是如此清晰。他深深地呼吸两下,肩膀放松下来, “烫吗?” 水流自高向下浇湿他的发,傅云娇的声音隔了雾气问。 “不烫。” 蒋勋说话,有水滴在他的喉结。 傅云娇拧上花洒,挤出两团绵密泡沫,从左右两边放上。 蒋勋的发质偏硬,又浓又黑,似乎很久没剪,头发长得挂在耳后。 傅云娇指尖伸进他的发间,慢慢搓揉。 蒋勋在心里舒出口气... “轻重合适吗。” “嗯。”蒋勋闭眼,睫毛微微动了动。 “待会要不要上护发素?” “用不惯。”蒋勋睁眼,说,“你这问题问得,怎么那么像专业洗发的?” 傅云娇笑,把泡沫揉到另只手,“我确实学过几天,以前暑假打临时工,就是去美发店,给客人洗洗头,捏捏肩。” “你打过很多工?” 一会足浴店,一会洗发店,蒋勋还真看不出,她一双手精通十八般武艺。 傅云娇说,“有时学费,生活费差一点,就得多打几份工才行。” “学费为什么要你自己凑,你爸妈呢?” “他们呀...我也不知他们去哪了。三岁后就没见过。” 傅云娇往手心加了点水,看蒋勋表情暗淡下来,轻说,“您别误会,我不是孤儿。是跟我外婆长大的,虽然爸妈不在身边,日子也没您想得那么苦。” “哦...”蒋勋有些意外,她居然平平淡淡地就能将自己身世说出。 他们一时谁都没再继续说话,仿佛刚才话题从未被提及。 浴室雾气弥漫,隔了一层泡沫,蒋勋能感受到她指尖每一次下落的力度。 浴缸边是凉的,但蒋勋身体暖得不像话。 他能感觉到,左腿破损的地方,有轻微的,不可抑制的痒。 水贴着他的耳廓流下,傅云娇托住他下巴,往右偏,瞧见下颌处有一颗不起眼的破口, “蒋先生,您刮胡子好像...刮破了。” “哪里?” 蒋勋睁眼。 傅云娇俯身,手指在破口边,“这里。” 她靠近下来,气息浓郁得像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花。 蒋勋躲不开,手绞住裤管,喉咙斯斯发紧... 她还是穿着那件高领毛衣,也许是沾了湿气,贴在肌肤上,颜色越来越深。 蒋勋隐隐察觉身体里那只海怪又将要钻出,他慌地避开脸,却没想迎面撞上一束水柱。“诶,别动!” 傅云娇伸手举高花洒,为时已晚。 蒋勋被呛得狂咳不止,傅云娇连忙关了水,扯下浴巾。 “没事吧,呛到气管了吗?”傅云娇捧起他的脸,用浴巾擦着他脸上,发上,脖子上的水。 蒋勋说不出话,任她捧着,两眼皆是血丝。 等雪停 第22节 他的眼里,有她的倒影。小小的,像颗繁星。 他的心脏跳得让他恐慌,恐慌的不仅是快要按捺不住那只海怪的头颅,更恐慌的是,他这次是彻底清醒着的。 傅云娇还在裹住他的头发,用浴巾吸水。 蒋勋猛地往后退了下,背贴在浴缸另一边,衬衫领口湿漉漉的。 傅云娇手滞在那,不上不下,也不知蒋勋到底怎么了。 他单腿拱起,低头喘气,气管嘶哑得像灌了风的炉灶。 “您还好吧?”傅云娇试探着问。 蒋勋耳边嗡响不断,下颌绷得酸涩,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 莫名咬牙蹦出句,“你这人,真是烦死了!” 而后,哗啦摘下浴巾蒙在傅云娇头上, 一鼓作气地撑起身子从浴缸跨出,坐回轮椅,没等傅云娇反应过来, 就仓皇离了浴室...留下一地水渍。 第15章 小年 那天后来,蒋勋又恢复成躲在洞穴过冬的熊那样,躲在他自己的房间不出来。 傅云娇送晚饭上去,拖着餐盘敲门,门倒是很快就开了一截缝。 “什么事。” 蒋勋露了一小半脸。 傅云娇抬抬胳膊说,“晚饭好了。” “哦。”他侧着身子,两手伸出来,倏地接过餐食,胳膊又疾风一般缩回去。 傅云娇还未将当心鱼刺四个字说出口,那门就像有自动感应式地,啪地合上,隔开他和她的对视。 动作之快,让傅云娇晃了神。 “这又是怎么了。”傅云娇念叨一句,等在门前,见他也没再开门的意愿,耸耸肩下楼。 怎么了呢? 那个当事人也说不上来究竟怎么了。 欲念此消彼长,像山林蒸腾出的云和雾,让身在其中的人看不清眼前事。 第一次是烧昏了头,那第二次呢,第二次他怎么解释。 蒋勋狼狈逃回房,见水珠一滴滴打在地毯上,情绪乱了分寸。 蒋勋十四岁起被蒋振庭送去了英国,在他们那个圈子,情欲是最容易被满足的事。 人人都会畅想过奢华的生活,殊不知,奢华背后布满诱惑和颓靡。 蒋勋见过太多次,身边人被欲望操控,拖进泥潭,再爬不出来。 所以他本能地排斥一切有可能让他成瘾的东西,例如烟,酒,药品,游戏和赌博。 当然,还有泛滥的性。 也并不是他的灵魂有多高尚,多不屑与世俗为伍。 只是他厌恶,厌恶被欲望剥夺理智,像个动物一样繁衍。 欲应以爱为底色,这是蒋勋的原则。 年少时,蒋勋真心实意喜欢过一个女生。 可惜懵懂的感情还未表露心迹,他就被迫与她分别,断了联系。 后来,成年之际,蒋振庭又为他挑选了一位门当户对的未婚妻。 女生姓姚,他们一同吃过两次饭。她是个娴静的人,一颦一笑弧度都小。 蒋勋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 再后来,他出了事,躺在医院命捡回来一条。 生的念头都已像残灯末庙,更何谈对情爱起念想。 蒋勋捧起一泼泼冷水,仰面浇下去,强行冲淡鼻息里傅云娇的味道。 待那只海怪重新隐匿,他待在房内一天一夜,辗转反复,终想清楚一件事: 他对傅云娇根本不可能是什么生理性喜欢,他就是太久,太久,没接触过异性而已。 对,仅此而已! *** 腊月二十三,小年,物业运来一车新鲜蔬菜和肉类面粉。 傅云娇分了三趟搬回屋内,清点好食材数量,想不如今天趁过节做顿饺子好了。 面和馅都得自己和,傅云娇系好围裙,把头发扎紧在脑后,开始忙活起来。 蒋勋下楼时,傅云娇正在剁肉。 她两把菜刀握在手里,力道十足,砍在案板上,砰砰作响。 没一会一盆牛肉沫码满,傅云娇撒了几勺盐,搅拌均匀,又分别加入料酒,白糖,生抽提鲜。 蒋勋本来是打算随便下楼转一圈,反正他也已经理清了那件事的源头,越是回避越像显得他做贼心虚似的。 他去了客厅,拿起本茶几上的书,翻开几页。 字没读进去一行,注意力都被傅云娇乒乓砍切的声响吸引了过去。 “妈妈,我们干嘛要准备两盆不一样的馅呀。” “因为有人不喜欢吃胡萝卜呀,所以除了三鲜饺子,我们还得再包一份芹菜牛肉的。” 蒋勋心定了定,捻指翻开下一页。 “哦,那我们要不要再多做一点,带给聂桉叔叔吃?我有点想他了。” “小也,这些饺子咱们不能自己带走。你想他的话,妈妈下午给他打个电话好吗。你问问叔叔想不想要什么新年礼物,或者咱们去超市里买好吃的送给他。” “好吧,妈妈,我们还得有多久才能见到他们呀。” “快了,你再帮妈妈打两个鸡蛋来。” “好呢。” 剁肉声接连响起,盖过傅云娇和小也的对话。 什么过年,什么聂叔叔,还有什么...什么烟花大会。 蒋勋屏息等了会也没听清。 厨房里,动静热闹得很,他独留在客厅反显得形单影只。 蒋勋回头看了看,啪地合上书,慢摇慢晃地往热闹地挪去。 肉丸子守在厨房门口,像只毛发蓬松的石狮子。 见他来了,浅摇尾巴当作打招呼,接着又伏下,专心等傅云娇切肉。 蒋勋想,这狗子也真是会看人脸色,这才几天,就和傅云娇混熟了,熟得倒像是她养了好多年的。 他提起肉丸子的耳朵,来回晃荡,低声说, “你是我的,是我的,懂不懂啊,别随随便便就被几顿好吃的收买了。” 肉丸子呵呵吐着舌头,眼睛却盯着灶台上的肉馅一刻不离。 蒋勋松开手,揉乱他脑袋,叹气说,“傻狗。” 小也从冰箱门后钻出,小心捧三颗鸡蛋在怀,看到蒋勋,欢快笑着喊, “蒋叔叔好呀!” “好。” 他扬起手,对小也挥了挥。 傅云娇闻声,头抬起,身子转过半圈,手里活没停,对他微微笑道,“早。” 四目相对,蒋勋不知为何,第一眼见的是她颊上沾着的面粉。 “早。” 蒋勋轻轻扯起唇角,回了一个笑。 她今日换了件鹅黄色的毛衣,还是简单的款式,头发盘起,袖子卷到高处。 腰上围了件丑兮兮的围裙,手里握着刀。 一切和往常也没什么两样, 但蒋勋凝望着,忽然觉得不管外面天寒地凌,傅云娇总能让这个冷冰冰的房子燃起烟火气。 他收回视线,移到她身边,捡起一张面皮问,“你起这么大早就为了包饺子?” “嗯,吵到您了?”傅云娇接过小也递来的鸡蛋,磕在碗沿。 “没。” 蒋勋让到一侧,说,“也就三个人,搞这么辛苦干什么。” “过节总得图个气氛。” 傅云娇说。 “年年不都一样吗。” 蒋勋翻过那张面皮,在手里掂了掂,“过年也没什么好的。” 以往春节,蒋勋好像都是在医院过的,没完没了的高烧,没完没了的排异反应,让他对新年提不起一点兴致。 他把面皮往案板上一丢,拍了拍手。 傅云娇以为他要回房,而蒋勋只是退去了和肉丸子差不多的地方,静静看她。 厨房并不拥挤,可多了双眼睛在身后,傅云娇有点不适应。 她转过身说,“您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 “那您在这是?” 等雪停 第23节 蒋勋挑眉,“我监工不行吗。” “...好吧。”傅云娇转回去,继续打蛋液。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不到一刻钟功夫,肉馅和好。傅云娇摊开面皮在掌心,使筷子夹出分量合适的一块压在面皮上,两指一捻一推,一个元宝状的饺子就在她手心腾出。 傅云娇把包完的饺子放上锅屉摆好,蒋勋的声音悠悠从背后传来。 “傅云娇。” “嗯。” “教我包饺子吧。” “您想学?”傅云娇诧异。 “没多想学。”蒋勋过来,“可我也不能张着嘴就等你包吧,这么多饺子皮要包多久,包一个上午?诶,我说你真会给自己找事...” 他伸手就要去摆弄那摊被傅云娇擀得劲道的面坨,傅云娇拦住,像家长拦什么活也不会做还要添乱的孩子那样。 她握着他的手腕,两指留了面粉渍。 蒋勋破天荒地没甩开手,停在她的指间,问,“干嘛。” 傅云娇想了想,得给他找个别的“差事”。 “您会写字吗?” 傅云娇问。 蒋勋皱眉,“你说呢。” “我意思是...您会写毛笔字吗?” “你要哪种字体?” “能写对联的那种就行...” “隶书?” “嗯,要不您教小也写副对联吧。他字写得不太好看,需要多练练。” “行吧。”蒋勋不情愿地收起指尖,没对那坨面团下手。 书房许久无人进,蒋勋点了灯,开窗透气。 小也跟他进来,环顾琳琅满目的书架,感叹道,“哇,蒋叔叔,你有这么多书啊。” “还好吧。”蒋勋铺开一张宣纸,“这些就是一小部分,我还有很多书在原来家里。” 小也眨眼,“那你为什么不住在原来的家里呀?” “因为那个家没人欢迎我。”蒋勋提笔,思索写什么字比较好。 小也歪了脑袋问,“怎么会不欢迎你的呢?你不和你爸爸妈妈住一起吗?” “不住。”蒋勋简短地答。 “你不会想回家吗?” “不想。” “怎么会有人不想回家呢...” 蒋勋落笔,看墨晕开了纸页,抬眼对小也说,“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小也腼腆一笑,“我就是对你很好奇呀。” “我有什么可让你好奇的...”蒋勋扔了废纸,另铺一张。然后清了清嗓子,看似不经意地说,“那你问我这么多问题,我也得问你几个。” “嗯嗯,你问。” “你多大了?” “五岁。”小也比了五个手指头。 “那你妈妈...多大了?” “呃...” 小也边回忆边说,“我妈妈她比我大很多,她有 28 岁了。” “哦。” 蒋勋算了算,傅云娇大他四岁。 他笔尖蘸了墨汁,拓在纸上,又停下,犹豫了几秒,扭过头,提高笔杆问, “你刚才说的那个聂叔叔是谁...” “聂叔叔?”小也思考着,“就是聂叔叔啊...住在我家楼上的聂叔叔。” “他是你妈妈的朋友?” “对啊,聂叔叔人很好呢,我们还经常去他家玩。” “哦...” 蒋勋再铺平直面,下笔一横一捺。 小也两手托起下巴,端详蒋勋走笔,忽然很认真地问,“蒋叔叔,你为什么对我妈妈这么好奇呀。” 蒋勋手不稳,墨染脏了台面... “我哪里好奇了,我就是随口问问。”蒋勋把写废了的字,揪成一团丢进垃圾筐说,“你妈妈是我的员工,我是作为领导了解下基本情况。” “喔。” 小也似懂非懂。 “之前我面试别人的时候,问得要比这些还细致。” “噢...面试是什么?” “面试就是...” 蒋勋用笔杆戳着眉心,想越说越远了,拉过小也道,“别管面试了,你先给我写个「早」字,我看看。” 小也乖乖过来,蒋勋由后拥着他,将他圈进两臂,看他下笔,“对,写慢点,不要着急,写字要心静。” 末了,没忍住,补充一句,“刚才我们俩说的话,你别告诉你妈。” “为什么?” 小也回头,眼里闪着光。 诶,这孩子怎么跟他妈一个性格,非得打破砂锅问下去。 蒋勋故作严肃道,“没为什么。这是我们男人和男人间的对话,你要不要守护这个秘密?” “要。” 小也重重点头。 “那拉钩。” 蒋勋伸出小指。 小也学他,“好,拉钩。” 傅云娇忙完,蒋勋和小也仍在书房,她没去打扰,倒了一杯茶,坐在桌边歇息,想趁这间隙给自己匀点独处的空间。 每到岁至年末,傅云娇都会由衷地想,真好,她又扛过去了一年。 这一年生活照旧忙碌,好事坏事一个接着一个。小也长高了,以前能穿的衣服,如今都短了一截。 开过年他就要六岁,该准备上小学的事。 傅云娇心里暗暗计算着,年后得看看小学附近合适的房子,不用大,三四十平就够他们住的。 不过这次她得找个两居室,给孩子留个自己的房间。 这么想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傅云娇恍然抬眸,放眼窗外, 院落中,墙角开了株梅,淡黄色的花苞缀在枝桠上,也不夺目,也不绚烂。 但她安安静静地开着,开得怡然自得,开得自有一方天地。 蒋勋带着小也回到客厅,遥遥就见傅云娇在桌边,拿剪刀剪着什么。 她听见他们的声音,停下手里动作,莞尔一笑。 那笑迎面扑进蒋勋的眼底,像天边的月亮。 蒋勋垂首,眼角微微上扬。 小也兴奋跑去她面前,迫不及待地给她展示蒋勋的教学成果。 傅云娇瞧他几个字写得比往日工整许多,温和地对蒋勋说,“辛苦了。” “没什么。” 蒋勋摆手,顺势绕过桌角,去到傅云娇身旁,“你儿子还挺聪明。” “是老师教得好。” 傅云娇不恭维。 蒋勋唇边不自觉浅笑加深,对傅云娇的夸奖很是受用。 他扬了扬眉,嘴上说,“还行吧,他要是想学,我能教得更好。练字是急不得的,以后白天让他都跟着我练字好了,练个两三个月,把笔力练扎实。” 两三个月...傅云娇默默思索,怎么可能会待两三个月呢。 她微微颔首,放下剪刀。蒋勋瞥着她手里的碎纸问,“这什么?” “窗花,我无聊剪着玩的。”傅云娇摊开手心,亮出一幅刚剪完的纸画,是片雪花。 “还挺像那么回事。” 蒋勋评价。 他低下眼,看桌上摆放着红纸,胶水,铅笔,还有不知她从哪淘出来的两颗废弃网球。 红纸下压了张白纸,蒋勋拾起,上头有寥寥几笔,是她勾勒的线稿。 梅开在她的笔下,饶是黑白,却透着灵动。再看下去,有远山,有花雀。 她画的,是他的院子。 蒋勋捏着纸片一角,蹙眉望她,望她那双手总能出乎他意料。 先提刀后握笔,剁肉时铿锵有力,作画又落笔细致。 除此之外,她包裹自己时,又是温暖坚定的。 蒋勋想着想着,心怦然颤动了下,没来由的,似风卷过山谷有回音震响。 “真是要命...” 他惶惶丢下画,搓了把脸,奋力想把那些震响抛出脑外。 小也这时又对他笑了,搂住他说,“蒋叔叔,你想要个什么呀。我妈妈剪得窗花可好看了!让她也给你剪一个吧。” “我...” 蒋勋一时词穷。 傅云娇找出一张新的红纸说,“太复杂的我可能不会,您有什么喜欢的图案吗?” 喜欢...我喜欢... “我没什么喜欢的。” 蒋勋敛了神色,深深吸气,“一点都不喜欢。” 等雪停 第24节 傅云娇略带疑惑,“那没喜欢的...要不就剪个您的生肖吧?您属什么?” “...兔...” 蒋勋乖乖搭话... “好。” 傅云娇对折红纸,沿边描出兔子的轮廓,刚要动剪刀,围裙前兜的震动突然打断她。 她拿出手机,看了眼蒋勋,说,“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 铃声急切,傅云娇边走边接起,应了声喂。 蒋勋默着没动作,耳边还是落进了电话那头的声音。 是个沉着男声,他听见了,听见那个男声唤她,娇娇。 第16章 炸毛兔子 傅云娇没有走远,倚在玄关屏风边,解下围裙,轻声细语地回电话里头的人。 电话是聂桉打来的,简单祝他们小年快乐,说了几句吉祥话,一时也不知该闲聊什么,沉默下来,傅云娇听见那头他按下火机的喀嚓声。 其实每隔几日,聂桉都会发消息询问她情况。 也许因为今天过节,他总觉得还是该打个电话才能安心些。 他人在车站等客,背景音嘈杂一片,有广播通知列车晚点,也有滞留的旅人叫嚷抱怨。 春运,人山人海,天南地北的游子急于奔回故土。 聂桉握了听筒,对傅云娇说,你等我找个安静的地方。 傅云娇说,好,不急。 已过正午,光由四面照进来,映在屏风上,将傅云娇的影子隔开成三段。 有一段不偏不倚,投在白墙上,是傅云娇由头到肩的轮廓。 那小半朦胧的光影,摇摇晃晃,不仅在墙上,也在蒋勋眼里。 他们在说什么呢,有什么值得说那么久的。 蒋勋猜不到,他也不想去猜。 他对他们说话的内容毫不关心,只是有点在意,在意傅云娇对那人说话的腔调中夹在的乡音是他没听过的。 那不是北城的口音,蒋勋能听得出来,好像是来自南边的方向,柔柔软软的,有吞音又有婉转起伏的音调,像一湾浅溪,缓缓入耳。 她的脖颈曲起,一手捏住自己耳珠轻捻,没说话,似在等对面人开口。 不用看她脸上的表情,蒋勋也能知晓,她此时神态定是松弛的,轻盈的。 不像面对他时,脊背总绷得笔直。 “蒋叔叔!” 小也在身旁喊他,蒋勋回过神,望他抓住自己的手。 “呀,你怎么把这个兔子头给剪下来了。” 小也轻呼,捏起那张被剪坏的红纸,满脸可惜。 蒋勋随他瞧去,本来完完整整的兔子,被他一刀剪去了一半,首身分离,有点凄凄惨惨。 蒋勋怔了怔,也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就握了剪刀, 他慌忙拧开胶水,想把剪坏的图案拼凑起来。 奈何红纸质量不好,一抹胶水涂上去,纸张浸了色,那只兔子头从红变白,看着更可怜了。 小也见状,拍拍他肩膀安慰道,“没事没事,等会让我妈妈再给你画一只。” 蒋勋抿唇,撇下剪刀,往轮椅后背靠去,“不用,我本来就不喜欢兔子,剪坏了就算了。” 一只兔子而已,又不是专门为他画的,有什么好值得保留的。 蒋勋想着,又把那张对折了的红纸也撕下一半。 小也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眼眨眨偏向他说, “叔叔,你别不开心,我把我这个剪好了的小猴子送给你吧。” “你自己留着吧,窗花那都是你们小孩子才爱玩的东西。” 蒋勋推开他的手,拿起笔,在撕下的红纸上胡乱地画。 过了几分钟,再抬眼,那截光影仍在白墙飘荡。 蒋勋食指转笔,转到小指再转回来,几个来回,哼了声,用手肘拱了拱小也说,“你去问问你妈,要打电话打到什么时候?这都中午了,她还不煮饺子?” “你饿了?” “嗯,饿了。”蒋勋定定道,“而且饿得很不高兴。” “好,那我去和我妈妈说,让她快点做饭。” 小也蹦下座椅,朝屏风那跑去。 蒋勋看着,勾起唇角想,还好,还好在这家里他笼络了一个同盟。 小也几步快跑向傅云娇,扯住她的袖子叫,“妈妈。” 傅云娇弯腰,蹲下来把手机贴到他耳边, “你正好来了,是聂叔叔的电话,要不要和他说句小年快乐呀。”傅云娇问。 小也被一打岔,把蒋勋交代的事忘了干净。欣喜地接过傅云娇手机,没等电话那边人说话,就甜甜喊,“是聂叔叔吗!聂叔叔,我好想你呀!” 聂桉呵呵笑着说,“小也乖,我也很想你。” “哎呀,聂叔叔,你什么时候来看我们呀,我好久都没见你了。” 聂桉说,“再过一周,等你们隔离完,到时我开车来接你们回家。” “嗯嗯,聂叔叔,我等着你来!” “你要乖乖的啊,听妈妈的话。” 他们正聊着,车站有列车到达通知响起,聂桉对傅云娇匆匆嘱咐道,照顾好身体,别冻着了。 傅云娇说,“放心,这里很暖和,你在外跑,更要注意带好口罩。” “好,过年见,娇娇。” “嗯,过年见。”傅云娇浅笑回道。 挂断电话,傅云娇和小也往回走边问,“你刚刚找妈妈是想说什么呀。” “哦!” 小也这时才想起该说的事,一拍小脑袋道,“蒋叔叔说他饿啦,饿得很不高兴。” “不高兴?” “是呢。” 傅云娇望向餐厅,桌前桌后都没有蒋勋身影。 她绕去厨房环视一圈,也不见人,再回到桌边,地上扔了张被捏的皱巴巴的纸团。 傅云娇捡起,翻开,纸团上画了个只剩下半截的,炸毛兔子... 那形态,那线条,和某人简直如出一辙。 蒋勋回屋,把剪下来的那只兔子脑袋,负气丢在床头柜上。 他食指戳着兔子头,越看越不顺眼,索性拉开抽屉,把画丢了进去。 关了抽屉门,蒋勋静坐了会,又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打开通讯录。 真是过分,当他面就开始想出去以后怎么样怎么样。 他傅云娇有朋友,难道他就没有么。 蒋勋不悦地上下划翻界面,查找能互道平安的人。 可是找了一通,862 个联系人里,蒋勋不知能打给谁。 过去的朋友留在了过去,他们的生活五光十色,轰隆隆朝光明大道驶去。而他,他却像只被撞报废的绿皮火车,永远地停在了铁轨上。 起初,他们也想带着蒋勋往前走。 可蒋勋不愿见到他们,尤其是不愿见到他们眼里的万般复杂的情绪。 有怜悯,有同情,有庆幸这祸事没发生在自己头上,还有一种-看吧,谁叫他行事张扬,这回栽了大跟头的嘲讽。 在最开始的时候,蒋勋恨很多人。恨自己,恨那个卡车司机,恨胜负欲,也恨那个倒霉的下雨天。 盘山公路,时速飚上 130 码的摩托车,撞击的刹那火花四溅,没死已经是他命大。 后来恨着恨着,他也累了。 再恨又能怎么样呢,蒋勋按灭屏幕,自嘲地笑了声,把手机砸上床被。 无所谓,反正这样也过了三年,谁走谁留都无所谓。 *** 之后两天,蒋勋偶有露面,更多时间是待在楼上。 气温急速下降回寒,夜来得越来越早。 傅云娇例假不紊,本以为能捱到隔离结束,没想月期提前到来。 痛经是老毛病了,以往家里有备着的红糖和中药。 热了喝一碗,总能缓解缓解。 可这次也许是操劳辛苦,体质变虚,痛症就更加明显了。 这天晚上,傅云娇早早洗漱后躺上床休息。 然而临至深夜,白如蚕茧的雨雹倾泻下来,打在屋外窗沿像爆竹噼啪。 傅云娇爬起身,披上外衣,一层层楼巡上去,将窗户关严实。 风刮得急,惊雷骤起。 傅云娇费力关完窗,雨打湿半边,苏妙来了电话。 工资迟迟未到账,苏妙心里总坠着个石头。 等雪停 第25节 打探了一圈,她旁敲侧击从会计那得知,这几天陆续有不少顾客聚集在美容院前,要找老板娘退费。 苏妙慌了神,联系傅云娇道,“这会是不是真要完蛋了?” “应该...不至于。” 傅云娇虽说也有几分担心,但知道苏妙是个急性子。 若真出了什么事,她这个年怕是过不好了,只能先宽慰她, “后半个月的流水,我知道有多少。我们们工资又不高,店里满打满算二十个人,工资应该还是发的出的。再说这店毕竟在北城开了那么多年,老板娘要不是想砸了这个招牌,也不会轻易赖账的。” “哎呦,那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把钱发下来啊!”苏妙急得跺脚,恨不得立马买车票杀去老板娘家。 傅云娇劝说,“妙妙你先冷静下。 要是你年后还想回来上班,现在闹的话,反而适得其反。这样,我明早先去问问老板娘,看她是什么意思。如果她真是手头资金紧张的话,也能理解,咱们和她定个期限。” “那她不愿意怎么办?” “她不愿意的话,你把上班的打卡记录保存好。”傅云娇微微皱眉,“最坏的结局就是撕破脸,我们收集好证据去告她。” “啊?” 听到告她这几个字,苏妙惊了片刻,“要打官司?” 苏妙原以为只要撒泼闹架就成,没想傅云娇会直接想到这主意。 在苏妙心里,法院和医院一样,都是得花大价钱的地方,她犹豫了会问,“打官司是不是得请律师?律师贵吗?” 傅云娇答说,“也不一定需要请律师,咱们能自己找监管部门先投诉,请他们帮忙处理。” 她列了几个方案讲与苏妙听,苏妙也没全然听懂,抓了把头发骂道, “真是窝火...没想到大过年还得来这么一茬!早知道不如在家养猪,至少卖一头得一头的钱。” 傅云娇等她气撒完,安抚道,“在社会上就是容易遇到这些事,一步步来吧,总能解决的” “你之前也遇到过?” 苏妙问。 傅云娇揉了揉坠痛的小腹,说,“遇到过几回,所以才有点经验。” 苏妙默想,也是,一个单身的年轻女人独自带着孩子,会有多难还用问吗。 她又叹了回气,竟学了她妈惯用的口吻,苦口婆心劝道,“傅云娇,你要不找个人吧。” “找谁?” 苏妙说,“找个男人。” 窗外雨雹飘摇,如同一张摇动的帘子,让黑暗中的屋子闪闪发光。 傅云娇在点点光亮中,扬起脸,玩笑说,“找男人,有用吗?” “有的男人还是有点用处的。”苏妙脑子转了转弯,点她, “比如,聂桉啊,他不挺好的。虽然岁数比你大一点,但好在稳重会疼人,你不如考虑考虑他,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许是刚刚吹了风,傅云娇腹部像被刀剜,她无力再和苏妙聊下去,随口说, “嗯,考虑。等我们把工资要回来我就考虑好吧。” 苏妙道,“行,你说的。” 结束通话,傅云娇后腰胀痛,步子走不动,干脆扶着栏杆坐上台阶,等这镇痛过去。 先前为了安慰苏妙,傅云娇话说得轻巧。 但这下她自己仔细想了遍,如果老板娘真的有意拖欠工资,她们能做的事实在有限。 举报,投诉,哪怕告上法庭,强制执行,一连串讨薪过程既耗时又耗力,最后拿到手的,还不一定是全额。 没办法,在私人老板手底下干活,好坏全凭运气。 傅云娇拢着外套,头搭在栏杆边想,若是差了这笔钱,下个月的固定支出她该怎么凑呢? 疗养院那边费用是不能少的,小也的学费也不能动。 思来想去,暂时可挪动的钱,也就他们找房子的预算。 眼看就能有个新住处,不用再寄人篱下,可现在,这个美梦就要泡了汤。 傅云娇望着挂满玻璃的雨点,心有不甘。 她的情绪在胸腔撞击,头顶的吊灯却突然一盏盏亮起,刺得她迷了眼,抬手遮住,指缝间,看见蒋勋在她身后,也不知来了有多久。 他顶着一头乱发,看着像是被轰鸣从睡梦中惊醒的,身上还穿的是睡衣,面色不悦,绷着脸,一手捂在左腿膝盖上。 傅云娇遥望,四目相对。 “您腿又疼了?” “被欠钱了?” 他们俩几乎同时说话,可窗外又起惊雷,谁也没听清谁的声音。 傅云娇想这样极寒的天气,对蒋勋来说是难熬的。 她扶住栏杆站起,还未完全撑直身体,脖子上忽落下一条暖绒毛毯。 蕴着淡淡药气。 是蒋勋扬手抛来的,同街边套娃娃似的,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傅云娇怔愣,不明所以。 “被欠钱就坐这儿吹风散心?” 蒋勋撇嘴,靠近一步,“我可不是故意听你打电话,是你讲话声音大,吵得我睡不好。” 傅云娇不语,拉下那条绒毯,看了看,发现是蒋勋常用的,房里留着的那条。 细碎声响贯穿屋内屋外,她怎么可能会吵到他,她收了手心,问,“您怎么出来了。” “不知道。” “不知道?”傅云娇不懂他想表达什么。 蒋勋确实不知道他为何会出来,他醒后,原是静坐在黑暗中忍受残肢幻痛。 也不知为何会下床去阳台,也不知为何就能瞥见她探身勾窗,更不知他为何会拿了绒毯出来。 这世上就是有很多解释不通的事,蒋勋有点心烦,抬手抓起毯子一角,往她头上揉去, “出来就出来,你一天天哪这么多怎么怎么。先管好你自己吧,再不擦干净,等着秃头。” 傅云娇躲开,扯下绒毯,说了句谢谢,转身想回房休息。 蒋勋拦在她身前,忽地高了音量问她,“傅云娇,你是不是被欠钱了?” 傅云娇顿了顿,说,“没有。” “没有?” 蒋勋眯眼看她,“我听见你说的话了,你前老板娘跑路了是吧。” 一冷一热,傅云娇小腹刺痛,额头沁了汗,微微弓腰,“没,谢谢您关心,我自己能处理好。” “你准备怎么处理?” 蒋勋拧眉,见她垂着眼不接话,想到她说的最后几句,莫名换了种语气,似笑非笑道, “哦,也对,你是有男朋友的人,用不着我操心。” 傅云娇闻声回头,奇怪地看着他。 光亮中,蒋勋的嘴唇紧抿,眼光虚在一处不与她对视,整个身子都梗得挺硬,硬得像只花岗石。 他脸板得难看,唇一起一合道, “行啊,你找你男朋友去处理吧,我才懒得管。不过好心提醒你,要这么点小事他都摆不平,我劝你趁早换个人考虑。” 话出口,蒋勋自己也觉莫名其妙… 他为什么会说这些? 傅云娇站在那,疲于应付,眼没抬答了句,“知道了。” 遂沿楼梯一级一级,走下去。 待到走完最后一级,头顶的灯倏地熄灭。 屋子再度沉入黑暗,廊上蒋勋甩了毛毯离去。 愤愤想,她爱找谁找谁,他管她做什么, 关门,睡觉! 第17章 走出去 雨雹是在接近天明时才停的,大地苍凉,天边挂着条青灰色的分界线,蒋勋在一片阴霾中缓缓睁开双眼。 他这一晚只睡了两个小时,一面是因为生理的疼痛,另一面是因为他心口盛满的郁结无处发泄。 残端烧灼难耐,明明腿不在了,蒋勋却还感觉到十只脚趾头全部都纠在一起,从截断破口的某个点开始,蔓延疼痛。 这种痛楚不是持续的,大概隔几秒加剧,将他意识里的那根神经挑得异常敏感。 他在床上翻过来又翻过去,绞乱了床褥,最后放弃入睡的念头,烦躁起来,开了一盏夜灯,靠在床头上。 窗外仍是黑的,灯亮把他的影子虚虚映向玻璃,蒋勋回眸,盯着那个模糊的轮廓,有点看不清自己的脸。 恍惚间,他似乎又在自己的影子上重叠了另一个人的背影,一个单薄的,肩头倚在栏杆的背影。一个湿发垂在腰际的背影,一个在他脑海挥之不去的背影。 那个背影曾和他说,有需要就坦坦荡荡地说出来。那个背影也和他说,就当做她是根拐杖般相处。 教育人的时候倒是一套套的,可当他想伸出手时,她又昂着头,不痛不痒地谎称自己没遇到麻烦。 又或者,她想表明,就算遇到了麻烦,她也有其他人可依靠。 其实他何必那么在意她的事,蒋勋寒着脸想,她算什么呢,也只不过是巧合下才和他共处了几天。凭什么平白无故一句话就能牵动他情绪起伏。 他细想之下越觉胸闷,随手抓了件卫衣套上,单脚跳下床,一把扯开窗帘,让冷气灌进屋。 雨雹过后,院里坚硬的石板路铺上一层冰渣,如同结了冰的湖泊,在稀薄的日光中反射着微弱的光。 有许多松柏的枝桠被雨雹压垮,砸落下来,四散在石板路上。 蒋勋一眼望去,像是注定般的,又在那条小径的岔口,捕捉到那个让他烦闷整夜的背影。 那个背影此刻正小心翼翼地走在石板路上,她走得很缓慢,驼着腰,发尾挂了冰渣,身披的围裙被寒风鼓起。 她走到一半,蹲下停了会,蒋勋皱了皱眉,看她缩着肩,将头埋向膝盖,等了一两分钟,又站起,继续走到墙角,把怀抱着的树枝堆在一处。 她堆完后,提过一柄扇形的扫帚,重走回小径,似想要扫除院里的枯叶。 等雪停 第26节 院外人迹无影踪,偏偏这人真是...一天有使不完的劲。 蒋勋冷声,也没多思考,直直地冲窗外喊她,“傅云娇。” 傅云娇抬头,分辨了下声音的方向,转过身,露出的脸在风里冻得煞白。 蒋勋目光扫下来,居高临下地看她道,“进屋。” 傅云娇没动,蒋勋踮脚往窗台边跳了几步,他重心不稳,半个身子压在窗框上重复道,“喊你进屋听不懂吗。” 傅云娇嘴唇翁动两下,蒋勋听不清她说什么,高声道,“进屋,外面这么冷,你等冰化了再出去。”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刻意,随即换上副指使做派,严肃道,“你今天先把我房间打扫干净,别的事都放放,工作要分清个主次,懂不懂。” 傅云娇听着,嘴唇微圆,这次蒋勋不用猜也能看出,傅云娇回了他一个哦。 蒋勋关了窗,蹦回床边,把抱枕,睡枕挨个揉乱扔在床上,再掀翻床笠,拆开被套。 这么做了一通,蒋勋想以傅云娇的工作效率,可能打扫完也就需要二十分钟。 他叉腰,环顾卧室一圈,又把书桌,浴室统统弄乱了番,预估到这种程度,傅云娇干完活后也就没精力再管屋外的事了。 处理完一切,蒋勋静坐回轮椅,等待傅云娇的到来。可左等右等,也不见她上楼的响动。蒋勋瞄向挂钟,看时间已过半小时。 他疑思片刻,打开房门,下楼去“请”那位过于热爱劳动的铁人。 去了客厅,蒋勋扬起眉梢,远远看着傅云娇斜躺在沙发边,头枕着扶手,微阖双眼。 他安静看了会,想她也许是累了,偷个懒就偷个懒吧,也不碍事。 丢下句,“你要睡回房里去睡,在这儿容易落枕。” 就欲转身离开,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不是个能大咧咧躺在他客厅的人,蒋勋有种不好的预感,停顿回头,移着轮椅走到她面前,倾身而下。 面前,傅云娇蜷在那儿,裹着棉服,脸有一半藏在衣领中,眉头拧往一块,似在极力隐忍什么。 蒋勋想了想,探出手,轻轻扯下她的衣领,问,“傅云娇,你没事吧。” 衣领下,傅云娇的面色白得吓人,虽然以往她的肤色也是极白的,可现在这种白更倾向于一种失了血色的灰白。 她的鬓角集满密汗,呼吸沉重,下唇有一排清浅的齿痕。 蒋勋被她异常的状态怔住,松了手,下意识覆上她额头,可情急下忘了自己的右手感知不到她的温度。蒋勋看着自己的指尖,心底划过一丝复杂的微叹,抿唇换了左手,重贴上她的体肤。 手心传来的温度,并没有明显的升高。 蒋勋缓了口气,曲起手指,握住她的肩膀,轻摇道,“你到底怎么了?” 他拢住她的手加了力度,傅云娇被摇得晕晕沉沉,抬起眼帘,眨了两下,虚弱地答,“没事,让我躺一会就好。” 没事这两个字像勾动了蒋勋某处神经,他凝住表情,说,“没事,你这样看着叫没事?” 傅云娇无力反驳,眼闭上,轻吐了句,“嗯。” “行,真是行,我倒看不出你还是铁骨铮铮。” 蒋勋见她硬撑的样子,不知为何急躁渐起,话说得重道, “昨天学文青吹风散心时怎么没想过会生病?傅云娇,我告诉你,你不照顾好身体,受罪的是你自己,丑话说在前面,我可不会帮你看孩子的。” 傅云娇对他不悦的语气也并不感意外,她翻过身,把耳朵埋进沙发绒布里,想隔绝蒋勋的声音。 经期前几天最难熬,傅云娇受了凉,又没找到可舒缓的东西,刚刚实在支撑不住,脑中眩晕,一下倒在了沙发上。 疼痛难捱的关口,蒋勋声音渐渐弱下,可能是生气走了,傅云娇挪不动脑袋抬头,也没管他,再往沙发边缩去。 又一波刀刮似的痛感在腹腔翻涌,傅云娇紧紧捂住小腹,喉咙哽住将要冒出的呜咽。 没过一会,蒋勋远去的声音再度飘近。 “烦人。” 他的话落在她身侧,随之一起下落的,还有一床床软被。 一床又一床,盖在她身上,压得有点透不过来气。 傅云娇也不知他从客房到底抱来了多少,她偏过脸,拉低鼻尖遮住的一角,双眸里,蒋勋身子正伏过来,他的脸离她很近,近到她能嗅到他发上的热气。 他似乎没注意到傅云娇睁眼,抵在沙发边,费力把每床被角掖实在她肩下,拍了拍,拍得不留一丝缝隙,口中念道,“这样应该不会冷了。” 然后又像不放心似的,再挪向傅云娇脚边,照着卷煎饼那样,把那头的被角叠进去,挨个压紧。 等看把傅云娇这颗“肉馅”密封在好几层被子“卷饼”里后,蒋勋坐上被沿,碰了碰傅云娇,耐下性子说,“我把感冒药拿来了,你赶紧吃下去。” 然后也没等傅云娇回答,自己端了水杯,插进根吸管,戳向傅云娇嘴边,递出手心药粒说, “吃两颗就行,水不烫。” 蒋勋没多少照顾人的经验,动作也不分轻重,吸管尖划过傅云娇嘴角,刮得她有点疼。 她默着,摇了摇头,吐气说,“我不是感冒。” “那你是怎么了?胃疼?” 蒋勋说着放下水杯,提起茶几边摆放的药箱,似要翻找治疗胃痛的药。 傅云娇从被子里伸出胳膊,拦住他,“别找了,也不是胃疼...” “那你到底怎么了?”蒋勋瞪她,气不顺道,“有话直说行不行,老让我猜什么猜?” 傅云娇心想他再唠叨下去又没完没了,深呼气,心一横,直说,“我来例假了,痛经。您别找了,我找过了,没有合适的药。” 蒋勋翻找药瓶的手登时顿住... 他虽然知道有很多女性月经期间身体极度不适,心情也会变差,可他半点不懂该怎么做才能缓解这种不适感。 他看了看傅云娇,垂下眼,声音忽然小了下去说,“哦...那我给你换杯热水...” 换杯热水? 傅云娇叹气,下滑进被子里说,“谢谢,不用了。我自己待会就好。” “喔...”蒋勋从她身边坐回到轮椅上,也不走,就那么坐着。 傅云娇没精力想他为何留在她身边,她背过身略带鼻音说,“蒋先生,早饭在锅里热着,大概九点左右,物业会来送食材,我休息一会再去拿。哦,对您的房间...我...” “你别管那些东西了行不行。” 蒋勋看她都难受成这样,满脑子还装着那堆破事,提了气,“真当这儿就你一个人,没你操心我们就得饿死了?你说你非要往自己身上揽这么多活干什么。” 转念一想,这段时间确实也都是她一个人忙前忙后,顿了顿,敛起脾气,撇过脸说,“反正你别管了,我自己会看着办。” 看着办是怎么看着办,傅云娇心里没底。她清楚蒋勋是最讨厌见外人的,自他搬来这儿后从未露过面,左邻右舍,包括物业都不知道这楼里住着的蒋先生身有不便。 他将自己封锁在这座房子中,拒绝任何人靠近。据关姨说,在她之前的那位保洁正是因为疏忽忘关院门,让闲人走了进来,就惹得蒋勋发了火,直接辞退。 所以他现下坚决的态度也令傅云娇心生奇怪。 她斟酌几番,还是没能将一些话说出口,目光落在绒被上,不再坚持。只能祈祷自己快点恢复体力,别让蒋勋真的... 看着办了。 *** 蒋勋回房做了两件事,一是拿出手机搜索如何缓解痛经。 他找了好几个帖子,回答五花八门,不过翻了下去,重复率较高的方法有,喝红糖姜茶,吃止痛药,用热水袋暖孵,还有按摩穴位。 蒋勋截了图,存在备忘录中。 下一件事,就是去储存柜里,取下自己的假肢。 蒋勋有日子没见过这条“腿”,他按下开关键,检查剩余电量后,挪动到床边,脱下长裤,将胯摆正在床沿。 蒋勋上身赤着,腹部以下向里凹陷,凹陷处有一簇竖起的,接近淡褐色的绒毛。 他依次穿戴好硅胶套和接受腔,腔体摩擦上左腿断口,还未站起皮肉就已隐隐作痛。 蒋勋忍了忍,低头调整佩戴姿势,把冷冰冰的假肢,安装进接受腔内。 这只机械腿,每一个零部件都是根据蒋勋的伤口,身高,运动习惯订制组配,同样的配置在全国也再难找出另外一副。 东西是好东西,但蒋勋此前万分抗拒去使用它。 也许是因为他心里有一道坎一直没能过去。 好像只要不用假肢,他就能自欺欺人地不去接受自己真的没了一条腿的事实。也许也是因为他曾经真的打算在这房子里过一辈子。 而如今,某个“铁人”倒了,倒得猝不及防。 蒋勋不得不接过她手里担子,走出去,走向房子外,去取回那些物资。 蒋勋想,他必须让自己看起来完整一些。 因为他不喜欢被陌生人注目,也不喜欢仰着头和他们说话。 他更不喜欢,被看轻。 待全部穿戴完成,蒋勋没穿长裤,先扶床站起,脚板踩实在地面,走了两步。 他的腿部肌肉萎缩明显,又许久没做康复运动。下床的那刻,施力不均,险些跌倒。 还好蒋勋眼疾手快扶住桌椅站稳,缓了片刻,再在室内走了个来回。 短短几步,蒋勋走得很费劲,他的后背出了汗,连手心也蒙了一层黏腻。 蒋勋咬牙挺着,等两腿终于能稳当地一前一后挪步时,泄了劲,躺在床上喘气,胸前身后都是汗。 时间快到九点,蒋勋起身,换了条黑裤套好。 裤腰过松,蒋勋抽出根皮带束上,放下裤腿,将他毫不相同的两只脚,踩进鞋中。 从外看去,他几乎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差别。 蒋勋披了件大衣,理好领口,携拐杖拉开那扇房门。 眼前天光大亮,他将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往满是冰雪的天地中走去。 第18章 早日康复 蒋勋下楼,推门,迎面看院门外有两名身穿防护服的人员,已在那等着。 院落还是那个院落,冷空气附带着咸湿味,刺激到他鼻腔。 蒋勋打了个喷嚏,将拐杖牢牢握紧在手心。 台阶铺满碎冰,他找了处稍微平缓的石砖,杵下拐杖,缓慢踏出一步。 他的身体还没完全适应那条左“腿”,迈下台阶时,蒋勋的大腿柱不可避免地颤抖,上半身也跟着微微晃动。 等雪停 第27节 院外那两人的目光似乎随他动作投了过来,蒋勋脑中绷了根弦,在心里低骂一声。 对常人而言再普通不过的一条小路,蒋勋却走得十分煎熬。他每走一步,都尽量让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开,不去想腿有多疼,也不去想象对面可能会有的表情。 待终于撑着走到那两人面前,蒋勋的脸热辣辣的,说不清是因为窘意,还是因为用尽了力。 他把左“腿”拖向前,压低右侧重心,在保持平衡后,将院门拉开一截,看到整整齐齐摆放在地上的几个口袋。 有蔬菜,有鱼肉,还有一盒无菌蛋和紫薯。 院外等着的人一男一女,男人看了看他,又往他身后望去,愣了下,发问道,“您是?” 蒋勋抬眼,说,“我是这儿的户主。” “呃...蒋先生?” 男人略有迟疑。 他虽说在登记系统里翻到过这位的名字,但一直没见过蒋勋本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向身旁女人递了个眼神,那眼神仿佛在问,是他吗? 女人当即没应答,心里也有点拿不准蒋勋身份的可信度。 这小区内住的人都是非富即贵,他们物业平时办事说话得时时刻刻带着小心,生怕稍有得罪,业主就会投诉问责。 眼前这人的穿着打扮虽也显矜贵,可刚才走路的姿态实在异常,女人努动嘴唇,试探了问,“蒋先生...今天怎么亲自来拿物资了?小傅呢?” “她身体不舒服。”蒋勋淡淡回答,不想多向他们解释什么。 女人哦了声,遮在口罩后的表情不明,两只眼睛滴溜溜转。 蒋勋指了指地上的口袋,说,“东西就这些?” 女人点点头,像是怕他嫌种类不够多,忙解释道,“最近物资供应比较紧张,一是咱们这儿比较远,东西送来得有点时间,二是暴雪不停,好多物流都受了影响...” 她边解释着,边仰头观察蒋勋的神色。 蒋勋本意只是想简单确认下数量,听女人说话,无意识低头,与她视线碰到了一块。 他高过女人太多,一身黑衣背光立着,分不清喜怒。 视线相撞的刹那,女人便估摸出这人不像是个同小傅那样好说话的脾气。解释完后又连忙圆滑递话道,“您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可以跟我们说,我们想想办法给您送来。” 蒋勋想了想,还真有。 他回忆备忘录的内容,问道,“有什么阿胶,枸杞之类的么。” “这...没有。” “红糖有吗?” “我给您问问。” “布洛芬呢。” “有是有...不过特殊时期,药品得登记后领取。” “好,我还要找个暖水瓶,或者什么贴肚子上...那种能发热的。”蒋勋脑中转了圈,想到那个物品的具体名称说,“哦,暖宫贴。” 暖宫贴...?女人心底暗暗吃惊,而后细想他前面提到的几个物品,立马反应过来了小傅不舒服的原因。 反应后,她又忍不住揣测,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要说单纯就是保姆和雇主的话,怎么可能有雇主主动出来拿东西,还问这种细致又隐私的问题。 更别提她可清楚记得这家登记只有两个大人一个小孩。 男女独处会有多少猫腻,大家都心知肚明。 女人想,她还真没看出来这小保姆还有这本事,不到两周就能攀上个长期饭票。 她眼瞄向蒋勋,脸颊挂笑,口罩顺颧骨提了上去说, “蒋先生是这样的,您说的这些东西,我们可能一时半会找不全...为了不耽误您事儿...您看要不我给建议一个其他的方法?” “什么方法?” 蒋勋问。 女人讨好笑说,“一个比止疼药管用的方法,您记一下,往后都能用上。” *** 傅云娇不记得怎么就睡了过去, 再醒时,喉咙干渴,身上到处是热汗。 她推开被子,坐起来,头重脚轻地走向厨房倒水,走到一半,傅云娇就被眼前一幕惊住。 厨房那头,有两个人背对她站着。一个是她的儿子小也,他踮脚站在木头矮凳上,抻长脖子正看着什么。 而另一个人...是一个男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她似乎熟悉,又不太确定的男人身影。 有那么一个瞬间,傅云娇觉得自己可能还在梦中。 她搓了下眼皮,再抬眼,定定看过去,终于确定那个人是他,而不是来自她的幻觉。 “蒋先生?” 傅云娇干着喉咙,喊他的名字。 蒋勋没听见,傅云娇垂下手,走上前又叫了一遍。 他这次总算有了反应。 傅云娇眼里,蒋勋关上灶火,踮着脚尖,先将倚靠在台前的半边身子扭转过来,然后拖动另一条腿,再把剩下半边转向她。 他的动作不算迟缓,但也算不上顺利,有种类似电影慢镜头中特有的停滞感。转动时,肩膀一侧下沉,右腿翘起,像个绷直的圆规。 转过来的那一刻,傅云娇看清楚了,将他从头到脚都看清了。 他端着一个汤锅,站立在她面前,腰间系着那件被他抱怨过无数次丑的围裙。 围裙上还沾了些颜色不清的污渍,有黄有绿,把原就难看的图案染得落俗。 傅云娇看着他,觉得有种用言语形容不出的奇怪,这种感觉就像重新认识了一个陌生人,而他又并不是完完全全的陌生。 “妈妈!” 小也跑来,牵起她袖口,拉她到蒋勋身边说,满脸骄傲地说,“你看你看,蒋叔叔的腿今天能长出来了!” 傅云娇的目光移向他的腿,停留数秒,又移回到他的脸上。 蒋勋没避开,也在注视着她。 “还以为你要睡多久,才不过二十分钟。” 蒋勋先一步说话,声音些许疲惫。 傅云娇扫眼台面,看杂乱的砧板,菜刀,还有七七八八的调料,刚想问他在干什么。 蒋勋开口道,“东西煮好了,等会我盛出来。” “什么东西?”傅云娇发蒙。 “治你毛病的东西。” 蒋勋说。 傅云娇缓过神,再瞥到厨房一角堆放显眼的提袋,有点不可置信地看他,“您...出去过了?” “不然呢。” “那...” 傅云娇想象了一下,然后说,“那您走出去的?” “废话。” 蒋勋随手拿起一只碗和汤勺,把锅里的汤汁舀进碗里。 有红色的,浓稠状液体沿碗口流下来,傅云娇看着,大概知道了这锅煮的是什么。 这下,心里那份“怪意”就更加重了。 她无法想象蒋勋是走了多久,才把那些东西拖回来的,她也无法想象到,他是撑了多久才没让自己在冰面跌倒。 碗递到傅云娇手边,她接过,轻声说了句谢谢。 蒋勋微微低头,活动了下手腕,什么都没说。 傅云娇拨动汤勺,发现这碗底有红糖,红枣,姜丝,苹果片,还卧着一颗鸡蛋。 也不知谁教的蒋勋,让他把汤汁熬得又浓又厚,像碗八宝粥。傅云娇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抿了抿,说不出话... 蒋勋抱着胳膊等傅云娇反馈。 傅云娇吞咽了口口水,委婉地说,“挺好的,就是有点...太甜了。” “红糖当然会甜啊,不甜怎么叫糖。” 蒋勋白了她一眼。 可这个甜度...傅云娇想了想问,“您放了多少红糖?” “半包吧。”蒋勋回头,拿起拆过封的铁盒说,“怎么?不够量?物业那儿给了我一整包,我再给你加点?” 傅云娇连忙摆手,“不用了。” 她安静地喝了小半碗,实在喝不下去。本来睡醒就口干舌燥,这会喝了一大口糖水更觉得嗓子冒烟。 拧着眉头四处找温水的时候,蒋勋看着问,“不好喝?” 傅云娇想说,也不是。 话到嘴边,蒋勋已经端过她的碗,说我尝尝。 他就着碗仰头喝了一大口,舌头尝到味,差点没忍住喷出口。 那味道简直难以描述,蒋勋勉强咽下,嘶了声,说,“是不好喝...” 大概是也没想到自己的厨艺能差成这样,蒋勋挠了挠脸,挽尊道,“但是这东西和药是同一个功效,你见过哪个药好喝的。” 说着把碗又还给傅云娇,“忍忍吃完,吃完就能早日康复了。” 早日康复...傅云娇无语住,来例假说早日康复?这人也是会用祝福语的。 她不好辜负蒋勋的心意,硬着头皮,挖开那枚鸡蛋,一小口一小口吃起蛋白。 屋里静下来,只剩她碗勺碰撞的声音。 蒋勋不发一言,就这么在她身边站着。 他努力站得笔直,但傅云娇留意到,他左脚始终点着地,一侧肩膀向胸前内扣着。傅云娇能看出,他这样的姿势是为了减轻自身重量对那条腿的压力。 他刚用假肢,不能佩戴太长时间。傅云娇无法感同身受他现在的伤口是种什么感觉。 但她突然有了点细微的触动,这触动很真切,像根鱼钩,钩出她心底潜藏的疑问。 蒋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如果说取物资是为了他自己生活。那准备这锅材料,再花时间去烹煮,是为什么呢。 傅云娇想着想着,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值得蒋勋去花费这些精力。 那碗甜得发腻的红糖鸡蛋还不知要吃到什么时候。 蒋勋的脚底开始发麻,他攥了攥掌心,暮然看着傅云娇说,“去客厅吃?” 等雪停 第28节 傅云娇放下汤勺,余光微微带过蒋勋的腿,点头对他说,也好。 他们重新坐回沙发,把被子全叠在一边,堆成个小山包样子。 蒋勋按下客厅电视开关,倒不是他对节目有多大兴趣,只是现在那根疼痛的神经跳得太狠,蒋勋很需要一些别的声音,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出去。 开屏十秒广告后,画面自动跳转到春晚预告,电视内传来锣鼓鞭炮和红火的新年祝歌。 蒋勋听着嫌吵,皱了皱眉,换到下一个频道。 北城新闻栏目,记者正在播报国内多地疫情反复,呼吁大家喜迎新春佳节之际也要注意预防,尽量避免去人多聚集的地方。 没人预料到,这场疫情竟会持续这么久,蒋勋调低音量,一边看字幕滚动,一边想原来时间过去这样快,隔离眨眼就剩五天。 他的思绪放空,不自觉勾勒出与他共处一室的那人模样。 原来还有五天,这场隔离就将结束。 五天之后,她出去第一件事会想去做什么呢? 他想到这,眼波越过一处,落向那个还在专心咬鸡蛋的人… 她还在和那碗汤羹作斗争,蒋勋瞧她紧吸鼻子的模样突然有点想笑。 小也在旁,歪头推了推他说,“蒋叔叔,我们能不能看动画片呀,这个节目一点也不好看。” 蒋勋说,“随你。” 把遥控机交到小也手中,往后仰去。 频道切换过几个,蒋勋统统瞄过一眼。 而当光幕跳过某个顿点时,蒋勋猛然坐起,一把抓过小也手中遥控器,调高音量,双目锁住屏幕久久不离。 小也疑惑地看着他说,”叔叔,这不是动画频道...” 蒋勋没回应,也没调台。 傅云娇闻声,抬起眉,看屏幕里出现的,蒋勋深深凝视着的人。 那个人的鼻梁和眉眼都和蒋勋有着相似的轮廓。 他身着一身暗黑丝绒中山装,站在人群之首,头发几乎未白。即使面部被镜头放大,每一寸眼角皱纹都清晰可见,也丝毫不掩他的风采。 傅云娇看着他,再看向蒋勋。 忽然猜到了,液晶屏中出现的人是谁。 那是他许久未见的人,也可以说,那是他的父亲,蒋振庭。 第19章 梅子酒(1) 液晶屏幕将人的身形拉宽,蒋振庭显着比实际壮硕许多。 傅云娇平日是不大常看经济新闻的,也不是不关心,只是寻常百姓每天为挣个百八十块已经是劳心劳力,哪还有闲情去操心经济学家们探讨的大局观。 她不了解蒋振庭,自然也不了解他与蒋勋之间的关系深浅。只是回忆起隔离期点滴,傅云娇忽觉诧异的是,这么久了,好像从未听过蒋勋提起他的家人。 他这样的身体,和一个陌生人隔离在这,他们不担心吗? 傅云娇暗自想着,延过目光,去瞧望蒋勋的表情。 小也身旁,他仍是如常地坐在那,手搭在膝盖边,双目紧盯前方。 眸子里折出屏幕光影,将他瞳孔衬得更深。 蒋勋冷面看着蒋振庭笑意盈盈地作为北城优秀企业家代表,为全市百姓送去新春祝福。 无不讽刺地想,自己算不算他愿意祝福的千万人之一。 在外人看来,蒋振庭是位极有远见的企业家,不仅能踩准时代风口,从钢铁实业一步步做起,三十年间带动整个北城的工业发展,更是在近十年拓宽出轻工业,新能源,智能芯片供应等多个科技产业。 而如果让蒋勋去形容自己的父亲,他或许会用这两个标签-杰出小镇做题家和精致凤凰男。 关于蒋振庭的过去,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 1996 年末,蒋振庭刚刚靠他原配-市长独女许佳凤的人脉,彻底洗刷掉他寒门入赘的身份,在北城商界站稳脚跟。 97 年返校做企业演讲时遇到了蒋勋生母-一个未谙世事的年轻女生。 她慕强,他好色,两人暗度陈仓,一年后,蒋勋成为他们狗血婚外恋的产物。 他们的事一直瞒到蒋勋一岁半时被许佳凤知晓。 许佳凤视他为眼中钉,却又碍于蒋振庭的面,不得不将他送去北城郊外别馆由保姆喂养。 记忆里,蒋勋在那栋别馆一直长到十二岁。 蒋振庭极少能抽出时间来看他,有时就算人来了,也不过是问问他功课怎么样。 他不记得蒋勋具体的年岁,也不记得他对芒果过敏。 无所谓,反正蒋勋自小就知道,自己的出生对蒋振庭来说,不算是个喜事。 大概是因为,他的出现不仅斩断了蒋振庭将要到手的北城商会会长一职,也迫得他在许佳凤面前忍气吞声二十年。 本该举案齐眉的夫妻,到最后都在想如何弄死对方。 许佳凤带着她对蒋振庭全部的恨意和晚期肝癌,抱憾离世。 蒋振庭象征性地流了几滴泪,然后就像是突然翻身的奴隶主,大笔一挥,要将自己的屈辱过往统统作废。 他开始把蒋勋视为自己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表现出严父做派,要求他考到最好的学校,要求他必须学商科,也要求他娶只见过两面的人。 他曾无比希望蒋勋能复刻自己走过的路。 镜头前,蒋振庭满面温和地接受记者访问,他眼角眉梢展出的笑意都是蒋勋少有见过的。 记者问他有什么新年心愿。 蒋振庭抿唇而笑,说,年过花甲才越发觉得家的重要,在新的一年,当然是希望阖家健康,自己能多抽出时间陪陪家人。 呵,家人,到底什么才是家人。 蒋勋望着他尽显温情的一幕,心底一片冷漠。 其实早就不该有什么期待的,有什么可值得期待的呢。 蒋勋关了电视,微垂下头。 他把遥控器放回小也手心,说,“你们看吧,我回去了。” 然后从沙发站起来,慢慢地拖着脚步,往回走。 他坐过的地方,有轻微的,压陷的痕迹。 傅云娇下意识视线跟住他的步伐,飘向他的背影。 他其实很瘦。 这是傅云娇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也是她第一次认真地去看蒋勋的背影。 他的身体不再像之前那样挺得笔直,从头颅到肩颈,右半边塌下的线条,让傅云娇联想起麦田里被冰霜压倒的稻苗。 蒋振庭说的那些话,傅云娇也听见了,她似乎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蒋勋,但现在,说什么又好像是不太合适的。 最后她一直等到蒋勋身影隐去走廊尽头,也没开口。 默默把那碗已经放凉的红糖鸡蛋,摆回茶几,叹息一声。 那晚,哄完小也睡后,傅云娇在浴室洗漱。 连续的暴雪天让湿衣越来越难干。 傅云娇手洗过小也的衣袜和自己几件贴身衣物,拧干水,放在盆子内。 他们住的房间没有可挂衣物的地方,傅云娇转了片刻,搬上一把木椅,带着盆子出了房门。 在离她不远的储藏室门口,有处宽敞地,傅云娇立稳木椅,站上去,将口袋里放着约两米长的细绳拿出,分别系在门框和另侧圆柱上,拉直,绷成根晾衣绳。 室内有足够的暖气,傅云娇把盆内装的几件衣服一一抻开,搭在绳上,想如此过一晚,衣物差不多也能有七八成干。 她晾好衣服后,又留心把带出来的脸盆放在衣服下接水,挪了几下位置,确定不会留下水印后。 傅云娇搬起木椅,回房躺下。 时至深夜,傅云娇半睡半醒间,忽闻有异响传来。 隔着房门,傅云娇听不真切,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起初以为是屋外风刮过窗帘带起的声响,没放在心上。 可翻身闭眼后,那声响没有停歇,反倒越来越清晰。 傅云娇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掀开被子,下床,轻手轻脚地趴在门边,耳朵抵在门框上。 没错,声音确实从门外透进来的。 哐哐当当,像有什么东西在撞击地面,又像有人在翻箱倒柜。 傅云娇屏息听了半分钟,想这家如果不是进了老鼠...那很可能就是进了贼。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回望了眼熟睡的小也,强令自己定住心神。 她手摸上门把,在脑中飞快地分析了几种可能。 这种高档小区也会进小偷吗? 小偷是怎么进来的呢? 是单人还会是团伙? 虽说她在睡前反锁了门,可外面还晾着衣服,若真是进了小偷,那他一定知道楼下是住着人的。 难保他翻完储藏室,发现没什么值钱东西后,不会破门而入,来他们这房间。 况且...楼上还有蒋勋... 想到这,傅云娇皱紧眉,思考躲在房内可能不是种好办法。 眼下要紧的是去确认门外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她悄声回到床边,给自己提了提气,从枕头下摸出那把她随身带了许多年的,瑞士军刀。 等雪停 第29节 那是把极小巧的刀,五指并拢就能轻巧握在手中。 刀柄泛着银光,内侧刻了两个浅浅的字母缩写-xj。 傅云娇望着它,回忆起这把刀的主人。 这柄刀,原是他十八岁时送她的礼物。 一晃十年过去。他的一颦一笑都仿佛还在眼前,她记得,他站在那条小巷路口,对她说,不要害怕,无论何时他都会在的。 傅云娇想着,一颗心缓慢下跳动频率。 她缓缓闭眼,在心中默念了下他的名字,攥紧刀把。 门开得了无声响。 黑暗中,傅云娇只能凭稀疏光线,辨别方向。 她踮起脚尖,贴着墙角,每挪一步都小心翼翼... 滴答,滴答... 衣物滴落的水滴,重重砸在傅云娇耳膜上... 仅仅几步的距离,傅云娇却宛若走在高空钢丝,心悬一线。 她蜷起脚趾,慢慢向异响方向靠近。 储藏室的门被开了半边,傅云娇迅速伏低身子,躲去门后。 透过缝隙,她看见门后的确有个黑影正弯腰翻找东西。 傅云娇整颗心提到嗓子眼...捂住口鼻,不敢让自己的呼吸声暴露。 她后背脊梁一阵阵发冷,脚下也因紧张而挪不动步子。 再不跑就迟了! 傅云娇掐拧大腿,让痛觉刺激到蹲麻的脚底,歪扭着站起,连忙想调转头跑回房内报警。 可她脚步刚刚偏过一寸,那人也恰在这时出来。 他们迎面相碰,那人似乎先看见了她,抬手在她背后喊了句,喂。 在撞见他的一刹那,傅云娇心中大骇,尖叫一声,再顾不得思考。 “你别过来,我手里可有刀!” 傅云娇口中大喝,随手抓起尖刀挥向前... 慌乱间,她好像正刺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一扬手。 哗啦裂帛作响,漫天飘起粉尘... 整个储藏室被笼在灰白中。 傅云娇以为自己划破了歹人的胸口,刚想跑,又被眼前粉尘蒙得晕头转向。 她呛得狂咳不止,挥手扇开浊气后… 只见蒋勋怀抱着那袋被她划成两半的面粉,目瞪口呆在原地...不住地打喷嚏... 此情此景实在有够离谱。 蒋勋既气她对自己挥刀,更气自己满头满面都被面粉糊了个大白。 他羞恼地把怀中只剩半袋的面粉掼在地上,吐出嘴里面粉,说,“傅云娇,你大晚上是不是有病?” 傅云娇承认自己确实没在短时间内思考周全,拍了拍头发上的面粉渣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您会在半夜下楼来,还以为是小偷。 “用脑子想想也知道,我们都出不去一点,这儿还能进小偷?”蒋勋瞥了眼她握的尖刀,又说,“怎么,要真是小偷,你是想凭自己就和他单挑?” 傅云娇低头不说话,挑了鬓间的灰。 蒋勋抖落上衣,念叨,“我就说我真的是...要被你气死,白天还体弱多病,这会又生龙活虎了是吧,幸好我躲得快,不然我就血溅当场了...” “哪有那么夸张...” 傅云娇心底嘟囔。 蒋勋带着气问,“你刀是哪儿来的?” “别人送的。” 傅云娇说。 “谁送的?” 蒋勋挑了下巴昵她,“你男朋友?” “不是。”傅云娇转了话题,反问他,“您下楼来干嘛?” “我来找东西不行吗。” “找什么?” “找...找酒。” “酒?” 蒋勋抬了抬眉,“对,我找酒行不行,我以前酿的那坛梅子酒,我今晚想喝了不可以吗。” 他声音淡下去,又重复到,“就是突然想喝酒了而已...” “哦...” 傅云娇轻轻应着。 她想起他白天在电视看到自己父亲的那画面,定是不好受的。 松开发,理了理衣领,没再规劝他什么,只说,“前几天整理储藏室的时候,我把酒放进最里面那格了,您等我取一下。” 蒋勋答了句哦,退到门外,给傅云娇更多转身的空间。 他扶拐杖挪向一角,余光见头顶上方不时落下的水滴。 那些水滴是他下楼时无心注意的,现在顺延水滴往上看去。 就看到那根晾衣绳,飘飘荡荡几件衣服。 大人衣服一看就是傅云娇的,都是他见过的那几件,一点也不稀奇。 除此之外,再看向右侧,绳的最右端晾起两件短裤。 那两件短裤巴掌大小,颜色浅浅淡淡,没什么花纹,只有一小圈蕾丝。 他们挂在一块,安安静静的。 也是她的。 蒋勋看了两眼,移开视线,挠了下眉心。 指甲缝里有面粉屑,墙角有脱落的漆,左边地砖有几块斑点。 蒋勋出师表背到第二段,眉心越来越痒。 他抓了把头发,终没忍住,咬牙对储藏室里喊, “傅云娇你到底找到了没!” 第20章 梅子酒(2) 一颗颗滚圆的青梅在玻璃罐中漂浮,傅云娇拖着罐底往电梯里走,蒋勋跟在她身后。 假肢磨得他破口发烫,蒋勋走不快,一步深,一步浅,人影忽高忽低。 傅云娇似乎有意配合他的步速,抱着那坛透明罐子,也走得慢慢悠悠。 电梯下降,他们一前一后等在门口,谁都没先说话。 傅云娇晚睡时穿一套棉质睡衣,灯光下看不清颜色,像蓝又像紫。 她后背沾着还没掸干净的面粉印,模模糊糊地,从后腰一直挂到衣摆。 衣摆被过道的风吹得微微起伏,傅云娇的发垂荡下来,像张浓黑的帷幔。 蒋勋低头,看下去,看她发梢延伸到臀,突然毫无预兆地想起那两件短裤... 它的花样,它的布料,还有那一小圈的蕾丝,此刻都鲜活地复刻在他的视线里。 越想驱赶杂念,脑子里平白无故乱窜的思绪就越是像要跟他作对似的。 蒋勋皱了眉,偏过脸,盯着电梯数字跳跃,心里暗骂自己,真是疯了。 电梯很快到达,傅云娇未迈步,蒋勋先一步挤进去,咳了声。 傅云娇怀里罐子被撞得一颠,抬头略疑惑地看了看他。 蒋勋手按住电梯门,身子却没让,眼朝下,张嘴说,“看什么,上不上来?” 傅云娇也不明白他好好地非挤在她前头是为什么,抱了罐子说上,几步挪到他背后。 蒋勋收手,关了电梯门,直上一楼。 玄关感应灯,一点点亮起。 傅云娇把酒罐放上餐桌,去厨房洗了只酒杯,再热了两小碟她做的点心。 蒸锅加热时,蒋勋就靠在厨房门边,有时看看地砖,有时又看看她。 “可以了。”傅云娇把锅盖揭开,用隔热手套端出瓷碟,“冷一冷就能吃。” “哦。” 蒋勋正了身体,突然说了句,“谢谢。” 他说的谢漫不经心,不诚恳,也不敷衍。 傅云娇摘下手套看他。 他还是他,白的脸,黑的眼,宽肩罩在衣衫下,半边身子歪斜。 但又有点说不上来的不同。 洗完手,傅云娇说,那我先走了。 蒋勋说好,从她手里接过那盏酒杯和碗碟,一个人走去餐桌边倒了杯酒。 尘封几年的梅子酒一掀盖,满屋满室都散开酒气。 酸涩中,带着点甜。 想起这坛酒,还是蒋勋住在蒋宅时闲来无事泡着玩的。 四月的青梅,一层冰糖一层梅,泡上白酒,密封入罐,时间一长,总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去喝,久而久之束在阁楼里落了灰。 等雪停 第30节 后来再从蒋宅搬到这儿,也没带多少东西,一些书,一些起居用品。 细想起来,他留在那个家的东西,本来就很少,所以走时,也就把这坛酒也装上了。 傅云娇关了厨房灯,下楼,在转角处停顿,回望过去,蒋勋端了酒移到客厅长沙发上。 沙发背挡去他大半身体,傅云娇只能看见他的后脑。 蓬松的黑发,细长的脖颈,还有矮几上放的一只空杯。 他又倒满酒,仰头喝了下去。放下杯子时,很轻地叹了声。 轻不可闻,但傅云娇还是听到了。 于是她忽然找到,那个可以形容蒋勋今天带给她的不同感觉的词语-形单影只。 夜深得格外漫长。 傅云娇抱着熟睡的小也再走回蒋勋身边时,他的目光涣散。 梅子酒后劲大,蒋勋记不清喝了几杯。 他迟缓地转过脖子,先是看了眼傅云娇,又看了眼她怀里的小人,舌头发软地问,“干嘛。” 傅云娇把小也放在他一旁,用毛毯盖严实,说,“来这坐一会。” 蒋勋愣神,反应过来后,挑了眼角问,“傅云娇,你是不是怕我一个人喝死在这? 他的眼睛蒙了层水雾,借着头顶冰冷的光。 傅云娇看得出,蒋勋醉了,而且醉得有些厉害。 她没否认,只是抚过小也额头说,“快过年了...总把那个字挂嘴边不吉利。” 蒋勋抿抿嘴,“哪有那么多讲究。” 他吃力撑起自己,往旁边让出一个空位,傅云娇坐下。 两人干坐着,气氛微妙。 蒋勋率先打破了沉寂,拿起酒杯问,“你喝不喝?” 傅云娇摆手说,“我喝不了。” 蒋勋想起什么似的,点点头,嘀咕,“哦,对,你还没康复。” 他开了电视,随便调到一个节目,是个电影频道。 电影放到一半,没头没尾的,蒋勋眯眼看了会,才分清在播的是部爱情片。 酒精滞缓了他的思维运动,他蜷起一条腿,侧躺在沙发上。 那条腿挨着傅云娇的手边,脚踝清瘦,脚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傅云娇静静看着屏幕,她的黑发和黑夜融为一体。 电影镜头下沉,男主念出台词。 「爱情就像照片,需要大量的暗房时间培养。」 静默中,蒋勋忽然喊她,“傅云娇...” 他的声音松散,和他的肢体一样。 傅云娇缓缓答,嗯。 “再过几天,你出去了要做什么。” 蒋勋淡淡地说话,眼睛不知看向何处。 “没想好。出去的话...可能会准备下过年的事吧。” “又是忙过年。”蒋勋不满,“过年有什么好的,人人都盼着过年。” 他自问自答着,忽干涩地笑了声, “也是,你有你儿子,有你男朋友。出去了也好,出去了,你就不用再陪我困在这儿,你应该很高兴吧。” 傅云娇回过头,说,“其实...” “别,你不用讲什么安慰我的话。”蒋勋呼出一口酒气,垂下肩,“要是你觉得我一个废人在这儿,没人管,也没人问,就觉得我可怜,那大可不必。” 酒气散出,蒋勋觉得冷,他翻过身,从喉咙深处哽出句,“我他妈最烦的就是别人的可怜。” 醉酒后的蒋勋像个剥了刺的刺猬,傅云娇转身,眼睛留在屏幕上。 其实,相比之下,他怎么会轮得到她可怜呢。 光影闪动,电影不知演到何处。 傅云娇有些困倦,抱膝,把头埋在肘窝里。 蒋勋另条腿还立在地面,他扭转的姿势扯得肩颈难受,重翻了回去,长腿正碰到傅云娇。 他的眼角两腮都染了红,酒气浓烈地看她。 傅云娇清醒过来,与他视线交叠。 “说话呀。”蒋勋哑了嗓子。 傅云娇很茫然,“您想让我说什么?” 蒋勋卡顿住,他想让傅云娇去否认他说的话,说她对他不是可怜。 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算了,没什么好说的,你和他们也是一样的。” “和谁?” “和那些人...” 蒋勋深深吸气。 酒意在他的胃里灼烧,烧得他昏天黑地。 那些潜藏在心底的情绪,像被人划开了个口子。 他断断续续地说,“我都知道...你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想,看啊,蒋勋现在这样,被他爸抛弃了,像条没人要的狗,他太可怜了,所以我们发发善心吧,我们对他好点..." “傅云娇...你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我没有。” “骗人。” 蒋勋抬手擦了把脸,自言自语道,“傅云娇,你知道吗,我爸要有新儿子了,尽管谁都瞒着我,可我能猜到...” “他应该恨死我了,他恨我毁了他十几年的心血,他恨我把我自己弄成这样...所以他不要我了...他让我自生自灭...” “没人要我…谁都不要我了。” 蒋勋说了很久很久,久到屏幕开始滚动片尾字幕。 他说到最后,缩在沙发一角,呼吸恢复平静,一下一下,又深又长。 “睡着了吗?” 傅云娇待他说完问道。 无人回答。 傅云娇起身,走到他面前。 蒋勋的脸垂得很低,低得快要戳到胸口。 在这样的时候,他身上少了往日凌厉。 傅云娇托住他脑袋,轻声说。“蒋先生,回房间去睡吧。” 蒋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傅云娇又说了遍,“我扶您回房间好了。” “不要...我不想回去。” 蒋勋脸蹭在她的手边,眼神迷蒙。 酒醉的人,总是固执。 傅云娇耐下心问,“那您想怎么样呢。” 蒋勋当真思考了下,扯住她的手腕,没费多少力就把傅云娇拉了跟前。 傅云娇一时无准备,单膝跪在了地毯上。 甫一抬头,一颗沉甸甸的脑袋,搭上她的肩膀。 那头黑发擦在脸上,傅云娇的身体有一瞬间的丝麻。 她想推开,那人使了力, “别动...”蒋勋的呼吸声刮过她耳膜,“让我靠一会...一小会就好。” 没了刺的刺猬在冬夜很想要报团取暖,在这空旷的房子里,蒋勋找不到其他人。 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体温,像无限靠近一簇火苗。 傅云娇叹了气,没再推开,她抚过他的后背,像哄小也入睡那样,落掌轻柔的,缓慢的。 蒋勋靠在她肩头,又是一阵安静。 直到傅云娇锁骨处有点点凉意坠下... 她揉了揉蒋勋的发,讶然问,蒋先生...您是哭了吗。 “没...”蒋勋吸了下鼻子,“你问什么问,不能老实待一会吗。” 傅云娇耷下手说,“好吧。” 她的发尾有她用惯的护发素味道,飘在蒋勋呼吸间,让他眼和心都在游离。 他被温暖包围了。 荧幕推移,光影在他们间婆娑。 蒋勋突然很想伸出手,去抓住那一点点的香气。 傅云娇在这时转过脸,她的发摆动过去,气味和他的酒味交织。 薄唇微启,蒋勋晃了神。 “好点了吗?”她问。 蒋勋凝住她的脸,又凝向她的唇。 听见身体里好像有另一个人,夺去了他的理智,在他恢复意识前,悠悠开口道, 等雪停 第31节 “完了...傅云娇,我感觉...我可能有点喜欢上你了。” 第21章 问 蒋勋的话一脱口而出,傅云娇下意识地往后撤了半步。 她背后原是矮几一脚,冒然后退时,没设防,腰背狠狠顶在了尖角处。 前一秒还不觉得疼,后一秒,尖锐的刮蹭感,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在脊背蔓延。 体肤火辣辣的,如被抽了一鞭,但恰恰,这痛感倒叫傅云娇的思维恢复了清明。 说心底无颤动是不可能的。 但令傅云娇颤动的不是欣喜,也不仅仅只是惊讶。 蒋勋的“告白”实在太过唐突和无厘头,傅云娇不是个涉世未深的纯情少女。 酒醉的话,能有几分真假呢。 她在足浴城见惯了男人借了醉酒的由头,情话说得掏心掏肺,声泪俱下。 他们擅长表演深情,也擅长吐露真心以此勾起女人的怜悯心。 傅云娇虽不至于把蒋勋和那些男人混为一谈,可她也的确把他的言行归为了酒后失态。 她冷静旁观着蒋勋因她后退而没了依靠的力量,垂柳似地栽倒在地毯上。 他吃痛嘶了声,仰面揉着自己额头,口中含糊不清。 傅云娇没想去扶,眼波收紧,牢牢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四目相对,若有似无的探究。 蒋勋像条水生生物,顺势瘫坐在地毯上。 他的眼神愈发混沌,每个动作也再经不住思考,全由本能操纵。 他抬眼,面向傅云娇,眼尾猩红,水雾迷漫, “傅云娇...我头疼...” 蒋勋尾音落得缱绻,似只呢喃的猫。 他伸手想再握住傅云娇手腕,傅云娇往旁又退了一步,脱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说了句, “活该。” *** 蒋勋的记忆出现了断层。 那些零碎的片段不足以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夜晚。 他从沙发上醒来,发现地毯倾倒的酒杯和身上抖落的棉被,还有自己额头鼓起的淤青。 他记得他好像寻到了一处温暖的去处,他也记得自己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至于说话的内容... 蒋勋躺在浴缸,扶干脸面坠落的水滴,只想起了那句-“我他妈最讨厌别人的可怜。” 水漫过他胸口,酒气被冲了个干净。 蒋勋愣神看着自己左肢红肿的破口,下滑进浴缸底想,他到底还说了些什么呢。 隔离只剩最后三天,物业一次性送足了三天量的物资。 傅云娇问他们借了个推车,摊开在院门边,把货品理顺,按粮油面的顺序叠放上车板。 两袋米她搬得费力,弯腰喘气间,本来等在院外的物业员忽然搭了把手。 “哎呦,小傅你小心点腰哦,来来,咱俩一起。” 说话的人是上次和蒋勋见过一面的物业经理,她熟练地踩实推车滚轮,固定住推车把手后又帮傅云娇拖了米袋底。 傅云娇平稳将米放上车板,直腰对她笑了下,说,“谢谢您了。” 经理顺手把不经压的草莓,菠萝蜜搁在最上层,摆手道,“跟我客气什么。你痛经好点了没。 傅云娇心里起了疑问,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私事,面上还是挂笑说,“好多了,谢谢您关心。” “好点就好,那个红糖鸡蛋的煮法还是我教给蒋先生的呢。哦,对了,你家蒋先生呢,今天怎么没出来?” 这个“你家”的前缀用得十分有深意。 傅云娇反应了几秒,敛笑说,“蒋先生的作息,我一个保姆怎么会知道呢。” 经理也是个灵人,一句话听出傅云娇有意避嫌。 她原是想给傅云娇卖个好,心想要真按她猜的那样,小傅攀上了这家高枝,那她提前打好关系,往后也好相处。 可现在听她这话,估计是名分未定,得低调行事。 她顺了傅云娇话说,“哦,这样...害,那天我看蒋先生那么关心你身体,还以为你们走得近呢。不过没关系,人和人就是越处感情越深。” “您误会了。”傅云娇止住她往后说的话。 他们在揣测什么,她一清二楚。 她拍了拍手间的尘土,说,“蒋先生和我就是普通的雇佣关系。您见过哪个打工的和老板有深感情的。” 她打了个比喻,玩笑似地戳破他们的臆想,背了身推起推车道,“天冷,您也辛苦。我快把东西运回去,别耽误送下一家。” 而后结束对话,快步推车往屋内行去。 站在院门外的年轻男人等她走远后,用手肘拱了拱经理,低腰闷声问,“刘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有手腕的小保姆啊?” “嘘,你声音小点。” 孤男寡女的流言最容易满足人类的窥探欲。 男人瞄起傅云娇背影,砸了句,“长得也算不上特别漂亮啊...” 经理甩了个白眼过去,“嘁,你以为谁都跟你审美一样?男人啊,尤其是有钱男人,漂亮的皮见多了早就腻了,最重要是会来事,能把住他的心。” “但她看着...也不像是个会来事的...” “你是不是傻,要什么都能被你看出来了,那还叫是个厉害的啊。” 经理瞪他,“你没听出她三两句,就把话口堵得滴水不漏的。再说,封闭期,两个人朝夕相处的...什么事不会发生。” 年轻男人搔搔头,想刘姐这话说得也是,他遥望了眼楼顶说,“那有钱人养情人的也多,光咱们这进进出出都多少...谁知道她是不是...” “行了,别说了。”经理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人快出来了,悄声道,“一时的新鲜,是不长久。就看这小傅,是不是个真聪明的,往后的事等着瞧呗。” 他们的议论摇散在风中。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 灶上熬煮的汤圆已经滚了两番,傅云娇把中火转小火,持了柄长汤勺,静立在炉灶前。 按北城的习俗,过年是不吃汤圆的。可傅云娇家在南边,每逢春节,各家各户都会用糯米粉过水,包好芝麻馅,花生馅。 也不知是在这陌生地呆久了,还是以往每日三餐都以蒋勋的口味为先。 解封在望,傅云娇突然的,格外想念家乡的滋味。汤圆是她在冰箱底翻出来的,距离过期还有二十天,速冻食品,口感也就只能算凑活。 熬煮要等十多分钟,傅云娇无事,开了手机软件听书。 听人读书这消遣办法还是苏妙教给她的,她自初中就爱看小说,玄幻,修仙,宫斗,狗血,来者不拒。 后来工作,没成块时间可供阅读,就找了听书软件,听小说。 现实生活越是无味,苏妙就越爱在虚幻世界里去求点心里安慰。 可傅云娇对现下流行的小说跟不上节奏。 她重下载了些自己以前看过的文章,有短有长,听时也算温故知新。对此,苏妙评价她是,念旧的人。 今日听的书名叫《金粉世家》,由位女读者配音,亦是本老书。 傅云娇高中时看过这书改编的电视剧,俊男靓女,共演一出高门显贵由盛到衰的故事。 剧拍得极好,里头的演员如今也各有各的发展。 傅云娇初看时,正处于懵懂青涩的年纪,不懂相爱的人怎会走到情同陌路。 她曾惋惜金燕西和冷清秋的结局,也感叹金家衰败没落后的惨淡。 可时过境迁,再读原著,她才恍然领悟,剧集是将他们感情美化了的。 一个长相出众却家境清贫的女生,被一位纨绔子弟的甜言蜜语蒙蔽。 她的能力担不起她的虚荣心,忘了齐大非偶,也忘了两人之间迈不过的鸿沟。 「不一样的人,是不能在一起的,就像我家的葡萄树,不会开出百合花一样。」 沉稳女声缓缓道来。 傅云娇凝视着那团幽兰火焰片刻,没一丝犹豫,拧下旋钮,关了火。 汤圆舀一颗上来,傅云娇咬破一小口,看浓黑的芝麻从白糯的软皮中流出,唤了小也到跟前。 “当心点,别烫着。” 傅云娇给他盛了小碗,再在面上洒了层桂花碎。 小也端起碗底,极小心地挪步,肉丸子随在他左右,寸步不离。 碗边太烫,小也把碗搁在台面上,两手捏着耳垂呼气。 傅云娇笑说,“等凉了再端。” 小也点头,趴在傅云娇旁说,“妈妈,我们不喊蒋叔叔来吃吗。” 傅云娇没答,取下碗布,直到把锅台擦净说, “不用,他口味和我们不一样。” *** 蒋勋觉察出不对劲,是从傅云娇不再叫他下楼吃饭开始的。 虽然她定时定点还是会额外做好他的餐食,留在保温盒里,或是存在锅内。 但却没再敲响他的房门,喊他一句,蒋先生吃饭了。 等雪停 第32节 除开这点,往后一日,无论他出现在哪儿,傅云娇有意无意地,总能找到理由,避开他去到别处。 蒋勋有种直觉,傅云娇在故意疏远他。 而且这疏远的源头,很可能和他醉酒那夜有关。 这一日,出了晴,冰雪消融,气温降到北城十年以来的最低点。 明天就将解封,物业为了表示庆贺,早早在每院门口挂起红灯笼。 关姨和老李会被社区派车送回,傅云娇想着,他们这次也是被折腾够呛,回来得好好休息下,于是清晨起来,便开始给屋内做大扫除,一刻不得闲。 打扫完全屋,已到正午,日头晃到额顶。 傅云娇刚坐凳子上歇下,脚边拱过来肉丸子,他伏在她腿底,心甘情愿地充当脚垫。 傅云娇低头,瞄了眼被她养肥一圈的体格,笑了笑,起了个念头。 她找来软尺,照肉丸子的头,肩,颈一一量下去,记下数字,又抬起他左右爪,量了圈臂展。 新年总得图个新气象,肉丸子和他们待久了,也算是一家人。 傅云娇量完他的尺寸后,蹲下身,揉过他耳朵。 肉丸子哈哈惴气。 长时的雪霾让肉丸子毛发蒙了层泥灰。 傅云娇捏它耳朵想,不如趁天气好,把肉丸子也给洗洗干净吧。 他们在后院,置了个大木盆。 傅云娇烧了两壶热水,冷热兑好后,把肉丸子抱进木盆里。 她没洗过大型犬,原以为是件容易的活,可真等肉丸子毛发打湿,才发现他居然是个实心的... 好在肉丸子脾气憨,卧在水中,不吵不闹,安静享受傅云娇的“搓澡服务”,没过一会便呼噜阵响。 小也在旁帮忙,搓揉泡沫,给肉丸子尾巴摆出形态各异的造型。 雪化天明,绿枝重现,远山远景湿润润,水淋淋,绿蓁蓁,落在眼底让人心情愉悦。 傅云娇和小也边谈天,边玩笑,不知不觉过去一小时,太阳往西慢慢倾斜。 傅云娇洗净浮沫,让小也陪着肉丸子在阳光下烘烤。 她拎起水瓶和零碎物件,收拾回屋。 绒毛落了满身,傅云娇去浴室,掰开龙头,清洗两颊,脖颈。 正泼水时,蒋勋出现在她身后。 其实即便混了水流潺响,他拐杖点地的声音,远远地,傅云娇也听得清楚。 她迟迟没抬头,将脸搓了一遍又一遍,心底盼着蒋勋晃去其他地方。 可惜蒋勋的拐杖声断在她背后,傅云娇等了片刻,抬起头,关了水闸。 蒋勋无声无息,倚在门上,正对镜子里的她。 清水冲过后,傅云娇肌肤更显白,她看了眼蒋勋,扯下手边毛巾,一言不发地擦干水渍。 蒋勋低眼,凝地砖花纹。 气息流转,蒋勋忽然站直了身子,对她说,“傅云娇,我们聊下。” 傅云娇擦拭的动作滞了两秒,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坦白说,对傅云娇而言,她和蒋勋的交情不过是比陌生人近一步,又比熟人浅一截。 她此前对蒋勋之所以回避,不仅是想避开那晚尴尬,也是想等关姨他们回来,彻底不用再担起照顾蒋勋的责任。 傅云娇心里很明白,她是不可能在这长久干下去的。 既如此,有些事,何必非得挑到明处呢。 她轻轻呼吸,把毛巾攥在手中,扭过身说,“您想聊什么。” 蒋勋淡淡道,“聊那天的事。” “那天...什么事。” 傅云娇决定装傻到底。 蒋勋沉了沉气,他要把话说清楚。 “我喝醉的事。” “哦。” “我问你,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有吗,不知道,不记得了。” “没有吗?” “有吗?” “傅云娇。” 蒋勋又恢复了那股劲,他不爽傅云娇和他打哑谜,直说道,“我要是那天说了什么话...你别放心里,我不是...” “嗯,知道。”傅云娇拧着毛巾,勾了额前碎发,“那天您没说什么,我也没记在心里什么,我很早就睡了,您还有事吗,没事我去看看小也他们。” 她捏了毛巾,侧身从蒋勋面前走过。 蒋勋没让。 他挡在门前,隔开光亮,只稍稍垂下视线,就能看见傅云娇下颌氤氲出来的水珠。 那种熟悉的微妙的气氛在他们周身再度蕴盈,傅云娇偏头,沉默着看他。 蒋勋的五官一点点放大在她面前。 他插着裤兜,弯下了腰,低声问, “那你这几天为什么要躲着我?” 第22章 原点之后 蒋勋静静等着傅云娇的答案。 雪有时落,有时停。 屋内温差几度,浴室玻璃上的水汽不散。 傅云娇的肩膀转了半圈,直直面向蒋勋。 当遇到一个不愿回答的问题时,最好的答案便是反问回去。 她在蒋勋眼里平淡地笑着,问他,“我为什么要躲着您呢。” 她的笑没有多少情绪,像是一种客气的回应。 蒋勋看了看,直腰重新依回门框。 他今天穿的是件宽领羊绒衫,伏下仰起的幅度大,领口晃荡,锁骨到前胸的线条隐约露在空气中。 他似乎真的思考了一下傅云娇的提问,微皱着眉,脚点在地砖边,“可能...因为我说错话了?我也不知道,但我感觉,你好像就是在躲我。” 他说完,再度仰头看她,“傅云娇,你是在躲我吧。” 这次蒋勋说的是个肯定句。 “您想多了。”傅云娇眼睛一眨不眨,语气柔和。 “是吗。” “是。”傅云娇肯定,“本来这几天事情就多,我比较忙。” “你怎么总这么忙。”蒋勋低声念了句,“忙得没空喊我下楼吃饭?” 傅云娇觉得好笑, “您有您自己的安排,我怕打扰您。而且,就算我没喊,相信您自己也会知道到点吃饭的。” “你讽刺我?”蒋勋稍稍后仰,挑了下眉。 他整个人靠在门边,抬起手中拐杖,悠悠转着,额前的发遮了眼睫。 傅云娇从他这样略带稚气的动作间,偶然想起蒋勋也不过刚刚二十出头。 像他这样年纪的男生,都在做什么呢? 傅云娇想着,瞄了眼屋外晨光,对蒋勋说,“您聊完了吗?聊完我得走了。” “去哪?” 蒋勋挺了挺腰问。 傅云娇几欲迈出的步子被他又挡了回来。 她把毛巾对半折起,抬头看他,“去后院,肉丸子还在那。” “哦。”蒋勋轻描淡写地lr答,指腹刮了圈下巴。 傅云娇看他还是没让身的迹象,踮起脚,贴沿门边往外挤。 蒋勋察觉出她意图,长手伸前,抵了门框半玩笑说,“还说没躲着我,你这么急着走干嘛。” 其实蒋勋也只是无意识地没话找话。 以前他成天待在房间也不觉得闷。可这段时间,或许是和傅云娇相处久了。 他的那扇门就再也关不住。 说到底,人都是群居动物。 他胳膊刚碰到傅云娇的手腕,一瞬间就见到她脸色沉了下来。 蒋勋自以为轻巧的举动,放在傅云娇的角度,又成了种没事找事。 她双眼鲜见地浮现出一种绝决的光亮,一如他们最开始在房内争执的那晚,他曾见过的光亮。 蒋勋不由自主想起被她捆绑住的时刻,忽然有点怯,收了手,刚想说我只是开个玩笑。 傅云娇提起肩先说话道,“蒋先生,我有没有躲您是件很重要的事吗。” 她的问句问得蒋勋措手不及,他低头揉了下鼻尖说,“我...” 等雪停 第33节 傅云娇望他,“换句话说,我再怎么样也没有耽误正常干活,您非揪着我不放是为什么。” “我哪有...”蒋勋低声辩驳,“我就是觉得你态度有点,和以前不一样..” “没不一样。” “有。” 绕来绕去。 她否定,他不信。 傅云娇已经疲乏与他绕着弯交流, 索性抱臂把话摊开道,“好,就算不一样了您想如何。” 是啊,他想如何呢。他想让她怎么做呢。 这问题抛回给蒋勋。 他上下唇抿起,一时回答不出。 傅云娇也不想耽误时间陪他思考,直接走出浴室,推开院门。 迎面冷风灌入,傅云娇呼吸起了白霜。 她往前走上一步,想了想,又很快转回身,带上门。 跟在身后的蒋勋没预想她会停下,迟了一秒顿住脚步,捏紧拐杖,离傅云娇远远站着。 她背光,脸上模糊了神情,蒋勋只能听见她说, “蒋先生,反正咱们隔离也剩最后一天了。我对您真没什么意见,就是想把照顾您的这项工作顺利交接完成。您要觉得无聊,不如看看电视,听听歌吧,别再跟着我了。” 蒋勋愣了刹,听出她言外之意,绷紧两腮,闷声问。“你是在嫌我烦?” “不是。”傅云娇摇头,极真诚地说, “我是觉得您可以花时间在其他事上,比如锻炼身体,找点兴趣,尝试工作之类的,您还很年轻,有大把时间去做有意义的事,而不是在这浪费精力纠结和我...和我之间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傅云娇表达得十分委婉,她只想劝说蒋勋不要再无谓地浪费光阴关注在她身上。 但蒋勋却因自己内心尚未厘清的乱麻,兀自起了种被无端指责的感觉。 那感觉直戳他的自尊心,让他莫名觉得自己今天主动去找傅云娇的行为像个小丑。 他脑里闪过无数人在他出事后的冷言冷语。 他们也说他很年轻,可话里话外都在嘲讽他年纪轻轻就断了自己的前程。 回忆交织,蒋勋潜意识中的创口被挖开。 寂寥的平原上,月亮西沉。落单的孤狼在被多次伤害后,本能地对外界刺激十分敏感,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会惯性挥舞利爪以求自保。 蒋勋此时正如此。 他心底生起硬刺,睨着傅云娇说, “你凭什么来教我做事?” 他的目光变得与屋外寒霜一样冷冽,话也说得刻薄。 “傅云娇,你以为我很想跟着你?要不是被困在这,没第二个活人,你以为我愿意和你相处吗。” “你以前缠着我,非要替我上药时候怎么不说了。现在又觉得我烦,想趁早把我这个费事的累赘甩掉是吧。” 傅云娇实在不理解蒋勋的逻辑怎么会如此跳脱。 也不懂他为何回曲解她的意思。 明明前面说话还好好的,现在就梗了脖子,像只剑拔弩张的刺猬。 她瞪大了眼看他,又不愿与他争论,只得垂头保持沉默。 可这沉默偏偏让蒋勋误会到是自己说中了傅云娇的心事。 他强烈的,想要维护自尊的欲望已经冲昏了头脑。 干笑了两声,声调扬高说,“好,傅云娇。看来我是最近对你太好了,让你真以为这工作没了你就不行。既然你想完成交接,那好办,你等关姨回来,找她结完工资就走吧。” “正好隔离结束,我也不需要你了。” “傅云娇,你听清楚了吗,是我不需要你了。” 蒋勋说到最后,声线已是沙哑。 狠话说出口,覆水难收。 再安静下来,两人都只剩呼吸声。 兜兜转转,十四天,他们的关系仿佛又退回到原点。 甚至,比原点更退后。 人会变吗?傅云娇不清楚。 但她知道,某种横埂在他们面前的,犹如宽涸沟涧的身份差别不会变化。 她点了点头,淡然地回身重新打开院门。 任风雪吹乱鬓发,轻声说,“知道了。” *** 傅云娇和蒋勋之后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地保持默契,直到关姨和老李回到家中,也避而不谈隔离期间发生的任何的事。 为了给关姨他们接风洗尘,傅云娇特地做了一桌子的家常菜。 一顿晚饭本应吃得轻松,可关姨直觉察出,傅云娇和蒋勋间的气氛耐人寻味。 他们隔开两边坐着,一晚上没交流。 傅云娇的目光始终流转在眼前餐盘和她儿子小也身上,虽说听到关姨和老李聊起被隔离在集中点的趣事,也时不时抬眼微笑作附和。 可那笑中又显然是藏了心事的。 关姨再转头,看向蒋勋。 他陷在轮椅中,一手撑腮,没什么精神地嚼着盘中菜,另只手拿着筷子把碗底的鱼肉戳得稀烂。 关姨陪了笑试探道,“蒋先生,您不是最爱吃这个清蒸鲈鱼的吗?怎么,今天没胃口?还是小傅做得不和您口味?” 蒋勋放下筷子,眼光不受控飘向关姨口中提起的人。 她倒像没听到自己名字般,自如地挑着碗筷上的鱼刺,沉静不与他对视。 蒋勋端杯喝了口水,咳声道,“还行...” “哦...那您多吃点。”关姨笑着往他碗里又夹了两大块。 蒋勋提筷捡起鱼肉,沾了汤汁往嘴里塞去。 关姨面上笑而不语,心里愈发笃定这两人之间肯定有事。 以蒋勋的性格,他最讨厌别人夹菜。可刚才非但没嫌关姨多事,反别别扭扭地给个还行的评价,一言不发就把鱼肉吃了。 关姨与蒋勋相交十多年,自诩看着他长大成人,自然知道他现在这幅样子属实异常。 更不用提,他全程自以为隐藏很好,可早被老李和关姨都看在眼中,有意无意,对桌那侧投去的视线。 而关姨观察后,又觉他和傅云娇,看着既不像相处融洽,也不像真有矛盾。 关姨暗自琢磨不透,待晚饭结束后,与傅云娇一起收了碗筷,瞄眼顶楼卧室灯亮。 她回看在厨房洗刷的傅云娇,想,她到底是个心细的人,若从她这发问,或许挖不出什么话口。 思虑再三,脑中寻了个由头,给老李递了眼色,慢慢往三楼走去。 门敲响时,蒋勋正独自坐在窗前发呆。 他的房前许久无人路过,也无人踏入。 猛然有声响传来,蒋勋怔了半分钟,才回应了声,“进。” 关姨得到他许可后,推门走进。 蒋勋看了看门边,说,“哦,是你啊。” “嗯?”关姨拧住把手,“您以为是谁啊。” “没谁。”蒋勋转动轮椅,岔了句,“找我有事?” 关姨笑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您,隔离期您一切都还好吗?” “还好。” “哦,那我安排后天赵医生和裴医生来给您做个全身检查好吗。” “随便。”蒋勋敷衍道。 “那您参加除夕宴的东西,还是按往年准备吗。” 蒋勋抬抬手说,“关姨,家里的事你看着办吧。” “好。” 他揉起眉心,似有疲惫之意。 关姨走到蒋勋身边,眼转了圈,说,“哎呀,另外还有件事,不得不问问您的意思。” “说。”蒋勋双目微阖,声音低沉。 “就是,小傅她刚刚洗碗时和我商量,想提前休假。按理说,她的假期是从小年夜开始的。虽然这也就一点小事,但毕竟小傅照顾您这么久,我怕不和您知会一声,她突然走了,您不习惯。” 关姨说完,暗暗瞄向蒋勋的表情。 只等他双指紧捏眉间一点,长久之后缓缓睁眼道,“她...说了要休几天假吗。” 第23章 欢迎回家 蒋勋的发问像一根针,挑破了夜晚的静谧,也挑破了关姨萦绕心间的疑虑。 她凝住蒋勋颓倦的神态,渐渐生出种酸涩的触动。 那触动慢慢牵起她的回忆,回到蒋勋儿时独居在别馆的某个夏天。 等雪停 第34节 那年夏天,蒋勋不过六岁,正是淘气爱玩的年纪。可惜蒋振庭担心他外出会曝光身世,未让蒋勋和其他同龄的孩子一样去学校上课,而是请了各科家教单独辅导。 年幼的孩子,没有玩伴相陪,整日能活动的范围也实在有限。久而久之,别馆后那片打理精致的草坪成了他最爱去的地方。 每个傍晚,关姨站在廊上,都能遥看见蒋勋一个人走在绿地边,他偶时抬头看落日,偶时蹲下身,把那些花花草草当作朋友,谈天说地。 记忆里,蒋勋好像就是这样一个人长大的。 后来有一天,他在草丛中无意拾到一只受伤的信鸽。 那只信鸽似乎是从别的城市飞来,脚环印有模糊编号。被蒋勋捡到时,四肢已僵硬成一团,羽上血迹斑斑,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蒋勋将他捧回别馆,不顾身前染上血渍,急切地让关姨找了个纸箱,再铺上废布,粗糙搭了个窝。 关姨心里知道,蒋振庭是不会允许蒋勋饲养宠物的,何况,这还是只将死的,保不齐带有各种病毒的鸟类。‘ 她拦住蒋勋,刚想开口劝他放弃收留, 蒋勋握住她的手,像是读懂她的想法,带着乞求的口吻说,“关姨,就让他留一会好不好。” “可是你爸爸他...” “求你了,关姨,别告诉我爸爸。我发誓,我就养一小会...如果我们今天不带他回来,他一定会冻死的。” “诶...小勋...” “关姨,我保证我就养一下。”蒋勋情急下,隐约有了哭腔,“就一下下,等他能自己飞了,我就把他放走。” 他眼底有泪光,有无助,还有一种浓重的的,对于救助那个奄奄一息的生命的渴望。 从小到大,蒋勋几乎没有求过她的时候。他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房里堆的玩具数不胜数。他好像拥有了很多,又像缺少了某种最重要的东西。 关姨静默了会,回握住他的手,长叹一声松口道,“好吧,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活过今晚再说。” 也不知是那只信鸽像真听懂了他们的对话,还是蒋勋的祈祷有了灵验。 在第二日清晨,那只信鸽奇迹般撑了下来,他逐渐恢复微弱呼吸,双眼也慢慢撑开一条细缝。 第三日,第五日,第十日...到第二十五日,在蒋勋的照顾下,他终于能站起来,也终于能展翅。 放他飞走的那天,天晴无云。蒋勋来到楼顶,拆开纸箱。 信鸽仿佛感应到将要分离的预兆,蜷在窝中,腹间咕咕声不断。 蒋勋摸了摸他的羽翼,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最后只轻轻摘下鸽尾的一撮浮毛,攥在手心,说, “走吧,以后送信小心点,别再迷路了。” 信鸽又啼咕了几声。 蒋勋吸了吸鼻子说,“你在说什么呀,我都听不懂。快走吧,等会天就黑了。” 他朝空中扬起纸箱,信鸽挥动双翅,在云间盘旋几回,终没入天边微光尽头。 空气中飘落几根残羽,一切好似又恢复原样。 蒋勋久久看向远方,等关姨喊他名字,才回过神。 “小勋,该回家了。” “好。” 他将纸箱扔进垃圾桶,跟着关姨一步步下楼。 在走到楼梯的最后一节,蒋勋忽然松开关姨的手,站在楼道中回眸。 天际似有似无再度响起咕鸣,六岁的蒋勋静静听着,一张稚气的脸被堆积了黄昏的沉霭。 “你说,他还会回来吗。”他淡淡问道,不知是问关姨,还是问他自己。 往事如烟飘散在眼前,关姨回味蒋勋的问题,顿然明白了他对傅云娇态度异样的原因。 她微微不安,没想在十多年后,蒋勋又再次遇见了那只“鸽子”。 而且这只“鸽子”,可比当年那只更有“灵性”。 关姨原以为蒋勋患病后脾气变得孤僻敏感,轻易不会与人亲近,可竟忘了蒋勋最是留恋陪伴的性格。 大意了,关姨拧眉,在心中念道。 她一时还探不清蒋勋对傅云娇的感情深浅,只能颔首说,“蒋先生,小傅假期要到初八结束,您是想让她提前复工,还是...想让她延后休假?” 蒋勋想了几秒,沉声说,“都不是。” “那...” 蒋勋挪动轮椅转身,“她这段时间也辛苦,想休假,就让她休假吧。” “好。” “还有。” 蒋勋在关姨离去前叫回她,附加了一句,“明天让老李送她回去,顺便...” “顺便什么?” 蒋勋摆手,停顿半晌,改口道,“算了,过完年再说吧。” *** 山下,空气湿冷。 聂桉按傅云娇给的地址,早早把车停靠在路边,点了根烟。 这里人迹少见,聂桉抽了两口,叼着烟,把手机打开,随意搜索这别墅区的信息。 烟雾随风裹挟,他眯眼,拇指按在屏幕边缘,下滑到最新成交价一栏,停住,数了数成交价后跟着多少个零。 数完一遍,又数一遍。关了屏幕,聂桉手里的烟被风燃尽一大半。 他抬眼,再眺望远山叠翠,心里感慨道,果然,有人一出生,就生在了罗马。 没办法,命啊,有时候不服不行。 他等了一会,远远见半山腰驶下一辆银色 suv,迅速吸了几口烟尾,随后把烟头踩灭,吐了圈白气。 傅云娇拎着行李下车,见迎面走来的聂桉,肩上,额上都坠着晨露,抱歉微微笑道,“等久了吧。” “没。”聂桉上前两步,接过她行李。 另一边老李热心替小也拉开车门,客气道,“小傅呀,本来蒋先生是想让我送你们回去,不过既然你男朋友来接,我就不耽误你们一家团聚了哈。” 傅云娇见老李误会了她和聂桉的关系,笑笑解释说,“李叔,这是我朋友-聂桉,他以前住我楼上,我们俩不是情侣。” "哦哦..." 老李高声哦了几句,说,“嗨呦,我老头子冒失了,小傅你别介意哈。” “不会,李叔,今天麻烦你啦,小也,快和爷爷说再见。” “爷爷再见。” 小也甜甜叫了声。 老李眼角皱起笑纹,回应说,“好好,不过小傅你别急,我有样东西给你。” 老李心系着蒋勋今早交代的事,摘了手套从怀中掏出两耷红纸,弯下腰塞给小也一个,“来,这是过年红包,小也快收好。” 傅云娇拦道,“李叔,不用了。” 老李扯回胳膊说,“小傅,这不是我给的,是蒋先生的意思,不过是给孩子的一点心意,你别拉扯了。” 蒋先生...傅云娇握起手指,不说话。 老李侧身看了看她,把另一个红包递到她手前,“这一个,是蒋先生给你的。” “给我?” 傅云娇不解。 “嗯,蒋先生特意让我带话说,这些天多亏你照顾,他知道你很累,也受了不少委屈。这些,算他补偿给你的加班费。” “补偿...” 傅云娇重复这两个字,垂眼说,“李叔,麻烦您告诉蒋先生,谢谢他好意。我没觉得有什么委屈的,不用他破费了,红包您带回去吧。” 老李像是预料到傅云娇会拒绝,和气笑说,“哎呦,小傅,你这就为难我了。我只负责给蒋先生传话,他给的红包我再带回去可怎么是好。再说,蒋先生脾气你也知道的,这红包你要是不想要,等开年后,你自己还他吧。” “李叔,我...” "行了行了,你回去还得穿城,别耽误时间了,看你朋友还在那等着呢。” 老李大力把红包塞进傅云娇口袋,不等她反应就上了车,发动引擎,摇下半截车窗道,“小傅,别想那么多,好好过年!咱们年后见!” 一阵轰鸣远去,群山间有飞鸟掠过。 傅云娇仍立在原地。聂桉踱到她身边,问,“怎么了,想什么呢?” 她摸了摸口袋装着的那块沉甸甸的硬物,摇了摇头说,“没想什么,走吧。” 车开回老城区,人流涌动,电瓶车穿插其中,歪扭不齐。 聂桉双手紧握方向盘,小心避开往来行人,对后视镜里的傅云娇说,“小云把家里都收拾干净了,空出一个次卧,你和小也住。” 也许是被封闭久了,傅云娇还没完全适应城区里的热闹氛围。 她听不清聂桉的话,关了车窗,凑近问,“你说什么?” “我说...靠!” 聂桉话刚起头,胡同路口猛然急拐出辆三轮车,眼看险些就要撞上,聂桉一脚急刹,小也和傅云娇被惯性带着往前急冲了去。 小也受了惊吓,止不住喊,“妈妈!” 傅云娇抱紧他,安抚说,“没事,小也别怕。” 惊魂未定之时,聂桉已探头,气冲冲地朝那人吼道,“你没看见有车啊!这么着急赶去见阎王?!” 聂桉平日性格不温不火,可一碰到开车有人不守规矩,就像被点燃了的炸药包。 何况今天车上还有傅云娇和小也。 他噼里啪啦一顿输出,骑三轮车的男人听见他骂的话,也来了气,不甘示弱怼道, “你他妈吼什么!有车了不起?大过年咒别人死啊!我看你才是带着一家老小要去坟头吧!” “你说什么?再给老子说一遍!” 聂桉血腾得蹿上颅顶,作势就要解开安全带下车找那人理论。 傅云娇见他眼都气红的模样,慌忙拉住他衣服,劝说,“别别,聂桉,冷静点,别和他一般见识,快过年了,消消气,这事不值得。我们赶紧走吧,后面都堵起来了。” 说话间,车后应时地传来阵阵喇叭催促。 本就狭窄的胡同口聚集一长串车流。 等雪停 第35节 小也缩在傅云娇怀中,怯怯地说。“聂叔叔,我们走吧...我害怕...” 傅云娇将聂桉按回座位,紧攥住他衣角说,“聂桉,小云和你妈妈,他们都在家呢。” 在听见女儿和母亲的名字一瞬,聂桉缓了缓神。他深呼吸几下,朝窗外啐出一口,说,“今天算你走运。” 随后骂了两句,绑好安全带,重开车上路。 一个意想不到的插曲,扰乱车内平静。 聂桉忘了先前想和傅云娇继续说下去的话题。 傅云娇也没往下问。 二人到达目的地,傅云娇先下车,环视一圈周围景象。 小区门前聚集各类摊贩,叫嚷,呼喊声声不断。栅栏外贴起颜色鲜艳的大红喜字,楼上有户正在迎亲,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有颗鞭炮炸落在傅云娇脚边,她避开,伸了伸腰,等聂桉把车门锁好,随他一起上楼。 楼道感应灯依然不灵敏。 聂桉走进前,高声咳了一嗓子,灯刷地在头顶亮开。 傅云娇看到这幕,不自觉笑了,忽然像又回到了老地方。 走上七楼,门开,聂桉顺手把她行李搁在墙角。 他没立刻换鞋,回身对她稍带腼腆地露了个笑。 傅云娇站在门外,看他欲言又止。 聂桉挠了挠后脑,抬目低声道, “一直忘了跟你说。” “娇娇,欢迎回家。” 第24章 心愿 客厅内支起一张圆桌,聂桉从后阳台拎了两把塑料椅围桌摆开。 桌上五菜一汤,有荤有素,桌角下墩着一小罐聂母自己腌制的泡椒萝卜。 老式厨房油烟散不开,小云端起盆热水走出,一束马尾辫甩动在脑后,荡着淡淡油烟味。 年后小云该满十五岁了,她身型虽已出落得窈窕俊俏,可腮边还挂着一丝婴儿肥。 傅云娇也算是从小看她长大,她接过热水盆,把里头泡着消毒的碗筷拿出,抖搂干净水渍,笑说,“我来好了,小云你先坐吧。” “好呢,娇娇姐。”小云欢快地答。 正弯腰在桌下舀泡菜的聂母听见她这叫法,皱了眉,嗔道,“这么大了还不懂规矩呀,叫什么娇娇姐,差了辈分,你该叫姨的。” “娇娇姨多难听啊,都把娇娇姐叫老了。”小云努努嘴,挽住傅云娇胳膊说,“以前我也都是喊姐姐的嘛,怎么今年就不给了。” “你这丫头,真是越大越不懂事。” 聂母盖上瓦罐,不满叹气。 她不是有意要挑小云的刺,只是存了私心,想撮合自己儿子和傅云娇往一块儿过,于是暗里也就希望小云能慢慢改口,别再叫傅云娇姐。 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可聂母是操心惯了的。她人到迟暮,膝下就聂桉一个独子。前些年,聂桉离婚背了债,带着小云委屈和她挤一间房,这种条件,她哪敢盼着有姑娘愿嫁到他们家。 但去年起,聂桉经济好转,日子也一天比一天过得好。眼见傅云娇和聂桉来往频繁,聂母心底不由生出,他们俩若愿意再成个家,也算是了了她一桩心愿的想法。 傅云娇是个勤快本分的姑娘,吃的了苦,人也热心,为人处事点点滴滴,聂母都看在眼里。 就算她带了个儿子,可孩子打小和聂桉也亲近,再说自己儿子也不是个有钱王老五,还有什么可挑别人的份。 她在无数个深夜辗转床榻时,已把这事翻来覆去想过好多遍。 她想,他们要是结了婚,她就搬到乡下住,把这套房过户给聂桉当婚房。 反正,人老了,在哪住有什么区别。 更进一步说,傅云娇也还年轻。要她愿意再生一个,她就回城,拼了老命给他们把孩子带大。 这事她自个儿越琢磨越觉得有戏,回神见傅云娇,真情实意地眼中含笑道, “娇娇,地方小了点,你别介意哈。” “阿姨您别这么说,我和小也过来,本来就是给您添麻烦了。” 傅云娇不好意思道。 “不麻烦不麻烦,过年嘛,人多才热闹。” 聂母拽过紧贴傅云娇身边的小云,靠墙边坐下。 她本意是想把中间位置让出给聂桉和她,可哪知塑料椅质量堪忧,一下承受不住她的重量,吱呀两声,差点碎了前腿。 傅云娇看着聂母身子晃动往前扑仰,慌忙搭了把手扶稳她说,“阿姨,您腰椎不好,过来坐这木头椅子吧。我和小也随便坐就行,您别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娇娇你也别客气,就把这当你自己家一样哈。快,趁热尝尝我做的四喜丸子。” 聂母握筷,费力抻开胳膊,在圆桌中心夹了个最大的肉圆放进傅云娇碗中,说,“我老了,做的菜可能不和你们年轻人口味,手艺嘛肯定也比不上你做的精致,你凑活吃几口哈。” 傅云娇笑说,“不会,阿姨您还年轻呢。” 聂母拍拍她手背,“哎,我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你就别安慰我咯。” “妈,过年说什么入土不入土的。” 这话恰被去楼下买了两瓶酒上楼的聂桉听去,他站屋外掸了掸发上沾着鞭炮灰,换好鞋进门道,“您保重好身子,有我在,您还怕什么。” “你还说呢,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聂母感慨,“过完年虚岁可就奔四张了,你就打算这么单着呀?” 她话看似对聂桉说的,可说话间眼光不自觉飘向傅云娇,又流转到自己儿子身上,叹一句,“桉子,妈不求你大富大贵,就想你呀,能再有个伴...晚上回家呢,有碗热饭吃。” “知道了知道了。” 聂桉把拎在袋中的两瓶汾酒取出摆上桌,“您别唠叨了,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小云,把酒给奶奶热一瓶,咱们放完挂炮,开饭!” “今天也不是年三十,要放鞭炮吗?” 傅云娇捡出一副空碗筷放到他面前问。 聂桉起了另一瓶酒,倒入杯中道, “图个喜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你和小也第一次来我们家团聚过年,当然得庆贺庆贺。” 傅云娇端起酒杯,酒未曾入肚,身上已是像被冬日艳阳晒过般,暖洋洋的。 饭席上有说有笑,傅云娇似乎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夜晚,她带小也在聂桉家次卧住下。 聂母和小云挤在主卧,聂桉拆了张行军床,在客厅打起地铺。 入睡前,聂母又攥住傅云娇的手闲聊家常许久。 表面是和她随意聊天,不过聂母话里话外的意思,傅云娇多少也能品得出来。 老人家挂念儿子心切,傅云娇知道她一片苦心,所以听得多,说得少。 等把聂母宽慰好回房,已是后半夜。 月明星稀,屋里静悄悄的,傅云娇披上一件棉衣,关上门,走出卧房。 客厅横着聂桉的板床,他人不在。傅云娇走近,捏了捏板床上铺开的棉被。 他这被里填的棉花不及她床上那床厚实,傅云娇担心他夜里着凉,想了想,拉严衣服拉链,踱步去到阳台。 阳台上,聂桉果然在那,他面朝窗边坐着,静静抽烟。 半扇月光洒在他身上,冷冷清清。 傅云娇不知是光线,还是角度影响,从她这看去,不过中年的聂桉,脑后生出丝丝白发。 她悠悠迈步上前,站在他身后说,“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聂桉闻声转头,把烟灰弹落在窗台边,问,“你怎么来了?” “睡不着,出来走走。” “哦...是不是我家床太硬了?” “不是。”傅云娇拉过那把垮了腿的塑料凳,在他身边坐起,“楼下麻将声太吵了,我耳边全是,碰,三条,八筒,哎,糊了糊了,自摸。” 傅云娇学起居民楼那些大爷大妈打牌时神态惟妙惟肖,说完,两人对视都笑了。 聂桉按灭烟头说,“过年嘛,家家户户不就图个乐子。” 火光在窗框边闪烁一下,然后消失不见。 他吹开指缝里的烟灰,望向傅云娇,“你呢,过年有什么安排。” “安排啊...”傅云娇托起下巴,“没想好,年初五...约了老板娘要工资。先看工资能不能要到手吧。” “要陪你去吗?” “你去干嘛?帮我打架嘛?” 聂桉想想说,“也不是不行。” 傅云娇看他带了几分认真,推了把他肩膀说,“不用,我自己能处理好。哦对,明天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照看下小也,一个上午就行,白天我得去见个人。” 聂桉没问她要去见谁,直说,“一句话的事。” “不会耽误你生意吧。” 聂桉笑笑,“没事,北城打工的人都回去了,返程高峰过去,我这车空着也能歇两天。” “那就好,谢谢你了。” “你跟我还说什么谢。” 聂案摆手,“不过我有件事,可能也得你帮帮忙。” “嗯,你说。” “小云...她最近好像喜欢上一个男生。” 傅云娇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的?” “我上次开家长会,听她班主任说的。”聂桉抬头,啧了声,“说她给别人写过封情书,好像还被拒绝了。她就为这个闷闷不乐好多天,直到今天你来,她才开心点。” “那你是想...让我和她聊聊?” 聂桉喜欢傅云娇的一点就透,他松下肩膀道,“对,有些话我当爸的不知道怎么说,她妈妈又不在身边。你要是能作为贴心大姐姐去和她谈谈最好了。” 傅云娇玩笑,“那是让我教她怎么写情书?” 等雪停 第36节 聂桉怔了下,低头从烟盒又取出根叼在舌尖,“你还用写情书追别人?都是大把人追你后面吧。” 傅云娇笑看着他不说话。 聂桉没点燃烟,拿下夹在手里,回望她说,“我是想你开导开导她。马上要中考了,让她把心思放学习上,干点正事,谈恋爱的事以后再说。另外,你再侧面打听下那个男生的情况,看是不是个好学生。” “是好学生你想怎么样?” 聂桉舔舔唇,“是好学生嘛,她就努力朝人看齐呗,别到时候别人考上了重点高中。她就只能留在家里哭。” “那要不是好学生呢。” 傅云娇逗他,“要是小云就喜欢爱打架,爱出风头的男生呢。” 聂桉一把扯下叼着的烟,恨声道,“她敢,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转念一想,又说,“不对,看我不打断那个小崽子的腿!” 傅云娇被他煞有介事的态度逗笑,歪头说,“我倒没看出来,你对小云还蛮开明的嘛。不像其他家长,一听有早恋的苗头,都恨不得把它掐死。” “早恋...害,我和小云妈妈不也是高中就在一起的。” 聂桉两指转了圈烟,忽然黯然道,“我也不是开明,就是...欠小云挺多的。” 他掏出火机点了烟,低头深吸一口, “她小的时候,我忙着做生意,陪她的时间少,现在长大了,又要跟着我吃苦。娇娇,我没别的祈求,也没强求过她能有多大出息,就是希望她能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就好。” 平安长大,再平凡不过的愿望。 傅云娇点点头说,“你和阿姨的心愿是一样的。放心吧,这事我知道分寸,我会和小云好好沟通的。” “行,交给你了。” 两人安静并肩坐了一会,月由明转暗。 聂桉回想起自己母亲闲扯过的一些话,望烟蒂一闪一灭,淡淡开口道, “这段时间,要是我妈在你面前说了些什么,你就当她老糊涂罢,左耳进右耳出就好,不用放心上。” 傅云娇大概猜到他想表达的意思,把垂下的发握在手心,接话道,“我明白,阿姨就是有点担心你。” “父母都这样。”聂桉又吸了口烟,吐出,“没闭眼之前,都放不下儿女。但...” 聂桉停顿住,烟落下一截。 “但我也是有女儿的人。” 他转头,忽然深深注视着傅云娇。他望向傅云娇的眼底饱含了某种情绪,那情绪像潮水,涌住这个寒夜。 聂桉说,“我希望我女儿能过点好日子,别再为生活奔波操劳,别太辛苦。我知道,她值得过更好的生活,至少,至少比和我过的日子要强一点。” 他明明没再抽烟,可呼出口的话都带了烟味的苦涩。 “你能懂吗。”聂桉最后一句问到。 傅云娇在那一瞬,读懂了他那双眼想要道尽的千言万语,她轻声说,“我都懂的。” 其实有些话不必他说,她也了然于心。 爱情对于他们来说,是件奢侈品。 有的人给不起,有的人留不住。 烟雾散去,那团火星被人碾灭,夜仍旧是那么深。 翌日清晨六点半,天亮得不够透彻,远方夜色下还挂了轮弯月。 距离春节越近,开往郊区的大巴车厢越是空荡。 人都往闹区聚集,傅云娇搭乘最早一班车,上车落座后,车厢内,算上司机也只有四人。 她找了个后排座位,把拎起的大包小包摞在脚边, 司机接完壶热水,从车后走到车前,腰间别着的钥匙叮铃作响。 他把住车门,冲四周喊了句, “还有没有上车的?” 几秒无回应,司机带上门,坐回驾驶室打开广播电台。 早间电台缓缓流出一首老歌,歌词声声敲打在傅云娇的耳畔。 前调唱完,傅云娇的思绪也被歌曲拉回遥远的 2004 年。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傅云娇在心底自然接上下一句。 「惊鸿一般短暂,如夏花一样绚烂」 是呀,他也是如夏花一般短暂。 她太熟悉这首歌,不仅熟悉这句歌词,还熟悉为她唱歌的人。 她抬起手,用手背抹去窗边雾气,再看向掠过眼前的城市景色。 整个城市都在忙碌,没人会记得十年前这里是什么样。 就像也很少有人记得,十年前他是什么样了。 客车飞驰在高速上,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中,更无人知晓,为何有一个人听着听着歌,就莫名红了眼眶。 第25章 想到... 回忆像是跟在每个人身后的一枚影子,赶路时,你很少会注意到身后有他相伴。 可偶尔在某个瞬间,某个无关紧要的瞬间,你会为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停下脚步,突然回头。 然后那个名为回忆的影子,静静地等在那里。 你看着他,他也正看着你。 蒋勋是什么时候想起傅云娇的呢。 第一次是在他百无聊赖地翻开餐盒的时候。 滑蛋牛肉羹,水油焖时蔬,火炙三文鱼,还有一碗藜麦饭。 食材搭配均匀,每道菜都是精致烹煮过的,但蒋勋挑了两筷子,吃到嘴里,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在那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傅云娇做过的菜。 第二次是在一个午后。 裴医生同他坐在院廊上。 面前摆放的茶是刚出汤的生普洱,入口回甘快,略带苦底。裴医生抿了两小口,捧了茶碗,闲聊似地开口问道,“最近睡眠怎么样。” 蒋勋答,就那样。 “有做什么有意思的梦吗?”裴医生又问。 蒋勋没回答,他习惯了裴医生对他进行心理疏导的这套流程,开门见山说,“不用来这么一步了,你开的安眠药我没吃完。” 他说着,看了裴医生一眼,“要做新的心理评估是吧,把你那套表格拿出来吧,早做完早了事。” “不急。”裴医生笑笑,对他有所防范的态度习以为常。 蒋勋的创伤性心理障碍属于截肢患者术后最常见的一种后遗症。当人们经历过严重的危机生命创伤后,原有的心理平衡被迅速破坏,会不可避免地生出自卑,敏感,易怒,抑郁,等多种应激情绪。 裴医生对蒋勋进行心理干预是从他手术后的第三个月开始。 相比她初次和蒋勋见面就直接被他从病房中赶了出去,如今蒋勋态度已经算是和善了。 裴医生搓开碗盖,品茶香入鼻,换了个话题说,“十多天不见,咱们当朋友一样,先聊聊天吧。” “有什么可聊的。”蒋勋眺着空落落的院子,忽然觉得石板路上的积雪是那么深,那么厚,好像永远都化不开一样。 他面无表情地眺望栏栅冰渣,缓缓道,“一切都是老样子。” “哦?”裴医生含着浅淡的笑意,想起来前和关姨事先沟通的内容,说,“有些还是有变化的,比如您的精神比原先要好一些,现在也愿意和我在室外聊天,另外,听关姨说,您最近开始佩戴假肢了?” “嗯。”蒋勋两指捏起轮椅扶手边一小块落雪,垂眼说,“还剩一条腿,总得用起来吧。” 也就在这一刹那,他因为裴医生这个问题,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在那个暴雪天穿上假肢为傅云娇煮红糖鸡蛋的事。 放了大半包的红糖,在沙发上堆成山包的被子,还有他们一起坐在客厅看电视的画面。 那些画面放灯片似地闪烁在他眼前。 等他意识过来,才发现,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想到了傅云娇。 “蒋先生...蒋先生。”裴医生唤他。 “嗯?”蒋勋惊觉自己分了神,握拳抵唇清咳一声道,“还有什么问题?” 也许是凑巧,裴医生对蒋勋的转变起了兴趣,她引导着问,“您可以和我形容下,隔离期照顾您的这位女士,是什么样的人吗?” “问她做什么。” 蒋勋反问。 裴医生坦诚说,“别介意,我只是好奇,能让您愿意在短时间内产生信任的人是什么样的。想来她一定很特别吧。” “没什么特别的。”蒋勋捏了下指尖雪花融化后的水滴。 “很普通的一个人。” 这是他对傅云娇的形容。 裴医生静静听着,她直觉蒋勋的话没说完。 “长相也就那样,普普通通。脾气..呵,倔起来的时候是真的倔。”蒋勋自言自语似地徐徐说着, “不过做事很认真,一天忙来忙去不嫌累。每天不是在擦地,就是在扫院子。好像没什么事能难得倒她。” “但是有时候也挺奇怪的...” “先前说是普普通通,这会又觉得是奇怪了?” “这又不矛盾。”蒋勋抿唇,像是为自己前后不一致的说法找个合理的解释,“我的意思是,她做过很多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就很多事...让我感觉..总也看不清她。” “有神秘感?” “算是吧...” 蒋勋头侧向一边。 裴医生难得见蒋勋会花费这么多言语去描述一个人,他面对她时大多是沉默的,或是带着戒备去回答她的问题 等雪停 第37节 她曾经认为,对蒋勋的心理治疗之所以停滞不前,是因为他将自己锁在了一所高塔内。 除了他自己,谁都没有那把能够打开高塔铁门的钥匙。 但蒋勋此刻的表现让裴医生心里对这把钥匙的存在产生了新的想法,她依着蒋勋的描述循循善诱道,“抛开这些,您提到她的时候,还能想到什么?” “想到...” 蒋勋勉强笑了一下,然后完全凭本能说出一个令裴医生,甚至令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答案... 好吧,这次是蒋勋一天之内,第三次想起了傅云娇。 *** “阿切...” 傅玉娇刚下公交车,便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喷嚏。 许是车内空气闭塞,引得她鼻腔干燥,傅云娇站在公交站台前,吸了口冷气,猛跺两下脚,把毛衣领拉高。 郊区植被稀少,寒风刮在脸上似冰刀拉过。 公交车站距离傅云娇的目的地还有 800 米,她带好手套,两手挎起带来的年货,低头按走过无数遍的一条近道,往东南方出发。 走出十分钟,远远见一扇铁门,铁门正上方悬挂的「惠康老年疗养院」几个烫金大字被擦得锃亮,连门口两只石狮子也被束了大红绣球。 一旁在挂红灯笼的老翁见到傅云娇,亲切打招呼道,“小傅来啦。” “来了。” 傅云娇冲他点头回礼。“刘叔新年好呀。” “新年好哦!” 刘叔收起攀高用的扶梯,指指傅云娇手上的包裹笑说,“哎呦,今天又带了这么多东西啊,每回都是大包小包的来,你对你姑妈可真好啊。” 傅云娇提提手说,“都是些零食零用的,等会给大家分分。” 刘叔抹了把胡子打趣,“那敢情好,我老头子也跟着沾光了嘛。” 傅云娇笑说,“您不嫌弃就好。” 年年春节,疗养院都会特地为无法回家的年老体弱者举办迎新春特别活动。 门外张灯结彩,室内的春节活动也是一早拉开序幕。 傅云娇到时,所有老人们都被护工阿姨扶出卧室,共聚在大厅内欣赏文艺表演。 大合唱即将迎来高潮,人声一浪盖过一浪。 傅云娇穿过人群,往后排走,没多费力,就在后排最角落边认出她的“姑妈”-赵如桦女士。 赵如桦背靠墙边踮脚仰着脖子,大概是为了配合欢闹气氛,她今天特地穿了件鲜艳的紫红色毛衣,即使待在角落,也十分亮眼。 傅云娇挤去她身边,放下包裹,在人声鼎沸中牵起赵如桦枯瘦的手,轻轻握了握说,“我来啦。” 赵如桦低下头,先是愣愣看着她,而后像是位被人突然告白后害羞的姑娘,红了脸,怯怯地问,“请问,你是谁...” “我是娇娇。” 傅云娇对她的反应也不感意外。 “哦...娇娇。”赵如桦重复两遍,又昂起头,无意识地跟随人群往前望去。 傅云娇知道,不过几分钟后,她就会忘记她的姓名。 但是没关系,她把自己认作任何人都没关系,只要能这样陪陪她就好。傅云娇把赵如桦的手与自己五指交叠,摩挲她指腹上的老茧说。 如果按照入院登记资料显示,傅云娇是来北城后,把她的“姑妈”-赵如桦接来这座疗养院的。 如果再根据资料显示,赵如桦年五十五,六年前因突发脑梗导致认知障碍,行动能力和记忆力都倒退回了儿童时期。她的直系亲属均已去世,在原户籍所在地接受治疗后,被傅云娇托关系安排转院来到北城惠康老年疗养院入住。 傅云娇是她的监护人,也是这些年,每月固定来看望她的唯一的人。 赵如桦的精力不是很好,她踮脚站了一小会,便萎靡下来,腰背折叠得像只泄了气的气球人。 傅云娇和护工合力将赵如桦搀回她的房间,脱了鞋,扶上床。 赵如桦突出的肩胛骨透过毛衣硌在傅云娇掌心,她帮把她的外衣脱下,叠好,放进衣柜。 衣橱门拉开,一股浓烈的樟脑丸气味扑鼻。 悬杆上素色衣服在左,深色衣物在右,下面一层摞着几件棉衣棉裤,再往里,是厚厚一叠颜色不一的手织围巾。 傅云娇把赵如桦脱下的毛衣放回原处,挪动挂杆时,衣物后隐约露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那张照片看着有了年头,四角被磨成了青黑色的,照片正中央的人像也模糊不明。 傅云娇拨开几件衣物,让那张照片更清晰地展露在光亮里。 窗影闪动,正午的日光从树隙间洒下,有一刻,有束光好像照在了那张照片上,但仔细看去,又好像没有。 她静静地注视中照片中的人,抬手,一寸寸抚摸上去。 他那年二十二岁,笑得好像全世界都握在手中。 此去经年,他仍然是那么年轻,仿佛从未变过。 而她却又要老去一岁。 傅云娇看了会,回头,发现赵如桦不知何时沉睡过去。 她睡着的时候,嘴角向下撇着,弯弯两片,似有想要说出口的委屈。 傅云娇想,也许她在这儿也并不是完全的开心和快乐,也许在很多时候,她会记不起自己是谁,也记不起自己在哪。 也许她不想住在疗养院。 但是她尽力了。她真的尽了全力去完成答应过他的事。 傅云娇转过头,对那张照片低语,“许筠,这是我能做到的全部了,你知道的,对吧。” 照片上的人没有说话。 她等了等,只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的声音有一点点微弱的颤抖,也有一点点凌乱。 没事,她早知道的,没人会回答她的。 傅云娇合上衣橱。 然后在想到一件事后,再度拉开。 她把自己用布包好的另一个小包裹解开,取出一条深蓝色围巾,放在那叠手织围巾的最上方说, “许筠,送你的新年礼物,和以前一样。” 傅云娇揉了下眼睛,缓出一个笑,“不许说我织得不好,也不许嫌我麻烦,你要乖乖的,陪在你妈妈身边。我也要回去照顾小也了,你知道小也是谁吧,对我和你说过的...” “他很听话,你不用担心我们。” “好了,许筠,我走了。再见,哦不对,明年见。” *** 回程的路,少了期待,多了疲惫。 傅云娇头靠在车窗玻璃边,目光若有似无地看向窗外。 晚霞在天边烧灼成烙铁的颜色,一种蓬勃的,带着野蛮的红,坠落在她眼底。 傅云娇觉得这样也好,至少能让别人以为,她眼圈的红只是因为晚霞住了进去。 她在离聂桉家前一站下了车,就这么突然很想走一走。 通往聂桉家的路是很明确的,右转过街,直走下去。 可当傅云娇通过天桥时,她站在高处,俯瞰城市间的车水马龙,又不免茫然,通往她自己的家的那条路,该是朝向哪个方向。 似乎是上天有感应,没有让她在风口茫然太久。 她的手机震动,傅云娇接起电话,她在听筒内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关姨。 傅云娇尚未理清关姨打电话来的原因。 关姨在那端寒暄道,“小傅吗,回家休息得怎么样呀?” 傅云娇有点慢半拍,“休息得,挺好的...” “哦...那你年三十晚上准备怎么过啊?” “就和朋友一起吃饭,看会春节晚会吧。” “这样,还有什么其他行程吗?” 电话里,关姨的声音听着不像往常那样平稳,但傅云娇又觉得可能是通话质量不佳导致的。 她把手机换到右耳,左手遮挡听筒风声灌入,提高音量说,“目前好像没什么其他安排,关姨,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特别大的事。” “喔...那...” 傅云娇正疑惑,没特别大的事,关姨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点给她打电话。 关姨就已自动接了谜底。 “我这有个工作呢,蒋先生想...委托给你。” 傅云娇征住... “关姨...蒋先生没和您说,他想把我辞退的事吗?” “...” 电话外,关姨眼疾手快地按掉免提,捂住话筒,用唇语问对面人道,“您什么时候要把她辞退了?” 蒋勋没料傅云娇还记着这茬,他烦闷地拨了下后脑勺头发说,“我就...说的气话而已。” “那现在怎么圆?”关姨摊开两手,傅云娇“喂,喂”的询问声传出。 关姨还在想如何与蒋勋对好口径,蒋勋抢先一步,抓过电话, “喂,傅云娇...我,蒋勋,我有话和你说。” 电话那头突然沉静了许久。 在长达几十秒的沉静中,蒋勋心里默想,真是中了邪,早知道他就不该信了裴医生说的话! 第26章 试与不试 在傅云娇沉默的那段时间,蒋勋耳边闪过裴医生的对话。 等雪停 第38节 -“你想到她时,为何会想到一盏橘黄色的小灯呢?”裴医生笑着问。 -“不知道...”蒋勋说,“就是下意识的,当你问我那个问题时,我眼前就自动浮现了一盏灯。你见过那种灯吗,小小的一只,不太起眼,亮着暖黄色的光。有时候会亮在我床头,有时又亮在院落中。” 蒋勋随自己的想象抬起头,“每当我看出去,屋外雪白一片,到处是萧瑟和冰冷,天也是铅灰色的,但有一盏小小的灯在那亮着。” -“这大概就是她给我的感觉。” 蒋勋描述得并不具象,可裴医生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一副画面,那画面让她感到宁静和温暖。她深想了下蒋勋的话,不禁为他的比喻而感到有趣。 -“有意思。”裴医生摘下眼镜,拿出一张纸巾慢慢擦拭,然后说,“蒋先生,当人们描述另一个人时,通常会选择用一些客观的词汇,比如聪明,踏实,自私,或者贪婪等。而您对这位女士的形容,却是一种出自于您自己,独有的感受。可见..." 裴医生刻意停顿下来。 -“可见什么?” 蒋勋扭头看她。 -“可见她并不像您之前所说的,对您来说是个普通的存在。”裴医生不急不忙地擦完眼镜带上。 那双镜片后的眼神过于敏锐,蒋勋看着,忽然有点懊悔自己不该和她吐露太多。 他头扭回去,又快速扭回来,“你们心理医生就爱用这一套玄乎的理论去揣测别人。她对我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待一起时间久了,又是封闭环境,我有一点...” 蒋勋花了几秒去想一个妥帖的词-“有一点习惯了。” -“是吗。”裴医生对他的反驳不以为意,“那您可以继续保持这个「习惯」,相处下去,自然能分辨是不是,只是习惯而已。” 她的话弯弯绕绕,看似是迷宫,其实却直指向一个出口。 蒋勋捕捉到了那个出口,他半个身体回转,扫向裴医生镜片后的那双眼, -“你言外之意是不是想说我对她的不是习惯,是喜欢。” 茶桌因他的碰撞而有轻微的颤动,蒋勋从措辞到语气,都像在说,你简直是荒谬。 裴医生笑笑不说话。 她很清楚,蒋勋在想到这种可能的时候,已经说明了某种东西,但她更清楚,他潜意识里竖起的高墙,会让他不敢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不敢承认自己的喜欢,没有喜欢的人,没有想要做的事情,没有很想要的东西。 只要表现得不在乎,不期待,就没有任何能伤害得了他。 这不是一种无所谓,这是种逃避。 蒋勋还在陈述他对傅云娇的不在意,裴医生放下茶碗,轻声止住他, -“蒋先生,不如试一试吧。” -“试什么?” -“试一试,您和她在非特殊情境下,正常相处一个月,看您会有什么感受。” -“我为什么要试?” -“您不想知道答案嘛?”裴医生笑得温和, “蒋先生,习惯,或是喜欢,不是求和公式。靠你罗列各项相加,最终就能得到答案。您或许会认为感情的萌生是需要有一个支点,有一个充分必要条件。但往往,他就是来得猝不及防,像冻土深埋的一粒种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芽,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破土而出。” “所以,不妨耐心试一试吧,用感受和本能,代替逻辑,告诉您这个答案是什么。” “当然,这也是我个人的建议而已,您完全可以选择试,或者不试。” 茶杯底沁了淡青色的底,裴医生捏起杯口,缓缓说,“这茶凉了,我去续一壶热水。” 她若无其事地朝屋内走去,留蒋勋独坐廊下,等换了热茶再回来,蒋勋仍保持她离去时的姿势。 一天之后,试或者不试,蒋勋选择了前者。 裴医生猜对了。 也就因为这三个字,促使蒋勋鬼使神差地拨通了傅云娇的电话。 他说服自己,他这样做不是在等一个答案,而只是,只是想用事实作为反驳裴医生的论据。 仅此而已。 听筒内长时干扰的风啸让蒋勋感到心烦,他皱了眉,问,“傅云娇...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电话那边,傅云娇的平淡符合她一贯的风格。 “综合评估后,我们认为你前两周表现不错,算是通过试用期,可以转正了。” “喔。” “转正后也不再单单是做打扫...你可以作为我的生活助理。” ...生活助理?沙发边的关姨疑惑望向蒋勋,这怎么又和说好的不一样了?他刚才可说的是只要傅云娇负责他今后的三餐啊。 这边关姨面露不解,那边蒋勋扬了语调,说话口吻像是一种对傅云娇的嘉奖,“这份工作简单来说也是升职,薪水,福利都会相应提高,试用期三个月,你觉得怎么样。” 蒋勋暗暗把裴医生建议的时间拉长了一倍。 冬天的黄昏短暂而急促,天一下变暗,城市的霓虹倏然闪烁在傅云娇眼边,仿佛是种暗示。 莫名其妙的辞退到莫名其妙的升职,蒋勋的捉摸不定让傅云娇联想到古装剧中的昏君...杀伐决断全凭心情。 谁知道下一次又会是什么变化。 她昵着满目繁华,看没有尽头的车流像鱼群,有序地穿游在车道内。 车辆需要有自己行进的轨道,人也一样。 盲目变道,只会引发事故,傅云娇想到这,心里有了打算, “傅云娇...你为什么又不说话了。” 蒋勋的声音透过电流,比与他面对面时更显冷清,“你如果有什么要求可以提...薪资方面,也能面谈。” 这份工作能吸引她的,可能也只有薪水。 傅云娇说,“蒋先生,容我考虑下吧。” 蒋勋静了会,才说,“你要考虑多久。” “等春节结束前,我会给您一个答复。” “为什么要考虑这么久?” “春节事情多...” 傅云娇听见蒋勋哼了声,“你总有忙不完的事。” “嗯...”傅云娇握着电话的手指被冻得有些发麻,她想结束通话,敷衍客气道,“蒋先生,没事我先挂了。” 那头没声响。 傅云娇等了几秒,拇指挪到红点,搭上按键的一霎,那个声音又传来。 “等等。” “嗯?” “这是关姨的电话。”蒋勋顿了顿说, “你把我微信给我加了。” ...捉摸不透的昏君。 *** 傅云娇这一考虑,就过去了三天。 微信对话框,以傅云娇的好友通过验证为开始,再以蒋勋拟定的薪资表接收为结束。 除此之外,他们间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傅云娇的微信朋友圈也是仅三天可见。 蒋勋指尖滑下,松开,又滑下,瞥了她纯白色的背景图片几秒,把屏幕熄灭,丢向床边。 除夕夜转眼即到,按规矩,蒋勋需要参加蒋氏的年夜饭。 年夜饭安排在老宅,数不清的人,流水一般的菜肴,银行,商会,物流,车队,各行各业只要是和蒋氏生意有挂钩的人都会借着这个节日的由头往来走动。 明面吃的是饭,实际维系的是关系。灯火通明下上演人际秀,身份轻重,从座位安排就能看出一斑。 前两年蒋勋住在医院,顺理成章地让蒋氏有理由对外宣称他在休养,不宜出席宴会。但今年,外界纷纷知道他出院,也知道蒋振庭迎娶新妇的消息。 蒋振庭这样在意形象的人,自然要掩人耳目,叮嘱蒋勋配合和他携手上演一出父慈子孝的假象,免得落人口舌,说他弃自己亲生儿子于不顾。 “收拾得精神点。”这是蒋振庭丢给蒋勋的话。 短短六个字,蒋勋明白他的意思。 他换上假肢,选了一身新中式的长衫长裤,外搭盖过腿柱的大衣。 一身宽松清孑,足够遮挡住他区于常人的所有。 这是他希望的,这也是蒋振庭希望的。 车停在地下车库,蒋勋避过人群,从地库私人电梯直乘上了蒋宅五层。 大门敲开,蒋振庭端坐在室内中央一座檀木太师椅内,身两旁依次坐了他大肚挺起的老婆-章凝和蒋勋同父异母的姐姐,蒋桢。 满屋里,好像都是他该称为家人的人。 蒋振庭右手执了一串沉香手串,珠子一粒粒数过去。 蒋勋喊了声,爸。 “来了。” 蒋振庭沉声应了他句,扬手朝边挥了下,“坐。” 蒋桢后仰在木椅内,瞧了蒋勋一眼,“好久不见啊,弟弟。” “姐。” 蒋勋淡漠地称呼她。 蒋桢的五官大部分遗传自蒋振庭,天庭饱满主富而寿,山根丰隆,下颌利落,一双眼狭长。比起蒋勋,眉眼不仅不输精致,更多出几分神似蒋振庭的凌厉。 不止长相,蒋桢因自小在蒋振庭身边长大,野心和手腕也是一脉相传。何况,蒋振庭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教会她,什么是狠,什么是绝。 从前蒋勋是她最大的威胁,他是她父亲出轨后的私生子,是她母亲临死都咽不下的一口气。 更重要的是,他手里握了蒋氏不小的一笔股份。 蒋桢原计划是稍使手段,先把蒋勋孤立出去,再不声不响熬个几年,慢慢架空蒋振庭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蒋氏。但没想到蒋振庭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居然用人工受孕的方式让比她还小一岁的章凝怀了双胞胎。 没了这个“蒋勋”,还会有下个“蒋勋。” 蒋桢知道,蒋振庭从没把她这个女儿放继承人的顺位上,她若要想得到那些,就只有靠自己去争去抢。 等雪停 第39节 如今蒋勋被那场事故击垮了心力,已经成不了气候。棘手的是要如何对付将出世的两个。 她打量着蒋勋的腿和手杖,手指敲了两下桌面,而后忽然站起,笑意盈盈走向他, “蒋勋,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嘛,之前我和爸还总担心你来着。” 高跟鞋尖踩入地毯,无声无息。 她的手将将搭上蒋勋胳膊,蒋勋侧身避开,“谢谢,我能自己走。” 蒋桢丝毫不在意他的冷漠,商场混惯了的人,面具都焊在了脸上。 她收起手,抱臂含笑道,“是,你是该多出来走走的。等再过十天,章凝肚子里孩子生出来,你就得当哥哥了。到时候,你别再自己独居,搬回这儿,咱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多好。” 一家人,听着就刺耳。 蒋勋嗤笑了下,拎起眼皮,用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包裹住自己,说, “姐,吃顿饭而已,不用假装我们感情有多深吧。” “你这话怎么说的。” 蒋桢作势捂嘴惊叹,“我只是关心你,怕你一个人在那个偏僻的地方住不惯。” “住不惯不也住了这么久。”蒋勋说这句时又看向蒋振庭。 他有过期待,也许有千分之一的概率,他会问他,住在那怎么样,隔离期是怎么过的。 然而意料之中的,他什么也没说。 蒋勋想他的体力有限,装好儿子已经够累,就别为难自己再装个好弟弟了。 于是他不再理会蒋桢,把全身力气梗在腰腹,强撑着自己挺起胸膛,一步一滞,走得缓慢,走到蒋振庭跟前,对他说, “爸,恭喜,老来得子。” 这句话含了多少真情,多少假意,蒋勋自己都分不清。 蒋振庭微微仰起头看他,他们对视,他望向自己的眼神没有波澜,但蒋振庭却觉得通过他的眼睛看见了年轻的自己。 蒋勋如果按照他铺好的路走,会一帆风顺,会前途不可限量,但他偏偏学了他那个生母的优柔寡断,感性用事,白白浪费了自己半生的心血。 蒋振庭啪嗒把手串搭回左手,拧了垂下的穗子,心头难掩失望气郁。 “你来了,好好吃顿饭。”他调匀呼吸,不想场面难看,抻展开手抚向章凝圆润的肚子,那里面现在才是装有他的珍宝。 “今天外头人多,什么该说的,什么不该说的,自己把握好分寸。”蒋振庭发话。 蒋勋低头说,“知道。” “有句话小桢说的对,过完年,你也要当哥哥了。当哥哥的人,要学会让着点弟弟妹妹,你明白我意思吧。” “明白了。” 蒋勋明白他将要让的是什么。 门外有人敲门,在唤蒋先生,宴席已经摆好。 蒋振庭回答了一句,搀扶章凝起身,举止细节处处是小心翼翼。 “行,走吧,别让客人等久了。” 他带头走出房门。 蒋桢勾了勾嘴角,挡在蒋勋面前,“老头的话,是在点你呢。让你呀,给他新儿子们让一让位,少争点家产。” “你想说什么。”蒋勋凝她。 “我好心提醒你,弟弟,与其真被当了弃子随手丢到一边,不如你早做其他打算。” 蒋桢凑近,“趁你还有点筹码的时候。” “不用你操心。”蒋勋装作没听出她的暗示,提步迈过她身侧。 出了门,一家四口,各怀心事,脸上却要压下一切情绪,表现得风平浪静。 蒋勋没有他们那样深厚的“表演”功底,假笑了一会,只觉得脸皮发酸,眼珠发胀。 宅内到处是人,恭维声,推杯换盏的碰撞声一次次推搡他,让他觉得自己被虚假腐蚀,肢体如同一堆破铜烂铁急剧地朝下坠落。 该应付的场面应付完,蒋勋没吃一口菜,直接离席,沿电梯回到车库。 他不需要和谁打招呼,戏台还未散,没人会在意他这个小配角的不告而别。 老李把车开出来,蒋勋在坐上后座的刹那,有种不真实的眩晕感。他觉得自己精疲力竭,像拖着残肢,在戈壁滩前行了一整个世纪。 “蒋先生,我们现在去哪?” “回家。” “好。” 老李发动车辆。 蒋勋坐了会,掏出手机。他的手机里仅有两个社交软件,但也都形同虚设。 蒋勋没有要联系的人,也没有谁会想要联系他。 但这一刻,车外是万家灯火,影影倬倬,摇曳在玻璃窗,让他想到了那盏橘灯。 点开微信列表最上方某个头像,和她的对话依旧停在他发出的文件上,不尴不尬的。 蒋勋讨厌这种悬而未决的感觉,他直接按下语音键, 「你考虑好没有。」 好像太突兀了… 松开,划掉。 「你还要想多久?」 也不对… 再松开,再划掉。 「到底哪里不满意?」 还是不对… 接着松开,接着划掉。 反反复复三四遍,老李奇怪地从后视镜窥他。 怎么开头都是不对。 蒋勋把手机倒扣在车座上,重重靠向椅背。 车内闷人,他摇下半扇车窗,让冷风将胸口浊气吹散,两分钟后,又重新打开手机。 这次屏幕的反光在他的脸上折射的久了会。 老李没听见他再自说自话。 按照导航在前方右拐,准备下岔路口。 蒋勋突然拍响他的后座,说,“老李,掉头。” “啊?蒋先生,您要去哪啊?” “这个地方。” 蒋勋伸出手机,老李偏头,瞄出他放大的照片中,绚烂烟花腾空后的背景牌-北城月鹭湾焰火晚会。 第27章 最后一天 冬天的夜是烟火最好的幕布。 月鹭湾公园环湖而建,焰火自湖中心燃起点亮整面夜空。无数银花散下,平静的湖水化作镜面,成倍倒映绚烂。 “哇...妈妈...天上是有小仙女在撒花嘛。” 小也骑在聂桉肩头,被眼前一幕惊艳得瞪大了眼。 岸边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聂桉抓紧他晃荡的两只小脚,一边嘱咐当心点,别跌下来,一边侧过身去看小云和傅云娇。 小云不知在和谁发消息,两指轮番打字,噼里啪啦,眼睛快钻进屏幕里。 傅云娇正寻了个角度举高手机,按下快门。 可惜手机是几年前的型号,像素不高,拍不出烟花的美。 不过能记录下这一刻已经足够了。她笑着看了看略有虚影的照片,然后在聂桉低头的同时,也默契般地仰起脸。 “新年快乐。” “岁岁平安。” 他们几乎同时说出了口。 贺岁声消融在辞旧迎新的钟声里。 旧年的辛劳随焰火一起烟消云散,新的一年,新的愿景,一切似乎都朝着更好的方向去。 焰火持续了十多分钟,结束后,人群慢慢散开。 聂桉把小也放下肩膀,牵着他问,“还有哪里想去逛逛的吗?” “我都可以。”傅云娇看了眼时间,不过八点多。 小云指了斜对面广场说,那儿有雪人和冰雕,娇娇姐你陪我去拍几张照吧。 聂桉不懂小女生的情趣,问,在这拍不也一样吗。 小云嘟嘴,“这儿背光,哪能拍得好看。再说,冰雕得靠近了才能拍出来细节。” 聂桉嫌那边人又挤起来,正想说你们去吧,我去外头抽根烟。傅云娇像是看出他心思,附和小云道,去看看吧,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这句话一出,聂桉也就不好拒绝什么了。 小云向傅云娇俏皮一笑,说,还是娇娇姐能搞定我老爸。 聂桉叹口气,“去可以,但别让我拍照啊,每回拍几十张你都不满意,还老是数落我。” “放心,这会有娇娇姐在,我才用不上你这个人形自拍杆呢。”小云转个圈,挽了傅云娇往前走。 广场步行道不算长,但沿路碰到可用的景观小云都要停下拍照。 等雪停 第40节 人来人往,干扰不少。 一张张照片拍完费了点时间。 “这样我腿显长嘛。” “这滤镜不好看,换一个。” “娇娇姐,你要仰起 45 度拍我,别把我拍出双下巴了哦。” 面对小云的种种要求,傅云娇都笑着说好。 一圈照片拍完,她又拉着傅云娇坐长椅边精挑细选起来,每张仔仔细细放大,再仔仔细细修图,最后好不容易选出九张最为满意的照片,编辑好文案,发了朋友圈。 发出不到一分钟,很快有人点赞。 小云看了那人头像,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少年心事如同湖中映月,自以为藏得隐秘,却不知滴滴点点都倒映在眼波。 傅云娇瞥了眼远处在陪小也堆雪人的聂桉,用只有她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问,“是那个男生吗?” “啊?什么?” 小云愣了愣,慌张划开屏幕,“哪个男生呀。” “你说呢。”傅云娇看她两腮忽然泛起红晕,更觉可爱,有心逗她道,“是不是你写情书的那位?” “哎呀,娇娇姐你瞎说什么呢,什么情书...那怎么能算是情书呢,我就给他随手写的..小纸条而已。” “哦...所以说确实是那个男生咯。”傅云娇抓住了重点。 小云像是被看穿了秘密,心虚咽了咽口水,“我爸告诉你了?” 傅云娇点头,笑而不语。 “啊,我爸真是的,怎么什么事都往出说,讨厌。” “你也别怪他,他有点担心你,毕竟你现在是关键时刻。” “我知道...要中考嘛。”小云抢白道,“你们大人总这样,什么都觉得是关键时刻。考了中考还得考高考,上了大学还得找好工作...好像学习就是最重要的事,分一点点心都不允许。” 小云一下沉了脸,垂头踢开脚边石子,“我和他也没耽误学习啊,我们还约定了一起考一中呢。” “其实也不仅仅是因为学习。”傅云娇想着聂桉托她帮的忙,耐心抚上小云肩头道, “小云,女孩子呢,太年少的时候,看不清楚很多事,也看不清很多人。就像你去逛衣服店,可能十四岁时候以为粉色连衣裙是最适合自己的,但等二十四岁了呢,又觉得穿牛仔裤是最舒服。” “那是裙子舒服还是裤子舒服,还不得试了才知道。”小云反问她。 傅云娇想想说,“道理是这样啦。但试错也是有代价的呀,你想,若你自己兜里没有足够的钱,买错了衣服,不喜欢了,哪有底气扔了换下一件呢。所以咱们女孩子在逛衣服店之前,最好得先确定自己有能力去选真正喜欢又合适的,而不是随意选一件,到时穿了难受,脱了又冷,这不就得不偿失了么。” “我没随意选一件...”小云嘟囔,“我是真的喜欢他。” “我知道,但喜欢本身...也是需要能力的。” “喜欢为什么需要这些啊,凭自己心情不就好了么。” 傅云娇笑,“你想呀,你穿了件自己很喜欢的衣服出门,要是没能力保护它,不让它弄脏,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它被人刮蹭,最后破洞,破边呀?” 小云挠了挠头,“娇娇姐,你说得...好难懂啊。” “你现在不懂是正常的。”傅云娇温柔地拨开她的碎发,“总之,选衣服这件事不要急,要慢慢来,知道么,最重要是把眼前自己的事先做好,这样你才能去更大的商店,有更多衣服给你选择。” 小云似乎将傅云娇的这番话听进了心里,她思考了一会,又说, “娇娇姐,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你问。” “那你这么久...都没再选其他的衣服,是因为再没有碰见比小也爸爸更好的衣服么。” 是么,傅云娇也曾问过自己。 许筠是她的什么呢?是春日的一件白衬衫,夏日的一套旧校服,还是秋日伴她成人的格子裙,抑或是冬夜披在她身上的呢子大衣? 他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傅云娇想着小云的问题,久久没有回答。 远处小也团了雪球走来,巧然丢了颗在她们身上。 小云轻声惊叫扑上前和他玩耍在一块,笑着,闹着,四周是冰雪,眼前有家人,有挚友。 傅云娇轻拍开外套上散落的雪渣,想到了那个答案 -也不是没有遇到其他衣服,只是那件衣服穿得太久,好像长进了我身体里,成为了我的一部分,于是就再也褪不下来了。 长街静静匍匐在月光下,青石板路面和两旁树干晃动飘摇不定的人影。 “妈妈,你快来呀,快来和我们一起堆雪人。”小也在灯下,跳起脚冲她招手。 傅云娇将回忆收拾好,封进心底,从长椅起身,跑向他们,“来啦,小也想堆个什么?” “想堆个小熊!” “好,那妈妈先给你做个圆尾巴。” 傅云娇蹲下身,手触到白雪前,聂桉说,“等一下。” 傅云娇仰头看他。 聂桉弯腰摘了自己的手套,“戴上,别得了冻疮。” 傅云娇说,没事。 聂桉把她拉起,胳膊里夹了只手套,两手撑开另只往她五指套去。 “你不冷嘛。”傅云娇问。 “不冷。”聂桉给她剩下一只,“我皮糙肉厚的,戴不戴无所谓,你手比我要金贵。” “都是干活的手,哪有什么金不金贵。” “叫你戴你就戴上。”聂桉做不耐状手指戳了傅云娇脑门,“怎么跟小云一样难管。” “诶,我怎么难管了。”身旁弓腰忙着推大雪球的小云听见这话嚷道,“我可是帽子手套围巾一样不落啊。” “你还说,出门奶奶让你穿秋裤你穿了么。”聂桉唠叨起来,“非学人家爱美,等你老了老寒腿,你就知道疼了。” 小云捂了耳朵跑去傅云娇身边,“吵死了吵死了,念了八百多遍了你。” “能不念么,你们一个两个都不省心。” 聂桉话音未落,迎面被砸了个雪球,他噗噗两下吐开嘴冰粒,瞪眼看那个“不省心的人。” 傅云娇恶作剧成功,躲去一旁冲他比了耶... “傅云娇...”聂桉抖开脖子里的雪,跟着追了上去。 这样欢快自在的时光对他们来说实属难得,傅云娇和聂桉都暂时卸下自己身上的担子,回归到像孩童一样奔跑嬉笑,不顾稚气,不顾路人眼光。 他们全心沉浸在玩笑中,自然没人注意到,停在路边的一辆房车内... 有人正脸色铁青地盯着他们。 *** 蒋勋向来不做计划外的事。 所以当他仅仅因为傅云娇将背景图换成了那张模糊不清的烟花照片,就命令老李掉头来了月鹭湾公园,这事无论如何也不算正常。 他们到时,焰火大会已经结束。 老李找不到停车位,只能将车临停在路边,也就那么巧,能撞见小傅一家。 老李看了眼窗外,小傅在和一个小女生一齐合力把小雪球抬起搬上大雪球,两人拍拍打打,有说有笑,看着赏心悦目的一幕,不知怎的到了蒋勋这,能让他面色冷得如寒霜一般。 老李瞄向他,犹豫着说,“蒋先生,这儿..只能停五分钟,马上就到时间了..咱们是走还是?” “你不是说,傅云娇没有男朋友吗。” “啊?...” “那这人是谁。” 老李顺蒋勋提起的手杖方向望去,见他指的是小也背后站着的男人。 “哦...他是小傅的邻居,就是我和您说,之前来接小傅,还被我误会的那位先生。” 老李说完觉得不对劲道,诶?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这人身上了... “邻居...”蒋勋想起,这人应该是姓聂,他听过她和他通话,也知道那日是他来山下接了她走。 他的目光直直凝视长街上的一点。 明明那么多人从他眼前经过,他还是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她的外套,围巾,样样都没变。但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和不曾对他展露的亲昵,却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尤其是,对着另一个男人。一个能和她站在一起,陪她追逐打闹的人。 他轻而易举能做的事,他却做不到,他连走去她身边都无比吃力。 来时的轻快和喜悦像撞上冰山的邮轮,沉入海底。 蒋勋绷紧下颌,眼里是化不尽的冰。 从前就算他误以为那人是傅云娇的男友,他也没放在心上过。 因为他惯有的傲气和一种称得上是精英阶层的优越感,支撑着他自认为比他高出一筹。 然而当走出那栋闭塞的宅邸,真正走入生活中,当他亲眼目睹他的健全和他们的亲密时,蒋勋的心底充满了一种广袤的失落和自卑。 他们是完整的,而他是残缺的。 这是他用多少财富都不可能抹平的一道疤痕。 嫉妒吗,怎么会不嫉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老李焦急道,“蒋先生...” 蒋勋回眸,眼底的光消失在刹那,他捏紧置于膝盖的拳,哑声说, “算了,回去吧。” “好...” 老李不敢多说什么,挂档踩下油门。 黑色车辆没入黑夜,载着他,像个仓皇逃离的窃贼。 可就在刚刚驶出一条街后,又急转了回来。 等雪停 第41节 车印歪歪扭扭。 “您确定要这么做么...”老李额边汗都滴了下来,“要不还是和关姨先商量下?” “不用。” “可您...您还没...自己单独出来过...”老李惴惴不安道。 蒋勋没答话,执了手杖,按下手边旋钮。 车门自动而开,他搬起一条腿迈下,身子倾斜,再将余下另一边腿抬出。 “总得有这么一天的。” 风卷起他的衣袖,蒋勋落地,扶着门框,下了决心回看老李道, “不如就在今年的最后一天。” 第28章 薯条和番茄酱(1) 要说先前突然决定下车是一时冲动。 那这会凉风钻了衣领,热血少了一半,蒋勋脑子里也开始问自己。 干嘛走下来... 你真准备好了么... 见她说什么? 怎么解释出现在这儿的原因... 这些问题一个个盘在蒋勋头上,像轮紧箍咒,勒得他脸挂了黑线,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长街边新一轮绿灯亮起,人群鱼贯而过。 走不走,留不留? 金箍又勒紧了一圈。 正犹犹豫豫之际,身后扛了棵直冲天际的冰糖葫芦“树”的大爷,操着一口浓厚的北城腔催他,“帅哥,别挡路,让一让喂!” 蒋勋回头,差点和一串冰糖山楂撞个正着。 他拨开脸边冰糖葫芦的包装纸,还不确定大爷是在和自己说话。 大爷颠了颠肩,又说,“小伙子站路中间发什么呆。” 蒋勋往右挪了一步,对小伙子这个称谓有种陌生感。 大爷两眉黑黝,紧抓木棍的手指有被烟熏黄的痕迹。他从蒋勋身旁路过时瞥了眼他,蒋勋面对他漆黑的眼,迅速把自己的右手藏进袖口,浑身板得笔直。 他怕他看出异样。 而大爷只是当随眼见了路人般看了看他,随后勾着腰,埋头使了把劲。 肩上木棍插着的冰糖葫芦疏疏摇晃在风里,有种甜腻的味道。 蒋勋等他走远,藏在衣袖捏紧的右手才慢慢松开。 陆陆续续有人走过他身边,有三两成群的,还有挽手说笑的。大家都顾着眼前的路,没人分神在他身上。 蒋勋在这时起了个念头,他觉得那些人好像没察觉出他的不同,或者说他们没空去管自己的不同。 这念头给他平白添了点信心。 四周的风推着他,绿灯开始倒数。 蒋勋咬咬牙,抬腿,走了一步。 走出第一步,剩下的路似乎就没那么长了。 蒋勋望了眼长街上的那人,提了口气,想管那么多,难道什么事都得有个理由?他就不解释了又能怎么样。 对,没什么好解释的,公共场所,来去自由。 这理由挑不出毛病。 蒋勋出现在傅云娇面前时,她刚团好最后一颗雪球。 小也想要的小熊还差最后两只耳朵,傅云娇折下根树枝,把雪球捧在手里,按熊耳朵的形状,磨出一个尖角。 尖角磨了一小点,旁边有人踩雪的声音,不大不小。 傅云娇以为自己占了别人的路,让了两步,哪知那声音没低下去,反更响了。 “玩得很开心嘛你。” 一个倒装句悠悠飘来,听得傅云娇云里雾里。 “啊?”她条件反射性地抬头去看发问的人。 这一看不要紧,等看清那张脸,傅云娇脑子里简直像被人扔了挂鞭炮,炸得噼里啪啦,嗡嗡作响! 她手指打滑,一不小心摔了那颗雪球,连呼吸都跟着停滞。 雪球砸在蒋勋脚边,碎雪沾了他一衣摆和裤脚。 蒋勋板起脸,扬着下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昵她,“傅云娇,至于吗...见到我跟见了鬼一样?” “蒋...蒋先生。” 傅云娇舌头打结,心想这情景比见了鬼还吓人。 大年三十,那个摸不着脾气又爱找茬的昏君从天而降,论谁谁不慌。 她攥紧了那根树枝,探出身子往蒋勋背后瞧。 蒋勋挡了她视线,“看什么,就我一个人。” 傅云娇哑然,“您..一个人?” “怎么,我一个人不能出来?” “那倒...不是...”傅云娇回答得磕磕绊绊,显然还没从刚才的震惊缓过来。 蒋勋看她微睁圆眼睛,懵懵的样子像只在森林迷路的小鹿,有些想笑。 他们有几天没见,但也说不上为什么,再见到她的时候,之前他心底憋着的那股复杂情绪,被风冲淡了点。 “新年快乐...” “您来是?” 两人一同开口,蒋勋挑了眉,让傅云娇先说。 “您来这儿是?” “我不能来?” 一句话堵死了傅云娇的提问...这天真是聊不下去了。 傅云娇扔了那根树枝说,“能,您想去哪儿都行。” 蒋勋摆出副懒散模样,“那不就得了。” 他乐得见傅云娇难得的被他噎得没话说的表情,这让他有种幼稚的“报复”了她的快感。 他还想着怎么继续找话题,后头走来一人。 “娇娇,这位是...”聂桉走近傅云娇身边。 蒋勋刚好了一点的心情顿时一百八十度跌到谷底,娇娇...呵,叫得真够亲密,他眯了眼去打量走来的男人,腹部蹿出了一股子奇异的胜负欲。 许多外人以为蒋勋这人生来什么都有,怎么会好胜好强,那是他们低估了基因的强大。 蒋勋骨子里的好胜和蒋振庭如出一辙,但唯一不同的是,他从小被蒋振庭管得紧,每步都得规规矩矩,不能行差踏错。所以这股野性被压制了数年,直到他后来迷上了摩托车,一发不可收拾。 就算蒋振庭多次明令禁止他接触这项高危运动,蒋勋却还是没放在心上。他享受的不仅是内燃机轰鸣带来的风雨自由,更享受压弯过速超越一个又一个对手的成就感。 那种成就感是他在顺从的,麻木的,透不过气来的日唯一的兴奋剂,也是导致他超速撞向卡车的元凶。 在过去颓靡的三年,这种胜负欲好像同他一起死了。可就在现在,就是在现在,他渐渐从他的身体里又活了过来。 “我是她老板。” 蒋勋先声夺人,盯着聂桉的眼睛,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傅云娇之前就是在我家工作的,我们一起,待了十四天。” “哦...“聂桉站定,也看向他。 面前人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一身华贵,与周围喧闹格格不入。尤其是与他们,更不像是一个次元的人。 聂桉还记得他去接傅云娇那天,搜到的那所豪宅价格,那是一个他穷尽一生努力都达不到的数字。 这种现实的差距让他在一瞬有了局促感,但他很快调整了表情,伸出右手礼貌说,“您好。” 但蒋勋没回握过去。 气氛一时尴尬... 聂桉蹙眉,看了看傅云娇。 傅云娇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没提过蒋勋的身体状况,所以聂桉不知道蒋勋伸不出手是因为他右手的特殊。 而且他一定也不想让聂桉知道。 她慌张笑了下,按下聂桉的胳膊,嘴里岔话说,“那个..蒋先生,时候不早了,我们马上也得回去了,您看要不...” 这逐客的语气蒋勋要是听不出来,他就是个傻子了。 “我找你有事。”蒋勋加了重音,“你给我的答复呢。” 答复...傅云娇想,不是说好了春节结束前给的么,怎么这人跟追债似的,年三十堵着人问。可聂桉在这儿,她也不好直接说什么,只能保持微笑说, “哦..工作上的事情,不如咱们节后聊?” 蒋勋不让,“就趁现在,面对面,聊个清楚。” 他存心要在今天抓住她不放,傅云娇仰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越看越觉得他有种刻意较劲的意味。 也不知道是跟谁俩。 聂桉也察觉到了蒋勋压人一头的气势,转过脸问,“娇娇,需要我在这陪你吗?” “不需要。”蒋勋抢了傅云娇一步答他,“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他的声音不高,可语气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等雪停 第42节 这下气氛再度微妙起来... 傅云娇预感,蒋勋是要不达目的不罢休了,她甚至预感他很可能是故意要在这里和她“偶遇的”,虽然她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傅云娇轻轻拍过聂桉的手背,像是想让他放心,“没事,你先带孩子们去车上等我吧。我和蒋先生单独聊会就过来。” 聂桉说,“好,你不用急,我们等着你。” 他说完又看了蒋勋一眼,蒋勋梗硬脖子,不甘示弱。 聂桉走前低声说,“把围巾裹严实,晚上降温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傅云娇含笑说,放心。 蒋勋听着,牙又咬紧两分。 聂桉走后,好了,这下剩他们两人了。 傅云娇余光扫过自己未搭完的雪人,觉得意兴阑珊。昂头去看那个搅乱她心情的不速之客,淡淡说,“聊吧,您要聊什么。” 蒋勋却没提工作的事。 他懒懒掀起眼皮,“我饿了。” “哈?”傅云娇莫名其妙,“...所以呢?” 他饿了和她有什么关系? “你给我弄点东西吃。”蒋勋扭了圈脖子,“我没吃晚饭,要低血糖了。” 傅云娇瞪大了眼,“在这?” “对啊。”蒋勋说得理直气壮,“我低血糖没力气聊,吃饱了才行。” 傅云娇:“...” 蒋勋是疯了吧...大老远跑来问她...要饭? *** 广场上虽说热闹,但真正营业的饭馆没几家,大多是趁着人多,卖点小食甜点的摊贩。 傅云娇环顾一圈,也就拐角那间亮起「kfc」灯牌的快餐店能饱腹。 店离得不算远,但傅云娇不知蒋勋的腿脚..方不方便。 她抬手指了灯牌问,“去那里可以吗?” 蒋勋说,“炸鸡?我不吃油炸食品。” 真行,他还挑上了。 傅云娇来气,“那您要吃什么?这里没其他可选的。” 言外之意,你不吃就饿着吧。 傅云娇硬气起来,蒋勋气势就弱了下去。他们俩之间好像一直这样,你来我往,像个弹簧。 蒋勋想起自己来的初衷,摆出一副不在这种小事上计较的大度,妥协说,“好吧好吧,就那家吧。” 动身之前,蒋勋提起自己一侧胳膊,冲傅云娇摆了摆。 “你扶着我。” 见傅云娇没动作,蒋勋正色,又扬了手杖,“这路这么滑,我摔倒了怎么办,你负责吗。” 傅云娇反驳不了,不情不愿挽上他胳膊。 蒋勋就知道,这招管用。 虽然他们之间隔了几层厚厚的布料,但蒋勋心里总算消除了点刚刚目睹和聂桉肢体接触的不忿。 蒋勋走得慢,傅云娇也放缓步调陪在他身旁。 他们肩并肩,从背后看去,竟也生出种在月下散步的错觉。 到了店内,傅云娇松开蒋勋胳膊,找到一张靠角落的空桌,蒋勋扶着座椅在她对面坐下。 他的左肢有了摩擦后的痛感,但蒋勋觉得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的心思分散在另一件事上。 柜台排了一列队,傅云娇摘下围巾,问,“您吃汉堡还是套餐?” 蒋勋说,“随便,你点,反正我没带钱。” 傅云娇又无语住... 蒋勋道,“我都给了你那么多红包,你请我吃顿饭不行?” “…” 傅云娇看出来他有意将“要饭”进行到底。于是干脆不说话,直接去了柜台排队。 傅云娇点餐的过程中,蒋勋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再移向店里店外。 说实话,这里一切都令他有点陌生,火树银花,大红灯笼高挂,整条街看过去都红彤彤得似个熟透了的柿子。 但在陌生之外,带给他的又是种真实的生活的烟火气。一种不同于他在蒋宅内感受到的虚无飘渺,这里有活生生的,属于人群的气息。 蒋勋紧了紧鼻子,深吸一口室内的炸鸡香味,绷紧的身体放松,人也跟着有了乏意。 约莫十分钟,餐盘端上来,蒋勋撑了脑袋,翻开一边纸袋,汉堡,薯条还有两对鸡翅。 看着是个套餐。 “趁热吃吧。”傅云娇把纸巾放在他手边,推来一杯可乐。 蒋勋撩撩眉,示意她把吸管插上。 傅云娇想让他早吃完早回去,忍了下来,啪地插了吸管递过去。蒋勋慢悠悠喝了口,拽了根长薯条塞进嘴,咀嚼几下,评价道,“还行。” 蒋勋长这么大,吃快餐的次数一手能数得过来,对这种口味也算新鲜。 他挤了番茄酱在餐盘,每根薯条吃得不疾不徐,斯斯文文,仿佛在吃法餐似的。 想到聂桉他们还在等她,傅云娇耐心渐渐消磨,问他,“您现在可以和我聊了么。” “食不言,寝不语。”蒋勋回她,”等我吃完再说。” 傅云娇低头,看着那盘蕃茄酱,忽地代入了自己。 她觉得再这么耗下去,自己也就像那叠酱,被蒋勋沾在薯条上,想怎么吃怎么吃。 也许是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零点再过,就是新的一年。人在特殊的日子里,总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比如与过去画上句号,为未来揭开序幕。 然后傅云娇就抱着这样一种辞旧迎新的心态,坐直了身体,对蒋勋说, “蒋先生,您要的答复,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了。” “嗯,你说。” 蒋勋头没抬,专心捉住一根薯条。 “谢谢您信任我的能力,但是我不想再接受您这份工作了。” 现场静了五秒。 室内一霎所有的声音好像都被吸了去。 傅云娇静待蒋勋的回复,却看他眉头锁到一块,五官蜷缩,哑声道... “靠...咬到舌头了....” 第29章 薯条和番茄酱(二) “你给我一个理由。” 傅云娇听见蒋勋问。 化冰后的可乐,喝进嘴里,少了最开始的滋味,她轻轻搅了搅吸管,想该挑哪个理由说,蒋勋才能更好地接受。 于她,不想再继续为蒋勋工作的原因有很多。除了他情绪反复多变,她疲于应付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但是,既然都要不干了,何必说什么真话呢。 傅云娇继续埋头编理由。 蒋勋捂着自己一边脸,眉头还没舒展开,语气跟个怨种似地问她,“我给你开的条件不好吗?” “挺好的。” “那你干嘛要走。” 傅云娇低头把吸管顺时针转了圈,“因为...” 她瞬间想到了个可以搪塞他的借口,搁了吸管说,“因为离市区太远了。蒋先生,您也知道,小也再过不久就要上小学,所以为了方便照顾他,我想在市区工作。” 蒋勋吸了口气,“这个问题很好解决,你住市区,我让老李每天来接送你不就行了。或者,上二休一,上三休二,你自己选。” 让她选?傅云娇一时没明白蒋勋说的是正话反话。 蒋勋觉得自己给的诚意够足了,他往前倾身说, “傅云娇,你打过那么多份工,有哪一份比我这工作体面?又有哪一份比我给的工资高?别的不说,就你那个...前老板娘,我没记错的话,她还欠了你工资吧。你看,我就从来没拖欠过工资,这么一对比,我已经很好了。” “额...” “你额什么...” “没什么。” 蒋勋又深吸一口气。 他是真的猜不透傅云娇的心思,也不知该从哪说服她,想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 “啊?” 蒋勋忽然转了话题,傅云娇愣了愣。 坦白说,自从休假后,傅云娇心情大好,就没把和蒋勋相处的那些细枝末节再放心上,所以这会蒋勋突然发问,让她一下有点想不起来蒋勋说过什么。 她还没回忆起他们的对话,蒋勋自顾自又说, “我都说了,那时我说的是气话。” 他垂眼,揉了下鼻尖,人也跟着往后靠去。 等雪停 第43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等雪停 第44节 “我想把这个做好。我想能慢慢攒点钱,我想能开个小店...” 她想做的事还真是多。 而他呢? 蒋勋转向镜子,面对自己。 -眼窝深陷,皮肤苍白得像个吸血鬼,每日窝在这间房子内,作息也和厌世吸血鬼没什么两样... 他能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他问镜子里的人,镜中人不说话。 *** 初五,迎财神,也是傅云娇找老板娘讨薪约定的日子。 苏妙为了这事,连夜买站票从老家赶来。出了火车站,行李都没放,就赶去普云街和傅云娇汇合。 加上店里别的同事,她们一行七八个人,雄赳赳气昂昂去了美容店门口,和老板娘商讨。 老板娘起先态度还算好,挨个赔礼道歉,掏心窝子说,店烧得干净,自己损失惨重,一会真拿不出钱周转。 会计小张跳出来说,你前几个月进美容仪,要开分店的时候,还有几十万呢,一说到要给我们发工资,就哭穷了? 众人附和,对呀,你的损失不能让我们来承担啊。挣钱的时候也没见你给我们多分! 人多嘴杂,你一言我一语也说不清什么,只能是火上浇油。 她们选出傅云娇做代表,派她和老板娘交涉。 傅云娇直截了当,让老板娘给一个具体的工资赔偿时间,并且要签下协议,超出期限,每天按 0.5%的利息算。 老板娘支支吾吾,眼见糊弄不过去,一咬牙,耍赖道,“钱是一分没有,你们要不就去告我。要不就也认天灾人祸。” “凭什么啊!火又不是我放的!”苏妙撸了袖子要和她算账。 傅云娇知道她这暴脾气,一点就着,挡在她面前,拦道,“老板娘,我们不想把事情闹大,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你有多少钱,就拿出来让我们大家平分,我们也不要求工资全额发放了。” “我说了没有!”老板娘一秒变了脸,推开傅云娇嚷道,“你们以为我这个年怎么过的啊,那么多顾客要退卡,退款,我哪有钱赔?你们也要体谅体谅我啊!反正我今天一句话撂在这,想要钱没有,命就一条,你们拿去吧!” “你这人怎么这样!” 人群爆发出谩骂,又是一阵推搡。 苏妙平日早忍不惯老板娘对她的苛刻,被她这幅老赖样一下激上头,直接扒拉开人墙,脚蹬地,一头撞向老板娘,嘴里嚎道,“我体谅你大爷我!” “苏妙,别!”傅云娇惊喝!转身便听见一声重撞后的倒地声... 坏了...这下坏了... 人群纷纷四散开,鸦雀无声 第30章 草莓蛋糕(一) 从派出所出来,苏妙浑身虚力,抬头瞥天,觉得连西边摇晃的太阳都在嘲笑她是个二傻子。 她那莽劲不仅把老板娘撞翻在地,还连带自己撞到消防栓,小臂跟着骨裂了。 老板娘当场哭天喊地,她疼得龇牙咧嘴。 后来也不知谁先报的警,警车,救护车来了一辆辆,看热闹的人从街头挤到街尾。 包扎完到了派出所,苏妙脑子还在发懵状态。老板娘却已经换了张脸皮,一口咬定是他们寻衅滋事。 她在民警办公室抹泪哀嚎,说她们故意带那多人来找她麻烦,欺负她一个人,警察一定得为她做主,不但得拘留苏妙,还要她们赔自己医药费。 苏妙被她气得脸黑一阵红一阵,将要破口大骂时,傅云娇眼疾手快拽了她衣袖,拿出他们和老板娘讨薪时的录音。 老板娘大概没想到她会有这招,坐椅子里愣愣地,咬死嘴唇也争辨不出什么来。 民警简单听完录音就知道了前因后果,虽说苏妙先动手确实理亏,但她自己伤得也不轻,民警看她们讨要工资实在艰辛,心软下来,帮他们说了两句话,转过来严肃告诫老板娘赶紧把人工钱补上。 调解到最后,两方虽然都同意私了。 但老板娘两手一摊,横竖一句,“钱是真的没有,最多只能以物抵债。仓库里剩的美容液,美甲胶,还有新进的那几台机器,折成进价赔给你们,不过我的医药费也要从里面扣!” 苏妙闷声不说话,偏过脸,让傅云娇拿主意。 本来好好一件她们占理的事,叫她给办成了这样。苏妙心里似打翻了调味瓶,百感交集。 傅云娇想想,事情闹下去,似乎也没更好的解决办法,于是安抚苏妙,算了,就这么着吧。最后在民警的帮助下,和老板娘拟定了具体赔偿协议,大笔签上姓名,按手印了事。 等事情了结得差不多,天色渐晚,傅云娇拉着苏妙,找了间街边干净的牛肉面馆坐下,一人点了份汤面。 汤鲜面足,苏妙却没什么食欲。 她脖子上吊了根绷带固定胳膊,一举一动都难受得很。左手使筷子不灵活,在碗里夹了半天也挑不上几根面条,一时烦躁,委屈,愧疚齐涌上心头,苏妙啪地把筷子按在台面,自己跟自己生起闷气来。 傅云娇见状,也搁下筷子,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劝道,“好啦,别怄气了,钱还能再挣,先吃饭吧,什么事也没好好吃饭重要。” “又不单单是钱的事。”苏妙接过纸巾抹了把脸,拍着桌边说,“我就是气不过!凭什么呀,我们没日没夜地给她干活,一个月就休息两天,结果到头来一分钱没赚到,还要受她的窝囊气!” “嗯。”傅云娇坐在那低头不语。 她知道苏妙心里不好受,她又何尝不是呢。除开没讨到钱,从更深的层面说,傅云娇对这家店还是有感情的。 她在美容院的时间比苏妙要久,真是眼见一家小小的店从零星客户做到后来有了点规模,不夸张地说,她觉得自己对这店倾注的心血和时间成本不比老板娘少。 但是心酸也就心酸在这,打工人付出再多,老板怕也只是把你当牛马。生意好时不会觉得是你的功劳,而一旦生意差了,店没了,翻脸真是比翻书快。想着想着,傅云娇又想到另一位“老板”说过的话。 -“你看,不管怎么说,我没少给过你工资吧,这么一对比,我是不是还不错。” 不错吗?如果单论钱这方面来说,他确实是大方的。但要评价是不是一个好老板仅仅看是否按时发工资,那这标准未免也有点低... 害,无缘无故想他干嘛。 傅云娇收拢脑中发散的思绪,把苏妙筷子擦干净,放到她碗上,打气说, “事已至此,咱们再想只会让自己心情变差。今天可是迎财神的好日子,你这状态可不行,来,把精神抖擞起来,等吃完面,咱们去买两张彩票,没准就能发财呢。” 苏妙吸吸鼻子,讪讪说,“得了,我这运气,五块钱都没中过。” “哎呀,否极泰来嘛。”傅云娇哄她,“人还能一直倒霉下去呀,我就有预感,咱们转运的日子快来了。” 事实证明,傅云娇的预感有时也不太准。 第二天,她和苏妙一起去仓库清点了老板娘答应赔给她们的物材。 两台皮肤管理仪,三张按摩床,几箱美容工具,若干桌椅板凳... 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加起来就是她们能得到的全部。 傅云娇联系了位别家美容院的老板,来谈价格。 赵老板匆匆扫了眼,报了个价,那价格低的,差点没把苏妙气笑, “你当我没在这行干过是不是,这么点钱,我出门喊个收破烂的来,也比你出得多吧。” “那你喊去啊。”赵老板叼了根烟,斜眼,不咸不淡地说,“二手市场就这个价格,爱卖不卖。” 傅云娇看出她有意压价,忍着烟味,上前一步商量,“赵老板,这些仪器都是刚进的,一天没有用过,怎么能按二手算呢。” “你说没用过谁信,那外面一层包装都拆了啊。”赵老板夹着烟点了点仪器,“包装一拆,你就是上午进来的,下午就也算是二手了。再说你们这两台机子,也不是高档货,我买全新的都花不了多少钱,要不是看你面子,我来都不想来。” 傅云娇说,“赵老板,您给的价格,和我们预期差太多,我们不可能接受的。” 赵老板眯了眼,看看她,笑说,“小傅啊,做生意呢,价格不是你定的,是行情定的。你看你这些货,量又不多,品牌又没优势,谁家会愿意接呢?哎,姐姐我给你交个底吧。” 赵老板衔烟,把傅云娇拉到偏处,“我愿意跑一趟,不是为了这些东西,是为了你。” “为了我?” “对。”赵老板吐出口烟,“你做活的手艺我心里有数。不瞒你说,我城西那边缺了个副店长,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调你过去,待遇不会比你以前差。怎么样,你考虑考虑?” 这番话倒是让傅云娇出乎意料。 赵老板开的店虽然也和她们同行业竞争,但服务的客户群体以大学生为主,所以店铺分散在写字楼,大学城那块。单价不高,项目种类也少,主打一个经济实惠,走客量。 客量多意味着工作量也会增加,其实这也没什么,傅云娇以前做店长,排的班也不少。 只是赵老板在行业内是出了名的“心黑”。不但下了指标让店里全员营销大学生办卡,还干出过忽悠学生用信用贷充钱的事。 总结来说...就是为了挣钱没什么底线。 赵老板见傅云娇有犹豫的意思,弹了烟灰,大方道,“你过来的话,我就再加两千,够意思了吧。” 生意谈着谈着,谈到了自己身上。 傅云娇回头望了望苏妙,说,“我小姐妹和我一起的。” "我只缺一个人。"赵老板答得干脆。 傅云娇瞬间明白了她意思,再想想她的那些“事迹”,觉得真要和她共事,恐怕也得背上业绩压力。 于是婉拒笑说,“抱歉了赵老板,我姐妹手还没恢复好,我不能丢下她不管。辛苦您跑一趟,咱们今天就聊到这吧。” 赵老板睨她:“你可想好了,现在工作不好找,自己都没着落,还操心别人啊。” 傅云娇回看她,“没事,我们有手有脚的,总能找到活干。” 赵老板摔了烟头走后,傅云娇又联系几家店铺,得到的回复也大差不差。 要不是店里不缺,要不就是价格杀到底。 一次两次碰了壁,苏妙受了挫,整个人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耷拉脑袋蹲在仓库门边。 傅云娇看着,也陪她蹲下来。 过路的风或许是觉得这景象有点凄凄惨惨,所以好心绕开她们,没再吹寒她们的心。 傅云娇摸了摸苏妙的头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能让她好受点。 苏妙垂头丧气好一会,捡了根木头皮划拉地缝,突然开口问,“娇娇,你说我要是没撞人那下,咱们会不会就能拿到钱了...而不是守着这堆破铜烂铁。” 人都这样,在遇到逆境时,总会美化自己没选的那条路。 傅云娇抚了下她肩膀说,“才不会呢,要是没你那下,老板娘还不知要扯皮多久。咱们可能连这些都拿不回来。” “可现在怎么办啊,这堆东西卖不出去,仓库又最多只给我们放两天,总不能真卖给收破烂的,八毛一斤吧。” “不会。”傅云娇很笃定地对苏妙说,“我查过了,厚铁板一块五一斤。” 等雪停 第45节 “....” 苏妙跟傅云娇对视三秒... “你这人!都火烧眉毛了,还有闲心开玩笑。” 她蹦跶着要起身,傅云娇一把按下, “好好好,是我不对,我不是想让你别那么焦虑嘛。”傅云娇拖长尾音,恢复到认真, “该试的我们也试过了,赵老板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我们这点东西,除非是着急赶开业的新店,或是急着接手的人才会愿意买,不然还真卖不出去。” “那..咱们去哪找新店?” “这...我还真不知道。”傅云娇缩回手。 苏妙刚抬起的头又沉下去。 再这么消沉地待着也不是办法,傅云娇想了个主意,搀起她说,“走,咱们去街上逛逛,也许逛着逛着就能找到人,把这些推销出去呢。” 这一逛就逛到了苏妙喜欢的一家甜品店。 这家店在普云街一公里外,店铺不大,几张方桌摆开,柜台陈列几款不同口味的奶油蛋糕。 一小块切片蛋糕要五十八,苏妙以前舍不得。每次点外卖都得等有满减优惠,左选右选,选个最便宜的抹茶千层或是芋泥毛巾卷,分两次慢慢吃。 今天她却一反常态,直接挑了个 6 寸的草莓蛋糕,对店员说,“就这个。” 傅云娇看了眼价格,拉住她,“这么大,我们两个人也吃不完呀。” “吃不完打包你带回去给小也。”苏妙掏出手机付账,“省吃俭用有什么意思,到头来还不是好了老板娘,我算是想明白了,钱啊,就得花在我自己身上。” 傅云娇抿抿唇,心想苏妙这是受了两天刺激,报复性消费来了。 不过她平时过得也是节俭,每月发了工资,一大半都得寄回老家,自己剩点在手里还得付房租水费。这么一想,为了自己高兴,偶尔铺张也不算什么。 花钱买快乐嘛。 她们选了靠窗的位置,两只银勺,慢慢舀开奶油, 苏妙化悲愤为食欲,吃了两大口下肚后畅快呼出一口气,“舒服..果然啊,还是吃甜食能治愈我。” 傅云娇笑笑,看压在她头上乌云一朵朵飘走,心也跟着轻快,闲聊说,“你这么喜欢吃甜品,以后不如开个甜品店吧。” “开甜品店赚钱么。” “应该赚的吧...”傅云娇环眼一周,“他们店铺租金不贵,成本应该都在这原料上,不过定价高,又做外卖渠道的话,一天流水估计不少。” “哟,你还懂这些呢。”苏妙叉子刮下奶油,“你做过生意?” “没...”苏妙摇头,“我哪有本钱做生意。” “也是...” 两人又吃了会,苏妙忽然对这话题来了兴趣。 挠挠下巴问傅云娇,“哎,你说开家店,得要多少钱?” 傅云娇想了想,“得看哪个行业,还有店铺大小呀。开甜品店和开我们那种美容店,要的资金肯定不一样的。” “如果就是...开个小点的美容院呢,对,我看网上流行的有那种美甲护肤工作室...那得多少钱?” “至少得十几二十万吧。”傅云娇回想上家店刚开业时的情景,扳起指头给苏妙算账道,“房租和人工会是支出大头,还有那些材料费,宣传费...还得做好前三个月的资金周转,最少得有十五万。” “哦...” 苏妙往自己嘴里塞了块草莓,若有所思地嚼着。 傅云娇问:“你怎么关心这个了?” 苏妙眼珠转了转,在沉默近一分钟后,忽然贴近桌边说, “我...是说,假如啊...假如...我们...自己用那堆东西,开家店,你觉得怎么样?” “啊?” 苏妙的眼里闪起一团蠢蠢欲动的光点,声音也暗暗压低道,“我这存了点钱,有几万块...你刚不是说房租和人工花的多么,那好办,我们俩一起,人工肯定解决了吧,要材料,我们也有,就只用找个铺面开张..” “等等等等...” 傅云娇不由用勺子敲出声响打断她,“妙妙,开店不是像你想得那么简单的。” “我知道呀...我又不傻...”苏妙辩白说,“所以我说的是假如啊...但我又想,这件事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你说对吧。” “...这...”傅云娇怔住,完全不知道苏妙怎么就萌生了这个大胆的想法。 开一家自己的店,虽然也曾在她那张梦想表单里出现过,但毕竟想象和现实还是有差距的。 傅云娇用银勺切开那枚鲜艳欲滴的草莓,默默地想,会有这个可能么... 第31章 草莓蛋糕(二) 傅云娇以为苏妙随口一提的话,在接下去的两天中她又提了几次。 一次是在傅云娇联系中介找房子的时候。 过完春节,傅云娇不想再麻烦聂桉,所以提前联系好中介,看有没有预算内合适的一居室可供她和小也搬过去。 房子新旧无所谓,有基础家电,够安全就行。 谁知看似简单的条件,挑了几家,不是价格过高,就是房东要求房租年付。 苏妙陪她跑了半个城区,一边骂房东坐地起价,一边突发奇想似地给傅云娇说,我看现在那些网红美甲工作室都开在公寓楼里,楼上能住人,楼下能办公。要不... 傅云娇打住她的“要不”,说公寓租金更贵,别想了。 苏妙讪讪闭了嘴。 还有一次是在傅云娇总算腾出点时间,想起要给肉丸子织件围兜的时候。 她挑了两股红,黄毛线,正按记好的尺寸用毛针穿上,苏妙啃着西红柿晃晃悠悠坐到她身边。 “你怎么有闲心给狗织衣服?”苏妙嘬了口西红柿汁,瞄着傅云娇手机屏幕里的教学视频问,“那堆破烂就放那不管啦?” “管啊。”沙发陷下一小块,傅云娇给她让了让座,把毛线球拢到自己腿边说,“聂桉帮我们找了个没人的废工厂,能先把东西拉过去,这些天我们再看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买家呗。” “要还是找不到怎么办。” “那咱们就只能拉到回收站,能卖多少卖多少钱吧。” 傅云娇右手尾指勾了截毛线,按视频博主的步骤勾起花边。 苏妙看了会,咬完最后一口西红柿后,伸手给视频按了暂停键,对傅云娇说,“哎,我觉得与其卖成废品,不如咱们自己用起来吧。” “行啊,你搬一台走,给自己护肤也正好。”傅云娇随口答着,把织了一节的围兜拿在胸口比了比尺寸。 苏妙见不惯她这不急不忙的样子,按下她毛针说,“我是那个意思吗我。” “那你是?”傅云娇扭头看她。 “别跟我装蒜啊。”苏妙扯了把她胳膊,将傅云娇捋好的毛线球在手中掂起来说,“我这几天想来想去,觉得我那个开店的提议也不是完全没可能的。” 傅云娇拽过她手,“别把毛线弄乱了...” 苏妙嘶了声,一下坐直身体说,“你听没听我说话啊。” “听着呢听着呢。” “我没跟你开玩笑。”苏妙认真起来,“真的,我想过了,你看啊,咱们俩手里的那些老客户,都能归拢归拢,前期你负责做指甲,种睫毛,我负责做皮肤管理。等开张了,再添点别的人手,店不就能越开越大么。” 苏妙的计划倒是美好,可她不知道做生意有多少隐藏的坑和雷,要是稍稍不注意,不仅本金亏完,更可能背上一身债。 何况疫情过后,大环境也不好,傅云娇是个讲究稳妥的人,再带着孩子,顾虑自然比苏妙多。 但开店这件事,苏妙总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提起,傅云娇感觉得出她是真的上了心。 于是她不忍直接泼冷水,打消苏妙积极性。慢慢绕好线头,想了片刻说,“妙妙,真要开店的话,咱们也不能一拍脑袋决定,得各方面都考虑好,你容我先把一些杂事处理好,然后从长计议怎么样,” 苏妙听她松了口,心里暗暗高兴了下,一想自己手伤也得养个十多天,便答应她说,“也行,不过这都过完年了,你还有什么事要处理?” 什么事呢...当然还是和那位“蒋老板”做个了结的事。 *** 关姨没想到还会接到傅云娇的电话。 自除夕夜后,蒋勋不仅再没提过要聘她做生活助理的事,也不许关姨和她联系。 这可让关姨犯了难了,她虽照时间让财务给小傅发了工资。可小傅到底要不要复工?她不来的话,还要招新人嘛?家里保洁工作谁接手? 诸如此类的问题,她也试过去探探蒋勋的口风。 但蒋勋最近情绪越发起伏不定,且不说他经常一连数个小时独坐在前院出神,那日还破天荒地推轮椅去储藏室待了许久。 关姨起初以为他是要找什么东西,不敢打扰。 可等了半晌,就见他好端端抱了一坛子梅子酒出来,交到关姨手里,没头没脑留了句,把酒倒了,看着就烦。 关姨张了张嘴,还没领会他意思。 蒋勋又挪动轮椅回来,顶着一头乱发,冷声说,“瓶子也砸了...” “这...”关姨哑然,想不通一坛酒怎么就招惹到了蒋勋。 她端起玻璃瓶,佯装看瓶身内浮起荡漾的青梅,余光却偷偷扫过蒋勋。 他眼下留着明显的青紫色,胡渣密布在唇边,一件线衫松垮垮地搭在骨架上,跟抽了条一样。整个人都散发着类似某种中药药材般,萎靡不振的气息。 回想几日前他心情似乎有好转的迹象,那时关姨还想,有傅云娇和她儿子回来,也许能给蒋勋添点生气,所以当他提出要长期雇小傅工作时,她为了私心也就没阻拦。 可现在...诶... 关姨心内微微失望,又不好在蒋勋露出惋惜的表情,只能温和笑笑说,“好,我等下就把酒瓶带去后院扔了。” 可等她忙完别的活,想起这事儿,再回厨房,那坛子青梅酒又怎么也找不见了。 诺大的房子,总共就三个人。 老李是不会平白无故动什么东西的。 关姨驻足在客厅,想了会,仰头去望楼上那间紧闭的房门半晌,兀自叹了口气... 既然都要砸了,好好地又舍不得收回去做什么。 愁云笼在心间,这会收到傅云娇的见面要请,关姨再欣喜不过。 她和她约在市区的一间茶室见面。 等雪停 第46节 关姨懂傅云娇的意思,她没想回这儿,大概是不愿再和蒋勋打照面。 所以她特意找了个自己外出采买的由头,和老李交代了几句,便自己一人打车去赴傅云娇的约。 关姨到时,傅云娇已在茶室等着了。 她点了一小壶红茶,几碟瓜子点心,静静端坐在桌前,两手垂放于膝上。远远望着,给人一种从容得体的感觉。 关姨进门后没径直走向她,而是站傅云娇身后,深深凝视起她背影。 要说她对傅云娇的印象,除却停留在表层的勤快和踏实之外,还有种很难一语诉尽的相识感。 这种相识感极大程度上来源于她透过傅云娇,瞧见了自己的影子。回忆往昔,关姨刚入职蒋氏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她先是担当蒋振庭的秘书,后被许佳凤以缺人手为由安排到蒋勋身边照顾他日常起居。 明面上说是看重她精通人情,实际上呢,关姨也知道,许佳凤是嗅出了蒋振庭和她起了一丝暧昧的端倪,因此故意借机会把她调去别馆,禁止蒋振庭再生事端。 所以当往事重现,当她再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窥见蒋勋的情动,这种感受就更加复杂了。一方面,她自小陪着蒋勋长大,当然知道蒋勋和他父亲截然不同。也正如此,她才隐隐担忧,蒋勋一旦动了真心,后面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可先不论傅云娇和他的现实差距有多悬殊,就单从她连约会都要避开蒋勋的举动来看。关姨能揣测出,傅云娇八成对蒋勋是没那心思。 前后种种串联,关姨不难推敲蒋勋为何没再提让傅云娇回来的原因了。恐怕他不是不想提,而是有人已经坚定地拒绝过他。 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世间的事,往往当局者迷。 关姨有些心疼蒋勋,但又拿不准,到底是帮他劝劝傅云娇回去的好,还是就任这情缘干脆利落地断。 她正思考待会该说什么话合适。 傅云娇恰转过头,瞧见她,礼貌地站起来挥了挥手,说,“关姨,我在这。” “哦...”关姨暂时藏起自己的思虑,微笑扬起手,回应她,“等久了吧。” “没有,我也刚到。” 傅云娇等关姨入座,给她添了杯茶。 她们二人客气寒暄了几句,关姨细细打量傅云娇,笑说,“小傅,几天没见,你气色红润不少呀。” 傅云娇听她这话,抬手摸了摸脸。 春节期间她在聂桉家住着,人多热闹,自己没烦心事,也没怎么干活,或许是比隔离时期天天忙碌要看着精神了点。 她放下手,略微不好意思地说,“过年可能吃得太多,把自己养胖了。” “胖点好,女孩子胖点有福。”关姨品了口茶,看似不经意地把话题引到蒋勋那说,“不像蒋先生..吃也吃不好,昼息颠倒地,快把自己熬成个老头子了。” 傅云娇果然按她所预料,顺着话问,“蒋先生身体还是不太好么?” “也不是不好。就是...”关姨顿了顿,刻意眉头拧起叹道,“他最近心事重,总把自己锁房间,也不跟旁人交流,而且大约是吃惯了你做的饭,再吃营养餐,他老嫌不对胃口。诶,小傅你不知道,看蒋先生日渐消瘦啊,我也跟着着急,你看看我这白头发,都急得多了多少。” 姨边说边侧过脑袋,扒开鬓角把白发露在傅云娇眼前。 傅云娇想起自己和蒋勋相处时的操心,一下对她的辛苦感同身受,宽慰她说,“关姨您别急,我临走做了点小菜放在冰箱里,您看要不搭配营养餐一起,给他开开胃吧。” “不只是开胃的问题,蒋先生他食欲呀,是受心情影响的。” “那这...” 这问题傅云娇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蒋勋的心情就像七月的阵雨,忽而天晴,忽而刮风打雷,天气预报都难有 70%的准确率,谁又有预估他心情好坏的本事呢。 傅云娇只能耐心坐着,当个合格的听众,听关姨讲述蒋勋在她离开后有多食欲不振。 再说关姨这边呢,起初也是抱着试探傅云娇对蒋勋态度的目的,才会与她说多说许多关于蒋勋的事。可说了半天,傅云娇始终默默听着,偶时给她添点水,偶时应和几句,旁的关心或体贴的神情一点没表现出来。 关姨咂摸几番,心里暗暗道,看来蒋先生真是单相思一场了... 这么一想,关姨对蒋勋的心疼又加重了。 她虽对傅云娇没什么偏见。可她想,要蒋勋还是个手脚俱全的正常人,没准傅云娇也会对他动心...毕竟在她心里,蒋勋和自己孩子没什么两样,有哪个家长会不希望自己孩子感情顺遂呢... 但是,罢了,也怪不着小傅。 关姨毕竟久经人世,知道有些事不能勉强。她不动神色地用两句话引回正题,结束谈论蒋勋,转而问傅云娇,“小傅,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啊,房子找好了么?工作有没有着落?” 傅云娇说,“房子还在找,工作的话,暂时也在看机会...” 她说完想到件事,把桌下准备好的礼物拿出,送给关姨道,“都是些土特产,不值钱的,不过是想谢谢您和李叔之前对我和小也的关照,请您收下吧。” 关姨瞧着桌面摆的满满当当的包装袋,一时感触颇多,她推了推口袋,客气说,“小傅,你带孩子也不容易,何必还破费呢。再说,过去照顾蒋先生的事,你也受累了。” “没事,都是我应该做的,”傅云娇接着翻出一个包裹严实的布口袋,郑重放到关姨手边,说,“有件事还得麻烦您。那天我走的时候,蒋先生托老李给我捎了个红包...麻烦您替我还给他吧。” 关姨掀开布包,耷眼看原封不动的一沓钱,推脱道,“既然是蒋先生给你的,你就留着吧,你知道,他不缺这点...” “嗯,我知道。”傅云娇浅笑了一下,“但是无功不受禄嘛,您给我的薪水已经很多了,我收下这些,心里会不安。” 关姨见她态度坚决,轻轻合上布袋,说行吧,我把它带回去。 她们喝完一壶茶,坐了十多分钟,傅云娇接到中介消息说有新的房源可看,她匆匆和关姨告了别,背包离开前,关姨叫住她,欲言又止道,“小傅,其实,蒋先生人挺好的...” “嗯?” 傅云娇茫然看她。 关姨话到嘴边,又咽下,摆摆手,嘱咐道,“没什么...你好好保重,要是遇到困难,就联系我。” “好,关姨,多谢您了。” 傅云娇朝她稍稍鞠躬致谢,而后大步流星地走出茶室,奔向室外一片晴空万里。 第32章 新页(一) 关姨提着傅云娇送的大包小裹回去,还寻思从负一层避开蒋勋视线。 谁承想,刚出电梯,直撞上蒋勋从地下室出来。 两人一瞬都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蒋勋盯着她手中的包裹看,关姨盯着他身后某人住过的屋子看... 气氛出奇的尴尬... “关姨,你回来了。”蒋勋率先打破沉默,故作自然地带上那道房门,绕过她说,“我下楼来检查一下,看各处有没有什么...安全隐患。” 安全隐患...哪来的什么安全隐患。 关姨知道蒋勋不会说谎,能编出这理由也难为了他,索性点点头不拆穿道,“那您检查出什么没有。” “有...” 蒋勋随手指了指,“那儿,要多加一套灭火工具,那边电路也要检修...还有楼下,很久没打扫过,家具都落了灰...” 蒋勋话说一半,伸在半空的手指就此停住,眼神分秒间倏然黯下。 关姨不用问都能猜得到他这又是突然想起以前负责打扫的人了。 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在眼前的时候,你不觉得稀奇,一旦没了,又会觉得哪哪儿缺了一块,东西是这样,人也如此。 而且落灰的何止是家具呢,他刚刚那副表情,关姨见着,觉得他整个人心头都像被蒙上层灰雾。 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 关姨有心想劝蒋勋看开,不料未开口,他自己先收回手,改话口道,“你买了什么,买这么多,不重么。” “不重不重...” 关姨连忙说。 “那我来拿吧。”蒋勋说话间想接过手,关姨犹犹豫豫,把口袋往回扯了一下,可转念一想,瞒也瞒不住,于是坦白道, “蒋先生,这些是...小傅送给我们的礼物。” 蒋勋怔了怔... 关姨说,“我也不是有意瞒您,就是今天出门正好遇见她。小傅人实诚,走了还不忘给我们送这么多拜年的礼物...还托我...” “行了,你不用跟我说这么多。” 蒋勋背过身,气压低了几度,“以后她的事你看着办吧,不需要再过问我,家里要招新人也随便。” “但是有一条,不许再找四十岁以下的,不许再找太瘦的,不许再找长头发的。” 一连三个不许说得关姨接不上话。 蒋勋闷头推轮椅走了两步,回头,又补了句,“还有不许找皮肤白的,最讨厌长得白的人!” 关姨心里嘀咕,这不就是完完全全要和小傅样子反着来么....面上却识趣地应和下来说,“好好好,都按您的要求办。” 等和蒋勋一起上楼,他板着脸回房,关姨也没去跟,提着东西放到客厅,解开系紧口袋的红绳,一一拿出礼物。 礼物看着不贵,但重的是心意,每件东西外壳都被傅云娇亲手用红纸包上。关姨捡了几样出来,看有送她润肺的梨水,有给李叔做的芝麻糕,还有件可外敷的艾灸盒。 艾灸盒拿在手中,关姨想了想,记起大约是自己之前随口提的句冬天容易颈椎疼,被傅云娇无意听去,便记在了心里。 能被人记挂总是件温暖的事。 尤其是像关姨,平日操持一大家子事务,都为了别人操心,自己却很少被他人考虑。 所以有人记得她的喜好和点滴,关姨倍觉舒心,止不住地感叹道,“欸,小傅呀,还真是个不错的姑娘。” 她笑吟吟把东西分出两个口袋,刚想招呼老李一起来领礼物,后脑猛地飘来一声哼, “她哪里不错了。” 关姨闻声转头,讶然说,“蒋先生...您不是回房了么...” 蒋勋抬手刮了下鼻尖,垂眼淡淡道,“我口渴,下来倒杯水。” 关姨看看他飘忽的眼神,再看看桌上一个个口袋,瞬间明白了过来。-这人啊,真的是,拧巴得跟个麻花一样。他不就是想看看小傅有没有给他准备什么吗。 关姨兀自觉得蒋勋也是好笑,口是心非,到头来难受的还不是自己,何必呢。 她虽不理解,人还是好心配合地端起桌边水杯,放到一侧,给他让开个位置说,“热水烫,您凉一下再喝。” “嗯...”蒋勋顺势接下关姨递来的台阶,缓缓挪到桌边,略带傲娇的语气道,“行吧,那我等一会。” “是是。” 关姨内心吐槽,蒋先生啊,我都看破不说破了... 在蒋勋等水凉的这段时间,关姨心照不宣地把包装盒敞开摆到台面上。 蒋勋一只胳膊搭在桌面,扒拉下这个,扒拉下那个...眼梢微微向下垂着。 傅云娇准备的一堆东西里,除了她做的几样糕点是可供大家分食外,其他单独给关姨和老李准备的礼物都贴心地在包装壳边贴上了标签。 蒋勋把一个个包装盒拿起放下,挨个看标签上的字,看完一圈,又不确定似地绕回去从头再看了遍。 而后仰头,耷着眉,问关姨,“就这些?” “就这些啊...” “没了?” 等雪停 第47节 “呃...” 关姨顿住。 其实在蒋勋发问的下一秒,关姨就想起傅云娇另外要还给他的红包,还有她为肉丸子准备的那几件小饰品。 但眼下这种情景,关姨能察觉出蒋勋期待的是别的,所以若她把钱拿出还给蒋勋,他一定会不高兴。可若是让他知道,连家里养的狗都有一份礼物,他却没有,他估计会更加不高兴... -横竖他都会不高兴... 关姨面对蒋勋灼灼以待的目光,一下想不到更好的说辞,只好先把放在大衣口袋里的两个不同的布包挨个拿出。 “这什么?”蒋勋打开其中一个偏薄的布包,拎出一条串好铃铛的碎花挂绳和一件红黄交织,外圈缀有白色小花朵的针织围兜,翻来翻去看了看说,“傅云娇自己织的?” “对。”关姨照实说,“是小傅亲自织的...” 蒋勋脸上忽然露出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勾挑嘴角,把围兜靠近腰侧,比划了下,咂舌道,“这织的什么呀?腰带?” 关姨面露难色:“蒋先生...这其实是...” “啧,你看她选的这个颜色,一黄一红,还有这些小花...全是女孩子喜欢的,一点都不适合我。”蒋勋低头,仔细研究起来。 关姨忙说:“蒋先生,您误会了...这不是腰带...” “那是?” 蒋勋抬头,表情虽在克制,但说话的语调已经不经意流露出自己收到礼物的欣喜和开心。 关姨这样看过去,欲说出口的解释便滞在喉咙... 罢了罢了,蒋勋难得开心一会,委屈肉丸子就委屈他吧。她舒出口气,拿过蒋勋手中的围兜,把两边系绳拎起,转了圈,脑中想到个名词,俯身对蒋勋说,“这是小傅给您织的挂件。” “挂件?” “嗯...可以挂在门上的。” “挂门上…怪不得...搞得这么花里胡哨。” 蒋勋又拾起一串铃铛绳,懒懒问,“这又是什么?” 关姨脑子飞快转弯道,“手机挂件吧...” “哦。”蒋勋把绳子绕在指尖晃荡两下,似乎接受了关姨的解释,嘴里念,“串这么多铃铛,吵死了。” “那我把它们拆下来?” “别。”蒋勋立马回绝,“吵就吵吧...手机不容易丢。” “是是是,您觉得好就行。” 关姨揉了揉眉心,略感抱歉地瞄向窗外哈哈喘气的肉丸子,心想晚上得多多给他加根肉骨头补偿补偿... *** 把该还给蒋勋的东西还完后,傅云娇一身轻松。隔天便叫上聂桉,和苏妙认真讨论起开店的几个方案。 资金,选址,引流,客户留存,店铺特色,样样都得考虑周全。 聂桉是他们当中唯一有过创业经验的人,虽说最后结果不太成功,但也积累了许多失败教训,他总结自己当年亏损的根本原因就是步子迈太大,想抓的客户太多反而丢失重点。生生把成本提高,导致运营吃力,资金周转不过来。 所以他给的建议是前期一定得找准目标客户,先把这部分人牢牢留住,等店铺走上正轨再想着拓宽业务。 傅云娇和苏妙一合计,美甲,美肤,美体这三个大选项中,美甲对技师的水平要求最高,行业内竞争也最激烈。 不过相比其他两项,它所需要的场地偏小,几张桌椅,高低矮柜,再添点装饰性摆件就能营造出女性客户喜欢的简约风格。 再一想,如果做美肤的话,她们现存的两台机器肯定不够用,新进仪器和护肤品又是一笔支出。而美体类的推拿,精油 spa 等等又需要足够的场地和房间。 深入分析过后,傅云娇和苏妙一致决定,真要开店就先以美甲为主营业务,把店铺打出名气再考虑之后的事。 接下来一周,傅云娇带着苏妙跑遍北城大小美甲店,实际考察他们的客流量和营业状况。 傅云娇白天忙着奔波,小也多亏有聂母和小云帮忙照料,让她少分了许多神。 苏妙趁机向她灌输自己的想法道,“我就说吧,多个人帮你,你自己肯定轻松些,何况聂大哥一家对你都是真心实意的...你要是和他在一块,日子肯定能过的更好,聂大哥面相就很旺老婆。” 傅云娇噗嗤一笑,“你什么时候还学会看面相了?” “小瞧我了不是。”苏妙哼哼,“我会的可多了,看手相啊,算卦啊,我都会点。” 傅云娇笑说,“那请问,磨甲片,抛光,延长甲型这些,您什么时候学会呀。” 一说到正经美甲手艺,苏妙泄了气。 她的性格粗犷,不太适合这种需要精心耐心的细活,原先在美容院也是靠推拿出力气。种睫毛,皮肤护理的技术都是进店后由傅云娇培训的。 但如果要开店,苏妙自己也得顶上去。 她挠挠胳膊上的绷带,向傅云娇表态说,“你多给我点时间,等我手养好后,我肯定能学会!” “这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好的,得花功夫打磨。”傅云娇拍拍她肩膀,“你先把基本功练扎实,来,帮我把甲油胶点点数,我看颜色种类齐不齐全。” “好。”苏妙干劲十足地搬出箱子,点完数才后知后觉,唉,她刚开始要和傅云娇聊什么来着? 第33章 新页(二) 时间一晃,来到二月下旬。 春日迟迟未到,北城的草木却有了破土发芽的迹象。 这种迹象被蒋勋发现,始于他在前院闲逛时,不经意瞥见台阶缝隙钻出一簇无名花骨朵,矮矮的,白粉色的一团,颜色很像他挂于床边那串毛线挂饰上的小花。 在以前,蒋勋很少留心过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最近大概是因为心情愉悦,顺带看什么都顺眼了许多。 蒋勋心情变好,出屋的次数逐渐变多,也慢慢同意在赵医生的协助下进行康复训练,每日要求自己使用假肢行走。 穿戴假肢时,伤口还是会摩擦疼痛,蒋勋也还是会一如既往的暴躁。但是他暴躁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像是有意控制自己情绪般,咬牙逼自己忍过去那阵儿,然后再凭借意志力,撑起身体继续训练。 一天反复四五个小时,蒋勋汗湿过一遍又一遍。 关姨看在眼里,担忧他体力不足,劝道,蒋先生您别太急,循序渐进地来吧... 蒋勋躺在地板上大口喘气,一滴滴汗从碎发流进眼睛,有种辛辣的刺激感。他抬手背抹了把,呼气说,没事,我还能挺得住。 他的声音难掩虚脱后的微微颤抖,关姨讶然,不知他突然要坚持下去的信念感是从哪儿迸发出来的。 这段日子,谁都能看出蒋勋在迫切地想让自己身体恢复强壮,但谁都不知道,造成他这样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人和植物相似,肌肉与骨骼的生长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营养,有的植物,根茎埋得深,哪怕遭受风吹雨打,只要那株根深插在泥土中,在下一个春天又能重活过来。 而蒋勋这株植物,远看上去,几近枯萎,垂败,任凭他们外人过去怎么浇水,呵护,都像是永不会再新生一样。 可他最近...最近的表现可谓是枯木逢春。 关姨深思过后,想也许是因为蒋桉的步步紧逼,让蒋旭有了危机意识,也许是因为蒋振庭数年的冷漠终于让蒋勋看清他终归得为自己挣点前程。 但她都只猜对了一半。 时间退回至某个深夜,在某个再平常不过的深夜。 蒋勋坐在窗边,将手机握在手心,一下下轻敲在轮椅扶手边缘。每敲一下,手机末尾挂着的那串铃铛都跟着响动,叮叮当当,像风铃的声响。 如果放在平时,蒋勋绝对会嫌弃这声音吵得他头疼,但此刻,在万籁寂静的夜晚,他反而觉得这种清脆的铃铛声,有点...带给他形容不出的安宁。 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在寺庙中敲击木鱼,一敲一听,心缓缓下沉,呼吸吐纳怡然自得。 蒋勋听了一会,头回产生了想和谁聊聊天的冲动。 可是和谁聊呢? 他想了好一会,才翻出通讯栏,拨通那个号码。 电话过了有数十秒被接起,蒋勋深呼吸一下,做好准备开口说, “喂,裴医生,是我。” 裴医生像没想过会有天接到蒋勋主动打来的电话,她静了几秒,回答,“您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 “我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蒋勋推窗,看了看夜色,敛声说,“你不是...很会分析人心吗。” “哦?”裴医生轻轻笑了下,“您想让我分析什么?我这会在机场,一小时后登机,时间够吗?” “够了。” “那您稍等,我找下耳机。” “好。” 时间流过两分钟,裴医生戴好耳机后,对蒋勋说,“好了,蒋先生,可以开始了。” “唔...”蒋勋整理思路,从头说道,“我有一个朋友...” “嗯...” “他最近,不对,他以前认识一个人。然后呢,那个人吧,反正就他可能是有点喜欢的。但是这个事他是最近才发现的。” “最近?” “对...你先听我说完。”蒋勋换了只手握电话,裴医生耳边刮过一阵突兀的铃铛声,她耐心等着,蒋勋继续开口道, “至于他为什么隔了很久才发现这件事,绝对不是因为他蠢。而是因为他没什么经验...你懂吧,他以前都是一个人过的,然后突然遇到这么个人,他就...当时有点没反应过来。而且他可能之前表现得也不好...比如,说话不太好听...或者因为自己的自尊心..对那个人有点颐指气使的...诶,他真不是故意...” 蒋勋没个重点地碎碎念了好半天,裴医生瞄着手机电量,不得不轻声打断道,“蒋先生,您这位朋友,现在是想怎么样呢?” “他想...”蒋勋舔了下唇,“他也没想怎么样,他就是有点想那个人...” “想见她?” “也不是...”即便隔着电话,真要蒋勋将心里真正想法说出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脸发烫。他抓了把头发,憋了股气说, “哎呀,对对,你说的对,想见她,行了吧。” “那就大大方方去见啊。”裴医生鼓励道,“找到她,把想说的说给她听,至于她是接受或是拒绝,那就是对方的自由了。” “你说得这么容易...”蒋勋悻悻道,“他现在去见,肯定会被拒绝的。” “为什么?” “因为...因为他...因为他什么都没有。”蒋勋的声音又低又哑,摇摇头说,“好像除了钱,他什么也没有。” “有钱还不够么?”裴医生反问。 蒋勋翻了个白眼,“裴医生,你怎么也这么庸俗,钱能买来一切么?要是有钱就能解决所有的话,我的手和腿怎么都长不回来?” 裴医生在电话里又淡淡笑了声。 有钱人抱怨有钱没用,这大概是富人的通病,尤其像蒋勋这类出生起就锦衣玉食,没为生计烦恼过的人,就更追求某种纯粹的东西。 果然啊,“情种”只出生于大富之家。裴医生回想《骆驼祥子》中的金句,用平淡语调说,“那您朋友喜欢的人,她看重什么?” 等雪停 第48节 “他不知道...”蒋勋诚实道,“他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他不了解她?” “不算了解..”蒋勋想,他好像确实没有多了解傅云娇。 裴医生说,“对于不了解的人,喜欢,也不过是一种肤浅的自恋折射。” 蒋勋问,“自恋?什么意思?” “您朋友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缺失的品质,或者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所以产生好感和依恋,但这种感情,是很浅很淡的。蒋先生,真正的爱,是思考,自己能给予对方什么。” “可是我都说了,他什么也没有。” 没有健全的身体,没有可引以为傲的事业,甚至连金钱也是靠父辈所得。这样贫瘠单薄的人,换谁也不会喜欢吧。 “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吗?”裴医生换了种方式问,“既然您朋友自己知道过去表现不好,那为了重新吸引对方,总得付出点行动吧。成年人,嘴上说说的感情,能有多深?” 裴医生的意思再直白不过,外表,性格,能力,金钱,性。作为可吸引异性的元素,总得有一项拿得出手。 机场广播通知响起,裴医生言简意赅道,“想追别人,态度要端正,拿出点诚意来。“ 挂断电话前,蒋勋最后问,“你分析别人感情那么头头是道,怎么轮到自己,还是孑然一身?” 裴医生毫不避讳道,“因为我也曾是个怯懦的人,而爱情偏偏,只会在勇敢者身上停留。所以蒋先生,您可别步我后尘啊。” “哦..” 蒋勋应完,又想到什么,急吼说,“说了是我朋友!是我朋友!” “知道了。” 裴医生笑着回答,“那祝您朋友早点鼓足勇气,去见自己喜欢的人,再见,蒋先生。” 忙音过后,裴医生摘下耳机,看手机电量不足百分之十的预警,轻轻推了推身旁的人,说充电器借我下。 身旁先前合眼休息的女伴,打了个哈欠,从手包内边翻找充电线边问,和谁啊,聊这么久。 “蒋勋。”裴医生温柔地拢住女伴肩膀,“困了?” “有点儿...”女伴递出充电器。 裴医生靠近,把肩膀送到她头边说,“困了靠我眯一会吧,等下飞机上补会觉。” “嗯...”女伴自然靠上她右肩,裹了裹大衣说,“蒋勋他还是老样子?” “差不多...”裴医生挽起她手,在自己手心摩挲了下,含笑说,“不过也不一定,有些事,往往就是在一瞬间发生改变的。” “比如呢?” 裴医生不语,卖了关子说,“顺其自然好了,等等看时间能不能给我们惊喜。” *** 四月初春,竹外桃花三两枝。 在傅云娇如火如荼盘算开店事宜时,相隔数十公里外,关姨却被蒋宅连日的人事变动折腾得焦头烂额。 先是赵医生团队遭到无端解雇,后又有蒋勋每半年为期,从蒋氏领取的生活费用被降低了额度。 凡此种种,大约都是蒋桢为了逼迫蒋勋与她合作而做的手段。 蒋桢也曾试图说服关姨去委劝蒋勋,但关姨了解蒋勋,她委婉找了理由拒绝蒋桢的见面,好言相劝道,蒋先生和您是一家人。 蒋桢像听了天大的笑话,讽刺说,他和我可不是一个妈生的,而且,他才二十多,难道后半辈子都得靠我养?真是废物一个。 关姨被蒋桢一番话气得心悸,抓着听筒的手止不住抖,说,“小姐,蒋先生不是废物。他能慢慢好起来的。” 蒋桢不耐烦地皱了眉,“不是废物?那你让他自己挣下一分钱再说。” 经济基础才能决定话语权重。 就算关姨想为蒋勋再找话由辩护,也只能忍下这口气,弱声说,“蒋先生..毕竟不方便。” “不方便?呵,是,他是残疾人。但全国残疾人也不止他一个吧,人家怎么能自食其力?就他蒋勋天生金贵?躲在家躲了三年,天天要死要活的。” 蒋桢啐了口,“我们蒋家就没骨头这么软的人,你告诉蒋勋好了,从今往后,他要治疗给我去公立医院,放心,我会留他个活口,但要再想过得跟以前一样舒服,做梦吧。” 蒋桢的狠绝和她老子不分胜负。 仔细想来也是,她一个年轻女性在男人堆里抢资源,抢生意,若没有狠厉和绝情,怎么能站稳脚跟呢。 不过关姨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没有把蒋桢的话转述给蒋勋。 一来他最近锻炼成果显著,已经能不借助拐杖,如常人般行走,关姨不想在这关头让他分神泄气。二来,她知道就算说了,蒋勋在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找到傍以生存的工作。 蒋勋是个没吃过苦的人,过去就算工作,也是在蒋氏内部做管理角色。上不用看人脸色,下被众人捧着。这要是让他转换身份,去给别人打工...关姨真是于心不忍。 她也不是没想过给蒋勋托关系找找蒋氏内部的人,安排个清闲差事,让蒋桢刮目相看。 只是蒋勋骨子里的傲气,断不可能在知道实情后接受她这么做的。可眼下资金紧缩,靠吃老本,家里积蓄恐怕也撑不到明年。 关姨辗转不眠几个夜晚,鬓角白发新添了十多根,想不出两全的办法。 一日,在阿友替蒋勋放松完肌肉后,关姨悄悄将他拉至一旁,拐弯抹角地问他,在北城,残疾人群体有没有什么好的就业推荐。 此前关姨虽十分抗拒用残疾去形容蒋先生,但她想,阿友做为盲人,多少会认识其他和蒋勋有相似经历的朋友,没准他能有门路,帮蒋勋找到个合适的工作。 阿友倒也把自己知晓的情况一骨碌全告诉了关姨,可关姨左听右听,发现残疾人可选择的工作类别实在有限,要不就是有个技能傍身,像阿友的朋友,本身会做瓷器,截肢后不过把办公地点改为家中,依然能做瓷器品养活自己。 另一类是做服务业,如阿友和女友,在网店后台兼职当客服,还有街边摆摊卖烤面筋的聋哑夫妇等等。 但这些工作...关姨一一筛选过后,觉得挑不出一样适合蒋勋的呀。 好好个优秀的大小伙子,要学历有学历,要相貌有相貌,怎么就找不到个好的工作呢。 关姨像个为儿子操碎了心的老母亲,唉声叹气连连。 这些烦心事,到头来还是没能瞒得住蒋勋。 实际上,在他与裴医生交谈那晚后,蒋勋便生出要再次步入社会的想法,只是他谁也没告诉,自己私下查起招聘信息。 为什么会想再跟社会产生链接呢,蒋勋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他不能仅仅因为傅云娇一个人就去改变,这也太..太不像他了。 他需要找一个立足点,需要让自己的价值得到体现。而价值感的一部分来源,就是通过社会活动所反馈的。 当一个人长期畏缩在自己构造的世界中时,他的价值体系会过于单一,就容易受外界影响,反复内耗。 好比一只旷野中的蒲公英,风一吹,核心便散了。 蒋勋不愿做蒲公英,他想做田野中的一粒种子。他更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在野外独立生活。 这个念头萌生到成型仅用了一个夜晚,蒋勋就整理好自己的简历,投递,等待消息。 三天后,蒋勋没等来录用,等到了一堆, 【抱歉,您的简历未通过。】 第34章 老板娘,还招人吗。 如果说普通人求职时,脱不下的是孔乙己的长衫,那长年累月穿在蒋勋身上的,无异于是镀了金边的长衫。 先不说他选的那些岗位 title 一个比一个大,什么市场经理,品牌经理等等无一例外都需要 5-10 年工作经验。 单论他简历上毕业三年后的空白期,就足以让 hr 仅花 8 秒扫一眼就筛除出去。 既不是应届毕业生,又没有足够的工作年限,在今天这个卷生卷死的社会,想找到一份体面的高薪工作简直比登天还难。 蒋勋投出去的简历十封有六封被礼貌拒绝,剩下的,统统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过去他在蒋氏面试别人,挑挑拣拣,不是觉得这个人能力不够,就是觉得那个人想法太幼稚。如今轮到他自己被别人选择,才终于体会个中辛酸无奈的滋味。 巨大的落差让蒋勋觉得自己从块金钵钵,突然降级成了猪肉摊边被铁钩串着,苍蝇,蚊虫乱飞的临期猪肉。要么就便宜贱卖,要么就等着被丢去路边喂狗。 现实的第一个巴掌抽得他颓了几天,不过这次,他没再把自己锁房间里做无谓的怄气。 而是将满心不甘发泄到锻炼中,一人在跑步机走到力竭,让汗水蒸发掉郁闷。 唯一察觉出蒋勋求职碰壁的人是阿友,他眼看不见,心却比普通人都要清明通透。 “蒋先生要不自己开个公司试试?” 某天阿友在替蒋勋放松肌肉时,旁敲侧击地问, 蒋勋很快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团起右腿,把膝盖抵在胸口拉伸说,“是关姨告诉你我在找工作的事?” “没有。”阿友说,“是我自己猜的。” 其实从关姨暗中帮蒋勋打听残疾人工作时,阿友便猜出了端倪。他一边打心底替蒋勋能想通,愿意走出过去而高兴,但同时,也会担忧他将要面对的种种困难。 蒋勋不比他们,什么生活都能过,吃粥是一天,吃饭也是一天。阿友担心蒋勋要真是去到社会中,以他的心气,怕是看不惯人眼色,于是建议道,“您那么好的条件不自己当老板多可惜呀。” “条件好么?”蒋勋压了压腿,说,“我一没帮手,二没合适的项目,怎么当老板?而且以现在经济形势看,越是科创板块,投资越需要谨慎。” 阿友听不懂蒋勋接下来长达数十分钟的宏观分析,只能咧嘴笑了声说, “您可以先从小生意做起呀,我有位相识的老大哥,十年前是跑业务的,可惜人到中年出了意外,被高压电击中,失去了两只臂膀。他在医院治疗期间,因为佩戴的假肢不舒服,所以自己生出想设计假肢的想法,一来二去,结交到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后面慢慢经营起了自己的假肢制造公司。” “假肢...” 蒋勋喃喃重复起这两个字。 阿友说的主意,蒋勋也考虑过。 可是创业不是一个人的单打独斗,哪怕他跟在蒋振庭身边,耳濡目染了不少生意经。但都可算作纸上谈兵。 更何况他脱离社会太久,一下说创业,根本找不到方向。 蒋勋躺下身,眼盯起天花板,似有一团棉花堵在胸口,闷闷地,好像吸了口气,郁积在心里。 天地之大,大得满目荒凉,大得让蒋勋找不到一个可以接纳他的地方。 他往日留存的自尊心让他既不愿承认自己是属于残疾人群体,可又不得不接受,他与正常人间相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难道他就真的一无是处吗? 难道他就无法再融入到正常人的群体吗? 难道他就只能徘徊在社会的边缘么... 蒋勋闭上眼睛,被深不见底的挫败感包围... *** 美甲工作室定在五月初五开业,苏妙特地算了一卦,说那天是个利于生财的好日子。 傅云娇虽不信这些,但架不住苏妙强烈要求,择良日,定大麦花束,还像模像样地在前台摆了招财猫摆件。 开店前一夜,傅云娇失了眠。尽管做好万全准备,傅云娇还是不确定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冒险。 等雪停 第49节 往好处想,她从此之后是在为自己打拼,要是一切顺利的话,她能在小也上学前挣到点钱,也许还能存个房子首付,结束他们颠沛流离的生活。 可万一呢,万一失败了,她能承担起亏本的风险吗。 傅云娇辗转难眠,翻出存折,把数额又数了一遍。 人在面对未知恐惧时,总需要抓住点实际的东西方能安心。 存折上头有她预留出够支付疗养院三个月的钱,还有不到一万的,她和小也的生活费。 其余所有钱存款被她提出来,和苏妙凑到一块,投入到开店起始资金里。 细细回想,那笔钱大部分也是她在蒋勋那儿工作所得的。 苏妙一心想自己当老板不再受气,所以狠下心把攒了五年的嫁妆钱都投了进来。 傅云娇劝她,还是给自己留点傍身的钱吧。 苏妙大手一挥说,不用,亏了大不了我就回老家喂猪去,人生总得赌一把。 很多事不像炒菜,由得你把配菜切块洗好,再一一下锅。人生中可把握的机会往往是有限且短暂的。 就赌一把吧,傅云娇对自己说。 她们前前后后一共凑了六万多,选址在一栋周边商圈成熟的公寓楼中,取名「甲如」。 公寓是 loft 户型,分上下两层,下铺三十多平,楼上两个房间,外加一个小储藏室。 把工作室选在这,一来公寓住户大多为年轻白领,其中不乏网红博主,方便她们拓展客户。二来租金虽高出预算 40%,但傅云娇可以带着小也居住在楼上,侧面减少房租开支。 公寓精装修,傅云娇和苏妙深度清洁一天后,在网上淘了堆物美价廉的装饰画,奶油风桌椅,把室内布置得清爽又不失温馨。 付完租金,物管,软装,美甲饰品采购,还有杂七杂八的家电费用,余下资金捉襟见肘。 苏妙提出小额贷款的想法,傅云娇拒绝道,咱们开店已经算是风险极大的一步,再背上贷款,负担太重了。况且,苏妙不知道的是,像他们这种没有正式工作单位,开不出收入证明的人,就算申请贷款,通过批准的可能性也极低。 她在这时偶然也想起,当初若厚脸皮些,不把蒋勋额外给她的红包还回去,会不会现在手头就没那么紧张。 但她转念又想,和蒋勋之间还是别有亏欠的好。 为钱发愁的那些天,傅云娇口腔内长了两颗溃疡,吃饭喝水时时都疼。小也心疼她,乖巧地捧着她脸,奶声说,妈妈,你别着急挣钱了,我不想要变形金刚的。 傅云娇微笑着把下巴搁在他小小的手心里说,小也,妈妈不全是急着挣钱,而是想这个机会,拼一次。 拼一次?六岁的小也不理解,茫然问,像拼积木那样么? 傅云娇乐呵呵地解释说,对呀,像拼积木一样,把自己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她说到这,用指尖戳了小也的肚皮,小也咯咯地扭了扭,傅云娇笑着继续说,把自己能做的事呀,都一层层叠起来。 小也问,那叠起来,能拼成什么样呀? 拼成什么样呢...妈妈也不知道,妈妈就只能尽量认真地去叠每一块,至于最后能拼成什么形状,就看上天安排吧。 尽人事,听天命。这也是傅云娇宽慰自己的话。 筹钱过程中,聂桉也曾给过傅云娇一张银行卡,轻描淡写说钱不多,三万块,你就当借我的。 傅云娇想了想,推拖回去,说,小云马上要考试,你妈妈每个月还得吃药。这些钱,我不能借。因为我担心我还不了。 聂桉沉默了会,抽了根烟,说那你把它当作我对你生意的投资好了。 傅云娇摇摇头说,朋友是朋友,生意归生意,还是别搀和到一起的好。好意我心领了,这些钱你留着,放心,如果哪天我真的要流落街头了,我一定会死活赖着让你收留我的。 聂桉笑着叹了声气,说你啊,就是什么事都看得太清楚。 这事最后解决的办法,说来也是机缘巧合。 开业当天,傅云娇在朋友圈发了条宣传广告,又给服务过的老客户分别发去问候短信,欢迎她们来新店免费体验服务。 小红姐是第一个来捧场的人。 傅云娇为了感谢她给自己介绍蒋勋家工作的事,不仅没收费,还妥帖地替她做了手足全套护理。 小红姐走时笑眯眯没说什么。 隔了一周,突然给傅云娇转了笔钱,留言说,预存在傅云娇店内,给她办个 vip 卡。 傅云娇望着金额数,吓了一跳,忙给小红姐打电话道,我们店办卡只需要 888... 小红姐毫不在意地说,哦,那你划出 888 给我办张卡,剩下的,是我帮我一个朋友存着的,她改天会来你店里消费。 傅云娇疑惑问,您说的是哪位朋友啊? 小红姐说了个姓,傅云娇没听清,还想再问,小红姐打岔道,我这几天忙着出差呢,等空了再说,随后就果断挂了电话。 傅云娇知道小红姐是个热心肠的性子,思来想去,估计是她有心想帮自己一把。所以没再拒绝,提笔给小红姐写了张欠条,约定一年后连本带息还给她。 小红姐收到欠条,给傅云娇微信回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钱有了着落,傅云娇不敢乱花,每一分都恨不得能花在刀刃上。 店铺前半个月只有一些老客光顾,她按照之前美容院拉客的方法,制作了张宣传小卡,找图文店批量印刷后在公寓周边散发。 她和苏妙分工,一人地推引客,一人负责看店。 苏妙人活络,性格直爽,不仅和公寓附近的店家都混了脸熟,连楼下保安也知道在 16 楼新开了家美甲工作室。 客流量逐渐增加,可这么一来,傅云娇一个人便忙不过来了。 小也幼儿园开学,她常常忙着给客户做指甲忘记时间去接送,总让小也等到天黑,傅云娇很是自责。 和苏妙商量后,傅云娇计划再招一名专业美甲师和一名学徒兼前台,轮班看店,这样她们也能喘口气。 傅云娇本想在同行里招一位技法娴熟的姐妹,可尴尬的是,有成熟经验的美甲师,要的底薪和提成她们都开不起。 而初学者既不能快速上手,又嫌她们店小不稳定。招聘要求发出去三两天,来面试者寥寥无几。 就在傅云娇觉得希望渺茫时,一天临近傍晚,店门外忽然走入个身影,怯怯问,“老板娘...这边还...还招人么?” 苏妙闻声,站起身走来,见眼前是位和她一边高的男生,不免生疑道,你是来应聘的? “嗯。”男生颔首,捏着衣角,把问题又重复了遍说,“请问你们还招美甲师么?” 苏妙上下打量他一番,没回答,转身看傅云娇,抛过去一个-你觉得这人行么的眼神。 傅云娇顺着她目光望过来,立即懂了苏妙的意思。 其实也不怪苏妙腹诽,面前男生长相实在清秀,弯月眉,淡淡的眼,嘴唇小小一只,个头也是扎在人堆里就找不见的那种。 除开长相,他的气质也过于腼腆,说话总垂着眼,不敢与苏妙对视。 做她们这行多少得会和客户打交道,太露怯可不行,何况由男生做美甲,有些客户也会挑剔。 不过傅云娇并没有一口回绝,她招呼苏妙把男生带到工作台前,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说,“赵北北。” “多大了?” “十九” “还在念书吗?” “不念了...学习不好,念完高一就不念了。” “喔..."傅云娇点点头,又问,“家里就你一个?” 男生极小弧度地摆了摆脑袋说,“不是,我还有两个妹妹在老家。” “你自己一个人跑出来打工的啊?”苏妙插话道。 男生抬头看了她下,又迅速低头说,“对。” 苏妙问,“你怎么想到要做美甲的?” 男生说,“我力气小..以前进厂拧车钉,一天十二个小时撑不住,后来家里人送我去镇上我表姨开的店打工,我表姨在我们镇上开的美发店里有美甲,我跟着学,就学会了。” “那你干嘛不一直在老家店里待着?非跑来北城打工?” “我...我想学点新的东西。我们镇上的美甲款式都太老了,我看网上,别人做的美甲又好看又精致,还有手绘,有涂鸦,我就想出来见见。” 得,又是个被网络“骗”进大城市的单纯小孩。苏妙舔舔牙,心想自己十六岁那年也是因为迷上了电视剧里头大城市的灯红酒绿,然后一猛子背包扎入北上打工潮里的。 她听完赵北北说的经历,有点心软,想都是初来乍到的孩子不容易,问傅云娇,“要不给他个机会?” 傅云娇思考片刻,从抽屉取出一套工具,摊开在赵北北面前,说,“你先修个甲型,贴好甲片,再涂一遍纯色给我看吧。” 赵北北一愣,紧了衣角道,“现在么?” “那不然呢。”苏妙不自觉用和自己弟弟说话的语气对赵北北说,“正好今天没什么生意,你把你会的都露出来,让我们老板娘看看你到底怎么样。” “好吧...”赵北北细声答应,在傅云娇对面坐下。 整个考核时长差不多一小时,傅云娇把自己的手指交给赵贝贝充当“样品”。 赵北北外表看上去柔柔弱弱,但一旦做起事却有条不紊。 打磨期间,苏妙在旁看着,对傅云娇使眼色问,怎么样? 傅云娇默契回眼神道,还挺好的。 苏妙瞅着,暗暗生出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等做完傅云娇要求的几项,赵贝贝不但把工具挨个收回原位,还细心用纸巾包起桌面上的残渣,清扫浮灰。 也正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被傅云娇看在心里,最后决定留下赵北北。 “什么时候能来上班呀?”傅云娇询问道, 赵北北的表情显然有些吃惊,他张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这一个月面试过几家店,均被以不收男生为理由拒之门外。时间一天天过,赵北北身上带的盘缠也快见底,没想走投无路,打算碰碰运气时,这家店的老板居然当下就能同意他来,他不确定地小声问,“老板娘你..你真的愿意要我么?” 傅云娇对他的提问好笑道,“是呀,不过我们这试用期三个月,初级美甲师底薪 1800,提成另算。如果有转介绍和客户推荐的话,还会有额外奖励。” “可以可以。” 赵北北生怕她反悔,连忙回道,“我随时都能来上班。” “你不用再想想?” “不用!”赵北北高声应了句。 苏妙故意揶揄他,原来你能大声说话啊,我还以为你天生说话就蚊子音呢。 赵北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傅云娇说,好啦,苏妙你领他参观下,等会把合同签好,晚上大家一起吃个便饭吧。 苏妙说,行,你跟我来吧。 等雪停 第50节 赵北北恢复到垂着脑袋的害羞样,跟在苏妙身后,像只没长开的小白鹅。 夕阳的余晖洒进窗檐,傅云娇瞥向高层外赤橙一片的天空,心也随霞光放晴。 店外的招聘告示还未摘下,傅云娇想,既有了赵北北的加入,人手勉强也够,往后学徒或者前台再慢慢找吧。 她走出店门,踮脚取下粘贴在门口的招聘海报,朝下小心卷起。 刚卷到一半,不远处又再度传来一声。 “老板娘,你们还招不招人。” 傅云娇微微怔住,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声音。 她转过身去,看向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由远及近,走到距离她两米的地方,停下,俯身说, “喂,傅云娇,问你呢,还招不招人。” 第35章 有点姿色的前台 每当看到电视剧中男女主久别重逢却认不出对方的桥段时,傅云娇都会疑惑,明明不过分开几年,怎么就会认不出来呢? 可这会她明白了,别说分别几年,就像现在这样,当几个月没见的人再站到她面前,她也实实在在地感觉陌生。 陌生感是从外形先开始的,记忆中,那人一头乱如鸡窝的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干净利落的板寸。 一般男生剃寸头多少会暴露五官缺点,可他没有,他仿佛天生就适合把眉眼全都露出来。 明眸皓齿这个词,一瞬在傅云娇脑中有了具象化的表达。她愣愣注视眼前这张面容,往后退了一步,顺着他的脸慢慢看下去。 他今天穿了件很普通的白衬衫和黑裤,宽松廓形,但面料笔挺,垂坠感强,熨贴在他身上,居然营造出种年轻蓬勃的飒气。 这是之前绝对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一种气质。 傅云娇看了几十秒,还是很难将他和过去那个羸弱苍白,脾气古怪的人联系到一起。 “你看够了没。” 蒋勋倒是乐得见傅云娇一脸惊讶又懵懂的表情,他挑了挑眉,刻意压制住唇边的笑,用很平静的声音问,“怎么,好久没见,你认不出我来了?” 和蒋勋有多久没见,三个月?四个月?傅云娇想不起来。 她仰头望着他,问,“您为什么会来这?” 蒋勋冲店里扬扬下巴,“来找工作。” “什么?” 傅云娇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我、说、我、来、找、工、作。”蒋勋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道。 “来这?找工作?” “对啊。”蒋勋不急不慢地拿出一份塑封资料,递过去,“这是我简历,老板娘,考虑一下呗。” 莫名地,他那语气让傅云娇不禁联想到马路边被人拦住推销保险的场景... 傅云娇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去接那份资料,往门内进了步说,“不用了,我们不招人了,您请回吧。” 她说话时手搭上门把,俨然有种想据客的意味,可蒋勋却像没看见似的,长腿一迈,自然地把门推开,自己就进了店。 他站在小小的店中央,环顾一圈,点点头说,“还不错,比我想象得要好点。” 想象?她开的店需要他想象什么? 傅云娇发现这人不光外貌变化大,逻辑也变得让人看不明白。 她走到蒋勋身边,高起声量说,“蒋先生,您来到底什么事?” “我说了,我来找工作。” “这里没适合您的岗位。” “学徒和前台我都能干。” “我们不招人。” “怎么会,前十分钟还招,我来了就不招了?” 蒋勋敛起神色,盯住傅云娇问,“老板娘,你是不是歧视我?” 这帽子扣得就比较大了... 晚霞透过窗,在地面划出一道清晰地分界线。 傅云娇站在稍暗的一侧,看着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给我个面试机会。”蒋勋在亮光中抱起手臂顺势接话。 傅云娇到此时才意识到,蒋勋大概率是有备而来的,不是偶然的经过,也不是无意的随口一说,他是铁了心要来她这个小店。 所以她奇怪地看着他,那眼神像在做一道复杂又难解的数学公式。 “您怎么知道我开店的事?”傅云娇问。 “你不是发了朋友圈么。”蒋勋轻飘飘地说,“还有你能不能别总是您,您地称呼我,我现在是来找工作的人,你不用那么客气,拿出点老板娘的架势行不行。” “行。”傅云娇还真端出了老板娘的派头。 她抽过蒋勋手里的资料,扫了眼,还给他说,“看过你简历了,你条件太优秀,我们小店留不住。” “我都还没自我介绍。”蒋勋一本正经地说,“你这面试流程不符合规矩啊。” 傅云娇:“...” 她架不住他没事找事的劲儿,想赶紧送客为上,蹙眉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蒋勋一脸坦荡地说,“我来找工作...” 傅云娇又是一阵无语。 兜兜转转,说了半天废话。 她下意识拉下嘴角说,“你不能去别家找吗?” “不能...” 傅云娇深深吸气...告诉自己,看吧,他就是想来找你茬的。 静了片刻,傅云娇瞥向楼上,苏妙和赵北北应该在储藏室打印合同。她不想让新人第一天就看见她生气的样子,于是抬手,招呼蒋勋说,“你跟我来下。” 店里空间有限,傅云娇只能把蒋勋带去厨房,关了门。 狭小的厨房挤入他们俩。 蒋勋身上某种清冽的,如同青草的香气,逐渐放大。 他进来后,往旁边桌上一靠,静静等着傅云娇开口。 坦白说,再见到她之前,蒋勋想过很多种他可能会有的心情。可能会有局促,可能会有欣喜,可能会有点期待她能发现自己的改变,又可能会有点怕自己做得太明显的紧张。 可是当他们真正见面时,这些情绪却统统都消失不见,转为被一种安宁的惬意取代。 像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 蒋勋觉得自己不用思考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的身体,他的大脑就像设定了自动程序,本能地进行着反应。 见到喜欢的人原来会是这种感受么? 蒋勋暗自感叹,人类还真是神奇。 傅云娇瞧着蒋勋出神地看向她身后,她回头看了看,那儿只有个废纸箱,不免疑问,“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蒋勋收回视线,淡定地耸耸肩。 他今天似乎是为了面试,特地打了一条深蓝色的领带。傅云娇看了眼领带上十分低调的 logo 图案,轻声说,“蒋先生,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不会录用你的。” “为什么。” “因为我这个店,开起来很不容易。我不知道你是突然想来体验生活,还是有什么其他目的,总之以你的能力,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公司。但请你不要来我这儿,我开不起你的薪水。” “我说了我预期薪资了么?” “你不用说。”傅云娇指了指蒋勋的领带,“你这一条领带的价格,恐怕都能抵我一个月的房租了...蒋先生,我们的生活真的很不一样,可能你觉得来打工,找点事做,是种乐趣,但是对于我们,这家店投入了我们全部的积蓄,我们没有你那样的资本,今天高兴就开,明天心情不好就不做了,就像过家家一样,你明白么。” “谁说我是来过家家的?”蒋勋严肃道,“傅云娇,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不了解过去的他,也不了解真实的他。 傅云娇眼中,可能只记住了他最糟糕的一面。 她不知道在他日复一日地康复训练时,脑海中浮现的是谁的脸,也不知道他做出来找她的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 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对他一无所知。 蒋勋挽起袖口,亮出他的“手”,淡淡地说, “傅云娇,你是对有钱人有什么滤镜,还是把他们生活想得多光鲜。你看看我,你觉得我生活过得很容易吗。” 蒋勋说到一半,余光瞄了眼傅云娇。 她神色和之前变化不算大,只是抿着唇思考他说的话。 蒋勋继续说,“我爸和我姐在内斗,他们切断了我的经济来源,我很快也要成为一个穷人了。所以当我看见你开了店,想如果到你这来工作,至少你不会对我有偏见。” “傅云娇,你没经历过我经历的事,所以你不会懂的,一个曾经健全的人,失去那些之后,他再想站起来有多难。” “我不是没找过别的工作,可..没人要我。”蒋勋苦涩地哼笑了下,“傅云娇,我是真心地,想从底层做起,让那些看清我的人,看看我蒋勋能不能独立地活着。你能不能帮帮我?嗯?”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低,说到最后,傅云娇已听不清他的尾音。 这样放低姿态的蒋勋,傅云娇从未见过。 当一个高高在上惯了的人突然向你低下头颅,这种感觉是很矛盾的,傅云娇说不清自己是产生了动容,还是产生了怜悯。 然而一瞬过后,她又想,她有怜悯他的资格吗? 凭她这点小生意,难道真能给蒋勋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盲目的善意是廉价的。 傅云娇轻叹一声,说,“抱歉,蒋先生。” 而后侧身从他身旁走过,拉开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楼上苏妙和赵北北的说话声闯了进来,苏妙高声呼喊傅云娇的名字,热切又亲昵。 等雪停 第51节 她的声音透亮,透亮到差点盖过蒋勋的那句, “等等。” 傅云娇顿住手,动作还维持在原样。 蒋勋从她背后走来,低沉的声音拂过她后背道,“我需要你,傅云娇。 “我很需要你。” *** 餐馆是苏妙在楼下找的,一间不起眼的火锅店,菜品便宜新鲜。 苏妙点了几份肥牛,毛肚,羊肉,鸭肠。四人围坐在方桌边,苏妙和傅云娇并肩坐着,蒋勋和赵北北坐在对面。 这顿饭原是为了庆贺赵北北的加入,却不知怎么回事,演变成了四人聚餐。 说到底,还是得怪苏妙自来熟的性格。 三十分钟前,厨房门开出个缝隙,傅云娇还未对蒋勋那句话做应答,苏妙已经走下楼,推门而入, “哎,你跑去哪了?喊你都没听见?” 她大喇喇领赵北北走进来,待看到门后挤了个大活人,吓了一跳,连连拍胸口道,“我去!怎么突然多了个人啊!这人谁啊?” “呃...来面试的。”傅云娇扶住门框,含糊道。 “呦,今天什么好日子,一天两个人都要来面试?”苏妙站远打量起蒋勋,说,“帅哥,你不会也来面试美甲师的吧。” “不是,我来面试前台。”蒋勋端正地扯了扯领带,递出自己简历道,“您好,这是我的资料。” 傅云娇偏头,看他在一秒之内换上的一副谦虚恭敬的样子,和在她面前时而傲娇时而别扭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蒋勋像是丝毫没受傅云娇眼神的影响,礼貌介绍自己道,“我姓蒋,叫蒋勋,今年二十五岁,毕业于 ucl marketing 专业,哦也就是市场营销专业。您可以看下,这是我在校期间做过的实习和策划。” “u?u 什么?” 苏妙抬头问,“这是什么学校?” “伦敦大学学院。”蒋勋解释,“一个英国的学校,不算特别好,全球排名第八而已。” 而已...好一个而已...傅云娇心想这人可真会悄无声息地炫耀... 她暗暗想瞪蒋勋一眼,蒋勋不以为然。 他走近苏妙,微笑推销自己道,“除了学习,我还加入过许多俱乐部,比如,摄影,游泳...当然这都是我以前的事,我毕业后在蒋氏工作过一段时间,虽然不久,但是也策划了一些市场活动。” 苏妙咂舌说,“这...你这么高的学历,就来我们这当前台啊?” “学历不高,多读了几年书罢了。”蒋勋谦虚说,“我就是想从小岗位做起,慢慢地把咱们的店做大做强。” 好家伙,一会功夫,已经成了咱们店。 傅云娇打断两人对话,直说道,“我刚面试过蒋先生,他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苏妙问。 “各方面都不合适。”傅云娇转过身,对蒋勋斩钉截铁地说,“而且我们这儿前台,底薪 1000,早十晚九,单休,试用期三个月,除了绩效提成,没有其他补贴。” “好。” 蒋勋一口应道,没忍住,还是问,“请问可以包吃么?” “不包。” “包!” 苏妙和傅云娇同时回答... 蒋勋笑了,看向苏妙,又看向傅云娇。厨房外赵北北抠了抠脸,茫然地不知发生什么情况。 苏妙扯了傅云娇衣角,拉她到一边,耳语道,“你刚开的工资为啥打了半折?前台不是底薪 2000 的么...”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劝退某人啊。 傅云娇说,“他没经验,不值这个价。” “怎么不值。”苏妙抖了抖资料说,“我看他挺优秀的,来当个前台不绰绰有余?” “他...”傅云娇想了想,暂时没有告诉苏妙蒋勋的身体状况。她怕苏妙大开大合的性格会做出些不恰当的反应,冒犯到蒋勋,想了别的理由说,“咱们毕竟做的是女性生意,前台还是找女孩子的好。” “哎,这你就不懂了吧。现在可是男色当道,你没看有些酒吧,咖啡厅就特意找长得帅的男服务员来吸引客人?”苏妙回望了蒋勋,扭头压低声音说, “我看这个男的,还是很有姿色的,咱们放前台试试怎么样?试试又不要钱,没准还能成为我们店特色,再说,大不了干了一个月你不满意再辞退就好了。” 辞退,说得轻巧,蒋勋这人黏上了再想摆脱哪那么容易。 傅云娇还在犹豫,苏妙先一步回头,冲蒋勋笑盈盈道,“包吃可以,不过我们前台也得跟着学美甲,学费嘛,本来要收 3500 的,但看你条件不错,可以打个八折,你愿意吗,” “愿意。” “好,那你先交学费,等月底算了工资再多退少补。” 苏妙说完,拿出收款码,朝傅云娇递眼色道-瞧瞧,你姐妹我没被美色诱惑吧。 傅云娇是没料到苏妙还有这招,眼见蒋勋爽快地扫码转账,收了钱,她再拒绝也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认下来,去工作台取了一件粉色围裙,递给蒋勋道,“明天上班,穿工作服,不要穿得这么..这么正式。” “行。” 蒋勋达成目的,满意地拎起她那件围裙,转了圈,恢复起挑剔神态说,“粉色?” “对,必须要穿。”傅云娇转身留给他个后脑,昂声道,“这是规定!” 就这么赶鸭子上架地把蒋勋招了进来,再到现在四人齐齐坐一桌等火锅上菜。傅云娇全程话不多,安静靠墙边,把碗碟一份份擦干净分发给大家。 苏妙起了两瓶啤酒,倒满酒杯后,八卦属性大发,一会儿逗赵北北镇上的趣事,一会儿又拉着蒋勋聊他留学的经历。 苏妙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桂林,伦敦,爱丁堡,巴塞罗那,这一个个听着就精致的地理名词,勾起她对欧洲的无限向往。 她抻长脖子问蒋勋,伦敦是不是经常下雨?我看新闻总说,他们那儿一年有大半年都在下雨。 蒋勋说,“对,不仅下雨,而且英国人下雨天都不爱打伞。” “是么,那不打伞傻傻等雨淋?” “不然你看英国王子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秃头呢。” 傅云娇:“....” 她没想蒋勋还有这样冷幽默的一面,回忆以前,他似乎时时刻刻都板着脸,不苟言笑。更令她出乎意料的是蒋勋居然对火锅店环境没什么介意,他坦然地坐在一众喧嚣中,垂下手,耐心解答苏妙对英国所有的疑问。 好像他和他们来自同一处一样。 聊了会,老板由后厨端上铜锅,嘴里喊,“借过借过,当心烫!” 苏妙把菜碟挪到一边,往傅云娇身边靠了靠。 老板举着锅问,“鸳鸯锅,辣的冲哪边啊?” “冲我吧,他吃不了辣。” 赵北北小声说,“老板娘,没事,我能吃的。” 傅云娇倒了一杯茶水,眼没抬说,“喔,我不是说你,我是说...” 话音戛然而止...周遭的喧闹仿佛在一秒停滞。 蒋勋玩味地看着傅云娇,看那些没说完的话卡顿地被她咽回,一霎之后,心满意足地想, 这家店,看来是来对了。 第36章 心安 火锅店内最不缺的就是热闹。 到饭点时分,整条街亮起灯,门口招牌上有个字坏了一边,「庆大火锅店」闪烁成「大大火锅店」,但丝毫不影响路过的人闻到油辣辣,酥麻麻的飘香,都往店内瞅一眼。 一只半黄半黑的小柴狗卧在门前地垫上,安然入睡,路人丢了根烤肠来,小柴狗惊醒,耷着眼皮凑上前闻了两下,接着一脸没兴致地甩着尾巴又卧回垫子上睡过去。 路人逗火锅店老板说,哟,你这狗还挑起食来了。 老板笑笑说,家养的狗,平常都是在店里吃鲜肉,可不是把嘴养刁了。 路人说,怪不得他连烤肠都不吃。 小狗挑食正好反映了这家店的食材新鲜,路人站了几秒,拉住旁边正挑选店铺的同伴,努努嘴说,要不就这家? 高个子同伴抻脖子瞧了瞧,说,这么热的天吃火锅啊? “就当发发汗,去湿气呗。”路人龇牙笑道,然后边拉边拽地,把同伴拖进店门,对收银台边的老板伸出手指,比道,“两位。” “哦...两位的话...坐最里头那张桌吧,里头有风扇。”老板娘拿着记账的水笔尖点了点角落,“喏,那个四人桌旁边,刚收拾出来,想吃什么扫码下单哈。” "成。” 路人应着,路过冰柜前,拉开门,取了两听冰可乐带了过去。 “才六月份,这天热得简直跟炭烤得似的。” “谁说不是呢,我这制服面料太差,都不透气,一上午汗湿两回。”路人解开衣领,抬手抹了把脖颈上的汗。 擦着擦着,不经意斜眼,瞥见旁边那桌,有个男人穿长衣长裤,打着领带,纽扣系到最上方,身上一丝肌肤没露在外头。 反观店内,大家都穿得清凉。 路人于是嘀咕道,捂这么严实...也不怕热馊了啊。 再仔细一瞧,那男人的白衫松散垂坠,除了腰部一圈有因为坐姿而产生的折痕,其余部位既没有汗印,也没有褶皱。 对比自己上身这件黏腻难穿的制服,路人不禁咬着可乐瓶想,他那衣服什么材料做的,怎么就能不出汗? 人有了好奇心,想探究的目光就移不开了。 路人借着喝可乐的动作,视线贴着瓶身漂移到男人那边,上上下下打量,最后等落到他腿边,猛然停下... 同伴瞧他好端端地捏着可乐瓶发愣,喊了声,“喂,看什么啊你!快扫码点菜啊,饿死我了都!” 路人回过神,对同伴挤了挤眉,唇语说,“看那看那...” “什么啊?” “咝,你回头动作别那么大行不行!”路人撑起胳膊掩住半边脸,“看下面...” “下面?”同伴顺了他斜眼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就看到隔壁桌下,男人裤管露出小半截银晃晃的...不同于常人的腿。 说是腿都是形容有误,因为那儿根本没有肌肉,也没有皮肤,只有一根暗银色的,类似铁管的东西... 等雪停 第52节 同伴张了张嘴,扭过脸和路人小声探讨道,“假的?” “不知道啊...假腿也不会是这种颜色的吧...”路人又瞄了眼说,“哎哎哎,你看你看!他不光腿,右边那只手!桌子下面的那只,也是那个颜色...” “哎呦,你别一直盯着别人啊!人家看过来了...” 路人敏锐地察觉到“话题中心”的人转身,赶忙尴尬咳了声,刻意转话道,“哎...哎你们...那个...那个季度奖发了没?” “季度奖啊...没呢,领导没批。”同伴也默契打哈哈说,“害,这年头挣钱哪那么容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算是把这话岔了过去。 牛油锅底先一步煮滚,热辣的气泡从锅底冒出来,像一股泉眼,噗通噗通。 苏妙张罗着往锅里下菜,赵北北捏着筷子安静等着虾饺煮熟。没人会留心到旁桌的目光,除了蒋勋,除了傅云娇。 傅云娇坐在最里侧,位置刚好面对隔桌。一开始她也没有发现异样,低头专心看晚托班发来小也的吃饭视频。 桌上苏妙正滔滔不绝地和蒋勋聊着打工趣闻,蒋勋耐心听着,偶尔回复一两句。 然后就在苏妙喊出,“锅开了,快下肉下肉。”那句话时,她收起手机,抬头,恰好对上旁桌的视线。 那视线是复杂的,说不上尖锐,可就是让人不舒服。 视线没有落在他们任何人的身上,而是朝桌下直射过去,傅云娇在看清的那瞬间,不知为何,心被提了起来。 她突然感觉背后似有密密麻麻的蚂蚁爬过,好像那两个人看的不是蒋勋,而是她。 她迅速地低下头,嘴里无意识地说,“快吃,你们快动筷啊。”心中希望能分散大家注意力,别让其他人再发现这件事,尤其是蒋勋。 然而她的希望还是落了空,下一秒,蒋勋就回了头。 傅云娇很难形容那刻的心情,她看着锅底,觉得放入油锅里的不是肥牛,而是她自己。 蒋勋很快就转了回来,辣气扑面,傅云娇被呛得迷了眼,看不清蒋勋脸上的表情。 真正的感同身受也许不会存在。 只是傅云娇对那些目光,那些言语,忽感熟悉。 在刚生下小也的那天,在医院中,在户口登记处,在房东眼睛里,傅云娇都曾见过无数次那样意味深长的目光。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在那些目光中究竟想了些什么,就像她现在,也猜不出蒋勋想的是什么。 他好像在一刹那就变沉默了,那沉默化作了块碎石子,硌在傅云娇胸口,硌得她有点难受。 她提了提气,挤出个微笑,第一次喊他全名道,“蒋勋,把那盘青菜递给我吧...” 轻轻的一句话,止不住流言,止不住旁观者的打量。能做的只有喊回他,将他拽出一个人的沉默。 耳边喧闹仍在继续,蒋勋缓缓地看向她, 在那一刻,就在他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无需言语的修饰,他读懂了她想说的话。 -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眼光,吃饭要紧。 他很淡地回给她一个笑。 当决定要重新步入社会时,蒋勋就已经预料到,他会经历什么。他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主流群体,他需要认清,他需要直面。 所以他侧过身,把袖口解开,一颗两颗,直到展露出自己的右手。 稳稳端起餐盘,递过去,说,“还要什么?” “别别,锅里下肉呢,等肉吃完再下菜。”苏妙拦了把,说完这话,才发现自己手指边,同托一份菜的手指..是像个机械人的..冷冰冰的铁甲。 她猝然怔在那,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赵北北同时瞪大了眼望过来... 锅底牛油噼里啪啦... 总得去过这一关,蒋勋当没有看到他们眼底的惊骇,晃了下餐盘问,“老板娘,你还要什么。” 蒋勋的举动也是傅云娇始料未及的,她没想到他会主动坦诚揭开自己的伤疤。 人在几个月内的变化会这么大么... 傅云娇内心惊叹着,双手接住餐盘,说,“不要了...大家...快吃饭吧。” 蒋勋淡定地并拢五指,换用左手握筷,挑出蘸碟里的香菜。 苏妙还在震惊中没缓过神,傅云娇扯了扯她衣角,示意别太大惊小怪了... 她咽口口水,干巴巴地说,“呃...你这...” "年轻时候出了车祸,截肢后安装了假肢。"蒋勋简短带过,“不光是手,腿也是假肢。” 平淡的语气,平淡的描述,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苏妙咬起筷尖,过了片刻说,“还真没看出来,你走路好像看着跟正常人...没什么不同?” “是么,那证明我锻炼效果还不错。”蒋勋笑了笑。 “会...会疼吗?”赵北北弱声问。 苏妙啧了声,抢白道,“你这不问的废话么,肯定疼啊,我听说地震后很多截肢的人,刚开始走路都会磨出血泡,是不?” “嗯,刚用的时候会疼。反反复复地摩擦,现在摩擦多了,长了厚茧,也就没那么敏感了。只是阴雨天,偶尔会有幻肢痛。” “幻肢痛是什么?” “就是你的肢体没了,可大脑却以为他还在,所以会释放神经疼痛信号。” “最痛的时候...什么感觉?” “想死。” “那...那你能忍下来,还是挺...挺厉害的。”苏妙搓了把脸,由衷地说。 她一想蒋勋这情况,出来找工作沦落到只能应聘前台的地步,心里就有点感慨,又一想自己先前还收了他学费,一下愧疚感上头,放了筷子,举杯道, “什么都不说了,小蒋,你来我们店,我们绝对罩着你!” “他比你大...”傅云娇好心提醒... “可他混社会没我混得久啊。”苏妙昂昂头说,“你跟着我们好好干,我们店还是很有前途的,苏姐不吹牛!” “好,谢谢苏姐。”蒋勋笑着和她碰了杯。 傅云娇凝住他的动作,无法想象,之前据人以千里之外的也是他。 -他好像...真得变得很不一样。 赵北北给自己倒了半杯啤酒,壮起胆子说,“还有我还有我,带我一个吧。” “诶,你小孩子,喝什么酒。”苏妙撇嘴。 “我十九了姐...” “啊?哦...你这个头太小,总看着跟没长开似的,你得多吃点肉补补。” 苏妙舀了一大勺牛肉放到赵北北碗里,想了下,再舀起一只鸡爪,给蒋勋道,“你也吃点补补。” 苏妙似像江湖侠女,豪气万丈地想护底下小弟周全。 她待人一直这样,简单,赤诚,喜欢和讨厌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傅云娇见着,配合她满上一杯酒,加入他们三人,说, “相遇就是缘分,大家一起努力吧。” “一起努力!” “都在酒里了!” 苏妙豪迈地闷下一杯。 几杯酒入喉,蒋勋的胃里流入暖意,他微醺地眯起眼,撑着脑袋,回想裴医生问他的那个问题。 -决定好了? -决定好了。 -为什么要去那儿。 -因为她身边,有一种世俗而真切的气息,能让我安心。 *** 晚饭过后,傅云娇趁结账时,避开蒋勋,给关姨打了个电话。 她简单说明蒋勋来她店面试的事。 关姨照着蒋勋交代的话回答说,“我知道,蒋先生他是想自己做点事...我也劝过他的,但蒋先生这人,决定了的事就不会轻易更改。小傅啊,只能拜托你多关照他。” 傅云娇问,“他身体吃得消么...” 关姨说,他恢复得挺好,这你倒不用太担心。真有什么事,蒋先生也会和你说的。 傅云娇还想多了解蒋勋为何会做出改变,关姨那边突然传来电钻声。 她捂住耳朵,调高音量,问,“关姨,您这么晚还在装修么?” 关姨说,“哦,不是,家里有东西坏了,正找师傅维修呢,对了,小傅,我不和你多说了,得去看着维修情况呢。” “啊...喂,喂?” 听筒只剩忙音,傅云娇挂断电话,陷入沉思中... 出了门,晚风吹开薄汗,空气里有淡淡栀子花的香气。 苏妙跳下台阶,几步揽住赵北北肩膀说,“你怎么走啊,用不用姐姐送你?” “不用不用...”赵北北摆手,害羞地说,“我住在西边...自己能回去。” “西边?我也住西边,走,咱俩挤公交车去。”她呼出口酒气,转脸看向蒋勋说,“小蒋你呢?” “我住东边,和你们不顺路。”蒋勋右手插进口袋,说,“放心,会有人来接我的。” “行吧,那到家发个消息,明早记得来上班。”苏妙挥手和他们告了别,推着赵北北往公交站台走去。 他们离开后,傅云娇看了眼时间,准备出发去接小也。 蒋勋插兜站在台阶上,眼眸低垂,影子被霓虹灯拉长在石砖边。 傅云娇默默把餐饮发票折好,收进背包问,“是李叔来接你吗?” “嗯。”蒋勋懒懒应着,声音有点疲惫,他抬起眼说,“你先走吧,去晚了,小也要着急的。” “好。”傅云娇走下几级台阶,顿住脚步,再回身道,“蒋勋,你...还好吧。” 等雪停 第53节 “我有什么不好的。”蒋勋微微弯下腰,扯起唇边,若有似无地笑,“老板娘怎么这么关心我?” 他衣服上沾了火锅味和烟酒味,浓烈的,靠近时,那些味道下又悠悠荡着青草香,清冷的,混合在一起,好像一种独特的香料。 傅云娇吸了下鼻尖,往后走了步。 距离拉开,鼻尖的香气还在,那扇影子和她的影子重叠在一块。 一阵风吹过,树动蝉鸣... 傅云娇拨开长发,仰头说,“关心你明早能不能准时来上班。” “哦...咱们几点上班来着?十一点?十二点?”蒋勋像个幼稚鬼,故意托腮发问。 傅云娇懒得理他,甩开手,不发一言地往前走。 蒋勋快走两步跟在她身后说,“好好好,十点十点,我记得的,我会准时到。” “你最好是。” 傅云娇站住,回头认真指着他说,“试用期迟到三次我会直接开除。” “知道了,老板娘。”蒋勋屏住笑意,深深看傅云娇的眼睛,叮嘱了句,“你路上小心点,明天见。” “再见。” 傅云娇背上背包,扬长而去。 几分钟后,一辆商务车急停在路边,打起双闪。 老李解开安全带,下车,拉开后座车门,弓腰道,“不好意思啊,蒋先生,来晚了。” “没事...” 蒋勋敛气,一手扶住胯骨,吃力地提起脚,迈进车厢。 车门刚关好,他整个人散了架似地摊在座椅上,朝前伸手道,“老李,药。” “马上!” 老李翻开车载药箱,拿出一板止痛药,放到蒋勋手中。 蒋勋剥开两粒,仰头吞下,再接过他递来的水,一饮而尽。 药效发挥作用需要半小时,蒋勋挽起裤脚,尽量撑展大腿肌肉,让伤口与接受腔摩擦的部分不再粘连。没借助拐杖,也不想在傅云娇面前表现行动不便,蒋勋今天走的路,每一下,提膝,踩地,都用尽实力。 时间一长,他整条腿像被火烧般,针扎难耐, 刚刚追在傅云娇身后的那几步,走得他浑身发冷,蒋勋想,幸好傅云娇匆匆告别,要是再多一刻,他可能就撑不住了。 他扯开领带,靠上椅背,神色倦怠地说,“老李,她可能还没走远,在前面路口绕一圈再回去吧。” “是。”老李照办,下个路口左转。 行至岔路,老李瞟向后视镜,把工作进度汇报给蒋勋,“蒋先生,浴室扶手我们都已经安装好了,家电也配齐,关姨还特地加了防滑地垫,您等会回去洗澡,自己一定要当心啊。” “好,我心里有数。”蒋勋揉了揉眉心,“辛苦你们了,这几天为我忙前忙后。” “您说这就见外了,这不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嘛。”老李犹豫着,还是忍不住开口问,“蒋先生,您何苦搬出来呢..我每日接送您不好么?” “工作得有个工作的态度。如果每天专车接送,让我的同事们看到,不合适。而且既然我选择独立,总得自己生活吧,一直让你们照顾,岂不是跟没断奶的巨婴一样。” “那您做这么多,干嘛不直接告诉小傅呢...” 蒋勋眺向窗外,看霓虹掠过眼底,淡淡说,“不告诉...因为她想要的不是施舍,我要的也不是。” 第37章 委屈的话就自己躲被子里哭吧 翌日清晨,傅云娇照例忙碌。 公寓规定不能使明火做饭,傅云娇买来一只小煮锅,锅里熬粥,上头再用蒸屉垛上,蒸了几只烧卖和奶黄包。 煮粥的间隙,她腾出手,用吸尘器简单把工作区打扫了一遍,等小也自己洗漱好,两个人吃完早饭,大手拉小手,开开心心乘 12 路公交到达幼儿园。 幼儿园门口停了一排滑板车,赤橙红绿,颜色好不鲜艳。 小也路过时,目光钉在一辆鲜绿色的滑板车上,一步三回头。 傅云娇注意到了,轻轻攥起他的手,问,“小也是不是也想有一辆呀?” 小也慢慢转头,摇了摇脑袋,说,“不是...妈妈,我就是看看。” 他嘴上懂事地说不要,眼底的羡慕却藏不住。傅云娇揽揽他的肩说,“小也,没关系的,如果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和妈妈说,不用憋在心里。” “真的么!” 小也憧憬地看着傅云娇,小脑袋歪起,思考了一会,扭扭手指说,“妈妈...能不能,也送我一个那个...滑板车。” “行呀,等妈妈周末带你一起去商场买。” “哇!”小也欣喜拍掌,抱住傅云娇腰肢,奶声说,“妈妈最好了!” 傅云娇被夸得如沐春风。 送完小也,傅云娇下车后,在就近的菜场摊贩前买了几样新鲜蔬菜和瓜果,拎回公寓。 公寓一栋四梯二十户,从下往上望去,密密麻麻的窗户像俄罗斯方块,横七竖八,或开或关。楼前有一排外卖柜,清早九点,取餐的人不多,多的是往来蓝黄骑手和一辆辆电瓶车。 傅云娇很少点外卖,口味吃不惯是一个原因,如今北城外卖费越来越贵也是另一个原因。一份盖浇饭,自己做十块的成本,外卖要价二十八,再加上配送费,一餐三十打底。一日三餐添上奶茶饮品,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省钱无非开源节流两种方法,既然开源目前还达不到,就只能从点滴着手,能省一点是一点了。 傅云娇等了一会电梯,到十六楼,单手拎起的塑料袋把食指勒出一圈红痕。 她换了只手,习惯性地摸包找钥匙,手摸了一圈才想起,公寓不像以前他们老房子,用的是密码锁。 她暗自笑了笑自己真是忘性大,搬来这么久还是记不得。抬头一眼,刹见门边立了个人,背倚门框,百无聊赖地望着她。 傅云娇一愣,问,“你怎么来了?” 蒋勋悠悠挺直背说,“来上班啊。” “不是还没到十点么。”傅云娇望了眼手机,“现在才九点十分...” “我知道啊,我特地留了吃早饭的时间。” 早饭... 坏了,傅云娇把要给他包饭的这茬忘记了。 蒋勋看着傅云娇一闪而过的表情,抱着胳膊,撇了下嘴说,“你忘了? “唔...你先让开,别挡门。” 傅云娇绕开这个话题,推推蒋勋胳膊, 蒋勋不情不愿地侧身,让她开门,跟着吐槽道,“真行...一月一千,还不给饭,资本家压榨这套算被你学明白了。” 傅云娇进屋把东西拎进厨房,不惯着他脾气说,“那你不愿意干可以不干。” “咝...” 蒋勋接不上话,把气咽回肚子,悻悻闭了嘴。 自从他昨日让傅云娇拿出点老板娘的气势,傅云娇还真把他这话“落实”得不遗余力。 不仅没再用尊称,对他态度也是一改之前温和。 两人角色对调,蒋勋一时不适应,可是能怎么办呢,自己上赶着来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蒋勋摸了摸后颈,轻笑一声,晃着两条腿跟傅云娇进了厨房。 人一多,空间狭小,两人距离就近了。 早上煮的粥还剩一口,傅云娇把菜从口袋拎出,洗净放入冰箱,转过身,蒋勋像个木桩似的,牢牢杵在她身后,眼巴巴地看着那口小锅。 傅云娇无奈摘下围裙系上,说,“你去客厅等着吧,做好我叫你。” “我在这等。” “这里太小,你站着我挪不开身。” “那我坐着等。”蒋勋说话间从拐角寻出来一张小也坐的木板凳,扶着墙,直直就坐了下去。 傅云娇看他把两腿并在胸口,坐姿乖巧得和幼儿园小朋友无二异,不免好笑道,“你坐这等,难道是让我炒完饭直接从锅里倒你嘴里去?” 蒋勋眨了眨眼,表情像在说-也不是不行。 傅云娇拿他没辙,不再废话,扭头从冰箱拿出一碗冷饭和两个鸡蛋,一把青葱。 关上门,瞧见蒋勋嗷嗷待哺的样子...叹声气,摇摇头又多拿出一颗蛋,一盒牛肉丁。 他这食量...包吃会不会亏本? 傅云娇心里计算着,按下电磁炉开关,热锅烧油。 十分钟后,一碗热腾腾的蛋炒饭炒好,傅云娇搬出和小也吃饭的小方桌,把饭盛出,放桌面说,“吃吧。” 蒋勋握起筷子,第一件事就是把葱花一颗颗挑出来... 说是来打工的,身上这些挑食的毛病还是一个没少。 傅云娇把锅铲放了水池,摘下围裙想,也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可能玩上一个月,过了新鲜劲就会想要回去了吧。 离开门营业还有半小时,傅云娇短袖,牛仔裤都沾上油烟味。 她交代一句,“吃好了,把碗筷放水池,我中午来洗。” 便去楼上快速换了一套淡色长裙,顺带把头发洗了遍。 做美业,个人形象也是店招牌,收拾利落得体是傅云娇对自己的要求。 傅云娇吹干头发,找出一只将要用尽的玫瑰色唇膏,抹在唇上,抿了抿。 她皮肤白,不涂粉底,脸上也无明显瑕疵,配上一抹唇色,温润淡雅,既无攻击性,又带着亲和,能快速拉近与客人的距离。 傅云娇对着镜子将头发扎出一个低马尾,垂坠在脑后,理好衣领,袖口,匆匆下楼。 楼下倏然安静,傅云娇一边打开加湿器,一边说,“蒋勋,把门打开,把招牌亮起来吧。” 说了一遍无人应,傅云娇走去厨房,重复道,“我说..开门做生意了..你...” 厨房安安静静。 方桌,板凳皆被折叠好归为原位,台面留有一圈淡淡水渍。傅云娇走近瞧,锅碗瓢盆,还有早间吃剩的那个粥锅都被洗刷干净,整整齐齐摆在滤网架上。 虽然有只锅盖没洗干净,还泛着油亮,但这也已经超出傅云娇预料了。 他洗了碗筷? 可是洗完了...人去哪了? 等雪停 第54节 傅云娇疑惑地走向门口。 大门刚拉开,迎面赵北北要敲门的手正举起,见了傅云娇,腼腆打招呼道,“早,老板娘。” “哦,早呀。”傅云娇微笑应声,待赵北北进门后,四周张望了下。 楼道空空如也,一眼能望到头。 一个大活人居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傅云娇转回店内,找出手机, 「你去哪了」 四个字打出一半,大活人又变了回来。 傅云娇收起手机问,“马上要开店,你上哪去了?” 蒋勋掏出裤子口袋塞的东西,摊开手心说,“你给我的粉色围裙,刚忘带了。你不是说这是规定,必须要穿么。” 一团粉色布料,叠成四方,下垂两条细带。 他还算是...听话... 不过傅云娇疑问加深道,“...你这是从哪取回来的?” 就算他会飞,也不可能在十几分钟之内穿梭北城从他家隔空取物吧... 蒋勋抖搂开围裙,笑笑说,“从楼下保安那取回来的。” 十分离谱的回答。 他不想说,傅云娇也不想追着小事问,背过身,扬手说, “北北,来,你坐这张桌子,先看一下色板和对应的甲油胶序号。最上一排是进口甲油胶,下面一排是日式的,最底层是猫眼专用胶。另外,底胶和透明封层,每张工作桌都配了一套。用完后可以直接在你身后柜子里补齐。” “右手边小推车摆放的是各类配饰,水晶,珍珠,甲片,我们一周盘一次库存,如果有材料不足的话,要提前告诉我,我好进货,记住了么。” “记住了,老板娘。” 赵北北从斜挎包掏出笔记本,边写边问,“那咱们店价格是怎么样的呢?” 傅云娇对他主动提问的好学态度很是满意,抽出一张价格表放在他面前说,“价格有分这几个不同的档次,不过我们新店开业,新客都有折扣,还有免费体验机会。这个我回头详细和你说,你先熟悉下基本套餐吧。” 安排好赵北北的工作,傅云娇回过身,蒋勋系好围裙,恰巧抬头。 他今天听取了傅云娇的建议,穿着休闲,上身一件卫衣,下身一如既往地配了条黑裤子。 傅云娇看着,觉得苏妙有句话说对了-他确实还有几分姿色。 只是在赵北北身上宽松的围裙,系在他腰间,明显紧了许多。 傅云娇走上前,看那围裙上缩皱起来的「甲如」两字,问,“围裙尺码是小了么?我明天帮你换件大的好了。” “没小,是我早上吃撑了。”蒋勋低头,抚了两下肚子,心满意足。 一大碗炒饭,一小碗粥...全吃完能不撑么... 傅云娇再次觉得,这人就是来体验生活的。 “吃饱了,就赶紧开工吧。”傅云娇将蒋勋领到前台。 说是前台,其实就是一张白桌,一张软椅。 傅云娇从抽屉取出一叠登记表和一部手机, “这个是工作机,你拿着,手机微信号是我们店的客服号,里头所有联系人都是客人,不过有些加上好友后没有实际到访过。有些客户是老客户。你平时的工作,第一是需要负责维系客户,如果有上新或者有活动的话,要发微信宣传,第二就是帮客人预约美甲时间,要详细询问,有几位,几点到,想做什么款式。不同款式花费的时间不同,需要提前安排美甲师,千万别让客人等太久。清楚么。” “嗯。”蒋勋拿起登记表,垂眼翻了翻。 傅云娇又说,“客人一般扫码转账,但也可能会直接发微信红包。如果你的客服号收到转账后,就需要登记名单,把钱款统一算好后转给我。” “前台兼会计,打两份工?”蒋勋玩笑说,“收钱这么重要的活交给我,老板娘不怕我挪用公款?” 傅云娇想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是看他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觉得还是得给他强调遍上班不是过家家。 她敛声,指指蒋勋头顶,又指指对角吊顶,说,“看见没,店里装了监控的,你要是敢私自拿钱,我就报警。” 蒋勋视线飘过去,“装两个监控,你自己住这儿,小心隐私泄漏。” “泄漏?” “是啊,你不知道有些监控器后台程序容易被入侵,对方能实时看见你的一举一动么。” 这...傅云娇还真不知道。 蒋勋往上扫了眼说,“店打烊之后,最好把摄像头电源断开,平时生活尽量注意些。”他脸转向下,与傅云娇对视道,“多长个心眼,老板娘。” 语气是平平淡淡的,可看向她的目光,点点光亮,像夜幕下的河面,泛着缎光的水波。 百转千回。 傅云娇被这一湾眼波看得怔然两秒,随后避开他视线,清清嗓子,说,“知道了。” 接着带蒋勋回厨房,交代每日要烧好茶水。 客人来时记得说欢迎光临,端杯茶,客人走时要说请带好随身物品,下次再来。 种种迎宾礼仪,傅云娇都叮嘱了一通。蒋勋虽面上淡然地应了下来,傅云娇还是不放心道,“看着都是零碎的端茶送水的活,但是,像我说的,我们店初期想打好口碑,服务,细节也得做到最好。你对客人态度要和蔼可亲,不能像以前那样脾气暴躁。” “我什么时候脾气暴躁过?”蒋勋辩白,声量不自觉提高。 傅云娇面无表情说,“你现在就有点。” “咝...行行...” 服了她了。 蒋勋压低声音,扯动脸颊肌肉,露出个标准的八颗牙笑容,说,“这样可以了吧。” 傅云娇看一眼,“还行。就是笑得有点...难看...” “我难看?!” “注意态度。” 蒋勋憋着气...“是是...我难看行了吧...” “嗯...” 傅云娇点点头,特意用这招给蒋勋打预防针道,“服务业没有你想得那么容易,遇到难缠的客人,就会像我这样,百般挑刺。所以你提前做好心理准备,难免会有受委屈的时候。” “那我要真受委屈了怎么办。” 蒋勋盼着傅云娇能说出点员工关怀的话。 谁知傅云娇淡淡地来句,“你自己躲被窝里哭一场吧。” 转身离去。 蒋勋追出去,微微不满道,“哪有你这样的老板娘,伙计受气,你就袖手旁观?”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傅云娇停下,看他,“和客人吵一架?还是打一架?” 她不等蒋勋回答,扭头问整理工具的赵北北,“北北,你打工受过委屈吗。” 赵北北突然被点名,愣愣地抬头,回忆片刻说,“委屈啊...好像有几次,但我想不起来了...就记得有一次在车间,工长嫌我干活慢,当众打了我一巴掌...”他说完舔了下唇,头低下,继续忙着擦拭指甲剪道,“都过去的事了。” 傅云娇回头对蒋勋说,“看到了么,这就是我们普通人的日子。受气,受委屈,只能自己学会消化,因为工作得照做,日子得照过。有时候为了生计,必须学会眼泪往心里流。蒋勋,如果你还想过众星捧月的生活,那我劝你,趁早放弃,回去吧。” 蒋勋沉默了会。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能做的好。”他问道。 傅云娇回答,“做事靠的是手,而不是嘴。你不是小孩子了,总不能期待我天天夸你,真棒,真好,真优秀。” “我没这么幼稚...” “那就证明给我看。” *** 在同意蒋勋留下的那日,傅云娇反复斟酌该用什么态度去和他相处。 关姨嘱托她要多加关照。可是如何关照?是保护他,不让他面对外面的世界,还是保护他,不让他做辛苦的工作。 这样的保护,对他而言,犹如把本就折断翅的鹰,豢养进鸟笼,在无形中剪去他的的利爪,让他再无对抗命运的可能。 蒋勋需要的是鼓励和赞美吗?不,言语上的支持是虚无缥缈的,只有实实在在地遇到事,解决事,才能真正地打磨心智。 在傅云娇眼里,蒋勋和苏妙,赵北北一样。他没有残缺,他只是需要更多时间去适应新的环境。 所以深思熟虑之后,傅云娇决定对蒋勋一视同仁,严格要求。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傅云娇回到工作台,开始手把手教赵北北练习延长甲型。 可能是傅云娇说的一番话点醒了蒋勋。 过去在蒋氏,虽说会被蒋家人暗讽,也会被蒋桢尖酸刻薄针对。但明面上大家都保持体面,对他客客气气。他参与过的生意也多是高大上的项目,来往应酬,觥筹交错,卖给蒋振庭面子,人人对他毕恭毕敬。 所以蒋勋不曾了解在服务业中,客户就是上帝。想赚钱,有时就不得不摒弃骄傲,不掺杂任何感情,对事不对人。 以前他不理解傅云娇为何在他态度恶劣时,还能依然坚持留下来。现在他懂了,因为她经历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遭遇过太多狗屁倒灶的事。 工作就是为了糊口,她看得清楚明白。 人要一步一步走,事要一点一滴做。 蒋勋默默踱回自己座位,翻开那本登记册。 上午十一点,门铃响起,有预约客户到达。 傅云娇放下打磨器,掸干净桌前浮灰,迎上前。 未走至门口,就听一个明显变温柔的男音说道, “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想喝点什么?” “哦..温水就行。” “好,稍等。 她顿了顿,微微一笑,再提膝走上前,亲切招呼说,“王姐来了,今天想做什么款式?” 被称作王姐的女人回说,“今天不做手,做个脚趾甲,诶,你们这前台招了个男生啊?” 等雪停 第55节 “嗯,人手忙不过来,就招了一个。” “小伙子长得蛮精神的嘛。”王姐笑笑,把怀里抱起的一只吉娃娃放到地上说,“我家女儿暑假带回来的,放你们店待一会没事吧。” 吉娃娃转圈嗅了嗅,吠了几声,傅云娇见着,微笑说,“没事,您先坐,我去给您打水泡脚。” 今日开张第一笔生意。 傅云娇去楼上储藏室搬木桶,蒋勋由厨房走出,端着托盘。 “您要的水。” 王姐笑眯眯接过,嘱咐说,“哎,小伙子,你帮我看下我家猪猪哈,别让她跑出去了。” “猪猪?” 蒋勋视线向下,看那只不停闻着他裤脚的小狗,眉心跳了跳... 前台,会计...这会又得加上个看狗的活... 这一天真是...比他想象得漫长。 第38章 神奇的按钮 蒋勋熟悉前台工作,仅花了一个下午。 他本就学习能力强,预约,引客,端茶,笑着说再见,零零碎碎的工作叠加在一块,自己整理出一套流程,谈不上得心应手,但也慢慢适应迎来送往。 与人打交道并不枯燥。也会有客人在见到他右手时或惊讶询问,或好奇打量。更多的,是在听到他简述情况后,感叹一声,诶,小伙子,年纪轻轻的,这真是可惜了。 可惜吗?蒋勋没空去想这个问题。 因为除了店里杂活,他现在还承担接小也上下学的任务。不过这份外之事,却是他前方百计才得来的。 这件事还得从两天前说起... 那天是周五,幼儿园下午三点就放了学。 恰巧有客人临时到店,傅云娇忙不过来,匆匆打了个电话,没多久,蒋勋最不愿见到的人来了。 聂桉左手牵着小也,右手还拖进来一辆滑板车,一进门,就熟络地喊,“娇娇,儿子和滑板车都给你送来了,验收下吧,货到付款。” 傅云娇笑说,“又麻烦你了,明天请你和小云吃顿好的。” “客气。” 两人对话亲昵,自然,连小也都恋恋不舍地和他告别,这让蒋勋听得后槽牙发紧。 当天打烊,他就对傅云娇提议道,“以后我去接孩子。” 傅云娇不明所以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蒋勋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反正我一日三餐都在店里吃,帮你跑腿接送,就当我抵饭钱了。” 他见傅云娇犹豫,又说,“干什么,你还想着天天让那个外人去接?。” “外人?”傅云娇想他所指的是聂桉,莫名其妙道,“你不也是外人吗。” “我怎么会是外人。”蒋勋咬重音节,一字一顿地提醒她说,“我是店里的人,是自己人。” 他对“自己人”的定义,毫无逻辑可言。 不过他最近几日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积极认真,坦白讲,傅云娇对蒋勋的印象有所改观。 一是他没有抱怨,虽然面对客人的闲聊和调侃还是不太会应对。比如有年轻的姐姐笑着问他有没有对象,要不要介绍一个的时候,蒋勋就会抿紧了嘴唇,眼神回避地想立马结束话题。 傅云娇不懂他为什么对这个问题避之不及,连赵北北被询问时,都能害羞对答道,有喜欢的人了,正在网恋。 可蒋勋却闭口不谈。 其实问的人也不一定关心真实答案,无非是在等待美甲完成的间隙无聊,想靠聊聊八卦打发时间罢了。所以在某次傅云娇被问到同样问题时,也微笑着随口答,“好啊,有合适的对象介绍给我吧。” 一听能拉红线,对方来了兴致,问,“那老板娘你喜欢什么样的?是要长得帅的还是要有钱的?” “要会做家务,贤惠的。”傅云娇低头搓磨指甲,开玩笑说,“在外忙了一天,回家能吃口热饭热菜,能体贴跟我说句,辛苦了。这样温柔的男人,我挺喜欢的。” 对方哈哈大笑,说,“那可太巧了,我堂哥是个厨师,自己开了家川菜馆呢,做饭手艺一绝,改天把他微信推给你?” “好。”傅云娇笑着应声。 客人还想再打听傅云娇的择偶要求,然而后半句没问出,身后突然飘过来一个人。 那人吊起双眼,挤来工作台边,脸色阴沉得像块花岗岩,挡在他们斜前方。 傅云娇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蒋勋手间转笔,给自己找了个极为合理的由头-我就来学学美甲步骤,没事,你们聊你们的,不用管我。 一个大男人直愣愣杵在旁边,女人间的话忽然就不好说出口了。 客人只得暂时收起自己抛出一半的红线,拍拍傅云娇手说,“晚点我微信和你聊。” “哦...好。” 傅云娇说完,余光瞥向一旁,“花岗岩”脸色黑沉得不是一星半点。 送走想为她保媒拉纤的客人后,傅云娇抽空在厨房洗了颗苹果吃。 水龙头刚拧开,有人进来,后背嘭地抵在门上,冷冷道,“一顿饭就能把你收买了?” 傅云娇云里雾里,“你说什么?” 蒋勋板着脸,又说,“你要这么喜欢会做饭的,怎么不干脆买个电饭煲回家。”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你这个人!简直是!” “是什么?” 蒋勋的气恼不言而喻,紧紧瞪了她半天,最终欲言又止,鼻息长长地哼出一口气,沉声说,“不就是会做饭,有什么难的。” 随后摔门而去。 留得傅云娇在原地,咬一口苹果,腹诽道,谁又招惹他了? 客观而言,除了偶尔行事古怪,蒋勋其他时候,在傅云娇这儿还是能打个及格分。 尤其是当他照着傅云娇给的那本登记册,把开店以来所有客户按照消费频次和金额分类,新增了附加栏标注喜好,还特别分出精准客户和普通渠道客户时。 傅云娇破天荒地在心里给他打了 80 分。 看来蒋勋也没有她想得那么...玩世不恭。 所以后来当他提出想接送小也,傅云娇虽有担心,还是抱着相信他能力一回的心态,应允道,“你先接一次好了,不过不要逞强,打车去,路费我报销。” 蒋勋不用费力便明白她是挂心自己腿疾,嘴上说,“难得老板娘这么大方,不压榨员工。”心里略感安慰。 他能感觉出,傅玉娇多少对他还是有情谊的。只不过这种情谊中包含的爱情成分占比多少,没有公式可供他计算得出。 更何况,他面临的竞争对手,还不少。 外有劲敌,内有隔阂, 男追女隔座山。 蒋勋在这“内忧外患”的关头,天马行空地想,若人心能有一键读取按钮就好了。轻轻按一下,对方的心意一清二楚。不用猜,不用揣测,不用再在深夜抱着祈祷入眠。 可惜这世间,发明不出这款按钮。就算发明出来,又真的有人敢于面对真相么。 众生皆有贪念,渴望被爱,渴望被偏爱。更奢望被无条件地爱。 所以先动心的人最煎熬,要学会若无其事,要学会不计得失,还要学会阿 q 精神,做一个乐天主义者,永远保持乐观地想,也许在下一秒,她就能看向我。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蒋勋算是逐渐悟这句话的含义。 *** 待他打车到学校,下课铃将将响起。 蒋勋迈步走向校门,周围早已聚集一圈家长。他在人群中,个头高挑,不用伸脖,站在人后亦能看清前方过路孩童样貌。 小也念的是大班,按照班级顺序,大班的小朋友排在队伍最末。 蒋勋一一细看过去,发现队伍后,倒数第五个,头戴黄色渔夫帽的是小也。 他挥挥手,小也似在和同伴玩闹,没注意到蒋勋的动作。 蒋勋又挥了两个来回,见他仍是没回应,拨开人群,走近道,“小也,我来接你了。” 小也见到蒋勋,欣喜蹦起,拍手说,“蒋叔叔!今天怎么是你来接我?我妈妈呢?” “你妈妈在忙。走,我带你回去。”他正欲伸手,门边负责看管的老师看蒋勋是个生面孔,直拦道,“哎,等等,您是哪位?” 蒋勋解释道,“我是来接小也的。” 往日老师只见过聂桉,这会猛地冒出来个更年轻的男人,老师心中警铃大作。 生怕他是人贩子冒充,提高警惕地蹲下身问小也道,“小也,你认识这个叔叔吗?” “认识呀。”小也乖巧点点头,“他是蒋叔叔。” “蒋叔叔和你妈妈是什么关系啊?”老师不放心,又问,“是你妈妈朋友?还是?” “朋友...唔...”小也思考了一下,肯定道,“对,是我妈妈的朋友,去年我和我妈妈一起住在蒋叔叔家,住了好多天呢。” 在小也的认知里,蒋叔叔当然是妈妈的朋友,也是他的朋友,殊不知他童言无忌的一句描述能有多让大人想入非非。 也不知会给傅云娇惹来多少流言蜚语。 可小也几乎脱口而出,蒋勋再想拦也拦不住,只得慌忙辩解称,“老师,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是普通的住...各住各的,什么也没发生。” “不是呀,我妈妈帮你换过药...还帮你擦过...唔...唔...” 蒋勋一把捂住小也的唇,骤然红了双颊。 他一个男人,无所谓被别人讨论花边新闻,可傅云娇不同,她是位母亲,还是位单身母亲。 蒋勋知道这个身份的特殊性。 另一边,老师听得目瞪口呆,全然未料能从孩子口中得出这些劲爆答案,她尴尬笑了笑,起身向蒋勋说,“看来您和小也妈妈关系挺亲密的,不过我们也不能随随便便让您带走孩子,为保险起见,这样,我给小也妈妈打去电话问清楚些,您在这稍等。” 等校方与傅云娇核验通过,蒋勋总算能接走小也。 等雪停 第56节 他站在夕阳中,因窘意,背后被残阳烘烤出一身薄汗,低眼睨小也道,“你看你干的好事。” 小也歪歪脑袋,绞起手指说,“可我说的是真话呀...” “这不是真话假话的问题,而是...那些大人会误会你妈妈,还可能会在背后...”蒋勋不愿让小也太早接触人心的复杂,他叹一声,捏起小也软嫩的脸颊,晃两下说,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以后不要说任何关于我和你妈妈的事了,知道吗。” “好吧...” 小也嘟嘴...表情懊恼地像知道自己犯了错误。 蒋勋不忍看他情绪低落,又不太会哄孩子,揉搓两下脖颈,别扭说,“行了,别不开心,今天发生的事,当我们男人间的秘密,我保证不会告诉你妈妈。” “拉钩?” “嗯,拉钩。” 可惜这个秘密只维持到蒋勋回到店内。 他踏进门的一刹那,便被一股大力拽起,带向厨房。 门赫然关上,穿堂风直冲而来,蒋勋差点没站稳,晃身倚在桌边,下一秒被人按住胳膊,严声问道, “蒋勋,你和老师说什么了?” “什么...什么?” “怎么你就去接了一次小也,就被老师误会成了我的男朋友?刚刚园长给我打电话,还说什么恭喜我,聂桉去了那么多次都没事,你...你怎么回事。” 蒋勋发现,傅云娇是真生气了。 她罕见地瞪圆了眼,两腮鼓起,像只即将要爆炸的仓鼠。灼热的温度从手心传向蒋勋的皮肤,蒋勋觉得自己身体像被点了一把火。 他们从未离过这么近,近到他似乎能感应到她的呼吸频率。 “你说啊,你都胡说什么了。”傅云娇质问他。 “我没说什么。”蒋勋凝视她颤动的长睫毛,幽幽开口道,“不信你问你儿子。” “他...”傅云娇想到了小也,自然而然想到了许筠。 他年轻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 傅云娇到此时已分不清,她的气愤是因为被无关紧要的人误会,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仅仅是谣言,足矣煽动她的情绪吗? 傅云娇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闭塞厨房内一片寂静,只余两人的心跳呼吸。 她偏开头,倏然松开钳制蒋勋的双手,低声道,“小也以后不用麻烦你接送了。” “那谁去接?” “我自己可以,实在不行,聂桉也可以抽空帮我。总之不用你去,我不想惹闲话,白落人口舌。” “落人口舌。”蒋勋重复这四个字,忽然嗤笑了声。 如果今天被误会和她有关系的是聂桉,她会不会就不那么生气。 因为他是完整的。他们都是完整的。 而自己呢。 一种没来由的自卑和酸涩感突然化作火舌,缠绕在蒋勋的胸口。他对上她的眼睛问, “傅云娇,你生这么大气,到底是因为被误会有男朋友,还是因为被误会有一个残疾人男朋友,所以觉得丢了脸面?” “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蒋勋挺身,往前逼近,“你坦白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我...觉得我...不配。” “不配什么?”傅云娇被他逼到水池瓷砖边。心脏微微收紧。 她盯着蒋勋的嘴唇,突然预感他将会说出什么-一些不同于他酒醉时候的话,一些在清醒情况下,他们都无法伪装的话。 “不配什么..你说我不配什么。”蒋勋腰间的皮带轻轻撞击到水池边,傅云娇侧耳听见一声清脆。 他的声音刮过她的耳廓,声声入心。 傅云娇抬手,推他道,“蒋勋,我从来没觉得你不配什么...只是...” 蒋勋打断她,“你如果不是怕我让你丢脸的话...那落人口舌有什么好怕的。我们...坐实谣言不就好了...”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蒋勋被热浪焚烧尽理智,他恍惚看见了那颗神奇的按钮。 人在冲动的时候,身体会比大脑先一步反应。 于是蒋勋的理智还在问,要按吗,按了之后灰飞烟灭怎么办。 他的五脏六腑已然叫嚣道,管那么多,就灰飞烟灭又怎么样。 爱不会在懦弱的人身上久留。 蒋勋两臂撑在池边,将傅云娇牢牢包裹在中央,头靠近,语气宛若青纱。扶过她耳垂,酥酥痒痒... “喂,傅云娇,我当你男朋友好不好,嗯?让我当你男朋友吧。” 他说得,又强硬又小心翼翼。 像由钢筋捆绑的泡沫,怕被现实的某种利刃戳破美梦。 第39章 挨打 距他说出那句话…过去了整整三十秒。 当飙升的肾上腺素下降,理智回归大脑后,蒋勋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脱口而出啊...不经思考啊... 凌乱的,莽撞的,失控的他。 一个完全不像他的他。 平心而论,和傅云娇的关系更进一步,蒋勋设想过吗? 当然设想过。 在他做过的所有和傅云娇相关的梦里,有的不能言说,有的羞于表达。 唯有一次,他梦到和她闲逛在一条无名街道,街道两侧开满了无名的花,花瓣是粉色的。 他们走走停停,人群熙熙攘攘。 走到一处小摊前,蒋勋拉她停下,指了指摊边说,傅云娇你给我买个橙子吧。 傅云娇问他,为什么让我买。 蒋勋说,你都是我老婆了,还不能给我买个橙子么。 傅云娇不说话,定定看着他。 蒋勋拽她的手,“你给我买一个。” 傅云娇还是不说话。 蒋勋跺起脚,“我不管,你给我买一个。” 傅云娇:“...” 最后,她叹了声,表情一言难尽地对蒋勋说,“首先...这是个橘子。” 然后呢... 然后蒋勋被自己的“无知”笑醒。 醒后,他靠在床头,意犹未尽,几次想再回梦中,去逞强说,橘子你也得给我买一个。可多番尝试,也没法再回到那个无厘头的梦境中。 梦是潜意识的反射,蒋勋侧翻过身,不禁感慨,原来他在梦里会这么幼稚啊...怎么会这么幼稚呢... 他自己也分析不出原因。 瞪着天花板,想了会,跟放电影似得,再往前倒了两幕,突然猛地踹了脚被子,大惊道,啊啊啊啊!他刚在梦里喊了傅云娇什么?! 老天!他怎么能说这么肉麻的称呼! 梦是反的...一定是的! 必须是的! 水池瓷砖有块缺口,硌在蒋勋手纹,形成一道红痕。时间在静默中显得格外漫长。 蒋勋偏过脸,有点燥得慌。 人生没有彩排,但告白总得有吧...现在这场地像个什么样子,在一个寸步挪动都困难的洗水池旁边.. 弄砸了,彻底弄砸了。 活到二十五岁,蒋勋除了在初中和女生传过纸条外,没做过其他和异性告白的事。所以告白到底得有什么步骤,他的确不知道,但既然话都已经说出口,再退回去,那还算是男人么。 蒋勋鼻尖冒出层细汗,他慢慢撑起胳膊,偷瞄了眼傅云娇的表情,说, “...傅云娇,行不行的,给句话。” 语气硬得像块铁板,心却虚得像团棉花。 就像退潮后的螃蟹,躲到泥穴里,探出两只钳子,戳你一下,再迅速躲回洞里,偷偷观察。看似攻击力强,实则是虚壮声势,硬撑罢了。 “傅云娇,说句话啊。”蒋勋被傅她的沉默又逼出了蟹钳,他弯腰,和她眼睛对视上,一双耳廓红得分明,嘴上仍强硬道,“你这人,痛快给句话不行么,非得让我说...那种小学生才说的话啊...土不土。” 蒋勋撇嘴,喜欢你这三个字,他真的说不出口。 傅云娇在这时终于有了点反应,她深呼吸两下,抬起眼,直看向蒋勋... 那双眼睛太深,太亮,像一道光,照得他大脑空白了一瞬。蒋勋怔了怔,视线划过她的眼尾,缓缓向下,再向下..直到她的脸颊,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会不会是甜的... 蒋勋想象着,心脏好似被蚊子叮了一个包,又麻又痒。 他俯身,呼吸交缠在她发尾的香气里,脑袋嗡嗡发胀,连心跳都是前所未有的发慌。 等雪停 第57节 “傅云娇,怎么办...我有点...想亲..” 话音未落,蒋勋肋骨结结实实挨了傅云娇一拳... “咝...啊!!fxxk!”蒋勋疼得眼泪出来了。 她当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在他痛得直不起腰来的时候,又照着他的左腿胫骨提脚尖踹了上去... “咝!你...傅云娇你...”蒋勋上下受击,气都喘不匀,捂着肋骨颤声说,“你怎么下狠手啊!” “不狠你长不了记性。” 傅云娇拍拍手,面无表情地走过他身旁。 上一次酒醉,她放了他一马,这次居然还得存进尺。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些撩拨的话,傅云娇要不是看他身体不好,拔刀的心都有。 蒋勋眼泪花沁在眼角,伸手费力拽住她衣袖说,“你别走,话还没说完呢。” “你还要说什么。” “你答应...” “答应你个头!”傅云娇火气上来,拳头硬了,“蒋勋,你给我听好了,要是还想在这里干,以后不许再说这些不三不四的。不然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赶你走。” “怎么就不三不四?”蒋勋静了一会,颓然垂下手,苦涩笑道,“你就是嫌我...” “你有完没完。”傅云娇出声止住他要往后说的话,“能不能不要把所有的事都归结于到这上面。” “那你为什么拒绝。” “第一,我比你大,第二,我有一个孩子。第三,我们不合适。第四,我不喜欢你,就这么简单。” “你不喜欢我...” “对,我不喜欢你,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你做事每次都是按自己的心情来。要我走,要我留,随意地丢钱给我,随意地说喜欢,完全按照自己心情,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就像今天也是。” 傅云娇受够了他的以自我为中心,以前她要从他那混口饭吃,忍忍也就算了。 可现在他们是平等的,她不想用上级的身份压他,也不愿再纵容,直言道,“蒋勋,说句不好听的,你就只是外表套了个大人的壳,内里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孩,你从来都不会考虑别人的处境,也不考虑会给别人带来什么负担。我最后再和你说一次,要干活就好好干,再想有的没的,立马走人。” 人类的复杂,似乎不是一言两语可以概括。 有的人着迷霸道总裁,有的人专爱温柔男二。 不同的人,喜欢的被喜欢的方式也不一样。 傅云娇想,若她在少女时期,听到蒋勋的告白,或许会感动,或许会腾然出被富豪“选中”的沾沾自喜。 可是她快要三十岁了,她对于爱情的理解,不再和十七岁一样。 况且,她曾体验过真正的被爱。 即使那些爱过她的人已经离开。 厨房门被大力关上。 蒋勋背抵在墙边,缓了好久,才能重新抻直膝盖。 他揉了两下膝,拉高一侧裤管,看小腿赫然淤青的一块,咬咬牙哑声道, “这女人,下手真是狠...” *** 那天之后,傅云娇给蒋勋新添上了一个标签-“幼稚鬼怪人。” 初见时他冷漠,阴郁,喜怒无常。再见时他好像变得平易近人了些,但也没好到哪去。如今,他多出新的一面-一个莫名其妙说喜欢,但又从来不做她喜欢的事的人。 傅云娇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又或者,这些都是他。 好在生意忙起来,傅云娇没闲心去细想这些事。 坦白说,在“被告白”后,傅云娇有动过辞退蒋勋的念头。可一想,他的工作的确挑不出毛病来。就事论事,她总不能因为一些私人问题就把他开除。 她也想过以蒋勋的自尊心,在她拒绝后,可能直接撂挑子走人了。 然而第二天,十点,蒋勋准时端坐在前台,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于是傅云娇也不好表现得太在意,只能默默保持距离,让那件事随风而去。 但不得不提,她和蒋勋的关系陷入了一个奇怪的局面。 蒋勋自那天起就没再来蹭饭,他们也几乎没再单独说过话。偶尔有接触,彼此说话一板一眼,只讨论工作,不聊其他。 有几次傅云娇从楼上下来,听见他和苏妙讨论什么,本来聊得热火朝天,一看到她,蒋勋就像引擎自动熄火,抿起唇,视线移向别处。 这是气还没有消化殆尽。 傅云娇想,随他去好了。 时间到六月末,一种名叫“甲流”的病毒骤然侵袭北城。 苏妙因为天天在外奔波,首先中枪,硬扛了三天还是没撑住,被傅云娇送去医院打点滴。她一垮,客源减少不说,一些老客也因为感染生病,纷纷取消预约。 店里客流量少了将近三分之二,收入直线下跌,傅云娇看着冷冷清清的门店,有些发愁。 疫情三年,实体店有多艰难,她是经历过的。哪怕一天不开张,房租水电工资都得照常支出。 傅云娇翻了翻账,计算着再这么下去,下个月要怎么度日。 归零..归零... 计算器冰冷的语音回荡在室内。 傅云娇扶着额头,叹了声。 “别按了。你就是按出火星,钱也不会变多。”蒋勋忽然站到她面前。 赵北北今天调休,店里只有他们两人。 傅云娇放下胳膊,把压乱的发捋到耳后,不想让他看出她有压力。她是老板娘,是这家店的主心骨,要是她都信心不足,员工更容易受影响。 “我就是算一下这个月该给你们发多少工资。”傅云娇说。 蒋勋插兜看她,“那老板娘算出来了吗,账上钱还够给我们几个月的。” “反正不会少了你一分。”傅云娇斜睨他一眼,收起账本和计算器。 “那就好。” 蒋勋拎了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转着笔,不说话,一圈又一圈。 傅云娇同样没想找话题,由他坐着,自己拿工笔在甲片表面练习晕染技法。 美甲师到最后拼的不仅是技术,还有审美。每年潮流趋势不一样,流行的款式也会不一样。 所以这是个需要不断学习的行业,傅云娇为了精进技术,自费报了培训班,先上线上课,每月再去线下参加短期培训。 想要在一寸甲盖上作画,手稳是前提。 傅云娇潜心静气,注意力全部集中于笔尖,用握毛笔的手势,提笔,先勾线条,再晕染颜色。 一遍一遍,练习完十只甲片,傅云娇颈椎隐隐酸胀。 在她转动脖子,拉抻肌肉的间隙,蒋勋突然开口道,“傅云娇,你画画得不错。” 他用的是祈使句,不是疑问,也不是点评,更像是一句总结。 刚才在傅云娇手绘过程中,蒋勋不动声色地观察她对照的视频里,示范美甲师的用色。 看过一遍后,蒋勋认为傅云娇拥有极为敏锐的调色天赋。第一,她对于色彩搭配并不是完全按照示范案例,而是有自己的想法,在底层颜色下加入多种提亮色块,突出明暗对比的效果。 第二,她的颜色晕染更为清透,类似水墨画的质感,很有个人风格。 蒋勋经过这段时间的调研,深觉这家小店要想在同业竞争中夺得头筹,必定得抢占先机,提高曝光度。同时拓宽销售渠道。 他思考一番,问傅云娇说, “你有没有考虑过做美甲直播?” “直播?”傅云娇脖子后仰,听有轻微的脆骨嘎达声响,又反方向转回来。 最近两年,各大自媒体兴起的事,傅云娇虽然不懂,但是多少有耳闻。不过她看那些主播,内容多是卖货品,跳舞,聊天...或是打那些她完全不知道干什么的 pk 赛。 做美甲直播...直播什么呢?磨指甲,涂指甲油?会有人看吗?有人看,又能赚钱么? 傅云娇产生了一连串的问号。 蒋勋像一早知道她会有疑问,走回前台,拿出一台电脑和手机,又走回来。打开一页文档,逐条讲给傅云娇听。 实体店受限于区域,能辐射到的客户范围有限,而互联网经济发展的好处就是能让商品交易不受限于时间,地点,人群,环境。 所以怎么能推动实体店也向电商模式转型,是蒋勋研究了两周的事。 蒋勋提出一套方案,“线下做美甲,线上售卖穿戴甲,两者结合,以直播引流的方式,打通壁垒,让更多人知道我们。然后接单,根据客人的喜好定制,做限量款。让大家知道,美甲不但能成为一种美,还能成为饰品,能自由搭配,一周七个颜色。” “我的计划是,直播一般可以放在晚上 10-12 点进行,看的人最多,也不影响白天接客。初期内容就做你手绘甲片的过程。不需要露脸。” “可是直播不是需要有主播互动吗?还要解答问题,去哪里找主播呢?” “找什么,现成的,苏姐。等她康复就能上任。” 原来,他和苏妙聊得起劲的是这件事。 讲解完全部构想,蒋勋抱手,往椅背一靠,问,“老板娘觉得这计划怎么样。” 傅云娇思量了会。 人有所长,傅云娇在手艺上独占优势,但不得不承认,她经商的头脑没有蒋勋灵活。 传统美甲的确存在客量不稳定,客户消费频率不高,以及伤害指甲的弊端。 也许蒋勋从小耳濡目染了生意经,所以能敏锐地捕捉到市场变动。 傅云娇想,穿戴甲成本低,只是人工耗时长,但对他们来说没有特别高的风险,是该想着创新了。 “可以试试。最近店内生意清闲,是可以找点别的出路,不过开始只有我一个人的话,体量做不到那么大。”傅云娇说。 “我们不走量,前期先走质。预约按照七天时间排,价格定高一点,做精品客户。” “好。” 傅云娇应允,“听你的,我们采购一下直播用的设备,等苏妙回来,就正式开始吧。” “哦...听我的...” 蒋勋突然合上电脑,食指哒哒敲在桌面上说,“现在要听我的了...” 等雪停 第58节 他尾音拖得意味深长,傅云娇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但是老板娘,我怎么记得我在某人眼里是个...不考虑别人处境,不考虑别人感受,没长大的人啊。” 哒哒哒...接连敲了数下,蒋勋停下手指,幽幽问,“你说这个人...这么说我,她是不是有点过分。” 傅云娇左眼皮跳了下,心想,行,原来是秋后算账来了。 第40章 刹那火焰 要算账的人已经闹到正主面前。 傅云娇当然不能让步。 她学着蒋勋的动作,也抱起一只胳膊,微微后仰,用那种-你想怎么样的眼神看着他,反问道,“过分吗?” “不过分?” “比起某人的胡言乱语,我说得一点都不过分。” 蒋勋差点气笑了, “胡言乱语?行,把真心话当做胡言乱语,傅云娇,真有你的。” 一聊起旧账,蒋勋就来气。 别人告白顶多被礼貌拒绝,他倒好,挨了一拳一脚… 腿上淤青四五天都消不下去不说,这人还一直把他的真心当胡言乱语。 蒋勋气完又觉得前所未有的委屈。 他过了二十多年,从来一帆风顺,哪看过谁脸色。 只有在傅云娇这,只有她,让他处处碰壁,屡屡受挫。 烦!这人真得很烦! 蒋勋越想越气,绷起唇,伸出一条腿说, “你说我就算了,还动手动脚。你自己看看你把我踹成什么样,还有我都不想说,你那手劲,跟工地拧钢筋的一样!没轻没重...” 他边说,边想撩开上衣,用肋骨上的青斑证明自己没夸张,可刚掀起一角,又想到什么… 停下手,看了傅云娇眼,撇嘴说,“…反正疼死我了…” 傅云娇算是看出他今天是有意找茬,不达目的不罢休。 她轻轻点了两下头,站起来说,“来吧。” “来什么啊?” 傅云娇两步绕过工作台,站到蒋勋旁边,张开手,说“来,你打我两拳。” “....” 蒋勋蒙了… 傅云娇往前进了一步,说,“啰啰嗦嗦半天,不就是想出口气么,来,我让你打回来,行了吧。” 她弓起腰,整个人送到蒋勋手边,见他发愣,直接抓他胳膊说,“打啊,别耽误时间。” 蒋勋手被她拽着,离她胸口不到一寸,脸忽然烫了下,用力挣手道,“欸,你别…别…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是,你这人怎么这么暴力,就非得用暴力解决问题?” 蒋勋仰头看她,又挣了挣胳膊,“你先松开我行不行…有事坐下说,你离我那么近…我有点害怕。” “害怕?” “对。”蒋勋吸了口气,看着傅云娇的眼神深了点,说,“早就怕了你了。” 怕她为钱发愁,怕她有压力,怕她忙不过来。 可不是早就怕了她了。 短短一句话,好像很复杂,又好像很简单。 傅云娇挪开眼,松了手,回到座位。 蒋勋晃晃胳膊,语气大度地说,“医药费我可以不要...但是你确实要对这个事负责。我想想...这样吧,以后除了三餐之外,如果晚上直播,你再包我一顿宵夜当作赔偿,怎么样,我很公平了。” 之前和傅云娇赌气,蒋勋硬气了几天,想不过就是做饭,谁不会啊。于是花了 68 网购了套菜谱和教学视频,洗切烧煮,忙活三小时后,尝了口自己做的糖醋排骨...最后连锅带铲一起扔了出去... 算了,炒菜还是需要天赋。 蒋勋站在垃圾桶旁安慰自己。 傅云娇低头想了想他提的条件,左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答应说,“可以,但你以后不许挑食,我做什么吃什么。” “成交。”蒋勋爽快点头。 能找个台阶下,重新回来吃饭就够好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蒋勋达成目的,轻快地伸了个懒腰。 窗外不知何时聚集了朵朵乌云,有一群飞鸟掠过。 夏日天气和人的情绪一样,多变,难琢磨。 似乎将要落雨,傅云娇走去窗前,把一扇扇窗关紧,放下纱帘。 蒋勋转头,沉静地望向她的背影。 其实他讨厌阴天,也讨厌下雨。因为每到这时候,他的骨髓深处会涌出种酸涩的,类似无数蚂蚁钻噬的疼痛。 但此刻,那种痛感被某种东西分散开,雨天好像也就没那么难熬了。 纱帘落下,给室内灯光罩上一层模糊的温柔。 蒋勋托腮,静静看着这间小小的店,不自觉笑了。想,有个词叫什么着... 哦,对,氛围感。 静谧,旖旎,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的氛围感。 蒋勋十分满意。 傅云娇闲不住,再回到工作台,又准备做新款式的练习。 蒋勋看她翻出甲片,懒洋洋趴在桌边,抬起左手说,“你别用那个了,拿我指甲做吧。” 傅云娇目光扫过去,“你甲床太短,做不出效果。” “哦,你还挑上客户了。”蒋勋挂上一丝认真的表情,问她,“那要是以后有男性客户想做款式你也拒绝?” 聊到正事,傅云娇就会立即放下个人恩怨。 蒋勋渐渐摸透了她的脾气,补上一句,“看吧,这就是你想窄了。根据我的市场调研,往后时尚趋势会泛性别化,男生美甲也不再会被认为是娘娘腔,既然要突出穿戴甲的配饰作用,你不如从我入手,想想怎么满足男性客户的需求,这也是种拓宽客群的办法。” 傅云娇默了会,算是同意他的意见,拿出工具说,“把手伸过来。” 蒋勋挑了挑唇角,想,这就对了。 蒋勋的手指,一看就是没有干过粗活的。修长,白皙,指肚柔软,没有老茧。 握在傅云娇手里,有些温热。 她捏起他的拇指,蒋勋缩了一瞬,继而又撑直,说,“咳,没事,你继续。” 傅云娇看了看他,没说话,垂下眼开始磨指甲。 她头低下的时候,蒋勋能清楚看见她额前的绒发。 他安静了几秒,忽然开口说,“傅云娇,你看我手是不是长得挺好看的。” “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我们摄影组的女生都想找我做手模,用那她们形容来说-我的手,血管分明,青筋凸起,特别有禁欲感。” 他将那话转述给傅云娇,原想让她附和认同两句。 可傅云娇眼皮都没抬,淡淡道,“嗯,血管分明,去医院扎针一定很合适。” “...” 对牛弹琴...简直是对牛弹琴... 蒋勋微收下巴,不满说,“你夸我几句会死啊。” 傅云娇保持一脸淡然,“有很多人会夸你,不差我这一个。” “那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说怎么不一样。”蒋勋定定地问。 呼吸流动,四目相接,蒋勋没半点退后的意味,就那么注视着傅云娇,又重复了遍,“问你呢,你自己说,怎么不一样。” 雨点砸在窗框上,淅淅沥沥,像没说完的话。 潮湿,不明,引人遐想。 傅云娇怔了一刹,狠力掐了把他的指尖,说,“你又来劲了是吧。” 蒋勋不以为然,笑得春风得意。 有人问过蒋勋,你喜欢傅云娇什么。 蒋勋耸耸肩,说,不知道,总结不出来。但我就爱和她待着,和她待在一块,能让我觉得这世界还有点意思,不至于烂到无可救药。 那人又问,可你不在乎她的过去和...? “我在乎那些有什么意义。”蒋勋翻了那人白眼,说,“她有她的过去,我有我的。过去我们没交集,再说,真从世俗层面来说,是我配不上她。” “她没有我,可以好好生活。但我不行。” “我需要她。” 雨滴串成线,十分钟后,渐停,天放晴。 蒋勋打了个哈欠,把头搁在另只胳膊,说,“好无聊..傅云娇,我们聊会天吧。” 等雪停 第59节 做指甲耗费时间久,有时陪客人聊天也是傅云娇的额外工作。 她一手拖着蒋勋的手腕,另只手刷着透明底胶,随口说,“聊什么。” “聊...你喜欢什么?” “钱。” “...还有呢。” “没了。” “那...你为什么没再学画了?” 为什么呢。傅云娇被问过许多次。 几乎每一个见过她画的人,都会问,为什么没有学下去呢? 他们仿佛在为她的才华埋没而感到遗憾,但对她来说,梦想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所以她挑了一个最容易被接受的原因,对蒋勋轻描淡写道,“没考上,文化课成绩不好。” “哦...那你...没上大学吗?” “念的大专,三年制。” 傅云娇猜蒋勋可能连大专院校是什么都不知道。 人与人的区别有时就是这么大,2012 年,在傅云娇接到美院录取通知书却凑不出一万八一年的学费时,蒋勋在伦敦,刚刚拥有他人生中的第一辆车。 那一年的夏天尤为炙热,傅云娇记得无尽的蝉鸣和火一样的烈日,也记得她撕碎通知书时,眼泪黏在嘴边,咸得像海水。 外婆在那个夏天已经看不见了,她的身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子,像一只苟延残喘的蜘蛛。傅云娇拿到医药单那天,给她的父母分别拨了一通电话,父亲说,太忙了,等会再聊。然后一等就再没有了然后。 母亲过了三天赶到医院,怀里还抱了一个男孩, 她塞给傅云娇一叠零碎的纸钞,嗡声说,“就只有这么多了,他看我看得有点紧,你先拿去用吧。” 傅云娇接过,垂眼看母亲隆起的腹部,觉得那些钱捏在手心,像一把把钝刀。 那一年,她的父母分开很久了。 后来的故事,稀松平常。 平常地送走外婆,平常地找了一个离家近的专科,平常地学了好找工作的推拿专业。 尘归尘,土归土。 在傅云娇终须学会接受自己人生也许这么平淡乏味的那天。 老天再次和她开起玩笑,让她遇见了另一个年轻的人。 如同所有青春电影中的男主角一样,他穿白衬衫,笑的时候会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他会和她说很多话,会给她唱歌,会告诉她国防训练很苦,但他不怕吃苦。 他们打过的电话有几万分钟。 傅云娇那时就想,如果青春电影能永不谢幕就好了。 她会愿意和他去新疆,他去保家卫国,她就开间小店,等他回来。 可惜,青春电影只有三年。 落幕的时候,他即将毕业。拿了一年的奖学金,说要来找她。 动车票太贵,他没舍得,坐了整整十八个小时的硬座。 火车晚点,抵达时已经接近凌晨。他提了大包小包的行李,腾出手,给她发消息-「你先睡,不用等我。」 后面紧接又一句,「天亮见。」 可是等到天亮,再等到天黑,她也没有等到他出现。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殡仪馆,苍白的,寒冷的一间房,灯光下,他被蒙上白布,永坠入梦中。 有人告诉她,他是在回家路上,被几个刚出网吧的混混盯上。 他们本来是想抢另一个孩子的钱,但他路过,喝止住他们,解救了那个弱小的孩子,却把自己葬送了进去。 他们跟了他两条街,在一条暗巷,从身后拔刀。 他倒在泥地,他们纷纷补了几脚,抢走他的钱,啐了口,扬长而去。 三个抢劫犯,最大的 17 岁,最小的只有 13 岁,判了七年。 两千八百块,一条命的价格。 无处申冤。 他的父亲在听到判决消息时,突发心梗,没多久便随他一起去了。 他的母亲-赵如桦女士,一夜白发,从此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你看,一个悲剧故事,说完也不过十分钟。 那三年在人生的尺度上丈量,其实很短暂,但他留下的东西是永恒的。 比如温暖,比如痛苦,比如对命运的无力,还有对新生的希望。 或许是老天还不想太早带走她。 所以送来了小也-给了她和这个世界唯一的羁绊。 知道怀孕时,他已离开两个月。 可这世上有很多明明该死的人却没有死。 她怕那些人出狱后报复,她也怕自己会在有他痕迹的故土走不出悲痛。 于是她搬来了北城,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 “颜色涂好了,你看看。”傅云娇松开蒋勋的手。 他们的聊天戛然而止,然而在回忆的牵引下,傅云娇仿佛在旧时的光阴中真真切切地走了一遭。 她沉下肩膀,默默收起每一个用过的工具。 蒋勋看着,问,“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一下,眼睛红了?” 傅云娇揉了下眼尾说,“没事,有点累而已。” “累了你上楼歇一会,店我来看。” “好。” 傅云娇收拾完桌面,慢慢走上楼。 楼梯尽头,她停下,转身回望楼下的人。 他很年轻,和他离去时一样年轻。此刻正举着手机,认真对着左手拍照。 眉眼唇边皆是笑意。 傅云娇在那一刻,从他身上看到了他们的相似性-热烈,纯粹。 年少时,她总以为一眼能到白头。 后来才知道,人生太长,太久。很多东西如流沙,转瞬即逝。 所以傅云娇问自己,她当真看不出蒋勋的真心吗。 是吗? 不是吗? 答案都不重要。 因为太过珍贵的事物,总会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就像划过夜空的刹那火焰,耀眼之后,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所以不如不想,所以宁愿不曾拥有, 第41章 一碗面 苏妙病好后的第二天就忙活起来直播。她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口播内容,对着镜子不断练习喊三二一上链接。 练了一遍又一遍,苏妙总觉得气势差点什么,想了想,拽着赵北北一起声情并茂地上演起-「老板,这个价格不能再低了..不行,今天我一定要给直播间的家人谋福利,把价格打下去!」的拉扯戏码。 她自己是演得激情澎湃,赵北北却如坐针毡。 一张小脸憋得通红,颤颤说,“妙妙姐,我...我可不可以...不演这个啊...” “当然不行。”苏妙一口回绝,以种过来人的口吻,教育赵北北道,“你想挣钱,就得脸皮厚。这年头怕丢人哪能挣到钱!来,你跟我一起喊,宝宝们,请给主播点点小心心,点点关注吧,爱你们哟~” 苏妙对镜比了颗心,结果被自己做作油腻的神情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背后赵北北窘得抓耳挠腮...开不了口... 蒋勋路过,扫了眼赵北北小可怜模样,笑说,“苏姐...不至于,我们这又不是要卖九块九三包,再多加一包。你不用费那个劲,就正常和观众互动,介绍产品,聊聊天就好。” “那咱们人气能高么。”苏妙有点疑惑。 打从蒋勋提出想做直播的计划后,苏妙每晚都在研究其他头部主播如何吸引流量。他们无一例外不是使尽浑身解数,吹拉弹唱地带动直播间气氛。 但蒋勋说,“我们的客户定位不一样。愿意停留在直播间,长时间观看美甲内容的观众,一类是看甲片制作过程,一类是观赏穿戴甲成品。所以如果环境太过聒噪,反而容易喧宾夺主,影响质感。” “质感?”苏妙不太理解这个词。 蒋勋简单解释道,“我们直播间贩卖的不仅是产品,还有一种氛围美感。现在都市人节奏快,看直播一是为了购物,二是为消遣,所以我们和别人的风格不同点就在于,要突出美好治愈的感觉,让刷到的人感受到放松,愿意为此付费。” 蒋勋顿了顿,总结说,“这叫...提供情绪价值。” 苏妙听得一知半解,可还是按照蒋勋的建议,把「家人」的称呼,改成「小仙女」。学着放慢语速,放缓语调,温温柔柔,客客气气地和小仙女们对话。 虽然这对她来说,前期还真不大适应。 正式直播当晚,傅云娇坐在镜头前,微微忐忑。 做直播看着好像有支手机就成,但打光,布景,声音调试,产品话术等等细节里头其实大有门道。 等雪停 第60节 每晚平台上开直播的人,少说上万,然而观众耐心只有十秒,如果十秒内没能吸引住他们,大概就会被划走,留不下客户,更不用提转化率。 何况他们都没有直播经验。 傅云娇一旦紧张就会习惯性地想要找点事做,她拿起勾线笔,随手涂画,口中反复念着自己准备好的介绍,“这一款穿戴甲颜色是...以蓝色为底...白色..不对,1 号链接穿戴甲的名字叫...叫什么来着...” 傅云娇卡壳了... 果然越紧张越容易出错。 她拨开头发,深呼吸两下,等调整好情绪,重新把心里想说的话过了一遍。 这一遍仍然磕磕绊绊,傅云娇觉得这样下去可不行。 她走去前台,拉开抽屉找出水笔和两张白纸,想把记得的话写在纸上,再回到工作台前,蒋勋和赵北北分别拎了两盏补光灯过来。 蒋勋看了看她,把灯交给赵北北说,“先去储藏室找一个插线板,线要够长。” 赵北北应了声,两步小跑跑去楼上。 支开了人,蒋勋泰然自若地晃到傅云娇身后,两手插兜。 她正专心梳理每一款产品特点,写了两行,觉得形容词重复过多,划了几个字,刚想继续动笔,忽瞥见纸面上飘下来一块黑影。 “字,一般。” 黑影轻飘飘的声音,傅云娇不用抬头,都能听出是谁。 她侧过身子,用胳膊挡住纸页,低声说,“又不是写给你看的。” 黑影笑了笑,弯腰下来,傅云娇头顶的光源被遮去一半。 相处越久,蒋勋越觉得傅云娇身上有股「大女子」主义感,比如有事爱自己扛,比如雷厉风行,说干就干,还比如受累受苦咬咬牙睡一觉就又好了。 当然,这种感觉,苏妙身上也有。不过苏妙的性格更为直接,快言快语,不爽就骂,不开心就哭一鼻子。 而傅云娇呢,她的情绪似乎总是向内的,如一池清水,哪怕有石子砸落,也只是泛起涟漪,很快又恢复平静。 譬如现在,即使她心中隐隐不安,也不会在赵北北或苏妙面前展露出来。 然而发现“涟漪”这件事,让蒋勋内心嘚瑟了一下,因为他觉得,这证明他离傅云娇近了一小步。 不知道能说出“我的一小步,就是人类的一大步”的阿姆斯特朗,登月时是不是也有这种心情。 蒋勋莫名遐想。 黑影迟迟未走,傅云娇停下笔,仰头看过去。 蒋勋的目光透过她,落在纸上,好像正在检查她写的语句。这让她突然有种小学生写日记被班主任抓包的局促感。 她拿过剩下一张白纸挡住自己写的字,回头问,“你站在这干嘛,设备都调试好了么。” “弄好了。”蒋勋没动,仍然弯着腰,歪头看她。 过了几秒,慢悠悠吐了一句话, “临时抱佛脚?” 语气还是轻飘飘的,像朵云。 但好像点破了什么。 傅云娇无意识地捏起纸边,垂下眼说,“没,随便写的。” 蒋勋见着,又轻轻笑了声。 他斜斜靠在桌边,一手插兜,一手拿起傅云娇的笔转了两圈,说, “你放松点,第一次直播是试水,不用太在意。 “试水…” “对,首播数据不可能一下冲高的,运营账号需要时间,都是边播边根据数据反馈调整策略。所以你别太紧绷,放轻松点。” “而且该说的话,我都整理好了,待会你忘词,就抬头看我,我有提词器。” “提词器?哪来的提词器?” 蒋勋放下笔,故作神秘地说,“等会你就知道了。” 可这句话貌似没起到什么安定军心的作用… 傅云娇不打无准备的仗,扭头回去,掀开纸页,准备再落笔。 肩膀却忽然被人掰过去… “傅云娇。”蒋勋定定望她,“你就不能信我一次?” 他的手掌宽大,覆在傅云娇肩头,毫不费力地包裹住她。 “信我一次。” 傅云娇肩膀稍稍沉了沉。 楼上赵北北噔噔噔跑下,傅云娇慌忙拂开蒋勋的手,坐直了身体。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 但傅云娇胸口横膈膜抽了一下。 “小勋哥,插线板找到了,你来看看两个灯放哪好?” “嗯,马上。”蒋勋应着赵北北的话,人往前去,转身回来,看傅云娇低头在那捏着笔,不知想什么。 于是念头又起,隔了桌子,低声喊她,“傅云娇。” “嗯。” “傅云娇…” “听到了。” “娇娇…” “你喊我什么?!”傅云娇终于抬头。 蒋勋玩味地笑。 她瞥了眼忙着理线的赵北北,带着警告的意味压低声音说,“你是不是又想挨揍。” “你不敢在他们面前动手。”蒋勋笑完,敲敲桌子,正色说,“放心,有我在,直播不会出错的。” 傅云娇刚想说,有你在我才不放心。 他自己就接道,“最多会被封号。” 说完无视傅云娇的怒目,转身悠哉悠哉走去帮赵北北打灯。 表情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要不是看在直播即将开始的份上,傅云娇一定会好好“教育”下这个极度幼稚的人。 可被他这么一打岔,再想提笔写台词,竟有点心不在焉。 傅云娇把那张纸对折再对折,揣进口袋,叹声气,想,算了...就信他一次吧。 十点整,直播开始。 蒋勋在工作台前布置了四盏灯,主光的色温使用了 5500k 保证美甲产品颜色无偏差,而辅光和背景光使用了暖色光源,烘托温馨家居感。 同时光线都最大程度的做了控光,防止不同色温的光线互相干扰。 苏妙第一次知道直播要用专业到这种程度,不禁好奇问蒋勋,你在哪学的? 蒋勋笑笑说,以前玩摄影,学了点用光。 他随手拿起一个摆件,放到光圈中,说,“你看,光亮太多的时候,物体就会显得扁平,但只要挪动一个方向,融入阴影面,立体感就会增强。” 苏妙看着,点头道,“还真是。”她又低头看了看台上各种 hdmi 线和手机连接的镜头,瞪大眼睛问,“怎么整这么多线啊...我还以为...拿台手机就能播。” 蒋勋说,“手机镜头画质不好,再开滤镜的话会有色差。到时候卖出去的东西货不对板,容易引发客诉,退货。退货率和店铺评级挂勾。所以不如开始就做到高清放大每个细节,让客户酌情下单。” 苏妙啧啧两声,竖了个大拇指,比道,“牛啊,能走一步想十步,不错不错,你这前台招得很有性价比。”然后扭过头,豪爽地对傅云娇说,“娇娇,咱们挣了钱,记得带小蒋和赵北北分成啊!” 傅云娇闻言,看过来,轻瞄一圈蒋勋自带的电脑,摄影机,镜头,话筒,再想他找自己只报销了 500。 不免想对苏妙说-分成...咱们店一个月的流水,可能都抵不上他那两个镜头贵吧。 不过还是得鼓舞士气,微笑说,“当然,提成加奖金都得分。” 赵北北害羞摆手说,“不用不用,老板娘,我只是打个杂而已。” “哎!你这小孩,有钱不挣,你脑子坏了?”苏妙捶了赵北北一小拳,两人嬉笑间,蒋勋竖起食指,贴唇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苏妙立即收敛起玩闹态度,正经地拉过椅凳,在傅云娇身边坐下。 “准备好,三...二...一...开始。” 按钮按下,镜头灯亮起。 傅云娇手心冒出一层薄汗。 直播间很快进来两三个人,但苏妙介绍词还没念完,对方看着觉得没意思,很快就离开了。 轮番几次,苏妙嗓子架不住,声音渐渐沙哑。 赵北北递来一杯水,她咕咚咚灌入大半杯,抿抿唇,再提气,对面蒋勋举起一个大屏 ipad,写道, 「没关系,这些不是我们的精准客户,走就走了,不用着急,先休息会,等人多了再互动。」 苏妙读完他写的话,听从指挥地收了声,静静看傅云娇涂色。 蒋勋同时,放了一首舒缓老歌作背景乐,衬托温柔娴静的风格。 经过初期慢慢摸索,直播间人气开始回升。 接近十二点,在线观看人数达到 120 人。 苏妙在蒋勋的指导下,逐渐熟悉介绍产品特色的话术结构。 「纯手工定制,超贴合本甲,轻薄不勾发,适用多种场景。」 这几句词,她反反复复地说,加强客户记忆点。 弹幕留言问,「主播能试戴一下吗」 苏妙取下对方选中的款式,贴完一只手,刚想再说些夸奖自家手艺的话。 等雪停 第61节 对方发来一句,「主播手指太粗...这款不好看...」 就直接走了... 苏妙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耐不住想掀桌子骂人。 好在被赵北北眼疾手快地按下肩膀,宽慰道,“消消气...喝口水...喝口水...” 网络世界,言论无管控。 看得人多了,自然说什么的都有。 有挑剔苏妙语速太快的,有嫌弃傅云娇做得太慢的。 一场直播结束,下单的人寥寥无几,各种评论倒是看得苏妙火冒三丈。 “靠,这群人嘴真是碎!”苏妙愤愤摘了话筒,“不买东西就算了,说的话还难听。” 她拉着傅云娇一顿吐槽,等气出完,人也颓然躺在沙发上,叹叹道,“做直播真难啊....真是钱难挣,屎难吃...” 尝试新赛道,怎么可能会一帆风顺呢。 傅云娇安慰她,“起步阶段,都得这么经历一遭,习惯了就好。” 苏妙垂头丧气地抱怨几句,拉着赵北北,赶夜路回去了。 他们走后,傅云娇关上店门,身心俱疲。 诚然,直播效果并没有她达到她的预期,但傅云娇也知道这件事并非想象得容易。 开实体店,只需要和周边商圈同行业竞争,而选择直播赛道,就意味着要和全市乃至全国的店铺争资源。 这条路注定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可是道理是道理,情绪是情绪。 哪怕懂得再多,低落的时候,想得再明白也无济于事。 傅云娇在门边伫足许久,回过头,看满屋遍布狼藉,实在没有心情收拾。 她熄掉廊灯,摘下围裙,看见小也缩在长椅上睡得香甜。 心头涌上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有疲惫,有失落,还有对未来的担忧。 关关难过,关关过吧。 傅云娇对自己说,要坚强一点,还有小也呢。 她松开绑好的发,揉了揉眼睛,想去厨房为小也准备早饭。 匍一推开门,热气扑面,灶前站了个人。 他垂手立着,望了她,咂嘴说,“你怎么站了这么久,面都要坨了。” 傅云娇张了张嘴,看看他,又看看他面前的汤锅,哑然说,“你怎么还没走...” “我饿了。”蒋勋说得理直气壮, “说好了要管宵夜,你不动手,我就自己煮了呗,傅云娇,你那碗要不要加鸡蛋?” “....” “问你呢,加不加鸡蛋?” 傅云娇没动声。 蒋勋关上火,放了汤勺,往她身前走来,低头问,“不爱吃面?那没办法了,我只会做这个。” 傅云娇忽然地,没来由地,鼻子有点发酸。 她很难形容出那一刻的具体心情,好像在走一段长长的夜路时,突然抬头见到了月光。 月光没有告诉她还要走多久,月光也没有指出一条更好走的路。 但是月光实实在在地洒在了她的身上,月光陪伴了她。 所以傅云娇什么也没说,走到那只小锅前,掀开盖子,看见满锅快要溢出的面条,无奈又好笑。 “你这是下了多少面?” “全下了啊。” “你不知道面条吸水会胀开么。” “...现在知道了。” “蒋勋...你...” “别骂人啊,我下次少下一半。” “不是...”傅云娇吸了一口香气,缓缓说,“我想说,谢谢。” “谢谢你。” “今天所有的事。” 傅云娇好像是第一次对蒋勋说这句话。 第42章 夏日游乐园(一) 在经历第一周万事开头难的阶段后,大家逐渐适应起直播节奏。 苏妙遇到来者不善的留言,不再愤懑,或直接无视,或能心平气和地应对。 蒋勋给操作台重新布置了灯光,走起法系浪漫风。赵北北因为一双细皮嫩肉的手,代替苏妙成为了试戴美甲的特约手模。 或许是直播内容有了改变,虽然直播间人气增长缓慢,但好在每天有定量的观众浏览数。 也算积累起一批忠实观众。 某个晚上,傅云娇在直播间和观众讨论大家有没有喜欢的图案,她可以现场绘制。 弹幕飘过一条,「主播能根据今天天气,设计一款穿戴甲图案么」 那天恰好是小暑,傅云娇执笔思考一会,突然想到高中时读过孟浩然写的那句诗,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她应景地调出青绿色打底,上缀芙蓉花瓣,寥寥几笔,勾勒出芙蓉摇曳生姿的形态,再蕴几片荷叶边, 不出十分钟,一副颇具山水意境的小暑莲叶图就绘制好了。 弹幕纷纷留言说,「主播手真巧。」 「画的好好看!」 「爱了爱了!」 而那人很久没发言。 傅云娇等了等,以为她不满意,刚想说可以重新画一幅。 就在这时,屏幕忽然升起一架热气球特效。 “天啊!咱们被打赏了!”苏妙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礼物,一蹦三尺高,激动到声音发颤,对着话筒说,“感谢这位富婆小仙女的礼物!请联系小客服留下地址,我们将这副定制美甲寄给您作礼物!” 弹幕又发来一个笑脸,鼓励道,“主播加油。” 望着满屏升腾粉色爱心泡泡。傅云娇捏紧绘笔,久久不能平复。她从没想到在陌生的网络世界中,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能够喜欢她的作品,能够认可她的画。 即使那只是一枚简单的甲片。 对面操控台坐着的蒋勋,在镜头后看见傅云娇深深眨了几下眼睛, 心想,才一个礼物打赏,不至于吧。 可慢慢地,自己也被她的情绪感染,心内暗暗松口气,叹道,“还行,总算是做成了。” 其实无论蒋勋还是傅云娇,他们都知道,这不单单是钱的事。 就像若把人生比作一场攀登,有的人体力好,雄心壮志地想征服泰山,黄山。而他们呢,起点低,装备一般,只能选择从小山包爬起。 但是小山包也有小山包的崎岖,沿途也会遇到磕磕绊绊。所以费力翻越过后,再回头看脚下的一步步,不自觉有种热血澎湃的成就感。 这种感觉很好,好到能让蒋勋忘记熬过的夜和发过的愁。好到能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仍是有价值的。尽管渺小,尽管微不足道,但是万丈高楼平地起,他对自己说,总有一天,他能把傅云娇的这间小店,做大做强。 也许每个人都是一根火柴,在暗处时,需要被一些微光点亮。然后再一同寻找其他的火柴,和他们相识,和他们相拥。最后成为火把,成为万分之一的光源,照亮别人,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直播到凌晨,结束后,蒋勋在后台调出数据,拉着傅云娇再进行复盘。分析用户观看时长,分析互动率,客户占比,成交转化率。 每当聊到这些,他就会滔滔不绝,得心应手,而一连串数字听得傅云娇困意上头,哈欠连天。这时蒋勋就会化作班主任,敲敲桌面,假装严肃地对傅云娇说,“老板娘,注意听讲。” 有几次,傅云娇实在太累,听着听着,仰头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发现身上搭了一件薄毯,脑后也垫着软枕,而讲课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傅云娇也问过蒋勋,每次到凌晨是李叔来接你么?蒋勋面对这问题要么抿唇不语,要么就换上副淡淡的笑,撑着脑袋问,你怎么这么关心我,对我有兴趣? “你爱说不说。”傅云娇白他一眼,不再深问。 生活依旧平凡且琐碎。 傅云娇和苏妙晚上忙着直播,白天还要和赵北北共同分担店内客人预约。 一个人两班倒,睡眠不足,更不用谈分出精力去照顾小也。 总麻烦聂桉,傅云娇过意不去,眼看直播有了点起色,她琢磨着要不雇个大学生兼职,一来接送小也,二来顺便帮他辅导功课。 那天她得空,刚在手机编辑好招聘信息,发送键还未按下,有人把她手机抽了过去。 不用问,整个店里,敢这么做的人只有他。 “找个陌生人接,你不如直接喊人贩子来把你儿子卖了算了。”蒋勋凝着傅云娇,眉毛拧起好几道褶, 他原是想来和她说快递谈好价格的事,见她在专心打字就没打扰,可站在身后,无意瞥到她写的内容,脾气顺着胃液冒了上来, "你还说不是对我有偏见,凭什么随便找的人能去,我就不能?” 蒋勋较起劲。 “你先把手机还给我。”傅云娇绷着脸说。“那根本是两码事。” 蒋勋一手举高,扬起下巴道,“怎么两码事,谁都能去,就我不能。傅云娇,你给我个解释。” 傅云娇垫起脚去够他胳膊,蒋勋仗着个高,轻而易举地就换了另只手,傅云娇再抢,蒋勋再挡,蓦然间,一侧衣袖被傅云娇扯了下来。 他肩颈锁骨,白得如同半截莲藕,闪在光下看得傅云娇眼晕。 傅云娇松开手,慌忙捋了两下头发,又整整衣服,一通没头没脑地忙碌后,抬眼对上蒋勋, 等雪停 第62节 “...我为什么要给你解释?” “因为你欺负我了。”蒋勋漫不经心地低下视线看她。“你看,你是不是在欺负我。” 若有似无的笑,若有似无的探究。 傅云娇被他看着,不自觉抿紧嘴唇,敛声说,“蒋勋你别胡搅蛮缠。” “我怎么胡搅蛮缠。” “你现在就是在胡搅蛮缠。” “那你说啊,为什么我不能去。” 无限循环的问题,如同莫比乌斯环,为什么其他人可以,而他就不行。 傅云娇沉默了一瞬,转身要走。 偏偏那人从后头扯住了她,一脸恶作剧得逞地表情,耍赖道, “手机不要了?” “...拿来。” “就不。” 蒋勋再次举高手,像手握逗喵棒的人,千方百计想捉弄那只毛茸茸的四脚兽。 可惜,傅云娇是只一逗就炸毛的猫。 她瞬间板起脸,瞪着蒋勋说, “我数三下!” 蒋勋手滞在半空“...” “一!” “....” “二!” “好好好。” 人类投降,蒋勋乖乖伸出手。 “就知道对我凶。” 傅云娇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好声好气,唯独对他,凶悍暴躁... 不过这在某程度上来说,也是一种特别? 蒋勋想到这,心思荡漾开,如同绑上了只氢气球。 打情骂俏无论以多幼稚拙朴的方式出现,仍然是打情骂俏。像心底潜藏的一根线头被拉出,蒋勋忽然低下身子,领口荡在她傅云娇眼前,一寸寸靠近道,“傅云娇,你为什么单单就对我这样。” 似是而非地提问。 傅云娇唇抿紧成一条线… 蒋勋知道她不会回答,挺直背,又轻轻笑了声,说,“哦。我知道了。” 他笑的时候,细长的眼角有弯月样的弧度。 傅云娇看着,心脏左边,很轻微地,痒了一下。 “你知道什么了。” “我就是知道了。” 蒋勋整个人稍往左斜,勾了勾唇,说, “傅云娇,你心虚了。” 荒谬的揣测,半是试探,半是笃定。 让傅云娇微微晃神。 *** 没有闹铃声,没有自然醒。 清晨的薄暮才刚刚跃然于窗上,傅云娇在枕畔睁开眼。 她摸出枕边手机,揉了揉眼皮瞧,时间不过六点。 距离开门营业尚早,傅云娇翻过身,微阖双目,半天无法再入睡。 -傅云娇,你心虚了。 已经过去三日,那人说的话,还会像直播间弹幕,一波波滚动在她脑中。 心虚?她有什么可心虚的,简直是无稽之谈。 傅云娇又翻了个身,裹紧被子。 蒋勋为接送小也的事,跟个倔驴似的,反反复复磨了她不下十次。 最后傅云娇被他烦得不堪其扰,只得答应。 可答应过后,她又懊悔自己中了蒋勋的激将法。思来想去,觉得或许是应了那句古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蒋勋在这待久了,自己也“沾染”上他幼稚古怪的脾气,说话做事不经大脑,有失分寸。 然而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迟了。 傅云娇把被子蒙过头,暗暗郁闷道,这么下去,还不知会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郁闷归郁闷,可有了蒋勋帮忙,傅云娇的确省下不少心。有了他,小也不用再去晚托班,也不用成为班级最后一个走的孩子。 傅云娇能看出,小也比从前开心,也愈发依赖蒋勋,不仅天天他走到哪跟他到哪,还总是想把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塞给蒋勋。 以前隔离在一起时,他对蒋勋就有种莫名的崇拜感,觉得他是变形金刚叔叔,无所不能。而现在,这种崇拜感日积月累地转化成了更深一层的信任和关心。 傅云娇也不懂蒋勋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小也,明明他根本不会哄孩子,对小也说话和对大人一样,谈不上温柔,也谈不上严厉,可是小也就是喜欢他,毫无理由的喜欢。 这种喜欢甚至都将赶超聂桉。 蒋勋自然很是享受,主动提出要带小也去游乐园玩。 傅云娇想阻拦,但见小也按捺不住的期待,只得委婉地说,“小也,叔叔他需要多休息,等妈妈空了带你去好吗。” 小也撅起小嘴,软糯糯地说,“妈妈...你每天都那么忙,什么时候才能带我去呀。” 傅云娇心似被一双手捏紧,一下说不出来话了。 独自带小也的这些年,她似乎总让小也等待。等她下班,等她手头宽裕一点,等她不再为挣钱奔波。 等来等去,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呢。钱是永远挣不够的,何况,人生苦短,有些快乐,是金钱无可比拟的。 于是傅云娇想了想,牵起小也的手,亲昵地说,“小也不用等啦,明天,明天妈妈就陪你去玩好么。” “啊?妈妈,你不用上班了么...” “不上了。”傅云娇头回行使了老板娘的特权,回身望了望店里忙碌的众人,高声说,“朋友们,我宣布明天休假一天,我们团建!” “哈?这么突然?”苏妙闻声从一摞摞快递箱间抬起头,嘴上还叼着发货单,含糊问,“去哪团建啊?” “游乐园。”傅云娇笑着说。 “游乐园不是小孩子才去的么。”苏妙心想真要团建,得把酒喝够啊,不如去唱 k,蹦迪玩得尽兴。 正想提议,一旁赵北北在此时默默举起手说,“我...我想去...” 苏妙睨他,“你还小啊?” 赵北北弱弱地说,“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游乐园呢。” 两票赞成,一票反对。 傅云娇扭头问蒋勋。“你呢。” 主意本来就是他提的,她还要多此一举,搞什么民主投票。 蒋勋乐了声,倚在沙发边,摇晃着长腿说,“我弃权。” “弃权?”苏妙不理解。 蒋勋点点头,看向傅云娇,不轻不重地补了句,“但凭老板娘做主。” 话再简单不过,但他说的时候,从语言,到表情,无一不耐人寻味。 苏妙下意识瞄了眼傅云娇,见她刻意挪开视线,不与蒋勋对视,突然好想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她一直隐隐觉得这两人,磁场不对! 次日九点,一行人分别从各自家中出发,约定在游乐园汇合。苏妙和赵北北家离不远,相约结伴坐公交到目的地。 傅云娇查看路线,从公寓出发有地铁直达。 她为小也准备好零食和驱蚊花露水,等带着他走下楼,忽见客厅正端坐一人,手机啪哒哒转在膝盖上,似乎已经等了一会。 “弄好了?” 蒋勋看见他们先开口道。 小也欣喜叫了声,蒋叔叔!随即松开她这亲妈的手,忙不迭奔向蒋勋怀里,左蹭右蹭。 傅云娇对小也粘人的表现坡感无奈,问蒋勋, “不是在说过在游乐园集合,你怎么来这?” “我跟你们一起过去。“蒋勋起身,单手拉过小也,“怎么,不欢迎?” “欢迎欢迎!”小也抢先傅云娇一步,贴着蒋勋寸步不离道,“蒋叔叔我们一起坐地铁过去吧。” 蒋勋嗯了声。 傅云娇揉了揉眉心... “你…坐过地铁吗?” “坐过…吧…” “什么叫吧?” 等雪停 第63节 “小时候坐过,记不清了。” 对出行均有专车接送的少爷…傅云娇深感无语… 她想着叫车,蒋勋拦住说。 “傅云娇,别把我当傻子行不行,坐个地铁而已,我有那么蠢?” 结果这个力图证明自己不是傻子的人,还是被地铁内的人墙挤到浑身不适。 除开拥挤,路人还频频投来目光和议论。 蒋勋清楚他们会讨论什么,也清楚他们如何看待他。 既然无法阻挡,索性坦坦荡荡任他们看去罢。 蒋勋木着脸,无所谓地站在队列末尾。 一辆地铁进站,掀起的冷风如气浪,扇动傅云娇裙摆。 车门开,先上后下,人们鱼贯而出,傅云娇被身后推着往前,好不容易挤进车厢,混乱间没拉住把手。 车在这时猛地启动,她没站稳,惯性作用下直挺挺朝旁边栽去。 眼见就快撞上左边那个壮汉。 腰上倏然传来一阵力,带着她,沉沉站定。 人海里,铁轨晃动,仿佛海面漂泊的一艘船。 那人把她让入一个角落,单手撑在高处,后背恰好隔出个小小的三角形。 车厢内气味混杂,但傅云娇还是一秒闻出了,蒋勋衣服上淡淡的像刚剥出的荞麦皮,微苦的,类似稻谷的味道。 这味道莫名,让她心安定了下来。她抵在墙边,和小也缩在这个三角形中,被他护着。 车又晃了一下, 蒋勋往前冲了一步,傅云娇偏过脸,后背微微出了层汗。 距离过近,近到点点滴滴,都很难躲避。 蒋勋垂眼,呼吸浅浅地刮过她的碎发。 “平时看着凶,怎么一到外面就跟个小鸡仔似的。” 他挺了挺腰,傅云娇朝后缩了缩,后背撞在铁皮上。 “你躲什么?”蒋勋好笑道,“不想被挤扁,就赶紧扶着我。” “不用。” “怎么不用。”蒋勋说,“我单腿受力,撑不久,你扶我一把。照顾老弱病残,五好四美没学过?” “那...好吧。" 傅云娇犹豫着,缓缓拽上他腰边的衬衣。 蒋勋侧腰抖了下,咬牙憋着笑,说, “你手这么轻,跟挠痒一样,不行,我忍不了,真的太痒了!傅云娇,你再这样,我得摔下去,欸,你能不能大大方方地扶。” “你还要怎么扶。” “手掌张开,抱上来,对…就这样。” 腰线,有温热的触感。 蒋勋呼出长长一口气,像深海里的鱼,自在悠闲。 “傅云娇,还是我好吧?嗯?我是不是,还挺好的。” “你看,偶尔我还是挺有男人味的是不是。” 傅云娇觉得卖瓜的王婆都比不上蒋勋会自吹自擂。 她埋头不接话。 蒋勋又说,“怎么?害羞了?你啊…就是表面...啊!嘶!疼疼疼!” 暧昧氛围不过三秒,蒋勋腰上的嫩肉被狠掐了一把。 他疼得咧嘴,等缓过劲看那个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人,幽怨地瞪她道, “傅云娇,你个没良心的。” 第43章 夏日游乐园(二) 游乐园售票处,傅云娇在买好五张门票,出了门,就见苏妙和赵北北赶过来。 虽然傅云娇特地挑选了工作日团建,但她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暑假开始了。 游乐园十点开园,可早半小时前,大大小小的以家庭为单位的游客已排成三列纵队。 蒋勋站在队伍外侧,自成一排。左手牵了小也,右手勾了只彩色气球。 即便他脸上没太多表情,但可能是天生的气质使然,只是站在那,就和一旁欢闹的人群隔了一道透明分界线。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小也和他今日都穿的是白色上衣,小也勾着他的小臂,整个人贴在他腿边,像只缩小版的玩偶挂件。两人一大一小,很难不让旁人联想以为是父子。 刚刚买票时,售票员在窗口瞧见不远处蒋勋的右手,大概出于好心,对傅云娇建议说,你老公出示残疾证可以免票。 傅云娇听到后愣了几秒,一时理不清该从哪反驳,最后为省事,只能说,谢谢,不用了,我们买全票。 售票员看了傅云娇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倒是傅云娇因为这个称呼,而感到有些别扭。抬头又看有监控正直直对着她,一下升起窘意,迅速收好票,道了声谢就忙不迭地离开。 五人汇合后,苏妙和赵北北各取了一张地图,计划着先去激流勇进那儿排队。 小也身高未达要求,坐不了那些惊险刺激的项目,只能去儿童区。大家一商量,决定分头行动,苏妙和赵北北一队,剩余三人一组,等中午再去主街一起看花车游行。 儿童区最受欢迎的项目是小飞象。 傅云娇和蒋勋到时,指示牌显示当前所在位置还需要等候三十分钟。傅云娇微微扫过蒋勋的腿,说,要不你坐去座位等我们吧。” 蒋勋摇头,倚在围栏边说,“你不用操心我,真撑不住了,我自己会找地方休息的。” 傅云娇想他自己的体力,自己最清楚,便也不再劝他,转身随队伍往前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叮嘱了句, “反正你别逞强。” “知道。”蒋勋撑了个懒腰,插兜跟在她身后。 排队总是无聊的,小也从口袋掏出两颗奶糖,递给蒋勋。 蒋勋剥开糖纸,奶糖融化了些。他没在意,往嘴里送去,嚼了嚼,环顾四周,问,“前面那个长耳朵兔子为什么穿蓝色制服?她是警察?” 小也说,“对呀,她是朱迪警官。” 蒋勋看了又问“哦...那那个大头老鼠呢?” “他叫米老鼠....” “...他旁边的大屁股鸭子是?” “唐老鸭...”小也见蒋勋谁也不认识,歪了脑袋问他,“蒋叔叔,你没有来过游乐园么。” 蒋勋耸耸肩,表示不在乎地说,“小孩子才喜欢游乐园,我又不喜欢。” 可事实上呢,蒋勋对游乐园的印象是模糊的。 小时候蒋振庭管他管得严,不允许他抛头露面,以至于蒋勋现在再回想,根本记不起自己童年是如何度过的。 没什么玩伴,也没什么朋友,好像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所以当他看着周围各种卡通玩偶时,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他觉得他似乎跳过了孩子的阶段,直接成长为了一个大人,但又没有任何人教过他如何做一个大人,一个善良成熟的大人。 这时他又想起傅云娇对他的评价-空有个大人壳,心还是没长大。 没长大就没长大吧,有颗童心不也挺好,难道非得长成蒋振庭和蒋桢那样,事事权衡,计较得失,做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才行? 蒋勋觉得那样才是没劲透了。 三十分钟后,他们终于排到队伍前列。 一只小飞象仅能容纳两人,工作人员简单数了下人数,走来傅云娇身边说,女士,你们三个人要分开坐哦。 傅云娇看了下小也,还未询问他的意见,小也抱着蒋勋的胳膊已经给出了答案。 “我要和蒋叔叔一起。” 傅云娇还想说,和妈妈坐吧。 小也直接牵了蒋勋绕去前面。 蒋勋经过她身边时,挑了下眉,状作无奈地说,“怎么办,傅云娇,你儿子好像更喜欢我一点。” 傅云娇不以为然,淡淡地说,“嗯,因为你心智跟他差不多。” 等走出几步,蒋勋才反应过来傅云娇是在暗讽他幼稚,噎了一句,回头闷声道, “谁跟你儿子差不多。” 存好包,小也挑了一只天蓝色的小飞象,拉着蒋勋过去。 他爬进座椅,欢快地招呼蒋勋,“蒋叔叔,快上来。” 蒋勋迈开一只腿,刚踩上台阶,突然有位工作人员拦住了他, “这位先生...非常抱歉,您恐怕不能乘坐这个。” “为什么?”蒋勋问。 工作人员错了措辞,略显为难地解释道,“因为我们这款设施不是无障碍设施,不支持...残疾人乘坐。” 残疾人...残疾人… 蒋勋缓缓放下那条腿,想说些什么,但是又想,能说些什么呢。 儿童乐园中,人们为编织一个美梦,可以假扮米老鼠,可以假扮唐老鸭,他们可以跨越物种,假扮童话世界里的人物。 但是蒋勋跨越不了。 他不是变形金刚,他永远也成为不了变形金刚。 鸣笛声响起,小飞象即将出发。 等雪停 第64节 工作人员又催促了他一遍,“先生,麻烦您先下去吧。” 小也懵懂地看着他,又看看其他人,捏着蒋勋的衣摆说,“蒋叔叔,你怎么不上来呀?” 蒋勋静静站在那。他在那短暂的几秒内,想明白了一件事—即使到了童话世界,他也不可能摆脱现实。 所以他轻轻抬手,呼唤傅云娇过来,“你陪小也吧,我在下面等你们。” 说完背过身,在众人好奇地打量中平静地走下台阶。 下台阶时,排队的人自动给他让了一条路。 一条反方向的路。 蒋勋的步调和往常无差,不急不慢,甚至连背影依然是挺拔的,但傅云娇凝视过去,蓦然在平静背后看出一丝形单影只。 蒋勋独自寻了个长椅,拍打开面上的落叶和浮尘,坐了下来。放眼瞧去,傅云娇和小也乘坐的小飞象升高降落。他的目光追随着他们,仿佛自己也在那辆飞车上。 他就在这时忽然意识到,随便吧,随便那些人如何看他,同情也好,看热闹也罢,只要自己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就不会在他身上停留超过三分钟。 反正幸福的人,看万事万物都是美好的。 只有不幸的人,才会热衷于对他人指指点点。 傅云娇和小也结束游玩后,让小也先去找蒋勋,自己走去礼品店挑选了两件商品。 小也一蹦一跳地坐到蒋勋身边,兴奋地和他分享道,“蒋叔叔!你看见了嘛,我刚刚飞起来啦,就像一只小鸟,呜地一下,张开了翅膀!。” 他说到高兴处,突然想到蒋勋没能和他一起玩,语带可惜地说,“哎呀,蒋叔叔你要是能在我旁边就好了。” 蒋勋抬手刮了他下巴的汗滴,没说话。 小也像是为了安慰他,从裤子口袋里又拿出一颗奶糖,剥开糖纸,塞进蒋勋嘴里说,“叔叔,没关系的,你等我长大,等以后我长大啦,我给你做一个更大更稳的小飞象。到时候你就能和我。还有我妈妈,我们三个人一起飞上天啦!” 等他长大...似乎是十多年之后的事。 蒋勋不禁想,十年后,他会在那么,他会在小也身边么?这问题问住了他。 他想了一会,悄悄凑近小也耳语道,“问你个事。” “什么事呀。”小也眨眨眼。 蒋勋压低声音,“你妈妈有没有跟你聊过我。” “聊过的呀。”小也诚实地点头,“我妈妈告诉我,让我别学你挑食。” “...” 咯嘣一声,蒋勋嘴里奶糖被碎咬成两半。 他深吸口气再问,“除了这个呢。” “除了这个...” “就...比如她有没有在你面前说,觉得蒋叔叔怎么怎么样。或者和你那个什么聂叔叔比起来怎么样,这种话她说过没?” 小也挠了挠小脑袋,回忆道,“我妈妈说...你比聂叔叔...” “嗯,比他怎么?” “比他...”小也脑袋转了转,终于想起妈妈说的话,咧嘴笑道,“比他吃得要多的多的多!” “....” 一道黑线从蒋勋太阳穴直拉到下颌角... 傅云娇从礼品店出来,手握两支甜筒,远远地,瞧见长椅上两人脑袋叠在一块,小声交谈着什么。 等她走近,蒋勋昵了眼她,面色不佳。 傅云娇以为他还在介怀被工作人员阻拦的事,好心给他递了支甜筒,半哄道,“我查过了,游乐园有些项目有无障碍设施,而且也不危险,等会我们就去玩吧。” “哦。” 蒋勋脸色还是沉的。 傅云娇碰了碰他肩膀,“别不开心了,吃点甜食吧,心情也会变好。” 蒋勋却没收下她的好意,站起身,拍了拍裤腿,斜着嘴角说, “不吃,免得又被人嫌弃吃得多。” 随后又不咸不淡地补上句,“吃几顿饭被某人记到现在,对她的好是一点不记得。小也,你可不能学她。” 小也问,“蒋叔叔,某人是谁?” 蒋勋余光扫过“某人”,嘴角一勾,说,“某人是谁,某人自己知道。” 被唤作某人的人根本不搭理他,自顾地咬下一口甜筒尖,留了句,“爱吃不吃。” 自己便往前走了。 午饭时间,傅云娇和苏妙相约在「明日世界」园区碰面。 苏妙和赵北北刚坐完激流勇进,身上还湿哒哒地挂着水滴。 赵北北头回玩刺激项目,整个人没缓过神,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苏妙笑话他胆子小,惟妙惟肖地向傅云娇模仿赵北北在漆黑山洞里如何像个小鹌鹑似地缩在她怀里,生怕被过山车甩出去。 赵北北红着脸,小声辩解道,“我...我不是..怕,我是太紧张了...” “不怕?不怕你捏我手捏那么紧干嘛。”苏妙逗他,“哦..是想故意占我便宜?” “我哪有...”赵北北脸红得像颗番茄。 苏妙更是乐不可支,“哟哟,小姑娘脸红了,害羞咯。” 傅云娇看不下去,解救他道,“好啦,苏妙你别开他玩笑了。大家都饿了吧,我们抓紧时间先去吃饭。等会儿花车游行就要开始了。” 他们挤进人堆,好不容易找到张四人桌,傅云娇和赵北北去买餐食,苏妙和蒋勋负责照看小也。 点餐处排了长长的一队,小也坐了会,忽然扯了扯蒋勋的袖子,小声喊了句,“蒋叔叔...” “嗯?”蒋勋俯身看他。 “想嘘嘘...”小也小声说。 蒋勋没听清。 他又扭扭捏捏重复了遍。 这次蒋勋听见了。 他抬头找了圈洗手间的方向,对苏妙说,“苏姐,你在这看下桌,我带他去趟洗手间。” 苏妙应说,“行,这里人多,你们小心点,别走丢了。” 蒋勋答,放心,他是六岁,我又不是。然后牵起小也走进人流。 取餐处排起长长的一队,如同看不到尾巴的贪吃蛇,到处是嘈杂。 傅云娇和赵北北端着餐盘,穿梭在狭窄的过道间,一边小心避让,一边留心饮料洒出。 待他们终于穿过层层人墙,回到桌边,却见桌前空空如也,只有苏妙背的一只帆布包。 “欸?他们人呢?”赵北北放下餐盘,四处张望着。 傅云娇也生了疑,当即拿出手机拨打蒋勋电话。电话那边没人接听,傅云娇渐渐升起种不安感。 或许是她的第六感作祟,在打第三次电话时,傅云娇后背汗毛莫名竖了起来... 赵北北在旁也是不知所措。 过了许久,电话总算被接起。 傅云娇焦急道,“喂?蒋勋..你们去哪了?” “喂!娇娇,是我!”接通电话的人竟是苏妙, 她虽说是个急性子,傅云娇却很少听她有这样心急火燎的声音,背景喧闹,傅云娇捂住一只耳朵,才听清她在那焦灼地呼喊, “你快过来!...快点!蒋勋和人打起来了!” 傅云娇问了几句,苏妙来不及解释究竟,说了个具体位置,电话就被中途掐断了。 傅云娇心中大骇,顾不上管其他,拉起赵北北,拨开人群便冲了过去。 不过是几百米只隔,可碍于人多,等傅云娇赶到,事发处早已围堵得水泄不通。 桌椅板凳倒了一地,小也在一群大人间哭得满脸是泪,缩在桌角一声声抽噎着。见到她来,哇地一声哭出来, “妈妈...” 傅云娇抱着他,强镇定道,“小也别怕,妈妈来了。” 她说话时匆匆瞥过一圈,蒋勋对面站了一个女人,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而他独独一人,胸口,背后都挂了褐色的液汁,再细看,他的颈间有几道明显的抓痕。 傅云娇觉得大脑里轰地一声响,接着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 “怎么回事。”她转向蒋勋,眼底藏不住愠怒,“他们打你了?” “哎!你别想倒打一耙!是你老公先动的手!”对面女人恶狠狠瞪着傅云娇,骂道,“你看看他把我儿子打成什么样,他还威胁我儿子,说要把他头拧下来!什么人啊,看着斯文,其实心坏得很,怪不得是个残废” 傅云娇不理会她,走向蒋勋,“把头低下来,我看看。” 蒋勋咬着唇,不发一言。 傅云娇说,“低下来。” 蒋勋梗着脖颈,傅云娇直接伸手,掰过他的脸。 他的唇角有一块青色,傅云娇手指覆上,蒋勋忍痛嘶了声,傅云娇眼眸一沉。 “你们打他了。” 她这次说的是肯定句。 “报警,调监控。”傅云娇对那女人说,“你别想走。” “呵,报警?你报啊!当我怕你?我儿子才十五岁,来来来,你赶紧报警,我倒要看看警察来了怎么判!” 十五岁...未成年... 傅云娇脑中闪过一个极其恐怖的回忆-许筠就是死在那些杂种手上的。 她盯住那些还带着稚气的脸,指甲死命掐在掌心,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们在笑,他们一定是在笑。他们在窃喜,窃喜法律奈何不了他们。 等雪停 第65节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他们杀死许筠时,一定也带着这样得逞的笑。 第44章 夏日游乐园(三) 园区巡查员很快过来维持秩序,苏妙把事情经过快速讲了一通。起因是蒋勋陪小也去洗手间的路上,小也不小心撞到了那几个孩子,打翻了他们手里的可乐。 小也还未道歉,那几个孩子就仗着个高推了他一把,他撞到桌腿,当场疼得眼泪汪汪。蒋勋跟在身后,哪忍得了,直接上去钳制住高个男孩的手,教训了他几句。谁知那几个孩子看蒋勋腿脚不便,不仅出言不逊还和他动起了手。 推搡间,孩子的妈妈冲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伤了他的脖颈。蒋勋一边为了护着小也,一边又忌惮着是女人,不敢真下手。而为首的孩子趁乱扬起板凳就砸向他的脸,还好蒋勋余光瞄见,及时避开,这才仅仅擦伤了嘴角。 苏妙解释期间,蒋勋就那么沉默地低着头,没支声,也展露什么情绪。但傅云娇看见他死命抵在桌角的拳头和起伏的呼吸声,猜想他一定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女人还在嚣张地叫嚷,哪怕巡查员在场,她也不让分毫。 “本来就是你们先动的手!怎么啦,我们还手有错?” 苏妙两手叉腰,气急道,“还你大爷的手!你们四个打一个,要不要脸?” “你说谁不要脸!” “你指什么指,我就说你了怎么样!” “你再说一遍!” “你耳朵聋了?!” 眼见双方都跟斗鸡似的红了眼,巡查员连忙拦道,“好了好了,都少说一句,孩子还在这,你们当大人的怎么也得给孩子做个榜样吧。这件事两方都有错,互相各退一步,道个歉,讲个和吧。” 女人尖声驳斥道,“我凭什么给他道歉?” 巡查员看了看蒋勋,好声劝她说,“别人毕竟是残疾人,你得有点爱心。再说你们把他打伤了,也是要负责任的。” 女人鼻孔哼了声,阴阳怪气起来,“残疾人怎么了?他腿又不是我弄断的,嘿,我说你们园区也是搞笑,什么人的钱都要赚?瘸了腿的,还出来晃悠,真是浪费国家资源,你看看他,他打架的时候怎么一点没表现出来残疾?现在想卖惨,我呸!” “女士,你这样说话就很不尊重人了。”巡查员瞧出对方就是个不讲理的,转身无奈地看着傅云娇,那眼神像在说-要不你们先道歉算了。 外圈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所有的眼睛,把傅云娇逼进了死角。 好一阵静默。 “我们不道歉。”小@玫@瑰 傅云娇的声音很低,很平。 事情不落到自己头上,谁都能劝别人大度。说宽容,说原谅,多容易简单,薄唇两片一搭,轻飘飘一句。 可是凭什么就该原谅?凭什么就该他们打碎了牙活血吞? 傅云娇放不过他们,也说服不了自己。 “这件事,我们不会道歉。” 她昂起头,定定地注视那个女人,眼底是凉的。 “未成年人动手,没人管得了他们。但是你。” “你别想脱的了干系。” 女人轻蔑地笑了起来,眉毛一角挑得老高,像个唱戏的旦角,厉声说, “哟,你吓我啊?” “我不是吓你。”傅云娇的声音仍是平淡的,但她一步步走向她, “刚才打架的过程我已经录下来了,如果我发到网上,你猜会不会有人看。我们的账号虽然粉丝数不多,但多少还是有点影响的,另外,你孩子胸口别的是思达高中的校徽,据我了解,这个高中是私立学校,一年学费就要 28 万。而刚刚我无意间看到你背包里掉出来的资料,封面上文件名写的是某某服务中心。我猜那是你的单位吧。你的工资够负担你孩子的学费么?还是说..你是一个中层干部,才敢有这么足的底气?” 半真半假的话,因为傅云娇笃定的语气,反倒显得有了分量。 女人没想到她刚来一会,能留心到这些,她明显被她的问题问蒙了神,惶惶皱了皱眉,问,“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就是想告诉你,别低估了网络,现在信息都是透明的,只要半小时,你的工作,家庭住址,还有人际关系都能被网友搜索出来。当然,我不赞成网络暴力。可是事情闹大的话,结果怎么样我也控制不了。” “如果你不想自己的撒泼丑态被数千万人观看,我劝你,趁我还心平气和和你讲道理的时候,好好赔礼道歉。” 傅云娇的音量不高,但在场每个人都听到了。 巡回员偷瞄了傅云娇的神情,心里估摸道,这人看着斯斯文文的,没想骨子硬,铁了心不愿息事宁人。这下针尖对麦芒,他帮哪头说话都落不着好,还是闭上嘴让他们自己调解去吧。 众人议论纷起,还有不少围观者已经举起手机。 女人愣在原地,眨了几下眼,做贼心虚似地拉过捂了捂背包,拉过孩子挡在身后说, “拍什么拍啊,有什么可拍的!” 苏妙突然明白了傅云娇的打算,两步跨到她身边,帮腔道,“哎呦,这下怕丢脸了?没事,你丢脸不要紧,反正你脸皮厚了几十年也习惯了,但是小孩子要是出了名,那学校老师同学怎么看他啊?弄不好还会遭受排挤欺负,产生心理问题,啧啧啧,这孩子这辈子就完了。” 打蛇打七寸。 苏妙这两句话精准地钉在了女人的软肋上,女人能不顾自己,可不能不顾孩子。 她的气焰锐减,脸灰白了阵,却还想再争一争,压着喉咙问,“说吧,你想要多少钱私了。” “我不要钱。”傅云娇凝着她,一字一句咬着音节说, “我要你认错,赔礼,道歉。” 她侧身,让出空位,抬手指向蒋勋的方向,对女人和她身后的孩子,没有退让。 她迎上所有人的目光,在一片静默里,坚定地说,“我要你向他,说对不起,说你错了,你听明白了吗!” 心中潜藏的波动顷刻发泄在这句话上,她的强硬,盖住一切心事。 重重心事,重重回忆,想当初,若她能够替许筠也争回来一个公道... 或许...或许.... 傅云娇合紧嘴唇,沉重地,轻不可闻地,在心底问自己,或许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 事情处理完,他们早已错过花车游行的时间。 众人四散,物归原位。 好心情被无端搅坏,苏妙踢了脚碎石子,然后整了整脸面,换上一副温和的笑,拍着蒋勋肩膀说,“出门在外,总会遇到些烂人烂事,好歹他们也道歉了,你别放心上,要不先回去擦点药吧,我看你脖子上那几道抓痕都有点渗血珠了。” 蒋勋没说话,头低着,五官似都要埋进胸腔里。 苏妙挠挠头,想他大概没碰见过这种无理取闹的事,一时适应不过来,心里积怨了委屈, 于是给傅云娇递了眼色,唇语道,“怎么办。” 傅云娇叹了声,对他们说,“大家今天都累了,你们回去休息吧,明天晚点上班。” 苏妙和赵北北互看一眼,留下几句安慰之言后,悄身离开。 午后正是好光景,霞光旖云,金灿灿的,像新鲜的稻谷颜色。 傅云娇把蒋勋和小也带到偏僻处,他们坐在花坛边。傅云娇掏出湿巾,递给蒋勋,“先把脸擦一下。” 蒋勋木木地坐着,神思倦怠,衣上污渍经风一吹,发干发硬,裹在皮肤上,黏腻得像块捕蝇纸。 傅云娇看了,微微不忍。 她拆出纸巾,握过蒋勋的手,慢慢擦拭他的手指,慢慢地,他干净的指缝里夹了灰泥,掌心还有处红痕,傅云娇耐心地擦着,除此之外,不知道该说什么。 言语是轻薄的,寡淡的,传达不出内心十分之一的触动。 她擦完他的一只手,又想再去擦拭他唇边的伤口。 蒋勋转过脸,轻轻拂开她的手。 日光将他的脸勾勒出两半,一半蕴着光亮,带了年轻的傲气,另一半,隐在暗处,眉目间黯然,像蒙了灰的珍珠, 有种隐隐的哀愁。 “对不起啊。”他轻轻说了一句,“没照顾好他。” 傅云娇知道他指的是谁。 他长久的沉默背后,是自责,是失望。他难过的不仅是自己遭遇到的这些,而是一种让小也目睹现实的锋利被伤害后的无能为力。 他以为他可以做到很多事,但是他太高估了自己。 没来由地,傅云娇的心似被日光烫了一下,有雾气升腾,她赶忙垂下头,把纸巾握紧又握紧。 她忽然觉得要是今天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好了,她已经千锤百炼到可以应对各种人,可是蒋勋,他不该受这种窝囊气的。 她不想他受别人的白眼和非议。 “这跟你没关系。”傅云娇平复呼吸,怕他看出端倪,吐出一口气,再抬眼,对他说,“是他们的错。” 蒋勋一动未动,低低道了句,嗯。 回去路上,傅云娇打了辆车。 他们并排坐在后座,小也伏在她的膝上已沉沉睡去。孩子总归是孩子,过去的事,哭过后就能忘了,可大人不行。大人对于某些事是健忘的,比如记不得两天前和谁说了什么样的话,比如记不得一年前遇见过什么样的人。可另一些事,他们却能记得很久很久。 蒋勋面朝窗外,手肘撑在窗框上,侧影单薄。 傅云娇几乎未见过这样的他,安静地令人担忧。她觉得或许,他只是累了。又或许,他的身体里有个无尽的缝隙,把一切情绪都吸附了进去。 傅云娇轻轻喊了他一句,“蒋勋...你...” 风声吹散了她想要说的话。 蒋勋默默转过头,视线淡淡地落在她眼里。傅云娇忽然难过了一下,因为她在他的眼里看出了低落。 她也说不出是怎么了,她将手心朝上,缓缓接近他的右手。他的手折叠着,与座椅形成了一个类似拱形的空隙,而傅云娇将自己的手缩进这个空隙中,再翻转,贴上他的掌心。接触的一刹那,他的手掌有金属的冰冷,一如她第一次搀起他时那样。 但是傅云娇却又觉得,他的手应当是温热的。 他这个人,应当是温热的。 她贴着他的掌,蒋勋微微颤动了几秒,随后,他缩起五指,紧紧地包裹住她的手。 蒋勋设想过,也许有一天,他能和傅云娇会牵手,像一对正常的情侣那样,漫步在步道间。在他的想象中,那时的心情可能会兴奋,可能会悸动。 但是现在,有另一种感受取代了他们,那就是平静。平静而又踏实。尽管他知道,傅云娇的举动,其实并不包含情爱,有的不过是对他的一点点宽慰。 她想用她的手,抚平他心间的褶皱,想告诉他-没事的,还有我在呢。 这种温情,一直持续到车停在公寓楼下。 蒋勋先松开了她的手,说,你们回去吧。 等雪停 第66节 傅云娇犹豫片刻,问,“你要不要一起上来,我帮你..把伤口处理一下?” 蒋勋说,“不用,回去会有关姨照顾我,你不用担心。” 傅云娇想想,点头说好,随后托起小也,抱在肩上,蒋勋替她开了车门。 傅云娇抱着小也走出两三步,再回身,蒋勋摇下车窗,问,怎么了。 傅云娇走过来,俯身,看着后椅上的他说,“蒋勋,不管别人怎么看你,那都不重要。我从来没觉得你...” “我知道。”蒋勋打断她,勉强挤出一个笑,“我都知道的,你快上去吧。” “嗯。”傅云娇答应着,人还是站在他窗前。 “还有事?”蒋勋说。 傅云娇浅浅咬了下唇,低声说,“不论如何,还是很谢谢你能护着小也。我明天...给你做牛肉吃,好不好。” 蒋勋笑了笑,说,“好。” “那...明天见。” “明天见。” 目送傅云娇身影渐远,司机瞄向后视镜,问蒋勋道,“诶,小伙子,别看了,你到底要去哪啊?” 蒋勋收回视线,泄了劲,疲惫地向后靠去, “麻烦你再绕两圈,然后再开回这儿吧。” “绕两圈?” “对。” “行吧...” 司机看他疲乏的样子,也不便多问什么,按他说的,发动车辆,匀速驶向下个路口。 蒋勋回到住处,天色刚晚。 他拧开房门,迎接一室的昏暗和清冷,拖着身子,走到客厅正中摆放的一张单人床上,倒了下去。 他脱下假肢,搓揉起红肿的残肢末端。揉了会,疼痛仍未缓解,蒋勋翻开抽屉,找了片药丸,没倒水,直接仰头吞下。接着脱了上衣,裸着臂膀钻进薄被,昏沉地睡了过去。 无人知晓他做了什么梦。 天亮后,连蒋勋自己也记不清了。 第45章 某些(一) 那天过后,大家说话都小心谨慎地,怕再提起游乐园发生的意外。 蒋勋脖颈上的疤痕,抹了药,三天后开始结痂。 傅云娇时不时便来查看他的伤势,蒋勋重新恢复到往常的神态,惯性地勾着唇角,说,“老板娘是不是太关心我了,一点小伤,至于盯着我看么。” 傅云娇没否认,偏过头看他被抓伤的皮肤留下淡粉色的印记,淡淡道,“嗯,怕你破了相。” 她呼出的气息,萦绕在蒋勋伤处,像有猫舌舔舐。 蒋勋喉结痒了下...不经意地,覆上傅云娇的手。 他的手指很快被傅云娇拧了回来,她瞥向周围,又瞪了他眼,再背身慌忙躲开他。 蒋勋笑着,舒展开双臂,看她飘摇得像云边的裙摆,想到了些什么。 日历掀开下一页,七月,店铺直播逐渐走上正轨。 蒋勋和苏妙为提高人气,安排赵北北和傅云娇分时段直播,赵北北负责上午 11-2 点展示成品引流,傅云娇负责晚 9-12 点,制作甲片接单。 凭借出色的手绘技术和独特配色,再加上第一波客户使用后的反馈,店铺等级提到两颗心,傅云娇很快吸引到一批回头客。 有一名网友,在后台留言自己月末要举行婚礼,想定制一副符合她婚礼主题的穿戴甲。 蒋勋借由这笔订单,发现了新商机。 能够举办一场完美的婚礼,大概是每一位准新娘的梦想。因此不论从婚纱,到礼服,妆发甚至婚鞋,都需要精心准备。 而在婚礼仪式中,更为重要的是交换对接这一环节,通常情况下,婚礼摄像师都会在新娘带上钻戒的那刻,予以手部特写,凸显钻戒的精致。 这就体现了美甲的重要性,大多数新娘都会选择婚礼当天佩戴穿戴甲。但是传统美甲店的穿戴甲是工厂批量生产,款式多有雷同。于是蒋勋抓住时机,迅速联系到一家婚礼设计公司,与他们谈成合作意向。 他们可以提前在新娘挑选礼服,挑选婚礼场地时,全程跟进,根据新娘的喜好来定制穿戴甲。价格比常规款提升 20%,其中 10%让利给设计公司作为佣金。 婚礼设计公司的督导考虑后,欣然同意,毕竟这事对他们不需要任何成本投入,只需要稍微引荐一下,便能有提成入账,何乐不为呢。 坏事好事,一件件交替,生活如同列车,即便你多想让他停留,他也会缓缓前行。 七月的第二个星期,傅云娇给小也报名了幼儿园的游学活动。 一行八个孩子,由老师带队,去往西海边。 小也没离开过傅云娇身边,对即将到来的旅行,半是新奇,半是害怕。 傅云娇鼓励他说,“小也长大啦,妈妈不可能一直配在你身边的。你要尝试自己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不管遇到什么困难,要坚强一点,告诉老师或者妈妈,我们帮你一起解决好吗。” 小也懂事地点点头,搂住傅云娇说,“妈妈,我会想你的。” 傅云娇笑了说,“不过去一个星期,回来就能再见到妈妈啦。” “一星期我也会很想很想你的。”小也钻进傅云娇怀里。 令傅云娇没有预料到的是,看似短暂的一周,却因为一场台风侵袭,无限延期... 台风由海岸过境,犹如一头失控的野兽,以惊人的速度横扫过北城。 整个北城的天空,如灌了铅,阴霾地盖在高楼顶端。 小也的游学队伍滞留在西海,老师为保孩子们的安全,推迟回城日期,将他们留在酒店中,躲避台风干扰。 幸而孩子们人多并不会觉得孤单。 傅云娇通过视频电话,知晓小也一切都好,心放下来,安慰他说不用害怕,乖乖听老师的话,千万别出去乱跑。 小也那头交通受阻,北城亦然。 强降雨导致北城主干道积水过漫,公交车停运,路上行人无几。傅云娇关了店门,暂停营业,叮嘱苏妙他们在家避避台风天。接下来的订单,她一个人完成即可。 和婚礼设计公司谈成合作后,傅云娇共接到两笔订单。 其中比较特殊的一笔,新娘是一位摇滚乐队贝斯手。酷爱哥特风,不仅婚纱,配饰都选为黑色系,连婚礼场地更是融合了大量哥特元素。 傅云娇根据她提出的要求,画了几幅草图,新娘挑出其中一幅长甲,建议再添上金属链条和金色水钻作为点缀。 傅云娇当即说好,新进了几款不同金黑色系的配饰。据物流信息显示,快递前些天就已经到了公寓附近的配送站,只是由于缺少人员配送,一直积压在仓库。 傅云娇费了功夫联系上快递站值班员,让他拍了照后,发现包裹一角已经被水浸泡,纸板隐约有受潮生霉的迹象。她担心再放下去,那批链饰会生锈,遥遥看着窗外急如银针的大雨,思索再三,还是撑起伞,开门走了出去。 快递点距离公寓一公里,公寓后的一条街,本是小有名气的酒吧一条街,汇集了不少玩乐场所。 刚入夜,若按平时,这里的热闹和喧哗刚刚开始,然而今天,万籁俱静,连过路的人影傅云娇也没看见一个。 大雨摇曳在路灯下,傅云娇踉跄地趟过积水,到达快递站时,身上衣物已被浇得湿透。 她收起伞,抹了把下巴上的水珠,挨着货架一件件找过去。 照片里包裹显着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正方体。可等傅云娇见到实物,才发现那箱子比她想象的要大出一倍。 她问值班的大爷,能不能借个小推车使使,隔天就还回来。 大爷眼睛盯着电视机,根本没听见傅云娇开口。 傅云娇顺着值班室的小窗看去,电视中正在播报一则社会新闻,内容大致是近日北城突发几起入室抢劫案,警方告诫广大单身独居女性提高警惕,出行注意关锁好门窗。 傅云娇着急回去,提高音量又询问了遍, 大爷看了看她,不耐地摆摆手说,“哪有推车,这么大的雨,除了你谁来取快递。你取完赶紧走,我要锁门睡觉了。” 傅云娇见大爷不好沟通,自己过来也确实打扰他休息。便没再提接推车的事,胳膊夹着雨伞,两手使力抬起纸箱,挪动到门边。 正弯腰想抱起纸箱时,口袋电话响起,傅云娇看了眼来电人-是蒋勋。 “你在干吗?”他问得突然,傅云娇愣了愣,说,“我在外面,你有什么事?” “哦...没事,就是想和你说..婚礼订单我和设计公司沟通好了,因为台风影响,那对新人决定推迟两周举行,所以你不用急着赶单了。” 傅云娇低头看着纸箱,说,“知道了,材料我已经拿到,反正先做出来一款吧,没准还需要调整,留出时间总是好的。” “材料?”蒋勋在电话那头默了几秒,像是想起傅云娇说的是什么,问,“你去取快递了?” “嗯。” “傅云娇,我真是服了你!”傅云娇能清楚听见蒋勋吸了口气,还有衣物摩擦的声音, “你别走,在那等着我。” 他几近脱口而出,不待傅云娇再问,匆匆挂断电话。 剩下傅云娇疑惑地看着屏幕... 雨势似乎比先前小了些。 傅云娇撑开伞,她歪起一侧肩颈,头抵着伞把,将伞固定住,再用膝盖顶起纸箱下沿,墩了墩,拖紧底面,垂头走入雨中。 此时夜幕彻底笼罩了下来,街角的僻静让行走中的傅云娇略感不安。 狂风卷起伞面,树影婆娑,傅云娇被风扯得向后仰去,她赶忙压低重心,站稳,用下巴硌住伞柄,顶风走得又难又缓。 傅云娇抬头看了看被昏黄的路灯衬得更阴暗的小路。远远的,在一个背光的角落,隐隐看见停着一个人,罩了件硕大的黑色雨衣。 那个影子实在模糊,傅云娇不敢细看,把两手交叉,胳膊抵紧纸箱,低头快步走过去。路边偶有一两辆车子无声地擦过,车灯照过来,那人仍留在原处,像隐在黑夜里的一道烟。 伞面遮挡了她一部分视线,但凭直觉,傅云娇还是能感受到,那人朝她看了过来。 她把脚步放得更轻,头埋得更深。 与人影擦身而过的时候,傅云娇一路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可没等她安然走过,凄厉的一声猫叫,划破了黑白不明的夜幕。 傅云娇的手暗自抖了抖,她余光扫过身旁的人影,瞥见他脚下踩了一团模糊的皮毛,似是只野猫。 这么大的雨,这么暗的天,傅云娇脑中不禁浮现出恐怖电影的画面。 她并不是个胆小的人,只是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傅云娇匆匆一瞥后,心中警觉起来,赶紧将视线调开,只盼能快点走到小区门口。 一步,两步,石板路上的脚步声重叠交替... 等雪停 第67节 傅云娇分辨出,除她之外,相隔数米后,还有一人。她快走,那人也快走,她放缓,那人随着放缓。 傅云娇心头大骇,那人是照着她的脚步尾随上来了。她没法深想,只能蓄力咬紧牙关,抱着箱子想小跑两步。 奈何箱子过重,她托举半天,手臂已经是酸麻。而路面泥泞不堪,急雨打得她看不清来路。 那人不知不觉地跟近,傅云娇只觉得一颗心吊在嗓子眼,下一秒就要脱腔而出。她脚底打滑,疾步间可能撞上什么硬物,膝盖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但傅云娇顾不上查看,埋头继续向前走。 “有没有人,要是能遇到一个人就好了!哪怕有车经过也好啊!” 傅云娇在心内恳切地呼喊着,希望上天能听见她的心声。 然而眼看快走到岔路口,那人越走越近,傅云娇视线已能瞧见他的黑色雨披,她的大脑在一刹那闪过道白光,只能由本能操控,奋力地一手扛起纸箱过肩,另一手扯下雨伞,将两样都直丢向那人的面门。 也来不及看他有没有被砸中,趁他躲闪的间隙,傅云娇使出全身力气,拔腿狂奔到路口! 她感觉自己口腔鼻腔蔓延出血嗅味,可是她丝毫不敢停下,一边跑着,一边摸索口袋手机,谁料刚按下 110,在拐角处,猛然闪过一个人影。 “喂!傅云娇!” “啊!” 傅云娇被这一声平白无故的叫喊吓得失了魂,手机摔出老远,还没做出反应,那人长手伸来,一把扯过她,将她扯去他的背后。 相隔数米外,黑影脚步顿下,蒋勋凝视着他,眼光渗寒得像要杀人。他上前一步,把伞举过傅云娇的头顶,刻意高声说, “你跑什么,都说了我去接你。” 黑影继续和蒋勋对视着,仿佛在判断他们的关系。 蒋勋单手搂过傅云娇肩膀,加重了力气,把她往自己怀里带去,傅云娇下意识拽紧他的衣摆,难以控制地哆嗦着。 “快回去吃饭吧,家里人都等着呢。” 傅云娇牙关打颤...从喉咙勉强刮出一个字。“好...” “走。” 傅云娇脸色灰白,发上衣上皆是雨水,她仰头,看蒋勋下颌处也在滴答水滴... “你...” “别回头。”蒋勋低声说,“往前走。” 那黑影的身份不明,蒋勋也判断不出他有没有携带什么刀具,若真有正面冲突,他怕他护不住傅云娇。 最好的办法是先带她离开。 蒋勋搂住她,一步步,往前行,直到走到公寓保安亭,他再回望,看黑影已经不知去向,这才长长松出一口气。 他冲出来时太急,没有穿外套,这会被风吹走热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傅云娇察觉到了他的微凉的体温,停下脚步, 蒋勋看向她,蹙了蹙眉,问,“你没事吧。” 傅云娇唇畔颤抖,蒋勋拉过她,借着光,从上到下检查起,嘴里唠叨不停,“你说你,台风天瞎跑什么,没看新闻么,现在外面多危险啊。” “蒋勋...” “不是我说,那堆东西值几个钱,你这么大个人做事不考虑后果?” “蒋勋...” 傅云娇念着他的名字,蒋勋俯下身,拨开她湿透的发,问,“怎么了,被吓傻了?” 傅云娇轻轻摇头,她静了一会,抬头看着蒋勋,问出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蒋勋想了想,该如何回答, “我..回店里取趟东西。” “什么东西。” “我自己的东西。” 傅云娇看着他,他的眼神飘忽,果真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蒋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傅云娇又问了一遍。 “说了我来拿东西。” 气氛缓缓降温,再度被雨声占领。 鬓间的水滴,滴到蒋勋的锁骨处,他抬起手背,抹了把。 傅云娇盯着他,像一盏射灯,明晃晃地照在他眼前,能照清所有隐藏的角落。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为什么在这。” 蒋勋避无可避。 他两手插兜,撇眼说,“好了好了,我住这儿,行了吧。” “....你住哪?” “住你...楼上...” 灯下,风雨飘摇,雨水冲开一切隐秘的,令人遐想的假象。 这下避无可避的人,轮到了傅云娇。 *** 1702,单人间,平层。 门一开,傅云娇闻到来自蒋勋的,熟悉的气味。 房间里东西很少,客厅中央有一张单人床,单人沙发,单人衣柜。 家具简单,但是被蒋勋换过一轮,全是实木质的,床品,被罩皆是暗色系,白炽灯下,泛着丝绒光泽。 即使搬到这儿,蒋勋对于生活用品也依然保留着挑剔的原则。如果他事先没有告诉她,傅云娇会以为这就是个有轻微洁癖的人住的房子。 然而四周刻意安装的扶手和锯平的门框,都在提醒傅云娇,是他的住处,他真实地住在这里,和她同住一栋楼。 蒋勋侧身走进来,打开全部的灯,问,“你要不要喝点热水?” 傅云娇没回答。 他直走向厨房,打开橱柜,拿出两个白瓷杯,想了想,又从冰箱找出一盒牛奶,倒在杯中,送进微波炉,旋转按钮。 蒋勋转身,像个不太会招呼客人的主人,随手指了沙发道,“随便坐。” 傅云娇其实该走的,但是有种她也说不清的东西,留住了她。 也许是她想留下来,问清一些事,也许是她今晚惊吓过度,很需要和另一个人待在一起。 总之就是有这么个理由,成功说服了她,让她把门带上,走向蒋勋的单人沙发,坐了下来。 沙发轻微落陷,傅云娇手摸上边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衣服是湿的,她起身,看着沙发皮面的印渍,问蒋勋道,“有毛巾吗。” “浴室有干净的。”蒋勋探出身,“我带你去。” 浴室一隅,搁置一处铁架,上头摆放了几层蒋勋的洗漱用品。 他拿下一块柔软的长巾,递给傅云娇道,“你如果想洗澡的话...我可以给你找身新衣服。” 傅云娇想他会错了意,接过浴巾说,“不用,我就擦擦衣服。” “哦...”蒋勋低头看了眼自己脚尖。 “那你擦吧,我出去了。” “嗯。” 关上门,蒋勋站在门外,有些分神。他想起上一次和傅云娇共处还是在那个冬天。 如今已入夏,他们再次待在同一室内。这一次...这一次是不是会有些不一样。 蒋勋指腹揉了揉唇,很想叫停心内雀跃的那只海怪,他能听见他在嚎叫,他能感受到他在上蹿下跳。 但,还是慢慢来...慢慢来,别吓着她。 蒋勋放下手,深呼吸几下,走去厨房端出那杯温热的牛奶。 第46章 某些(二) 浴室的磨砂玻璃,虚化的不仅是蒋勋的背影,还有傅云娇的思绪。 毛巾是柔软的,带着被烘干后的余温,擦在颈间,如同一张网,将傅云娇包裹在回忆中。 密不透风。 有许多事她应当问的,比如他为何要搬离了那座在远山深涧的房子,比如他为何远离了优渥的生活,住到这里,住到了她的楼上。 然而,当她预感他会做出怎样的回答时,她便迟疑了。 是害怕么,是的,害怕的不仅是他的回答,更害怕的是自己因为某个答案,可能会动摇的内心。 她看向镜子,看镜子里自己微笑时,眼角拉扯的笑纹和一双没有波澜的眼睛。 她的人生已经事与愿违过太多次,所以清楚地知道,她早就过了那个能义无反顾的年纪。 人还是不要去够太过遥远的东西,她对自己说,你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谁能够在你的身后为你托底。 何必呢。 她轻轻团起毛巾,搭在肘处。 走出浴室时,蒋勋正端了瓷杯迎面过来。 他的衬衣完全打湿了,薄薄的一层,印在身上,隐隐显出他的肌肤。 傅云娇看了眼,低下头,把毛巾交还给他,“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走?”蒋勋没料到她这么快就要走,将瓷杯放上茶几,站到她面前, “你头发都没吹干。”他捡起一缕她搭在肩上的发尾。 傅云娇往旁让了步,偏过头说,“我回去吹。” 等雪停 第68节 “外面风大,你这样回去会得偏头痛。” “不会。”傅云娇走向玄关,把毛巾挂在椅背上,“下个楼就到了,怎么会被风吹。” “对啊,下个楼就到了,为什么着急走。”蒋勋跟在她身后,长腿一迈,又站定在她跟前,“我这儿有吹风机,你吹干头发再走。” 雨柱顺着窗沿滑落,淅淅沥沥,模糊不清。 蒋勋伸手,扯回她说,“淋了雨,不吹干会秃头。” 他半推着她,把她推回到那张单人沙发间,“你等我下,很快。” 他说着,走向里侧的卧室。 明明有间卧室,他却把单人床横亘在客厅,傅云娇猜不到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从沙发里站起,随他走过去。 “蒋勋,不用了。” 声音不大,蒋勋没有回应。 她只好又往前去,去到那扇半掩着的门前。 卧室开了一盏暖灯,灯影下,有他的拐杖,他的轮椅。还有一架跑步机,和各式组装复杂的训练器材。 他弯着腰,在矮柜前翻找,傅云娇看着,看着这间被他改装成复健房的卧室,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 “你...一个人在这住?” 她似乎问了句废话。 “不然呢。” 蒋勋从抽屉取出吹风,语调平常地说,“我一个人住很奇怪吗?” “不奇怪。只是...” 只是她没有想到,他会独自生活。 也许傅云娇对他的印象,仍停留在那个冬天-那个性格阴沉,整日躲在自己房间寡言冷语的他。 所以即使后来他说要靠自己,傅云娇也以为他只是图个新鲜,像许多为打发时间而找点事做的公子哥那样,白天上班,下班回家后依然能有人伺候着。 然而她没有想到他会真的,完完全全地抛开以前的一切。 蒋勋看她有些失神地站在门边,唤了她一声,问,“你怎么了?” 傅云娇摇摇头,“没怎么。” 蒋勋扬起手说,“这儿没座椅,吹头发不方便,去客厅吧。” 傅云娇想拒绝,但蒋勋直直走来,递出吹风。 “傅云娇,你今晚怎么了,是被吓到了?怎么老是愣愣地看着我。” 吹风机上有他的指印,是淋湿后的水汽。 傅云娇垂眼,见自己已半干的衣摆,再看向他。 他的发间湿漉漉的,一头黑发,雨湿后颜色更深,和他的眼睛一样。 “拿着啊。” 蒋勋又扬了扬吹风。 傅云娇只好接过,低声说,“你先换件衣服吧,当心感冒。” 蒋勋笑笑,拨开头发上的水珠。 客厅没有遮挡,蒋勋从衣柜里挑出一身干净的衣物,对傅云娇说,“你坐着,把头发吹干,我去浴室换。” 然后在拉开浴室门的一瞬,像是提前预判到了傅云娇的打算,又转头说,“不许趁我换衣服的时候走。” 傅云娇有种被看破的感觉, 她背过他,插上吹风,在吹风机响起的轻嗡声,说了句知道了。 头发吹干到一半,蒋勋从浴室出来, 他套了件卫衣,抽出张座椅坐在她对面,静静地撑着下巴看她。 傅云娇此时站在窗边,歪着一侧身子,长发顺滑而下,被风鼓起,像一面旗帜,又像是一片丝绸。 她的发飘荡着,手指穿梭在发间,去梳理他们,去拨动他们,连带着,拨动了蒋勋的心。 然后无缘故地,他站了起来,站到她的背后。 开始只是相隔一臂的距离,等靠近,那些发像变成了一根根丝线,牵引着他,慢慢地向前,最后贴近到她的脊背。 体温是热的,呼吸也是热的。 热气盈满胸腔,蒋勋喉结滚动了下。 将要伸手之际,那阵轻嗡声骤停,傅云娇下意识地转过身来。 他微微抬高的手,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停在半空... 四目相对,蒋勋觉得自己的喉咙像吹进了风沙,沙哑的,干燥的,绵延不绝的风沙。 雨还未停。 “我...” 蒋勋舔了舔唇,他迫切地需要为自己找一个理由。 而傅云娇什么也没说,她很快避开他视线,将手中线头收拢,缠绕好后说。 “头发吹干了,我要走了。” 她侧身绕过他,把吹风随手放在椅凳上,蒋勋从后,扯住她的腕,“等等。” 等什么?有什么可以等的。 傅云娇挣了下,蒋勋手指收拢,用了力。 “你等一会再走。”他转到她的身前。 傅云娇迫不得已,抬眼看他。 “你帮我擦了药再走。”蒋勋没有松手,靠近她一步,“下雨天,我腿会疼。” 他在示弱,企图能够多留她一会。 傅云娇说,“你自己擦药不行么,你不是不爱被别人看到...” “那是以前。”蒋勋注视着他,目光定格在她的脸上,鼻尖,嘴唇,轻轻地说, “再说你又不是没看过。” 一句话,把他们都带回到那个夜晚。 那个他裸露在她面前的,下着雪的夜晚。 那时他是讨厌她的,他讨厌被她看见自己的伤口,讨厌被她发现自己的残缺。 如同只断了臂膀的狼,在孤漠中徘徊,设防心极重,因为一旦被发现受了伤,便随时都有可能被其他兽类撕咬,吞噬,所以他本能地带刺,不愿任何人看到他的软肋。 然而如今,在她身边,他好像找到了一个安全的角落,一个让他能够坦然自己软处的归属地。于是他想将他的伤疤揭开给她看,他甚至希望当她看到他的伤疤时,能对他有一点点心疼,或许这种心疼,能够让他找到一丝爱意的可能。 可惜,感情是无法由人操控的。 真心不加粉饰,尤为炽热,炽热得像太阳,让傅云娇不敢直视。 蒋勋的温度,一点一滴,渗进她的皮肤里。 他说,“你帮帮我,嗯?好不好?帮我擦了药再走。” 缱绻的,微哑的尾音,软得好似不是他。 他握在她的腕上,她的心跳被他监听着。 两人都不说话 只有雨声在滴答...滴答... 数分钟的沉默后, 傅云娇昂头。 她的眼神很淡,“蒋勋,放开我。” 蒋勋纹丝未动。 傅云娇加重了语气,“放开我。” 他只得松手,退后。 某些答案其实已经很明了,只是一个人不愿说,一个人不愿认。 “谢谢你。” “我走了。” 傅云娇说完这两句,不去看蒋勋的表情,转身往门边走去。 门被拉开一小截,走廊间的感应灯亮起,光传入室内,可是只一瞬,便消失在傅云娇眼帘。 她不清楚到底蒋勋是如何在几秒内就追赶了上来,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被他拉扯进一个滚烫到骇人的怀抱。 只记得一刹那,天旋地转,她的后背压上了灯控开关。 然后满室的黑暗降临,她如同坠入深海,所有的感官,呼吸被无限放大。 她被禁锢在他的身下,灼热的,像烈焰一样的温度,快将她融化。 “蒋勋!” 傅云娇推他,掐他,用尽一切办法,也推不动他分毫。 蒋勋死死地将她压在门上,咬着牙,任由她胡乱地打。 她气急了,提膝朝他的腹部蹬去,他倒像是料到般,轻而易举地腾出只手,用力将她膝盖压下,随后整个人抵了上来, “傅云娇...”他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耳廓,傅云娇被烫得抖了下,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怎么对你了。” 等雪停 第69节 “你自己说你怎么对我了。” 他的委屈快要溢出来。 傅云娇别过头,视若无睹地说,“蒋勋你别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蒋勋苦笑了声,“究竟是我无理取闹还是你自己做贼心虚。” “你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你明明就对我有感觉的,你为什么总要这样对我。” 黑暗带给了蒋勋力量,他一手托起傅云娇的脸,在黑暗中找到她的眼睛,“你说啊。” “你在躲什么。” 沉重的呼吸,已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傅云娇被逼到了一个死角。 “蒋勋,我对你没什么感觉,你别自作多情。” “那你对我的好算什么?你留我在店里,你担心我身体,你在游乐园替我出头,这些我都知道。难道都是我自作多情?” “对。” 傅云娇一口咬定, “留你是因为缺人手,担心你身体也只是怕你会耽误工作。而在游乐园,是因为你保护了小也。如果不是你,换做另一个人,换做苏妙,赵北北,我也一样会替他们出头。” “并不是因为你。” “你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不同的,你听懂了吗。” 没什么不同的... 根本没什么不同... 蒋勋默念着几个字,忽然很轻地笑了下。 “你骗我。” 他重重地低下头,将她箍在双臂中, “傅云娇,你把我当傻子是不是。” “从你知道我喜欢你的那天开始,你就知道我对你是不同的。” “你一直都知道。” 是啊,她一直都知道... 可是她没有推开他。她没有赶走他。 她没有她应该有的狠厉和果决。 所以现在她落了下风,她被他抓住了把柄。 对峙与被对峙,心虚的人,丢盔弃甲。 “你说对我没有感觉,那我们验证一下好了。” 蒋勋缓缓脚尖后撤,拉开与她的距离。 在傅云娇终于能呼吸出一口气时, 下一秒,她的唇被另一片唇覆上... 柔软的,脆弱的。 不知章法,生涩又带着莽撞地碾过她的嘴角,鼻尖相碰,让傅云娇莫名想到一只小狗,或是小猫的微凉的鼻头。 这个吻,称不上是吻。 只是简单的触碰。 但傅云娇快要窒息。她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吞吐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蒋勋...” 他不理。 唇很快离开,托住她的手,移到下巴,掐住她。在她换气的间隔,顿一下,再次吻了上来。 这次的吻,绵长得如同一个雨季。 他似乎在黑暗中找到了她的上唇,衔在齿尖,咬了一下,继而含在他的唇下。 舔舐,反复。 呼吸渐深。 直到他的唇感到一阵刺痛,他知道她在咬他,他也知道那种疼痛是钻心的。 但他早已习惯了疼痛,他忍过比这更疼上百倍的痛。 所以他毫不在意,他耐心地闭上眼,去享受这种真切的疼痛。 时间过去多久,他们都没有了概念。 到最后,傅云娇已经不做回应。 她木然地松开牙齿,任由蒋勋辗转,仿佛灵魂和这具身体分离。此刻被他吻住的不是她,而只是一副躯壳。 蒋勋渐渐感受到她的冷淡。 他睁开眼,倏然对上一对没有任何情感的眼睛。 傅云娇的唇上有一道淡淡的血痕,是他的。 “验证完了吗。”她问。 那声音冷得让蒋勋心慌。 “接下来还想怎么验证。”她挺直腰,忽地顶上他身下某处坚硬, “想脱?” “还是想做。” 蒋勋慌忙挪开,哑声说,“...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她冷笑,手探进他的衣摆,蒋勋腰间肌肤战栗起来。 “这不是你想要的么。” “我不是...” “你不就是想证明我喜欢你么。” “...你别...这样。” “哪样?”傅云娇手向下,再向下。 蒋勋的眼波泛上一层水雾,他快要被她握住,他止住她, “傅云娇...你不要这样。” “你不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验证的么,来啊,你怕什么。” 比狠,谁不会呢, 她清楚在他吻住她时,她内心的颤动。 她是人,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她怎么可能会不起贪念呢。 可是他吻她时,她眼前又浮现了另一个人的脸。 那人离开了她,永远地离开了她。 所以她做不到,她太害怕那种拥有又失去的滋味。所以她宁愿把那些残存的念想都砸碎,砸个干净,让他们之 她拨开了蒋勋的手,用一种毁灭式的眼神,看着他。 在一片漆黑中,无所顾忌地看着他。 她把他推向了桌边,同时把自己推向了悬崖边,重新握住他和它。 蒋勋躺在桌面,桌面是冰凉的,而他却一点不觉得冷。 “傅云娇...”他的声音在颤抖。 傅云娇捂住他的唇。 余下的,他们之间,只有她的手,和他的喘息。 “你不是问我在躲什么吗。” “我现在告诉你。” “我在躲我自己。” “我有过一个爱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没有人能比他更好。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我拥有过爱,所以我知道,爱不全是美好的,他还伴有疼痛,心酸,和无尽的思念。” “也许你会以为,爱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地玩乐,可对我不是,爱太奢侈了。” “奢侈到我留不住他,也要不起他。” “蒋勋,如果说我对你没有动过心,那是假的。但是那不是爱。” 一道青紫色的闪电,在天边掠过。 雨不会停歇。 在惊涛骇浪后,蒋勋在傅云娇的手掌下爆发出一阵呜咽,夹杂了破碎的,细微的低吼。 傅云娇缓缓停下,她放开了他,她留在了悬崖之下。 “蒋勋,今天之后,我们两清,以后不要再见了。” “你回去吧,回你原来的地方,那才是你该在的地方。” 傅云娇关上门。 结束了,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等雪停 第70节 以一种最难堪的,最赤裸的方式。 结束了。 月亮注定要回到夜空,就像野草注定要回到土地。 这样很好,没什么不好的。 傅云娇笑了笑。 笑到没有发现,自己腮边沾了一滴轻不可察的泪。 第47章 爱人不可能到白头(一) 台风过后,街道积水渐消,北城宛若一片被浸泡过的玉佩,处处展露晶莹。 傅云娇熬了一夜,在店铺开张前,将两单新娘甲片赶制完成,装盒封层。 苏妙来时,看她趴在工作台上,过去推了推她,问,“怎么睡这了?” 傅云娇闻声睁开眼,坐了起来,额头压出道红印。 她转手活动开右臂经络,不带什么表情地说,“昨晚忙着赶工,到天亮有点困,就趴着眯了会。” 苏妙说,“怪不得,看你眼圈都熬红了。” “嗯...没事。”傅云娇浅浅答着,揉了下眼尾,起身去厨房倒水。 苏妙看了眼她微驼的脖颈,说,“你得注意休息,我看了预约表,今天下午才有到店客人。你去补会觉吧,上午打包发快递的事交给我和蒋勋就行。” 厨房中提水壶的人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她顿了顿,擦拭衣角后说,“他不会来了。” “谁?”苏妙没听清,走到门边问,“谁不来了?” “蒋勋。”傅云娇继续倒水,没抬头,对门外说,“一会咱们再招个人吧。” 苏妙愣了会。 有些话想说出口,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挠挠脸,支吾道,“你把他开除了?” “就当是吧。” “为什么呀?” “因为他不好好工作。” “这...”苏妙想了想,觉得还是得为蒋勋说句话,她把半边身子靠上门边道,“这你就有点冤枉人小蒋了啊,你看咱们直播也是他弄的,最近接的几笔生意也是他去谈成的。再说他每天勤勤恳恳陪着我们熬夜,怎么能说不好好工作呢。” 傅云娇慢慢喝着水,听她为蒋勋说了一通好话。最后放下水杯,从苏妙身旁擦过,还是那句,“再招个人吧。” 傅云娇是个做事有轻重的人,她要蒋勋走,苏妙猜测一定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但见她闭口不提,苏妙也不好再问,只能暗自嘟囔道,“这下到哪还能找到那么便宜好用的前台去啊...” 等回到房间,面对满室黑暗。傅云娇身体是困倦的,意识却越来越清醒。躺上床,闭上眼,那些回忆仿佛在跟她作对,把那一夜的滴滴点点,重放在她的脑中,像放一部无声默片。 无休无止。 她忘记自己究竟花了多久才睡过去,又忘记梦见了什么。 只是醒来后,天光照进窗沿,有一小块亮斑落在她的枕边。傅云娇盯着那光斑怔怔看了许久,抬手摸上去,枕边有些许凉意。 “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 傅云娇在心底说。 好的坏的,总会过去的,傅云娇,你该往前走了。 时至八月,这一月似乎如往常的每一个八月都没什么不同。 苏妙陆续面试过几个人,对比下来,总觉得差蒋勋那么一点。要不就是年纪小坐不住,要不就是性子急不会察言观色。选了一圈,觉得没一个合适的。 给傅云娇说后,她没说什么,只对苏妙说,遇不到好的人,就先空着吧,以后再说。 这一空,空到月末,招前台的事,谁都没再提。 人少了,傅云娇愈发繁忙,接单,制作,发货,每件事都亲力亲为。她给自己揽了很多活, 忙到没有时间去想一些事,累到沾枕头能睡过去。 只是偶尔有一次,乘电梯上楼时,鬼使神差般地按到了十七楼。 她走在空旷的长廊,就快要到那扇门前,又好像突然从梦里醒来一样,整个人停在寂寂长夜,被风吹翻了心绪。 她立在那门前,静静地站了一会。 门缝下没有亮光,门里头也没有声音。 回想起来,他们似乎还差一句再见。 蒋勋如她所愿,未再出现过。 傅云娇在那个雨夜摔坏了手机,等修好,取回后,发现微信里的消息都被清空。 她翻出列表下方和蒋勋的对话框,空白的,灰色的,像和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样。 她往下划拉了两下,犹豫会,最后点开他的头像,点击删除。 删除所有的,与他相关。 她的通讯录中有许多人,有些人只讲过一两句话,有些人加上后除了最开始的打招呼外,就互相安静地躺在彼此的联系人中,充当一具合格的网络尸体。 2080 个联系人,她从没主动删除过任何谁。 只是这次,为什么会要删除他,为什么独独要删除他。 傅云娇不想去深想。 人们总以为,告别是有预兆的。其实往往,告别就是在一刹那。 在某个转身之后,就永远不会再见。 傅云娇对自己说,人都会有感情,哪怕养只小猫小狗,离别时,总会有不舍。 况且是人呢。 所以她只是有一点点,还未适应,仅此一点而已。 八月中旬时,发生了几件事。 一是傅云娇受邀,去参加了那位贝斯手新娘的婚礼。婚礼在一座古堡教堂举行,漫天飘散着黑金色的气球和纱幔,有种冷冽又独特的庄重。 新娘对傅云娇设计的暗黑系美甲十分满意,因此特地送了张请柬,邀请他们来现场帮她佩戴穿戴甲,顺便吃个婚宴。 傅云娇和苏妙乘兴出席。 婚礼一切仪式从简,没有繁琐的接亲过程,也没有刻意煽情的桥段。但当看到新娘与新郎宣读结婚誓词时,傅云娇内心仍感受到一阵颤动。 「我将永远忠于你,而我的新娘,我愿你永远忠于自由。」 即使相隔数十米,宾客们依然能清晰看见新郎哽咽的嘴角,和他砸在指尖大颗的泪。 原来与心爱的人结婚,泪会不自觉从眼眶奔涌。原来与爱人相拥,背脊会止不住地颤抖。 傅云娇在那刻忽然明白,为何爱情故事可以写过数百年,人们仍会孜孜不倦。大概因为真爱是求不得的,无论贫穷或富有,疾病或健康。 它都平等地,求不得。 也许是因为太过求不得,所以人们尤其期待,这种幸运会在某一日降临在自己身上。 因为除了期待与祈祷,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另一件事,小云的中考成绩出来,不好不坏,聂桉提心吊胆了半个月,最终在小云收到一所普通高中录取通知后松了口气。 小云亦松口气,不仅因为考学结果,还因为录取的学校离她想见的人,仅仅相邻两条街。 傅云娇是在去聂桉家的路上,偶遇到他们。 男生高出小云大半个头,宽大的校服松散地系在腰间,步调缓慢,一手转着篮球,另只手端了杯喝到一半的奶茶。 他们隔了一些距离,小云低头玩手机,男孩不说话。只在有行车穿过时,提了她的后领,往自己身边扯过来,说了声,“看路啊你。” 漫不经心的语气,让傅云娇在听到时,突然想到另一个人。 极其短暂的一个碎片,闪过她脑中,挑起她回忆里的一根弦。 再反应过来,小云已回头看见她。她一下羞了脸,小声喊了句,“娇娇姐...” 傅云娇笑了笑,看她略带慌乱地挣开男生的手。 夕阳斜下,霞光衬映出剪影。 男生随她一齐回头,见到傅云娇的瞬间,动作也不自然起来。 小云推开他胳膊,低声说,“你先回去吧。” 男生哦了声,把校服解开,搭上手肘。从傅云娇身旁经过,又小跑两步折返回来,把手里那杯奶茶塞给小云,说,“晚上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知道了。”小云瞄了眼傅云娇,推着男生后背催促他离开。 少年很快跑远,小云咬了咬吸管,拉住傅云娇袖口说,“别告诉我爸啊...” 傅云娇转身笑着看她,看得小云害羞地一张脸映出红晕才答应为她保密。临进小区前,还是不忘揶揄道,“男孩子蛮帅的,你眼光不错。” 小云扬起脸,“当然,不光长得帅,还会打篮球,会数学,是我们班班长呢。” 傅云娇说,“那恭喜你,把他追到手。” 小云傲娇道,“谁说是我追的,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 “哪会有人傻傻送上门呢。”傅云娇说,“傻傻送上门的那个,才是先动心的吧。” 她话说到开头,戛然而止...像突然断线的信号,好半天,才恢复连接。 小云喊了声她,傅云娇回神,眨了眨眼。 “娇娇姐,你怎么了?” “没怎么...想到件事而已。” “什么事啊?” 等雪停 第71节 “一件小事...没什么重要的,走吧,天就要黑了。”傅云娇说。 庆贺小云升学的那顿饭一直吃到后半夜。每个人都喝了许多酒。 酒至深处,各人心事摇晃在杯中。 苏妙和傅云娇一起吐槽北城的夏天炎热,一起抱怨北城的冬季阴冷。 北城离他们的家乡很远,所以异乡人在这儿像浮萍,处处飘零,处处遗憾。 说到后来,苏妙歪着脑袋,掰着指头看天说,“哎...天上怎么挂了两个月亮?” 傅云娇知道她这是喝醉了。 喝醉后的苏妙,每一下咂唇都变得极为缓慢。 她撑头凝住天边的月亮,凝了许久,淡淡地说,“我想我妈了。” 傅云娇揽过她的肩,苏妙轻轻吸了下鼻子。 “娇娇...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挣够钱啊...” “快了。” 傅云娇接过她手里酒瓶,给自己满上一杯。 “自己喝容易醉,我陪你。”聂桉看着,递来空杯。 傅云娇含笑又为他斟满, “这一杯,敬我们能发财,能挣到钱。” “挣他个五十万!”苏妙雄心壮志地举起杯。 聂桉笑说,“我不用那么多,三十万就够了。” “哎呀,做梦还是得做个大的,万一实现了呢!” 苏妙豪迈地撞上他的杯沿,酒洒了出来,她仰头就着杯口,吸溜一口喝尽。 放下杯,苏妙扭过头来问傅云娇,“你呢,你有钱了想干什么?” “我...”傅云娇抿唇笑了,“可能开间分店?” “诶..你怎么除了开店就是开店?不能想点别的?买车买房之类的?” “嗯...也对,买车买房吧,如果有钱的话。” “除了这个呢,你还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苏妙凑过来,呼出酒气,“那种你特别想做,但是又做不了的事。” 傅云娇沉默了一刻。 她端起酒杯,喝下一口。酒精流入血液,有些白日不敢说出口的白日梦,或许可以宣之于口了。 反正在清醒后,谁也不会记得。 所以傅云娇可以放心大胆地说, “如果有了钱..我想再重新选一次。” “选什么?” “选画画...” “画画?”苏妙舌头打了个结,“你现在每天不都在画么...在那些指甲盖上画来画去的。” “嗯...好像是在画画..可又有点不一样。”傅云娇低下头,“如果可以的话,想不为别人为自己画一次,画我喜欢的。” “你喜欢的...”苏妙盯着杯底喃喃道,“我们能吗...做我们自己喜欢的事...喜欢我们自己喜欢的人...过我们喜欢的生活,我们有这个资格吗?” “也许...会有吧。” 未来的事,有谁能知道呢。 “你不是说,做梦就得做个大的吗。” 傅云娇拥住苏妙,与她抵头沉醉在夏夜微风间。 聂桉不作声,遥遥注视着这一幕,独自喝尽了最后一口酒。 那天之后,傅云娇开始为小也寻找学校奔波起来。 因为户口受限的缘故,小也能选择的公立学校很少。 傅云娇托了几层关系,通过中介打听到,若想送小也去北城教育资源好点的那几所学校,首先得满足跟父母户籍以及家庭住房三者一致,且均在该校教育服务区内。 要想达到这个要求,一是买房落户,二是挂靠亲友,三就是落集体户,攒积分摇号。 可哪一项对傅云娇来说,都不是轻易能达到的。 中介看她单身,出了个馊主意道,你不如趁还有一年的时间找个有房的男人先结婚,这样一来,户口也有了,房也不用愁,到时候孩子上学水到渠成的事。 说完又悄咪咪给傅云娇使眼色说,“我知道,找个好男人不容易。所以现在就专门有做这种生意的人,出几万块,假结婚,等办好手续,再离婚。两方各取所需,你也不亏。” 傅云娇瞠目,那人见惯了似地说,“你留个我联系方式,考虑考虑,哪天想好了,联系我,哥有的是渠道,保管靠谱!” 傅云娇手里被他硬塞了张名片,那人喜滋滋舔了大板牙,拍着胸脯说,“哥在这行干了五六年,主打就是一个服务至上,客户零差评!” 好一个服务至上。 傅云娇捏着那张名片,百感交集。 现实就是如此,哪怕你在北城为他奋斗,为他努力,可到头来,一张薄薄的户口,就能轻易地将你与这座城市画出分界线。 傅云娇没将这件事说与聂桉知晓,虽然她在北城只有他这么一个当地的朋友。可她想他生活也不过刚刚有起色,不能再去给他徒增麻烦。 倒是苏妙无意得知后,瞪圆了眼,嗔道,“你疯了?找个男的假结婚?你当你演言情小说呢?先不说这事能不能成,就算能成,你跟个陌生男的结婚,到时候被骗财骗色怎么办?!” 傅云娇收起那张名片,轻声说,“我没想走这步,只是确实得解决小也的户口问题,不然以后上初中上高中更麻烦。” 苏妙想想也是,傅云娇不像她孤家寡人,混过一天是一天。 她走哪都有小也这么个牵挂,于是转了脑筋说, “诶..结婚落户这个办法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得找个能信得过的呀。花钱买假的算怎么回事?”苏妙眼珠一转,试探着问,“你不如...趁这次,和聂桉试试?” 傅云娇不语。 苏妙接着说,“真的,你听我给你算笔账哈,你看他好歹是知根知底,小云也去上高中了。你这正好一结婚,户口也落了,学校也不用操心,小也还和他亲,多好,一举三得。” “没你这么算账的。” “那你怎么算?” 傅云娇严肃道,“聂桉是我朋友。” “就是朋友,才好日久生情。” “我不会日久生情。” “那就一见钟情?”苏妙玩笑道,见傅云娇没接茬,又认真起来, “我是替你想,你呀,自己过是没什么。可小也一天比一天大,父亲这个角色,还是得有人担着才行。就比如说现在吧,他都有男女有别的意识了,说什么都不肯让你给他洗澡是不是?那等他再大一点呢?他还能什么事都跟你说?” “还有..娇娇,你别看我这人粗心大意,但我多嘴说一句。你对聂桉没那个意思的话,我有另一个人选,你要不要听听看。” 傅云娇已经有预感..她会说出谁的姓名。 那个她删除出人生,却和苏妙还保有联系的人... “蒋勋他...”苏妙笑了下,抬眼看她,“你比我聪明,我都看出来的事,我不相信能瞒过你的眼。娇娇,人有时候不能装糊涂,太装糊涂,有天会真把自己给骗了。” 是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呢,旁观者清的事,到了自己,就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傅云娇有许多反驳的理由可以说,但末了,只能说,“他不可以。” 苏妙来了好奇,问,“为什么?” “因为从前有个故事,叫做胭脂扣。” 傅云娇细细将故事讲给苏妙听,故事很短,三言两语便可说完。 无非是纨绔子弟爱上风尘女子,他以为她是红尘知己,她误把他当做俗世救赎。后来无奈家族反对,两人双双约定殉情,结果她死于九泉,而他被救活,潦倒一世。 她在地府苦等五十年,再找见他时,他反了悔,娶妻生子,已将她抛诸脑后。 真心瞬息万变,谁也不能把谁的命运交于他人的手上。 那是傅云娇从小就认准的道理。 故事听罢,苏妙打了个哈欠, 懒懒地说,“可这是别人的故事,傅云娇,你不是如烟,蒋勋也不是十二少。你怎么就知道你们没个好结局。再说,你的人生还有几十年,难道你能保证再遇到另一个人,就能走到白头?就算是相爱五十多年的老伴,最后总得有一个人走在另一个人前头。” “真心是会变的,可我相信,就算他变了,你傅云娇,依然能有从头再来的底气。” “这个人爱不到头,换个人再爱就是咯,有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你自己吓自己。 苏妙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傅云娇肩头。 “你好好想想吧,我先回去了。” 苏妙背包离去,然后在她看不到的角落,十指飞快打出一行信息: 「十万火急!傅云娇打算找男人假结婚了...你那边快点准备准备!」 发送完毕,苏妙再转头看还留在原地沉思的傅云娇想, 这一天,该她操心的事可真不少。 第48章 爱人不可能到白头(二) 新见面的男人,穿一身格子衫,肚腩微微隆起。坐在傅云娇对面,喝一口茶,啐一口茶沫,匀速转着手里一串琥珀珠子。 傅云娇礼貌地陪着笑,嘴角有些发酸。 “我姐说..你二十九了。”男人先开口。 傅云娇说,“嗯。” “哦..属羊...”男人捻过两粒珠子,算出傅云娇的生肖,砸砸嘴说,“属羊的女的,命不好啊。” 傅云娇没听过这种言论,一时不知接什么话,男人讪讪笑了下说,“你别介意,我也不是迷信。就是老人有这么个说法。” 等雪停 第72节 “哦..” “你看你,孤身一个人带个儿子可不是命不好。” “...” 傅云娇低头深吸一口气,看着命运被他一句话判定,想笑。但两手攥紧裙边想,算了,忍个二十分钟就好。 男人又问了她几个问题,傅云娇轻声应付着,心思早就飘到茶楼外。 这场所谓的相亲其实是她为了还人情不得已来的。店里的老顾客王姐,三番四次找她说媒,把自己那位做厨师长的表弟夸得天花乱坠。 傅云娇躲了几回,见实在难拒绝,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先见个面再说。 “对咯,见面而已,喜欢就接着处,不喜欢你就当多交一个朋友呗。” 话虽如此,可在接触五分钟后,傅云娇才真正体会什么叫话不投机半句多。 男人坐下后先是把她从头看到脚,翘腿笑夸道,你比我想象得年轻。傅云娇还未回应谢谢,他接着又说,只不过生过孩子,再年轻也不值钱了。 见面第一句话,已经让傅云娇在心里把这人判了死刑。 但心里厌恶是一方面,体面还是得有的。为了这么个人,得罪王姐得不偿失。于是傅云娇忍下来,配合他聊天侃地。 席间,傅云娇很少说话,只是光听他在那高谈阔论,但是具体说了什么,她也没听进去,只垂着头,偶然点几下,做做样子。 星期日,茶楼的包间提早被订满,他们那桌靠门边,傅云娇背对着,入门的声响轻飘过耳后。 他们坐了约莫十多分钟,身后门吱啦一声,被推开,傅云娇听见有侍应生迎上去问,“先生您好,请问几位?” 那人似乎没说话,比了个手势。服务员笑说,“两位是吧,您这边请。” 有人进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但不知有什么原因驱使着,傅云娇抬头,看了一眼。 那人跟在服务员后,往更靠里间的座位去,很高,很瘦,身上黑色外套轻微扬起,像一面风帆。 他入座后,傅云娇收回视线。捧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数分钟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为何会觉得那人有点怪异。 原是他经过时,她余光扫见他戴了顶黑帽和黑色口罩... 这么热的天...裹得如此严实,不会热么? 傅云娇吞咽下茶水,不自觉又往那头看去。 可惜茶座间有屏风挡开,挡住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真切。 大概就是不愿让人认出来,才会全副武装吧。 傅云娇想着,压下自己的好奇心,端坐如常,继续听对面聊他的生意做得有多红火。 茶楼冷气开的足,傅云娇坐在风口,没一会,被头顶凉风吹得发冷。 她今天为了表示尊重,特地挑了件纱裙,配上淡妆。凉风入骨,她拢了拢胳膊,唇上那抹红逐渐被冻寒的乌白取代。 眼见对面人没有要停下话口的意思,傅云娇等了会,打断道,“抱歉,我去下洗手间。” 男人正说到兴头,被打断后,眼底难掩扫兴,悻悻闭了嘴说,“去吧。” 洗手间在二楼,傅云娇锁上门板,仰头叹了声气。前所未有地觉得疲惫。 原来在店里做一天美甲只是身体疲劳,可要应付这种场面,那真是身心俱疲。 她走到水池前,用热水疏疏冲洗双手,想要是能一直躲在这儿不出去就好了。想完后又觉得自己可笑。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傅云娇赶紧拧上龙头,一手擦干,接起。 是苏妙,“怎么样啊,相亲进展如何?” “别提了...” 苏妙呵呵地笑,“早就跟你说了,你这是自找苦吃。现在市面上好男人哪还流通啊,何况是个离了两次婚的半老厨子。你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他要真像王姐吹得那么好,人女的能放着这么大个香馍馍不要跟他离婚?” “好了...你别幸灾乐祸了,我这不还是为了店里生意着想么。” 苏妙怼她,“我说你这脑子也是直,咱们做生意靠的是手艺,她爱来不来,现在少她一个也不算什么,她充什么大瓣蒜。” “好好,我晓得了。” “嗯,你赶紧编个理由回来,别傻坐在那吹冷风了。” 电话挂断,傅云娇揉揉眉心,扯了张纸巾擦干另只手。也许她全部心思都用在想等会编什么理由脱身合适,所以压根没留心问,苏妙怎么知道她吹了冷风。 琢磨了许久,傅云娇不情不愿地推门下楼。 而待她回到那张桌前,哪还有人影,就连茶杯茶壶都被撤去。 傅云娇疑惑地朝四周望了望,叫来服务员问,“请问刚才在这的那位先生呢?” 服务员反问道,“您说的是哪位?” “什么意思?不就只有一位么...一位穿格子衫的男士。” 傅云娇粗粗形容了男人的长相,服务员恍然大悟地说,“哦,那位啊,他早走了。” “走了?” “对啊。那位先生十分钟前就走了,您这边还需要点餐么?” “额...不用。”傅云娇越听越糊涂,她迅速翻出手机,给对方拨号过去,结果对面直接拒听。 这下傅云娇更猜不到原因了。 “他走之前有说什么吗?”傅云娇问。 服务员想了想,摇头道,“什么也没说啊,就是看着挺生气的...啪地一声拍了桌子就走了。单都没买...” “那..那这单多少钱,我来付吧。” “不用不用。单已经结过啦,是另一位先生结的账。” “另一位....”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一般窜过傅云娇脑中。她在服务员不解地注视下几步奔往屏风后的茶桌。 那里果然没有人,桌面只剩一小壶红茶,一小碟糕点。 红茶喝了几口,糕点纹丝未动。 他不爱吃甜。 不用再问...傅云娇已经有了答案。 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她抓起手包,快步走出茶楼,服务员在后面喊道,“哎,小姐,那位先生给您点的一杯暖姜茶还没做完呢。” 傅云娇无心回应,急急地往茶楼反方向跑去。 店里服务员征住,喃喃自语道,“诶...您这...这茶我们是做还是不做了啊...” 大街上,人流密集,无数人与她擦肩而过,冲散了他的轨迹。 她奔跑出好一段距离才停下,大口大口地喘气,风灌进喉咙,呛得她狂咳了起来。咳到眼泪花湿了眼角,她才停住,手指抹去,站在人群中,一颗心被日头烤得滋啦作响。 回到店,傅云娇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眼线晕开了来,染到卧蚕,显得有些失态。 她没空回屋卸妆,拽了苏妙进厨房,关上门问,“说吧。” “说什么?”苏妙摸不着头脑。 “你和蒋勋...最近是不是有联系?” “谁?”苏妙故意装不知道,反应半天,悠悠说。“哦...你说小蒋啊,没联系啊,怎么,他要回来?” “苏妙!”傅云娇跺了脚。 “哎呦,你急什么。”苏妙打哈哈说,“我真没和他有联系。我是他什么人啊,他走了怎么会再找我。” “你确定?” “我确定啊...”苏妙眼不眨心不跳,反问傅云娇,“你好端端问他做什么?” 傅云娇别开脸,开口道,“没什么,随口问问。” “哦...随便问问就随便问问吧,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傅云娇没反驳,也没说话,兀自走了出去。 相亲莫名其妙被终止的事,第二天才揭开谜底。 王姐语气虽不好,但也没发难,只是阴阳道,“小傅啊,真看不出来追你的人里头还出了这么个龙凤,甩了一沓钱就让我表弟走人?你当你们拍电视剧呢?你早有这么个人追着,答应我相亲干嘛?惹得我表弟把我好一通埋怨。” 傅云娇说,“是我对不住了,情况没提前给您说清楚。他不是追我...他就是...” “你有什么好对不住她的,”苏妙直接按断王姐的电话,转过头对她说,钱他表弟也没想着还啊。见面五分钟,赚了大几千,呵,要我都躲被窝里笑,他还好上面子了。” 苏妙急性子一起,说话便没有遮拦。这一下,被傅云娇抓住破绽,盯住她问,“你怎么知道他拿了多少?” 苏妙顿了顿,咽了下口水说,“我...猜的...” “你还说谎。”傅云娇扔下电话,来气道,“你就是帮着他是吧。他闹,你也闹?” 苏妙少见傅云娇生气,意识到这事的严重性,缩缩脖子说,“ “哎呀...话不能这么说。我们这也是好心考察一下那个厨子靠不靠谱。你看,拿了钱就走,可见对你也不是那么上心。再者说你本来不也是想找理由拒绝的么...” “这是两码事!”傅云娇严肃地说,“该怎么拒绝他是我自己的事,可你帮着蒋勋横插一脚,这算怎么回事?难道以后我每次相亲,你们都要来搅局么?” “以后...你还想着有下一回啊?” “对。”傅云娇干脆将话说清楚,既是说给她听的,当然知道她会转达给另一人, “我想过了,你说的也对。我还有几十年要过,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小也。所以我决定认真相亲,遇到合适的人,也不会再排斥。” 这...苏妙听完心底大喊不好,这怎么有种矫枉过正的感觉?一下从封心锁爱跨步到要去积极相亲?这一百八十度转变让她怎么和蒋勋交代... 她佯装先赞同道,“也对也对,你愿意再找个人也挺好的...就是圈子也可以扩大一点嘛,何必麻烦去相亲呢,现成的不就有...” “你够了。”傅云娇说,“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 “我和他不合适,告诉他,不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 入秋后,傅云娇生了一场病。不轻不重的流感,却像淅淅沥沥的雨,来了一周才渐渐退去。 等雪停 第73节 感冒第三晚发起高烧,傅云娇听说,高烧时,体内的细胞在厮杀,好细胞想要把坏细胞消灭,因此两方势力在她的体内作战,不顾她这个战场被折磨得全身酸痛。 吃药也只能缓解,不能根治。 她躺在床上,两只鼻子出不来气,嘴唇烧起一层痂。 小也端来热水,趴在她身边问,“妈妈,要不要再冲一杯感冒灵?” “没事。我睡会就好。”傅云娇把头往后偏了些,嗡声说,“小也离妈妈远一点,不要传染到了。” “不会的妈妈,我身体可好了。” “嗯,小也长大了。妈妈睡一会,你自己玩。” “妈妈你要快点好起来呀。” 小也出房后,傅云娇将卧室灯都关掉,合上眼,靠上枕头不多会,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睡得并不踏实。 扁桃体那处如吞了刀片,张嘴呼吸,空气每过一次,她就疼一次。她把头埋入被子中,希望能有热空气进入鼻腔,让她没那么难受。 卧室外空调机声运作的声响盘桓在她的脑中,傅云娇翻过身,蜷缩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打开一条缝。 有很轻的脚步声,落在地板上。 “妈妈...” “嘘...” 脚步声靠近,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床头柜。傅云娇的被子被拉下一寸,接着,有人拨开了她的发,敷上一块冰凉。 床角落陷下去,随着落陷的,还有傅云娇的意识。 之后,她似乎一直在做梦,漫长的梦境裹挟着她,像一双手,推她走入某一个深处,有温暖,有凉意,像是迈入了秋天点着炉火的木屋。 她恍然记得,她翻过身,靠近了那个深处,继而让自己完全放松地躺进了木屋,拥住炉火。奇妙地,炉火没有灼伤她,他环绕在她的周围,替她暖了许久。 再睁眼,炉火熄灭,首先映入视线的,是一盏床头灯,可能小也进来过。傅云娇张张嘴,想唤小也,但喉咙哑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掀开被下床,刚趿上拖鞋,一霎,瞥见床头摆了一方托盘。 托盘上有一杯温水,还有一碗粥。她顺手端起水,喝下大半杯,喉咙间的刺痛感才缓和些。抬手在枕头下,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过早晨七点。 屋外灯亮,傅云娇端起那碗粥,粥仍然温着。 小也真的长大了啊,他已经会煮粥了么。 傅云娇想着,舀了一勺送入口中,边往门边走去。 可走到一半,她突然脚下像生了根,木木地钉在那。 粥...是咸的...咸得像是被人放入了一包盐... 咸得让她的舌尖发苦。 这么咸的粥...傅云娇咽不下去了。 她在门后定了很久,心跳轰鸣到快要冲破耳膜,握住门把的手抬起,放下,迟迟不敢开那扇门。 她怕门外,有什么她不敢面对的人在那。 可是有什么怕的呢,这是她的家,她大可以质问他为什么还要过来。不是说过,永远不要再见了么。不是说了别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么,他怎么就是听不明白? 但那恼怒的念头转瞬即逝,傅云娇便颓然下来...苦笑着想,他收买人心的功夫,倒是做的足,这次连她儿子也收买了。 她把碗放回桌上,拾起发圈,简单挽了长发。 冷静下来,她想质问的不再是他为什么会再介入她的生活,她想换个问题,去问他,究竟为什么,单单会喜欢她。 她想知道他仅仅是想玩玩而已,还是觉得他没人可选,只能凑活着选她。 傅云娇穿好外套,拖着脚步,拉开房门。屋外静悄悄的,小也不见去向。 她唤了两声,想到他可能在的地方,锁上门乘电梯去到 17 楼。 电梯数字一下下往上跳着, 1702,熟悉的门牌号。 傅云娇走得很慢,清晨廊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在走出门的那几分钟里已经想好了要说的话。 然而等她敲响那扇门,看见开门的人,她的大脑瞬间空白一片... “你是?” 开门的人,身着一套白色西装裙,长发搭在胸前,端庄知性,身上有淡淡的薄荷香味。 她看了看傅云娇,让出身说,“您找蒋先生?” “我...” 傅云娇抬头,确认门牌号无误... 清晨,蒋勋的住处..,有一个陌生的女人... 傅云娇的大脑此刻乱作一锅粥,简直比蒋勋煮的那碗粥还要乱... “您要进来么?” 半晌傅云娇回过神,说一句,“对不起,我走错了。” 随后忙不迭地逃离了那个房间... 第49章 我执 傅云娇跑回电梯,两指戳在关闭按钮上,粗粗喘气。 两只鼻孔一边闭塞,一边通气,她吸气时,总发出一股闷闷沉沉的拉锯声,像一台年久失修的老式拖拉机。 她扶住把手站了会,脑袋嗡嗡地,人是在电梯里,但全部思绪还留在那扇门前。 有很多事像乱麻一样,层层叠叠,等她一一拆解开来。好不容易找到线头,傅云娇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她跑什么? 有什么值得她这么冒冒失失地就跑了么。 是,她是见到了一个女人,出现在蒋勋的房间。 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干嘛那么紧张?她是来找小也的呀。 等把前因后果捋捋清,傅云娇理智完全回归了大脑。她换了换气,抬手,想按回17 楼。 想理直气壮地走回去。 结果手指碰上冰凉的按键,才发现刚刚冲进来电梯这么久,居然连楼层都忘记了按... 就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纠结了半天。 蒋勋从浴室带了一身水汽出来时,裴医生正坐在沙发里给谁发着信息。 仰面见他走出来,顿了顿,把手机放回口袋,站起来。 “处理完了?” “嗯。” “烫伤膏擦了么。” “擦了。” “下回煮粥记得别放那么满的水..” “哦...” 蒋勋随口答着,把挂在脖上的浴巾扯下,扔进脏衣娄。他回卧室,看了眼窝在他的单人床上熟睡的小也。 走过去,把他露在外头的一小只胳膊,塞进被子里。然后照着自己想象的方式,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蒋勋没照顾过谁,也任何没哄孩子的经验。所以一举一动都显得有点笨拙。他看着他熟睡的样子,看他的眉毛和眼睛,忽然就开始想-他的生父,那个被傅云娇称为爱人的人是什么模样。 她说他是个很好的人。她说她不会再遇见这样的人,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那么笃定的语气,字字决绝,划破了他一直引以为傲的某种假象-过去是不重要的。 因为蒋勋不曾拥有过过去,所以自负地低估了过去的分量。 和傅云娇的过去相比,他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 蒋勋静静退出房间,把门带上,转身过来,看裴医生正端详着他。 她的神情是如常的,素淡的,但蒋勋能感觉出,她镜片后的眼神似有许多话要说。 “傅小姐刚刚来过。”裴医生忽然说。 “她醒了?” “嗯,看样子烧是退了,但感冒还没好全。”裴医生说,“我估计她待会还会来。您准备见她吗。” “她不想见我。”蒋勋眼神黯下去,“我也没想好怎么见她。” 说完沉默了,如裴医生预料的那样。 虽然蒋勋没告知她,他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从蒋勋再次向她讨要助眠药物这件事上不难推断出他遇到了一个关卡,这个关卡横梗在他面前,他解决不了,也跨越不了。所以才会夜夜失眠。 裴医生想开导他,爱而不得是人生常态。既然无法得到对方的回应,不如就接受这件事,慢慢放下。 可蒋勋说,我放不下。她说过对我动过心。 裴医生笑了,动心实在平常。可动心过后,深思熟虑下,傅小姐会有现实的顾虑。 蒋勋不满,“她哪来那么多顾虑。她不过就是觉得我比不上之前那个。她就这样,只记得别人的好,记不得我的一点。” "那您告诉她不就好了,告诉她您半夜三更把我这个心理医生叫来,非要我帮她退烧。告诉她您给她熬粥被烫伤了腿,再告诉她您照顾她儿子照顾了一整晚。您说出来她不就知道了。” 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就是开不了口呢。 蒋勋不语,依旧固执地沉默着。 其实这原因很简单。 弗洛姆说:爱是一种行为,一个人能力的实践。而蒋勋在这之前没有被真实地爱过,无论是父母,亲人,还是朋友,对于他的爱都是有条件的。所以当他遇见一个具象的可以表达爱意的人时,一面带着补偿性地,想无条件地付出给对方,一面又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表达。 等雪停 第74节 就像《千与千寻》里的无脸男,以为千寻会爱金子,所以一股脑地,把自己拥有的所有的金子都倒给她。 却没想想,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门外响起噔噔的敲门声,一下重,一下轻,礼貌又克制。 裴医生看了看蒋勋,说,“她来了。” 蒋勋避到门后,如临大敌。 人怎么都这样,一陷入爱情就犯傻呢。 裴医生无奈又好笑,站起来,缓缓开了门。 “傅小姐,早。”她微笑着对门外人说,“这次没走错门了?” 傅云娇脸颊微微出汗。 她捋了下发,照着心里打过的腹稿说,“您好,请问您有没有看到一个小朋友在这,六岁左右,穿...” “噢,您说的是小也吧,他正在蒋先生卧室睡觉。您要进来吗?”裴医生将门更拉开一截,蒋勋见状,缩脚,贴在墙边,呼吸暂停几秒, 说不清在期待她进来,还是害怕她真的进来。 好在傅云娇说, “不了...我不进去了。麻烦您叫醒小也,说我来带他回去。” 裴医生看了眼时间说,“小也和蒋先生刚睡着不久,您不急的话,不如我们一同吃个早餐,然后再来接他?” “我们?” “对。”裴医生笑笑,“高烧过后需要补充营养,我看楼下有间早餐店很不错,您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去吧。” 她都知道楼下哪间早餐店味道好,看来是来过许多次了。 傅云娇心底暗暗地想。 裴医生看出她想拒绝的意图,表情自然地说,“您如果介意的话,也没关系,那我现在去叫蒋先生和小也起床。让他送您回去。” “别..” 傅云娇听她念出那个名字的一瞬,心紧了紧。 裴医生抱臂笑着看她低声答应道, “正好我饿了...走吧,我们先去吃早饭好了。” 裴医生默契地点点头,随她走出门想, 看来犯傻的,不只屋里那一个人。 早餐店前有一排笼屉,刚蒸好的包子伴着热气出炉,吆喝声,碗碟相碰的声音充斥着这间小小的店铺。热闹地掀开清晨的序幕。 裴医生陪蒋勋熬了一夜,此时有点疲乏。 她将眼镜摘下,捏了几下鼻梁放松,再从白色西服口袋内拿出一张方巾,细致地擦过镜架。很平常的一些动作,但被她做着,举手投足间皆带着斯文的感觉。 戴上眼镜后,裴医生折好方巾,浅浅对傅云娇伸出手道,“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裴泊宁。淡泊宁静的泊宁。” “很好听的名字。”傅云娇也伸出手,与她握了握,“我姓傅,傅云娇。” 其实不用她介绍,裴医生已经从某人口中听过这名字许多次。 傅云娇眼中,裴医生如她名字那样,一颦一笑都是淡的。 她的袖口挽到小臂,吃粥时,头肩不动,勺子递于口中,再细嚼慢咽。 不疾不徐的模样,和蒋勋很相似。 大概物质富饶的人都如此,因为不担心资源会被谁抢走,所以吃饭,做事,总有种气定神闲的松弛感。 反观早早入社会的人,由于忙着谋生,常常一天打几份工,吃饭时间全靠挤出来,能囫囵吞枣地填饱肚子就算好事,哪有闲暇去享受美食呢。 这么对比下来,傅云娇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句-人以群分。 即便她们同处在一间杂乱的店铺中,裴医生身上那股独特的气质,仍是鲜明的,是不同与她的。 这让傅云娇心起了一点点,轻微的波澜。 裴医生食量很小,傅云娇因为在病中胃口不佳。 两人点了几碟点心,两碗豆浆,不一会吃完。 裴医生放下筷,擦过唇边汤渍,才与傅云娇闲谈起来。她像是有心避免傅云娇尴尬,一句未提蒋勋的事,不过问了问她美甲店的生意如何。最近有没有接到新的订单。 傅云娇说,一切都还好,直播照常,客户也变多了。 言外之意,有没有蒋勋,她的生活都在向前走。 吃完饭,傅云娇和裴医生在公寓楼下散过一圈。 从下仰视上去,公寓楼像个硕大的外卖柜,密密麻麻的隔间里,塞了数不清的外乡人。 小区绿化率也不高,几棵海桐,几棵桂花,便是春夏秋冬的全部光景。 裴医生脚上穿了双细高跟,走过石板路时,傅云娇伸手拦了下, “当心,这儿有个坑。”她绕去裴医生右侧,探腿踩实翘起的石块,再伸手道,“小心崴脚。” 极小的一个细节,却让裴医生对傅云娇好感俱增。 她搀住傅云娇的手,跨过石板后说, “傅小姐,我们方便加个微信么。” 裴医生才不像蒋勋,她毫不掩饰自己对傅云娇的欣赏。 “我有位朋友,一直想认识您。” “想认识我?” “是的,您别多心,我是想起她也是做美业相关工作的,也许未来您和她有机会合作。” “可以的。”傅云娇摸摸口袋,发现手机还落在家里,略带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手机没带在身上,等会上去我加您,对了,您那位朋友怎么称呼呢。” “姓姚。”裴医生说,“不着急,我相信不过多久您就会见到她的。” 两人回到 17 楼,傅云娇停在门外,裴医生也没再邀请她进来。自己去房内,将小也唤醒,带出交给她。 客气告别,约定下次见。 蒋勋趴在浴室玻璃上,将两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待傅云娇渐远,他哗啦推开门,急问,“你们聊什么了?” “没聊什么。”裴医生耸耸肩,“聊了点日常生活而已,傅小姐过得很好。” “我当然知道她过得好,” 有苏妙这个内部接应在,他当然知道她吃得好睡得好,不仅没耽误挣钱,还能分出闲心去相亲! 但他要问的不是这个。 “你们...”蒋勋措辞道,“你有没有和她聊起我?就那种不经意地提我两句...那种?” “没有。”裴医生好笑道,“我为什么要和她聊您?” “她...她就没误会点什么?” “误会什么?” “误会..比如我和你..大早上的,共处一室,她就一点没疑问?” “没有。”裴医生诚实地说,“傅小姐什么都没问。” 蒋勋咬牙,把自己甩进沙发里。 裴医生看他莫名其妙地生起闷气,笑意就快要憋不住。勉强忍着,轻飘飘说,“蒋先生,不是谁都有那么大醋性。也不是谁都有那么强烈的占有欲...” 蒋勋算是听出来了,她在不动声色地点他。 占有欲没有,思念没有,什么都没有。 辗转反侧的只有他一个,从始至终好像都只有他一个。 蒋勋不甘心。 凭什么呢,她把他推到了桌上,她握住了他,然后她不对他负责任。她说不见就不见,掌握了全部的决定权,而他只能束手无策地躲在暗中。 暧昧最无力的事,就是明明他们有那么多触及到对方的时刻,可到最后又归位原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连陌生人都不如。 要放弃么。裴医生问他。 蒋勋定定地凝住室内一角。 “既然我走出来了,就不会轻易回去。” “蒋先生,您这是执念。” “执念又怎么样。”蒋勋说,“我乐意。” 哪怕耗上一辈子,我乐意。 *** 到了十月,北城换上秋衣,漫山遍野的枫叶,红得似火。 蒋勋回了一趟别墅,关姨提前收拾两三天,将屋里屋外清扫得焕然如新。 肉丸子许久未见他,初初还犹豫不敢靠近,等闻出他的气息,疯了般地扑过来,对蒋勋又蹭又舔。 关姨迎上前,见到蒋勋,也不知什么缘故,眼角沾了泪。 “您瘦了。”关姨抹了抹眼尾。 她如今看蒋勋有种看自家孩子在外闯荡后回来的心疼感。不关心孩子在外有没有闯出名堂,只担心他有没有吃饱穿暖。 “没瘦,还长了点肌肉。”蒋勋拍拍她肩,宽慰道,“好了,关姨,我找你有事商量。” “什么事呀。”关姨问。 “之前拖你那位朋友给傅云娇借的钱,那张借条在你这么。” “在呢。”关姨回忆起他那时嘱咐她通过小红姐做中间人,给傅云娇一笔钱用来开店。本是没想让她知道,而傅云娇是个实心眼,偏要拟下字据,承诺一年后连本带息偿还。 等雪停 第75节 小红姐收下借条后,没多久便转交给关姨,一直由她保管。 她疑惑问,“您怎么提起这件事了?不是说,不想让小傅有负担么...” 蒋勋说,“情况有变,关姨,你把借条给我吧,我有用。” “您想让小傅还钱?”关姨估摸不出他的意思,暗暗担忧道,蒋勋虽然没什么追女生的经验,但不至于糊涂到觉得让对方还钱,就能威胁别人和她恋爱吧。 这不成了黄世仁和白毛女了么.. 她生怕蒋勋走弯路,好心建议道,“提还钱..小傅对您印象会不会更不好啊?” “她对我印象本来就不好。” “那也不能...再往下降了啊。” 再降下去,蒋勋怕不是要人财两空。 关姨还想说什么,蒋勋却气定神闲道,“放心关姨,我不是去问她要债。” “那您是?” 蒋勋淡淡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国庆七天,傅云娇没有一刻空闲。 随着直播积累了流量,越来越多的婚庆公司找他们合作。 这当中也有些竞品店铺眼红,在直播间虚拟下单后再退回,给他们恶意差评。 苏妙没做过控评的工作,白白吃了好几次亏,气得在直播间大骂对面刷评论的人是缩头乌龟,没胆量比产品就知道背地里玩阴的。 她这么一来,气是出了,但直播间被人举报,封禁了三次。 傅云娇也不知道该如何运营网店,只能一遍遍向平台申诉,要求查清故意下单的账号。 可他们终究人微言轻,平台客服一直推诿,最后只给出个书面警告,草草了事。 不仅在直播平台,那些人顺着「甲如」的品牌名,找到他们在大众,美团等点评平台的店铺主页,纷纷写不实评价,导致店铺评级连降一颗半星。 好不容易做起来的口碑,被他们毁得轻巧。 傅云娇痛定思痛,决定最紧要的是找一位懂新媒体运营的人,二是请律师维权。 律师代理的民事案件种类不同。 为了能找到合适的律师,傅云娇先在朋友圈询问道,熟人有无推荐。 她这边朋友圈刚发出没有半天,微信就收到几条回复。 其中有一条是来自裴医生的。 裴医生直接推来一位微信联系人。 「上次提到过的,姚小姐,她是法学背景,您和她聊下,或许她能给您想到办法。」 「姚小姐,不是从事的美业吗?」 「对,她曾经在律所工作过,后来转行做了美业。不过我想,她应该有许多熟识的律师,能帮您推荐。」 「好的好的,谢谢,我这就和她沟通。」 傅云娇发送出一个爱心表情包,裴医生回了一个笑脸。 人脉的重要性在这时就体现出来了。 傅云娇第一时间添加上微信联系人。 数秒后,对话框弹出验证通过的消息。 傅云娇还在编写打招呼的话。 那端一连发来几条回复, 「你好呀,傅小姐,我叫姚迦。」 「早就想和你见面啦,你这周有空吗?」 「我们面谈吧。」 傅云娇盯着「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想这位姚小姐约莫是个爽快的性格。 于是删除掉自己过于客套冗长的话,回道,「好的,您什么时候有空,按您时间来。」 等了等, 新消息叮咚冒出, 「我今晚就有空。」 「我来找你。」 傅云娇翻了翻预约表,核实完最后一位客人离店的时间后,对姚迦回复道, 「那我们晚上七点见?」 「没问题。」 两人确定好见面位置,互相发了表情包结束对话。 一切进行得太过顺利。 傅云娇过了会儿才想起问,这位姚小姐为什么那么想见她呢? 这问题显然不方便直接问,她点开姚迦头像,又点进她的朋友圈。 想事先了解了解她。 朋友圈背景似乎是段电影截图。 油画般的滤镜下,主人公奔跑在田野, 台词写: 「你只能活一次,我的观点是,只要你活着,就该尽兴。」 隐隐的熟悉感,傅云娇觉得她在哪里见过这相同的镜头。 到底在哪里呢?傅云娇回忆半天,回忆不起细节。 最后想或许这不是部小众电影吧。 第50章 姚迦 晚间七点,姚迦准时出现在公寓楼下。 她开了一辆火红色的跑车,斜着轮胎,停在一节车位上。 公寓门前的保安亭,站了个人,衣袂轻飘。哪怕素未谋面,但姚迦本能地觉得,站在风中,安静等待的那个人会是傅云娇。 她摇下车窗,冲人行道招了手, “我在这儿。” 傅云娇寻声,很轻易地,便看到车里的人。 她的长发同她的跑车颜色相似,高调得令人很难移目。 傅云娇微笑着上前。 “吃饭了吗。”姚迦问,语气自然得像在和一个老朋友打招呼。 傅云娇摇摇头,说,“还没。” 姚迦说,“走,上车,我带你去吃顿好的。” 傅云娇没有拒绝的理由,顺从地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上去。 车开得很快,风呼啸着从她的面前擦过。傅云娇微微攥紧安全带… 姚迦余光看到她动作后,浅浅松开油门,笑说,“别介意啊,我一个人开车开惯了。” “没事。”傅云娇这么说着,攥紧安全带的手还是没松开。 姚迦带她去的地方,靠近湾湖,掩在一片园林中,是间私房菜馆。 独栋的三层小楼,每层转角处挂了两展橘灯,灯影又落在湖面。摇曳连成一颗星形。 很是巧妙。 老板是姚迦的老朋友,早在楼上留出一间包房。 他亲自来停车场接她们,引着过廊亭,往正门去。 包间临湖,却无半点湖水的咸腥味。老板递上菜单,命服务员送来一壶金菊。问, “两位想吃点什么。” 傅云娇翻了翻纸面,推荐菜有桂花酒醉湖蟹,翡翠莴苣啫喱冻,还有金华火腿小酥饼。 全是诗情画意的菜名。 但这价格..却让傅云娇欣赏不起来。 她望着一盘再普通不过的蚝油生菜,标价 168 时,微微诧异地咬了下唇。 “你有忌口的吗?”姚迦问她。 “我...”傅云娇合上菜单,笑笑,“没有,我都可以,姚小姐点吧。” “好。” 姚迦驾轻就熟地点了几样常吃的菜。 傅云娇默默在心里记了下菜名,在姚迦与老板闲谈的间隙,打开手机,把银行卡内的存款转了两千进支付宝。 毕竟是要求着别人办事,这顿饭是该她请的。 等上菜间,姚迦与傅云娇简单将店铺被恶评的事情梳理了经过。姚迦建议傅云娇先收集证据,最好能找到给出评论的后台用户账号和购买记录。这样第一步可以先出个律师函,警告这些刷单用户停止诽谤行为,如果他们继续为之,可以再采取下一步,报警,由警方协助取证,最后提起诉讼。 “这案子涉及的标的金额小,估计难找到律师接。这样吧,我来当你的代理律师如何。” 对于姚迦的提议,傅云娇愣了下。 等雪停 第76节 “姚小姐..您不是做其他行业的么?”傅云娇还是把自己心中疑虑问了出来。 她倒不是质疑姚迦的专业度,只是实在想不通有什么理由值得她一再主动帮自己的忙。 对于这种不计得失的善意,傅云娇隐隐不敢去接。 姚迦看出她的迟疑,解释道,“我自己以前是做律师的,后来被家里安排结婚。硬从律所退了出来。结果婚事泡汤,我闲来无事,挂名在家里公司当法务,再帮着家族打理生意。哦,对,傅小姐你追星么?” 突如其来的话题,傅云娇反应几秒,说,“不好意思,我没有特别喜欢的明星。” 姚迦眨眨眼说,“那可惜了,我们刚投资一部网剧,如果你有喜欢的明星,没准下次能带你去现场探班。” 网剧,探班,明星。 傅云娇从未设想过的圈层。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餐盘上的光点说,“我以为您是做美业相关的...” “嗯,是美业。美化的美。”姚迦轻快地笑了,“挖掘新人,打造个人设,再投资一部适合他的剧,包装推向市场,可不就是美业么。” 傅云娇听她说着如何运营明星团队,如何把一个名不经传的新人捧出圈,像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 一个和她毫不相关的故事。 那些她曾经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名利场,如今被姚迦说出来,口吻稀松平常地,像在谈论-今天白菜一块二一斤。 她忽然明白,也许姚迦代表的角色就是人们口中的-资本。 可是这样身居高位的人,为何要与她亲近呢。 傅云娇琢磨不出其中缘由。 “其实你不追星也是好的,现在有太多明星,也是包装后的商品。”姚迦品了口茶,又想了想说,“不过话说回来,在这社会,谁不是商品呢。出卖自己的时间,出卖自己的才华,出卖自己的手艺。总归都是个卖,哪有高低贵贱之分,你说是吧。” 傅云娇再一怔,不知接什么话合适。 只能回了个浅笑。 饭吃完后,傅云娇借口去洗手间,实际绕去前台,准备买单。她报出包厢门号,服务生在系统查询后,微笑说,“您不用结账。” 傅云娇有点不可置信,忙又说了遍房号,怕他看错了数字。 服务生礼貌道,“没算错,老板吩咐过,姚小姐在我们店内一律免单。” “为什么?” 服务生猜测傅云娇是姚迦的客人,虽看她身着朴素,态度也不敢怠慢,更加深笑意道, “因为我们这间店是姚小姐投资的,准确来说,她来这吃饭,跟回家一样。回家吃饭,哪还需要付账呢。” 傅云娇听完,暗暗握紧在口袋中的手机,有点说不出滋味。 姚迦坚持要将傅云娇送回公寓。 车停在楼下,姚迦叮嘱了几句傅云娇整理证据需要注意的事项,末了,与她告别道,“改天抽空给我做个美甲好么,一直听朋友说你的手艺好,我还没机会试试。” 傅云娇答应说,“当然可以,随时欢迎。” 姚迦笑说,“行,那你赶紧上去吧,晚安。” “晚安。” 发动机响,姚迦在傅云娇目送中驶离街道。 跑车驶出两条街,姚迦踩了脚刹车,将车靠边,打起双闪,从精致的手包夹层摸出烟盒,点了支烟,夹在指缝中。 火星在风中闪动一阵,姚迦没急着抽,拨了个电话出去,和那端的人聊了两句。 “见到了?” “见到了。” “有何感想?” “越发好奇。” 那端人笑了,“你准备怎么办。” 姚迦吸了口烟,朝车窗外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我准备去见见他。” “然后呢。” “然后...看看能不能旧情复燃呗。” 电话那端没说话,姚迦又吸一口烟,不紧不慢地。 “你敢。”那人似乎咬着牙说的。 姚迦咧嘴一笑,“吃醋了?” 那头又不再说话。 姚迦挑唇笑了,她就喜欢这样。 她听着话筒那侧沉重的呼吸声,吸完最后一口,掐灭烟头,声音懒散道, “裴泊宁,你就是个傻子。” *** 如果不是为了见他,姚迦估计不会主动踏足这里。 长不见头的走廊,一行行交错的房间号。单数在左,双数在右。 一层能有二十几间房,来往人流混杂。和他以前住的地方,简直天差地别。 不过越是这样,越勾起姚迦强烈的好奇心。 她踩着高跟,在回廊上耐心地数着,“1708,1706,1704...” “1702 。” 到了。 门敲三下,姚迦后退一步。等着房里的人开门。她知道他今天在这。 等待门开的近一分钟内,姚迦开始回忆起三年前见他的第一面。 那日依然是她挑了地方。 他穿着考究,坐在她对面,从始至终,没什么表情。 姚迦问他,“你喜欢我什么。” 他半是惊讶半是懒散地回,“谁说我喜欢你?” 姚迦笑了,问,“那你干嘛要跟我订婚。” 他眼皮一掀说,“你为什么我就为什么。” 姚迦说,“我为了继承家产。” 他轻笑道,“巧了,我也是。” 剩下的记忆便模糊了。反正总共就见过三回,能有多深刻的印象呢。不过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姚迦把他自动划入圈子里常见的-为了钱就能娶自己不喜欢的人的草包一个。 “你找谁。” 门被缓缓打开,屋内没有开灯,他的脸一半在阴影中,姚迦只看见他的一只眼睛和嘴唇。 不过即使样貌在怎么变,他身上那股看什么都无所谓的气质依然存在着。 一种称不上优越感,但就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我找你。”姚迦往前走了一步,让他看清自己。 “你是谁?” 姚迦想了个能直接表明她身份的名词,一板一眼地说,“我是你未婚妻。” 面对面的人脸色果然在一瞬间变灰了。 这让姚迦很是得意,她从小就有种隐藏在乖巧懂事之下的恶作剧天性,爱捣乱,爱反叛,爱看着他们看不惯她又拿她没办法。 此刻面前人的反应充分满足了她内心中小小的恶趣味,她收敛神色,故作正经地说,“怎么,三年未见,你就不认识我了?” “我没未婚妻。”那人试着将门带上,“你走错了。” “哦...走错了。”姚迦伸出鞋尖抵门,玩味地笑着说,“那我去楼下找找吧,16 楼没准能找到。诶对,我记得楼下好像有家美甲店...要不我去那问问吧。” 姚迦收回脚尖,转身不过半步,那扇门呼啦大开。 她抑制不住地笑了。 “你进来。” “我不是走错了么。” “进来。” 短短两个字,明显带了点强势。 门内大灯一开,白晃晃的光照亮全屋。 他插兜,看着她,眼神说不上多友善,也说不上有敌意,平平淡淡的,像在看一个路人。 “找我做什么。”他问。 姚迦跟他进屋,歪着头,打量一圈室内,再问他,“不先请我喝杯茶?” “没茶。” “果汁?” “没有。” “热水也行。” “没杯子。” “...” 姚迦能看出来,他对她的不欢迎。不过想到有更重要的事,姚迦笑笑,忍了这口气。 她甩开一头红发,说,“长话短说吧。我来找你结婚的。” 那人皱起眉,用像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你失忆了?” 等雪停 第77节 “没有啊。” “那你不记得我们俩订婚早就取消了?是你主动退的婚。”他提醒他。 “我记得啊。”姚迦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淡,说,“这不我找了三年,发现没人比你更好,所以准备吃你这颗回头草。” 那人冷哼一声,后仰起,居高临下地瞧她。 他似乎比她记忆中要瘦一圈,逆着光,侧影呈道直线,恍然看上去,像带了刺的树杈。 他说,“第一,我不是你的回头草。当年不过是我爸要我娶你,我跟你没什么感情。第二,我现在过得很好,不想被打扰。第三,我很快就要有女朋友了。” “很快?”姚迦挑了眉, “那就是说现在还没咯。” 像被踩中尾巴的猫,那人神色忽地凝固住,顿了顿,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以前没关,现在就有关系了。” 姚迦抬起手,绕上自己发尾,一圈圈打转。 “蒋勋,说实话,来见你之前,我以为你会变得成熟。但如今看来,你还是把事想得太简单。我们这种人,说白了,就是个摆件。既要充家族门面,又要作资源整合的工具。恋爱,结婚,工作怎么可能全由得了自己做主。你以为你搬出蒋氏就能够和他们毫无瓜葛?你以为你走出来,就能得到真正的自由?你太天真了。” “你喜欢的人叫傅云娇是不是?别那么吃惊地看着我,我坦白告诉你,我走近她,就是为了走近你。” “你很喜欢她是吧,那我想看看,你能不能对抗得了你父亲。你知道的,他不会允许你和一个这样的女人在一起。” “哪怕他没把你放心上。但只要你姓蒋一天,你就不可能为所欲为。” “当然,如果你只是想和她玩玩,那当我没说。” 中指的戒环卡住一缕发丝,姚迦扯开,没管那一点点疼痛,对上蒋勋的眼睛。那里似乎没有了温热,也不再平淡,只有很小的一枚光点,但并不是在看她。 “所以我的提议,你认真考虑下吧。和我结婚,你亏不了。” 姚迦嫣然一笑,聊起她的婚事,如同在核算一桩成本支出的年度财报。 那天晚上,姚迦离开时,月上枝头,浮云掩盖了所有的星星。 蒋勋却连一句客套的我送你都没有说。 其实也不需要他说。 姚迦看惯了她身边尽显绅士的男人。 现实里有很多这样的男人,用餐时会为你拉开桌椅,走路时会为你挡车。嘘寒问暖,会关心你的生理期。 但你要小心这样的小恩小惠。 因为一旦涉及人生选题,他们就完全不会将你考虑在内。 一个有钱的男人,付出金钱是轻而易举的。 一个有闲的男人,付出时间也是轻而易举的。 所以什么是真爱呢,真爱是在涉及核心利益时,他做的决定。 真爱是要看他最终放弃了什么。 姚迦在走前留了张名片,上面留有她的电话。她相信,不出意外,蒋勋会拨通她的号码。 她对此很有自信。 因为她知道,他不可能空手白刃地与世俗为敌的。 一如她做不到一样。 第51章 饮食男女(一) 姚迦留的名片,被安静搁置在茶几上,薄薄一片银色,映在蒋勋眼里却利得像把刀。平心而论,他对姚迦的记忆很淡,淡到如果她不表明身份,他甚至都想不起她是谁。 谁会记得只有过几面之缘的人呢。蒋勋望着那张名片,回想姚迦过往的样子。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她那时没有这头火红色的发,也没有这么锐利的性子。又或许,她有,只是在他面前,一直扮演着温良恭俭让而已。 三年,看来改变的不仅仅只是他而已。 回忆很短,十秒就想完一切,再回到现实,姚迦的话回荡在房内。 “忘了告诉你,我现在是傅小姐的代理律师哦。你要是和我合作的话,我就多给你们介绍几笔生意。” 蒋勋没忍住,翻了白眼,“你想让我出卖色相,这点报酬是不是太便宜了?” 姚迦笑得乐不可支,昵他,一句话堵回去,“别自作多情了蒋勋,你这色相对我而言,毫无吸引力。” “呵,彼此彼此。” 缺乏营养的斗嘴,蒋勋没兴趣继续下去,换了个认真的态度,说,“我要其他的东西。” “什么?” “你的资源。” 姚迦听懂了他的意思,想他果然还是有点商业头脑,于是抱着谈成合作的目的大方道,“开个条件吧。” 蒋勋不花半分钟,理清他想要的,一一说给姚迦听。 “既然你找我结婚。总得付出诚意,你主理的文娱产业线,我分点皮毛,不算过分吧。” 姚迦想了想他提出的条件,说,“我可以答应你牵线,但怎么说服我团队其他决策人,就看你本事了。” “可以。”蒋勋说完,补上一句,“另外,再借我一笔钱。” 姚迦看着他理直气壮的样子,哪有半点要求人借钱的卑微姿态,笑了说,“蒋勋你得寸进尺?” 蒋勋淡定道,“我这是索取精神赔偿。” “精神赔偿?我对你?” “对,退婚的是你,安排裴医生在我身边的人也是你。布了这么大一盘棋,把我当工具人,难道不需要给我赔偿么。” 所有的蛛丝马迹串联在一起,蒋勋又不蠢,怎么会想不到三年前,在他身陷囹圄时,裴医生居然就那么凑巧,结束在挪威多年旅居生活,来到他身边。 不论姚迦是出于对他的同情,还是出于对退婚的补偿,亦或者带着别的目的。蒋勋都不想去猜测,她有她想做的,而他也有他的。 姚迦说,“钱我可以借你,不过以什么名义呢?聘礼?” 她开了个玩笑,没想蒋勋顺她话说,“嗯,聘礼。” 姚迦微怔,品了品蒋勋这话背后的意思,读出点别的意味来。 “哦?这次想利用我气气她?” “我有那么幼稚?” “你有。”姚迦异常笃定。 “我劝你悠着点,玩砸了,小心别人真和你一刀两断。” “不用你操心。”蒋勋像是早就做好计划,胸有成竹地挺直了腰,“你好好配合就行。” 一副甲方姿态,看得姚迦在心里连连吐槽,我就看着你装。 姚迦走后,蒋勋独自站在窗边,推开窗,让初秋馥郁的桂花气息扑进室内。 夜深了,公寓楼下寂静无声,只依稀传来几阵过路人的谈笑声。 蒋勋看了眼时间,距离今天,还剩下最后十分钟,就又会成为过去的一天。时间不知不觉流过,这一年又将要接近尾声。而他和她相识,已经有二百四十天。 蒋勋不是个没有耐心的人,不过对于傅云娇,他已经决定放弃小火慢炖的策略,转为 planb。傅云娇这个人啊,骨头硬,温水煮青蛙怕是煮不熟她,还是得大火猛攻。 不给她点颜色瞧,她真以为他没人要。 蒋勋想着,懒懒伸了个腰,关上窗,走进浴室洗完热水澡。再躺上床,打开手机里那个许久没有动静的对话框。 发送出条消息,「你啊。你就等着吧。」 「不就是过去么,不就是前任么,谁没有。」 消息发出,不出所料地跟了几个红色感叹号。 蒋勋也不在乎,把手机扔在一边,头枕在胳膊上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呆。接着又翻过身,按亮屏幕,最后输了两个字。 「晚安。」 *** 傅云娇很快收到姚迦拟好的律师函,照她的建议,挨个找到了那些差评账号,给对方发送过去。 虽然都没回复,但直播间里故意闹事的弹幕明显少了许多。 傅云娇心放下一半。 国庆高峰期过后,线下约客流量逐渐恢复平稳。赵北北在傅云娇的指导下,已经能熟练掌握一些高级彩绘技法。傅云娇把线下客户三分之二分给他,自己空出手,主抓穿戴甲制作这块业务。 穿戴甲成本不高,但是人工时间花费较多。加之与婚礼公司合作,从了解客户需求到画草图,修改,制作完成,再现场佩戴,一整套流程下来得花十天半个月。而且之前使用的果冻胶,虽然不伤本甲,但粘性度不高,遇水易溶,还容易掉。 傅云娇这段时日都在忙着思考如何改进品控,恰好此时有一家生产固态胶的厂商联系她合作。傅云娇没急着答应,让厂商先寄了几瓶样品来试用。 事情忙起来,人的精力自然被分散开,傅云娇已经有几周没想起和蒋勋的事。只是有时偶然路过前台,看着桌后空出来的那块,会微微出神。 日子像开了加速器,傅云娇睁眼开店,闭眼脑子还在过明天要出的客单进度。整个人仿佛是被鞭子抽干的陀螺,一刻不得停。不过辛苦归辛苦,在看到账本上季度流水的那刻,傅云娇又觉得这一切的辛苦都值了。 开店满打满算小半年,盈利总算覆盖上她和苏妙前期投入的成本。 傅云娇心情大好的同时不忘给赵北北和苏妙发了奖金,加了提成。 苏妙让傅云娇别直接转账,取了现金来,她要把一大叠钞票攥在手心,真真切切地体会一把什么叫有钱在手,心里不愁。 傅云娇笑说,“好日子才刚开始呢,没准以后我们得用点钞机数钱。” 苏妙感叹地吸了口纸钞上的钱墨味,满足地点点头,“还是有钱好。” 可这好日子没过两天,又发生了一件意外。 -赵北北失踪了。 其实也不算失踪,只不过他没留下一句话,消失了两天。没有提前请假,也没说出了什么事,但人就是联系不上。 苏妙急得在店内来回踱步,头发抓得跟个鸡窝似的,一会说,“这小崽子不会是被别家挖了墙角吧!他大爷的,让我逮到他我非扒了他皮!” 一会又忧心忡忡道,“你说他会不会出了车祸?他一个人在北城,无亲无故地...出了车祸也没人救,不会就横死街头了吧?” “还是他..他杀了人,畏罪潜逃?” 等雪停 第78节 傅云娇见她越说越离谱,无奈劝道,“你别自己吓自己。北北做事有分寸的,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来不及和我们说。咱们先耐心等等,如果明天他还没来,我们就去报警。” 后一日,在苏妙清晨薄暮之际就要拨打 110 的时候,赵北北突然出现在了门前。 他人是回来了,可若不是开口说话,苏妙差点以为门外站了个来乞讨的人。 不过三天没见,赵北北瘦得双腮下陷,两个眼圈乌黑,整个人装在衣服里,像扎了个麻袋,东倒西晃。那惨淡的模样,别说苏妙,就是傅云娇也吓了一跳。 “你这是遇到饥荒了?”苏妙不敢相信地拉过赵北北,前后一通打量,问他,“你人跑哪去了整成这样?” 赵北北抿着唇,不开腔。 苏妙来气,吼了他一声,“说话啊,哑巴了?” 赵北北仍是不吭声。 苏妙气得冷笑道,“行啊,有出息了。领了奖金就敢不告而别,那你走了还回来干什么?你走啊。” 傅云娇小声喊了她,“苏妙。”,使眼色道,说话别太过。 苏妙憋着气,一跺脚,扭头坐回座位,冷眼瞧着赵北北。忍了会,看他臊眉耷眼的落魄样子,心内一股气憋着憋着又化作了另一种情绪。 傅云娇没多问,把赵北北领进厨房,递上杯热水,柔声说,“你别把苏妙的话放心里,她也是担心你。吃早饭了吗?” 赵北北摇摇头,傅云娇叹了口气,说,“那我给你做碗挂面吧。” 冰箱门打开,傅云娇下意识伸手去拿面条,结果赵北北挪步到她面前,拦住她动作。他的声音很沙,像好多天没喝水一样,说,“老板娘...我能不能...先预支三个月工钱。” 不声不响地跑了,一回来就要提钱,赵北北开口时感觉自己喉咙里藏了无数根针,可除此之外,他没办法了。 傅云娇停下手,看了看他,说,“先吃饭,吃完再说。” 敲鸡蛋,搅鸡蛋,下面条,铺上火腿和青菜。 一碗面做完,不过十分钟。傅云娇捧着碗,加了双筷子,递到他面前。赵北北接过,被热气熏红了眼睛。 他心里难受得很,鼻子吸了又吸,才止住想落泪的冲动。诺大的北城,只有在这儿,他能得到一碗免费的热汤面。 他挑了一筷子,顾不上烫,一口接着一口往嘴里塞去。 傅云娇看着,说,“慢点吃,不用急。” 赵北北低着头,把碗罩在脸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很轻的,嗯。傅云娇撇开眼,装作没看见他磕在碗沿上那颗很大的泪珠。 面吃完,傅云娇轻轻关上门,不想让苏妙听见他们对话,站在赵北北面前压低声音说,“工资我可以预支给你。不过你要和我说实话,要这些钱做什么?” “...有急用。”赵北北哽咽了下。 “是家里出事了?” “不是...” “那是你生病了?” “也不是...” “北北,我信任你,你也应该信任我。”傅云娇说,“我们一起工作这么久,你也该看出来,不管是我,还是苏妙,都真心拿你当弟弟。” “我知道...”赵北北熬了两天没睡,两只眼睛不满深深的血丝,他抬头望着傅云娇,眼神看得傅云娇心里一阵酸楚。 在外打工的孩子都不容易,傅云娇不是想逼他说出什么,只是她很担心,担心赵北北遇到了麻烦,无人能求助。 一阵静默后,傅云娇长叹一声说,“算了。” “你不愿说,就不说吧。钱我会给你,你不用急着还。” 傅云娇转身,正欲拉开门出去,忽然听见身后有声音,是赵北北抽嗒嗒的哭泣声。 很微弱,但是傅云娇清楚听见了。 她回头,看他狠狠咬着唇,一手捂在脸上,手指间的老茧粗糙生硬。傅云娇心又软了软, “好好地,哭什么。” 傅云娇走过去,揽住赵北北的肩膀。 他凸出的骨头抵在她手心,随着哭泣的加重,一上一下。 “...老板娘,这件事我没脸说...”赵北北把一张脸全埋在手掌里,傅云娇只能依稀听出他闷沉的呜咽声中夹杂的事情原委-他被骗了。 而且是种极不光彩的骗法-被所谓的网恋对象用裸聊截图要挟,骗了他全部的工资和奖金,一共一万八千块。那是赵北北省吃俭用,准备寄回家给妹妹的学费。 他想凭自己一个人找到那个网友的住址把钱要回来,但根本没想到,对方发来的信息全都是假的。 网络世界何其复杂,谁都不知道躲在网线后的是人是鬼。可赵北北毕竟才 19 岁,他孤身在异乡,漫漫长夜难免会觉得孤独寂寞。这时在网上遇到一个聊得来的人,一见如故,不仅对他嘘寒问暖,还事事体贴。所以懵懂地动了心,误以为遇见了爱情,一头扎进去,顾不得什么理智,什么真假。 赵北北抽噎着说,“他们...他们拍到了我的脸...说我不转账,就要发给我爸妈,还有村子里的人。老板娘,我丢脸没事,可我不能不管我妹妹,她们还在村子里上学,她们要是被人说闲话可怎么办啊。” “你真是傻,这种事是诈骗,你该第一时间报警的。”傅云娇又心疼又气愤,捏紧赵北北肩头说, “他们就是吃定了你胆小,不敢声张,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勒索。你要真硬气起来,就是不给钱,就是不承认,他们反倒没招了。” “可我...我自己做的那些事..我怕报了警也把我抓起来了。” “你..”傅云娇语塞了会,想问清楚他被拍的照片具体细节,又一想她以异性的身份和赵北北再细聊恐怕不合适。于是放开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宽慰道, “这事很正常,咱们本来就是动物。有欲望,有冲动,都是正常的,你不要太自责了。听我说,咱们先报案吧,其他事交给警察去处理。钱,能追回来最好,追不回来也不要想太多,吃一堑长一智,人要往前看。” 安慰过后,赵北北情绪平复下来,双眼哭得通红,头快低到胸前。傅云娇扯了张纸巾,塞到他手中说,“好了,把脸洗一洗。” 赵北北接着,弱声说,“老板娘,谢谢你。” 傅云娇微微笑着,说,“嘴上光说谢可不行啊,得卖力干活才行。” “我会的。”赵北北很郑重地点了几下脑袋,“只要你愿意,我能在这儿干一辈子。” “傻瓜,一辈子哪是这么简简单单就能答应的事。”傅云娇想到底是没长大,还是太单纯。 不过想想也是,谁不是从这个单纯的年纪过来的呢。 她看赵北北,如同在看过去的自己,也被骗过,也被伤害过,也是慢慢一步步走过了荆棘丛,才走到现在这样。 “老板娘...这事能帮我保密吗。我不想..让苏妙姐知道。” “好,你放心,我知道轻重。”傅云娇和他约定道,“但是北北,以后别网恋了,想谈恋爱的话,最好在身边找个熟识的人交往。” “我不会再喜欢别人了。”赵北北一副被坏人伤透了心的模样,抬手擦了把脸说,“这辈子都不会了。” 傅云娇笑着想,你才多大,就又说一辈子的事。 赵北北的案件受理前后加起来大概十多天,便有了结果。 警方根据他给的线索,顺藤摸瓜,端掉了一个有十多人的电信诈骗团伙。这个团伙组织分工明确,其中有前端专门负责网聊的人员,还有后端负责勒索要钱的涉黑人员。 一年作案三十多余起,专挑来北城务工的年轻男性下手。加上赵北北,涉案金额高达上百万。 傅云娇陪赵北北去警局录口供那天,在审讯室见到了赵北北的“网恋对象”,一个满脸橘皮,身高一米六,体重一百六十斤的抠脚大汉。 不得不说,那是傅云娇第一次见证网络真的是无奇不有。 那位大汉靠着以假乱真的变声器和滤镜磨皮,不但将自己伪装成妙龄少女。还轻松拿捏住男性心理,知道怎么抛话题,怎么接话题,能让他们在短时间内上钩。 警方让他交代犯罪过程,大汉捏着嗓子,百般娇媚地叫了声哥哥...不仅连赵北北,整个审讯室内的人都纷纷打了个哆嗦,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事给赵北北留下深深的心理阴影,出警局后,好几天不言不语,只埋头干活。 虽然傅云娇默契地替赵北北保守秘密,但苏妙还是多少猜到了点什么。因此看赵北北的目光,也就变得复杂起来。 傅云娇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变化,私下避开赵北北,对她开导道,“北北已经意识到错误了,咱们得给他个机会。” “哦。”苏妙嘴上应着,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以前她一直把赵北北当个小屁孩,在他面前说什么做什么都不避讳。但如今看来,赵北北也是个男人,一个惯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 这让苏妙心里说不上来的烦,烦的是什么呢,她自己也没想清楚。 傅云娇就更弄不明白她的烦躁因何而起,只能想办法开解她,“食色性也,是人都会有这方面需求的。” “哦...” 苏妙横竖就是这句。 傅云娇接着说,“北北是成年人,他有这些想法,也不是什么坏事,只不过方法不当。但是也能理解..他...他还在一个血气方刚的年纪...” 苏妙不知是听漏了哪句话,还是反射弧过长,慢悠悠地才意识到傅云娇在说什么,眼睛转了转问她,“你也会有想做的时候吗。” 傅云娇话说到一半,愣了愣。 女人间谈论起性事,总归是隐秘而羞涩的。像被一张纱布遮住面,无法自在地宣之于口。 但苏妙问得直接又不带一丝冒犯的味道,于是傅云娇觉得那张纱布被浅浅掀开一层。 她抿了下唇,说,“会。” “什么滋味?”苏妙好奇。 “...很爱的人,会很舒服。”傅云娇半边脸有点烫。 “那和不爱的人呢。” “这我怎么知道...”傅云娇说,“我又没和不爱的...” 等等...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和不爱的人怎么样?说啊,你发什么愣。” 苏妙看着傅云娇莫名其妙地两眼盯向地面,用胳膊肘杵了杵她。 傅云娇回神,从脸到脖颈都燃起一簇红晕,她为了掩盖眼底的慌乱,咳了两声,岔话道,“说赵北北的事呢,怎么扯到这了。” “不是你说,食色性也,人之常情的吗。” “嗯...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让你别用有色眼光看他,以前怎么相处,以后还怎么相处好了。” 苏妙敷衍道,“行行,我尽量。” 两人又聊了会家长里短,先后回店里忙活。 傅云娇回到工作台,手上握着矬甲刀无意识的划拉棉布,心里却还在回味苏妙的那个问题... 和不爱的人做..是种什么感受。 矬甲刀来来回回摩擦棉布,直划出数到痕印。 傅云娇猛地摁停了动作,恼火地咬了咬牙,心想,那次...就当自己也是被诈骗了好了! 等雪停 第79节 第52章 饮食男女(二) 蒋勋被叫回蒋宅是因为一封请柬。 暗纹理的纸上烫金字印着新娘名字-蒋桢。而新郎那栏则是蒋勋不熟但有耳闻的人。 “能和徐家结亲是件好事。”蒋振庭端坐在太师椅上,看着蒋桢,悠悠发话,“徐家三代秉公,最小的这个儿子徐淮景虽说没直接入官场,却是最受他爷爷喜欢的。我们和他结成亲家,往后走动起来,多少也能受点照拂。” “我知道了,爸。”蒋桢应着,眉目淡然,语气仿佛在谈论别人的婚事,而她只是个旁观者。 蒋氏是以实业发家,近几年疫情多有影响。不仅拉低几处开发区的生产效力,还拖累了现金回流。导致他们在大刀阔斧地转战新材料产业时明显乏力。 蒋桢一早就知道,徐淮景是蒋振庭有意拉拢徐家的一步棋。 他们需要徐家的权利,而他们需要蒋氏的名望。 不过人心惟危,永恒的东西实在是少。与其托付于感情,不如通过婚姻,将他们利益绑为一体。 两家一拍即合,安排蒋桢与徐淮景相见,将婚期定在下月初三。 “日子是有点赶,可该少的排场不能少。”蒋振庭侧身,移向蒋琛,“你草拟一份宾客名单给我过目,这次来的人里有位新上任的秘书长,他是从容城调来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不能怠慢。既要安排在正席,也要注意和北城其他老领导隔开。其中分寸,你应该知道轻重吧。” “嗯。”蒋琛贴手靠墙边站着,微微点了点头,“二叔,您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蒋振庭随后又交代了几样婚礼需要注意的事,等谈完细节,挥挥手对蒋琛说,“你先去忙吧,我和他们有话要说。” “是。”蒋琛垂头,小步走出会议厅,随手关了门。 屋子里剩下同姓蒋的三个人,气氛静谧又凝重。 “这次叫你回来,一是为了你姐姐的婚事。二是为了你。”蒋振庭捧起一盏茶碗,掀开盖,吹了口热气。蒋勋一语不发等他开口,直接忽视蒋桢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 “过完年你就要二十六了,家里生意不指望你帮上什么忙,但有些道理,该懂的你要懂。”蒋振庭放下茶碗,抿抿唇,“我老了,年纪一天天大起来,有时会觉得力不从心。但你那两个弟妹年岁还小,他们需要有人托付。” “爸,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身体还...” 蒋振庭抬抬手,示意蒋桢等他说完,“你姐姐结婚后,就是徐家人。她的重心自然会回归家庭相夫教子。可你,归根到底是我儿子。哪怕再不成器,老子也不能不顾儿子。” 蒋振庭说话间一直面对着蒋勋,丝毫没留意在他说出相夫教子四个字时,蒋桢隐隐咬紧的牙关。 蒋勋回望他,实在疲于每次回来都要先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您想我怎么做,直说吧。” 蒋振庭倒乐得看他聪明一回。 “退出董事会,将你名下 7%的股份平分给你弟妹。”蒋振庭声音不高,落在室内,却掷地有声,“作为补偿,我会把清水镇的一条商业街转给你,你愿意再开发也好,愿意做生意也罢,都随你。” 清水镇坐落在北城之外,是个不温不火的旅游景点。蒋振庭看似把这处产业给他,实则是有赶他远离北城的意思。 蒋桢听着,微微一笑,扭头对上蒋勋,用眼神在说-看吧,我警告过你,不和我合作会落得什么下场。 “如果我不同意呢。”蒋勋说。 蒋振庭笑了声,斜过眼,“你当我是在和你商量?” 他不容置喙的语气,随搭在椅背上的手一同下落,轻撞上茶碗,茶水哐当扑洒出一小半。 “你没有不同意的权利。”蒋振庭眯起眼,“这个家,是我做主。” “是,一直不都是您做主么。”蒋勋低头,勾起一侧唇角,眼神微凉。 其实他知道蒋振庭不爱他,他也知道他不爱任何一个人,包括那两个新生子。蒋振庭这辈子想要的不过是“儿子”,一个听话懂事,能为他挣得体面的儿子。 至于这个儿子,内里是什么模样,他一点也不在乎。 “我可以做您想让我做的事。”蒋勋重新抬起头,“不过我有个条件。” 蒋振庭心底不想给他谈条件的机会,他觉得蒋勋没资格和他谈条件。但他还是压住火气,问,“你说。” “我也要结婚。” 蒋桢闻言没忍住,轻笑出声,“你要结婚?弟弟,你要和谁结婚?”换言之,有谁会愿意嫁给一个残废? 蒋勋说,“我要和姚迦结婚。” “姚迦?”蒋振庭眉头微皱,回忆片刻后面色更沉,“姚炳年的女儿?” “对。” “不行!”蒋振庭一怒之下拍案起身,喝道, “你忘了他们家当初是怎么要退婚的?姚炳年这个老东西,见你出了事,二话不说就要解除婚约!还带了一堆人来医院逼我答应。嘴上说什么好聚好散,实际趁乱背后捣鬼,害我们招标输了西山那块地,这才过几年,你居然全忘了?” 互利而聚,利尽而散。蒋振庭当年应下和姚家的婚事也无法想借用他们在轻工业的人脉资源,扩张蒋氏。谁知被姚迦的父亲摆了一道,不仅先后挖走蒋氏一批客户,还分走蒋氏旗下公司 30%的市场占比率。 蒋振庭因此与姚炳年结仇,明面上虽与他客客气气,但私下两人早已水火不容。虽说他和蒋勋的情意寡淡,但想让他答应蒋勋再回头找姚家女儿结婚,除非是踩着他尸骨过去。 “我不可能允许你娶姚炳年的女儿。” 蒋勋平静道,“那是你们之间的恩怨,和我,和姚迦都没关系。” “你...你...”蒋振庭气急,回身拿起茶碗不管不顾地朝他扔去,大骂道,“我蒋振庭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软骨头的儿子!早知道你这么没出息,不如当初和你妈一起死了的好!” 茶碗连同热茶泼向蒋勋,蒋勋没躲,硬生生被砸中额头,没吭一声。 一地碎片,一脸茶汁,他别过脸,面无表情地掸开衣摆上的茶叶,“您骂完了么,骂完我走了。” 蒋振庭气极反笑,“行啊,没想到,我蒋家竟然还出了个情种。好,好,你要做你的情种,就别再想和蒋氏有半毛钱关系!” “蒋桢,明天就把他名下的资产全部清点出来!给我把他户口迁出去,把他住的房子也收回来!你要和她结婚是吧,行,我看看你身无分文怎么在这世上立足!” 蒋振庭此刻所有的举动都在蒋勋意料之中。从他与姚迦签订协约的那一刻起,就预估到他会勃然大怒。这么些年,他太了解蒋振庭,了解他的冷漠无情,也了解他的自私自利。 而相反的,他对他一无所知。 棋局有招招式叫做炮二平五,意思是用当头炮大力开局,直指对方中兵。此招意在迅速打开局面,威胁对方中心地带,转守为攻。 蒋勋知道这招是险棋,但他若不用,就会永远挟制于「蒋氏」这个身份,动弹不得。 蒋振庭动了怒,吁吁喘气,蒋桢鲜有见他赫然喜怒于色的时候,她稍稍讶然,走上前,扶住蒋振庭说,“您别动气,蒋勋可能就是一时冲动。” “我不是冲动。”蒋勋沉默少顷,神色未改,弯腰,单腿跪了下去,然后再缓缓地,把另一只脚也跪下。 蒋振庭惊住一刹,看他直挺挺跪在自己面前,说,“爸,你给我的,我现在都还给你。” 他记不清上一次听见这声爸,是什么时候。他嗡动嘴唇,不可置信地死盯住蒋勋,颤声说,“你真要这么做?为了个女人,要和蒋氏断绝关系?为了女人,你什么都不要了?” “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一字一句,他说得很清楚。 蒋勋额处有一条血流渗出,一滴,一滴,滴落在他胸口。哪怕做过心理准备,当他真正面对这种决绝时刻,心还是会隐隐钝痛, “除了你给我的这条命,我还有什么呢。亲情,友情,爱情,财富,这些我真的拥有过吗?您真的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 蒋勋抬眼,那眼神看着,饶是蒋桢都怔在原地。 没错,她是想过把蒋勋赶出蒋氏,她甚至在蒋振庭说出要与他一刀两断的时候抑制不住的窃喜。可当她意识到他不惜放弃所有,对抗蒋振庭,只是为了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她突然难受了下。 这么浓烈的,不论条件,不管不顾的爱,她从来没有得到过。 一次也没有。 “你就这么喜欢她?” 蒋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种浅薄无知的问题。 但蒋勋回答得很认真,“对,就这么喜欢。” *** 蒋勋走出蒋宅大门,回头望了望身后。这栋房子和他十多年前第一次搬来时别无二样,它依旧是宏伟的,奢华的,在光照下泛着某种冰冷的金光。 看了会,蒋勋扭头,面向眼前广阔天地,轻轻呼出口气。 额上血渍已经凝固,蒋勋没去管那块伤口,掏出手机,拨通姚迦的电话。 “是我。” “嗯。” “你那怎么样?” “能怎么样,被我老爹甩了一巴掌呗。” “哦,那差不多,我被砸了一茶碗。” 姚迦呵呵笑着,评价道,“看来我们俩是难兄难弟。” “那兄弟,戏演完了,把演出费结一下。”蒋勋挑眉,牵动伤口,有点疼。 姚迦爽快地说,“卡号发我。另外,人我给你约好了,什么时候见。” 蒋勋说,“后天吧。” “后天?你明天没空?” “没空。”蒋勋两步走下台阶,扭转下脖子,说,“我还得去见个人。” 姚迦脑筋一转,拉长了尾音,“哦...准备博同情去了?” 蒋勋摸了摸伤口,不置可否道,“是啊,总不能白挨一顿打。” *** 傅云娇这一日早早睡下,睡前她拿出手机,打发时间地刷了几页微博。翻来翻去,不过是些明星的花边新闻。傅云娇对娱乐圈不多了解,对谁和谁约会,谁又背叛了谁也兴致缺缺。 她退出微博,又点进朋友圈。滑下几行后,姚迦的一条动态跳出。 「准备自由。」 四个字,没有配图,没有前文,叫人看不懂含义。傅云娇不好评论,只能象征性地点了一个赞。 调好闹钟,傅云娇在心里盘算了遍明日待做的事情。 甲油胶库存不多,她需要在进货单上添上一笔,订单物流出了问题,包裹有破损,需要重新再寄。还有小也睡的那张小床,随着他个头长高,也是不够用了。傅云娇计划着,等周末空闲,得带他去家具城再买一架新床。 脑中事情一项项想完,傅云娇困意渐起,不多时,便阖眼,睡了过去。 待到凌晨,半梦半醒间,恍恍听见有阵敲门声,起初是清浅的,断断续续的,让她以为是梦中的景象。直到那敲门声一声重过一声,伴随而来的,还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傅云娇...开门...” “傅云娇...” “开门...” 喃喃之语,念经似地缠在她耳边,让傅云娇猛地从梦中惊醒,推开被子坐起身,警惕地立起耳尖。 等雪停 第80节 “傅云娇!开门!” 又是一阵拍打,傅云娇算是听清了那声音不是她的幻觉,而是真有人在楼下拍她的屋门。她慌忙披了件外套下楼,蹬蹬蹬地跑到门边,冲猫眼往外看去。 猫眼之下,那个太多天没见过的人被缩小在眼前,呈了个奇怪的形状。 傅云娇认出他的脸,握紧门把的手,顿了下,背过身去蹙眉立住。 “傅云娇,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你个没良心的...” 他在门外越说越离谱,傅云娇咬着牙,恨恨地想,这人又是要发什么神经!再吵下去怕邻居都要出来围观了。 楼道灯又亮起一盏,对门听到响动,探头出来瞧着。一门之隔,傅云娇却好像已然能听见他们的议论。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低声骂了句,瘟神!一跺脚,砰地拉开屋门,冲他低吼道,“你半夜嚷什么?” 话音未落,迎面扑来一股酒气,随之一并扑来的,还有他沉重的身体和明显醉得恍惚的脚步。 他仗着酒意,头耷在她肩上,一手推着她往屋里走,抬脚顺势踢上门。 “你怎么才开门...” “蒋勋!”傅云娇推他,却怎么也推不动,“你要干什么!” “你别乱动...我难受...” “难受上医院去!”傅云娇扯住他的衣角奋力往反方向推去。 蒋勋像块膏药似的,黏在她身上,半天推不走,身子也带着她往下坠,“傅云娇...” “我什么都没有了...”蒋勋吸了吸鼻子,“我这次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傅云娇愣了愣,蒋勋抓住机会,贴近她的锁骨,佯装醉酒后的口齿不清,大着舌头说,“都怪你...你非把我赶走,我爸...我爸嫌我没用,他要我把我扫地出门...” 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谎言伴着真话说出口,就没那么难,也没那么容易被看出破绽。 “你爸爸...他...怎么会。”傅云娇显然对他的借口起疑。她这小店又不是什么世界五百强,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会要扫他出门。 蒋勋却突然站直身体,他脚下一时没站稳,晃了晃,傅云娇连忙扶住他的腰。 “你不信?”他说着,撩开碎发,“你看,他还用茶碗砸了我。” 傅云娇望去,他的碎发里的确藏了条浅淡的疤痕。 “可疼了。”蒋勋嘟囔,“我还下跪了。” “真的?”傅云娇还是不信他。 蒋勋想他都舔着脸装醉装到这种程度,她这人怎么就那么难对付,心是铁打的? 他心念一转,决定反退为进,推开她手说,“你不信算了。”转身踉踉跄跄地往门口走。 “你要去哪?”傅云娇在他身后问。 “你管我去哪。反正你不想见到我,我走就是了。” 蒋勋走出几步,忽然扶住桌边,像是想要恢复意识一般,猛甩两下头。傅云娇看他实在醉得不清,又气又恼,拽回他说,“我送你回家。” “家?”蒋勋念出这个字,苦笑道,“哪里是我家?” “楼上。”傅云娇提醒他,“你不会醉得连你住楼上都不记得了吧。” “哦...你说那间公寓。”蒋勋垂下脑袋,“那间公寓被我爸也收走了。明天应该就会有新的人搬进去。” 傅云娇张了张嘴,“那我给联系关姨,请她接你回去。” “不用了。”蒋勋哑着嗓子,说,“那栋别墅也不再属于我。”他低眼,轻笑了下,“天底下这么大,没一个地方是属于我的。算了,算了...” 他轻轻拂开她的手,转身继续要走,手刚触到门锁,却听后头的人传来一句, “等下。” 蒋勋心蒸腾开一秒,仿佛真的喝醉了酒,轻飘飘的。 他缓慢地回眸,看着她。 傅云娇唇抿紧又松开,几番思索,艰难开口道,““你今晚...先在这...将就睡下。明天我替你找个酒店。” “哦...”蒋勋收回手,定定看了她几秒,借着酒劲说,“可楼上只有两间房,我睡哪呢。” 似有似无的笑意,不动声色地靠近。 “我睡哪啊,傅云娇...” 灼热的酒气,和他的呼吸一起洒在她的呼吸里,她的颈肩莫名痒了一下... 傅云娇别过视线,狠狠推了他一把,咬牙切齿地说,“睡沙发!” 第53章 很想很想 傅云娇到此时才恍然觉得放蒋勋这个“瘟神”进来,简直是她干过最蠢的事。他仗着酒醉的由头,赖在她家,一会说,渴了,想喝水,一会又说傅云娇给我拿个毛巾。俨然一副把傅云娇当作小工使唤的无赖模样。 若是傅云娇不答应,他便晃着身子,东倒西歪地在屋里走,一时撞得桌椅板凳乒乓作响。 傅云娇瞪圆了眼,低斥他,“你能不能轻点?楼下邻居都睡了。” 蒋勋耷着脑袋,眼里水雾蒙蒙地笑,“想我轻点走,那你扶我。”他说着,大敞开两臂。 傅云娇微微皱眉。· “扶我,快点。”蒋勋踮了两下脚,忍痛咝了声,“我腿疼。” 傅云娇无可奈何,叹着气,走上前。扶上他腰肢的一霎,蒋勋双臂倏地收回,紧紧将她圈进了胸间。 “蒋勋-!”傅云娇扯住他的衣摆,挣脱了下。 蒋勋又紧了紧手臂,“别动。”他把下巴搁在她的肩头,深吸了一口气,明明心在轰隆隆地跳,但他却觉得无比安宁。 像在深海,独自瓢泊了许久而终于抱住了棵浮木。 “让我靠一会。”蒋勋说,“就一会就好了。” 他的声音突然疲惫下来,傅云娇听着,缓缓放下手。 蒋勋的领口,袖口,都有浓烈的酒精味,可他的呼吸间,酒气却淡淡的,还带了种出乎傅云娇意外的某种水果的味道。 傅云娇被他拥着有点呼吸不顺,她别过脸说,“一会到了。” “没到。”蒋勋又开始耍赖。 傅云娇两手攥起了拳头,抵住他胸口,“你别这样,我们说好了别再见的。你再这样,我赶你走了。” “谁跟你说好了。”蒋勋用力压住她的手,他的胸膛滚烫,话里话外翻起波澜, “占完我便宜就想跑,哪有你这么不负责任的。”蒋勋抿了抿唇,声音变低了道,“那是我第一次。” 一句话将傅云娇的心捏紧在手心,她哑然,蒋勋侧过头,呼出的热气喷在她的脖颈上,“你得赔我。” “傅云娇,你得赔我。”蒋勋又重复了遍。 傅云娇觉得自己喉咙一定也是被他的热气灌了进来,否则为何会干哑得说不出话呢。 摇摇晃晃的顶灯洒在地上,洒在他们的衣服上。 傅云娇从未觉得这一分钟会如此漫长,她咽下一种情绪,深呼吸说,“蒋勋,我没什么能赔给你的。” “你有。”蒋勋说,“你有那么多。” 有那么多的爱,有那么多的朋友,有那么多的陪伴,为何就不能分他一点点。他只想要一点点,就足够了。 “你赔给我吧。”蒋勋的鼻尖蹭在她颈后的那根凸起的脊骨上,“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傅云娇,你就赔给我吧,好不好。” 蒋勋此时此刻的语气是缠绵的,温柔的,连骨头都似被酒泡软了般,倾覆在她的身上,仿佛一捏就碎了。 傅云娇听着,从五脏六腑涌出一种酸涩感。她宁愿他像以往那样冷冰冰,硬邦邦地对她说话,做事。那样至少她会觉得,他们之间是能够竖起一道高墙的。而不像现在这样,那堵墙,随他的语气一起破碎,瓦解了。 她站在满地的砖瓦面前,想一下再重铸起砖墙显然是不可能的了。于是只能找到另一条出路。 她顿了顿气,手扯住蒋勋的后脑,一把往后拉去,强行扼杀住持续急转的氛围。 蒋勋这回是真被她扯痛了发,仰头有点痛苦地唔了声,“疼!” “疼也是活该。”傅云娇面无表情地看他。 蒋勋气噌地堵到了嗓子眼,揉着后脑想,真是服了她,每回刚有点暧昧苗头就都能被她打断。他不死心,喃道,“你该赔我的,这次别想跑。” “这是我家,我跑什么。”傅云娇昵他,正色道,“你闹够没,闹够睡觉去。” “我不睡沙发。”蒋勋回头,指了指店里平时只能象征性地容纳两个人坐下的窄沙发,气鼓鼓说,“你自己看看,那么短,是我一个男人能睡下的么。” 他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就差摆明着说-我要睡卧室。 傅云娇好梦到一半被吵醒已然不悦,现下被他无理取闹的态度更是热到耐心全无,冷脸丢下一句,“你爱睡不睡,不睡沙发,就出去睡大街吧。”旋即无视他的软磨硬泡,转身关灯上楼。 结果她前脚刚迈进卧室门边,身后蒋勋跟了上来。 “你有完没完。”傅云娇一手拦住门框,不准他进来。 蒋勋插兜,退了步,“睡沙发就睡沙发,但你总得给我床被子吧。”他说得理直气壮。 傅云娇想了想确实是自己疏忽,松开手说,“你在外面等着。” 蒋勋还真就乖乖地插兜靠在了门上。 “还有洗漱用品。”他提醒道。 傅云娇一边在橱柜里翻找秋被,一边说,“你事真多。” 蒋勋不置可否地笑了,耳朵里进的是傅云娇这句随口的抱怨,心里却抿出来点..口是心非的意味。 傅云娇抱了一床踏花被,一块荞麦枕头走下楼,蒋勋从始至终在她身后跟着,等跟到浴室,傅云娇从抽屉里找出全新的牙刷牙膏,塞到他手里,“洗漱吧,洗完睡觉。” “哦。”蒋勋淡淡地说。 傅云娇侧身出去,立在浴室门外停了几秒,像是想到了什么。她扭头看着蒋勋说,“我这儿...没安装扶手,你一个人洗澡小心一点。” “怎么小心啊。”蒋勋跨了步,弯腰,对上她的眼睛,“我站不稳。” 等雪停 第81节 这人一旦脸皮厚了一次,再到下一次,就更为所欲为了。 傅云娇明显看见他唇角扬了坏笑,拖长尾音说,“不如...你帮我?” 他摆明了是想恶作剧似地逗她。傅云娇默了会,突然一手推他进浴室,一手带上门,啪得落了锁。 蒋勋怔然,背撞上了洗手池,楞楞地猜不透她下一步动作。 傅云娇抱臂,无所顾忌地说,“你洗吧,我看着你洗。” “啊?” “洗啊。”傅云娇顺势往前边靠去,斜眼看他,“不是说要我帮忙。那好,我就站在这看着你洗,以免发生意外。” 傅云娇一早就看透了蒋勋的性子,别看他表面耀武扬威的,其实内里软得像那只荞麦枕头,轻轻一碰,就散了架。 她看他嚅着唇,脸兀自红了起来,半天没接话,不禁忍住笑意,问他,“还闹么。” 蒋勋低头,盯着脚尖,说,“你出去吧。” 傅云娇扳回一局,满意地拍拍手,拉开门,走出几步后才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被他的幼稚传染了。 蒋勋洗完澡后,重新穿戴好假肢才慢慢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没有带睡衣来。 原先穿的那一身,因为被他伪装喝醉而泼了大半瓶二锅头。本来不觉着难闻,可这会洗干净了身体,再拎起那身脏衣脏裤,蒋勋自己都捏紧了鼻子。 他不能接受自己再凑活套上,裸着身体站在浴室中,等水分微微蒸发,拧开一条门缝,冲外头轻声喊,“傅云娇...” 屋外静悄悄的,没人应声,蒋勋又喊了遍,“傅云娇。” 被唤的人正俯身在沙发前铺开床单,听见这一声,放下捏好的床单一角,长呼出口气,走过去,“干什么。” 蒋勋把身体往门后缩着,开口道,“没带衣服...” “....” “内衣也没有。” “....” “怎么办。” 傅云娇转过头,不去瞧被玻璃门映出的影痕,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那你光着睡。”末了,不咸不淡地补上句,“反正没人看。” 蒋勋在门后咬得牙咯咯作响,不知道是气她让他光着睡,还是气她说他没人看。哼了声,回身砰地把门关上了。 玻璃被震得抖了抖,傅云娇回眸,想,你自己不带衣服怪得了谁。 就在蒋勋负气地把自己锁在浴室,决定今晚就是在马桶上坐一夜,也不可能光着出去的时候,门再度被敲响。 “开门。” “不开。” “开门。”门外人带着力道拍了两下。 蒋勋烦躁地捋了把碎发上的水珠,然后无计可施地从马桶上站起来。 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他现在算尝到了。 门开,缝隙间闪过蒋勋一侧胯骨,傅云娇不经意瞥到他微微凹陷的一条腰线,有水珠沾连。她抬起视线,将目光移到他脸上,伸手,递出一件粉色的睡裙。 “穿上。”傅云娇扬扬手,“这是我最大号的睡衣。可能会有点短,你将就穿着。等会我再给你加一床厚被子。”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蒋勋要不是看她是认真在关心他会被冻感冒,真想一把把那睡裙揉得乱八七糟,扔给她,咆哮,粉色粉色!每次都给我穿粉色! 我最讨厌粉色! 可是秋老虎比他想得嚣张,在刚刚赌气的十多分钟里,蒋勋已被水分骤然带走部分体温,他想先忍了算了,要是真的冻感冒,后天怕会耽误去见姚迦的合伙人。 于是没再说什么,接过睡裙,从头套了下去。 别说,还挺合身。 蒋勋走出时,傅云娇刚压平床单最后一角。她从沙发边起身,一回头,就见蒋勋尴尬得快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件淡粉色的睡衣,穿在傅云娇身上是长到脚踝的。可现在只刚刚好贴在他的大腿根。而且因为尺寸过小,蒋勋的全身被牢牢裹住,一丝一毫的肌肉都绷紧了,隐隐现出曲线。 坦白说,蒋勋身材不错。也许因为在一直康复锻炼,他的肢体有明显的运动痕迹,肌肉不算突出,薄薄一层,覆在骨架上,称得上赏心悦目。 和她印象里的孱弱苍白,判若两人。 除此之外,傅云娇也是第一次在光亮里见他穿戴假肢,而无遮挡的样子。 那样子看起来是有些奇怪的,奇怪之处在于他半身还罩着她洗得微微发白的粉色睡衣,下半身却带着男人的野性和金属感的左肢。 半是少女感,半是力量感。 傅云娇看着,实在没忍住,轻轻笑出来, 她长久的注视,被蒋勋看了去,却误会她是被他的腿惊到。他别扭地扯下裙摆,咳了声,忽然有点难过,“很丑是不是。” 睡裙被拉扯,领口随之向下,露出他半截前胸。 傅云娇目光滑过,很诚恳地评价道,“不丑,你穿粉色还...还挺娇嫩的。” “...” 娇嫩?这是形容他一个男人的词语么。蒋勋将将消退的郁闷又从丹田迸出...他没好气地瞥了傅云娇一眼,把领口拉正,走过她身边,勾唇, “看没看够,再看下去我要收费了。” 傅云娇闻言,心里想谁乐意看你,嘴上却没再和他斗气。拉住他胳膊,说,“你去房间睡。我睡沙发。” “为什么?”蒋勋问。 “这里太小,你撑不开腿。” “没事,我晚上睡觉要把腿摘下来的。” 说完这话,两人一瞬都静了下来。 时间无声无息地在他们之间游走,蒋勋先开口,打破了这种安静。他眼皮微含,带着困意说,“你去睡吧。不用担心我了。” 傅云娇还是有点不放心,“那你晚上把被子盖好,窗户开一小截透气就行。不要贪凉。” 蒋勋微微一笑,“知道了。” 她绕到沙发外侧,躬身把那荞麦枕头拍软,边拍边说,“这枕头可能有点矮,你先试试,如果不舒服的话,我去给你换一个。” “不用。”蒋勋揽住她,接过枕头,“去睡吧,晚安。” 时隔 62 天,他终于可以和她,面对面地说这句晚安。 傅云娇点点头,回转身时也说了句,晚安。 人有时就是复杂,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道完晚安,傅云娇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折身回来。 “你的腿会不会疼?”她问他。 蒋勋低头看了眼,再抬头看她,“今晚不会。” “那什么时候会?”傅云娇想说的是,如果疼别忍着,我去帮你买止痛药。可蒋勋却回答道, “想你的时候会。” 饶是再简单的话语,也抵不过含情的一双眼。傅云娇想躲开,又发现她似乎无路可躲。 她眼里,那身粉色睡衣一再靠近,直到距离她鼻息几分米。 傅云娇下意识举起手,想阻挡他靠近。他像是早料到她的动作一般,轻而易举地阻挡她的防范,倾身靠近,停在她的脸侧,却没再动。 他知道她不喜欢什么。 所以只是将唇微微张起,说,“傅云娇,我很想你。” “很想很想。” 第54章 不值钱的男人 傅云娇这一晚失眠了。 虽然打理好一切,躺下时已是后半夜。但睡意却无论如何也衔接不上,她用床被拉过头顶,翻到左侧,空出的右耳就流过蒋勋的那句话。再捂住右耳,翻到另一侧,那句话又无孔不入地渗进了左耳。 明知男人酒后的话是算不得数的。但她也奈何不了,自己的心在被这话撞击时,微微产生的涟漪。 于是她翻来覆去,到最后只能认命似地对自己说,罢了,我也不过是个肉胎凡身,有七情六欲都是正常的。一刹的悸动何必太苛责自己呢,睡吧,过完这一夜就好了。等天亮带他去找个酒店,安顿好,再接济他点生活费。就当还他当初收容我和小也的这个人情。剩下的,我也做不了什么。 傅云娇抱着这样的心态,直到天渐渐将明才合上眼。 醒后,第一个念头,居然又是在想楼下的人还在不在。 她在床上磨蹭了一会,才想好面对他时要说的话。坐起身,反复拍了几下脸,既是为了醒神,也是为了提醒自己,这下可不能再心软了。 可等她穿好衣服下楼,昨日那位不速之客已经没了踪影。 床被都被整整齐齐地叠好,摆放在一边.连同一起叠好的,还有她那件嫩粉色睡裙。 小也乖巧地待在楼下拿笔画着什么,似乎已经与蒋勋打过照面。傅云娇走下来,顺着客厅到厨房绕过一圈,确定他确实已经走了。慢慢踱步回来,还是犹豫了下,问他,“小也,蒋叔叔呢?” “蒋叔叔出去啦。”小也说着,照蒋勋叮嘱过的话,指了指茶几上的餐袋说,“蒋叔叔走之前给我们买了早餐,他说妈妈你要是醒了,记得把汉堡热一下吃。” 傅云娇闻言过去掀开纸袋,见里头有可乐,薯条,汉堡一堆吃食,心想一大早吃这些,也不愧是他能想出来的事。可再往深处,又想到了另一层-他既然没有新的衣服换,那这些吃的是怎么去买的?就算是叫外卖,以蒋勋的自尊心怎么可能愿意穿着睡裙去开门接应? 思前想后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有人给蒋勋送来了衣物和早饭。 这种可能瞬间变作根木棍,撬动她心底的疑问:蒋勋是否真的如他所说,被赶出了家门呢?既然他说什么都没有了,那怎么还会有人愿意来跑腿? 何况,如果他真的遭遇变故,关姨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她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傅云娇的。 种种异常叠加在一起,傅云娇很快得出了答案-她怕是又一次,被他蒙骗了过去。 一种自己好心被利用后的气恼激得她蹬蹬跑回楼上卧房,从枕头下翻出手机。 刚想询问他,为何要说那些谎话。可在短暂的气愤后,另一种情绪盖住了上来,那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他说了那些话,做了那些事。到底是为什么?仅仅只是为了和她见面?那为什么偏偏是她呢,他究竟为什么一次次地,都要再回来她身边呢。 无边无尽的问题,仿佛涌动的风吹乱浮云。傅云娇握着手机,站在床边,被浮云簇拥,最后一个字也打不出来了。 等雪停 第82节 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而有些问题,是连她自己也想不清楚的。 她慢慢回到客厅,心绪未定,人也跟着不知说什么。只能像为分散注意似的,抽出薯条,衔在唇中一口一口咬下去。 也许人在摇摆不定时,上天会为了给你提示而自动给出消息。无论这个消息是好是坏。他都不管不顾地抛给你。 傅云娇就是在抿到第三根薯条时,接到了那个电话。 小也起先只是好奇妈妈怎么会握着手机站在窗边那么久,久到他画完一张蒋勋叔叔的画像,再抬起头,妈妈仍然站在窗前。 他好奇地走了过去,轻轻扯住妈妈的衣角,问,“妈妈,你怎么啦?” 妈妈没说话,在听到他的呼喊后很缓慢地转过脸来。 见到妈妈眼睛的一霎,小也惊讶地瞪大了眼,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妈妈流眼泪。 满脸的眼泪,像止也止不住一样,从她的眼眶流出,一只流到下巴,流到嘴唇,流到手心。 妈妈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呢,小也一下慌了神,自己也带了哭腔道,“妈妈,你到底怎么啦...你不要吓我。” 傅云娇摇摇头,死死咬唇,吐不出来任何一句话。 她知道不应该在孩子面前哭的,可是那个消息几乎带走她的全部力气。她再也支撑不住,垮下双膝,跪倒在地上,紧紧地抱住小也... 回去,要带他回去... 这是傅云娇泪水决堤前想的最后一个念头。 *** 上午十点,蒋勋在约定的地方与姚迦碰面。 姚迦顶了一头紫发,配件 y2k 风格的牛仔束腰衬衫和一条军绿色超短裙,蹬着皮靴一步步上前。 见到他第一眼,姚迦摘了墨镜,打量一圈穿正装的蒋勋,吹了个口哨。 “不错,今天蛮人模狗样的嘛。” 蒋勋斜过眼角,瞥了她道,“你夸人都这么脱俗?” “人模狗样在我这,算是最好的形容词了。”姚迦笑道,“东西带来没?” “带了。”蒋勋扬手,从手心掉落一小块u 盘,“该做的商业计划书,宣讲方案都在里头。” “行,有备而来啊。”姚迦夸了句,伸出手欲挽上他胳膊,蒋勋下意识避开,眼眉轻挑,“干嘛。” “你别那么保守行不行。”姚迦见他一副避嫌的模样,嗔道,“怎么说我也是你名义上对外非娶不可的老婆,还是你实际上的金主爸爸。我借你那么多钱,你不得贴着我点?” 蒋勋拂开她的手,“抱歉,卖艺不卖身。” “德行吧你。”姚迦翻了个白眼,一甩包,扭着双胯朝前走了。 蒋勋自动跟在后头。 这两日又要忙着想对付蒋振庭的事,又要思考如何说动姚迦的投资人。蒋勋连熬几个大夜才将计划书修改完成,他眼下微微泛青。可心里却对接下来的事隐隐期待。 如果能谈成这笔合作,对他们来说,不仅是资源打通的事,更是能将品牌跨越几个高度。做成轻奢订制性穿戴甲。 蒋勋在陪姚迦买咖啡的空闲时间,拿出手稿将演说词过了一遍。姚迦难得看他又对什么事这么上心的时候,不禁来了兴趣,凑近问,“蒋勋,你是不是有点紧张?” “有一点。”蒋勋没抬眼,继续翻着手稿回答。 “为了她还是为了我?”姚迦故意发问。 “你觉得呢。”蒋勋耷着眼皮默念台词,像是根本没把她这问题放心上。 姚迦皮靴轻轻点地,绕了绕长发,笑说,“真是老天开眼,有天叫你蒋勋也栽倒在石榴裙下。我还以为你这种人完全对感情不上心呢。” 蒋勋收好手稿,眸子转向她,“我是哪种人?” “对女人没兴趣的人。” “那你错了。”蒋勋又从西服口袋摸出一副金框眼镜,带上,食指顶了顶鼻梁上的镜托,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是对你没兴趣。” 淡漠的表情加上他那副眼镜相称,姚迦此刻倒是真觉得他有点斯文败类那味。她啧啧两声,报臂端详着他一会,玩笑地说,“你昨晚是不是卖惨没成功?” 蒋勋微微诧异,不打自招,“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满脸写着...”傅云娇煞有介事地挥手在他脸上绕了圈,悠悠总结了四个字。 “求欢失败...” “嘶....” 姚迦看蒋勋听到这话的瞬间咬得腮帮鼓起,笑得花枝乱颤,扶着腰说,“哎呦,不行,真是乐死我了。有生之年能看到你吃瘪也真是一件大喜事。我下次见了傅云娇,得问问她是在怎么能轻松把你拿捏的。” “你不许见她。”蒋勋咬牙说。 姚迦抹了两下眼角笑出的泪,看眼线没晕开,眨眨睫毛说,“为什么?你不是想通过我让她吃醋的么。” “那是原计划,现在计划有变。” 昨夜之前,蒋勋确实有想将结婚的事松开口风让傅云娇知道的打算,他想让她着急,也想让她尝尝自己吃过的醋。但经过昨晚,他又有点动摇了。 之所以会动摇,是他预估不出傅云娇对他的感情深厚。他能感觉出,傅云娇对他是有关心也有好感。但这种好感是否和他一样,能不计较一切,蒋勋心里没有把握。所以他害怕,害怕姚迦的再度出现会摧毁他们间重新燃起的一丝丝可能,会让傅云娇更加决绝地推开他。 “可是她迟早会知道的。”姚迦说,“你答应我实施这计划的时候,就应该预判到,这事瞒不住她。” “我知道。我也不准备瞒她。但现在时机未到,我需要把我家里和你这边的事情都处理好再告诉她。”蒋勋说着,瞄了姚迦一眼,加重语气道, “让她知道我为了她不惜出卖色相。” “哦呦,好好好,不忍心让她遭受流言蜚语,所以拿我当你跟你家决裂的挡箭牌。现在又都成了我的不是?”姚迦夸张地鼓起掌,“蒋先生这真是,玩得一手卸磨杀驴啊。” “你才不是驴。”蒋勋突然正色地说。 就在姚迦期待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时,他不紧不慢地跟来一句, “驴眼睛比你眼睛大多了。” 随后理抻袖口,淡定自得地从姚迦身边走过,不顾她气得跺脚狂怒道, “蒋勋你个猪!我下次要再借钱给你,我姚字倒过来写!” 会议是在一间由工厂旧厂房改造的新式嘻哈街区里开的。这样古怪的地方,姚迦总能轻易找到。 由她牵线搭桥的几位投资人和合伙人,皆为各大娱乐公司或者明星工作室高管。不同于蒋勋早前设想,他们大都出乎意料的年轻。同时,也更有自己的想法。 蒋勋一共制作了三份不同风格的 ppt,投屏至画幕,刚将前期品牌理念说完,便有一人举手打断道, “蒋先生,我想请问,我们为什么要和你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美甲店合作?我们公司的艺人不说都是顶流,但在国内都是具有知名度的。他们有私人化妆师,还有造型团队,为何还要选择你们的产品呢?” “您这个问题问得很好。”蒋勋面对他的质疑,不卑不亢,缓声解释道, “首先,任何一个品牌都是从寂寂无名走过来的。我想您的公司版图也是一步步扩大至今。所以新生品牌并不意味着什么,相反,我们为了夯实品牌基础,会从货品,口碑,服务等各方面严格把控。其次,您刚提到的几位艺人,据我研究,粉丝群体多为 95-00 后这批年轻人。他们对于时尚的嗅觉十分敏锐,无论是红毯,还是各大晚会,以至于机场街拍都会用放大镜去观察明星妆造。” “所以一旦有明星搭配出错,第二天就会迅速登上各大媒体头条,不仅明星本人就连工作室都会被审判,您说对吧。” 那位提出异议的投资人,回忆起最近半年他们公司的确有过几次被粉丝骂上热搜的事,不禁觉得蒋勋说得这个问题是工作室普遍存在的。 现年头不仅明星的一言一行会被极度放大,他们背后的团队也是。稍有纰漏,就会被上万粉丝打上差评。 可是他思考几番后,又问,“指甲这么不起眼的地方,能做出来什么花?” 蒋勋推了下眼镜,望向他,“这就是我们品牌区别于其他竞企的一点,「甲如」自创立至今,主理人的核心观念就是要将穿戴甲作为配饰,以烘托整体造型。同样,美甲风格也代表了明星的审美。明星不但会在 ins,微博,这类社交媒体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照,还会在参与舞台或者采访时被进行特写。试想下,如果有这么一款穿戴甲能够满足明星多变的造型,随意更换,还能节省他们做美甲需要的时间,适用于繁忙行程。那不是一举两得吗。” “但你说的这几类使用场景,都局限于需要高度曝光的流量明星。我们家艺人是走的演技派,平常除了拍戏私下不出来营业。我们不需要这类饰品来讨好粉丝。” 说这话的人是一直坐在最后排的一位女士。蒋勋通过姚迦提前透露的资料,知道她是位手腕强硬的头部经纪人。虽然手里带的艺人不多,但都是作品有保证,路人缘极好的国民男神女神。 她是这些高管中入行最久,资历最老的一位。其他人即使私下再不满她的某些营销手段,表面还是得要称她一声-娟姐。 娟姐丝毫不掩饰她的气势,拿起电子烟吸了口,吐出薄雾,缓缓道,“蒋先生您提的方案挺有趣,但恕我直言,和我们艺人定位不相符。” “嗯,我很认同您的定位观点。”蒋勋点头表示认可,继而话锋一转,对娟姐说, “但时代在变化。如今 90 后才是文娱产业消费大军。他们的观念中早已摒弃明星,艺人就高高在上的那一套。花无百日红,若想能够长久留得住粉丝,就得有适当曝光。无论多大的腕,都得走亲民路线保证艺人口碑。因为愚蠢的优越感,而人设翻车的例子,应该不用我列举给您听了吧。” “再者说,您艺人参演不同角色,也需要配合角色进行妆造对么。所以只要有镜头的地方,就需要有形象设计。我并不认为,这和使用我们的产品有何相悖。” 姚迦饶有兴致地观看蒋勋舌战群儒,甚至在气氛几近焦灼时,十指翻飞地打字给某人实况转播。 「蒋勋可以啊,怼得娟姐哑口无言。不愧是我挑选的老公。」 她打完字没一秒,消息纷飞, 「姚迦,你再敢叫他一句老公试试。」 隔着屏幕她都能感受她的妒意,不过她偏偏就喜欢这样捉弄她。 于是不怕死地又发过去一条。 「就叫,就叫,老公老公老公。」 「好,你等着。」 「等我回来。」 「到时候别哭。」 摆明了是狠话,可她听得乐不思蜀,心里像涌满了蝴蝶一个劲地飘舞。 会议开了尽两个小时才结束。 蒋勋扯开领带,解开衬衫一粒纽扣,唇角微微发白。 说服他们接受新品牌的过程不算坎坷,但也绝算不上顺利。有两位合伙人,看在姚迦的面子上,勉强点头答应同意试用半个月,但期间没有广告费,也没有产品费,一切盈亏由他们自负。 可是只要有一点机会,蒋勋就都不能放过。 人群散去,他留在原位埋头整理资料,后头姚迦走过来,抛了瓶冰水。 “喂,接着。”姚迦抛出个三分球的架势。 蒋勋无奈两手接过高空抛物,讪讪道,“你多大了,玩这套。” 嘴上还是嫌弃,一手却拧开瓶盖,闷声喝下大半瓶。 姚迦不作声地在一边看着他,若有所思。 论私心,她想过蒋勋失败的可能高达 98%。毕竟一个成立不到一年的美甲品牌,想要接触高端资源,一没有先例,而没有足够强大的背景。谁都不可能会轻易点头。 但她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蒋勋,今天的的确确地令她刮目相看了一回。 以前裴泊宁向她信誓旦旦地说蒋勋有了改变,她还不相信。人的改变是极其困难的,若不是发生什么触及灵魂,生死相关的事,哪会这么快就能转了性?何况为了所谓的「喜欢上一个人」而做出的改变,姚迦就更不信了。 然而,当她亲眼目睹蒋勋这些天为傅云娇做的事之后,她又忽然觉得,或许蒋勋从未变过。或许他从始至终就是这么一个人,有了想做的事,哪怕再难再险也会去做。有了认定的路,哪怕趟过荆棘也不回头。 说他倔强吧,的确是倔强。这倔强不单表现为对傅云娇死皮赖脸的纠缠,放到事业层面,他也是一样。跟簇燃不尽的野草似的,但凡给他一点春风,他都能给它星火燎原起来。 等雪停 第83节 姚迦想这样的性格,如果不是当年出了那场意外,或许他也能成为一个意气风发的男人。但转念想去,那场意外似乎又是注定的。 因为若蒋勋不是一意孤行的性格,他就不会爱好上机车,也不会因为胜负欲,坚持不听蒋振庭的劝阻冒雨赛车。 所以说啊,性格决定命运,人生中所遇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没有什么好唏嘘的,谁能知道,现在的这种生活不是他想要的呢。 姚迦收起自己的感叹,玩着手机说,“怎么样,大功告成,你是不是该请我喝顿好酒?” “请你是必须的,不过今天不行。” “又不行?你怎么回回有事?” “我要去买张床。” “买床?” “嗯,傅云娇家沙发太硬,睡得我腰疼。” 姚迦简直匪夷所思,“你还要住下去啊?” “当然。” 距离目标还差三分之一,蒋勋有信心,铁杵磨针。 姚迦凝住他十多秒,突然放声大笑道,“完了...蒋勋你真的完了,你瞅瞅你这个不值钱的样子,我真应该拍下来留作纪念。” “随你,记得拍好发我一张。”蒋勋整理好随身物品,对老李发送信息道, 「可以来接我了。」然后扬手对姚迦挥了挥,“走了。” 姚迦看不下去他这幅十足的恋爱脑模样,撇嘴道, “赶紧从我眼前消失,你个不值钱的男人。” 第55章 反正留不住 蒋勋带着两名搬运师傅把床运回美甲店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店里只有赵北北和苏妙,他们正忙着打包发货,泡沫纸箱和胶带铺在空旷的客厅地面,蒋勋走了进去,眼扫过一圈问,“傅云娇呢?” 苏妙闻声从快递打印机前抬起腰,拧了半圈,边捶背边说,“娇娇一大早就走了。她家出了点事。” “出了什么事?”蒋勋眉头不自觉皱成了个川字。 苏妙说,“具体什么事她也没和我说,只是带上小也走了,说要回老家一趟,七天之后再回来。” “七天?” “嗯。”苏妙想到傅云娇走前交代的事,大步跨过两个纸箱,拉开前台抽屉,取出一个厚实的信封, “喏,娇娇留给你的。里头有张房卡,是她给你订的酒店。还有一些钱,留给你做生活费。” 看到那叠信封,往事浮现,蒋勋像回到了那个冬天。他没接过,又问,“她还说什么了?” 苏妙摇摇头,“好像...没说什么...哦,想起来了。她让我和赵北北带着你一起吃饭。对了,你晚饭想吃什么?我们刚准备订外卖。” 看样子,她是把他的饮食起居安排好才走的。 门外搬运师傅见蒋勋一直没出来,探身对内喊了声,“蒋先生,这床..我们给您放哪啊?” 蒋勋回过神,望了望店中凌乱场面,哑声说,“今天先不用了,麻烦你们再运回去吧。” 一听这话,两名师傅都齐齐慌了,眼下黑黝的褶子挤到一块,说,“您这可不成啊,我们大老远运过来的...” “工钱我会照付。”蒋勋出声打断,“床我也不会退。只是麻烦你们先帮我暂存到店里,我以后再来取。” “这..好吧。”师傅们互看了一眼,叹着气又吭哧吭哧地把床板重新搬回电梯。 人走后,蒋勋拉过苏妙问,“傅云娇老家在哪?” “南城。”苏妙说,“你问这个干嘛?你不会是想...去找她吧?” 蒋勋没吭声,直接拿出手机开始订票。 苏妙见状拦到,略带犹豫地说,“别,你不用过去...有...有人陪她一起的。” 蒋勋指尖顿了顿,抬头问,“谁?” “额...聂大哥...” 苏妙说出这名字的瞬间,听见蒋勋深吸了口气,脸色一刹冷下来,于是忙解释道,“娇娇是因为有事需要他帮忙,他才一起去的,你别多想...” 可这解释似乎没起到任何作用.. 眼见蒋勋眉心川字快拧成个麻花,苏妙赶忙又劝,“哎呀...你想她走前还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我们照顾好你,这证明她还是...还是心里有你的。你就安心在这等着吧,等她回来,再问清楚也不迟。” 但怎么可能呢,一想到她和那个姓聂的要单独相处七天,蒋勋的火气都快烧灼到嗓子眼里头了。他二话没说,攥着手机就往外走,苏妙拦都拦不住,只能追在身后说,“蒋勋你别真的一个人去啊!你到了南城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办?” “我自己有办法。”蒋勋脚步停在电梯口,想了想,从口袋掏出那两个谈成合作的经纪公司名片,交给苏妙道,“留出两份穿戴甲样品,寄到这个地址。剩下的,我微信和你说。” “啊?”苏妙怔怔地捏着名片,摸不着头脑。但看蒋勋去意已决,知道自己再多说什么也不可能留得住他,只好为难地挠了几下太阳穴,给蒋勋打预防针道,“那个..我悄悄给你说哈,傅云娇这次回去,好像和...小也爸爸有关。” 蒋勋一只脚刚踏入电梯,听到她的话又猛地收回来。 “然后呢?” “她心情很不好,你..你如果见到她,好好说,别再惹她不高兴。” “我会惹她不高兴?”蒋勋冷笑了声,“这么说,那个姓聂的就能让她开心点?” “嘶,你看你,这醋性怎么这么大...”苏妙无奈咧嘴道,“我这不是提前给你透露点消息嘛,娇娇现在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你得收起你那些幼稚的小脾气。再说,人家聂大哥可是沉稳得多。” 蒋勋昵她,“你究竟站哪边?” 苏妙回答得义正言辞,“谁对娇娇好,我就站哪边。” 蒋勋重新按开电梯门,转身站了进去,“行,我倒要看看他对傅云娇是怎么个好法。”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的这句话。 电梯门很快关闭,苏妙瞅着银色门板上折出的光,深想之下不免担忧道,坏了,他这次去不会和聂桉打起来吧?这真要打起来...她帮哪个?... 想了半天,苏妙也没想到个两全的办法。 扭过头往店里走的时候,又纠结起来,那蒋勋要去南城的事,她到底要不要告诉傅云娇一声啊... *** 车开了六个小时,越往南,秋风脱去了萧瑟的寒意,吹过树梢,扬起半地穗络似的桂花叶。 湿润,清甜,是属于家乡的气息。 这一路,傅云娇都未曾说过话。 她的头一直靠在窗上,任眼前掠过许许多多的飞鸟和稻田。 小也没有见过南城的秋景,他贴在窗边,一路兴奋地问,“妈妈,这是哪儿啊?” 傅云娇说,“这里是妈妈的故乡。” “故乡...妈妈,什么叫故乡呢?” “有家人在的地方,就叫故乡。”傅云娇轻声说。 后座椅下堆放了她和小也的行李,不多,一大一小两个背包,如她那年来到北城时一样。时光流逝,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唯一变化的,是她捧在膝上,多出的那一份,她一定要带回南城的-她。 院长告诉傅云娇,她是在睡梦中离去的。没有痛苦,也没有知觉。等到天明值班护士查房时,她的身子已经凉了。 “赵女士走得很平静。”院长对傅云娇说,“我们在她的手心里,发现了那张照片。照片已经被捏皱了,您看如果有多的备份,再重新冲洗一张吧。” 院长将那张泛黄的,被赵如桦从衣柜里摘下的相片交还到傅云娇手中。 她看着已经模糊的人像,看他起了褶皱的眉眼,忽然想知道,赵如桦在梦里,是否见到了他呢。 她开始相信院长说的,她离开时是平静的。因为她终于可以不再挂念她的儿子,她的丈夫,终于可以不再受思念的煎熬。 如果天堂是真实存在的,那她终于可以,安稳地去见他们了。 火化的时候,傅云娇坐在长凳上,对殡仪馆的环境并不陌生。 她甚至并没有觉得那里是寒冷的。 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经历了许多次告别。告别外婆,告别许筠,告别他的爸爸,再到现在,告别他的妈妈。 傅云娇为她精心挑选了一张遗照,那是年轻时候的她,笑得灿烂,像从未经受之后的苦难一般。 她带着她和小也,一起回到了南城。回到她熟悉的院落中,窄小的一方院落,井边有一棵不知多少年岁的桂花树,还有两间尘封破败的瓦房。 赵如桦女士生前,已经很久没有亲人和朋友来探望过她,所以傅云娇没有举行葬礼,只将她与许筠的爸爸,合葬在了一起。 墓碑是当年就刻好的,一边是他们,另一边是许筠,而不远处,住着她的外婆。 傅云娇和小也在墓园坐了一整个下午,阳光把他们烘得暖洋洋的。小也有些困意,伏在傅云娇的腿上问,“妈妈,他们是谁呀。” 傅云娇说,“他们是妈妈的亲人,也是你的亲人。你看那个笑起来胖胖的奶奶,她是妈妈的外婆,哦,你该喊她太奶奶的。” “那这个呢?” “他是你的爷爷。” “爷爷?”小也看了看碑前的照片,“爷爷好像有点..凶。” 傅云娇笑了,“爷爷只是看着严肃,妈妈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不爱说话,但是却默默地塞给妈妈一大包我爱吃的芝麻糖。” “那奶奶呢?” “奶奶呀...奶奶会做各种好吃的面点,妈妈做点心的手艺就是跟她学的。” 傅云娇将与许筠父母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当作故事般说给小也听,小也听到最后,揉了揉眼睛问,“他们现在都去了哪里呀?” “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 “和爸爸一起?” “对...和你爸爸一起。”傅云娇将他牵到另一个墓碑前,蹲下身,“看,这就是你的爸爸,你看你们的眉毛和嘴巴,是不是很像。” “唔...是有一点像。”小也伸出小手,抚摸上那张相片,微微感觉到有些冷。 “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小也问。 傅云娇说,“你爸爸呀,他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勇敢?他比蒋叔叔还要勇敢吗?” 等雪停 第84节 傅云娇笑说,“勇敢不是个比较词,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勇敢。就像小也有小也的勇敢,妈妈也有妈妈的。” “那...妈妈,我爸爸...他是不是不在了。” 小也忽然问。 “太奶奶,爷爷,奶奶,他们是不是都不在了。” 傅云娇这次没有隐瞒,她诚实地回答,“是的。” 也许小也是初次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他擦了擦眼睛,说,“妈妈,我害怕。” “害怕什么?” “我害怕,有天你也会不在了。” 傅云娇轻轻拥住他,“不要害怕。就算有一天妈妈也不在了。你也不要害怕。因为这个世界上,一定会出现别的,很好的事情能陪伴你。” “真的么...可是妈妈,我还是很害怕。”小也似乎没有完全理解傅云娇的意思,他将脑袋凑到傅云娇耳边,悄声说,“妈妈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 “什么约定?” “等到我一百岁了,你一百二十三岁,到时候我们一起死掉,好不好。” “好!”傅云娇笑着和他拉勾。 即使她知道这个誓言或许不会真正应验,但那又如何呢,满山的树木和飘过的云,都已经听见了他们的愿望。 他们会明白的。 从墓园山上下来,聂桉静静在车边等着。 他没有开口问傅云娇关于这里的一切。也许因为到了他们这个年纪,生死是平常事,他们都学会了接受命运的无常。 聂桉替傅云娇拉开车门,问,“接下来去哪?” 傅云娇摇头,如实地说,“没想好。” 外婆家的旧房子早就被卖掉,而许筠的院子也许久无人居住。 傅云娇忽然想不起来,南城还有哪里可以去。 聂桉说,“你难得回来一趟,不如多待几天。” 傅云娇说,“嗯,我想等她头七过后再走。”她说着,看向聂桉,眼含谢意道,“麻烦你了,如果不是你,这些事不会办得这么顺利。” 聂桉摆手,“你又客气上了。我正好没来过南城,不如你带我转一圈?” 傅云娇说,“好。我也很久没回来过了,不知道这里变化大不大。” 他们驱车在南城随意兜转,途径傅云娇念过的高中,恰巧有一群学生骑车经过。 车铃卷席着欢笑声,穿梭在人流中。 看着他们飞扬如风帆的校服,傅云娇感叹了句,“真好啊。” 聂桉转头望去,不自觉也感慨道,“高中...那都是我二十年前的事了。没想到,二十年,一晃就过去。早知道当时真该好好学习的。” 傅云娇听完,笑了,问,“你高中,不是忙着和小云妈妈早恋的么。” “害,那时候,毛头小子一个,哪知道读书的重要性。”聂桉自嘲了几句,想到件事,回头看傅云娇,说,“娇娇,...前段时间小云妈妈说,想和我复婚。”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傅云娇愣了愣,她下意识问,“那你怎么想的呢?” “说实话,我没想好。”聂桉聊到这件事,突然很想抽烟,他随手翻开烟盒,取出一根衔在口中,未点燃,说,“当初离婚,是我的问题。我不该没告诉她一声就把房子抵押出去,现在想想,她和我在一起也受了很多委屈。而且她这几年,吃了很多苦。”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傅云娇安慰道,“我们都该向前看。” “是啊...是得向前看。”聂桉咬了下烟头,缓缓说,“可我还是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俩都变了。担心变了的人,是怎么都回不到过去了。” 傅云娇听完,沉默了会,眺向前方, “可你对她,应该是放不下的吧。”傅云娇说,“如果完全放下了,就不会有这些担心了。如果完全放下,你就能毫不犹豫地往前走了。” “我...” 聂桉说出这个字,车内再度陷入安静。 城市是会变的,人也会变。就像落叶飞花,日升日落,世间没有真正永恒的东西。 “所以你不妨大胆一点吧。”傅云娇将手伸出窗外,感受风从指尖流过,柔声说,“既然怎么也留不住,不如趁现在尽情去体验。爱嘛,体验过不就好了。” “你倒很会把道理说给我听。”聂桉笑说,“那你呢?” “我?我怎么了?” “你以后准备怎么过?”聂桉停下车,把烟取下,忽然很认真地看她, “你和他...你还想装傻到什么时候?” “他?”傅云娇问出口。 聂桉静了几秒,轻轻开口说, “娇娇,我是男人。男人看男人是很准的。” “而且,我看你,也是很准的。” 傅云娇因为这句话,心被抛入了风中。 第56章 南城以南(一) 晚饭过后,傅云娇找了间离许筠家巷子不远的民宿住下。 南城本就不大,加之明后两天刚好是周末,所以民宿空房所剩无几。傅云娇临时定下房间,房型一大一小,在相邻两房院子里。 这时虽说已到秋日,但早晚温差明显,一入夜,气温骤降,仿佛早早有了冬日的前兆。民宿老板热心地在院子里升起炭火,招呼大家围炉取暖。傅云娇和聂桉围在炭火旁,烤着红薯,小也和隔壁邻房的一对双胞胎姐弟蹲在一旁比赛掷石子。 木炭在火炉中燃得噼啪作响,傅云娇拾起火钳,将其中两块刚翻过一个面,苏妙电话打了过来。 傅云娇接起后,苏妙如常地和她说了几句店里情况。傅云娇一一听过,叮嘱道,要关注订货进度还有排单的事,最近我不在,赵北北一个人忙活不过来,有些客户如果是急单的话,就暂且先不接了。 苏妙在那端刷刷打字记着,忽然插了句,“蒋勋让我给两家公司寄样品的事告诉你了么?” 傅云娇顿了下,问,“什么样品?” 苏妙报出那两家公司的名称,继续说,这好像是蒋勋刚谈下来的合作,对方公司挺大规模的。他一次让我各寄了十份,还嘱咐要包装精致点。 傅云娇这么一听,微微皱眉道,“这件事你怎么不提早和我说一声?我们的穿戴甲库存量不太够,如果有计划外支出的话,你该和我商量下,不然之后供应不上怎么办?” “可蒋勋说先满足这两个客户的需求...” “蒋勋...你怎么能光听蒋勋的话呢。”傅云娇有点气蒋勋越俎代庖私下就和苏妙定了发货的事。 苏妙被grape噎了一句,声音弱下来,说,“我以为,他一见到你就会告诉你的嘛...” “什么见到我?”傅云娇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你意思是蒋勋现在不在你身边?” “额...”苏妙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又想估计这事是瞒不过傅云娇了,干脆坦白道,“蒋勋他跑去南城了...” “什么?!” “哎呀,娇娇你先别急,你听我说,蒋勋也是担心你...” “他一个人来的?” “嗯...” “胡闹!你怎么不拦着他?” “我拦不住啊...蒋勋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劲儿一起来谁能拦得住。” “那..那他是几点出发的?” 苏妙回忆了下,说,“好像是下午?一两点的样子。” 傅云娇瞬间低头去看手机时间,“这会都要到九点了,他还没有到?” 苏妙啊了声,说,“不会吧,他和我说是坐高铁来的,应该早到了啊。” 傅云娇忙问,“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苏妙翻了翻聊天记录,“大概七点,他给我说打包装盒的事...然后就说他手机快没电了,等见到你之后再说。” 傅云娇听完沉默住,苏妙脑子闪过个可能,急说,“坏了,他手机没电不会走丢了吧?” 傅云娇那边一直没说话,似乎也验证了这种可能性的存在。这下苏妙更急了,一拍大腿道,“我就说他去南城人生路不熟的不安全,他非不听!他也不想想自己身体行不行,这这这...真是关心则乱啊!” 傅云娇知道她在北城此刻也帮不上忙,定了定神说,“你先冷静点。我立刻出发去高铁站找他。咱们保持联络,一旦他回你消息了,你马上告诉我。” “好好好。”苏妙忙答应道。 傅云娇挂完电话,立即想联系蒋勋。可翻看通讯录才发现早前竟然一直忘了把蒋勋的号码从黑名单中拉出。再一想到也许蒋勋在到达南城后联系过自己,便不免有点自责。 聂桉洗漱完,下楼时在火炉边见傅云娇神色略显慌张,关切地问,“怎么了?” “蒋勋来了...”傅云娇简短把前后经过告诉聂桉后,聂桉也颇感意外。 但还是安慰傅云娇道,“你别着急,他一个大人,应该不会走丢,我陪你去车站找他。” 傅云娇回看了眼身后还在玩闹的小也,想了想,说,“你留下来照顾小也吧,不然让他一个人在这我也不放心,我自己去找他好了。” “你一个人能行吗?” “放心。”傅云娇忙拿起外套穿好,将拉链拉高,抬眼看聂桉道,“南城我比你熟,我打车去没问题的。” “好吧。” 聂桉送傅云娇到巷子口叫了辆出粗车,目送她上车后还是不放心嘱咐道,“我等着你回来,有任何情况都通知我。” “嗯。”傅云娇应着,仰头对司机说,“师傅,麻烦去南城高铁站。” 高铁站距离民宿不算远,傅云娇到达时,时间刚过二十分钟。 她在车上就查好北城来往南城的列车班次,按蒋勋出发时间估算,那班高铁到站时间应该是晚上七点十八分左右。 间隔两小时,他又不知道她的具体位置,应该还会在这儿附近吧。 傅云娇想着,下车后直奔出站大厅,沿出站口一路找过去。 等雪停 第85节 晚间,车站大厅内散发着泡面,速食,盒饭的浓郁香气,有旅客在长凳上合眼休息,还有零星旅客徘徊在闸口外等候末班车。 傅云娇一边小跑,一边四处张望,试图在一排排座椅中能发现蒋勋的身影。然而找了两圈下来,她都没有看见他。 能去哪呢?傅云娇站在大厅中央,抬手擦了擦额边的汗。 她正发愁时,车站广播响起,通知最后一班列车开始检票。傅云娇听着,想到另个办法,迅速掉头往车站服务室跑去。 十分钟后,广播里传出嘹亮女声: 「蒋勋旅客,由北城来往南城的蒋勋旅客,请听到广播后立即前往车站三层广播室,您的朋友正在找您。请听到广播后速来车站三层... *** 广播播放过三遍,工作人员按灭话筒,转身对傅云娇说,“女士您先坐这耐心等一会吧。相信您朋友听到通知会过来的。” “麻烦你们了。”傅云娇对工作人员道了声谢,在广播室外的长椅上找了个座位坐下。 背后奔跑出的汗渐渐冷下,傅云娇手心起了层黏腻,几次解锁手机指纹都不大灵敏。 她烦闷地把手机甩在一边,两手扶额,脸埋在手心里深深地呼吸几下,还是调整不好情绪。 他能到哪里去呢?手机没电,也不知道有没有带现金。他的腿..他的腿能撑得了那么久么? 会不会疼? 疼也是自找的!这么大个人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想跑来就跑来,简直比小也还要不懂事! 可万一...万一他遇到坏人怎么办。万一他...他真的走丢了。她怎么和关姨交代... 傅云娇越想越乱,拧眉搓了把脸,站起身又往广播室里走去。 “您好,能帮我再播一次通知吗?我怕我朋友没听见。” 工作人员看了看时间说,“女士,这还没过五分钟,您还是等会吧。频繁播放寻人启事会影响我们正常广播。或者您给我们留个电话,再去周围找找,如果您朋友来了的话,我们联系您。” “...那也行。” 傅云娇找了纸笔,详细写下自己的号码和姓名,交给工作人员。 做完这一切,她打开手机地图,搜索附近有没有什么便利店,小吃店。想蒋勋下车后没准也会去这些地方。 搜索页面刚刚跳出,傅云娇余光中拖出一抹剪影。 那抹剪影的出现似乎将周遭一切声音都弥散开了。 傅云娇缓缓抬起头,在广播室的光的氤氲下看到蒋勋的轮廓。 他脸上明显露着疲态,两只眼睛深凹下去,连青色的胡茬也在唇周冒了出来。 身上的黑色西装边角微微沾了层灰。 也许就是这样一幕,让傅云娇所有积攒的,想骂他的火气都化作某种酸涩的心情了。 她想说的话很多,可是到最后只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怎么来找我了?”先开口的人是蒋勋。 他听到广播时,正趴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桌上休息。手机在到达途中就已经自动关机,蒋勋好不容易找到位好心的便利店员借了电话,却发现除了傅云娇的号码,别人的他都记不得。 可偏偏那个滚瓜烂熟的号码还拨打不通。 这让他不免又生了会闷气。然后决定在便利店凑活待一晚,等天亮后再想办法。 然而他没想到,会在广播里听见自己的名字。起初他误以为不过是个同名同姓的人罢了,等再听清,才恍然发现,是傅云娇在找他。 他也犹豫过,以这样一副俨然与预期不符的潦倒模样出现在她面前,会不会失了面子。 但那广播,一声接一声,催促着他再也顾不得其他,撑着双腿就走到了三楼。 见到她的第一面,蒋勋也不知触动到了哪根神经,竟然心里乐了下。 她的表情不太常见,好像是生气了,但又不像是以往真的被他气到那般。 眼里盛了满满的担心,急切,还有点,别的,他形容不出可又很丰盈的水光。 于是蒋勋短暂乐完之后,心又不可抑制地酥麻了一下,像被她眼里的水波浸泡过。 他走上前,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放软声音道,“对不起啊...” “对不起什么?”傅云娇疑惑。 蒋勋把她袖口捏起来,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带着点认错的意味说,“让你着急了呗。” 蒋勋以为接下来傅云娇会把他说一顿,可她毫无反应,整个人倒像卸下来一股劲般,肩,背,都一起沉了下来。 良久,只问了句,“你吃饭了吗。” “没。”蒋勋摇摇头,很诚实地回答,“没带钱。” “没带钱你还敢乱跑?” “...” “行李带了么?” “没...” 傅云娇又是重重的一声叹息。 叹完气,把袖口从他手里抽出来,说,“走。” 蒋勋问,“走?” 傅云娇说,“不走难道你想在车站打地铺?” 蒋勋一听,也没问傅云娇要去哪,乖乖的低着头,就跟在她身后被「失物招领」了回去。 民宿没有多余房间,傅云娇思考片刻,找到间车站周围还算评分尚可的快捷酒店,领着蒋勋进去。 “您好,请问要什么房型?”前台服务员问。 傅云娇说,“一间大床房,带窗,谢谢。” 服务员查看了下房间信息,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们酒店大床房已经满了,您看给您升级成高级房型可以吗。” 傅云娇问了声价格,虽然略贵,但想蒋勋奔波一天也该好好休息下,便同意道,“可以,麻烦你再帮我多买一份早餐。” “好的。”服务员甜声说道,快速帮他们办理入住手续。 办理过程中,蒋勋就那么安静地站在傅云娇身边,似乎在想什么。 傅云娇看了看他问,“你怎么了?一直不说话?” 蒋勋眼神飘过来,又迅速飘到别处,淡淡说,“没怎么。” 过了会,他又忽然说,“你先去房间,我...我去买个东西。” “你要买什么?”傅云娇问。 蒋勋揉了下鼻尖,“洗漱用品。” “酒店会提供的。” “我用不惯...” 傅云娇想,都到这种时候了还这么挑剔,但也没说什么,从口袋掏出几张纸币,递给他,“旁边就有便利店,你别走远了。” “知道了。”蒋勋接过,垂眼盯着地面几秒,再抬头,问了个让傅云娇奇怪的问题。 “你喜欢什么味道...” “什么?” “...没什么。” 蒋勋舔了几下嘴唇,没接着问,转身走了。 他走后,服务员问傅云娇询问身份证信息,傅云娇说,“我就陪他上去一下,也需要登记么?” 服务员笑说,“需要的,我们酒店规定,访客也需要实名登记。” “哦..那好吧。”傅云娇拉开外套拉链,取出身份证放到核验机器上。 进入房间,傅云娇先将窗帘拉上。 快捷酒店临街,周末夜晚不免吵闹。房间设施也称不上新,地毯隐隐散发了一股霉味。 但好在这里靠近车站,傅云娇想明天送蒋勋回去也比较方便。于是稍稍转了圈,找出水壶去浴室洗刷一遍,然后插上电源,替蒋勋烧了壶热水。 等热水壶烧到跳闸,蒋勋才敲响房门。 傅云娇开门,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蒋勋举起拎着的便利袋,侧身跨过她身边,“我挑了一会牙刷。”他随口解释道,眼睛越过傅云娇,看向房间那张横起的大床。 床很大,占了室内一半。 蒋勋看着,又扬起头,看了看四周。 环境不算好,也不算差。家具是木色的,墙纸泛黄,好像缺了一点情调。 不过..这都不重要。 “你想吃什么?”傅云娇拿出手机问,“饭店估计都关门了,点外卖的话,可能只有烧烤或者小吃。” “随便。”蒋勋回应着,看傅云娇走向他,似乎想要给他看手机页面。赶忙说,“你看着点吧,我先去洗把脸。” 然后没等傅云娇靠近,人就往洗手间过去了。 傅云娇觉得他有些奇怪,可又说不上哪里奇怪。只好照着蒋勋的口味,点了一家看图片和评价都不错的火腿炒饭。 蒋勋关上门,舒了口气。 门外傅云娇好像在和谁通话,声音断断续续地擦过门缝,蒋勋听了几句,是她在和商家说话。 “嗯,可以不加辣么,他吃不了辣。还有,麻烦不要加葱蒜,谢谢啦。” 那话顺着门缝流进他的耳边,流进气管,就这么暖了他的胃。 他静静等了几分钟,等傅云娇结束通话。 搬开水龙头,把一泼凉水泼上脸。 水珠滴滴答答地从他下颌滚过,蒋勋没觉得冷,相反地,那水带了热气,烫得他心猿意马。 他扯下毛巾,擦干脸上水渍,抬头看了下镜子里的自己。 等雪停 第86节 还行,不算太憔悴。 蒋勋对镜子里的人笑了笑,手搭上门把,又想到了什么,退了步,解开一颗纽扣,低头看了眼。 幸好,今天穿的是黑色的。 第57章 南城以南(二) 蒋勋从洗手间出来时傅云娇又拨通了另一个人的电话。 她耳朵贴着手机边框,听见蒋勋出来,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 目光交接那刹,蒋勋鬼使神差地觉得周围空气升温了几度。他低头,掩了掩慌张,两指抻进衣领,把领带拉松了些,这才觉得呼吸顺畅许多。 果然啊,人在藏着某些小心思的时候,连感官都会变得异常敏感。 蒋勋想到这,轻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 十一月的寒夜,裹在傅云娇毛衣边,带着潮湿气。 屋里明明没开暖风,傅云娇却看到蒋勋将自己西装脱下,挽在胳膊上。她手掌捂住话筒,皱了皱眉问,“你不冷么?” “不冷啊。”蒋勋把外套搭上椅背,接着开始若无其事地解袖口。 纽扣刚解开一边,傅云娇那端开始说话了。 “嗯,找到了,没什么事。”傅云娇侧过身子,像是有意避开他,“小也睡了么,好,那就好。辛苦你啦,嗯,我待会就回来了,你不用等我的。” 蒋勋捏起袖粒的手,忽然滞在那,眉沉了下去。 “你要走?” 傅云娇挂完电话,下一秒就听见蒋勋这么问。 他站在她面前,领带松松地垂着,问她的语气却是紧绷的。 傅云娇把手机放回外套口袋,站起身,说,“嗯,等你外卖到了,我就回去了。” 蒋勋脸色一下变了,“那你把我带到这是为什么。” “为了让你有地方住啊,还能为什么。”傅云娇有点莫名其妙,又在蒋勋忽然沉默的顷刻,想到他私自谈的两笔合作,指了指床边说,“你坐下,我有事问你。” 蒋勋憋着股气,眉间褶子压根松不开,人也不坐,就那么硬邦邦地站在那问,“什么事。” 他的身高让傅云娇不得不仰头直视,她昂着头,走上前一步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蒋勋眼皮跳了下,微微抬手挡住西裤口袋,佯装镇定地问,“哪件事?” “哪件?”傅云娇眼瞪圆了一圈,“这么说你瞒了我不少?” “...没...”蒋勋看自己一下就暴露了破绽,稍稍心虚,偏过眼揉了下鼻尖,转而为了增强点底气,声音也不自觉高道,“你还说我,你不也瞒了我很多。” “比如呢?” 蒋勋正色说,“你这次突然回南城是为什么?” 傅云娇面对他的问题,微微犹豫了几秒。扭脸说,“这是我自己的私事。” “私事?好,私事就是能和那个姓聂的说,不能跟我说是吧。”蒋勋牙关皱紧。 傅云娇转过脸,对上他的目光,“他是我朋友。” “那我是什么?” 对啊,他是什么呢。 蒋勋看着傅云娇迟疑了,那迟疑令他刚刚的欢喜急速下落。 他似乎想要将这问题打破沙锅问到底,梗住声音又问了遍,“傅云娇,我对你来说是什么。” 傅云娇睫毛颤了颤。 这问题太过复杂,像一道她解不开的数学题。 考试时,若碰到不会做的题,不如就绕过去吧。 傅云娇抱着某种逃避似的心态,看着他说,“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蒋勋被她的回答气笑了,“好...真是好。”他头垂下去,盯着地毯上一处,自嘲地喃道,“原来我这么久以来,对你来说什么也算不上。” 静谧的夜,一切都太过静谧,连心划开一个缺口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傅云娇无法对他的情绪视而不见,她被他眼底晕开的水雾包围,再待下去,怕是连同自己也将一并沉入海底。 她的理智提醒她,该走了。 傅云娇整理好情绪,轻轻地说,“蒋勋,我谢谢你关心我。也谢谢你大老远跑来一趟,但是,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你不要多想了,明天就回去吧。” "不可能。"蒋勋用一种不容商榷的口吻说,“你别想赶我走。”他不等傅云娇出声,抬眼重新看着她,目光沉着道,“你这次别想用任何方法赶我走。” “随便你吧。”傅云娇实在无法再逗留,她怕自己会溺死在他的目光里。 她将房卡放在桌上,说,“早餐在三楼。”继而径直迈步,朝门口走去。 经过蒋勋身边时,他一把握住她,力道之大让她撞入了他的怀里。 “傅云娇...你他妈的...”蒋勋死死把她扣在那,咬住她耳珠说,“你他妈到底有没有心啊!” 傅云娇瞳孔骤然缩紧,挣了一下,蒋勋更用力地箍住她,全身骨节似乎都在咔咔作响,“老子为了你....为了你...” 蒋勋嘴唇颤抖,还是在一瞬死命压下了他想说的话。 那些事,他宁愿她什么都不知道,他宁愿瞒她一辈子。 他把头埋在傅云娇的颈间,胸腔灌进无数热血,近乎低吼道,“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好,就算以前你觉得我们俩有什么狗屁的现实差距,不敢喜欢我,那现在呢!现在我都成了穷光蛋了,你为什么还不接受我?” “是,你以前的那个人死了,所以呢,你就准备一辈子当尼姑了?还是你就那么怕?怕我也死了?” 他越说下去,心就越难受,到最后声音撕碎成一片片,掉落在安静的室内,“我就不明白了,傅云娇,你怎么就那么难追?” “难追就不要追了。”傅云娇推着他说,“蒋勋,我没你想得那么好。其实如果当初,和你隔离在一起的是另一个人,或许...” “狗屁!”蒋勋直起腰,一手掐住她的下颌,“你把我当什么人?” “傅云娇,我再和你说一遍,我喜欢你。” “不是随便其他人就可以,你懂不懂?”蒋勋禁锢着她的脑袋,使她不得不与他面对, 他的眼尾泛红,话里夹杂了颤音。 “傅云娇,我敢承认我的喜欢,你呢?你敢不敢对自己诚实一点。” 是啊,她不敢的。 她在太早就学会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她在太早就学会对人,对事都不要有太大的期望。 可是,命运变化莫测,像这样静谧的夜晚,又能有几个呢。 她想起对聂桉说过的话,爱嘛,体验过不就好了。 情绪好似会传染,傅云娇扬起脸来,那被头顶暖灯照着的眼睛,也有了水汽,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她轻轻地问。 蒋勋哑着声音说“我哪知道呢。我哪能什么事都知道呢,我要知道就好了,我要是知道说不定就能控制住了,他妈的,还能被你欺负成这样。” 傅云娇一颗心被他的无理取闹搅得乱七八糟,叹声问,“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从第一次把我绑床上开始,就一直欺负我。”蒋勋松开手,又把他的头搭在她的肩上,“凶我,打我,踹我,平时对谁都一副笑脸,就在我这发脾气,你说你不是欺负我是什么。” 似控诉,又似低吟,蒋勋的声线如同一根细线,缠绕住她,叫她很难再离他的心更远一步。 于是她放下了挡在他们之间的手,静静地感受他的呼吸心跳,直到他们的频率化作一致。 就这么在他怀里待了一会,蒋勋忽然偏过头,鼻尖蹭了她的下巴,傅云娇痒了一下。 “傅云娇...”蒋勋开口,声音湿润得如同这个凉夜。 “干嘛。” “想亲你了。” “...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怎么这么霸道。” 蒋勋将鼻尖抬起,蹭过她的鼻尖。她闪躲,他托住她的头,“我想亲你了。” 他坦然地就差把那些心思写在脸上,傅云娇抬手去捂他的唇,他轻巧攥住,说,“一下,就一下。” 傅云娇不禁想骂他,这是能讨价还价的事么。话还未说,她的手被他握着自动放到了他的腰上,他闭了眼,倾身贴过来,体温滚烫,耳廓红得像只煮熟了的红虾。 傅云娇刚想再推开,门外突起的敲门声已经替她做了反应。 气氛猛然被打断,蒋勋睁眼,不悦地高声问,“谁?” “外卖!” 他咬了咬牙,“放门口。” “好的!祝您用餐愉快!” 脚步声渐渐远去,蒋勋调整呼吸,再度闭眼,谁知刚刚闻见她发尾的香气,额头就被重重地拍了一掌, “啊!”蒋勋没来由挨了这么一下,瞬时疼得捂着额头,后退喊了声,“傅云娇!” 傅云娇轻松地拍了拍掌,“外卖到了。” “到了到了呗。” “先吃饭。”傅云娇两手一推,把他推到一旁自己去门边,取了餐盒。 蒋勋在背后看着,边揉脑袋,边来气地想,行,反正长夜漫漫,他倒要看看她能躲去哪。 ** 蒋勋打开餐盒,没吃几口,便停下了筷子。 傅云娇在沙发上看着,问,“怎么了?” 等雪停 第87节 “不好吃。”蒋勋开了一瓶气泡水,漱口,懒懒道,“没你做的好吃。” 傅云娇见他挑剔的模样,不免来气,“你这是浪费粮食。” “是他做的难吃。” 蒋勋说着,撕开一粒薄荷糖,丢到嘴里嚼了嚼,然后一口咽下,走到傅云娇身边说,“好了,吃饱了,继续吧。” “继续什么?” “接吻。”他丝毫不掩饰地俯身过来,傅云娇气了,两手直掐住他的脸,甩开说,“蒋勋你脑子里一天天能不能想点其他的?” “现在不能。” 只要在她身边,好像都不能。 傅云娇狠掐了他脸上的嫩肉,语气严肃道,“你给我坐好,我还有事没说。” “又有什么事?” “店里的事。” 蒋勋一听,缓缓拉开和她的距离,不情不愿地说,“行,那你说快点。” 傅云娇坐直身体,抽出个抱枕挡在身前说,“第一,你是不是私自谈了客户没和我说。” “...是。” "你怎么能这么做。"傅云娇看着他,“这家店我是老板,你有任何举动都要经过我同意,这是最起码的吧,而且你还不是店里员工,这么做就更越界了。” “嗯...”蒋勋搓了搓眉心,承认道,“没和你商量,是我的问题,以后不会这么做了。” “没有以后了。”傅云娇说,“店里的事都不需要你参与。” “不要我参与?” “对啊,你又不是员工,有什么好参与的。” “那...我不做员工,做合伙人怎么样。”蒋勋咧嘴笑了笑,翻出手机找了张照片,举到傅云娇面前,“其实早就想和你说了,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傅云娇还没弄清他话的意思,定睛一看那张照片,猛然发现居然是自己写给小红姐的借条。 她不可置信地拿过蒋勋手机,放大照片又看了一遍,这才确定,没错,这就是当初开店时问小红姐借的那笔钱。 “你...这张借条怎么会在你那?”傅云娇瞪大了眼。 蒋勋不紧不慢地说,“唔...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才是真正的债主呢。” 他摸了两下后颈,给自己找理由道,“我想你要是知道是我的钱肯定不会收,所以那时候找了..别人帮忙。” 傅云娇征住,一下想明白了所有的事。 原来他早就布好了局,原来他从一开始就计划介入她的生活。 傅云娇明白过来后,心里有点生气,又有点别的滋味,可看他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笑,像是预谋得逞,就更有种自己傻傻地被他拿捏的感觉。 她把怀里抱枕砸向他,蹭地起身要走。 蒋勋忙拉住,柔声道,“好好好,这事也是我不对,不该瞒着你的。” 傅云娇不说话,手腕用力挣着,蒋勋怕拉伤她,一刻松手后,直接又从身后两臂圈住她,带了点撒娇的意味,哄她,“好啦,别气了,我真没恶意,就是想着当初万一你不给我在你店里打工,我还能有个别的招嘛。” 傅云娇听着,慢慢转身,拽紧他领带,目光凛起问,“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蒋勋眼转了圈,小声说,“公寓楼上...其实...还是我在住。” 她就知道!什么无家可归,什么流落街头!都是他故意的! 傅云娇深吸了口气,“还有呢。” 蒋勋想了想,决定暂时不把和姚迦的事告诉她。说到底,他在这方面有点传统,觉得有些事,就该男人来扛,不需要她操心。 他手臂带着傅云娇贴近,笑笑说,“别的,好像没了。” 傅云娇眉毛一拧,问,“你是真没钱了?” "真的。”蒋勋笃定地说,“卡里就剩一百多万,不信我给你看余额。” “....” 傅云娇说不出来话了。 一百多万..还说自己是穷光蛋,难道他们用的不是同一种货币? 蒋勋像是看出她的无语,惶惶道,“那些钱也是借的,以后都要还。你看,换算下来我是不是身无分文,以后只能靠你养了。” “我养不起你。”傅云娇身子后仰,蒋勋似块吸铁石,粘了上来, “谁说养不起的,你看着吧,等我们把这两笔生意做好,把高层资源打通,店的流水能翻几倍。” 他一直说的都是我们。 傅云娇顿了顿,说,“我可没同意你当合伙人的事。” “无所谓啊,不当合伙人我就继续当前台呗。”蒋勋耸耸肩,“反正我赖上你了,你休想把我轻易甩了。”他说完,又赌气似地凝着傅云娇说, “你说,我现在算你什么?” “爱算什么算什么。”傅云娇不接他的话茬,蒋勋急了,带了劲,搂紧她说,“傅云娇,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给你挣钱,给你撒气,还给你做苦力,就这么都比不上那个姓聂的?” “你怎么这么爱攀比?” “我就比了怎么样?”蒋勋挑眉,“你以后离他远点,我看着他来气。” “他是我朋友!”傅云娇强调道。 蒋勋一脸不屑,“我还是你男朋友!” 傅云娇声音盖过他,“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八道?哦,亲也亲了,摸也摸了,你现在不认账是吧。”蒋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她脸,“我还真没看出来,你不光没良心,你连责任感也没!” 傅云娇被他怼得气压在胸口,垮下脸说,“你再这么闹,就给我回去。”她说着,摊开手认真道,“把身份证给我,我给你订票。” “我不。”蒋勋抓住她的手,耍赖似地晃了晃。 傅云娇真被他磨得撒不出气,恼道,“我没跟你开玩笑,我在这儿还有事要办。” “那我陪你一起。” “不用,你先回去。” 傅云娇右手被他捏着没法动,便伸出左手去摸他的口袋,“身份证在哪?” 蒋勋躲开,傅云娇看他这样,猜测证件就放在他口袋里,便使了力气去拿。 蒋勋再躲,眼里含笑,跟逗猫似地逗着她。傅云娇动了气,提膝就顶了他小腹一下。 这一下几乎没用劲,但是速度极快,蒋勋没躲过去,刚吃下的炒饭差点吐了出来。他弯腰捂腹的瞬间,傅云娇就抢占到了先机,一手快速摸进他口袋里,把东西一股脑掏了出来。 身份证...车票...零散的几个硬币...还有... 两个未拆封的方盒... 傅云娇摊开手心,看清方盒包装上的字,脸腾地烧了起来。 明晃晃的几个大字,欲望昭然若揭。 蒋勋随她看过去,也诧了下。 而他短暂地别过脸后,又干脆利落地转过来,明明白白地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味道的...就随便挑了两个。” “....” “其实也不用是今天..但早晚有一天会用上...” “...”傅云娇后撩起头发,把那方盒扔在床上,无奈地说,“蒋勋...你最近是到了什么...发情期么?” “是思春期。”蒋勋纠正她道。“这很正常吧,跟喜欢的人,做喜欢做的事。再说,不是你把我带到酒店的?” 傅云娇哑然,“你倒打一耙?” “没啊。”蒋勋连装也不装了,还上傅云娇的腰,眼底的情欲跟浓墨似的,一刻也化不开。 傅云娇躲不过去了。 “接吻吧。”他呼吸着她的呼吸,像在做某种邀请,“接吻吧,好不好。” “不...唔...” 她来不及说完,后半句已被他吞进了唇里。 第58章 南城以南(三) 傅云娇很快喘不过气来,头晕沉沉的,脸,脖颈,手心,哪儿哪儿都是一片细汗,似是泡浸了一温池水,全身松软绵力。 蒋勋呢,比她更好不到哪去。 先吻上来的人是他,先乱了章法的也是他。 呼吸心跳没一个是他能控制住的,明明不熟练,还硬装作老手,覆一下,松开一下,再碾上去,含在舌尖,轻轻地舔。 “...你是属狗的么...”傅云娇被他鼻尖蹭得发痒想笑, 蒋勋又吮了一下,含着她唇,哑声说,“别说话...” 都这种时候了,她怎么老是能想到其他事。 他轻咬了她一口作为分心的惩罚,而后扶住她后脑的手移到脸边,一手捧起,一手摸到自己领带,狠狠扯开,丢到地毯上。 接着就开始解衬衫。 傅云娇感觉到他的动作,伸出手去,掐了他腰一把。 “说好的只亲一下呢。” “谁跟你说好了。” 蒋勋脸退开,缓缓地睁开眼,呼吸有几分深浅不定,声音也比正常暗哑许多。 傅云娇笑着看他,“你脸为什么这么红?” “热的...”蒋勋闭上眼,再度覆了过来。 等雪停 第88节 他手掌隔着她的外套,拢在腰上,怎么抚也只能触得到一角冰冷的衣料。蒋勋哪里肯满足,暗暗地,趁傅云娇没发觉时勾开她的衣角,手指往里探去。 傅云娇忽然感到体肤上有温热的触碰,身子颤了颤,抬手挡去。他不肯,故意施力拢紧了她,让两人拥抱得更加严丝合缝。 倏忽贴近,傅云娇膝盖感知的蓬勃让她想忽略都不行。怔诧间,蒋勋手也愈发放纵,辗转在她的腰窝里还不罢休,还要往更深的地方抚去。 再这么下去,似有燎原之势。 傅云娇加力推了他道,“停了。” “不想停...”蒋勋开始耍赖。 傅云娇用力扯开他脸,嗔道, “你好像发烧了。” 他的身体,一劳累就容易起低烧。她刚刚就察觉出了不对劲,这会儿摸上脸颊就更加确定了,他的体温烫得吓人。 “烧呗...烧会就好了。”蒋勋一双眼,水波荡漾,拽下她的手掌,在指尖啄了下,忽然扯了唇说,“要不,你帮我...灭火?” 他说到后头,只剩气音,哑哑地刮过傅云娇耳膜,手带着她的手,逐渐往下... “...要不要摸摸它。”他小声地说,眼巴巴地看着她。 那眼神真是和只等骨头的小狗差不多。 傅云娇被他这一幅没羞没臊的样子气笑,挣开手,捶了他一拳, “你怎么现在这么色欲熏心?当初冷漠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蒋勋居然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就是装出来的。现在把你骗到手了,我就要暴露本性了。” “你...”傅云娇无可奈何地骂了句,“太不要脸了你。” “要脸有什么用。”蒋勋赖赖唧唧地抱住她,“我要你。” 他话虽说得直白,但抱住她之后还是稍稍扯开身子,让那团火没再影响到她。 傅云娇由他抱着,两个人都安静了会。 夜好像更深了,窗外半点声响也没有。 过了几秒,蒋勋忽然喊她, “傅云娇...” “嗯...” “你说你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 “...不知道。” “你再说一次!” 傅云娇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拍拍他后背说,“好了,我该走了。” “你怎么又要走?”蒋勋语气隐隐不悦,“就不能不走么。” 傅云娇说,“小也还在那边,我要回去照顾他。” 她不可能是独属他一人的,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蒋勋想到这,脸埋下去,连声音开始发闷,“那我送你过去,这么晚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不用。我走过很多次夜路,已经习惯了。而且你送我过去,再回来又是折腾。” 蒋勋哼了声,不说话。像默许了她的离开,但是手就是松不下来。 傅云娇催他,“松手啊。” “松手你跑了怎么办。”蒋勋语调突然带了点失落,“我怕你明天睡醒又不认账。” 她又不说喜欢他,又没任何承诺。叫他哪里有安全感。 这么说着,傅云娇翘起手指,托了托他的下巴,轻飘飘道,“借条都在你手里,我怎么会不认帐呢。” 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蒋勋听到心里却美得如同喝了蜜,一把抱住她来回来去地晃。虽说是夜晚,但他觉得傅云娇身上散发着一种暖暖的气味,比日光照在身上还要让人温暖。 一直磨蹭到出门,蒋勋还攥着她胳膊,说,“你现在就把我从黑名单放出来。” 傅云娇掏出手机,正打开通讯录时,蒋勋一下抢了过去,啪啪输入几个字,才还给她。 傅云娇低头一看,联系人备注被他自己改成了「宝贝」末尾还添上个爱心。不免眉头微皱,蒋勋看了,傲娇地说,“不许改,还得给我置顶。” 傅云娇不乐意,当他面直接把那两个字删除,替换成了「蒋勋」后头加了一只狗头。 蒋勋气地眼都瞪大了。傅云娇才不惯着他,直说,“你再闹,我就连备注都不写。” 蒋勋心里一阵气恼,奈何比硬气又比不过她,满腔的郁闷无处发泄,只能把她按在门上一通胡乱地吻。 最后分开时,两人呼吸都微微不稳。蒋勋指腹摩擦过她略带红肿的嘴唇,满意地说,“路上都要和我聊天,到了要给我来个电话。” “知道了。” “我明天一早就去找你。” “嗯。”傅云娇提醒他,“吃了早饭再过来,不要浪费。” “好好好。”蒋勋笑着答应。 他陪着她下楼,在她上车前,又回拽过她,懒懒地说,“我现在能叫你娇娇了吧。” 傅云娇没想到他会惦记着这个小事,随口说,“你爱叫什么叫什么。”探身拉开车门坐进去。 蒋勋撑在门上,咧嘴笑说,“是你说的哦,那我以后叫你老婆,你别不答应。” 说完快速关了车门,隔开傅云娇将要轻骂出口的话,美滋滋地看车辆渐行渐远。 ** 傅云娇刚下车,蒋勋电话便打了过来。前后不过二十分钟,他却像有多久没见似的,追着她问东问西。直给傅云娇问烦了,吼他,“你哪来那么多问题。” 蒋勋才不情不愿地挂了电话。 他的粘人程度简直是比两岁之前的小也还要更胜一筹。傅云娇有点头疼地想,难道这就是别人说的,分离焦虑么。 她正想着,爬上楼梯,迎面就碰见聂桉独在楼梯口抽烟。 火光一亮一灭,聂桉见到她,淡淡一笑说,“回来了?” “嗯,不好意思呀,回来晚了,小也呢?”傅云娇问。 聂桉回头,指了指房间,“在里头睡着呢。你不用抱他走,就让他在我那睡吧。” “也好。”傅云娇轻声说,“谢谢你。”她说完又笑了,随聂桉一同坐在楼梯上,“对你说的最多的好像就是这句话了。” 聂桉往旁边让了让,扭头时,借了火光恰好看见她唇上的齿印。 不过他什么都没说,有些事,其实什么都不用说。 他们并肩坐着,一齐看院子里,薄薄一片,铺满地面的姜黄色灯光。 等到聂桉那根烟燃完,他垂下脸,将烟掐灭了,看向傅云娇说,“娇娇,明天我准备回去了。” 傅云娇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下坐直了身体,想了想道,“这么赶?不是说要在南城待几天的么?” “他来了,有人陪你。我就能放心回去了,”聂桉说。 “他...”傅云娇低下头,眼睫上闪着暖融融的金晕,半晌,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聂桉像是心知肚明,轻轻拍了下傅云娇的手背, “他能找来,我为你开心。”他叹了声,看向远方一棵矮树,“结婚前,一个男人的腿在哪,他的心就在哪。” 傅云娇笑问,“那结婚后呢?” 聂桉也笑说,“结婚后,他的钱在哪,心就在哪。” 他们谈到了婚姻,婚姻,从前好像是离傅云娇很遥远的事,而现在,她也觉得依旧遥远。 她这会回想起蒋勋,不由得托腮说,“他有时挺幼稚的。” 聂桉说,“正常,男人,二十岁的时候都幼稚。只有被生活捶打过,性子才能慢慢沉下来。” 他回忆起自己的二十岁,对傅云娇说,“你是没见过年轻时候的我,性子急,脾气犟,一言不合都能跟人干起来。说真的,那会儿要不是有小云妈妈管着我,我可能就胡混下去,当个街头混混了。” 傅云娇听完,对比聂桉现在的性格,感叹道时间真是能改变一个人啊。她想到这顺着他的话就问,“那你会和小云妈妈复婚吗?” 聂桉一时沉默下来,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傅云娇明白,结婚是一件复杂的事,哪怕他们从读书时一路走来,有太多的情谊。可在琐碎生活里,那些情谊也实实在在地被消磨过。 人或许容易被有相同经历的人触动。她在等待聂桉的回答时,又代入了自己。她想如果当初,许筠没有离开她。他们结婚后,会一如既往的相爱么?还是,也有可能和聂桉他们一样,真心被消磨在漫长的岁月中呢。 可惜世间没有如果当初。 眼睛长在前头,他们永远都只能向前走。 “我想我应该会的。”在经过沉思后,聂桉给出了回答。 他离傅云娇一臂之遥,声音很轻,但那语气是笃定的。揉了揉后颈,似是认命般地笑了笑, “没办法啊,谁叫我从十多岁就喜欢她。这辈子怕是栽在她手里咯。” 傅云娇心内起了动容,不为别的,为的是他说这话时怅然的眼神。 吵过,伤害过,分开过后,他还是很难割舍掉她。 “聂桉,我也很为你开心。”傅云娇真心地说道,“也许我们都过了二十岁的年纪,也不可能会再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但是,能一边害怕,一边去爱,想想也是件开心的事。” 聂桉玩笑说,“我都快四十了,大晚上在这,还跟你说什么喜不喜欢她的,是不是也有点幼稚?” 傅云娇说,“四十岁怎么了,你的人生才过三分之一呢。” 聂桉哈哈一乐,看向她说, “借你吉言。娇娇,祝我们都能活到一百二十岁。” ** 第二天清晨,薄雾将将散去,巷口的落叶才被环卫工人扫净,蒋勋就站在了民宿院子里。 傅云娇被电话吵醒时,还迷蒙着眼。 那端就说,“下楼来啊。” “哪个楼?”傅云娇迷糊不清,声音透着刚醒后的沙哑。 蒋勋想到她的睡容,笑了声,“你住的楼下,还能哪个楼。” 等雪停 第89节 傅云娇撑开眼皮,望向窗外,慢慢才反应过来。 她胡乱掀开被子,蹬蹬跑到楼下,蒋勋站在矮树边,一脚踢着石子玩, 一见她眉头先皱了起来。 “穿这么少,你不冷?”他说着把傅云娇拢住,解开西服,圈住她。傅云娇挣了挣,别扭地说,“有人。” 蒋勋毫不在乎,“大清早哪有人。” “你也知道是大清早。”傅云娇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昵他,“你这么早跑来做什么?” “我想你啊。” “...” 傅云娇觉得蒋勋粘人得没救了。 眼见再过一会,民宿里头的旅客都会陆续起来,她又实在不好意思和他就这么亲昵地站在院子中央,只能拽了他说,“先上楼,去我房里。” 蒋勋乐颠颠地松开手,跟着她回房。 傅云娇房间一阵香气,和她身上的一样好闻。清晨的光从天窗泄下,流苏似地映在她的床单上。 蒋勋看着看着,心里涌上一股暖意,像一株植物,在光下缱绻地伸开了叶片。 傅云娇简单洗漱,出来时,见蒋勋就坐在她床上。 神奇的是,她也没恼,也没觉得不自在,仿佛这件事是自己已经习惯了一样。自然地也走过去,坐在床边和他一起面对几缕掉落的日光。 片刻后,蒋勋将头靠了过来,搁在傅云娇的肩上。 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姿势,捏起她的手指,摆弄着,一个个掰开一个个合上。 傅云娇由着他去,身体还未从困意中苏醒,眼皮慢慢开始下沉。 太早了,实在是太早了。 傅云娇没忍住,头歪着往床上躺下去,蒋勋跟着她后仰下去问,“还困?” 傅云娇眼皮没掀开,“嗯,我得再睡个回笼觉。” “好,我看着你睡。” 蒋勋把被子搭在她身上,傅云娇顺势钻进被子,往墙边转过身去。就在快要进入梦乡之际,身后被子又被人掀开一角。寒气钻入,傅云娇不耐地伸手往后掖着被角。 下一秒,一个温热的身体贴近了她的后背。 傅云娇一惊,下意识地转了过来。一抬头,正撞上蒋勋的下巴。 这一撞完全撞走了傅云娇的睡意,她捂着额头,没好气地问, “你干嘛!” “我看着你睡啊。” “这叫看着我睡?”傅云娇隔着衬衣推他。 蒋勋纹丝不动,“我又没说我坐在那看你睡。” 他说得理直气壮,躲进被子里,往傅云娇身边拱了拱。他身上的热气将整个被窝都暖烫了起来。傅云娇咬牙说, “下去。” 蒋勋继续一动不动。 傅云娇急了,“你再不下去我喊人了啊!” 蒋勋无赖似地笑,“你喊吧。” "蒋勋!"傅云娇急得手脚并用,拧他,踹他,蒋勋就像堵墙似地横挡在她面前。 傅云娇推搡间,余光瞄见他脱下,摆在床头的假肢,忽然就停住了手,心乱乱的,有点怕真踢伤了他。 蒋勋见她停了下来,眼看向一处,自己也随她看过去。看完后,他顿了顿,睫毛募然垂了下来。 气氛突然沉寂,两人侧躺着,彼此都不知道在想什么。被窝内的暖气,也不像刚刚那般火热,好似随这种沉静冷却些。 好一会, “我...算了。”蒋勋欲言又止,往后退着,一手掀开床被,作势要离开。 傅云娇猜想,他可能又是因为自尊心,误会她怕看到他的样子。于是一下拉住他的手,往回握了握,“你老实待着,别动了。” 就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蒋勋突然明白了,她是接受他的。 他心悄悄地升腾,升腾到半空,环视着这间小小的屋子。 小小的,暖暖的,恰如她一样。 于是他没再走,躺回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脸近在咫尺,眼睛里盛得都是他,蒋勋抬手抚摸上她的头发,一下下凑过去。 这个吻开始的不在傅云娇意料之外,但又温柔到超出她的想象。 他先是碾转,继而舔舐,不紧不慢地,像含住一颗草莓糖,含化了她。 傅云娇手穿过他的头发,硬硬的,摩擦过她的掌心。他吃吃地笑,被子之下,手掌抚在她的睡衣,抚过她脊背的起伏,隐隐克制。 “娇娇...”他含着她的唇珠唤她,傅云娇睁开眼,对上他一片柔情的眸子。 “我真的好喜欢你啊。”他近乎低吟道。 然后傅云娇也想不清,为何自己会像被某种荷尔蒙催化了一样,手在被子里,摸上他的裤管。 快要摸到他的残肢时,蒋勋攥住她,很轻地躲了躲,“...别。” 光太亮了,他还是有点怕。 “没关系的...”傅云娇压低声音,在彼此呼吸里一点点找他的唇。 第59章 渣女 傅云娇越吻下去,越觉得蒋勋这人挺虚张声势的,像颗扇贝,看着硬,吃着软。每次都是他先挑的头,但往后,越收不住的也是他。 她侧起脸,慢慢摩挲在他的唇角,手缓缓地向下,抚摸过他的左腿端口。那端口隔着衣物,起初摸上去是粗粝的,像一节树木的切面,有斑驳的痕迹,然而渐渐地,随她的动作又逐渐柔软,成了一朵棉花云。 一同变柔软的还有蒋勋。 他蜷缩起来,开始只是从唇缝里溜出一两声沉沉的低吟,然后这低吟像是愈发难以抑制似的,从他的齿间泻出,搅进他们交织紊乱的呼吸中,一声哑过一声。 “娇娇...娇娇...” 蒋勋每念一次,傅云娇心就跟着颤一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脸颊触到一丝冰凉,睁眼,看着他。他从脸到脖子,都烧成了火,见她注目,别扭地把头埋低,低到她的颈窝里,不去看她。 傅云娇察觉到了什么,扳过他来,直直地盯着他,半晌,略感惊讶地说,“...你哭什么呀。” “...谁哭了。”蒋勋垂眼,睫毛上还泛着点光。 他皱眉,一下缩进被窝,只露一个头出来,挤进她的双臂间,微微喘气。 “烦死了。” 丢人...确实有点丢人,哪有接吻接哭了的... 蒋勋懊恼地想给自己一巴掌。 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被她抚摸的时候,眼泪就会一下涌出来,可能因为那双手太过温柔,温柔得一下就把他皱皱巴巴的心给抚平了。 他轻轻往傅云娇怀里蹭过去,不满嘟囔,“你别这么看着我行不行。” “哦...”傅云娇把固定在他脸上的目光轻轻移开,移到天花板上,过了片刻,没忍住笑了声。她笑得两肩隐隐颤动,蒋勋感觉到了,仰头咬牙闷哼,“不许笑!” 傅云娇止住,低下头来说,“抱歉,我真不是故意的,但这场景确实有点好笑。” 他一个大男人,缩在她的怀里,哭唧唧的,怎么看怎么像个娇气的小姑娘。 不过这个“小姑娘”,害羞起来还挺可爱的。 傅云娇想着,突然想逗逗他。她贴近他耳畔,轻轻呼了口气,蒋勋一瞬胸口抖了抖,咬住唇,面上潮红退了又起。 “挑逗我?”他眯眼,声音全哑,气势却不想认输。 傅云娇笑而不语,她恍然发现自己可太喜欢看他这种隐忍难耐的表情了。像是某种隐秘的锁扣突然间找到了钥匙,将她不为人知的乐趣释放了出来。 她找到了甜头,鼻息贴近他的耳畔,伸舌,卷起他的耳珠。 几乎一刹那,蒋勋脑中闪过一道亮光... “唔...”他梗着脖子,喉结急速地翻滚着,死死咬牙才没喊出那声呜咽。傅云娇简直乐坏了,她趁机翻身,直接跨坐在他的两侧。将他手钳住,直举过头顶。 屋子仿佛被人煨了块碳,气氛炙烤得他们俩都出了一层汗。 蒋勋被傅云娇牵制住,脸红得像颗刚切开的番茄。 原来欺负他这么有意思。傅云娇得意了,俯身下去,手指轻挑开他的衬衫,指尖游走。 “啊...”蒋勋一霎折起上半身,又直挺挺地倒下,长睫微颤,躲着她的手。傅云娇笑得更开怀了,轻捻过他腰问, “你昨天那点胆量呢?” “....”蒋勋抿着唇,说不出来一句话。 傅云娇笑了, “蒋勋,你抖得好厉害啊...” 她的手在此刻又不再温柔,而是转变成了灵巧的蛇,吐着信子,所到之处,皆把他的欲念勾出了躯壳。 他被攻城掠地,眼尾一下下地跳起,偏偏傅云娇就横在他地肋骨,不上不下,他被她勾得快发疯了,挺腰,抵上她,哑声求她道,“...难受...” “哪里难受?”傅云娇故意装傻,手却丝毫不停,滑到他的腰线,拧开纽扣,拨弄他肚脐上方的那搓绒毛。 蒋勋觉得自己快烧成灰烬,他可怜巴巴地看她,低喃,“娇娇..帮我...” “想让我帮你啊?” “嗯...” 傅云娇生了种恶作剧念头。她伸手进入他的密林,指尖撩拨了下...那股火蹭得燃起,蒋勋眼前顿时一片空白,他呜咽着,再忍不住,挺直上身就要吻上来。 傅云娇却在这最紧要的关头,一巴掌清脆地拍打在他肚皮上。然后没等他反应过来,两步跳下床,跑远了,还不忘回头冲他笑道, 等雪停 第90节 “蒋勋,你就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 “傅云娇!”蒋勋被她干晾着,火一时灭不下去,他躺在床上焦躁难耐,连捶了几下床板。傅云娇见着,笑意更浓,丢下句,“你自己解决吧。” 开了门径直往外走。 蒋勋肺管子都要气炸了,一通乱蹬加哀嚎,最后拉过被子翻来滚去,把床折腾得快散架,好一会,爬起身,脸色铁青地去了浴室。 等着,傅云娇,你等着!蒋勋撑在瓷砖边,一手拨开衬衫下摆,握住自己,有节奏地律动起来。 节奏越来越快,他昂起头,闷吼出声,心里恨恨地想,总有一天,他也能把她欺负哭! ** 傅云娇那边当然不知道蒋勋的心思,她收拾完毕,神清气爽地下楼敲开聂桉的门,去接小也。 等在门外时,傅云娇还没想好怎么和他说蒋勋来民宿的事,然而门开后,聂桉什么也没问,自然地就给她递了个话口。 “他来之后,你让他住我这间房吧。我已经打扫干净了。”聂桉将房门大敞开,露出铺平拉整的床铺。 床边还靠着他单薄的一只双肩包。 傅云娇看过去,想起他提过今早要走的事。 “吃过早饭再走吧。”傅云娇轻声说。 聂桉笑笑说,“不了,路上时间久,早出发,能赶在天黑前到。” “那...”傅云娇不再挽留,点点头道,“我送你下去。”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楼梯上,聂桉在前,傅云娇牵着小也在后。她暮然望着聂桉的背影,望着他逐渐增添的白发,心中隐隐觉得,她和聂桉的距离,正在被一点点拉开。 即便他们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并不会因为蒋勋的出现而发生改变。而有时候,或许人生就是一趟旅程,每个人都只能陪你一段路。 况且聂桉知道已经有新的人能够陪她更长久,所以,现在该是他退场的时候了。 他停在车旁,将双肩包塞进车座,微笑着看她。 傅云娇打趣说,“再回去,是不是就该喝你喜酒了?” 聂桉一愣,脸红了下,憨笑说,“老夫老妻,还办什么喜酒。不过放心,复婚之后会请你们好好吃一顿的。” 傅云娇跟着他笑,笑到最后,嘴角轻轻放下,对他说,“聂桉,你要好好的,要幸福。” “我会的。”聂桉说,“娇娇,你也是。” 远方的朝阳正缓缓升起,一片橙黄色的暖光将他们包围其中。这本不是告别的场景,但傅云娇却仍然被周围的一切触动着,她走上前,主动轻抱住聂桉-这是他们相识多年来的第一次拥抱。 她想说的话很多,千言万语,汇聚到一起,还是成了那句,“谢谢你。” 谢谢你,我的朋友,谢谢你在我落魄的时候帮助我,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过我,在我心碎的时候陪伴过我。 可你知道的,我所有能做的,也只有感谢。 聂桉双手垂下,在傅云娇拥住他的瞬间并没有动作。他静静地等了几秒,等她远离开他时,才轻微抬手,触碰过她的头发。 很快,只一秒,他便又将手放下了。 “怎么搞得伤感起来了?”聂桉笑着拍了下傅云娇的肩,“又不是回北城就不见了。” 他说完,抬头瞥向二楼,见那里背光而立的某个人影,兀自笑了声。 然后刻意扬高声音说,“娇娇,我走后要是有人惹你生气,你随时给我打电话,我立马过来接你。” “有聂哥在,你什么都不用怕。”聂桉挺着胸脯,乐呵呵地摸了下傅云娇的脑袋,而后又亲昵地搂上小也亲了口,这才坐进车内,踩下油门。 傅云娇一直将他送出巷子口,反复叮嘱路上开慢点,到北城和我说。直到他的尾灯消失在拐角,傅云娇才拉起小也往回走。 进了院门,小也欢快地奔向前。不用抬头,傅云娇也感到有目光追随过来。 “告完别了?”蒋勋不知何时下了楼,倚在门边,轻飘飘地问。 傅云娇看他一眼,看他碎发有点湿漉漉的,猜想他应该是刚洗过澡。她又想起两人在床上嬉闹的那番,心思晒在太阳下,就有点灼人。 她撇开眼,说,“是啊。” 蒋勋视线落在傅云娇的头发上,没有应声。 身旁小也抱住他的腰,晃了又晃,对他能出现在这里感到兴奋不已。蒋勋蹲下身,一下托起他,托在自己小臂上,猛地站起身。 傅云娇心里一惊,怕他腿脚不稳,本能地就要伸手去扶。蒋勋却像是在和谁置气似的,单手拖住小也,在他另一边脸颊也亲了口。 “想我没?” “想了!”小也声音甜到他心坎里。 “有多想。”蒋勋又问。 “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小也软糯糯地凑在他耳边说,“蒋叔叔,我想得做梦都梦到你。” “这样啊...”蒋勋满意地斜瞄过傅云娇,傅云娇的视线和她撞了个正着。看他那眼神似在说-怎么样,你儿子还是更喜欢我。 幼稚,简直幼稚地无可救药。 傅云娇不理会他,刚走两步,蒋勋跟在她身后,又轻飘飘地道,“某人也太自以为是了,以为说几句话就能激我,当别人都是傻的么。” 傅云娇顿住,思考了下,才意识过来他说的某人是指聂桉。 他大概是把他临行前的话都听进了耳朵里。 傅云娇不知蒋勋对聂桉哪来那么大意见,直说,“他没别的意思。” 蒋勋不悦,“你在帮他说话?” “我帮不帮他说话,他都没有别的意思。”傅云娇倍感无奈地看他,“蒋勋,你是千年醋精变成人的么,这么爱吃醋,不如多包几顿饺子。” “吃醋?”蒋勋眼一挑,“我犯得着吃他的醋。” 他还想和傅云娇争论,但看了看怀里的小也,忍住了脾气。一抬手,就将傅云娇脑袋勾住,乱揉一通。 揉乱后,盯着她顺眼多了。 “别随便让人摸头发...”蒋勋的声音从傅云娇头顶响起,有点懒散,显而易见,也有点不满。 蒋勋的不满还体现在其他很多地方。 比如,当傅云娇安排他移换到聂桉房间时,民宿老板照例询问,蒋勋和她的关系。傅云娇说,是朋友。蒋勋闻言脸就黑了几度。午饭时傅云娇招呼他吃饭,蒋勋板着脸,坐到她对面,闷不吭声。 傅云娇好心给他夹了块排骨,蒋勋不接,眼皮掀开一半冷冷道,“朋友,你没用公筷,影响不好。” “...” 傅云娇噎住,顺了顺气,把那块排骨塞进自己嘴里,嚼得嘎嘣响。 午饭后,傅云娇琢磨既然蒋勋没带行李,又要在这待几天,便提议带他去市中心的商场选几件换洗衣服。 谁知蒋勋仍是一副谁欠了他八个亿一样,冷冷淡淡地说,“朋友而已,用不着破费了。” 傅云娇听得来火,沉默一会,仰起脸来,对上他, “蒋勋,你有完没完。” “什么叫我有完没完?”蒋勋说着,越想越憋屈。明明早上她还那样撩拨他,一扭脸,还是不认账,还是说他只是个朋友。 “傅云娇,你就是个女流氓。”蒋勋声音压下去,满腹委屈,“你就仗着我喜欢你,就这么糟蹋我的心意是吧。” “我怎么糟蹋了?”傅云娇莫名其妙就被扣了顶帽子,“就因为我在别人面前说你是我朋友?” “是。”蒋勋终于抬头和她对视,窗外的艳阳都遮不住他眉宇间的阴沉。 傅云娇听见他带了鼻音说,“你为什么不敢在别人面前说我是你男朋友?” “因为没有必要...”傅云娇道,“他们是陌生人,我为什么要和陌生人去公开我的情感状况呢?” “好,那我问你,你回去之后会和店里人说么?” 傅云娇怔住,她确实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蒋勋倒把她的沉默当作对自己猜想的应证,他扯了扯唇角,苦笑,“看吧,我就知道。” “不公开,不负责,不拒绝。” “傅云娇,你就是个渣女。” 第60章 认栽 距离傅云娇上一次恋爱,已经过去六年。所以现在恋爱需要什么步骤,傅云娇的确不太清楚。或者说,她和蒋勋的关系似乎仍停留在过去,她并没有刻意想要去转换成另一个角色。 所以当蒋勋又委屈又带了怨气说-傅云娇,你就是个渣女时傅云娇一点想辩解的意念也没,她就站在那静静看了他一会。然后转身说, “嗯,你说是就是吧。” 她居然不解释!她居然一句好话都不会说! 哪怕哄哄他呢,哪怕说句-好啦别生气了,是我不对呢。 蒋勋窝火地抓了把头发,像只被围困的飞蝇,在屋子来回来去地转。屋外和煦的日光落在折窗上,一片温暖,却捂不热蒋勋置身的这间屋子。 转到不知道第几个来回,蒋勋忍不住了,抓起手机,想给她发点什么。 字打了又删,删了再打,如此反复到最后,蒋勋看着空白的输入框,更是郁闷。 下一秒,那手机像是着了魔,突然震动起来。 蒋勋想也没想,急按下通话键,刚要张嘴,等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又失望了下... “喂,给你说个好消息啊。”电话里姚迦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轻快。 蒋勋没好气地应了声。 姚迦听出他情绪不对,问,“怎么了?” “没怎么,有事快说。”蒋勋两腿敞开,往床板上一坐,力气大得引得床吱呀了声。 姚迦听见了,来了八卦的兴致,想能影响蒋勋情绪的估计就那一个人,于是拐了弯问,“吵架啦?” “...”蒋勋重重地吸了口气,“你有事没事?没事挂了。” “别啊,我难得见你吃瘪,快给我说说,好让我高兴高兴。” “...你这什么变态的乐趣。”蒋勋干脆横躺在床上,不客气地怼她。 姚迦早习惯他这语气,又想他火气这么大怕是被虐得不轻,就更乐得前仰后合,笑了好一阵,说,“我上午还被我爸烦得头大了两圈,这会儿看你这样,我心情真是舒畅。” 等雪停 第91节 她竹筒倒豆子似地劈啦啪啦说了一连串,蒋勋耐心寥寥地听着,无非就是她爸要挟她要是真和蒋勋结婚就不认她这个女儿,诸如此类的事。 说到末了,她来了句,“你说傅云娇要是知道你还有婚约在身,会不会立马就把你甩了?” 这话激得蒋勋立刻坐直了身子,“你要干嘛。” “你紧张什么,我就问问。”姚迦掐中他命门,得意坏了,不过得意归得意,她还是收敛起来说,“放心,这事儿无论在我爸,还是你爸看来都是家丑,他们不会让消息传出去的。” 蒋勋想必也是料定他们在乎面子大过天,才会走这步棋。 “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他们会查到你这儿。”姚迦说,“以你爸脾气,要是知道你是为了傅云娇,恐怕会使出点别的手段吧。” 姚迦照着八点档电视剧里头的狗血桥段给他举例道,“没准会丢张五百万的支票,砸到傅云娇脸上说,你离我儿子远点。” 蒋勋不屑,哼道,“我就值五百万?” 姚迦笑着噎了他一句,“你以为你行情多好?五百万都是通货膨胀的价格了。” “....” 姚迦不愧是干律师的,斗嘴功力那叫一个炉火纯青,几句话怼得蒋勋太阳穴突突跳。不过她说得也是有道理,蒋勋太了解蒋振庭脾气。万一他知道蒋勋假借结婚这事就是为了甩脱蒋家人的身份,估计真会对傅云娇有威胁。 蒋勋想到这,忽然问,“你那边计划什么时候走。” 姚迦反应了下,说,“等我爸彻底跟我撕破脸。” “然后呢。” “然后我就借此光明正大地离家出走呗。” “那你动作快点。”蒋勋担心夜长梦多,叮嘱她道,“这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我心里有数。”姚迦乐呵呵地说。 闲聊了一圈,姚迦才想起要跟蒋勋说的正经事。她啪嗒按了会手机,给蒋勋发了张截图,再说,“上次丁老板收到你们样品后给他旗下的一个小女团试戴了。没想到那个女团成员 po 到生活 vlog 里反响不错,评论纷纷在问链接。” 蒋勋顺着她的话,也点开图片查看。 蒋勋不认识那个成员,但看评论第三条就是询问他们的穿戴甲品牌,点赞热度已经高达 1000。 第一波引流效果明显超出他的预计,蒋勋想这大概就是姚迦要和他说的好消息。 “接下来怎么谈长期合作你自己去和丁老板对接吧,我就不插手了。别忘了当初承诺啊,给我抽成 30%” 蒋勋当然记得,答应道,“一切按协议来。” 姚迦难得夸了他,“想不到这事你还真能办成,早知道我该投你们一笔的,做做小股东,吃分红。” 蒋勋想起傅云娇的话,说,“我不是老板,做不了主。” 姚迦笑,“那你这打工的挺忠心啊,光想着为老板赚钱。” 何止,为她赚钱,还要受气。 一提到那位老板,蒋勋气压迅速低了下去。 他安静了几秒,突然转了个话题问,“你说一个女人不公开男朋友是为什么?” “觉得拿不出手呗,还能为什么。”姚迦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等说完,才明白过来蒋勋意思,“原来你就因为这个吵架?” “...没吵架。” 要是能吵架就好了。现在这情形,对方跟没事人一样,就他在这单方面郁闷。 可姚迦听了蒋勋的回答,有点看不明白了,直问,“你不是怕你爸找到傅云娇么,那还要公开什么?” “我又不是要她昭告天下,就是...” 就只是希望当别人问起时,她能别再把他定义为朋友。 透过光,空气中的浮尘四处飘扬,蒋勋盯住它们一会后,眼神无焦点的,不知能落向何处。 “她觉得我拿不出手是么。” 他语调明显沉重下来,姚迦不太适应,心想早知道刚才说话别说那么重就好了, 她换了种语重心长,安慰他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蒋勋,你别太急,这样对方也会有压力的。太敏感,会让对方很累,会让这段关系也累。” “谁敏感了?” “谁搭话谁就是。” 姚迦简直都懒得拆穿他,慢悠悠地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以傅云娇性格来说,她绝对不喜欢一天天纠缠什么小情小爱的男人。” “那她喜欢什么样的?” 姚迦思考片刻,笃定地说,“长得帅,身材好,活好不黏人的。” “...” 蒋勋那头又是一阵长长的吸气。 姚迦可太享受这种捉弄他的趣味,捂着听筒笑了个痛快才控制住,恢复到认真的语气说“好了,不逗你了。我建议你们俩还是好好聊聊,别再把什么都憋心里,得学会沟通。你上回舌战群儒的气势哪去了。” 哪去了呢,还不是被她欺负得烂在肚子里。 和姚迦通完话后,蒋勋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些。 他先是联系了丁老板,客套感谢一番他的支持,然后问何时能见面聊后头合作的事。 又在等丁老板确定时间的空当,打开工作记录,看了眼待办事项。 待整理完一切,日头由东至西,遥遥地躲在云层后头,晕出一层橙粉色的余晖。 蒋勋走出屋,本是想随意逛逛,没想又不知不觉地走到傅云娇住的那间屋子门口。 她还没有回来。 蒋勋倚在栏杆上,看着天空,莫名发了会呆。 *** “妈妈,蒋叔叔生气了。”小也和傅云娇在商场采买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 傅云娇彼时正在挑一件男士睡衣,她边摸着睡衣面料,边回头对小也说,“没事,他气一会就好了。” “哦...” 小也低头,趁傅云娇没注意,瞄了眼电话手表上的信息。又仰头说,“妈妈,蒋叔叔他气得胃疼了。” “他不是气的,是中午吃多撑的。”傅云娇装看不见他的小动作,表情平淡地对导购员说,“麻烦帮我拿件 l 号的包起来。” 过了会,傅云娇结账,小也跟在她旁边又说, “蒋叔叔...说他中午没吃饭,现在低血糖了。” 傅云娇眼都没抬,回小也道,“低血糖就让他少说点话。” 小也挠了挠脸,按傅云娇说的话,一字不差地给蒋勋回了过去。 逛了许久,两人从商场出来已接近黄昏。 傅云娇拎了几大包满满当当的东西。小也嚷着要帮她拎,傅云娇笑着选了个最轻的交给他。 “拿稳了哦,里面装了玻璃罐,小也不要撞到了。” 小也小心地把购物袋抱在怀里问,“妈妈为什么要买玻璃罐呀。” “因为南城有样小菜北城吃不到,所以妈妈这次想做一点带回去。” “喔,我懂了,妈妈是想把家乡的味道带回家是吗。” “对呀。”傅云娇说,“小时候我不开心了,我的外婆就会给我做这道菜。虽然现在她走了,不过偶尔吃到的时候,还是会想起她。” “那妈妈是不想忘掉外婆么?” “妈妈是不想忘掉很多人。” 即便她在向前走,但那些过去的人,也依旧在陪伴着她。 他们走到商场停车场,傅云娇将购物袋放到地上,腾出手来打车。 胳膊刚刚扬起,余光就见一个人走到她身边。 傅云娇偏头过去,那人垂着眼,未说话,只是自动地将地上纸袋拎在了手中。 小也和他对视一眼,偷偷一笑, 傅云娇便明白了所有。 “不是说低血糖么...” “昂...” “那跑出来干嘛。” “...吹风。” 再蹩脚不过的借口。 傅云娇说,“那你站这吹风吧。”接着要去拿回纸袋,蒋勋手往后背去,不让她接。 傅云娇站定看着他。 蒋勋对她的目光视而不见,绕到小也身边牵住他说,“小也是不是饿了。” “啊?”小也茫然地瞧了瞧他,又瞧了瞧妈妈,等感到手心被他捏了下,赶忙说,“饿了。” “那快回去吃饭吧。”蒋勋若无其事地看向傅云娇,“别饿着孩子。” 叫了车,蒋勋也不坐去前排,两腿一伸就挤进后座,挤进了小也旁。 司机看着,以为他们是一家三口,笑眯眯地搭话道,“带老婆孩子来南城玩?” “嗯。”蒋勋抢在傅云娇前头就应了话,傅云娇愣了愣,扭头越过小也去看他。他倒是坐得板正,一点也不心虚。 司机继续说,“哎,你们从哪来的?” “北城。” “哦..北城我去过,大城市啊,离南城挺远的,怎么想到来这?” 蒋勋自然地说,“我爱人老家在这。” “哦呦,敢情是回娘家。” 司机通过后视镜朝傅云娇笑道,“妹子嫁到北城也属于远嫁,生活得还习惯么?” 等雪停 第92节 傅云娇被赶鸭子上架,这会不得不硬着头皮说,“还...还好。” 司机打开了话匣又跟傅云娇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等行程结束,还不忘打招呼道,“妹子记得给我个好评啊!以后常带你老公回娘家看看,南城好啊,气候养人!” “好好..” 傅云娇连连点头,下了车就赶紧埋头向前走。像是再多待一秒,脸上热气就快烫得露了破绽。 蒋勋拎着东西,悠闲地跟在她后头进了院子。 院子里,有几位聊天喝茶的客人,还有正在浇花的老板。 老板看他们一前一后地回来,刚想和傅云娇问好。便发现她脸色不佳。再转头看蒋勋,早从先前出去时的一脸阴沉转变成了春风得意。 老板提着水壶,原地站了会,像看破了什么似的,盯着两人背影笑着想,这小情侣啊就是爱闹别扭。 把东西放回房间,傅云娇分检出食材,对小也说,“小也先自己玩一会,妈妈去做饭。”然后转头下楼走去民宿的公用厨房,全程没有和蒋勋说一句话。 蒋勋靠在门边,和小也互看着,小也勾勾手,蒋勋走过去。 “我妈妈好像生气了。” “看出来了。” 小也小大人似地拍拍他肩,“蒋叔叔,你要乖一点。” 蒋勋哭笑不得,反问他,“你觉得我怎么样算乖。” 小也想了想,“像我一样。” “那你惹你妈生气了怎么做?” “抱抱她。”小也给他支招道,“我妈妈生气的时候我就抱抱她,然后撒娇说,妈妈我错啦,妈妈我以后不会这样了,她就好了。” “...你这方法...对我不适用吧。”蒋勋面露难色。 “那你就给她送一束花,我妈妈可喜欢花了。上次母亲节我送她了小玫瑰,她开心了好久。” “哦...玫瑰...” 蒋勋念着这两个字,若有所思地看向院子。 要做的那道菜细节不繁琐,只不过是要把菜洗净,再切碎叶片,泡入白酒腌制一段时间。 傅云娇取出密封罐,再将菜梗摘去,一层层在案板上铺开,想到未煮米饭,又舀了两碗白米过水。 水过到第二遍,回头,厨房边停了个人影,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傅云娇眼光晃过去,轻轻收回来,手上动作不停。 很明显的,她不想和他有交流。 蒋勋摸了两下鼻尖,尴尬地有点不知怎么开口。 就在他用脚尖一下下磨着地砖时,傅云娇忽然把水关了,说了声,“来帮忙。” 蒋勋怔了两秒,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好像只要她一和他说话,他的心情就会跟着变好。 哪还想到该生气的是他。 他把手心捏住的东西掖进身后,走上前,等到她身旁,舔唇,弱声说,“别生气了。” 傅云娇闻声,放下淘米碗,叹了声,“你知道我在气什么吗。” “气...我...说你是渣女?”蒋勋试探着问。 傅云娇目光暗下去,“不是这个。” “那...气我...”蒋勋想了一圈,想不到,诚实地说,“不知道了。” 傅云娇也不想将他们之间的问题当作竞猜游戏,一个劲地让对方猜测自己介意的点,生气的点。 她直接说道,“第一,你不该说谎。” 蒋勋皱眉,“我什么时候说谎了?” “跟司机说的那些。” “司机?”蒋勋短暂地回忆之后,笑了,“你说我哪句是说了谎,是说老婆孩子,还是说爱人?” 他一笑起来,眼角弧度逐渐变得柔和,散在弧光中,添上几分温情。 “说啊,哪句是谎话。”蒋勋近了一步。 傅云娇感知到了他是故意想要她证明什么,别开脸,不去看他的眼睛。 也是奇怪,在看见他之前,傅云娇积攒了许多情绪,可当看到他,这种情绪像破冰后的湖面,慢慢消融殆尽,只留有一点点余波。 “你不承认我,总不能要求我也像你不承认你和我的关系吧。”蒋勋说。 傅云娇抖了抖指缝间的水,“我没不承认。” 她认真道,“只是,蒋勋,我确实没法做到短时间内公开。” “这也是我想和你说的第二件事。” 蒋勋唇线绷紧,“短时间是多久。” “我给不了你答案。”傅云娇说,“如果你想做合伙人,那从工作角度来说我不想把我们的事牵扯进来,这样对苏妙,对赵北北都会有影响。而从我个人角度...对不起,我也需要时间。” “为什么。” “...因为...” “因为你还忘不了他?”没来由的,蒋勋想到了她过去的那个人。 傅云娇摇摇头,“也不是。” “不是忘不了,而是不可能会忘掉他。” 那样一个在她生命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人,她怎么能够做到忘记呢。 蒋勋竭力克制着呼吸起伏,他很想告诉自己,那个人已经留在了过去,他不该在意的,可他的占有欲却在隐隐叫嚣。 “你什么意思。”他声音一霎哑下来,连他自己都未发觉。 傅云娇抬头,直视着他,“我必须和你坦诚,哪怕我在往前走,但偶尔有时候,那些过往会牵扯住我。我也需要时间,去适应,去习惯和你在一起。” “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还会想他。” “...以前...经常会想念他。但和你在一起后,我只是在某些时刻,会想起他。” “或许,我就是你说的渣女吧。” 渣得明明白白。 不带一丝隐瞒地告诉他,她不可能遗忘掉另一个人。 她仍然会想念他,仍然会在他们的孩子身上看到他的影子。 可他能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夕阳斜照在转地上,划分出一道明暗交界线,清晰地隔开了他们。 蒋勋站在亮处,四周游走的空气却像在一瞬间化作了细细密密的冰渣,他每呼吸一次,胸口就酸涩难耐。他这时才真正体会了傅云娇说过的那句话-爱不仅伴有快乐,还会带来痛苦。 “蒋勋...如果你接受不了这一点的话。不如...趁我们还没有...” 傅云娇迟缓地开口。 蒋勋再也听不下去了,愤愤地将背后藏起的东西丢向灶台,转身离开了厨房。 -是一小枝山茶花。 淡淡的粉色,嫩白的花苞,是老板在院子里种了一簇簇的山茶。 傅云娇怔怔地望着几片被轻微压皱的花瓣, 这里没有玫瑰,他给不了她玫瑰,能给的,只有这一小支山茶花。 也许疼痛也会有延迟。 傅云娇到这一刻,后知后觉地,胸口猛地被针扎了一下。 她深呼吸几次,忍下来,重新把未淘干净的米,放到水槽间。 会过去的,只要分散注意力,不去想,总会过去的。 她垂下眼帘,专注地用手来回搓洗米粒。那米粒仿佛怎么洗也洗不干净,钻进她的指甲缝里,硌得她难受。 她顿住手,想缓一会。 而从水槽抬起视线的下一秒,身后席卷而来一个炽热的气息。 她都还没反应过来,下巴就被人钳住,人也被搡着,撞向墙角。 “唔...”傅云娇惊骇,声音硬生生被他唇齿阻断。 他来势汹汹,生猛的,不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 单手箍住她的腰,另只手抵在她的脑后。咬住她,每一下都那么用力,每一下都在肆意宣泄。 傅云娇成了他掌中缺水的鱼,快要窒息。 “疼...”她唇畔被他吮吸得发烫,不顾手还湿着水,推他。他一把按住她的手,贴到胸前,不给她换气的机会。 “蒋勋...”她有点受不住了,尾音发颤。 蒋勋这才松开她,眼尾红得骇人,抵着她额头,粗粗喘气,“傅云娇,你这个渣女。” “嗯...”傅云娇不否认。 “骗财骗色。” “...嗯。” “没心没肺。” “哦...” 蒋勋的睫毛荡过傅云娇的脸颊,轻柔地像朵鹅毛。傅云娇伸出手,捧起他的脸,问,“知道我渣...还回来干嘛呢。” 蒋勋深深地凝望着她,“...我认栽了呗。” 他闭上眼,贴上她的唇重复了这句话, 等雪停 第93节 “我认栽了。” 第61章 星夜 因为蒋勋私自折了老板的一株山茶,傅云娇过意不去,晚饭特意多做了两道小菜送给老板赔罪。 做饭的时候蒋勋不愿出去,挤在她旁边,一会拨弄下菜苔,一会拿刀乒铃乓啷地剁肉。 傅云娇知道他是好心帮忙,但看着砧板上那一块块被切得惨不忍睹的牛肉,实在觉得可惜。长叹一声,将他连拉硬拽地赶出厨房,关上门说, “你在外头等着,饭好了我叫你。” 没有蒋勋的干扰,傅云娇动作很快。不到两刻钟,三菜一汤做好,顺带手还将小菜泡浸白酒,封瓶腌制。 她将菜盛入碟内,端出来时,一抬眼就见蒋勋和小也齐齐趴在门边候着。 一大一小,一左一右,眼睛眨巴眨巴地,跟庙门口两只石狮子似的。 傅云娇递给小也碗筷,让他先去把餐桌布置好。然后摘下围裙,松了松头发。正准备将汤舀出,蒋勋忽然不声不响地来到她身后,轻轻还住她的腰。 傅云娇后背感受到他规律的心跳。 他鼻尖蹭到她的头发上,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傅云娇微微偏头,“别闹了,我身上都是油烟味。” 蒋勋不放手,头埋地更深了点,“油烟味挺好闻的。” “哪好闻了?” “闻着踏实。” 傅云娇笑了笑,“那你该找个厨师做女朋友,这样能天天闻。” “...不要。”蒋勋说,“我又不是喜欢油烟味,我只是喜欢你身上的。” 情话用一种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来,可信度好像就高了那么几分。 傅云娇转过身面对上他,带了种探究的眼神,逗他,“蒋勋,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以前很会哄女孩子开心?” “不是。”蒋勋垂下眼挑了簇她的发尾,捏着玩道,“以前都不用哄,那些女孩子看了我就开心。” “...你好自恋。” “我才不是自恋的人。”蒋勋懒懒道,“你是没遇到我最好的时候,要是以前...” 蒋勋提到以前,回想起了很多事。 在他更年轻一点的时候,的确可以称得上是被众星捧月的。有很多女孩子喜欢过他,也有很多女孩子明里暗里地追求过他。 他想到这些,偶尔会觉得有点可惜,可惜的是-傅云娇没有看到他鲜衣怒马的模样。她遇见他时,他正在低谷里沉沦。是狼狈的,也是无助的。蒋勋有时也想,如果没有遇见傅云娇,他现在是怎样的呢。 或许仍会把自己困在那个逼仄的屋子里,或许还忙着怨恨命运无常,怨恨很多事很多人。 “比起以前,其实现在这样更好。”蒋勋收拾起回忆,重新将傅云娇圈起。 傅云娇一时没有听懂他的话,蒋勋自己接着说,“好到和我梦见的场景差不多。” 傅云娇问,“你梦到过什么?” 蒋勋说,“梦到过一间小房子,亮着暖暖的光,光下有一根长长的烟囱,冒着热气,然后我一开门,你就站在里头。” 足够温馨,足够温情。 “有时候也会梦到,我们俩坐在沙发两端,没有刻意去说话。静静地忙自己的事,你在那画着什么,画完了,抬头看我一眼说蒋勋给我倒杯水。” 可能是他描述地太过真实,傅云娇被他感染着不由自主地问下去, “还有呢...” “还有啊...”蒋勋突然坏笑了下,贴近她耳畔说了后半句。 浪漫刚起了头就被一瞬打断,拐去了个奇怪的方向。 傅云娇听完,耳根烫了,愤愤地捶了他胸口一拳。 骂道,“蒋勋你这脑子没救了!” 之后的几天,傅云娇带着小也和蒋勋在南城过了一个短暂的假期。 远离了北城,似乎远离了很多喧嚣。 南城的生活节奏缓慢,他们睡到自然醒出门,漫无目的地逛了些小巷,有时停下来,随意找间茶水店,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路上行人来往。 有一天晚上,蒋勋非说睡不着,拉着傅云娇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天空无云,星星只有点点的几颗。 他们围坐在炉火旁,听木枝燃烧时断断续续的噼啪声。 听了一会,蒋勋扭头问她,“傅云娇, 跟我说说你的小时候呗。” 傅云娇看向他,“为什么突然想聊这个?” 蒋勋说,“好奇你以前是什么样。” 傅云娇想了想,“我小时候和现在好像没什么变化。不过小时候会淘气些,夏天的时候喜欢爬到我外婆家的葡萄架上摘葡萄吃,冬天就爱赖床,不想去上学。” 她说着,撑起下巴,逐渐陷入回忆, “我那时觉得上学好无聊,上课也听不太懂,就随手涂涂,画画,打发时间。有一次把数学老师画到了橡皮上,被他发现了。气得他两撇胡子都翘了起来,给我外婆告状,说我故意丑化老师。” “结果你知道么,我外婆被请了家长后,看了看我的橡皮,又看了那个老师,一本正经地说哪有丑化..你本来就长这样...我孙女才没画错。” 傅云娇想到外婆的脸,淡淡地笑了。 “大概就是从那天起,我外婆成了全世界最支持我学画画的人。不管画得是好是坏,她都逢人就说我孙女画得就是好,以后肯定能成大画家。” “但是后来...后来没能继续画下去。不过也没什么,我现在做的和画画也没什么区别。” 蒋勋安静了几秒,默默覆上她的手。 其实傅云娇没有表露出来任何情绪,但他能从她的字里行间中听出一丝遗憾。 但那遗憾似乎又是不足以提起的。 傅云娇说完后,望了望夜空,转问蒋勋,“你呢?” “我...”蒋勋唔了声,“我对小时候几乎没什么印象,五岁以前是一个姓吴的阿姨照顾我,五岁到八岁...那个阿姨好像姓刘还是姓马?记不清了,后来就换成了关姨,一直照顾我长大。” 傅云娇渐渐反应过来,蒋勋好像从没有提过他地母亲,她犹豫着问,“那你妈妈..她...” 蒋勋伸长两腿,不在意地说,“我没见过她,他们和我说她生下我就走了。不过,也可能是去世了吧。” 他顿住,回头看了眼傅云娇的表情,伸手捏起她的脸,“现在知道心疼我了?” 傅云娇没说话,因为她恍惚想起,第一次蒋勋生病时,他在昏睡中不断地呼喊那两个字也是-妈妈。 也许他们都是习惯将悲伤隐匿的人,傅云娇没接着问,回握住他,手指相交,慢慢开口道,“嗯,以后少欺负你点。” “这还差不多。”蒋勋把她手拉过来,放在膝盖上。 并排的两条腿,她的短一点,往回弓着,他的长一点,往外敞开。 傅云娇低头,也不知道想什么,刚准备说话,身边的人动了下。 蒋勋身体歪过来,头靠在她的肩上,坐姿不太舒服,又挪了挪腰。 傅云娇抬手,摸过他的头顶,轻轻地,柔柔地,像抚摸肉丸子那样,然而蒋勋很是受用,满意地哼了声。 “明天,我可能得先回去了。”蒋勋静了片刻说道,“丁老板约了我下午谈合作,还有,我得见蒋桢一面。” “蒋桢?” “哦.我姐。”蒋勋说,“听说她在结婚前两天取消婚礼了,我爸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 傅云娇一愣,蒋勋却淡然地说,“我们家人就这样。” “...好吧。”傅云娇嘴抿上了。 蒋勋不想让傅云娇被那些破烂事烦心,所以隐去了关于蒋桢和蒋振庭之间的冲突,只说,“蒋桢要见我,估计是想让我帮她一起对付我爸吧。” 傅云娇问,“那你怎么考虑的呢?” “看她开的价咯。”蒋勋头顶了下她手心,“别停啊。” “...”傅云娇只得又抚摸起来。 蒋勋继续说,“差不多也就这个月的事,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就能过自己的日子了。” 傅云娇手滞了一秒,很快又恢复动作。 但就是短短的一秒,却被蒋勋捕捉到了。 他蹭地一下直起身,盯着她。 那眼神幽幽的,亮亮的,和天上的星星很相似。 “傅云娇...” 傅云娇被他盯得有点不适应,咳了声说,“干嘛。” “你是不是不想和我过日子。” 又来了...他这劲又上来了。 傅云娇抿唇,措辞道,“那是以后的事。” 蒋勋气压低下来。 傅云娇无奈地说,“我们俩才在一起两天...” 眼前人气压更低了些。 傅云娇都能感觉他握着她的手在暗暗捏紧,苦笑说,“你总不能让我给你画大饼吧...” “你画一个能死啊。”蒋勋负气地捏了她手一下,威逼道, “画不画。” “不画。” “再说一遍!画不画!” 等雪停 第94节 “不画...” 蒋勋知道扭不过她,换了别的招数。 手劲软下来,连声音一同软着说,“...说好的不欺负我,你看我从小没了妈妈...我爸也不关心我...我一个人孤孤零零...” 他越说越来劲,还加了几声鼻音渲染情绪,傅云娇听着,无可奈何地揉了眉心道, “好好好,过过过...” 蒋勋终于收起了那副楚楚可怜地表情,重靠回她肩,握着她的那只手也回暖了些。 他们倚在一块,静静发了会呆。 炉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但傅云娇没有觉得冷。 她回想着刚才的对话,就跟两个小学生似的。刮了下他的脸说,“蒋勋,你这么吃甜言蜜语这一套,很容易被骗的。” “骗就骗呗。”蒋勋无所谓地说,“你要真能骗我一辈子,也行。” “可是一辈子很长。”傅云娇说。 “但像这样的时刻,很少。” 因为很少,所以他格外珍惜。 生命也许像广袤无际的天空,有时晴,有时阴。但是星星,星星只有在天黑时才会出现。 他静静地闪耀着,发出一些微弱的光亮。 星星以为自己是渺小的,可是他不知道,他对夜空来说是陪伴着他的,温暖的光源。 ** 蒋勋回到北城,没有来得及和丁老板会面,到达公寓楼下,就见到了蒋桢的车。 车停靠在路边,等了有一会。 蒋桢的司机是位健壮的退伍军人。他视力极好,隔了一条街,就清楚地看见了蒋勋。 “小姐。”他唤了声,回过头去,“蒋先生回来了。” “嗯...”蒋桢摘下墨镜,朝车外望去。 蒋勋站在街角,也看见了她。 和上次见面相比,蒋桢似乎消减了许多,两颊微微凹下,颌角的线条愈发锐利。 蒋勋等她穿过人行道,走到自己面前。低下头,发现她虽瘦了,但身上那股凌厉的气势还是没减。 他没打招呼,开门见山道,“厉害啊,能找到这。” 蒋桢收起墨镜,挑着眼角,“这就算厉害?那等你知道我查到的事,恐怕会更佩服我的厉害。” “什么事。”蒋勋隐隐觉得蒋桢来的目的不简单。 蒋桢扫了眼公寓外墙,笑说,“弟弟,不带我去看看你开的店?在几楼来着...哦,十六楼。” 蒋勋顿时明白过来。 她想找人跟踪他,实在是太简单的事。 他眉眼缩紧,冷声说,“你有话直说,不用再拐弯抹角了。” 蒋桢笑了声,“别这么紧张,我没告诉老头子。” “所以呢。” “所以,我是来和你谈合作的。” 蒋勋定定地站在那,思考她这话背后的意思。末了,转身走出一步说, “上来。” 蒋勋打开公寓门,蒋桢在外等他把灯全部打开才迈步走了进来。 她的高跟鞋踩在光滑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摩擦声,那声音过于突兀,听得蒋勋不耐烦。 他压下眉头说,“谈吧。” 蒋桢鞋面转过半圈,抱起双臂,指尖敲了两下手肘,忽然开口道, “其实你挺厉害的,能把她藏那么好。” 蒋勋心一瞬提紧,已经能够预料到她要说什么。 蒋桢边环视着他的住处,边慢悠悠地说, “要不是我派人跟了你几天,还真查不到她。你大费周章地用姚迦作掩护,就连谈生意都不透露自己的身份。可惜啊蒋勋,你还是算漏了件事。” “你居然忘了以前你每个月生活费是靠我拨款。所以我没花什么时间,就在财务那查到了她的工资单。又查到你转了几手,托人借给她钱。啧,蒋勋,我真没看出来啊,你费这么大劲,竟然就只想讨对一个小保姆的欢心。” 他起初说要和姚迦结婚时,蒋桢虽惊讶,但以为他脑子还算清楚,能找个跟自己门当户对的。 结果等查清来龙去脉,蒋勋一面觉得他简直是蠢,一面又想,他果然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 她目光从远绕近,绕回到蒋勋脸上,说,“让我猜猜你下一步计划是什么,是借此跟老头子撕破脸,然后独立出来开这个小店?还是以为摆脱了蒋氏,就能不受摆布地跟她在一起?” 不等蒋桢话落,蒋勋的表情已然阴沉下来。 蒋桢见状得意地想,自己说中了。 “诶,你还真是傻得可怜。”蒋桢嘲讽地昵他一眼,“我能调查的事,老头子自然也能查到。你觉得以他的性格,他会让你好过么。还有,就算你真能和她结婚,你以为蒋氏能认她?你以为我们那个阶层的人能接纳她?呵,什么豪门少爷追求真爱,我看你是电视剧看多了,看坏了脑子。” “我没想过让你们接纳她。”蒋勋冷着脸说,“同样的,我也从没想过让她接纳你们。” 蒋勋知道,有些话他和蒋桢说了,她也不会理解。 因为价值观的不同,造就了他们认知的相悖。 她将一些东西看得很重,而她重视的那些,在他眼里,是一团败絮。 “你以为我很在乎你所谓的那个阶层么?”蒋勋低下眼,平静地说,“当面称呼我是蒋先生,背地里喊我野种,这样难听的话我又不是没听过。实话告诉你,一天天表面装人上人,关起门来狗咬狗,这样的日子我早就烦了。” “我今天答应跟你见面,就是知道你想利用我对付我爸。你既然猜了我的打算,我也来猜猜你的好了。” “你为什么会临时悔婚,因为你看穿了他。因为你知道他撮合你和徐家联姻表面是为了给蒋氏找个保护伞,实际是为了架空你。一旦你结婚,他就能以嫁出去的女儿为由头逼你退到二线。然后等我把股份转让给他那个刚生的儿子。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蒋氏第一股东。而你,还是得勤勤恳恳为蒋氏,为他儿子打工,我说的对吧。” 蒋桢闻言,眯起眼盯住他,眼神闪过一刹惊讶。 她还是头回在蒋勋身上见到一点和她相同的某种东西,那东西或许是流淌在他们血液中的。 可以称为算计,又可以称为城府。 她深深地看着他,像是想看透他的心思,不过随即又轻笑了声, “我收回我刚才那句话。”蒋桢说,“弟弟,你脑子还没有完全坏。” 她扬起下巴,稍稍收起轻蔑的神色,说, “你应该猜到了我想要什么,长话短说吧,你把你手里的东西卖给我,我帮你把这事瞒下来。至于你以后是想继续做你的情种,还是玩玩就算了,随你。” 蒋勋不以为然,“你这条件没有什么说服力。” “那你想怎么样?”蒋桢说完,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场谈话的主导权落到了蒋勋手里。 蒋勋说,“我要的不止是钱。” 蒋桢接过蒋勋拟定的那份协议书时,面前的茶还未冷。 她背靠沙发,翻了翻,翻到第三页,抬头看了眼蒋勋,“条款写的这么清楚,你算准了我会找你?” “算是吧。”蒋勋撑膝,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开始也并没有完全的把握,直到知道你的婚事,我就猜到了。” “猜到什么?” “你不会甘心的。”蒋勋说,“你努力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想能坐稳蒋氏这把椅子么。怎么可能会愿意冒风险把一半的资产赌在一个男人身上。” “我知道对你来说,婚姻也是一桩生意,不过这生意的性价比太低,还没法保证稳赚不赔。你自然是不可能轻易接受的,无非就是想稳住我爸,拖延时间想对策。而你想的对策里,我也是关键的一步棋。” 他接连说出几个蒋桢安插在蒋氏高层的心腹名字。 蒋桢听完一时间心里转出了千百种念头。 她直到这会才意识到她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这个弟弟。 当年蒋振庭从外面将他带回来时,蒋桢记得他还很瘦,跟在蒋振庭身后像只没长开的小鸡仔。垂着头,话不多,无论走到哪都不爱与人对视。 那时她对他是厌恶又嫌弃的。他搬进蒋宅的第一夜,她便故意摸黑溜进他的房间,在他床上泼了一大盆冷水。他在睡梦中被惊醒,黑暗里,她看着他哆嗦地牙关打颤很是畅快。她不怕他向蒋振庭告状,她也不怕他会报复回来。 然而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走到床尾,默默地缩在地板上,缩了一夜。 后来蒋桢处处挑衅,处处找他麻烦。他都不声不响地忍着。蒋桢没想过他那两年是怎么能忍下来的,她也丝毫不关心。再后来他就被送出去了,蒋桢对他的印象变淡,但是恨意却一点没少。 几年后他又被接回来,安排进入蒋氏实习。人还是老样子,少言寡语。 她一直以为他是庸庸碌碌的,什么都争不过她。可在刚才,她又萌生出个念头-蒋勋这么多年,或许都在她面前扮演着什么 -他不是争不过她,他是不想争。 人是复杂的动物。哪怕枕边人,都有可能会心怀鬼胎。 这是蒋桢从她父母身上学到的事。 所以她自小就对感情淡漠,认为只有抓住一切实际的东西,才是最可靠的。 她放下那份协议,打量着蒋勋,想问些什么,最终还是笑道,“等有机会,我还真想见见她。想看到底什么样的人能把你迷得神魂颠倒。” “但愿永远别有这个机会。”蒋勋看着她说。 蒋桢静声顷刻,读懂他的言外之意。也不再废话,携起协议书起身要走。 蒋勋让出路,却又在她拉开门的同时说,“姐。” 这是他为数不多真心实意喊她的时候。 蒋桢回过身,等他说完。 “你不要做得太过。” 蒋桢笑笑,“你放心,他好歹是我爸。我不会真要他怎么样的。” “好。”蒋勋应了声,提了口气,抬头说,“我祝你幸福。” 他没有祝她成功。他说的是,幸福。 等雪停 第95节 幸福,一个太过罕见的词语。 蒋桢转过脸去,拿出墨镜戴起,没留下一句话,身影消失在走廊间。 连同她细密的高跟鞋声,一起消失在走廊尽头。 第62章 又一个冬天 傅云娇回北城前又去了一趟墓园。 那一日天晴,无风,傅云娇将带来的花束摆放到许筠的墓碑前,轻轻地拂去几片落叶,坐在了他的面前。 身后许筠安然地凝望着她。 傅云娇坐在那,斟酌了一会,轻声说,“许筠,我和他在一起了。” 陈述出口的同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鸟鸣,似是对她的回应。 悠长的鸟鸣回荡在墓园深处,绵延出往事。傅云娇抬眼看了看天,良久,才将话说了下去。 “他和你很不一样。有点别扭,有点小孩子气,爱挑食,爱嘴硬。” 傅云娇说着,笑了下,回身看着许筠,“不过偶尔也还挺可爱的。” 傅云娇想如果让蒋勋听到她形容他为可爱,或许又会一下梗起脖子,对她说,“谁可爱?我才不是可爱...” 这种发散的思绪让傅云娇恍然了下,原来那些平淡的时光,好似流沙,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她的心里。 她突然有一点愧疚,转过脸去,没有再看他, “许筠,你会不会怪我。” 随她话落地,又是一声鸟啼,不过这次是短促的,嘹亮的,像在急急地否定一句话。 傅云娇在来到这里之前,想好了许多要说的话。可真当她独自面对许筠和这寂静的墓园时,有些话她又不知如何说出口了。 该说什么呢,也许不用说,他也会懂的吧。 傅云娇静静地撑起下巴,和他一同看天边霞光隐隐约约地钻出云层。又坐了一刻钟,她蜷起腿,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折叠刀。刀把上刻了两个字母,她用指腹慢慢地摩挲过去, “你知道么,以前我不敢来这里。”傅云娇缓缓开口,“我不敢来看你...其实也不是不敢。只是怕一见到你,就想起那些事情。” “你走后我搬到北城去了,北城很大,在那里没有人认识我。这样也挺好的,这样我就能把很多事都压在心底里头,继续向前走。许筠...”傅云娇念着他的名字,把手中的折刀放回他的碑前。 “我来不是和你说再见的。你看天上那些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也是一样。你在那里和叔叔阿姨在一起,要照顾好自己。如果见到了我的外婆,帮我和她说一声,我现在过得还算不错,她不用担心了。”她抬手抚摸上他的照片,抚摸过他永远年轻的眼角和眉梢,像是在通过掌纹去感触一段珍贵的记忆。 即使他们相隔很远,远到跨不过时间长河。但是傅云娇仍说, “你知道的,有一天我也会来见你们。到时候,你可不要不认识我呀。” 又到了一个冬天。 这个冬天似乎和往年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一样的萧瑟,一样的寒冷。北风刮过枝衩,吹落最后一片枯黄的叶子,候鸟早早飞往南方过冬,树干只留下一个又一个空巢,岁月驻扎进去,等待他们来年春天再回来。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可能就是在冬天来临之际,蒋勋终于说服了傅云娇,换了个新的住处。 “公寓人来人往的,你住这儿不安全。”这是蒋勋第一次用的说辞,傅云娇回他,“住这么久了,没觉得不安全。” “现在客人多了,楼上房间也得利用起来。”这是蒋勋第二次找的理由。 傅云娇哦了声,搪塞他说,“等营业额翻了一倍再考虑扩充店面。” 第三次,蒋勋连理由也懒得找了,直截了当地搬了把椅子,坐到傅云娇跟前追着她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换个大点的房子。” 傅云娇也不拐弯抹角,仰起头看他,“你是想让我换房子,还是想让我换个大房子好让你一起住?” 蒋勋眼神飘过去,飘回来,诚实道,“如果是后者就更好...” 傅云娇说,“那你去梦里想吧。” 换言之,她不可能同意和他一起住的。 蒋勋因为这个回答,暗自别扭好几天。 也不是他无理取闹,只是傅云娇住在这,一是空间小,二是他们很难有能够独处的机会。 自从与丁老板谈成长期合作,他们的订单激增,不仅要为艺人提供专属定制穿戴甲,还需要量产同款供粉丝购买。虽然每款限定两百份,但对傅云娇来说依然是个不轻的工作量。 此外,为了确保线下业务照常进行,傅云娇又招了几个有经验的美甲师。 人一多,琐事就多。 傅云娇每天睁眼需要应对各种工作,连小也的功课都是蒋勋负责,哪里分得出精力想恋爱的事。 更何况她还以禁止办公室恋爱为由,不允许蒋勋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和她的亲密。 称呼也得和别人一样,唤她老板娘。 蒋勋忍了几回,有一次忍到等人走光了,终于忍不住,把店门一关,板着脸对傅云娇说, “你记得我们俩在一起多久了么。” 他声音刚一出来,傅云娇指了指楼上,“嘘,小声点,小也在睡觉呢。” “...” 蒋勋一口气憋在胸口,抒发不出来。无可奈何地压低嗓门说,“你记不记得今天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傅云娇边问边转身去门后把扫帚拿出来,打算将地面的碎屑清理干净。 蒋勋见状,一把从她手里抢过扫把,连连杵地道,“我们俩在一起一百天了!” 他似乎积怨已深,杵地的动作极重,将那扫把上的尾丝都杵飞出去几根。 傅云娇停下手,还真没有想到日子过得这么快。 她歪歪脖子,做了个拉伸说,“哦...然后呢?” 蒋勋顿时气得眉毛上挑,“然后?然后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傅云娇摇摇头... 蒋勋哼笑一声,但那笑声是从他鼻腔里挤出来的,听在傅云娇耳朵里,反应过来了。 得,又开始气不顺了。 她上前一步,抽出他手里那支平白无故被撒了通气的扫把,放到一旁,握了握他的手, “...那...祝我们一百天快乐。” “还有呢?” “还有...”傅云娇眼眨了几回,“祝我们还能有下一个一百天...” “嘶...”蒋勋吸了口冷气,吐出来,咬着槽牙说,“你这说的是好话么。” “怎么不是呢。”傅云娇笑笑,往前更近了,近到贴上他的胸腔,踮脚环住他的脖子,蒋勋头硬挺在那,偏过脸去说,“别以为这样我就能消气。” “纪念日不记得,约会一次都没有,天天就忙着挣钱,我看你是掉钱眼里了...你说你...” 数落未完的话被一个轻柔的吻截断,他的眼睛倏忽睁圆,又阖起,眼皮微微颤着。 傅云娇离开他的唇时,蒋勋下意识倾身,贪恋了一秒。 “还生气么?”她浅笑着看他。 蒋勋垂下眼,“...嗯。” 接下来又是一个比羽毛还要柔软的吻。 “...现在呢...” 她擦过他的唇角,刻意卷舌轻舔了下。 蒋勋彻底偃旗息鼓了。 他重重地叹了声气,俯下身,搂紧了她,“你啊...我碰上你真是...” 完蛋了。 傅云娇知道他这点脾气,一哄就好。手绕去他身后,两手交叉覆在他后背说,“离十二点还有几分钟,要不,约个会?” “这个点,店铺都关门了,能上哪去。” 傅云娇下巴转过半圈,看了眼窗外,“去楼上吧。” 傅云娇的卧室,蒋勋进只来过一次-还是在她生病那回。 他用典藏版的一套钢铁侠模型收买了小也给他做接应。做了碗难吃的粥,在她身边陪了她一整夜。 故地重游,傅云娇拉下那盏橘灯,暖光进入室内,点亮了蒋勋的心。 他竟然开始由衷地喜欢这间小小的屋子。 不是因为这间屋子有多特别,而是有傅云娇在这里,风雪都被关在了门外。 傅云娇将床被掀起半面,铺平了褶皱,拉他坐下。 蒋勋坐上床的一瞬间,傅云娇头靠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挺直腰,想给她一个更舒服的支撑。 他的肩很宽阔,衣领口留有皂香。 很淡,但是足够令人心安。 不一会,傅云娇疲惫地打了个哈欠,蒋勋看着,伸手戳了下她的额头,“叫你是个财迷,累死你算了。” “嗯...” 傅云娇不置可否,“挣钱哪有不累的。” “那也不能像你这样啊。”蒋勋说,“当自己是铁人呢,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你自己看你瘦了多少。” 他手移到傅云娇脸边,两指捏起她的脸颊,“再这么瘦下去,成干巴老太婆了。” 傅云娇被他这个比喻逗笑,“哪有那么夸张。” “你不信?”蒋勋忽然使了些力气,将她托起,傅云娇意识有点昏沉,还未反应过来,下一秒,就这么被他抱坐到了腿上。 “哎..你别...”她担心蒋勋腿脚支撑不住,一只脚挣扎落地,蒋勋并拢腿,圈住她的腰侧,“别动。” 他带了点命令的口吻,傅云娇扭过身子,“我怕你...” “怕什么,我要是连你这点重量都托不住,我还是个男人么。”蒋勋像是为了证明这句话,又将腿往前收了一截。 傅云娇看他这样,便也不再推拒,默默将一部分重心转移到自己上半身,跨出一条腿,换与他面对面坐着。 等雪停 第96节 本来这坐姿只是傅云娇想减轻他腿部的压力,但等坐了几秒后,才意识过来,这个姿势有多暧昧... 而这一点,蒋勋明显也意识到了。 他先是目光游移地瞥向床尾,再瞥向柜角,门边,瞥到天花板,把这间屋子看了个遍,实在没处可去,最后把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 她的脸近在咫尺,连呼吸都轻而可闻。 太近了,这么近的距离,让他想不想入非非都难。 傅云娇似乎也不太适应这种暧昧的氛围,她的脸有点烫,大脑是带着困意的,但是又在困倦中保留了一部分清醒。 这清醒还混合着某种蠢蠢欲动,在她脑内轰鸣,炸开了理智,一下叫她头更晕了。 蒋勋稍微直起上半身,脖子往前探了探,前胸薄薄地贴合住她,“...傅云娇...” “嗯...” “我喜欢你...” “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 蒋勋说完把脸埋下,他的声音沉在她的肩窝,有些闷,也有些缓,夹杂了很多深厚的情绪。 屋里静悄悄的。 傅云娇也说不出,自己是因为困意而丧失了思考的动力,还是因为一种本能驱使。又或者仅仅是因为蒋勋的话像一颗火星,点燃了周遭的温度。 她推下了他,将他推在松软的棉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散开自己的发。 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傅云娇俯身,那汪瀑布将蒋勋包围起来,他溺在其中,快要不能呼吸。 “一百天了...”傅云娇一边说,一边勾起两根手指,慢悠悠地挑开蒋勋的衣摆,继而划过他腹沟,“那个再不用..是不是要过期了?” 她眼波流连往返,似是猫尾,轻而易举地就将蒋勋心底的酥痒勾了出来。 蒋勋终于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你想好了?”他哑了喉咙问。 傅云娇笑,“那你呢,你想好了没?” 蒋勋闻言,收拢起膝盖,将他严丝合缝地抵上她, “你觉得呢。” 傅云娇身下是坚硬的,可以撑托住她的。 傅云娇笑着松懈下气力,趴在他胸前,手一寸寸剥开他的衣物。 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是苍白的,无法描绘出他们之间一刻的炽热。 然而傅云娇解开第一颗纽扣时蒋勋忽然叫停。 傅云娇顿住,略显疑惑地看着他。 蒋勋并不想打断气氛,只是没想过这件事真的就要发生了。说紧张,有一点,说期待更有许多。 只是他还有件事没做。 他按捺下冲动,爬起身,对傅云娇说,你等我十分钟。 然后火速地冲出门,火速冲下楼。 傅云娇听到一声门开又关合的声音,兀自仰倒在床被上笑了起来。 蒋勋风似地跑回自己房间,粗粗喘气,跑去茶几边拉开抽屉拿出方盒。 一个方盒有三只,他想了想,决定把两只方盒一起装进口袋。 做完这些,他又跑去里间,飞速地翻找了一通。 这件不行,花纹难看,这件也不行,旧了。 衣物七零八落地掉在地板上,蒋勋顾不上捡,最后翻出一条灰色平底裤,在身下比对了下,这才满意地换好。 时间刚刚过十分钟。 电梯数字一下下闪跳,蒋勋心也跟着往喉腔里跳。 等待并没有稀释他的紧张,反而更增添了几分躁动。 他提了口气,手摸上靠近心脏的一处硬物,不自觉地想象傅云娇可能会有的表情。 她会喜欢么?还是会觉得他小题大做? 她会不会感动地流眼泪?她要真流眼泪他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他就陪她一起哭呗。 反正哭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蒋勋设想过无数种可能,独独忽略了一件事。 当他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推开她的房门时,那个挑火的始作俑者哪还在... 散着暖香的室内,只有一个裹着被子睡得正香的,一个没心没肺,挑了火又不灭火的女人... 满腔满腹的热血被一盆冷水浇熄,蒋勋又无奈又无语。 走上前,半蹲下来,趴在床边端详傅云娇的睡颜和她眼下淡淡的乌青,又不免觉得心疼。 “你还真是...挺气人的。” 他撑起手肘,就这么静静看了片刻,然后掀开被子一角,脱净衣物,自己一同躺了下去。 第63章 尾声 天将明时,傅云娇是被热醒的。 怀里仿佛被塞进了一个暖炉,一整夜,熏烤得她浑身都是密汗。 她眯着眼,半梦半醒地推开那只压在她腰侧的胳膊, “热...” 傅云娇嘟囔句,翻过身,踢开一角床被。 蒋勋似乎被她的动作吵醒,睁开眼,不禁皱眉,起身把被角压了回去,“多大的人了,还踢被子。” “好热..” “热也不许踢。”蒋勋稍稍向后撤开和她的距离,留出一块空间给她。 傅云娇含糊不清地又念叨了句。 蒋勋将耳贴过去,听清她说,“渴了。” 如果不是唇边真的被人递来杯温水,傅云娇肯定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但是当她被摇晃醒后,意识还未清明,牙齿就被怼上了杯沿。 蒋勋一膝搁在床沿上,托起她的下巴。 “不烫,喝吧。” 傅云娇牙齿吃痛,那痛让她清醒了几分, “...你怎么在这?”她望着眼前显然有些吃惊。 蒋勋起床气上涌,把茶杯往她手里一塞,“你还好意思说。” 他身上只着一件底裤,一条腿光脚立着,另条腿掖在被子里。傅云娇缓了缓神,望见搁在床边的假肢,总算将昨晚的记忆连接上了。 他刚刚去楼下倒水,也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气。 傅云娇捧起茶杯,边喝边想,心里不免有些触动,再忆起自己昨晚的举动,一时内疚。眼贴过杯沿,去瞄蒋勋的表情。 他站在那,也像是没从困意中完全苏醒。垂头拨了下眼前碎发,眸淡淡地看向她问,“还要不要水?” “不用了。”傅云娇放下茶杯,抿唇,掀开被子说,“你快上来吧,地上凉。” 蒋勋没犹豫,躺进被窝。 被子里热烘烘的,蒋勋皮肤却沾上了凉意,他不想冷了她,就这么躺在一边。抬手遮在眼帘, “再睡一会,天还没亮。” “好...”傅云娇往他身边凑过去。 说是要睡,但傅云娇的倦意已经消散尽。她看了会他,伸出小臂将他团起。 平心而论,从这个角度看去,蒋勋的五官的确可圈可点。 傅云娇头朝前拱了拱,“蒋勋...” “说。” “你好香啊。” 蒋勋闻言,一笑,斜眼看她,“这话不该是我对你说的么。” 傅云娇默着,迎上他的目光。 微光中,他们对视着,眼神藏不住某种将要破土的迹象。 傅云娇读懂了他,捧起他脸问,“你困么?” 蒋勋说,“困。” “哦...那好吧...”傅云娇表面看不出动作,掩藏在被子里的小腿却轻抬起,搭上蒋勋的腿骨。 “...也可以不困。”蒋勋似笑非笑地,脑袋偏过来,“你想让我困还是不困。” “这是我想就可以的?”傅云娇脚趾擦过他的胫骨,一路往上,停在他温热的腿间。 他转身过来,“你想要,就可以。”蒋勋抬手拨开她的一丝发尾,如同一艘船归入港口,温柔地抵紧她,“但是这次不许再睡着了。” “好。” 蒋勋关了灯,薄暮由纱帘透出一小半,跟随床被的起伏,摇摇晃晃。 等雪停 第97节 这是一种特别的体验。 黑暗将感官拉扯到极致,傅云娇每一个轻微的举动,都能引得他胸腔一阵颤动。 她挑起他的囊袋,他就跟着喘息,她拨弄他的端口,他的灵魂就像被一起逼到了那个幽深出口。 很快,蒋勋招架不住,死命握住她的手,气息支离破碎, “傅云娇...这不公平...”他咬下唇,几乎是求她道,“你别..这么欺负我了。” “你觉得这就算欺负啦?”傅云娇故意又逗弄他几次,蒋勋说不出来一句话,喉咙里残存的只有呜呜的声音。 极度压抑,可压抑地很是性感。 傅云娇动了情,翻身坐上他的腰,吮住他的喉结,缓慢而轻柔地将他纳入进自己。 几乎是同时,他们都深深地低吟了出来。 蒋勋浑身绷得像铁板一样硬,手指紧揪起,单腿蜷起,放下,再蜷起,可还是不可控地抖动。 在那一刹那,他才明白真正的“欺负”是什么样的。 他的灵魂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急不可耐地想冲出去。 可是蒋勋不能..也不想这么短暂。 傅云娇感受到了,她感受到他和自己一样焦灼。 蒋勋好不容易将一场惊涛忍过去,他收敛自己的气息,凝望她。 他的视线在黑暗中,像是点着的火烛一样,无声地迸发出力量,傅云娇被他的力量牵引着, 低下身,吻起他的唇。 他们彼此砌合在一处,密不透风的两个人。蒋勋的动作生疏又小心,一下一下,抵死纠缠她,包裹着她。 窗外是否天寒地冻都不再重要。因为在这独属于他们的天地间,春天正在悄然来临。 第一次,时间不算长,但傅云娇觉得刚刚好。 结束之后,蒋勋停在她的身体里,不愿离开。 他的肌肤滚烫,呼吸间都是热气。 傅云娇趴着,等呼吸平稳,也犯了懒不想动。 不知过了多久,蒋勋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下次会更好...” 傅云娇愣神了下,然后懂了。 他这是在给自己立目标。 “这么有上进心呢。”傅云娇笑着咬了下他的锁骨,蒋勋没有躲开,手揽过她。 日光渐浓,铺在傅云娇的头发上,也铺在蒋勋的胸前。 像一把奇形怪状的锁,兜兜转转后,找到了另一把奇形怪状的钥匙。 他们打开了彼此,也打开了另一个新的世界。 度过一阵闲者时光。 蒋勋想到了那件事说,“傅云娇,把眼闭上。” 傅云娇看他一脸神秘,突然有种预感,“干什么?” “让你闭就闭呗。” “好吧...” 傅云娇收声,照做。 蒋勋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确认她没偷看后,伸手勾到外套口袋内的东西,拿到她面前。 “现在能看了。” 傅云娇睁眼,瞧见摊开在他手心的,是一个长条形的木盒。 “这是?” “一百天礼物。”蒋勋说,“我可不像某些人那么没仪式感。” 某些人,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下次,下次给你补。”傅云娇心安理得地给蒋勋画了张大饼,接过木盒,开玩笑道, “你不会是准备了首饰之类的吧。” “...我能有那么俗?”蒋勋肘撑在傅云娇身侧,“你打开看看。” 木盒小巧精致,侧面雕花,盒上还缀有一片金箔。 傅云娇推开盒盖,见内里的丝绒夹层间躺了一枚印章。 她取出,在灯下看清了,这是枚玉石雕制而成的印章。 这下傅云娇更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蒋勋大方地抻长一只胳膊,“你印一个试试看。” 傅云娇翻转过来,将信将疑地将刻章在他手背印了下去。 红泥显出四个字。 傅云娇眼一跳,“...娇娇专属?” 蒋勋得意道,“是不是很感动?” “额...”傅云娇看了看章底,再看看他手背,为难地说,“感动是有...不过这么印..看起来像那种猪肉场质检...” “...” “给每只猪盖个检验合格...然后就能送去屠宰场了。” 蒋勋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傅云娇!你懂不懂浪漫?” 上等田黄石,他压箱底的宝贝拿去找师傅打磨了两个月才赶工完成,她居然说是猪肉质检的章! 蒋勋气背过身去,不想理她。 “好吧,是我不懂浪漫。”傅云娇拉拉他手肘,蒋勋负气地缩回去, 傅云娇只好哄他,“谢谢你送我这个礼物,我以后一定好好用。” “你保证。” “嗯,保证。” 傅云娇顺着他脾气,又是用小学生般幼稚的拉钩保证那套才将蒋勋哄回过来。 她欲将章收回盒内,蒋勋叫住她。 “除了这个礼物,还有另一个。” “另一个?” 蒋旭直接取出丝绒内衬里的一张名片,“刻章的师傅,也是位国画名家,虽然自己不收弟子了,不过他的徒弟可以教画,你想不想重新再学一次?” 傅云娇嘴角微张,瞬间明白蒋勋的意思。 可是这个礼物太过超出她的预期,甚至可以说是她以前不曾想过的。 她没法立刻答复蒋勋,犹豫道,“但店里现在...人手不够。” “有我。” 蒋勋猜到她会这么说,借着机会将自己明年的市场计划一一说给傅云娇听。 “店铺慢慢走上正轨,你总不可能一直就负责做手工,得慢慢培养出更多人。往后你负责出款式,剩下的量产可以让赵北北他们做,你把关品控,这样就能抽出时间去学你的了。” 店一日比一日开得要红火,但是蒋勋知道,她心里还有更想做的事。 人的精力有限,梦想和生计很难兼顾两全,傅云娇暂时还拿不定注意,收起印章道 “我再想想。” “嗯,不急。” 蒋勋不想干涉傅云娇的决定,虽然这是一份礼物。但接受与否全部在于她自己。 折腾过一回,蒋勋开始真正地犯困。 他拉高被子,把傅云娇裹紧了,半迫着陪他一起再回个回笼觉。 蒋勋单手枕在她脑后,合上眼。 傅云娇却已然完全清醒。 在离梦乡一步之遥的时候,傅云娇声音飘过他耳边, “蒋勋...” “说。” “这个礼物...确实还挺让我感动的。” 蒋勋乐了。 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说,“睡吧。” 梦境卷席,蒋勋眉梢放松下来,呼吸逐渐变得舒缓而沉稳。 傅云娇手指捻上他的耳廓,逆着光,蒋勋的轮廓看着更清晰了。 她想起很久之前,也是在一个雪天,她扶起摔倒在雪地里的他,为他挡去了湿衣上的泥土。 如今,他也在用他自己的方法尝试替她分担去一些风霜。 交叉相握的那只手温暖宽大,傅云娇一低头,看见他手背模糊过的印字-娇娇专属。 她笑了,似哈气一般,仰头贴在蒋勋耳畔,说了句话。 那话很轻,很短,傅云娇猜想应该只有她自己可以听得见。 而在她后仰,撤开脸的一刹那,蒋勋意外地托住她后脑,拥她进胸腔。 等雪停 第98节 -“知道了,我也是。” 他轻轻说。 ** 浪漫持续不过两分钟。 傅云娇的铃声震动,她蹭地掀开被子,满血复活地跳下床,拉着蒋勋喊道, “走!开店!” 蒋勋眉头拧成了八瓣,蒙头哀嚎,“傅云娇!你个奸商!压榨员工!” “你又不是员工。”傅云娇套起外套,一下扯开窗帘。 “起来挣钱啦,蒋老板。” 傅云娇随手拿起皮筋将头发盘好,径直下楼洗漱。 蒋勋蒙在被子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好像说了句什么... 推开窗,艳阳天,晴空万里。 北城迎来了一天清晨。 今年冬天依旧会下雪。 但是雪也终将会有停的那一天。 等到雪化冰融,万物复苏,那又是一个崭新的故事。 愿北城南城,无论在何方,都能遇见一个怀抱,静静地陪你等雪停。 (正文完) 第64章 始于夏夜 傅云娇是第一次当妈妈,也是第一次来北城。 这座城市比她想象得要大许多,蜿蜒无尽的街道,一条接连着另一条,像跳动的血管,积涌了无数如她一样的外来客。 搬来普云街的那日,小也刚刚满一岁,不知道是受了风寒,还是感染病毒,接连烧了两天,无论用什么退烧药都不管用。 一个雨夜,他的高烧反复,浑身烧得像炭火。傅云娇撑伞抱着他跑出家门,站在街口拦车,半天也遇不到一辆。 细雨似银针,从四面八方落下,傅云娇用伞遮住怀里的小人,大半边身子湿透。 普云街在旧城区,青石板路坑坑洼洼,下雨天,雨水积压,奔跑起来泥水无可避免地打湿鞋袜。 她看不清夜路,只能凭雨洼反射的点点光亮分辨方向。好不容易找到一间便利店避雨,值班店员在储藏室休息,店内无人。 走进门的一刹,傅云娇被冷气激得打了个寒颤,手臂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小也身上也沾到了雨汽,她不敢久留,抱着他退出店面,躲去屋檐下,茫然地看着漆黑的夜。 怀里小也打了个哆嗦,傅云娇赶紧解开身上那件单薄的外衣,敞开衣摆将小也往怀里贴紧了些。 “别怕...小也别怕,不会有事的...小也坚强一点,妈妈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傅云娇额头贴上他的小脸,不自觉地,眼眶也沾了潮湿气。 就这么过了几分钟,偶有一辆车驶来。傅云娇赶忙招手,但是对方像根本听不到她的呼喊声,急速地开了过去。 雨越来越大,怀里地小人也越来越凉。 傅云娇又急又无力,暮然回首,黑幕中,忽然传来一阵轰鸣。 她抬眼望去,暴雨下有一两束强光从转角穿透而来,傅云娇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赶忙招手道,“师傅!师傅能帮帮忙吗!” 谁知是白梦一场,急驶来的是两辆银灰色机车。 机车停在她面前,熄了火,车上下来两个男人。 一人从上到下都是纯黑色的打扮,另一人穿着花 t 恤,脖间,手腕几圈金色链条,随他下车动作铃铛地响着。 黑衣男人戴着头盔,看不清长相。许是一身黑的装扮自带了种难接近的气场。傅云娇愣了愣,收回手,下意识避开他,退到门边不敢再叨扰。 他先拉开店门,等同伴锁车。另一人摘了头盔,边掸衣袖上的雨水,边抱怨道,“天气预报也太不准了,这雨说下就下,亏咱们就跑到一半,不然还回不来。” 男人没接话,目不斜视地插兜走进店门,花 t 男随他一起走进去,路过傅云娇时扫了一眼。 傅云娇抱紧小也,低着头再往门旁去了一步。 两人在店内逛了圈,花 t 男晃在他身后,随口问,“哎,我说你半夜偷偷背着你家老爷子跑出来,被逮了怎么办。” “他最近忙着收购的事,没空管我。” 男人拉开冰柜门,挑了瓶柠檬茶,扭过头说,“你嘴巴管严点,别再像上次那样胡说八道。” “哎呦,多久的事你怎么还记得。” 花 t 男靠在冰柜门上,手指转着钥匙圈,照着冰柜门摆弄几下头发,轻飘飘说,“还不都是姚迦的表姐向我打听你平时有哪些爱好,我才随口说了句最近迷上了机车的吗,我那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你们俩马上都订婚了,这点小事她知道了就知道了呗,又不是说你在外头玩女人。” “不过...”花 t 男忽然勾起唇靠近他道,“和哥们说说呗,你和姚小姐进展到哪步了?” “什么哪步?” “别装蒜啊。” 意味深长的语气,摆明了没准备什么好话。 男人拿了瓶可乐抛给他,冷声道,“你这嘴怎么这么碎。” 花 t 男嘿嘿两声,说,“我这不是担心你不通人事嘛,要不要兄弟替你办个单身派对,教学教学?” “先管好你自己,”男人面无表情地关上冰柜门,甩出句,“小心哪天得了艾滋,没的治。” “呸呸呸!乌鸦嘴!有你这么咒兄弟的么!”花 t 男来气瞪他一眼。 眼见雨一时半会也不会停,花 t 男绕到另一排货架拿了碗泡面和薯片,拉住他,“在这吃完再走,正好饿了,你吃不吃。” “我不吃油炸食品。”男人推开。 花 t 男忍不住吐槽,“瞅瞅你那挑食的德性。” 男人又选了包纸巾,走去自助结账机前扫码,另一人抱起胳膊,等在他旁边,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窗外。 雨势未减半分,玻璃窗前,那个女人还在那儿,可能是被大雨困住去路。她缩在屋檐下看着有点狼狈。 花 t 男看了半分钟,抬胳膊拱拱旁边人。 男人正烦对不准条形码,被他这么一捣乱,抬头不悦道,“干嘛。” “看...”花 t 男努努嘴。 “看什么?” 花 t 男转头,眯眼笑着说,“粉色的。” 男人一时没明白,顺着他目光瞧过去。窗前,那女人被打湿的薄衫下映出的痕迹在暗示同伴轻佻的意图,他反应过来,垂下眼低声骂道,“你恶不恶心,人家带着孩子呢。” "那又怎么了。"花 t 男毫不介意地耸耸肩,眼神在女人身上游移开来,“身材还不错,屁股挺翘的,要说这生了孩子的人啊...就是...” 男人突然嘭地掷下塑料瓶,那声响把花 t 男吓了一跳, “有完没完?”他语气加重。 花 t 男讪讪闭了嘴,害了声说,“你看你急什么,我这不就是开个玩笑么。” “有意思么?”男人冷脸一把扯下收银条,把他那碗泡面仍在桌上,催道,“去接水,顺便把你脑子洗洗干净。” 花 t 男心有不满,但忌惮着他身份不好得罪,咧嘴笑道,“行行行,诶,就你清高。” 漆黑的夜,月亮不知所踪。 男人找了张长桌坐下,掀起头盔,拧开瓶盖仰头喝了几口茶。室内冷气攀上窗,遮盖他一半视线,从这张桌子的角度,只能看见女人在檐下来回踱步, 女人很瘦,背薄薄的一片,两侧肩胛骨随动作起伏明显。她把脸贴在怀里孩子头上,嘴里不知念叨什么,拍哄着他,从一只臂膀换到另一边臂膀。 这么深的夜,这么大的雨,打不到车她估计会一直站在这等下去。 男人望着,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放下饮料瓶,走了出去。 “诶?你干嘛?” 身后人回头喊他,没端稳面碗,开水泼了一小半出来,他吃痛地在他身后骂了句。男人依旧没理会。 傅云娇没想到店里的人出来会直直走向她。 那男人的头盔掀上去一截,露出两只眼睛和鼻梁,目光分不清是友善还是有其他目的。 在傅云娇的家乡,小时候常有这么一伙戴头盔骑机车的人趁夜黑飙车抢劫。 所以她对有这种装扮的男人不可避免地有防备心。 她有意别过脸去,不与男人对视,然而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男人不发一言地走到她身边,站定,哗啦拉开上身机车夹克的拉链。 傅云娇因为他动作太过突然,后背毛孔一瞬间全竖了起来。她扭过脸来,先是仓惶往店里看去,看到店内只有他的同伴,恰巧也在往这边看,心下更觉不妙,想,完了,不会就这么倒霉,真遇到抢钱的吧。 她手心发颤,面上还是得强装镇定,打算和他好言商量,“大哥...我身上没多少钱...我孩子还发着烧,你..你..你别这样...” 男人听见她说话,动作顿了顿,没说什么,接着又继续往下拉拉链。 傅云娇心提到嗓子眼,一只脚想跑,另只脚却不听使唤,只好低声求他,“我口袋里就三百多块,我都给你...你只要别伤害我就行...我赶着带我孩子去医院。” “谁说要你钱了。”男人终于开口,但是声音闷在头盔里,听不出来太多情绪。 傅云娇悬着的心不敢放下来,又看他脱下外套,露出里头黑色背心, 她脑子骤然冒出一个更可怕的想法... “你...别...” “穿上。”男人两指挑起夹克,拎到她手边,扬了一下,“穿上。” 傅云娇眼瞪大了,“啊?” “防水的。” “啊?” “你老是啊什么?”男人提高声量,傅云娇再度紧张起来。 “我....” “算了。”男人像失去耐心,把外套往她胳膊上一搭,说,“衣服保暖,你不穿就给孩子盖起来。” 说完没等傅云娇反应,径直拉门走进店内。 端着泡面的花 t 男目睹这一过程,张大了嘴凑过来,惊道,“你疯了?1990 限量版机车服,老子飞了三趟巴黎没抢到,你随随便便就给个过路人?我去,有钱也不能这么豪横吧。” 等雪停 第99节 “我愿意。” 男人长腿拨开桌前椅子,坐下,满脸写着无所谓。 花 t 男被他噎得哼笑出声,“是是,千金难买蒋少爷开心。我还以为你有多不近女色,不一样盯着人家看半天。” 男人一瞬斜眼看他,花 t 男读出他眼神里警告的意味,咽了口唾沫,岔话说,“得了,我不说了行吧。我吃面,吃面。” 店门外,傅云娇发懵地站在原地,还没缓过神。 外套里层有股皮革味,很淡,还有一点雨水的潮气。不过她捏起软皮,触手的那刻便觉察出了这衣服价格应该不便宜。 她有些惶恐,一下转身,望向玻璃相后那个男人的背影。 他坐得很随意,但是背始终是挺着的。肩长开阔,两臂胳膊肌肉不算突出,但能看得出有运动习惯。两腿敞在桌下,一前一后,无意识地轻晃着。 他把头盔摘了下来,傅云娇顺着他的脊柱往上看去,留意到他后颈稍长的一小撮黑发。 稍硬,微卷。 有些人需要面对面看到脸,才能了解他的气质。 而这个男人似乎不需要,傅云娇只凭他的背影,就能感觉出他不是个好接近的人。 她忽然开始犹豫该不该走进去向他道声谢,虽然他的好意来得莫名其妙,衣服丢给她的态度也像在丢给一个乞丐。 但是...但是这毕竟是傅云娇在这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城市中,获得的第一份善意。 去吧,那人看着应该也不坏。 她做了几秒心理准备,鼓起勇气想走进店。几乎同时,路尽头再度闪起光亮。 这一次,似是真的有车开过。 傅云娇想都没想,将道歉的念头抛到一边。用男人的外套包住小也,举伞冲进雨中,高喊,“停一下!麻烦停一下!” 车急速开出几十米,就在傅云娇以为这次希望又落空时,却看到他一点点向后倒了回来。 傅云娇知道那是师傅看见了她。她费力把小也扛在肩上,下颌夹住伞柄几步快跑近驾驶室,敲打车窗道,“师傅,行行好,带我去医院吧,我孩子生病了,麻烦您了!” 车窗摇下,眼前的脸让傅云娇有些熟悉,她回想几秒,想起这人好像是他楼上邻居。 “怎么了?”司机问。 傅云娇一手紧扒车框说,“师傅麻烦送我去最近的医院,我孩子在发高烧。” 司机看了看她怀里的人,没多说什么,指了指后座道,“上车。” “好,谢谢您了!”傅云娇喜出望外。急忙收起伞把,把小也放平在后座上,自己拍打开身上的水,又抖了两下伞。快速钻进车厢。 司机语音导航人民医院,按照导航规划路线,打起右转灯。 傅云娇感激道,“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司机摆手,“不用客气,我也是刚收车回来,正碰上你们,顺路的事。” “大哥您怎么称呼呢?” “哦,我姓聂,叫我聂桉好了。” “聂大哥,谢谢您。”傅云娇由衷地说。 聂桉微微弯腰,从驾驶座边抽出一包纸巾,往后递道,“你别着急,医院离这儿三公里,十分钟就到。” “好。”傅云娇赶忙接过,擦去脸上水滴。 小也安静躺在怀里,傅云娇擦拭手背水滴,突然像想到什么,匆忙扭头向车后看去... 然而雨太大,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闪而过的路灯和影影约约的这座城市的模样。 那家便利店已经消失在视线里。 万籁寂静的夜晚,短暂的对视里,傅云娇能想起的只有他的那双眼睛。 很凉也很亮,像蒙了一层冰,但好像并不让人觉得寒冷。 聂桉见她一直回头朝后张望,踩了脚刹车问,“怎么了?” 傅云娇闻声,回过神,坐直了身体说,“哦,没什么。师傅您继续往前开吧。” 车静静地奔驰在黑夜中。 命运有时就是这么神奇,谁也不会知道,天亮后会和谁相遇。 就像谁也无法预料,这个普通的夏夜。 将会改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