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殿下少年时》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节 ?  我见殿下少年时 作者: 越小栎 简介: 高悦行在十六岁那年,嫁给了京中最炙手可热的襄王殿下。 从此高悦行人生便像开了挂,顺风顺水,极尽恩宠,从闺阁千金,到正室王妃,再到尊荣无限的太子妃。襄王的身边除她之外,再无别的女人。 烈火烹油,繁花似锦。 但只有高悦行自己心里最清醒。 襄王有一方绣着海棠花的帕子,揣在怀中多年从不离身,那是女孩子家的物件,却不是她的。 身遭横祸,一朝重生回到幼年时。 六岁的高悦行粉雕玉琢,望着自己绣篮中那一方帕子,海棠花的线只勾勒了一半,针脚与襄王私藏了半生的那块帕子别无二致。 而她闭眼理顺了过往的记忆,她模糊记得六岁年关之前的光景,也清楚地记得九岁生辰时家中的宴席。但是从六岁到九岁,那三年时光,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像是被人凭空摘走了记忆。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高悦行,李弗襄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双向救赎 立意:勿忘本心 第1章 入冬后,第一场大雪落下,寂静无声。 行宫内,铜盆里,触目惊心的血水一盆接着一盆地端出去,宫人们大气不敢出,四十九个熏笼日夜不息地燃着,窗台上的红梅盆景都被这暖意催出了娇嫩的花骨朵,可床帷内,高悦行手捧暖炉,拥着被子,却觉得身上越来越凉,神魂和意识也轻飘飘的,仿佛即将要远离人间。 大限将至。 她心里明白。 命数不可扭转。 清苦的药香都快浸透她的骨头了。 有人推门进来。 来者是个上了年岁的姑姑,在门口脱去了大氅,露出内里一身素净但不失华贵的常服,又在熏笼前将自己浑身上下烤暖了,才靠近床前看她,小心摸了摸她冰凉的手。 高悦行勉强打起精神笑了笑:“姑姑。” 面容慈和的老夫人眼神里溢满了担忧,比划着手语问:“今天感觉怎么样了?” 她竟是个哑巴。 即使是个哑巴,行宫里也无一人敢对这位老夫人无礼。 全府上下都知道,襄王殿下幼年时,是在这位哑姑的服侍下长大的。 襄王殿下生母去的早,哑姑全等于半个养母。 襄王无论是出宫立府还是入主东宫,从来将哑姑带在身边,以礼尊之。 高悦行小脸苍白,对哑姑说:“姑姑,我许是等不到见殿下最后一面了。” 哑姑心疼地轻握着她的手。 襄王刚册封太子不足一年。 册封大礼还未举行,东宫走水,损毁了大半,正在加紧修缮,所以大家也都还没有改口,仍以襄王称之。 半年前西境部落举兵来犯,襄王又请命出征。 留高悦行一人在行宫修养时,遭刺客行刺。 那枚毒箭贯穿她的腹部,能吊着命多活了两天已是不易。 书信走得慢,哪怕八百里加急,到西境也需几天的时间。 高悦行摇了摇头,说:“我不等了,我要走了。” 哑姑比划道:“你走了,殿下他会难过的。” 高悦行:“我知道,殿下心里有我……可他更记挂的,合该是那位喜欢海棠花的姑娘吧。” 此话一出,哑姑蓦地变了脸色。 从前,碍于身份,高悦行很多话可以想却不能说。 如今,人之将死,便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说到底,高悦行心中还是介怀的。 ——“姑姑,殿下心里既然装着别人,当初为何又要娶我呢……是因为我与那位喜欢海棠花的姑娘,长得相像吗?” 哑姑一听,愣了许久,然后焦急地比划着什么。 可是高悦行看不见了,她的眼前像蒙了一层纱,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雾。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大婚夜时,殿下曾经称赞过,说她眼中的神采无人能及,就连她耳上垂坠的东海明珠也要逊色三分。 如今,这双漂亮的眼中一片死寂,可她才刚满二十岁啊,分明还是大好的年华。 心爱的明珠耳环也摘掉了,她素簪乌发、不饰钗环,唯有皓腕上戴一只白玉平安镯,色泽油润细密,看的出是贴身养了很多年,上头雕一只凤衔如意,工艺精细,令人惊叹,只是尺寸略小了些,好似是她幼时记事起,便一直贴身戴着,从未摘过,好在她人长得纤弱,骨架子小,长大后,戴在腕上依然不觉得违和。 高悦行摩挲着自己的镯子,闭上眼睛,恍惚想起了与襄王殿下初见那年的情形。 蜀中一带的山匪素来猖狂。 高悦行的父亲调任蜀中,高氏全族随行,不巧,路遇山匪。 她的马车被围了。 她至今还能记起来,仓皇之中,一身白色轻衫的襄王殿下纵马而来,踏着一地的残花枯叶,率领部下收拾了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猴子。 高悦行用手里紧攥着的匕首,挑开马车帘子向外看,正好撞进了他那双干净清澈的眼中。 襄王只比她大三岁,比人们口中传言的还要好看。 她大胆地盯着他看了好久,心口怦怦直跳,直到祖母呵斥,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帘子。 她的心跳得快极了,那是她此生第一次失态。 本以为只是一场惊鸿掠水的萍水相逢。 谁也未曾想到。 三天之后,圣旨竟跋山涉水而到,将高氏嫡次女指婚襄王——李弗襄。 李弗襄! 李弗襄…… 高悦行苍白的唇无声地开合,念着她此生最放不下的三个字,闭上了双眼。 与殿下的最后一面,高悦行没等到,却也好似等到了。 …… 人死了应该封棺入土。 即使感官尚存,听到的也应该是哀声才对。 可高悦行耳边重新嘈杂起来,最先听到的却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简直放肆! 高悦行睁开眼,想看看究竟是谁在她坟头笑。 恰好在她睁眼的那一瞬间,有人摇了摇她的肩膀:“阿行,快醒醒,又偷懒贪睡,看看,这是你绣的海棠花啊,怎么和爬虫似的,快别贪睡了,让娘亲知道又要念经给你听了。” 眼前重新恢复了色彩。 暖融融的阳光从明纸的窗户投进屋子,连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绒都显得很温暖。 高悦行觉得有些头晕。 身下是绵软的被褥,她感觉到了。 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站在她的榻前,约莫不过十岁左右,容貌佚丽。 那小姑娘歪了歪头:“阿行,你终于醒啦。” 高悦行望着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心里顿时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是她长姐小时候的模样啊。 高悦行同父同母,嫡出的长姐,高悦悯。 高悦行恍惚了一会儿,猛地起身,一把抓住了长姐的手。 高悦悯甩了甩小手,挣脱出去,眼睛瞪得比杏仁都圆:“好疼呀,阿行,你干嘛呀?!” 高悦行喘息着,意识到情况的不对劲。 想起之前重伤在床时,每一次呼吸带来的都是撕心裂肺的剧痛。 而现在,身上虽依然没什么力气,但却有种活过来的轻快感。 她低下头。 自己的一双手,竟然也是一团软软绵绵的样子。 她再抬手摸自己的脸。 肉感更胜于骨感,触手感觉比水豆腐还要嫩。 是小孩子的脸。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2节 她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手腕,却摸了个空,想来是此时的她还并没有戴上那陪她十几年的平安镯。 高悦行目光沉静深邃,开口却是孩童最稚嫩的嗓音:“今夕何年?” 高悦悯年岁也小,没察觉出她的异常,歪了歪头,很自然地说道:“ 景乐十二,阿行你睡糊涂啦!” 景乐十二年。 天高云淡,盛世将至。 这一年。 高悦行六岁。 长姐高悦悯十岁。 高悦行平静地用左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右手。 白嫩的皮肤上立时浮起一道鲜红的印子。 疼是真的。 六岁小姑娘的身体里,移花接木换了另一个灵魂。 高悦行竟然离奇的回到了十余年前。 长姐再次戳了戳她,说:“阿行,别懒着啦,快把你那爬虫似的海棠花改改,娘待会给祖母请安回来,要检查的。” 高悦行顺着姐姐指的方向望去。 绣篮的最上方随意摊着一块丝帕,丝帕的角下,歪歪扭扭的线勾勒了一朵花的形状。 若不是长姐出言提醒,高悦行自己都看不出那竟然是一朵海棠。 高悦行这一生最听不得的就是海棠两个字。 忌讳。 若问上一世,李弗襄待她好吗? 好。 答案是非常好。 举案齐眉,温柔小意,无论人前人后,从不曾让她受过半分委屈。 在京城所有命妇或嫉恨或欣羡的眼神中,高悦行晓得,自己应该知足。 可不由人,她心里始终横着一根海棠花的刺。 李弗襄在自己的行宫的后山上,栽种了漫山遍野的秋海棠林,一到花开的时节,海棠花随风动,远远望去像一片燃烧的烂漫。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任谁看了都移不开眼。 高悦行心里矛盾得很。 一方面,她始终如鲠在喉,一方面,又不得不惊叹于海棠林的美,甚至从心底隐隐生出些许欢喜,以至于久住行宫不愿回京。 高悦行把那方丝帕拿在手中,细细抚摸。 熟悉的感觉漫上心头。 …… 尽管这朵海棠只有歪歪扭扭的半朵,可是这粗糙简陋的针脚…… 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哦不。 或许能找到。 ——襄王殿下私藏多年的那块帕子,绣工的粗糙程度可能有的一比。 高悦行不会认错的。 李重襄对这方帕子的重视明明白白的摆在台面上,从不瞒着高悦行。 高悦行几次对着那方帕子,内心醋意横生。 别说只是半朵,即使全拆了,绞烂了,高悦行也能认出来。 她攥着帕子的手开始抖。 她努力回想六岁这年发生的事。 可是她惊奇地发现,六岁这一年,在她的记忆中,竟然是一片空白。 七岁,八岁…… 九岁…… 高悦行闭着眼睛,理顺过往的回忆。 她模糊记得六岁年关之前的光景,也清楚地记得九岁生辰时家中的宴席。 但是从六岁到九岁,那三年时光,她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 像是被人凭空摘走了,毫无印象。 怎么会呢? 那三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高悦行从高高的榻上爬下,到窗前,使劲踮脚推开窗户。 窗前一只秋海棠的花枝抖了几下,探进了窗内,轻轻敲了一下她高挺的鼻梁。 凝露成霜。 销骨蚀魂。 第2章 高悦行按照记忆中那方帕子的针脚,补全了那朵海棠花,平铺在绣案上,终于成了记忆中完整的模样,映进高悦行的眼底,触目惊心。 高悦悯被她吓到了,叫道:“阿行,阿行,你怎么了?” 高悦行心头一窒,眼前发昏,猝然向后栽倒在地。 长姐一声哭叫。 门外服侍的丫头姑姑前呼后拥地跑进来,遣人到别院请夫人速回,又慌慌忙忙去召府医。 高悦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意识迷蒙,只觉得之前种种好似黄粱一梦,如今是梦是真也难以分辨清楚。 她不知浑浑噩噩了多久,恍惚间发起了高热,一阵清醒,一阵糊涂。 只偶然间,听到了母亲回来,和贴身丫头焦心的念叨——“昨日里,贤妃娘娘亲自指了阿行进宫,给公主陪读,如今病成这个样子,可如何是好啊?” 进宫…… 公主陪读…… 就像黑暗四顾茫然时,漫长前路尽头忽然闪现的光。 高悦行秉着一口气,垂死病中惊坐起,把合家人都吓了一跳。 进宫! 那意味着她有机会见到李弗襄了! 她始终深爱着,且一直挂念着的人。 算算年纪,李弗襄今年应是九岁。 高悦行隐约知道,她的殿下少时在宫中,有段日子过得很不如意,但涉及到皇家秘辛,所有知情人都三缄其口,所以她了解的不多。 万幸,有此机遇可以入宫。 高悦行攥紧了那方海棠帕子,她要去见她的襄王殿下了,心中迫切至极,一刻都不愿意多等。 高夫人正一脸焦急和担忧的望着她,红着眼,心疼道:“乖宝儿,别怕,你若是不愿意,我立时想办法回了贤娘娘……服侍公主虽是无上荣宠,但如履薄冰半点差错也出不得,为娘不指望你为家族挣得什么荣耀,我只要我儿一生平安喜乐。” 高夫人误以为是女儿害怕。 高悦行心头一酸,转身钻进母亲的怀里,摸着那华贵的丝织金绣,又感受着母亲怀中久违的温暖,她忍着眼泪,蹭了蹭母亲的肩窝,说:“娘亲,女儿不怕,女儿愿意去!” 高悦行对这三年的记忆空白忧虑不已。 对于那块海棠帕子,更是耿耿于怀。 虽说高悦行自己情愿,可高夫人心内依旧不安,毕竟她的小女儿今年才六岁。 其实给公主选陪读这件事,宫中的贤妃娘娘一早就开始留心了。 贤妃娘娘起初是指了高氏的嫡长女,也就是高悦行的长姐,高悦悯,今年满十岁,与公主年岁相当,说话玩耍都投缘。 可这事情说来也怪,宫中懿旨都已经传下来,贤妃娘娘在召见了高氏长女之后,忽又改了主意。 然而懿旨已下,为人君者,最忌朝令夕改,幸好懿旨上只说要高氏的嫡女,没有明指嫡长女,于是,这骑虎难下的差事便落到了高悦行身上。 高悦行今年才六岁,能知晓什么事儿? 高夫人为了此事头发都愁白了几根,天天往老夫人住的别院去,两相对着发愁,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对策。 高悦行正用手指绞着那块海棠帕子出神。 高夫人望着女儿那惨不忍睹的绣工,叹了口气,此时也舍不得再罚她了。 ——“贤妃娘娘素来贤德,昨儿宴请命妇为公主的百花宴献贺,特意把我留下,说了几句贴己话,你年纪尚小,不知事儿,娘娘愿意体谅你,是娘娘的宽厚,但你也须懂分寸,伺候皇家终究不同,稍有差池,就是株连全族的祸事,知道吗?” 高悦行乖巧地点头,说:“知道。” 贤妃娘娘的贤德之名她是知晓的。 我朝国祚延绵至今,封号为“贤”的娘娘,只这么一位。 而且当今后位空悬,贤妃娘娘代掌后宫,贤名远传,京中命妇们心中猜测,估计立后是迟早的事情。 高悦行死过一回,黄粱一梦,承载着往后十余年的记忆。 也只有她知道,贤妃自始至终,一直只在妃位上熬着,直至公主成年出嫁,十余年都没有更进一步,至于封后,更是遥遥无期。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3节 圣上心里有人,此生都不会封其他女子为皇后的。 至于公主…… 高悦行捋顺上辈子的记忆,除了那离奇空白的三年,她一生与公主的交集很少,寥寥几次见面,公主待她却颇为亲切。 当今圣上子嗣稀薄,公主是圣上膝下唯一的女儿,出自贤妃,同她的母亲一样,个性温婉娴静。 她当年嫁给襄王,大婚的那一日,公主为座上宾。 襄王十分礼重公主。 高悦行总觉得那日通堂的大红喜烛之下,公主望着她的眼中似是有泪,却不知是为何。 日子不能这么稀里糊涂的过。 此时想起过往的种种,可疑之处太多了。 她曾经失去的记忆,到底承载着怎样的秘密,为什么所有人都从不曾对她提及? 父母家人不提,至亲好友不提,抹去得一干二净? 虽不知为何会死而复生。 但上天既然赐她如此奇缘,必有其深意。 高悦行接下来的几天,一直在为进宫做准备,她身子不知因何缘故,忽然之间虚弱得很,又化身成了个药罐子,一碗一碗的汤药,流水似的灌下去,慢慢的养了很久,才有了起色。 长姐高悦悯意识到家中氛围不对,近几日一直陪在妹妹身边。“阿行,娘亲说,我们以后不能时时见、天天见了。”说这话的时候,长姐的面色颇为忧愁。 高悦行望着长姐秋水横波般的眼睛,忽然灵光一闪,猜到贤妃娘娘为何会改变主意。 她的长姐生的太美了。 才十岁的年纪,京中同龄的千金里,已无人能压住她的风采。 前世,世人只知襄王妃姿色绝世,却不知她藏在深闺中的长姐,才是真正的天香国色令人见之忘俗。 女人的美貌是利器,尤其在宫里。 似贤妃那样心思缜密的女人,细细思量之下,必有所忌惮。 高悦行久病体虚,慢吞吞道:“即使以后不能时时见、刻刻见,姐姐也千万不要忘了我啊。” 高悦悯恋恋不舍地承诺:“一定不会的,我会常给你写信……你也要好好读书认字,以后记得回信和我说些宫里有趣的事儿。” 高悦行说几句话就恍惚,困意催使着她睡觉,她摸了摸长姐的脸,强打精神,笑着说:“姐姐的一生,一定会嫁得佳婿,平安顺遂的。” 高悦行又睡过去去了,在梦里颠倒着昼夜晨昏。 那方绣着海棠花的帕子,一直藏在枕下。 她时常梦见,少年时的李弗襄站在远远的地方,遥遥地望着她,他那干净的眼睛好似会说话,里面盛满了期盼,她跌跌撞撞地追着,却怎么也抓不住他的一片衣角。 他在等我…… 再次从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寝衣,高悦行如是想。 进宫那日。 高悦行把海棠帕子藏在了贴身的小衣里。 车里,她依偎在母亲怀中,车辇将她载进了宫墙。 宫人卷了帘子,迎她们下车。 高悦行低头,目不斜视,踩着脚下的青砖,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她知道这条通往春和宫的路上,共栽有石榴六十四株整,迎春四十九棵整,她哪怕闭着眼,都不会行错半步。 春和宫的女官在门口相迎。 贤妃娘娘盛装接见了她们。 高悦行头上簪了两朵绒花,裹着荔色的斗篷,给娘娘行礼。 贤妃亲切地拉她到面前端详。 宫中规矩森严,高悦行不能抬头直视娘娘的仪容。 只听得头顶上飘下娘娘温和带笑的嗓音:“印象中,你们家这位小女儿还是一团孩子气呢,几日不见,倒是沉稳了很多。” 高悦行低头听着这柔和的声音,可以想见年轻时的贤妃是如何的风华。 贤妃娘娘从来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女菩萨相。 高夫人笑道:“能入娘娘的青眼,是她的福气,可不敢再调皮捣蛋了。” 骨肉分离,高夫人笑得再得体,那也是强颜欢笑。 贤妃岂会感受不到,只能再许以更多的恩宠和嘉赏。 但那些都和高悦行没什么关系了。 贤妃娘娘赐下一个香囊,另有两位宫人带她去给公主见礼。 公主前些时日刚过十岁的生辰,听说要来一个玩伴,早早就等着了,心里也有些期盼,可是一见面,发现对方只是个还未到开蒙年纪的孩子,顿时大失所望。 十岁的孩子,和六岁的孩子,都是奋力撵着岁月向前奔跑的年纪,早就玩不到一块去了。 高悦行给公主行礼请安。 公主名讳李兰遥,端庄地拉起她,道:“你既然进了宫,以后我们吃住读书都在一处,不必拘着自己,缺什么少什么都和我讲,若有谁敢欺负你,你也和我讲,我给你做主……”说了半天,公主低头见高悦行一脸懵懂,好似神游天外的模样,她又忧愁地叹了口气:“算了,你这么小,又知道什么呢。” 高悦行的父亲任职大理寺寺卿。 即使身份贵重如斯,只要进了宫,都是奴才,要看主子的脸色,要讨主子的欢心。 只听公主又问:“你识字吗?” 高悦行摇头。 她现在还是个六岁的孩子,也只能是个六岁的孩子,她深谙宫中生存之道,若要求得平安,不可表现的过于出挑。 公主再问:“会背书吗?” 高悦行答道:“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她挑着简单些的,诵背了一小段。 公主的脸色总算放晴了。 虽说都是些简单的玩意儿,好在不笨,孺子可教。 公主吩咐自己跟前的姑姑,让妥善安顿高悦行。 其实这些琐事用不着公主操心,贤妃一早儿就打点好了。 高悦行跟在姑姑身后,去偏殿的暖阁里兜了一圈。 贴身侍奉公主的姑姑姓魏,面相有些冷淡,性情也沉默寡言,不好相与,一双眼睛总是带着点审视的意味往高悦行身上扫。 高悦行安然处之。 好歹上一世是尊荣无限的太子妃,岂能叫一个老姑姑震慑住。 暖阁里,她的一应起居都是比着宗亲女的份例给的,堪称厚待。 魏姑姑带她安顿妥当,正好赶上传膳 的时辰,公主拉着高悦行,高兴道:“你来的巧,我们同用午膳,下晌可以去演武场看皇兄练骑射。” 骑射? 高悦行波澜不惊的心境终于起了涟漪。 世家君子习六艺,照理说,皇子们从八岁起就应随着师父上演武场摔打了。 高悦行心里算算,李弗襄的年纪也到了,不知此番能不能见到。 当今圣上子嗣稀薄,膝下公主只一位,皇子活到成年的,也仅有两位。 ——长子李弗迁,幼子李弗襄。 李弗襄排行五,只比公主小一岁。 而往上再数,二皇子和三皇子,皆未活过而立之年。 高悦行心里斟酌再三,觉得有话还是直接问比较好。 于是,午膳后,她便问:“我听说宫中有位五皇子,但是鲜少在人前露面,我从未见过他。” 公主脸色一变。 魏姑姑面不改色把服侍的宫人们遣退到十步之外。 公主才微微蹙眉道:“别提老五,忌讳,父皇不喜欢,我母妃也不喜欢。” 高悦行意识到自己心急了。 回到暖阁里,公主放轻了语调,郑重其事地嘱咐道:“从今以后,你是我的人,你我荣辱一体,有些话我只说给你听,你自己明白就好,要藏在心里,不要再与外人讲。” 高悦行乖巧点头。 于是,她得知了一些秘密,一些她上辈子都没能弄清楚的困惑。 公主:“从前宫里有位郑皇贵妃,现在鲜少有人敢提及,你年岁小,不知道这些……” 此时六岁的高悦行不知道。 但当了四年襄王妃的高悦行是知道的。 郑皇贵妃是圣上的心头好,只可惜福薄薨得早,死后追封皇后,葬进帝王陵寝。 圣意不难揣测,帝后生死同穴,当今圣上是打定了主意将来要与郑皇贵妃同葬,就连给郑皇贵妃准备的棺椁都是合葬的规制。 公主年岁不大,说话却很知轻重,点到即止,她只说了一句:“郑娘娘是难产死的,她死之前,随身服侍的,是老五的生母许昭仪……”随即,见高悦行神色疑惑,又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悄悄补了一句:”自郑娘娘死后,许昭仪便失了圣心,连带她不久之后诞 下的五皇子,也遭到了父皇的厌弃,想必是怪罪徐昭仪照顾不尽心。” 听着公主叹息。 高悦行想到了曾经记忆中的李弗襄,打马走京城,看遍长安花,圣眷优渥,天潢贵胄。 连她的父亲都感慨万千——“圣上若有十分的恩宠,捧到这位襄王殿下面前的足足能有十二分。” 想不到,他年幼时竟是如此遭皇上厌弃。 高悦行心心念念的只有她的小殿下,好不容易挨到了午膳后,公主小憩了一会儿,她坐在殿前的门槛上,双手撑着脸蛋,望着高高的宫墙,和白得刺目的太阳,眼睛里不复孩童的天真与澄澈,而是乌沉沉一片,喜怒莫测又目无下尘。 宫人们静悄悄的,无一人敢上前打扰。 魏姑姑的衣摆一闪,穿过廊庑,不必等人通传,便进了贤妃娘娘的正殿。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4节 第3章 贤妃拈着鱼食投喂她那两尾精心饲养的金鲤,漫不经心道:“是么?她打听五皇子做什么?” 魏姑姑躬身答话:“高姑娘话头起得怪,没头没尾的,冷不丁就来了这么一句。奴才反复思量,也没琢磨透。” 贤妃听了这话,笑道:“一个六岁的孩子,最是干净的年纪,小琉璃人儿似的,别人怎么教,她便怎么学,没头没尾她可不会去在意一个不相干的人。” 魏姑姑赔笑:“奴才愚笨,请娘娘明示。” 贤妃娘娘道:“老五那孩子身世可怜,生下来便受亲娘的牵累,不得圣心……今年九岁了吧,生辰过得冷冷清清不说,学都上了两年,可连个名字都没给取,再不受宠也那是位正经皇子,听说朝臣们已经连着劝几日了。” 贤妃身居后宫,对前朝的事倒是了若指掌。 魏姑姑这下恍然:“原来如此,想必是高姑娘进宫前在哪听了些闲话,所以才记心里了罢。” 贤妃喂完了鱼,又去逗鸟,悠哉自在:“回去伺候吧,有事再来报,高家那孩子我看着还算懂事,你呀也别老板着脸吓唬人家。” 魏姑姑应了声是,无声息的退下了。 下晌,小憩了一觉,时辰到了,高悦行跟在公主身边,亦步亦趋,去演武场瞧热闹。 公主出落的袅袅婷婷,高悦行小萝卜头似的缀在她衣裙旁侧,公主无奈之中又隐隐透露出一丝嫌弃,她这压根不像带了个伴读,而更像哄了个小妹妹玩,往后还指不定谁照顾谁呢! 公主想找点话闲聊:“你家长姐我见过,无论说话行事,都是极好的,可惜……” 高悦行此时却没有心思哄她,略冷淡敷衍道:“长姐一向很好。” 她已经听到前方传来热闹的动静。 偶尔的几声欢呼叫好,像沸腾的油锅里溅起的星子,刺得高悦行心里发烫。 快要见到了。 心里越是急迫,脚下就越是恭谨,唯独眼神中流露出的坚忍能隐约窥得她的内心焦灼,但她也低头隐藏的很好。 咻—— 啪! 一声尖锐的哨响之后,有风声贴着耳边擦过。 高悦行第一脚踏上演武场的红泥土地上,尚未反应过来,便察觉耳畔火辣辣的疼,脚侧不远处落了一支羽箭,抬手一摸生疼的地方,她的珍珠耳环掉了一支,耳垂上渗出血珠。 高悦行还没怎么着,随身的宫人们却大惊失色。 公主脸色也变了。 再如何,高悦行也是朝中重臣之女,轻易折辱不得。 而且此番进宫第一天,就伤到了脸…… 至于始作俑者。 高悦行抹掉耳垂上的血迹,抬头,迎着阳光,只看见一位身穿暗黄云纹的小皇子骑在高高的马上,前后左右侍卫簇拥着,架势嚣张得很。 看得出他意气风发,在这刻板的皇城中,笑得都比宫中的同龄人更灿烂些:“听说贤娘娘给妹妹身边指了位漂亮姑娘陪读,怎么我却没有,娘娘偏心啊!” 公主手藏在袍子下,拉了拉高悦行的小手,神色冷淡道:“给三皇兄请安。” 高悦行便知道了,面前这位便是当年郑皇贵妃拼死产下的皇子。 皇三子,李弗逑,今年十岁,与公主同龄。 太阳真刺眼啊,高悦行合上双眸。 而十余年后的史官记载中,提及这位皇子的只有一句 ——“皇三子,李弗逑,夭亡于十二岁。” 李弗逑等了等,没有等到高悦行请安,不悦道:“怎么不说话,莫不是贤娘娘千挑万选,最后竟然送了个小哑巴进宫?” 高悦行恍然回神,低眉行礼:“请三殿下安。” 李弗逑一手持弓,一手扬起马鞭:“好了,免礼,看在你懂事的份上,不为难你了,但是你弄脏了我的箭,你去给我洗干净再送来。” 高悦行没想到,原来在史官记载中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皇三子,竟然是这副性格。 尊卑有别,高悦行不能回嘴,但公主不是吃素的。 公主招手叫来李弗逑身边的侍卫,嗓音都拔高了几分,清脆利落的吩咐道:“你去给本公主把箭捡回来,再回了我母妃,请太医给高家小姐验伤!” 李弗逑一瞪眼,周遭侍从跪了一片。 公主一抬下巴,丝毫不惧。 李弗逑用马鞭指她:“你就知道告状。” 他们这边的热闹终于惊动了演武场上教习皇子的师父。 卫国候,郑千业,一品武将。 郑侯年近六十,岁月带给他的并非全是伤痛和衰老,还有经年在沙场上历练出来的强健体格,他一身轻甲,手提着一杆乌金枪,踱步过来,面上森森寒意逼人。 三皇子下马:“外公。” 郑千叶是郑皇贵妃的父亲,照这层关系,李弗逑是该唤一声外公。 高悦行再次摸摸自己的耳朵,本就是轻伤,现在已经不渗血了,只是伤口横在小女孩白嫩的皮肤上,看着有些刺眼。 郑千叶看了一眼李弗逑,没理会他,而是微微弯下身,招手唤了高悦行到近前,仔细查看了她耳上的伤口,又叹了口气:“请太医为高小姐诊治。” 他身边的侍卫这才得了令,转身去传令。 李弗逑终于收敛了一些,不复之前的张扬,辩驳道:“外公,我不是故意的,演武场上刀剑无眼,她这么小一个团子,还没有马腿高,我怎么注意得到!” 郑千叶依旧不吭声,他走在前面,李弗逑在后面跟着,到了远一点的地方,他才停下,教训道:“演武场不是战场,战场上与你刀剑相向的是敌人,演武场上陪你玩刀耍枪的是同袍是兄弟,刀剑无眼的话不应用在这里,你是陛下最看重的皇子……” 高悦行被侍卫引着,走远一些,便听不清了。 公主见她老不说话,以为她心里难过,便出言安慰:“你别怕,我那三哥的性子从来跋扈,但他最多也就嘴上占占便宜,我有母妃在,你放心,断不会让我们受委屈。” 公主句句说在理上,句句说的都是实话。 贤妃娘娘就是公主最大的底气。 宫中的孩子人人都有爹,但却不是人人都有娘。 三皇子到底也说不清是可怜还是可恨。 高悦行一想到他两年后将会不明不白的死去,心里虽然受了委屈,却也很快释然。 她顾不上自己耳上的伤,到了人少一些的地方,便开始四下张望。 演武场上人多,马儿也多。 但正经主子没有几位,多是侍卫在巡视。 高悦行目光扫过,在兵器架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位身量纤瘦的小男孩。 他不像三皇子那样,如众星捧月般张扬,他只带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侍从,也没什么人愿意陪他,他自己拿着一把未开刃的剑,时而心不在焉的比量几下,并不用心。 高悦行望着他的背影,向前挪了几步,又克制地停下。 趁公主不注意,她小声问服侍的宫人:“那位是谁?” 宫女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瞧,笑了:“那位是五殿下,他和许昭仪向来深居简出,难怪高小姐不认得。” 高悦行默默点头。 风拂过她斗篷上的风毛,毛茸茸的挠着她的脖颈。 高悦行拎出腰间的一方手帕,感受着风向,瞅准时机,一撒手。 洁白的帕子落到地上,沾了泥土,被风卷着,往五殿下的方向去了。 高悦行提起裙摆,追着自己的帕子跑。 身后宫人乌泱泱跟了一群,还惊动了公主,也追了过来。 帕子如愿以偿地被风送到五殿下的脚边。 高悦行守礼,在几步开外就停了下来,几乎是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把几缕跑乱的碎发别到了耳后。 五殿下弯身捡起手帕,然后转身看到了她。 高悦行心里怦怦直跳,垂眸平息心境,再抬眼一扫,下一刻,竟愣在了原地。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若问五雷轰顶是什么感觉,高悦行今儿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脑袋里轰然一片炸响,手脚冰凉,血都冷了。 面前这张脸,五官平凡到了极致。 与李弗襄压根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 五皇子将她的手帕递给宫人,冲她略一点头,话也不说一句,便转身去干自己的事了。 他的背微微含着,那是宫中常见的一种谦卑姿态,本不应出现在一个皇子身上。 不是他! 他不是李弗襄! 高悦行心里迷糊了,公主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可她一个字儿也没听清。 她的五殿下去哪儿了? 她离奇的死而复生真的只是回到了从前么? 会不会……这根本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梦境。 而她在这里,再也找不到李弗襄的存在了。 高悦行越想越觉得害怕。 最后,气血涌上心头,她闭上眼睛一阵昏厥。 高悦行昏倒在演武场。 消息很快传遍了后宫。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5节 贤妃娘娘是第一个知道此事的,询问过公主身边服侍的人,大致了解了事情始末,回报的人稍加润色,事实便有头有尾。 ——三殿下在演武场上一箭误伤了高小姐,以至高小姐受惊晕倒。 误伤,受惊,晕倒……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贤妃斟酌再三,终是选择将此事报给了皇帝。 当高悦行在贤妃宫里悠悠转醒,在榻上怔怔坐着,从门外宫人的闲话中,得知三殿下被罚禁足三天,是皇帝亲自下的旨。 贤妃正坐在廊下,托着一小盘鱼食,引曲水池里的锦鲤争相夺食,腕上的玉镯衬得她肤若凝脂,真正的富贵闲人,意兴阑珊,别有一番美,贤妃余光瞥见高悦行从殿里出来,默默的靠在门口发呆,便笑了笑 ,道:“还是高小姐面子大啊,老三在宫里飞扬跋扈这么些年,皇帝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还是第一次受到惩罚。” 高悦行回过神,停在不远处,说:“陛下如此溺爱,实则在害他。” 贤妃瞥了她一眼:“妄议君上,你胆子大得很。” 高悦行低头说知罪。 贤妃只是吓唬她一下,并非真的问罪,叹气道:“你一个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陛下岂会不知。三殿下的老师——柳太傅,乃三朝元老,一代鸿儒,名满天下,当今圣上幼时便是由他启蒙。其实柳太傅年事已高,几年前便已告老还乡,不再过问朝中事。是陛下为了老三,圣驾亲临请他还朝……老三他自己劣根难驯,陛下也失望得很。” 原来如此。 高悦行垂下眼睛。 贤妃望着她,总觉得这孩子成天心事重重的,眼角眉梢蕴着一抹化不开的郁气,记得从前的高悦行不是这样的,有几次公主的百花宴上,高氏两姊妹受邀参加,长姐温婉,次妹活泼,高悦行最喜穿素色的衣服,小小一个雪团子,在花里跑来跑去,滚一身花瓣,娇憨极了。 果然啊…… 深宫不是什么好地方,就连一个孩子的天真都保不住。 贤妃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她作陪了,嘱咐宫人好生照看她。 高悦行失魂落魄地躺回榻上,从怀中摸出那块海棠帕子,用手指绞了一会儿,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如一团乱麻,她不禁在脑海里细细梳理自己所知有关李弗襄的幼年事。 第4章 九岁之前的时光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自打她上辈子记忆明晰时,李弗襄就是当今圣上的掌上宝,他的生母许昭仪死后,他被认在了贤妃的名下,然而,那只是挂个名号而已,贤妃并不能常常见他,李弗襄被皇帝养在乾清宫亲自教养,哪怕到了出宫立府的年纪,都舍不得放他出去,但有所求,无有不允。 李弗襄十六岁那年,随卫国候郑千叶出战西境,留守营地,却不慎遭遇埋伏,他率三千轻骑,雪夜突围不退反进,回马枪直捣敌方中庭大帐,斩下主帅项上人头,一战成名,举世皆惊。 十七岁封王。 十八岁大婚迎娶高氏嫡次女。 十九岁西境纷争再起,襄王挂帅出征,再战、再胜。 二十一岁入主东宫,其妻高氏受封太子妃。 高悦行吁了口气。 她所知道的这些,全部都是以后的事,于现在没有半分助益。 如今的五皇子全然陌生。 她方才打听了一下五皇子的名讳,说是皇帝还未给取。 一个没有名字的,深受皇帝厌弃的皇子。 与李弗襄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 那么,她的小殿下现在到底在身在何处?! 宫中的皇子还有谁? 高悦行掰着手指数了一通。 她进宫之后还没见过的,就只有大皇子和二皇子了。 大皇子李弗迁今年十六,年纪不对。 高悦行没有犹豫,果断将之排除在外。 那二皇子呢? 二皇子也是位不知名讳的主儿。 上辈子史官作的传中,一个字儿都没有提到他,三皇子好歹还轻描淡写提了一句呢,而那位二皇子好似被人刻意抹去了存在似的。 高悦行叹了口气。 想弄清楚事情真相,远非一日之功,宫中行事急不得,还是先安下心来,徐徐图之,多听多看吧。 歇了两日,高悦行便跟着公主去文华殿听太傅讲学。 圣上子嗣稀薄,宫里统共这么三五个孩子,大皇子李弗迁到了成家的年岁,早不和他们一处了,于是文华殿里听学的,只剩两位皇子和一位公主,高悦行新进宫当伴读,也算填了个新鲜人。 三皇子李弗逑因被皇上罚了禁足,所以今日不在。 高悦行又见到了五皇子。 他正低眉顺眼地窝在角落里剥花生吃,花生壳全部堆在书本上,他来读书也就是点个卯,一点敬畏之心都没有,听闻柳太傅到,他把书本一卷,花生壳全抖落到了书箱里,然后扑了扑手,假装正襟危坐。 柳太傅进门之后,二话不说,先取了戒尺,来到他面前。 他明显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不慌不乱,认命般的摊开左手在桌面。 啪。 啪。 啪。 三下戒尺丝毫不留情面。 柳太傅年过花甲,却精神矍铄,半旧的深色的布袍洗得发白,裹着他苍老瘦削的身体,而他的肩背却始终笔直。 不愧为一代鸿儒,风骨令人折服。 五皇子收回自己的小手,放在腿上搓了搓,不哭也不闹,显然是已经习惯了,并且死猪不怕开水烫,你罚归罚,下次我还敢。 高悦行忽然觉得这位五殿下的性格也很有意思。 柳太傅转过身来看了高悦行一眼。 高悦行恭肃地问他安好。 柳太傅见她实在太小,打量半晌,叹息一笑,面色温和了许多。 高悦行上一世无缘得见柳太傅,只知他老人家生性豁达,是位非常好相处的先生。 今日,柳太傅学上讲的是《春秋》,座下三个孩子,两大一小。 公主对读书习字的兴趣一般,看似安静乖巧,实则目光飘忽,早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五皇子的敷衍更是摆在脸上,好好听一堂课简直能要了他的命。 柳太傅无奈地望着几个孩子,惊奇的发现,唯一在认真听的居然是尚不满六岁的高悦行。 高悦行双手托着下巴,神情非常专注。 柳太傅放下书,问:“你能听懂?” 高悦行仰起小脸望着他,歪了歪头,却不说话。 柳太傅没有再追问什么。 他已经老了,此生即将走到尽头,而眼前这些懵懵懂懂的孩子,生命才刚刚起始。 下学的时候,柳太傅叫住高悦行,赠予她一套自己用过的旧书。 高悦行很珍惜的把它收进自己的书箱。 五皇子最后收拾自己的书本,草草一收塞进内侍的怀里,高悦行看到他的小书箱里满满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点心,不禁目瞪口呆。 高悦行停下。 五皇子和她对了眼,互相安静地瞅了半天,五皇子眨了眨眼,从书箱里掏出一只白糯糯的糖瓜,递到她面前。 糖瓜还不足小孩巴掌大,饱满圆润,看着就令人心生喜爱。 高悦行望着那块糖瓜出了神。 公主好奇道:“什么东西?” 高悦行示意她咬一口。 公主却蹙眉,嫌弃地摇了摇头。 民间年关前祭灶神的糖瓜,百姓的孩子们一年难得几块糖果,眼巴巴等着这天,从长辈手里得两个,揣在怀里当宝贝藏着,啜一口,能甜到心底里。 公主当然是不认得的。 宫中的一酌一饮皆是精细食粮,平白也不会端上这般不干不净的糙食。 高悦行想起了一个人。 ——哑姑。 高悦行上辈子在与李弗襄成婚前,也不知糖瓜为何物,但与李弗襄成婚后,哑姑每逢年关,都会亲自带着宫人们,烹调些可口的小点心。 李弗襄嗜甜,最爱的便是这白糯又黏牙的糖瓜了。 高悦行双手捧着五皇子递来的糖瓜,用帕子包着,小小的咬了一口。 甜腻的口感不动声色的在她唇齿之间蔓延开。 还是不是从前熟悉的味道,她记不清了。 但是心里那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忽然在此刻柳暗花明。 ——不妨试试先找到哑姑! 据说李弗襄幼年时,只有一个哑姑随身服侍。 或许只有找到哑姑,才有可能解她当下的困惑。 高悦行托着小糖瓜,问五皇子这是哪里来的。 五皇子不肯理人,带着自己的内侍,小跑着出了文华殿。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6节 高悦行来不及追。 远方前呼后拥地跑来很多宫人。 她们裙裾纷飞,脚下却四平八稳,为首的宫女是贤妃身边的人,一开口喜意洋洋道:“公主,陛下驾到春和宫,召您过去说话呢!” 公主一听,喜上眉梢:“真的!?” 可见,皇上并不时常到春和宫,即便尊贵如公主,也不能想见便见。 公主急切道:“阿行,我们快回去!” 高悦行却拢手退后一步,克制道:“公主,陛下没召见我。” 无召觐见不合规矩。 高悦行当襄王妃的时候,一言一行皆被框在所谓规矩里。 王妃的身份、妻子的本分,像无法卸除的枷锁,附骨而生。 公主皱了皱鼻子:“你年纪不大,怎么像个小古板……算了,那你先回去,午膳不必等我,父皇好不容易得空来一次,母妃必然留他多说说话。” 高悦行乖巧点点头。 公主被簇拥着离开。 宫人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没有任何人回头在意她。 诺大的文华殿门口,瞬间只剩了高悦行一个小人儿孤零零站着。 殿外的侍卫都忍不住侧目,然而高悦行一点也不觉孤单,她原地站了一会儿,把糖瓜用丝帕包住,藏进腰间的荷包。 上辈子临终时,她曾绝望地祈求,不想就那样凄惨的死去。 于是,睁开眼时,她便重新捡回了一条命。 神明真的能听见人心里的声音吗? 高悦行顶着正午时分天上刺眼的太阳,不知不觉,信步撞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脚下砖缝里横生的杂草让高悦行在某个瞬间忽然回过神,她打量周遭的景色,心中一惊。 前面好像是一处废弃的宫殿。 门庭冷落灰败。 靠近了,才能看清门匾上蒙尘的殿名——小南阁。 沉重的大门掉漆发黑,沉甸甸的一把玄铁锁挂在上头,仿佛很有年头了,爬满了暗红色的锈迹,说不出的荒凉破败,即使正午艳阳高照,也掩盖不住它的阴森。 高悦行回头望着来路,又迷惑了…… 上一世,宫里没有这个地方。 高悦行独身一人,理智告诉她要快远离这个不对劲的地方,但莫名的,她双腿不受控制地靠近。 宫墙下杂草丛生。 冬天的枯草丛里,一团棉白色的猫崽子格外显眼,窸窸窣窣的窜进去,然后停在一处墙砖下,高翘着尾巴,不动了。 高悦行缓步靠近。 猫咪身上很干净,毛色柔软蓬松,颈上拴着项圈,想必是宫中哪位贵人养着消遣的玩意儿。 它不怕人,听见身后有人靠近也不跑。 高悦行亲眼看到它把脑袋探进一处砖洞里,然后挤到一半卡住了,只露在外面一个肥墩墩的猫臀。 闷闷的猫叫声从墙另一端传来。 高悦行提起裙角,拎着猫咪的两条后腿,用点力气把它拽出来。 猫咪受惊,在她白色的斗篷上蹬了一个黑脚印,跑掉了,露出墙洞。 高悦行弯腰,凝神细听,似有风声呜呜穿过。 正好墙那边也凑来一双乌黑的眼睛,冷不丁吓了高悦行一跳。 那位显然也是个孩子。 小半张脸非常稚嫩。 高悦行退远了些,心如擂鼓,捂住胸口,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再仔细端详时,却移不开眼睛了。 那孩子环抱双膝,蹲在地上,没有穿鞋,身上只裹了一件粗糙的棉布袍子,很不合身,洗得发白,补了又补,仅草草遮羞而已。他非常地憔悴瘦弱,小脸根本挂不住肉,薄薄的一层皮覆在骨上,一头发丝透着病态的枯黄,垂在肩头。 可即使狼狈,依然掩不住他眉眼间天生的风流秀气。 高悦行与他久久相望,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睛发涩充血,泪珠大行大行的淌落,砸在手背上,她才慌乱地抹了一把脸。 终于见到了。 她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人。 ——少年李弗襄。 高悦行一瞬间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知道李弗襄幼时在宫中不如意,但万万没想到是这样堪称虐待的遭遇。 她设想过一万种相见的方式,可唯独没想到是这样一种光景。 他那双眼睛干净又天真,和梦中一模一样。 两个孩子隔着小小的墙洞对望。 他忽然伸出手,艰难的穿过墙洞,指尖在高悦行满是泪痕的眼下碰了碰。 高悦行用力地攥住了他的手。 以前,她最喜欢挽着丈夫的手,与之十指相扣,勾缠缱绻。成年李弗襄的手并没有多么宽厚有力,他本人从外表上看,完全不像一军主帅,他胎里不足,素有喘证,其实身体一直不太好,在京城里被皇帝用万金良药养了许多年,可一出征还是要搓磨掉半条命,每年入冬,比初雪更先到的,必是他的一场大病。 高悦行不敢在往事里陷得太深,她强迫自己不去想。 她手心里感受到了挣扎。 少年李弗襄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回去,上面纵横交错几道深深的红痕。 是高悦行太用力的缘故。 高悦行无措道:“对不起……” 少年并不理会她的道歉,他垂下眼,沉默着捡起几块碎石头,堵住了墙洞,同时也隔绝了高悦行的视线。 他好像生气了。 高悦行迎着风不停地跑,胸口发紧,窒息感像潮水一样漫上心头。 第5章 高悦行攀上春和宫侧殿的檐下。 宫人匆匆跑来劝:“高姑娘,那里危险,快下来。” 高悦行不肯理会,她高高的凝望着小南阁的方向。 那是她的夫君,牵动着她五年的喜怒悲欢。 春和宫偏侧伺候的人惊动了大半,再闹下 去可能不好收场了,高悦行终于在冷风中恢复镇静,自己爬下去,搓着冰凉的双手,勉强笑了笑:“我刚刚看到了一只猫儿,雪白雪白的,真漂亮。” 宫人也跟着笑:“那是许娘娘养的小棉花。” 高悦行敏感问:“哪个许娘娘?” 宫人道:“还能有哪个,当然是同和苑的许昭仪。” 五皇子的生母。 这些人,随便拎出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高悦行低头端详着自己稚嫩的双手,涌上深深的无力感,她才六岁,这样小的年纪,在这样风云诡谲的深宫,她若想做点什么,简直难如登天。 即使她现已知道李弗襄身在何处,也并不容易见他。 午膳后,公主回来时神色不太好看。 不等高悦行开口问。 公主便遣退了伺候的人,道:“父皇把三哥放出来了。” 当初为着高悦行的伤,陛下罚他闭门思过了三天。 高悦行摸了摸自己耳朵上已经结痂的小疤,淡淡的“哦”了一声。 公主瞥了她一眼。 ——“我反正习惯了,你不觉得委屈就好。” 公主嘴上嘀咕着习惯,可眼睛还是红了一瞬,又强行憋了回去:“你看那儿!” 高悦行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门口一溜内侍,他们恭顺地立在门槛外,手中各自托着一个乌木漆盘,上头堆着华贵耀目的玲珑锦缎、钗钿宫花。 公主对高悦行道:“父皇给你的赏,快谢恩去吧。” 皇上还在春和宫里,是特意等着她谢恩去呢。 终是避不过这一见。 魏姑姑领着她,极其不放心地嘱咐:“陛下一向宽和,姑娘不必紧张,待会进了殿,寻常磕头便是,你如今是春和宫的人,上头顶着贤妃娘娘的脸面,万不可御前失仪。” 高悦行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没理会她。 魏姑姑的一言一行,处处都透露出针对她的刻薄和偏见,令她极度不舒适。 其实宫里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姑姑,对外多半如此,只是她从前没见过罢了。 魏姑姑暗地里腹诽了一句不识好歹,人已经到了正殿门口。 高悦行还记得,上一世,自己也曾在上书房陪皇帝下过棋,也曾在围猎场上同皇帝纵马尽兴。 皇帝正值盛年,很有君王气度,但高悦行不解,他为何会那样苛待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7节 踩上春和宫前的台阶。 高悦行想起了自己受封太子妃的那日。 满朝文武伫立阶下,她身着盛装,也是独自走了很长很远的路,才来到了他们父子俩面前。 进殿,跪拜,磕头。 余光只能瞥见一片明黄色的衣角。 继而,听到上头传来皇帝的轻笑:“太小了……” 皇帝招手让她上前,查看她耳垂上的伤口,问身侧的贤妃:“御医看过了?日后会不会留伤疤?” 贤妃接过话:“御医说,毕竟是个小孩子,愈合力强些,且伤口不深,只要按时用药,大约能恢复的很好。”贤妃顿了一下,又婉转地叹了口气:“好好的女儿家,伤在脸上实在难堪,也亏她现在年纪小,还不大懂事,若是再大几岁,通晓人情了,还指不定怎么哭呢!” 皇帝焉能听不懂贤妃的意思。 伤到一个姑娘家的脸面,岂是几份潦草的赏赐就能揭过去的。 皇帝摸摸高悦行的发顶,脾气很好的哄道:“你乖乖长大,待你及笄,朕给你指个好人家,好不好?” 在不久的以后,圣旨将她指给李弗襄,确实是独一无二的好人家。 高悦行当即便甜甜道:“臣女谢陛下恩典!” 李弗逑一放出来,阖宫里又不得安宁。 公主心里堵,演武场的热闹也不爱去瞧了,闷在卧房里,让高悦行陪着做针线。 一朵牡丹绣了拆,拆了绣,公主愁眉苦脸:“我那三哥因你受罚,他才不会反省自己呢,以后肯定想法再找你麻烦。” 高悦行咬断一根绣线:“我会多加小心的。” 公主:“你别不当回事儿,他犯起浑很要命,偏偏又有父皇给他兜底,天底下就没有他不敢得罪的人。” 高悦行还是觉得奇怪,一个皇子,深受皇帝器重,一代鸿儒以授业,国之名将以鞭策,如此还能长歪,难道真的是劣根难驯? 高悦行无瑕多管别人的闲事,窗下垂坠的珠帘轻轻晃着,午后最是静谧的时刻,公主终于困了,小小地打了个哈欠,魏姑姑靠在廊下打盹,宫人们静悄悄地分散在四处。 宫中守卫最松懈的时候,不是深夜,不是凌晨,而是午膳后的半个时辰左右。 高悦行放下绣架,说:“今晨离开文华殿时,我见海棠花快要谢了。” 公主困顿地眯上眼睛:“是吗,我没注意,都快入冬了,早已不是开花的时节。” 高悦行:“我家院子里也栽了一株海棠。” 公主:“你想家了?” 高悦行柔柔地说:“我想给家里去封信,可又写不好字,不如折一枝海棠寄回去吧。” 公主彻底困倒在软枕上,轻轻一挥帕子:“你去吧。” 高悦行环顾四周,魏姑姑没当回事,小宫女们闭着眼躲懒,正中高悦行的下怀,她不必任何人跟着,自己悄悄掩上门,往外面去了。 高悦行在长街里谨慎地兜了两圈,才按耐着心急奔往小南阁。 那砖墙上的小洞仍在,只是被碎石头混着杂草堵上了。高悦行避开巡行的侍卫,捡了根结实的树枝,粗暴地把洞戳透。 小南阁里没有动静。 高悦行贴近了瞧,里面庭院很大,只是长久无人打扫以至于积了满地的枯枝落叶,正殿大门紧闭,窗户纸七零八碎,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简直比冷宫还要不如正对着洞口的西北角有一口水井,上面摆着两只木盆,算是唯一有生气的地方。 高悦行从身上解下一只金铃铛,用力向里一抛,铃铛叮咚咚地滚进了院子中央。 高悦行屏息等着。 只听吱呀一声门响,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似乎是从东侧殿传来的。 不大一会功夫,太阳底下出现了一个小人影,渐渐靠近,贴着墙边停下了。 他就藏在一边,但是不肯露脸。 高悦行耐心极佳,换了个姿势,捶了捶发麻的双腿,双膝跪在地上,彻底趴成了一只团子,轻声问道:“你在吗?” 影子静静的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像是一场对弈。 高悦行:“刚才是不是弄疼了你,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李弗襄依然不肯露面,也不愿出声。 高悦行静默了一会儿,开始捣鼓砖墙,这底下的几块砖都是有所松动的,若是以一个成年人的手劲,不难撬开,麻烦就在于高悦行心有余而力不足,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不但没能撼动一块砖,而且还划破了自己的手指。 见了血,感知到了疼,高悦行小小的惊呼一声,含住指尖的伤口。 一墙之隔的李弗襄因为这一声惊呼,终于动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小心翼翼探出来,然后是两只眼睛。 高悦行心软得一塌糊涂,伸手摸上他的脸:“你怎么……” 她哽咽了。 那一瞬间风都是静的,高悦行行将就木的灵魂穿越了时间的界限,终于触碰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她说不出任何话。 感受着掌心的温度,她一颗半死不活的心总算慢慢活泛起来。 心里想得很多,可又不知该说什么。 少年的李弗襄颠覆了她的想象。 她见过他打马踏飞花,风采绝然的模样,又亲眼目睹了他骨瘦嶙峋,被囚禁在枯败的旧院子里,不起眼地卑微求生。这一起一落,让她心里翻天搅地的难受。 ——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 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高悦行不能溜开太久,再耽搁下去,恐瞒不住那些暗地里的眼睛,宫里巡行的侍卫约莫着时间也快到了。 高悦行心中始终悬着一丝理智,她拿出那块藏在贴身小衣里的海棠帕子,轻轻拉住李弗襄的手,把帕子系在了他的手腕上。 难以想象,一个大她三岁的男孩子,手臂竟然还不如她一个女孩子的结实,孱弱得好似一折就断。 高悦行狠狠心帮他把墙洞堵上,爬起身,排干净身上沾的土,趁还没人发现,提着裙摆,小跑着离开。在她看不见的身后,墙洞里的碎石子鼓动了几下,然后噗一下塌了,少年的眼睛通过那方寸小孔,只来得及捕捉到她层层叠叠的裙摆拖曳翻飞,然后远远地消失,再也看不见。 高悦行折了几只残败的海棠,其实能有这些就不错了,它们花期太短,盛开在不经意的时刻,可还不等人们欣赏,便急着凋零。 高悦行打算把这几支花晾干,寄回家给长姐。 第6章 翌日文华殿听学,李弗逑到得比所有人都早,像是专门等着谁。 高悦行跟在公主身后,一进门就见他踩在台阶上,手里拎着一把弓,弓弦上架着羽箭,箭头对准了门口。 高悦行就知道,躲是躲不掉的。 公主大怒:“三哥!” 侍卫们乌泱乌挡了过来,遭李弗逑呵斥:“滚下去!” 高悦行迎上他那发狠的目光。 李弗逑勾唇一笑:“高小姐,我今日若是在此射杀了你,你猜父皇会不会让我偿命?” 公主只觉得手脚冰凉。 她这位三哥,一日疯似一日,他也许真能干得出来。 见高悦行不答,李弗逑自言自语:“父皇不会舍得让我死的,你信么?” 高悦行平静地望着他,心想——无论陛下舍不舍得你死,你都活不过两年了。 可他最终到底是怎么死的,不得而知。 李弗逑:“你为什么不害怕?” 高悦行并非不怕,只是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她看出来了,他手里那只是个蜡捏的玩意儿。 公主:“三哥,你怎么敢……” 话音未落,离弦之箭已经到了眼前。 他真敢。 蜡捏的箭头并未刺进高悦行的颅骨,而是贴着皮肉,碎成了渣。 公主一声惊呼,腿都软了,随侍的宫女也根本无暇顾及她,因为她们自己慌得更厉害。 宫女惊呼着退开,侍卫倒是理智尚在,但也陷入了不知如何是好的境地中。 高悦行摸了一把自己通红的前额。 李弗逑就在这一片慌乱之中,哈哈大笑,前仰后跌,眼泪都掉出来了。 他颓然把弓箭往地上一扔,大步走向外面:“我累了,不想上学,回去。” 公主拉着高悦行的手:“你怎么样了?” 高悦行感觉头有点痛,可能红了一片。 公主用自己冰凉的手贴上去,她惊魂甫定,只一直念叨着:“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柳太傅姗姗来迟,正赶上一地狼藉。 五皇子不远不近地跟在柳太傅身后,见了她们,默默地绕开了。 柳太傅问了事情经过,阴沉着脸,宣布今日停课,甩袖去御书房面圣了。 这样大的事情发生在文华殿外,又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根本瞒不住。 贤妃终于觉得不对劲:“你说高家小姐当时十分冷静,毫无惧意?” 魏姑姑谨慎地回禀:“奴婢听现场的人说,确实如此……公主都被吓坏了。” 贤妃警惕心起:“才只是一个六岁的娃娃啊。” 魏姑姑:“奴婢一早就觉得那高家小姐心机颇深,把她放在公主身边,是不是有点危险?两个孩子吃住都在一起,日久天长,情谊非比寻常,若是高小姐想做点什么,可是防不胜防啊。” 贤妃沉思良久,诺大的殿中针落可闻。 魏姑姑试探道:“娘娘?”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8节 贤妃回应了一声:“嗯,本宫懂你的意思。” 魏姑姑:“娘娘还在权衡什么?” 贤妃毕竟目光长远,她透过高悦行,看见的不仅仅是个六岁的孩子,还有她的父亲和家世。 “高景乃大理寺卿,朝廷重臣,他家的女儿不是下人,即使皇室也不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陛下在前朝廉政爱民正己修德,本宫代掌凤印岂能任性胡来。” 魏姑姑一介奴才显然领会不了贤妃的顾虑。 她仗着贤妃娘娘多年的恩宠,有些放肆道:“您是君,他是臣,君臣尊卑有别,娘娘是不是多虑了?” 贤妃目露不悦,不必等她开口训斥,魏姑姑便察言观色,当即下跪磕头连连告罪。 三殿下李弗逑是越来越难管了…… 这是宫里人的共识。 柳太傅还在皇帝的书房里痛心疾首的陈辞,这厢李弗逑一刻也不消停,他十分招摇地来到春和宫门前,求见贤妃。 贤妃正愁着,见了他更愁,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拿出庶母的气度。贤妃放柔了嗓音,请李弗逑入座,吩咐道:“三殿下鲜少来我春和宫玩,让小厨房准备些点心来。” 李弗逑不肯坐,站在殿中央道:“我不是闲着没事来玩的,我有一事想求贤娘娘应允。” 贤妃和颜悦色:“三殿下有事直说吧。” “贤娘娘千挑万选给妹妹选了个伴读,儿臣心里羡慕极了,也想要一个,可惜没有亲娘为儿臣筹谋这样的琐事……儿臣觉得那高家小姐甚是可爱,所以才厚着脸皮来求贤娘娘,能否割爱,把高小姐赏给儿臣。” 贤妃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这可是睁眼说瞎话了,三殿下的第一个伴读是皇帝亲自挑了朝中肱骨之臣的嫡子,然而,在人家孩子进宫的第一天,三殿下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无理地把人推进了荷塘,那可是三九严寒,小孩子的命多娇弱,那孩子接回家躺了半月余差点一命呜呼。 高悦行年纪不大,性格却古怪,引得贤妃心里忌讳,她虽然有把高悦行从公主身边遣离的打算,但也不会推好好的姑娘进火坑。 贤妃温和道:“尽说些孩子话……吃食点心可以赏,消遣玩物可以赏,奴仆下人也可以赏,但高小姐是忠良贤臣之女,万不可轻易折辱。” 李弗逑没能达成目的,脸色很不好看。 巧在这时,门外慌慌张张有内侍来报:“启禀娘娘,圣上大怒,急召三殿下觐见。” 今日李弗逑的胡作非为成功点燃了皇帝的怒火。 李弗逑神色不悦,掉头便走。 魏姑姑追上去送他。 李弗逑扭头瞪了她一眼。 魏姑姑把腰弯得更低,在李弗逑耳边道:“殿下息怒,我们娘娘不是不疼您,实在是此事非同小可……三殿下若有这份心意,终究还需陛下点头。” 李弗逑脚步一顿。 魏姑姑停下:“奴婢就送到这儿了。” 高悦行倚在偏殿的门口,看见李弗逑掀袍离去的身影,她尚不能预测到自己日后的命运,同昨日一样,趁着午后防守松懈的时候,再次摸到小南阁墙下。 这一次,她刚敲了敲墙砖,还不等有其他动作,砖洞便被人主动从里面打开了,令高悦行感觉到非常惊喜。 他的手腕上还系着那方海棠帕子。 高悦行目光柔软,说:“我们曾经一定发生过什么,但是我都不记得了,是吗?” 李弗襄没有任何回应。 他的脸非常瘦削,却没有那种骨骼分明的攻击性。 高悦行眨着眼,和他沉默对视了片刻,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几乎从不开口说话。 而且他也不会对她说的任何话有回应。 不可置信和恐惧的情绪交杂着,顺着她的后背爬上去,令她心生惶然。 是了。 他被一把锁囚禁在小南阁不知多少年,不与外面的人和事接触,他身边照顾的人,或许至始至终只有一个哑姑。 哑巴能教他什么?! 高悦行心里惊涛骇浪卷过,独自惊悚,独自冷静。 她比划着哑语,再次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高悦行打小聪慧。 死而复生这么多日子,足够她琢磨很多事情。 上一世,襄王视若珍宝、时刻不离身的海棠帕子,或许正是出自她手。 圣旨赐婚是襄王主动求来的。 她对襄王的爱,并非无缘无故,也并非因为一见钟情,而是她在那些不自知的岁月里,早已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果然,哑语李弗襄看懂了。 他熟练地比划着问:“你是谁?” 高悦行:“我是你娘子。” 她所得有谨慎和心机在他面前全部都抛开了,像活生生撕裂了自己的面具,露出血肉模糊的真容,无畏无惧。 李弗襄非常迷惑,在他的认知里,并不知道“娘子”是个什么东西,只当成一个寻常的名字和称谓。 他用哑语重复了一遍:“娘子。” 高悦行低下头,捂着脸,笑了。 李弗襄看着她笑,也学着她的样子,弯起了眼睛。 高悦行这次可不是空手过来的。 她是有备而来。 腰间的荷包里塞了满满的点心,鼓鼓囊囊的穿过砖洞,递给他。 对于李弗襄来说。 这些精致的点心是出生以来他从未见过的。 高悦行示意他可以吃。 李弗襄掰一块,含在嘴里,软糯的甜味弥漫开。 ——“谢谢娘子。”他比划道,眼睛也亮起了神采。 高悦行告诉他,明天她还会来。 不止明天。 以后的每一天,她都会陪着他的。 午后,高悦行溜回春和殿,公主午睡还未醒,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魏姑姑捧着手炉守在门口,刚好把她堵了个正着。 “去哪了?”魏姑姑冷冷地质问。 “不想睡,心里闷,去花园玩了。” 不知道为什么,魏姑姑听她说话就觉得心里扎着刺儿,高悦行的一双眼睛不似寻常小孩子,黑黝黝的看似澄明,实则情绪复杂交织,令人本能的心生忌惮。 高悦行越过她,走进偏殿,目光一扫,发现自己的东西被人动过了。 她进宫时带的行李很简单,几件小女儿家的私物,和当季换洗的衣物,现在这些东西被人收拾的齐齐整整,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高悦行明显一愣,不解这是何意。 魏姑姑话中有话,阴阳怪气道:“……这宫里的主子们啊,可不是人人都如我们娘娘那般慈和,等高小姐将来到了别处,自然有机会细细体味奴才今天说的话。” 第7章 魏姑姑的意思她听明白了。 她不能在公主身边久留了。 底下奴才们手段之肮脏有时更胜于主子,高悦行不知道魏姑姑做了什么,但可以想见的是,接下来她的去处不会太舒服。 日落时分,霞光迎着宫里的红墙绿瓦,如梦似幻,美得不真实。 高悦行终于等来了消息。 ——是外门的几个内侍打听回来的。 皇帝在书房重罚了李弗逑,甚至还传了板子,痛加笞楚。 这不重要。 皇帝怎么罚自己的儿子,高悦行都不在乎。 像今晨那样的委屈,放在真正六岁孩子的身上,或许是天大的事,闹起来要死要活,想不开还要钻牛角尖。 但高悦行已不是孩子了。 她的一双眼睛穿过时空,看得透彻,在她眼里,李弗逑就是一个即将早夭的人,无论过去将来,与她都不会有任何关系。 她站在公主身边,神色淡淡的。 内侍立在下首,偷眼打量她,被她抓了个正着。 高悦行:“有事就说。” 内侍似是很为难的样子,斟酌着词句道:“三殿下受罚后,跪在书房外,高声诵背策论……” 公主惊奇的一抬头:“哟,他还会背策论呢!?” 内侍道:“奴才没有胡说 ,这事儿已经传遍宫里了,还有……”他一犹豫,再次瞧向高悦行:“三殿下还说,愿痛改前非知学上进,请求圣上将高小姐赐给他随身陪伴。” 公主没能立即反应过来,满脸迷茫,秀眉紧蹙,半晌,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他想要高妹妹?!” 高悦行缓缓地把目光投向魏姑姑。 魏姑姑站在墙边袖手敛眉。 公主提起裙子就要往外冲,激动道:“不行,他就是个疯子,怎么能把高妹妹送到他身边呢,我要去和母妃说……” 魏姑姑快步拦在门口,咚一下跪倒:“公主三思,高小姐无论去哪,皆是陛下的圣裁,贤妃娘娘岂可与圣旨较劲,您是贤娘娘的亲生骨肉,您要体谅娘娘的难处啊。”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9节 公主的脚步生生停在了门口。 诸如此类的劝戒必定不是第一次。 高悦行不知道这究竟是贤娘娘的意思,还是老奴才自作主张拿捏公主,那一瞬间,她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公主站在门口回头看她。 皇帝身边的内侍到了春和宫,召高悦行面圣。 高悦行再见皇帝,是在书房里。 皇帝温和地问她,愿不愿意到三皇子身边去,陪他一起玩。 高悦行几乎没有犹豫的答应了。 她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做下了决定。 他们都知道三皇子是个疯子,所有人避之不及。 皇帝当然也知道。 他没有想到高悦行居然答应得如此爽快。 皇帝弯下身问:“他欺负你,你不害怕?” 高悦行仰起头:“陛下会保护我的。” 皇帝抚掌哈哈大笑,当即承诺道:“好,朕答应你,朕一定会保护你。” 高悦行有自己的思量。 比起公主,三皇子明显距离真相更近。 与其呆在安逸的地方束手束脚,还不如冒一回险。 天色彻底暗下来,最后一丝霞光也消失在天际。 高悦行提着羊角风灯,在侍卫的护卫下,最后一次回到春和宫。 皇帝许她明早动身。 晚上入夜后,高悦行睁着眼睛,盯着床帐,忽然听到了软沙沙的脚步声靠近。 春和宫里倒不担心有贼人。 高悦行静静地等着,脚步声到了跟前,鹅绒床帐被掀开,公主散着发,拍了拍床榻,示意自己要上来。 高悦行侧身给她让了地方,公主于是躺进了她的被子里。 “你明天就要走了。”公主话中藏着不舍:“我好不容易求来的陪读,还没捂热乎,又让他给抢走了……其实我明白,此事还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只要母妃愿意说几句话,我是可以留住你的。” 高悦行意识到,公主或许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般天真。 魏姑姑晚上从不当值。 外面只有两个小宫女,公主进门前就把她们都打发远了。 她们难得有机会说说贴己话儿。 高悦行枕着自己的小手,侧身望着公主,道:“公主,您年岁渐长,身边应该有自己的人了。” 公主轻声道:“你说的容易,我上哪弄去。” 她的一切都是母妃给的,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事无巨细全都被贤妃的眼睛死死盯着。 可人毕竟是人,不是玩物。 拴得太死迟早要出大问题。 高悦行温声道:“在这宫里,母子同心本是好事,无论是公主还是娘娘,千万小心,不要让那别有用心的人钻了空子,离间你们母子关系。” 高悦行说话嗓音总是温吞吞的,让人听了心里十分安宁。 公主听进了心里,细细琢磨。 暖阁里只留了一盏烛火,昏黄的映着床帐。 公主的呼吸声逐渐平稳。 次日清晨,高悦行没有随公主去文华殿上学,她辞别了贤妃,贤妃命侍卫护送她到三殿下的住处。 三皇子养在惠太妃的宫里。 皇帝对这个孩子可谓用心良苦,想养在自己身边,又怕慈父败儿,给养废了,送到其他后妃膝下,又担心她们照顾不周,思来想去,才择定了景门宫里的惠太妃。 皇上选惠太妃自然有他的道理,可现在看来,成效不佳啊。 高悦行端着步子,踏进了景门宫,先要叩拜慧太妃。 景门宫的摆设比她想象中的要朴实,没有金玉琉璃的摆设,但却打理得干干净净,惠太妃坐在主位上,她还没有完全老去,最直观的便是那一头乌发,乍一看,挑不出一根银丝。 惠太妃招手让她上前去。 到哪都免不了上头主子的打量。 高悦行低着头,只听惠太妃道:“好一个玉雪可爱的娃娃,难怪圣上喜欢,你人还没到,赏赐已经流水似的抬进我景门宫了呢!” 高悦行怯生生地行了一礼:“谢陛下抬爱,谢太妃照拂。” 皇上喜爱的人,大家都会给几分薄面。 惠太妃道:“三殿下住东侧殿,你便住西侧殿吧……西侧殿空置了许久,昨日才刚派人清扫出来,正好把陛下赏的物件添置上,让傅芸带你过去,看合不合心意?” 门口一位年轻的宫女站了出来。 傅芸。 高悦行倏地回头。 傅芸这个名字,单听在耳朵里就觉得无比亲切。 这也是高悦行自进宫以来,听到的第一个熟悉的名字。 待傅芸走上前来,高悦行歪头打量她,她姣好的面容也逐渐与记忆中的模样重合。 高悦行记得清楚,傅芸是襄王府的人,在她嫁进府中的第二天,襄王便把傅芸拨到她身边伺候,彼时,傅芸已是上了年纪的姑姑,但照顾她时堪称无微不至,高悦行一直把她看作最亲近的人。 原来她最初竟是太妃身边的人。 高悦行心中暗自惊讶,尚未回过神。 只听惠太妃又笑着道:“我看你身边没带伺候的人,傅芸便给你了,安心住下吧,如果有什么不合意,随时来找我。” 惠太妃说道这,便开始捂着帕子咳嗽,似是身体不太爽利,高悦行知趣地告退。惠太妃挥挥手,准许她离开。 高悦行带上傅芸,来到西侧殿。 惠太妃说西侧殿空置了许久,仔细闻,确实有种淡淡的尘埃味挥之不去。 但收拾的人显然是费了一番心思的,边边角角都扫净了,窗纱也换了新的。几个朱红色的箱子摆在屋内最显眼的中间,是皇上的赏赐,高悦行踮起脚尖瞧了一眼。 一直不吭声的傅芸开口道:“都是平日里很有用处的东西,比如说那手炉、炭盆,还有专门按照高小姐的身量裁制的新衣,听说是尚衣局连夜赶制的,陛下很疼爱高小姐。” 高悦行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想:“皇上确实费心思了。” 那位一费心思,宫里那些见风使舵的人也便都起了心思。 可以预见,接下来的日子才是真的水深火热啊。 高悦行在西侧殿简单安顿好,往门外一站,就见对面东侧殿的门开了,三皇子李弗逑一身便衣,站在门槛内,冲她招手:“过来。” 他今天倒是很和颜悦色。 高悦行暂不动。 李弗逑加重语气:“过来,我被皇上禁足了,出不去。” 又禁足了,真是活该。 高悦行甩开袖子,走过去。 李弗逑一把把她拉近门,傅芸也想跟进去,却被李弗逑呵斥的一声,关在了门外,不许她进。 高悦行踉跄跌进李弗逑的东侧殿里,打量四周,发现真是阴森啊。 可能这位殿下的口味有些怪异,喜欢把自己的屋子布置得像森罗殿,正中央一张黑沉沉的檀木椅子,既有碍观瞻,又搅乱风水。 李弗逑趴在她耳边:“终于把你给弄来了,知道我费了多大劲么?” 高悦行一侧脖子,拉开与他的距离,不咸不淡说:“知道,你挨了打,又背了策论。” 李弗逑几乎是立刻听到她话中的嘲讽之意:“你敢笑话我!” 高悦行:“岂敢。” 李弗逑身穿白色的袍子,很薄一层,背后隐隐透出些许血迹,皇上罚得应当不轻,十岁的年纪,既然能背策论,至少能证明他不是个草包。 李弗逑看出来了,高悦行是真的不怕他。 他所有的疯癫和恐吓摆在她面前,毫无震慑力,倒显得他像个跳梁小丑一般。 李弗逑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给我等着!” 第8章 高悦行白天进了一趟三皇子的屋子,不消片刻,便全须全尾的出来了。 消息暗中散向宫里各个主子的耳朵里。 有人松了一口气。 有人遗憾没有热闹看。 高悦行遵三殿下所言,一直等着,等到了入夜,又等到将近三更十分。 西侧殿的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 冷风灌进来。 高悦行心头一惊,还好她没睡下。 傅芸急急忙忙出去探查情况,高悦行听到她轻声唤了句:“三殿下……”话音未落,便传出了短促的惊呼和呜呜求救。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0节 高悦行奔了出去。 只见门口李弗逑带着两个侍卫,行径如同土匪,用绳子把傅芸捆了,又堵上了嘴,扔在一边。 高悦行还是小瞧了他的恶劣。 ——“干什么?放开她?你不是被禁足了?” 李弗逑咧嘴笑:“还真当我把禁足放在眼里呢,走啊,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他把“好玩”两个字咬的格外重。 高悦行甚至来不及披衣服,就被他扯着出了门,从侧门溜了出去。 害怕没有多少,冷倒是真的。 高悦行跟着他跑了几步,拐了两条巷子,路上居然没有遇到夜里当值的侍卫,想必是李弗逑事先算准时间都避开了,高悦行望着两侧的高墙,忽然惊觉——这条路,前方直通小南阁! 小南阁吗? 高悦行也不觉得冷了,甚至还加快了脚步跟上。 李弗逑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在风中压低嗓子问:“你长这么大,见过鬼吗?” 高悦行目光往前望去,黑夜里并不能望见真切的小南阁,但高悦行数着脚下的步子,知道快到了。听得李弗逑这么问,她如实答:“不曾见过。” 李弗逑:“那你怕不怕。” 高悦行:“小时……”差点说漏嘴,高悦行及时吞下后半句,换言之:“以前怕过。” 李弗逑:“现在不怕了?” 高悦行:“现在不怕了。” 李弗逑露出一个笑:“好啊,待会让你见识见识。” 高悦行让他搞得莫名其妙。 见识什么?难不成宫里还有鬼? 跑过这段路。 李弗逑果然停在了小南阁。 高悦行捂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口。 李弗逑一把掐住她的后脖颈:“宫里早年的传说,小南阁里囚禁着一个婴孩,终年不见天日,每夜子时他会手脚并用的从地底下爬出来,他会掐着你的脖子,撕咬你的血肉……就像现在这样!” 李弗逑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说到最后,他猛地低头,作势要啃咬她的脖子。 高悦行早有准备,机警地一指头按在他肘后的麻筋。 李弗逑没料到这一招,手一软,松开了她。 高悦行瞅准方向,像猫一样,窜了出去,借着枯草,在夜里隐藏了自己的身形。 她本就娇小,这里丛生的杂草又高,庆幸她今天没有穿浅色的衣服,窝在其中并不打眼,李弗逑失去了她的行踪,又不敢大声叫喊引来护卫,气得原地跺脚。 子时三刻。 高悦行贴着墙根,一寸一寸地往那个墙洞的方向挪去。 忽然,有轻柔缥缈的歌声忽近忽远地响起。 正在找她的李弗逑猛地定住了脚步,转头望向歌声的方向。 高悦行冷不丁被这无限缱绻空渺的声线激出了一身冷汗。 她已经摸到了墙洞附近。 紧接着,她发现这个墙洞不太对劲。 它变大了。 墙洞周围的砖都被撤走了,土下松软,似乎被刨了个洞。 高悦行皱着眉往里看。 只听里面有细碎的响声,过了半晌,一个脑袋探出地面,爬出一个人来。 李弗襄! 高悦行一边注意着地里爬出的李弗襄,一边又要注意隐藏自己不被发现。 女人歌声靠近了,在她的左手边,高悦行隐约能瞧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正缓缓地飘过来。 李弗逑循着歌声的方向而来,在她的右手边。 ……她可能要被包了饺子。 说时迟那时快,李弗襄还未完全爬出来,高悦行伸手一把按住他的脑袋,把他塞了回去,随即,她也跟着钻了进去,跨过一墙之隔,成功踏进了李弗襄的地盘里。 高悦行和李弗襄脸贴着脸,面面相觑。 女人的歌声已经到了耳边。 高悦行往外一瞥,看见一双小巧的云锦绣鞋。 不是鬼,她有脚。 云锦绣鞋踩过的地方,枯草弯了腰,湿哒哒的泥土里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奇了。 宫里的晚上还真是热闹。 不过再热闹,高悦行今日也不想搭理。 李弗襄头上沾了些土,更显狼狈了,高悦行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从李弗襄清澈得过分的眼眸中,高悦行看到了自己头上乱七八糟的几根枯草。 前世今生,如此狼狈的境遇还是头一遭呢。 高悦行薅掉自己头上的草,又替李弗襄拍掉头上和肩上的土。 歌声和脚步声都远去了,墙外恢复了寂静。 高悦行双手比划着:“我又来了。” 李弗襄眼睛亮晶晶的,他是喜欢见到她的——“娘子。” 终于真正意义上触碰到他。 高悦行克制了片刻,终究克制不住冲动,猛地倾身压过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李弗襄一抖,可能是吓到了。 高悦行不管不顾把头埋进他的肩窝里,瘦削的骨头很硌,并不舒服,她却感觉到了久违的心安。 余光瞄到地上的土坑,高悦行直起身,笑了笑:“这是你挖的?” 她笑了笑着,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宫里早年的传说,小南阁里囚禁着一个婴孩,终年不见天日,每夜子时他会手脚并用的从地底下爬出来……” 高悦行清晰地回想起了李弗逑说过的话,神色渐渐凝固了。 “他见过你!?” 高悦行攥住李弗襄的衣领。 可惜李弗襄听不懂她说的话,也不能给她任何回应。 高悦行意识到说再多也是无用,抱着胳膊打了个冷战,她身上还穿着单衣,而时节快入冬了。 李弗襄一摸她冰凉的手,牵着她进了屋里。 高悦行乖乖地跟在他身后,目测他的身量,似乎与她差不多高,高悦行鼻子一酸,心疼得想哭,她的殿下到底过得是什么日子啊。 李弗襄的屋子里没有灯,也没有炭盆,比屋外还冷,像冰窖,还未入冬便已这样,若真正到了三九严寒可还了得。 床榻有些硬,但被子却很厚实,李弗襄把被子环在高悦行的身上,高悦行低头,闻到了朴素的皂香。 李弗襄虽然住得破烂,却把自己的一切打理得非常干净。 高悦行好奇地打量屋子。 只是一个侧殿,并没有什么陈设,靠墙边整齐的摆了两张小木榻,高悦行坐在其中一张榻上,身边挨着地另一张榻干干净净,没有睡人的痕迹。 难道哑姑已经不再他身边了? 现在的李弗襄似乎只身一人,独自生活在小南阁里。 高悦行抱着被子的一角,把另一角披在了李弗襄身上,两个人的距离自然而然地凑近,高悦行软绵绵的身子又靠在了李弗襄身上。 李弗襄嗅了嗅她的脖颈,然后皱着鼻子向后仰,片刻后,又忍不住再靠前嗅一嗅。 他没闻过女孩身上的香,只觉得很好闻。 高悦行身上的女儿香味道很浅,如丝如缕若有如无,也正是这股若有若无的劲儿,牵得李弗襄好奇心在她身上绕啊绕。高悦行索性把香囊摘下来给他闻,李弗襄双手捧着,举到鼻尖处,然后打了个无声的喷嚏。 高悦行捧着脸笑了。 现在的李弗襄身量还小,等他长大了,抽条了,成年并且大婚了,他依然喜欢凑在娘子的颈侧细嗅,是占有,也是眷恋。 月光横下来,在高悦行的侧脸上切过一道柔白色。 高悦行抱着双膝,喃喃道:“好想在这里陪着你啊。” 但是不行,天亮后,如果发现她不见了,将会惊动整个皇宫的人。 到了三皇子身边后,她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但这个漩涡的中心站着李弗襄,于是她不但不怕,反而甘之如饴。 她要把失去的所有记忆都找回来。 因为这三年的记忆中并不仅仅只有她。 她忘了个干净,可他却永远的遗留了下来。 细想,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叛逃者。 高悦行在被子里缩了一会儿,逐渐觉得越来越冷。 冷也没办法,身上盖得只是一床最普通的棉被,高悦行小手摸着被面的粗糙纹理,想起今天陛下的赏赐中好像有一块非常漂亮的狐狸毛,正好能做一件及膝的坎肩,她已经开始琢磨,出去就找机会悄悄把那张狐狸毛送进来。 天快将亮未亮的时候,高悦行不安地往窗外望去。 李弗襄敏感的意识到她要走了,于是扯了她的袖子,比划:“你还会来吗?”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1节 高悦行说会。 她身不由己,不敢承诺具体什么时候再来,但是她很坚定的告诉他,她一定会再来的。 再来的时候,就把做好的狐狸毛坎肩带来,让他冬日能拥着取暖。高悦行想到他将来那多病的身体,想必就是年幼时落下的病根。 墙洞下的泥土被刨得乱七八糟。 高悦行蹲在墙这边犹豫了一会儿,她不知道李弗逑走了没,担心一头出去撞见他。 正犹豫间,只见李弗襄已经麻利地先钻了进去,他敏捷的爬到另一边,高悦行透过墙洞看着他,李弗襄走得稍微远了一些,左右打量,然后回头冲她打手势,示意周围安全,高悦行这才放心的爬出去。 李弗襄帮她拍掉身上的土。 清晨可真冷啊,高悦行缩着肩膀,鼻尖冻得通红,回到景门宫。 李弗逑的东侧殿房门紧闭。 高悦行在院子里顿了一下,转身推开自己的屋门。 ——“呜呜呜呜!” 傅芸还被反绑着双手,堵着嘴扔在地上。 昨晚李弗逑带人干的好事! 高悦行急忙帮她解开绳子。 在冰冷的地砖上躺了一夜的傅芸并不在乎自己发酸的双臂,她搓着高悦行冰凉的小手,颤声道:“我的姑娘啊,一宿到亮,你到底去哪儿了,衣服都没披一件……” 高悦行一时不好解释,一夜没睡的她又惫懒得很,现编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话实在有点为难她了。高悦行眨巴了一会眼睛,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招数——晕。 她揉着自己的脑袋,闭上眼,一头栽倒了地上。 第9章 一开始决定装晕,只是个缓兵之计,为自己争取一点圆谎的时间。 高悦行闭着眼睛,被傅芸抱到床榻上,用热水擦了身子,塞进蚕丝被里,轻柔地包裹着,怀里还抱着一个暖融融的汤婆子,浑身的倦意涌上来,很快就觉得头脑昏胀,意识不受控制地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之间,高悦行并不舒服,她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发烫,但是又止不住的怕冷,身上一阵寒一阵热,像挣扎在冰火两重天里。 她知道自己又病了。 身侧渐渐有很多人来往的声音,尽管她睁不开眼睛,却能模糊地听见周围的动静。 宫中太医来请脉了。 药香很浓,撬开她的嘴往下灌。 傅芸端了冷水给她擦身降温。 高悦行心里漫无边际地想:“我生病尚且有这么多人围着照顾,他若是病了,一个人孤零零呆在小南阁里,不知该有多难熬……” 她心里有挂念,说什么也要挣扎着醒来。 终于从梦中惊醒,天光已经暗了下去。 傅芸趴在床边,枕着自己的胳膊小憩,黛蓝的鹅绒帐逶迤把她们严严实实地罩在里面。 高悦行轻轻呼了口气。 傅芸几乎是一听动静就醒了,道:“高小姐,醒了?” 高悦行听她嗓音嘶哑的厉害,微微动容:“你也病了。” 夜深露重,任何人在冰凉的地砖上呆一晚都吃不消,更何况一个弱女子。 傅芸用纱巾覆住了口鼻,嗓音更显得闷了:“奴染了风寒,别过到您身上。” 高悦行笑着伸手去扯:“咱俩谁也不比谁好过,快别瞎讲究了。” 傅芸侧头一躲,有些无奈道:“还有精力胡闹,可见是大好了,饿不饿,外面给你温着燕窝呢。” 高悦行不觉得饿,人在病中,便顾不上口腹之欲了,可傅芸压根没打算和她商量,折身出去把燕窝趁热端了进来。 一掀盅,浓郁的奶香顷刻冲散了清苦的药味。 “金丝燕小火浸炖软烂,再浇上当日新鲜的牛乳,隔水温着,补而不腻,吃吧,吃了病就好了。”傅芸一边哄着,一边把白瓷小勺喂到了她的唇边。 高悦行抿了一口,只觉味道香浓,不似凡品,便问:“这是哪位贵人赏的?” 傅芸答道:“是太妃。” 高悦行捞到自己的外衫就要下床,说:“让太妃担心了,我应该给她老人家报个平安去。” 傅芸伸手一拦:“哎,明日吧,快别折腾了,太妃娘娘歇得早,你此刻去了也见不到。” 高悦行趴在窗前一瞧,果然惠太妃屋里烛光微弱,一点热闹的声息都没有。她的目光又移向近处的东侧殿,三皇子的门窗紧闭,也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 高悦行盯着那扇紧闭的门,问:“三殿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傅芸似有所忌惮地压低了声音:“大约今日辰时,奴听见对面回来的动静……”顿了顿,她又道:“巳时圣上派身边的人来敦促三殿下读书,同寻常一样,没有任何异常。” 昨夜李弗逑禁足期间偷溜出去的事并没有传到皇帝耳朵里。 高悦行喃喃道:“我果然来对了……” 她声音太小,傅芸没听清,追问了一句:“高小姐,您说什么?” 高悦行摇了摇头,不再重复,她轻手轻脚合上窗,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傅芸姐姐,帮我个忙,把圣上给我的白狐狸毛找出来,我要拿出去做件袄。” 傅芸对那张白狐狸毛有印象,遵从高悦行的吩咐,从柜子里取出来,比量了一下,笑道:“圣上赐的这张狐狸毛真难得,不仅毛色正,还很完整,裁了有点可惜,不裁又怕做出来不合身。” 高悦行笑眯眯的:“没关系,大点做,我总是要长个子的。” 傅芸抚摸着狐狸毛:“让我来做吧,这些小来小去的活儿不值当往尚衣局里送,她们那些人啊,习惯推三阻四不说,而且一层层盘剥下来,银钱就要狠狠敲一笔。” 高悦行:“多谢了。”她静下来想了想,又嘱咐了一句:“到时候把腰身放宽松些,那样暖和。” 傅芸应了一声是,小心地把狐狸毛包好收走。 高悦行白天睡得多了,晚上恢复了点精神,躺在床上,一时倒也睡不着了。 她催着傅芸早点休息。 傅芸本身病着,昨夜就没休息好,今日又忙着照顾高悦行,身心都累极了,骤然松了警惕,睡得比任何时候都沉。 高悦行穿过外间,很小心没有发出声响惊动傅芸。 她走到院中,径直往李弗襄的东侧殿去,不敲门,不叫人通传,直接伸手推开了门。 吱呀—— 东侧殿里灯熄了一半,昏沉沉的,里头的陈设本就阴森,夜里看更显得瘆人。黑檀木的椅子正对着门口,更漏声滴滴答答,李弗逑半夜不睡觉,正坐在上面,闻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高悦行。 高悦行散着发,身上只简单披了一件青碧交领,她背对着庭院里的流光月华,面朝屋里昏黑的光线,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近,但那一刻,李弗逑觉得自己无比清晰的看到了她眼中的压迫感。 高悦行与他无声地对峙了片刻,然后单手一提裙摆,迈进了门槛。 李弗逑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轱辘作响滚向了门口,正往高悦行脚下撞去。 高悦行拿脚一踩,阻止了它继续满地乱滚。 低头仔细一端详,竟然是一条马鞭,足有成年人三根手指那么粗,上面沾满了黏腻的血,在青砖上留有一道道暗红的痕迹。 李弗逑咬着后槽牙道,一字一句嚼着她的名字:“高、悦、行——你根本就不像个六岁的孩子。” 高悦行眼睛盯着地上的马鞭,无声地笑了一下,柔柔弱弱地说道:“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他同样不像个寻常十岁的孩子。 初次见面的时候,高悦行只以为他是被宠得骄纵了,慢慢的却发现不是,高悦行一直在暗中揣摩他,他也许尝试着在努力压抑着自己,可他骨子和血液里无时无刻都在叫嚣着癫狂。 他是个疯子。 人为什么会疯? 多半是因为痛苦,因为执念。 李弗逑是谁,郑皇贵妃的儿子,圣上跟前独一份的恩宠。 他还在痛苦什么? 现在这个疯子冷冷地问:“你昨晚藏哪儿了?” 高悦行:“见到了你说的那个从地底下爬出来的孩子。” 李弗逑拖长腔调,哦了一声,颇有几分嘲讽道:“——原来你是被吓病了啊!” 高悦行不往心里去,也不做无用的辩驳,她捡起地上的马鞭,在李弗逑的东侧殿里转了一圈,终于,在内室的书架下,发现了一个蜷缩着的人。 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姑姑,露在外面的手臂和颈后,明显有马鞭留下的新伤。她瑟瑟发抖地抬头看了一眼高悦行,又很快地低下头。 高悦行奇怪,在惠太妃的宫里,她挨打竟然也不吭声。 李弗逑呵斥了一声:“滚出去。” 老姑姑顺从地爬起来,一刻也不敢耽搁,贴着墙根退了出去,她还回头贴心地带上了门。 门一开一合。 光一明一灭。 李弗逑终于舍得离开那把黑檀木的椅子,向她走近:“喂,你能不能和我说说,昨晚见到那个人是什么感受?” 高悦行:“你很好奇?” 李弗逑点头承认:“我好奇啊。” 高悦行:“我也好奇,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昨晚见到那位娘娘又是什么感受?” 两个人的距离靠近了一些,互相瞪着。 最终谁也没有先服软。 高悦行离开东侧殿,绷着脸。 她已经验证了心里的猜测。 高悦行方才故意将昨晚那位女子称呼为“娘娘”。 李弗逑没有出言纠正。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2节 那么,白衣女子就有可能是宫里的某位后妃。 可后妃闲着没事去小南阁扮鬼干什么? 沿着檐下回自己屋子里的时候,高悦行余光瞥见一个人影,默默地候在东侧殿门口,她停下脚步多看了一眼,是李弗逑屋里的那位姑姑。 她呆在李弗逑身边,存在感十分微弱。 姿态足够卑微,也足够沉默寡言。 高悦行只浅浅的留意了一下,却在心里记住了这个人。 那天深夜里的一次互相试探,如同一次短暂的交锋,他们彼此都默契地消停了几天。 一场雨过后,宫里仅存的几只海棠花凋尽,花瓣踩进泥泞的土里,天气也明显转冷,静坐在卧房中便可听见风声凛冽。 三皇子趁这天晚上,再次悄悄溜出了景门宫。 才出了宫门没几步,他忽然察觉不对,蓦地扭头。 ——高悦行不远不近地坠在他的后面,被发现了也不躲,端的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她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狐狸毛短袄,不合身,略大,挂在一个六岁小姑娘的身上显得有点笨拙,但高悦行举止走动丝毫不受影响。 李弗逑站在原地,等她跟上来。 于是高悦行走到了与他并肩的位置。 李弗逑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你的衣服太扎眼了,怎么想的,夜行穿白衣,也不怕被宫里侍卫逮住。” 高悦行不发一言,当即把狐毛脱下来,抱在怀里,这样一来,她里面便只穿了一件薄单衣,风透进去,看着都觉冷。 李弗逑难得好好说话:“你还是穿上吧。” 高悦行不理人,坚持把衣服抱在怀里。 到小南阁有一段距离。 李弗逑带路,他们轻松地避开了路上可能撞见的巡行侍卫。 静默中,李弗逑忽然开口:“知道我为什么跟皇上要你吗?” 高悦行:“不知道。”她的声音很小,细听好似叹息一般。 李弗逑负着双手,边走边道:“那天,文华殿外,我用蜡捏的箭头射你……我以为你会吓哭或晕倒,或者更狼狈地下跪求饶,但是你没有,你看着我的时候,你的眼神,让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好像啊。” 第10章 高悦行发自本能地嫌弃,默默腹诽——像你个头! 偏偏李弗逑内心还不自知,问道:“那天晚上你在小南阁见到的那个人,他有没有欺负你?” 这份关切来的猝不及防,有几分想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 当人沉浸在极端的厌恶或喜爱的情绪中时,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高悦行一直觉得,李弗逑对她的厌恶来的莫名其妙,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初次见面却分外眼红,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仿佛二人曾种下什么血海深仇似的。 根本不至于。 高悦行渐渐琢磨明白了,李弗逑并不是真的讨厌她。 他只是故意欺负她。 只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找茬而已。 在偶尔不欺负她,不找她茬的时候,李弗逑竟然还能说几句人话——“今晚你跟紧我吧,仔细再让他给抓走了。” 高悦行侧头看了他一眼,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去见那个女人吗?她是谁?是你什么人?” 李弗逑:“你放肆。” 高悦行身为一个成年人,考虑事情有非常清晰的调理,她问的每一个问题,几乎都是狠狠戳在李弗逑的肺管子上。 李弗逑当然不会轻易把自己的秘密剖开给人看。 高悦行没有得到答案,也不再追问。 小南阁已在近前。 尽管来过多回,但此处的荒凉破败,依然让人见了心生戚戚。 高悦行停下脚步。 李弗逑发现她没跟上来,回头:“你站那干什么?怕了?” 见高悦行不出声,以为她真是怕了,又道:“怕了就回去,别逞能。” 高悦行不理会。 她站的地方,左右皆是高高宫墙,可供行走的巷道不过一丈宽。 前几次来去匆忙,没有时间认真打量小南阁的方位。 高悦行回想着刚刚一路行来的足迹。 景门宫位皇城西北方向最清净的一隅,一路往东行,途径春和宫,却绕开了正门,高悦行估摸这里应该是皇城东侧靠南的位置。 她在心里回忆上辈子的皇城布局。 以陛下的乾清宫为中心,简单做个比对,几乎所有的宫殿位置都没有变化。 出了这条巷子,北侧最近的,是柔绮阁。 据说是宫里某位娘娘的旧居,那位娘娘福薄去得早,因为生前不受宠,又没有多少故事留下,所以高悦行并不知道那里曾经住着谁。 至于小南阁正南方…… 高悦行转头向南望去,目光直破夜幕。 是太子东宫! 高悦行的脑海里逐渐清晰。 她记得没错。 待到十余年之后,宫里早已没了小南阁这个地方。 而在如今小南阁的旧址之上,独辟了水路,它盖头换面,彻底成为了另一个地方——海棠堤。 李弗襄被封太子前夕,东宫意外走火,圣上命重新修葺。 而海棠堤那个地方,圣上大手一挥,直接把它并进了东宫里。 高悦行回望着自己脚下。 她如今站着的,是将来东宫的地盘。 冥冥之中,竟像是一种宿命般的轮回。 ——“高悦行!” 李弗逑攥着高悦行的肩膀,拔高声音:“你傻了?” 高悦行猛一回过神。 李弗逑触上她的目光,不由自主退后了几步。 高悦行摸了摸自己被攥得生疼的肩膀。 之前一直遗漏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她轻轻地问李弗逑:“小南阁里……从前住着什么人?” 李弗逑冷着脸,嘴唇在抖,半天,才艰难地扯出一个笑:“高悦行,你是来克我的吧。” 他们在这个地方耽搁的太久了。 巷口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是巡行的侍卫。 他们还来不及躲,便听到侍卫远远地呼喝道:“谁在那边!站住!”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拔腿就跑,暂且谁也顾不上谁。 但是他们的方向都出奇的一致。 都瞄准了小南阁。 高悦行受身体的限制,六岁的小孩,腿短,落开李弗逑一大截。 完蛋了。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多。 高悦行心里已经开始未雨绸缪,盘算着怎么糊弄皇上了。 说巧不巧。 正好这个时候,不远处一声女人的尖叫乍起——“有刺客!” 撕心裂肺的叫声穿透了寂静的夜幕。 高悦行正好到了小南阁的墙下,循着声音的方向,远远望去,看到了柔绮阁里的灯火通明。 侍卫们对她的追捕顿了一下。 高悦行才扑进草里,紧跟着,一只手横了过来,死死地捂着她的嘴,向后拖。 高悦行挣动了两下,没挣拖,鼻尖却闻到了熟悉的香味,丝丝缕缕的从后面缠了上来。 她瞬间不动了。 高悦行想起前些日子,摘了一个香囊送给李弗襄。 她进宫随身带的香囊,只那一个,摘给李弗襄之后,她自己便没有了,几日过去,她身上的香味早散得干干净净。 现在,这味道,只可能出现在李弗襄身上。 她送给他的香囊,他一直随身带着。 高悦行停止了挣扎。 身后那个人顺利把她拖进了地上的土洞里。 进了洞,他松了手。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3节 高悦行不用拖,便自己奋力爬到了另一头,又是一身狼狈地躲进了小南阁。 她背靠着石砖,大口喘着。 一个青翠的竹筒里盛着水,塞进了她的手里。 高悦行喘匀了气儿,才看向眼前人。 李弗襄穿得单薄,怀里还抱了根小臂粗的竹棍儿。 宫门上挂着锁,墙下便挖个洞,深更半夜还敢出去乱窜,可见他也不是个老实人啊。 李弗襄领着她进屋。 前天下了场雨,一场秋雨一场凉,天又凉了几分。 进了门,高悦行发现他屋里多了个铜火盆,制作小巧,花纹精致,是内宅里妇人喜欢用的样式。 那张空置的床下,堆放了一些银丝碳。 宫里最是讲规矩,讲章程,主子用什么,下人用什么,一点都不能违矩,稍有僭越,便是大不敬, 银丝碳是专供御用的贡品。 圣上仁慈体恤,赏下去,各宫娘娘也可用。 而各宫用什么碳,每年用多少碳,都是有份例的。 李弗襄搁在床底下那一方银丝碳可不算少。 严冬里有碳火,是可以救命的东西。 是谁在帮他? 高悦行小口喝完了竹筒里的水。 水的味道不算好,有股发涩的味道,后味返回来舌根都发苦。 李弗襄出门,把小竹筒放回到井边。 宫里的井不知淹死过多少人,水的味道当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高悦行把怀中的狐狸毛抖开,披在李弗襄身上。傅芸按照高悦行的要求,特意把腰身做得宽松,李弗襄比高悦行高不了几寸,衣服披在他身上依然显大。 柔软的暖意一下子覆在了身上。 李弗襄伸手抓了一把,白软的毛从他的指缝流过。 高悦行从他脸上看到了惊奇的神色。 可能是他从前没见过的东西。 高悦行看了他一眼,舍不得,咬着牙,环住他的脖子,贴上去使劲蹭了蹭,然后飞快地比划道:“今晚出了事,我恐怕不能久留了,好不容易来见你一次……罢了,我会再想办法的。” 李弗襄知道她要走了,一把拉住她的衣带。 高悦行:“你是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对吗?” 李弗襄松了手,他从自己衣衫里摘下一枚吊坠,很仔细地戴在高悦行的颈上。 高悦行低头看,是一枚精致的铜制吊坠,雕成了眯眼小狐狸的模样,上头还有他残留的体温。 眼熟。 见过。 上一世,李弗襄一直随身佩戴,不曾摘过,据说是他生母留给他的遗物。 现在,他将其赠与她。 高悦行把吊坠塞在衣服里,听到外面的声响渐渐小了,夜里似乎又恢复了静寂,她不敢留恋,今天情况真的很危险,她爬过洞,贴着墙根,头也不回地溜了。 刚走到景门宫外,正见傅芸慌慌张张奔出来。 高悦行一手扶着门口的石狮子,可能是她的身量太小,傅芸焦急之间,没看清楚,高悦行只好出声唤道:“傅姐姐。” 傅芸低头看清她的脸,腿一软,差点扑通跪下:“我的祖宗啊,你跑哪儿去了,吓死我了。” 高悦行叹了口气。 她是趁傅芸睡着之后溜出来的,宫女守夜本就警醒,更何况今晚还出了大乱子。 高悦行无师自通学会了撒谎,面不红心不跳道:“听到外面有热闹,想出来看看。” 傅芸数落道:“傻呀,有刺客你也敢往前凑。” 高悦行又拿出那副乖巧的面孔:“以后不会了。” 傅芸摸着她冰凉的小手,把人牵了回去,用小暖炉捂上,她则轻声细语地念叨着:“太医说你的病快好全了,明天三殿下半个月的禁足之期也到了,按规矩该去文华殿上学。昨儿晚上,太妃派人传话,说你身体不好,身边一刻也不能离人,破例让我跟着伺候。” 皇子公主们上学不允许随身带奴才伺候,除了伴读和书童。 五皇子身边有个小内侍,和他一般的年纪,其实是顶了个小书童的身份。 三皇子平日里行事再张扬,到了文华殿,一群奴才侍卫也只能守在门外。 高悦行道:“那恐怕不合规矩。” 傅芸笑了:“放心吧,高小姐,是圣上允了的。” 高悦行笑得勉强:“那辛苦你了。” 她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内心叫苦不迭。 身边多了一双眼睛,还不是属于自己的,以后想干点什么都不方便。 傅芸催着她睡。 高悦行解开衣裳躺下,在床上翻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傅姐姐,你睡了么?” 傅芸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迷糊了一会儿,回道:“没呢,您要什么?” 高悦行:“刚才,我听宫人们说,是小南阁的方向出事儿了……小南阁里住的是哪位娘娘?” 下一刻。 高悦行面前的床帐被掀开。 只见傅芸一点儿也不困了,两只杏眼溜圆,竭力压着嗓子:“你说什么?小南阁出事了?!” 第11章 高悦行翻身坐起:“你知道小南阁?” 傅芸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中,自言自语:“……小南阁怎么会出事呢?” 高悦行急得去拉她:“到底怎么回事?” 傅芸不防备,被她一拉,就跌坐在床上。 高悦行见她目光都直了,又是扇风,又是递水,一声一声地唤着她的名字,才好歹拉她回神。 傅芸:“高小姐……” 高悦行小手贴在她的额头上:“你到底怎么了?” 傅芸呼了口气,缓缓道:“高小姐……”她现在每说一个字儿都格外艰难:“小南阁的事儿,您还是别打听了吧。” 又是个忌讳。 大家谁也不肯说,谁也不敢说。 高悦行知道这时候不能硬着来,得缓和着,慢慢哄着她。 于是她天真道:“我没想打听,可今晚就是小南阁那边出的事,我听外门的内侍们说的。” 傅芸啐了一口:“那起子不知轻重的人,成天嘴上没个把门的,早晚吃亏!” 高悦行明知故问:“不能提吗?” 傅芸:“最好不要。” 高悦行什么也不说,静静地盯着傅芸。 傅芸被她的眼神弄得不大自在,撇开了脸。 高悦行:“进宫之前,我娘亲千叮咛万嘱咐,宫里不比自己家,进了宫就是奴才,伺候好主子才是最紧要的,说话办事皆要三思后行,万一触怒天颜,整个家族都要因我受累……可我匆匆卷了行李进宫,身边却连个能说说心事的人都没有。” 傅芸:“高小姐……” 高悦行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能让傅芸心生恻隐的不是她的处境,而是她的年纪。 高悦行:“我经常做一个梦,梦见我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我闭着眼往前迈步,然后踩空,惊醒……傅姐姐,其实我很盼着娘亲能来接我回家。” 傅芸是个善良的人,高悦行再清楚不过,她最吃这套。 果不其然,傅芸听着听着,就不由自主湿了眼眶。 高悦行瑟缩地往她身边靠。 傅芸顺势抬手摸着她的头发:“别怕,别难过,有我在呢,我既然来了你身边,就一定会护着你的。” 高悦行闭上眼。 傅芸这回主动提起:“但是小南阁的事儿……背地里嚼舌头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咱们圣上仁厚,只有一块逆鳞。我告诉你那件事情的始末,以后万万不要去触陛下的霉头。” 高悦行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 傅芸搂着她的肩膀,徐徐道来:“我从前就是小南阁的旧人,负责庭院里的洒扫,做些粗使的活计,进不了内室……那时小南阁里住着的,是梅昭仪。梅昭仪……啧,这话该怎么说呢!” 傅芸嘬着舌头,似在斟酌。 高悦行:“难以启齿么?” 傅芸:“倒也不是,在宫里不是秘密,只是说出来污人耳朵,唉,我就直说了吧,当年梅昭仪与侍卫通奸,生下了一个混淆皇家血脉的孽种。” 高悦行:“……” 她没想到宫里还能发生这种事,当场凌乱到失语,久久没能找回冷静。 傅芸便继续说道:“圣上只钟情于郑皇贵妃一人,极少宠幸其他妃嫔,梅昭仪有几分手段,显怀之后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硬是瞒到了生产那日,才东窗事发。”傅芸苦笑:“我那时傻,每天除了干活,就知道吃饭睡觉晒太阳,大半年都没见着梅昭仪的身影,也不起疑。陛下盛怒,梅昭仪生下孩子便畏罪自尽,而那奸夫,至今没查出来是谁。”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4节 简直离谱,孩子都生出来了,孩子爹居然还是个迷。 皇帝心里岂能痛快。 难怪会成为不能提的忌讳,这位梅昭仪可谓是手段了得。 高悦行慢慢消化了这份惊讶,渐渐又觉得不对头。 小南阁是梅昭仪的旧居,可如今囚禁的却是李弗襄。 高悦行惊悚道:“梅昭仪生下的那个孩子?” 傅芸他叹了口气:“陛下进门的时候,正好听见那个孩子的第一声啼哭,还见一面,可能是因为那一面之缘,这可能是因为一念仁慈,陛下没有当场处死那个孩子,而是就地把他囚在了小南阁,算算时间,有十余年了。” 这么说。 李弗襄不是当今圣上的血脉?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高悦行烦躁地推翻自己的猜测,若李弗襄不是皇帝的亲子,皇帝没道理那么疼他,甚至还册封东宫。 那么问题出在哪? 傅芸不肯多说,扶她躺下,掖好被子:“时候不早了,高小姐快睡吧,明日还要上学呢。” 高悦行哪里睡得着。 好不容易刚理出点头绪。 梅昭仪真可谓是个奇人,皇帝敢冷落她,她就敢给皇帝戴绿帽子。皇帝与梅昭仪的这场对弈中,明显梅昭仪更胜一招。孩子生了,奸夫跑了,她畏罪自尽,人都已经死了,皇帝再恨也只能捏着鼻子忍着。 梅昭仪那样有心机有手段的一个人,把皇上玩弄在股掌之间,就不怕帝王的雷霆之怒降临到孩子头上? 皇上盛怒之极,孩子焉有命活? 她呕心沥血地生下这个孩子,难道甘心让他命丧襁褓或受囚终生? 说不通。 梅昭仪既然有本事能保护得了奸夫,必然有办法保护孩子。 高悦行猛地一捶床,坐起身。 傅芸立刻问道:“高小姐?怎么了?” 她声音清明,同样毫无困意。 高悦行摇头说没什么。 她拨开鹅绒帐,往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隔着窗户纸,朦朦胧胧的,能看到对面的东侧殿烛火还没熄。 今晚睡不着觉的,不止她一人。 同样的,乾清宫大殿里,深夜里很是热闹了一阵。 皇帝阴沉着脸问下面的侍卫:“刺客抓到了?” 侍卫统领不敢抬头:“是臣无能,查遍了柔绮阁上下,不曾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 皇帝转着自己的扳指:“不是你无能,是宫里又有人不安分了。” 底下侍卫道:“皇城已经戒严,臣等拼死护卫皇上安全……不过,有一事反常,请皇上定夺。” “说吧。” “据夜巡的侍卫来报,他们在小南阁外的宫巷中发现了一个乱闯的孩子。” “孩子?”皇帝冷笑了一声:“抓住了?” “臣无能。”侍卫头压得更低了。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逮不住一个萝卜头大的孩子,确实无能,侍卫自己也觉得脸上无光。 皇帝却没有怪罪的意思:“宫里的孩子总共那么几个,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谁晚上闲着没事敢往小南阁去转悠?” 侍卫不敢吭声。 皇上心里门清:“十年了,小南阁里那位也长大了吧。” 侍卫顺势回禀:“小南阁年久失修,人迹罕至,确实有几块砖松动了。” “砖松了……朕记得,当年好像是指了个宫女进入照看他。” “是个哑仆,贤妃娘娘替陛下办的这事儿。” “贤妃懂朕。” 十年前那个雨夜,他一身怒气踏入小南阁,猝不及防听到了婴孩降生的第一声啼哭,向来杀伐果决的帝王心里一颤,不合时宜地犹豫了。 皇上既不想留他,又不忍杀之。 贤妃最擅揣摩圣意,既然皇帝拿不准主意,那便取个中,留他一命,同时也从根上折了他的双翼,他这一辈子,即使活着,也是个废人了。 侍卫说:“两年前,那位哑仆到了年岁到了,由贤妃娘娘做主,准她离宫。陛下,小南阁里现在没有其他人了。” 烛灯快燃尽的时候,晃了一下。 立即有内侍上前,悄无声息地点上一盏新灯。 皇帝闭了闭眼,道:“你说,让他十年如一日的拴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如猪狗一样,是不是还不如死了痛快?” 侍卫的冷汗从额上滴落,滑过手背。 这话他不敢随便接。 皇帝一手重重地拍在案上,终于下定决心道:“明日,让工匠用泥浆重新浇筑小南阁的外墙,顺便连门也一道封了吧,朕有生之年,不再重启小南阁了。” 侍卫重重磕头:“臣遵旨。” 夜半里,天外没有任何缘由的起了惊雷。 皇帝站在檐下,冷雨斜吹进来,打湿了他的龙袍。 侍卫统领扶着刀,带着人有序地撤走。 下了乾清宫的台阶,侍卫方敢活动一下自己酸痛的肩膀,此时才惊觉,里衣早已被冷汗湿透了好几层。 年轻地小跟班十分有眼色,递上自己随身的水壶。 统领拧开壶盖,一股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他苦笑了一下,破例灌了口酒,甘醇火烈的味道刮过喉咙,滚进胃里,身上总算重新暖和起来。 跟班小心翼翼地打听:“头儿,陛下没怪罪吧。” 统领用脸迎着凄风冷雨,说:“倒是没怪罪到咱们头上,明天你去找几个靠谱的泥瓦匠,记住,要咱们自己的人。” 跟班啧了一声,面露难色。 统领皱眉:“怎么?” 跟班道:“头儿,你忘了?三殿下生辰在即,咱们的人已经按皇上的吩咐,调出去一批,给他做泥俑人去了。” 三皇子的生辰是重中之重,谁敢不上心。 禁军里所谓靠谱的人几乎倾巢出动,剩下的都是些四六不着的二愣子,统领咂摸半天,也没胆子把陛下交代的事放给他们去办。 算了,浇个墙而已。 不用非得是泥瓦匠吧。 统领又想到三皇子那异常能折腾的生辰盛景,内心不由得嗟叹——命啊! 第12章 皇上处置小南阁的消息,第二天像柳絮一样,无声无息地传遍了整个前朝后宫。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不该知道的也都多少听到了风声。 高悦行早起陪李弗逑去文华殿上学。 她昨晚一夜没合眼,早晨起来,困意反倒一股脑涌上来了,她在柳太傅的讲学声中,半梦半醒地打盹。 公主几次看向她,想找机会和她叙叙旧,都被她睡着错过了。 三皇子今天出奇地安分,尽管没有认真读书,可至少是安静的。 五皇子也蔫蔫的,不大有精神。 高悦行困顿地心想:“今天是怎么了?” 下学之后,高悦行把书本往傅芸的怀里一塞,转头就看见三皇子头也不回地带着人先走了,不等她。 公主见机,立刻拽她到旁边,关切地道:“你还好吗?我听说你又病了一场。” 高悦行进宫之后,身上的病是一场接一场,她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可公主看她明显憔悴了许多,脸颊都深深凹下去了。 公主紧接着又问:“我三哥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高悦行摇头:“你放心,我应付得来。” 公主:“别逞强,有什么难处一定告诉我,我帮你一起想办法。” 高悦行领情,苦涩地点头道谢。 可她的难处没有人能帮得上忙。 只有她自己。 高悦行带着傅芸离开文华殿,与公主顺路同行了一段,前方就能望见春和宫的石榴树了,公主却神色倦怠不愿意回去,反而跟着高悦行,往景门宫的方向溜达。 高悦行蹙眉,觉得反常,问道:“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公主说:“父皇在我母妃宫里呢。” 高悦行更不解了:“那是好事啊。” 公主道:“父皇这几天心情不好,来春和宫的次数多了,但母妃让我避着些,怕我不懂事乱说话,惹父皇不悦。” 原来是这点事儿。 高悦行莞尔笑了:“怎么会呢,皇上那么疼你,也许你去闹一闹,皇上的心情就好了呢。” 公主噘着嘴不说话,眼眶泛上湿意,又倔强地憋了回去。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5节 皇上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喜怒。 公主把皇上当做父亲,心里盼着的是父女天伦。 贤妃把皇上当做天,心里装着的是天地尊卑纲常。 皇帝偶尔的喜怒烦忧,看在不同人眼里自然有不同的含义。 高悦行上辈子就没拿皇上当回事。 她与李弗襄大婚后,李弗襄往西境跑的比较勤快,大部分时间都是她独自守在京城,没什么事做,皇上对她不错,她到哪儿都畅通无阻,只要不谋逆,想干什么都行。 皇上喜欢传她下棋,也喜欢和她聊聊那些旁人不敢说的话。 高悦行回想起来,觉得这些事似乎格外遥远。 那一刹那,她恍然惊觉,原来这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喂,怎么不说话了,你在想什么?” 公主见她忽然停在原地不走了,伸出小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袖子上的金饰叮当作响。 高悦行长久仰头望着日光最盛的方向,此时眼前有些昏黑,她用帕子搓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对公主说:“不如你和我回景门宫吧,下晌你想不想去演武场?” 公主点点头。 回到景门宫,刚进门,老远便看见李弗逑蹲在院子里,背对着她们,不知在鼓捣什么。 公主对着他的背影,忽然淡淡地对高悦行说了一句:“我三哥的生辰快到了。” 高悦行漫不经心地问:“哦,是哪一日?” 公主道:“腊月初一,三天后。” …… 高悦行迈过门槛的时候,脚下险些绊一跤,疑心自己出现了幻听:“腊月初几?” 公主道:“一。” 院中里李弗逑听见动静,站起身朝她们走来,走进了,才看清,他手里抓了一直红喙黑羽的小鸟。 公主惊喜地问:“哪来的小鸟?” 小姑娘可能天性疼惜这些幼小的生灵。 高悦行看到杜鹃的第一眼,想到的却实杜鹃声哀。 高悦行有些恍惚,她还沉浸在刚刚那个“腊月初一”的震惊里。 李弗逑抛着手里的鸟:“捡到的。” 小鸟吓嘚嗷嗷叫。 公主不高兴:“你小心点,它会死的。” 李弗逑不以为然:“死就死呗。” 公主:“你怎么能这样?” 李弗逑:“你可怜它?你知道这鸟有多坏吗?” 公主:“一只鸟而已,能坏到哪儿去?” 高悦行心念一动,她明白了李弗逑的话中之意,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说:“杜鹃鸟从来不自己孵育孩子,它们会把蛋下在其他鸟的巢中,由它们代为孵化养育……而当杜鹃的幼鸟由养母孵化出生后,它会残忍地杀死养父母的亲生孩子,心安理得地独享那本不属于它的优渥照料。” 公主第一次听这故事,不可置信:“它好坏啊!” 李弗逑掐着鸟脖子,说:“天生的坏种,你还可怜它么?” 公主知道了这鸟的习性,此时再看它就有些厌恶了,她转身回到高悦行身边,半是感叹道:“你知道的真多!” 高悦行平时说话办事风格,很容易让人忘记她的年纪。 而她的模样又时时刻刻提醒着那些人,她才只是个六岁的孩子。 所以,她的身上,总是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违和感。 高悦行定定地望着李弗逑。 李弗逑惨淡地笑了笑,轻轻一挑眉,对她说:“高悦行,你就是来克我的。” 高悦行轻声细语讲着杜鹃鸟的故事,心里已经有了些不好的猜测。 腊月初一。 上一世,她的记忆中没有三皇子的存在,每年的腊月初一京中有一场最盛大的灯会,但那是为了庆祝皇五子李弗襄的生辰。 惊人的巧合。 杜鹃鸟的故事含义颇深。 高悦行之前没往那方面想过,是因为他们的年纪不同。 在高悦行的认知里,李弗襄是比三皇子小一岁的。 可现在事情已经离谱到了这般程度,大一岁小一岁的,又谈何要紧。 午膳后。 公主有午睡的习惯,在她的榻上小憩。 高悦行坐在门槛上,招手让傅芸陪着一起,悄悄问道:“梅昭仪生下的那个孩子,今年几岁?” 傅芸听见小南阁这个地方就受惊炸毛:“——哎哟我的祖宗,咱不是说好不提这事儿了吗!”她一边压低嗓子,一边朝后瞥,公主睡得正熟。 高悦行:“我就随便问问。” 傅芸低下头,两只食指交叉,比了个十。 十岁。 果然,身份都造得了假,年龄又算什么。 同年同月同日生下孩子,世上没这么巧的事,高悦行盯着西侧殿紧闭的门,目光危险,喃喃道:“当年……郑皇贵妃和梅昭仪都是足月生产的吗?” 傅芸没听清:“你说什么?” 高悦行不肯再说第二遍。 没有证据的猜疑不能轻易宣之于口,这个道理她明白。 傅芸劝道:“高小姐别瞎想了,小南阁里关着的那位,陛下已经下旨处置了……以后啊,无论是梅昭仪还是那孩子,都不会有人再提起了。” 高悦行还没听说这件事:“处置?”理解了其中的意思,她声音都抖了:“陛下怎么处置的?什么时候的事?” 傅芸:“不是明旨,今晨刚传下来,陛下要彻底封死小南阁。宫墙和大门重新浇筑,断绝内外的一切往来和食物,里头困着的人不消几天就饿死了。” 那将是可以预见的死亡。 高悦行蹭地站起来。 傅芸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要干什么去?” 高悦行望着外面的阳光大盛,她站在檐下的阴影里,只觉得浑身发冷,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手指:“我有点冷,回去找件衣服穿。” 傅芸正好想起一事:“对了,你的那块狐狸毛,我给你做成了小袄,正好天凉了可以披着,你等着,我给你拿去。” 说着,傅芸欢天喜地的回屋去翻箱子。 她翻不到了。 那件狐狸毛早让她偷偷拿出来,送给了小南阁里的李弗襄。 傅芸翻腾了半天,纳闷地开始嘀咕:“嘶……放哪儿?我明明记得压箱子里了?” 高悦行假装若无其事,推醒公主,牵着她就走。 公主睡的正香:“到时辰了?” 高悦行:“到了。” 公主跟着她走了一段距离,都快到演武场了,才清醒过来,甩开手,用帕子抽了她一下,指着远处摘星阁上的日晷:“骗人!还有半个时辰呢!” 高悦行看都不看:“哦,许是我看错了吧。” 公主不傻,自然能看出她的敷衍,叉着腰一阵气闷。 换作平常,高悦行还能耐着性子哄两句,但现下她心里乱的很,实在无暇顾及其他。 演武场上没几个人。 但是高悦行张望间,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五皇子。 他到的出奇得早。 高悦行远远的瞄了他几眼,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 一身浅淡的白衣,打扮素净,安静地呆着,不怎么扎眼。 不是宫女,也不是姑姑。 瞧那打扮和气度,是位正经的主子。 高悦行拉拉公主的袖子,指过去:“你看那是谁?” 公主往那边一看,也顾不上生闷气了,疑惑道:“咦?那不是许娘娘吗?她今日怎的出来了?” 许昭仪。 十余年之后,史官记载中,她是李弗襄的生母。 而往前推十几年,高悦行机缘巧合窥得真相,她的亲生儿子并不是李弗襄。 第13章 当今皇上登基已有十二年。 十二年里,从未大肆选秀封妃,现如今宫里的几位娘娘,都是他从前王府里的妾室。 他在皇帝的位置上,只册封了郑家的女儿为皇贵妃。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6节 其实最开始,皇帝是想直接立后的。 登基之前,他是最受器重的亲王,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几个妾室是先太后给的,养在王府里,至于王妃,也是由先太后操劳,在朝中挑选合适的人家,严格考校家世和品行,才能定下。 先皇驾崩得突然。 皇上在还没有完全准备的情况下,匆忙登基,国孝期间,禁宴乐婚嫁,皇上当时尚未大婚,但是太后已经相中了礼部尚书家的女儿,口风递下去,相当于定下了,就等出了国丧,便操办婚事。 那时的皇上于男女之情这方面很是迟钝,他性情也懒散,觉得一男一女无非就那么回事,加之先太后从小便在他耳边念叨,娶妻一定要娶贤,他贪图轻省,乐得撒手不管,全副信任地交由太后操办,心想,随便娶谁吧,不丑就行。 皇上自己也没想到,他的一时糊涂,竟成了他的一生之憾。 国丧第三年,他在宫里闲不住,微服往西北边境走了一遭,在那漠北狂沙中,邂逅了郑千业大将军的千金——郑云钩。 他终于知道,一男一女之间并不是简单的那么回事。 但是迟了。 礼部尚书家的女儿何其无辜,等了他三年,错过了最好的议亲年纪,他可以胡闹,他是皇帝,他只要一句话,就能让自己得偿所愿,就能毁一个姑娘的名节。 可正因为他是皇帝,他做不到。 但他这此生,也绝不肯再立其他女子为皇后。 宫里鸡飞狗跳了一阵子,最终,双方各退一步,取了个折中的办法。 礼部尚书家的女儿称病修养,帝后大婚体面取消。 皇帝迎郑云钩入宫,条件是暂不能封后。 郑皇贵妃是他在向天下宣告她的独一无二。 他原本的打算是,耐心再等几年,等郑云钩诞下皇子,再顺理成章册封皇后,到时谁也不能说什么。 可惜,世事无常,郑云钩终是没能熬过生产的鬼门关。 贤妃伺候皇帝用过午膳,奉上茶点,温声劝道:“陛下累了,就在臣妾这歇息吧。” 皇帝确实累,头也疼,闭着眼哼了一声。 贤妃葱白的手指轻轻按揉着他的穴位。 皇帝安静了许久,久到贤妃都以为他睡着了,他忽然冷不丁开口:“小南阁的事到此为止吧,朕不想再追究了。” 提及小南阁,贤妃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回道:“陛下终究仁慈。” 皇上又想起了久远前的事情,心情不顺畅,颇多烦闷:“梅娘自缢后,朕曾一度反省自己,是不是朕的冷落令她觉得无法忍受,才做下那样的惊世骇俗的事情……” 秉承着陛下是天、陛下最大、陛下永远不会有错的原则,贤妃宽慰道:“陛下无须反省自己,是梅娘自己糊涂。我们姐妹几个,当初都不是富庶人家的孩子,跟了陛下,不仅免了我们的颠沛操劳,还惠及了家中父母兄弟……哪有什么无法忍受的,不过人心不足蛇吞象罢了。” 皇帝简短地点评:“阿谀。” 贤妃察言观色,判断他情绪可能好些了,也不再那么拘谨,笑道:“冤枉,臣妾说的都是实话。” 皇帝又不说话了,他睁开眼,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贤妃是个聪明人,不愿意主动去撞皇帝的霉头,便想捡着些开心的事儿说,眼下恰好正有一宗。 “再过几天,是老三的生辰,灯会还是照着往年的规制办,仍将赏钱藏在花灯里分给孩子们,一来让百姓们都跟着讨个彩,二来也是给小人儿积些福分,陛下觉得可好?” 皇帝神色稍霁,说好。 贤妃又道:“去岁春节的时候,三殿下得了一幅画,爱不释手,上头画得是咱们皇家围猎时的盛景,臣妾命人照着画刻制了俑人,正好快完工了,当做三殿下的生辰贺礼。” 这事儿不是秘密,皇帝早就知道。 贤妃安排的禁军帮忙办,禁军是皇帝最亲密的心腹。 皇帝没有阻止,就是默许。 贤妃心里有数,这事儿她也办对了。 可是贤妃忽略了一点。 腊月初一生辰的不止李弗逑一个人。 提起这一个,心思稍微歪一歪,自然就会想到另一个。 皇上此刻的心思就歪过去了,只听他缓缓道:“十年前,宫里同时出生了两个孩子……” 贤妃一听这话头,呼吸一窒,又绕回去了。 ——“云钩的早产,是朕没料到的,阴差阳错,让两个孩子生在了同一天……其实,那一天,朕最先见到的孩子,是从梅娘屋里抱出来的,那么小,想来也是,他亲娘怀他的时候,成天提心吊胆,生下的孩子先天不足也是意料之中。” 贤妃叹息:“陛下心里还是迈不过那道坎吗?” 皇上拍了拍她的手:“朕明知道,皇家血脉不容混淆,但朕还是留了那孩子一命……朕告诉自己,留着他是因为他有用。那贼子藏得太深,朕始终查不到踪迹,留下那个孩子,或许能钓他上钩。” 贤妃道:“臣妾明白,所以臣妾这些年一直暗中盯着,可惜,至今不曾发现可疑的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陛下命人封死小南阁,是当真不打算追查了?” 皇帝从榻上坐直了身体,道:“不查了,十年了,好歹曾有过一面之缘,朕赐他一个痛快,你宫里的人最擅制点心,等到他生辰那日,赏一盘过去吧。” 在皇位上日复一日的熬着,十余年过去,他模样与过去相比,没多大变化,仍旧是明月清风的俊朗,但心机却沉淀下去,令人再难琢磨。 贤妃怔怔地应了一声是,话音才落,便见一个碧色的小瓷瓶递到了眼前。 瓶身上还贴着太医院专用的签,用清秀的梅花小楷标注着药名——孔雀胆。 *** 高悦行此前没见过活着的许昭仪。 李弗襄的书房里,收着她的一幅画像,不过那画容貌模糊,重意境,轻写实,与真人是有差别的。 高悦行和公主一同走上演武场,许昭仪毕竟是公主的庶母,遇到了,理应上前请安。 宫里现在的这几个孩子,没有嫡庶之分,勉强论的话,只有三皇子算半个嫡出,之所以算半个,是因为郑云钩的皇后之位是死后追封的,到底没那么名正言顺。 高悦行保持着一贯安静乖巧的模样,不怎么出声,却暗暗观察着。 令高悦行感到意外的是,许昭仪竟然主动关照起了她。 许昭仪冲她招手,示意她靠近一些,和颜悦色道:“……好乖巧的女孩,你叫高悦行?” 高悦行稳稳当当福了个礼:“给许娘娘请安。” 许昭仪随手从腰间摘下一个玉环,放进高悦行的手里:“你母亲绣工厉害,我曾受她指点过一二,也算有半师之谊,你若是得闲,多上我柔绮阁来玩,想吃什么,告诉我,我让小厨房给你常备着。” 高悦行听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思。 许昭仪在邀请她去柔绮阁私下一叙,而且意思表达得非常明确、露骨,生怕她听不懂似的。 假若她不是以一个孩子的身份站在这里,她们之间的沟通应该能顺畅很多。 高悦行当即欣然答应。 许昭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高悦行恨不得立刻跟上去,只是碍于公主在侧,不好做的太明显。 公主望着许昭仪离开的背影,嘴里还在嘟囔着奇怪,高悦行正打算详细问问,春和宫的人来了,说贤妃娘娘正到处找公主呢,都快急坏了。 公主和她打了个招呼,匆忙跟着人回去。 正好。 高悦行自己一个人晾在演武场,环视周围,无人注意她,掉头就追着许昭仪的脚步往柔绮阁跑去。 许昭仪也没想到高悦行来得这么快。 她才刚回宫换下衣服,外门的内侍立刻来报,说高家小姐已候在门外了。 许昭仪站起来不安地踱了两步,遣散了屋内伺候的人,并派心腹守住了四面门窗,这才把高悦行迎了进来。 “瞧我,点心尚未来得及准备,高小姐不如先喝点花茶?” 吃什么喝什么都无所谓。 高悦行又不是为了这一口吃的才巴巴赶过来。 抿了一口花茶,尝不出什么味道,因为太烫,舌尖都红了,一阵阵的发麻 。 高悦行舔了舔牙,保持着神色如常。 许昭仪的待客之道有点草率啊。 堂堂昭仪娘娘不至于这么不体面,只能说,她太慌了。 她在慌什么呢? 高悦行打量着空荡荡的花庭,瞧这架势可不简单。 许昭仪语调柔和地寒暄:“高姑娘在宫里住得可还习惯?” 高悦行说很好。 许昭仪又随便扯了些旁的,她是个做母亲的人,知道哄小孩这事儿急不得,须先耐心取得孩子的好感和信任才好说话。 高悦行也耐着性子陪她扯,她不是小孩子了,她同样知道,人情来往向来没有一根棍子直通到底的,总要委婉一些才好说话。 茶水从滚烫放到温吞。 许昭仪终于准备切入正题了:“阖宫里都知道,再过两日就是三殿下的生辰,我这个做长辈的,平时懒得出门,也不知道三殿下如今喜欢些什么,担心送的贺礼不合他心意,便想着问问你……”前半段说的有理有据,细听还像那么回事,可说到最后,许昭仪忽然话锋一转,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三殿下宫里经常走动的都是些什么人?” 第14章 许昭仪想准备什么贺礼,还要先打听打听三皇子跟谁关系好,和谁走动的频繁么? 难不成她还打算送个大变活人? 高悦行不愿意再继续蹩脚的虚与委蛇,她也急,皇上杀心已定,圣旨一下,李弗襄困在那个地方就是死路一条,时间来不及了,她没有徐徐图之的机会了,再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倘若还想争取点什么,必须放开手脚赌这一局。 上一世,许昭仪故去之后,李弗襄一直把她的画像珍藏在书房。 于是,高悦行选择相信李弗襄的这位“生母”。 这一局,赌上的是她和李弗襄两个人的命,抉择的痛苦一阵阵顶着她的胸口疼。她想起了李弗襄小院里那精致的火盆和银丝碳,无一不昭示着那人尊贵的身份,她的最后一丝希望都牵在那上头了。 高悦行认真回想,如实回答:“除了随身伺候的奴才,似乎没见他和谁走动频繁。” 许昭仪急死了,逐渐失去耐心,亲自走下主位递了一块桂花糖给她:“高小姐再仔细想想?” 高悦行捏着黏糊糊的糖,反手抓住了许昭仪正准备抽回去的袖子。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7节 许昭仪不解地望着她。 高悦行向前倾斜身子,她们的距离贴得非常近。 许昭仪袖中那馥郁的熏香顺着她的嗅觉直钻脑门。 高悦行觉得这可能就是令她暂时头脑发昏的原因之一。 “许娘娘。”高悦行用只有她们俩才能听清的声音道:“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我不知道的,也可以想办法替你去查。” 许昭仪僵在原地忘了动作,惊愕的看着她。 高悦行黑白分明的眼珠尚未完全脱去稚气,正因如此,才尤为可怕,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许昭仪也在赌。 她几乎是当即下了决断。 谁不知道与虎谋皮危险,若非不得已,谁又愿意自己主动跳进火坑。 许昭仪的衣袖在小幅度的颤抖。 这是交易。 许昭仪竭力稳住自己的声线:“你想要什么?” 高悦行道:“真相。”她抓着许昭仪衣袖的手指骨节几乎泛出了青白色,她说:“你曾是郑皇贵妃身边贴身侍奉的人,有关小南阁,没有人比你知道得更详细了。” 小南阁。 又是小南阁。 绕来绕去,似乎宫里所有不同寻常的事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许昭仪此时算是豁出所有,不怒反笑:“你敢去碰皇上的逆鳞?你高家上下多少人头够给皇上砍啊?”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六岁的小孩子会掺和进当年的惊天巨案。 他们所有人第一时间考虑的,都是她背后的家族,高氏。 高悦行此前还没相通这节关窍,经许昭仪无意中的一点拨,高悦行眼前霎时云开见月。 她有时行走在高高的宫墙内,心里也会彷徨,她并不想连累家族,可她终究是高氏女,无论她做什么,都撇不开高氏,无论结果如何,高氏全族要么共荣要么同罪。 许昭仪盯着她,自己也迷惑不已,喃喃自语:“……怎么高氏也搅合进来了?” 高悦行闭了闭眼,深渊在侧,已容不得她有半步差池,她说:“皇室血脉存疑、江山不顾,家父食君俸禄为人臣子,理应有所作为……” 高悦行一字一句说得艰难。 许昭仪听着,神色却变的怔忪,继而露出了喜色: ——“什么?你父亲是怎么知道三皇子身份存疑的?朝臣还有谁知情?陛下呢?陛下也起疑了吗?” 果然…… 高悦行在庆幸自己赌对了的同时,拿稳紫檀,平静地回答:“陛下不知情。” 许昭仪的表情暂时凝固,心情大起大落,堪比一盆凉水浇在火上。 高悦行不能让她的余烬凉透,尝试着让她重新燃起希望:“许娘娘,单凭一张嘴没用,我们办事需要证据。” 许昭仪:“对,你说的对,我怎么糊涂了,证据……” 她放开高悦行。 那一小块桂花糖在两人的手里,已经被揉搓地融化、发黏,高悦行低头盯着那糖,静默了一会儿,忽然一松手,任由它掉在自己干净的裙子上。 许昭仪已经恢复了冷静,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挥手,叫来门外伺候的人,坦荡道:“高小姐的衣服脏了,服侍高小姐到内室沐浴更衣。” 高悦行正大光明地进了柔绮阁的内室,服侍她的宫女是许昭仪的心腹。 许昭仪拨开纱帐,把宫女打发到外门守着,急不可耐地去牵高悦行的手:“好孩子,难为你了……高大人是因为身在宫外,鞭长莫及,所以才安排你进宫的吧。” 高悦行抬出了父亲,于是一切的不合理,都变成了事出有因。 哪怕还有些其他疏漏,许昭仪自己就可以帮她圆上。 高悦行就坡下驴:“是。只是……当年的事情太过隐秘,相关人等死的死,逃的逃,仅剩几个知情人,也都有各自的难处,三缄其口。家父即使有所怀疑,也始终不得其解。想重翻旧案,太难了。” 许昭仪:“我说,我都告诉你……你说得没错,当年事,没有人知道得比我更详细了。” 当着高悦行的面,许昭仪飞快地回忆十年前。 其实根本不用回忆。 那夜的事情刻在她的记忆里,十年了,从不曾淡忘,她梦里都是郑云钩的音容。 “我在西北边境就跟着皇贵妃了,我出生在那边偏僻的镇子,十岁就被家人卖了换米,沦落成奴隶,关在集市上的木笼子里,等人买走。皇贵妃那日路过集市,可怜我年纪小,出钱买了我,从此,我再也没有离开她。” “后来,她进宫,我也跟着。她想给我选个好人家出嫁,我不肯。我根本没打算嫁人,因为那样就要离开她身边。皇贵妃不忍见我孤老此生,于是让皇帝纳了我,并劝我,就算没有喜欢的人,至少也养个孩子在膝下。” 高悦行:“皇贵妃难产而死,我听说,皇上是因你照顾不周,才迁怒于你。” 许昭仪低头:“我却是照顾不周,以至于让奸人钻了空子……但皇贵妃的死,说到底,其实是早产。” 意料之中。 果然不是无缘无故的巧合。 高悦行:“早产的原因是什么?” 许昭仪赞了一句:“你问到关键了。皇上也知道皇贵妃的产期不对,当晚就派人严查,最后查到的结果是——皇贵妃误喝了我的避子汤。”说到这,许昭仪再也压不下眼中的杀气:“而那碗汤,正是经我手,递到了皇贵妃面前。” 高悦行静等下言。 许昭仪说:“我有几回侍寝时,正赶上皇贵妃孕期身子不方便,我便给自己备了避子汤,可人算不如天算,即使我已经很小心了,还是不慎怀上了孩子。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子,于是立即停止了服药,那碗避子汤本不可能出现在贵妃宫里。” 算算时间。 五皇子今年九岁,许昭仪没说谎,她怀孕的时间,与皇贵妃的孕期刚好有段重合。 许昭仪终忍不住落下泪:“我之前从太医院拿的避子汤还有剩余,存在小仓库里,被近卫搜出来,当做我害人的证据,我百口莫辩……皇贵妃撑着最后一口气,对皇上说,她相信我,恳请皇上不要责难我。” 从明面上看,证据确凿。 只要皇上信了,便可就此结案。 许昭仪道:“那天晚上太乱了,乱到我根本来不及细琢磨,紧接着,贵妃薨了,差点要了我半条命,皇上要杀要剐我不在意,让我殉葬我也是肯的,但皇贵妃是受奸人所害,真正的凶手金蝉脱壳逍遥法外,真相不查,我死不瞑目。” 高悦行问:“那你查到什么了?” 许昭仪静默片刻,长叹一声:“我若是能查出有用的证据,早就呈到皇上面前了……我无能,皇贵妃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把自己困在愤恨里,却什么也查不出来。” 高悦行:“但你必定有所怀疑。” 许昭仪:“没错,转机在三年前,有一次,我儿因功课不好,惹皇上生气,被罚在文华殿的书房反省到半夜,我放心不下,便去瞧他,回来的路上,途径小南阁,恰好碰见三皇子。我那天穿得比较素净,身边也没带任何伺候的人,忽然出现在三皇子面前,可能吓到他了,他误以为我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说得很委婉。 所谓不干净的东西,无非是传说中的鬼魅魍魉。 许昭仪表情变得耐人寻味:“你猜,三皇子当时做什么反应?” 三年前,三皇子七岁吧。 小孩子见了鬼能有什么反应。 高悦行:“吓哭?跑掉?” 许昭仪摇头:“你猜都猜不到,三皇子他啊,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居然追上来喊我娘。可不可笑啊,堂堂皇子,盛宠的皇子,皇贵妃的儿子,半夜不睡觉,独自跑到禁地附近转悠,还追着一个女鬼喊娘!” 说着,许昭仪开始笑,笑得有些癫狂可怖。 华贵的珠饰凌乱在她的耳侧。 含泪带笑,神情倒真的有点吓人了。 高悦行:“许娘娘!” 第15章 许昭仪一是没注意到梅昭仪生子。 皇贵妃的死,还有自己身上的冤情,在那段时间里压得她没有喘息的时间。 二是她压根没想到,也不敢想,梅昭仪竟然有胆子偷梁换柱,拿一个野种混淆皇家血脉。 那天晚上,三皇子在小南阁外失态喊的那声娘,才引得她重新审视当年的事情。 世上离谱的事儿太多了,有时候,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 一天两天琢磨不透,那一年两年,成年累月呢? 许昭仪本身不笨,她没过多久就相通了其疑点。 避子药虽然会伤及孕妇,但它本身药性是比较温和的,所以,那已生下来的孩子还是个活胎,而且还能在小南阁安稳地养活这么多年。 据太医说,那奸贼用药很谨慎,许多烈性的药甚至减半了剂量,若是皇贵妃当年没有在边境受伤,以至于后来一直体弱多病难以将养,或许她也能平安熬过那一关。 奸贼冒死筹划这么一出戏,若是想害人,下狠药才更保险。 送一碗精心配制的避子汤是图什么呢? 只为了催她早产么? 许昭仪让自己大胆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但令她越想越心惊的是,她那大胆的想法极有可能就是真相。 坐立不安了几天,许昭仪大胆做了一件事情。 她去小南阁见了里面关着的李弗襄。 她撬松了小南阁外的围墙,用自己养的小猫引来了里面关着的李弗襄。 李弗襄好奇地通过那个小洞朝外探。 那一双眉眼,简直与已故的皇贵妃一模一样。 真相终于渐渐浮出水面。 高悦行:“梅昭仪给皇贵妃下药催生,然后悄无声息地调换孩子,这样一来,她自己的亲生孩子就可以在皇上眼皮子底下逃生,并且千娇万宠……难怪她死得那么干脆,原来是已无挂念了。”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8节 许昭仪:“不得不佩服那个女人的心机,她居然能掐准时间,让皇贵妃和她同时生下孩子。” 高悦行瞧了她一眼,心里想的是:“未必。” 时间掐得那么准,只有神才能做到。 梅昭仪既然能瞒着所有人的眼睛怀孕,那么她也绝对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生子。 皇贵妃的孩子是个变数。 哪怕下了药催产,也没人敢保证孩子会确切的在哪一刻降生。 以梅昭仪缜密的性格,会允许这样的疏漏存在吗? 梅昭仪的计划若想成功,必须同时满足两个条件。 一是事先把自己的孩子准备好。 二是让人寸步不离守在皇贵妃的身边,一旦皇贵妃生了,立即见缝插针,趁乱将孩子换走。 皇贵妃意外早产,宫里的人势必会慌乱,但也不会乱得很久,所以留给梅昭仪的时间非常紧张,容不得任何差错,否则,等皇贵妃身边的人恢复冷静,皇帝也闻讯赶来,有天子坐镇,她再想换孩子,就难于登天了。 由此推断,梅昭仪生子的时间必定在皇贵妃之前。 只早不迟。 许昭仪显然没有想通这点。 否则,她如果换个方向,早早地从梅昭仪的生子时间查,也许结果会别样的不同。 高悦行心里慢慢盘算着所有的可疑之处,道:“您说,三皇子深夜在梅昭仪的旧居——小南阁外游荡,见了疑似鬼魂的人还开口喊娘?这么说,他本人对自己的身世是知情的?” 许昭仪:“他一个孩子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他的?” 高悦行:“他接触过当年的旧人。” 许昭仪:“甚至有可能是他的生父呢?” 皇上和贤妃关着李弗襄,试图钓出当年与梅昭仪通奸的贼子,从根上起就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高悦行一点即通,她对许昭仪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三皇子身边来往的人,我会多加注意,一个可疑的人都不会放过。” 许昭仪摸了摸她的脸蛋:“辛苦你了,孩子,要尽快,我们没有时间了。” 她有些讨好的意思。 许昭仪本身不善心计,她一味地在仇恨和悲伤中沉浸了这么久,陡然出现一个人可以替她分担,她下意识地交托了全部信任,主心骨都歪了。 高悦行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退了出去。 此事最大的破绽,还是要着落在梅昭仪的生子时间上。 想要查清这件事,许昭仪可能帮不上忙,但有一个人至关重要——傅芸。 高悦行加快脚步往回赶,路上经过小南阁时,看到禁卫军扛着各种工具和沙袋往来频繁。高悦行远远地望了一眼那高逾几尺的宫墙,脚下更快了。 回到景门宫。 前院静悄悄的。 李弗逑的屋门外垂下来一条布绳,上头吊着一只死鸟在荡。 乍一看,吓一跳。 他把那只杜鹃幼鸟弄死了,还挂在了房门口。 高悦行眸色深沉,回屋关上门。 傅芸掀帘迎出来:“高小姐,出了件怪事,我给你做的狐毛短袄不见了……” 高悦行现在可没心思和她解释那件消失的狐毛短袄,她脚步不停,直奔内室,傅芸跟在后面,还在纳闷:“你怎么了?” 高悦行站在自己卧房隐蔽的空间内,不说废话,开门见山道:“傅芸,你曾是小南阁里伺候的人,我有事问你,梅昭仪生子那前后几天,小南阁里有没有什么异常?” 傅芸无奈:“怎么又……不是说好了不提么?” 卧房中安静,风从窗纸的缝隙中传进来,伴着又轻又细的呜咽,高悦行震慑道:“皇室血脉存疑,已经引起了朝臣的关注,若是压不住,马上就要乱了!——傅芸,现在是我在问你,再等几天,闹大了,审你的就要换别人了。” 傅芸一下子就慌了:“皇室血脉存疑?什么意思啊?谁要审我?” 宫女们常年呆在深宫,耳目闭塞,她们不知道前朝的事,也不敢随意打听。傅芸性格尤其迟钝温和,别的事儿她不清楚,但有一点她知道。 高悦行的父亲是大理寺卿,专管复核案件、平反冤狱。 至于大理寺内的刑讯手段,更是令寻常人谈之色变的存在。 高小姐这么小的年纪,总不会信口胡来,想必是有依据的吧。 高悦行侧对着傅芸,站在逶地的鹅绒帐前,神情倨傲,压根不像个不晓事的孩子。 她曾受天子加封,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太子妃。 她曾受百官的叩拜,是京城中最尊贵的女子。 长在深宅,嫁入皇室。 容貌、心机、手段,她一样也不缺。 高悦行要查一件事,发了疯也要查到底,查得一清二楚、水落石出。 傅芸喃喃道:“我想想……你让我想想……” 她十余年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这一时半刻又岂会想通。 高悦行出言点拨:“梅昭仪身边可有心腹太医?” 傅芸:“没有,梅昭仪很少召太医看诊,而且,她怀孕之后,甚至连例行的平安脉都免了。” 高悦行点头,笃定道:“那她身边一定有精通医术的人。” 傅芸一点一点回想:“有,确实有,从前小南阁里有个姓陈的姑姑,是在小厨房当差的,她家是在开医馆的,她通医术,大家偶尔有个头疼脑热,都会找她帮忙看看。” 高悦行:“陈姑姑?她现在怎么样了?” 傅芸:“梅娘娘刚去没几天,她就病死了。” 死了。 高悦行头疼地闭上眼。 梅昭仪办事还真是滴水不露啊。 高悦行:“陈姑姑家里还有亲人么?” 傅芸努力回想。 在傅芸的印象里,陈姑姑是个特别老实又敦厚的奴才,她干活从不耍油头,与她交好的朋友也尽是些老实人。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很多细节都淡忘了,但傅芸依稀记得,陈姑姑宫中似乎有个同乡在太医院任职,也姓陈。 当初,正是那位姓陈的大人跑前跑后给陈姑姑办得身后事。 傍晚时分,宫中快下钥的时候,傅芸带着高悦行来到太医院门口徘徊。 高悦行在院子里被一株葫芦架子吸引了注意,她钻到架子底下玩,给傅芸使了个眼色。 傅芸怯怯地看了眼她,硬着头皮,在太医院外拦下了一位大人。 ——“陈太医,留步。” 高悦行站得不远不近刚刚好,他们的谈话顺着风就能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陈太医年老精瘦,不仅头发花白,而且还蓄起了胡须,脸上骨骼轮廓凸现,整个人看起来苍老又刻薄。 陈太医上下打量傅芸:“你是?” 傅芸自报家门:“陈太医想必不认识我,我曾在小南阁伺候过,和陈姑姑互相照拂过一段时间。” 陈太医面色缓和了些,不知是因为小南阁,还是因为陈姑姑。 他问:“傅姑娘找我有何事?可是身体不爽利?” 傅芸瞧一眼高悦行的方向,按照她的指示,勉强笑了笑,说:“那倒不是,是我冒犯了,想向陈太医打听一些旧事。” 陈太医:“旧事?” 傅芸:“我想借阅一下太医院里记载的,梅昭仪娘娘的脉案。” 陈太医脸色刷地遍了,胡子都抖了三抖,很是不悦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傅芸急忙安抚道:“陈太医千万莫要多想,不瞒您说,唉……我也有难处,最近上头主子不知怎么了,几次三番传我问话,翻来覆去问的都是梅娘娘怀胎那段时间的事儿,奇了怪……” 陈太医:“你上头主子是谁?” 傅芸:“我如今在惠太妃的景门宫里伺候,偶尔也帮忙照看一下三皇子。” 陈太医颤抖着嘴唇,静默了很久,开口问:“太妃娘娘过问梅昭仪的旧事了?” ?? 待迎春至惊雷起 ?? null 第16章 腊月初一。 清早就飘起了碎雪花。 今年京城见到的第一场雪非常潦草,雪沫子满地滚,倒是风烈得很,刮在脸上,刀子似的。 禁军副统领丁文甫正顶着猎猎寒风啃饼。 烧饼刚从锅里取出来时还烫手,才走了几步路便冻得梆硬,啃起来牙帮子疼,丁文甫舔着自己的牙,觉得这还不如不吃,于是把半块饼子塞回了怀里。 一个年轻的手下来回禀:“丁副统领,宫墙已经重筑完毕,只剩门了,浇么?” 丁文甫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南阁,重筑的宫墙坚固异常,一点儿也没有偷工减料,里头的人除非拿火炮轰,否则这辈子别想再钻个洞出来了。 丁文甫叹了口气,说:“浇呗。” 他一声令下,所有手下还是行动。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9节 丁文甫走到墙根底下,摸了摸已经半干的外墙:“瞧瞧我们禁军这的活儿,我看也不比那些泥瓦匠们差嘛!” 随侍的手下笑了笑。 丁文甫一蹬地,借力窜上墙头,身手轻盈敏捷。 小南阁一片荒芜,这也是丁文甫第一次看到院中的全貌。 院子的东北角,正在丁文甫蹲的位置上,有一棵柿子树,长得不是很健康,歪了一截脖子,所以显得特别矮。 一个孩子正扒着枝桠,趴在树上。 丁文甫蹲在墙头,正好和他面对面对眼了。 孩子吓了一跳,抱着树干,差点掉下去。 柿子树上有一个圆圆的鸟窝,树上的叶子落干净了,光秃秃的,鸟窝里也空空如也,京城寒冬将至,机灵的小鸟早迁去温暖的地方过冬了。 从前,这一窝小鸟,总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叽叽喳喳。 李弗襄近几天听不见熟悉的鸟叫声,便爬上来看。 它不知道鸟儿跑到哪里去了,没有人告诉他候鸟是要迁徙的。 他只知道鸟儿不见了。 他本能地为小鸟的离开而黯然伤神。 丁文甫看他就像只受惊的小鸟,别说,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可惜了…… 禁军副统领老光棍一条,二十好几还没娶上媳妇,他喜欢小孩,自己不能有,只能看看别人家的解馋。 丁文甫从自己的怀中摸出一个红鸡蛋,他在怀中贴身揣了一早晨,摸着还是温热的。 今天是三皇子的生辰。 宫里给各处都分了些红鸡蛋,丁文甫走在路上被熟识的小宫女硬塞了一个。 红鸡蛋躺在丁文甫的手心里显得精致小巧,煞是好看。 丁文甫向前探着身子,把红鸡蛋递到了小孩面前。 年幼的李弗襄性情极温和,只要不对他表示出攻击性,他都愿意亲近人。 他不怕生地伸出手,把红鸡蛋从丁文甫的手心里拿走。 丁文甫不忍再看了,长叹一声,跳下了宫墙。 封门的工程开始之前,春和宫的宫女披着斗篷,冒雪过来了。 丁文甫拍拍身上的灰,迎上前:“贤娘娘有何吩咐?” 宫女臂弯上挂着一个食盒:“今日宫中大喜,娘娘让我给小南阁也送一份点心。” 丁文甫一低头,望着那食盒:“只是点心么?” 宫女不解:“您说什么?” 皇上赐的毒药不是明旨,贤妃自然不可能到处嚷嚷,宫女心思简单,大概率蒙在鼓里不知情。 丁文甫久在御前行走,皇上的真正意图,他不用动脑子就能猜出来。 他沉默着,侧身给宫女让开一条路,吩咐手下开门。 宫女并不愿意沾上禁地的晦气,只停在门口,把食盒放下就走,甚至连头都不敢台,大门关闭的那一瞬间,她鼓足勇气回望了一眼,从缝隙中,正好见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弯腰抱起那食盒。 云间忽然撒下一丝金光,倾斜着照过小南阁的大门,继而又被云层争前恐后的埋没了。 风雪愈发大了。 丁文甫气沉丹田,高声唱道:“封门——” 与此同时。 景门宫,高悦行一夜没睡,面前一本厚厚的脉案,和太医院当年所有配药的详细记录。 由于年代久远,页脚都泛黄了,但保存得还算完整。 天亮了,她吹熄了灯,傅芸也陪着她熬了一宿,强打精神伺候在侧:“高小姐查出什么了?” 高悦行的手搭在脉案上,她神色不差,显然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从景乐二年初春开始,梅昭仪宫里的人开始频繁在太医院配药,脉案上记载,梅昭仪与春时犯忌,身体不适,气血两虚,于是在太医院调配了一些八珍汤,常年服用。 同年春,小南阁里的陈姑姑,因风湿骨节酸痛,在太医院领了一些药剂泡酒。其中有一味药用量异常大——续断。 再之后,小南阁是不是去零散地领一些药材,高悦行仔细比对之后,又记下来两味混杂在其中的,至关重要的药:砂仁、黄芩。 小南阁这一年来从太医院配的药,单独拿出来看,似乎都没有问题。 但若有心人细查,几味药拆开重组,在八珍汤的基础上做加减,便是大名鼎鼎的保胎药——泰山磐石。 嫁入王府,身为王妃,日子其实很无聊,李弗襄没有很多琐碎需要她去处理,她闲暇总要尝试给自己无聊的生活找点乐子。 因李弗襄身体不好,高悦行时常翻阅医术。 她于岐黄之道,不敢说精通,至少算小有所成。 高悦行对傅芸道:“你派个人去请陈太医,就说——太妃要见他。” 傅芸犹疑,“啊”了一声。 高悦行不容置疑:“去吧。” 傅芸转身到门口喊了个洒扫的小宫女,小宫女扔下鸡毛掸子,一溜烟跑出去了。傅芸焦急地问:“可是太妃并没有召陈太医啊,他一到,见了惠太妃一对峙,我们岂不是露馅了?” 高悦行安抚道:“放心。”她把脉案交到傅芸的手上,道:“惠太妃已经起了,你进去,带上脉案,照我说的做。将来真相大白,拨云见天,皇上必记你一份功劳。” 傅芸傻乎乎的被她忽悠得晕头转向,心里反复念叨着高悦行的吩咐,抱着脉案,到正殿求见惠太妃。 高悦行站在檐下,抬眼瞧着对面东侧殿。 那只杜鹃鸟还挂在门前,快要风干了。 东侧殿今天很热闹,天不亮,就有人捧着贺礼往里头送,皇上身边的内侍也来过了,被门口的死鸟吓了一跳,想要摘下来丢了,三皇子本人却不肯。 高悦行之前不知道他为何早夭,现在却隐约猜到了。 她现在在想一件事情。 如果她没有来,没有做这些手脚,李弗襄是否真的会被那糊涂皇帝误杀。 她现在正在的走的路,和她所忘记的那三年是否相同。 她正怅然。 对面的东侧殿门忽然开了。 穿戴繁复的三皇子从门内踏出来。 高悦行眯了眯眼。 她曾疑惑三皇子为何早夭。 现在知道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三皇子的死,可能还要多仰仗她的推手。 李弗逑看了看地上灰白的雪沫子,又看了看对面站着的高悦行,说:“天气真糟糕。” 高悦行平静地和他聊道:“冬天到了。” 李弗逑:“可是我想见见太阳。” 高悦行抬头瞥了一眼天上黑压压的云:“估计今天是不会放晴了。” 李弗逑:“那什么时候会又太阳。” 高悦行心想我怎么知道,口中却敷衍道:“可能明天吧。” 李弗逑隔着院子里依旧苍翠的冬青,问:“我还有明天吗?” 高悦行心头大震。 李弗逑瞧她的反应有趣,咧嘴一笑:“我看到你屋里的灯亮了一夜。” 这么说来,他也一夜没睡。 他从廊中跳下来,站在有光的地方,高悦行发现他的脸色异常青白。 只听他嘟囔道:“我就知道,你是来克我的。” 这是他第三次说这话。 前两次,高悦行听在耳朵里根本没当回事,此时才开始细细品味。 李弗逑的内心到底有多敏感,只有他自己知道。 高悦行一进宫,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好似另有所指,狠狠戳在他心里见不得人的伤疤上。 他能感觉到,她很危险。 她进宫,就是冲着要他命来的。 李弗逑说:“你真凉薄。” 高悦行点头:“你说得对。” 她要保李弗襄,势必要杀李弗逑,她心里一早就知道,可她还是半点犹豫都没有。 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哪怕她一直都明白稚子无辜的道理。 高悦行也难得坦言一次:“我其实很不喜欢自己的性格,自私,凉薄,还坏,我似乎从记事起就是这副德行,改不了,或许天生的坏。我伪装出来的所有善良、温婉和谦和,让我自己都觉得恶心。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好人?” 是的,她上辈子就是这种性格。 从小就显得尤为不同。 她也想像姐姐那样发自内心的温柔善良,宽和大方,但是她做不到,一度很痛苦,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不肯见人。 日复一日的自我厌弃与痛苦中,高悦行逐渐变得习惯。 她默默模仿着姐姐的言行举止,直到长大及笄。 出嫁前,母亲一如既往地疼爱她,却总是欲言又止地对着她叹气。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20节 出嫁后,襄王疼她宠她,给她尊荣,许她富贵,却总是在黑夜中吻她的眼睛让她不要难过。 她好似瞒过了所有人。 又好似早已把伤口血淋淋的剖开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指摘。 第17章 高悦行最终对他说:“我不是好人,你大可以恨我。” 傅芸进去将近一刻钟了。 高悦行数着时间,在外面等她。 太医院的配药,不是想拿多少就有多少的。 而且梅昭仪生前不受宠,在宫中其实做不到只手遮天,想要什么药材和东西,都要按规矩和章程走。 太医院一次能给出的配药,最多只有半个月。 梅昭仪东拼西凑的保胎药,其实在冬至之前就停了。 那么推算三皇子真实出生时间,大约要早半个月左右。 小宫女带着陈太医匆匆来了。 比预想中要早。 陈太医身穿官服,低着头,站在门口,等通传。 高悦行赶紧迈出宫门,拦了一道,把小宫女打发出去找东西了。 陈太医左瞄右瞥,不见傅芸的身影,面上疑惑。 高悦行收拾自己的心情,说:“陈大人,你是在找傅姐姐吗?” 陈太医知她身份,于是对她很是客气,弯身道:“我是在找她,你知道她去哪里了?” 高悦行一指正殿,道:“惠太妃一早就穿傅姐姐进去问话啦,现在还没出来。” 陈太医官袍下的腿肚子开始抖。 高悦行不说话了,他就开始想方设法哄着她说。 他摸了摸身上,似是想找点哄孩子的玩意儿,可惜摸了个空,只好放轻声音,拐弯打听道:“高姑娘在景门宫住着可习惯,太妃娘娘最近身体可康健?” 高悦行倚着门,不紧不慢地和他聊:“太妃娘娘身体好着呢,就是心情不太好,最近不大见笑容了,总绷着一张脸。” 陈太医好琢磨。 高悦行每说一句话,他都要细品味其中的意思。 太妃心情不好? 不见笑容? 高悦行漫不经心:“以前啊,三殿下还能哄得太妃娘娘有个笑脸,现在也不行了,不知为何,太妃近来好似也不大爱见三殿下……” 陈太医:“……” 高悦行留足了让他瞎琢磨的时间,便见陈太医抬袖摸了摸额上的汗珠。 天儿可冷着呢,她披着轻裘都觉得遍身发寒,陈太医穿着单薄的官服,竟然还能滴下汗水。 陈太医吞咽了一下,问:“昨儿的脉案,太妃看了?” 昨天借阅脉案的时候,傅芸借口要将脉案呈给太妃看。 不算说谎。 只不过,是高悦行先看了一遍,今早才递进去给太妃过目。 脉案那事儿,是不是太妃吩咐的已不重要了。 高悦行说:“当然看了啊,昨晚傅芸姐姐忙了一夜,都没睡觉,说是药有问题……哎,陈大人,您怎么啦?!” 陈太医扶着门,作势要跪倒,又堪堪站住。 高悦行不知他是不是知情人,也不知他到底参与了多少。 此举毕竟冒了大险。 高悦行觉得,有必要先提点一下他。 陈太医念叨着:“没事,没事……” 高悦行吃力地扶着他,接上他的话茬:“没事,没事,傅姐姐也说没事,她特意嘱咐我在外面等着,转达您几句话。” 陈太医:“快说。” 高悦行缓缓说道:“她说——事情过去得久了,已是陈年旧案,且大家都是被蒙在鼓里的人,能查到些蛛丝马迹不容易,此事到底多仰仗陈太医的细心。” 陈太医慢慢缓了口气,觉得自己仿佛活过来了。 高悦行:“她还说……” 陈太医追问:“还说什么?” 高悦行:“傅芸姐姐说最近哄着太妃不少好话,陈太医见机行事,别说漏嘴就好了。” 巧得很。 傅芸刚嘱咐完这几句,惠太妃正殿的门开了,女官站在门口,高声道:“太妃有令,传陈太医立刻进宫——” 不料,陈太医就在门口。 女官尾音抖了一下,陈太医并未察觉,提着袍摆便上前。 高悦行在院中晾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放心,便仗着自己个头小,悄声无息地靠近,找了个不易发现的位置,蹲着听墙角。 惠太妃手边放着脉案,不等陈太医叩拜行李,便面色凝重,开口问道:“傅芸告诉我,你近来翻看以前的脉案,发现已故梅昭仪的真实产子时间存疑?” 陈太医一怔。 高悦行绞紧了手指。 别露馅,千万别露馅…… 陈太医临阵不慌,望向侯在一边的傅芸。 见傅芸冲他轻轻点头,便斟酌着言语道:“确实,臣意外发现了一些不妥,兹事体大,不敢耽搁,所以立即托傅芸向娘娘回禀。” 惠太妃问:“你为何不直接禀明陛下?” 陈太医叩首陈情:“回太妃,此事骇人听闻,臣实在不敢独自拿主意!” 听到这,高悦行心里已松了口气。 陈太医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该如何保自己的命。 眼下,只要太妃不追究细节,真真假假便不难含混过去。 显然,太妃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死磕那些细枝末节,皇室血脉才是第一要紧。 “事情大概我已经听傅芸说了,如果梅昭仪的生产时间有疑,那么,那天晚上,皇上亲眼所见的新生婴儿,是怎么回事?” 当天晚上宫中降生的孩子不止一个,惠太妃心里清楚,她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 惠太妃不敢想。 所以需要有人敢说。 陈太医算是有备而来:“梅昭仪所生的孩子,臣未见过,所以不敢往下断言。但是郑皇贵妃生产时,所有太医均待命宫内,三殿下刚从襁褓中抱出来时,臣见了一眼……” 陈太医顿了一瞬。 惠太妃怒拍桌子:“说。” 陈太医果断将话说得明白:“照理说,郑皇贵妃怀胎九月而生,生下的孩子应是早产儿,可臣见三殿下的第一眼,分明是个足月儿啊!” 陈太医高声回禀之后,室内久久一片安静。 惠太妃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声音都有些失真:“你们、你们当时怎么不说?!” 陈太医叹气:“太妃明察,此事不是秘密,太医院不敢隐瞒,甚至连皇上都是知情的……只是,谁也没想到,谁又敢想呢!?” 惠太妃喃喃道:“是啊,谁又敢想呢,三殿下是皇上亲眼看着从郑云钩产房里抱出来的……” 听到正殿里乱了起来。 高悦行从容自若地离开窗下,回到自己的西侧殿。 刚掩上门,便听见惠太妃传撵,带着人去求见皇上了。 高悦行捂着胸口,缓缓吐了口气,随即又被另一事困惑了。 刚才听惠太妃说了一句——“三殿下是皇上亲眼看着从郑云钩产房里抱出来的……” 到了皇帝眼皮子底下,换子便不可能了。 那么问题无疑出在产房里。 皇贵妃的产房除了接生婆,就是随身伺候的人,太医都不便入内。 果然,皇贵妃身边虎狼环伺,危险的种子早就埋下了。 高悦行在自己的房间里静静等着结果。 到现在为止,依然没有铁板一样的证据,能证明梅昭仪确实犯了欺君的滔天大罪。 但高悦行不需要更确切的证据,她只需要勾起皇上的疑心。 剩下的,便不需要她操心。 皇上想要什么证据,他自然有的是办法去查。 许昭仪托她从三殿下身边往来密切的人下手,她没有理会,反而把目光投向了十年前的破绽。 因为人是活的,证据是死的。 从活人身上下手变数太多,还不如去查一查从前的脉案,破绽就摆在那里,任君翻阅。 惠太妃带人到乾清宫扑了个空,得知皇帝下朝后便去了贤妃那,匆匆转身奔向春和宫。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21节 高悦行在半刻钟后,等来了皇上身边的内侍,还有禁卫。 他们粗鲁地闯进门,取了三皇子的几滴血带走。 滴血认亲。 血脉不能相融。 皇上砸了碗,眼睛弥漫上血色。 贤妃守在旁侧,扑通一跪,长叩不起。 皇上目光迟钝地转动,望向贤妃,动了动唇:“点心。” 贤妃一时未能听清。 皇帝加重声音重复了一遍:“点心,点心已经……” 贤妃明了了,她快要哭出来了:“点心清早便送去了,臣妾唯恐药量不够,徒增那孩子的痛苦,所以特意、特意……” 话没能说完,明黄色的衣摆已经飘出了门。 皇帝在宫中失态了。 沿途所有的宫人皆长跪不起。 小南阁刚刚完工,从里到外,封得结结实实。 皇帝一声下令:“拆!” 所有禁军同一时刻,全部接到调令,去拆墙。 皇帝固执地站在危墙之下,心里适时浮现出四个字——孤家寡人。 他想起小时候,柳太傅授课时,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人啊,有时候,越怕失去什么,越容易失去什么。” 他忽然很怕。 怕藏在心里珍视了半辈子,到最后,真落个一无所有的结局。 刚筑好的宫墙在禁军的暴力打砸下,轰然倒塌。 皇帝闭上了眼睛。 禁卫没有皇帝的命令,无人敢擅自行动。 可皇帝如一尊雕塑般,站在那儿,既不说话,也不行动。 此时人群中的丁文甫忍不住了,他大步走上前,弯身穿过墙上的缺口,到了小南阁里面。 皇上终于有了反应,紧紧地盯着里面。 丁文甫在院中环视一周,没有见到人,柿子树上仍旧光秃秃的,只有一个鸟窝,他暴力踹开所有的门,按照以往的行事风格,挨个屋子搜查。 都是空的。 丁文甫的心反倒放下来了,见不到人,反倒是好事,如果人已死,不会这么难找。丁文甫隔着院子扯嗓喊道:“禀陛下,没找到人!” 皇帝的眼睛终于活泛了,挥开搀扶,踩着碎石废墟,踏进了小南阁,望着满目的荒痍,下旨找人。 丁文甫从东侧殿的床底下提出早晨那个食盒,掀开看了一眼,道:“陛下放下,点心没动。” 皇帝点了点头。 可时间拖得越来越长,小南阁都快翻个遍了,人却始终没有找到。 在场人的心又沉了下去。 一起一落的,实在折磨。 有侍卫已经开始用刀试探地砖了,总不能小南阁下面还藏着一个密室吧。 可地面上没有,只能考虑地下了。 地下? 丁文甫的目光落在了院里的那口井上。 井下还没查呢。 他扶着刀,一步一步地靠近,然后蹬上石阶,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才探头向下望。 …… 也多亏事先做足了准备。 水下浸着一个人。 李弗襄面朝上,扒着井中垂下来的绳子,一双眼睛从水下平静地望着他。 作者有话说: 李弗襄os:叮叮当当装修起来没完没了,烦不烦哪! 第18章 丁文甫没有看懂他目光中深藏的情绪。 他翻身跳下井,手里抓着井绳。 李弗襄不想被他抓住,一蜷身体就往水下沉,丁文甫眼疾手快,一把扎进水里薅住了他的衣服,拎小鸡似的把人弄进怀里。 丁文甫双膝浸没在井水里,咬紧牙关,斯哈一声。 太冷了。 入冬之后井下的水简直像浸了冰渣,一个劲儿往骨头缝里扎,他年轻力壮的身体都受不住,那么孱弱的一个小孩子是怎么忍得了的? 丁文甫把李弗襄抱在怀里,攀着井壁,一跃而出。 “皇上,找到了。”丁文甫抖了一身水,把李弗襄小心翼翼放在地上,说:“他躲在井下,可能是动静太大,吓着了。” 李弗襄浑身湿漉漉的,脚刚沾地,立刻有温暖的衣物贴了上来,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有很多双手在帮他整理衣物,梳理头发。 皇上觉得那些人挡在眼前太闹了,他想看清楚那孩子的容貌都不能,于是大手一挥,将所有人遣退。 李弗襄轻轻歪着头,打量面前这位九五至尊。 同样的,皇上的目光也在他身上逡巡。 如许昭仪所说,儿子俏似母,李弗襄的一双眉眼与他的母亲太像了。 皇上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捧住孩子的脸,他目光变得悠远,他想起了沙漠中夜色降临时,从远方地平线上升起的一轮弯月。 沙漠变成了银河,一片雾气弥散,孤高,寂寥,疏离,正如初见时郑云钩骑在马上漫不经心瞥来的一眼。 十年了…… 他若是肯屈尊来见这孩子一眼,只要一眼,必不至于让他和云钩的亲骨肉受此磋磨。 皇上脱了自己的氅衣,把孩子兜头一裹,抱在怀里回了乾清宫。 禁卫最有眼色,皇上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收拾了小南阁里李弗襄的东西,打包送到了皇帝跟前,杂七杂八一箩筐,甚至包括床榻下的那一方银丝碳。 皇上的目光扫过那一堆东西,里头的一件白狐毛短袄格外扎眼。那明显是照着女儿家款式做的,银打的海棠花绕在领口,垂下红色的米珠流苏。 皇上看那条狐狸毛,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 丁文甫粗鲁地把那件狐狸毛抓在手心里翻看:“臣记得皇上今年秋猎刚好打了一条母狐狸,箭簇穿过狐狸的眼珠,一点儿都没伤着皮毛……陛下后来把它赏给谁了?” 皇上召见高悦行。 丁文甫亲自到景门宫来领人,刚踏进宫门,便见李弗逑坐在院子里,仰头望着自己屋门口挂着的鸟。 而高悦行就坐在西侧殿的廊下,手中捧着一个小铜炉,腿上搭着一条薄毯,让傅芸念书给她听。 丁文甫莫名直觉这场景有些诡异,他的目光在李弗逑身上停留了片刻,依礼参拜,却未得到回应。李弗逑呆呆的僵坐着,也不知听见没有。 高悦行让傅芸退下,不等他传旨,便站起身简单打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仿佛早就猜到他的来意。 这小姑娘一看就是不好哄的那一挂,所以丁文甫并不多言,只沉默地带着人走。 在面见圣上之前,高悦行刻意把藏在衣服里贴身带着的挂坠小狐狸拎了出来,此物当初为李弗襄所赠,她让它垂在最显眼的胸前。 皇帝手中抓着她那件白狐毛的短袄。 高悦行叩拜时,余光看到了李弗襄。 终于又见到他了。 李弗襄身穿月白色的寝衣,坐在椅子里,身边簇拥着年轻貌美的宫女,正在喂他吃一碗不知什么羹汤。 李弗襄神色很疏冷,喂到嘴边就吃,看不出喜不喜欢,合不合口味。 圣上面前,高悦行还有闲心感慨,他通身的贵气简直就是天生的,哪怕被揉烂了命运,踩进了泥里,也依然不觉狼狈。 李弗襄见到她来,眼睛里忽然亮起了神采,味到嘴边的羹汤也不吃了,他从椅子上滑下来,直奔高悦行而来。 皇上在看着。 宫女内侍愕然。 李弗襄根本不懂规矩为何物,言行皆顺从自己的心意。 他看到高悦行便开心,站到她面前,比划道:“娘子。” 迎着皇帝探究的目光,高悦行硬是一时没敢回应。 李弗襄看了她一会儿,露出疑惑的表情,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间不理他了。 于是,他当着众人的面,做了个更为惊世骇俗的举动。 他把自己的脸贴近高悦行,在她的面颊上轻轻蹭了蹭。 那是一个近乎于讨好的意思。 高悦行没办法推开他。 她做不到,也不忍心。 高悦行闭了闭眼,用力抱住了他。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22节 皇上故意咳嗽了一声。 李弗襄满心满眼只有高悦行,并没有理睬,他各种比划,所表达的乱七八糟的意思,可以简而概括为一句话——“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高悦行碰了碰他的小手指,很是亲昵的表示了同样的情绪。 皇上坐不住了,终于放下自己的矜持,主动向高悦行请教:“他在说什么?” 原来皇上看不懂哑语。 高悦行眨了眨眼,脸上挂出一副懵懂的表情,违心道:“臣女也不知道。”见皇上有些失望,于是顿了顿,补充一句:“但是他很高兴。” “高兴。” 皇上念在嘴里,反复琢磨这两个字,他招手让高悦行上前。 高悦行不怕他,提着裙裳,一步步走向高位,铜制的小狐狸吊坠在颈上一荡一荡,等到她走到近前,皇上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 他看到了。 正如高悦行所算计。 皇帝眼里明灭不定,更有一抹堪称痛苦的神色沉了下去。 痛苦也没能打消皇帝的疑心,他眼中盯着那挂坠,口中却问道:“小丫头,你进宫才不过月余,和他的交情倒是很深?” 高悦行目光澄明,坦荡荡地回答道:“臣女与他,一见如故罢了。” 皇上不再追问什么。 他伸手,把那枚朴素,甚至可以说有些廉价的狐狸吊坠从高悦行颈上取了下来。 高悦行还没什么反应,李弗襄先不乐意了。 他当即便伸手,想要拿回来。 皇上握拳攥紧,一个拳头能顶他的两个大,李弗襄顿时没辙。皇上低头看着他毛茸茸的发顶,沉默中处处透着耐心和温和,直到李弗襄急了,张嘴用力咬下去,皇上手一抖,也没有显出任何恼怒的情绪。 他的犬齿并没有咬破皇上的皮肉,想必还是留了分寸。 即使这样,皇上依然不肯松开拳头,还他吊坠。 皇上无视这点痛,单手一把环住李弗襄的身体,凌空将小崽子拎到了自己腿上,让他坐稳。 ——“朕与你亲娘,初遇在西境边陲的大漠,情动在贫瘠的沙城襄州。朕一穷二白的行至西境,花了身上仅剩的二钱银子,从摊铺上买了这么个粗糙的小玩意,其实这已经是朕当时最能拿出的手的礼物。” 皇上松了松指缝。 憨态可掬的小狐狸从他的掌心漏下来。 皇上怅然道:“你亲娘过世后,朕找了它很久,原来它是陪在了你身边。”他将小狐狸吊坠珍重地重新挂在李弗襄身上,亲吻了一下他的发顶,深深地呼了口气:“对不起,我的孩子。” 李弗襄似乎感受到了皇上心中的恸楚,他安静了一会儿,坐在皇上怀里,任他摆布,毫不抵抗。 高悦行很有眼色,早就退到了边上。 日落前,惠太妃带人来了。 今日宫中发生了大变故,贤妃都不敢轻易在皇帝面前晃悠。 也只有惠太妃不怵皇威,她带着太医,端了一碗清水,呈至皇帝的面前,忠言劝道:“事关皇家血脉,不是儿戏,还是谨慎些好,陛下想解诸臣的疑心,不能单靠一双与皇贵妃相似的眉眼。” 皇帝捡起托盘上的银针,刺破了自己的手指,一滴血落进清水里,他用帕子擦净了针尖,再握住李弗襄的小手,浅扎了一下。 惠太妃垂着目光,面色凝重。 直到两滴血在清水中化开,然后碰撞到一起。 惠太妃喟叹,大喜:“父子情深,血浓于水,恭喜皇帝了。” 皇上面上没什么笑容,一摆手,宫人端着托盘退下了。 帝王无家事。 家事即是国事。 尽管消息封锁,宫中人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到外面乱说一气。 可第二日散朝后,前来书房求见的大臣们简直能排队到宫门外。 皇帝只见了一个人。 郑千业。 郑大将军进门时,脸色很是难看,他花白的头发潦草的束在发冠里,还不修边幅地漏出几缕,显得颇为不羁。 郑千叶不是委婉的人,他叩见皇上,行过官礼之后,开门见山,张口就问:“我听说陛下在小南阁囚禁了十年之久的那个孩子,身份另有隐情?” 皇帝面对自己的老丈人,羞于解释,只说了一句:“朕对不住云钩。” 郑千业眼里很快漫上血丝,声音都差点稳不住:“老臣年近四十的时候,才如愿以偿得了那么个一个宝贝女儿,一辈子如珠似玉地捧在手心里,谁料到最终白发人送黑发人……陛下,您要知道,我女儿拼死留下的一条血脉,不仅仅是给你李家江山留的。” 第19章 “朕知道。” “老臣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朕知道。” “陛下什么都知道,那您知不知道,我女儿当初根本不愿嫁进宫里?” 郑千业其实鲜少翻旧账,尤其是在皇帝面前,往事不可追也,已经发生的事,再悔再怨都扭转不了结局,他这些年几乎倾尽全力教导李弗逑,可总也想不明白,他的亲外孙,为什么会生出那样的劣根性。 郑千业问:“我女儿其实是冤死的吧?” 皇上说:“是朕无能,此事必会彻查。” 郑千业丝毫不给面子:“当年又不是没查过?查出什么了?” 只查出一个顶缸的许昭仪,线索还断了个彻底。 郑千业压下心里翻搅的痛苦,他大清早把皇帝堵在书房里并不是为了翻旧账,他尽量心平气和道:“罢了,陛下请让我见见那孩子吧。” 恰在此时,皇帝身边的内侍神色急切进门,在皇上身旁悄声耳语了几句。 皇帝当场打翻了手边一个杯子。 李弗襄病了。 负责照顾他饮食起居的宫女贵地回禀:“小殿下病起的突然,陛下去上朝前还好好的,只过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发咳喘,浑身滚烫。” 太医乌泱一群静候在内。 皇帝大步走进寝宫,人还未到床前,低怯的咳声传出来,伴着急促的喘息,听着就让人觉得揪心,李弗襄小脸苍白,难掩痛苦,人介于清醒和昏迷之前,怎么唤都没有回应。 皇帝:“太医!” 太医说:“从脉上看,小殿下素体虚弱,喘证或许是从胎里带出来的,又加上最近入冬后气候转冷,寒气侵肺也有可能……” 皇上问:“怎么治?” 太医说:“风寒好治,臣开几贴药,静养几天便可大好了,只是这喘证,缠绵难愈,急不得一时。” 郑千业一直没说话,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静静打量这孩子。 太医们商量药方的间隙。 郑千业说:“云钩幼年也有喘疾,可能是随了他娘,我驻守西境时遍寻天下名医,终于在江湖上打听到了一位高人,我将云钩送到他的药谷里治了两年,才接回来,神医说此病无法根治,但经过药谷的调养后,云钩的喘证真的再也没犯过。” 皇帝:“药谷里的神医?” 郑千业点头:“是。” 皇帝:“朕派人走一趟。” 郑千业:“药谷毕竟是个江湖帮派,朝堂与江湖一向泾渭分明,恐怕不太好交涉,还是让我儿去吧,有几分旧交情在,好说话。” 乾清宫一大早折腾得人仰马翻,待到药灌下去,李弗襄的病有所缓和,皇上终于腾出时间收拾乱摊子。 高悦行暗中搅乱了池水,把此事最大的功劳算在了陈太医的头上。 皇上给的赏赐不含糊,陈太医提拔为太医院医正,银钱流水似的抬进了他的府中,陈太医十分受用,将银钱分了一大半送到了傅芸面前。 傅芸望着银钱发愁,急道:“高小姐,这可怎么办哪?” 高悦行坦然道:“给你自然有给你的道理,你收着呗。” 傅芸:“可是,可是我受之有愧,无功不受禄,我稀里糊涂的,根本什么也没做呀。” 这人实诚得要命,是个死心眼,高悦行知道和她一时是说不通的,于是宽慰了几句,便跑到院子里去了。 生辰过后的第二天,李弗逑门口还堆着许多原封不动的贺礼。 高悦行很想知道皇上会怎么处置李弗逑,但等了一天都没有动静,皇上好似把这个人忘了一般,没有任何旨意传下来。 高悦行摸到了些门道。 皇上就是这么个人,不喜欢谁就不搭理,把人晾在那儿权当不存在。 可是,显然这件事已经远远超出了不喜欢的层面,前朝内宫所有眼睛都盯着,血淋淋的伤口和丑闻都摆在了台面上,皇帝必须得处置。 李弗逑吊在门上的杜鹃幼鸟彻底风干了。 高悦行盯着那扇门看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门内传来了一声尖叫。 ——“快来人!三殿下自缢啦!!” 高悦行心里咣一声,又什么东西砸了下来。 若是换做往常,皇帝的心头肉出了闪失,底下伺候的奴才们不用招呼便会蜂拥而至。 可此时,东侧殿的姑姑哭喊的声音一层层回荡在小院里,过了许久,才有零星几个奴才出来看热闹,而且他们还都袖手站在了门前,没有任何急切帮忙的意思。 高悦行看到惠太妃屋里的人站在廊下,严肃的看了一会儿,又扭头回屋了,之后再也不见动静。 李弗逑身边贴身伺候的姑姑独自把人救下来,委跪在地上,抱着他大哭。 无人去禀报皇上。 也无人去请太医。 李弗逑眼睛半眯着,眼前花白一片,很久很久才恢复了正常的视觉。他谋划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从把那只杜鹃幼鸟吊在门上开始,他就在谋划自己死亡。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23节 听说梅昭仪当年也是自缢而死。 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了一双精致的绣鞋,和彩绣裙下垂坠的红色流苏。 高悦行踏进了东侧殿的门,说:“太医在路上了。” 李弗逑呛咳了两声,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你救我干什么?” 高悦行心里一片荒芜。 她不是救他,而是留着他有用。 旧案尘封了十年之久,当年的线索早就埋进了时间中,如果说还可能有新的进展,那必然是藏在李弗逑的身边。 所以他还不能死。 李弗逑身边的姑姑重重叩头:“多谢高小姐,您就是女菩萨……” 丁文甫到景门宫时,正好赶上这出闹剧的尾声。 许多眼睛暗中盯了过来,就连惠太妃也以为丁文甫是来传陛下旨意的。 可丁文甫只是行了个礼,迎着众人期盼的目光,告知惠太妃,皇帝要将高悦行接走。 理由是李弗襄喜欢她。 她要去乾清殿陪李弗襄了。 高悦行只是不舍地看了傅芸一眼,惠太妃立刻大度割爱,允许高悦行把人带走。 傅芸帮高悦行简单收拾了一些随身的东西,便跟着丁文甫离开了。 高悦行正式搬进了乾清宫,一直飘在半空的心总算有了着落。 乾清宫是皇帝的起居之地,在那儿养孩子不合规矩,更何况他还一下放两个。 但是皇帝已不放心把李弗襄交给任何人了。 现在压在他心头,让他心烦的是另一件事。 李弗襄出生是,是按照孽种的身份对待的,并未载入皇室的玉牒。 这下可麻烦了。 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玉牒不可轻易修正,有冒宗、乱宗之嫌,像李弗襄这样的情形,想再补上是不可能的了,可若是不能载入玉牒,李弗襄终其此生,只能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子,一个见不得光的存在。 皇帝还没说什么,宗亲们一个个眼都瞪大了,原本安分呆在封地的几个皇叔,连夜上书请求回京恭请圣安,实则就为防着皇帝胡来。 李弗襄的风寒好了一些,热退下去了。 皇上发现这孩子十岁了仍不会说话,想逗他学几句,可他始终紧闭着嘴巴,并不买账。 当年安排在李弗襄身边的是个哑仆,是以李弗襄养了这么多年,不会说话也正常。 可皇上想让他堂堂正正的活下阳光下,一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于是,皇上亲自出宫,登门造访了柳太傅。 湖心亭中一层薄雪,炉上煮着茶。 柳太傅动手为皇上添上茶,道:“陛下何不心平静气。” 皇上闭着眼:“朕不精茶道,浪费了太傅的好茶。” 柳太傅说:“品茶本不分高低贵贱,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好茶,十个钱便能买回一两的陈茶罢了。” 皇上端起茶,一饮而尽:“今年新上贡的雨前龙井,朕回头让人送到老师府上。” 柳太傅并不推辞,坦然道:“那臣先谢恩了。” 皇上终于切进正题:“朕的来意,太傅应早就猜到了吧。” 柳太傅微微一笑:“您上次御驾亲临,是为了三殿下……陛下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如何不令人动容。” 皇上怅然:“……什么爱子之心,我这个父亲当得,简直糊涂至极。” 十年前,边境还冲突不断,西南饥荒连年,当今皇帝登基后,重农治荒,远徙西境,不过几年功夫,四海升平,八方宁靖,皇上在国事上无愧天下百姓,可家事上却搞成了一团糟。 当然,朝中重臣也并不关心皇帝的后宫有多乱,反正皇上不曾纳过什么高门贵女,再乱也乱不到他们身上。 他们关心的,是国本的稳固,是储君。 柳太傅:“陛下正当盛年,可宫中已经十年无所出了,臣斗胆,想问问陛下,于子嗣上有何打算?” 皇上最烦把国事和家事往一块搅合,于是只淡淡答道:“随心而已。” 柳太傅:“那么事关将来立储,陛下又有何打算?” 皇上:“择贤而立,历来如此,太傅不必试探了,请放心,朕再荒唐也不会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柳太傅长吁了口气:“可陛下要知道,那孩子今年十岁,既不会开口说话,也已错过了最好的启蒙年纪,听说身体还不好,陛下在他身上花再多的心思,只怕到最后也是徒然。” 不能成为一国栋梁,就只是个废柴。 可以预想的将来,错过了的十年的好年华,这孩子已经养废了。 皇上心里都清楚,太傅是在提点他认清事实。 他吞下喉中抑不住的哽咽:“朕从今以后只想做一个寻常父亲,无论成才与否,他都是朕的孩子,朕只盼他一世平安喜乐就好。” 作者有话说: 以后固定更新时间在晚上九点吧,小可爱们不用再熬夜等啦。 明天不更新,因为v前要压一下字数了,见谅!本章所有评论都有红包掉落,爱你们! 第20章 服了药之后,李弗襄渐渐安稳了,身上的热度也退下来,可能是感觉到饿,他迷迷糊糊地翻身爬起来,眼睛还未完全睁开,便伸手抓向床头的点心盘子。 红木的漆盘分成十八样格子,十八种不同的精致小点和糖果永远是当天最新鲜的。 李弗襄随手一抓就往嘴里塞,沾了一手甜腻的点心渣子,而后,他便感到一只柔软的小手勾起他,高悦行用自己的帕子,把他的手仔仔细细擦干净。 李弗襄不吃点心了,定定地望着她。 高悦行姣好的面容就像花房中精心培育的白牡丹,既漂亮又干净。太过美好的东西,总是在令人心生喜爱的同时,又不免自惭形愧。 但李弗襄一派赤诚天真,并不知“自惭形愧”是何东西,美好的事物摆在眼前,他想摸,便伸手,抓了一手如瀑的青丝。 高悦行头发养得极好,散在掌心里,凉润丝滑。 宫女们各自静悄悄地侍立在侧,寝殿的一角中,丁文甫扶着腰间的佩刀,望着在那旁若无人厮磨的两个孩子,叹了口气。 高悦行是李弗襄真正意义上接触到的第一个同龄人,也是唯一一个。李弗襄不懂事喜欢缠人,高悦行年纪太小便也纵着他胡来。 礼记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 李弗襄如今十岁,仍不通人伦,不晓人情。 丁文甫忍不住想得远了——这个孩子,将来到底该何去何从呢? 皇上回宫,见李弗襄精神不错,心情也跟着好起来,让人给他穿好衣服,说要带人出去走走。 丁文甫瞬间敏感:“出宫?” 皇上笑着看他一眼:“别声张。” 丁文甫差点要疯,皇上微服出宫,这能不声张吗,万一出了什么闪失,他怎么担待得起? 宫女把李弗襄抱到地毯上,伺候他穿衣,腰间的系带刚系好,李弗襄不知在想什么,伸手轻轻一勾,便又全部散开了。 宫女沉默着再系好。 李弗襄沉默着再勾开。 皇上一身常服都换好了,从屏后转出来,李弗襄的衣服却越穿越糟。 只有高悦行注意到,宫女给李弗襄腰间系带打的是个琵琶结。 上一世,李弗襄就很不喜欢琵琶结,只要让他见到,非拆散了不可。高悦行没想到,他那奇奇怪怪的小习惯竟然是从小传承到大的。 琵琶结有那么可恨吗? 高悦行看不下去了,拍了拍宫女的裙子,让其退开。她拉过李弗襄,双手灵巧地打了个团锦结,打理平整,端详了几眼,又觉得缺点什么,于是拆了自己荷包上的一粒南珠,挂在上头。 这一切尽收皇上的眼底。 两个孩子相处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种堪称熟稔的感觉,令旁观者瞧着,非常——赏心悦目。 夜幕之前,一辆马车驶出了宫门。 皇上出宫身边不可能不带人,丁文甫是明面上的,暗中,禁军城防已悄悄戒严。 天气最近接连转冷,李弗襄刚染了风寒,皇上坚持带他出宫一趟,不为别的,只想让他见一见京城中的灯会,从腊月初一开始,不停歇的三夜盛宴。 他应该见一见,那本就是属于他的。 高悦行曾经见过很多次冬月灯会。 但这次不一样。 这是她第一次以孩童的身份来。 李弗襄扒着窗棂往外看。 人一多,车就慢了下来,沿河走走停停。摊铺上一个卖糖人的老婆婆隔着窗,给车里的两个孩子递了一个糖人,皇上挥手抛下了一块银锭。 糖人精致,高悦行拿在手里惊叹不已,舍不得下口。 李弗襄才没那么细腻的心思,他手里拿的糖人是个娇憨可爱的女娃娃,他一口下去,直接咬掉糖人半个头。 高悦行惊悚地看着他。 李弗襄与她对视了一会儿,仿佛领悟到什么,爱惜地把咬过一口的糖人递到了她嘴边。 高悦行忽然冒出一个无比渴望的念头——好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呀。 高悦行凑在他的耳边,轻轻念道:“你真的不会说话吗?” 李弗襄觉得痒,缩了缩脖子,懵懂地看着她,目光不似作伪,高悦行失望了一瞬,眼里难掩溢出的伤感,李弗襄目光莫名一顿,默默看了她好久。 暮色低垂。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24节 流光溢彩的花灯映着河上的烟波,极尽繁华,像把天上的繁华打碎了洒进人间似的。 他们缩在小小马车的那一方天地里,对视不过一须臾,高悦行却敏锐地抓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情绪。 皇上把李弗襄抱在怀里,下了车。 丁文甫紧接着把她也托了起来,让她骑坐在肩膀上。 高悦行坐得高高的,抬头往云阙望去。 她记得十六岁那年,圣旨到,她和襄王的婚事定下之后,宫里就派了车,将她又接回京城。回京的那天,正好也是腊月初一,她披着暮色进了城门,命护送的人停下车,她独自一人,走在这璀璨流转的盛宴中,遇见了李弗襄。 他穿得很寡淡,一身玄色的袍子,像泼了墨一般,黑夜中本不显眼,可是让万千花灯一照,又那么理所应当的吸引了她的目光。 高悦行居然还能清晰地回想起自己当时的慌乱,她口不择言地把心里话问了出来:“赐婚的圣旨,是陛下的意思,还是殿下您的意思?” 李弗襄没有回答。 他送了她一盏嫦娥奔月的灯。 高悦行仰着头,斜着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湿意,眨掉眼泪,丁文甫托着她忽然停住了脚步,正面前,一盏嫦娥奔月的灯几乎要触碰到她的鼻尖。 丁文甫在下面喊她:“高小姐,选一盏喜欢的灯啊。” 高悦行不受控制的伸手,去取面前的灯。 花灯铺子的主人忙踩着梯子爬上来:“我来我来,小姐当心。” 灯取下来,丁文甫准备付钱。 意外的变故就发生在这一瞬间。 高悦行最终没能拿到那盏嫦娥奔月的灯,丁文甫猛地一甩,把她捞下来,护进怀里,灯顺势滚落在地,高悦行脑袋还在发懵,便已经离开了丁文甫的怀抱。 随护在暗处的侍卫在混乱的人群中有序地穿梭,很快聚集到皇上的身边,高悦行看到了滚在脚边不远处的花灯,动了动手指,想要伸手捡回来。 她一动。 身后立马有人拉住了她。 李弗襄一只细弱的手,牢牢的攥住了她的衣袖,竟叫她无论如何不能再踏出一步。 宫道里的石灯一一亮起,今晚风大,火苗摇曳得厉害。 贤妃挑了这么个时候,到景门宫,给惠太妃送了一株腊梅。 惠太妃素来喜欢腊梅,欢欢喜喜地收下,请她进内室说话:“贤妃今天气色欠佳,可是身体不适?” 贤妃勉强笑了笑:“听说陛下微服出宫了,臣妾心里放心不下,索性也睡不着,便来搅扰太妃了。” 惠太妃让人又多点了两盏灯,说:“皇帝这两天没去你那吧?” 贤妃说:“陛下忙于朝政。” 惠太妃:“我宫里没有外人,你倒也不必替他遮掩,皇帝最近顾不上你……别说是你,什么他也顾不上了。”说着,惠太妃抬手,轻轻一指东边,道:“我宫里搁着的那位到现在还不知怎么处置呢。” 贤妃倒是没料到:“我还以为陛下已经递话儿给您了呢。” 惠太妃:“我且等着呢。” 李弗逑现在无疑成了宫中最尴尬的一个存在,外门有些胆大的内侍们,已经私下摆局赌他的死法了。 惠太妃见贤妃愁眉不展,宽慰道:“你如此坐立不安,可是为着那天的点心?” 贤妃被戳破了心事,直说道:“那天回宫之后,我才后知后觉起了一身的冷汗,亏得天地神佛庇佑,那孩子没吃点心,否则,否则……” 贤妃整宿整宿地坐在灯下,一想到当时的场景,便浑身发寒。 虽是皇上亲自下的旨,可那孩子万一真死了,难保皇上悲痛之余不会迁怒。 但是话说回来,贤妃心里一直隐隐有个疑惑。 小南阁里缺衣短食,一盘点心送过去,他为什么不肯吃呢? 惠太妃这几天也在琢磨:“寻常人家想过继子嗣,都知道最好拣小的,从不记事时养起,才算真正的自家人……那孩子毕竟已经十岁了,很难再养亲,皇帝就这么兴冲冲地把人接出来,怎么也不想想以后,那孩子在小南阁里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将来长大若是得知真相,难保心里不会有怨怼。” 贤妃早也想到这一层:“陛下心里只怕也是清楚的。” 她们都能想得到,皇上岂会想不到。 贤妃以为皇上心里多少会有些忌惮,可没想到,他竟然完全不在乎,他把李弗襄接到乾清宫自己身边养着,好似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贤妃头疼得闭上眼。 皇上最爱郑皇贵妃。 他的感情来的迟且浓。 郑皇贵妃在世的时候,皇上偶尔还会临幸她们这些妃嫔,可自从皇贵妃过世之后,皇上伤心之余,似乎连欲望都收敛了。 皇上终究是皇上。 贤妃自以为十几年来,早将皇上的性子琢磨透了,可当那深不见底的帝心展现出一丝反常的裂痕,她就慌得自乱阵脚。 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 作者有话说: 上章红包发完啦 第21章 冬月灯会第二天便因骚乱而收场。 皇上出宫时,是一辆简朴不打眼的马车,回宫时却是禁军开道,宫门大开,十数匹骏马扬蹄冲进皇城,皇帝的马上载着李弗襄,皇上跃下马背,把缰绳甩给侍从,怀中始终牢牢护着孩子。 李弗襄身上罩了一件宽大的氅衣,兜头包着,眼睛被藏了起来,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高悦行则由丁文甫护送,靠在他冰凉冷硬的轻甲上,灯会上乱起来的时候,丁文甫想用手捂她的眼睛,却被她推开了。 她要看着,她上辈子便是死于行刺,即使本能的恐惧覆盖下来,令她浑身止不住地抖,她也要睁大眼睛看清楚,绝不要再稀里糊涂死得像个笑话。 皇上遇刺不是小事。 贤妃此时也顾不上别的了,与惠太妃一道,夜半求见。 皇帝身边护卫森严,一行人毫发无损,皇帝是见过世面的人,行刺什么的习以为常,明显这回的刺客不成气候,他反倒更担心吓着孩子们。 但两个孩子看上去还好,尤其是李弗襄,再怎么乱,咬剩下的半个糖人始终没丢。 皇上喜爱极了,摸摸他的头,让宫女把人抱进去更衣。 高悦行回了宫,就自己找了个角落,不惊动任何人,安静地呆着。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曾有一支淬了毒的袖箭刺穿了那里,令她年轻的生命香消玉殒。 终究还是放不下。 一切并不能真的重新开始,发生过的事情永远也抹不掉。 逆天改命的想法,对于她一个深闺弱女子来说,太过沉重了。命运是否已经注定?她知晓将来,知晓所有人的结局,甚至知晓自己将在何年何月死去,如果不能改变,那将是一场无限轮回的宿命。 高悦行觉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神情也有些恍惚。 这才是一个孩子遇到行刺时,该有的正常表现。 宫女端了暖身的汤药进来。 高悦行抬了抬手,发现自己正在不自觉的抖,于是,她又把手缩回袖子里,拒绝接那碗汤药。 傅芸很有眼色地上前,接过碗,用瓷勺吹凉了喂给她。 汤中浓烈的生姜味初时呛人,等滚进腹中,又化作暖意涌向四肢百骸。 李弗襄喝药比她还要爽快,不用人喂,也不用人催,他自己捧起碗,一口气倒进喉咙里,便撂下碗,向高悦行靠来。 高悦行用她那沉如洗墨的眼睛望着他。 李弗襄用哑语对她说:“别害怕。” 高悦行心想,她怎么能不怕。 她忽然觉得,自己所站的位置孤立无援,并没有人能走进她,与她共情。她孤身一个人,为着一腔爱意奔赴而来,可他的夫君此时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近乎于绝望。 高悦行勾了勾他的手指,无声地比划:“——但是我爱你。” 李弗襄学着她的动作,重复了一遍:“我爱你。” 他还没学过这个字,不懂是什么意思,所以显得很困惑。 皇宫里谁敢轻易说爱呢。 得到真爱的人下场都没好到哪儿去。 皇贵妃不得善终,成了皇帝的终生之憾。 梅昭仪或许得到了她想要的爱情,机关算尽,留下一个惊天大案,最终决绝赴死。如今案件逐渐明朗,她想要保护的儿子死局一定,她的男人还能护得住吗? 皇上在前殿忙。 寝殿里留了两个孩子,他们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高悦行爬到小书桌上,亲力亲为准备笔墨,提笔落下一个字,然后,拉着李弗襄一起看。 高悦行有一手很漂亮的字,只是现在年纪小,力道有所欠缺,但不影响她落笔的清秀干净。 她把笔递给李弗襄。 李弗襄提起笔,在她的字旁边,照猫画虎,描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爱。 高悦行望着他提笔熟练的姿势,原本平静的目光逐渐掀起了惊涛骇浪。 哑姑…… 高悦行开始回想,哑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弗襄从小到大,身上的一针一绣,皆出自于哑姑之手。府中的一饮一食,都由哑姑精细调配口味,东宫修葺时,扩了一处海棠堤,那儿的福牌,似乎是哑姑亲笔提的。 哑姑是不会说话。 但在读书写字上从不含糊。 她或许真的没办法教李弗襄说话。 那读书写字呢?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25节 高悦行小心地拿起那张字,放在眼前端详,满心全是惊喜。 李弗襄现在字写得是不大好看,但他长大后的字也没有好看到哪去,只能勉强说不丑,李弗襄少年将军,西走边陲,两战两胜,一生唯一的败笔可能就是那一手烂字,皇帝见了都不敢违心夸好看。 高悦行把纸折起来,藏在自己怀里,再看李弗襄时,又忍不住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 李弗襄手里还握着笔呢,身体一晃,笔也拿不稳,一点子墨直接就戳到了高悦行雪白的侧颈上。高悦行抬手抹了一把,又蹭回了李弗襄的脸上。 他的一生并没有被小南阁的那十年毁掉。 暗无天日受尽磋磨,若换了旁人,想都不敢想,能活下来都是万幸,谁还指望这一生还能像个正常人,还能建功立业。 只有他。 他还会笑,会哭。 他还敢站在阳光下,与绕身的所有不屑的目光和恶意的猜疑对峙。 他睡醒了,重获自由。 从今以后,谁都挡不住他的路。 皇上把追查刺客的事交代下去,才得空回寝宫换下沾了污泥的袍子,远远的,就看见两个孩子滚在一起嬉闹。 他问随侍的宫女:“他们在干什么?” 宫女答:“似乎是高小姐在教小殿下写字。” 不知不觉中,“小殿下”三个字成了李弗襄的专属称呼。 李弗襄顶着二皇子的名头出生,但是这位二皇子出生那日,就被皇帝从族谱上革除,连玉牒都没有上,况且,他也根本不是什么二皇子,那样称呼显然不合适。 而三皇子的皇子被旁人占了那么些年,并在陛下的默许下,招摇得天下皆知,更不适合了。 于是她们便以“小殿下”称之,说来心酸,至今仍是个见不得光的身份。 高悦行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的皇帝。 她流畅地用哑语问李弗襄:“你能识多少字?我去给找书看好不好?” 如今住在乾清宫。 高悦行会哑语的事情瞒不过皇帝,除非她能忍住永远不搭理李弗襄。 皇上没有再多问,只是吩咐人去寻找那位曾经照顾在李弗襄身边的哑仆,同时,他终于腾出手来处理小南阁那件事的尾巴。 惠太妃到乾清宫,关照了皇帝几句,见皇帝没受伤,她也放心了。 一道来的贤妃念叨:“好端端的,怎么会有刺客呢?” 皇帝微服出宫是临时起意,说走就走,而且走得低调,没有四处声张,就连她们这些后妃,也是在皇帝的车驶出宫城之外,才得到的消息。 谁能第一时间得知皇帝的行踪,并在短时间内筹划一场闹市中的刺杀呢? 贤妃又问:“刺客抓住了?” 皇上说:“跑了。” 刺客居然还能做到全身而退。 贤妃:“太放肆了!” 皇上冷静道:“他们放肆也不是第一回 了,此事交锦衣卫慢慢查就是了。” 慢慢查…… 贤妃觉得颇为离谱。 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皇帝认回了儿子,心情格外不错,连对刺客的容忍都高了不少。 贤妃一时之间不知该聊些什么了。 还是惠太妃见识多,面不改色地提起另一桩事:“皇上,景门宫里那个孩子近日染了些风寒,太医说需要静养,陛下意下如何?” 皇上一顿:“病了?” 惠太妃:“一病不起。” 贤妃倒没听说李弗逑病了这件事,想必宫中其他人也没听说过。 但是贤妃领悟得快,听没听说过不重要,是不是真的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惠太妃说了,且皇帝信了。 皇帝淡淡道:“既然病了,那就先养着吧。” 惠太妃见天色已晚,便不多打扰,带贤妃离去。 贤妃一路上有些沉默,到了春和宫外,却不肯先回,坚持要将惠太妃送回。 冬日的夜里处处透着荒芜的味道,苍老的枯枝在星幕下,看上去了无生机,惠太妃的手炉凉了,索性扔给了宫女,说:“本来我甚少过问宫里的琐事,可今天既然话赶话说道了,我便教你一句,你别嫌我老婆子多嘴。” 贤妃正等在这呢,忙道:“岂敢,太妃请讲。” 惠太妃眼中带笑,轻描淡写道:“皇帝杀伐决断,但终究是个人,他也难免有一念之差,或是不尽人意的时候……你跟在皇帝身边十多年了,是他最亲近的人,遇事不要总想着把自己摘出去,你给皇上一份体面,他会记着你的。” 贤妃恍然。 同样小门户出身,有的女子在皇帝身边跟了十年,仍然脱不了一身的奴性,藏在深宫战战兢兢求生。而有的女子已经盛宠在身,儿女绕膝,做了皇帝身边的第一人。 她们拼的不是出身,而是悟性。 贤妃摸清楚自己欠缺在哪儿,恭恭敬敬地将惠太妃送回景门宫。 第22章 陈太医遇刺身亡! 发生在昨晚的事情,时辰就在皇上遇刺后的不久,据说是一剑封喉,陈太医死在书房里,半个头颅都快掉了下来,连眼睛都没有闭上。没有任何挣扎和求救的声音,陈太医死得悄无声息,今晨丫鬟进门洒扫时,才发现尸体。 剧锦衣卫初步勘察现场得到的蛛丝马迹,行刺者和昨晚灯会上的刺客是一伙人。 那伙穷凶极恶的刺客眼见刺杀皇上无望,转头去把陈太医宰了? 他们为什么要杀一个太医? 陈太医做了什么,引得他们那么恨。 一个显而易见的猜测,不仅皇帝能想得到,就连高悦行都能窥见一二。 陈太医是平反李弗襄旧案的功臣。 所有人都能看得到,若不是有陈太医的奔走,李弗襄可能现在已经死在了皇帝赏赐的毒药下,若不是因陈太医揭开了当年的真相,李弗逑现在依然占据着本不属于他的位置,被皇帝捧在手心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陈太医扭转了两个错误的人生,使得他们各归其位。 有人感激,自然便有人痛恨。 恨他的人,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挫骨扬灰。 他们连陈太医都如此痛恨,更何况此案漩涡中心的李弗襄呢。 如此说来,昨晚,那伙刺客针对的或许不是皇上,而是李弗襄。 这下,谁也挡不住皇上的震怒。 锦衣卫全城搜查刺客踪迹。 大理寺卿高景手里接到了十年前的那桩旧案,皇帝蛮横地限时半月,命他查出当年和梅昭仪私通的贼子。 这时高景自上任以来,接到的最棘手的案子。 十年前,该死的死了,该逃的逃了,所有的证据都被湮没在时间中,而且此事发生在深宫内苑,高景相当于半只手伸进了皇帝的家务中,束手束脚就不必说了,万一犯了上头人的忌讳,再惹火上身,一家子人都要跟着倒霉。 高景心念微动,人还未走出宫门,方方面面便都考虑到了,若换做旁人,烫手的山芋不如早早扔开为妙,但高景素有直臣之名,他做不来官场上的钻营讨巧,案子既然交到了他的手里,无论如何,他须无愧天地,不违良心。 皇上赐给他一块可以随时进宫的腰牌。 高景在宫门处徘徊了片刻,脚下一捻,转而往景门宫的方向去了。 皇帝下朝回乾清宫,不着急进门,先在外头的阶前站了一会儿,散去了全身的火气,听着宫女来禀,说小殿下早晨未起,一直睡到现在,依然没有要醒的迹象。 皇上皱眉,问:“他昨晚睡得不稳?” 宫女答:“回陛下,小殿下刚入夜便睡了,一晚上倒没听见什么动静。” 那怎会睡不醒呢? 皇上进门瞧了一眼,轻轻唤了两声,确实不见醒,但面色呼吸都如常,他不放心,传了太医看诊。 太医院不敢怠慢有关李弗襄的任何事,很快,便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太医,姓赵。 赵太医跪在床前,摸着李弗襄的脉,沉吟了很久。 他每多沉默一刻,皇上的心就提起一点,终于,皇上忍不住:“赵太医,他到底怎么了?” 赵太医知皇帝担心,便斟酌着说道:“小殿下的身体,一是胎里不足,二是调养不当,以至于营卫失和,容易染恙,但是,臣观其脉象,小殿下近两日调养得当,身子也在慢慢恢复,并无不妥啊。” 皇上追问:“那他为何昏睡不醒?” 赵太医沉默了片刻,说:“陛下,各人体质不同,一时酣睡也许并没有什么要紧。” 高悦行听着太医说三分留七分的,烦得头晕。 只听皇上又虚心问:“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赵太医犹豫了更长时间,才道:“陛您可以把他叫醒,没关系的。” …… 皇上终于意识到,赵太医这半天吞吞吐吐是为何了。 小孩子贪睡而已,他关心则乱,还以为他身体有恙,赵太医是费劲了心思给他找台阶下呢。 皇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低声无奈一笑,挥手让赵太医领赏去了。 李弗襄在小南阁时,从未有人管束他的行为。 都沦落成阶下囚了,哑姑也不忍心拘着他。 几时睡,睡到何时起,全凭他自己的心意。 若按着李弗襄的习惯,他能睡到日上三竿肚子空空才起,捡两口东西吃了不饿,再来一个回笼觉到天黑。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26节 其实在遇到许昭仪之后,李弗襄在吃食上没短缺过,但他依然保留了从前的习惯,不求饱,只要不饿,便不会再吃,余下的都好好存放起来。 高悦行当着皇帝的面,爬到榻上,用力推了推李弗襄,在她耳边轻轻唤:“起床吃饭啦!” 李弗襄不是被喊醒的,是被耳边毛茸茸的发丝挠醒的。 他搓着眼睛从被子里爬出来,整个人仿佛还在混沌中。 皇上叹了口气,对高悦行说:“从明天起,你带着他,去文华殿听课。” 高悦行一愣,应了声:“是。” 皇上坐在床边,看着他穿衣擦脸,摩挲着自己的玉扳指,又道:“下晌可以去演武场,让丁文甫带着你们,郑卿也很希望和他亲近亲近。” 听到皇上的吩咐,丁文甫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屏外,应了一声:“臣遵旨。” 皇上:“当初是你把他从井里抱出来的,有缘分在,从今以后,你就跟着他吧,他就是你主子了。” 这一次,丁文甫许久未应。 作者有话说: 他又不用上班,又不用上学,你叫他起来那么早干嘛! 第23章 自开朝以来, 他们禁卫军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皇上,天家父子, 再亲密,那也只是君臣,历代皇帝没有哪个会糊涂到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别人手中。他堂堂禁军副统领,不能轻易应这份旨意。 皇上沉默地和他对峙了一会儿, 许是觉到不妥, 竟然破例退了一步:“也罢, 你就先跟在他身边吧, 朕把他的安危完整地交在你手里,可容不得任何闪失。” 丁文甫这才叩了头:“臣万死不辞, 必不负陛下所托。” 皇上前朝事繁忙, 中午用过午膳之后, 便又不见了踪影。 高悦行瞧着李弗襄作势又要睡, 不是保养之道,闹着他不许去躺。 这般年纪的男孩正式调皮的时候,多半成天野在外面招猫逗狗,没个消停,李弗襄却恰恰相反,除了睡就是睡, 一心只想往床榻上扑。 这样可不行。 他将来是要做少年将军的人呢! 皇上让他明天跟着去文华殿演武场, 可今天下晌闲来无事, 高悦行把他从被子里挖起来, 迫不及待地想要带他出去找点乐子。 宫中的演武场, 由于没了李弗逑的飞扬跋扈, 显得安静了许多。 高悦行见到了以前有几面之缘的五皇子, 他依然一副乌龟慢慢爬的德行,拿着小木剑半是练习,半是戏耍的,练不到半刻钟,就要吃点东西歇一歇。 今日公主也在。 她身边没有了玩伴,她本身对武艺也没什么兴趣,可能太孤独了,便坐在场边上,捧着脸望着侍卫们来来往往,嘴里还数着什么。 她百无聊赖地数着,便看见不远处高悦行和李弗襄结伴而来,她几乎是立刻跳下来,小跑着迎了上去:“阿行,阿行,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真的好久了。 高悦行感觉公主似乎又长高了一寸,愈发亭亭玉立,姿色倾城。 很像她的母妃。 高悦行心底对公主是有几分愧疚的。 公主曾真的拿她当玩伴一样对待,可她却只将公主当做一块进宫敲门砖,用处到了,便狠心甩开,离开得毫不留恋,原本是两个人的情谊,可自始至终,为此伤怀的,只有公主一人。 高悦行攥了公主的手,问:“一切都好吗?” 公主瞬间表情微妙,有点一言难尽的意思,但她不打算诉苦,反而把目光转向李弗襄:“这是二……咳咳,是我的那位兄长吧,阿行,你现在又陪在他身边啦。” 高悦行道:“是啊。” 并心想,再也不会离开了,从今以后,她会一直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高悦行拉着李弗襄的手,牵他到身边,指了指公主,比划道:“你妹妹。” 李弗襄的表情,显然理解这个词。 他比划道:“妹妹,好。” 公主迷茫:“你们在说什么?” 高悦行笑了:“他说想和你一起玩。” 公主小小地惊喜了一下,她上下摸遍了自己的荷包,最后找出一个小小的平安扣,当做礼物送给李弗襄。在公主的认知里,初次相见的朋友,一定要送点什么以示友好。 李弗襄接过礼物,不知该如何应对。 高悦行替他做主,解了他腰上一块配饰送给了公主。 很多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打理着襄王的人情往来,熟练无比。 郑千业早就望见了这边的动静,他一直远远地看着,他身后,一个身形硬朗的年轻男子问道:“父亲,那便是我妹妹留下的血脉?” 开口的这位是郑家长子,长在西境,在沙场上摸爬打滚长大的,郑云戟。 郑千业点头。 郑云戟瞧了瞧父亲,又瞧了瞧远处的孩子,说:“听说那孩子遗传了妹妹的喘疾,而且这些年养得身体不好,至今尚未启蒙,甚至还不会开口说话?” 郑千业再次艰难点头。 郑云戟不再出声,半天悠悠叹了口气,使劲抬起眼。 郑千业终于回头看他一眼,皱眉:“你干什么?” 仰起头并不能是眼泪停止掉落,郑云戟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演武场上公然掉泪,说:“爹啊,我想云钩了。” 他是家中长子。 郑云钩出生时,他刚满十岁,而在西境那么乱的地方,父亲身为戍边将领,归家的时间甚少,母亲身为将门之女,不肯做相夫教子的富贵夫人,一直陪着丈夫守在最前线,家里的孩子便由着下人照料,郑云钩年幼那几年,完全是他这个哥哥一手带大的。 兄妹感情非比寻常,可是这些年,再深厚的感情,也快被那个冒牌货的熊孩子磨没了。 他一朝重新拾起旧情,实在难掩心中的悲愤。 与此同时,高悦行也早注意到他们的动静。 七年后的西境之乱,由郑千业带兵平叛,十六岁的李弗襄随行,也正是在那一战中,他扬名天下,利剑出鞘锐不可当。 郑千业大步向这边走来。 李弗襄一见他的气度,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暂时辨不清是敌是友,本能地畏缩了一下,想要后退,在看到高悦行的那一霎,又改变了主意,尝试着上前一步,把高悦行挡在了自己身后。 小孩子的举动哪里瞒得过大人,郑千业一双眼睛看过太多的杀伐,陡然见此纯真的相互,心下不合时宜地升起百感交集。 他给这孩子的评价是——本性纯良。 可那一双与皇贵妃过分相似的眉眼,又令他不忍多瞧,瞧了伤心。 郑千业牵了自己的汗血宝马,一把抱来李弗襄,翻身上马。 李弗襄受惊不小,扒着郑千业结实有力的臂膀,回望高悦行,却见高悦行一脸灿烂地冲他招手。 郑千业握着李弗襄的小手,把缰绳塞进了他手心,手把手地教他驭马,双腿一夹马肚子,马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公主终于有机会单独和高悦行说话,大为不解地问:“你又经历了什么?怎的又到了他身边?” 对于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公主整个就是迷糊的。 且此事说来话长。 高悦行总不能直接说,她到李弗逑身边,费尽心思把人干倒了,再拍拍手,潇洒而去。 她只能避开要紧的始末和经过,说的太细,恐脏了公主的耳朵,简单一讲李弗襄遭人陷害,平白受了多年的苦,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到了平反的一日。 公主唏嘘不已,叹道:“原来如此,兄长真是受了不少苦,原来是陈年旧案么,难怪高大人……”公主猛一拍手,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哎,阿行,方才忘了说,我在宫里看到你父亲了,他往景门宫方向去了。” 高悦行一凛。 父亲怎的会进宫? 难道这桩案子交到了父亲的手里? 高悦行与公主道了个别,急往景门宫的方向赶去。 是她大意了,这件事,还远不到结束的时候。 高景到了景门宫,先拜见了惠太妃,说明来意,再由宫女引路,来到东侧殿的门前。 生辰贺礼依旧对在门外,礼盒上贴着的洒金红纸都已经有些许破旧,却始终无人前来打理。 吱呀—— 门推开一道缝,沉重地向两侧打开。 高景第一眼,看到是正对门口,从房梁垂下的一条白绫,在风中荡荡悠悠。 李弗逑的屋里依然是那阴惨惨的陈设,门庭冷落之后,更显得凄清。 高景没看到人,于是告了一声罪,便向里面走去。 李弗逑披头散地发坐在窗下,状似癫狂,手里拿着一本已撕烂了的书,但人还是清醒的,他从头到脚打量着高景,问:“你谁啊?” 高景仍按规矩行臣礼:“下官大理寺卿,高景,奉命查一桩宫里的旧案。” 李弗逑从椅子上跳起来:“高景,啊啊啊,我知道了,你是高悦行的父亲!” 从他嘴里听到女儿的名字,高景浑身上下一激灵。 他已经有几个月没见过自己的小女儿了,才六岁就被送进了宫,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想不想家。他心思不受控制地飘远了一瞬,又立刻沉下来。 “臣有几句话想问殿下。” “我以为皇上会亲自审我呢。”李弗逑光着脚踩在地砖上:“他都懒得再见我了吧。” 他不再称呼父皇。 实际上,在很久之前,他被迫知道真相后,便很少喊他父皇了。 高景:“殿下不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李弗逑:“你想问什么呢?” 高景:“殿下所知道的一切,是谁告诉你的?”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27节 李弗逑毫不意外,目光环视屋内,他身边的奴才遣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个随身伺候的姑姑,始终不离不弃,此时,那位姑姑正在角落里垂首而立,正好站在了多宝阁下的阴影中,若不仔细,一时还无法察觉。 李弗逑伸手一指:“是她!” 那位姑姑当场扑通一跪,无措地摆手:“不,不是我,冤枉,冤枉啊殿下……大人明察!” 李弗逑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极了在胡乱攀咬。 而那位姑姑吓坏了,伏在地上不断地叩头,很快额前便起了红肿。 高景冷心冷情,道:“既然殿下指认了你,你就随我走一趟吧,是非黑白,本官自有定论。” 姑姑双手撑着膝盖,爬了两次,才勉强站稳,她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在有光的地方,高景忽然发现她裸露在外的脖子、手臂遍布伤痕,新旧交错。 高景:“名字。” 姑姑瑟缩地站在他面前,回道:“金雀。” 高景带人离开之前,在门槛处停了一下,梁上垂下的白绫触手冰凉又轻柔。高景回头:“宫中的白绫用处特殊,自十年前梅娘娘自缢后,皇上便下旨,白绫一物从此禁止嫔妃私下授受……不知殿下您这条白绫是从哪来的?” 李弗逑面色难堪又阴沉,仿佛被人狠狠地揭了遮羞布,他恨得咬牙道:“难怪你女儿那么讨人厌,原来是随了你。” 高景皱眉,觉得李弗逑三句话不离他女儿实在反常的很。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宫里这几个月简直是玩命搅和,且一早就和李弗逑结下怨了。他还以为自己的乖巧的小女儿正在公主身边安安稳稳读书写字呢。 “父亲!” 高悦行跑得气喘吁吁,总算赶上了,把父亲堵在了景门宫外。 高景见自己女儿的第一眼竟没认出来,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发现女儿进宫不过几个月,却活脱脱掉了层皮似的,瘦得不成样子。 高景手抬到一半,又克制地放下。 可若说女儿在宫里受了苛待,看着又不像,她穿的一身冬衣簇新,发上簪的金花更是宫里新出的式样。 或许是水土不服所以消瘦吧。 高景:“阿行,你怎么找来了?” 高悦行:“公主说看到爹爹往这边来了?” 高景:“阿行想爹爹了?” 高悦行:“家中一切安好?” 高景:“一切都好,阿行在公主身边可习惯?” 高悦行眨了眨眼,原来父亲并不知道她在宫里的际遇,他一直以为女儿仍守在公主身边当伴读。 高悦行稍稍一想便明白了,贤妃娘娘是个相当谨小慎微的人,当初是她做主把高悦行要进宫的,倘若高悦行在宫中任人欺辱,传出去她无法向高氏交代? 所以高悦行进宫后,一切消息能瞒则瞒,只要她人不出大问题,仅是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贤妃可以保证一点风声都漏不出去。 高悦行问:“我往家里寄的海棠,爹爹收到了吗?” 入冬前,她收集了最后一朵海棠的残花,委托公主找人帮她寄往家中,只一封风干的花瓣,不带任何只言片语,家中母亲和长姐只要见到花,便可知她平安。 可惜,她连寄一封家书的自由都是奢望。 高景疑惑:“什么?” 高悦行“哦”了一声:“没什么,许是我记错了吧。” 为人子女,高悦行内里的灵魂已到了心疼父母、报喜不报忧的年纪。既然父亲认为她还安稳呆的在公主身边,那便不必纠正了,她匆忙追过来,是有一事必须要说。 “父亲,我前些日子,因无意中撞破了三皇子有关身世的秘密,所以与他暗中生了些芥蒂。” 高悦行一句话,刚好解了高景现下的困惑。 “原来如此——”高景本能地追根究底,到:“那阿行告诉爹爹,你是如何撞破的?” 高悦行:“女儿正为此事而来,已经听说爹爹接受了这个案子,倘若碰到瓶颈或棘手之处,父亲不妨拜访一下柔绮阁的许昭仪。” 高悦行直觉许昭仪身为当年皇贵妃身边亲近的人,身上还藏着许多线索,可她实在能力有限,事情走到这一步,幕后黑手尚未完全浮出水面,她已隐隐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只能倚仗父亲了。 高景疼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阿行长大了,已能替父分忧了。” 高悦行知道父亲公务在身,话说到了,便自觉让出去路。 高景带着金雀从她身边走过,高悦行静静目送他们离去。他们人还未走远,金雀忽然回头瞥了她一眼,高悦行正撞上她的目光,心里陡然一惊。 那一瞥里饱含的阴郁和愤恨,让高悦行一瞬间疑心自己看错了。 高悦行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李弗逑身边的这位姑姑,因为她表现得实在太不起眼了。她默不作声,像个最普通的奴婢,精心照顾着李弗逑的起居,哪怕受到李弗逑的虐打也不肯吭声。 难道金雀真的有问题? 可她一直都忽略了。 高悦行几乎瞬间起了一层薄汗,浸透了里衣,随即感觉到冷。 ——“高小姐,高小姐!” 不知何时面前站了一位禁军侍卫,将她笼在阴影下,唤了好几声,才将她喊回了神。 高悦行:“怎……怎么。” 侍卫:“高小姐回演武场看看吧,小殿下骑马回来,不见您的踪影,似乎不大开心。” 高悦行一合掌,方想起来,她走的时候急,李弗襄又跑马去了不见踪影,她都没来得及交代一声。高悦行又匆匆跟着侍卫往回赶。 才走了没几步,高悦行陡然记起了一件琐碎。 ——有关骑马。 上一世,李弗襄第二次远走西境的时候,高悦行闲来无事被召进乾清宫,陪皇帝下棋。 高悦行的棋艺还算不错,也不打算让着皇上,连赢了几局后,皇帝有些不爽地给她讲了个故事。 李弗襄幼年时,第一次上马是一位姑娘带他去的。李弗襄第一次跑马原本很开心,可是回到原地之后,他却发现一直陪她的姑娘不见了。于是,此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李弗襄再也不肯骑马,因为他潜意识里已形成了一个认知——只要他一上马,她就会消失。 高悦行几乎是第一时间想起那方海棠帕子的主人。 李弗襄从不在她面前提起有关那个女孩的任何事,她只能通过旁人的只言片语,去尝试着勾勒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孩——那人应该是陪着李弗襄长大的,好一个青梅竹马,郎情妾意。 她让皇上输棋,皇上就让她难受。 简直坏透了。 见高悦行在桥上忽然停下不走,侍卫焦急地催促:“高小姐?” 高悦行心头蒙上一层酸涩:“哦,来了。” 原来根本不干李弗襄的事,她才是忘却了一切的那个人。 是她先背离他们曾经所有的感情和约定。 回到演武场。 李弗襄果然静静地坐在朱红栏杆上,周围倒是围了一圈人,可他谁也不理,郑千业德高望重的老将军,极有耐心地半蹲下身子逗他开心,可他的表情依然一片惶然迷茫。 高悦行小跑过去拥住他,低声在他耳边蹭:“对不起,我来了。” 果然,郑千业想要再带他上马,他说什么都不肯了。 他什么也不说。 除了高悦行,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高悦行只好主动跑去牵马。 她个子还没有马腿高,马儿稍稍一暴躁,她就得滚到马蹄子下面,这可吓坏了一行人,郑千业一挥手,他儿子郑云戟三步并两步朝她赶过来。 前后就差半步。 郑云戟没能撵上这个小姑娘。 高悦行众目睽睽之下,用胳膊一缠缰绳,抓着马鞍,利落地爬上了马背。 红马打着鼻响,原地转了半圈。 已经驯好的马,在接收到熟悉的指令时,是不会使性子的。 在场人多没想到高悦行一个六岁的女娃娃上马竟如此熟练,郑云戟停在她面前,一牵马缰,当场竖起大拇指——“厉害啊!” 郑千业也望过来,面带期许道:“马术不错,可我记得你父亲高景是文官?” 高悦行:“没有人规定武官才能骑马,马上功夫不分文武,更不分男女。” 郑千业不知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不俗的女子了,感慨万千。 但高悦行的马上功夫确实不是传承自父亲高景,而是她的丈夫,李弗襄。 宿命中的轮回开了个奇妙的玩笑,红马踱到李弗襄面前,高悦行朝他伸出手。 李弗襄仰着小脸看她,似乎还在犹疑,郑千业已双手举着他的腰,不由分说把他送到了高悦行的马上。 有两个孩子在,郑千业不敢放任他们胡来,由郑云戟牵着马,慢慢地绕着演武场散步。 高悦行向后贴在李弗襄的胸前,拉着他的手比划:“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发誓。” 李弗襄只是将脸埋在她的颈边,并没有任何回应。 高悦行心头的愁绪又裹了上来,轻叹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呀?” 她心想。 皇上派出去寻找哑姑的人回宫,带来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 他们去哑姑的老家寻人,可哑姑幼年失怙,又离家多年,家中早没什么人了,听说,哑姑出宫后,压根就没回过家乡。 皇上叹气,只能命他们继续多方打听。 高景办案效率不差,将金雀带回大理寺扣押后,马不停蹄,立马再回宫,拜访了许昭仪。 正如高悦行所说,许昭仪身上牵着的线索颇多,可是,许昭仪自己并不知道,他只能花点时间一点一点的捋顺。 堂堂大理寺卿,在办案上的老练,当然比高悦行那半桶水强多了。 当天下午,皇帝迎来了惊喜。 高景给他带来了哑姑的下落。 两年前,哑姑到了出宫的年纪,贤妃把人从小南阁放出来,并做主放她归家,那时候,许昭仪早已盯上小南阁了,而且几次三番送东西关照,哑姑出宫后,一时不知作何打算,正是许昭仪给了些银钱关照,让她在皇城脚下安顿了下来,谋了个营生。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28节 哑姑就在京中盘了个铺子,卖点心,并常常托人往宫中带一些,先送进许昭仪的宫里,再由许昭仪暗中递给小南阁里的李弗襄。 曾经五皇子递给高悦行的糖瓜,便是出自哑姑的手艺。 皇帝不顾天色将晚,即刻派人出宫,拜访哑姑的铺子,将人接回了宫。 晚间,郑千业将玩到尽兴的两个孩子护送回乾清宫,李弗襄刚一进门,便见一熟悉的身影立在内室,向他跪下叩拜。 李弗襄一愣。 他鲜少有情感外露,可这回许是难以克制,他上前扯了扯哑姑的衣袖,然后狠狠的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对于李弗襄来说,她抚养了他七年,在他尚未完全长成之时,又被迫离开了他,分别两年。他们不仅是主仆,更是小南阁里相依为命的情分。 哑姑换掉了一直以来的粗布麻衣,皇帝给足了她时间打理自己,她梳起鬓发,换上了绛色圆领的宫袍,和高悦行记忆中的夫人无甚差别。 李弗襄指了指高悦行,偎在哑姑腿边,高兴地比划道:“她是我娘子!” 高悦行的脸上一阵发热,仿佛隐秘的心思被人戳破摆了出来。 可哑姑只是抬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又非常慈和地笑了。 李弗襄和哑姑之间旁若无人的亲密,令高悦行看着有些眼酸,她很懂事地忍了。 可眼酸的人不止她一个,另一人可忍不了。 皇上看似手里拿着书,可眼神总不自觉的往这边瞄。 看李弗襄像一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哑姑身后转啊转,他手里的书都被攥烂了一页。 高悦行一点都不可怜皇上,甚至还隐隐有些幸灾乐祸。 ——活该,谁叫你不安好心。 女人翻起旧账来,很是要命。 高悦行心中对皇上的那些不忿,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 修葺东宫时,小南阁被扩成了海棠堤,皇帝亲自带着她去监工,指着那一片荒芜的岸边,说要全部栽上海棠,还故意问她,知不知道襄王在京郊有一处海棠行宫,花开时,堪称奇景,刀刀往高悦行的痛处戳。 高悦行为皇帝的万寿节准备贺礼时,献上了一幅苏绣的河清海晏图,高悦行的绣工后来承自母亲,无可挑剔,但皇帝偏偏要挑一笔,说什么襄王殿下从小性子怪,审美上出了点问题,并不能欣赏漂亮的绣工,引得她想起那帕子上歪歪扭扭的海棠,又差点气到呕血三升。 …… 诸如此类的事情数都数不尽,高悦行后来常年郁郁寡欢,绝对有皇帝的一份功劳在其中。 往事浮上心头,高悦行越行越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晚上入睡时,李弗襄也不肯安安分分自己睡了,哑姑为了方便照顾,在暖阁外间置了一张小榻,李弗襄自己躺了一会儿,便起身抱着枕头,挤到了哑姑的榻上。 高悦行没睡,她听到动静,悄悄起来趴在门边,看到了这一幕。 皇上也没睡,几乎与她同一时间出现在了门外。 他对高悦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人一大一小,在外面静默地对视了一会儿,皇帝掀帘进去,把李弗襄抱了出来。 皇上的动作很小心,没有惊醒李弗襄。 可他得手之后,并没有把李弗襄还回去,而是当着高悦行和哑姑的面,把人抱回了自己的龙床上! 一点都不意外,高悦行猜测他可能早就想这么干了。 高悦行皱了皱鼻子,正打算回去睡觉,哑姑却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高悦行原地一犹豫,还是走了过去。 哑姑一把抱起她,放在小榻上,可能是怕她冷,又用薄毯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高悦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圆圆的眼睛里黑仁极大,又黑白分明,看上去,平白填了几分天真。 没有人会不喜欢漂亮安静又听话的小姑娘。 她们静悄悄的互相比划。 哑姑:“你会哑语?” 高悦行:“会一点。” 哑姑:“小殿下误把你当做了他的娘子,是我教的不好,如有冒犯,奴婢向您赔罪了。” 高悦行觉得她话中有意思,问:“您是怎么教他的?” 哑姑:“他更年幼的时候,我给他讲了凤求凰的故事,他很喜欢那个故事,听进了心里,也想要一个娘子,便天天缠着我问啊问。我被他缠烦了,便骗他,让他消停的等着,老天爷若是见他乖巧听话,自认会赐下一个漂亮的女娃娃给他当娘子。” 还真巧了。 高悦行哭笑不得,没料到,还有这么一桩前戏。 哑姑也根本不知道,不是李弗襄有意冒犯,而是当时高悦行强行凑上去自报家门,说自己是他的娘子。 单纯如李弗襄,竟然一开始就将她当成了上天赐给他的娘子? 高悦行之后在床上辗转反侧,了无睡意,翻来覆去的琢磨,最终喟叹一声。 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他们的缘分早早就注定了。 次日,李弗襄依旧睡到了日上三竿,皇帝散朝后,回来摇醒了他,李弗襄看了看身下的床,一脸迷茫,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睡梦中挪了窝。 哑姑接收到皇上的眼神,上前替他穿衣。 李弗襄将醒未醒,自然而然地将手臂环在了哑姑身上,整个人都快挂了上去,那是个极其亲昵的姿势。 高悦行还没怎么呢,皇上又眼红了。 他挥退了哑姑,把李弗襄接到自己的手中,李弗襄瞬间清醒,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榻上,像个精致木偶一般任他摆布。 皇上心里难掩失望。 高悦行憋着笑,直至用完早膳,才带着李弗襄出门,抱着文华殿前的柱子,窃笑了半天,才畅快了。 因为李弗襄的贪睡,他们来的晚了,正在讲学的柳太傅瞥了他们一眼,不恼不怒,继续讲学,高悦行给太傅行了个礼,忙拉着李弗襄坐下。 猜到李弗襄或许听不懂。 高悦行把书摊开在他面前。 她今日带的书本,正是柳太傅不日前送她的那一套,书页上,还有柳太傅亲自做的注解。高悦行仔细注意着李弗襄的行为,发现他真的有在看书,顿时格外惊喜。 同样在观察李弗襄的,还有柳太傅。 李弗襄看书看得很慢,但逐字逐句,很仔细。高悦行给他递了纸笔,他便在纸上画着那些复杂难解的词句。 柳太傅一看他的字,皱起了眉。 这是很失望的意思。 但是没有任何人苛求他。 皇帝对他的态度很明显,不求成才,平安喜乐一生便可,他是皇帝,正当盛年,权势近些年也渐渐全部笼到了自己手中,他自信能护得住他。 在所有人眼中,一个十岁未开蒙,且还不会说话的皇子,简直等同于废物。 只有高悦行执著地守在他身边,掰着手指,一天一天地盼着他长大,等着他给她带来惊喜。 “高悦行!” 柳太傅拎着戒尺站在了高悦行身前。 高悦行心道糟了。 她的不专心引起了柳太傅的不满,她乖巧地认错认罚,把掌心摊在了书上,柳太傅到底还是念她年纪小,轻轻地三下戒尺,动静不小,力道却很轻,只留下了一道酥酥麻麻的痕迹。 高悦行:“太傅,学生知错了。” 柳太傅板着脸,从她身边走过。 高悦行搓搓自己的小手,抬头捉到了李弗襄关切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的手看。高悦行刚想安慰他没事,可转念一想,觉得应该让他有个正确的认知——读书不好是要挨罚的。 于是冷下心肠,装作很痛的样子,直起身子盯着自己面前的书本,再不看他一眼。 李弗襄离开了小南阁那一方天地,对外面最直观的印象,都来自于他的一双眼。 他在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身边的人,无论身份高贵或低微,在他看来都是新鲜的,这些新鲜的东西一揽子倒进他的脑海里,自然会形成属于他自己的认知。 见高悦行端正看书。 他自己琢磨了一会儿,也笨拙地模仿她,把注意力放在书上。 高悦行眼睛盯着书,神识却又跑远了。 如果他真的有在模仿身边的人。 那他为什么从来不尝试着开口说话呢? 与牙牙学语的孩童不同,今年十岁的李弗襄,不仅不曾开口说话,甚至连声音都不肯出。 不是不会,而是不肯。 若不是听过他喘疾发作时的咳嗽,高悦行甚至怀疑他哑了。 高悦行细寻思,觉得实在反常。 于是,下学后,她又跑去找了哑姑,问出自己的疑惑。 正在小厨房制点心的哑姑动作一顿,流露出了伤感的表情,她依然不慌不忙地把点心模子放进小蒸笼里,调好火候,盖上竹奁,才带着高悦行去了干净的院中。 ——“他一开始,其实会出声的。” 第24章 前些年, 大约在李弗襄六七岁的时候,他的活泼性子显露无疑,即使囚禁, 也压不住他每天在院子里傻玩。 哑姑无法教他说话,但是他听见院子里清脆的鸟鸣,会惟妙惟肖地跟着学。 每隔几日会有人来给哑姑送饭,那些来往的宫女和内侍们简单的交谈, 李弗襄挺久了, 也会学几句, 咬字不甚清晰, 却也很像回事。 哑姑比划的慢。 高悦行耐心静静的等着,问:“那他后来为何不肯出声了呢?” 哑姑回想着往事, 蒙上一层复杂的神色:“有一次, 他半夜翻墙头玩, 回来的时候, 学了一句话。” 高悦行:“什么?” 哑姑用极复杂的手势,但却非常清晰地表达出那句话:“郑家军十日后启程,粮草先行,尔回禀国主,铁水崖埋伏劫杀。”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29节 高悦行听了这话,先是疑惑, 然而她何等机敏, 立刻联想起一件事情。 景乐九年初, 西境又起纷争, 狐胡不安分掠过了境。郑千业在京中安稳了数年, 又连夜奔赴沙场, 但那次征战出了点小意外, 先行的粮草被劫于铁水崖,差点误了大军的征程。 有惊无险的一次意外,郑千业凭借自己的谨慎和老辣,使得战局并未受到太大影响,粮草兵分三路,一路被劫,另两路安全无虞送达前线。 高悦行知道此事。 因为这一役,后来被当做郑老将军的功绩,写进了史传里。 李弗襄翻墙怎会学得这么一句话? 高悦行越想越心惊。 郑家军十日后启程,粮草先行,尔回禀国主,铁水崖埋伏劫杀。 这句话出自谁口? 与之对话的另一人又是谁? 郑家军何日启程,途径何处,属军事机密,绝对不可轻易外泄。 国主指的是谁呢? 高悦行只能想到在西境多次进犯的狐胡小国。 有人在宫里向狐胡传递消息! 小南阁再偏僻,那也是皇宫啊! 高悦行忍不住抖,她张了张嘴,在话冲出口的前一刻,又捂住了自己的嘴,用哑语:“宫里有狐胡细作?” 哑姑不置可否。 她垂了下眼,继续说那天晚上的事。 李弗襄只是一个孩子,而对方是训练有素的细作,李弗襄的偷听当然瞒不过对方。 到底是哑姑机警,在听了李弗襄学回来的话之后,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词严厉色地叮嘱他,将话烂在肚子里,就当没听过,绝不允许说出去。 几乎是她刚嘱咐完,小南阁有人闯进来了。 一个男人,裹得密不透风,悄无声息地翻墙进来,从背后用刀抵住了李弗襄的后心。 哑姑惊得魂都散了,当即瘫倒在地。 那人用刀抵着李弗襄,逼问他刚刚听到了什么。 李弗襄其实只是单纯的学舌而已,从小没有人教他,即使他学会了,也不知其中的意思。但是这些话没办法解释给那贼子听,即使说了,对方也未必肯信。 哑姑疯狂比划:“他不知道,他是个哑巴,他从来都不会说话。” 她反复说了很多很多遍。 对方看不懂哑语。 不过,他懂不懂也不重要,哑姑是盼着李弗襄能懂她的意思。 李弗襄果然懂了。 他死死地闭着嘴。 他要做一个哑巴。 哑姑说:“那人想试探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哑巴,用火钳将他的指甲一根一根生生拔掉了,再用带倒刺的钢针刺进了他的十指中……” 十指连心。 六七岁的孩子,辗转在酷刑之下。 哑姑说:“疼到了极致,他也一声未吭,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说过话,也没出过声,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小哑巴。” 院中里里外外一片死寂。 高悦行抬手摸着自己的胸口,太疼了,一呼一吸都觉得艰难。 囚禁已经很苦了,她的小殿下凭什么还要遭受那样的折磨。 高悦行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问:“那人最后放过你们了?” 哑姑:“当时的小南阁并非无人问津,我还在,每天的吃食,每月的分例,都会有固定的女官送去,他若是杀了我们,反倒打草惊蛇。” 确实。 幸得有哑姑在他身边,才免了一难。 可还有一个疑点,高悦行:“小殿下当时才六七岁吧,他那样小的年纪,在无人教的条件下,已经能学着说那么复杂的话了?且听一遍就能学会?” 哑姑郑重点头:“他能!” 他真的能。 他们这些人,包括高悦行在内,恐怕都低估了李弗襄。 高悦行在院中心烦意乱的踱了两圈,忽然一抓哑姑的手,说:“你跟我去回禀陛下!” 哑姑犹豫。 高悦行知道她心中忌惮什么。 此事牵扯到了军国机密,且时间又过去这么久。 谁都不敢去赌皇上是怎么想的。 万一他愿意宽恕,则是皆大欢喜。 可万一他敏感多想,他们就脱不了知情不报之嫌。 李弗襄好不容易熬到头,等来了陛下的宽宥,难道还要犯这份险? 高悦行想到一个可怕的猜想,敢在皇帝眼皮底下,和梅昭仪勾缠到一起,寻常人是没这种胆子的,可若是本事通天的细作,就难说了。 而且,细作一事,非同小可。 皇宫里有了细作可还了得,下一步,是不是皇位都要换人坐了啊? 决不能容忍。 高悦行:“姑姑,你信我,皇上不会迁怒小殿下的,我以命担保,我发誓,若小殿下因此受到责难,无论是死是活是罚是打,我高氏女必同受之。” 哑姑被她眼中的决然震慑到,盈满了泪,许久才艰难地点了下头,允了她。 高悦行不敢多耽搁,当即拉着哑姑到书房面圣。 哑姑言行不便,由高悦行向陛下陈情,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表述得清清楚楚。 谁料,等她说完这一切,并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 皇上亲自将她扶了起来,他的面色有几分沉郁,但声音很平稳:“你们先回去,朕知道了,此事务必不要声张,朕会彻查,放心。” 他宽厚有力的掌心在高悦行肩上拍了拍,安抚了少女不安的情绪。 高悦行一步三回头地告退,飞奔回乾清宫,隔得远远的,看到李弗襄坐在门槛上,膝上摊开了一本书,翻得正欢。 高悦行一停下,尚未出声,他便好似感受到了什么,抬头望过来,冲她笑弯了眼睛。高悦行慢慢地走过去:“你再看什么?” 他看的可不是正经书,纸上全是乱七八糟的画。 高悦行伸指头一翻,他不知从哪淘了本山海经来看,高悦行温温柔柔地笑着,声音也很轻,仿佛怕一用力就把他吹碎了似的:“你这是从哪弄的?” 傅芸答话:“郑大公子来过一趟,送了好些小玩意儿和闲书来。” 她说的是郑云戟。 可能比起那些晦涩难懂的字,图画更能引起李弗襄的兴趣吧。 高悦行自己从来没看过这些闲书,于是坐下来,陪着他一起看。 傅芸从内室拖了一个小竹筐出来,都是郑云戟今天送来的东西,里面除了闲书,就是玩具,当真是为了哄他开心送来的。 高悦行从里面挑挑拣拣,拿出了一对剔透的白玉小马。 “你喜不喜欢骑马?”高悦行问。 李弗襄刚一点头,随即又摇头。 高悦行:“但我很喜欢,等到了来年春,我们去御马司选两匹小马吧,一匹归你,一匹归我。” 想要御马司选马需经皇上的同意,高悦行却提前都打算好了,反正皇上不会拒绝。 李弗襄点了头。 高悦行挨近了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臂上,不再比划了,而是开口道:“我说话你听得懂吗?” 她等了很久,耳边除了均匀的呼吸声,没有任何回应。 高悦行闭上眼睛。 算了,不想逼他。 高悦行吩咐人把那对白玉小马摆在显眼处,时时都能看见。 下晌,他们去演武场的时候,却没看到郑千业的身影,甚至连郑云戟也没有来,演武场上冷冷清清的,很不寻常。 高悦行便知道,他们开始行动了。 她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带着李弗襄往回走。假若宫里有刺客,且盘根错节不好拔除,那么此事一旦走漏风声,李弗襄便危险了。 他们想杀李弗襄,不是第一次了。 上次灯会上的骚乱就是前车之鉴。 提起上次,高悦行忽然想,上次灯会上,慌乱且精心谋划的刺杀真的只为报复么? 会不会那只是一个幌子? 陈太医的死或许只是为了遮掩他们的真实目的? 他们最害怕的,其实是李弗襄重获自由之后,将那天晚上无意间发现的秘密告知皇上。 高悦行越想越觉得靠谱,瞬间觉得哪都不安全,尽快回到乾清宫才好,拉着李弗襄,脚下走的飞快。知道丁文甫一直隐匿在暗中保护,她略微心安,可还是害怕。 与此同时,皇上的书房里静得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见。 今天在场的,都是皇上的心腹。 禁军统领,锦衣卫指挥使。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30节 大理寺寺卿高景。 郑千业及长子郑云戟。 高悦行这些日子在宫中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找的线索,足够串齐形成一个可怕的猜测。 郑千业:“当年铁水崖的埋伏蹊跷,我猜测军中一定有人泄密,却没想到,细作竟是出在了宫里,他们能耐大得很哪。” 皇帝情绪控住得很好,但从他阴沉的神色上,倒也能瞧出些许端倪:“是朕的错,这些年对后宫疏于管理,竟然让狐胡的细作渗了进来。” 锦衣卫指挥使上前,直言进谏:“细作猖狂,当务之急,必须连根拔除,但是,钓鱼需要饵,不知陛下打算让谁来做这个饵?”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份先放哦,晚上木得啦。 第25章 皇上忙到深夜回寝宫, 放轻了手脚推开暖阁的暗门,果不其然,李弗襄又依偎到了哑姑的怀里, 已经熟睡了。皇帝伸出一根食指,从被子里勾出他的小手,借着昏暗的烛光,仔细端详。 他试图从李弗襄的手上, 找见一些当年的惨烈, 许是孩子的愈合能力比较快, 李弗襄的双手如今看着, 并没有留下明显伤痕,只有凑近了看, 才能发现甲根处, 仍有些不同寻常的暗沉, 如同凝固的血渍一般, 黑不黑红不红。 哑姑指了指李弗襄右手的拇指,说:“断过。” 那狐胡细作还活活掰断了他一根手指,后来,被哑姑用树枝当夹板,又托人去领各种伤药,千辛万苦才养得差不多。 皇上现在已能读懂一些简单的手语, 他眉头一皱, 沉默了一会儿, 又把李弗襄从哑姑怀里抱走了。 而次日的李弗襄醒来之后, 望着明黄刺眼的帷帐, 再次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高悦行起得早, 总是在他睁眼的第一瞬间, 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李弗襄一见她,就弯着眼睛笑。 于是皇帝看高悦行的眼神就变得颇有些危险。 高悦行察觉到了,但是并不理会。 皇上的离谱又不是一天两天的,谁让她夫君摊上这么一位亲爹呢。 早膳后,皇帝正经问哑姑是否还记得那人的特征,哑姑只记得当时满目的血,以及不忍回顾的恐慌,对那个一身夜行衣的贼人委实没什么印象,于是她便询问李弗襄,是否还能回想起什么。 李弗襄喝了口茶,竟然真的点了点头,自觉到书桌前坐好,示意给他纸笔。 宫人们的了令,手忙脚乱伺候着。 高悦行在一旁仔细观察,李弗襄执笔的手总是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细微的颤抖。高悦行在那一瞬间,陡然意识到——他的字不好看,并非因为天赋有缺,也不是因为疏于练习。他的手幼时断过,伤及筋骨,已经成了不可逆转的伤,他再也无法练出风骨遒劲的字了。 李弗襄用细细的红毛小楷的毫尖,在宣纸上勾出了一个物件,是男子腰间常佩的玉。 琵琶扣,双环佩。 高悦行看到琵琶扣,瞳孔就是一缩。 果然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讨厌,一切的爱恨皆有缘由。 李弗襄恨琵琶结,原来早有迹象。 皇帝捻起宣纸,吹开墨,无疑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他赞许地摸了摸李弗襄的头,将画纸收回了自己的怀里。 高悦行直觉,宫里马上要不安宁了,好像处处都在暗流涌动。 皇帝以养病为由,开始拘着李弗襄不许他出去乱逛,这正好合了李弗襄的心意,他满足地一头扑进了周公的怀抱,不分白天晚上,睡得昏天暗地。 高悦行独自清醒着,捧着脸,望着床榻上那一小团,心想:他怎么这么能睡呢?她百无聊赖,呆呆的静了一会儿,恶向胆边生,蹑手蹑脚,慢慢地靠近,趁着无人注意,在他额上蜻蜓点水般的印下一个吻。 做完坏事,她就像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想悄悄退走。谁料,李弗襄忽然在此刻睁开眼睛,没有任何预兆地,将心虚的她抓了个正着。 高悦行展开丝帕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故作镇定与他对视。 李弗襄又不困了,抱着被子坐起来,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高悦行觉得他好像隐隐有点兴奋的感觉。 高悦行转念一想,有什么好心虚的,他还什么都不懂呢,于是,她索性抛掉了羞耻心,大言不惭:“我在吻你。” 李弗襄便问:“吻?什么东西?” 高悦行打量左右没人,一伸手勾下了床头的帷帐,鹅黄色的轻纱影影绰绰地挡着他们,高悦行再次慎重且认真地吻了他的脸。 她还自以为很聪明地不忘嘱咐:“只有我可以吻你,因为我是你娘子,你也不可以告诉别人知道,因为这是秘密,秘密一旦被泄露……”她瞄见窗前小几上一株腊梅盆景,说:“你的娘子就会像花儿一样,在冬天下雪的时候,凋零,死亡。” 李弗襄可吓坏了,当即就紧紧抱住高悦行不肯撒手。 高悦行一怔。 其实刚刚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平素不信神佛,却秉承着敬而远之的道理,偶尔心思细腻起来,也会有所忌讳。她隐约想到一件事,上一世,她死去的那天,似乎是那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高悦行当下甩了自己一巴掌,狠狠的呸了两声。 丁文甫隐身在房梁上,居高临下,望着那一对亲昵厮磨的小鸳鸯,快要愁死了。旁观者清,他就早察觉两个孩子之间的相处有些不同寻常的怪异。 他不是没见过真正的青梅竹马,他自己就曾经有个从小一起长的小姑娘。 真正孩子之间的感情,就是一碗澄澈而透明的水,一眼望得到底。只有欲望是脏的,是浊的,混杂在其中使得美好的感情变得晦涩难懂。 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十岁。 该懂事的不懂事。 不该懂事的浑身上下好似长了一百二十个心眼。 眼看着,再过几年,小殿下的身体要开窍了,实在容不得人不操心。 高悦行没能与他纠缠太久,因为傅芸忽然进来回禀,说公主打发宫女请她去春和宫一叙。 春和宫的宫女在乾清宫外候着。 高悦行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因为前几日她们在演武场上匆忙分别的时候,公主巴巴地提了一句,闲时想请她到春和宫叙旧聊天,高悦行当时还答应了。 皇上不允许李弗襄出去乱跑,可却没限制高悦行的自由。 高悦行拍拍裙子,一起身,李弗襄拉住她的一片袖子,往自己身边扯了扯,是不想让她走的意思。 高悦行此刻又变得一副冷漠嘴脸,丝毫不为所动:“你睡吧,等你醒了,我便回来了。” 李弗襄得到了坚定的拒绝,只好乖乖撒手,目送高悦行披上斗篷,由傅芸陪着,钻进了外面严冬白茫茫的雪地中。 李弗襄跟了几步,到门口,两个内侍拦在他面前,好声好气哄着他回屋去。李弗襄从来不使性子,让回便回,可他一回屋就把窗推开了一条缝,泥鳅一样攀着窗户滑了出去。 他身上甚至还没穿遮风挡雪的斗篷。 丁文甫暗道一声“坏了”,跳下地,抓起床头的一件狐皮,便从窗户追了出去。 高悦行跟在春和宫的宫女身后,雪不停地落,宫道上刚扫净,即刻就又覆上一层棉白的雪。高悦行低头看着雪地,自己绣鞋的尖尖在马面裙下若隐若现,洋红洒金的裙摆翻着花,让她忽然有种踏雪寻梅的错觉,她摘下头上的兜帽,转身回望自己来时的路,雪地上蜿蜒着一线轻轻浅浅的脚印。 高悦行唇边扬着笑容,可笑着笑着,那笑便和漫天的冰雪一起凝住了。 一前一后明明有两个人走过,可雪上为何只留她一个人走过的痕迹? 积雪很薄。 高悦行艰难地扭头,望着前方带路的所谓春和宫宫女。 她做不到真正的踏雪无痕,但她落在雪上的每一步,都只有薄如蝉翼的一层印记,风一吹,便抚平了。 明明数九寒冬。 那一刻,高悦行感到自己后背沁出了汗,紧接着,寒意顺着脊骨窜了上来。 她真的是春和宫宫女么? 高悦行竭力回想,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在乾清宫外,见她的第一眼,高悦行就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经常见,于是她便没有起疑,可是,细想,却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那种感觉仿佛是——“我认识这个人,我常常看见她,但具体我记不清了。” 这种时候,只要谁在不经意间给她一个暗示,她就能完全脱去警惕。 比如说,一开始,这位宫女并没有自报家门,只是谎言邀请她去春和宫,于是,高悦行心里自然而然地认为她是春和宫的人。 前面有一条岔路。 向左通往春和宫,向右通往偏僻的小南阁。 宫女停在了岔路口。 高悦行勉力镇定。 宫女面相竟然还很质朴,笑道:“高小姐,可不可以先随奴婢一道去柔绮阁接五殿下,公主今天设了冬日宴,说要请所有兄弟姐妹聚一聚。” 高悦行不动声色地靠近春和宫的路口出,也笑道:“不用麻烦,你自去请五殿下吧,不必管我,我认得春和宫的路,天儿怪冷的,姐姐莫怪我躲懒。” 说着,她抄着袖子,还跺了跺脚,似乎很怕冷。 高悦行本以为宫女难产,很可能还要再纠缠一番,可没想到,对方竟轻松答应了:“好啊,请恕奴婢照顾不周,天寒地冻,高小姐可要仔细脚下。” 可要仔细脚下…… 高悦行心头一紧。 到底是真正的关怀还是警告? 高悦行停在原地环顾四周,雪天本就清净,此刻,堂明的正道上,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不仅仅是两条岔路。 高悦行再回头,望着自己的来路。 原路返回恐怕也藏了未知的危险。 宫女走进了通往小南阁的那条岔路,很快,身影消失在漫天的雪中。 高悦行觉得自己的七窍心思俨然已经不够使了。 不得不承认,那一刻,她怕了。 怕了,就一定会露怯。 露怯,就意味着输了。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31节 高悦行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陷阱中,这一局,她避不开,也逃不掉。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早早的 第26章 高悦行伸手接了一捧雪, 搓在脸上,她仅用了半盏茶的时间,便稳住了心神。 那种漫无边际的孤独感再次漫上心头, 她清楚的明白,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相反,她还需要去做很多危险的事情, 因为她有一个必须要保护的人。 高悦行做下决定, 朝小南阁的方向迈开步子。 可为什么她会被选做标靶呢? 高悦行别无长处, 就是好寻思。 细作一事, 卷在漩涡中心的不是她,她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 只是在皇帝面前告了一状而已, 顶多算个推波助澜的存在。 他们谋划一次行动想必不容易, 在守卫森严的皇宫禁地, 任何一次冒险都意味着要豁出性命。 豁出性命也要对付她。 她到底犯了什么忌讳? 又或许她只是个迁怒或者报复的对象? 高悦行想起了陈太医的死,据说是一剑封喉。 她曾经为陈太医的死难受了几日。 陈太医是被她推着走上风口浪尖的,她做不到问心无愧,但如果重来一次,她仍然会做相同的选择。 高悦行自嘲一笑 我压根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看, 报应这不就来了…… 横飞的雪让视线变得又窄又凌乱。 高悦行安然无虞地走了很远, 直到见到小南阁残破的外墙, 也见到了那乱石之中, 一身黑衣覆面的人, 他身形劲瘦有力, 想必常年习武, 腰间坠一琵琶扣,墨玉双环珮。 他抚掌感慨:“小姑娘真是不简单啊。” 高悦行隔着雪,远远地望着他。 他冲高悦行招手:“别怕,过来,遇到我,你是安全的,倘若你方才走了别的路,等你的就只有死啦。” 高悦行得到一个讯息,他暂时还不想杀她。 “你们因何要对付我?” 那人说:“你有一个好爹爹,查了一些不该他碰的东西。” 他朝高悦行走来:“有人建议我杀了你,以作恐吓,但是觉得没必要,活人才最有用,你说对不对?聪明的小姑娘?” 高悦行退后。 她能感觉到,面具后的他面带笑容,不知他当年刑虐李弗襄的时候,是否也如此。 狐胡小国,四年前被郑千业差点灭了国,至今仍贼心不死,还期待着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高悦行的记忆贯穿前后十年,其实在不久之后,他们确实也做到了东山再起。 可那又怎样。 高悦行挂上冷笑,愤恨地想,等再过几年,我们家小殿下长大了,将直入你们国土腹地,脚踩你们的王廷大帐,用你们狐胡王室一百三十七俘虏祭奠我们曾经战死的兄弟,让大旭王朝的版图将彻底西扩至漠北,狐胡小国永无立足之地。 可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 高悦行牙都磨碎了,也改变不了她现在的窘境。 那人伸手来抓她。 高悦行被他挟在腋下,她早有准备,一边佯做挣扎,一边用手指灵巧地解掉他腰间的双环珮,幸而此路偏僻,无人扫雪,双环珮落在又软又厚的积雪上,便没了进去,没有发出丁点动静。 高悦行抬起眼,最后回望了一眼来路。 丁文甫捂着李弗襄的嘴,把他压在假山后。 李弗襄侧着头,眼睁睁看着高悦行被那个很可怕的人掳走,他张嘴狠狠一口咬在丁文甫的虎口,当场嘴里就溢满了血腥味。 丁文甫:“我——!!” 小虎崽子狠起来还真要命。 他疼得一抽,不仅不松手,反而更用力地按住了李弗襄的后颈:“小殿下切勿动怒,冷静,陛下自有安排,绝不会让高小姐真有闪失的。” 这话他从追上来就一直不停地再说,说半天,发现是徒劳,李弗襄哪里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可就算听不懂他也要说,劝不动他也要劝,他又不懂哑语,总不能强行把人打晕扛回去吧,那太无礼了。 李弗襄被按着动不了,渐渐停止了挣扎,非常安分乖巧地靠着山石。 丁文甫试探着松手,见李弗襄真的没有任何叛逆的行径,这才松了口气,把臂弯上的狐皮斗篷披在他的肩上。 “回去吧。”丁文甫哄着。 李弗襄不动,冲他伸出了双臂,那意思……可能是要抱? 丁文甫受宠若惊,连皇帝都没享受到这种待遇。他一弯身,任由李弗襄环住他的脖子,他小心翼翼托着人还未站稳。 意料之外,李弗襄忽然凭空发难,抬手一扬。 他方才背靠山石的时候,手心里抓了一把雪混着砂石,直冲他眼睛上扬。 那一瞬间,堂堂禁卫副统领丁文甫的反应还快不过李弗襄一个孩子。他不过是下盘一晃,李弗襄便从他怀里脱出,丁文甫刚伸出手,李弗襄一展狐皮斗篷,把他的头结结实实地罩在了里面。 丁文甫摘下斗篷,几步猛地跳上山石,放眼四顾一片白茫茫的雪影,早已不见了李弗襄的踪迹。 高悦行被他扛着,天旋地转,心里想记住他行走的路线,半路却忽然被捂住了眼睛。 高悦行抿唇一笑,到了东宫附近,自有一幅图纸印在心中,她闭着眼都不会走错。 东宫空置了很多年,自从大旭朝建国以来,几乎从未弃用过,开国皇帝孝武皇室旁支出身,以雷霆手段将皇位收入囊中,终生未立太子,他驾崩得突然,当今圣上也是匆忙间以亲王的身份登基。 或许曾经的东宫辉煌繁盛,但几十年的空置后,尘灰的味道充斥了整座大殿,细嗅甚至有一股腐败的烂木头的味道。 原来,他们藏身在东宫。 皇帝暂没有立储的打算,东宫日常只有几个宫人打扫维持,极少惹人注意,确实是个藏匿的好地方。 高悦行眼睛上的黑布被拿开,却没有迎来光。 此处是一个绝对黑暗密闭的空间,眼睛一时不能适应,伸手不见五指。 直到,哗嚓一声响,一点明灭的火苗窜起来。那人点亮了壁灯。 高悦行眯了下眼,才发现,她置身于牢笼中,四周都是精钢铸造的柱子。 那人摘下了黑漆漆的面具,面孔竟然也很面熟,与之前带路的宫女一样,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高悦行:“我见过你吗?” “当然。”那人道:“我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你的视线中。” 高悦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对方却笑了:“别怕,我保证,你现在是安全的,给我一样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 高悦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首饰。 “首饰不要,换别的。” 他聪明的很,女孩子的首饰眼花缭乱,没有八百也有一千,相同款式的更是不计其数。必得要一件独一无二的贴身物品,才能发挥真正的恐吓作用。 高悦行怯懦地低下头,盯着脚尖想了半天,女孩子身上别的没有,就首饰不计其数。高悦行把手伸进自己的衣领下,犹豫着,磨蹭了许久。 那人耐心快要告罄,上前伸手:“给我。” 高悦行从自己衣领里,拎出一只椭圆如酸枣一般大的东珠,莹润的光芒霎时迷了眼,令满堂生辉。 “我娘亲说,像这样成色的珍珠,十年也难遇到一个,我当宝贝一样贴身带了好多年……” 那人一把薅走了她的东珠,牢门紧闭,锁链缠了一圈又一圈。 周遭安静了。 高悦行倚在冰冷的牢门上,望着高处那盏微弱的壁灯发呆。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高悦行推断此处应该是东宫的私狱,暗无天日,密不透风。 壁灯里的灯油撑不住很久,在它最后挣扎着忽闪了几下,彻底灭了。 眼前重归黑暗,高悦行忍不住想,她的父亲到底查到了什么关键东西,引得对方如此忌惮呢? 高景在梅昭仪一案上有了重大发现是真的。 一直服侍在李弗逑身边的金雀果然有问题,高景将一份口供呈至了皇帝案前。 金雀对自己当年犯下的罪供认不讳,口供洋洋洒洒足有五页整,描述地事无巨细。 皇上简略扫了一眼,脸色越来越绿。 高景将口供上的内容略做整理,道:“当年与梅昭仪私通的贼子是禁军里守城的低等侍卫,那侍卫原本是金雀的相好,后来却与梅昭仪不清不楚搅和在一起,一个后妃,一个侍卫,见面颇多不便,金雀便充当其中的鸳鸯桥,替他们两人绸缪。” 此事乍一听,让人觉得非常离谱,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可更离谱的事还在后面。 高景:“梅昭仪怀孕五月时,那侍卫料到即将事败,于是早早辞去侍卫一职,远走乡下,音讯全无,托金雀时常关照小南阁。” 皇帝:“那侍卫姓甚名谁,家在何处,着令立即缉拿归案。” 高景:“那侍卫姓赵,名二铁,家在平南镇槐杨村,臣已经派人去查过了,那人早在八年前,因冬日醉酒露宿街头而暴毙。” 皇帝冷笑了一声:“也就是说,所有的涉案之人都再也张不开嘴了,只剩下她一个活口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高景斯文地一拱手:“陛下圣明,就是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加更啦!感谢支持!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32节 第27章 皇帝心中寻思, 高景今日冒雪进宫,想必不仅仅只为回禀这样一个没什么价值的结果,于是他问:“高卿还有别的发现?” 高景颔首:“有。有关梅昭仪的死因, 臣发现了一些疑点。” 皇上:“她不是畏罪自尽么?” 高景反问:“陛下当年见过她的死貌吗?” 皇帝摇头。 那天晚上,他前脚刚离开小南阁,后脚梅昭仪便自缢于天亮之前,他懒得过问, 全权交给了贤妃操办。 听闻她的死状很是惨烈。 高景说:“当年小南阁的旧人所剩不多, 臣走访了当年负责给梅昭仪收敛的几位宫人, 依他们所述, 梅昭仪死时以发覆面,双目眦裂, 舌头掉出了足足半尺长……如传言中的吊死鬼一模一样。” 皇帝有点嫌恶地皱眉:“有何异常?” 高景答:“死状异常, 民间关于吊死鬼的奇闻异志流传太广, 以至于普通人一直以为, 上吊自杀的人死状必定可怖,其实不然,真正自缢的人,死因为颈椎脱位,那其实是非常干脆的一种死法,痛苦和挣扎都不会延续很久。” “相比于另一种类似的死法——绞杀、锁喉, 令人呼吸困难, 窒息而亡, 人在死前就会痛苦得多, 更甚者, 眼睛会爆裂, 舌头整个都会掉在胸前。” 高景缓缓说出自己的推断:“根据梅昭仪的死状, 以臣之见,她或许不是自缢呢?” 皇上:“有人杀了她。” 高景:“可惜太久远了,臣一时无从查起。” 皇帝叩着桌案,道:“朕并不一定要知道真相,但宫里细作务必要清理彻底,至于当年事情的始末,算了吧,不重要了。” 皇帝倒是想得开。 高景便适时提了一句:“不知皇上在宫中设的局如何了?” 皇帝不欲多聊,只淡淡应了一句:“一切如常,高卿回去静候佳音即可。” 高景:“臣之次女高悦行进宫已有小半年,内子思女心切,心情郁郁,臣斗胆想向陛下讨个恩典,可否允准内子进宫探望。” 皇帝自从找回了李弗襄之后,格外能体谅为人父母的心,于是应道:“人之常情,待此事了结,朕让贤妃安排。” 丁文甫手里拿着李弗襄的斗篷,在书房外焦急地等候。 高景告退时,正好撞上他的狼狈,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可他却不敢直视高景的目光,借着鬓边散乱的头发,略做躲闪。 高景有所多心,但没多问,他冒雪走出皇城,宫门外避风出停着他的马车,赶车的仆从正在旁边茶铺子里喝热汤,一见主子出来,急忙迎了上去。 仆从十几岁的年纪,还是一张未脱稚气的脸,鼻尖和两颊冻得通红:“今年的雪真厚,大人也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吧。” 高景皱眉:“不是让你进车里暖着?” 仆从傻笑:“车里炭火不多,大人进宫也不知要多久,我怕把炭烧没了,反倒让大人回程的时候挨冻。” 高景由他扶着,蹬上车,仆从紧跟着钻进来,准备烧炭取暖,却在匣子上摸到了一个小荷包,精致小巧,看着像是女孩家的用物。 仆从“咦”了一声:“大人,这可是您落下的东西?” 高景从仆从手里接过那个小荷包,只觉得眼熟,抖开之后,从里面落下一只酸枣大的东珠,上头系着七彩绳结。 正如高悦行所说,东珠珍贵,像这种成色的,十年也难得一个,高景一眼便认出,这是他当年送给次女的满月礼。 怎么会出现在他的车上。 荷包里还有东西,捏着软绵绵的,高景查看一番,又从里面抽出一块白色的绸布,上头一抹触目惊心的血迹,还是新鲜的。 高景脚步踉跄,再次折返回宫里,才到了书房外,就听门内打砸东西的声音。 陛下怒了? 高景顾不上那许多,强硬地逼内侍立刻通传,不一会儿,里头的声响消停了,内侍战战兢兢为他推开了书房大门。 门口散着茶杯的碎瓷片。 案上的折子扫落了一地。 丁文甫跪在殿中央,伏地叩首,头也不敢抬。 高景不知皇帝为何忽然动怒,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皇帝面对高景时,还刻意收敛了几分火气:“高卿去而复返,有何要事?” 高景盯着皇上的脸,呈上那块沾血的帕子和东珠:“臣尚未走出宫门,便收到了赤/裸/裸的威胁,请陛下告知,臣的女儿此刻还好吗?” 皇帝盯着那枚东珠,沉默了。 高景何等机敏,皇上的不同往常的神色,令他如坠冰窟:“陛下到底有何计划,为何不能说与臣知晓?” 他的次女,今年才刚满六岁啊,从小养在深闺,未经风雨磋磨,瓷娃娃一般,阖家都捧在手心里宠着,碰一碰都唯恐会碎掉。 此时,跪伏在地的丁文甫出声:“高大人稍安勿躁,陛下将孩子们藏在乾清宫,交由下官看护……是下官看护不利,才出了纰漏,现在出事的,不只有令爱一人,就连小殿下也踪迹全无。” 高景一怔。 皇帝闭了闭眼,脸上暗藏的担忧几乎藏不住。 高景心里忽然动摇了,皇帝会拿自己失而复得的儿子冒险吗? 他是皇帝,没什么不能的。 同样,他也是人,血肉之躯亦有所不能。 唯有丁文甫知道实情,却不能说实话,且想尽办法,不惜抬出李弗襄,让高景打消疑心。此事皇帝确实做的不地道,但是关键时刻,君臣不能离心。 皇帝拿起那枚东珠,攥在手里,发狠一字一句道:“细作猖狂,朕必连根拔除!” 高景被留在了宫里等信。 皇帝回乾清宫,见了一个人。 一个内侍打扮的人上前伺候皇帝更衣,他双唇紧抿,在贴近皇帝身侧时,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在皇帝耳边,传了两个字——“东宫。”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和异常,内侍抱着换下的衣服,有条不紊地退下。 丁文甫将雪地中捡回的墨玉双环珮递给了皇上,轻声回禀:“臣当时看得清楚,高小姐故意将它解下,留在了原地。” 皇帝叹息:“聪慧机警,临危不乱,高景有个好女儿啊。” 此时被困在东宫的高悦行,并不知道自己只是一颗棋子,她是真的以为自己爹爹查出了要紧东西,才惹得这群贼人铤而走险,于是,她开始想尽一切办法地向外传递消息。 那人每隔两个时辰,都会来问她要一样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第二回 ,她给的是一串小东珠的手串,她身上委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了,于是,那人把视线瞄准了她的指甲。 高悦行一哆嗦。 她今晨刚修剪圆润的指甲上,染着凤仙花汁,小孩的指甲算是最特别的了,于是,他命人取来了火钳。 ——“乖,我轻轻的,只拔一根,不会痛的。” 高悦行若说怕,肯定怕,十指连心的痛楚,寻常人哪里敢想,眼看着他擎着火钳,一步一步地靠近,高悦行已经缩到了墙角,退无可退,终究是逃不过这一劫。 那人抓着她细嫩的胳膊,生生拔掉了她小指上的指甲。 带着哭腔的惨叫声回荡在牢狱中,抛开生理上的痛楚,高悦行那时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当年,同样六岁的李弗襄,被拔掉十根指甲的时候,到底该有多疼啊,他一个真正的稚子,心里该是怎样的绝望。 高悦行目光流露出决绝的恨意。 那人用纱布给她缠好伤口,说:“怪你父亲不肯救你吧,他只要肯把手里查到的东西交出来,我即刻将你完璧归赵。” 高悦行:“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那人不答,只是扔下一句:“再过两个时辰,我会再来。” 高悦行又静等了两个时辰,她听见角落里,有老鼠啃食草席的声音,那人离开后,总会留下一盏壁灯,壁灯将燃半刻钟左右,高悦行在这短暂的光明里,去看了看角落里的大灰耗子。 真肥啊,而且还不怕人,一双眼睛警惕十足地盯着她。 石壁上挂着潮湿的水珠,成行的滚下来,高悦行抬头望望头顶,直觉这可能是在地下,她所处的地方,只有这一个牢笼,外面并非密闭的空间。 那人进来的方向是通往外面的门。 而与之相反的另一方向,走势渐渐变窄,壁灯照不到那里,看不清是什么情形,高悦行觉得那黑洞洞的地方像是一条道。 灯灭了。 高悦行再等了两个时辰,那人如约前来,手里拿着火钳。 高悦行嘴唇早因脱水变得苍白起皮,她虚弱道:“别拔指甲了,让我写几个字劝劝我爹爹,好不好?” 她本没抱希望,也做好了周旋的准备,但出乎意料,对方这次答应地挺爽快。 高悦行从怀中抽了一块帕子出来,解开手指上的纱布,用还在渗血的指尖,尽量端正地写了一句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那人皱眉看了片刻:“写的什么玩意儿?” 狐胡小国哪里懂得他们中原人的浪漫。 高悦行的不屑之情压在心里,并未表现在脸上,她说:“前人流传于世的词作,我期待与父亲家人团聚,不想人生抱憾,更不像丧命于此,你把它交过去,父亲会明白的。” 至此,三样东西已摆在皇帝和高景的面前。 正中央那枚染血的孩童指甲触目惊心。 高景嘴里念叨着:“东珠,东珠……” 两件东珠,一幅词句。 词是家喻户晓的水调歌头,作词者是——东坡先生。 东珠 东珠 东坡先生 高景脑中豁然开朗:“东!东边!陛下!阿行在指给我方位啊!” 作者有话说: 二更会晚,小可爱们不要等,去睡觉,明天早晨起来就能看到啦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33节 第28章 谁家六岁的孩子能有如此心智? 当然是高景家。 如果说刚刚皇上还在真心实意地感慨高悦行的机敏, 那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词——智多近妖。 引人忌惮啊。 东边是哪里? 当然是东宫! 高悦行并不知道自己是诱饵,也不知道她绞尽脑汁传出去的消息,陛下早就暗中咬着她的尾巴查清了。 第三次灯灭后, 她似乎耗尽了所有的气力,自己重新把手指缠上,背靠着牢门,慢慢坐下, 这一坐, 仿佛卸了浑身的劲儿, 再也不愿起来了, 只想躺平听天由命。 直到在黑暗中,寒气侵袭身体, 她浑身发抖间, 听到了有脚步声从幽深黑暗的甬道中传来。 又谁来了? 高悦行烦得要死, 却不得不重新打起精神, 翻身在地上端坐。 这次来人有些不同寻常,从完全相反的方向来,脚步声细碎且虚浮,而且来人没有点灯,高悦行在黑暗中看不清任何东西,这无限放大了她的恐惧和不安。 那人停在了牢门前。 高悦行屏住呼吸:“谁?” 一只冰凉的手伸进来, 摸到了高悦行的手腕。 高悦行来不及仔细感受, 她浑身都炸了, 像触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嫌恶得很, 猛地甩开, 再次厉声呵道:“你是什么人?说话!” 于是, 那人开口说话了。 很细弱的声线,仿佛不仔细听便会忽略,像某种小动物轻言细语的呢喃,高悦行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吐字无比清晰。 ——“高、悦、行。” “高悦行。” “高悦行。” “……” 寂静的黑暗中,有个人一声一声念着她的名字,从生涩迟钝,变得逐渐流畅。 高悦行不用多说,便意识到了他是谁,她爬过去,重新摸索着,对方一把攥住了她无措的双手。 痛也好,累也好,高悦行浑身的疲态一扫而空,她现在满心满眼只剩下开心。 高悦行问:“你是怎么过来的?” 李弗襄不答。 她隔着牢笼,扶着李弗襄的手,摸来摸去,渐渐发现不对,她感觉到了手下皮肤的粗糙,像是刻上去的划痕,而且,还摸到了淡淡的黏腻,她收回手,放到鼻尖下一闻,是血的味道。 高悦行:“你受伤了?” 李弗襄依然不答。 高悦行:“你听得懂我说话对不对?” 李弗襄再次回归到了沉默的状态,怎么也不肯开口。 高悦行吁了口气,忽感到手里塞进一个冰凉的物件。 她摸进手里,发现是一把匕首。 高悦行记得这把匕首。 李弗襄生辰那日,刚从小南阁接回来,皇上便挑了一把锋利又华贵的匕首,送给他当礼物。 高悦行在心里无奈叹——你又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想让我干什么啊! 虽然猜不到李弗襄的意图,高悦行仍是收下了匕首,打算见机行事。 听到锁链声响,李弗襄跑去摆弄了一会锁,可能是想撬开,放她出去,可那锁坚固无比,他折腾了一会儿,无功而返,怏怏地回到高悦行身旁蹲下。 高悦行发现他的行动似乎并不受黑暗的控制,目标准确,来去自如,他的夜视能力超出了她目前的认知。 好神奇。 高悦行想了想,便问他:“你来的路上,一共有几盏壁灯呀?” 李弗襄拉着她的手心,划了一个数:“二十四。” 他果然能听懂! 他还会写字! 高悦行慢慢兴奋起来,几乎是在诱哄着问:“你可以带我出去吗?” 李弗襄用力捏了捏她的掌心,意思是可以。 高悦行无意中牵扯到了指尖的痛,倒吸一口凉气。 李弗襄捧起她的小手,放在唇边,轻轻吹着。 太贴心了。 他一向是个贴心且细致的人,高悦行自从十六岁嫁给他之后,顺风顺水,极尽恩宠,京中再没有比她过得更舒服的女子了。若不是她自己钻牛角尖想不开,那简直是神仙日子。 高悦行永远记得他带给她的一切关怀和照顾。 所以,眼下的所有不幸和苦难,都不能磨灭她心中的火光。 两个时辰后,沉重的石门开启。 那人再次出现,点亮了灯。 高悦行捂住眼睛,等适应了,环顾周围,没见到李弗襄的身影,不知他躲到哪里去了, 那人看着她:“你父亲并没有听话把东西交给我们,相反,他根据你给的几样东西,推断出你此刻正身在东宫,你可真是狡猾啊……小姑娘。” 糟了,让他发现了。 她知道自己要凶多吉少了,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那人暂且还没有动手的打算,问道:“我不能理解,明明路上已经蒙住你的眼睛了,你怎会知道此处是东宫?” 高悦行:“你很想知道?” 那人:“我太想知道了。” 高悦行笑了笑:“那你得用我想知道的消息来换了。” 那人也笑了:“你马上就快死啦。” 他故作宠溺的语气让人听了犯呕,高悦行:“在我没死之前,请你拿我当个活人看。” 那人一摊手:“好吧。” 高悦行:“我父亲查到了什么?” 那人道:“你父亲查到的,是关乎我们一行人命脉的东西,如果让他继续查下去,查清了,我们在宫中经营多年的心血,将会一朝崩塌。” 那人真的给高悦行解了惑。 高悦行一直不明白,狐胡的细作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渗进了皇城,今天,才终于知道真相。 狐胡与中原的恩怨已经持续了将近几代,先帝孝武帝建立大旭朝之后,打狐胡打得最狠,狐胡那时国力较弱,曾经臣服过一段时间,那时极其短暂的一段和平,为了以示两国停战的诚意,狐胡将他们的公主嫁给了孝武帝当妃子。 他们这群细作,就是那时候随着狐胡公主入京的,但狐胡公主并没有直接将他们带进宫中,而起先藏在京城中,模仿中原人的习性,然后再徐徐图之,以春风化雨的方式,将他们安插进宫。 那短暂的和平只持续了三年。由狐胡在襄城的劫掠作为撕破脸的开始。 狐胡屠了大旭朝的半个城,孝武帝将狐胡公主以及她明面上带进来的所有狐胡随从侍女,当街绞杀,宫城外晾尸三日,后来全部拖进山里喂了狼。 狐胡公主虽然死了,但她已经在京中布局妥当,留下了狐胡的细作在暗中滋生壮大,他们分散在宫中各处干着最脏最累最不起眼的活,像蚂蚁一样勤恳偷生。 一直空置的东宫,成了他们会面谋划的地方。 令他们意外感到惊喜的是,东宫底下,竟然有一座私牢,想必是前朝太子留下的,私牢的地道,直通小南阁院中的一口井。 他为了获取更多的信息,勾搭了小南阁当初的主人,梅昭仪。 这份感情,对他而言,仅仅是利用而已。 梅昭仪不听他的劝阻,硬要生下与他的孩子,将这件丑闻揭开在众人面前,无疑是将他以及他所有的伙伴们推进了险境。 尽管梅昭仪曾再三承诺:“一定会好好的保护他和孩子。” 可他最终还是选择杀了梅昭仪,让她永远闭嘴。 前面有关狐胡细作的事情,他寥寥几语,一笔带过,而他与梅昭仪之间那见不得人的情意,却耗费了他不少的唇舌,像是要说尽其中所有的细节,欲语又还休。 可有什么用呢,人还不是他亲手杀的。 高悦行:“你见过你儿子吗?” “见过。” 高悦行:“她身边有个叫金雀的姑姑,也是你们狐胡的人吧。” “是,那孩子的身体里,留着我们狐胡人的血,从他记事的那一年起,我们就决定,把他接进我们的阵营,把他培养成最锋利的刀,毕竟他的身份和地位,是他最好的保护色。” 高悦行:“金雀在他身边,是监视他的?” “真是聪明啊。”那人无限惋惜道:“早在你刚进宫的那几日,金雀就找到我,说身边来了一个很古怪的小姑娘,令她感觉到非常不安,仿佛时时刻刻在窥探着他们的秘密。是我大意了,觉得一个六岁的小孩成不了什么气候……我那孩子,若是有你的一半心机,该多好啊。” 高悦行:“你知不知道,你的孩子会死?” 他平静地说:“我们都会死。” 高悦行:“可怜梅昭仪机关算计地想要保护你们,不知她在地下听到你这样说,会作何感想。” 他半天没说话。 地牢的石门再次被人撞开,一个宫女打扮的人冲进来:“不好了,秋哥,东宫外不知什么时候被禁军围了起来。” 他望着高悦行,头也不回地吩咐:“你去安排大家撤出去,不要慌,我们只是普通的宫人,就像寻常那样慢慢的走,不要回头,也不要犹豫。”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34节 宫女:“那你呢?” 他说:“我还有事要料理。” 宫女望了他一眼:“那你自己小心,我们等你的信,秋哥。” 地牢门合上,宫女走远了。 那人开始一步一步朝高悦行靠近。 他进一步,她退一步,他不得不打开牢门,钻进来抓她。他手中没有拿武器,空手只能用掐死她的方式,他的手已经半抬了起来。 高悦行忽然唤了一声:“秋哥。” 那人一愣。 高悦行平静的眸子穿过他的肩膀:“你看你身后是谁?” 他冷笑:“太拙劣了……”可他马上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身后的壁灯上,在墙上映出了一个影子,是个小孩子的样子,正在逐步靠近。 他听见高悦行冲着那个人影,笑盈盈地唤道:“三殿下。” 于是,他忍不住回了下头。 哪里有李弗逑的影子。 是李弗襄正在恶狠狠地盯着他。 ——“呃啊!!” 一把锋利地匕首从他的颈侧,横穿了他的喉咙。 他顿时发不出任何声音,喉中“嗬嗬”作响,勉力挣扎了几秒,终是站不住,倒在了狱中的草席上。 第29章 高悦行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 掷刀也从未有过这种准头。 他双眼怒睁,手脚在止不住的抽搐,暗红的血从嘴角漫溢出来, 高悦行知道,若此时上前拔出刀,便能亲眼见到他血溅三尺的惨状,将无比解恨。 养在闺阁中的千金小姐, 可能终其一生都不曾见也不敢想如此血腥的画面。 高悦行从前也不敢, 但是鲜血对感官的刺激, 让她骤然回想起了最后郊外行宫的那场刺杀。 行宫守备外松内紧, 李弗襄知道她秋冬喜欢常住在行宫,于是几乎将所有能调动的府兵, 都安排在了行宫内, 保护她的安全。 可那一夜不是普通的行刺。 一支穿云箭刺破了寂寥的夜幕, 高悦行推窗便见到了漫天的火光。 密密麻麻的火箭从四面八方射来, 全部指向她的游仙台。那一夜,她也见了很多血,有自己人的,也有刺客的,遍地尸横,血染玉阶。 她命人搬了一把蝴蝶椅, 稳坐正厅。 其实那一晚的印象早已变得很模糊了, 她那几天身体都不大爽利, 整天昏昏欲睡, 经常在白天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再睁眼, 已是夜半三更, 明月高悬。 依稀记得,那夜连天上的朔月似乎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高悦行陷进那段过往中,又变得恍惚,不知过了多久,知觉渐渐回拢,她感觉到有人在拉她。 一转眼,是李弗襄拽她的袖子,似乎是想让她跟着他走,眉眼间还有些焦急的神色。 再看一眼地上躺的人,已经彻底断气了,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高悦行以为吓到他了,哑声安慰道:“别怕……” 外面刀兵相接的声音已经隐约传了进来。 李弗襄指了指地牢向里延伸的那条甬道。 高悦行望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猜测这就是那条通往小南阁井下的通道了。 李弗襄估计就是从那边摸过来的。 高悦行脚下一犹豫,还是回头拔出了那把匕首,尚有余温的血溅在她昂贵的裙子上,高悦行捡起一片裙角擦干净刀刃,将匕首归鞘,还给李弗襄。 如果她所料没错,这应当是李弗襄出生至今,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物,他显然很珍视,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 再往深处,高悦行看不清黑暗中的路,只能依靠李弗襄了,她脚下十分小心,才刚走了几步,便感觉到李弗襄意外停了下来。 他们十指相扣。 李弗襄忽然收紧了手指,攥的她生疼。 高悦行顾不得疼,立马以同样的力道回握住他,问:“怎么?” 李弗襄抬起手臂,护在她,退了一步。 紧接着,一道凌厉地风贴着耳边擦过去,两侧的壁灯,同一时刻,齐齐亮起。 高悦行看到前方本就逼仄的甬道里,一个人横刀守在那里。高悦行看到那个身影,心里就是一沉,完了。好不容易解决了一个,怎么还有一个。 待看清那人身上张扬至极的飞鱼服,高悦行目光晦涩——难道连锦衣卫中都混入了狐胡细作? 本该铁桶一样的京畿防卫,都快被狐胡人渗成筛子了,他大旭朝怕不是要完犊子了吧。 面前这位锦衣卫面容十分年轻,绣春刀支地上,忽然单膝一拜:“臣,锦衣卫指挥使奚衡,奉旨暗中护卫高小姐的性命安全,不想此事竟然惊动了小殿下。” 原来是自己人。 高悦行松了口气,随即意识到一个了不得的问题:“皇上让你暗中保护我?” 奚衡:“是。” 高悦行:“从什么时候起的?” 奚衡如实回答:“从今天你迈出乾清宫的第一步时开始,我便一直跟随身跟着,可惜高小姐没用得着我出手啊。” 高悦行:“……” 奚衡低头仔细瞧着她的神色:“以高姑娘的敏捷,想必已经明白了吧?” 明白是明白了,她早就不知不觉中,踩进了别人设的局里。 只听奚衡将话说得圆满又好听:“得多亏了高小姐的以身犯险,才能摸清这群贼子的老窝,一网打尽,此次高小姐应居首功啊。” 其实高景根本就没查到任何有关狐胡细作的线索,都是锦衣卫奉旨暗中运作,将消息散布在宫内。高景白白顶了个锅,高悦行更是无妄之灾。 怎么摊上这么个皇帝啊…… 高悦行面色不悦,当着奚衡的面,无半点忌讳道:“陛下要用我,实在应该先与我通个气儿。” 奚衡:“瞒着你是怕你露怯坏了局,不过,若早知道高小姐心思如此沉稳,陛下事先想必会与你好好商量的……高小姐难道不觉得委屈?” 委屈…… 高悦行嚼着这个词,觉得好笑:“市井里都在传唱,锦衣卫是没有心的怪物,你们平常办案难道还会在意犯人委不委屈?” 奚衡叫她一阵挖苦,也不脸红,依然如寻常道:“高小姐说笑了,您和犯人哪能一样呢!” 有锦衣卫奚衡在,他们自然不必再走那条幽暗的地道,他们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安全无虞的走出了东宫的正门,高悦行回头,看到了李弗襄一身狼狈的伤,还是想知道,他是怎么通过暗道找过去的。 而比她更想知道这件事的,是皇上。 奚衡将人护送回乾清宫后,专门去小南阁井下走了一趟,沾了皇上的光,高悦行跟着听了一而耳朵。 小南阁与东宫的那条暗道,早在梅昭仪死之前就被封上了,可能当他们的时间和材料都比较仓促,活干的很粗糙,将就用泥混着砖堵上了,留了一些不大不小的缝隙。 那些缝隙最大可以容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挤过去,估计是李弗襄幼时曾经误打误撞去玩过,所以才记住了那条路。 他现在的年纪,想通过便有些难了,奚衡发现那些缝隙有徒手扒过的痕迹,李弗襄身上手上的所有擦伤都有了答案,他用了好几个时辰的时间,扩开了一条缝,拼命地挤过去,找到了高悦行。 高悦行的手指伤口撒上了最好的金疮药和珍珠粉,高景心疼地把她抱进了怀里,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头发:“阿行,想家吗,爹爹带你回家好不好?” 高悦行把头埋进父亲温暖的颈窝,闷闷道:“想。” 李弗襄也在处理伤口,他身上的伤比较多,得脱了衣服细细检查,皇帝拿了热水烫过的纱布,想亲自给他擦拭伤口,可刚靠近,李弗襄见了他就把头扭到了一边。 皇上心里一紧:“……孩子,我是你父皇啊。” 父亲是什么东西,李弗襄过往十年从没学过,哑姑不会教他这些的,更何况,亲自下旨将人囚禁至死的父亲,不提也罢。 他只知道,他夜夜盼、日日盼,终于等来一个漂亮的娘子,差点丢了。 没有比他更知道生拔指甲的痛,他的小娘子怎么忍得了,他去的晚了,不知道她哭没哭过,怕没怕过。 高悦行包好了伤口,换下一身沾了血的衣服。 高景望着那裙子上的血都觉得触目惊心,刚刚听了奚衡描述当时的情形,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六岁的女儿竟然有从容杀人的胆魄。 伴君如伴虎,高景不想把女儿留在宫里了。 恰好皇帝也是这个意思,高悦行小小年纪,身上已隐隐有了蛇蝎的特性,皇帝也不放心把这样一个女孩放在自己儿子身边。 高悦行穿上一身簇新的红色衣裙,高景一把将人抱起:“走,跟爹爹回家。” 高悦行没防备他的说走就走,着急地搂着父亲的脖子紧了紧,说:“爹爹,我想和……和他说几句话。” 高景脚步一停,问:“你很喜欢他?” 高悦行笑了,坦荡承认:“是啊,我很喜欢他。” 高景叹了口气,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脸:“你还小,我的孩子,忘了他吧,你们以后应该都不会有机会再见面了。” 高悦行愣住了。 高景没有明说。 但他既然这样说了,那应该就是皇上的意思。 不会再见了…… 高景抱着她,向宫外走去。 高悦行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回望红墙绿瓦的皇城,夜深了,雪也停了,风却冷更了,出了宫门,高景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上,几次控制不住地打滑,可却一直牢牢抱着怀中的小女儿。 上了车,点了碳。 高景将自己的暖炉塞在女儿的怀里。 高悦行捧着他的大暖炉,像抱了个硕大无比的球,她终于有闲暇,端详自己的双手:“爹爹,我杀人了。” 高景神色如常:“爹爹已经知道了。”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35节 高悦行:“爹爹不觉得女儿可怕么?” 高景:“可怕?怕什么?怕你掷刀弑父?”马车吱呀吱呀的轧在积雪上,高景耐心十足的哄着:“你是爹的女儿啊,爹最知你秉性,你那么善良,是爹爹没保护好你,才让你卷进了那重重杀机。” 高悦行用力摇头:“不,不关父亲的事。” 高夫人自从女儿进宫后,便茶不思饭不想,日夜牵挂着,人已经消瘦了很多,高夫人在灯下等丈夫归家,万万没想到,高景竟然不吭一声把女儿给带回来了,当下喜极而泣。 长姐高悦悯本已入睡,听到动静草草披衣冲出来,抱着妹妹,一会摸摸小脸,一会摸摸小手。高悦行手上的伤瞒不过家里人,她在母亲面前懂事一笑,只说是自己调皮捣蛋,不小心弄伤了,不碍事。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簇拥着回到了府中。 几家欢喜几家愁。 皇宫里,入夜之后,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变故。 李弗襄忽然找不到高悦行了,而皇帝又下旨封口,所有人都不敢告诉他实情,于是,当晚,他便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毅然决然离开了乾清宫。 皇上还有一些公事的尾巴没处理完,书房中,他还在细细询问奚衡东宫发生的事情。 ——“你真的亲耳听见他说话了?” 奚衡:“是啊,小殿下在学着念高小姐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吐字可清晰?” “非常清晰。” “说得流畅吗?” “非常流畅。” “他有没有说几句别的?” “没有,一句也没有。” 这几个问题,皇帝已经反反复复叨三遍了。 奚衡不得不尝试着转移话题:“陛下把高小姐遣出宫去,难道是怕她带坏了小殿下?” 皇帝按了按眉心,疲惫道:“他那么喜欢高悦行,朕怎么能遣她离宫……是朕做事欠妥,让高卿受了委屈,他倒是没什么怨言,只是执意要将女儿接回身边。” 奚衡:“……可惜了。” 皇帝抬眼看他:“可惜什么?” 奚衡道:“臣亲眼见高小姐掷刀时的胆魄,那叫一个干净利落。锦衣卫今年新收了一批孩子,其中不乏几个好苗子,可是跟高小姐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皇帝一听,就知道他起了歪心思:“你什么意思?” 奚衡厚着脸皮道:“皇帝不如问问高大人,舍不舍得割爱,让她的小女儿到我锦衣卫来历练一番。” 皇帝几乎想也不想:“胡闹!” 在锦衣卫里从小养大的孩子,要么无家可归,要么父母双亡,为了一口饭投身到锦衣卫门下,练得一身本事,长大后再经重重筛选,留下一批精英,一代代的传袭锦衣卫的职位。 他们历来首选都是挑男孩子,但偶然也有例外,比如现任的锦衣卫同知便是一个非常难搞的女人。 高悦行高门贵女,父母尚在,衣食不缺,高景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稍微一点伤病,心都要疼碎了,他除非脑子不清醒,才会将女儿送进锦衣卫,受那非人的苦。 皇帝摆手:“趁早打消你那不靠谱的念头,别去得罪高景。” 奚衡低头应了声是,还是颇为惋惜的嘟囔:“所以臣才说可惜了嘛……” 狐胡的细作,在东宫当场剿灭了一些,还有几位漏网之鱼,趁乱出逃,皇帝早就安排锦衣卫守在东宫外围记录每一个进出人的名字和身份,这些人暂不急着杀,他打算放长线钓大鱼。 他处理完堆积了几天的折子,抿了一口温茶,内侍按照皇帝平时的习性,上前询问:“皇上可要回宫就寝?” 皇上闭着眼,没说话,摇了摇头。 内侍立刻噤声,退回自己的位置。 高悦行被接回家的事,皇帝还没想好怎么告诉李弗襄。 其实瞒不住的,再怎么着,这个时候,李弗襄见不到人也该着急了。 皇帝耐心在书房出了一会儿神,将近二更时,乾清宫的宫女提灯侯在了书房外。 不比等人通传她进去,皇帝亲自起身到了门外,沉声问:“宫里有事?” 宫女战战兢兢地跪下:“回皇上,小殿下他收拾东西离开了。” 皇帝一惊非同小可:“离开了?哪儿去了?” 宫女:“小殿下抱着衣服,去了小南阁,有一会儿了,还清扫了一张床榻,看样子是不打算回宫了。” 皇上晚上不欲惊师动众,既没有传撵,也没有让太多人跟着,他拢着手往小南阁走了一趟,入冬后天愈发的凉,小南阁那种地方,怎么能住人呢? 内侍擎着灯,引皇帝到了小南阁,却扑了个空,只有一个小宫女守在外面,瑟瑟发抖。 皇帝焦急:“人呢?” 小宫女磕了个头:“回皇上,柔绮阁的许娘娘将人领到她宫里去了。” 许昭仪。 皇帝顿了一下。 旧案重翻之后,高景将真相一点一点捋顺清晰,也还了许昭仪一个清白,今天清缴的狐胡细作的名单里,就有两个曾在郑云钩身边服侍。 许昭仪平白担了十年的污名,还曾对小南阁里的李弗襄多有照顾。 李弗襄能艰难的活下来,多亏有她的时时照拂。 皇帝今晚没打招呼,驾临了十年未曾踏足的柔绮阁。 李弗襄已经躺进了被子里,却没有睡着,许昭仪养的猫咪小棉花乖巧地趴在他枕边,任由李弗襄一下一下薅着它身上的毛。 许昭仪慌忙起身迎驾。 李弗襄现在是真的不大待见他,抱着小棉花翻了个身。 皇上无奈,只好问许昭仪:“他可还好?” 许昭仪摇头:“不好,可能是夜里受凉了,身上好似有些发热,但精神尚可,已经熬了暖身的姜汤让他服下,捂一捂,看会不会好。” 皇上皱眉,转身吩咐:“传太医吧。” 许昭仪见皇帝一心只关切李弗襄,识趣地带人退下,把空间留给父子俩。 皇帝慢慢靠近,坐在床边的椅子里,温和道:“高悦行她不是你的娘子,她和你一样,都是人,你有父母,她也有父母,孩子理应呆在父母身边,此乃天伦纲常,她不能离家太久,所以她的父亲将她接回了家,就像朕当初接你回家一样,你能明白吗?” 皇帝望着他因为发热而显得通红的耳尖,苦笑了一下:“不爱听就假装把耳朵闭上是吧,朕知道你听得懂。” 李弗襄死活不肯理他,呼吸声却渐渐的急促起来。 皇帝察觉到不对劲,马上翻过他的身体,只见他颜面潮红,表情痛苦,尽力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这是又犯了喘证。 当值的太医受到皇上的传唤,半分不敢耽搁,已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皇帝见他发病,等不及,命人套了车去接太医。 李弗襄被喘证折磨了多年,久病也能成衣,他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更好受,倔强地推开了皇帝的胸膛。 皇上被他闹得没办法,一个头两个大,低声呵斥:“老实点,别再折腾了,你乖乖看病,朕保证明天就把高悦行找回来,行不行!”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30章 ——“喘证常发于冬季, 肺为娇脏,怕寒怕潮,尤其要仔细呵护, 小殿下可是今日又受了凉?” 可不是,今天刚从小南阁的井下走了一段水路,又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呆了那么久,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身上, 只会让体温越来越冷, 岂有不病的道理。 赵太医给李弗襄喂了药丸, 诊脉后, 在前几日的方子上做了加减,嘱咐近日务必好好调养, 尽量保持心情愉悦。 心情愉悦是白嘱咐了, 他到现在还生着闷气呢。 李弗襄这个年纪, 不知道娶亲是一件多么复杂而隆重的事情, 他将来能娶一位什么样的娘子,与他的喜欢与否无关,与他的身份地位息息相关。 从李弗襄踏出小南阁的第一天起,他所站的位置便完全不同了。只要有皇上在,天底下的女子不论门第他尽可随便挑选,前提是他本人不能太离谱, 即使启蒙偏晚, 终生庸碌无大作为, 也不甚要紧, 以李弗襄温和的品性, 闲散王爷也能保富贵平安一生, 可不会说话问题就大了。 不管谁家嫁女儿, 一听说对方是哑巴,都得在心里重新掂量。 “叫父皇。”皇帝说:“叫一声父皇,朕答应让你明天见见她。” 李弗襄知道这个人是皇帝,知道他是说一不二的天下之主,他能一句话把他关进去,也能一句话把他放出来,他可以把人踩进泥里,也可以把人捧上云端。 那么,他一定会说话算数的吧。 皇帝本以为李弗襄没那么好哄,怎么也要多磨一会儿,不曾想,这孩子听了他的话之后,只是略琢磨了一刻,立刻干脆地屈服:“父皇。” 皇帝终于得了他一声“父皇”,在心里反复品味,竟没有感觉自己所期待的惊喜,凡事结果来的太容易都会削弱其中的珍贵,这一声“父皇”亦如此,李弗襄仅仅是将它当成了交易条件而已。 李弗襄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皇帝自己内心别扭了半天,也只能自己消化,传辇把人接回乾清宫,心里想明天一定要和柳太傅聊聊,得让这孩子知道什么是父父子子,君君臣臣。 高府。 晚间高景和夫人一同躺在榻上,相互十指相扣,却各自心事重重,谁也不说话。 高夫人翻了个身,叹了口气。 高景:“夫人?” 高夫人:“夫君,你和我说实话,咱们阿行是不是在宫里受委屈了?” “为人臣子,谁在宫里能不受点委屈?”高景道:“只是咱们阿行性格与其他孩子不同,我不放心把她交给别人,还是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吧。” 高夫人一愣:“你何处此言?阿行她性格不好?” 高景翻身面对她,手在夫人的肚子上摸了摸:“你现在不要操心这些事了,相信我,我会好好护着阿行长大,也会尽力保全你们的。” 高夫人扣上夫君的手:“我这身子已经过了三个半月,按理说该坐稳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最近总是突突的。” 高景安慰道:“放宽心,别多想。”静夜里,夫妻两互相依偎着,高夫人喃喃地叹了一句:“……儿女都是父母债啊。” 高悦行陡然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躺在床上颇有些不适应,长姐高悦悯在身侧已经熟睡了。姊妹俩今晚聊了很多很多,主要是长姐太想念她了。 高家没有与她同龄的孩子一起玩,高景不纳妾,家里没庶出的孩子,只有一个略大的哥哥,早已送到了书院读书。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36节 高悦悯一个人太寂寞了。 高悦行轻手轻脚下床,到外间推开了窗,任由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 不知道李弗襄现在怎样了? 见不到她,他心里会难过吗? 高悦行后知后觉的难过泛上心头,一想到今后再也不能见面了,就觉得异常烦闷。 她穿越了十多年的时光,费尽心思绸缪那么久,相处的时间才短短几日。 不够! 她不满足也不甘心。 高悦行知道自己将在十六岁那年,盛妆嫁给了少年将军李弗襄。可是还有十年啊,她难道要在这深闺中抱着一日浓似一日的想念,等过这漫长的十年? 高悦行越想越愁,站累了,回到床上躺下,依然辗转一夜未睡。 次日前往正堂请安的时候,高悦行精神不振,同样的,高夫人也一夜未休息好,昂贵的脂粉都遮不住浓浓的疲态。 高悦行只见到了娘亲一人,不见父亲的身影,心里算了算时间,问道:“早朝应当散了,父亲还未归?” 高夫人招呼两个孩子用早膳,道:“你父亲近两日忙得很,经常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刚刚又让小厮传话回来,说陛下有事相商。你们先吃饭,不必等了。” 高悦行没太在意,以为他们还在忙狐胡细作的事,用过早膳后,被母亲拘在绣坊里练绣工。高悦行扯了彩线,瞧见墙上挂着一幅百鸟朝凤的绣品,也不必勾勒纹路,拈起针,信手将那只彩凤绣在了底布上。 高夫人背着手在她身后,瞪大了眼睛:“我儿这是怎么了?忽然开窍了不成?绣工进步竟如此神速!” 高悦行笑了笑:“刺绣不难,是女儿从前躲懒,辜负了母亲的教诲和期待。” 高夫人望着忽然这样懂事的女儿,心里竟然不觉得开心,慢慢地反上酸涩。 六岁的小姑娘,正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却过早的通晓人情世故,脸上渐渐没了笑容,当母亲的,心里怎能不心疼。 高悦行略低着头,表情恬静,可那份安静之下,仿佛蕴着深不见底的暗涌,不知有多深多汹涌,也不知何时会爆发。 高景将近午时才归家,休整了一番,说想带两个孩子去庙会逛逛。 本地清凉寺一年一度的庙会甚是热闹,庙中还特意给孩子们准备了可口的素斋。 高悦行想起庙会上的热闹,仿佛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于是,尽管心情烦闷,还是多了几分期待。 庙会上简直是人挤人,高景带足了服侍了小厮,才保证孩子们的车能通行,一步一挪,穿过了外围的热闹进到庙里。 庙里相较而言,安静多了,高景抱着高悦行,全程没让她双脚沾地,买了各式各样的玩意儿哄她开心。 高悦行直觉父亲今日有些异常,但具体又说不出,只能埋着心里浅浅的疑惑,目光却不由自主被各种新奇的玩意儿吸引。 清凉寺的禅房中今日来了一位贵客,带着一个孩子,一大一小,用了素斋之后,去了寺中较为清冷开阔的地方,居高临下地望着热闹的缩在。 这一大一小,正是皇上和李弗襄。 他们望着的方向,有一家四口人其乐融融地在菩堤树下玩耍。 高景揽着自己的妻子,坐在山石上歇脚。高悦悯跳着抓菩提树上系着的红绸,高悦行跟着玩了一会,累了又窝进父亲的怀里。 “看,那是她的家。”皇帝对李弗襄说:“她并不属于你,也不能仅仅只呆在你身边。” 李弗襄望着那一切,神情有点难过:“那是谁?” 他指的是高景。 皇上:“那是她的父亲,是她的家,是她最亲近的人。” 李弗襄终于缓缓开口说了最长的一句话:“他是她父亲,你是我父亲。” 皇帝心中一喜:“对!” 李弗襄问:“那他也把她关起来了吗?” 皇上还飘在半空的心,没有任何预兆的,啪一下砸在了地下。 明显两个孩子心中对父亲的定义完全不同。 皇帝弯腰把他抱了起来,说:“不会,父亲会疼你爱你,把天底下好吃好玩的都给你,从今以后,父亲会永远保护你的。” 李弗襄懵懵懂懂地看着他:“父亲会杀了我。” 原来他心里什么都清楚。 皇帝强忍着心里的疼:“不会,永远都不会,父亲会以自己的生命保护你的。” 李弗襄对他的承诺恍若未闻,他固执地沉浸在自己的认知里,说:“我想活着,我要活着。” 皇帝眼见与他说不通,只能放弃,一下一下捋着他单薄的后背:“父亲曾经对不起你,父亲向你道歉,总有一天你会长大,会明白,你可能会继续恨我,也可能会原谅我……无论怎样,都可以。” 李弗襄只望着高悦行小小地身影。 皇帝指着说:“你看,她在自己的父亲身边多开心啊。” 李弗襄脸上的期待一点一点黯淡了下来。 皇帝强忍着心疼,道:“父亲知道你喜欢她,可高悦行她不仅仅属于你,她若想来到你身边,需得他父亲同意,许可。你要快快长大,才可以光明正大地接她到你身边。” 皇帝抱着李弗襄转身离开的那一刻,高景忽然抬头往他们的方向望了一眼,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高悦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迟了一步,什么都没有看到。 一辆马车从清凉寺的后门驶出,在侍卫的护送下,下山走上官道,往皇宫里去。 于此同时,高悦行跪在佛前,虔诚地向佛祖叩头许愿,为心上人求得一生平安喜乐。 清凉寺的住持被这位小姑娘吸引了目光,只略微抬头一扫,平淡睿智的眼睛里顿时大惊失色。 木鱼跌落在地。 德高望重的住持从未如此失态过。 守在旁边的小沙弥疑惑:“住持?” 住持从蒲团上站起身,望着高悦行的身影,不可置信道:“这位女施主的命盘,日月双轮重合,奇怪奇怪……怎么可能!” 作者有话说: 今天稍迟,因为现在还在上班班,给大家磕头。 今天没有二更了,明天会准时加加加更,加得肥肥的。 今天本章评论每人都有大红包!感谢大家支持! 第31章 香火缭绕。 高悦行向佛祖发过愿, 叩过头,娴雅地提裙从蒲团上站起来。 她察觉到身后有人在注视她,回头, 便见清凉寺的老住持站在近处,正一脸慈和地打量她。 高悦行福了个常礼,听得高夫人唤了一声:“阿行。”她低头便准备从住持身侧离开。 老住持却在她经过之时,缓缓开口:“女施主请留步。” 高悦行停住脚步, 疑惑地望着他。 老住持双手合十:“老衲观女施主小小年纪, 有何求而不得的事, 竟要到佛祖面前发愿?” 高悦行歪头一笑, 对这位大和尚道:“佛曰,说不得呢!” 老住持摇摇头, 静如止水的眼睛中流出些许无奈:“小女施主的双重命格既稳又险, 贯古通今, 剔透玲珑, 何故参不透?求佛不如求己啊!” 老和尚说完,便踱着步子,从她身侧离开了。 高悦行愣了半天,拔腿追上去:“大师,请您明示!” 老住持低头一笑:“佛曰,不可说呢!” 高悦悯带着侍女, 小跑高悦行身边, 有些不悦地嗔道:“阿行, 你怎么乱跑, 娘亲让我快带你回去!” 高悦行心不在焉, 总是品着那句“求人不如求己”。那位老住持能说出“贯古通今”的话, 想必一定是看出了什么。 求佛不如求己…… 到底有何深意呢? 高悦行把那句话在心里一连闷了几天, 几天不见展颜,她总觉得自己处在领悟的边缘,可又总是差那么一点,始终不得要领。 在高景的吩咐下,高悦行开始跟着长姐去上学,家里专门为两个女孩请的老先生。 高悦悯现在已经读到《庄子》了,高悦行跟着旁听,忽然想到了庄生晓梦的故事。老先生在讲学时,也提了这个故事,高悦行抱着小手炉,在书房内被烘得暖洋洋的,一阵困顿,似梦非醒的状态中,神志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 庄生,蝴蝶。 庄生晓梦迷蝴蝶,到底是庄生入了蝴蝶的梦,还是蝴蝶入了庄生的梦呢。 做梦的人,真的知道自己身在梦中么? 高悦行猛地一机灵,直起身,一头的冷汗驱走了缠绵的困意。 自从重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六岁的那一刻起,她就觉得这是一场奇遇,她潜意识中,总以为那一世已经死去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而离奇的重生似梦似真,令人如脚踩云端,心里惶惶,始终甩不掉那种不切实际之感。 因为上一世的经历太过刻骨,于是她便认为那是真的。 可是她自以为的真,一定是真么? 高悦行冲进母亲的房间,要求再去一次清凉寺。 高夫人揉揉她的脑袋:“清凉寺的庙会已经结束了,我们等下次好不好?” 高悦行摇头:“娘亲,我不去看庙会,我想见一见清凉寺的住持大师。” 高夫人不解:“清凉寺的住持大师怎么了?” 高悦行如实回答:“那天庙会时,我有缘得见大师一面,又有幸得大师的言语点化,可惜我当时没能参透,所以想再去一回。” 高夫人也发现了,女儿从宫中回来后,仿佛陡然间长大了许多,说话办事全部脱去了孩童的稚气。她知道夫君如今对这孩子看的紧,一时不好拒绝,也不好随意答应,只得等晚上夫君回来后定夺。 高景听了,沉思了一会儿:“去吧,两日后,我休沐,我陪着你们一起。” 两日后,高悦行由父母陪同,再次拜访清凉寺,述明来意,可老住持只肯见高悦行一个人。 清凉寺住持睿智的目光从苍老的眼睛里透出来,他年纪很大了,发须皆白,却不令人觉得老:“女施主回家这几日,可是悟明白了?”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37节 高悦行眉目在香火的缭绕下,显得静谧且柔和:“若是悟明白了,就不会来叨扰大师了。”她接过大师亲手斟地苦茶,轻轻抿了一口:“请大师解惑,一个人,该如何辨明梦境和现实呢?” 住持道:“记忆回溯。” 高悦行:“记忆回溯?” 住持道:“人是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的,一旦他们发现身处梦中,梦便会立即醒来。” 高悦行:“可他们若是发现不了呢?” 住持说:“那便会永不得解脱,直至死去。” 高悦行心里砰砰直跳,她预感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已近在眼前:“大师方才说的记忆回溯是什么意思?” 住持脸上的笑容多了些许:“梦境和现世的不同就在于,现世的记忆是连续的,是可以无限回溯的,你的记忆和生命是一条完整的清晰的线。而梦境不同,当你身处梦中时,你是找不到源头的,有些人会平白出现,有些人会无故消失,甚至连你生命的起始点都是模糊的。” 高悦行怔怔地落下泪,双手合十:“我明白了,多谢大师。” 求佛何如求己? 她既然已预知了多年后的结局,难道真的还要什么都不做,静等待着悲剧的发生么? 不能! 高悦行跟着父母回家,表面上乖乖读书、刺绣,实际心里早就滋生了反叛的种子,她这一生,倘若继续当那个养在深闺的天真大小姐,那惨烈的结局必然早已注定。 她必须得想办法改变些什么。 一晃三个月的时间。 听闻皇宫里,陛下终于将所有的狐胡细作连根拔除,他当初故意放走的那几条漏网之鱼,非常上道,如他所愿,成了鱼饵,成功给皇城,乃至京城来了个大清洗。 高悦行还听说,皇上命礼部呈上了几个字,要给五皇子和那位养在乾清宫的孩子取名。 五皇子最终择定了一个“宥”字。 李弗宥。 而李弗襄的“襄”字据说并不在礼部的提供之内。 是皇帝亲自选了这么一个字,他心里还念着西境的那个边陲小城。 皇家玉牒上,为五皇子留了一个缺,按理说,名字已取好,也该将他填上去了,可皇帝却暂时按下的这件事,说是要等来年夏秋之际的月祭时,拜宗庙,再给他上玉牒。 朝中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帝拖着迟迟不肯办,是留时间想办法到时给李弗襄一同正名。 皇帝心知此事不能硬来,否则,乱改玉牒失于礼,失于祖宗规矩,底下那群耿直的言官还不得在朝堂上撞死一片。 他们真能干出来。 李弗逑失踪了。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 可怕的是他消失的悄无声息,景门宫的主人惠太妃日日守在宫门里,都没有察觉分毫,整整三天,才有人察觉到不妙,一推门,东侧殿里外一片寂静、干净,床榻,柜子,空空如也,抹平了所有的痕迹,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惠太妃匆匆赶到乾清宫。 今年的乾清宫比往年都要暖和,火龙烧得旺,暖炉炭火也一点不含糊。窗外落了好几天的雪,皇帝在宫里只穿了一件单袍。 惠太妃脱下裘衣,皱眉道:“皇上日理万机,留心保重龙体,屋内屋外骤冷骤暖,反倒更容易受寒。” 皇帝请惠太妃坐,道:“多谢太妃关怀,今年不比寻常,我宫里养着孩子呢。” 李弗襄自一病再病之后,一直将好未好,用药养了这么些日子,早晨晚间还是不太爽利。太医说他受不得寒凉,冬天尤其要仔细温养。 惠太妃想到此节,一时也不好再劝,人人都知道那孩子现在是皇上的眼珠子,金贵得很。 提及正事,惠太妃很是自责:“都怪我看护不力,辜负了皇上的信任,竟然让那孽种逃出生天。” 皇帝非常平静地说道:“此事与太妃无关,这十年来,原是朕为了一个孽种,平白给太妃添了许多麻烦。” 惠太妃从皇帝的态度中品出一丝不同寻常,诧异地抬眼。 皇帝笑着给她递了一杯茶。 郑千业的次子前往药谷,请回了谷主为李弗襄诊治,详情不知怎样,江湖瞬息万变,谷主不能久留皇城之内,于是只呆了半年,留下一位名叫“药奴”的弟子。 高悦行知道的是,李弗襄的喘疾终生都没有根治。 她想他了。 年后开春,有一场盛大的春猎,在京郊的萧山猎场,朝臣们的家眷早早就已经开始筹备了。今年高夫人去不了,她怀了孕的身子逐渐不方便,高悦行经常趴在母亲的肚子上,听里面还未成型的小家伙有什么动静,母亲这一胎将会生个男孩,听话懂事,但将来从武,拜了当朝的武状元为师。 他们高家一向开明,高景虽为文臣,但性情爽朗,从来也没有瞧不起武夫,高家幼子在叛逆的路上不仅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而且高景还大方地助他一臂之力。 高夫人去不了猎场,却也不想因为自己拘着孩子们,好在高家长子也大了,懂事又有担当,把两个妹妹托付给他关照,父母都极为放心。 春猎什么的,高悦行不是不期待。 她也喜欢那种天地一线尽情跑马的爽快。 可如今最期待的,是她要见到李弗襄了。 春猎,皇帝一定会将李弗襄带在身边的。 她或许会在猎场上见到他。 即便只有远远的一眼,也能缓解她这段时间的焦心。 猎场行宫早两日布置好了,皇帝便迫不及待带着李弗襄动身。 銮驾东行,李弗襄坐在车里看书。 手边的案几上,一个精致的食盒里,只盛了三块点心。 皇帝最近在克扣他的点心,因为他发现李弗襄这孩子喜欢吃甜不说,还总拿点心当饭吃,一旦点心管够,他就不吃饭。 那怎么能行,皇帝只好用点手段,不许他多吃。 ——“你快看一路了,眼睛累不累?” 李弗襄还是不爱说话,但偶尔会回应几句。 一开始,有些謇涩的说辞他还是听不懂,可他悟性非同寻常,慢慢教着,其实学得很快。 皇帝一劝,他便听话地放下书,皇上递给他一个小匣子,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满是金灿灿的小南瓜和小花生,皇帝说:“留着赏人用,外面不比宫里,虽然有朕关照,也难免行宫的下人疏忽,你手脚大方些,他们自然会更尽心。” 李弗襄把那匣金子收好,摆放在行李旁边。 皇帝掀了帘子,让他看外面的景象。 暮色四合,他们走在郊野上,气候转暖,但夜风中还带着丝丝凉意,李弗襄闭上眼,他很喜欢风吹在脸上的感觉,没有被囚禁过的人,是感觉不到风中有一种自由的味道,令人心向往之。 沿途的河在郊野上,像一条蜿蜒的丝带,一路往山上去,望不到尽头。 李弗襄趴在窗上,收不回眼,直到进了山路之后,皇帝才放下帘子,说:“天黑之前约莫就能到了。” 到了行宫。 贤妃娘娘先行一步,早已安排妥当,但总有些事是需要皇上亲力亲为去交代的,于是他把李弗襄安顿在自己的寝宫里,交代宫人好生看照,便匆匆出去了。 李弗襄双手捧着一匣金子,站在高高的阶前,望着各处忙碌而又不失稳重的宫人,忽然把匣中的金子全部都倒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今晚有二更,十二点前,熬不了夜的小伙伴们明早看呀 第32章 皇帝正忙着, 忽地一个奴才骑马奔来,砰的一下跪倒在他脚下。 通常这样失态多是因为有刺客或叛军,皇帝身边的侍卫刷的抽出刀。 那奴才扶正自己跑歪了的帽子, 惶恐地喘息着:“禀陛下……小殿下他、他下山了!!” 皇上:“……下山?下什么山?他干什么去了?” 奴才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捧金南瓜,道:“小殿下刚刚忽然倒了一匣金子,还刻意往殿前开阔的地方撒,金子沿着三百玉阶滚下去, 小殿下吩咐奴才们捡回来, 可奴才们一时大意, 捡着捡着, 一掉头却不见了小殿下……只听后山的守卫报,小殿下和丁副统领, 一前一后, 骑着马冲下山了。” 人跑了。 皇上哪还有心思围猎? 追兵部署下去, 他百思不得其解, 李弗襄为什么要跑呢? 明明很乖很听话,原来内心始终还横着恨么? 皇上最难过的不是人跑了,而是他终于意识到,小南阁的那十年是他终生都无法挽回的了,而今年已经十岁的李弗襄也已不再需要父亲的疼爱。这孩子,他养不亲了。 皇上平静地下令——追。 天涯海角也要把人追回来。 令皇上唯一感到安慰的是, 幸好丁文甫跟上了, 至少他的安全无虞。 堪称天罗地网的搜查, 皇上几乎调动了所有猎场的兵力, 天亮之前, 在山下一处废弃的庙中找到了丁文甫留下的记号。 证明李弗襄曾在那停留过。 皇帝亲自赶过去。 侍卫们扣下了庙里几个叫花子, 进行审问, 得知,李弗襄确实在这里歇过脚,还从其中一个叫花子的包里搜出了李弗襄离宫前穿得衣服,照这些叫花子的说辞,李弗襄用自己身上华贵的衣服和玉饰,换了他们一身破烂、一张狗皮斗篷、还有几口梆硬的干粮,几乎没有多停留,连夜离开了,还将马甩在了河边,他也知道,骑马不便于藏匿。 皇帝想知道他离开的方向。 叫花子们指向了西。 这和丁文甫留下的讯息一样。 他往西边走了。 他要离京城越来越远。 一行人骑马向西追去。 丁文甫只能沿途留下些记号,他根本不敢来报信,李弗襄的狡猾实在有点出乎意料,他怕一错眼,把人给跟丢了,再回来真未必能找着。 一路的围追堵截。 侍卫骑马,李弗襄徒步。 侍卫有成千上万,李弗襄只有一个人,身边还带着一个通风报信的丁文甫。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38节 饶是如此,还是溜着侍卫大军团团转了两天,有好几次,他们以为胜券在握,最终一扣篮子,却发现只捉到了一撮尾巴毛。 皇帝从最终的担忧、心疼、难过……逐渐变得暴躁。 难道真要到了城门口,才能把人逮回来吗? 城门收紧,进出都需要通关文牒,可以李弗襄的脚程,哪辈子才能走到城门口,他若是计上心头,在山里蹲着不走了,搜山也是个大工程。更可怕的是,李弗襄不是吃不得苦的人,他能和叫花子们交换衣食,已经正面宣告了他出逃的决心。 他说过,想要活着。 他能在小南阁挣扎十年,也足够他在宫外不愁衣食的活着。 他们追到萧山脚下一处比较热闹的镇甸,李弗襄就藏身在此镇里,只是不知具体位置。 他终于忍不了了,大手一挥,在驿站中,大手一挥,拟旨传高氏次女即刻觐见。 从前有事,他愿意和朝臣们商量着来,他向来是百姓眼里的仁君,虽说天子一言九鼎,但只要没有明旨,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但这次,传旨的内侍,百里加急冲回京城,直奔高府,明黄的圣旨沉甸甸地压在了高景的头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抱上马,一路绝尘而去。 高夫人扶着肚子,追出门:“……怎么了?这是出了什么事?” 高景只来得及交代一声保重,便也牵马,紧随其后,追出城。 高悦行被按在马上,风灌进领子里,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很有闲心望着沿途的郊野风景,逐渐心神恍惚。 传旨的内侍披星戴月,路上马都不敢歇,将高悦行带到皇帝跟前。 皇帝早已在镇甸上搭起了高高的塔台,四方火把映着半边天的火光,高悦行到了之后,皇帝二话没说,亲手接过人,抱着她,一步一步登上了塔台的最高处。 高悦行仰头看了一眼。 皇帝这几日不知经历了什么,憔悴的多,但性情中的狠戾也流露出来,令他看上去,不再像金殿里那平和仁慈的君王。 皇帝到了最好的地方停住,把高悦行放下,低声道:“站稳。” 塔台临时搭建,稳固性并不好,脚下踩着摇摇欲坠。 皇帝就在她的身后,按着她的肩膀,他沉默了很久,不知在等什么,约莫半个多时辰之后,他看到不远处的屋顶上有一点荧光亮了三次,那是丁文甫的暗号,他知李弗襄已经摸到了附近。 只听他中气十足,声息平稳地喊道:“孩子,你决议要走,朕不拦着,但是父子一场,朕这辈子总得给你留点东西,朕知道你什么都不爱,荣华富贵进不了你的眼,你偏爱露宿街头吃糠咽菜,好哇,你不是喜欢高家二小姐吗,朕今日就舍了仁君的贤名,当一回昏君,把这位——年仅六岁的高二小姐赐给你了,从此以后,高二小姐逐出京城,非死不能归,就让她陪着你一辈子潦倒求生吧! ” 高景赶到时,正听见这一番话,险些从马上栽倒。 一群内侍乌泱拥上:“……高大人,高大人切勿激动,陛下不是说真的,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高景甩开一众人。 皇帝早就注意到这边的骚乱,目光淡淡地扫过来,却没有多做停留。高景便知陛下劝不得了,若是……若是那李弗襄至死不肯现身,他难道真要舍了这个女儿吗? 高悦行听着皇帝如此一番话,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 ——莫不是李弗襄跑了? 他跑便跑了,皇帝出动了成千上万的追兵,竟没能拿回人? 夜风很冷,可她心里却沸腾了起来。 她犹记得,李弗襄十六岁那年,狐胡再次举兵进犯,郑千业带兵出征,顺道把李弗襄捎上,本意是遂了皇帝的意思,带他到前线去镀一层金,刷点好名声,不至于一辈子当个庸庸碌碌的王爷。郑千业也十分疼爱这个外孙,始终将他护在后方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世事无常。 一次郑千业顶上最前线的时候,偏偏后方最安全的营地糟了埋伏。 李弗襄和营地里留守保护他的三千轻骑雪夜突围,向西深入到了绝境,不退反进,径直逼往狐胡老家去,狐胡出动大军围追堵截,都没能逮着他的狐狸尾巴。 他孩童时一次草率的离家出走,都能惊动了上万禁卫军,且奈何不了他。 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 一切都是有征兆的。 荒唐的是,上万禁卫军,比不过一个高悦行。 皇帝在塔台上的话音刚落,不消一刻,前方巷中,一个孤零零的人影,独自从夜色中走出来。他一身灰蓬蓬的补丁衣,不怎么合身,袖口和裤脚都挽起了一大截,身上随意裹着一张黑狗皮,手中拄着一根两头分叉的竹竿,竿头上还吊着一个干粮袋子。 他的所有头发用一根烂布条绑在头顶,散下的几缕头发,被他用手指拨开。他就那么静静地走进所有人的视线中,在这样深的夜里,这样寂静无声的塔台下,向皇帝屈膝下跪——“儿臣知错,求父皇宽恕。” 皇帝的眼里漫上了腥红。 谁也不知道,李弗襄在离家出走的前一天晚上,他还亲昵地蹭着皇帝的衣袖撒娇,只为了多要几块点心吃。 都是装的。 都是假的。 所有的从头开始都是自欺欺人! 他堂堂皇帝在自己的儿子眼里屁都不是,还不如一个相识没几天的女娃娃重要。 回到萧山猎场,皇帝直接把人送进了汤泉。 李弗襄才跑了不过两三天,已经滚了一身的泥和灰,几个侍女仔细把人洗干净,又在衣服上裹了香露和熏香,才将人洗回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公子模样。 不得不说,李弗襄这几个月,在皇帝的乾清宫养得很好,不仅个头窜了半寸,他原本粗糙发黄的头发,都焕然一新,如今摸起来,顺滑地像绸缎,只是颜色还有些浅淡。 高悦行在汤泉外喝着热茶等他。 李弗襄换好衣服出来时,浑身好似还裹着一层氤氲的水汽。 高悦行望着他出了一会儿神,笑了笑,说:“你在宫里,是不是不开心呐。”不等他回家,她又道:“若不是因为我,你现在早该自由了,你理会我干什么呢……你若是愿意带我一起走,露宿街头,吃糠咽菜我也是愿意的。” 皇帝就在一屏之隔的外间。 高景也在。 高悦行说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了两人的耳朵里,君臣二人不约而同在心中大受震撼。 李弗襄望着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想,她有父母家人在,有比他更重要的人陪着她。 他可以忍受失去她。 却不能因一己之私将她从富贵乡拉到泥泞里,让她背弃父母,回不了家。 高悦行伸出双臂:“过来。” 李弗襄试探地将头搁到她的腿上,见她没有拒绝的意思,便放心地卸下全身的警惕,顺势滚到了她的怀中。 高悦行抚摸着他柔软顺滑的头发,说:“今天你听到了吗,陛下说他把我赐给你了,陛下金口玉言,圣旨不可违,从今以后,我们名正言顺在一起。” 皇帝停了这话,一皱眉,似乎觉得不对劲。 当时他在高台上哪一番气话,可没料到竟让高悦行钻了空子。 就连高景,也没从这么刁钻的角度理解皇帝的那一番话。 君臣之间暂时忘了别扭,一个惊愕,一个惊惶,对视了一眼。 作者有话说: 全订抽奖已发 昨天红包已发 今天依然评论小红包 晚安! 第33章 ……她硬要这么理解, 也不是不行。 皇帝金口玉言,那一番话,当时在场一万禁军都听在了耳朵里。 当然他也可以翻脸不认, 如果他豁得出去的话。 明明还只是两个孩子,怎么就情深义重到撕不开的地步了呢? 高景养的这个女儿真是……和她父亲一脉相承的狡猾。 皇帝在那一瞬间,心中思量了很多,他是疼爱这个孩子, 希望他此后一生顺遂, 但为人父母, 终究不可能护孩子一辈子, 尤其他还是皇帝,百年之后, 他驾崩, 皇权更迭, 新帝登基, 可未必能容得下这个占尽了圣恩的兄弟。 他刻意推着李弗襄和郑家亲近,便是在为他的将来打算。 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即使显贵如郑家,也不可能长盛不衰。但至少目前看来,郑家的几个后辈, 皆是有志之才, 看在已故郑皇贵妃的份上, 日后可作为李弗襄的倚仗。 皇帝想得越多, 便恨不得越周全, 逐渐的, 他觉得单一个郑千业恐怕还不够, 治国之道,总得讲究个成双成对,文武双全。 武将多半耿直,玩转朝堂工于心计还是得看文臣。 可文臣才不好糊弄呢。 皇帝现在看高景,就像一直老狐狸眯着眼在打量猎物。皇帝若为了李弗襄的将来打算,早早定下这么一桩儿女亲家,他们家其实不亏。 高景心里当然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能一路畅通无阻高升到大理寺卿的位置上,除却自身的才华,人情世故必不可少,淌着官场里那深不见底的浑水向上爬,难得还能摘得一身干净,不结党不营私。为官一道,高景是有些手段的。 高景心里也愁。 他倒不是对李弗襄有意见,而是对这位亲家公太不满了。 奈何这对小鸳鸯是棒打不开,人拆不散啊。 两只老狐狸各自心怀鬼胎,最终这件事情,不得不看在孩子的份上,各自捏着鼻子假装轻描淡写揭过去。 “圣旨呢,朕想先放一放,毕竟两个孩子还小呢,感情一事尤其不容胡来,依朕看,还是等两个孩子成年再做打算吧,高卿意下如何?” “陛下所言甚是。”高景硬邦邦地说,他实在是笑不出来。无论他家女儿和李弗襄的婚事将来是成还是不成,在他们彻底定下来之前,高悦行是别想在京城议亲了,经此一夜,谁不知道这个女孩是皇帝打算留给自己儿子的呢?谁还敢跟皇帝抢呢? “高卿放心,即使将来此事不成,朕也绝不会薄待阿行这孩子,对于朕来说,从小养在跟前的情分,和亲生女儿也没甚两样。”皇帝这是又要把高悦行接回宫里去。 “皇帝若能念着这份情,对我家阿行有几分回护,臣便感激不尽了。”像上次狐胡细作那种事,多来两回谁能受得住,都是爹生娘养的骨肉至亲,高景是在暗示皇帝,再有此类事情发生,他不会忍了。 “高卿见外了……”皇帝高深莫测地一笑。高家女儿若有什么闪失,还不是要了皇帝儿子的命,皇帝那儿子与他本来就不亲,万一搞不好还会记恨在心,皇帝就算是为了讨儿子欢心,也不能让高家女儿出闪失。 闹了几天,好歹今年的春猎没耽搁。 李弗襄重新住回了山上行宫,顺道把高悦行也带了回去。 高悦行的失而复得,令他肉眼可见的开心,即便第一次的蓄谋逃跑失败,他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闹了这一通,把娘子找回来了,仿佛是一件很划算的事情。 宫里的那么多双眼睛都在暗中盯着,等着看好戏,李弗襄胡闹过了分,惹得陛下大怒,陛下还能像从前一样疼他宠他么? 皇帝处理完杂事,踏着夜色回行宫,在台阶上,余光忽然瞥到了一抹金,他只是一停脚,小内侍有眼色地去捡来给他看,是一颗拇指大的金花生。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39节 皇帝忽然想起了刚抓到李弗襄时,他身上带的一布袋干粮,里头全是干巴巴的窝头。 李弗襄被他抱进天底下最富贵的宫里养着,吃最精细的粮食,穿最柔软的绸缎,撒着最不值钱的黄金,换了寻常人,哪里舍得下这一身的荣华,不消几个月,仅仅几天,那干巴巴的窝头怕是就入不了嘴了。 李弗襄的心性之坚,初次令他见识到所谓血脉的传承。 那是他和郑云钩的骨肉。 那身体里流着的是他大旭皇室和铁血郑家的血液。 可惜了…… 皇帝假装不知道宫里内外那些等着看好戏的眼睛,次日清晨,皇帝带着李弗襄,离开行宫,下山扎营,亲自挑了最温驯的小红马,把李弗襄抱上马,并派最精锐的禁卫随护。 前几日那一场惊天动地的追捕,仿佛一场了无痕迹的梦,皇帝揣着明白当糊涂,看样子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李弗襄一没杀人二没放火,闹得再大,说到底,那都是皇帝的家事。皇帝如何处理自己的家事,容不得任何外人犯贱多嘴。 郑千业消息闭塞,他回了京城,相当于赋闲在家,从不主动过问拿钱乱七八糟的热闹,直到昨夜李弗襄找回来之后,郑千业才在营帐里了解了事情始末,他揪着郑云戟的领子:“你说什么?陛下的一万禁军三天三夜都没逮着他?” 郑云戟拍了拍自己老爹的手,示意他别太激动:“是啊,小崽子还挺滑头,最后是抓了他的小相好——高家那位小姑娘,才把他给引了出来。” 正剥板栗吃的郑千业眉头一皱,用板栗壳砸他:“闭着嘴吧,少把那些乌七八糟的荤话用在人家清清白白的小姑娘身上……”郑云戟躲也不敢躲,生生落了一头的板栗壳。只见郑千业琢磨片刻,继而又哈哈一笑:“那小崽子有点意思哈。” 郑云戟:“无奈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郑千业笑着笑着,渐渐地笑不动了,刚炒出来的清甜板栗嚼在嘴里也没了滋味,捶地叹道:“可惜了啊!” 郑云戟最知老爹的心思,应了一句:“可不么。” 营帐外面的孩子在跑在闹,欢歌笑语传进了安静的帐内。郑千业这回春猎带了自己的三个孙子来尽兴。 长孙年满十七,去岁已经跟着父亲走过边关了,早磨炼出了大人的性子,办事沉稳。还剩下两个幼子,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都是调皮捣蛋猫狗嫌的年纪。 郑千业在心里算计:“让郑绎和郑彦和弗襄那孩子多亲近亲近,他们年岁相仿,我那外孙一直被拘在深宫里,兄弟们没什么缘分见面,春猎是个好机会。” 郑云戟正色道:“父亲的意思是?” 郑千业:“皇帝难道当真想把他当个富贵闲人养一辈子不成?” 郑云戟:“不然呢,那孩子眼看着 是已经耽误了啊。” 郑千业:“能拉扯多少,便拉扯多少,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就算不能扬名立万,也不能庸碌无为一辈子。” 郑云戟琢磨着父亲的话有道理,出帐就赶着自己的亲儿子和大侄子找李弗襄一起玩去。 他亲儿子郑彦一噘嘴:“我不,出门前娘亲特意嘱咐我的,小表弟身体不好,需要养病,不许我缠着他胡闹。” 他的亲大侄子郑绎也跟着点头:“是啊是啊,我娘亲也交代了,我爹爹还特意为他跑了一趟药谷请大夫呢,身体不好还是养着吧,我看他跑马都怪担心的。” 郑云戟嘴巴笨,上去就是一人一脚,把两个孩子绊了个屁股墩:“让你们去就去,在家听你们娘的,在外就得听老子的。” 两个孩子敢怒不敢言,拍拍屁股爬起来,一前一后拔腿就跑。 郑千业倚着门,看够了热闹,才说:“你家媳妇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也早就惦记着见见那孩子。” 郑云戟看着自家两个孩子跑去了马厩,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往远处奔去,叹气说:“可不嘛,当年咱们一家在襄城,多自在啊,我和二弟好不容易讨上媳妇,妹妹也刚及笄,一门心思想招个上门女婿,谁知道……” 郑千业忽地沉下脸:“慎言!” 郑云戟把后半句话吞进肚子里,嘟囔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在想,倘若妹妹还活着,还在家里,还在襄城,我们一家人该多快活。” 郑千业低声斥了两句:“谁不想?就你想!一天到晚嘴上没个把门的,赶紧滚,盯着孩子们去!” * 李弗襄骑得小红马和高悦行那匹是一对儿,高悦行驭马刚过来,两匹马就亲亲热热凑到一起,互相蹭着蹄子。 侍卫知趣地没有跟得太近。 李弗襄忽然开口:“高悦行。” 高悦行清脆地哎了一声,眉眼笑着,毫不知羞道:“你怎不叫我娘子了?” 李弗襄就是不叫,也不说为什么。 高悦行一扬眉:“算了,不叫就不叫吧,毕竟还小呢,再那么叫也不合适。” 她今天穿了一身量身裁剪的黑色劲装,衬出了她眉目间那一缕浅淡的英气,春猎场上,许多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尤其她策马挥鞭时的动作,仿佛完全脱去了孩童的稚气,一副落落大方的巾帼姿态。 郑家的两个孩子就在这时候凑了过来。 高悦行不认得他们,一双清亮的眼睛好奇打量着,郑家二子却是自来熟的性子,郑绎直接就奔李弗襄去了:“小表弟,你好呀,我爹爹是你娘亲的兄弟,我是你表哥。” 高悦行恍然,一阵马蹄声,她望见了紧随而来的郑云戟。 郑云戟驭马蹭到李弗襄的面前,拧出一个吃小孩般的笑容:“小殿下,喜欢吃烤兔子吗?” 几乎所有人对待李弗襄,都拿足了谨慎和小心,像是在呵护一尊名贵的瓷器,而郑云戟本就是个粗人,他强装出来的轻言细语,简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瞧着不伦不类。 李弗襄退了几步。 郑绎喊道:“大伯啊,你那表情活像要把小表弟给烤了!” ——“呸,你个小兔崽子,我现在就烤了你信不信!”郑云戟掉头就挥着马鞭去逮人,郑绎一夹马腹,咯咯笑着,娴熟地窜了出去。 郑彦年纪大一岁,稍微能沉稳一点,他对李弗襄说:“你和我们一起玩吧。” 李弗襄点点头。 郑彦觉得这个表弟甚是乖巧,于是刻意近亲道:“我家里放着你娘亲的一幅画,你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你是不是还没去过将军府?改天我带你回家玩可好?” 李弗襄再点头,他仍旧不大爱开口说话。 郑彦抿了抿嘴,似乎觉得没趣儿了。 高悦行只好适时解围:“郑伯伯方才说要烤兔子吃,哪里弄兔子去?郑公子你带我们去好不好?” 郑彦心情瞬间转好,笑开了:“好啊,我带你们追我爹去,打到了兔子,我们就地便烤来吃!” 李弗襄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见高悦行催促的目光扫过来,才不情不愿的催马跟了上去。 他那表情极有深意,高悦行却没有多想,就这么和郑家的两个孩子一起厮混了好几天,高悦行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她都快和郑家二子混到称兄道弟了,可李弗襄依然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既不亲近,也不疏远。 他难道不开心? 高悦行没有声张,也没有问,而是继续暗暗观察了两天。 他们杀兔子的时候,李弗襄在一旁安静等吃。 他们玩弹弓的时候,李弗襄躺在草上休息。 他们练骑射的时候,李弗襄拎着一把不足三石的小弓,拨着弦,兴致缺缺的样子。 可是,一旦提起打道回府,李弗襄来的比谁都精神,恨不能长了翅膀立刻飞回营帐似的。 …… 比起在外面和伙伴们一起跑跑闹闹,他似乎更喜欢去郑千业面前讨板栗吃。 高悦行看透了,他只是单纯的懒而已。 郑千业也看透了,老人家更无奈,于是随后的几天,郑家公子不再去喊他出来玩,他天天蹲在帐里,守着烤火的炉子看书。 山上行宫有一处藏书阁。 李弗襄手边能看的书都翻了个遍,便去求了皇帝的允准,带着高悦行,到行宫的藏书阁里玩。这回轮到高悦行犯瞌睡了。 她进了藏书阁,就歪在窗下的阳光里。 藏书阁向来不设火盆取暖,而初春的寒意仍流连不去,山顶尤甚,每日只有午间这一小段时候,能躺在阳光下舒舒服服打个盹,太阳一西斜,高悦行打个盹便醒了。 她安稳睡了半天,迷迷糊糊睁眼时,正好见李弗襄的侧脸沐浴在柔和的霞光里。 高悦行屏住呼吸盯着他看了半天。 李弗襄倏地扭过头来。 两人甫一对视,高悦行心头轻轻地蒙上一层温柔。李弗襄面前有一张纸,上头墨迹未干,高悦行爬起来看,李弗襄用他那一手不大漂亮的字,很是随意地誊写了几句书上的话——“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作者有话说: 皇帝每日一狗成就get√ 晚安 第34章 排兵布阵此道要看天分。 高悦行前世今生加起来二十多岁, 都快能当李弗襄干娘了,瞅着这样的一行字,仍是一知半解。纸上的每个字她都认识, 可排列成行便犹如天书。 高悦行挠了挠自己的脑门,不大好意思地别开目光。 忽然有点愁。 李弗襄最感兴趣的兵法,她却一窍不通,两人日后聊起天来, 岂不是要鸡同鸭讲。 只见李弗襄将写过字的纸, 揉成一团, 撕烂, 洒进了窗下的水缸里,准备牵着她下山, 远处天光尚存一线清明, 山路难走, 他们最高赶在天黑前离开。 高悦行把自己的斗篷裹紧, 转头见李弗襄不肯好好穿衣服,于是硬是拉着人把兜帽扣在他头上,只露出清瘦的小半张脸。 丁文甫驾一辆马车,送两个孩子下山,李弗襄临走还在怀里揣了一本江东游记。 那么喜欢看书呢? 高悦行想了想,也从行宫庞大的藏书中, 选了一本医书, 诸病源候论, 此书约有九成新, 由后人抄录存放在藏书阁, 想必之前翻阅的人不多。 李弗襄见她也拿书了, 好奇凑上来看看, 高悦行将书递到他手中,他便随手翻两页。 可就如同高悦行看兵书一样,李弗襄面对佶屈聱牙的医术,也完全不得章法,不知其中所以然,于是悻悻地把书还了回去。 马车行至半山腰处,高悦行见天光彻底暗了,正打算点一盏灯,马车忽然急停,高悦行没坐稳,猛地向后跌去,后脑勺撞在车壁上,可却没感觉到预想中的疼痛,而且她像是撞到了一个什么东西,虽然有点硌,但是软绵绵的。 高悦行疑惑地转头。 李弗襄沉默着放下自己的手臂,皱着鼻子揉自己的手指。 高悦行大惊失色,赶紧抢过来帮着揉揉。 他们躲在车厢里的小小一隅,根本没有在意外面发生了什么,直到丁文甫略有些慌张的声音响起:“大殿下?您怎么独自在此?”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40节 高悦行耳朵一动。 大皇子? 李弗迁。 提起这位大皇子,高悦行脑子里还真有点东西,记得上一世,皇帝本属意的太子人选就是他,而大皇子是皇帝的第一个儿子,从小便是当做储君培养,大皇子也争气,不服皇帝所望,贤德敦厚。 只是后来的事令人唏嘘……距离东宫储位仅有一步的李弗迁,忽然卷进了一起贪污受贿的大案,证据确凿,无从辩驳,他本人进了大理寺之后,对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一世贤明毁于一旦,一念之差,与东宫失之交臂。 那并不是一起普通的贪污受贿案。 当时,长江以南六城遭受洪灾,每逢天灾必有瘟疫,家里的房子庄家都毁掉了,难民流离失所,百姓忍饥挨饿,还要受病痛的折磨,死伤无数。 李弗迁贪的,是朝廷拨给受灾六城的救济粮和药草。 杀头都不足以平百姓的怨怒。 记忆中,高悦行与李弗迁只有寥寥数面之缘,从面相上看,那李弗迁并不像个自私自利之徒。 只听车门外李弗迁道:“并不是我独自一人,我五弟受伤了,车里的可是我弟弟……弗襄?” 李弗襄的排辈至今还是个忌讳,搞得他们称呼起来极为难。 高悦行推开车门:“大殿下,怎么了?” 李弗迁侧身让开,他身后的草里躺着一个孩子,丁文甫上前俯身查看他的情况:“是五殿下,他大腿上有伤,像是猛兽撕咬过的痕迹。” 高悦行一惊之下,回头看了一眼李弗襄,道:“快扶上来让我看看。” 丁文甫把人一抗,送到了车里。 高悦行挪近了灯,只见李弗宥整个下半身的衣服都被鲜血染透,触目惊心,面唇苍白,不见一丝血色,他人虽然没意识,但牙关在轻轻的战栗,应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高悦行一边撕开他的衣服,一边问:“大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丁文甫撕了布条给李弗宥裹上伤口,高悦行瞧见那细嫩的皮肉里,深可见骨的犬齿撕咬痕迹。 李弗迁举着灯,说:“约莫一个时辰前,我在山下洒祭的时候,五弟身边的仆从慌张跑下山,撞到了我跟前,说是他家主子让豺狗咬伤了,他回营地找车,我便上来看看。” 丁文甫立刻反问:“通往行宫的这条路上,怎么会有豺狗?” 山上可是皇帝的行宫,这条路上,别说豺狗,恐怕连野猫都清理干净了,唯恐惊扰圣驾。 丁文甫不敢耽搁,包扎好伤口后,便快马加鞭往山下赶,中途碰上了赶着上山接人的侍卫,丁文甫遣了一人先行回营禀告圣上。 人直接送进许昭仪的帐里。 许昭仪拧着帕子,守在床边。 高悦行和李弗襄在外面静默地坐着,现在没人会在意两个小孩子说什么做什么了。 李弗襄说:“血。” 他冷不丁出声,高悦行乍没听清,询问地看向他:“什么?” 李弗襄低声道:“好多血。” 他开口说话一向动静不大,生怕吓着谁,小猫哼哼似的。 高悦行:“你怕血?” 李弗襄摇头:“他会死掉吗?” 高悦行摇头:“想是应该不会吧,我看他的血已经止住了啊。” 李弗襄不再说话。 两个孩子沉默地在外面蹲着。 皇帝匆匆赶来,进帐前先看见了外面两个默不作声的小东西,丁文甫在不远处无奈地守着。 皇帝脚步一顿,上前捏了捏李弗襄的脸:“怎么?你吓着了?” 李弗襄点头,承认的倒爽快。 皇帝看自己最爱的儿子,怎么看怎么心疼,叹了口气,招手让丁文甫把人抱回去。 高悦行和李弗襄住在同一个营帐里,挤在火盆前互相依偎着取暖,不消片刻,他们听到了杂乱的马蹄声冲出营地。 丁文甫掀帘端了晚膳进来。 高悦行趁机问:“许娘娘那边可有消息了?五殿下怎样了?” 丁文甫:“陛下命人上山搜寻那条咬人的豺狗,打死它取了生狗脑回来给五殿下敷伤口。” 如果能找得到,五殿下多半无事。可是萧山延绵数百里,哪有那么好找? 正常被狗咬未必会死人,可被疯狗咬就不一定了。 李弗襄摸到高悦行的手,说:“我会保护你的。” 高悦行哑然失笑:“明明害怕的人是你,怎么非要往我身上扯……我才不怕呢!” 李弗襄不理会她的打趣,攥紧了她的手指:“你要活着。” 高悦行微笑着说:“我会。” 李弗襄再次用力强调了一遍:“你要活着!” 高悦行刚张了张嘴,眼前忽然闪过上辈子穿透她腹部的淬了毒的利箭,刹那间,她的笑容凝固了。 她要活着。 这不应该被当成一句玩笑话,她不应该重复着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人生轨迹。 她决不能再死得稀里糊涂不明不白。 清凉寺的住持暗示她,那是一场梦,高悦行思来想去,却终究不肯相信。 那样真是的过往,那样浓烈的爱恨,那样痛心彻骨呢滴痛,怎么能是梦呢? 她宁可将之当做她曾经经历过的一生,是她宿命中注定存在的一部分。 高悦行怔怔的,反手握住他:“我会活着,放心,我们都会好好活着的!” 晚间,营地里终于安静了下来,高悦行翻来覆去睡不着,披衣起身,外面天上的银河翻涌成星潮。高悦行双手捂住自己的脑袋。 在她所经历过的那一世里,史书上根本没有记载过李弗宥这个人。 世人不知他的名字,不知他的身份,不知他生于何时,不知他死于何地。 甚至连五皇子这个名头,都是属于李弗襄的。 他会死吗? 次日天亮时,郑彦举着一只凤尾风筝,到帐外喊高悦行出去玩。 郑家公子对那个懒踏踏的表弟是彻底受够了,相较而言,他们更喜欢这位明媚爽朗的高家二小姐,可惜的是,这位高二小姐一心一意只守在那只病猫身边,明显不大爱和他们混。郑家公子只好拿出十足的耐心,哄她关心。 高悦行昨天没睡好,刚梳好头发,听到动静,转头问李弗襄:“放风筝,你去吗?” 李弗襄摇头,不去。 他强烈的好奇心只对第一次见到的事物感兴趣,只要见过或是玩过一次,此后便不会再稀罕了。 高悦行也是刚摸清了他这个奇怪的秉性。 他们是做过夫妻的人,可高悦行自己对他的了解才刚刚开始。 高悦行接过了郑彦手里的风筝,其实她早过了爱玩这些东西的年纪,内心觉得,与其又跑又跳出一身的臭汗,还不如在家泡个汤泉品茶赏花。 但是她又觉得孩子们的生活应该活泼热烈,尤其是在这个年纪。 高悦行心不在焉地拉长风筝线,凤尾风筝高高地飞向天空,李弗襄就坐在帐前,一边翻着手里的那本江东游记,一边时不时抬头看她两眼。 他自己不爱玩,却爱看着高悦行玩。 高悦行不必回头,也能确切地感受到随时追着自己的两道目光。她总觉得李弗襄好像有什么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具体又说不出。 时间比她想象中过得要快。 很多改变来不及细水流长地品味,猛然惊觉时,便已是翻天覆地。 高悦行抬手挡着太阳炽烈的光,风筝绷紧了线,她余光忽然瞥见许昭仪的帐外,五皇子李弗宥正坐在一把藤椅上,和她一样的动作,望着天上愈飞愈高的风筝,他很久很久地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似乎要把那只孤零零的风筝映进眼底。 作者有话说: 今天无啦,晚安 第35章 高悦行的注意力被李弗宥吸引, 李弗襄的目光也紧随着挪过去。 早些年的时候,许昭仪去小南阁给他送东西吃,墙洞又小又锋利, 次数多了,许昭仪的手被划出了密密麻麻的浅淡伤痕。李弗宥心疼母妃,以后再递东西时,伸进来的手便换成了李弗宥的小拳头。 李弗襄不爱说话, 李弗宥也不是个热情的人, 所以他们最多的交情, 便是互相对坐着沉默, 偶尔笑一笑,交换一笑小零食。 李弗襄很珍惜这个同龄的小伙伴, 高悦行离宫后, 平时文华殿上学的人只剩下三个, 李弗宥一如既往地不专心, 经常挨太傅的手板,却从来不喊疼。 高悦行忘不了初次见面时,他递给她的那一块白白糯糯的糖瓜,她说:“等你好了,我们一起放风筝啊。” 李弗宥点点头,他的衣服下, 大腿裹着厚厚的纱布, 他走不了路, 一动伤口便撕裂的疼。 不知道昨天上山找豺狗的人回来了没有, 高悦行观察他的气色, 想他应该是没事了。 郑彦此时开口:“听说你是被狗咬了, 我以前也被我大伯家的猎犬咬过, 疼死了,我家有一种很好用的金疮药,抹上没几天就能活蹦乱跳了,我今天回去让我爹配一些,晚上拿给你。” 李弗宥欣然点头:“好啊,谢谢你。” 李弗襄放下了爱不释手的江东游记,而是坐到了许昭仪的帐前,和李弗宥一起坐着,剥出奶黄的板栗仁,一颗一颗地放进李弗宥的手心里。 许昭仪听到了外面孩子在说话,于是掀帘出来,给大家一人分了一把果子,然后疼爱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高悦行看得分明,许昭仪的脸上,一颗颗泪砸下来,浸湿了她的手帕。 郑彦当晚回去和自己老爹讨了药,郑云戟问清缘由后,没说什么,当即就把随身带的药给他了,彼时郑千业也在,郑彦拿了药,欢欢喜喜的跑出去,帐里的父子俩对视一眼,郑云戟叹气:“那孩子,可能不中用了。” 郑千业毕竟心思缜密,想的也复杂:“萧山行宫附近怎么会出现豺狗? 郑云戟头脑简单,想的也单纯:“是啊,行宫附近怎么会出现豺狗呢?” 郑千业:“五皇子只是个不起眼的皇子,也没占着皇帝多大的盛宠,非要害他干什么呢?”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41节 郑云戟:“是啊,非要害他干什么呢……什么!!”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爹,你说啥?五皇子是遭人害了!?” 郑千业嘘了一声:“我也是猜的,但是八九不离十,京里的肮脏到处多的是。” 郑云戟彻底傻了:“那……那谁能害五皇子啊,他们就没有留下一丁半点的痕迹?” 郑千业抠着脚说:“今天下午你没发现奚衡来了?皇上心里有数,且有的查呢……只是可惜了那孩子,命不好啊。” 高悦行和李弗襄今天在许昭仪的帐里呆到很晚,亲眼看着李弗宥敷完药躺下,许昭仪便撵着他们回去休息,皇帝入夜后也来了一回,他从前没认真疼爱过这个孩子,这几日,却一直揽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哄,许了很多承诺和赏赐。 高悦行和李弗襄披着夜露离开,走到半路,见到了很多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这么多的锦衣卫,都是皇帝临时召来的。 高悦行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锦衣卫指挥使奚衡。 奚衡见到他们的时候,眉毛很有戏的扬了一下,可架不住他一脸着了火的表情,那一个动作像极了不耐烦的找茬,他掉头往这边走:“留步,小殿下,高小姐。” 两孩子齐齐停住脚步。 奚衡:“巧了,我正打算去拜见二位,听说是你们在半山腰上正巧遇见了受伤的五皇子。” 高悦行:“是啊。” 奚衡望向李弗襄:“臣有几句话要问,二位借一步说话?” 锦衣卫是为了查五皇子的事而来,奚衡必然也是为了打听那天晚上的事,那天赶车的人是丁文甫,于是,连丁文甫一起,大家围坐在了奚衡的帐里,奚衡给两个孩子一人热了一碗牛乳,他和丁文甫则温上了酒。 奚衡:“你们在何处发现的五皇子。” 丁文甫:“刚出行宫不远,约有十里地。” 奚衡:“听说大殿下当时守在旁边?” 丁文甫:“是啊。”他把那天晚上大皇子李弗迁的说辞重复了一遍。 奚衡点头。 丁文甫望着他,说:“事后,我仔细思量,发现事情有些疑点。” 奚衡:“你说。” 丁文甫:“从山下到行宫的路程约有二十里,五皇子身边只带了一个仆从,没有车,没有马,难道是徒步爬上的山?此其一。大殿下在山脚听闻消息,匆匆赶来,竟也没骑马没驾车,单只靠着双腿走了十里山路?此其二。”说罢,他解释道:“并非我疑心大殿下,只是其中确有不合情理之处。” 奚衡:“我明白你的意思,当然我也想到了,来这之前,我已见过大殿下,他向我解释了其中缘由。” 丁文甫:“他如何说?” 奚衡:“他说,他将马借给了回营报信的仆从,而他当时正好只身一人,于是只能徒步上山喽。” 丁文甫略一沉吟:“倒是能说通。” 奚衡:“但是其中一个非常关键的点,我想还是来问你们最合适。” 丁文甫:“请讲。” 奚衡:“我在问清楚当时情况之后,回去算了一下时间——大皇子是个文人,他徒步行十里山路,以最快的时间算,至少半个时辰以上吧。据说大皇子是在山脚下见到了报信的随从,那么,我还得再算上随从下山的时间,至少也要半个时辰以上。由此推断,等到大皇子真正见到五皇子时,五皇子的受伤时间约有一个半时辰了。” 丁文甫一点就通:“你是想问我,当时五皇子的伤口情况是否与受伤的时间相吻合?” 奚衡一抚掌:“没错,干咱们这行的,受伤流血都是家常便饭,以你的经验,五皇子当时的伤势像有一个半时辰么?” 丁文甫蹙眉回想,久久没能给出回答。 奚衡:“你该不会没注意到?” 丁文甫:“惭愧,我还真没注意到。” 奚衡一脸完蛋的表情:“所以,我是白在你这浪费这么长时间了?”他视线往炉子上一扫:“还有两壶酒。” 丁文甫悻悻地放下酒:“我粗人一个,没你们锦衣卫那么缜密的心思,当时,我一心以为这只是一场意外……” 高悦行正好刚啜完一碗牛乳,放下碗,适时插进来一句话:“不足一个半时辰。” 奚衡和丁文甫同时愕然,一时间,四道目光朝她射过来:“你说什么?” 高悦行迎着他们的目光,神色如常:“我说,五皇子的伤,不足一个半时辰,甚至不足半个时辰。” 奚衡觉出点意思,追问:“你怎么知道?” 高悦行上一世专研岐黄,她遇到那样的场景,本能地会格外注意五皇子的伤势。 她道:“金疮,浅者皮破血流而已,深者筋断血飞不住1。”高悦行伸手在自己的大腿外侧比量了一下:“他伤在这个地方,未及筋骨,所以血的流失并不很快,我们将五皇子接上车的时候,他伤口的血尚未完全止住,而且也没有任何凝固干涸的痕迹。” 高悦行越说,自己越心惊。 丁文甫:“唔,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好像是。” 奚衡踹他一脚:“用你马后炮,滚。”他一转脸,慈眉善目地对高悦行道:“你还有什么发现,仔细说说?” 高悦行:“没了。” 奚衡:“真没了?” 高悦行:“真的。” 奚衡略微可惜道:“也行,足够了,你已经帮了我的大忙,谢了。” 丁文甫:“照这样说,我们按五皇子伤口时间推断,他可能伤在大殿下上山的途中?可是……” 可是,五皇子身边的仆从可是早一个半时辰就下山报信了。 奚衡:“有人在说谎呗。”他传了一个属下进帐,下令把五皇子身边的仆从抓来拷问,不必请圣旨,直接拿人。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劳烦丁副统领护送小殿下,我可不得闲,还得上山抓狗去。” 丁文甫:“狗还没抓着?” 奚衡:“可不,现场那只豺狗留下的痕迹乱七八糟,追着痕迹,像是往后山林里跑了,到现在没见着踪影。五皇子的伤不敢耽搁,我还是亲自上山看看吧。” 两个孩子已经站起身准备跟着丁文甫离开了。 高悦行忽然感到有人在揪自己的头发,手劲虽然不大,但是只揪一小绺,拽得她头皮发疼,而且还拉散了她扎的小包子。 若是换了别人,怕是要挨捶,可对面是李弗襄,高悦行就一百个纵容:“你拽我头发干嘛啊?” 李弗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没有痕迹。” 他本意只是说给高悦行一个人听。 可这句话却不止高悦行一个人听到了。 帐内两个习武的人耳力何其敏锐。 奚衡当即回头:“没有痕迹?什么没有痕迹?” 李弗襄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又哑巴了。 奚衡下意识上前,他暴力执法已成了本能,当下要把人捉过来问个明白。 只有高悦行第一时间懂了他的意思,她倏地张开手臂,白雪红梅的琵琶袖垂下,把奚衡挡在面前,不许他靠近,仰着脸道:“我们小殿下的意思是说,那晚我们经过时,现场没有豺狗留下的痕迹。” 作者有话说: 此为加更,晚上老时间见 1出自《外科正宗》明,陈实功著,金疮第五十九:金疮乃刀刃所伤,或有磁锋割损,浅者皮破血流而已,深者筋断血飞不住。 第36章 高悦行摘下绑头发的彩色细绳, 两个小包子瞬间散了下来,乌黑的长发带着卷儿洒在了肩上。 李弗襄坐在榻上看了一会儿,便忍不住爬过来伸手抓。 高悦行从妆镜中看到他的动作, 头也不回道:“不许揪我头发。” 李弗襄已经抬起的爪子在半空中拐了个弯,又放回到自己腿上。 礼仪、是非,他还没有完全学明白,柳太傅已经尝试着一点一点教给他, 但是孩子已经过了最可塑的年纪, 皇帝又舍不得让他受苦, 寻常勋贵子孙三更灯火五更鸡, 到了他这日落便休,睡到餍足才自然而醒, 确实, 大家也不指望他能成什么材了。 但是高悦行有所指望, 她吓唬道:“你这样出去容易被人当成登徒子, 会挨打的。” 李弗襄可太怕挨打了,当即瞪圆了眼睛。 高悦行感觉得怪心疼的,拍拍他的后背,又一顿哄。纳闷极了,瞧他现在这性子……又胆小,又怕死, 还懒, 以后是怎么成为少年将军、国之利器的呢? 高悦行转念一想, 不消片刻, 自己给自己想明白了。 胆小, 才会心细。 怕死, 才会绝处求生。 懒, 还能成材,那证明他是天才啊! 甭管现在的李弗襄在他人眼里是什么德行,反正高悦行是怎么看怎么喜欢,还要把他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简直不世出的英才,龙章凤姿,惊才绝艳。 高悦行心里还牵挂着正事:“你说现场没有豺狗出没的痕迹?你当时故意观察啦?” 李弗襄指了指自己的双眼,说:“用眼睛看。” 高悦行明白他的意思了,并没有刻意观察,只是看见了,便记住了。高悦行撑着下巴,眉目间流出若有若无的愁绪:“五殿下是被人害了的,会是谁呢?” 案件今晚经过奚衡和丁文甫的分析,看似明朗了很多,实则是陷入了更深不见底的迷雾中。 高悦行无条件相信李弗襄的话。 他说看见了,那必然是看见了。 他们的车经过现场时,并没有豺狗出没的痕迹。 可第一批上山捕豺狼的人当天晚上就出发了。 如此,就是说,事后伪造痕迹的那个人,必然是在他们离开之后,到禁卫上山之前的一小段时间。 会是谁呢? 李弗宥自己会不会知情呢? 高悦行思量着明天去探望他的时候问一问,哪怕是只言片语的信息也好。 夜深人静,高悦行和李弗襄虽住在同一帐里,但却是分了内外的。 高悦行晚上睡得不甚安稳,她做了一个梦。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42节 梦里有水声潺潺,是一片春日阳光盛处的山野。 高悦行循着水声,似乎在焦急地找什么。 终于,他看到一个背影,是一个孩子,高悦行看他的穿着,像是五皇子李弗宥,于是,她便开口唤了一声“五殿下”。 李弗宥没有回头,他蹲在水边,不知在捣鼓什么。 高悦行试探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弗宥终于回头了,就在他回头的那一瞬间,那张脸无限地拉长变形,忽得变成了豺狗的凶残样子,长大了嘴冲她扑来,尖利的犬牙上还沾着细碎的血肉。 高悦行有种错觉,几乎能闻到那股腥臭作呕的气味。 她原地蹲下护住头。 梦中可怕的事情却没有进行下去,高悦行慢慢挪开捂眼的手指,发现小溪对岸,李弗襄骑在马上,缓缓放下手里的弓。 中箭的猛兽在她面前倒下,落地砸起尘土飞扬的瞬间,它竟然又变回了五皇子的模样,一只羽箭贯穿他的前胸后背,血泅出了衣物。 高悦行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面前,抽动了片刻,失去了生息,死不瞑目。 而小溪对面的李弗襄,目光冷冷的,没有丝毫温度,令高悦行怕极了,那根本不是她的夫君! 她颤抖着问:“你是谁?” 李弗襄没有回答,而是勒马转头离开。 高悦行想也不想就要追,她刺骨的溪水,追着他离去的方向,忽然景色扭转,周遭一瞬间变得空茫茫,她眼前看到了巍峨的宫城。 梦里的宫城没有那么森严的守卫,宫门大开,似乎早就等着她一般。 高悦行按照自己的记忆,走过狭长的宫道,踏上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金殿,她在那高高的宝座上,看到了龙袍加身的李弗襄。 他依旧年幼,依旧懵懂,像个没有灵魂的娃娃一样,被摆放在那个位置上,而皇位旁那金色的珠帘后,如破墨画般,晕染出了一副野兽狰狞的嘴脸。 营地天不亮就传来了各路人马奔走的声音。 高悦行在梦里挣扎起落,终于惊醒,摸了一头的冷汗。 一睁眼,才发觉,外面的吵闹声不是一般的乱,她缓了口气,心里仍怦怦乱跳,披上衣服,到里面看,李弗襄似乎也睡得不安稳,他眉头紧皱,额上一层细小的的汗珠,怕也是做噩梦了。 高悦行赶紧把人摇醒,唤了宫人进帐伺候,她自己则跑去了外面,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晨间的风一吹,高悦行清醒了不少,她刚站定,远远便瞧见许昭仪的营帐外围了很多人。 高悦行心里顿时一沉。 原本白色的帐,被蒙上了不透光的黑纱,密密实实,不见一丝缝隙。她看到皇帝贴身的内侍和禁卫也都焦急地守在外面,皇帝人必然在里面。 高悦行正打算过去看个究竟。 丁文甫神出鬼没,从后面按住了她的肩膀,说:“别靠近了。” 高悦行怔怔问:“怎么了?” 丁文甫:“五殿下现在见不了光,也碰不得水,整个人如狂如癫,口中如狗吠,太医说疯犬病传染,若是让他发疯咬到便无药可救,陛下让我看好你们两个,千万不能靠近。” 高悦行双唇颤抖着,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根本稳不住声音:“他做错了什么?” 无人回答她。 高悦行便自问自答:“他那么小,能做错什么,老天何故如此残忍非要夺他的命!” 李弗襄也意识到了什么,来不及梳洗便要往许昭仪的营帐里去。 丁文甫不敢拿他的安危当儿戏,强行将人扛了回去,说什么也不放人。 高悦行冲出来,还没跑到跟前,横冲出来的郑彦和郑绎把她拦下了。 郑彦说:“很危险。” 高悦行:“我知道。” 郑彦:“陛下和许昭仪都在,太医都没有办法了,你去看一眼,又图什么呢?” 高悦行喃喃道:“是啊,图什么呢…… 不是早就知道结局了吗?” 郑彦皱眉:“你说什么?什么早知道?” 高悦行摇了摇头,失魂落魄地转身。 她独自一人坐着,想了很多。 一会儿想,五皇子那么小,犯病的时候自己有没有意识,他知不知道自己要死了,他该有多痛苦绝望啊? 一会儿又想,皇帝从前总是漠视他,真正的疼爱才没几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受尽折磨撕掉,心里会做感想呢? 一会儿又想到许昭仪,她养的儿子那么乖巧可爱,她在深宫里只有这么一个倚仗了,身为母亲,她又该有多痛? 清凉寺的住持说,她的命格贯古通今。 未来所有的事情,都会按照她所已知的轨迹一成不变么? 那么,她这一场际遇的意义何在? 难道只是为了眼睁睁看着一切美好的人和事损毁在眼前,却无能为力? 第一步棋已落定。 以后呢? 待到十年后的冬天,她是否依然会受到刺杀? 是否依然像曾经经历过的那样,不明不白地当个冤死鬼? 黑色的纱在许昭仪的帐上罩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正午的时候,黑纱终于撤了。 仆从端了水进去。 熬了一天一宿的皇帝略微狼狈地走了出来,终于没人限制他们的行动了,高悦行靠近营帐外,听到了许昭仪断续的低泣。 五皇子李弗宥薨了。 他刚取的新名字,甚至还没来得及填在皇室玉牒上。 奚衡查案有了进展,他抓了在李弗宥身边伺候的仆从,带到大皇子的面前,大皇子却指认说,这个仆从不是他那天在山脚遇见的那个。 根据仆从的回忆,那日,李弗宥先来无聊,听说李弗襄去山上行宫看书了,于是便想上去找他一起玩,但是进出藏书阁需要皇帝的许可,李弗宥为人向来闷闷的,从小知道皇帝不待见自己,也知趣的不往皇帝跟前凑,打算隔着窗把李弗襄喊出来就是了。 可惜半路的时候,他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叽里咕噜滚在路旁摔了一跤,再起身时,便找不着五皇子的身影了,他死心眼的以为五皇子已经走在了前面,于是继续向前追,直至追到行宫都不见主子的人影,这才知道不妙,慌忙回来报信喊人。 而大皇子李弗迁在山脚下遇见的那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半,到处寻不到踪迹。 奚衡发了狠,从营地到行宫,一个一个的排查,只要是喘气儿的,坚决不放过一个。 高悦行陪着李弗襄去看许昭仪。 才几个日夜,许昭仪已经瘦脱了相,她不吃不喝,守在灵前,抱着自己儿子的棺椁,恨不能随之一起去了,皇帝亲自来劝都没什么用。 李弗襄担忧地拉拉她的手,然后亲手捧了汤药,递到她的嘴边。 许昭仪也只有面对她的时候,才能打起一点精神,疼爱地抱一抱他,强撑着拿起药,一饮而尽。 李弗襄在她身边绕了七天。 停灵的第七天,许昭仪主动走出灵堂,去见了皇帝。 皇帝正欲伸手扶她。 许昭仪却叩倒在地,说:“陛下,我儿的丧事,请陛下暂且秘而不发。”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37章 “秘而不发?” 皇帝不知许昭仪是何意, 以为她尚不忍面对丧子之痛,于是亲自将她好好扶起,温言好语地劝道:“朕知道你心里难受, 可孩子的灵不能长久地停在外面,早日入土为安才是正理。” 许昭仪抬起头,面容不施粉黛,通红的眼睛里除了难过, 更有明显流露出的决绝之意。 皇帝有被她的目光慑住, 说话更温吞了:“可是心里还想不开?你放心, 咱们的儿子死的蹊跷, 朕已经查到了些许眉目……” 许昭仪缓缓摇头:“真相要查,臣妾相信陛下。但臣妾今日来不是为了此事。” 皇帝见她穿得单薄, 扶她走向帐里:“坐下说。” 许昭仪手里被塞了手炉, 却固执地放到一边, 她说:“我儿的名字虽已让礼部拟好, 但还没有玉牒。” 皇帝:“等回宫之后,朕便立即……” “不。” 循规蹈矩了一辈子的许昭仪首次不不敬,打断了皇帝的话:“陛下,臣妾的五皇子仍然在世,他得陛下亲笔赐名——李弗襄,请陛下择良辰吉日, 开宗庙, 赐玉牒, 上族谱, 名正言顺地还他应有的尊荣。” 许昭仪的一番陈词并不激昂。 皇帝默然片刻, 他费了些时候, 才琢磨明白许昭仪的意思。 尽管五皇子出生之时未起名字, 但玉牒上始终为他留了一个位置,所以,给他上玉牒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只要皇帝想,随时都可以。 可李弗襄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存在,他以混淆皇家血脉的孽种身份出生,自出生起,便被李氏皇族除名。除名容易正名难。皇帝上有祖宗规矩压着,下有朝臣的眼睛盯着,他可以说一不二,一意孤行,可是,李氏皇族的脸面要不要了?李弗襄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能不能真正立足于世? 那些问题至今无解,皇帝几个月来无时无刻不在为此事心烦。 李弗宥死在春猎的营地里,丧事尚未公布于天下。 玉牒上唯一预留给他的那个位置…… 皇帝此前竟未想过这一层,他心里沉了沉:“可若是那样,咱们小五至死都是个没名没分的孩子。” 许昭仪何尝不知,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双手,说:“请陛下成全臣妾的一份心吧。” 李弗宥的灵位在萧山停了七日,第八日清晨,皇帝拔营回京。宫中丧钟敲响,皇帝朱笔一道讣闻公诸于天下——“皇二子,薨。” 江湖之远,庙堂之高,百姓虽好糊弄,朝廷百官可不肯善罢甘休。 明明死去的是皇五子,当日春猎,多少文武百官都亲身祭拜过,怎么皇帝一抹脸,就要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呢。 他们其实心里门清,不过就是为了李弗襄的身份能见光而已,折子雪片似的飞到皇帝的桌案上,皇帝当即在乾清殿前命人摆上火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多少老臣气得仰倒。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43节 次日,百官罢朝,再次日,皇帝罢朝。 君臣已互相把彼此都逼到了绝路上。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朝臣陆续归朝,皇帝依然罢朝。 第六日。 许昭仪蓬头跣足,提剑冲上了金殿,厉声呵道:“今日我倒要看,我儿堂堂皇五子李弗襄,你们谁敢说他死了?!” 朝臣们顿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有个年轻大胆的,站出来,激奋道:“你这疯妇,莫不是悲痛过度得了失心疯了吧,皇五子薨逝在萧山,大家亲眼得见,莫非是你抱了个不明血脉的孽种,欺君罔上!” 许昭仪刷的亮剑出鞘。 朝堂上几个老臣脸都白了,忍不住用眼刀去剜那位年轻的官员。李弗襄到底是不是不明血脉的孽种,他们心里岂能没数,所以,前些日子,闹得再厉害,也没彻底撕破脸,更没有出言不逊,这位年轻人,言辞如此张狂,怕不是被谁当枪使了吧。 雪亮的剑光逼上那人的脖颈,许昭仪状似癫狂:“谁是孽种?你说谁是孽种?单凭一张嘴便能颠倒黑白的是你吧?妾身肚子里生出的孩子若不是皇帝的,难道还是你的?你是要自裁谢罪,还是要妾身血溅当场自证清白啊?” 彻底乱了。 皇帝终于迟迟现身,朝臣跪拜,只有许昭仪一人拎着剑,回眸巧笑倩兮:“皇上,他说咱们的弗襄是孽种呢?” 皇帝的冕毓后看不清神色,只听他高高在上,冰冷地吐出一个字:“斩。” 底下顿时山呼:“陛下开恩!” 禁卫提着刀,一左一右,架起人,堵上嘴,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将人拖了出去。 首辅杨自贤出列磕头,痛心道:“陛下,此事当真要闹到血洗朝堂的地步吗?! 皇帝居高临下,冷笑一声:“是啊,朕也想问问诸爱卿,此事当真要闹到血洗朝堂的地步吗?” 若是皇帝当真荒唐行事,非要把一个孽种塞进皇室玉牒中,那么,他们这些朝臣理当直言进谏,死不足惜! 可关键在于,那李弗襄虽然身世有隐情,却是如假包换的真皇子啊。 他们这些老臣退去了最初的头脑发热,渐渐也琢磨出不对味来。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皇帝一句:“尔等口口声声称朕的血脉为孽种,是想逼朕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杨自贤当即意识到,再闹下去,恐怕与逼宫无异。 而最开始煽动群臣激奋的那个人…… 李氏皇族中最德高望重的温亲王已经神隐很久了。 郑千业看热闹差不多了,一直在朝堂上充当隐形人的他,终于站出来,三言两语劝得皇帝饶恕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至此,李弗襄的身份终于尘埃落定。 皇五子李弗襄之名遍传天下。 许昭仪回宫一场大病。 皇帝把李弗襄带到柔绮阁,那天,春雨绵绵,浇得人心里没滋没味的。 许昭仪这一病几乎是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好好的一个人,才几天,便由内而外的透出一股死气沉沉。 皇帝牵着李弗襄,对她说:“朕把弗襄送到你这住几天。” 许昭仪勉强撑着精神:“陛下带他过来做什么呢,他身子本来就没养好,再过了病气身上可怎么好。” 皇帝说:“他是你儿子,你病了,他理应在床前尽孝。” 许昭仪明白,皇帝是想让她振作一些,所以才舍得把一直捧在手心的宝贝送过来。她苦笑一声:“我不中用了,怕是要辜负陛下的一番苦心。” 皇帝佯怒:“胡说八道什么,你这样年轻的年纪,没病没灾的,别说丧气话,养几天就好了。” 于是,李弗襄和高悦行便被留在了柔绮阁。 李弗襄一来,许昭仪总算能吃进点汤药,可身子仍然一天不如一天。 高悦行知道,许昭仪是心病,她自己无法释怀,谁也没办法帮她。 许昭仪养的猫——小棉花也日渐瘦了,毛色不复之前的蓬松柔软,且一抓掉一大把,李弗襄身有喘疾,忌讳这漫天的猫毛,许昭仪不顾他的哀求,命人强行把他送回了乾清殿。李弗襄抓着她的衣袖不放,她狠狠心甩开,转身回屋关上了门。 高悦行没有走,她对许昭仪道:“娘娘让我留下吧,权当我替殿下尽了这份孝心,我在这和他在这,是一样的。” 许昭仪说:“你是个好孩子。” 转过年来已经七岁的高悦行,尽心尽力地服侍在病榻旁。李弗襄每天都来,可许昭仪每天都不见他。他便坐在院子里或看书或读书,直到用膳时分,乾清殿来人把他接走。 许昭仪心里还挂念着一件事,她有一天午睡时,忽然无预兆地惊醒,高悦行忙问她怎么了。 许昭仪怔怔地落泪:“我梦见阿宥回来见我了。” 李弗宥的棺椁最终还是葬了皇陵,以二皇子的名义,该有的一样也不少,但是史书不留名。 高悦行宽慰道:“他不放心您,所以来看看您。” 许昭仪:“我梦见他和我说,他的仇已经得雪,要走了,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高悦行劝道:“那他必然是入了轮回再世为人了,娘娘您一定要长长久久的活着,以待来日的缘分啊。” 许昭仪释然一笑:“哪还有来日的缘分,别哄我了,好孩子,你帮我去打听打听,是不是皇上已经查明了凶手?” 有关萧山的那件案子,高悦行自从回宫后,便再也没机会接触了。那些知情人也不会在孩子面前讨论这些,高悦行只能直接去问皇帝。 皇帝在召见朝臣。 高悦行在书房外晃了一圈,决定远远地等一会儿,她在了烟雨亭里找了个位置坐下,竟意外地碰见了一个人。 奚衡从亭外吊下来一个脑袋,冷不丁出声:“高二小姐。” 高悦行倏地转头,下意识扬起的手被奚衡牢牢地制住。 奚衡:“别怕,是我。” 高悦行:“怎么是你?” 奚衡:“我见你鬼鬼祟祟在这,便跟来看看。”他攥着高悦行的手没有立刻松开,而是在她腕上的筋骨仔细摸索。 高悦行:“我才没有鬼鬼祟祟,你在干嘛?” 奚衡放开她的手,从房上跳下来,说:“不干嘛,只是想看看你资质如何。” 高悦行被勾起了好奇心,问:“我资质如何?” 奚衡:“想听实话?” 高悦行忽然觉得自己多余问这一嘴。 果不其然,奚衡笑道:“毫无资质可言,当不了锦衣卫,还是当你的千金小姐吧。” 他拐人当锦衣卫的贼心至今不死。 高悦行以她二十几岁的细腻心思,立刻察觉到他的意思:“我能当锦衣卫?” 奚衡看她一眼:“以你这份心智,确实可以,怎么?你想?” 高悦行心里刚活泛起来。 奚衡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别想了,你爹不可能同意的。” 高悦行:“……” 他一语中的,她完全没有辩驳的余地。 奚衡终于不逗她了,问了一嘴:“你来是见皇上的?” 高悦行不知皇帝要忙到什么时候,想这件案子奚衡从萧山就开始查,他应该知道结果,便问道:“许娘娘让我来问问,五皇子的案子有眉目了没有?” 奚衡怅然叹了口气:“是许娘娘啊……是有些眉目,我们当日从殿下的遗物中找到了一点线索,是一个颈环,我后来查到,温亲王世子好逗狗,他养在叙州的狗脖子上就挂有那样专门的颈环。” 高悦行急急地追问:“他是凶手?那他可伏法了?” 奚衡:“查了很久,手里证据不少,但他尚有狡辩的余地。” 高悦行:“很难定罪吗?那该怎么办呢?” 奚衡含笑看了她一眼:“小丫头,你养在宫里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你难道没有听说,温亲王世子三天前就遭人刺杀,横死在青楼里了吗?” 第38章 简单粗暴的刺杀。 他玩弄皇帝, 残害皇子,尾巴也不收一收,他想和皇帝耗, 皇帝却不想和他耗。 高悦行注意到他右手一直垂着,动作似乎有些不协调。 她问:“你受伤了?” 奚衡“唔”了一声:“我带出去的人暂时都留在了叙州,因为发现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事关重大, 我必须亲自回来向皇帝复命, 现在马上就要走了。” 高悦行警惕道:“你告诉我这些干嘛?” 奚衡赞许地笑了笑:“不管你爹同意与否, 我真觉得你是个可塑之才啊小丫头。”他扶了刀, 与高悦行错身而过。 高悦行转身喊住他:“奚大人,我爹那里并非铁板一片。” 奚衡脚步不停, 头也不回, 爽朗的笑声传来:“那等我回来再议。” 高悦行从奚衡那里得了消息, 回到柔绮阁, 一字不落地转述给许昭仪。 许昭仪柔柔地问:“我这人笨,不大明白,是凶手已经偿命了的意思吗?” 高悦行点点头。 许昭仪闭上眼,松了口气,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 她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高悦行守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有人轻轻叩窗。 她一听便知道怎么回事, 推开窗, 李弗襄眼巴巴地趴在窗外。 高悦行小声道:“娘娘睡着了。” 李弗襄二话不刷, 抬腿就要爬窗, 高悦行忙帮着清理桌案上的杂物, 把人好好的接了进来。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44节 李弗襄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不然惊醒了许昭仪, 又要撵他出去。 但是浅眠的许昭仪,早在他敲窗时,便已经惊醒了,她装不知道,闭眼等了将近半个时辰,见李弗襄往床上一趴,枕着她的被角,轻轻靠在她身边,一直没有自觉离开的意思,只好无奈睁开眼。 李弗襄叫了一声:“娘亲。” 不错,他会主动叫人了。 许昭仪摸了摸他的小脸,今天破例地没有赶他走,她揽着李弗襄的肩,让他靠得更近了一些,说:“你名字里有个襄,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李弗襄摇头。 “往西边去,有个地方叫襄城,那是你娘亲出生的地方……那个时候,你娘亲骑着最烈的马,扬鞭在大漠里追最美的落日。你没见过吧。” “我当奴隶的时候,就发誓,我要跟她一辈子,可是她告诉我,人总是要散的,让我不要太执著。在宫里的时候,她替我选了一桩婚事,对方是个小将军,品行好,模样也好,关键是,我嫁了他,便可以回自由自在的襄城了。” “你娘亲一直以为我爱襄城,其实,失去了她的襄城,我不愿意再回去了。” 许昭仪问李弗襄:“你会一直记住我吗?” 李弗襄难过地说:“会的。” 许昭仪便笑:“只要你记着我,我就不会死,你活多久,我活多久,好孩子,我的乖乖儿,不要难过。” 高悦行背过身去,用帕子拭去眼泪。 许昭仪死在暮春时节。 差不多是和李弗宥前后脚。 李弗宥的七七才过,许昭仪便随之而去了。 李弗襄第一次尝到这世间死别的滋味,钝痛来得悠远绵长,在思念中不断滋生,他渐渐意识到,死亡就是永别。 他终此一生,都再也见不到那个同龄的玩伴和温柔的女人了。 此后十年,二十年,几十年,只要他不死,就要时时忆起这份痛。 李弗宥的死,令皇帝心里的警惕又加了一层。 他觉得李弗襄身边一个丁文甫还不够,于是又从锦衣卫中,抽了几位钉子,都是高手中的高手,隐藏暗处,如影随形地护卫着李弗襄的安全。 宫里接连料理了两桩丧事,这还不算完。 第三桩丧事,在入夏后。 三皇子死了。 高悦行心里犯迷糊了,此前不是说三皇子失踪了吗? 但是消息传来的当天,李弗逑的尸身可是光明正大从景门宫里抬出来的,据说惠太妃吓得差点当场厥过去。 相较而言,他的丧事便低调的多,由于他之前的存在感实在太高了,于是史官只能潦草填一笔,免得民间那些野史胡乱猜测,李弗逑的名字虽然在皇陵内挂上了号,但他的尸身却只用草席卷了,随意埋在了荒山野岭。 高悦行直觉他失踪的这小半年,应该发生了一些事情。 但她无从得知内情,只好暂时作罢。 李弗襄拜在柳太傅门下已经快一年了。 柳太傅的一双眼睛多精明,日久相处中,他总能摸清这个孩子的秉性。 李弗襄囚在小南阁那十年里,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最高明的求生技巧——躲藏。 不仅要把人藏起来,心也要一并跟着藏起来。 什么是自己的,什么是别人的,他心里分得很清楚。 哑姑在他小时候,随口给讲的故事让他的意识有了些许偏差。他想要一位娘子,以为这世上人人都有,天定的因缘,不必自己去寻,只要乖乖地等着,等到了时候,老天自会把他的娘子送到面前。 是以,他在筑建心防的时候,提前预留了一个位置给他命定的娘子。 高悦行出现的时候,只要轻轻一敲门,即可。 李弗襄至今仍躲藏着。 柳太傅时常叹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利剑出鞘呢? 世上,除了高悦行,再没有人能触碰到他深藏在身体里的痛处。 除了高悦行,再没有人能抚慰他的伤疤。 高悦行一直记着奚衡的那句等他回来再议,所以她一直等啊等,她不要再做大小姐了,她不想在高门大院里等死,哪怕是离经叛道,她也要尽力一试。可奚衡始终没有回来。 高悦行一边陪着李弗襄有一天没一天的混日子,一边等。 等到了冬月,等到了来年春。 奚衡好似遁地了一般,一点消息也没有。 别是偷偷躲起来生孩子了吧! 八岁的高悦行在演武场滚了一身泥,很是不拘小节地爬上马,望着云淡天高,心里愁思乱飞。 十二岁的李弗襄终于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了。 娘子不是人人都有。 高悦行也不是命定了要嫁给她。 这世道,想娶个媳妇可不容易。 与其讨好媳妇本人,还不直接如讨好未来的老丈人来的有用。 万一将来高景不同意将女儿嫁给他呢? 可惜他没什么机会见高景。 李弗襄生怕累着自己的小红马似的,一步也不肯多跑,只沿着马场慢慢溜达,远远看见高悦行在马上疯累了,郑彦极其狗腿地跑上去替她牵马,还给她递香甜可口的梨子。 烦死了。 郑千业还故意笑嘻嘻地来戳他痛处:“咦,怎么高姑娘不跟你一块玩啦?” 李弗襄自以为藏得很深的城府瞒不过这些老狐狸的眼睛,郑千业觉得他机灵得可爱,越看越喜欢,如果能带在自己身边就好了,可惜皇帝不会允。 他偶尔会与李弗襄讲一些早年战场上的经历,李弗襄爱听这些,但他每次讲得都不多,因为他深谙钓鱼之道,只有吊一点李弗襄的胃口,孩子才会继续和他亲近。 李弗襄将马牵回了马厩,然后小尾巴似的跟在郑千业身后。 郑千业微微一笑,带着他坐在凉棚下,也递了他一只梨子:“今年的第一批梨子,你先尝个鲜好不好?” 李弗襄手里捧着梨,却不吃,问:“您上次讲到狐胡铁水崖截杀粮草,后来呢?” 郑千业:“后来啊——” 那边高悦行一见郑千业要讲故事了,立刻甩掉郑彦冲了过来,往李弗襄身边一坐,捅了捅他:“你往那边点,挤挤。” 两个孩子共用一张席子当然会挤。 李弗襄便挪点。 他每忍气吞声挪一寸,她必要得寸进尺挤一寸。 明明就是故意在欺负他。 李弗襄别的长处不显,唯独能忍。 心里委屈哭了脸上也不露山水。 高悦行自己欺负完,自己又心疼,于是蹭了蹭李弗襄的手,又把他拉回来坐好,在他耳边轻声道:“听完故事我们会乾清殿,哑姑说今天做梅花酥呢。” 高悦行被风撩乱了的发,从他的耳根处擦过,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好像连带着他的心也一起痒了。 李弗襄几不可查的一点头,高悦行立刻开心地笑了。 郑千业讲着曾经战场上的惊心动魄,刻意抹去了些残忍,却把谋略详细讲解。李弗襄听得入迷,高悦行听得入睡。 高悦行把头轻轻靠在了李弗襄的肩上。 李弗襄一动也不敢动。 渐渐长大的高悦行,头发上不在只用简单的彩绳和流苏,今天她簪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绒花,明艳大方色泽鲜嫩的花配着娇翠欲滴的叶子,阳光下,当真有一种花开的错觉。 花儿做的真好。 宫里女孩只有公主和高悦行,春时新制的宫花,可不是紧着她们挑。 李弗襄今日终于听完了铁水崖劫杀一役,意犹未尽,可郑千业不肯再讲了,他推醒高悦行,准备带人回宫吃点心去。 高悦行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呢,就本能地跟着他。 等到走出一段距离,彻底清醒,高悦行望着前面已高出她一个头的身影,忽然惊觉——时间好快啊! 一年多的时光,已不知不觉流逝在安逸中。 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她就九岁了。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记得九岁生日那年,她在高府,好多好多人来庆贺她的生辰,送了许多贺礼,从那以后,她几乎再也没进过宫门,也再也没见过李弗襄。 她高高兴兴,无忧无虑地在深闺里天真了很多年。 事情还没完呢,尤剩了最后一小段路程。 高悦行想着想着,困意全无。 在她九岁生日之前,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回到乾清宫的时候,距离晚膳还有一段时间。哑姑蒸好了梅花糕却不拿给他们吃,她要先考校李弗襄今日的功课。 李弗襄双手捂住自己的脑袋。 哑姑拿下他的手,严肃道:“你能站在阳光下,是很多人用生命在背后推着你,你要活得像个人。” 李弗襄还是能听进哑姑的劝的,他听话,但是他就是很不喜欢那些诘屈聱牙的文章,不过,他仗着头脑灵便,也勉勉强强过关了。 哑姑这才端了蒸笼上的点心。 两个孩子一起欢天喜地的吃吃吃吃。李弗襄吃到第三块的时候,暖阁明黄的帐一掀,走出来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她的打扮与宫中略有不同,不穿宫衫,不饰朱翠,而是一身简朴的棉布衣裙。她站到李弗襄面前,静静地盯着他,一句话不说,李弗襄乖乖放下了第四块点心糕子。 两年前郑家请了药谷谷主给李弗襄看病,药谷谷主离去之前,留了他的徒弟药奴在宫中。 药奴不错眼儿地盯着李弗襄,衣食住行都要管,李弗襄被管得头大,高悦行却是得了意,方便了她于医术上的随时请教。 药奴姐姐从不吝啬于传授,见高悦行肯学,便待她如自己谷中弟子一般,尽心尽力地教着。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45节 李弗襄晚间行了针,服过药,见高悦行在灯前捧了厚厚的医书看,李弗襄把一颗珍珠放在她的书上,珍珠沿着平滑的书页,滴溜溜滚下去了,高悦行没理。 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不消片刻,高悦行便兜了一捧大小均等的珍珠,盛进盘子里,抬头:“你想让我陪你玩啊?” 李弗襄就是这个意思。 见高悦行愿意理他,将盘中的珍珠均分为两份,一人一把,铺在小几上。高悦行的妆匣被他挪来,堵在一侧。 高悦行扶额:“铁水崖?” 这是他的惯例了,每次听郑千业讲过往的战事,他都要回头细细推演一遍,若有什么地方想不通,他能琢磨一夜不合眼。 这也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 他的推演……说寒酸吧,用的可是辽东进贡的淡水珠,价值连城,说体面吧,李弗襄长到现在连正经沙盘都没见过。 高悦行实在忍不了,古人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她得给她家小殿下好好谋划。 高悦行见左右安静无人,于是和他轻轻耳语:“你知道沙盘么?” 李弗襄连知道也不知道,他们大旭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已经四五年没开过战了。 高悦行:“沙盘就是战场,上面有每一处山脉,沙漠,草原,河流,甚至天气风向,都能完美推演出当时的情境。” 李弗襄懵懂地望着她。 高悦行道:“我们去郑家玩吧,他们家有一整座沙盘,比你的床还要大!” 再晚一些,皇上在贤妃那略坐了一会儿,却没有留宿,回到乾清宫,迎面李弗襄扑了上来。 皇上伸手一接,把人抱稳了。 李弗襄个头窜了几寸,身体抽条,骨头摸着已经结实多了。李弗襄不肯好好走路,挂在他身上,皇帝腰上像坠了个小拖油瓶,一步一挪地跨过门槛。 李弗襄:“父皇。” 皇帝就知道要坏,李弗襄等闲是不会与他如此亲昵的——“有事父皇,无事陛下,说吧,又想要什么?” 李弗襄:“我要去外公家里玩。” 皇帝:“怎么忽然想这么一出?谁喊你去玩了?” 李弗襄说:“我想去看外公家的小马。” 郑千业的那匹年轻力壮的汗血宝马配上种了,刚下了一只小马,记得他之前似乎承诺过,想送给李弗襄来着。难为李弗襄一直惦记着。 皇帝答应了:“去吧。” 李弗襄一撒娇,他便不敢不应,若是让李弗襄意识到撒娇不管用了,他以后恐怕连这点亲昵都求不来了。 次日清晨,下了早课,丁文甫便套了车,载上两个孩子,到郑府门前,递了拜贴。 贸然拜访是有些失礼,但郑家上下都拿李弗襄当自己孩子看,当即欢欢喜喜把人接进了门。 李弗襄一跳下来,便见外面两个美貌妇人,一个鹅蛋脸福福态态,笑起来和气温柔,一个略精干些高束起头发,一身利落的短打。 那是李弗襄的两位舅母。 郑彦和郑绎一人举着一个烤地瓜跑出来迎客,诱人的香味直往李弗襄和高悦行鼻子里钻。 郑彦直奔高悦行:“高妹妹你来啦!” 那位飒爽的小舅母从背后给了他一脚,拎着这个逆子的耳朵把人揪了回来。 郑彦:“娘,痛啊啊啊!” 高悦行便知,眼前这位颇有巾帼之风的是郑云戟的妻子,郑家大夫人。 剩下另一位福福态态的,自然是郑二妇人了。 高悦行弄清各人的身份,脆生生道:“给大夫人、二夫人请安!” 李弗襄看一眼高悦行,有样学样:“给大夫人、二夫人请安。” 郑大夫人欢喜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转了一圈,扭头对自己儿子冷不丁来了一句:“算了,臭小子,你还是死心吧。” 郑彦明白了什么,霎时蔫了两只耳朵。 高悦行帮李弗襄惦记上了郑千业家的沙盘,也不用刻意明说,找个由头,到郑将军书房一转就见着了,正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何止有一张床那么大,高悦行的猜测还是保守了。 目测得四张拔步床拼起来那么大。 沙盘上是整个西境战场的全貌。 把手探向那山川河谷中,甚至能感觉到有风流过沙砾纠缠在指尖。 高悦行赞叹。 李弗襄惊呆。 郑千业见他对沙盘起了兴趣,顺理成章地站在沙盘前,给他推演了一次沙漠鏖战。 李弗襄爱死这个玩意儿了,恨不能粘在郑千业的书房里不走,但皇帝不可能允他在宫外过夜,李弗襄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高悦行拖着一个比自己人还大的包袱,是两位舅母塞给他们的各种小礼物。 在郑家两兄弟的帮助下,勉力把包袱掀进车里,高悦行扶正了宫花,和郑家人挥手告别。 车里,高悦行对李弗襄说:“回去我给你做个小沙盘,别家小郎君有的,我家小郎君也得有。” 李弗襄格外惊喜,他问:“怎么做?” 高悦行:“我教你。” 李弗襄:“悄悄的。” 高悦行:“好,我们悄悄的。” 马车星夜赶回宫中,皇帝挂心了一天,在乾清宫门外接到人,今天的李弗襄明显不如昨天亲热,但心愿得到满足的他还是给了皇帝一个笑脸。 高悦行晓得一些制作沙盘的原理,但仅仅停留在理论上,此前从未真正动手试过。 她晚上起草了一个设计稿,考虑到便于隐藏,她打算做非常袖珍的小沙盘,其难度和精细度非比寻常。 次日,高悦行好言哄着郑彦帮他去弄一些粘土,她自己开始考虑到哪里取沙。 小南阁后来被改成了海棠堤,那个地方,其实依山傍水很是漂亮,河岸可以淘到一些净沙和石子。高悦行便打算独自去看看。 高悦行这两年在宫里跑得很熟,尤其往小南阁的方向,正午清风拂面最是静谧的时刻,高悦行带着自己的荷包来到河边,芦苇长到成年人的腰际,高悦行小小一个,一蹲,只要不发生,谁也找不到。 高悦行把小手伸进水里捞沙,初春水依然寒,浸得时间久了,寒意便锥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高悦行便搓着小手呵气。 她独自在芦苇荡中蹲着,忽听远方断断续续有人有来,伴着稀碎的交谈。 女人。 嗓音很陌生,不像是主子,想必是哪个宫里伺候的宫女。 “情况似乎有些不妙。”其中一人说:“叙州那边好久没有消息传来了,据说温亲王世子的死,其实是皇帝下旨暗中刺杀的……我们娘娘吃不好睡不好的,你说皇帝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不能。”偏苍老的声音似乎是个姑姑:“皇帝若真有证据,他就不会暗中刺杀,你回去转告你们主子,关键时候,千万要稳住,别自乱阵脚。” “是。” 高悦行已经愣住好一会儿了,大气不敢喘,心里细细琢磨。 什么意思? 叙州?温亲王世子? 总之能听出来他们在算计皇帝,决计不是什么能摆得上台面的事。 “我们上次刺杀大皇子行动事败,反倒误伤了五皇子,宫里的孩子本就少,皇帝又不肯多生,现在只剩了那一个傻子……怕是扶不上道。” “呵呵,傀儡而已,上不上道有什么关系,是个傻子才最好呢,等到娘娘大权在握,垂帘听政……” 一条搁浅的鱼冲高悦行吐了个泡泡,然后再浅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尾巴。 高悦行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谁在那边!” 作者有话说: 过节快乐! 红包红包红包红包 别的读者都有的,我的读者也得有 第39章 高悦行在那一瞬间, 脑袋里一片空白和迟钝,她清醒地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以及即将要面临什么, 在仅有的时间里,她做了一件令自己都匪夷所思的事情——她伸手,轻轻地将那搁浅的鱼送回水中。 金红鳞白肚的锦鲤游进水底,模糊中好似还回头望了她一眼。 下一刻, 高悦行整个人双脚腾空, 被人提着领子揪起来, 头朝下按进了水里。 高悦行挣扎间转头去看那两个人。 令人失望的是, 她们身上穿着的宫衫,并不像是主子跟前体面的宫女或女官, 而是一身粗使的打扮。 “不能让她死!她是大理寺卿高景的女儿!” “不能让她活!她已经听到我们的谈话!” 无处不在水顺着鼻子、耳朵、嘴巴往里灌, 高悦行吐出一连串的泡泡, 憋住气, 逐渐克服本能放弃了挣扎,令手脚软绵绵的浮在水面上。 “死了?” “这么快?” “怎么处理?” 钳着高悦行后颈的手试探着松开。 高悦行默数着时间,在她们放松警惕,继而慌乱不知所措的时候,她猛地翻身,换了一大口气, 潜进了水里。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46节 慌乱中, 她似乎看到那两个奴才慌乱而惊恐的眼神。 知水性, 关键时刻果然可以救命。 高悦行还不到如鱼得水的程度, 但脱险足矣, 她远离了芦苇丛, 仰身让自己浮在水上飘着, 很快,岸上巡行的侍卫便发现河面上飘着一人,而且还是个孩子,一刻不敢耽搁,将人捞上了岸。 高悦行灌了不少水,脑袋里像裹了一层面糊,沉甸甸的,她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但却睁不开眼,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来拉她的手,贴她的脸。 这次,高悦行有反应了,她动了动手指,摸索着,摸到了一只和她差不多的小手。于是,她强撑着睁开了眼。 夜里,乾清宫烛火通明,恍惚间,她似乎有种回到十年后的行宫,同样的病痛缠绵在身心上。 不同的是,这一次,李弗襄陪在她的身边。 而她的心境也开阔了许多。 李弗襄双手搂着她的脖子,整个人都蜷缩着,贴在她的身上。 药奴守在榻前,见她醒了,立刻把温着的汤药端上来。 高悦行摇头,拒绝服药。 药奴以为她怕苦,哄道:“吃了药病才会好。” 李弗襄难过地抱紧她:“吃药。” 高悦行张了张嘴,哑声道:“宫里有人要杀我。” 她不会碰任何入嘴的东西。 药奴大惊。 高悦行的清醒只维持了一瞬,继而又闭上了眼睛。药喂不进去,她牙关紧闭,根本撬不开,体温一直在高烧不退。 高悦行在冥冥之中早有预感,果然,她梦见了十余年后的襄王行宫。 在她死去的那一刻,神魂脱离了肉身,高悦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竟然已经恢复了成年人的模样。 山吹海棠,像火一样,燎遍了山野,比记忆中的还要好看。 高悦行缓缓从树下穿行,她抬起手,试图接到一片正在旋转落下的花瓣,可那片娇嫩却穿过了她的掌心,没有丝毫的停留。 哦。 原来还是梦。 海棠很美,高悦行在其中徘徊了很久,以为永远走不到尽头时,终于见到了人影。 小小的,穿着洋红洒金的马面裙,肩上披着毛茸茸的风袄。 高悦行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正是她小时候的模样。 而幼时的自己,也在那一刻停下了脚步,目光如有实质的望过来。 高悦行对上“她”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有一种心虚的感觉滋生。 我为什么要心虚? 高悦行随即意识到不对。 不等她细细琢磨,小高悦行开口说话了:“你见到自己最后的下场了?” 高悦行瞬感惊悚。 她这是在穿越时空与自己对话吗? 小高悦行的眼神里满含阴郁之气,空洞又冰冷,偏偏又披着一层小孩子的天真外衣,对视久了,令人不寒而栗。 高悦行问了一个令人发笑的问题:“你是谁?” 小高悦行果然嘲讽地笑了:“你埋起自己的脑袋,缩起自己的脖子,回到家族的羽翼之下,你以为这样就不会死了?你以为家族和夫君足以护你一世周全?你醒的太早了,我来让你看看,你那场未做完的梦最终是个什么结局?” 她话音刚落,地上所有的残花席地而卷。 高悦行酸涩的眼睛在那一片缭乱的飞红中,看到了血染的一幕。 襄城。 她此生从未到过的地方,却与李弗襄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地方。 到处都是鲜血,尸体。 尸山血海。 四处都是战场的肃杀之意。 高悦行看见自己的尸体吊在城墙之上。 城下,少年将军李弗襄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万箭穿心,至死都在望向高高的城墙。 襄王行宫那一场厮杀果然不是简单的行刺。 在高悦行受刺的同时,皇城宫变了。 两天两夜的清洗。 宫门外血流成河。 幸的是,叛贼发动的宫变终败了。 不幸的是,李弗襄战死的噩耗传进了宫里,皇帝失去了一直护着当宝贝的儿子。 他大旭朝失了一城。 不是败于狐胡,而是败给了内贼。 皇帝终于变得好战。 不过三五年间的时间,夺回了城池,诛杀了叛贼,但百姓也因此民不聊生。 他真正变成了不苟言笑的君王,再没有人能触碰他的逆鳞,仁君之慈不复存在。 怎么会这样? 高悦行看着花瓣重新零落进泥泞。 小高悦行说:“我曾经距离真相很近很近,我曾经明明有机会提醒他们,可惜我选择闭上眼睛和嘴巴。” 高悦行注意到,她的称呼由“你”变成了“我”。 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哀伤。 高悦行终于明白了:“你就是那一年的我,我选择了忘却那可怕的一切,而你却永生永世被困在了这里,不得解脱。” 终于明白了…… 高悦行苦笑:“所以——当初选择逃避的我,有什么资格得到幸福?” 小高悦行:“乱世豺狼当道,哪怕是为自保,你也不该选择当一个待宰的羔羊。” 高悦行捂住心口。 李弗襄最后也死了啊。 若是那场梦里的她能勇敢一点,是不是结局并不至于这么惨烈。 陷在激荡中的她,并没有注意,小高悦行的身影已逐渐变得透明,仿佛成了一个虚影,随时将要消散。 她对高悦行道:“我要走了。” 高悦行冲上去抓她:“你去哪?” 那身影消散在山风里,除了呜呜的风声,没有人回答她。 高悦行感觉到一种不可对抗的巨大力气把她从虚境中拽了出去。 有人唤道:“阿行!” 高悦行倏地睁眼,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她回家了。 高悦行怔怔地望着父亲,他好似又憔悴了几分。 高景慌忙冲外招呼:“快,快请药奴姑娘来。” 药奴现竟然在高府吗? 高景等来了药奴,急切道:“阿行醒了之后,看着我也不说话,仿佛不认识了似的……我听您之前说她高烧不退,可能会产生一些记忆的错乱?” 药奴来到了床前,不发一言,给高悦行切了脉,又拿出银针,在她的印堂、百会、四神聪等穴位埋了针。 高悦行果然感觉神识清明了些,至少眼珠能转动了。 高景心疼地碰了碰她的肩:“阿行,感觉怎样?还认识爹爹么?” 心里说不出的百感交集,高悦行嘴唇翕动,却摇了摇头。 高景的失魂落魄她看在眼里,心里也揪着疼。 但是她去意已决,此生不可能再做深闺里娇养的花儿了。 求佛,不如求己。 一刻钟后。 高景暂离,内室只剩等着取针的药奴。 高悦行听着门开了又关,廊外高景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她盯着床帷上用丝线绣的海棠春睡图,开口轻轻道:“药奴姐姐,你把我带走吧。” 药奴皱眉:“你都记得?” 高悦行眼睛里空空荡荡,想哭,却没有泪,徒留酸涩,她说:“是啊,我都记得。” 药奴真的应她所求,找高景商议,说想把她接到药谷疗养。 高景暂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他需要考虑。 高悦行见到他总是一种陌生的态度,令他心疼之余,一度也非常犹豫。 就在这份犹豫间,高悦行的身体略微养好了一些。 高夫人生下了一位小公子,刚出月子,身体不不稳,所以高悦行生病的事情,被高景瞒得死死的。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47节 看啊,这就是深宅内院的悲哀。 她们只能一生依附男人而活,像没有生命的菟丝花,富贵缠身,没有耳目,没有思想。 什么能知道,什么不能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全部都由不得自己。 高悦行在养病期间,终于见到了失踪已久的奚衡。 在她午睡睁开眼的时候,乍一见一个人影站在床前,差点惊飞了魂。 绣春刀的刀柄拨开了纱帐,高悦行见到那张历经沧桑的脸,原本的白净小生脸上竟然还长出了青色胡茬。 他一副奔波已久的模样,高悦行料他是刚赶回京城。 奚衡低头望着她:“可还记得你我之间的约定?” 高悦行眨了眨眼。 奚衡叹了口气:“听你爹说,你失忆了……算了,咱俩命中没缘分……” 高悦行忽然抬起一只手,攥紧了他的衣袖。 奚衡此人,至死都在效命于皇帝。 高悦行知道,他是可信的。 奚衡被她的忽然动作吓了一跳,一动不敢动:“干嘛,别胡来啊,我不是坏人,咱们以前认识的,我真的只是想来看看你。” 高悦行:“指挥使大人——听我一言,宫里有人谋权篡位,意图扶持傀儡,临朝摄政!” 奚衡猛地一惊:“你说什么?!” 高悦行平静地说:“祸起萧墙,李氏之乱恐近在眼前。” 奚衡握紧双手,鞘里的绣春刀都产生了轻微的嗡鸣,他缓缓侧身,向后望去。 高悦行被挡住的视线陡然敞亮。 她目光越过奚衡,看到了他身后的高景。 “阿行……” 高景倾着身体,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高悦行错开不光,不肯看自己的父亲。 只听奚衡缓缓道来:“我奉皇帝密旨,在叙州暗查了一年多,终于查到了蛛丝马迹,一举端掉温亲王以世子名义私养的兵穴。温亲王远在叙州,胳膊伸不了这么远,他若是起了异心,宫里必定有人和他里应外合……高小姐,是谁害得你?” 高悦行摇头:“不知哪个局里的粗使奴才,她们没有明面上的主子。” 奚衡掉头就走,经过高景身边时,撂一声:“高大人,失陪。” 高景敷衍一拱手:“不送。” 高悦行撑起身子,见父亲已经走来,坐在身侧。 “阿行,是你自己想离开高府的?” 父亲依旧非常柔和地问。 高悦行坦诚:“是。” 高景:“柳太傅有没有教过你,父母在,不远行。” 高悦行目光挪到窗外,暮春时节,残花谢了一地,艳丽颓靡:“世家荫蔽、荣华富贵皆不是理所应当,女儿生于盛世,有幸得见万里山河的婀娜,不愿蹉跎这一生。” 高景顿足,长叹了一口气:“阿行,你是投错了胎,错生了女儿身啊。” 当天晚上,高悦行便得知,父亲应允了药奴将她带去药谷疗养。 至于母亲那里,暂时仍瞒着。 药奴着手收拾东西准备启程,恰好,李弗襄的喘疾逐渐平稳,到了她回谷里的时候。 李弗襄是郑千业领来的。 皇帝自知愧对高景,所以也不来高府讨嫌。 但凡他对高悦行上点心,肯暗中派个人跟着,也不会发生类似的惨剧。 要知道,李弗襄可是虽然八个高手盯着呢。 药奴将李弗襄拦在门口,说:“高二小姐不记得你了。” 在见到高悦行之前,李弗襄很是不信这个“不记得”的意思。 他如同往常一样,毫不见外地跑到高悦行的面前,见她仍然在床上歪着,气色不佳,便很小心地拉拉她的手。 但是高悦行却把自己的手抽走了。 高悦行动作很轻,表情也很淡。 不曾用力,也不曾有任何嫌恶的意思。 李弗襄低头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忽然茫然到不知所措。 高悦行只顾着看手里的书。 可书上的字儿一个也入不了她的眼。 李弗襄再尝试着想碰碰她的手。 高悦行却一振袖子,把手藏了起来,不许人碰。 李弗襄试探的手僵硬地收了回去。 高悦行只那么一个动作,就已经击溃了他的所有城防。 李弗襄退后了几步,坐在靠窗的花影下,静静地望着她。 屋子里寂静无声。 足足一个多时辰,李弗襄没有任何动作,高悦行手里的书也没能翻过一页。 时间像是凝固了。 直到郑千业前来接人。 高月行都没敢抬头看一眼,她知道自己心软。 但是她不能继续留在他身边了,她必须得狠一狠心。 李弗襄沉默地背影在地上无限拉长,在他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间,小跳了一下,继而偏出了门,再也无影踪,只余晚间的霞光留下一方温柔的昏黄。 高悦行松开书。 书卷边缘有深深的指印陷下去,又被汗渍浸湿,晕成了一团难看的墨点。 高悦行终于有勇气看向他坐过的地方。 那桌案上,有他留下的东西。 一只凤衔如意的白玉平安镯,明显是为年岁小的女儿量身打造的尺寸。 那一世她也有这么一只镯,贴身温养了很多年。 至成年,尺寸小了,依然不肯摘。 高悦行拖着发麻的双腿,走到窗前,把白玉镯戴上,闭着眼,泪水大滴大滴地砸了下来。 两日之后。 药奴收到谷里师父的回信,带着高悦行,清晨启程。 天将将亮,还不到热闹的时候,街上行人也只寥寥,靠近城门口的时候,高悦行耳尖地听到了马蹄声。 守城的士兵查看了她们的通关文牒之后,放开关卡。 车还没驶出们,士兵们便嘀咕:“诶,那不是郑家兄弟?” “其中一个是,我认得,郑家公子……另一个是谁?没见过啊。” “放不放?” “你吃雄心豹子胆啦,不认识都敢放。” 郑彦到了近前,怒斥,:“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五殿下的马都敢拦!” 药奴:“他送你来了。” 高悦行低头摸了摸腕上的镯子。 药奴:“道个别也好。” 高悦行:“算了,还是欠着吧,心中抱憾,总有再见的时候。” 药奴:“我们药谷虽说家业不小,但和你们勋贵家没得比,你可能适应?” 高悦行:“我愿随药奴姐姐行医、济世,不惧吃苦。” 药奴露出一个浅淡的笑,说:“好。” 高悦行在车里闭目养神。 外面的马蹄声足足追出了十八里,才渐渐止住。 见李弗襄勒马远眺,郑彦忍不住:“高二小姐怎么能,怎么能……好歹青梅竹马一场,见一面也好啊!” 李弗襄头发都跑乱了,他下马,牵马到旁边的草地上,让马儿休息吃草。 马车载着高悦行渐行渐远,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高悦行掀开车帘,望着碧青的草地,忽然哼起了戏文:“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 李弗襄薅着马鬃,掉头准备回城,开口说了句:“……勿怪她,是我不勘托付。” 第40章 药谷在南方。 一路不紧不慢, 到达药谷的时候,天气已经像是入了夏,高悦行都忍不住换上薄衫了。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48节 药谷地如其名, 果然山清水秀。 高悦行到了,行李尚来不及安置,便先依礼拜见药谷谷主。 药奴亲自烹了敬师茶。 师徒叙完旧之后,药奴才将高悦行引见给谷主。 高悦行乍一见这位老谷主, 只觉得他清风道骨, 矍铄异常。 听闻药谷谷主年岁过百。 但瞧着才不过花甲而已。 药奴:“师父, 高家二小姐虽出身富贵, 倒是喜欢钻研医术,我便将她带回来了。” 谷主目露疼惜:“才多大点, 你父母亲也舍得。” 高悦行道:“父母固然不舍, 但人人都有父母, 有些事情, 旁人能做得,为何我做不得呢?” 谷主捋着须:“小姑娘不知疾苦,人人都有父母,但并不是人人都有幸能承欢膝下,或是生计所迫,或是世事无常, 可主动来讨苦吃的, 我是第一次见。” 药奴帮着高悦行说话:“生在那繁华胜地也未必是件幸事, 在此之前, 高小姐差点稀里糊涂命丧河中。有的胎投好了, 却未必能生下来, 有的能平安落地, 却未必能清静养大。” 谷主叹气:“也罢,既来之则安之,药奴,你带回来的客人,随你一起住萱草堂吧。” 药谷上下都当她是客人,毕竟她的身份摆在那儿,父母又远在京城,高悦行迟早都是要回去侍奉高堂的,至于将来议亲,也须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今年不足九岁,和他们这些江湖草莽不同,世家女孩子最多再几年的光景,便要嫁为人妇了。 药奴将她带回萱草堂:“你喜欢看书,不是我自夸,我们药谷的医术比皇宫藏书都要丰厚,这里也没什么规矩,藏书阁就在后头,你随意翻看,可要注意爱惜,不懂就来问我。” 高悦行道了谢,草草梳洗一番,就按照药奴的指引,找到了药谷的藏书阁,一头钻了进去,简直如鱼得水。 药谷有几个年轻的活泛弟子,听说谷里新来了个玉雪可爱的女娃娃,挣着到藏书阁里瞧。 谷主收养的弟子,多半是孤苦多舛但本性良善的孩子,行医之道,需妙手仁心,心性最是重要。 高悦行在这里,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敌意,时有感慨,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 除了看书,高悦行会自觉帮药谷干些活。 药谷有自己种的药圃,漫山遍野都是。 高悦行常常在清晨的时候,背着竹篓,跟在药奴身后,去药圃采药,回到萱草堂,再看着药奴炮制草药。 有时候,同一种药用不同的炮制手段,会有完全不同的功效。 高悦行十分愿意跟着长见识。 在药谷住习惯了后,有一件事情,一直挂在她心头。 高悦行离宫之前,有件尚未完成的承诺。 她住在药谷,天大地大,漫山遍野随便她取材,她自己调了黏土,取了合适的砂石,铺了一堆材料,在萱草堂的小院里,闷头捣鼓了好几天。 没想到,沙盘这个东西,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高悦行几天下来,已经费了快一小盆黏土,反复做了好多块,都以失败告终。 入夏后,天已经大热了。 夏天傍晚最怕的就是蚊虫,但是萱草堂里好似蚊虫很少,药奴在她的荷包里装了特制的药粉,院外早晚间也经常焚了菖蒲。是以高悦行至今还清清爽爽的,一点也不被蚊虫困扰,甚至还放心大胆地在院中玩到深夜。 高悦行又一次做坏了沙盘,啪一下丢掉了木模,自己坐着生闷气。 结果一抬眼,看到院子栅栏外,一个少年正望着他呢。 少年手里拿了本书,看样子像是来找药奴的。 高悦行眼熟他,因为他经常造访,于是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衣服,说:“药奴姐姐还未回呢。” 少年捧着书,失望道:“奥——我看书时有些地方不明白,所以来请教师姐,既然她还未回,那我多等等吧。” 高悦行道:“那你恐怕要多等等了,药奴姐姐走时和我交代要晚点回,多半要入夜以后。” 少年站在门外,更失望了:“那好吧——” 高悦行日子过得自在了,就好管闲事,她今天就忍不住,多管了这一桩闲事:“你是有什么地方不明白,不如说来听听,兴许我们还能研究研究呢。” 少年一听,露了笑容,立刻推开院门,拿着书坐到了她对面。 他拿得是一本《丹溪心法》,翻开一页,念道:“六淫七情之所感伤,饱食动作,脏气不和,呼吸之息,不得宣畅而为喘急。亦有脾肾俱虚,体弱之人,皆能发喘……” 这算是正好碰在高悦行的长处上了。 她虽年岁尚小,医道博大精通,她才只探了个皮毛而已,但她接触医术之时,最先研究的便是喘疾相关。 所以,提起这个,她倒是能说上两句。 但也就仅仅两三句而已。 高悦行懂的不深,少年聪慧,明白的又快。 很快,没什么话说了。 少年低头,看着面前的一摊狼藉,道:“我刚刚在外面站了有一会儿……你这是在做沙盘?” 高悦行颓丧着收拾东西,准备收摊明日再战,说:“是啊,我手太笨了,自己摸索不明白,还得去查查书。” 少年便笑了:“你不如问问我,我们家可是世世代代手艺人。” 高悦行眼前一亮:“是么?你会?” 少年道:“会一点,我可以教给你,不过今天晚了,光不好。” 高悦行:“那明天,我先多谢这位师兄了。”她在谷里住着,因为年纪最小,喊谁都是师兄师姐。 少年听她这么喊,低头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说:“好,等明天,我再来。” 高悦行总算找到了门路,几天没睡一个好觉,今天终于安歇了,次日清晨睁开眼,药奴正在院里起锅煮粥,高悦行帮忙递柴火,随口道:“药奴姐姐,昨晚有位师兄来找你了。” 药奴:“谁?” 高悦行不知他的名字,说:“最近经常来的那位。” 药奴明白了:“他啊,他有什么事?” 高悦行把两人昨天讨论的东西又讲了一遍。 药奴停下手中动作,沉吟了一会儿。 高悦行察觉她神色有异:“药奴姐姐?” 药奴回神,锁眉说道:“哦,没事,粥好了。” 吃过饭,药奴又提着背篓去逛药圃,高悦行由于要做沙盘,便没跟去。 药奴刚走没多久,昨天那位少年便来了。 他手里提了一个篮子,高悦行恭敬地迎上去:“师兄。”她低头,瞧见那篮子里也是一些黏土,砂石,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工具。 果然是个靠谱的。 高悦行重视起来:“不知师兄怎么称呼?” 那少年道:“狼毒。” 他说话总是有种淡淡的腼腆,而且眼睛也不会无礼地直直望着她。 高悦行觉得这名字挺意外,但是嘴上没说,只是重复了一遍:“狼毒师兄……” 总觉得怪怪的。 狼毒说:“还是随便叫师兄吧,你要做什么沙盘,有没有图纸,拿来我看看。” 高悦行摇头。 以前是有图纸的,也有打算,想照着郑千业书房里的那个模样做来着,但是现在她改主意了。 她说:“我就随便玩玩……想做个萱草堂。” 狼毒:“这好办。”他又问:“想到什么尺寸的?” 高悦行又答不上来。 狼毒见她没谱,又换了个问法:“想要摆在桌案上的?还是能随身带着的?” 高悦行二选其一容易的多,说:“能随身带着的吧。” 狼毒问清了她的要求,当下便动手。 高悦行发现他是真的很熟练,完全不用自己打下手,于是主动提及:“师兄师兄,您可不可指点我一下,我想亲自动手。” 狼毒一愣,答应道:“可以啊,不过那样就有些慢了。” 高悦行说:“没关系,我有时间。” 狼毒便默默把自己的工具拿出来,递给她。 高悦行按照他细致的指点,忙了约有两个时辰,终于,一个袖珍沙盘初步成型了。 在构图方面,萱草堂被放在了偏右上角的位置,其他地方按照周围的景致,打算写实地填上去。 高悦行做起事情非常的入迷。 狼毒到见日头正了,高悦行已经出了一头的汗,于是打了清凉的井水,高悦行道了声谢,一饮而尽,又继续忙自己手头的事情。 高悦行目测,这一个小小的工程,以她的速度,估计到明天晚上,就能差不多了。 今天傍晚,药奴回得早,进门,见狼毒在院里,叫了他一声,把人带进了内室。 高悦行压根没在意。 狼毒垂手站在药奴身前:“师姐。” 药奴:“你在教她做沙盘?” 狼毒:“是,见师妹经常发愁,便帮一帮。” 药奴:“你还有这手艺?我怎不知?” 狼毒:“稍微知道点皮毛。” 药奴:“现学现卖吧,已经有人跟我告状了,你连续好几天不务正业,跑去地里玩泥巴。” 狼毒好似被人拆穿了秘密,头更低了,双脸发烫。 药奴冷起脸来,自有首席大师姐的风范,她说:“你入门算比较早的,师父也常常夸你聪慧,我怎么不知,你竟然连简单的丹溪心法也读不明白,越活越回去了?”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49节 狼毒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扒了皮放在了阳光底下,于是彻底放弃了辩驳,一声也不吭。 药奴:“你不服啊?” 狼毒摇头。 药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狼毒,不是师姐故意为难羞辱你,那位高姑娘,在京城有位青梅竹马的小郎君,感情甚笃,皇帝曾口头许过姻缘的……她费那么大劲儿做个沙盘,是因为我秋后要进一趟京给那位小郎君送药。高姑娘做的沙盘是准备给他的礼物。” 狼毒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砸到了头上,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高悦行认认真真做沙盘。 他再不敢靠近,只能远远望着,最终不惊动任何人,悄悄掩上门离开了。 高悦行直到晚间,才注意到,那位狼毒师兄已经走了,不禁埋怨自己失礼,忙准备了一些清甜可口的瓜果,她不知狼毒住在何处,只听他们常常照料药圃,便托药奴帮忙捎去谢礼。 狼毒的出现又消失,似乎紧紧是个不足在意的小插曲。 高悦行用了几天的时间,做好了沙盘,并将其用胶固定在了巴掌大的小匣子里,静等着秋后药奴进宫,帮她捎给他。 他见着这份沙盘,会明白她的心意么? 高悦行七上八下的,当时她走得那么决绝,他该有多难过啊。 他会不会因此恨上她呢? 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皇帝虽然不大靠谱,但是对他还是很上心的,要什么给什么,估计物质上亏不了。 但李弗襄此人,最在乎的也不是那些金玉财宝。 高悦行掰着手指算,今年冬,他应该十三岁了,但他现在是五皇子的身份,那还得再减掉一岁,权当十二。 他还得四年,才能正式随军到西境。 她也给自己四年的时间。 终会重逢的。 秋后,药奴进京,揣上了高悦行做的小沙盘,也听从她的嘱托,私下里,支开了旁人,把东西给了李弗襄。 药奴去了多久,高悦行就有多久吃不好睡不好。 半月之后,药奴归谷。 高悦行第一个等着谷门外。 药奴见她小小一个人蹦蹦跳跳,于是打马下腰,一把将她捞在了马背上。 高悦行咯咯笑着,问:“药奴姐姐,他收下了?” 药奴:“当然。” 高悦行:“他有说什么?” 药奴:“他什么也没说。” 高悦行失落了些许,啊了一声,不过很快又想开了,问:“他现在过得好吗?” 药奴说:“好。” 高悦行恨不能事无巨细地追问:“怎么个好法?” 药奴笑了:“他恃宠而骄、闹市纵马都没人敢说他半个不字,泼天的富贵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关键模样出落的俊秀,只骑马在街上溜达一圈,就有无数姑娘递手绢呢。” 高悦行追问到底,给自己讨了一身的不自在。 到了萱草堂。 药奴抱着人翻身下马,道:“不逗你了,他让我带回了一样东西。” 高悦行:“什么?” 药奴从怀里摸出一个丝帕,一层层揭开,里面是一只白玉小马。 高悦行瞬间想到玉马的来由。 他们初遇那年冬天,李弗襄刚踏出小南阁没几天。 那是冬天里难得的晴日。 但还是冷的,即使有太阳,也是惨白的日光。 他在看山海经。 她坐到他身边,问他喜不喜欢骑马。 一对白玉小马还是郑家送去的。 玲珑剔透,漂亮极了。 李弗襄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是先点头,再摇头。 他们约定来年春要去御马司选两匹小马。 可惜,高悦行离了京,两匹小马都留在了宫里。 那一对白玉小马,一直摆在李弗襄寝宫最显眼的地方。 这次,李弗襄拆了对,让药奴带了其中一只给她。 高悦行仔细把小玉马收好,强颜一笑,说:“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会骑着小马去见他的。” 此去四年。 山中时日长。 景乐十八年初春,狐胡死灰复燃,再次劫掠大旭朝边境百姓。 郑云戟领命奔赴西境,半月后,战报传回京,狐胡几年的时间,吞并了周围一些小国,又联合了一些不安分的游牧部落,实力不可小觑,正对大旭朝虎视眈眈。 皇帝感叹,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呐。 郑千业再次领兵挂帅。 皇帝的意思,当然是彻底斩草除根。 郑千业这次出征,不仅带上了自己两个刚成年的孙子,还捎上了一位皇子。 皇帝最宝贵的皇五子,李弗襄。 李弗襄能懂什么呢,开蒙晚,身体又不大好,骑射技艺稀疏,平常不仅不勤练,还特别喜欢偷懒。 皇帝让他跟着去,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让他蹭点功名去。 战场上刀剑无眼,所有的荣耀都是将士们用血用命换来的。 可突兀地插进来一个皇子,镇日里游手好闲,身娇肉贵,到了战场,还指不定怎么拖后腿呢,他们堂堂男子汉,一身铁骨的荣耀却要白白分给他一份,大家嘴上都不说,背后谁不暗暗啐一口不是东西。 李弗襄对军里铺天盖地不加掩饰的敌意,毫不在乎。 皇帝让他去,他就去,令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好像是个什么参将。 去之前,他还故意收拾了一整车的行李,在行军队伍里,极其招摇,更惹人厌了。 行军路上。 郑彦几次回头看那车,凑到郑千业耳边:“爷爷。” 郑千业:“叫大帅。” 郑彦改口:“大帅,我小表弟……” 别说他头大,郑千业头更大,不等他说完,便叹了口气:“别管,随他去吧。” 李弗襄骑马总是掉队,随侍强忍着不耐烦,建议他去车里,他还拒绝了。 他才不傻呢,这样的长途奔袭,车里还不得把他给颠吐了。 第41章 李弗襄是被编进了总兵蓟维的部下里。 蓟维是跟了郑千业二十多年的老兵, 出发前,他思来想去几天几夜,都没能琢磨明白郑千业的意思。 郑千业治兵向来不讲情面, 哪怕是自己的亲儿亲孙,上了战场,也一切按规矩处置,一份军功一份血汗, 有本事自己去挣, 没本事麻利退位让贤。 但这一次, 皇帝把一个养尊处优的小皇子硬塞进军中, 郑千业不仅没说什么,而且还亲自给他安排了去处。 蓟维年纪大了, 由于他心思缜密, 行军打仗经验老道, 所以军中才一再挽留, 不肯让他解甲归田。此次出征,他部下的兵,论资质只能算中等,且多年轻缺少磨炼,估摸着不是送上最前线的。 蓟维直觉,郑千业把李弗襄安排给他, 是想让他多加照应。 可他又总觉不确定, 郑大帅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为人啊。 出发前, 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在见到李弗襄第一眼之后, 忽然如拨云见雾般明白了。 大军星夜兼程, 入夜之后便就地扎营。 到了休息的时候, 李弗襄的车便派上了用场。 其他人都露天将就,他偏要往车里爬,暖和又避风,一应寝具俱全,可保他舒舒服服睡到天亮。同行的士兵眼睛都看直了,有脾气暴躁的,叉腰冲马车大声啐道:“什么玩意儿,春游呢,老子活了二十几年,头一回见到这样的……” 郑千业到的时候,正好也听见了这一句话,这些小兵们见到大帅,瞬间有些无措。郑千业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掀帘钻进了李弗襄的车里。 李弗襄从被卷里拱出一个脑袋。 郑千业见他裹得严严实实,帮他把脑袋往外抻了抻:“小东西,挺知道照顾自己。” 李弗襄:“大帅。” 都快十七岁了,他依旧还是一副清秀稚嫩的模样。 郑千业摸了摸他的头:“夸你呢,身体是本钱,好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别生病……怕不怕?” 李弗襄哪里有半分怕的样子,摇头说不。 郑千业:“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总是缠着外公给你讲故事,等了这些年,终于等着机会,让你真刀真枪长长见识。” 李弗襄在长大一些后,便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总缠着郑千业了,因为他学会了自己去查翻那些尘封的军报。 只要他开口,皇帝没有不给的。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50节 郑千业:“他们都觉得你这辈子是废了,但是我不认同,你的资质很好,比我见过的许多孩子都要好,包括我们家那三个混小子。好孩子,你将来会成为一个非常耀眼的小将军,外公等着那一天。” 明珠蒙尘终有时,李弗襄的刻意藏拙瞒不过他一双洞穿世事的眼睛。 虽然不知道这孩子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但他一直在期待着李弗襄长大。 郑千业说了两句就下车了,似乎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闲着没事来溜达一圈。 但是大家该明白的也都明白了。 郑千业这是护着那位小殿下呢,郑将帅在军里混了半辈子,岂能不知道那些排挤人的手段。 蓟维走来,当着众人的面,故意问道:“大帅,您好歹给兄弟一句话呗,咱车上那位主儿,到底该如何安置啊?” 郑千业说:“该怎么安置就怎么安置,只要不捣乱,随他去,京中荣华富贵虽享不尽,但身为皇室子孙,也该让他见识见识军中疾苦。告诉诸位兄弟,我说的,一份军功,一份血汗,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大家心中不必有顾忌,上了战场敞开杀就是了!” 郑千业亲口说的话,才是定心丸。 蓟维营里古古怪怪的氛围终于散去一些,尽管那辆车杵在营地中,还是格外扎眼。 士兵们架起了锅灶,煮了汤菜,烤了干粮,还十分宽宏大量地给他的车上送了一份。 李弗襄道了谢,作为回礼,给送饭的士兵塞了一篮梨子。 士兵们围着火堆,聊来聊去,话题总是绕不开李弗襄。 毕竟他来得最新鲜。 —“你们发现没有啊,郑帅对他似乎非同寻常的好。” —“他好像是郑帅看着长大的,郑帅还是他的骑射师父呢,以前经常见他去郑帅家里玩来着。” —“奇了怪,他一点都不像郑帅教出来的弟子。” —“是真不像,记得以前郑彦小公子不懂事,遭人诓骗去逛花楼,还没进门呢,恰好郑帅经过门口,逮了个正着,当街就是一马鞭。” —“哎,你们还记得三皇子不,据说那是郑帅的亲外孙,当年很桀骜来着,郑帅也没少教训他,可惜夭折了。” —“据说,咱们这位五皇子的生母许昭仪,从前是郑大小姐贴身服侍的人,估摸郑帅也是爱屋及乌?” —“离谱了,爱屋及乌可不是这么算的。 ” —“唉,可叹咱们郑帅一把年纪,失了女儿又失了外孙……” 李弗襄所有见不得人的过往都被抹得干干净净,譬如小南阁的那十年,再譬如他的真实身份。 皇帝不能在正史里给自己留下这么一笔污名。 他也不想让李弗襄受囚的过往传遍天下,成为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除了权力核心里的那些朝臣,少有人清楚其中内情。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猛地提及当年盛宠的三皇子,在场诸位竟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蓟维端着自己的汤碗,和这几位属下坐在一起闲聊,忽的出声问:“你们见过郑大小姐吗?” 郑云钩早已嫁入了皇室,按理说,世人都应尊称她一声皇贵妃。 只有他们郑家军,仍坚持称呼郑大小姐。 底下人纷纷摇头:“我们哪有那福分,郑大小姐去的时候,我们还在村里田垄上玩泥巴呢。” 蓟维划拉了一下锅底,舍不得浪费剩的一口汤,用碗盛了,倒进肚子里,转头望着那辆马车,道:“但凡你们有见过郑大小姐的,现在心里就该门清。呵,皇家的泼天富贵有什么值得羡慕的,背地里不知多少腌臜呢……” 车里,李弗襄半张脸都埋在被卷里,早已安睡,马车的门窗都用油纸封了,一点寒风也透不进来。 不得不说,年轻力壮的小将士们就是精力充沛,昨天叽叽咕咕到下半夜才歇下,今晨天不亮就要启辰,一个个依然精神奕奕。 不像李弗襄,睡得比谁都早,起得比谁都晚,骑在马背上仍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听着走在身侧的小将谈论还有几天能抵达襄城。 李弗襄终于主动过问了一句:“襄城现在战况如何了?” 那位小将一愣,半天意识到这是在问他呢,于是硬邦邦答道:“据最近的一份战报,虽不吃紧,但也不乐观。” 襄城并不是西境的最前线,在襄城之前,数十里之外,边界上还有层层关卡。 狐胡能一路打到襄城外,可谓来势汹汹,不容小觑。 恰在此时,前方有骑兵来报:“郑帅有令,前方过了铁水崖,大军分东西两线推进。郑帅率兵先行一步,到襄城与守备军汇合,蓟总兵,您绕道西线,途径鸡田山方向,请务必劫断狐胡的粮草。” 蓟维在马上,高喊道:“末将领命。”声音稳稳地传了出去。 鸡田山? 有人问:“鸡田山?绕远了吧?狐胡的粮从那运?” 蓟维接了骑兵传回来的郑帅手信,粗略看了一眼,向他们转述信中内容:“说是鸡田山上有个匪窝,据消息,那一窝山匪早就通敌叛国,投靠狐胡了。好家伙啊,抢了我们的马,攻打我们的城池,还他娘的要用着我们的粮草,狐胡东山再起这几年,是专门修炼厚脸皮去了吧。” 郑家军令行禁止,前方命令刚传下来,郑帅已经点了兵,一骑绝尘了。 蓟维带着余下的一万兵马,穿过铁水崖,改变路线,准备绕道往西去。 这下路绕远了,时间又紧迫,行军速度必须加快。他们快一分,前方伤亡也许就能少一分。 拖油瓶的碍事在这种情况下显露无疑。 蓟维亲自去和李弗襄说:“五殿下,我们怕是要加紧时间了,您受累,千万跟上,好吗?” 蓟维已经做好了伺候祖宗的准备,却没想到李弗襄竟非常好商量的说行。 于是他一路上,虽然时不时仍然掉队,但好歹没完全掉,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始终将自己控制在蓟维的视线范围之内。 至于他的那辆车,也一直没落下。 随身护卫他安全的几个锦衣卫高手也化成军士模样,随在队伍中,替他赶车。 天黑之前,他们终于靠近了鸡田山脚下。 蓟维就地扎营,地图铺在桌子上,和他的副总兵商量:“郑帅的军令来得忽然,鸡田山这地方,咱们此前压根都没提起过,我估摸着,应该是郑帅通过什么手段,刚截获的消息。” 副总兵詹吉三十出头的年纪,刀拄在桌案上,两手撑住刀柄,说:“最烦攻山了,尤其是晚上,谁知道他们有多少兵力?山上有没有埋伏在等我们?” 蓟维也愁,但是——“时间紧迫,我们须以快打快。” 詹吉:“不能强攻。” 蓟维:“我知道……郑帅带走了绝大部分兵力,他不可能不考虑我们,之所以这样做,意思就是让我们智取。” 詹吉:“郑帅应该还有另一层意思,他要我们别闹出太大动静,最好在不惊动狐胡的情况下,拿下鸡田山。” 蓟维:“说得容易,趁天没黑,先派一队斥候乔装进山打探吧。” 两人商量好战略,齐齐回头,便见他们大旭朝史上最年轻的小参将——李弗襄,正聚精会神地研究鸡田山的地图。 蓟维和詹吉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奈。 放轻脚步出了帐。 蓟维有心帮李弗襄说几句话:“郑帅想必是有自己的考量,所以才将殿下留在咱们部下……” 詹吉一摆手:“蓟叔,我是郑家收养的孤儿,从郑帅跟前的小马卒子干起。我是见过郑大小姐的。” 蓟维敲了敲脑袋:“啊对,年纪大了脑子不好,是我忘了这一茬。” 詹吉望着不远处的鸡田山:“我亲自带队进山,你等我消息,千万别妄动,明早无论结果如何,我必回。” 一小队斥候,趁着天色渐暗,换上寻常百姓的衣服,外面再罩一层黑色夜行衣,绕道鸡田山的背面,走小路上山。 既要乔装,詹吉索性弃了刀,身上只带了攀石的绳索。 蓟维目送他们离去后,回到中帐,发现李弗襄竟然还在和那幅地图较劲,他走到李弗襄身边,说:“今晚殿下快歇息吧,明日估计有场硬仗,您到时千万不要离我左右。” 李弗襄终于舍得把目光从地图上移开,问了句:“万一山上真有埋伏,或者他们明早回不来呢?” 他这话说的过于直白,还有点不吉利。 但也是必须要考虑到的情况。 蓟维心里已有谋划:“那只能强攻了。” 李弗襄:“鸡田山地属暨州。” 蓟维眨了眨眼,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李弗襄示意他站到地图面前,说道:“前年秋,鸡田山刚刚开始闹匪患的时候,皇上便下旨剿匪,还给暨州守备军多填了一万兵力,两个月后,暨州军报,鸡田山匪患已经全部剿灭。” 蓟维:“前年?两年前?” 两年前鸡田山的匪患已经全部剿灭?那现在鸡田山上的匪窝是怎么回事? 经李弗襄这么一提,他恍惚记起来,两年前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但当时事情闹得不大,且平息地又很顺利,让人误以为是不成器的流寇罢了,所以没有在他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象。 蓟维:“当时……有战报传回来吗?” 李弗襄:“有,只一封,暨州守备军总指挥使上书——我军大获全胜,无一死伤,鸡田山流匪两万余尽数清剿。” 那一封折子很快埋在了皇帝案上其他铺天盖地的杂事中。 李弗襄当时翻出来看了一眼,记在了心里,隐约觉得那里不对劲,可警惕了数月,暨州并没有任何异常消息,他才渐渐打消了疑心。 可他还是放心得太早了。 蓟维看看地图,又看看自己脚下。 他们此刻正站在暨州的地界里。 鸡田山匪患猖獗,暨州却谎称尽数清剿。 狐胡在此建仓屯粮,暨州却没有任何动静。 这能说明什么。 若不是暨州已经悄无声息的沦陷,便是暨州府已与狐胡沆瀣一气。 不敢多想,越想越心惊。 蓟维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当年我们郑家军就不该撤离西境,若西境仍由郑家军驻守,岂能容这些阴沟里的耗子作乱!” 他说的不无道理,但是话又说回来。 狐胡元气大伤,西境归于安宁后,假如郑家军仍不还朝,坐拥十万大军,踞守边关,那么,皇帝还能睡安稳么? 蓟维:“殿下怎知这些?” 李弗襄:“我看过。”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51节 蓟维听着他话中暗藏的意思,心中一惊。 难不成他们这些臣子呈给皇帝的折子,李弗襄都可以随意翻阅? 他只知天家父子之间,自古绝无信任可言,为了那个位置,子可以杀父,父可以杀子,别说一个尚无封号的皇子,哪怕是入主东宫后的太子,也没胆子越权。 皇帝对这个儿子,可真是……疼啊。 李弗襄本身对越不越权压根没什么观念,皇帝把他从小南阁抱出来养在乾清宫,他龙床上打过滚,龙椅上打过盹,从未有人耳提面命地告诉他,何谓大不敬。 李弗襄说完了该说的,准备回自己帐里睡觉。 蓟维喊住他:“殿下,以你所见,此局该如何解?” 已走到门口的李弗襄回头,非常有底气的说:“我不知道。” 第42章 高悦行前些天, 刚在药谷过完十三岁生日。 药谷最近无端变得忙碌了许多。 某日清晨,药奴见她起得早,对她透露道:“西境战火再起, 药谷弟子准备前去送些药材,并在那里留些时日。” 战争一起,前方战士最需要的便是粮草医药。 药谷早些年,向西购售药草的时候, 一行弟子差点被流寇所杀, 亏得郑家出兵相救, 药谷时刻铭记着这份恩情, 所以当年郑家次子替李弗襄前来药谷求医时,药谷谷主带着徒弟亲自赴京。几年后, 得知郑家军再度征战西境, 药谷更是没有任何犹豫, 第一时间准备了足够的良药和医术精湛的弟子。 高悦行问:“药奴姐姐, 您也去吗?” 药奴摇头,说:“我不去,我留守谷中,处理杂物,此次由狼毒领着他几位师弟师妹,明日就出发了。” 谷主的安排, 也是希望这些年轻孩子出去历练一番。 高悦行:“前往西境吗, 我也要去。” 药奴似乎早料到了她会这样要求, 说:“你还小。” 高悦行固执道:“我要去。” 药奴:“那边很危险。” 高悦行:“我可以保护自己。” 药奴静静地看着她。 高悦行丝毫不避, 笑了:“您知道拦不住我的, 是吧。” 药奴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从高悦行见她的第一眼就是, 她的情绪欺负从来很平稳,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几年的时光过去,高悦行长大了,可药奴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说实话,高悦行很喜欢呆在药奴身边的感觉。药奴存在的本身,就是一剂平定心神良药。 药奴凝望了她一会儿,忽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发,叹道:“你还未及笄呢。” 高悦行到了药谷,民间便没有那么多讲究,她戴着用山间草木编成的天然花冠,发簪是他们取材沉香木时,她在旁边捡的边角料。 她的个头已经到了药奴的肩膀处,她每年生日都会在萱草堂前的木栅栏上刻下自己的个头。 今天,她丈量了一番新刻度,知道自己个子算是长到头了。 顶多还能再窜半寸。 药奴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荷包,说:“我特意为你准备的一些可能会用上的药,仔细收着,别乱扔。” 她亲自替高悦行拴在了腰间,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快去找你狼毒师兄只会一声,别他们明日出发把你撂下。” 明日就要出发了。 看来这一战来的很急啊。 九岁之后的世事,与她那场荒唐梦中所经历的大同小异。 高悦行心中略有底气。 不过,上一世的她到底没上过战场,在京城的富贵乡里躲了一生,所以,细思量,倒也有些忐忑不安。 高悦行简单收拾了行李,晚上,坐在灯下打量自己的双手。 她这一双手,早已不复曾经的娇软,右手指腹上起了一层薄茧,是她这些年精心料理药圃留下的痕迹。她腕上的白玉镯子自从戴上,再也没摘过,哪怕它现在的尺寸已经有些不合适了。 高悦行把白玉小马塞进包裹里的最深处藏好,其余的东西,一再精简,轻装上路。 次日清晨,她踩着露水,来到谷外,与药谷的弟子汇合。 她是这批年轻人中年纪最下的。 而实际上,她前世今生加起来,却是阅历最沧桑的。 狼毒也从少年长成了弱冠青年。 他望着高悦行的目光格外柔和:“你非要跟去做什么呢?” 高悦行不再言语掩饰,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有必须要做的事,有必须要见的人。” 狼毒一听便明白,低头一叹,说:“上车吧。” 同行的女子只有一位,和她一样,穿着灰色的棉布一群,头上带了帷帽和面纱。 两位女子守着药品,坐在车里,外面男子骑马护在马车周围。 狼毒在车外说:“我们直往襄城去便可,我已与郑将军通信,他会派人接应我们的。” 高悦行闭上了眼睛,用拇指缓缓摩挲着玉镯上凤衔如意的刻痕。 暨州,鸡田山。 蓟维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说好天亮便归的詹吉,直至辰时,仍不见踪影,甚至连个信儿都没传回来。 蓟维遥望着鸡田山的方向,看着日头逐渐升至东南方向,从柔和的红霞变得刺目耀眼。他察觉到身后有人,警觉地回头看,是李弗襄站在帐外,同样在看天色。 蓟维想找个能一起商量事儿的人,于是自然而然地找到了李弗襄那:“詹吉只要活着,必定会想办法给我捎信儿。” 李弗襄:“还等么?” 蓟维:“强攻么?” 李弗襄:“两年前,鸡田山的流匪就已经聚集了两万人,你只有一万。” 话虽不中听,却是事实。 蓟维:“鸡田山的粮仓,我不仅要拿下,而且还要漂漂亮亮的拿下。” 郑帅给他留了一万兵,他若是连个粮仓都拿不下,那便可以趁早收拾东西滚蛋了,还打什么仗,不够丢人现眼的。 蓟维回到帐中,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 李弗襄一言不发地跟进来。 蓟维:“殿下?” 李弗襄地图看图:“暨州。” 蓟维:“什么?” 他实在不能很快地理解李弗襄的说话方式。 但当李弗襄的手指在地图上指向暨州府时,蓟维立刻打开了另一条思路。 他或许不该把目光只放在鸡田山上,他现在脚踏暨州的土地,既然暨州有问题,他何不放开手脚。 敌方既然把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在了鸡田山,那么其他地方,相较定然会松懈一些。 事不宜迟。 蓟维披上甲胄,提刀点兵上马,直奔暨州府。 一切妥当,该上路时,蓟维不放心的回头找李弗襄,见他只穿了一件轻甲,混迹在骑兵中,皱眉:“怎么小殿下不披战甲?” 一人在他身边回道:“他嫌沉,扛不动,自己脱了。” 蓟维:“……” 他瞬间觉得这位小殿下,聪慧伶俐是真的,性格古怪也是真的。 蓟维正准备出发,身边一个斥候这时候靠过来,尽可能地压低声音,说:“总兵,我有一事要报。” 蓟维皱眉给他一个眼神,示意说。 那斥候道:“昨天入夜后,咱们小殿下帐里的灯未熄,他随身带的锦衣卫侍从,有两个趁夜离营,我跟了半路,发现他们是去夜探暨州府了。” 蓟维登时心里汗毛林立。 他们十六岁的小殿下,难道昨晚就将目标对准了暨州府? 蓟维动了动嘴唇,再回头看时,目光已然变了。 斥候:“总兵?” 蓟维低声嘱咐道:“我知道了,你心里有数就好,别干多余的事情。” 斥候低眉顺眼应了一声是,牵着马缓缓退后。 兵临暨州府。 果然如蓟维所料,他们兵力集中在鸡田山,设埋伏,想要把他们一网打尽,暨州府自然守卫就松了,只留了几队不成器的护卫,蓟维的兵长驱直入,把州府从高门大院里薅了出来。 州府衣衫不整,被按跪在地上,兀自狡辩:“你们是何处的兵,竟敢对本官无礼?” 蓟维冷笑一声:“本官?好一个本官!拿着我朝的俸禄,却扭头给狐胡国卖命,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黑心官。” 州府:“你你你……你说什么,本官听不懂。” 蓟维瞧他贼眉鼠眼的表情就来气。 他手中的确没有确凿证据能证明他通敌,没想到对方一诈便心虚。 李弗襄:“粮。” 蓟维转头看着他。 李弗襄:“山路难走,鸡田山位置特殊,下山后也没有直达西边的官道,他们不可能真的将仓建在山上。”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52节 蓟维点头,冷笑:“那我瞧着,你们暨州府这地儿倒是四通八达哈,给我搜。” 李弗襄补了一句:“搜不到就烧。” 蓟维:“都听咱们殿下的。” 暨州府各处院子都搜遍了,果然没找他们屯粮的地方,再一次被李弗襄料中,蓟维毫不犹豫,命令大家准备火油,很快,冲天的火光和浓烟映红了半边天。 这一把大火烧得可真狠哪。 蓟维带着自己的一万兵马藏身在民宅里,他们在等。 火势那么大,从鸡田山顶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如果放任不管,这把火足能烧一天一夜。 但是鸡田山上的人等不了一天一夜,终于他们坐不住了。 斥候趴伏在地面上,侧耳细听:“有兵马朝这边来了?” 蓟维:“多少人?” 斥候:“很多。” 蓟维:“传我命令,不许妄动。” 他将民宅的窗户推开一条缝,鸡田山的兵马浩浩荡荡冲至近前,他用目测约有千数人。 领兵之人,警惕地在暨州府外徘徊,周围安静的过分,除了那熊熊燃烧的火。 他没对火势的担忧,终于压到了对自身的担忧。 几千土匪奔上前准备灭火。 与此同时,蓟维下令,万箭齐发。 已经踏入埋伏圈的山匪们,惨叫着倒在了箭雨中。 杀声四起。 蓟维占尽了先机,从开战到结束再到清理战场搜寻活口,一共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 李弗襄亲眼见了血流成河的一幕,身边有层层护卫保护着他的安全。 他低下头,发现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蓟维把活口用绳子拴了,逼迫他们跪成一排,一个个地审问,粮仓在哪? 不肯回答的,轮刀就斩。 蓟维踩着一地暗红的血,踱来踱去:“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我这一把火烧下去,早晚也能烧到家,实在不行,咱直接上火炮轰平了也可,我不过是浪费点时间,你们可就真的没命了。” 山匪没几个忠义的。 若真有忠肝义胆,也不会走上叛国的路。 重刑之下,必有贪生怕死之徒。 一个人磕着头,哭喊着:“我说,我来说,粮仓就在州府的地牢里,往深处走,全是他们掠来的粮食!” 蓟维冷冰冰地下令:“烧!” 地牢里囤放的粮食他们去看了一眼,只一眼,就惊呆了,足够养活一城人一整年的量,狐胡不知多久之前,就在暨州府谋划了。 蓟维:“烧了吧。” 他们急着赶往襄城,与大军汇合,粮食若带上只能拖慢行军速度,只能忍痛烧了。 蓟维又揪着那个俘虏,问:“昨夜,我们有一行人在你们鸡田山失去了消息,人呢?” 那人抖如筛糠:“那些人、那些人被发现踪迹之后,已经自行逃了,并没有落尽我们手里,我不知道他们去哪了……啊对,山里设有迷阵,他们多半是困在阵中。” 蓟维拎着他的领子,把人提起来:“带路,上山。” 话音刚落,一声尖锐的哨声自不远处响起。 蓟维手一松,抬头,望见了一个飞奔而来的斥候,正式昨夜随詹吉进山探路的那些人之一。 他速度极快,奔至蓟维面前:“詹副总兵命我先行一步向您报个平安,昨夜在山中遇着鬼打墙的阵,一时不得解,幸亏方才这里的火光指明了方向,现我们一行人已脱险。” 蓟维松了口气:“那就好。” 鸡田山的匪窝还不知具体情形,蓟维始终清醒,他们的目的只为了断掉狐胡囤放的粮草。所以他暂时顾不上别的,只再此布了一条暗线,随时关住着鸡田山的动静,刻不待时,率军西上,再走了一个日夜,抵达襄城。 药谷的人从南边赶往西境,距离稍远些,脚程也稍慢些,昼行夜息,三天三夜,第四日清晨,终于靠近了西境。 狼毒到前方观望了一会儿,回来和他们分享消息:“再往前有点危险,随时有狐胡的兵出没,他们打得正火热呢。” 高悦行掀起车帘:“反正襄城是守住了,对吗?” 狼毒笑了:“是啊,郑帅一来,襄城之围立解,只是当初退得太狠,想要打回去,可能要花一番功夫,我见他们已经开了城门,准备将战线继续往西边推进了。” 一路颠簸,好不容易听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大家都很开心。 狼毒回望了一眼身后,说:“郑将军来接应我们了。” 郑云戟一身甲胄,一身凛冽的肃杀之气,却带来了十足的安全感。 高悦行不再说话,她来此暂时没打算暴露身份,只想让他们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的药谷医者,于是躲在车里,竖着耳朵听狼毒和郑云戟的谈话。 狼毒:“我们来迟了,城里药草还够么?将士们的伤亡情况如何?” 郑云戟:“药草、军医,无论何时都是不够的,你们一到,真是解了我军的燃眉之急,多谢了。” 狼毒:“郑将军客气,同为大旭朝子民,应该的……您身上有伤?” 郑云戟自己身上还带着伤,靠近一点,身上的血腥味简直冲鼻的浓烈,他哈哈一笑:“果然瞒不过你的鼻子,前几天不查受了点小伤,问题不大。” 轻伤不下火线。 他只要还能站起来,问题都不大。 高悦行第一次见到何谓尸山血海。 襄城外的战场尚未清扫,到处都是血泥,残肢,箭矢…… 马车的车轮碾过泥泞的土地,有时候发出噗呲噗呲的声响,许是不知轧到了谁的眼珠子。 高悦行喉间滑动。 同行的女医者夏天无捂住了她的眼睛,温柔道:“别怕,别看,也别想。” 高悦行倔强道:“我不怕。” 可能是车里的动静让郑云戟听到了。 郑云戟惊讶的看过来:“同行还有女公子?” 狼毒解释道:“对,我的两个师妹。” 郑云戟顿时有些恻隐。 狼毒说:“我们行医济世,不分男女,她们既然决定来,便早有觉悟,郑将军放心。” 郑云戟摇头叹息:“实在是我们无能啊。” 狼毒:“您可千万不要这么想……” 高悦行最后掀开帘子,回望了一眼那片血染的土地。 夏天无简直和药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格,温柔又冷淡:“你之前怕是没见这些场面,到时候如果怕,就站在我身后,帮我递些东西即可。” 高悦行目光逐渐坚定:“我不会怕的,盛世安定都是他们用血肉换来的,我既享受着他们带给我的安稳岁月,我就必须面对这金鼓连天的惨烈。” 夏天无顶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你和那些我认识的勋贵家小姐,太不一样了。” 高悦行一扬下巴:“我当然与她们不同。” 高悦行早早就明白一个道理,无论心里怎么怕,一定不能露怯。 场子若是真的震不住,那就真的输了。 高悦行用指甲抠着自己的手心,饶是做足了心里准备,在踏进城中安置伤兵的场所时,还是被眼前一幕震撼到了。 首先是扑鼻而来的腥臭味道。 继而,眼睛看到遍地躺着的、活生生的人。 那些男儿们,无论官职大小,都和郑云戟一样,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只要还能站得起来,只要还有一战之力,就绝不会躺在这。 所以,她今天在这里见到的,几乎全是伤重不忍直视的人。 夏天无一把将她拉倒自己身后。 狼毒也按住了她的肩膀,说:“你还小,不必勉强,慢慢来吧,你就在这看着我们做。” 高悦行定在了原地,她看着夏天无半跪下身,掀开一个人头上的纱布。 他被箭射伤了一只眼。 血色的纱布一层一层揭下来,露出他狰狞的伤口,简直就是一个血窟窿。 腥臭的味道更浓了,是由于伤处腐肉没有剔干净的缘故。 夏天无:“火。” 高悦行从药箱中拿出铜炉,用火折点燃。 刀。 酒。 药粉。 纱布。 高悦行抖着手,将东西一件一件准备妥当。 夏天无执起一把细长的小刀,在火上来回烤热,酒洒在他的伤口处,他双手用力抠住了身下的草席,夏天无一手纱布,一手刀,慈悲又残忍的,将他眼睛里的腐肉,一一剔出干净。 听得夏天无柔声问:“小兄弟,多大啦?” 年轻的伤兵大口喘着,颤抖着回应:“十七。” 夏天无:“忍一忍,马上就好。” 十七岁的年轻人,再也找不回一双明澈的双眼了。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53节 伤口撒上细密的止血粉。 高悦行将纱布叠成四重,长长的一条,递进夏天无的手里。 十七岁的伤兵摸了摸自己重新包好的伤口,用他干裂的唇,咧嘴一笑:“多谢。” 高悦行眼尾红彤彤的,借着帷帽的掩护,她泪流下来,浸湿了她的面纱。 此刻,她无比庆幸当时离开京城去往药谷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43章 高悦行在医馆里照料着伤员, 有心想打听一下李弗襄的下落,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西境有些冷,原本过了春分时节, 天气已有转暖的迹象,可谁料,到了西境之后,气候直转急下, 绕城的河水上又结了一层薄冰。 高悦行找出一件厚实的衣服裹上, 忽听有一行人纵马而来, 高悦行从马蹄声中听出了急促的感觉, 以为又填了伤员,立马掀开帘往外探。 街巷空旷肃杀, 李弗襄那匹通身血红的小马停在了医馆外, 他一身赤黑的轻甲, 对着院中的狼毒道:“阁下可是从药谷来的郎中?” 狼毒上下打量他, 不像有伤的样子,便拱手,道:“不知小将军有何需求?” 李弗襄倾身问:“四年前,京城有一位高氏女,投身你们药谷门下,她可来了?” 狼毒一怔, 下意识转头望向医馆二楼。 李弗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高悦行早摘了头上帷帽, 只留白纱覆面, 李弗襄并看不清她的脸, 只见一个少女立于窗下, 一头乌发, 木钗荆环。 四年了。 有很多年少时的感情并其实经不起这样一年又一年的蹉跎, 孩子会很快长大,那些如蜻蜓点水般的冲动尚未来得及生根发芽,便已被迫分离。 再见面时,常常物是人非。 而他们目光汇聚之时,高悦行手藏在袖子里,摸了摸腕上的白玉平安镯。 幸的是,物依旧,人亦依旧。 一切的心照不宣尽在不言中。 “殿下——”詹吉骑马追来:“我话还没说完呢,您怎么就跑了。该出发了殿下,就等你了。” 他要随军出城了。 李弗襄调转马头,出城前,他匆匆赶来一瞥,只为了见她一眼。 他们甚至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 高悦行回首过去,幼时在宫中的那两年,发现他们真正能安静相处的时候居然很少。 他开窍晚。 而她总是很忙,不是谋划这个,就是谋划那个,不是算计这个,就是算计那个。 算来算去,到最后发现事情远比想象中的复杂,已脱离了她能掌控的范围,再玩下去,恐要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于是她又果断选择了另一条路。 离开的时候,她都没敢看他一眼。 终究还是错过了好多年。 高悦行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 狼毒:“高妹妹?” 高悦行轻轻一颔首:“师兄。” 狼毒:“方才那位小将军,我听人唤他殿下,想必就是那位随军的五皇子了?” 高悦行:“是他。” 狼毒怅然感慨:“我瞧他年岁似乎也不大,果然英雄出少年啊。” 高悦行心情舒爽,甜甜地恭维了一句:“师兄您也是少年英雄。” 狼毒望着她雀跃的背影,独自在这萧瑟的院中落寞了很久。 郑家军扎营在襄城外三十里。 顶上灰白的天,脚下是苍黄的土地,此处的砂砾还是坚硬而干燥的,郑千业极目远望,说:“前面就要深入大漠了。”话音刚落,他似乎已经能见到远处的狂沙贴紧地面,漫卷而来。 郑云戟:“狐胡退至十里外的大漠深处,他们背靠绿洲,有的时间和我们耗。” 郑千业从怀中掏板栗吃:“他想耗也得看咱们给不给他机会。” 郑云戟眼馋地瞧了一眼老爹手里的板栗,他老爹就好这一口——糖炒栗子,吃了几十年还不够。郑云戟倒没那么喜欢,只是到了西境粮草匮乏,啃着干粮没滋没味的,板栗倒成了稀罕东西。 若换作以前,他眼馋了兴许还能讨两口来吃,可自从身边带上了李弗襄那小子,成天盯着他老爹怀里的栗子,郑千业的口粮便骤减了一大半,其他人谁也休想再分到一颗。 郑云戟咕咚咽了下口水。 郑千业正剥栗子的手一顿,破例大方了一会,赏了他一颗。 郑云戟:“——哟!天上下红雨了?老爹今天怎么舍得?” 郑千业数了数怀里仅剩的最后几颗栗子,说:“今晚最后一战,吃这最后一顿,明天咱就班师回朝。”他的余下所有的板栗放在儿子手心里,说:“给我小外孙送去,让他今晚睡个好觉。” 郑云戟:“怎么?您今晚不打算带他去开开眼?” 郑千业叹了口气:“此战凶险啊……” 李弗襄不仅是他的外孙,还是皇帝宝贝儿子,毕竟有一层皇子的身份,容不得半点闪失。 郑千业思量了几天,最终决定,让他留守营地。 狐胡今夜必败。 郑千业点了军中最精锐的骑兵,夜色一沉,便如猎豹一般,兵分几路,隐进了大漠中。 蓟维的部下留守营地,儿郎们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都不大自在。 哪个奔赴战场都不是一腔热血? 谁又真的愿意躲在后方当缩头乌龟呢? ——似乎只有李弗襄是真的愿意。 蓟维提着酒去安抚部下的几个颓丧的兵,走在院里时,转头一看,李弗襄的帐子里已经灭了烛火。 他随身带的锦衣卫在附近溜达,蓟维和他们打了个招呼:“殿下歇息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蓟维便没有再去打扰,绕去了另一个帐子。 —“他倒是真能睡得着啊。” —“他咋睡不着,明天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回来,咱就能风风光光班师回朝了,那话怎么说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五殿下也算是身傍战功的人了呢!” —“你也未免太刻薄,我瞧那位五殿下挺好的,和京城那些富养的纨绔大不相同,至少能吃的了苦,嘴上也不曾抱怨什么。” —“倒也对,不过他也太能睡了些……我每次见他几乎不是躺着就是睡着。” —“大概还是年纪小吧,身体据说也不好。” 蓟维拿酒壶,给了这几个小子一人一个脑瓢:“快收收吧,叭叭的就你们长嘴了,成天眼顶头上,真佛搁在眼前都认不得。” 倒春寒的夜里,大家见了酒,就像见了命根子,在火上温了,一人分了一碗,喝着酒,啃着饼。 正热闹间,不知谁喊了一句:“哎——快看外面落雪了!” 阳春三月,西境边关竟然落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高悦行今夜睡下的早,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又见上一世的自己。 有些反常。 高悦行早已与上一世的自己割离,此时再回首,只觉得处处陌生,恍若隔世。 早已嫁为人妇的高悦行,那时已是炙手可热的襄王妃。一身锦花缎,耳畔东珠莹光流转,她和京中的几位贵夫人,包下了茶楼,消遣听人说书。 说书人今天讲的是一段——“飞鸿踏雪不留痕,少年将军扬功名。”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底下人相视一笑。 这段书的主人公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李弗襄十六岁那年,扬名立万的一战。他随军退守营地,本该是最安全的所在,意料之外,反倒遭遇了最惨烈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 李弗襄带出了三千骑兵,苟且逃生。但他也仅凭借着这三千骑兵,不退反进,西入大漠,回马枪直指狐胡的王帐,斩杀主帅、国王,俘虏王室、大臣一百三十七人。一根绳拴蚂蚱似的,全部押回了京城。 那是天大的荣耀。 但世人不知道的是,那一战,李弗襄在大漠里辗转了半年之久。 高悦行也不知道,那一战,究竟有难,有多险。 可最后却化成了大家传送中轻描淡写的谈资。 高悦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她平静地睁开眼,发觉才刚三更天。她从榻上爬起身,见对面的床铺是空的,夏天无不知哪里去了。 高悦行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试探着喊了一声:“夏姐姐?” 门外有动静。 夏天无身上披着裘衣,搓着双手,推门进来:“阿行,你也醒啦。” 高悦行感受到她身上的寒意,问:“外面发生什么了?” 夏天无:“放心,什么也没有,只是气候反常,我看外面飘起了雪花。” 高悦行哦了一声,在温暖的被窝里翻了个身,困意刚席卷上来,她浑身猛地一激灵,惊坐了起来。 夏天无被她忽然的动作吓一跳:“阿行?” 高悦行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披,赤脚冲出了门,漫天的雪白茫茫地盖下来,高悦行却好似闻到了的风中隐约的血腥,以及嗡鸣的金戈声。 下雪了。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54节 明明春分都过了,怎么还会下起雪呢? 夏天无追出了屋子,把狐裘披在她身上:“瞧给你激动的,春日飘雪虽然反常,但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高悦行根本听不清耳边人在说什么,她强撑着发软的双腿,扶着栏杆,跌跌撞撞地奔下楼梯,到马厩牵了马出来。 夏天无终于意识到不对:“阿行,站住!你要到哪去!” 高悦行扑腾了两下,才勉强爬上马,狐裘又掉落在雪地里,她的双足已经冻到没有知觉。 狼毒也被惊动了,他翻过栏杆,几下跳到了高悦行的面前,伸手勒住了马缰,厉声喝到:“阿行!外面到处都在打仗杀人!你要去找死吗!?”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大家,低估了今晚的忙。 红包照旧,明天承诺肥肥肥。 第44章 雪落到地上是红的、脏的。 蓟维冲出营帐, 火光中,他看到了不远处严阵以待的狐胡大军,烈酒带来的暖意瞬间瓦解, 他似乎看到领军的狐胡大将正在冲着他狞笑。 狐胡出了三万大军围杀他们的军营,殊不知,他们的大军已星夜出发,也往他们老家方向去了。 蓟维只一眼, 心里便凉了个透彻。 他们这一窝子留守的人, 充其量三千军, 都要完蛋了。 詹吉:“总兵!” 蓟维一把攥住詹吉的手, 唇齿打着冷战,狠下心肠下令:“詹吉, 我给你一千骑, 你护卫五殿下突围回城……如若回不去, 便杀了他, 记着,我们大旭的皇室不能活着被俘受辱。” 詹吉:“总兵,那你呢?” 蓟维:“狐胡兵力八万,并未倾巢出动,一旦他们发现我们军营守备松懈,便会立刻回援, 那样, 恐怕郑帅便艰难了, 我率剩下四千骑, 能拖一时是一时。” 计划很好。 可四千对三万, 能拖几时呢? 蓟维:“快去带殿下走。” 詹吉尚未应声, 便听得有人在他们身后冷冷地递了一句: ——“走不了。” 李弗襄一身赤黑的轻甲穿戴整齐, 瞧他头上肩上都已落满了雪,必定不是刚刚出营。 蓟维不知他来多久了,也不知他听了多少去。 李弗襄手里提了刀。 他的刀叫神舞,是到了襄城之后,郑千业送给他的。 在郑家军里呆了二十年以上的老兵都知道,这把名叫神舞的眉尖刀,曾是郑家大小姐郑云钩的兵器。 李弗襄说:“狐胡不会毫无准备地出兵,如果我是他们,首先要做的,必是切断撤退的后路。襄城回不去了。” 蓟维:“襄城并不是我们的最后一座城,暨州与之相距不远……” 李弗襄直接打断道:“暨州有鸡田山。” 蓟维瞬间明白了李弗襄的意思。 他们来的时候,途径鸡田山烧了狐胡的粮仓,却急于支援,并没有处理掉鸡田山的匪窝。 据当初被俘的鸡田山土匪供述,山上的聚集的流匪至少有三万之数。 李弗襄:“若他们只为了剿我们留守的杂鱼,根本用不着出兵三万,若他们的目的是一窝全端,那么绝不止三万。” 三万只是摆在明面上的。 剩下的呢?藏在哪儿了? 李弗襄反手一刀挑掉了身后军帐的帘子,帐中的地图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回撤襄城、暨州的路已断了。”他提刀在两条撤路上,豁了一道大大的口子。 继而又是一刀,切了通往大漠深处的所有路:“往前与郑帅汇合的路也断了,除非我们的五千骑能冲破他们的三万军。” 蓟维望着无路可走的地图:“所以,殿下的意思是,我们只能被困在原地等死了?” 李弗襄:“不。” 神舞那细若女子眉峰的刀尖指向西北方向那广袤的大漠,那里并没有路,至少地图上没有,是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地域。 蓟维的手搭上了李弗襄的刀:“胡茶海,那是吃人的地方,地图上之所以没有路,是因为没有人能活着从那回来。” 李弗襄收刀入鞘,眼睛里忽然含上了笑意:“蓟总兵,怕什么呢,左右是个死,我与诸位共生死。” 神舞到了李弗襄手中之后,尘封的宝刀再次出鞘饮血,刀身终于不再黯淡,李弗襄到了襄城之后,没少见血,也没少杀人。 世人都说,真正上战场见过血的人,和那些繁华地的兵秀才不一样,一个是狼,一个是狗,眼神就能看出不同来。 但是李弗襄既没有变成狼,也没有变成狗。 无论是杀伐还是奔波,都没能改变他。 他依然像一只精致漂亮的猫咪,从头到脚都在宣告着自己的温柔无害。 郑千业带的军在攻破狐胡大营的时候,简直势如破竹,长驱直入。 狐胡毫无防备,匆忙起兵反击,随即便被冲得四分五裂,丢盔弃甲,毫无还手之力。 最先察觉到异常的是郑云戟,他奔到郑千业身边:“大帅,人数好像不对,我见他们后面空了一整片营地。” 郑千业:“是不对。” 他收拾了这群四分五裂的残兵,说:“定然还有漏网之鱼,抓一个问问。” 战后清点战场时,郑彦审了一个俘虏,脸色苍白地冲到郑千业面前:“大帅……他们出了最精锐的三万骑兵,联合在鸡田山的流匪,夜袭我们的营地了!” 身经百战的郑千业在这一刻脸色煞白,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提刀上马,立刻回援。 但是晚了。 他们回到营地,只见到了一片惨烈的残局。 温热的血渗进了积雪中,雪感受到温度而融化,真正做到了血流成河。 将士们的尸体也还是温的,郑千业亲手从尸山血海中拖出了一个尚有鼻息的活口:“军医!” 那位将士撑着一口气,睁开眼:“大帅,他们往胡茶海方向去了……我们、我们是断后。” 在如此悬殊的兵力面前,断后就意味着送死。 营地里这一千士兵的尸体,全是自愿站出来断后,用生命给战友拖延撤退的时间。 郑千业没有丝毫犹豫,追往胡茶海方向。 狐胡常年活跃在西境,他们比大旭人更知道胡茶海的恐怖。于是,他们将大旭那四千残兵赶进了胡茶海之后,自以为大获全胜,于是便没有继续追击,却正好被赶来支援的郑千业堵了个正着,全军诛杀。 胡茶海。 传说中的死亡沙漠,有去无回。 郑云戟:“爹?” 郑千业摘下盔,呵出一口白气儿:“回吧……” 郑云戟哀求道:“爹,让我带一队人进去找找吧。” 天已拂晓,郑千业回头望了一眼自己身后经过一夜血战,已经筋疲力尽的兵马,说:“此战已经结束了,他们家有老小,此刻正等着他们凯旋呢。” 战争自古如此。 能活下来的人才是万幸。 凯旋回城的军中,没有李弗襄的身影。 战报已经快马加鞭传往京城。 郑千业在马厩安抚自己的爱马,他还没有解下战甲,身上仍旧一身血污。 郑云戟来找他,喊了一声:“爹。” 郑千业眼皮一抬:“干什么?” 郑云戟:“让我去吧。” 郑千业:“你去?不行!” 他拒绝得斩钉截铁,郑云戟急了:“爹啊,别玩您那马了!战报传回京城,等皇帝知道小殿下进了胡茶海,还不得疯了。皇上必定会下旨,命我们进去找人的,早晚都得进,让我去吧。” 郑千业依旧冷静,重复了一遍:“我说了,你不行。” 郑云戟:“爹?” 郑千业终于舍得看他一眼:“你得把咱们的郑家军风风光光地带回京去,毕竟,咱们打了胜仗哪。” 郑云戟瞪大了眼睛:“爹您的意思是?” 郑千业:“我去找人。” 郑云戟:“不行!” 郑千业:“不行也得行!” 父子俩平时在家就经常吵架,吵来吵去,儿子总是吵不过当爹的。 郑千业对自己自信得很:“你也知道皇帝会疯,那你猜皇帝会不会怪罪,咱们郑家军拼死战一场最后能不能落着个好……只有我去,只有我郑千业去了,才能勉强平息皇帝的怒气。” 郑云戟刚张了张嘴,忽然外面来报,说是李弗襄身边的一位锦衣卫回城了。 郑千业和郑云戟当时的想法是一样的。 锦衣卫向来不离李弗襄左右,锦衣卫能回,李弗襄是不是也安全。 郑千业拔腿就往前厅去:“在哪?” 回来的锦衣卫只有一人,身上虽然也挂了大大小小的伤,好在性命无碍,他带回了一封信,是李弗襄的亲笔手书。 以衣襟为纸,鲜血为笔。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55节 郑千业在接信的同时,追问:“你们殿下如何了?” 但是锦衣卫低着头,没有回答。 郑千业抖开那张血书,一行一行地读下来,半天没能开口说话。 郑云戟心急地抢过来一看,愣住了:“这、这……这是绝笔啊?” 他是写给皇帝的,叩谢了生养之恩,也陈情了自己深入胡茶海的不得已,他是怕皇帝迁怒,才特意命贴身的锦衣卫送回这样一封信。 锦衣卫只在襄城停歇了半天,便启程快马加鞭赶回京城送信。 高悦行被关在医馆里,两天没有进食进水。 那天晚上,行事癫狂的她,被药谷的师兄师姐们,强行绑了回来,还派了人日日盯着,严防死守,怕她再发疯。 食物和水端进来是什么样子,端出去便是什么样子。 人不吃饭或许可以硬撑,但不喝水不行。 今日清晨,端出了昨日的晚饭,片刻后,狼毒亲自来了。 外面的晨光真好啊。 狼毒:“你要绝食至死么?” 高悦行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他:“我听见外面很热闹,百姓到处都在欢呼,想必郑家军是凯旋归来了吧。” 狼毒点头,说:“是。” 高悦行:“但是他没有回来。” 狼毒听说了,随军的那位皇子没有回。 他静静地望着高悦行,开口:“那就是你青梅竹马的小郎君吧。” 高悦行不回答他。 他便自言自语说道:“你刚进药谷的时候,我见你长得可爱,便想亲近,是大师姐提醒我,别起不该起的心思。我当时还不以为然,觉得你那么小,感情再深能深到哪儿去,几年不见面,自然就淡了……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见高悦行依旧低着头。 狼毒说:“郑帅点了一批人,准备深入胡茶海,寻找殿下的踪迹,他们需要随队的军医。” 作者有话说: 二更稍晚哈 第45章 孤军走大漠, 聪明才智不是最重要的,经验才是,胆识才是。 跟着李弗襄出来的这批军, 年轻人居多,唯一有经验的,是蓟维,詹吉勉强也算一个。 胆他们自知胆识和能耐欠缺, 否则, 也不会熬二十多年, 还是个总兵。 年轻人倒是有几个无知者无畏, 不吭一声闷头就敢冲,但那不叫有胆识, 那叫虎。 到了这一步, 走上这条路, 他们不约而同, 都把指望放在了李弗襄身上,毕竟,胡茶海这条路,是他指的。 詹吉回望了一眼,走了三天,已经看不清来时的路了:“我们穿过鬼风廊的时候, 狐胡便停止了追击, 想必是笃定了我们活不了。” 鬼风廊就是胡茶海的咽喉。 穿过了鬼风廊, 就是胡茶海的腹地。 蓟维:“我们走了三天, 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看有没有运气, 能碰个绿洲。” 他们轻装上阵, 食物和水都极有限,能撑五天就是极限,还得省着用,现已经过了三天,应该感谢前几日的那场大雪,缓解了他们对水源的渴求。 蓟维:“三月飞雪,气候本就反常,更何况是在西境……我在西境戍卫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见大漠里下雪……你别说,还挺好看的。” 詹吉:“好看吗?” 黄沙上覆着雪,蓟维指指点点:“是好看啊。” 苦中作乐也是乐,蓟维和詹吉乐了一会儿,掉头发现李弗襄一直不怎么说话,便打马上前,一左一右把人夹在了中间:“小殿下,想什么呢?” 李弗襄慢吞吞地回答:“我再想,马怎么办?” 詹吉问:“什么马?” 蓟维面色却变了。 李弗襄:“再见不到人,我们怕是要弃马了。” 荒漠里,人都未必能活下去,更何况是他们的马。 李弗襄低着头,盯着自己的小红马。这是郑千业给他的小马,还是个小马驹的时候,就被他牵回宫里的马场养着了,奔驰起来,会变得通身血红,更难的是温驯。 蓟维:“小殿下,您刚刚说的见到人是什么意思?” 李弗襄不答反问:“你以为最难驯服的是大漠么?” 蓟维:“难道不是?” 李弗襄说:“当然不是。” 蓟维:“那你说是什么。” 李弗襄:“是人。”他回想起一件事:“几年前,我在京城里混玩,有几个做生意的少爷总是变着法骗我手里的钱,有一回,在一家赌坊里,有人拿出一颗色红如滴血的宝石让我买,开价这个数。” 他伸出无根手指头。 蓟维对那五根手指没概念,他穷,理解不了那些纨绔们挥金如土的快意,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们这位小殿下在京城玩得还真花啊。 李弗襄不知道他心里的一言难尽,只顾着说自己的:“宝石是不可多得的贡物,哪怕是走商人带的货物,价也不止五万,怕是得再滚两番,我问那人东西是哪来的,我手里可不要赃物——他告诉我,生意这东西,门路多的很,只要能赚钱,上赶着有人拿命去探路。咱们大旭朝就有这么一种讨生活的人,豁上命走一圈,带点东西回来是暴利——我当时没有买那枚宝石,我出了高于十倍的价,买了他们的商路图。” 一个生在京城,养在皇宫的皇子,买个商路图能有什么用呢。完全是冤大头送钱嘛。所以,赌坊里那人也不怕被抢生意,非常痛快地就成交了。 蓟维:“商路图?走的难道是胡茶海?” 李弗襄:“也只有胡茶海,才不会受到商队的层层盘剥和关津的课税,赚多少钱都是自己的。” 蓟维一拍腿:“哎——您怎么不早说啊!如此说,咱们并不是没有回头路,算算时间,郑帅应该早回援收拾了那群狐胡杂兵,我们……” 詹吉抬手阻止了兴高采烈的蓟维,问道:“殿下既然有图,为何不早说?” 蓟维火热的心肠顿时如一盆冷水浇下来:“是啊,他有商图,自然知道如何回,怎么会拖了三天,拖到大家精疲力竭了才说出秘密。” 李弗襄转头望着蓟维:“往后,至少要三天,才能回到鬼风廊,往前,最多一天,我能找到补给的地方。你们到时候想回,我给你们指路,反正我不回。” 蓟维对上他目光中透出了狡黠,张了张嘴,却一时找不到话说——“你究竟想干什么啊?” 往往,最是温和无害的表象,最容易令人放松警惕。 锦衣卫传回的那封信,至少证明了被逼入胡茶海的那队人,现在是无恙的。 郑千业整兵准备深入胡茶海,药谷的人求见,说他们已经有人已做好了随军的准备。郑千业临行前,亲自去看了一眼,发现其中竟然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他登时皱眉,找到狼毒,询问详情。 狼毒默了片刻,和盘托出,说:“郑帅,让她去吧。” 郑千业:“高氏女?” 狼毒点头:“是。” 此行,郑彦也在:“是她?” 高悦行见到郑千业那一眼,知道可能要糟,尽管当时郑千业并没有认出她,但依着郑千业的性子,恐怕不会让她一个小姑娘随军进大漠。 但意料之外,她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狼毒去见了一次郑千业,回来时冲她点了点头,让她放心。 一行人次日清晨出发,高悦行换了装束,依旧白纱覆面。他们想在大漠里寻找前人留下的痕迹,但是很难。 放眼大旭朝,郑千业才是最熟悉西境大漠的将领,有他在,就相当于有底气在。 原本以为是大海捞针,可不曾想,他们走了才不到两天,便遇上了一队返回的士兵,看装束,正是蓟维的部下。但是蓟维和詹吉都不在,李弗襄自然也不知踪影,他们一行只有几百人,可是深入大漠的足足有四千骑。 郑千业迫不及待打马迎上去,只见最前方一人,胯/下骑着马,手里还牵着一匹马。 那马脖子上挂着漂亮的红缨,无比眼熟,正是他送给李弗襄的那匹小红马。 郑千业脑子里嗡的一下,差点栽下马来。 那一小撮回撤的人,见到郑千业,惊喜地扑上前:“大帅。” 郑千业问:“你们什么情况?其他人呢?” 那人方知郑千业是误会了,立刻解释:“启禀大帅,小殿下他不肯回。” 李弗襄说话算话,大军跋涉了四天,终于找到了可供他们休整的地方,想留的留,想回的回,他绘制了回程的路线,让这群人原路返回。 其实大部分不肯回。 郑千业皱眉,发出了和蓟维一样的疑惑:“他究竟想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明天一定见。 亲亲抱抱举高高。 第46章 郑千业为了找人, 在撤回的这一小撮人中揪了一个带路,按照李弗襄绘制的半截潦草地图,走了四天, 终于在黄昏时刻,见到了一座掩藏的风沙中的黄土方城。 郑彦一手撑在额上挡着风沙,眯眼叹道:“老天爷,当真天无绝人之路啊……” 郑千业凝重道:“拿地图。” 郑彦伸手把那张李弗襄绘制的简陋路线图递给他。 郑千业甩回他怀里:“不要这个。” 郑彦于是忙不迭换了自己军中用的一幅更为详细的地图:“怎么了?爷爷?” 郑千业说:“胡茶海里不可能有这样的古城, 果然, 前面是商道。”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56节 黄土方城存在于商道地图之上, 因为迎来送往很多商队, 相对不算贫瘠。 那说是座古城,其实不见得比村庄大, 城门外看守稀松, 城门内倒是见得热闹。他们一行披盔戴甲的将士闯进来, 街道上的行人却也毫不见怪。 在荒漠里吃了好几日的沙, 总算有可以歇脚的地方。 郑千业带出来的人不多,充其量二十几人,比起李弗襄带的三千骑,算是很不扎眼了。郑千业需要让自己的兵休息,也需要再此向人打听一些事情,于是, 高悦行他们就被安排到了客店。 高悦行用湿毛巾, 擦了把脸, 蹭下一层土黄的沙尘, 同行的药谷弟子, 只有狼毒和夏天无。高悦行随口问:“狼毒师兄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狼毒也擦了一把脸, 说:“我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但我刚在外头看见了一家药店,通常这种商队往来频繁的地方,都会有很多奇花异草,你想不想去看看?” 高悦行心动了。 狼毒:“等我去和郑帅知会一声,带你去逛逛。” 高悦行在屋里不大能坐得住,狼毒前脚刚走,她也跟了出去,正好撞见客店门口,郑千业正和一位大腹便便的商人在拉扯。 那商人:“你们是来买马的吧?” 郑千业:“买什么马?” 商人:“前几天,一位小公子在我这留了两千多匹马,说多则五日,迟则三日,有一位姓郑的老爷来取,你是不是姓郑啊?” 郑千业:“我是姓郑……” 商人:“那你得给我钱,那位小公子已经把卖马的钱给收走了。” 郑千业:“……马在哪?” 高悦行往外走的时候,把几句话听在了心里,一琢磨就明白了什么,李弗襄放那一批人回去的时候,就料到郑千业会追上来找他。 他要用郑千业的马,换郑千业的一笔钱。 高悦行回眸再看一眼,郑千业似乎已经准备从兜里掏钱了。 他居然盘算到了郑千业的头上。 高悦行跟着师兄师姐,出门几步路,到了药店。她隔着柜台,去看后面立着的药柜,种类并不丰富,但确实如同狼毒所说,有几样她从未听说过的药。 到底还是简陋了些。 高悦行靠近准备细看,没注意他站着的地方,正好靠近药店的侧门,风拂动着门上的麻布帘子,高悦行余光忽地瞥见一抹单薄的身影。 那种心跳乱了节奏的感觉无比熟悉。 高悦行眼睛死死盯着侧门。 她有踏出去的冲动,却不明缘由的怯了脚步,徘徊在门内。 狼毒和夏天无此时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 高悦行刚提了一口气,不想那薄薄一道门帘,再度被劲风扬起,直往脸上扑,她本能地退后一步想躲开,下一刻,一只手臂揽上她的细腰,非常霸道且不由分说地将她虏出去,高悦行在那一瞬间,双脚离地,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被她死死地憋了回去,轻飘飘的感觉令她头脑充血,眼睛也跟着红了。 ——“阿行!” 狼毒和夏天无紧跟着冲出门外,左右张望,只见空荡荡的一条后街,哪里还有高悦行的影子。 就这么前后脚的功夫,人就消失了个彻底。 高悦行被人藏在了一个半人高的竹筐里。 藏她的人,和她一起挤了进来。 一个竹筐怎能藏得住两个人呢,他们都不是孩子了。 两个人的身体只能紧紧地贴在一起,他的手钳在她的腰上,用足了力气,掐得人生疼。 高悦行抬起脸。 李弗襄头戴了一顶草笠,笠上罩着黑纱。 高悦行伸出手指,拨开那层纱,藏在里头的人半张脸露了出来。 上次没来得及仔细看看他,他真的长大了。 天快黑了,黯淡的光从竹筐的缝隙中透进来,像是走过了一场漫长的重逢,才刚刚触碰到终点。 狼毒和夏天无慌乱地追出了巷子,再也没有折回。 四年前,离开时,她没敢回头看他一眼。 李弗襄这家伙记仇,从小就是。 高悦行心里惴惴的,不知他心里怨不怨。 念头刚起,李弗襄就用行动回答了她。 他低头一龇牙,狠狠地咬在她的肩膀上。 冬□□服穿得那么厚实,高悦行都感到了清晰的疼。 高悦行忍着,等他咬完了,泄了恨,松开嘴……她扬起手,给他脸上来了一下,力道很轻,也没有任何声音,李弗襄的脸被她怼的一偏。 高悦行嘶哑道:“几岁了,还上嘴咬是什么毛病,一路吃了好几天的沙,你也不嫌脏。” 李弗襄回过脸,轻轻贴了贴高悦行的头发。 ——“高悦行。” 他叫了一声。 高悦行轻笑:“怎么不肯叫娘子了呢?” 李弗襄就不叫。 高悦行又问:“你生气吗?” 鼻息相对之间,李弗襄说:“你不是很会算,你怎么算算我生不生气?” 高悦行猛然意识到,小的时候,李弗襄才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没有人比李弗襄更清楚她的心机了。 李弗襄:“我就知道你会跟来……你也一定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高悦行闭上眼:“带我走。” 李弗襄几乎与她同时开口:“回去吧。” 高悦行:“你让我回哪儿去。” 李弗襄:“回京城去。” 高悦行不说话,也没答应。 李弗襄的手伸进她的袖子里,摸到了那只白玉平安镯,高悦行让他身上的温度烫得一缩,李弗襄察觉到她的退意,一把捉住。 “药谷好玩还是京城好玩?”他问。 “京城有你,药谷没有你。”高悦行说。 “京城一点都不好玩。”李弗襄呢喃着抱怨了一句。 “你在京城过得到底什么日子?”高悦行问。 李弗襄没做答,他们又都沉默了。李弗襄不会告诉她,京城那些黑心肝的人有多么讨人嫌。同样的,高悦行也不会告诉他,药谷的生活有多么清净,以至于她已经谋算好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以及对策。 竹筐内的空间非常狭小,呆的久了,又觉得头晕脑胀。高悦行偏在这个时候,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甜。 高悦行立即反应过来:“你受伤了?” 他的体温也在发烫。 高悦行伸手去扒他的上衣领口。 李弗襄拿掉她的手,说:“你回去吧。” 高悦行:“你觉得可能?” 李弗襄:“我要走了。” 高悦行:“我看看你伤在哪里。” 李弗襄掀掉两人头顶的竹筐。 高悦行拽着他的袖子:“别想溜。” 现在的李弗襄已经比她高出了一大截,同样站直身体,她需要抬头仰视他了。 高悦行:“药奴姐姐专门给你配的药还有吗?” 李弗襄要把袖子从她手中抽开,高悦行跟了几步,喊道:“你不要走!” 她一嗓子还真把人给喊回来了。 李弗襄猛一回头,把她就近按在了墙上。 迎着高悦行惊愕的目光,李弗襄在她耳畔平静地说道:“所有人都希望我能当一个娇养的宠物,好好的养在皇宫里,仰仗着旁人的护佑,平平安安终此一生,其实没什么不好……” 那样也挺好的,他从小就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 他一开始所求也不多,无非好好活下去。 李弗襄:“可直到你离开我的那一天,我才领悟了,保护自己不算什么本事,我要能护得住你才算真能耐。” 他知道,高悦行是被逼的不得不走。 宫里有人要她的命,世道要把她锁在深闺里当一枝永远只能依附于人的菟丝花。她不情愿认命,所以她要远走。 那几年,他的人虽然出来了,可他的心还一直畏畏缩缩藏在小南阁的井下。阿宥死得冤屈,许昭仪郁郁而终,高悦行也离他而去。可他却始终困在那红墙碧瓦的宫城里。 困在宫里和困在小南阁有什么区别呢? 无非一个大,一个小,一个华贵,一个贫瘠。 都是牢笼。 李弗襄恨恨地说:“药谷不是你的归处,我才是。” 高悦行忍不住抬手勾了勾他的下巴,忽然笑了:“你啊,兵是骗来的,钱是套来的,说话倒是很有底气嘛。” 李弗襄掉头就走。 高悦行:“别走。” 李弗襄头也不回。 高悦行只好高声喊道:“哎——我等你回来啊。”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57节 李弗襄低头摸了摸自己鼓鼓囊囊的口袋,是刚才高悦行趁他靠近,一股脑塞进来的各种药。 高悦行看着李弗襄的身影在拐角处一闪,不见了,她背靠着墙,仰头,捂着脸,闷闷地笑了一声。 狼毒和夏天无冲回客店时,郑千业正准备跟着那位当地的商人去看马。听狼毒慌里慌张把事情经过一说,他皱眉发现了不对劲:“高小姐让人掳走了?” 狼毒:“对,那人的速度很快,我们谁都没来得及看清。” 郑千业:“那高小姐什么反应?” 狼毒摇头:“反应?” 郑千业:“她喊了?叫了?有没有给你们留下什么讯息和信号?” 狼毒说:“没有,出了门就不见了人影,到处都空荡荡的,阿行可能是吓呆了,我们连呼救的声音都没听到。” 吓呆了…… 郑千业听到这句话,险些笑出来,看来药谷的这位小兄弟,根本不了解那位高家二小姐啊。他扭头吩咐:“快,让人守了城门,那小兔崽子出洞了。”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读者发现狼毒的年纪不大对,回去看了一眼,是我写错了。 是弱冠不是而立,是二十岁不是三十岁。 晚安大家。 第47章 李弗襄的时间算得很准, 他刚走没多久,高悦行走出那条偏巷,迎面便见郑千业一脸严肃的堵在外面。 高悦行停了下来。 郑千业:“见到他了。” 她瞒不过郑千业, 在他面前撒谎也没有必要,于是高悦行欣然回答:“见到了。” 郑千业问:“他人呢?” 高悦行轻轻巧巧地回答:“走了。” 狼毒和夏天无一脸关切地把她拉到身边:“没事吧?” 高悦行摇头。 只听郑千业又问:“他和你说了什么?” 高悦行:“他说啊,让我在京城等他回去娶我。” 正往这边跑的郑彦听了这话,差点跌一跟头, 郑千业更是一言难尽, 扫了一眼周围, 压低声音皱眉道:“小丫头, 这么多人呢!” 高悦行知道人多,她不在乎了。 郑千业快气死了, 他撵着李弗襄这一路, 和撵兔子似的, 还没逮着。郑千业忽然间, 十分能体谅当初在萧山,皇帝用高悦行做饵,抓李弗襄回宫的离谱行为了。说句实在话,他现在也有种效法皇帝的冲动。 于是,他把高悦行调到了自己身边放着。 郑千业从马商的口中打听到,李弗襄那群人在此弃了马, 卸下了盔甲, 全部换作了商队的打扮, 几日里, 已经分批再次深入胡茶海了。 而且, 蓟维和詹吉肯定是最先离开的那一批, 假若他们还在城中, 郑千业在此,他们不会避而不见。 郑千业展开地图:“顺着这条路,我或许能猜到他想干什么了……” 高悦行问:“您要撤回京城吗?” 郑千业望着她,说:“我不能撤,但是如果你想回去,我一定派人将你安全无虞的送回你父亲身边。” 高悦行:“我也不想回。” 许多上辈子至死未曾见到的奇景,今生有幸都一一见过了,她想循着李弗襄的足迹,继续向前,她心知挣脱樊笼不易,天大地大,好歹要再飞得高一些。 郑千业折腾了一晚上,意料之中没有任何收获。 李弗襄早溜了。 此日清晨,郑千业也命人乔装打扮,卸去了战甲,扮成商队的模样。他们不再深入胡茶海,而是正经走商道,往狐胡的方向去,毕竟他们人少,低调点总能昏过去的。 京城。 比战报更先一步传到皇帝手中的,是由锦衣卫带回的那封血书。 正在陪皇帝用膳的贤妃有幸再见到了龙颜震怒的场景。 皇帝手里攥着血书,桌案上的其他东西全部扫到了地上:“胡茶海?踪迹全无?他活生生一个人!郑家军三千骁骑!怎么能说失踪就失踪?!去找了没有啊?” 锦衣卫头磕在地上:“回陛下,郑帅已亲自带人深入胡茶海,预计不日便有消息传回。” 贤妃命人收拾了地上的残局,又呈上解火的凉茶,劝道:“陛下须冷静,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咱们小殿下后福无量自由天佑,更何况有郑帅亲自去寻,不会有事的。” 皇帝早年走过西境,他知道胡茶海是个什么地方,若非退无可退,他怎么会往胡茶海里走呢? 皇帝挥手遣退左右,只余下贤妃守在身边,他小心拖着那封血书,铺在桌案上:“……他明明那么胆小,朕还非要把他往军营里塞。” 贤妃:“陛下也是盼着他能成才,再说,也不成想,有郑帅坐镇,竟然能让他出了闪失。” 皇帝眼神一凛,贤妃心里咯噔一下,后知后觉自己说错话了,他们这位皇帝骨子里尚武,比起文臣,他更偏爱武将。 贤妃刚刚的那番话,无心也好,有心也罢,都难逃影射郑千业的嫌疑。 皇上没有与她计较,话却不留情面:“郑千业是一军之主帅,不是朕一家之私卫,朕失爱子,是朕之哀,郑帅得胜而归,是国之幸。郑帅三守西境,功在社稷,彪炳千秋。大军不日还朝,朕要亲迎。” 大旭朝与狐胡几十年的纠缠,始终是横在他心里的一根刺。 狐胡简直就像那除不尽的野草,割了一茬又一茬,非得连根拔起才能消停。 不当皇帝不知道,百年难遇一将星。相较而言,进士一年五十人,倒显得没那么宝贵了。 先帝爷重文轻武,郑千业这一批老将在边关啃了近二十年的沙,直到当今登基,才给了他们应有的殊荣。 郑千业一行人走商道,唯一的弊端是在人烟稀少的戈壁上,常有劫道的沙匪出没。沙匪远比他们更熟悉大漠深处。郑千业此行低调,并不想横生事端,引起狐胡的警惕。 狐胡与大旭之间隔着胡茶海这道天堑,狐胡的侵犯却一次比一次猛烈,究其原因,和这些劫道的沙匪脱不开干系。 高悦行呆在郑千业的身边,经常见他谋算至深夜,神情凝重,且行进的速度一日慢过一日。 此时,距离她和李弗襄上次一别,已经半月有余了。 晚上,他们的就地扎营休息,高悦行在火上烹了一杯药茶,钻进郑千业的帐里。 郑千业把烛台压在地图上,借着昏黄的光,看了高悦行一眼,忽然间,百感交集。 高悦行敏感地察觉到他目光有异,问道:“郑帅?怎么了?” 郑千业挪开目光,说道:“一晃将近二十年啦,我女儿若是投身轮回,现在应该比你还要大几岁。” 李弗襄今年十七岁。 郑云钩死去便有十七年。 郑千业忽然在这个夜里,去回首那段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他比量了一下,说:“我家云钩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跟着我在西境吃沙,夜深人静,也贴心地给我送茶送饼子……” 身为将门子女,最终却死在了深宫的算计中,郑千业一度难以释怀。 当幼年的李弗襄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才从哪双似曾显示的眉眼中,恍惚感觉到——他女儿生命其实仍在延续。 郑千业指着地图,对高悦行道:“你看到狐胡的王庭了吗?” 高悦行说:“看到了,但看不懂。” 外面郑千业的手下今夜不见消停,一直在走来走去。 高悦行在进帐之前,看到营地外埋下了铁蒺藜。高悦行知道,风雨将至了。 郑千业问:“怕不怕?” 高悦行摇头,回答:“我跟着您。” 郑千业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转身收起了地图,闭目养神。 他们一行人的帐篷在一马平川的沙地上,远望像一座座小坟包似的,更像是静息的活靶子。 他们大多数人撤了出去,只剩下郑千业稳坐中帐,烛火燃到最后,发出不甘心的噼啪声,爆出一朵朵烛花。 高悦行轻声说:“灯烛快燃尽了。” 郑千业没有睁眼,只“嗯”了一声。 高悦行:“填灯吗?” 郑千业:“不必。” 在烛灯最后熄灭的那一瞬间,郑千业睁开了眼睛,暗夜里,他的目光锐利似蓄势待发的鹰。 高悦行猛地望向外面。 马蹄声! 脚下的土地都在震颤。 沙匪横冲直撞直捣中帐。 杀声四起的那一刹那,郑千业猛地将她捞起在怀中。高悦行闭上眼,捂住耳朵。 那一夜的厮杀直到天明,郑千业第一次和沙匪碰上,互相试探了根底。 这也是高悦行第一次直面马革裹尸的战场,虽然他们自己人并没有死亡,可是横尸的沙匪身下的土地混上了粘稠的血,令人心里压抑沉闷。 然而,令人觉得可怖的是,这竟然只是个开始。 他们虽然已经很靠近狐胡的国界了,但是郑千业再也没有下令前进一步,他们好像和沙匪结了仇,郑千业带着自己的兵,在胡茶海的边缘,和沙匪互相撕咬着。 经常高悦行晚上在帐子里睡着,半夜却被颠醒,一睁眼已经身在马上了。郑千业持刀,一边挑下一个沙匪的头颅,一边从怀中掏出两个风干的板栗,两根手指搓开坚硬的板栗壳,把黄澄澄的仁放进高悦行的小手里。 很硬,很凉,但也很甜。 整整三个月,高悦行就靠着口中这一抹余味绵长的甜,撑到了援兵到。 詹吉。 随李弗襄一同深进胡茶海的人。他带来了很多郑千业的旧部。 高悦行从前没见过他,不知道他以前是什么样子。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58节 但是听郑千业说他瘦了,也憔悴了,差点认不出。 高悦行心里便想,连他都瘦了憔悴了,李弗襄岂不是已经没眼看了。 但是他的眼睛很亮,里面是藏不住的激动和兴奋。 他有事要想郑千业回禀,是军密,郑千业让她出去自己玩。 已经小半年了。 高悦行经历过的那一世里,她不知西境荒漠里究竟埋着怎样的忠魂,也不知这一百多个日夜,对于那些赔上性命堵一个未卜结局的儿郎们,是怎样的度日如年。 她在那繁华迷人眼的盛京中,只记住了来自史书上用血泪记载的一句话——景乐十八年,七月初六,襄王平狐胡,以三千攻入王城,狐胡归顺。 我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高悦行心中有股强烈的预感,她已经有很多天没见过荒漠上的落日了。 一轮红日安静地垂在天幕上。 比血还要红,温柔又残忍。 第48章 狐胡战败, 全军覆没,国主拒绝受降,且大放厥词, 声称胜败不定生死无常,要他们十年后再看。 当朝的一些老臣直接气到吹胡子。 他们所倚仗的,无非就是胡茶海的护佑,想要出兵狐胡, 必先经过胡茶海, 而用有限的兵力和财力, 去探索一片死亡沙漠, 是加诸于士兵和普通百姓身上的无尽负担。是以,皇帝下不了决断。 深入胡茶海李弗襄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更连带着去找人的郑千业也失踪了, 皇帝已有半年不苟言笑, 大旭的都城好似乌云蔽日一般, 人人提着脑袋小心过日子。 从反常飞雪的春三月,到阳光炙烤戈壁的盛夏,正经快小半年了。 郑千业一行军与沙匪的高调宣战,早就引起了狐胡的注意,在詹吉带领部下与郑千业汇合时,狐胡误以为大旭朝的援军已到, 慌里慌张便派兵围剿, 加固城防。 高悦行骑马混在军中, 换上一身轻甲, 像个还未长足身量的小将军。远看倒也没人能瞧出她其实是个女儿身。 他们刚结束了一场围杀。 郑千业令行禁止, 缴获的吃食和水一律不准入口, 然而, 他们所带的干粮着实不多了。 郑彦悄悄给她送了些水。 高悦行摇头拒绝了。 军里的每个人都很难,她多喝一口,别人就要少喝一口。以郑彦小将军的品行,他必然舍不得剥部下的口粮,多半是从自己的份里省的。 郑彦牵着马和她并肩望着远方的落日,说:“喝吧,马上熬到头了。” 高悦行喃喃道:“是啊,今日已经六月廿八了……” 郑彦不知其中深意,一笑:“难为你还把日子算得这么清楚,我早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八天。 高悦行心中开始了倒数。 郑彦问:“你当年为什么要离开京城,远走药谷啊?” 高悦行拿出了万能说辞:“身体不好,去治病。” 高家当时对外也是这么说的,知道内情的只有高景和奚衡,就连高悦行的母亲,都当真以为是自己的女儿身体欠佳,不得已才去药谷疗养。 郑彦当时还是个孩子,能懂什么,但他现在长大了,慢慢开始领会京中那一滩浑水下的龌龊——“不对吧,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你怎么连我都要瞒。” 高悦行盯着落日时间长了,眼睛酸痛,眨了眨,说:“你既然知道我瞒你,就不要再问了嘛。” 郑彦:“罢了,那我不问……你奔往襄城这事儿,高大人知道吗?” 当然不知,再说山高路远的,高景身居高位公务繁忙,再神通也不能亲自到药谷看个究竟。 高悦行临行前,已准备好了十数封家书,托药谷中的师兄弟,每隔七天,便寄一封回家。 他父亲不会知道的。 郑彦:“难为你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了……我爷爷前天喝了点酒,曾偷偷和我说过,你若是生在我们郑家就好了。” 郑家的女儿缘浅,一代一代的传下来,尽是男丁,好不容易在郑千业这一代,得了个女儿,如珠似玉地宠了十几年,最终却落得那么个下场。 高悦行:“你喜欢女儿吗?” 郑彦几乎不用多想,喜笑颜开地答道:“当然喜欢。” 高悦行点头:“你将来的妻子会为你生一个的。” 郑彦先是一愣,再是脸红:“你,你……忽然谈这个干什么啊。” 高悦行瞧他的反应,心中了然,向他这个年纪,若是坦荡,便不会有如此形态,多半是心里藏了人。 是他未来的妻子吧。 高悦行猜测。 郑彦姻缘的另一端,牵在了公主李兰瑶身上,再过几年,他便会尚公主,成为当朝驸马爷,公主的第一胎,便会给他生下一对漂亮的小女儿。 高悦行忽然想的远了,鼻尖都似乎闻到了京城里那种椒兰奢香。 果然没有人能忍受战争太久,他们或多或少,都想家了。 李弗襄潜入的悄无声息。 狐胡本就是个撮尔小国。 他们倾尽国力打造出的铁骑尽数折在了郑千业的手下,现在不仅国防一溃千里,城中的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郑千业真正兵临城下的那一日,狐胡全军,哪怕是老弱妇孺被被迫押进了京,死守城门。 于是王城护卫稀松。 李弗襄的三千骑长驱直入,将郑家军的旗插在了狐胡的王庭之上。 狐胡王室尽数被俘。 虽然狐胡的百姓被盘剥地贫苦,但狐胡的王室依旧遍地金银,珠玉宝石数不胜数。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 高悦行在郑彦的陪送下,去见李弗襄,才踏进王庭,便见外面站了一溜衣着大胆明媚的狐胡年轻女子。 一靠近,便能闻到她们身上那股馥郁的香气。 狐胡女子擅制香,本应十分宝贵,但她们一行人,各人各香,千变万化,混杂在一起便失去了香料应有的味道。熏得人脑子昏昏沉沉。 高悦行惊呆了,问一旁的侍卫:“她们是干嘛的?” 那侍卫挠了挠头,有些难以启齿道:“是城中的平民自发送来了一些漂亮姑娘,要献给咱们殿下,说是感谢不杀之恩……” 高悦行:“你们殿下人呢?” 对方早已看出这是个姑娘,只是不知身份,他欲言又止,郑彦瞪他:“快说!” 毕竟是郑家军,郑家人说话还是有用的,对方指了指门内,说:“殿下刚沾了一身的血污,正沐浴呢。” 高悦行推开殿门,便感到湿热的水汽扑面而来。 李弗襄征用了人家的汤泉,挥退了左右,整个人浸在了水里,背靠着池壁,安静地闭着眼睛。高悦行靠近,他也没有任何反应,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懒得理。 高悦行歪头一探,觉得应该是睡着了。 他果然瘦了不少。 记得上次见面,他虽形容狼狈憔悴,但至少身上的肉还是结实的,但此时一看,他锁骨窝深凹下去,一把伶仃的骨头几乎挂不住任何肉,身上大大小小有一些疤痕,新旧交错,最新的一道伤在侧颈,靠近脸上的位置,应该是流矢的擦伤,伤口不深,已经结痂,但是让水中的热气一氲,隐隐又有重新裂开的迹象。 高悦行伸手碰一碰。 李弗襄惊醒了。 军中的淬炼让他手比脑子快,兴许人还是混沌的,但是动作已经不受控制了,他反手捏住高悦行手上的麻筋。 双方都还没有反应过来,高悦行甚至来不及惊呼,便被一把拖进了水中。李弗襄毫不手软按着她的后颈,把人狠狠地按在水下。 作者有话说: 二更在零点后,明早起床就能看到啦。 一般加更都在周六周天。 明后天加加更。 第49章 简直是噩梦。 高悦行怕水, 人尽皆知,每一次浸入水底,都能让她回忆起幼时, 刺骨的河水漫进口鼻的窒息感。 他这一把伶仃瘦骨下手可真狠呐,高悦行死命地扑腾着,一把拽住他垂在肩前的头发。 得用点劲儿才能让他疼。 高悦行手下早没了轻重,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劲儿, 李弗襄必然是感觉到了疼, 所以松了手, 不再按她的颈子, 反而也去拉扯她的头发。 两个人你拉我的,我拉你的, 李弗襄力道粗暴地令她仰起头, 面朝自己。高悦行直起身来, 手和头发都勾缠到了一块, 沾湿了,一时还分不开。 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李弗襄愕然松手:“我……” 高悦行一抬手。 李弗襄条件反射闭上了眼,要挨打了…… 他等了很久,却没等到疼痛落下,只忽觉眼睫上痒痒的, 高悦行靠近, 手指轻拨弄了一下。 他睁眼。 高悦行的杏靥近在迟尺, 她说:“原谅你。” 从京城到药谷, 再到襄城, 再西走狐胡, 他们之间的缘分, 多半消磨在了路上。 高悦行面对李弗襄时,永远提不起心中的那一口气。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59节 想来书上说的情难自已,无非如此。 李弗襄低头认真解两个人缠在一起的头发。 此情此景,令高悦行心中闪过了很多画面。 有大婚当日时,姑姑剪下两个人的头发,永结同心,放进锦囊藏在枕下,而在宾客散场后,李弗襄又将锦囊从枕下掏出来,偷偷藏进自己怀中。 有年幼时,萧山行宫的藏书阁里,李弗襄枕在她的腿上,她低头揉乱了李弗襄的头发,李弗襄也抓着她的一缕发绕在指间。 正当她感慨此生何其有幸时。 李弗襄解头发的动作忽然一顿,目光撇开,落在水面上。 高悦行无知无觉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氤氲的汤泉中,高悦行还穿着在戈壁上滚了很多天的旧衣,一时之间,脏黄的污泥尘土,在水中浑浊地散开,呈四面八方包围之势,拥住了李弗襄刚洗干净的身体。 高悦行:“……” 她家小殿下那么爱干净,哪怕囚在小南阁,也要三九寒天自己打井水用皂角搓衣服,这可还了得。 高悦行捂住脸。 李弗襄终于解开了两人的头发,他把高悦行从水中托起来,放在暖玉堆砌的池壁上,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妥,于是再将她一抱,送到里间,并垂下了帘子。 高悦行听到他去外面吩咐人换水。 她在回味刚刚的那个拥抱。 李弗襄的身体几乎要拖垮了,可抱着她的那双手却依然很稳。 高悦行趁机摸了他的脉,外强中干。 他身体的底子打从娘胎里就虚,幼年又没养好,长身体的时候,没吃过一口母乳,是哑姑用尽了手段,让当时相交好的宫人隔三差五送些羊乳,混着米汤喂大的。他从根上就经不起军营里的磋磨,却一路在荒漠中奔袭,高悦行猜测他有可能是用了什么不常见的药。 守在外面的一排姑娘终于有的事做,殷勤地进来给他换水。 李弗襄身披一件玄色的单衣,领口大片的露在外面,姑娘们一个个眼神火热,高悦行隔着帘子都能感受到那股燥热的气息,高悦行猛地一拉帘,探出身去望。 ——李弗襄居然在看她们! 每一个姑娘刻意经过李弗襄身边时,李弗襄都毫不吝啬自己的目光。 高悦行阴恻恻地开口:“好看吗?” 李弗襄:“不好看。” 答这话时,正好,一位姑娘经过他身边,他又被那姑娘腰上挂着的一个琉璃琵琶镜吸引了目光。 高悦行怒道:“还看!” 就如同村头贪玩不肯回家吃饭的顽童,终于把人惹怒了,李弗襄才知道回转,钻开帘子,到高悦行的面前:“不看了。” 高悦行不依不饶问:“她有什么好看的?” 李弗襄:“京中少见。” 京中少见,逮着机会就要多见见,李弗襄可能真的是一颗好奇心不同寻常。 但高悦行无法理解,她冷笑:“那你带一个回去?” 谁知李弗襄大手一挥:“都带回去。” 容忍也是有底线的。 高悦行狠狠地推了李弗襄一下,背过身不肯理人。 一刻钟后,姑娘们换了干净的,鱼贯退了出去,李弗襄才敲了敲高悦行的肩膀,有几分小心地哄道:“都带回去,给你。” 高悦行狐疑地扭头,之间面前一排一排的琉璃宝石饰物,皆是从刚刚那群姑娘身上卸下来的 这些玩意儿…… 确实京中不多见。 他们大旭朝的清贵人家多佩玉,很是瞧不起那些奢靡的俗物,妇人女孩们,也不在身上堆砌金玉,她们的首饰物件,讲究的是个精巧,就连秦楼楚馆里的姐儿,都不会有这等大俗的行头做派。 但是,李弗襄此人怪,许是由于开蒙晚,错过了最易教导的时候,礼教于他而言,并非牢不可破的束缚。 他见了这等大块的宝石金银,只觉得流光溢彩十分好看。 别人瞧不起归瞧不起,他是完全不在乎的。 狐胡皇城中,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消息,攻进城里的那位小将军不爱美色,却最爱金银珠宝。于是,各方开始闻风而动。 皇室被俘关了起来。 有些非皇室血脉但又与之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官员或富商坐立不安了多天,终于逮到了一个投其所好的机会。 珠宝首饰流水一样的送进去,他们眼睛都不眨。 更夸张的,皇城的外墙和柱子上点缀的饰物,也在一夜之间被工匠们小心翼翼撬下,毫无缺损地献进了宫。 李弗襄攻进了皇城后,便撒手不管了,后续的杂物都是郑千业在处置。 郑千业一早望着阶上满目琳琅的珍宝,头都大了:“像什么话,咱又不是强盗土匪打家劫舍……” 郑彦:“听说是小表弟喜欢。” 郑千业:“喜欢也不能胡闹,他人在哪里?” 郑彦一指后面:“似乎休息呢。” 高悦行趁李弗襄睡着后,再细细诊了一次脉,这次几乎能确定,他一定是服了什么药,才让自己的身体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实则已经耗伤了根本。 早间,总兵蓟维在李弗襄的殿外溜达,高悦行前去见礼,趁机打听了一番。 蓟维不知她的身份,但知道她是郑帅带来的,于是格外照顾她,有问必答,听说她是个医者,一直随军,还很是遗憾地拍了下大腿——“早知道,千金难买早知道,早知道你们在襄城,我就应该去掳一个带着走……你那是不知道,我们殿下路上病了一场,差点把命都交代了。” 高悦行忙问怎么回事。 听蓟维的描述,像是路上喘疾发作,他果然一直没能根治。 蓟维透露,李弗襄自己手里有张方子,他在路上跑了很多地方的药店,才勉强配齐了药,神的是,那药吃下去,李弗襄便再也没见病。 高悦行皱眉,她知道有一种药的存在,可以压制人身体内的病症,一开始,主要是用于解蛇毒,它会压制身体内的毒性,延迟毒性的发作,给医者争取研制解药的时间,但那是危急时刻的下策,是无奈之举,那药性猛烈,用时必须斟酌药量。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身体也是如此,药能赊给身体的甜头,待时候一道,恐得连本带利地收回去。 不成了。 她想。 李弗襄才十几岁,以后漫长的岁月该怎么办,现在便不计后果的折腾,他是不是不打算活到寿终正寝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见朋友们 第50章 郑千业找过来的时候, 李弗襄刚睡下不久。 他们在交接军务的时候短暂地见了一面,之后,郑千业便忙到焦头烂额, 至今才腾出时间来见这个不省心的外孙。 李弗襄睡得实在是沉。 室内静寂,高悦行椅坐在床头,闭目养神。推门的动静惊醒了她,她轻轻一动, 摊在膝盖上的一本书落了下来, 李弗襄皱了眉, 却没有醒。 郑千业不远不近地停在了门口, 不舍得再靠近。 高悦行与郑千业对视过后,意会了他的意思, 弯身捡起书, 出去掩上门。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 郑千业才问道:“我看他憔悴的很厉害, 是不是身体出了问题?” 高悦行如是回答:“是。”她把关于李弗襄所服用药物的猜测与郑千业说了。 郑千业回头望着那扇紧闭的门,说:“蓟维也找到了,大家都不是傻子,跟在他身边的人早就察觉不对。从襄城往狐胡的这一路上,气候渐渐转暖,天越来越热, 可他身上裹的衣物却一日多似一日, 寻常人畏寒也不可能到这个程度。” 高悦行:“我才疏学浅, 还是请药谷的师兄替他诊治吧。” 郑千业说军报已经传往京城了, 一来一回, 需几天的路程, 狐胡的皇室尽数被俘, 具体当如何处置,要请陛下的圣旨。 他们要在狐胡逗留一段时日。 高悦行尽量放轻动作,回到殿内,一推门,却见李弗襄已经醒了,正靠坐了起来,望着门的方向。 尽管他什么也没说,但高悦行就是知道,他在等她。 偏殿的炉子上温着药,是高悦行根据他的身体,新配的方子。 见他醒了,高悦行便去端药,亲力亲为。 李弗襄沉默着接过来一饮而尽。 他从来不怕药苦。 李弗襄刚离开小南阁的时候,补身体的药也是流水一样的送到他的眼前,再苦的药,他一口气灌下去眼睛也不眨一下。 高悦行无端提起往事:“孩子没有不怕苦的,你那时吃药却一点也不用人哄,皇上直夸你乖,我背地里问你,你为什么不怕苦,你告诉我——药能治病,人得了病会死,可是你不想死。” 更漏声的节奏很均匀。 高悦行的说话声不疾不徐,温温软软的,听起来更加的舒服。 李弗襄搁下碗,说:“小时候,以为死是天大的坏事,长大了才明白,死才是最不值一提的事情。” 高悦行接住碗。 他的指尖似乎有了些温度。 高悦行挪动目光,注意到他杵在床头那把眉尖刀,说:“刀真漂亮。” 李弗襄:“它叫神舞。” 高悦行:“名字也好听。”她一顿,又问道:“你用这把刀杀过人吗?” 不等李弗襄回家,高悦行旋即意识到她问了一句废话。 怎么可能没杀过。 李弗襄凝望着,反问了一句:“你见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吗?” 怎么可能没见过。 他们这小半年,就是这么杀过来的。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60节 高悦行本可以高高地坐在深闺,终生做一朵精心饲养的娇贵花朵,她走向风雨,是为了执剑保护身边的人。 李弗襄也本不必淌这尸山血海,平白缠自己一身杀孽,但他来了,也是因为有了想要保护的人。 从她走向他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是黑暗中相互纠缠生长的藤蔓,命中注定再也拆不开了。 高悦行忽然颓废地想——“到底难为他做什么呢,或许我也活不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刻了。” 但再泄气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们这样的人,能义无反顾的将自己置身于陷阱之中,却总试图把最美好的一切捧到对方面前。 高悦行请来了狼毒。 狼毒替他诊脉时,一错眼,望到了枕侧放置的一个巴掌大的沉香木盒子,那盒子的边缘起了毛糙,应是常年抚摸留下的痕迹,他乍一眼望去,只觉无比的眼熟,狼毒低头思量了片刻,猛地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心里顿时感慨万千。 狼毒诊完脉,看了一眼高悦行,一眼不发地退了出去。 高悦行跟出门:“师兄?” 狼毒问:“你这几天一直呆在他的身边?” 高悦行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但还是回答:“是啊。” 狼毒:“一天之内,三个时辰之前,他刚服了药,现在正是药力刚开始发作的时候——你难道没发觉?” 他竟然在她眼皮子底下偷偷吃了药,可她是真的没察觉。 狼毒坐在桌案前,提起笔:“我开一个方子,先用着吧,等回了京城,还得请大师姐来瞧。” 高悦行照着方子配药回来。 李弗襄在药的效力下,精神不像几日前那么倦怠了,他甚至还要主动带高悦行去外面逛逛,看狐胡的皇城里,到底还有些什么好东西。 李弗襄拉着她的手,难得又露出了一丝雀跃的神情,且还带了几分讨好的意思。 高悦行挣开他,忽然说:“我做了个一个梦。” 李弗襄:“梦?” 高悦行:“我梦见,我在高府好好地长大,像个易碎的瓷器,嫁给你,被你仔细呵护,享终生的荣华富贵。” 李弗襄笑了:“那多好呀。” 高悦行双目空洞,冷冰冰地开口:“可梦的最后,我死了,死在我们大婚后的第四年。” 谁不想好好活过这一生,不求大富大贵,不求功名利禄,只求平安喜乐衣食富足即可。 但在这个人吃人的世间,哪有真的平安喜乐。 所有的天真浪漫都建立在权势的荫蔽之下。 所有的尊贵荣华都是因为有人在外挡了风雨。 一旦无权无势无所庇佑,一切都是空谈。 李弗襄不笑了。 高悦行:“我知你艰难,我也不见得能容易到哪儿去,将来我必定是要嫁你的,咱们啊活到哪算哪吧。” 说罢,她甩开他往外走去。 李弗襄慌了,几步拦到了她面前。 高悦行背过身去。 李弗襄一把从背后将她锢住。 高悦行:“你做什么?” 李弗襄:“别,对不起,我错了。”他急急地把脸埋在她的颈间,他记得从前,不论他干了什么讨人嫌的事,只要他亲昵地蹭一蹭,她就会消气,可是这一次,这招不管用了。 高悦行背对着他,说:“阴谋也好,战乱也罢,都不是无解之局,都休想击垮我——能真正要我命的,只有你,李弗襄。” 李弗襄感觉到怀里一空,高悦行已经推门走了。 高悦行一向对他有无限的纵容,可一旦冷待起来,便是要命的狠。当年离开京城时是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高悦行连日奔波,很久没有安稳睡过了,她知道自己需要休息,但是闭眼躺在床上,却心烦意乱,难以入睡。 而且外面还下雨了。 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耳朵,很久,才缓解了她沉郁的心情。 算了,她爬起来想,管他那么多做什么呢,这一世的命本来就是赊来的,正如她所说的那样,活到哪算哪得了。 想开了,她便爬起身。 正好这时,她房间的门被人推开一条缝。 除了李弗襄,不会有旁人。 高悦行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背对着他,又躺回了床上。 李弗襄靠近看了她一会儿,无措地躺在了她身边。 高悦行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女不杂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栉,不亲授……” 李弗襄:“回京嫁给我吧。” 高悦行:“我还没没及笄呢。” 李弗襄:“没关系,先定下来,我等你两年。” 在远离京城的异国他乡,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他们却能信誓旦旦的许下终生,仿佛是水到渠成,是天命所归。 仿佛他们此生就该这样。 李弗襄喃喃道:“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想和你一起好好的活下去,我给你攒了许多许多钱……” 那是下聘的钱。 高悦行幼年在宫里生活的那几年,喜欢花儿,她会在头上簪各种各样漂亮的花儿,但是离开的时候,那一匣子珠花,她一支也没有带走。 他怀揣着那一匣子珠花追出城,却没机会将它们送到高悦行的手里。 高悦行把她珍贵的花儿和他一起留在了京城,留在了宫里。 李弗襄:“皇子长大会封王建府,等我娶了你,我们就不在京城呆了,我们带着钱,到别处去,我也能把你养的无忧无虑。” 高悦行睁开眼,觉得被子里闷得喘不过气,于是把头露了出来,说:“皇上舍不得放你走的。” 李弗襄:“我灭了狐胡,他会高兴的,他一高兴,就会答应我的。” 高悦行哑然失笑,他的这份天真,倒当真是皇帝宠出来的。 等到回京城…… 高悦行终于开始怀念。 李弗襄率三千骑攻破狐胡皇城的军报传回了京城,朝野上下震惊。 皇帝抖着声音问当真否。 兵部侍郎回自然当真,谁有欺君的胆子。 不日,李弗襄尚未还朝,封王的旨意便遍传天下。 皇帝在华阳街,最靠近皇城的地方,亲自规划了王府的用地。 京城风向要变了。 高府。 高景的桌案上,散落着几封信,皆是高悦行传回的家书。 高家的长子,高明夏捡起那几封信:“二妹的家书?父亲为何愁眉不展?” 高景有事会瞒着妻子,但不会瞒着这已能独当一面的长子,高明夏去岁金榜题名,皇帝钦点的探花,如今在都察院供职。 高景:“你看看吧,这是你妹妹上个月的来信。” 高明夏疑惑地展开信,草草地看了一遍,道:“是二妹向父母亲报平安呢,信中提及她已在药谷学有所成,十分想念母亲,还谈及药谷的木槿花今年开得十分娇艳。” 高悦行接连两封信都提及了药谷中的木槿花。 高景:“看出什么了?” 高明夏:“儿子愚钝。” 高景显然心情不佳,说话也不留情面:“你是愚钝,今年初,各地气候反常,甚至阳春暴雪至,药谷也受了天灾,两个月前,气候才刚刚转暖,木槿花期是在夏天不错,但是今年不同,据我所知,京郊的木槿才刚于昨日发出了花苞,药谷的花期,总不能提前京城两月余吧。” 高明夏:“那父亲的意思是……” 他早些年离家在书院求学,并不知自家妹妹和那位新贵襄王殿下的往事,所以怎么也想不通其中关窍。 高景摔掉了手中的信,长叹一口气:“这个孩子,真是……” 第51章 狐胡, 启程回京那日。 狼毒询问高悦行是否同他们回药谷。 高悦行点头说回。 她要离开药谷,也应当与谷主和师兄师姐们正式辞别才是。 一行人走了几日,狐胡皇室全部押送进京, 等到了大旭朝的地界,药谷和郑家军分道扬镳,郑家军派了一队骑兵精锐,护送这些人回谷里。 皇帝早就做好了迎她们进京的准备, 城门大开, 襄王府正昼夜不停地赶工, 皇帝的意思是想在李弗襄进京前完工, 但这属实有些为难。 朝堂之上,大家心里都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没什么别的事, 还是为了储君。 现在皇帝的膝下只两个儿子了, 大皇子李弗迁, 早两年被封信王,在皇帝的允准下,开始学着打理政务。在李弗襄出征西境并取得战功之前,储君的位置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是这一封战报传回京城后,所有人心里都要重新掂量了。 包括皇帝也是。 两个儿子,皆非平庸之才, 到底该如何取舍呢? 郑家军回京, 皇帝率群臣迎出城门。 当郑家军的旗出现在原野的尽头, 一行人浩荡回来, 意气风发时, 皇帝先是见到了为首的郑千业, 继而是紧跟在他身侧的李弗襄。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61节 李弗襄的憔悴肉眼可见。 别说皇帝了, 就连群臣见了都暗暗心惊。 心惊之余,还别有一番滋味——他们这位五殿下,性情倒真是能忍啊。 此一战之后,谁还敢说他是庸才不堪大用。 李弗襄答应了高悦行不再用药,但是上一次的药劲不足以支撑到他回京,身体尝到甜头上了瘾,哪有那么容易弃之。 他不能在归京之日,群臣面前露出狼狈的一面。 于是,趁高悦行不在身边,他心里悄悄告了罪,还是服了药。 皇帝眼睛一直定在李弗襄的身上。 李弗襄在城外叩头,皇帝迎下了城墙,扶着他的肩膀:“回来就好。” 封王的旨意,一通宣读。 皇帝问他还想要什么赏赐。 李弗襄当着群臣的面,直言道,想娶亲,请皇帝赐婚。 群臣哗然,尤其是高景,藏在人群中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来。 皇帝及时打住这个问题,一旁的内侍站出来歌功颂德,勉强先把这件事糊弄了过去。 但是襄王殿下得胜归来要娶亲的事情,还是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为人所津津乐道,毕竟那天全城空巷,大家都去瞧热闹了。 大军回京后不得歇,尤其是主帅,不仅要述职,而且还有庆功宴等着。 李弗襄此前一直居住在皇帝的乾清宫,此番回京,王府没建好,依然也住在原处。 皇帝处理完政务,回乾清宫一看,李弗襄早睡得日夜颠倒了。 他的药效快过了,身体的颓态也逐渐显露了出来。 皇帝召来了郑千业,与他商议,打算再请药谷圣手前来诊治。 此事其实不必皇帝操心,高悦行回到药谷,便求见谷主,为了那遭瘟的药,请谷主指点一二。 谷主点评,年轻人真是不知轻重。 高悦行低头替李弗襄领了教训。 几日后,谷主便带着药奴,以及高悦行和她的行李,启程准备进京城走一趟。 高悦行路上想到了家中的父母兄姊,有一种浅淡的哀情,许是近乡情怯,她真的好多年,没回过家了。 当年谷主说的没错,她终究还是要回到京城,那里有她的父母兄弟,有她的爱人,她五年前从那里受伤逃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她早就身处在漩涡中心了,她羽翼丰满,她注定要回到她的战场上去。 皇帝的后宫这些年没有任何动静,当年害她的凶手是找出来了,两个粗使的宫女,但是她们身后的人藏得很深,至今没有明确的证据,能将其定罪。 其实那件事很不巧,高悦行撞破她们秘密的同时,奚衡正好在叙州端掉了温亲王准备造反的私兵。 后宫的女人成不了气候,若想干成大事,须得有人里应外合。 温亲王便是她们“外合”的援兵。 等温亲王连根端了,她们自然孤立无援,安静地夹起尾巴做人。 所以这些年,她们再也没漏过马脚。 高悦行的信比人先行一步,传回了府里,高景把信压下了,高悦行回家那日,被家中的小厮,从角门引着,进入了高景的书房。 高悦行便知道要坏,进门头也不抬,先下跪请罪。 高景负手站在她面前,严肃道:“抬头,让爹看看。” 高悦行知晓自己父亲的喜怒不形于色,于是不敢掉以轻心,小心应对,父亲说什么是什么,老实抬头:“父亲。” 高景打量了她很久,才别开目光:“为父还以为,一别五年,要迎回一位女将军呢。” 高悦行:“父亲抬举了,女儿资质浅薄,不堪大用。” 高景:“你当真有此打算?” 高悦行:“女儿不敢,唯想想而已。” 她那早就准备好的家书,到底是没能瞒过父亲的眼睛,不过也是意料之中,高悦行知道自己父亲心细如发,是不会将她那撇脚的手段放在眼里的。 高景低头看了她很久很久,目光和语气才一并软下来:“快起来吧。” 高悦行:“女儿不孝。” 高景不忍苛责:“你从小便与同龄的孩子不同,爹爹确实曾替你揪心,但也深知,你心中的痛楚是你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这些年,也苦了你啊。” 高悦行愣了愣,终于想开了。 是啊,明明是血溶于水的骨血,怎么他们父女之间,还要隔着一层纱说话呢。 高悦行在自己的房间里沐浴熏香,洗去了一身的风尘,对镜点了妆,高夫人才终于得到消息,带着长女和幼子匆匆赶来。 ——“我的乖儿!” 高夫人扶着门,便觉双腿发软,眼泪滚了下来。 高悦行急忙上前扶住母亲:“娘。” 高夫人摸摸她的脸:“长大了,怎么样,身体养好了吗,在药谷吃没吃苦。”她执起女儿的双手,却摸到了手指上的薄茧,更是难过得情难自已。 高悦行安抚母亲便花费了半天的时间。 直到午膳方停。 高夫人拉着她不停地问左问右,高悦行极有耐心地一一回答。高夫人总算相信女儿这些年过的不错,身体也渐渐养好了,才将心放回肚子里。 高悦行瞧见长姐高悦悯,问:“听说姐姐在议亲了?” 高悦悯脸上一红,用帕子遮了脸,不说话。 高悦行知道长姐已经和去岁的状元郎结定了姻缘,婚事是高景选的,高景疼爱女儿,在人选上当然花费了一番功夫。那位状元郎也没有辜负高景的信任,很疼长姐。 高悦行只想打听打听:“长姐见到对方人了?可还满意?” 高悦悯无奈:“你怎么回来就打听这些,一个姑娘家,也不害羞。” 所有人都理所应当的觉得高悦行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只有高悦行自己心里清楚,她不是。 罢了,不问就不问吧。 高悦行的目光又转向挂在母亲腿上的一个小团子。 那是她的亲弟,今年有四岁了,长得就像一个团子,他对这个姐姐很陌生,也不爱亲近,高悦行冲他一伸手,他便躲开了,而且眼神里还有些怕。 高夫人温柔地劝哄他。 高悦行道不必勉强。 据说孩子有灵,她是从西境回来的人,沾了一身的杀伐之气,小孩子不爱亲近她很正常。 感情还是慢慢培养的好。 高悦行回家才呆了不到两天,宫里便来了贤妃娘娘的口谕,邀高悦行进宫坐坐。 贤妃娘娘等闲是不会和高悦行有交集的,说是贤妃娘娘相见,实则是皇帝想见,要么就是李弗襄想见。 高悦行进了高府的大院,眼睛和耳朵就等于被砍掉了一半。 她迟了两天才知道,近日朝堂上不太平。 李弗襄灭了狐胡,得胜归来,赏赐不必说,皇帝从不吝啬,但是一阵繁花迷人眼后,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 有朝臣参了襄王殿下一本,说他孤军深入胡茶海的行为过于任性,实乃不服军令,功过不能混为一谈,理应赏罚分明。 关键是这样认为的还不止一个,几乎占了小半个朝堂。 大朝会上已经连续争辩了两日,大家都在等皇帝的一个决断。 李弗襄是皇帝捧在心头的宝贝疙瘩,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偏偏有人要去触这个逆鳞,不难推测,是他们想要把李弗襄推上风口浪尖。 试问一个皇子再受宠,能否无视国之法纪,违反军法也不必处置。 李弗襄从胡茶海带回来的三千骑被编成了骁骑营,这几天,郑家军里也快闹翻了,他们这些武夫可不管那些阴谋的花花肠子,他们只知道,襄王立了战功回来,却要被人以军法处置,简直滑稽。 只是碍于郑千业一直没说话,所以他们也都压抑着不满。 皇帝任由朝上的人争吵了几天,才下了一道圣旨——襄王不服军令,罚禁足一年,罚俸一年。 禁足一年? 在哪禁? 襄王府尚未建好,襄王此时仍居在宫中,既要禁足,那便是禁在皇宫里了。 罚俸一年,无关痛痒。 但毕竟也是罚了,大家也只好渐渐消停了下去。 高悦行进宫的时候,正是李弗襄被罚禁足的第一天。 本该被禁足的人,正在皇宫的演武场上溜达。 高悦行一踏进宫门,便立即被小内侍接到了他面前,果然,什么贤妃的口谕,都是一道幌子罢了。 高悦行见他身子还没养回来,但是精神和气色已经好了不少。 她见他的第一件事便是切脉。 李弗襄由着她摆弄,说:“我真的有听话,那药被我扔了。” 高悦行有些不信服:“真的?” 李弗襄:“真的,以后再也不会用了。” 高悦行骄矜道:“这还差不多。” 李弗襄的禁足相当于被皇帝关起来养伤,高悦行也觉得禁得正好。 李弗襄领着她去看马,说:“当初约好的,我们一人一匹小马,给你的那匹,我一直留着。” 不是从御马司里挑的,而是郑千业后来又送进宫的小红马。 这些年过去了,小马也不小了。 它的脾气稍微烈一些,不认得高悦行,打了个鼻响,不肯正眼看她。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62节 李弗襄:“看啊,这马像你。” 高悦行左看右看,看不出到底哪里像。 李弗襄:“像你打我的时候。” 高悦行:“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李弗襄指了指自己的脸:“你扇过我巴掌。” 高悦行笑:“你莫不是做梦了吧。” 李弗襄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高悦行一点儿也不心虚,但是却在心里慢慢回想。 李弗襄提醒道:“边城,药店。” 高悦行恍然大悟,半年前,他深入胡茶海,高悦行随军追了过去,在边城的那家药店里,被李弗襄掳到了外面的破筐里。 她至今忘不了那天逼仄的空间人,两个人身体的温度紧紧贴在一起,光从竹筐的缝隙中洒进来,那是她今生第一次见到成年后李弗襄。 惊鸿一瞥,再难以忘怀。 高悦行迷糊:“我扇过你吗?” 李弗襄一看就知道她在装傻,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高悦行觉得那怎么能叫扇巴掌呢,连响都没有呢一个,她也舍不得下手啊。 再说,这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他竟然还要翻旧账。 高悦行泄气:“别搞得你好像很委屈似的,明明是你先咬的我,我还想问你咬我干什么呢!”说着,她揉上了自己的肩膀。 李弗襄:“因为舍不得你,喜欢你,想把你吃了带走。” 高悦行哑然失笑:“跟谁学的荤话。” 李弗襄指了指自己胸口,说:“心里这么想,所以就这么说了。” 皇帝的銮驾停在演武场外,身边是高景在作陪。 皇帝咳了一声:“弗襄他回京还没进城呢,就在城外向我讨媳妇。” 高景面无表情:“襄王殿下年岁确实到了。” 皇帝:“朕可以指婚,但总归要看孩子们的意思,朕不愿意乱点鸳鸯谱,同样也不愿意棒打鸳鸯。” 高景半天没说话,却叹了口气。 皇帝说:“阿行毕竟年纪太小了,可两个孩子愿意啊,不妨朕先把事情定下来,待到将来阿行及笄,再大婚如何?” 这相当于皇帝向臣子提亲的意思。 可高景依然没松口,他悠悠开口:“陛下,臣记得,襄王殿下出京前,曾和吏部陈家的小姐有些掰扯不清,陛下不若先将那事解决了?” 第52章 一提那位陈姓的姑娘, 皇帝头都大了。 这事若是追溯起来,可就说来话长了,约莫得快两年了。 李弗襄在皇帝膝下渐渐地养大, 从某些方面看,也与正常的孩子无异,皇帝不再把他拘在乾清宫里,尝试着放手让他飞一飞, 他身边有高手跟着, 便允准他出宫去玩。李弗襄喜欢在京城里四处溜达, 好玩的地方都被他钻了个遍, 那事儿也是巧,两年前, 他打马经过湖边时候, 遇吏部侍郎陈大人的爱女赏荷, 不甚失足落进了水里。 李弗襄只是出手救了个人而已。 可是陈姑娘回家之后, 当天晚上便哭天喊地,一根绳差点吊死自己,说是夏□□衫薄,浸湿了水,透出风光无限,失仪于男子面前, 贞洁不保, 无颜苟活。 实在让人甚是无奈。 本来大家都没往那想, 可她这样一招摇, 大家也都跟着想歪了。 ——李弗襄救人的时候, 到底有没有看见不该看见的。 ——管他有没有, 但人家姑娘都这么说了, 没有也是有了。 吏部侍郎拉下脸,跪求皇帝给他家女儿一个活路。 皇帝还是那句话,感情一事,得问过孩子的意见。 李弗襄当然不同意,且当陈大人的面,极其过分地说了一句:“哦,那早知道我就不救了嘛。” 这可还了得。 心里这么想想倒也罢了,怎么还能说出口呢。 皇帝说了他两句,他掉头就走,皇帝气死了,把他关在宫里三天没放他出门。 这件事的后续便是长达两年的掰扯,陈家小姐天天寻死觅活,名声都在京城败完了,陈家的要求也不高,只要李弗襄点头,送来当个妾也行。 皇帝这个当爹的替李弗襄又操不完的心,但是李弗襄自己完全没觉得这是件大事,依旧该吃吃该玩玩,只是把陈家上下所有面孔都记在了心里,万一遇上,老远就跑了,谁也休想逮住他。 陈家觉得他就是个混账。 李弗襄倒觉得陈家就是个无赖。 高悦行初回京城还不知道这场长达两年的沸沸扬扬的闹剧,但是,此事瞒不住,公主的百花宴在下月,京中所有未出阁的贵女都会接到邀请,高悦行既然回京了,高景就不能一直把她拘在高门大院,只要她多和同龄女伴们多走动走动,自然就知道了。 高悦行若知道这件事会怎么办呢? 皇帝和高景心里都没谱。 不远处的马场里,高悦行骑上那匹红马,在御马司的陪同下,慢慢尝试着驯马。 李弗襄牵来了自己的马,两匹一模一样的小红马交颈互蹭,依依难舍。 李弗襄之所以没提,是因为这事儿在他心里那都不叫个事儿。 他再也不肯沾着除高悦行之外的女孩,怕真的会挨打,牢记高悦行几年前的告诫。 其实在世人看来,还是李弗襄的不是多些。 左右人家姑娘已经无法嫁人了,自降身份当个妾,你李弗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就当是个物件摆在家里至少能保她一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纳了就是了,皆大欢喜。 更何况……京城谁人不晓,五殿下李弗襄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庸才,到底谁高攀谁啊,人家姑娘不嫌弃你就烧高香了吧。 谁也不成想,李弗襄往边境走一趟,竟然成了名满天下的少年将军。 且一回京便向皇帝讨媳妇,让人心中滋味万千。 让李弗襄觉得苦恼的是,皇帝为什么不答应他呢? 明明小时候都说好了。 李弗襄回京了几天,街头巷尾津津乐道,谈论的全是这位少年有成的小将军,闺阁里的女儿虽然消息闭塞些,但是晚了几天,还是听说了当日的详情。没想到,比高悦行最先闹开的,居然是陈家小姐。 近两日,宫中有一些消息传了出来,是关于高悦行的。 高悦行远离京城四年多,早已淡出了大家的目光,直到皇帝以贤妃的名义,三天两头接她进宫玩之后,大家才渐渐注意到这位高二小姐。 宫里人说,高二小姐幼年曾当过公主的伴读,后来又在李弗襄身边呆了一段时间,她与襄王殿下,那可是正经的青梅竹马,感情打小就好,皇帝是口头许了婚约的。 消息的源头既然是宫里,必然时受到了皇帝的首肯。 高悦行收到了陈家姑娘邀她品茶的请帖,高悦行把请帖放在手边,想了半天,都没想起这位陈家姑娘是哪位。 她六岁就进宫了,不到九岁时,去往药谷。 京城里和她同龄的小姐,她多半都是不认识的,更遑论交情。 于是高悦行便去虚心请教自己的长姐。 高悦悯正在看着幼弟高明冬写字。 高明冬刚启蒙,笔还不是很能拿得稳,写字颇为吃力,总弄自己一手一脸的墨,长姐便温柔耐心地替他擦拭。 高悦行拿着请帖扑坐在长姐身边,问:“陈家小姐是什么来头,长姐和我说说呗。” 高悦悯捏起请柬:“陈家小姐有两位,你说的是哪位?” 不待高悦行回答,她自己翻开了请柬,见那梅花小楷的落款是个“茹”字。 高悦悯笑了:“这是那位二小姐,今年才十二,和你年纪相仿。” 高悦行奇怪:“她请我做什么?是父亲和陈家有交?” 高悦悯看了她一眼,说:“陈二小姐倒没什么打紧,我见过几次,是个可交的姑娘,只是她们家那位大小姐你可要小心了。” 高悦行忙问:“此话怎讲?” 高悦悯:“陈家大小姐如今十八,早过了议亲的年龄,却迟迟不许人家,你知是为何?” 高悦行问:“为何?” 高悦悯叹:“还不是情有所衷啊。” 陈家小姐的请帖,高悦行拒了,只说近日宫里召见的频繁,恐怕不得空。 李弗襄借着贤妃的名头十分好使,一开始是每三日接她一回,渐渐的,他大胆起来,变成了每日一回。 高景不曾阻拦,他冷眼看着,李弗襄闹到最后要如何收场。 高悦行今日进宫没有立即去见李弗襄,因为她半道被公主叫走了。 她幼时在公主身边做陪读的时日甚短,也攀不上多大的交情,但比起如今的宫心斗角,年少时的情真永远令人怀念。 李兰瑶的百花宴在下月,设在榴花台,春和宫的人有条不紊地预备起来,一遵照以前的规制,可李兰瑶不满意,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公主的婚事仍未定下,皇帝只这么一个女儿,贤妃后宫之位坐得稳固,驸马自然要千挑万选。 贤妃着急,物色了几位出身才学都上佳的公子,可是公主看不上。 皇帝自己以前在感情上吃过亏,不愿儿女再步自己的后尘,绝不强迫,说什么天大地大,孩子自己的意思最大,是以驸马的人选拖了两年,至今仍未定下。 高悦行刚一进宫,李兰瑶就等在宫门口截她:“见你一面好难啊,五弟也太霸道了。” 李兰瑶出落得越发端庄秀丽,袖手站在桥上,前后宫娥侍立两旁,衣裙在风中浮开,足下像绽开了一朵盛放的榴花,瞧上一眼,便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高悦行跳下车:“公主殿下此番特意等我呢?” 李兰瑶拉着她:“随我去榴花台,午膳留下,我请你吃螃蟹。” 高悦行:“距中秋还有半月呢。”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63节 李兰瑶道:“我等不得了,要先解一回馋。” 高悦行:“只有我们俩?” 李兰瑶:“我倒是想……我守在这把你一截,不消一刻钟,有人就要闻着味追来了。” 榴花台紧靠春和宫,高悦行既到此地,理应向一宫主位贤妃娘娘请安。 这么多年过去,贤妃娘娘依旧是后宫第一人,旁人眼里的盛宠不衰。 高悦行依礼参拜,贤妃娘娘亲切地唤她起身。 许昭仪过世之后,过了两三年,皇帝又将李弗襄寄到了贤妃的名下,当然,人依旧是由皇帝养着,在乾清宫住着。但毕竟挂了个名义,见面了,李弗襄总得唤一声母妃。 只这一声母妃,便注定了荣辱一体。 在贤妃娘娘看来,高悦行和李弗襄的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儿,郎有情妾有意,皇帝还赞许,以后必定都是一家人。 高悦行站在廊下,见贤妃院里的九曲池中依旧养着凤尾锦鲤。她不知道鱼的寿命几何,也不知道这些鱼还是不是几年前的那一群,一切好似变了,又好似没变。 高悦行又见到了守在贤妃身旁的魏姑姑。她在这几年间倒是苍老了许多,眉目依旧严厉刻薄。只是在面对高悦行时,自觉低下了头,尽守奴仆的本分,再不多一言。 公主的百花宴虽不比李弗襄的生辰灯会排场大,但也是京城一等一的盛会,只要京城七品官员以上,家中未出阁的女儿,皆可赴宴。与之同时,贤妃娘娘在自己的春和宫中,设宴招待命妇,热闹极了。 高悦行观摩了榴花台的布置,是一年比一年花团锦簇,金银珠玉像是竭力精简过了,相必是贤妃怕给自己落个奢侈铺张的名声。 花房反季精心培育的牡丹已经算好了花期,静等着下个月的盛开,给公主的百花宴,填上最绚烂繁华的一笔。 如今的榴花台上,还是缺了些花草的装饰,今天没有外人,公主得了两大筐螃蟹,就在榴花台上设宴。 果然如公主所料,高悦行刚来不久,李弗襄就自己找来了,他在乾清宫左等右等,等不到人,让人出来打听了一下,便出门直奔榴花台。 公主:“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高悦行正好有事等着问他,人多却不大好开口。 李弗襄一来,皇帝下朝便也想开看看,皇帝圣驾亲临,贤妃自然亲自接驾陪同。 巧的是,郑家整编骁骑营的事务处理完毕,郑彦和郑绎两兄弟结伴进宫求见。皇帝顺手就把人扣下了,来都来了,吃完螃蟹再走。 公主刚开始只不过是在宫门口截了一个高悦行,到最后却热热闹闹地筹了一场正经的宴。 第53章 高悦行命人去取了些姜片, 回头便见李弗襄守在蒸笼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螃蟹的鲜香已经从蒸笼的缝隙中流出来了。 高悦行站定在他身后, 忽然开口:“听说礼部侍郎陈大人家的长女,国色天香,柳娇花媚,不知何人有福气能抱得美人归啊。” 李弗襄肩膀一抖, 偏了偏头, 愣是没敢回头看她。 高悦行气结, 深吸了口气, 觉得心口总有一口气顺不下去。 高悦行从来没设想过,如果李弗襄身边有别的女人怎么办?因为上一世, 李弗襄一生只有她一个, 高悦行在他的世界里, 一片坦途, 没有任何对手,所有的莺莺燕燕都休想近他的身。 所以,面对忽然出现的陈家小姐,高悦行鲜少的感觉到了无措。 李弗襄可能是觉得躲不过,才磨磨蹭蹭地转过来。 高悦行逼近一步,染上一层薄怒:“你在心虚?” 依高悦行对他的了解, 不用疑问, 他就是心虚。 李弗襄瞧了她一眼, 向后退了一小步:“我不是故意去救她的。” 高悦行皱眉, 这叫什么话? 李弗襄始终觉得是当初自己多管闲事出手那一捞导致的一场烂桃花。 当然, 究其根本, 也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但高悦行没有被那些乱七八糟的说法带歪, 她心里明白,此事关键在于——李弗襄到底有没有看见他不该看见的东西。 高悦行问:“陈家小姐那天穿的什么衣服?” 李弗襄答:“绿的。” 高悦行再问:“款式呢?” 李弗襄摇头说不知。 高悦行:“你仔细想。” 李弗襄仔细想了,还是不记得。 陈家小姐的绿色衣裙让他印象深刻,是因为那草绿色的裙摆蓬在水面上,像极了一朵大荷叶,李弗襄正觉得那朵荷叶不同寻常的奇怪,仔细一瞧,才发现竟然是个落水的人。 随侍在李弗襄身边的人都隐匿在暗处,李弗襄又不爱张扬,于是便亲自下水救了人。 李兰瑶走过来看螃蟹,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于是敲了敲高悦行的肩膀:“那件事你知道了,我倒有几句话要说,你且听听。” 高悦行跟着她走:“你说罢,我听着呢。” 李兰瑶道:“提前说好不是我刻薄,而是事实如此——据我打听,当初小五刚把人捞上来的时候,陈小姐很是感激,当即千恩万谢,并表示日后必登门拜谢,端的一副知书达礼的模样,谁料,才一个晚上,风向就变了,寻死觅活,胡搅蛮缠。” 高悦行一时没大听明白,就那么呆了一会儿。 李兰瑶:“呆鹅,还不懂。那沈小姐回家后,多方打听到了小五的身份,才起了别的心思。” 高悦行恍然大悟,但细思量一番,总觉得不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于是问李兰瑶:“可是有确切地消息来源?” 李兰瑶道:“陈家二小姐,她亲妹妹,亲口与我说的……陈大小姐那一番搅和,彻底败了陈家姑娘们的名声,陈二小姐的姻缘也不怎么顺畅了。毕竟女人最了解女人,那些夫人们一双眼睛可精明着呢,陈大小姐的手段入不了她们的眼。” 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确实只有女人们最清楚。 高悦行叹:“看来你们在京城的日子也不好过。” 李兰瑶:“高大人家风严谨,不纳妾,无庶子,并不是人人都有高夫人那般的好福气。” 高夫人福气确实好,高悦行这个当女儿的,都不得不承认,认真说起来,天底下再找不到几个像他爹那样的好男人了。 宫女们端着蒸笼,将螃蟹盛出来,在风中自然凉了一会儿,再端上桌。 榴花台上分了三桌。 皇帝和贤妃上位桌,一团喜气地看着小辈们闹。 李兰瑶个高悦行两个女孩自然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聊。 郑彦和郑绎是男子,和女孩玩不到一块去,便自成一派。他们还试图把李弗襄拉开一起玩,但是李弗襄偏不理他们,跑去两个女孩那一桌了,郑家兄弟觉得怪没趣儿的,只好也往那边凑合凑合。 螃蟹的蟹壳上面点缀着姜花,高悦行拿起用具,撬了一只,果然正是螃蟹最鲜美的时候,蟹黄满满地流了出来。 高悦行嘬了一下手指,瞥见李弗襄一声不吭地挨着她坐,螃蟹端到了面前,他却一动也不动。高悦行嘬着手指呆了呆:“你怎么不吃呢?” 明明方才还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高悦行不问还好,这一问,李弗襄忽然抬手用力搓了一下眼睛。 高悦行手里的蟹壳直接掉了,她慌忙伸手去捧李弗襄的脸,李弗襄赌气般的扭过头,高悦行硬掰回来,果不其然,他眼睛里染上了一层湿意,微垂着眼尾,并不肯看她。 他们的个头早已不相仿,高悦行如今看他要仰起头来。 高悦行依旧像小时候那样,抱住他的脖子,轻轻蹭了蹭他的颈窝:“是我不好,我错怪你了……不是你的错,是旁人要害算计你,别怕,有我呢。” 李弗襄依在她的身上,顺势一低头,他想卸去全身的重量,将自己都交给她,又深知,他的小娘子体弱娇小还没长大,恐承受不住,于是又留了半身的力气。 高悦行亲自动手开了螃蟹,将蟹黄和肉都送进了李弗襄面前的小茶碟里,她手指纤细,干起这些精细活来不疾不徐,很是赏心悦目。 两小无猜旁若无人地腻歪到了一起,原本同一桌上坐的其他人全部都看不下去了,表现地十分不屑且充满怨念,他们自觉退守到了另一张桌子。 郑彦恍惚道:“是幻觉么,我刚刚分明看见小表弟挤了一手的姜汁去搓眼睛……” 郑绎:“不是幻觉,没错,我也看见了。” 李兰瑶:“……” 郑彦愤愤道:“太过分了!太不厚道了吧!” 郑绎看他一眼,冷声道:“你省省吧,谁让人家高小姐就吃这套呢。” 郑彦:“那我也……” 郑绎打断:“二哥呀,你要知道,同一道菜换了不同的人端,会直接影响到人家食欲的。” 郑彦丧气地耷拉下脑袋。 李兰瑶眸色淡淡的望着他,已经挑了一小碟的螃蟹肉,忽然出声应和道:“是啊,同一道菜,不同的人端自然意义不同。” 郑彦啊了一声,恭谨地扭头望着她:“公主?” 李兰瑶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完了自己碟中的蟹肉,姿态娴雅地一抹嘴,问郑彦:“你不吃吗?” 郑彦低头望着自己面前的螃蟹,不知怎么,忽然觉得没什么胃口了。 李弗襄吃完了一只螃蟹的蟹肉,皇帝身边的内侍走过来,不卑不亢地请了个安,道:“小殿下,陛下命我来传个话,您正吃药呢,需忌口,不得贪腥。” 高悦行一听,立刻停止了剥螃蟹的动作:“你不能吃了。” 李弗襄表现的没什么所谓,不吃就不吃吧,他已经从别的地方找到了餍足的感觉。 郑彦说的没错。 他最知道该如何拿捏高悦行的短处。 高悦行望向他的眼神里,盛放着的感情,与其说是爱意和喜欢,不如说是疼惜才最合适。 李弗襄从小以弱者的姿态走进她的生命里,从一开始就夺走了高悦行的所有注意力,所以,他知道,高悦行心中最柔软之处在哪里。 李弗襄长大后在阴谋和战场中淬炼了自己,脱掉了曾经那层最柔软的皮囊,但他仍然保留着肚皮上最致命的脆弱,并只露给高悦行看。 高悦行见他的目光仍盯着自己手里的蟹黄看,于是当着他的面,一口吮掉了壳里的蟹黄,在脸颊上沾了一点蟹黄,还兀自得意,一点儿也没发觉。 李弗襄歪头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替她抹去脸上沾的蟹黄。 高悦行在药谷中识百草,味觉嗅觉出奇的灵敏,李弗襄的手刚一靠近,她就闻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李弗襄的手还没有收回去,高悦行一把攥住。她的指尖正好触碰到了李弗襄的掌心,李弗襄一握一松,似乎是瑟缩了一下。 高悦行眯起眼睛,将他的手送到自己的鼻尖,轻轻嗅了嗅,好浓重的姜味啊。 李弗襄默然低头。 高悦行心中盘算,好家伙,心眼越来越多了。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64节 李弗襄也是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机暴露的如此快,迎着高悦行逐渐染上火的眸子,他反而不怕了。 高悦行拈起他的下巴:“装得一手好可怜,有这个本事,别使在我身上啊,想办法把那位陈家小姐解决了去。” 李弗襄似是察觉到她的气性早消了,说:“你别生气啊,我一定想办法解决了。” 皇帝下令的禁足一年,一开始是本着让他在宫里养病的意思,免得他到处乱跑。 但李弗襄的身体在药谷的关照下,以及各种天材地宝的将养下,恢复得很快,到底是年轻人,李弗襄活蹦弹跳的在皇帝面前窜,皇帝怎舍得把他继续关上一整年。 即将中秋,皇帝寻了个由头,再中秋前夕,开恩将他赦了出去。 此时已过了最风口浪尖的时刻。 李弗襄解了禁足,不服军令的事儿,不轻不重也揭了过去。 只是在李弗襄重获自由的当天晚上,京城出了一起震惊朝堂的血案。 陈家大小姐死了。 第54章 陈家大小姐死了, 不是自杀,是横死,死在中秋节的前夜。 颈前一刀, 一刀毙命。 礼部侍郎陈大人家的守卫虽说不是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但毕竟是朝廷重臣,不是任由刺客来去随心的地方。 但陈小姐死得蹊跷。 此案移交刑部,还惊动了皇帝, 高悦行在高府里也听说了。她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 仵作尸检, 得出的结论是, 凶器为锐利的窄刀。 死亡时间推测于当日的丑时。 刑部深入调查, 找到了一位目击者,是位年老的更夫, 他声称, 在当夜的丑时三刻, 于吏部侍郎陈大人府邸的后门处, 见到了纵马而过的李弗襄。 而李弗襄随身的神舞,与刺杀陈小姐的凶器极其吻合。 李弗襄被列为了嫌疑人之一,务必要传唤了。消息布散到京城的大街小巷,百姓哗然,皇帝震怒。 ——“华阳街分明是回皇城的必经之路,怎么就成他陈静沉家里后门独有的了, 是不是每个经过华阳街的人都有嫌疑啊?是不是以后朕还要给他的华阳街每年拨点过路费?简直无理!” 贤妃眼观鼻, 鼻观心, 她知道, 皇上此时需要发泄情绪。 皇帝负手在春和宫正殿里烦躁地转来转去, 怒极道:“刑部, 呵, 好啊,朕原来不知道,朕的刑部办案便是如此的草率。” 贤妃劝道:“陛下息怒,他们既要传唤,那便传唤就是,咱们的小五必然是清白的,有何惧?” 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朕自然有办法还小五的清白,但是,皇城底下,是谁想要算计朕的儿子呢?” 不仅仅是算计,还有暗藏在算计之下的狼子野心。 谁能对李弗襄的行程了若指掌。 又是谁能有那通天的本事潜入到侍郎大人的府里,神不知鬼不觉,不惊动任何人的,杀死陈家大小姐。 又是谁胆大包天,竟然敢把这屎盆子扣到他的儿子李弗襄头上。 他难道不知此事一旦败露的后果吗。 在李弗襄动身往刑部之前,高悦行进宫见他一面。 李弗襄拿着自己的神舞,等在宫门口。 车还没停稳,高悦行便迫不及待地往下跳。 李弗襄一伸双臂将她稳稳的接住。 高悦行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溢满了慌乱:“到底怎么……怎么会这样?” 李弗襄接住她之后便没有再放手,而是顺势抱住她,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后:“别怕。” 高悦行怎么能不怕,有备而来的陷害,李弗襄已经置身在陷阱之中了,一丝一毫都牵动着她的不安。 李弗襄重复道:“别怕,这段时间别出门,不要去看,也不要去听,等我回了宫,一定马上派车接你。” 载着高悦行进宫的车停在门口掉头,它即将要带李弗襄去刑部。 高悦行拉住李弗襄的袖子:“我能帮你做什么?” 李弗襄温柔地对她说:“你等我就好了。” 车子辘辘地碾过青石板。 高悦行再一次手足无措。 宫里的瓦上镶嵌着的琉璃在夏日的阳光下,反射着玲珑剔透的光,却令人觉得身心发冷。 忽然有人敲了一下她的肩膀:“好久不见啊,高小姐。” 此人的声音有点陌生,高悦行不大想搭理,她迟钝地反应了片刻,才缓缓地扭头,看清了身后的人。 最先刺进她眼睛里的,是那一身张扬的飞鱼服,其次是那古朴透着寒意的绣春刀。 高悦行张了张嘴:“奚衡?” 几年不见,奚衡下巴上的胡茬一直存在着,是他故意留着的。 奚衡道:“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高悦行说:“当然记得,怎么会忘呢?” 奚衡:“你在这里傻站着干什么?” 高悦行:“奚大人何必明知故问,您应该知道我此刻最挂心的是什么。” 奚衡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我说你这个小姑娘,平时看着挺激灵,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总是钻牛角尖呢!” 高悦行低下头,盯着自己脚尖前,一半明一半暗的光线,喃喃道:“我是喜欢钻牛角尖,因为我心里的那个人,容不得万分之一的闪失啊。” 奚衡冲着她直摇头:“少年时的感情啊,真是刻苦铭心得令人动容。” 高悦行:“您不必劝我,我心里知道的。”她冲着奚衡福了一礼,告辞,转身欲走。 奚衡主动道:“我送你吧。” 奚衡不赶车,他骑马,高悦行就坐在他的马背上,走的不是官道,而是绕外城的小路。 高悦行张嘴呛了一嘴风:“我想不通,对方杀死陈小姐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嫁祸李弗襄?” 奚衡:“选一个与小殿下有过节,而且还不清不楚的人下手,才最容易令他陷入千夫所指的怀疑之中,这是入门级的嫁祸手段。” 高悦行:“那对方为什么偏偏要选择陈小姐呢?” 奚衡放慢跑马的速度,低头问:“你有别的想法了?” 高悦行一双眸子在风中恢复了冷静:“……我怀疑,杀死陈小姐,必然对凶手还有另外的好处。” 奚衡也冷静思考她的话,道:“你的思考角度虽然很刁钻,但总是会为我们指向一种新的可能。” 前面快到闹市了,奚衡跳下马,让高悦行在马背上安稳坐着,他牵着马到了高府门口。 高悦行:“多谢你。” 奚衡扶她下马,说:“不谢,最后有一句话送你。放眼整个京城,说到查案,还得是你父亲。什么刑部,都察院,锦衣卫,都是个零,这件案子,最后只有在你父亲的手中,才能抽丝剥茧,尽显真相。” 高悦行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深深的鞠了一礼:“多谢奚大人提点。” 那位人证更夫说,当日见到了李弗襄独自纵马经过陈大人家的后院。 但他不知道的是,李弗襄身份多么尊贵,身体还在养病,又刚刚解了禁足,皇帝怎可能放他一个人出宫。 锦衣卫的八大高手,无时无刻不随侍在李弗襄的身边。关键时刻,倒是可以现身作证,但是本朝律法,亲近之人的证词只予以参考,不足以采纳。 所以此案若想细查,方方面面都不能放过。 李弗襄到刑部走了一趟,安然无恙地出来,嫌疑尚在,但刑部审不出有用的消息,也不好拘他。 同样的,刑部既洗不清李弗襄的嫌疑,也找不出有力的证据,给李弗襄一个清白。 于是,正如奚衡所料。 次日,这件案子便移交给了高景的大理寺,责令他务必查清陈小姐的死因,缉拿凶手归案。 李弗襄遵守承诺,出宫便派了车去高府接人,但是这一次,他没能接到人,却等来了高府的车。 车上下来的是一位大理寺的官员,官职不大,像是个文官,但是不卑不亢,自有一番风骨,他冲着李弗襄拱手:“殿下,下官乃大理寺寺正,奉上司之命,请殿下前往大理寺一叙。” 李弗襄登上了车。 这回没接到人,反倒把自己给送了出去。他预感到在大理寺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他并不害怕,只是可惜没能见高悦行一面,便又要进去了。 高景奉圣旨查明此案,他亲自审问李弗襄。就像在刑部中问的那些问题一样,大同小异,只是大理寺比刑部硬气的多。 刑部不敢把他怎样,但是大理寺敢。 大理寺卿高景直接以嫌疑重大的名头把他扣下了。 但是真相未明,他不是犯人,入不了牢狱,大理寺设有专门安置证人的房间,给李弗襄收拾了一间,让他住下。 皇帝不曾过问。 高景晚上回家,一推门,便见高悦行乖巧地等在书房中奉茶。 高景一顿:“怎么还不睡。” 高悦行:“等父亲呢!” 一个慈祥的父亲永远无法拒绝来自于女儿的关怀。 哪怕知道高悦行这只小狐狸另有所求,高景还是感觉心里暖暖的,既有无奈,又有酸涩。 他一点女儿的前额,刻意板着脸:“你啊,为了一个男人。” 高悦行笑了笑,说:“一生一世只此一个,父亲觉得他可堪托付?” 高景说:“和你一样,从小就是只狐狸。狐狸可不堪托付终生,你得找个老实一点的黑熊。” 高悦行没想到自己都长这么大了,父亲还有心思逗自己玩,噗嗤一声笑了,脆生生道:“女儿不喜欢黑熊,女儿就喜欢和自己一样聪明狡猾的狐狸!” 高景转而又叹了口气:“慧极必伤,孩子,两只刺猬靠在一起取暖会互相刺伤,两只狐狸一起生活,却为此能幸福。人生难得糊度才是真理,有时候,两个人都太过于聪明,反倒不见得是件好事。”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65节 高悦行给父亲的书桌上掌灯。 高景本以为,她的女儿如此聪慧,又有自己的想法,多半是听不进他这番倚老卖老的话,可他身为一个父亲,有些话却不得不说。 出乎他意料的是,高悦行竟然听进去了,而且还给出了回应:“父亲说的都对,女儿知道父亲说的有道理。生活很难,如果此生能得他相伴,女儿愿意伺候都做个糊涂人。就像父亲说的那样,难得糊涂。” 高景心中大为震撼:“阿行……” 高悦行:“我可以问父亲一个问题吗?” 高景:“你说。” 高悦行:“父亲和母亲是如何想爱的?” 这个是属l属于父母亲的秘密,高悦行从来不知道。上一世不知道,这一世也不知道。 高景不太想谈这个问题,但是触及到女儿殷切的目光。出奇的,心中软了一下。 他心中最初的柔软便是来自于妻子,他和他的妻子虽然不是青梅竹马,但也差不多。 他们相识于微末之时,彼时,高景还没有功成名就。高夫人的家里也没有飞黄腾达。 他们,一个是穷读书人。一个是穷读书人的女儿。 高景抄书为自己赚钱维持生计。 高夫人则为家里抄书,供弟弟读书,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他能最终能走到一起,是因为爱,也是因为家中父母的支持。 或许让人不知道,但是高景最明白不过。 爱情真的会令人变得平和美好。 或许高悦行早就想好了。 如她所说。 这个世道,生活很难,爱情也很难,如果此生能得他相伴,她愿意伺候都做个糊涂人。难得糊涂。 月色照进窗户里。 一对小儿女,一个在高府,一个在大理寺。 他们的年纪,并不能意会到难得糊涂这简短的四个字中包含着怎样的智慧,但是他们都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 高悦行知道怎样做一个大家闺秀,笨蛋美人,她上辈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早做下了决定,等将来李弗襄长大了,变成一个有担当的人,她就收起所有的心机和棱角,万事不管。 李弗襄又何尝不是,他虎牙逐渐锋利,羽翼也在一天天的丰满,他最知道高悦行的心软之处,高悦行的动心在小南阁之外,她喜欢那个乖巧可怜需要保护的他,那么他的一层皮,便始终披在身上不肯彻底丢弃。 他们的爱意在彼此都尚未来得及察觉的时候,潜藏在心底汹涌而至,酝酿了很多年,成了一杯陈年的老酒。 酒不醉人人自醉。 作者有话说: 刚刚有点乱,大家替换一下 第55章 洗清李弗襄的嫌疑不难, 是一件非常显而易见且轻而易举的事。 首先,他就没有那个飞檐走壁的本事,能悄无声息地潜入防守森严的内宅, 不惊动任何人地一刀毙命杀死陈小姐再离开。 其次,时间不对。 当日李弗襄刚解了禁足,出宫第一件事便是直奔骁骑营。骁骑营的三千骑,从郑家军中最年轻的队伍, 一跃而成为最精锐的部分。 骁骑营整编后, 皇帝直接将其给了李弗襄。 李弗襄就是去逛逛自己的骁骑营, 一时贪玩, 又不肯早些回宫,赶着宫门下钥的时候, 才纵马一路疾驰。 骁骑营三千双眼睛看着他丑时二刻离开, 更夫见他丑时三刻经过华阳街, 宫城守卫在宫门下钥的前一刻, 丑时四刻见他冲进宫门。 依据这个时间推算,别说他路上停下杀人了,但凡马的品相稍差些,他就要在宫外睡大街了。 李弗襄的嫌疑易洗,但查明真相便有些棘手了。 吏部陈大人不允验尸,不允查看内宅, 又偏偏非要一个说法。 皇帝命高景查案, 却没有规定时限, 高景便也不急, 把李弗襄往大理寺一押, 连续几天都没有动静。 陈大人坐不住, 等了几天, 便开始一趟一趟的出入大理寺。 高景避而不见,谁也不知道高景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终于,陈大人耐心告罄,在众目睽睽之下,严词厉色地表达了对大理寺的不满,当天晚上,大理寺受到了不明人士的攻击,刺客闯进了大理寺,李弗襄重伤失踪。 当天夜里。 高景的书房里扛进了一个麻袋。 高悦行在自家廊下看到了这一行鬼鬼祟祟的人,于是悄悄的坠了上去。 书房里,麻袋扒开。 李弗襄睡得不知天昏地暗。 高景问:“他什么时候能醒?” 扛人回府的下人回答:“小人用药很斟酌,约莫两个时辰之内,必定会转醒。” 高景:“找见客房,悄悄安置下。” 高悦行扒着门缝往里看,在人影熟络间,瞧清楚了李弗襄的脸,心下一惊,怎么爹爹还把人给绑回来了。 紧接着,听见高景对他的安排,又是一喜。 他要在自己家里住上几日了。 高悦行仗着自己的身量小,夜色有深,蹲在廊下的阴影中,轻手轻脚,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跟到了客房,见他们将麻袋送进了最不起眼的那间耳房。 那里说是客房,其实寻常是用来堆放杂物的。 以高景的为人,不至于刻意为难他,只是想将人藏得更隐蔽一些。 高悦行在外面腿都蹲麻了,里头的下人终于安置好,点上了灯,鱼贯退了出去。高悦行再也按捺不住,推门就进。 耳房显然是被精心打理过一番,高景的待客之道无可挑剔,哪怕是权宜之计,也不会让客人感到怠慢。 耳房的空间有限,但是一张朴素的双立屏隔开了内外间。 里间是就寝的地方,榻上的寝具簇新松软,李弗襄和衣躺在上面,安静地沉睡着,呼吸均匀。 高悦行搬了个绣墩往榻边上一坐,算了算时间。 两个时辰,天怕是都要亮了。 高悦行想着等两个时辰也不妨,倚在一旁,合目休息了一会儿。 高景手下的人办事严谨精细,说是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一刻也不差。 天色蒙蒙亮时,李弗襄才渐渐转醒,翻了个身,撞到了高悦行的肘上。 他揉着额头疼醒了,高悦行也被撞醒了。 蒙汗药的效力刚过,李弗襄只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眼里似是要冒烟。 高悦行将早就准备好的凉茶递到他的唇边,李弗襄一见是她,低头便一口干掉半杯。 高悦行伸手理了理他蓬乱的头发,问道:“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李弗襄说:“有人拿药把我放倒了,我刚想挣扎,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让我老实点,送我到我未来老丈人家里住几天……这是你家吗?” 高悦行笑了笑,说:“是我家,但是你被藏起来了,我也是偷偷来见你的。你饿不饿,我去找点东西给你吃?” 李弗襄:“你别走,陪我一会儿。” 一日三餐不必高悦行操心,高景既然把人放在了这里,必然不会让人饿死。 比起吃饭,李弗襄真的只想多见她几眼。 高悦行一头雾水:“我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呢?” 李弗襄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吏部陈静沉胡搅蛮缠,却非要咬他一口。高景同样可以搞点事情,在陈静沉身上点一把火。 李弗襄:“昨日,陈静沉在大理寺大放厥词,说什么——如果高大人再不肯作为,别怪他不客气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高悦行摇头晃脑地思量:“他昨日刚放了狠话,当天夜里你便失踪了。” 李弗襄:“办案嘛,讲究一个名正言顺。” 高悦行猜测:“陈静沉不肯验尸,也不肯开内宅,却只凭一张嘴,硬咬着你不放,那么我们也可以想办法把火引到他身上。单凭他昨日那一番话,你失踪了,他难逃嫌疑。” 想必,接来下,就是高景堂而皇之地查他了。 正聊着,外面有脚步声靠近。 高悦行对李弗襄嘘了一声,说:“我藏一下。” 耳房修饰整洁,一眼放去,找不见能藏人的地方。 只有床榻下,非常拥挤的一处缝隙,高悦行提起衣摆,将自己塞了进去,床旁的帷幔垂下来,若隐若现地挡住了她的身影,若不仔细搜查,寻常发现不了。 门吱呀一声响动。 高悦行透过床下缝隙,在逼仄的视线范围内,看到了一双黑色的官靴,她反应了一会儿,心道不好。 她家的下人可不会穿官靴出入。 这人恐怕是…… 听得来人开口:“委屈殿下了。” 她爹啊。 高悦行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 李弗襄的声音就在她头顶上:“高大人。” 在药力的刺激下,他浑身都还在发软,想要爬起来,却被高景按着肩膀,塞回了被子里。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66节 高景将托盘放在桌上,说:“案件扑朔迷离,又诸多阻碍,为了荡平前路,臣不得不出此下策,诸多不敬,还望殿下宽宥。” 李弗襄:“我明白。”他紧接着问道:“陛下知情吗?” 高景:“当然。” 事关李弗襄的安危,若事先不与皇帝通个气,恐怕事情要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李弗襄放心地点了点头。 高景客套地嘱咐了几句,没有多呆,临走前,腰上一把碧玉制的规尺落在了地上。但他似乎没有发觉,脚步不停。 李弗襄侧目:“高大人?” 高景:“嗯?” 李弗襄:“您的东西掉了。” 高景回望了一眼,唇边勾出浅浅的笑意,依旧将之弃在地上,带上门离开了。 高悦行从床下探出半个身子。 李弗襄扒着床沿,低头看着她:“你爹爹是什么意思?” 高悦行抹了抹头上的冷汗:“我爹提醒我注意分寸呢。” 沉默了片刻。 李弗襄:“你要走了吗?” 高悦行:“要走了。” 沉默了片刻。 高悦行想走又舍不得,不走又行不通,道:“总之你已经住进了我家里,我会多来看你。” 李弗襄望着她低头捡规尺的背影,忽然说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才能及笄啊。” 待到她及笄,他就能娶她了。 高悦行直起身,听了这句话,只觉得十分恍惚。 似乎在不久前,她望着幼年稚嫩的李弗襄,也曾有过同样的感慨——“他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没想到,最后,竟然还是他赶在了她的前头。 高悦行:“再有两年,很快的……” 晨起请安时,高悦行将碧玉规尺递到了父亲的面前。 当着高夫人的面,高景并不戳穿什么,只是淡然道:“丢了好些日子,原来让你捡到了。” 高夫人看了一眼,一手拨着茶沫,道:“丢了?我怎么记得昨天还在你身上见到它来着?” 高景身上的物件,没有她不上心的。 高悦行端的和个没事人似的,逗弄自己的弟弟。 高景抿了一口热茶,说:“是吗?夫人你是不是记错了?” 高夫人彻底迷糊,想了半天:“哦……或许是吧。” 高悦行耳朵里听着他们的谈话,心里在想——原来这就是难得糊涂的智慧吗? 但是高悦行总觉得母亲不是难得糊涂,而是真的迷糊。 她的父亲虽然智计无双,却从来没有将手段用在自己的母亲身上,他始终以一个保护者的身份,将家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或许他展开向外的翅膀坚不可摧,或许早已遍体鳞伤。 但是母亲不知道,她们也无从得知。 高悦行理解的难得糊涂,不是互相之间的欺骗。 而是我明知道你一身的刺,却依然愿意交托信任,将自己最柔软的腹部贴上去。 今日。 李弗襄在大理寺重伤失踪的奏折呈上了御案。 大理寺的现场,除了散乱的桌椅,还有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在高景的推波助澜下,陈静沉被迫站在了风口浪尖。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终于到了他该想办法自证清白的时候了。 高景只提了一个要求,清查陈家内宅。 第56章 陈静沉断然拒绝, 且莫名其妙,你查就查,盯着我家内宅干什么? 高景尝到了甜头, 再次故技重施,暗中派人在陈大人府邸的后门处泼了一滩血,然后堂而皇之地敲开了陈家大门。 陈静沉气得跳脚大骂无赖。 高景气定神闲,对付无赖就要有对付无赖的法子, 谁要和你讲君子之德江湖道义。 高悦行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 但是父亲大人在上, 高府大门一关, 她连往外瞄一眼都不可能,母亲和长姐拉着她家长里短, 一个刚满四岁的弟弟成天在花园里淘气。高悦行若是肯安于现状, 这便是最静好不过的日子了。 可惜, 她坐在廊下, 望着艳阳高照下的草木繁盛,面是暖的,心却是冷的,她知道,这样平静安好的命不属于她,不敢贪恋, 怕将来还不起。 高悦悯看着自己的妹妹:“你前段时间总是往宫里跑, 隐约听说你和那位五殿下有年少的情分?” 高悦行手里头正拿着两根丝线打着璎珞, 说:“姐姐最近看我一直欲言又止, 原来是想问这个啊?” 高悦悯见她不避讳这个话题, 才放心, 说道:“你今年十三, 也到了该考虑终身大事的年纪,母亲前些年想替你留意来着,可是被父亲劝阻了。” 高悦行好奇道:“父亲说什么?” 高悦悯:“父亲说,你的婚事恐怕由不得家中做主,操心也百搭,不如静观其变。”她顿了一顿,补充道:“这是父亲两年前说的话。” 高悦行:“父亲心中总是有成算的。” 她的上辈子,对父亲的印象并不深刻,她就像寻常养在深闺中的小女孩一样,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父亲的荫蔽。至于父亲如何在腥风血雨的朝堂中立稳脚跟,又是如何在一群豺狼虎豹间游走保全自身,她一概不知。 见过了,才难掩心中的震撼。 高悦行懂自己的父亲,她觉得父亲应该也懂她。 高悦悯见妹妹的眼神逐渐发直,神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于是唤了一声:“阿行!在想什么?” 高悦行猛地回神,发现手中的璎珞不知不觉打歪了,于是面不改色拆掉,重新再来,嘴上说道:“我离家了这些年,不知京城有没有新鲜事,姐姐讲些给我听吧。” 高悦悯:“天子脚下,国泰民安,倒也没有特别的,或者,你是想听听那位五殿下的趣事?” 假装听不出姐姐的打趣,高悦行笑了笑:“也可,那就讲讲他吧。” 高悦悯:“陈小姐那桩事就不必说了,咱们这位五殿下,在京中可是位十足的纨绔,成天游手好闲,招猫逗狗,甚是潇洒……你知道陛下去年刚纳了一位昭容吗?” 高悦行大惊失色:“什么?” 不怪她,皇帝身边已经近二十年未曾纳过妃嫔了。 而且,上一世……也没听说啊。 高悦行:“那位新昭容……什么来头?怎么这事还和五殿下有关系?” 时隔一年,高悦悯说起这事,也觉得荒唐,道:“叙州的永平侯犯了事,全家流放的流放,下狱的下狱,永平侯有一独女,传闻容色无双,有章台杨柳之姿,押送进京,充入教坊司……那些男人,对她垂涎已久,甚至还有不远千里,专门为她赴京而来,在她进京的头一日,教坊司外,就有几位子弟闹成了一团,打得难舍难逢,甚至还见了血。那位侯府小姐当场欲触柱自尽。” 充入教坊司,便成为不知死活的官妓,对于娇生惯养的侯府小姐来说,确实不如死了痛快。 高悦悯:“是路过的五皇子将人救下了。” 高悦行哦了一声:“他又救人去了?该不会又救出麻烦了吧?” 高悦悯:“还真让你猜着了。” 高悦行:“怎么说?” 高悦悯:“五皇子何等身份,他硬要将人带走,寻常人等也不好拦……可毕竟是教司坊的官妓,没有陛下的旨意,谁敢造次。” 事实证明,李弗襄敢,他的胆子确实大到没边儿了。 高悦悯说到这,露出了一个很微妙的表情,可以说是一言难尽了:“殿下当街放言,此女姿色无双他要把人带进宫里献给皇上。 ” 高悦行倒吸一口凉气,脑子里嗡嗡作响。 李弗襄真是踩在皇帝的痛处上蹦跶。 他怎么能干得出来——儿子给老子献女人。 高悦行喃喃道:“……皇上没打死他呢?” 高悦悯一点头,说:“打了,说是传了板子。” 高悦行手里的璎珞又打歪了,再次拆掉,不想重来,心烦意乱地扔在一边,问:“那他……” 高悦悯知道她想问什么,说:“第二日,皇帝就下旨,把他塞进了出征西境的军中,他离京的时候,身上应该还带着伤。但想必不重,大家都明白,皇上舍不得的,不然也不会真的将那位女子纳了,还给了个昭容的位份。” 高悦行恍恍惚惚地避开人,走到李弗襄的住处外,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不认识他了,他脑袋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啊。 李弗襄在屋内感觉到她来了,等了半天不见人,于是主动推开窗户的一条缝。 他倒是时刻牢记高景的警告,要把自己藏好,不能让旁人发现。 高悦行仰头望向他。 李弗襄见左右无人,便大胆将窗户推开了些,冲她递出一只手。他手心向上攥着拳,似乎是藏了什么东西。 高悦行下意识的抬手接。 然后,一朵红艳的秋海棠轻飘飘落进了她的手里。 这个季节怎么有秋海棠。 高悦行定睛一看,原来是纸折的,他倒是手巧,花瓣层次分明,乍一看,差点以假乱真。 只是这颜色…… 高悦行发现自己只是托了一会儿,手心便染上了一片红。她皱眉,抬起手闻了闻,一种浅淡的香味十分熟悉。 高悦行:“……胭脂?”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67节 她狐疑地看向李弗襄。 这是她的胭脂。 高悦行拉起李弗襄的手,只见他的手心,指缝,甚至月白里衣的衣袖上,一片红。高悦行一摸自己袖中的口袋,昨日刚淘的一盒新胭脂膏子不见了。 她仔细回想,想到应是今晨藏床底的时候,不小心落在了里面,所以才叫李弗襄捡到。 这个家伙…… 高悦行进了屋,见到窗下的桌案上,果然放着她盛胭脂的白玉盒,里面已经空了大半。 倒是桌子上,李弗襄染了一整簇的纸折秋海棠,取了一个碧玉宝瓶,里头原本的插花扔在一旁,把他的纸海棠搁了进去。 李弗襄问:“好不好看。” 高悦行望着那片刺眼的红,艰难道:“是好看……但是,算了……你先洗手吧。” 李弗襄这里,除了一日三餐外,无人伺候。 高悦行只能亲力亲为,嘱咐他不要乱蹭,出门端了一盆水。一边看着他洗手,一边问道:“你给你爹新纳的昭仪是什么来头?” 李弗襄正搓手的动作轻微的一顿,高悦行看在了眼里,那么大的事情,她始终不认为是李弗襄一时兴起的胡来。 高悦行:“有隐情,对不对?” 李弗襄继续搓着手,低着头应了一声:“嗯。” 高悦行见他手红红的,不知是颜色没洗掉,还是搓得太过用力,她说:“你别为难,我不问。” 李弗襄认真地扭头望着她:“你别难过,我不会瞒你的,等到差不多合适的时候,我都告诉你。” 高悦行把他的手从水中捞出来,再用干净的帕子裹住,道:“他们说你挨打了,是真的么?” 李弗襄在这方面倒是实话实说:“是真的,好疼啊。” 皇上第一次正经罚他,在乾清宫内,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毕竟做给人看,真假掺半而已。 可是这戏是做给谁看的呢? 李弗襄深夜在宫里受了罚,宫外的人即使听说,多半也是一知半解,不明所以。 是宫里人。 高悦行在这方面变得十分敏感。 她心里拨云见月,隐约有了猜测。 李弗襄一歪头,轻轻捧住了她的脸:“你又想到哪儿去了?” 高悦行蹙眉,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它自己要想,我怎么拦得住?”她笑着犹豫了一瞬,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你们打算清洗后宫了?” 李弗襄说:“那些脏东西,我一定会在娶你之前全部扫平。” 高悦行:“我并不惧怕。” 李弗襄:“我知道。” 高悦行和李弗襄少有凑在一起彼此凝重地商议正事,这让高悦行感觉到,他们的命运轨迹终于开始逐渐的融合到一起。 小狐狸也有长大的一天。 李弗襄的身份注定了他身旁的危机一刻也不可能消停。 所以,她便不能心安理得地退进深闺,万事不管。 高景忙了一天陈家的案子,晚间回府时,家里大小孩子都休息了,只有高悦行还醒着,见他进了书房,便端了热汤来敲门。 汤是一直温在小厨房的炉子上的,只是时间长了,熬得浓稠,倒时别有一番浓香。 高景淡淡地问:“怎么不睡?” 高悦行答:“睡不着,陈家的案子,父亲可有眉目了?” 第57章 高景朝她伸出手:“到为父身边。” 高悦行走过去, 趴在桌案上。 高景说道:“明天爹爹要到陈府取证,你陪爹爹一起去吧。” 高悦行简直意外的惊喜:“爹爹?” 高景看着女儿尚且稚嫩的面庞,眉目间笼着淡淡的担忧, 说:“阿行,你和你姐姐不同,你姐姐将要嫁的人,品行和家世都经得起爹爹的考校, 爹爹自信可以护着她不受任何委屈, 但是, 阿行, 你的将来,飞得太高太远了, 爹爹也许会够不着, 所以, 你得靠自己。” 高悦行毫不怀疑, 只要自己肯说一句不愿意,她的父亲即使是拼了命,也会将她护在身边。 那是血脉相连的涌动。 高悦行眼角发红,蓄了泪,说:“我会的,爹爹, 我不仅会保护好自己, 我还会保护我们的家, 保护我身边的所有人。” 高景为她拂去泪:“别哭, 爹爹相信, 你能做得到。” 高悦行看着父亲摊开了一页纸, 说:“此案牵扯到陈家内宅, 倒不棘手,只有些麻烦就是了。” 高景搞到手的,竟然是陈家内宅人的名单,足足有一二百人,甚至还囊括了他们的家生子,以及从外头买进去的婢女小厮。 难怪高景会说麻烦。 高悦行只看着便觉一个头两个大。 高景提起笔,刚准备讲些什么,忽然又停住了,笔尖悬在半空,扭头对高悦行道:“你去耳房,请殿下也过来听听。” 高景一身的才华,和在官场里历练出的经验,他希望能将其当做武器,希望还能来得及教给两个孩子,希望能在他们日后相扶相持遍布荆棘的路上聊以助益。 高悦行给李弗襄披上了斗篷,戴上兜帽,遣散了院中服侍的下人,将人带到了书房。 李弗襄解下斗篷。 高景让两个孩子并肩坐在桌案前,说:“今日我已经查了陈小姐被害的现场,也询问了相关涉案的人,明天我要详细审几个人。” 高悦行:“所以陈小姐是被他们陈家人自己害死的?” 高景:“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 李弗襄:“陈大人心里应该是清楚的吧。” 高景:“他心里究竟有没有鬼,只有他自己最知道。” 高悦行心思又飘远了:“借用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阴谋,往我们殿下身上攀扯,目的何在呢?” 高景用笔敲了一下她的头:“专心。” 高悦行:“奥——” 趁着父亲转过身,高悦行揉了揉自己被敲疼的脑袋。 李弗襄赶紧伸长了脖子心疼地看。 高景后脑勺上仿佛长了眼睛,回头又是一下,敲在李弗襄的脑门上。 两孩子终于都老实了。 当然,高悦行只是表面上老实,心里还在叽里咕噜的乱想。 ——小的时候,李弗襄不喜欢读书,柳太傅每每气极又拿他没有办法,打不得,骂不得,那时,若是换成高景授课,有如此严厉的老师,想必他们现在已经可以考进士去了。 哦对了。 爹爹当年是第几名来着? 高景拿出了戒尺:“再不专心,打手板了。” 高悦行的臭毛病由来已久,一心二用甚至三用都是常态,根本不受控制地走神。她被那乌黑的檀木戒尺震慑住了,这都是当年爹爹用来教训兄长的家法,本已搁置了很多年,今天竟为了她又祭了出来。 高悦行搓了搓自己已经开始不断沁出汗珠的手心。 李弗襄凑到她耳边,飞快且小声地说了一句:“那次皇上揍我,用的就是这东西,敲了我足足三下,可疼了。” 高悦行:“……” 这就是皇帝深更半夜在乾清宫盛怒之下传的“板子”! 做戏也未免太不走心了。 高悦行最终还是挨了一尺子才消停。 本着同甘共苦原则的李弗襄也不甘示弱,同样给自己争取到了一尺子。 高景指着卷宗上的名单,说:“陈家一共两位小姐,平时吃住都在同一处——翠苑,按理说,陈大小姐若有任何动静,与她同住一个院子的陈二小姐,必定会有所察觉。” 但是没有。 高悦行听懂了父亲话中的未竞之意。 她想起了不久之前,陈二小姐给曾递给自己的邀约。 或许当时不该推拒的。 陈家内宅里的女眷太多了。 首先他们家的兄弟多,都还未分家,各自的妻妾也多,嫡出庶出的女儿成群结队。 高景单凭第一天的查问,其实收集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所以,他明天要再走一趟。 高悦行打扮成仵作小学童的模样,除了个头欠缺一点,其余倒没什么不妥。 李弗襄也想跟去。 但是他身份特殊,陈家恐怕少有不认识他的。 高悦行宽慰他:“在家等我,我去和你去是一样的,我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我的耳朵就是你的耳朵,无论看见听见什么,回头我都讲给你听。” 高景背对着他们,咳了一声。高悦行背着一个灰蓬蓬的布袋,利落地翻身上马,出了高府大门,跟在了仵作的身后。 高悦行发现今天的京城很有些不寻常。 街面似乎都戒严了,行人来往间神色匆匆,连头也不敢抬。街上竟然有堂而皇之巡行的禁卫军、锦衣卫。 高悦行打量着这一切,赶上前方暂时充当自己老师的仵作,问道:“大人,京城最近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68节 仵作道:“前日晚上,大理寺有刺客闯入,客居的五殿下受伤被劫,下落不明。” 差点忘了这一茬,高悦行经他一提点,才恍然大悟,做戏要做全套,在外面人的眼里,李弗襄确确实实是失踪了。 高悦行打起十足地警惕。 随着仵作师父踏进陈家角门的时候,眼尖的她瞥见了门槛上暗红的血迹。 陈家这几天是忙得乱套了,门面上这样明显的不妥都无人清理。 陈大小姐停灵家中,进门到处都是白幡。高景在前院和陈大人打了个照面之后,正准备往陈小姐生前住的院子里去。 高悦行与之擦肩而过的同时,高景停下脚步,一指她,说:“你来伺候文书。”说罢,便大步流星朝内院走去。 高悦行于众目睽睽之下,低眉顺眼地跟上去。她的举手投足,自有一番下人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娇气,跑起腿来手脚麻利。 一群高高在上的夫人小姐们不会去注意一个不起眼的下人。高悦行女扮男装站在众人面前,竟然没有引起她们丝毫的疑心。 高景首先盘问的是陈二小姐:“寅时一刻,你姐姐遇害的时候,你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动静?” 陈二小姐摇头:“那时我正睡着呢,直到天亮醒来时,才得知,姐姐她已经被人杀死了……” 比高悦行还要小一岁的陈二小姐,正被陈夫人揽在怀中,她明显害怕,但却不怎么伤心的样子。 高悦行打量着相互依偎在一起的母女俩,发现不仅是陈二小姐,陈夫人的表情上,也不见任何难过。 高悦行深感反常,陈家大小姐可是正经的陈家嫡女,托生于陈夫人的肚子里,与这位二小姐一母同胞。 陈夫人搂紧自己的小女儿,说:“高大人,我儿年纪尚小,您有什么疑问直接问我便可。” 高景:“陈夫人,不是本官有意难为您,只是陈小姐遇害当日,贵府上下统一口径,无一人察觉异常,本官也很难办啊。” 陈夫人不软不硬地回道:“高大人慎言,您这话说的,似乎是我们陈府上下一起合计好了要谋害大小姐,这未免过于荒唐了。” 高景一挑眉:“荒唐吗?” 陈夫人一横眉,却敢怒不敢言。 高景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刺激陈夫人,他撇下这一众女眷,转身踏进了陈大小姐的房中。 高悦行亦步亦趋地跟着。 陈大小姐的闺房才是真正最有价值的地方,陈大小姐遇害当天,刑部便来人查封了现场,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包括陈家人。 门上贴的封条没有任何损毁过的痕迹。 可见依然保留着最初的痕迹。 高景奉圣命,全权接手此案,他今日才亲自动手接去了封条,将陈小姐被杀的地方再次揭露在阳光之下。 高悦行尚站在门槛之外,便闻到了冲鼻的血腥,甚至还有些发臭。 颈部一刀毙命,喷薄的鲜血远比人想象中的还要触目惊心,即使中秋在即,夏日的余温还未退去,血腥在屋中捂上几日,必然会酿成令人作呕的味道。 高景甚至还皱了一下眉。 高悦行却率先面不改色地踏进屋中,格外小心地推开门窗缝隙,让新鲜的风灌进屋内。 跟在后面的陈二小姐此时终于注意到了这位身量娇小的奴才,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地咦了一声。 高悦行没能听见。 她在推开窗的同时,低头看见了窗台上一处不甚明显的鞋印。 封了几天的屋子四处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而窗台上的那处鞋印并不是因为踩到了灰尘而留下。 那鞋印上沾了一些白色的细碎粉末,在阴暗处是无法看清的,只在她推开窗户,阳光偏移过来的瞬间,静静地闪烁着晶莹。 这是什么东西? 第58章 高悦行转头看了一眼父亲, 不敢随意碰触,于是凑上鼻子闻了闻。 是香? 高悦行瞪大眼睛,仔细再闻了一下, 确定是香。 是女孩子家用来涂抹身体的香粉,研磨得细碎,掺进了淡淡的茉莉花香。 高景走到她身后,垂眼一扫, 也看见了, 但他不动声色地将窗户推得更大了些, 于是, 那一处鞋印彻底暴露在阳光下,像金鳞一样, 格外显眼。 不仅仅是香粉, 肯定还掺了些别的东西。 没哪位大小姐会容忍自己身上扑了粉之后走在外面, 浑身亮闪闪的像一只行走的鲤鱼。 高悦行仔细端详那鞋印, 得出了一个结论——女人。 轻巧精致,很明显,是个身量苗条的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会爬窗呢? 高景转身朝里间走去,堂而皇之地将那鞋印晾在了窗台上不理。高悦行不发一言,低头跟过去。 经过围屏的时候,她看到了地上打碎的瓷碗儿, 以及洁白的屏纱上溅满的血, 因过去了几日, 而显得暗沉干涸。 外面虽乱, 但是跨进内寝, 倒是一片整洁。 妆镜前的脂粉盒子和首饰匣都都还半敞着, 月洞门的拔步床上垂着暖色的纱幔, 单看这里,仿佛还能想象出陈家小姐在闺房中轻摇团扇的娴静模样。 她还那么年轻,被一刀毙命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她可甘心? 咔哒一声轻响,将高悦行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出来。 原来是高景合上了妆镜前的首饰匣子。 高景问:“瞧出什么了?” 高悦行怕暴露身份,刻意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学生不知。” 见并没有人跟进来,高景便问道:“你的这些玩意会这样散在明面上吗?” 高悦行看了一眼那妆镜前乱七八糟的匣子,她寻常倒是没有亲手打理杂物的习惯,但是家中有随身服侍的丫鬟,不必等她说,自然会替她收拾。 陈大人的正经嫡女,难道身边每个姑姑或是丫鬟替她操持吗? 果然不寻常。 高景一手拉开墙边的柜子,几件衣裙掉落了出来。 陈小姐的衣物几乎是卷在一起,一股脑地填在柜门里,高悦行一眯眼睛,把屋内的乱象和窗上的鞋印联系起来。 有人翻了陈小姐的屋子,不知是在找什么。 高景在屋子四处查看了一番,对高悦行道:“走吧。” 他们离开的时候,高景没有吩咐人重新贴上封条,门窗大开,甚至衣柜也敞着,高景出门后,对守在门外的陈夫人道:“你们可以打理陈小姐的遗物了,节哀。” 高悦行走出一段距离后,回望了一眼,看见陈夫人和二小姐一前一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 那可是死过人的现场。 她们是真的挂念故人遗物,还是在惦记些别的东西? 一路无言,回到高府。 高悦行净了脸,换下粗布衣服,来到书房时,见李弗襄已经到了。 高景的书房大门紧闭,下人都遣到了外门。 高悦行喊了一声:“父亲。” 高景“嗯”了一声,道:“说说吧,你有什么发现?” 高悦行首先道:“我是好奇那个鞋印,里面到底掺了什么东西,竟然如此神奇?” 高景赞许地一笑,说:“雨花石,研碎成沫,混在香粉里,再填上一些铅粉,在暗处,很难引起人的注意。” 高悦行惊讶:“是您做的?” 高景道:“我其实并不是刚接下这件案子,在陈小姐遇害的当晚,天还未亮时,便有锦衣卫进府传旨。” 锦衣卫办事神出鬼没。 所以,只要他们不想让人知道,那便谁也不会知道。 皇帝一早就插手了,所以刑部根本无权处置,他们只是被皇帝驱使在台面上棋子,走个过场而已。 高景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盛的便是灰蒙蒙的粉末,他倒出一点乌沉沉的桌面上,一抹,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 只有阳光下,才能引人注目。 高景道:“在刑部的人封门之前,我请求奚指挥使的协助,暗中在陈小姐屋内的几个角落都撒上了这种粉末,也就是说,封门之后,陈府有人不遵圣旨,偷偷从窗户进了陈小姐的房中。” 高悦行:“那个人在找东西。” 他们正聊着,高景的亲信求见,呈上了一张绘制的图纸。 高悦行凑上前一看。 是陈府的地图,画得非常详尽,但有几处地方,被人用笔做了记号。 只听那位属下回禀:“大人,属下已经按照大人的吩咐,在陈家后宅各处仔细探查,途中圈示的地方,皆出现了脚印的痕迹。” 高悦行听着便惊呆了。 高景有趣地望着她:“你有什么领悟?” 高悦行答:“其实打的就是一个快,一定要将陷阱布置在对方行动之前,同时,还必须要猜到,对方的下一步将要往哪迈。” 高景望着她,说:“有些内宅的肮脏,远超你的想象,人心难测,往往能在不知不觉中要了你的命,陈家的这桩案子并不难,也不危险,等你将来及笄,嫁人,替你的夫君操持家事时……”说到这,高景望了一眼安静呆在一侧的李弗襄,似乎意有所指,道:“也许你碰到的麻烦还要比这更万分险要,你还能游刃有余的处理吗?” 高悦行明白父亲的意思,一直都明白。 李弗襄的身份注定了他身边可能净是火坑。 高悦行既决定不放开这段缘分,心里就要有所觉悟。她曾经觉得,囚禁在小南阁里的李弗襄真是惨极了,世上简直再也找不出比这还要糟糕的事情。 可她远远没有意识到。 或许小南阁只是一个开始,昭示着他这一生不可能一片坦途。 离开小南阁,才是一切肮脏诡计的开始。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69节 他要在这深不见底的泥污里,一直挣扎,对抗,直至死去。 如此一样,死了才最是解脱,但是,他们谁也不想轻易死去,他们都想活着,好好的活着。 李弗襄目光沉静,他一开口,又清又干净的嗓音听在高悦行的耳朵里,似乎有种破开迷障的错觉,他说:“阿行,我会保护你的。” 高悦行侧头望过去,一脸的迷茫逐渐散去,空洞的眼睛也被那人的影子填满,她笑了,说:“别怕,殿下,我也会保护你的。” 他呆在黑暗里很久很久,一朝得见阳光,可身后影子里藏着的那些脏东西,依然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恨不能将他咬死再拖回黑暗中去。 高悦行此时终于认真思考一个问题——他这些年,到底好不好。 她摇头,喃喃道:“我不该……我当初不该放手的,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京城。” 李弗襄靠近她,两个人互相挨着,他伤感地说:“可是你带不走我,谁也带不走我。” 皇帝把他从小南阁接出来的那一天,他就扎根在一只名为皇宫的花盆里,他所汲取的所有阳光雨露都是皇帝给予的。 他长在皇帝的荫蔽下,无论是否自愿,他都切不开这份血浓于水的亲缘。 他们都是笼中鸟,隔着笼子对望。 并不敢奢求能有朝一日自由翱翔于天地。 但至少,希望将来能住一个笼子里吧。 高景整理出了一些案宗放在桌面显眼的地方,面无表情说:“我把这件案子交给你们了,目前,所有的线索都一一记录在此,待你们商讨出结果,再来见我吧。” 趁着傍晚往来人少,高景派人将李弗襄送回了耳房,高悦行捧着厚厚的案宗,也跟了去,进了门,将案宗往小几上重重一搁,高悦行小声咕哝了一句:“爹是想把我养成女神探啊。” 李弗襄把案宗一卷一卷的整理好,道:“你爹爹反复强调了很多遍,说这件案子并不难,他那里是不是已经有定论了?” 高悦行掀开桌上的茶壶,发现里面是空的,悻悻地推到一边,说:“若说定论尚早,我估摸是有了猜测,就等证据敲定了。” 李弗襄:“等?证据会自己找上门么?” 高悦行:“不是有陷阱么,请君入瓮啊。” 那幅陈府的地图一直被高悦行紧紧地攥在手里,她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桌面上,研究那几个显眼的标记。 高悦行:“你看?” 李弗襄瞄了一眼,说:“不是下人。” 脚印出没的地方,几乎全部围绕着后院的正堂。 高悦行接道:“不是下人,那就是主子了?” 陈夫人和陈二小姐的脸不停地在眼前转,高悦行犹疑了一下,问:“你说,一个母亲,会不会加害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李弗襄没有立即回答她,他把空了的茶壶放在窗外,然后隔着窗户吹了一声口罩,很快,窗外来了人将茶壶拎走,不一会儿,一壶热茶回来了。李弗襄倒了一杯茶,递到高悦行的手边,问:“你说,一个父亲,如何会漠视自己女儿的死?” 高悦行看了他很久。 是啊,陈静沉是凭本事坐到吏部侍郎位子上的,能一路高升,自然糊涂不到哪去,事情闹至现在,他早该知道,问题出在了内宅。 可是他为什么一直没有任何表示呢? 甚至几次三番的阻拦,还有包庇之嫌,他是在包庇凶手吗? 第59章 高悦行提出自己心里最骇人的那个猜测:“难道不是亲生的?” 提及血脉混淆的可能, 高悦行与李弗襄对视了一会儿,恐怕没有谁比眼前这位殿下更明白其中滋味了。 李弗襄却摇头:“一个吏部侍郎的内宅,又没有千百万双眼睛盯着, 他既然怀疑自己的血脉有疑,查清了,关门料理了即可,不会闹得全城皆知。” 高悦行忽然想起了李弗逑的死。 偌大的皇宫里, 他从景门宫里悄无声息的失踪, 几个月后尸体又光明正大的抬出来。 皇帝也没敢将真正其身份公诸于天下。 李弗襄被偷走的身份, 永远也还不回来了。 是以, 皇上心里对他始终有愧。 高悦行说:“是啊……陈家人的态度,总让我有一种感觉, 他们费尽心思藏着掖着, 但终究还是捂不住。陈小姐的惨死, 让他们的秘密彻底守不住了, 暴露在青霄白日之下,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 高悦行越想越深,渐渐难以自拔。 李弗襄这时候出手拨弄了一下她耳上的银环。 高悦行猛地回神:“怎么?” 李弗襄望着他:“你想的太入神了。” 高悦行:“我想不通。” 李弗襄的目光里总是像蓄着一汪月下水,想是随了他的生母,犹记得皇帝也曾用荒漠之月形容过已故的郑云钩。 高悦行此去西境,终于有幸见识到了那传说中的奇景。她在京城深庭中见到的月亮, 总是朦胧地挂在夜幕上, 又高, 又远。西境荒漠, 胡茶海里, 入夜后, 一轮弯月是蹭在前方一望无边的戈壁上, 周身云雾相拥,苍冷曼妙。它似乎离人很近,但任凭你拼了命的追,也触碰不到。 耳垂上一痛。 李弗襄又在拽她的耳环。 高悦行怒起:“干嘛!你没完了是不是!” 李弗襄窜起身就跑,躲得远远的:“我叫你好几遍,你都不理我。” 他倒先委屈上了。 高悦行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你过来。” 李弗襄再靠近,说了句:“你的眼睛真漂亮。” 高悦行正心想,哪及你的漂亮……便听李弗襄道:“像我经过铁水崖时见到的深渊。” 令人闻之色变的铁水崖,曾经不止一次作为大旭朝西通战场的要塞,从崖上向下望,不仅是壁立千仞,深不见底,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像融进了风里,令人不寒而栗。 这话说的她好像一个满身血腥的女刽子手。 高悦行到处找镜子。 李弗襄的耳房里可没备这东西。 高悦行借着窗下铜盆里的水,端详自己的倒影。她小时候在宫里时,也常听宫人们悄悄议论,说她小小年纪,可眼神太不像个孩子。 那时,她身体里的灵魂本就不属于那个年纪,于是,那些人的闲言碎语,她也没怎么当回事。 而她早已长大。 看来有些东西真是刻在骨子里的,不会随着时间而改变。 李弗襄竟然觉得好看。 令高悦行感到十分的意外,原来他喜欢这种做派。高悦行去点他的下巴:“你喜欢女妖精,就不怕女妖精给你吃了?” 李弗襄的眉眼笑了起来:“我就在你跟前呢。” 一通嬉闹,高悦行怕话岔出去再收不回,将他推开,目光重新落回桌案上陈府的图纸。 还有那些案宗文书。 高悦行翻开来看,说:“我爹爹查到的线索里,有说,陈大小姐死去的当日下晌,曾拜访了清凉寺?” 李弗襄:“清凉寺?” 高悦行:“我也曾去过清凉寺。” 李弗襄说:“两年前陈小姐失足落水的地方,就在清凉寺山脚下。” 高悦行缓缓道:“可是殿下,人落水,不一定是失足。” 她的尾声又轻又呢喃,仿佛不仔细听便要错过。 李弗襄的笑眼逐渐凝重。 高悦行道:“别忘了,当年我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昏睡之中口不能言,宫里和家中也对外宣称我是失足落水。” 而且,她甚至不得不假装失忆,才使得那些人放松警惕,得以平平安安地出宫回家。 高悦行回顾几年前的那场不见刀光的阴谋,说:“我当时一睁眼,发现自己仍身在宫中,一切入口的东西都不敢碰,我若不闭紧一张嘴,恐怕都等不到爹爹去接我回家。” 李弗襄的目光瞬间变得十分难过。 高悦行只好伸手去抚摸:“你别这样。” 李弗襄:“我一定会将那两颗钉子□□的,相信我。” 他意有所指,高悦行明了一笑,说:“好。” 正说着,外头又有脚步声来了,高悦行听着不比寻常,似乎是前前后后不少人,她警惕起来,抬起食指,示意噤声。 高悦行侧耳倾听。 那细碎且乱的脚步声听在了耳房门前。 听得两扇门摩擦轻响,门可没有栓,一推既能开。 李弗襄望着她:“是谁?” 高悦行心中有数。 高景的安排,府里敢忤逆的没几个。 那人没能进得来,有守卫从房檐上翻了下来,挡在了门口,单膝跪下:“夫人。” 是高悦行的母亲来了。 高夫人嗓音丝毫不见恼怒,依旧温和地问道:“耳房里安排的是什么人?” 守卫身手不错,但不是高景的心腹,而是皇帝的锦衣卫,高夫人只觉得他眼生,却没多想。 那守卫不愿自暴身份,既然身在高府,就只把自己当成高府的人,回道:“是老爷请回府的客人。” 含糊的解释打发不了高夫人,她又问:“多么尊贵的客人啊,需要让我女儿前来招待?” 这话听着不妙,守卫不敢硬接,低下了头,但依然死守门口。 高夫人难得的好性子,在这件事上,却寸步不让:“高府,有我的一半,无论是谁,敢把主意打到我女儿身上,我只有两个字奉上——不行。”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70节 高悦行拍了李弗襄一下,低声说:“我母亲动气了,我得出去,你等我半日,我请示父亲,能不能允我们去清凉寺查探一番。” 以免让母亲和门口的守卫起冲突,高悦行不敢耽搁,推门而出,道:“母亲。” 高悦行出门便将门顺手合上,一点缝隙不露。 高夫人的目光越过她的耳畔,却什么也见不到,她目光中隐含怒气,望着女儿:“若是女客不会安置在前厅,里面是谁?” 高悦行斟酌着回答:“是女儿幼时的一位故交。” 高夫人琢磨着这两个字:“故交。” 高悦行体贴道:“母亲,歪头天热,呆久了恐受暑气,我扶母亲回去吧。” 瞧着自己女儿这般懂事的模样,高夫人心中纵有再多的怒气,也舍不得斥责。 高夫人身后跟了不少丫鬟,高悦行一走过去,丫鬟门自觉让路,高悦行挽着母亲的臂弯说:“回吧,母亲。” 高夫人终是叹了口气:“你父亲越来越不像话,近来什么事也不与我说。”她侧头看了一眼高悦行,又道:“他们男子称妻子为‘内人’,而我们女子称呼夫君为‘外子’,内外有别,你兄长到了启蒙的年岁后,我便将他交给你父亲教养,同样,你长姐一直由我带大,你父亲鲜少干涉。怎么到了你这,一切都不同寻常了呢?” 见高悦行并不答话。 高夫人自言自语:“等你父亲回来,我定要好好问他。” 高悦行抬头看了看天色,觉得父亲可能一时半刻就要回了,高夫人已经在房内预备上了晚膳,遣人在前厅等着。 高悦行进屋里见到了长姐和幼弟。 她归家好多日子了,可高明冬见着她,依旧和耗子见了猫似的,一个劲儿往高悦悯的身后躲,然后悄悄地打量她。 高悦行很不善于逗孩子,她和幼弟互相瞪了一会儿,想起了今日李弗襄对她的形容。 果真有那么可怕么? 高悦行今天不想惯着他了,直接伸手把小崽子拎了出来。 高明冬才四岁,养得干干净净像个团子,挥舞着两只藕节一般的小肉胳膊:“啊救救救我——娘亲,姐姐。” 高夫人进来一看他们在玩闹,于是又扭头走了。 高明冬一见娘亲靠不住,于是泪眼汪汪地去找他的长姐。 高悦悯果然看不下去:“阿行,你作甚呢?” 高悦行拎着他的领子不放手,说:“我要问问他,见了我躲什么?” 高悦悯:“这不是很正常,你那么多年不在家,他从生下来便没见过你……” 高悦行低头,强迫高明冬看着她的眼睛,问:“我很可怕?” 高明冬害怕极了,把心里话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我才不和你玩,她们说你是鬼,你要拿铁链子拘我去阴曹地府的。” …… 高悦行盯着他,皱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外面高夫人快步走了进来,她虽在外面,却一直关注着里面孩子们的动静,母亲比高悦行自己还要慎重地问:“她们?谁?谁和你说的这种话?” 高悦悯脸色也不好看,静静地盯着他。 高明冬让三个女人围住了,本能地往母亲的方向靠过去,见母亲脸上没笑,便怯怯的,也不敢撒谎,回答:“是一个漂亮姐姐。” 高夫人皱眉:“那又是谁?” 高悦悯此时开口,道:“母亲,春夏百花盛开,正式各家小姐走动的时候,咱们家里也不少客人,几位夫人,也是经常带着她们女儿前来走动。”她拉起高明冬的小手,道:“明冬,别怕,告诉大姐,谁和你说的这话,她姓什么,长什么模样?” 高明冬眨巴着眼睛,最后把目光投向高悦行,指了指她,说:“二姐姐,一样高。” 意思是和高悦行差不多身量的。 高悦行的个子不算高,但京中小姐们,同龄的,也都差不太多。 高明冬仔细端详,想了想,又比量了一手:“要再矮一些。” 比高悦行还要矮,那可就清楚多了。 高悦悯心中盘算:“前段日子,襄王殿下刚回京不久,阿行归家之前,陈家的两位小姐曾随着陈家的老太君去别院和祖母唠过闲,当时我和明冬正好也在,一块玩了半日。” 高悦行:“比我还要矮的,应当是那位陈二小姐吧。” 第60章 高悦悯:“她们必定不敢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 想是背后里议论,不防被明冬听到了耳朵里。明冬,还能不能记得, 她们当时是如何说的。” 四岁的高明冬脑袋里显然记不住那么复杂的东西。 记不住,他索性就闭上嘴巴不说。 高悦行冷笑一声:“陈家二小姐比我还小两岁,养在深闺里,从未见过我, 怎会对我有这样的印象?陈二小姐的意思, 往小了说, 是陈家的意思, 往大了说,便是如京中夫人贵女们的意思。” 高悦行言语和眼睛中流露出的冰冷意味, 别说高悦悯了, 就连高夫人此前也从未见过。 高悦行心说, 那日真不该拒了陈二小姐的邀约, 否则还能见识见识,到底是一家什么妖魔鬼怪的姐妹。 高明冬小声道了一句:“好凶哦……” 高悦行不与这个小崽子计较,反正以后有时间调/教。 她们几个女人刚理出头绪,高景回府了。 此时已在都察院供职的高明夏,如今也住在家中。 父子俩前后脚归家,高景立时发觉家中不对劲, 解开外衣, 问:“出什么事了?” 高夫人张了张嘴, 想说的事情太多了, 一时反倒不知该从何说起。 高明冬滚上前去, 抱住了父亲的腿:“爹爹, 娘亲和姐姐审我!” 高景一笑:“审你?审你什么了?” 高悦悯凝重地开口:“弟弟在外头听了一些有关妹妹的闲话, 很是难听。” 高景闻言,静了一会儿,道:“我当是什么呢,就这么点事,值得你们愁破了天,嘴长在别人身上,凭他们说去。” 高夫人听了这话,抿嘴站了一会儿,忽然摔了帕子。 她今天忍得已经够多了,可丈夫的心思,她总是猜不透,也理解不了。 高景一顿:“夫人?” 高夫人向外走了几步,守在门口的下人得令,全部远远地退开。 高景双手搭上夫人的肩,放轻了声音:“夫人……” 高夫人见下人们都退远了,索性没了顾忌,畅快说道:“高景,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我的阿行,从小被送进宫里,一年三百六十日,我日日夜夜悬着心,我儿在宫里不明不白落水,差点丢了一条命,你呢,你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自作主张将人送出了京城,到那千里之外的山村野地,几年了?高景你心里算没算过,我有几年没见女儿了?” 几个孩子被母亲喷薄而出的怒气吓呆了,不由自主的退到了立屏后,大气不敢出。 高景也没想到夫人的怨气积攒了这么深,这么久。 高夫人道:“我的女儿,你不让我教养,你说你自有打算,可是你都教了她些什么?眼看就要到了说亲的年纪,她仍不懂内宅之道,你却找了一堆案宗给她看,将来,将来……” 高夫人一面喘着,一面泣不成声。 高景开口道:“将来——将来,她若嫁进了那种地方,夫人知道她面对的是什么?她将会成为谁的妻子,你我现在都无法定论。” 高夫人一愣:“什……什么意思?无法定论?难道不是那位襄……” 高景:“他今年才十六岁,皇帝如今也正值盛年,可是,他将来会成为什么人,夫人,你能猜得到吗?” 高夫人尚不明白。 此地无外人,高景不介意把话的说得更明白些:“盛宠的王爷?皇权的垫脚石?甚至夫人你胆大一些,再肖想一下高堂上的那个位置?” 高夫人声音尖利:“高景,别说了!” 多少人祸从口出,但是高景不怕,他今日如果说点别的大逆不道,或许脑袋已经掉下一半了,但是事关李弗襄的将来,他今天就算说破了天去,皇帝也不会拿他怎样。 皇帝难道不愁吗? 皇帝他比谁都愁! 李弗襄若真是个庸才,便也罢了。 江山之主没得他选,李弗襄这辈子,顶了天就是个富贵闲王。 愁就愁在,他不是。 西境一战,他利剑出鞘,终于锐不可当。 现在,别说皇帝在愁,朝廷群臣都在盯着他。 而那些各有心思的人,更是吃不下睡不香。 信王李弗迁,半月来,上朝时,眼圈下的青黑都盖不住。 那是一条不归路,一旦沾上了,就不要再妄想全身而退了。 高景道:“当真到那种时候,夫人,所有的阴谋算计、兵戈刀剑,你打算让她用所谓的家宅之道去权衡吗?” 高悦行走了出去:“父亲,母亲,是女儿不孝,害得你们如此操劳挂心。” 高夫人瞧了她一眼,掩面而泣。 今晚虽然难得的阖家团圆,饭菜可口,可大家都有些食不知味。 尤其是高夫人,一口汤也咽不下去。 高夫人幽幽叹道:“当年,不叫你进宫就好了。” 高悦行默默吃着饭,心想,即使不能进宫,她也会想尽别的办法去见他的。 高景似乎看透了她在想什么,冷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高家的所有人,似乎都在往平稳的道上走,只有她,前路越来越难,且迷障四布,根本看不清。 高悦行不怕难,不惧死。 因为李弗襄正在那条路上等着她。 李弗襄的饭送进了他的房中,空餐盒全没端出来。 因为他没吃完。 他胃口小,容易吃伤了身体,一向饭吃的不多,也偏清淡的口味。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71节 西赴边境,在军营里的时候,他可是凭一己之力,给自己的骁骑营省了不少口粮。一块干粮揣在他的怀里,饿了就掰一口吃,有一点饱腹感,就塞回去留着下顿吃。 他在小南阁就是这么省着粮,活过来的,乾清宫里衣食无忧,皇帝费了不少心思,也没能纠正他这个习性,没办法,只能随他去。 好在他现在人比较机灵,有条件,知道找热饭吃,舍不得弃的甜汤,下顿喝之前会喊人拿去炉子上滚热。 高悦行晚上跟着高景进了书房。 高景问:“让你查,你查出什么了?” 高悦行道:“如果有机会,我想见见陈二小姐。” 高景:“几日之后,便是公主的百花宴,你便会如愿见到了。” 高悦行问:“陈家有白事,陈二小姐还会赴百花宴么?” 高景:“她会。” 高悦行又问:“即使她自己不忌讳,也有旁人嫌弃晦气的吧。” 高景:“公主是东家,宴早就定下了,请柬也已经下了,只要陈二小姐自己不当回事,别人纵然再不愿意,也不好开口替公主赶人,你放心去就是了。” 高悦行听了父亲的一通分析,果然有理有据,不由得心生钦佩。她没忘记今晚的目的,转而又问:“父亲,您派人查过清凉寺吗?” 高景:“哦?你想去?” 高悦行道:“是我们想去,襄王殿下可以露面了么?” 高景颔首同意了:“明早,我让人送衣服去,你记得叫他乔装打扮一下,事情还没完,不宜打草惊蛇。” 高悦行应了声是。 高景自己亲自动手,煮了茶,高悦行在旁静静地瞧着,出口劝道:“夜深了,父亲还要饮浓茶,是不打算睡了?” 高景说:“今晚事要忙,你要不要喝?” 高悦行:“我明早有事忙,还是父亲自己消受吧。” 茶香溢满了书房,高悦行闻了出来,是今年的新茶。 高景端着自己的茶,坐在案前,道:“阿行,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今晚爹爹说的那些话,你心里早就有数了,是不是?” 高悦行一点头:“是。” 高景:“你的将来,唉……” 高悦行:“至于将来,女儿目光浅薄,想听听父亲的见解。” 一个长久立于朝堂之上的肱骨重臣,目光之长远,远非她一个小小女子所能及。 高景对自己的女儿,可以毫无保留的指点。 他说:“阿行,你要做好准备了,你的将来,怕是不仅仅止步于襄王妃。” 高悦行:“爹爹何以如此笃定?” 信王贪污赈灾粮食和钱财的事情远在几年之后,如今的信王李弗迁,乃是个朗月清风的好儿郎,人品相貌都上佳,办事也干净利落,据说,宫里的贤妃娘娘已经在替他操持婚事了。 信王之贤,人尽皆知。 而且就在几天前,皇帝命信王将久不住人的东宫稍加打理,以备来日储君入主时,曾交代了一句话——他叫信王按照自己的喜好去打理即可。 该听见的都听见了,该意会的都意会了。 李弗襄虽然名震四海,但是皇帝心中最属意的储君,还是长子信王啊。 可为何她的父亲不为所动。 高景道:“阿行,你想过没有,如果信王坐上了那个位置,襄王该何去何从呢?” 高悦行答:“自古以来,所有的皇帝,在登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都是加固皇权,那些在夺嫡中落败的亲王,要么死,要么囚,远么远离京城形同流放。” 高景道:“襄王身后有郑千业,那是切不断的血脉,郑家军的立场不言而明,襄王手里有军权相护啊,你说,将来那位置上的人能放心吗?” 高悦行:“父亲言之有理,那该如何做呢?” 高景目光一凛:“卸了襄王的兵权,自然能让人放心,而且必须是咱们陛下亲自下旨,才能在新帝继位后,有可能保他一命,可是,一旦襄王的军权丢了,他就真的成了案板上的鱼,任人宰割,到时候,新帝若再起杀心,襄王便真的一无所护了。”至此,高景可以很笃定地告诉高悦行——“皇帝不会冒这个险。” 尽管他现在犹豫、权衡,但最终的结果是注定的。 如果所有的儿子里,最终只能保一个。 毫无疑问,他会将最好的,全部捧到李弗襄面前。 李弗襄带兵出征,就是他准备踏上九五之尊的第一步。 没有退路。 高悦行退出书房。 李弗襄屋里的等还没熄,他在等她呢。 高悦行今天被母亲逮了个现行,事后又被警告,稍微收敛了些,不敢再造次,她刚往门前一站,便听到里面迫不及待的脚步声。 屋上有锦衣卫守着。 他们会拦高夫人,但却不会拦高悦行。 高悦行方才与父亲深谈了一场,此时心头一片清明。 皇帝的意思,已经尽然摆在台面上了。 禁军的副统领,是李弗襄在宫里时的随身护卫。 而到了宫外,又有锦衣卫的高手随护。 皇帝的两大杀手锏——禁军,锦衣卫。 若换做旁人,觊觎一眼都是杀头的罪名。 可他们现在全握在李弗襄的手里。 李弗襄可与皇帝共享这权力巅峰的命脉。 细思极恐,谁敢不怕。 高悦行等到里面人走近了,按住门,说:“别开,有话就这样说吧。” 李弗襄屋里有灯,他的影子正好映在窗纸上,有些模糊,却近在咫尺。 高悦行忍不住伸手勾勒。 李弗襄说:“我想看看你。” 高悦行描摹着他的轮廓,说:“我就在你心里,你想见我,多想想呗。” 李弗襄说:“那不一样。” 高悦行:“怎么不一样?” 李弗襄:“心里想的,眼里见的,就是不一样。我在京城里想了你那么多年,都不敌西境边城里那一见令人刻骨销魂。” 高悦行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好爱听他说话。 心里那叫一个畅快。 她用手指勾完了他的轮廓,只剩面上的五官还空着,她手指在半空中,顿了顿,照着心里的印象,开始乱点乱画。 这是眼睛,眼尾要稍稍上挑,但是又不能太过,恰到好处的一笔,才显得摄人又无辜…… 这是鼻子,从侧面看,如刀削般笔挺…… 这是脖颈,比寻常人的要长一些,已经长成了的李弗襄,结喉处线条分明,尤其在他仰起头的时候,总是令人离不开眼…… 果然,心里想的,眼里见的,就是不一样。 不能想,越想越忍不住相见的冲动。 心里想得再细致,都敌不过面见时的惊鸿一瞥。 高悦行放下举累了的胳膊,将手指收回袖子里,说:“算了,这样吧,明天见。” 里面没什么声响,但是高悦行肯定他听见了。 她转身才刚走了两步。 咣当—— 李弗襄的房门被他从里面猛地拉开。 高悦行听到声音,惊吓回头。 李弗襄就站在门口处,说:“我就看看,你走吧,如果你狠得下心。” 见高悦行静静地瞪着他不说话。 李弗襄又很识时务的放软了身段:“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娶你啊?” 这话他问几遍了? 高悦行心里已经没数了。 月色下,高悦行微微动容。 ——这个混球,他可真会啊。 第61章 从京城到清凉寺有一段距离。 若想不引人注目, 最好是趁街上耳目少的时候出发。 高景早就替他们准备好了车马,还有衣物。 送进李弗襄屋里的衣服,高悦行先过目, 是一套极其寻常的袍子,高悦行翻来覆去,也没看出有什么异样。 李弗襄换好了衣服出来。 一身玄色,领口和下摆都点缀着金红, 人似乎一下子平添了许多年岁, 不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人, 倒让人觉得沉默冷然十分可靠。 果然到了该议亲的年纪。 高悦行想了想, 心里叹了口气,他们的好事其实还远着呢。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72节 上一世的时候, 李弗襄十八岁娶了她。 皇帝的圣旨下的有点不情不愿。 襄王的大婚虽然办的风风光光, 举世无双, 但是婚后, 她们并没有立马圆房。 因为皇帝盯着呢。 李弗襄的身体一直不大好,皇帝深谙养生之道,知晓男子年轻时,泄欲太早不是长寿之道,想让李弗襄多保两年的精,于是, 婚后的头两年, 夫妻二人几乎没有任何痴缠。 正好那时候, 高悦行的年纪也小。 此举正中高家人的下怀, 他们也有心让高悦行再好好的养几年。 圆房生子太早, 过于伤身体。 高悦行命人将车赶进院子里, 说:“我们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蹬上马车, 趁着天色尚未亮堂,城门刚开,他们的马车,辘辘地上了官道,前面一个马夫,是锦衣卫乔装打扮的,高悦行不知后面暗处还跟了几人,但肯定不会少。 城门处的看守极严。 每一个进出城的人都要搜查。 他们的车也不例外。 高悦行知道这帮人找的就是李弗襄,可眼下,李弗襄正堂而皇之的坐在她的车里。高悦行掀开车帘看了一会儿,心里不得开解,这该如何是好? 李弗襄也挑帘看了一眼。 高悦行问:“你有办法?” 李弗襄:“守城的人我认识。” 高悦行一挑眉:“你认识?” 李弗襄放下帘子,说:“骁骑营,我的兵。” 是他久不谋面的兵。 全城找他都快找疯了。 很快,守在城门前的官兵查到了高悦行的车。 高悦行听到车夫在和官兵你来我往地交谈了几句,然后,有一人上前,打开了车门。 车内。 高悦行和李弗襄肩并肩地坐着,各自默默地望向他。 那人一见这情景,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差点就要喊出来。 李弗襄抬手:“嘘。” 那人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左右看了一圈,对那个首领招手:“头儿。” 首领警惕地走过来,往车里探了一眼,同样愣住了。 这首领不是别人,真是詹吉。 车夫上前,放下车帘,关上门,低着头道:“大人,我们能走了吧。” 詹吉目光往下一扫,车夫的一身短打松垮的挂在身上,前襟比后襟略短,下面兴许是藏着刀,他摆了摆手,说:“走吧,往哪儿去?” 车夫答:“清凉山上转转。” 詹吉“哟”了一声:“巧了,我们骁骑营新建的校场就在那山上,去的时候仔细点,别冲撞了。” 车夫连声答应,赶着车,缓缓地走出了城。 高悦行和李弗襄在车里听的一清二楚。 高悦行重复了一遍:“骁骑营的新校场在清凉山?” 李弗襄说:“清凉山马上会得到消息,以便我有事随时调动。” 手里有兵了,心里就是有底气。 听他说话都与以前不同了。 高悦行不敢说此行一定万无一失,但她还是嘀咕了一句:“但愿不要有用到的机会,我们悄悄地去,悄悄地回。” 李弗襄道:“听说清凉寺的素斋乃是一绝,我以前从来没吃过。” 无论去哪儿,他脑袋里的第一个念头永远是吃。 高悦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可听说你前些年在京城里撒了欢的玩,难道清凉寺你都没去过?” 李弗襄说:“撒了欢也不能随便玩,出城的机会几乎没有。” 京城里那不过方寸的地方,他早就转遍了,想要出趟城可不容易。 高悦行道:“清凉寺的素斋一年四季都有,你可以捐一点香火钱,换一份尝尝,如果喜欢,还可以多带一些回家。” 李弗襄:“你吃过?” 高悦行:“我吃过。” 走上山道之前,高悦行心里想着,此行若有机会,一定要去拜见住持。 曾经住持的那句“求佛不如求己”令她困惑了许久,又在一个合适的契机彻底点醒了她。 高悦行在车上闲来无事,从怀里摸出了一份仵作手拟的验尸结果。 一刀毙命是毫无疑问的,对方身手之利落,陈大小姐毫无反抗之力,甚至有可能致死都不知凶手是谁。 高悦行:“仵作说,陈小姐颈上的伤口走势,确实与你的神舞相吻合,但是天下刀兵无数,神舞的罕见在于它的细刃和淬炼,有心人若是想仿制一把此刀,只求形似的话,不算难事。” 高悦行琢磨不透,问:“可他们为什么选你当靶子?把你拉进这趟浑水有什么好处?” 李弗襄:“那谁知道呢……你的小脑袋瓜里一天到晚装那么多想法,不觉得累么?” 高悦行立刻贴心地问道:“你累了?” 李弗襄说:“既然他们把我当做靶子,那我就要站的高高的,自然有人会主动来寻我。” 高悦行盯着他,正色道:“李弗襄,我不允许你将自己置身险境。” 李弗襄:“可是我们早已身在其中了。” 他说的是“我们”,高悦行想了想,这个说法倒不是很难接受。“行吧。”她说。 只要他不是孤身一人就好。 高悦行将仵作的手书收回到怀里,又说:“仵作说,陈小姐尸体上的衣物很乱。像是被人从里到外翻一遍又草率地裹了回去,但是,她的身体却没有任何收到折磨的痕迹。” 扒了陈小姐的衣服,却什么都不做,原样套回去,图什么呢? 李弗襄:“显而易见,他在找东西。” 高悦行:“那他找到了吗?” 李弗襄:“如果找到了,就不会在贴了封条之后,仍冒险查探陈小姐的屋子,在高大人的诱饵下,露出狐狸尾巴。” 高悦行:“他们在找什么?” 不知道。 高悦行:“陈小姐把东西藏在了哪里呢?” 依然不知道。 李弗襄再劝:“别想了。” 高悦行叹了口气,望向窗外。 清凉寺在夏天真的蛮清凉。 山间的树荫是难得凉快的好去处,尤其是在夏末暑气最后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时候。 夏天的蚊虫多。 高悦行从自己的腰间取下一个锦囊,给李弗襄系上。 李弗襄抬起手臂,方便她系,问道:“什么东西?” 高悦行道:“防蚊虫的药草。” 李弗襄:“夏天都要过去了。” 高悦行抬手一点他的下巴:“可我看你领子下面都红了一片。” 李弗襄摸了摸,掩好了衣领。 他喜欢听深深浅浅的虫鸣声,却一点也不喜欢虫子咬在自己身上。 高悦行见她那浅色的锦囊与他身上的衣裳不配,想了想,还是解了下来,给他揣进了袖子里,说:“先就这样揣着吧,我回去给你多做几个。” 李弗襄乖巧地一点头,说:“好。”他的性子,想要就是想要,不想要就是不想要,向来不做无谓的推辞。 高悦行一挥袖子,无意中碰触了他身后一件冷冰冰的东西,顺手一摸,是刀鞘。 李弗襄随身将他的神舞带了出来。 高悦行眼皮猛地一跳,她直觉不好,心里莫名慌乱,却找不到来源。 她问:“你要把刀佩在身上?” 李弗襄摇头,说:“不佩,太张扬了,留车上吧。” 高悦行点了点头。 马车停稳在清凉寺的门前。 高悦行和李弗襄下马,拾级而上。 一转头的功夫,锦衣卫乔装的车夫便不知道将车赶到哪儿去了。 高悦行回望了一眼,心中虽疑惑,却也没太在意。 寺门外,几位穿着灰色僧衣的年轻僧人正在打扫台阶,高悦行在寺门口停留了一刻,正巧与一位僧人无意中对上了目光。 那僧人合手行礼:“高小姐。” 高悦行点了点头,回了一礼。 踏进了寺门,李弗襄怕自己不懂规矩,于是跟在高悦行的身后,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捐了一锭的香火钱,寺中的小沙弥给他们端来了刚出锅的素斋,热气腾腾。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73节 正好二人赶路起得早,都还饿着肚子。 高悦行瞧着那软嫩的豆乳糕,也馋了:“快吃吧。” 白瓷的小勺扣在奶黄色的豆乳糕上,高悦行食欲大开。 李弗襄好奇地望着各色小点心,每样都尝了一口,却也都浅尝辄止,尝到了味道便搁下筷子。 高悦行倒是敞开吃了个饱。 她见李弗襄不怎么动筷,问道:“不合口味?” 李弗襄说:“很喜欢,甜的,好吃,我要都带走。” 他话音刚落,乔装的锦衣卫神不知鬼不觉的,不知从哪冒出来,麻利地将他未吃完的点心端走。 高悦行瞧了几眼。 好面生啊,不是刚才赶车的那位。 高悦行早就好奇锦衣卫了,那号称是皇帝手中最所向披靡的一把刀,不知真正出鞘后该是怎样的锋芒无双。 不过,若是不能将锦衣卫握在自己手里,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有见识锦衣卫的机会。 高悦行心情复杂的用完素斋,将盘子还给小沙弥,便带着李弗襄去求见住持。 有小沙弥带路。 高悦行向其打听:“小师傅,贵寺是否有一位姓陈的女施主时常光顾?” 小沙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寺中每日往来的施主数不胜数,贫僧从不问来处,也不问名姓。” 高悦行一笑:“是吗?” 小沙弥不明她为何要笑。 高悦行道:“可是方才我进门时,守在外门的那位小师傅,分明喊了我一声高小姐,你难道还敢说你们不问来处?不问名姓?” 小沙弥:“这……” 高悦行:“那外门弟子因何知道我姓高呢,我离京将近五年,没成想,清凉寺中竟然还有故人认得我。我好像也并不常常到寺中叨扰吧。” 高悦行似笑非笑。 小沙弥脸上稍显慌乱,但又逐渐稳住了,情真意切的道歉:“对不住,让施主见笑了,清凉寺外门皆是些俗家子弟,不懂规矩。” 高悦行微妙地盯了他一会儿,最后意味深长一叹:“罢了。” 高悦行踏进来之后,才发觉,今天稍显冷清的寺里,好像处处都藏着古怪。 她不放心地去瞧李弗襄。 李弗襄仿佛正无知无觉,走在竹阴小路上,好奇地四处打量。 高悦行嘱咐:“跟紧我。” 李弗襄收回打量的目光,对她点点头。 前面就快到了住持的禅房。 小沙弥推开禅房的门。 高悦行带着李弗襄在外等候了片刻,小沙弥出门,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住持请二位进去叙话。” 高悦行缓步走到门前,略一停顿。 禅房里,住持苍老的声线传出来:“施主请进,多年不见了,没想到竟然还有缘再见。” 几年不见了。 奇怪。 高悦行竟然还能记得这位住持大师的声音。 她浑身的警惕在这一刻终于卸了下来,她深深的松了口气,看来之前是多虑了。 高悦行放心踏进禅房。 住持大师比起几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身体依旧硬朗,目光依旧矍铄,在佛香中瞧着她的神情依旧慈眉善目。 高悦行双手合十,行佛家礼,道:“住持瞧我,与几年前有何不同?” 住持感慨了一声:“约有……七年了吧。” 高悦行:“倒也差不多。” 住持道:“七年前,我见施主时,您身上的命盘就像日出月升,看似可以共存,但实际上永远不可能同时出现,不能确定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虚。” 高悦行:“那么,大师如今能确定了吗?” 住持:“我前几年,一直在想,如果你身上的日月命盘真正融合之后,会是怎样的奇景。” 高悦行:“您如今看到了吗?” 住持道:“凤唳云霄啊。” 果然啊。 高悦行望着他,久久没能说出话。她从前不信佛,且一直觉得,听高僧讲禅是一件十分无聊且枯燥的事。 住持将目光再望向李弗襄。 他用沙哑的嗓音缓缓道:“杀孽重,福缘也深。”佛珠轻轻晃动,发出闷闷的碰撞声,他一指高悦行,道:“你、就是他的福缘,哪日你若是离了他,他身上便只剩下无休止的杀孽了。” 高悦行欠了欠身,感念大师的提点。她站起身,正准备告辞的时候,忽然双眼发黑,脚下一阵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继而,便是毫无预兆涌上来的睡意。 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犯困? 困意来的莫名其妙,并非源于自己的身体。 高悦行是在药谷呆了四年的人,受传世圣手的熏陶,她于医理药理,有些天生的敏感。 高悦行后知后觉,是有人对她用了药。 是谁? 高悦行撑着桌子想要站稳,却被人一把扶在了怀里。 李弗襄就现在她的身后,双手稳稳当当地扶着她,香炉里的烟袅袅萦绕,高悦行抬头,李弗襄正垂眼望着她。 又是那种眼神。 既熟悉又陌生,令高悦行的记忆飘了很远很远,才终于找到落脚的地方。 高悦行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上一世,身为她丈夫的李弗襄的性情了。 除非刻意去回想。 高悦行半梦半醒着,深埋在心底的记忆,从沙子里翻涌了出来。 襄王大婚。 高悦行的父亲调任蜀中,本已经动身了,却因忽然皇帝忽然间赐婚的旨意,耽搁了行程。 皇帝允许高景在京中亲眼见着自己的女儿出嫁后再离开京城。 于是,襄王与高悦行的大婚,既无比隆重,又脱不掉草率一词。 从皇帝下旨赐婚,到家中高堂启程回京,再到礼成,前后不过才不过两个月的时间。 那时的高悦行,对自己未来的夫君很是好奇,不知少年成名的小将军到底是怎样的意气风发。 当年蜀中乱贼之中,马踏残花,潇洒而过的身影,明明是一副浅淡的色调,偏偏成为了她记忆中最浓墨重彩一笔,无论如何也抹不掉,如同刻印。 只是他好像一直都不怎么笑。 无论开心也好,愉悦也罢,他的笑容是极其罕见的。夫妻之间,情到浓处的时候,李弗襄也只是歪在枕上,神情地望着她,不说话。 上一世的高悦行知道,自己一直没能真正走进他心里。 然而这一世,幼时相遇,彼此交托信任,高悦行真正陪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从小南阁里解脱,然后送进皇帝的乾清宫,从暗无天日的地狱,到锦绣荣华的云端。 高悦行牢牢地在他心中扎了根。 他的乖巧和毫不加以掩饰的依赖,是高悦行此前从未享受过的。 她沉溺于其中,早已放松了警惕。 人有千面。 李弗襄托起高悦行的腿弯,抱她在窗下的宽椅里勉强缩着,确定她睡熟了,才转身,坐回住持的面前。 住持大师道:“你把安息香混在了我的檀香里。” 李弗襄:“但是大师功力深厚,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住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闭目念经:“阿弥陀佛——” 李弗襄端起茶杯,给自己斟了茶,小口小口地饮着,一盏茶,足足能熬过一柱香,李弗襄终于开口,他皱眉问道:“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寺庙里的茶都是苦的?” 住持道:“因为苦,才能令人清醒。” 李弗襄搁下茶杯,眉尾一挑:“大师,您看我像是清醒了吗?” 住持摇头,道:“对于殿下来说,我这小小一杯六安茶的苦,恐怕还不能与殿下的过往相提并论。” 李弗襄:“大师身在清凉寺,却对俗事拿捏地很准。我的过往,您竟然也知道,是算出来的?” 住持道:“贫僧已经十五年没出过清凉寺了,山下俗事当然拿捏不准,只是襄王殿下的名姓如雷贯耳,从半个月前,便在寺中口耳相传,令人不得不在意。” 李弗襄重复了一遍:“口口相传,寺里的人原来都在拿我嚼舌根子啊。” 住持有节奏地拨弄着手里的佛珠,说道:“清凉寺已经半月不曾接待外客了,我本以为殿下是因为无知才闯入,没想到,您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李弗襄低着头,空了的茶盏在他的手里,像个精致的玩意儿,他低声问:“寺里的僧人呢?” 古朴的木制佛珠在住持的手里,有节奏地拨弄着。 住持道:“清凉寺不大,弟子们自给自足甚是和乐,上下不过二十几人,如今全部乱葬在后山的竹林里。” 李弗襄:“什么时候的事?半个月前?” 住持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了一眼门外。 李弗襄知道他在忧心什么,说:“锦衣卫悄无声息解决几个人还是不在话下的,我们还有时间,您有什么要交代给我的吗?” 他说还有时间。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74节 仿佛是为了印证什么一般。 清凉寺外,距离住持禅房很近的地方,忽然之间起了杀声,那是刀出鞘的动静。 马蹄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冲破了清凉寺的门。 住持浅浅地问:“你说还有时间?” 李弗襄:“当然有,我是来取一样东西的,陈家大小姐曾经在清凉寺留了什么?” ——“啊!有刺客!快!我们殿下还在里面!” 惨叫声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 住持将手中的佛珠缓缓按在了桌面上:“我本以为我等不到了,困在清凉寺里,我时常在夜里推算星象,星象告诉我,让我且耐心等着,于是我便等着,您终于来了……殿下,我清凉寺上下二十几口人,死得实在是冤啊。” 第62章 听着外面逐渐逼近的杀声, 住持不确定道:“时间真的够吗?” 李弗襄坚持道:“足够。” ——“两年前,陈家长女只是到清凉寺上了炷香,第二天夜里, 便有人破了山门,屠尽了清凉寺的僧人。” 住持长话短说,却语出惊人。 李弗襄:“两年了?” 住持道:“两年了,他们继续扮成寺内僧人,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将贫僧严密看管于禅房。清凉寺里的香客每日里来来来往往, 谁也没发觉异常, 殿下,贫僧着实好奇, 您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李弗襄言简意赅:“我有锦衣卫。” 普天之下, 除了皇帝, 没人敢说这样的话。 锦衣卫是只属于皇帝的刀。没有人能用, 也没有人敢用。 皇上到底许给了他多少权利,无人知道。或许从小长在乾清宫的李弗襄,从始至终一直都高高在上,他没有从走下过高台,他也不能明白立于朝堂之下的那些人对皇权的渴望。 他说他有锦衣卫。 多么令人忌惮啊。 李弗襄说:“我们以前只是没注意到清凉寺而已,其实根本不难查, 锦衣卫只要来走一遭, 处处都是违和, ” 住持说:“你们若是不来见我, 或许可以安然无恙的离开。” 李弗襄:“不见你, 那岂不是白来了。” 住持却笑了:“只要你们来了, 那便不是白来。” 李弗襄:“清凉寺上下, 为何只留了你一个人活命?” 住持:“因为他们的东西丢了。” 李弗襄:“什么东西?” 住持:“金佛座下莲花藏着的一封信。” 李弗襄:“他们要找的信丢了?哪去了?你拿的?” 住持摇头:“他们找不到,谁也找不到。” 李弗襄:“大师,不要在打禅机了,茶都凉了。” 外头的架也快打完了。 锦衣卫和李弗襄的骁骑营打配合,想要拿下一个清凉寺不难。 可是李弗襄要清凉寺没用。 他们找的是那封信。 李弗襄虽然不知那是什么,但大家都在找,他也想拿来瞧瞧。 住持说:“两年前,陈小姐到清凉寺上香时,将一封信藏进了金佛的莲花座下,但是那封信莫名其妙丢了,前来取信的人摸了个空,便迁怒于清凉寺的僧人。” 李弗襄问:“谁?” 住持答:“他不在寺内。” 李弗襄又问:“信呢?” 住持微微一笑,张开双手,展示给李弗襄看:“已经不在我手里了。” 李弗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目光缓缓挪下去。 他们面前的茶案上,住持那串古朴破旧的佛珠正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李弗襄重新将茶壶温在了炉子上,黑色的广袖无意间拂过桌案,下一刻,桌上便空了,佛珠被他不同声色地纳进了自己袖中。 住持慈眉善目地打量着他,笑了:“既然时间足够,不如我为殿下起个命盘吧。” 李弗襄:“我不信命的。” 住持:“也不好奇?” 李弗襄:“不。” 住持:“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将来会走到什么位置,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李弗襄:“我没有那么多的想知道,有很多时候,所谓的‘想知道’不仅改变不了什么,反而还会徒增痛苦……” 住持:“有人曾经一掷千金,请我算他有没有紫薇照命。” 紫薇照命…… 谁会来算这个? 当然是距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的人。 如此悖逆的消息,换了旁人在此,定要大惊失色。 可李弗襄只是淡淡地疑惑:“可是皇帝正当盛年,他们的跃跃欲试,是不是太早了些?” 住持道:“但是皇帝子嗣稀薄啊。” 茶水滚热了, 李弗襄给两人面前的杯子里各自填上茶。 外面的乱声似乎小了些。 高悦行在窗下安静地睡着,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李弗襄很是斟酌用量,安息香的用量可以让她休息上半个时辰。 而他留给自己的,也只有半个时辰。 住持:“外面好像结束了,在等殿下您主持大局呢。”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话。 门外,有人轻轻叩门:“禀殿下,清凉寺所有僧人皆已擒下。” 不必等李弗襄开口,那人便低头退下,禅院中重新恢复安静。 李弗襄:“但是我们之间尚未结束……两年前,陈小姐来了趟清凉寺,下山便失足落入了荷花池,我一直以为那是意外,可是有人提点了我,人落水不一定是失足……几天前,陈小姐再度拜访清凉寺,于是,她当日夜里便死在了在自己闺房中。” 住持敛眉凝望着自己面前的茶,温度正好时,一饮而尽。 李弗襄:“大师?” 住持:“您要问什么?” 李弗襄:“陈小姐来清凉寺,是为了见谁?” 住持:“您怎么不问,是谁要见她?” 李弗襄的目光顿时就凝住了。 住持的手里没了佛珠,有些空落落的,时不时搓一下手指,长叹一声:“阿弥陀佛,贫僧有罪——那天,是我要求见她。” “两年前,陈小姐用一封信,东引祸水,令清凉寺二十几位僧人冤死于刀下。”住持说:“我忍了两年,太久了,我等不下去了,于是我约见了陈小姐,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言语之间的诘问,令暗处之中的那人认为,信其实一直都在陈小姐自己的手里。” 陈小姐死后,身上的衣物,还有闺房里,都有翻找过的痕迹。 原来原因在此。 住持道怅然道:“陈小姐懂什么呢,我见了她才知道,她也只是个不谙世事的棋子而已……”住持伏在桌上,呛咳了一下,呕出一口发黑的脓血。 李弗襄:“大师!” 住持道:“……我有罪,愧对佛祖……” 李弗襄将滚落到席上的茶杯捡起来一闻:“你给自己下毒?” 下一刻,李弗襄手里一空,茶杯被人劈手夺了去。 高悦行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侧,将杯子凑近鼻尖:“茶里有毒?”她焦急地扶住李弗襄的肩膀:“你喝了没有?” 李弗襄还未来得及答话。 住持先笑了起来:“高小姐莫慌,你们未曾害过我,我自然不会加害你们……陈小姐的死,果然将你们的目光引到了清凉寺,我一直等着呢……咳咳咳……” 李弗襄:“阿行。” 高悦行知晓他的意思,她托起住持大师的手,摸到了脉,说:“经脉逆乱,毒已攻心,不成了。” 住持目光已经涣散,含着满口的血污,喃喃道:“贫僧有罪,以死谢罪,愧对佛祖,愿入地狱……” 高悦行:“他是自尽。” 李弗襄:“他在报仇。” 住持大师最后指着高悦行,断断续续道:“凤唳云霄,你要小心……” 高悦行凝神细听。 住持大师声音渐低,含糊不清的几句话之后,合上了眼睛。 高悦行并不知他最后想说的是什么。 她放开住持大师的手,默默站起身。 李弗襄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75节 高悦行看了一样住持:“他说要为你起命盘的时候。” 李弗襄:“真早啊。” 高悦行:“我是个医者,随身带着很多药,你的安息香用量少了。” 正因为李弗襄知道她是个医者,才小心翼翼地调制药量,进了禅房之后,才命人将安息香偷偷吹进来,借着檀香味道的掩盖,让高悦行小睡一会儿。 高悦行醒得早,没有立刻睁开眼。 既然李弗襄不想让她知道,那她就假装不知道好了。 无伤大雅的事,他喜欢藏就藏。 可住持身上的变故,终于令她坐不住了。 高悦行左想右想还是不放心,还是给李弗襄的嘴里塞了一粒药丸。 李弗襄也不问这是什么,张嘴就吃。 高悦行在他略带歉意的注视中,开口道:“需要我再睡一会儿吗?” 李弗襄:“算了吧。” 高悦行轻声问:“为什么想让我睡过去。” 李弗襄:“我想让锦衣卫先将你带走。” 高悦行瞧了一眼外面:“怎么?事情还没完?” 李弗襄:“信的下落不明,事情不可能完。”他的袖中沉甸甸装着那串佛珠,说:“我们走吧。” 住持的禅院中干干净净。 干净地有些异常。 李弗襄揽着高悦行的肩,从背后护着她踏出禅院。 禅院外,倒是不少见血。 能猜到,刚刚那一场厮杀算得上是不小的惨烈。 真正从西境战场回京的高悦行,心中算不上波动。 寺中的那些灰袍假僧,有死的,有伤的,还有见势不妙自尽的。 骁骑营守在外围,锦衣卫负责看守假僧。 一个自尽的假僧让他们心生警惕,剩下的几个为数不多的活口,都被卸了下巴。 李弗襄和高悦行站在山门口,李弗襄贴近了高悦行的耳朵,再度提及:“先让锦衣卫送你走吧。” 高悦行摇头。 李弗襄望向身后,目光里难掩担忧。 高悦行测过脸,道:“方才,住持与你说话时,句句暗示,禅房,最该受到攻击的地方,反而一片安静。你们防的是隔墙有耳,对吗?” 李弗襄说:“对。” 高悦行:“我们离开禅房,那人会去搜查住持的尸体,一旦他发现住持身上少了东西,我们就未必能下得了山了,对不对?” 李弗襄却摇头,道:“放心,没人能拦得住我们下山,有我在呢。” 作者有话说: 二更稍晚,但在零点前。 给大家磕头,今天下夜班不小心睡过头了,睁眼天都黑了,差点吓死。 第63章 李弗襄从锦衣卫的手中接过来一只信鸽, 高悦行眼见着,他在信鸽的脚上绑了一封空白的纸条,然后放生鸽子。 鸽子飞到半空, 擦着松山林海,尚未完全脱离视线,便凌空射来一支箭,贯穿鸽腹, 将其从空中打了下来。 身后的锦衣卫和骁骑营齐齐色变:“殿下, 山里或许藏着埋伏。” 李弗襄揽着高悦行的肩膀一紧。 高悦行在他开口之前, 郑重道:“不要想着让人送我走, 我至死都在和你在一起。” 李弗襄知道拒绝无用,于是只能妥协:“好, 我们下山。” 车夫现身在面前, 将李弗襄的神舞呈上, 说道:“殿下, 我已遣人赶车先行一步,我们从小路下山?” 李弗襄牵了马给高悦行。 高悦行上马不需要人扶。 一行人轻骑上路,从山后的小路上走。 他们都很希望能一路平安的回城。 但是他们内心都清楚,那恐怕不大可能。 李弗襄在深入胡茶海的那几个月,养成了身先士卒的好习惯。 真正迎战时,他从不会容许自己被属下里三层外三层的簇拥。 高悦行和他并肩奔驰在山路上, 朝前看, 目光所及之处, 竟然隐隐有种锐不可当的感觉。 听着耳边呼呼挂过的风声。 高悦行道:“我好像猜到陈小姐为什么会死了。” 李弗襄没出声, 只侧头望了她一眼, 便恰到好处的表示出自己的疑惑。 高悦行便细细分析:“两年前, 陈小姐将信送进清凉寺之后, 其实她身为一个棋子、一个传信人的使命已经完成,所以那些人不需要她活着了,清凉寺山下的荷塘,她落水差点淹死。巧的是,你经过,救了她一命。” 清凉寺外的荷塘景色虽妙,但毕竟观赏的人少。 陈小姐曾距离死亡,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陈小姐难道不知自己是被害的吗? 到底是失足还是被推下水的,陈小姐心里不可能不清楚,就算当时想不明白,回家一琢磨,只要不是蠢到家,都能回过味来。 所以,琢磨明白了的陈小姐,第二日,便将自己落水为李弗襄所救的事情闹得京城里人尽皆知,并且豁出去了自己的清誉,说什么都要嫁给李弗襄,当妾也行。 一个尚未出嫁名声不显的陈小姐,寻个由头弄死或许不难。 但是一旦和襄王扯上关系,还在京中把自己闹成了笑话的陈小姐,一举一动,都有很多眼睛盯着。 首先,皇帝就先盯上了她。 谁还敢叫她死。 陈小姐就这样偷生了两年,据说她还曾经当街拦过李弗襄的马,可惜没能成功,李弗襄远远地望见她,竟然掉头绕远路跑了,挨都不愿意挨着她。 妾嘛,一个玩物而已。 人家陈小姐自己都同意了,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若陈小姐盯上的那个人不是李弗襄,换成京中任何一个纨绔,她没准还真能如愿得到解救。 李弗襄说:“我当时并不知道……” 高悦行听着他散尽风里的话,猜到了他的意思。 李弗襄:“我若是肯停下来,听她说几句话就好了。” 高悦行却道:“你想多了,陈小姐是不回和你说实情的……她是陈家的小姐,是吏部侍郎陈大人的长女,她干的实情,和她的家族脱不了干系,陈小姐当真想说什么的话,刑部,大理寺,有的是地方承接她的冤屈。再说,宫外还有登闻鼓呢,以她的身份,想见皇帝一面,并非登天。” 陈小姐身受家族的利用,却还一心一意护着陈家。 其实她只是想逃离险境而已。 有李弗襄和她不清不白,拉拉扯扯。 陈小姐安稳的多活了两年。 直到清凉寺的住持设下圈套,再度将她拉入险境。 住持或许是真的等不了,正如他所说,两年的时间,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弟子们身遭横祸,一个个惨死在刀下,死得悄无声息,死后无处伸冤,尸身乱葬与后山,连个碑铭都不曾留下。 虽说出家人淡泊名利。 但多也到不了如此地步。 陈小姐的死,才令人起了疑心。 清凉寺这个地方,才能借着陈小姐的死,逐渐显在众人的面前。 住持害死了陈小姐,所以他知自己有罪,甘愿自尽赴死。 一生修为前功尽弃。 可令高悦行想不通的是——那封金佛莲座下的信。 信最终竟然还是在住持的手中。 当初住持为什么不肯交出信换寺中众僧的性命? 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凶手还尚未落网呢。 高悦行正沉思间。 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尖锐的云箭冲天而起。 高悦行伏在马背上回头,听到锦衣卫道:“殿下,是信号,我们先行一步下山的马车和他们对上了。” 他们扔出去的饵有人上钩了。 可是很快,他们就会发觉车是空的。 李弗襄道:“那边有骁骑营守着,他们轻易脱不了身。” 兵分两路,谁都会打算。 李弗襄会,对方自然也会。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76节 狡兔三窟不是说说而已。 李弗襄:“留神前路,尤其是脚下。” 说着,他驭马错开了一步,将一直并肩的高悦行留在了身后。 高悦行再怎么奋力追,始终差着一步,怎么也撵不上。 猛然间。 最前方的李弗襄勒马急停。 紧跟着,所有人都停下了。 有人上前探了一眼:“铁蒺藜。” 铁蒺藜即是绊马索。 山道上竟然早就有了布置。 马儿不安地踏着蹄子。 李弗襄当机立断:“弃马吧。” 他一声令下,骁骑营也好,锦衣卫也好,全部一件斩断了马缰,卸下了马鞍。马儿们受到指令,陆续窜进了两侧的树林中,向四面八方自由奔去。 高悦行凝望着这一切。 这些马儿能活下多少,全看命了。 老马识途。 聪明的,命好的,安全下山的,自然能顺着来路回到京城。 李弗襄时刻注意着高悦行,一揽她的肩:“我们也走。” 高悦行没料到此次出门还要经历这样惊险的一番,她身上鸡零狗碎挂着一堆饰物,晴山蓝的马面裙好看是好看,但这这种境地下,显得无比碍事。 高悦行将钗环镯子之类的饰物全部摘下,撕下衣襟裹密实,怕不小心在路上这掉一个那落一个,反倒给对方指了路。 李弗襄神舞出鞘。 极细的刀刃和弯月似的刀尖,如秋水般明澈。 李弗襄边开路边说:“我也知道,当下,留在清凉寺中才是最安全的选择,但是,我手里的信不能耽搁。” 住持的那串佛珠被李弗襄套在了自己手中。 高悦行终于问出口:“信里到底是什么?” 李弗襄:“我不知道,也是猜,你要听吗?” 高悦行:“说来听听。” 李弗襄:“温亲王谋反的事情,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们都还年少。” 高悦行怎么可能不记得。 温亲王谋反的前戏,正是由萧山正式登场。 许昭仪的儿子,真正五皇子——李弗宥的死,是温亲王世子养的豺狗。 李弗襄说:“温亲王的谋反必然不是一两日的计划,由来已久。而他若想要成事,仅凭自己是不成的,宫里宫外,朝里朝外,缺一不可。” 高悦行:“但是我并没有听说温亲王的党羽全部剪除的消息。” 李弗襄斩掉前面挡路的灌木,说:“锦衣卫指挥使奚衡去叙州查温亲王,但是温亲王十分谨慎,轻易不露马脚。那时,正当皇帝盛怒,懒得和他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于是干脆利落的下了令——杀。” 温亲王的世子死于锦衣卫的暗杀。 温亲王自己也紧跟着死了。 由于他们死的太早,所以并没有连根带起。 那些人还藏在阴暗见不得人的泥土下,见势不妙,藏的藏,躲的躲。 李弗襄说:“我离京之前,皇帝才查出了平阳侯一家与温亲王谋反的证据,终于又将这件事翻到了阳光下。平阳侯是秘密中审的,他说有一张名单,上面是与温亲王密谋的京中官员,但是那张名单早就下落不明了。” 高悦行:“难道是这封信?” 李弗襄:“我怀疑是。” 高悦行:“如果是,吏部侍郎便脱不了关系了。” 李弗襄道:“如果是,想要我们命的人,可能就不仅仅只是吏部侍郎陈大人了,名单上有多少人,翘首以待盼着他们死在山上的就有多少人。” 当真是命悬一线,危机四伏了。 高悦行沉思了半天,喃喃道:“我记得父亲对我说,这件案子很简单来了……” 李弗襄顿了顿,说道:“你父亲的意思,应该只是想让我们找凶手,他应该也没料到,我们直接上山将马蜂窝都给捅了。” 高悦行:“父亲会怪罪的吧。” 李弗襄:“我爹应该也会很生气……但是我想着,既然来都来的,索性一并办了就是。” 高悦行:“你说得对,我赞成。” 李弗襄:“小心。” 越往深处,林深茂密,路上越不好走。 高悦行回头望了一眼。 李弗襄带的部下,已经都往各处散开了。 高悦行问道:“住持大师知道那封信是谋逆名单吗?” 李弗襄:“他都拆开看了,我想他应该是知道的。” 高悦行:“可我还是不明白。” 李弗襄:“别想了。” 高悦行:“可是陈府里,高小姐窗上的鞋印,明明是个女人啊。” 李弗襄:“那岂不正好证明,陈静沉的后院里也不干净?” 高悦行:“或许陈小姐就是陈静沉授意杀死的人,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一盆脏水扣到你的头上。” 李弗襄捂住了她的嘴,同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下了。 高悦行用目光示意:“怎么了?” 李弗襄在她耳边说:“追兵来了。” 紧接着,高悦行也听到了密密麻麻的马蹄声在山路上想起。 还有猎狗的叫唤声。 好家伙,还带了狗。 高悦行手心都沁出了冷汗。 李弗襄竟然还有心思和她玩笑:“你猜猜,到底是怎样的大人物,才能在皇城脚下纠集这样一批兵马?” 高悦行凝重道:“别开玩笑了,我带了药。” 李弗襄:“嗯?什么药?” 高悦行:“能废掉这些狗鼻子的药。” 李弗襄:“好东西。” 高悦行从衣袋里翻出一个纸包,递给李弗襄,说:“我们今天还能下山么?” 李弗襄说:“放心,我们在兜两圈,我的骁骑营在呢,我会保护你的。” 靠近他们最近的锦衣卫出声,道:“高小姐放心,有锦衣卫在此,哪怕是拼了命,都会保主子平安脱险的,再者,我们指挥使马上要到了。” 奚衡? 高悦行眼睛一亮,还想问什么。 李弗襄却按着她的头,蹲下来:“药怎么用。” 高悦行:“洒在我们停留过的地方就行,可以让那些猎犬们的嗅觉暂时混乱,但是撑不了多久,大约也就半个时辰左右。” 李弗襄:“足够了。” 于是小小一包药,逐渐在人群中传开,洒了个差不多之后,纸包重新回到高悦行手中。 已经空了。 高悦行小心将其收好,说:“离开这里,走远点,要快。” 李弗襄一揽她的肩膀,高悦行简直是被拎起来的。 高悦行目光一扫,忽然顿住了,她注意到,李弗襄握刀的那只手,已经隐隐有些颤抖的迹象。 他小时候断过的手,是再也难以养好的伤。 高悦行把手覆过去,说:“给我。” 李弗襄坚硬道:“不行。” 高悦行在这里不肯让步:“你累了,让我来。” 李弗襄说:“我还没闭眼呢,快走。” 咻—— 深林之中,射进了第一支箭。 擦过李弗襄的耳畔,牢牢地扎进了树干中。 李弗襄立刻按着高悦行伏地上。 箭只从一个方向而来。 想必是那些人驱使猎狗没能寻到人的踪迹,急了。 李弗襄:“不要停下。” 一旦让箭耽误了他们的脚程,那些人很快便能追上来。 于是,所有人依旧有条不紊的前行。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77节 一波连着一波的箭,越来越密集,他们彼此又拉开一些距离,松散着站着,不免有人中箭。 箭簇不能拔。 拔了就会立刻在地上留下血迹。 血腥味为狗鼻子的刺激没那么容易改变。 但是李弗襄的身后,很多人悄悄地挪了过去。 高悦行尚未察觉时,忽然听到背后很近的地方,有人闷哼了一声。 她和李弗襄一起转头。 只见他们身后的人,或远或近,虽然稀稀落落,但却将有可能射向他们的箭挡得严严实实。 中箭的那位士兵,是骁骑营的手下。 李弗襄并不知道,在当年奔赴战场的路上,此时这位替他挡箭的士兵,曾经在营帐里和兄弟把酒闲谈,言语间对他颇有不屑。 那支箭正好在他的后心出。 那人闷咳着:“殿下不必多说,放心向前走便是。” 第64章 高悦行从腰上取下一只木葫芦, 反手抛向那位兄弟,说:“吃药,先护住心脉。” 那人将药从葫芦里倒了出来, 发现这药丸子十分潦草,足有半个鸡子那么大,与寻常见的药丸还不一样。 一个是丑,一个是味道难闻。 似乎只是将几位草药捏和在了一起, 嚼起来又苦又涩, 比草还难吃。 五大三粗的汉子们好在不挑剔。 他们几个受伤的人将就着将药分了吃。 高悦行随身带的药皆是应急而用, 数量不多, 有几位轻伤的不愿做无谓的消耗,将药葫芦小心存放了起来。 箭雨停了, 因为他们随身的箭囊见底了。 战场上, 有经验的将军, 可以根据箭的数量, 推算出队伍中的弓箭配置情况。 高悦行听到李弗襄念叨了一句:“约百余人……” 李弗襄的手现在好似长了她的腰上,高悦行想说自己的体力尚且可以,但是目光一触及到李弗襄的表情,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高悦行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觉,像是闷在层层叠叠黑云里的闷雷,酝酿着一场瓢泼大雨。 记忆中李弗襄的模样似乎离她越来越远。 但他们在此刻又贴得无比近。 高悦行自问, 上一世, 她做了那么久的襄王妃、太子妃, 她真的了解自己的夫君么? 她的天地只在京城中, 只在后宅的那一点方寸, 只在皇宫的红墙碧瓦下。 李弗襄远赴西境披甲上阵时的少年意气, 她只在话本中听说过, 却从未亲眼得见。 他在战场上受过伤,但是回京时都已长好了。 他的身体也凶险地病过,但等她见到时却瞧不出任何异常。 他养在京中遇冬时的几次不大不小的伤寒都能吓得她睡不着,那战场上的凶险又当如何? 人是长大了,也变得不同了。 可高悦行知道,他们之间的牵绊才刚刚缠到一起。 此时此刻不能分开,从今以后更不能。 甩开了一段距离。 高悦行不知到底深入到了哪里,他们走在林中,似乎不需罗盘就能辨别方向。这需要天赋,不是寻常练练就会的,高悦行就没有此等天赋,她在药谷的山林中磋磨了整整四年,也还是一进山就迷路,轻易不敢独自出门。 高悦行抬头问:“还有多久?” 李弗襄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 高悦行说:“我并不累,只是觉得,他们的伤需要照料,拖得久了,怕是会不好。” 李弗襄打量四周:“不行,还是危险,再等等。” 高悦行他们最终穿过了这一片山林,前方有路,但是高悦行闻到了风中送来的血腥味。 那血的味道太浓了,遮都遮不住。 从山林中脱身,前方视线开阔,高悦行终于见到了路。 可是眼前的情景却让她愕然。 山路上停着一辆马车,正是她和李弗襄上山时乘坐的那一辆。 马车周围散乱着很多尸体,他们都穿着粗布短打,打扮得像是寻常山民,但是山民可不会持刀劫人家的马车。 高悦行听到马车里有声音,忍不住要去看。 李弗襄一横刀拦在她面前,握着她的腰,把人往后带,紧接着,用刀尖挑起了车门上的帘子,让她看了个清楚。 里面绕着圈捆的正是清凉寺中俘获的假僧,只剩了这么几个活口,都塞进马车里了。 那些人劫了马车之后,发现里面并不是真正要抓的人,于是掉头追上了他们,却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兜了一圈,又回到了这里。 马车是高府的。 高悦行见到车,心里就放心了一半,随身带的药虽然紧缺,但是车上有。李弗襄上车用脚把几个假僧踢开,拎了药箱给她。 高悦行先去查看那个受伤最重的人。 那受伤的军士见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敢直接看着她,颇有些不好意思,侧了一下脸说:“有劳小姐了,您留下些伤药,让他们帮我就好。” 高悦行温声劝:“若是小伤小病我就不管了,你伤在后心,还是让我看看吧。” 身边有人用拐子捅他:“你扭捏什么,你还不知道吧,咱们这位高小姐曾跟着郑帅在胡茶海里奔波了几个月,一场一场的交兵下来,好些弟兄们能保住命多亏了她。” 那人一惊,偷眼打量了她一下,又立刻低下头,作了个揖:“怪我孤陋寡闻,有眼无珠了。” 一侧有好些人笑了起来:“哎,你这人,大老粗一个怎么还忽然拽起文了,牙酸不酸。” 高悦行让他就地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趴伏,剪开了他身后的衣物,箭簇从左侧夹脊刺入,直直地透了进去,肉眼看,倒是不偏。 李弗襄一见伤的位置便知不好,在她身边蹲下来:“怎么搞?” 高悦行说:“不好搞,伤处刁钻,得切开取箭。” 李弗襄:“在这恐怕是不行。” 高悦行给那人切了脉,其实觉得他伤势尚有余地,已经放下了一半的心,说:“嗯……也不是不可以,早拔早好,等回营怕是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去了。” 李弗襄环顾四周,一指背后靠着的坡顶,吩咐将人抬到那里。 高悦行也跟着爬上去,随意向低处瞥了一眼。 这一眼,让她瞧出几分不对劲。 山间有风。 风吹草会动。 夏末的杂草灌木都能长到半人高,他们刚刚的来路上,走的就很艰难。 可现在,马车旁边的那处,好大一片地方都几乎都被踩平了一般,一眼望去,没有任何遮挡。 万一追兵逼杀到这里,他们便是真正的靶子。 李弗襄难道没有考虑到吗? 高悦行惊疑不定地想,还是说他另有安排? 李弗襄见她总盯着一个方向看,于是走到坡下,抬头看着她:“怎么了?还需要什么?” 高悦行摇头,说:“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担心……” 李弗襄:“放心,你相信我,不会有人靠近你的。” 只要他这么一句话,高悦行不问缘由立刻安定了下来,展眉一笑,说:“好。” 她简单给伤兵处理了一下伤口,敷上药酒,而后从药箱中取出一把只有手指宽的小刀,在火上烤了,试着比划了一下。 伤兵不安地问了一句:“箭上喂毒了吗?” 高悦行说:“瞧血的颜色,不像。” 伤兵松了口气:“那就好,老子当年被狐胡堵家的时候没死,深入胡茶海也没死,万一今天栽在这群流寇手上,死都没脸。” 高悦行没接他的话,她搓了搓手指,有点紧张。 只听伤兵嘴上不曾闲着:“高小姐,我看您手起刀落的,想必一定很熟练了吧。” 高悦行等了半晌才回答他:“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伤兵顿觉不妙:“什……您什么意思啊,高小姐?” 他背着身子,看不清高悦行的表情,但感觉到高悦行顿了一下,话中似乎带了点笑意:“抱歉,我也是第一回 亲自动手。” 伤兵:“我……” 高悦行出言安慰:“你别怕,我基本功还是很扎实的。只是从前身边总有师兄师姐,他们知我胆子小,还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所以遇到事情总是将我藏在后面。可是,师兄师姐也不能一辈子在身边,大家总有散的时候。” 她离开药谷之后,已经很久没再见谷中的师兄师姐们了。 高悦行忽然开始怀念在西境的那段日子。 真是呆得久了厌烦,离得远了又想念。 高悦行随口几句感念的话,却意外戳到了这位伤兵的痛处,他一咬牙:“谁不是呢……我的父兄,早年都战死在西境了,他们去时,我才不到十岁,是郑帅派人将我接近了军中养大。啊啊啊——” 杀猪一般的惨叫声,引得下边所有人都侧目望过来,一愣之下,奉上了毫不客气的嘲笑。 ——“老项啊哈哈哈,瞧你那点出息。” 高悦行饱含歉意:“对不起哈,动手之前我应该先和你打个招呼的。”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78节 伤兵脸都皱成包子褶了,半天缓过一口气:“没事,没事的。” 高悦行道歉只是嘴上功夫,她故意趁他不备,才瞅准时机下刀,其中缘由她一知半解,但书上和谷中师兄姐们都是这么教的,她就这么干。 高悦行三下五除二切开他皮肉的纹理,将箭簇剥离出来,用火油灼了止血,再撒上药粉。 简直如行云流水般的搞完这一切,高悦行把他的伤口包扎好,嘱咐他不要乱跑乱动,正打算腾出手查看其他人的伤势……却来不及了。 一路紧咬着他们尾巴的那路追兵赶到了。 山路前方一马平川,毫无障碍,而他们也没有起疑心,见了猎物眼都红了,不顾一切的扑上来打算乱杀。 李弗襄随身带的那些军士好整以暇,有些甚至还倚坐在石头上,动一动都懒怠。 高悦行瞧着他们这副德行,心里隐约明白了大半。 她听到了利箭划出的风声,就贴在她的身后,她转身的时候,坡顶几步之遥的地方,蓟维带着骁骑营的兵马严阵以待。 刚刚这里还是一片平静,高悦行都没有发觉这群兵是何时冒出来的,如同天降。 高悦行听到战鼓擂似乎和她的心跳一同在共鸣。 早已被慑得找不着北的追兵试图撤退,仓惶往林子里躲,还没真正窜回去,飞鱼服的锦衣卫从天而降,收了逃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头。 树上还藏着锦衣卫呢。 他们的身手干净漂亮,挥刀投身而下,如同展翅的燕雀。 他们从出现到结束,收拾这群残兵,只用了约一炷香的时间。 蓟维见差不多了,将自己的宽背刀横在马车前,招呼李弗襄:“殿下,来啊,往高了站!” 李弗襄踩上蓟维的刀,借着他托举的力量,站到了马车顶上。 高悦行终于体味到什么叫折服。 在那一瞬,恨不得把心揉碎了捏烂了也要狠狠地去爱他。 作者有话说: 晚上木有了,发个红包吧 第65章 李弗襄就喜欢站得高高的。 于是军营上下, 以蓟维和詹吉为首,恨不能天天把他托得高高的。 军营里兄弟们同吃同睡,唯有骁骑营, 是一支看不见主将的队伍。他们的主将李弗襄回到京城,先是拘在宫里养伤,紧接着,便是皇帝亲自下旨禁足, 好不容易盼到他禁足解了, 才出宫溜达了不到一天, 陈小姐的死又将他扯进了不清不楚的漩涡中。 这一别, 可太久了,明明同在京城, 想见面却难如登天。 锦衣卫于那一团乱兵之中, 精准地逮住了首领, 带到李弗襄跟前, 摁着他的后颈,跪下。 李弗襄瞧他面生,却问:“你是哪个营里的?” 那人脸上三道血痕,腮下胡子都被血染得粘稠肮脏,他梗着脖子:“你放什么屁呢,老子听不懂。” 蓟维转身给他头上来了一脚:“你搁谁面前自称老子呢!” 李弗襄可不和他追究老子不老子的问题, 他能忍得了, 自有别人忍不了, 就凭这家伙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句话, 午门外菜市场就得留给他一席之地。 高悦行将刚从伤兵身体里取出来的箭簇用手帕托着, 施施然穿过众军, 将其递到了李弗襄手里。 李弗襄将箭簇扔至那位络腮胡的脚下, 说:“你用的这批箭是军中制,说啊,从哪搞来的。” 那络腮胡一见证据正确凿,彻底失了言语。 林子里这时候走出来一人,在其余人全部站着的时候,他踩在杂草上的沙沙声格外招人耳朵。 高悦行眼睛一亮,是奚衡。 他手里拿着一方湿帕子,将脸上的尘灰一点一点擦净。 完事儿这么久不见他人影,原来是找地方洗脸去了。 奚衡优哉游哉地溜达到人群中,道:“转过脸来,让我看看。” 锦衣卫见识的人可多了去了,奚衡身为指挥使,心中自有一本谱,大旭朝内有头有脸的人都在上面挂了号,若是连他也不认识,那就是无名小虾小卒,无甚大价值。 络腮胡不肯去看他。 李弗襄一个眼神。 詹吉上前拧着他的头转了过去。 奚衡把自己用过的帕子,扔到他脸上:“擦擦。” 詹吉按着他的脸一顿擦,最后把帕子拿开。 奚衡只看了一眼:“哟,这不是暨州守备军总指挥使——卜尧敛,卜大人嘛。” 蓟维只觉得耳熟,愣愣地出声道:“暨州?” 李弗襄说:“鸡田山。” 奚衡道:“没错,就是他,景乐十六年秋,鸡田山匪患,他和朝廷要了一万多兵剿匪,转头就和鸡田山上的匪沆瀣一气,钱也奉上了,兵也送去了,却回朝廷一本大获全胜的假奏折,殿下,还记得你们骁骑营当年在鸡田山一战吗?” 怎么不记得。 李弗襄在那第一次见了血。 骁骑营在暨州,第一次打了一场漂亮的仗。 当时西境战事告急,他们没时间在暨州多耽搁,烧了粮仓便跑,可后来,鸡田山的这帮土匪帮着狐胡,在襄城外截杀他们的退路,逼得他们不得不退进胡茶海。 郑千业全歼了狐胡八万大军之后,回身便将鸡田山的援兵尽数剿杀。而鸡田山剩余的人,则于次年春,由郑云戟带兵,打上了山清理了个干净。 暨州一干官员,卖国通敌,尽数伏诛。 漏网之鱼还是有的。 这位卜尧敛就算其中一个。 早在狐胡粮草被烧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情况不妙,于是连夜卷铺盖逃了。 朝廷通缉了有一阵子,没成想竟然在这落网了。 奚衡看向李弗襄,说:“先带回去吧,这里头有东西,恐怕要慢慢审。这家伙,当年在鸡田山,见势不对知道跑,是个审时度势知道惜命的人,怕死就还好说。” 李弗襄十分好说话的将一干人全部移交给了锦衣卫,自己乐得轻松,带着兵往回走,说到了京城给他们卖肉吃酒。 但是佛珠他没有交出去,奚衡也没跟他药,反正这玩意儿,到最后都是要呈给皇上的。 说到底,还是当年温亲王的余孽没处理干净。 树倒猢狲散。 温亲王这棵成荫大树倒了,四散的猢狲们还未清理呢。 高悦行在马上和他并肩行着,趁着前后无人注意,悄悄地问:“你回京之后,要和他们去玩吗?” 李弗襄看了她一眼,理所当然地问道:“你不去么?” 高悦行失笑:“我不好去的。” 以一个医者的身份,她可以在军中少一些忌惮,但是以高家小姐的身份,不行。 高悦行以为他要苦恼一阵子,宽慰的话都到了嘴边,谁料李弗襄竟然干脆变卦:“那不去了,我跟你回家。” 高悦行:“不去了?” 李弗襄:“不去了。” 高悦行:“你和他们不是很久不见了。” 李弗襄:“有什么好见的,以前在胡茶海天天吃睡都在一起。” 其他人听不见,但蓟维和詹吉就守在一侧,听的是清清楚楚。 高悦行不安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蓟维竟然还乐呵呵的:“小殿下说的一点没错,一群大老爷们有什么好玩的,还是正事最重要。” 詹吉愣头愣脑地问:“正事?殿下要忙什么正事去?” 蓟维压低了几分声音:“终身大事当然也算正事啦,你啊,难怪三十好几了还打光棍呢,该!” 詹吉:“……” 李弗襄说要跟她回家,但他们一行人刚到城门口,便见禁军严阵以待,丁文甫为守,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说好的他跟她回家,最后变成了她跟他回家。 到了城内,高悦行不好跑马,丁文甫早就准备了车,高悦行提裙进了车上,李弗襄也紧跟着钻了上来,丁文甫在后面拽都没来得及。 高悦行见车上显眼处一套干净的衣裙,想是专门给她准备的。 丁文甫在外面无奈地唤了一句:“殿下。” 李弗襄只好又转身出去:“怎么了?” 他一出去,高悦行砰一声把车门合上,说:“我衣服脏了,换一身,你且等等。” 李弗襄被关在了门外,看了一眼丁文甫,又看看自己身上,道:“我的衣服也脏了,我的呢?” 丁文甫扶额:“宫里备着呢,今天皇上听说您一出城,一直坐立不安到现在,快回去吧。” 李弗襄守在车旁边,问:“你换好了吗?” 高悦行不吭声。 但车里早就安静了下来,不闻一丝动静。 李弗襄伸手想去拨车门,丁文甫一手勒他的腰,直接把人带走。李弗襄年幼时候,不听招呼就总是被他扛着走,多年来,都成了习惯。 丁文甫吩咐人牵来了李弗襄的小红马,硬扶着人上马。 李弗襄这辈子可能就是亏在了身手上,他在娘胎里用药伤了身,天生筋骨不是上佳,幼年的磋磨,也令他失去了健康的体魄,等到终于有机会接受文武教导的时候,他已经十岁了。 谁也不指望他能成才,先生们对他都是独一份的宽厚。 京城里。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79节 别的孩子五更晨起读书,他随着性子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自己的表兄,郑彦、郑绎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淬炼一身的筋骨,只有他,冬天捧着暖炉,夏天嗑着冰块,在廊下等着赏春花秋月。 他能有今天,谁也想不到,谁也不敢想。 包括皇帝。 李弗襄是要回皇宫里去的。 高悦行本以为车子会将自己送回高府,可没想到,前后左右有禁军护卫,他们已经过了高府的大门,依旧没有停下的迹象。 高悦行忍不住掀车帘看。 谁料,李弗襄就守在车窗一侧,见她终于肯露脸,弯下身来,问:“怎么不准我上车?” 高悦行白了他一眼。 李弗襄悻悻道:“行吧。” 高悦行:“别和我装傻,你分明知道。” 李弗襄:“我知道,你年纪不到,我还得再等等。”他的马放缓了速度,停了一停,李弗襄又弯下身和她说:“我以前在京中见人嫁娶,新娘坐轿,新郎骑马,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高悦行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柔和,她摇了摇头,说:“那是寻常人家,我们不一样的。” 李弗襄不解:“我们不一样?” 高悦行一手撩着车帘,微微抬眼,望着他的脸。 他从未经历过。 但她是知道的。 她正经嫁给李弗襄,十里红妆,铺到了皇城门口,李弗襄身着衮冕,仪仗从宫里出,于太阳将落未落,黄昏之时,前来迎娶她。 那一日,街上可没多少凑热闹的人。 高悦行至今仍将那日的规矩记得清清楚楚,说实话,并无欣喜,繁冗的规矩悬在头顶,令她喘气都觉得困难。 曾经的她想一辈子都不想在经历那样的折磨了。 可现在…… 高悦行望着李弗襄,如果是他,勉强可以期待,多来几次都行。 高悦行放下帘子,扣上窗户。 李弗襄伸手敲了敲窗户,想再叫她出来,高悦行合上眼睛不理。 尽管上一世已有夫妻之实,但是此时身为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她的姿态应该放的娇羞一些。 李弗襄敲了几次窗,见她始终没有回应,只能架马到了前边去。 丁文甫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油纸包,塞进李弗襄手里,是在城门口买的热腾腾的马蹄糕。 李弗襄以前偏爱这口,这么多年了,习惯还是未曾变。他掰了一块塞嘴里,口中甜了,表情依然郁郁寡欢。 丁文甫:“殿下,好事多磨,要沉的下心啊。” 李弗襄垂着眼睛:“我们已经阔别了很久很久……可再见时却不如小时候那般亲昵了。” 丁文甫道:“人长大了,终归是不同的。” 李弗襄问:“你娶着你的小宫女了吗?” 丁文甫不防备他忽然发问,言语间一梗,说:“她还有两年才到年纪出宫,还早着呢。” 李弗襄:“你怎么忍住不与她相见的。” 丁文甫笑了笑:“想想以后,她总归会成为我的人,自然没什么不能忍的。”他说:“殿下心性非同一般的坚忍,不会想不通这个道理吧。” 李弗襄在马上回头,望着马车的目光忽然之间变得缱绻难舍,喃喃道:“可是,我总觉得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等……” 第66章 丁文甫惊诧道:“可您急什么呢?您今年才十……十六岁啊。” 真正的李弗襄应是十七岁, 这虚低的一岁,是已故的许昭仪和李弗宥舍给他的。 李弗襄:“是么?” 丁文甫:“是啊,我不理解, 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所有人都在期待着您的将来,包括活着的,也包括那些已经故去的……” 他们根本不求李弗襄有大富大贵的乘龙之命, 所有人的初衷都是希望他平安喜乐, 哪怕当个纨绔也没有关系。 皇帝不介意自己的儿子是个胸无大志的闲王。 高悦行也不在乎自己的夫君明珠蒙尘终生不得见光。 只有李弗襄自己, 随着年岁的渐长, 那些为他而逝去的性命,那些曾经毫无谋求算计地捧到他面前的真心回护, 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梁上, 日复一日。他不能允许自己白担了那许多人的期待, 浪费掉一生的好时光。 经过华阳街。 高悦行再次悄悄推开窗, 见到了几乎完工的襄王府。 说是几乎,是因为还差一点。 据说最后花园里缺一块黄山石,于是,才迟迟不毕工。可是,襄王的府邸,若不是皇帝默许, 他们哪有胆子拖。 皇帝的意思很多人不明白, 平白传出了许多揣测。 但也有很多人明白。 荒唐的是, 那些不明白的人, 嘴巴一张一合, 到处散步谣言, 说得跟真的似的, 而几个心里明白的人,反倒成了锯嘴葫芦,装作糊涂模样。 高悦行当然属于明白的那一挂。 李弗襄封王的旨意已下,一旦王府完工,他便要移宫了。 无非别的,皇帝舍不得,想要在宫中多留他一段时日而已。 李弗襄进了皇城,前去乾清宫的路上,见着了信王李弗迁。 高悦行跟在李弗襄的身后,虽不怎么言语,但也注意到了。 李弗襄拱手对兄长行礼。 兄弟俩鲜少见面,所以一直不怎么亲,见面颇有几分尴尬。 李弗迁在廊下停住脚步,问了一句:“听说你刚经历了一场凶险,可有伤着?” 李弗襄说没有,又道:“多谢兄长关怀。”他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说:“听闻兄长喜事将近?” 他总是对别家谁要娶亲上心得很。 李弗迁年纪不小了,出宫立府也几年,他的婚事,皇上让他自己选个喜欢的女子,他选了翰林寺编修的妹妹,家底并不富贵殷实,女方出身寒门,父母早逝,兄长是今年榜眼。 皇帝思虑了几天,最终允了。 李弗迁对自己的未婚妻显然是真心喜欢,提到她,脸上展了些笑容,说:“礼部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估摸能赶在明年之前,话说回来,五弟年岁也到了吧。” 李弗襄毫不避讳地回头看了一眼高悦行,说:“我不行,我还得再等等。” 李弗迁瞧见了高悦行。 高悦行也瞧见了他,信王脸上仍旧是遮不住的憔悴,他过于忧思了,高悦行猜不准,是因为婚期将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李弗迁说:“快去吧,父皇等你等得很心焦,你出城了大半天,父皇连口水都咽不下。” 兄弟俩错身而过。 李弗襄刻意停住脚步,等着高悦行慢吞吞地跟上来,说:“我兄长要娶亲了,等到了那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高悦行目不斜视:“你能去,我可不能去,我和那位姑娘,一非家族世交,二非闺阁手帕交,回头送份贺礼便罢算是周全了。” 李弗襄说:“我去求贤娘娘给你们家发请帖。” 高悦行:“我们家不会去的。” 李弗襄:“为何?” 高悦行瞧了他一眼,叹气,他对于政局还是缺了一份敏感。高景身居要位,深受皇帝的倚重,且高氏家风严谨,高景一身清白,最不愿涉及党争。 襄王和信王隐隐已成对垒之势。 若非高悦行和李弗襄自幼便掰扯不清,难舍难分,高景是绝不会将自己的女儿嫁入皇室的。 到了乾清殿门口,李弗襄没有机会再追问了,皇帝身边的高内侍躬身迎了出来,道:“小殿下可算回来了,陛下正等着呢,吩咐了见您不必通传,您也别急着去见陛下,里头准备了汤泉和几碟清粥小菜,您先沐浴填填肚子,再说别的不迟。” 紧接着,他瞥见了高悦行,一张脸笑得更是和善:“高小姐奔波了一天也甚是辛苦,女儿家毕竟要仔细些,奴才传辇送高小姐去春和宫梳妆罢,公主也正等着您呢。” 高悦行拒了轿辇,她向来善于分寸感的拿捏,在宫人的引领下,到春和宫冲洗梳妆,打理干净自己。 还是女孩最懂女孩。 李兰瑶的妆案上,用匣子装了一朵牡丹绒花,是专门为她准备的,栩栩如生,还有金枝明珠点缀。李兰瑶亲手替高悦行簪在发间,双手扶着她的肩,与她在镜中对望,说:“我记得小时候你有这么一只,前些日子我命人打理库房,偶然又寻着这么一只相似的,特意留给你。” 高悦行小时候那只留在了宫里,早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她笑了,仰头说:“谢谢。” 李兰瑶道:“我母妃本来想留你用膳来着,但是陛下那边传了话,要接你过去,我这里蒸了些螃蟹,你一并带过去吧,我就不过去了。” 高悦行奇了:“怎么又吃螃蟹?” 李兰瑶说:“父皇的心肝喜欢,母妃便时常送一些过去。”她说这些话,倒是听不出有多大的怨气,高悦行犹记得小的时候,皇帝对那李弗逑的盛宠,不知害得李兰瑶背地里哭过多少回。 高悦行忍不住问:“我离宫的这几年,你过得可好?” 李兰瑶一笑,说:“很好。我小的时候想不开,也看不清,所以总给自己找不痛快,直到年岁长了些,才意识到父皇对我的疼爱,其实不亚于对他的任何一个儿子。” 她是皇帝膝下唯一的女儿,是大旭朝唯一的公主。 只是幼是,母亲战战兢兢的固宠,让她一度对皇帝心存误会。 李兰瑶说:“以前,父皇最喜欢和母妃聊天,因为母妃是跟在他身边最久,最通情达理的妃子,后来,我长大了,父皇反倒和我聊得比较多。” 这不难理解。 贤妃再通情达理,也是侍妾出身,未曾读过几本书,心思和眼界都很是局限。 公主则不同。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80节 自幼在柳太傅座下听学,日积月累,自然教得如风清月明一般。 李兰瑶对高悦行说:“皇帝近日准备将你和襄弟的婚事定下了。” 高悦行搁下梳子:“什么?怎这么快?” 李兰瑶一挥手,宫人们都自觉退了出去,李兰瑶道:“襄弟的心总不安,皇上虽然不说,但却一直看在眼里。” 高悦行对镜的眸子沉了下来,微不可闻的叹气:“他到底在担心什么。” 李兰瑶温声道:“一个人太有主见,另一个人就会不安,这很正常,你上次离开得那么决然,谁能保证有没有下一次。” 那一年的李弗襄还是孩子。 但是那一年的高悦行,是历劫而归。 李兰瑶:“他无非就是想要一个名正言顺,有了那个名正言顺,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无论你走到哪里,他可以追,也可以留,不必再困在京城里,远远的望着,连说句话都是逾矩。” 高悦行还是觉得有些意外:“皇上竟然肯……” 李兰瑶:“父皇当然肯。” 高悦行听出她话中有话,探究地望着她。 李兰瑶说:“襄弟的身份摆在那里,日后免不了的腥风血雨,父皇……希望他的王妃能有护得住他的气魄,放眼京中的所有贵女,有这种智计的,也只有你了。” 高悦行不禁感叹,难为父母心啊。 日暮时分。 李兰瑶吩咐宫人们捧着一蒸笼的螃蟹,护送高悦行前去乾清宫,离别时还嘱咐,如果今晚不方便出宫,照旧到春和宫来找她。 高悦行离开的时候,经过榴花台,上面真是布置的差不多了,公主的百花宴就在三日后。高悦行带着新蒸的螃蟹回到乾清宫,李弗襄刚睡眼惺忪地爬起来。 他这半日在乾清宫竟是一点正事未谈,先睡了一觉。 高悦行坐下窗下矮榻上,屋里点上了灯,乌木小几上摆着三层蒸笼,鲜香的味道安静的发散着。 李弗襄身上月白的寝衣松松垮垮地挂着,他挪到矮榻上,又作势要躺,并且毫不见外地把头枕在了高悦行的膝上。 高悦行垂眼望着他,眸子里的情绪淡淡的,辨不出悲喜。 李弗襄和她对视了片刻,忽然叫她的这种眼神看得慌,又自己支起身体,略小心地唤了一声:“阿行?” 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患得患失才最让高悦行感到揪心。 高悦行一手捧住他的脸,无比深刻的说道:“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灯下看人,月下看花,总要多填几分暧昧和动人。 李弗襄:“谁和你说什么了?怎忽然说起这一茬?” 高悦行轻轻摇了摇头,就像小时候那样,将自己的面颊贴了上去,无比亲昵地蹭着。 脚步声传来,也没能影响他们。 是哑姑进来了。 哑姑一件此等情景,于是站得远了些,等到高悦行朝她望过来,才笑着示意自己手里的铜盆。 皇帝等着见他们呢,该伺候李弗襄洗漱了。 李弗襄早前沐浴过,只是小睡了片刻,形容并不失礼,只草草地一擦脸,便带着高悦行往前边去。 鲜香四溢的螃蟹也一并带走。 皇帝面前正放着李弗襄从清凉寺带回来的佛珠。 李弗襄一到,命人将蒸笼往皇帝的案上一搁,竟生生把佛珠挤到了边缘处。 皇帝失笑,连声道:“好好好,先吃,先吃。” 第67章 即将入秋应季的螃蟹, 李弗襄贪食,但皇帝不许多给他。 于是贤妃娘娘隔三差五经常少送一些,这样, 既能哄得李弗襄开心,皇帝那里也不难交代。这宫里,论周全,还是得贤妃娘娘。 皇帝的案上收拾干净, 那串佛珠重新摆回面前, 皇上对李弗襄道:“这是你拿回来的东西, 你可知其中关窍?” 佛珠用材是最朴素的木料, 已经很旧了,有些珠子表面已隐隐裂开了纹路。 李弗襄只伸出一根手指, 在其中一颗佛珠上, 用力一按, 佛珠当即四碎裂开, 里面空心出藏着一只纸团。 原来如此。 李弗襄用眼神向皇帝示意。 皇帝将那纸团挑出来,很是仔细的展平,在灯下细瞧,上面记着一个名字。 李弗襄将一百零八颗佛珠一一碾碎,并不是没颗珠子里都藏了名字,他们一共筛选出了十二张纸条, 拼凑起来, 正好严丝缝合的一封信。 十二位官员。 李弗襄的目光一一滑过他们的名字, 有些名震朝堂, 有些是无名之辈。 高悦行叼着一条蟹腿, 心想:“我在这到底是干嘛的?” 名单上的那些朝臣, 连李弗襄都未必能认全, 更何况她。 听人论政,如同听天书。 李弗襄问:“都是温亲王的同党?” 皇帝一笑:“他倒也没那么大的能耐,同党或许有几个,但这里头,估计多半是曾经暗地里给他行过方便的。” 然而这已经犯了皇帝的忌讳了。 “朕的同胞兄弟一共五个。”皇帝怅然提及往事,说:“朕,其实并不是最适合当皇帝的那个,论治世之才,不及大哥,论律己之德,不及三弟,论杀伐决断,不及四弟……四弟,也就是已经被朕处决的温亲王。但是父皇去的实在太突然了,突然到——我们兄弟几个还是一团和气,皇权倾轧下的温情还未来得及完全粉碎,朕就匆忙登基了。” 皇上其余的几个兄弟,不是不想争,而是措手不及根本毫无准备。 李弗襄听的出神。 皇上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那日是大朝会,先帝晨起时脸色便不大好,朝臣们都看在眼里,内侍已经宣了退朝,先帝刚从龙椅上起身,整个人便不好了,当场栽倒在地,先帝当机立断,口谕,立朕为储君,在场朝臣皆为见证。先帝咽气之前,朕侍奉在病榻前,朕忍不住问他老人家,最后为何选了我?” ——“先帝回答朕,储君未必要选最出色的,而是要选最适合当世时局的。” 见李弗襄似懂非懂,皇帝抬手抚了一下他的发顶:“朕当时也参不透那话的意思,在皇位上坐得久了,才渐渐明白了先帝的苦心。大哥虽贤,但性格太温和,且重文轻武,父皇评价他有失钢骨,三弟律己严明,但同样待人苛刻,眼中向来容不得沙子,四弟恰好与大哥相反,他比较爱重武将,这一点和朕颇相似,但他的性情过于偏激,几乎到了穷兵黩武的地步……无上皇权也好,血脉至亲也好,身为一个皇帝,立储时,必须得先忧心天下百姓,置祖宗的百年基业于重。” 高悦行直觉皇帝这话听着有些不对劲。 果然,皇帝稍一顿,抿了口茶,对李弗襄道:“我儿,这皇位,你想不想要?” 高悦行背上的冷汗唰一下沁了出来,寒意顺着尾骨一路蹿上脑门。 简直是要命的问题,无论如何作答都难保万全。 谁料,李弗襄几乎没有犹豫,干脆利落地答道:“想。” 高悦行:“……” 若说方才,高悦行的脑子里,还慌乱成一团浆糊,当他那一句“想”落下来,心头仿佛被重锤敲了一记,瞬间变得异常平静。 一个真敢问。 一个真敢答。 皇帝自从问了那一句之后,再未有言语。 李弗襄送高悦行出宫,高府的马车早就等在宫门口。 天上的月渐趋圆满。 三日之后百花宴,再三日,便是中秋。 柔和的月华遍洒人间,李弗襄走在她的身侧,今日他难得安静,不怎么言语。 离了那厚重的城门之后,高悦行终于忍不住,问李弗襄:“方才,你为何要那么答?” 李弗襄道:“你怎么不问问,皇上他为何要那样问?” 他依旧没有称呼父皇的习惯。 皇帝早就看透了他的秉性,多年前就曾恨恨地点评过一句——有事父皇,无事陛下,简直是堪比齐宣王的小白眼狼。 高悦行一时语结,半天才道:“我是不明白你们父子……” 李弗襄道:“清凉寺住持铁口直断,算你是凤唳云霄,既然如此,皇位就得是我的。” 高悦行愕然:“你、你就因为这?”她的神色逐渐凝重:“不,太儿戏了,殿下,天下大事那不是玩儿,你不能将儿女私情与之搅合到一块去。” 高悦行有着上一世的记忆,她知道李弗襄入主东宫是定局,但她心中仍然满是不安。 李弗襄也正色道:“阿行。” 高悦行微微抬眼望着他,眉眼间拢着挥之不去的愁。 李弗襄伸手触碰到她的眉心,用巧劲将其强行抚平,说:“阿行,好多年了,我住在乾清宫,从来没有一个人教过我该如何做一个臣子。” 不必再多言。 话说到这个份上,高悦行焉能想不明白。 李弗襄与皇帝同吃同住,皇帝言传身教给他的,难道会是让他去辅佐别人吗? 把控京畿命脉的禁卫军供他驱使。 皇帝直属的锦衣卫随身保护。 他只要一伸伸手,便能翻到桌案上的军报和奏折。 幼时高悦行曾亲眼得见,他手握着朱笔,皇帝握着他的手,在折子上点下朱批。 皇帝将他养成如今这个样子,将来若不肯把皇位一并给他,那就是定下了他的死路。 但看得出,皇帝还在犹豫。 李弗襄扶了她一把,说:“上车吧,回家不要多想。” 高悦行忧心忡忡地回到高府已是深夜,听说父亲还在书房等她,片刻也不敢耽搁,快步穿过廊檐,百褶的裙摆像乘了风一样,飘成了一朵软绵的云雾。 高悦行推门进屋:“父亲?”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81节 高景穿着家常的灰棉袍子正背对着她,翻阅架上的书,闻言,并不回头,问道:“今日清凉寺一探,听说收获匪浅?” 高悦行掩上门,说:“查到了一份与温亲王有瓜葛的名单,捕了一个朝廷的通缉犯。” 高景终于转身望着她,笑着问道:“那杀死陈小姐的凶手,到底查到了没有?” 高悦行试探着说道:“清凉寺住持?” 高景:“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可在陈府之内动手的是谁呢?” 高悦行眨了眨眼。 高景点一点她的鼻尖:“你这丫头,我叫你去查凶手,你反倒给我扯出一串不相干的事来。” 高悦行辩驳:“爹爹,您怎么能说不相干呢,其中分明是有因果缘由的!” 高景瞥她一眼:“刚才奚衡来过了。” 高悦行:“噢……想必是案情相关需与父亲商议吧?” 高景:“我大理寺只管着陈家小姐的命案,其余与我一概不相关。” 高悦行累了一天,脑子转了一天,此时隐隐有罢工的迹象,高景的话,她隐约琢磨出了点别的意思,但是又好像卡住了,悬在边缘不上不下,她索性想偷个懒,直说道:“请父亲明示。” 高景点拨道:“你们在清凉寺与住持大师相谈时,提及最关键的信的下落,住持却不敢直言相告,只能言语之间作暗示,是为什么?” 高悦行脱口而出:“隔墙有耳。” 这个问题她路上便考虑过,只是没有往深处想。 高景问:“那么,墙那边耳朵是谁,你揪出来了么?” 高悦行整个愣住。 不是没有想到,也不是做不到。 可是她当时偏偏就是忽略了这一茬。 高悦行:“爹爹……” 高景:“奚衡找我,便是为了这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时藏身在院子里的,可不仅仅是那只耳朵。” 高悦行:“奚指挥使抓到那人了?” 高景道:“我托他帮我去查探,可没求他帮我抓人,更何况,还不到收网的时候,此时打草惊蛇为时尚早。” 高悦行追问:“奚指挥使在那院中发现了谁?”、 高景说:“清凉寺的寮房中,住着陈府的一个姨娘,说是为了陈家已故的大小姐祈福。今日清凉寺上下被搜了个遍,她就藏在住持禅房隔壁的箱子里,等乱局平息之后,安然无恙的下山。唔,据奚衡说,她的身手似乎还不错,一口气十几里山路脸不红气不喘。” 高悦行琢磨道:“姨娘……一个姨娘……父亲有何打算?” 高景:“等。”他眯起眼睛,眼尾上挑的弧度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他道:“等陈静沉为了自保,不得已的弃车保帅。” 乾清宫内。 李弗襄累了一天,在暖阁里刚躺下不久,便逐渐呼吸均匀。 哑姑撩帘出来,见陛下正望着她,于是福了福身子,用哑语道:“禀陛下,已睡下了。” 皇上点点头,转身走出乾清宫,星夜下,奚衡已经披着霜等了许久。他凑在皇帝身边耳语了一句。 皇上神色微妙地一变,轻轻呢喃:“凤唳云霄,清凉寺那位住持当真如此说的?” 奚衡:“臣对陛下,不会有任何欺瞒。” 皇上:“葳蕤苍梧凤,嘹唳白露蝉,她这个唳字儿,可不是什么好词儿啊……” 奚衡垂下眼,不多言。 皇帝转头望着乾清宫大殿里的灯火通明,说:“朕孤家寡人很多年了,你说,他能有本事留得住身边人么?” 第68章 三日后的百花宴, 高悦行赴宴之前,接到了父亲大人的指示——敲山震虎。 往日里,京中此等场合向来有姐姐陪在身边, 但是如今高悦悯正待嫁,于是今年的百花宴,她便谢绝了公主的邀约。 只有高夫人带着高悦行独自赴宴。 车上,高夫人问:“你爹爹把你喊到了书房, 嘱咐了什么?” 高悦行心里一犹疑, 不知该不该说, 父亲定然是不想让母亲操心这些事的, 但是她身为女儿,在母亲问起时, 也要隐瞒么? 她只不过是没有立即回答, 母亲便转了话头, 道:“罢了, 你年岁不小了,自己知道分寸就好,尤其是在公主的百花宴上,无论做什么,记得要给公主留一份脸面。” 高悦行乖巧应是。 父亲刚在书房里给她看了一份不大能见光的东西。 陈静沉娶进府的第三个小妾,姜氏, 是于四年前入府的, 令人觉得不同寻常之处在于, 这位姜姨娘并非碧玉年华, 而是已过花信, 并且毫无家世, 据说是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奴婢, 陈静沉一个高官,若想纳个妾,身边多少如花似玉的女儿家眼巴巴望着,何必找来这么一位。 而那位姜姨娘,据说入府之后,并不受宠,陈静沉极少在她的房中过夜,但是放眼整个后院,却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敢去招惹她。陈夫人见面,也要对她恭敬三分。 细细思量,简直不是一般的怪异。 那一纸不知从何而来的情报,父亲只让她见了一眼,便当面烧毁了。 想必来路不正,多半是借了锦衣卫的势,放眼整个京城,也只有锦衣卫能这样的只手通天,朝臣们的内宅家事他们都了若指掌。 高悦行曾不止一次可惜,当初若是再迟一步,等到奚衡回京,是不是她就不用远走药谷了,奚衡一心想将她挖进锦衣卫培养,若是顺利,或许她也不必离开李弗襄那么多年。 母亲见她心不在焉,似乎完全没听见去,只好叹气,她瞥见高悦行发上簪的那只缠金枝的牡丹,皱了皱眉,总觉得忧心:“你屋里新打了那么多首饰,你怎偏挑了这一只来戴?” 高悦行一摸鬓发:“母亲,可是不妥?” 高夫人道:“牡丹是国花,你是什么身份?” 牡丹是国花,但是他们大旭朝尚未有国母,是以高悦行这些女儿家平时倒对此忽略了许多。 高悦行闻言恭顺地将那多牡丹绒花扯了下来,说:“既如此,那换了吧。” 女儿家的车上随身都带着妆匣,高悦行把自己的匣子拖出来,道:“不如母亲帮我选一只得体些的?” 高夫人终于展了笑颜。 果然女儿还是很听她话的,这令她终于感到了一丝欣慰。她在那一匣金银玉器里挑挑拣拣,拿出一只双蝶戏花的钗子,做工也极精巧,亲手别在女儿的发上:“我家阿行花容月色,戴些俏皮些的才好看。” 高悦行枕在母亲的肩膀上,软绵绵地撒着娇:“娘亲说的都对,女儿都听您的。” 高夫人自以为是女儿听话,殊不知,高悦行对她乃是一种纵容。就如同高景为了讨她的欢心和安心,细微不致的纵容她一样,能哄则哄,能骗则骗,能好言好气解决的,绝不会选择言语上的争执和冲突。 像这样的女人,活得笨笨的,倘若遇上一个靠谱的主君,膝下儿女皆懂事成才,一生想必也是幸福至极。 高悦行想着。 可是她再也不能忍受自己那样糊涂地将命运交到别人手里了。 高府的车停在宫门口,一顶小轿将她们接进了春和宫。 今日春和宫里的命妇实在是多,人人脸上都是一团和气,高悦行随着母亲进宫叩见娘娘,再向各位夫人见了礼,贤妃便放她出去玩了。 这时高悦行回京之后,第一次在命妇跟前露脸,她起身告退,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肩上担得起分量,脚下却不失袅娜轻盈。 高悦行还未走出门口,便听她们笑着聊道:“高夫人果然教女有方啊,长女端庄倾城,次女虽为及笄,可瞧着必定不差,只这举手投足,便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哎,我听说,二小姐幼时病了一场,似乎很严重,不知现下养得如何了?” “瞧着面色倒是无病态。” “女儿家的身体可千万不能儿戏,将来……” 渐渐的走远了,听不清。 高悦行带着这一耳朵的杂论,在魏姑姑的引领下,到了榴花台。 温房里培育的花如期在近两日盛开,尽数端到了榴花台上,尽管已将近中秋,可榴花台上依旧一片繁花盛景。 李兰瑶远远便瞧见她来了,穿过诸位贵女的簇拥,格外亲昵地将她带上花台,亲昵道:“才来,等你半天了。” 高悦行:“哪里就有半天了,我瞧人都还没到齐呢!” 李兰瑶环顾四周:“是差了几位,刚刚魏姑姑接了几封信,说是有几位姑娘家中有事来不到……”李兰瑶凑近她的耳边,用仅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道:“随便她们,且不用管,我还乐得人少不用操心呢。” 高悦行笑了。 公主的百花宴本是为了庆贺公主的生辰,可这么多年来,渐渐变了味,成了命妇们联络感情,相看亲事的宴会。 高悦行也悄悄道:“我给你带了贺礼,让卫姑姑送到你寝宫去了,单独放着,你晚间回去再看。” 李兰瑶:“多谢你还记挂我。” 寒暄了几句,高悦行在一簇花枝招展的女儿里,终于见到了一抹素色。 是陈家二小姐。 由于陈家新丧,陈二小姐不便穿得过于扎眼,于是只着一身素淡的云锦,在一众艳色中,倒显出几分清丽。 她正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宴上,京中的贵女们都知道她家的丧事,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总有些芥蒂,不明白她为什么身上带着孝还硬要来凑这种热闹,都不约而同离远了她。 高悦行盯着她看了几眼。 李兰瑶立马注意到她的眼神,问:“你对陈家二小姐感兴趣?” 高悦行坦荡道:“我回京之后,无意中曾听说了几句关于我的风言风语,似乎与这位陈家二小姐脱不开干系,很想找个机会问上一问。” 李兰瑶立马追问:“哦?是什么风言风语?” 高悦行道:“说出来引人发笑,我明明在这世上活得好好的,却偏偏有人四处散步说我是厉鬼托生,公主殿下,您听说过没……” 李兰瑶一皱眉。 高悦行这话倒是没避着人,身边离得近的几位姑娘全听进了耳朵里,高悦行似乎见到陈二姑娘的脊背一僵,想必她也是耳目灵通。 李兰瑶随意一瞥,与一位鹅蛋脸的贵女撞上的目光,直接拉过来问:“我在宫中消息不灵便,高二姑娘刚讲的,你们可曾听说过?” 那位贵女用丝帕掩嘴一笑:“听着可是越传越离谱了,高二姑娘从哪听说的?” 高悦行不答反问:“如此说,是真有?” 那贵女道:“我也不知道外面现在传成什么鬼样子了,我前两个月听到的说法是——高二姑娘小时候一场大病险些丧了命,如今却和个健全人似的,能蹦还能跳,保不齐还是不是人,别是命太硬鬼魂在地府里溜达了一圈又被阎王爷撵回人间了。” 李兰瑶啐了一口:“不知是哪起瞎嚼舌根子的闲人。”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82节 那贵女笑:“既然是闲人,何必放在心上,谁是谁非大家心里都有数的。” 高悦行见这位贵女说话举止都落落大方,也并不因她的忌讳,而避着京中的闲言碎语,心生感佩,于是问了一句:“多谢这位姐姐相告,不知如何称呼?” 李兰瑶替她答道:“是礼部尚书孔大人的嫡长孙女。” 高悦行这才正经行了闺阁礼:“孔大姑娘。” 对方笑了笑,说:“我叫孔洛蒲。” 三个人话聊了起来,围坐在一张席上喝茶,李兰瑶趁机问高悦行:“我刚刚看见你父亲又进宫了,在陛下的书房里呆了很久,他大理寺一有什么异动,我们整个宫里都跟着悬心,最近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啊。”高悦行的声音半大不小,既能给人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又能确保散一两句到陈二小姐的耳朵里。她说:“还是为着……陈家的事,说是有眉目了,但是不好下手,毕竟是陈大人的内宅事,而且又是一个非良家子的姨娘,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我父亲也不想闹到翻脸的地步,估计啊,还得先问问陈大人的意思,或者听凭陛下做主……” 孔洛蒲吃惊地瞧着她:“你小小年纪,还懂这些呢?” 高悦行:“我能懂什么呀……只是天天听他们分析来分析去的,听得直想睡觉,襄王殿下喜欢听倒也罢,偏偏非要拉着我一块,真是没什么趣儿。” 她这样三分真七分假的掺和着说,必要的时候,还把李弗襄拉出来帮忙打个掩护。 谁也听不出来她的别有用心。 高悦行这一句襄王提得恰到好处,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往襄王身上去了。 襄王殿下风头正盛,少年英雄,长得还俊俏,重要的是,至今尚未娶亲。 倒是听说高家与皇上有口头之盟,只是不知真假,眼下听高悦行这样不经意的一讲,心中都有了几分打算。 抱憾者有之。 不屑者亦有之。 高悦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花茶,目光往旁边一扫。 隔壁席上空荡荡的。 陈二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席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试图让男主出来蹦哒蹦哒,但是失败了 等我明天下夜班回家爆肝儿感谢在2022-04-21 20:42:16~2022-04-22 11:12: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贺呈 14瓶;发霉的玖柒 5瓶;舟宝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撇开中途离场的陈二小姐不谈, 公主的百花宴上,诸位夫人小姐都很尽兴,有几个适龄出色却还未定人家的姑娘, 得了一些公侯夫人的青眼,想必今年秋,京中又要多几起好事了。 高悦行尤其尽兴,虽然在场的几位贵女似乎都心有忌惮, 少有愿意与之结交的, 但值得一提的是, 她与孔洛蒲相谈甚欢, 颇有相逢恨晚之意。 宴会尾声,高悦行饮茶的时候, 忽见榴花台上出现了一行侍卫的身影, 以禁卫副统领丁文甫为首, 他带着人, 巡查榴花台的外围时,站在花阴下,静静地望着高悦行,在高悦行注意到他时候,递了一个眼神。 高悦行了然于心。 是他想见我了。 榴花台上俱是女眷,李弗襄不方便来, 也不愿意来。 高悦行向同席的两个女伴打了个声招呼, 坦然起身往外面去了。 公主指了自己身边一位宫女, 让她跟着。 丁文甫见她出来了, 便带着巡行的禁卫走在前面, 高悦行不远不近地跟着, 跟出来宫女是公主的心腹, 什么也不问,只顾低头跟着,除了脚下的沙沙声,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 李兰瑶长至十七岁,甚至比她的母妃贤娘娘还要周全。 高悦行跟着丁文甫傍湖而走,最后一转身,折进了一条偏僻的宫巷。 高悦行心说,怎么到这儿来了。 前方不远就是小南阁。 曾经是皇城禁地,如今依然鲜有人至。 是高悦行此生都忘不掉的地方。 随身的宫女一见是这条路,心中有些犹豫,脚下便乱了一瞬,她悄悄抬眼,见高悦行依旧面不改色,走得四平八稳,于是也渐渐放下心。 倒是很久没去过小南阁了。 现在宫里的人依然不敢提那个地方。 那里从前盛着皇帝的怒,现在盛着皇帝的愧。 总之不是个好地方。 想必,也就只有李弗襄敢往这来了。 记得几年前,小南阁的外墙拆掉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无人打理,在这罗琦飘香的后宫里,像一颗深扎进皇帝肉血里的刺,等闲没有人敢来动它。 可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是,小南阁真正的受害者,李弗襄居然对此十分淡漠,顺路经过时必会去瞅上两眼,旧地重游更是家常便饭。 小南阁东北角上那棵柿子树越发浓茂了,也就两年前,李弗襄还从这树上摘了好些又酸又涩的野柿子,兜回了乾清宫,害得皇帝尝了一口后,牙疼了好几天。 后来,这棵柿子树上就再也摘不到果子了。 一到了结果的季节,皇帝就派人日日盯着,结一个,摘一个,摘一个,扔一个,李弗襄扑空了好几次,终于放弃了摘果的念头。 那根本不是人能下咽的东西。 但幼年的李弗襄饥寒之下或许曾靠它救过命。 丁文甫经过小南阁时,脚下并不停。 高悦行却顿住了脚步。 等丁文甫带人走远了。 小南阁残破的墙垣后,才转出来一个人。 高悦行站在外面,望着院子里的他,说:“那日我们第一次相见,就是这样。” 李弗襄说:“那不是第一次。” 高悦行没听明白:“什么?” 李弗襄说:“我曾在梦里见过你,不止一次。” 高悦行的表情慢慢地变了。 李弗襄说:“梦中,我见到你站在半山腰伤,周身都是海棠花,你拉着我的手,要我跟你一起走,于是我们便没有休止地一直向前跑……当跑累了,喘不上气了,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死了,我会惊醒,小南阁里又黑又冷,四处空落落的,只有我一个人。” 李弗襄每说一句,高悦行心里就跟着紧一分。 他不知在心里憋了多少年。 每当在不见天日的地方醒来,他心里在想什么?是希望多些?还是越发感到绝望? 高悦行:“你那时还没见过我,你怎么会梦到我?” 李弗襄从小到大根本没深究过这个问题,他也不在意,说:“宿命注定你就是我的。” 高悦行最喜欢他性子里的干净不拖泥带水,她笑了笑,说:“是,你也是我的,我落到这个世间,就是专为你而来。”她注视着李弗襄,一字一句:“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或许当爱一个人到了极致的时候,人都会变得偏激。 高悦行在那一瞬,察觉到身体里似乎滋生了一种毁天灭地的冲动,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她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 李弗襄招呼她跨进墙内,说:“今晚回家等圣旨吧,我们之间,定下了。” 高悦行惊诧:“皇上同意了?” 李弗襄没说话。 只要他想,他有一百种方法能哄得皇上点头。 可是皇上如果铁了心不同意,李弗襄再闹也没辙。 高悦行此时终于察觉到,她此生的轨迹,似乎已经脱离既定的路线了。她一时忧虑,一时又生出些许欢喜。既然这些事情可以改变,那么日后的悲剧必定也有转圜之机。她心头笼了好几年的愁绪,终于散开了一些。 午后榴花台那边传来了散场的消息。 高悦行不便久留,在宫女的陪同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小南阁。 命妇们的车架都停在宫外,高悦行拜别贤妃和公主,由高夫人领着走出春和宫。 高夫人问:“你方才跑哪儿去了?” 高悦行说:“觉得席上有些闷,到外面透透气。” 高夫人的心思一直在她身上系着,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母亲的眼睛,高悦行搪塞之后,高夫人半天没有说话。高悦行能感觉到母亲心中的纠结,想要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 出了宫城,高悦行眼尖地发现,她们的车夫换了人。 但不是外人,也是府里的家生奴。 高悦行认得他,平常是跟在高景身边,替他赶车的。 高夫人尚未觉出有什么异常,高悦行便出声问道:“怎么是你?可是父亲有什么吩咐?” 那人掀了掀斗笠,露出精悍的眉眼,说:“二小姐果然聪慧,大人交代,先送您到大理寺,再送夫人回家。” 高夫人回头:“他让我女儿去大理寺干什么?” 高悦行听到这一声质问,心里咯噔一下,别是父母之间又生隔阂了吧。 车夫低眉顺眼:“禀夫人,大人说,二小姐那日在山上遇袭的案子有眉目了。” 高夫人蹬上车,一甩袖坐下,冷冷道:“回去转告你家大人,再敢把我女儿往人家刀口上送,我势必和离,绝不容忍。” 是为了那天清凉山上的事情。 已经过去几日了,高悦行竟然完全没发觉。 高悦行后上车,讨好地贴上去:“娘亲。” 高夫人坐得端庄,目不斜视,却缓缓地叹了口气。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83节 高悦行见母亲无声纵容,将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是女儿不孝,总是让母亲日夜悬心。” 高夫人嘴唇翕动:“你既知我日夜悬心,为何不能安安分分呆在家里?你是个女儿家啊……” 高悦行抬头望着目前鬓边已经藏不住的华发,柔和地说道:“娘亲,您当年决定嫁与父亲的时候,有没有因为他初入官场时的风波诡谲而犹豫过。” 高悦行一句话,瞬间勾起了高夫人久远前的记忆。 那个时候。 高景不是世家子弟,也没有如今的权柄和地位。 而她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没有一身繁琐的规矩约束。 她原本抄书只是为了供弟弟一个人读书。 可自从认识了高景,得知他的束脩微博,于是夜以继日,白日里抄书,晚上灯下做针线,知他绝不肯收她的钱,便偷偷以他的名义,给书院里的老师寄去,为此,生生熬坏了一双眼睛,至今一到入夜,便觉眼前昏蒙,视物行动都不便。 世上那么多的读书人,并非每一个都有出头之日。 高夫人她点灯熬油供着长大的弟弟,最终只留在乡里,当了一个寻常的教书先生。高夫人最初一步一步地踏进京城,不知头顶了多少冷嘲热讽。 其实对她这样的女人来说,并无对荣华富贵的渴求。 但是只要高景愿意往上走,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会舍了一切去陪着。 高悦行勾起母亲的手,说:“娘亲,襄王殿下的未来,就是在刀上走,在火上烤,我既选了他,已经撒不开手了。我不忍心让他自己一个人去面对那些。” 高夫人本能地攥住她的小手,颤声道:“可是,你的爹爹,你的娘亲,你都不在乎了么?” 高悦行:“恰恰相反,娘亲。我们一家血脉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碎,既然家里已经在我的牵累下,站上了风口浪尖,我便更不能安然理得地藏在家中,享受庇佑,我必将倾尽我的一切,回护你们。” 高夫人心中震撼:“……你果然看得比母亲要长远,你父亲说你错投了女胎,我起初还不信。” 大理寺距离皇宫太近了。 近到能容得下几句话的功夫。 高悦行拿起帷幔扣在头上,下车后,由高景的心腹接引,从侧门进了大理寺。 高府的车片刻没有耽搁,继续上路,仿佛只是路过,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高悦行前世今生第一次造访大理寺。 进了门,就觉得森寒之意扑面而来。 廊檐下根本没有光,可眼睛望过去,外面分明正当艳阳。 高悦行到了高景平时会客用的花厅,却不是从正门进。 僚属引她进了侧门,迎面便是一幅坐障,背靠着正厅,摆了一张小桌,上面放置着热茶和新制的点心。 一张蝴蝶椅是专门给她准备的。 高悦行满心狐疑地坐下。 刚喝了一口茶,便听外面有人高声报:“启禀大人,吏部侍郎陈大人在外求见。” 紧接着,坐障的另一边,高景的声音近在咫尺,道:“请。” 第70章 陈静沉。 高悦行端茶的手忽然放下了, 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为轻微小心。她现在的听觉敏感到超乎一切。 脚步声从散乱到有序,再到安静下来。 陈静沉进门了。 高景与他一阵寒暄。 高悦行最佩服的,就是这些官场人的场面话, 尽管满腹黑水心怀鬼胎,但一张脸皮都天生善于粉饰太平。 命人上过茶后,陈静沉说道正事:“前些天,下官那些见不得人的家事, 连累高大人操心了。” 高景笑眯眯道:“人命案子, 还在皇城脚下, 凶手的恶毒令人发指, 查清此案,还死者公道, 不仅仅是圣上的旨意, 更是本官的分内之事。倒是陈大人您……”高景适时叹了口气:“还请节哀啊。” 高景不说还没人发现。 他这一说, 高悦行立刻起了疑。 ——这陈大人死了女儿, 话里话外却丝毫不见悲伤之意呢。 陈大小姐的头七一过,便草草下葬。 陈静沉,除了最初向皇帝喊冤的时候有几分悲愤,此后便没了动静。 陈静沉经高景一点,安静了片刻,才幽幽叹息:“我那苦命的女儿啊, 我养她一场, 不想到底是父女缘浅……” 说得和真的似的。 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高景转而问他的来意:“陈大人是想问案情的进展?” 陈静沉“啊”了一声。 高景说:“有些眉目了, 且耐心再等几次, 定能给您和夫人一个交代。” 陈静沉闻言, 却转了态度, 连连摆手,道:“我前来求见高大人正是为了此事,关于我家小女的命案……说来惭愧,真叫您当日说中了,凶手就藏在我的内宅中……我也是刚查到了真相,片刻不敢耽搁,立刻便来向大人禀告。” 高景吃惊地将茶杯拍在桌案上:“陈大人,您——查到了?” 陈静沉咬着牙:“是,是下官后院里的一个姨娘。” 真是巧啊。 高悦行刚在陈二小姐面前撒出了网。 陈静沉迫不及待便上钩了。 令高悦行越想越觉得心寒的是,瞧此光景,陈大小姐的死,家中所有人都是知情的。陈静沉自不比多说,陈夫人,陈二小姐…… 身边所有的血亲都是虎狼环伺。 几乎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她去死。 陈大小姐置身在那般险境中,该有多绝望? 陈静沉:“是我府中的一个姨娘,藏了几日之后,终于露了马脚,我见她在小女的闺房里翻找什么,审她她又不说,于是就暂且关进了柴房,我片刻也不敢耽搁,前来向大人您讨个主意。” 高景沉吟了片刻,道:“此事,虽说应属您的家事……但既然已经移交大理寺,又不慎牵扯到了襄王殿下,恐怕由不得您自行处置了。” 陈静沉连声说是,继而道:“那下官命人将那贱妇押送至大理寺如何?” 高景:“不必劳动陈大人了,既然凶手您已经制住,那我带人随您走一趟便是。” 说着,两位大人起身,互相道一声请,一同向外走去,高悦行听得脚步声渐远,才从坐障后转出来。 此时,侧门一开,车夫侯在门外,道:“二小姐,我们也走吧。” 高悦行跟着就走,边走边问:“去陈府么?” 车夫低头应是,说:“车马已经套好了,咱们即刻就去,陈府对面的聚仙楼,小人已经订了雅座,您可以去小酌一杯,今天可有的好戏看呢。” 高悦行感慨:“父亲……可真是洞无城府啊!” 在高景有意的掌控下,他和陈静沉的动作要稍慢些。 高悦行的车倒是先行一步,到了聚仙楼,车夫招手叫来小二,说早就定好了位置,小二拿了赏钱,欢天喜地引着高悦行上楼。 临窗,正对着陈府的大门,视线开阔,视线开阔。 高悦行心下赞许,再赏。 小二哥领了赏钱退下,车夫此时充当护卫,守在旁边。 高悦行暂且将窗上的帘子放下,而后听到了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她目光示意车夫将雅座的屏风挪近,不欲被人认出。 于是,隔着屏风,她听着那脚步声似乎似曾相识的样子。 那人停在了他的屏风外。 车夫愕然唤了一声:“殿下?” 还能有哪个殿下是她似曾相识的? 高悦行侧头,盯着屏风外,先是见到了一双皂靴和一片滚金的袍角,而后,是那人身长玉立的站到了外面。 高悦行一挑眉:“巧了。” 约莫两刻钟之前,他们才刚见过,在小南阁,匆匆别开。 李弗襄一身衣服都还没换。 他说:“是很巧。”他不请自来,坐到了高悦行的对面:“有没有我一杯茶喝?” 高悦行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他自己动手,问:“你怎么会来?” 李弗襄理所当然道:“瞧热闹啊,你不也是?” 他动作之间,高悦行听到了几声叮当的碰响,清脆又悦耳,她目光循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发现他腰上拴了一方白玉小印。 那印羊脂质地,上头盘踞了一只雕工细致的五爪金龙。 高悦行:“锦衣卫到了?” 李弗襄端着茶盏,送到嘴边,喝茶时,目光从杯沿处扫过来,悄悄望着她。 小狐狸的眼睛是什么样,他的眼睛就是什么样。 稚嫩还尚未完全退去,狡猾已经初现端倪。 高悦行:“你带着锦衣卫早到了,因在楼下见到了我的车,所以才跟了上来,是不是?” 李弗襄:“我哪里藏得不好,叫你给发现了?” 高悦行:“你藏的很好,都怪我鼻子太灵,闻着味儿了。” 李弗襄喝了茶,许是觉得面对面有些疏离,于是站起身,轻巧地一抬腿,便迈到了她身边。 守在一旁的车夫敢怒不敢言。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84节 李弗襄:“距离好戏开场还有段时间呢,你到得太早了。” 高悦行一转头,他的脸就近在咫尺,高悦行不敢直视,强自镇定地错开目光,说道:“既然还早,不如你先给我讲讲戏?” 李弗襄端端正正地坐在她身边,守规矩得很,一点也不轻佻,他说:“你的父亲一开始猜测,陈静沉可能会弃车保帅,锦衣卫早就做好了准备。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有点高估陈静沉了。” 高悦行有些发懵地问:“什么意思?” 李弗襄:“陈静沉并不打算弃车保帅,他贪得无厌,两个都想保,拿别人当傻子呢。” 两个都想保,一个也未必能保得住。 高悦行等到茶都凉了,还不见人影,心里疑惑,从大理寺到陈府的距离,哪怕是爬也该到了,难道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她正寻思着。 屏风外冷不丁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殿下。” 高悦行毫无防备下,当即一机灵。 转头一看,李弗襄也没好到哪去,他也惊魂甫定,探头望着外面:“说。” 锦衣卫的属下道:“陈大人的车在半路出了些问题,耽搁了,估计还要再迟些才能到。” 李弗襄点了头。 锦衣卫便无声无息退下。 高悦行既不知他从哪里来,也不知他是如何离去的,恐怖如斯,只有亲眼见到了,才能体会到。 李弗襄掀开珠帘一瞧外面,说:“再等吧。” 高悦行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具体卖的什么药,她也不多问,船到桥头自然直,该她知道的时候她自然会知道,既然是来看戏的,静观其变就好。 李弗襄可能坐得有些无聊了,随手勾起她衣裙上垂下的丝绦,在手里轻轻绕着。 高悦行盯着他修长漂亮的手指,目光逐渐沉了下来。 李弗襄,他压根还没有开窍。 皇帝对李弗襄,什么都会教,唯独不会教他这个。 皇室贵胄家的公子,寻常到了他这个年纪,房里就要开始放人了,据说,信王李弗迁才刚十五岁的时候,身边贴身的宫女便在贤妃娘娘的默许下,献身了。 李弗襄眼里,自始至终只高悦行一个。 他还不通晓情/事,更没什么探求的欲望。 他一心想要将娘子娶回家,心里真的是单纯地只想朝朝暮暮的呆在一块,只要睁眼能看得到,对他来说,就是最圆满不过的日子了。 高悦行见自己身上原本垂顺的丝绦被他卷的皱皱巴巴,终于忍不住出手,打了个结,把他的手捆了进去。 李弗襄的手指一顿,随即灵巧地挣脱了出来,再仔仔细细帮她把绳结给解开,放到鼻前嗅了一嗅,道:“怎么没有香?” 高悦行进两天未曾熏香,平日里的药香也没有。 百花宴上在各位贵女们的身上倒是沾了一些,不过出门这么久,在风中早散干净了。 高悦行意料之外地挑眉:“你爱闻香。” 李弗襄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拎出一个香囊。 高悦行怎么看怎么眼熟。 李弗襄说了句:“早就不香了。” 高悦行记起来,是小时候,她六岁那年,在小南阁送给李弗襄的。高悦行心里说不出的柔软:“还留着?” 她摸了摸,里面软沙沙的,似乎装着什么东西,好奇地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帕子,绣着海棠花的帕子。 高悦行终其一生都不能忘记这块帕子。 她说:“你不能闻香。” 帕子装回到香囊里,她还给了李弗襄吗,说:“许多熏香,万一炮制的不细致,很容易再度诱发的喘疾。” 这也是她现在停了用香的缘故。 李弗襄:“可是我闻不见你的味道了。” 高悦行莞尔一笑:“别急,耐心再等几年,你会重新再闻见的。” 第71章 李弗襄听她仿佛话中有话, 一时片刻又没能想通,正打算追问,锦衣卫忽然又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出现在了屏外:“襄王殿下, 时候到了。” 李弗襄问了一句:“到哪儿了?” 锦衣卫答:“已经到了街口。” 李弗襄唔了一声,抬起手里的茶盏,伸到窗外面去。 重臣府邸外寂静的街道上,杯碎的动静清脆又动听。 高悦行眼睛一眨不眨, 先看看李弗襄, 再看看窗外, 生怕错漏了什么。 半盏茶后, 陈府门内的骚乱爆了出来。 外面大街上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锣响,只那么一声, 便又不见了, 也不知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根本无从找起。 好戏开锣了。 高悦行把窗前的竹帘子支起来, 和李弗襄两个人一起望着外面。 小二哥上楼给他们填了新茶。 高悦行品着茶,见到高景和陈静沉的车马从街东头而来,高景在前,陈静沉在后,陈府的大门被人粗暴踹开,刀兵相接的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 陈静沉从马车里探头, 他尚不知自己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但心虚和不安一直在作祟, 他攥着拳头无比焦心, 偏偏高景的车挡在前面不紧不慢的晃悠。陈静沉抓心挠肝的急, 到了门口, 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跌了个踉跄,勉强提着袍角站稳。 时间掐算得刚刚好。 几乎是同时,陈府内,一个女人提着刀踩着血,踏开了门槛。 想必就是陈府上那位姜姨娘了。 这位姜姨娘的衣着打扮,颠覆了高悦行心中以往对艳姬美妾的印象,她长相算不上多么出众,不施粉黛,素面朝天,不着任何锦罗绸缎,一身青黄色的棉麻衣裙,头上简单地挽了个髻,除了两只荆钗,别无装饰。 陈静沉能纳这样一个女人进府为妾,不是真爱,就是迫于某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原因了。 高悦行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多了,注意力收回来。 只见那姜姨娘正好撞上回府的陈静沉,举刀便指着他,骂道:“陈静沉,你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陈静沉摇着手,一脸糊涂地张大了嘴。 姜姨娘一步一步地上前,逼问:“狗贼,我体谅你的难处,情愿自首,撇清与你陈家的关系,逃离京城,可是你不允,你说你有办法两全,你的办法就是直接把我灭口,让我彻底成为一个死人,再也没有机会开口反咬你,对吗?” 陈静沉急得一拍大腿:“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这可从何说起啊?” 高悦行忽然开窍了,扯了扯李弗襄的袖子,轻声问道:“你让锦衣卫干的?” 李弗襄高兴地说:“对啊。” 高悦行觉得自己问得多余了,搅合陈府这样胆大的事,只有锦衣卫能做,也只有锦衣卫敢做。 锦衣卫办案向来蛮横,有证据便直接抓人,没有证据便想办法制造证据。 倒霉的陈静沉和姜姨娘显然是入套了。 锦衣卫假扮成的几个杀手一身黑衣,追出府门外,冲着姜姨娘便是步步杀招,丝毫不留情面,似乎铁了心要将她斩杀于刀下。 高悦行看得眼花缭乱。 姜姨娘在围杀之中,体力怎能及得上这些汉子,陈静沉急得喊破了嗓子:“住手——” 他话音刚落。 锦衣卫杀手纷纷停手,冲陈静沉拱手作了一揖,向后几步,退进了陈府。 陈静沉眼都直了。 姜姨娘冷笑:“狗东西,你还敢辩驳?” 陈静沉:“我……” 楼上看戏的李弗襄笑了笑,贴在高悦行的耳边,说:“温亲王在京中能收买的官员净是些蠢货,你猜是为什么?” 高悦行耳边的酥麻有些不受控制地向上爬,她急忙躲开些距离,说:“别让我猜,我猜不到,你想说就说,不想说便罢。” 李弗襄道:“因为太平盛世,聪明人根本没有愿意跟着他造反的……你怎么忽然生气了?” 高悦行撇开眼不去看他:“我没生气。” 李弗襄:“那你怎么躲远了?” 他说着,便要继续贴上来。 高悦行板着脸:“你坐那别动。” 李弗襄:“为什么?” 他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一脸无辜,高悦行对他总狠不下心肠,打量左右无人瞧见,她快速地靠近李弗襄的耳边,眼里见着的,是他养的苍白细腻的皮肤,以及顺着脖颈延伸到衣领下的淡青色脉管。 高悦行就冲着那里,轻轻的吹了一下。 李弗襄当即滚到了席子下面,整个人不受控制的缩成一团,用手摸着耳后的位置,不解地望着高悦行。 高悦行低头俯视他,心里叹了口气,说:“懂了么,以后说话别靠那么近,难受。” 李弗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半天没说话。 高悦行再将视线投到窗外。 陈静沉和姜姨娘怎么也解释不通。 高景站在不远处,听着他们互相吠了一阵子,等姜姨娘的怒气散得差不多了,高景才出声彰显自己的存在:“哎,陈大人,这下可难办了,莫非此案您也搅了进去……二位不如移步大理寺,堂上再做分辨?” 姜姨娘无情的瞟了他一眼,说:“让我去大理寺?做梦!” 高景此来只带了几个零零散散的兵,在正常人眼里看来,抓捕一个姨娘,本也费不了多少事,更何况,陈静沉前面还说已经将人制住了。 是以,姜姨娘根本无所畏惧,她拔高了声音,喊道:“高大人您是想查陈小姐一案吧,我招认了,人是我动手杀的,可命令是陈静沉下的,他指使我杀死了他自己的亲生女儿,哈哈哈哈……”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85节 陈静沉急急地解释:“高大人,这个疯妇,她的话不可信啊,虎毒尚且不食子,我怎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 姜姨娘没把他的狡辩放在眼里,道:“高大人,我不妨再告诉你,仔细查查陈静沉书房里这些年的书信往来吧,就在桌案下第三块地砖的暗格中,说不定会带你更多的惊喜——破获这样一桩大案,算你赚了,在下提前庆贺您步步高升啊。” 姜姨娘边说边后退,到了墙根处,提气翻了墙就跑。 高悦行着急:“她跑了?!” 李弗襄:“让她先跑一会儿。” 他是丝毫也不担心,有锦衣卫守着呢,怎么可能让她跑的掉,但是眼下,只有让她先跑,高景才能名正言顺地将矛头对准陈静沉。 如此一闹,天色将晚,犯人跑了,顺带撕下了陈静沉身上披着的羊皮,露出了他的险恶嘴脸。 陈静沉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高大人……” 高景抬了抬手,道:“姜氏刚刚提到了您的书房,您看……” 陈静沉知道大事去矣,连表面上的恭敬也不维持了,一甩袖,道:“高大人,我毕竟是朝廷命官,不是你大理寺的犯人,您恐怕还没有资格搜查我的私宅。” 高景也不动气,依旧儒雅道:“陈大人冷静,姜氏方才那一番话说的隐晦,本官相信她必定是她无论可退才胡乱攀咬,但是这话瞒不住皇上,若等陛下心中起了疑,再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陈静沉碰上这么一颗软钉子,甚是难缠,板着脸守在门口。 高景晓之以理:“只要陈大人您身子做得正,何必惧那姜氏的风言风语,来都来了,您让我瞧上一眼,折子上我也好如实陈情。” 陈静沉心里简直想啐他。 谁不知道身正不怕影子斜的道理? 问题就在于,他身不正,屁股早就歪倒温亲王那头去了。 若是他坚决不允许高景进府,倒是有时间销毁书信。 可是,陛下因此起了疑心,却是更要命的事情。 他站在门庭外,神色阴晴不定。 在高景的眼皮子底下,他根本做不了手脚,若是有一个亲信能在这紧要关头替他取走那些要命的书信…… 他忧心忡忡的一回头,看见自己的小女儿正趴在垂花门下,冲着他张望。 陈静沉心下一喜,他对着女儿使了个眼神,嘴上却是对着高景说:“也罢,既然那疯妇污蔑我书房桌案下第三块地砖的暗格里有见不得人动东西,我只好带大人前去搜查一番,也好自证青白……” 陈二小姐果然听懂了,转身撒腿便往书房的位置跑去。 高悦行和李弗襄坐在二楼,视野再敞亮也瞧不见门里的情况。陈静沉走投无路下的兵行险招,太撇脚也太明显了,高悦行皱眉:“他在给谁通风报信?” 李弗襄回答:“不知道,不重要。” 高悦行转头望着他:“锦衣卫是不是已经去查书房了?” 李弗襄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闻言敷衍了一声:“是。” 他安分地歪在自己的位置上,几缕头发顺着颊边散下来,高悦行忍不住伸手替他拂开,问:“你怎么了?” 李弗襄目光与她对上,忽然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后,问:“我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 高悦行意识到他的意思,一时语塞。 李弗襄又往她跟前凑:“你再吹我一下?” 高悦行心知要坏,这颗榆木疙瘩今天不会就因为她开窍了吧。高悦行一手抵着他的脑门,把人推得远远的,嗔了一句:“别闹了。” 李弗襄不依不饶地缠上来:“为什么?” 他最敏感的地方就在那里,平日里别说吹了,高悦行碰都碰不得。 但是现在的李弗襄自己都还不知道。 高悦行灵机一动:“不然你回去问你爹吧。” 李弗襄:“什么?” 他直觉高悦行出的不是正经主意。 但高悦行却振振有词:“毕竟男女有别的呢,寻常人的家里,内外都分得很开,女儿家由母亲在内宅教养,男儿则由父亲督导在外读书闯荡。”她手指一点李弗襄的心口,说:“你若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困惑,问我多半是没有用的。” 李弗襄让她给绕进去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说的似乎有道理。” 高悦行掩面喝了口茶,不知他回宫后,真问出口,皇上会是怎样的反应。 皇上不想让他太早便通晓那回事,怕他年轻受不住伤了根本,一旦皇上发现了他这方面的苗头,他们怕是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也好。 高悦行心想,照这样发展下去,她已经渐渐有点招架不住了。 她管不住,就想办法让皇上去管吧。 陈静沉转身引着高景打算进门,停在门前,又磨蹭了一会儿。 他沉吟:“到时候递上去的折子?” 高景:“自然如实写。” 陈静沉:“那是自然的,必定是自然的……” 高景任由他在门外拖延时间。 天还未黑,面对即将入彀的猎物,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他的不作为、不催促,让陈静沉有了得寸进尺的底气。 楼上,李弗襄和高悦行已经嬉闹过一回了,转头却见他们扔在门槛外徘徊。 再填一壶茶,小二哥知情知趣地加了几盘茶点。 贵人们干坐了半日,不能总喝茶啊,也该饿了吧。 高悦行用新蒸的云片糕堵住了李弗襄的嘴,让他稍微消停点,别再没完没了地问。 李弗襄一口糕点嚼了两口,尚未完全咽下去。 陈府内,陈二小姐急奔了出来,见到门口陈静沉的身影,一边跑一边喊:“父亲——” 她尖利的声音令所有人耳内都是一紧。 陈静沉慌忙上前一步,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稳住声线:“怎、怎么了?” 陈二小姐的眼睛里全是慌乱,一声声地喘匀了气,怔怔地开口:“父亲……里面,锦衣卫……” 锦衣卫到了,昭示着什么不言而喻。 陈静沉豁然转头:“高景!你敢阴我!” 高景袖手,无辜地退开两步。 ——“陈大人慎言,谁要阴你啊?” 忽然插进来的声音,令陈静沉心头一惊,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李弗襄在夜色将沉未沉之时,独自一人,毫无声息地立在他陈府的门口,目光先是端详着那两只肃穆的石狮子,继而又打量着门头上那乌沉沉的“陈府”二字。 陈静沉:“……襄王殿下?” 李弗襄的腰后佩着他的那把神舞,手腕上挂着明黄色的珞子,上头拴着一直白玉小方印,被他放在手里摩挲舞弄。 他的出现,像是结束了这场闹剧,又像是一切风波才刚刚开始。 高景距离他更近些,侧头一撇,目光顿时凝住了。 他们这位襄王殿下的颊侧,竟然沾了一点糕点屑。 …… 高景抬头望向对面聚仙楼的雅座。 有一方窗户上的竹帘垂着,安静地被风轻轻拂动。 高景皱眉,在李弗襄朝他望过来的时候,不动声色的抬起手,在自己颊边的位置上一抹。 他以为李弗襄能意会到。 李弗襄也真如他所愿,领悟了他的意思。 只见李弗襄面不改色的抬起一只手,将手中带出来的另半块云片糕,从容优雅地塞进嘴里,再用小指背面,顺手一抹。 脸上是干干净净了,嘴里却一鼓一鼓的。 高景:“……” 一想到将来要把女儿许给这个家伙,心里就觉得犯梗。 陈静沉没那个心思注意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因为锦衣卫从他的府中走出来了。 锦衣卫指挥使亲临,手中拖着一沓厚厚的书信,一手扶刀,目不斜视地走到李弗襄的跟前,道:“书信搜到了,请殿下过目。” 李弗襄细嚼慢咽地吞下糕点,展开最上方的信,草草扫了一眼。 陈静沉已经扶着门槛,瘫软在地。 李弗襄抬手,微微松开掌心,那方白玉小印垂了下来:“锦衣卫听旨,吏部侍郎陈静沉谋逆不轨,证据确凿,着锦衣卫按律执法。” 奚衡一转身。 锦衣卫踏过门槛的时候,顺手将陈静沉从地上薅了起来,直接押走。 陈府要封,家眷一律先软禁于府内,听候陛下的处置。 陈二小姐目睹了这一切,想要追着父亲的身影去,却被锦衣卫冷漠地架住,又扔了回去。 好戏散场。 又听一声锣响。 高悦行这次看清了来处,是李弗襄用自己的神舞,敲了一下聚仙楼摆在门外用以每日施粥的那口铜锅。 眼见外面的人快要散干净了,高悦行才露面。 偌大的一个陈府,顷刻间便落寞了,锦衣卫扶刀进进出出,很快,门上就会贴上封条。 车夫赶车去了。 高悦行转身的时候,听到有人叫了她一声:“高小姐。”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86节 高悦行又回过身,门内的陈二小姐正望着她。 她出不去陈府那个门了。 高悦行便上前了几步,停在门边上:“你叫我?有话要说?” 陈二小姐:“我父亲不傻,他岂会放着安稳的高官厚禄不做,而去干那谋反掉脑袋的勾当……他是被逼的。” 高悦行怜悯地看着她:“你和我说这些没有用。” 陈二小姐说:“我知道,现在和谁说都没用了,但是也只有你会听我说了。” 高悦行:“我可以听一听,如果你觉得说出来能好受些的话。” 陈二小姐在门槛处跪坐了下来,路过的锦衣卫在她身边停了一下,但看到站在高悦行身后不远处的李弗襄摆了下手,于是便低头走开了。 陈二小姐道:“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是我们陈家上下合谋害死了姐姐?” 高悦行:“难道不是?” 陈二小姐颔首,继而又高高地扬起了脸:“是,但也是她罪有应得。” 高悦行从中听出了咬牙切齿地恨意,她来了兴致,问:“她做了什么?” 陈二小姐道:“我姐姐,她暗中和温亲王的世子厮混,通信,亲手把陈家推进了阴沟中不得翻身,试问全家,谁不恨她。她也是受着父亲的荫蔽,在家中养尊处优长大的,陈家日日夜夜悬在刀尖上,凭什么她装疯卖傻,就想从这滩泥泞中独自脱身?” 高悦行心中疑云散尽,竟然是如此。 陈二小姐道:“姜姨娘是温亲王插进府中,监视父亲和全家的,前两年,姐姐闹着要嫁襄王的时候,父亲是真的想过送她出去,陈家能保一个是一个。襄王不肯搭理她,是苍天有眼啊,曾经做梦想当王妃,如今倒贴想当个妾都遭人嫌弃,是因果报应啊。” 高悦行隐约记得,这位陈二小姐比她还要小一岁来着。 也快要疯了,或者说已经疯了。 高悦行说:“他们男人犯下的过失,最终祸及妻儿,确实令人心感不忿,但是,一个家族便是一株盘根错杂的树,你们身在其中,既然受了荫蔽,便当同担风雨。” 陈二小姐:“你说的没错,所以姐姐必须死在陈家,我和母亲、兄长都不会让她活着离开陈府大门的。” 陈大小姐自己心里也清楚,世上唯一能救她的,只有皇帝了,所以她才将目光对准了李弗襄。 李弗襄肯救她,皇帝才肯救她。 可叹她如履薄冰地求生,最终依然死在自己曾经造下的孽中。 锦衣卫准备收兵,高悦行转身离开。 陈二小姐被锦衣卫带回了后院中,陈府外重兵把守。 李弗襄等着她呢。 高悦行登上自己的车,这一次,李弗襄知道在外面询问一声:“我可以上去么?” 高悦行掀帘让他进来,道:“先送你回宫?” 李弗襄摇头,说:“你回家即可,不必理会我。” 高悦行见他仍旧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怕他还在想那件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陈大小姐的死,你听到始末了,你觉得如何?” 李弗襄随口道:“那个女人啊……可能是傻吧。” 高悦行呢喃道:“那个女孩或许是被温亲王世子骗了也未可知呢,毕竟十几岁的年纪……” 李弗襄听着她的感慨,沉默了片刻,在车里,低声说:“在这世上,软弱和蠢笨都是罪。” 高悦行将他的话琢磨了一番,惊讶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她静静地望着李弗襄,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李弗襄:“是从我出生伊始,便刻在我骨子里的认知。我逐渐通晓人事,所经历的一切事情,都在不停地印证着这句话。” 李弗襄在小南阁能活下来真的不是凭借运气,哑姑是他的恩人,是他活命的最大倚仗,但又不是全部。 他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让哑姑舍不下自己,令她即使放出了宫也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他。 他知道该讨好什么样的人,从许昭仪到丁文甫再到皇帝,他们施予的恩惠或许无足轻重,但对他来说却弥足珍贵。 他更知道该如何保住自己的命,狐胡细作拔他的指甲,十指连心他也能忍住不吭声。 贤妃遣人送去的点心莫名其妙,他再馋也不敢碰一口。 小南阁外墙塌掉的那一日,他藏身在院中的井下,冬天飘雪,地下刺骨的水像是在啃噬他的□□和骨头,他都不敢探头,因为他知道井下有路,他随时准备着往深处藏,藏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皇上第一次牵起他的手的时候,他便已知道自己此生稳妥了。 别说什么养不养的亲,也别说什么恨不恨。 李弗襄的心里没有什么父慈子孝的念头。 不管是谁,只要对他真心好,就是他天大的恩人。 皇帝一度很苦恼,是因为他始终看不开,他将李弗襄当成血浓于水的儿子,可李弗襄只把他当成交易温情的掌权者,因为你给我的最多,所以我才最亲近你。 那是李弗襄的十年。 高悦行心疼地抚着他的脸。 李弗襄靠着她的膝头,问道:“可是为什么你对我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世界里,唯一特殊的存在就是高悦行,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同,想破了天,也想不明白。 高悦行在他的额上轻轻啄了一下,叹道:“因为你是我前世今生魂牵梦萦的终点啊……” 第72章 他们给李弗襄的, 是他们手里原本就有的,而高悦行一无所有的出现在李弗襄面前,给他的, 是她挣来抢来,在这灰蒙蒙的宫中,几乎是拼上了性命才撕开一道口子,牵住了他的手。 所以, 他们不一样。 高悦行在自己府门前, 看到了宫里来的内侍, 皆守在大门前。她似乎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李弗襄说的圣旨,已经等在家里了? 圣旨到的是真早, 几乎和高夫人前后脚进门, 家中丈夫和女儿都不在, 她又不能代为接旨, 于是遣了人急急去大理寺请人回府,可惜那会儿他们已经在去往陈家的路上了,高府的下人扑了个空,害得传旨内侍在府中耽搁至今。 高悦行嘱咐李弗襄:“你没骑马,让我家的车送你回宫,路上小心。”说完便匆匆回府。 另一边, 高景回到大理寺, 听说宫里传旨的内侍已经在他府中等了半日, 只好先撂下手边的公务, 竟还比高悦行先一步回府。 正堂花厅里, 高悦行边走边命丫头举着妆镜, 整理仪容, 差不多后,才踏进花厅。 花厅上座里,是皇帝身边的掌印许修德。 由此可见,圣旨非同小可,皇帝应是异常重视。 一家人里,只有高悦行知道内情。 高景道:“惭愧,在外转了一整天,害许公公久等了。” 许修德满脸喜气地笑道:“高大人哪里话,您是大旭朝肱骨重臣,案牍劳形之余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因为来的是许修德,高夫人之前备的银钱索性就没拿出来。 许修德是绝不会收的。 掌印素有内相之名,等闲也不会看上这些蝇头小利。据说,许修德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是皇帝亲自将人调理出来之后,郑重其事地给改了个像人的名儿。 他不仅仅是皇帝在宫里的心腹。 心肝肺怕不是都归他管。 许修德宣的是赐婚的旨意。 高景跪在砖上,暗叹了一声。 终于还是来了。 皇上拟这份圣旨之前,没有和他透过任何风声,意思就是,此事不容他拒绝,他愿意与否都不重要。 陛下此番,为了李弗襄的夙愿,露出了他罕见的强硬态度。 拖泥带水太烦了,干脆利落地先定下来才是正事。 高景接旨,问了一句:“许公公,事儿订的是有些早,不知皇上心里作何打算?” 许修德笑着与他说道:“皇上心里也是觉得早些,但是这样的大事,早总好过晚,咱们姑娘有些礼数得先学起来了,贤妃娘娘那头,倒是很想将姑娘接近宫里住一段时日,正好公主也还未出阁,两个女孩家凑在一块,也热闹些。” 高景心里大致有数了。 高夫人默默的不言语。 他们家这是又得将女儿往宫里送去了。 高悦行听着心里也不解。 怎么又要住进宫里去? 可没听说有这一茬啊? 高景点头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请许公公回去替我回禀陛下,容我几天时间准备。” 他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到门外,回家来一看,高夫人已经用帕子捂着眼睛哭上了:“……我儿回家才几天,宫里成天一趟又一趟地接人去,我听他那意思,这回是不是彻底要把人带走了?” 高悦行垂着手,心疼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高景拍拍夫人的肩,说:“准备准备吧,估计不几天宫里的车就来接人了。” 高夫人甩袖而去,看都不看这父女两一眼,肝肠寸断道:“早知如此,当初不如不生,也好免了这骨肉分离之痛……” 高景捏了捏眉心,回头一见高悦行,冲她跺了下脚:“你啊,就知道杵着,还不快去哄哄!” 于是高悦行拖着脚步追了出去。 高夫人却回了房不肯见她,命人拴了门,夏末秋初的夜里,蚊虫最是狠毒,高悦行近来停了身上的香,细皮嫩肉的净招虫子,手腕、脖子上很快多了几处痒痛的咬痕。 院里的姑姑看不过眼,进门劝了一阵子,又出门拉着高悦行往回走,让她快快回屋歇着,明早再做打算。 高悦行见到母亲的房中熄了灯,只好暂且离去,回了自己的闺房,调制了药膏,抹在被蚊虫叮咬过的地方,又在窗前和帐下悬挂了驱蚊的香袋,略躺了一躺。 高悦行不几日便要进宫了,现下是看一眼少一眼。 高夫人哪里真狠得下心,还不到二更,便自己提着灯来了。 高悦行似乎早就料到她要来,和衣躺在榻上,眼都没合,听到动静便起身迎到门外,轻轻唤了一声:“母亲。” 高夫人揽着她进屋,说:“时间紧,我让人给你收拾些常用的衣物首饰,你现在长大了,不比小时候,娘亲教不了你什么了,你比娘亲还要厉害,都能帮着你父亲办案了。” 高悦行体味了半天,总觉得母亲话中一股浓浓的酸味。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87节 此情此景,倒也没什么好深究的了。 高悦行在母亲怀里依偎了半宿,次日,又亲自盯着下人们收拾东西。 待到母亲不在跟前时,高悦行走到门外,让他们停了一停,说:“差不多得了,又不是进去过日子的,客居而已,最多到公主出嫁,我便能归家,少收拾点。” 院中的丫鬟婆子面面相觑,她们都知道,高二小姐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既然说不带,那必然不会带,于是草草收拾了一番,按照高悦行的吩咐,只备了一个箱子。 宫里来人比想象中的要走。 高悦行以为怎么也得三五日,谁料,再次日,宫里便来人了。 是贤妃身边的魏姑姑。 高府里一片不舍的伤感中,唯有四岁的高明冬乐开了花。 ——这个不讨喜的姐姐终于要走了。 家中再也没人故意逗他,抢这抢那的。 高悦悯很生气,觉得弟弟过于不懂事了。 但是高悦行无所谓,她与这个血亲的弟弟本就没几日相处的感情,更何况,一个小孩子他懂什么。在她回来之前,家中所有人都纵着他,捧着他,她一回来,就变着法各种给他找不痛快,他能欢喜才怪。 高悦行对他皱鼻子扮鬼脸,说:“不见就不见,反正我也不稀罕你。” 高明冬听了这话,笑着笑着,便瘪了脸。 他不喜欢别人可以,却听不得别人不喜欢他。 高悦行才得意了,管逗不管哄,扔下泫然欲泣的小团子,蹬上车扬长而去。 路上,魏姑姑与她同坐在车里。 高悦行问:“姑姑,我此番再进宫,可是要先去尚仪司受教导?” 魏姑姑板正地回答:“高小姐大家闺秀,礼仪是无可挑剔的,贤妃娘娘早已叮嘱上下,您是贵客。” 高悦行笑了笑:“姑姑言重,可不敢当。” 魏姑姑一双老眼滑到了高悦行搭在膝头的双手。 并不是她信口开河巴结献媚,高悦行的一举一动,一行一礼,放眼整个宫中,都无人能挑得出错处。 这个从小便性情古怪的孩子,终于飞上的高高地枝头。 魏姑姑勾了勾嘴角,可天下风云未定,谁胜谁负还未可知,谁敢保证飞上了枝头一定是凤凰。魏姑姑活了半辈子,这一把年纪,离谱的事儿见得多了,匪夷所思的闹剧也多了,她望着高悦行年轻娇美的面容,倒是很期待未来她的下场。 作者有话说: 这卷抻的好长,终于收尾啦。 下一卷进宫待嫁。 今天有点短小,因为忙到没空摸鱼,明天会加加更的,晚安! 第73章 有好管闲事的朝臣向皇帝进言, 襄王年纪不小了,仍住在乾清宫于礼不合,襄王府既已完工, 理应尽快迁入王府。 皇帝翻开折子扫了一眼,扔给许修德。 许修德默契地将折子藏进袖子里,留中不发。 皇帝没了批折子的兴致,朱笔搁到砚上, 道:“许修德。” 许修德:“奴才在呢, 陛下。” 皇帝道:“你说宫外头的万里锦绣河山……到底托付到谁的手里更合适?” 许修德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 天下风云变幻莫测, 人也是如此,眼下是什么样儿, 将来未必初心不变, 您正当盛年, 不如耐心再瞧瞧?” 皇帝:“有理, 朕竟还不如你看的明白。” 许修德:“陛下您是关心则乱。” 皇帝叹息:“先帝驾崩之际,病痛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病榻前,他拉着朕的手,一直在念叨,江山局势未定, 他走得不甘心, 朕今日才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许修德觉得皇上说这话莫名有些不吉利, 于是说道:“陛下, 您批折子累了, 不如去演武场瞧瞧吧, 咱们小殿下近几日似乎收了心, 不怎么往外头跑了,还把郑家两个小公子请来了玩,听说演武场上可热闹了。” 皇帝有了蠢蠢欲动之心,但还未完全动,只叹道:“孩子们如今也都大了,还能留得住几时呢?” 许修德:“再怎么说,父子连心,小殿下他最亲近的,还是您哪。” 皇上心理门清,但是有些奉承,是宁肯自欺欺人也愿意相信的。 乾清宫的十二扇门次第而开,皇上摆驾演武场,却没张扬。 许修德说的演武场上热闹,只是婉转一种婉转的说法。演武场上一群血气方刚的孩子凑在一起,岂止是热闹,简直要闹翻了天。 演武场上的红泥今年刚翻了新,又扩出去一大圈,别的倒没什么,最明显的是跑马变得更肆意了。 马蹄翻腾的哒哒声。 箭矢的破云穿风声。 还有女孩在笑。 皇上隔着远远的,便见到演武场方向飘上天一只孔雀风筝,但那孔雀有些不伦不类,漂亮的尾羽上七上八下坠着许多玲珑绣球。 皇上停下了脚步。 破空声响,两只箭同时射出,极轻微地错开方向,各自衔下一只绣球。 郑彦少将军的嗓音如清空烈日般爽朗亮耳——“我这一招叫双龙探月,漂亮不漂亮?” 公主把持着风筝线,瞧着郑彦刺棱八角的模样,觉得他才像一只趾气高扬的大孔雀。 皇上靠近了一看,公主站在高高的石台上,郑彦肩上扛着一只霸王弓,站在她脚下几步远的位置。一个低头,一个抬头,互相对望着说话。 皇上笑着笑着,心里仿佛是想到了什么,饶有兴致的念道:“孔雀,绣球……” 阖宫最懂皇上心意的,还得属许修德,他躬身笑道:“公主如花似玉,将来不知谁有那等福气,能雀屏中选,成为陛下的女婿。” 皇上瞥了他一眼,道:“你将来若是离了朕,去自己当个掌柜的,凭借这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也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许修德腰身弯得更低了,依旧笑盈盈道:“陛下又说笑了,奴才的将来,必定是和陛下在一块的。” 李弗襄在演武场上可没有那么活跃。 他必定是要和高悦行黏在一块儿的,他不爱动,高悦行更不爱动,于是两个人就蘑菇蘑菇到了边上遗世独立地吃西瓜,他们自己吃西瓜瓤,西瓜皮顺手就喂给马。 皇帝感慨:“真热闹啊,今年秋猎也该预备起来了。”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 皇室狩猎春夏两季皆因万物生长之故,不欲多杀生,秋冬顺应天时才是真正扬我国威的时候。 许修德应了声是。 皇帝转身慢慢地走,说:“你膝下没有儿女,你不知道,真正能催人老的不是岁月,而是子女啊……” 距离陈家的案子过去了已半个多月,高悦行进宫也半月余了。 半个月,宫里安静得很,高悦行此番再进宫,心里其实有别的打算,当年推她入水的那两个宫人,虽已伏法,但她们背后的主子始终藏在暗处,不曾露出丝毫马脚。 该还的都得还,不急在一时。 高悦行在宫里,贴心服侍她的人正是从前的傅芸。 傅芸在高悦行离宫之后,依旧在乾清宫呆了几天,当个不打眼的存在,伺候李弗襄,一段时间后又调回了景门宫,重新服侍旧主,惠太妃。 此次高悦行回宫,是惠太妃特地再将傅芸拨了来,说是体谅高悦行孤身入宫,身边总要有个贴心的人儿。 确实没有人比傅芸更合适了。 高悦行和李弗襄在一起吃西瓜,傅芸便不远不近地伺候着,见主子有餍足的迹象,立刻着人端上清水给他们净手。 高悦行挽起宽袖,用帕子擦干手上的水珠,问李弗襄:“你累不累,我们回吧。” 李弗襄与她心有灵犀,前一句“累不累”不是重点,后一句“我们回吧”才是她真正的意图。 他转了个方向,便带着高悦行往回走。 高悦行临走前,往演武场中张望了一眼,李兰瑶正和郑彦聊地热闹,郑绎和几位禁卫中的陪练好手打得难舍难分。 于是高悦行让侍卫去和公主通报一声,公主远远地冲她挥了挥手,示意她随意。 时已入秋,园子里的枯叶总也打扫不干净,前脚刚拾走,后脚又零星地落下来,高悦行一路上,眼前全是跑来跑去清理落叶的小内侍。 既热闹又安静,就像满地随着风打着旋的枯叶一般, 高悦行随手捏住头顶飘下来的叶子,在手心里搓碎,再洒下一地的细沫,前方一个跑着过来的小内侍,大约只有十岁左右,停在她身前不远处,目瞪口呆地望着一地的碎沫子。 高悦行猛然回过神来,低声对他道:“抱歉。” 小内侍吓得跪下,咕咚磕了一个头。 高悦行赶紧加快脚步,直到走出去好远,小内侍才敢站起身。 高悦行方才那一通乱走,没仔细看路,不知错到那条道上了,她打量着四周,辨别方位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桂花香。 桂花中秋时节开得最盛,现在也近花期尾声了。 如此浓郁的花香,并非零星一两株能传出来的,必是一片可观的林子。 高悦行好奇道:“宫里何时种了桂花?” 李弗襄一直在她身边,她走错了路,他也不曾提醒,仿佛到哪儿都没关系,只要身边有她就行。 听她问起,李弗襄便答:“靡菲宫,温昭容的住处。” 高悦行听着这人陌生:“温昭容?” 随即立刻意识到,家中长姐曾经讲过的荒唐事。 李弗襄曾把要充进教坊司的官妓带回了皇宫,献给皇帝。 皇帝竟把人好端端地搁在了宫里,还封了昭容。 高悦行上一世不记得宫里有过这样一号人。 既然是凭空横出的,多半身上带着变数。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88节 高悦行想去瞧一瞧。 李弗襄道:“我带你去啊,温娘娘亲手酿的桂花酒是宫中一绝,我们可以去讨一些尝尝。” 他的话里话外透出一种非常熟稔的意味。 高悦行奇道:“你们很熟的样子?” 李弗襄“唔”了一下,说:“算不上吧,见过几次而已。” 高悦行耸肩:“你们熟我倒是不奇怪,毕竟人是你带进宫里的,不过,我怎么没听说她在宫里有什么动静呢?” 正说着,他们穿出了园子,如同柳暗花明那般,靡菲宫还未真正显现,便先见了一片桂花盛放的林子。 靡菲宫便掩在这错落有致的桂花林之后。 高悦行惊叹地走上前,刚踏进林中的甬道,便见绰约的花影下,靡菲宫的门前站着一人。高悦行定睛一看:“咦?” 她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用帕子揉了揉眼,再睁开,那人冲她微微一笑,开口道:“小殿下,高姑娘。” 那竟然是寸步不离皇上身边的许修德。 他在外门守着,那皇上呢? 李弗襄站在她的身后,低头耳语了一句,说:“你看,这不就有动静了……” 高悦行退后了几步。 许修德对他们商议道:“二位如果想拜访温昭容,不如改天?” 高悦行已经打算点头了,李弗襄却抢着说:“我晓得,他们正白日宣淫呢吧,我不进去打扰,我就去酒窖拿一些桂花酿。” 高悦行:“…………” 许修德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脸上难得露出惊恐的表情:“小殿下,您又是从哪儿学得混账话,可万万不能胡说啊!” 高悦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的小殿下,于男女闺房之事上,实在是过于坦率了,简直到了逼人发疯的地步。 她揪了李弗襄的衣袖,趁着许修德没注意,贴边溜进了靡菲宫,悄声教训:“你怎么能说那种话呢?” 李弗襄:“书上有这么写的。” 高悦行两只耳朵瞬间支棱起来:“你看的什么书?” 李弗襄说:“偷偷买的那种书。” 高悦行再多问几句,怕把自己气得撅过去。 她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以后不许再说那样不着调的话了。” 李弗襄:“书上能写,我为什么不能说?” 高悦行哑然,一身的理直气壮离家出走了半晌才终于又找回来,她道:“你那书都是偷偷买的,能不能襟怀坦白地说,你自己心里难道没数?” 李弗襄总算闭了嘴。 高悦行顿觉身心舒畅:“你把书藏哪儿了?回去我要通通给你烧了!” 李弗襄:“文渊书库里。” 高悦行脚下险些又是一绊。 皇室近百年来的藏书,皆在文渊书库里,皇帝时不时都要去转悠几圈,更有文臣向皇帝求了令牌,时常出入书库,借阅书籍。 高悦行再三叹息感慨:“你可是真敢胡来啊……” 作者有话说: 二更稍晚 欢迎捉虫 感谢在2022-04-24 23:32:14~2022-04-26 20:17: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啦啦啦 21瓶;小橙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李弗襄熟门熟路地往温昭容的酒窖里钻, 桂花酿的味道比外面的花还要香甜。 高悦行单闻着这样的味道便忍不住赞叹,温昭容酿酒的手艺好绝。 李弗襄用红叶琉璃的壶盛了一些,说:“走啦。” 高悦行上辈子嫁人之后喜欢浅酌花酒, 酒量不甚好,几杯便微醺,一响便到昏天暗地时分才起。 当李弗襄把壶嘴递到她面前的时候,高悦行想都不想, 便推拒了。 曾经喜欢酌酒实在是因为王府里太闲, 浑身骨头都要懒散了, 现在可不行。 李弗襄见她不要, 便自己贪进了肚。 刚出了靡菲宫的门,他便就地躺在了遍地落花的桂花树下, 赖着不走。 高悦行蹲在他身边, 知晓他没醉, 道:“快起来, 地上凉。” 李弗襄虽然没醉,但是眼里已经不同于清醒的时候。 高悦行在花影下看得呆了。 他分明没有笑,可眼尾处像是吊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晚间余霞。 他无疑是好看的。 即使高悦行失去了所有相处的记忆,仍然会在初见时被勾得心神驰往。 高悦行跪坐在他身边,从地上捧起一把花,铺在他的面颈上。 李弗襄道:“你埋了我吧。” 高悦行:“我埋了你做什么?” 李弗襄:“你埋了我, 二十年后, 我也会变成酒。” 高悦行:“浑说胡话, 人埋在地下只会腐烂发臭, 但是……” 她话说了一半。 李弗襄翻了个身, 追问:“但是什么?” 高悦行道:“但是花会开得很好, 以后我要是走在你前头, 你记得栽一株海棠来喂我……假若海棠花能开得好,也就等同于我再见一次人间春色了。” 李弗襄望着她深不见底的眼睛,没有问,也没有闹。 高悦行催促道:“你答应啊。” 可李弗襄就是不肯说话。 许修德看着他们在门前嬉闹,自觉回避进了门内,结果一转头,又见皇帝正往外走,于是掩着嘴巴轻咳了一下。 然而,谁也没在意。 皇帝步下生风踏出门。 门外桂花树下的两个孩子直直地撞进他的视线中,他便猛地顿住了脚步。 深秋过后,一场雨一场凉,很快便要枯枝遍地满城飘雪了。 而面前这明艳的桂花,将是入冬前的最后一抹丽色。 他忽然之间便不忍心惊扰。 高悦行察觉到了一侧的皇帝,微微偏头,望过来。 李弗襄就着她的双膝,半靠着坐起来:“陛下……您尝过温昭容的桂花酿了?它有没有让你记起此生最意难忘的人?” 皇帝望着他,对许修德道:“找人把他送回去,他有点醉了。” 高悦行一皱眉,觉得李弗襄好似话里有话。 许修德转身地调来了靡菲宫里的两位内侍,一左一右将李弗襄搀起身。 高悦行也跟着起,遥遥地向靡菲宫的阁楼上望了一眼。 那窗口处,停着一道倩影,隔得远了,看不真切,但是她鬓边一朵巴掌大的芍药花簪极其醒目。 李弗襄直起了身体,便像个没事人一样,不用搀,不用扶,自己走起路来稳稳当当,由内侍们压着送回了乾清宫,一碗解酒的汤药端至面前。 李弗襄不愿意喝。 但是皇上硬要他喝下去。 高悦行眼观鼻鼻观心,不愿意掺和他们的事儿,一心想将自己藏起来。 乾清宫里气氛安静地有些诡异。 皇上和李弗襄对峙尚未分出胜负,外头忽然通传,柳太傅求见。 这位如今可是稀客,自从宫里的几个孩子课业习读得差不多之后,柳太傅便重新过上了赋闲在家的悠哉日子,他不过问朝政,自然少有要事求见皇上,最多每日里往文渊书库里走走…… 文渊书库! 高悦行心里念叨到这一茬,忽然倒吸一口凉气,她这嘴怕不是佛前开过光,怎么说怕什么就来什么。 皇上宣柳太傅进殿。 高悦行忍不住跟了几步,隔着屏风瞧着。 柳太傅进门的时候,手里拿着——书。 许是书太多了,他一把骨头搬不动,于是还带了一个书童,书童肩上挎了一个筐,进门将筐搁下,便听从柳太傅的吩咐,退出殿外候着。 皇上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 柳太傅叩首,皇上亲自迎他起身:“今日太傅怎得闲来探望朕?” 柳太傅不肯起,固执地跪在地上:“老臣愧对皇上重托,今日特来请罪。” 高悦行心道完了。 瞧柳太傅这架势,此事势必不能善了。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89节 皇上终于正色:“太傅,到底如何?” 柳太傅双手呈上一册书本,道:“臣想呈给皇上看,怕污了皇上的眼,臣想念给皇上听,又恐在金殿之上脏了祖宗圣贤的脸面,皇上,您还是亲自过目吧!” 皇上皱眉拿起书:“什么书?” 翻开第一页,高悦行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听闻李弗襄沙沙的脚步声跟了出来,停在她的身边。 高悦行回头看了他一眼,便亲眼见他又一步一步退了回去,贴到窗棂下,便作势要爬窗。 皇上怒吼一声:“荒唐!”将只翻了几页的书狠狠地砸了,转眼一看地上的筐,还有厚厚一摞,更是生气,抬腿一脚踢开屏风,正逮住尚未爬出窗去的李弗襄。 高悦行幸亏闪的快,才没有被误伤到。 李弗襄跪在了皇上和柳太傅的面前。 皇权至尊,万方朝拜,这本应该再寻常不过的场面,高悦行此时瞧着竟然觉得有几分稀奇。 皇上审问:“禁书,等闲买不着,你是从哪儿弄的?” 李弗襄不答话。 皇上便换了个问法:“是谁给你的?” 说句实在的,像这样流传于私底下的话本,是明面上的禁书,但私下流传的大有人在,尤其是军营里那帮糙老爷们,打光棍的占一半,另一半在军营里忙起来,几个月都不见得能回趟家,他们平日里的纾解,就靠这些玩意儿了。 但是,他们消遣用的可没这么丰富多彩,基本上一册就能永流传。 那本污过皇帝眼睛的书就静静地躺在高悦行脚边不远处,高悦行很是好奇,里面究竟是什么,但当着皇帝和柳太傅的面,她没胆。 皇帝弯着腰问他:“你把这些书搁在文渊书库了,天底下没有你不敢捅的娄子了是不是?” 谁也不敢保证,柳太傅是第一个看到这些书的人。 文渊书库藏书丰厚,常有文官废寝忘食留恋在内不肯离去。 万一他们让他们翻到这些不堪入目的玩意儿…… 李弗襄所作所为,简直离谱。 柳太傅道:“我押了文渊书库的书吏逼问,差一步上刑,他才肯与我如实交代,襄王殿下,我教你一场,真是未曾料到……” 皇帝叹了口气,疲累的喊了一声:“许修德。” 许修德的从容早抛了一地,屏息听候皇上的吩咐。 皇上道:“传家法来,丁文甫呢。” 丁文甫盘在外面,片刻不敢耽搁,进门便跪。 许修德将乌木戒尺请了进来,对着皇帝一拜,直接转呈至丁文甫面前,丁文甫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狠狠地瞪了一眼许修德。 皇上撂下一句:“二十戒尺,不许留情。”便拖着脚步,进了内殿,经过高悦行身边的时候,轻轻推着她的肩头,将她也带了回去。 柳太傅枯老的嗓调还在训斥:“教不严,师之惰……” 上一句是,子不教父之过。 柳太傅这是将皇帝也一并训了。 高悦行才一转身,便听到沉重的刑具砸在皮肉上的闷响。 但是并没有任何痛呼声。 高悦行心想,几本破书而已,何至于呢……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书藏在天下读书人的圣地文渊书库里,但凡藏之前找她商议一下呢,她一定能帮他藏地妥妥当当。 高悦行听着李弗襄受家法的闷棍,心里发闷,再瞧皇上,他倒是站在案前翻起了书,只是那书久久也没能翻过一页去。 许修德将家法塞给丁文甫之后,不必等皇上吩咐,便出门快步到太医院,亲自请了太医。 他回来的不早不晚,正好柳太傅告退离宫,而乾清宫内一片狼藉尚未收拾。 皇帝面前燃着火盆,他亲自动手,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销毁干净。 李弗襄伏在枕上,面唇苍白,人仿佛已经意识迷离。 高悦行探了探他的脉,正准备去掀他的衣裳,李弗襄却握住了她的小手。 他总算睁眼了,高悦行说:“让我瞧瞧。” 李弗襄拉她靠在自己枕边,说:“不用,不重,听着动静大罢了,我没觉得疼。”他说话的声音虽轻,但却稳,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并无丝毫难受的迹象。 高悦行沉下脸。 若非她探查了他的脉象逆乱,伤势不轻,都要被他骗过去了。 高悦行:“你骗我。” 李弗襄握着她的手却舍不得使力:“不许看,你回去。” 许修德也上前好声好气地劝:“高小姐,太医要替他疗伤,您哪毕竟是个女孩,再呆下去恐有不便,奴才着人送您回春和宫吧。” 高悦行就这么被半哄半骗着,带了出去。 暖阁里的床帷一层一层放了下来,挡着她的视线,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许修德:“回去吧,高小姐,等两日再来,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殿下,放心吧。” 高悦行坐在小轿里,让人送回了春和宫。 公主拉住失魂落魄的她,问:“你怎么了?” 高悦行眼睛看向公主,心里好一会儿才活泛过来。 李兰瑶关切地扶着她:“你到底怎么了?身子不适?我给你传太医?” 高悦行摇头说:“不,我没事,我只是……”她犹疑了一下,长长地泄了口气,终于把心里所有的难受都反上情绪:“我只是好像见他,想时时刻刻都能见着他。” 所以。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嫁给他。 第75章 外敷内服的药瓶瓶罐罐留在乾清宫, 赵太医摸了一把自己颈侧淌下来的汗,退出宫门的那一霎,瞬间人也爽快了, 心也敞亮了。 恰好,迎面遇见了他的一位同仁,周太医。 周太医是时常伺候在惠太妃身边的。 日头已经偏西,例行的平安脉多在晨间。 赵太医便问道:“怎的?太妃身体抱恙?” 周太医停下来, 说道:“景门宫里去人传话, 说是太妃娘娘忽感莫名的眼晕, 是老毛病了, 我去看上一眼……你那怎样?襄王殿下伤势的可严重?” 赵太医直叹气,道:“快别提了, 皇上就在身后盯着, 寸步也不离, 我这下手轻了也不是, 重了也不是,多亏小殿下能忍。” 周太医奇怪:“陛下好端端的,怎又动了气。”他那一个“又”字咬得很重。 赵太医思量了片刻,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样。 周太医催促道:“你快说吧,我跟前你还卖什么关子?” 赵太医道:“我去的时候,皇上火气也差不多消了, 倒是从许公公那听了一耳朵……皇上今日逛园子的时候, 经过靡菲宫, 叫那一片桂花眯了眼, 又听闻温昭容在抚筝, 于是便进去瞧了一眼。” 周太医没听明白:“皇上去看了温昭容?这和襄王殿下有什么关系?” 赵太医道:“听说是襄王殿下在外面闹了一通, 把事儿搅合了。” 周太医一脸惊愕。 赵太医提着药箱, 无奈地走了。 乾清宫里。 皇帝拨开明黄色的床帷,想看看李弗襄的伤势。 李弗襄睁开眼:“你上次打我的时候,说过不会再有下次。” 皇帝靠坐在了床尾:“我说过?” 李弗襄不想理人。 皇上道:“好吧,所以这就成了你肆意胡来的底气是不是?” 理亏的是李弗襄。 他若是不理亏,不会试图跳窗逃。 皇帝:“再怎么样,你也不能把那种书往文渊书库里藏,像什么话,将来……将来朕怎么放心再交给你点别的。” 李弗襄看着似乎是长大了,但又没完全长大,皇上每当觉得无比欣慰的时候,总有那么些横生的意外令他倍感哭笑不得。 皇上说:“你小时候没有先生给你启蒙,你自己跟着哑姑识了些字,刚把你从小南阁接出来的时候,你不喜欢读那些佶屈聱牙的经书,专爱看画儿。你郑家两个舅舅都纵着你,天天给你送闲书,哄你玩,但他们是有分寸的……你那一筐腌臜玩意儿,到底是谁给你的?” 李弗襄不说。 皇帝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你不说,朕也会知道的。” 李弗襄身边全都是皇上的人,李弗襄的一举一动,只要他想知道,随时有人报,只是皇帝一直不太愿意去下这份心思,人既然给他了,就是他的,皇帝不想让李弗襄觉得自己始终处于监视中,那种滋味并不好受。 皇帝忽然对他谈及了一件自己小时候的往事:“——朕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回带着人偷偷溜出宫玩,自以为安排得天衣无缝,可朕前脚刚出门,后脚先帝就得到了消息……当天夜里,从小陪朕一起长大的小安子被先帝下旨杖毙。” 李弗襄从床上爬了起来,安静地听着他讲。 皇上的眼睛望着一点一点亮堂起来的烛火,停了半天,才继续说道:“小安子啊,他比朕还要小一岁,他五岁的时候就到朕身边了,朕曾一直以为,他能一直伺候朕到老,可是他永远停在了十二岁的年纪。” 李弗襄轻轻地咬着声音道:“怎么能这样呢?” 皇上道:“这就是皇帝。” 李弗襄现在已经能自己爬起来了,虽然脸色看上去仍然有些虚脱,但想必是无大碍,丁文甫在入禁军之前,是昭狱里刑讯的一把好手,皇帝只相信他下手的分寸。 皇帝端了已经放凉的汤药,递给李弗襄,说:“但是在你面前,我不当皇帝,我好好与你讲道理,你也听话些,好不好?” 李弗襄端着药一饮而尽。 皇帝忽然说:“你想不想知道温昭容今日和朕说了什么?” 高悦行回了春和宫后便一直心神不安。 公主晚间时分,过来找她,进门之后,便急吼吼地问道:“阿行,白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我听说襄弟又受了教训?”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90节 高悦行心想,传得好快啊。 她问:“你是在外面听说什么了?” 春和宫外一阵骚动。 是贤妃娘娘带人出去了。 李兰瑶向外探了一眼,说:“差不多阖宫都知道了,我母妃已经往乾清宫去了。” 像一簇火苗被风刮了似的,顺着撩遍了整个宫城。 高悦行道:“他们是怎么传的?” 李兰瑶毫无心机地对她说道:“都说下晌时分,父皇逛园子路过了靡菲宫,叫那位使了些手段勾了进去,李弗襄去搅合了一顿,惹得父皇心里不舒坦,回去就挨了教训。” 高悦行听得一愣一愣的:“你觉得这靠谱吗?” 且不说皇帝似乎今日是第一次到温昭容的宫里去,只说高悦行眼见着皇帝出来时,仪容衣着一丝不苟,丝毫没有放纵过的样子,她就觉得这瞎话编的离谱。 皇帝心里念着郑云钩十多年,那是轻易放不下的执念。 宫里不缺漂亮女人。 皇帝对一个罪臣之女一见倾心的可能性有多少? 那温昭容若是真有那个本事,初见时便能占得皇上心里一丝怜惜,何至于形同软禁一般的在靡菲宫里呆上两年。 李兰瑶寻思着,说:“我也觉得不靠谱……但这事儿实在玄乎,阿行,父皇拿着襄弟当心头肉一样的捧着,可是,两回狠打,都是因着这位温昭容的缘故,难免令人心里不安。” 高悦行听出不对,皱眉:“两次狠打?” 李兰瑶:“你还不知道呢,当年将这位温昭容接近宫的,正是我那无法无天的襄弟,他将一个罪臣之女带进宫城里不说,还扬言说要献给皇上,这天底下简直没有比他更胆大包天的人了,那次是传了杖,但是乾清宫大门紧闭,除了太医谁也进不去,第二日,他就随军出征了,是乘车离京的,我和母妃都猜测他身上伤不重,可那件事过了很久,才听太医说,当时他身上的外衫都渗血了……” 前几日,在高府里,李弗襄说那次皇上只用戒尺敲了他三下。 是他在撒谎。 当年李弗襄出征乘着马车的事儿不是秘密,郑家军凯旋归来,将其当成了笑谈,在军中传着。 当然,一个废物,做什么都是惹人厌的。 但是,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哪怕一身的毛病都能让人粉饰得像一朵无可挑剔的花。 出征前,他那是娇气,儿戏,不像话。 得胜归来,军中传着传着,便成了运筹帷幄,稳坐中军帐。 高悦行想起以前,李弗襄还懵懵懂懂的时候,是她在宫里算计着筹谋着,试图将他护在自己那并不坚硬的羽翼下。 时过境迁,现在竟颠倒过来,李弗襄成了那个用尽心思小心翼翼的人,他轻描淡写的走在前面,痛了,却不肯让高悦行知晓。 高悦行正在被他推着,柔和却不容拒绝的,一步一步地退回到那无风无雨的荫蔽之下。 快点长大吧。 高悦行双手合十,心里默默渴望着。 李兰瑶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在干嘛?” 高悦行道:“我在想……” 说一半,犹疑的停住了,她想不明白。 ——李弗襄在文渊书库里藏书的事情并未传出任何风声,瞒得密不透风。 那件事既然能瞒住,那靡菲宫的事怎么就瞒不住呢。 而且这闲话不仅传得快,而且还越传越离谱。 高悦行慢慢回想,今日在乾清宫目睹一切的人——柳太傅,丁文甫,许修德,或许还有随身回护的锦衣卫藏在暗处,再没旁人了。 高悦行剖析这些人,都是一心贴着皇帝的人,谁也不会在外面乱嚼舌根子。 除非,皇帝亲自授意。 …… 有时候,人只要相通了一个关卡,脑子里便自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高悦行早就有过隐约的猜测,李弗襄那等谨慎的人,再离经叛道,也难以干出给自己老爹献美人的事儿。 高悦行宁愿相信,他是有自己的打算和安排。 当时,她想到的是,宫里可能要有动静了。 李弗襄打算清洗宫里,可能今天就是锣鼓开张的信号。 皇城里要有好戏看了。 贤妃是深夜时分回来的,李兰瑶前去迎自己的母妃,高悦行也跟着去。贤妃的脸色是有些难看,进门将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心腹陪着,歪在榻上,要了口凉茶喝。 李兰瑶柔声问:“母妃,怎么样了?” 贤妃抬头看了她们一眼,高悦行在她这里已经不是外人了,她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说话便不避讳,道:“见着你襄弟了,伤得不轻,睡得也不安稳。” 李兰瑶:“那父皇呢?他还气着么?” 贤妃扯了扯嘴角,一向脾性温和的她,几乎快压不住冷笑了,道:“你父皇倒是没见着,问了乾清宫里的人,说是翻了牌子,去靡菲宫过夜去了。” 李兰瑶不可置信地愣在了原地。 贤妃将杯中剩的凉茶尽数饮了,一口见底:“……可真行啊。” 高悦行眼皮一抬。 皇上去靡菲宫过夜了? 那岂不是意味着今夜乾清宫里只有李弗襄一人? 高悦行心里立刻有了打算,眼观鼻鼻观心的从贤妃那退出来,等到夜深人静,廊下奴才都眯过去了的时候,她悄悄起身,披衣,溜出春和宫,避着巡行的侍卫,一路小跑地往乾清宫去。 第76章 高悦行人都走出春和宫好远了, 混沌的脑子才渐渐清醒。 乾清宫是何等地方,哪怕皇帝本尊不在里面,那也不是她轻轻松松就能摸进去的地方。 搞不好, 落个窥探圣驾的嫌疑,还要顶着掉脑袋的风险。 高悦行顿住脚步,可是真的好想见他啊,她只短暂的停了一下, 便又继续放缓脚步向前走去。 到了乾清宫附近, 高悦行敏锐地感觉到周遭的风都变得更凛冽了。 乾清宫附近是没有灯的, 宫里唯一在夜里完全隐匿在黑暗中的地方, 停在高悦行的位置抬头往,正见一轮下弦月悬在檐顶。 从乾清宫出现在高悦行视线中的那一刹那, 甚至更早些, 她的身影就一直被乾清宫的附近的禁卫盯住了。 当她站到阶前的时候, 丁文甫早已等了她很久。 高悦行知道自己不能再往前了。 丁文甫道:“夜深了, 陛下不在,襄王歇了,高小姐请回吧。” 早料到结果会是这样,高悦行依然有些不甘心。 但是禁军在前,不容冒犯。 高悦行虽然不肯离去,但妥协的退后了几步。 丁文甫叹气, 再劝:“回去吧, 有什么话, 明日再说?” 高悦行拖着步子再退, 然后转头。 可就在她转身的瞬间, 四处一片静寂的黑暗, 忽然亮起了朦朦胧胧的光, 从身后透了出来,柔和地打在高悦行的身上,在她脚下晃出了一片小小的阴影。 高悦行忽然就走不动了。 乾清宫里亮起了灯。 尽管里面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那人的意思已经无比明确的彰显出来。 高悦行站在台阶上和丁文甫对视。 丁文甫一耸肩,妥协:“好吧。” 他松了口,高悦行跟在他的身后,终于如愿踏进了乾清宫。 李弗襄正立于窗前点灯,玄青的寝衣宽袖曳过桌角,领口处松松散散的,灯下衬得他像明珠一样令人赏心悦目。 高悦行凝望着他,心里正想着的话脱口而出:“你为什么总在不那么正经的时候变得那么正经?” 李弗襄:“……” 他是这没听明白,手里的烛台都停住了:“什么正经?什么不正经?” 高悦行抿着唇,安静了片刻。 李弗襄手中的烛台开始淌下红泪,起先,谁都没有发现,直到那一抹红顺着他的手腕,蜿蜒缠进了袖中,高悦行大惊失色,抢上前去,李弗襄手上一颤,却将烛台握得更紧了,稳稳地放回到桌案上。 高悦行去抓他的袖子:“让我看看。” 李弗襄甩手一卷,看不清是什么动作,转瞬已将自己腕上的痕迹清理干净了,高悦行只见到一抹淡色的红/印,她用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没破皮,或许会肿,高悦行见暖阁里的铜盆里储着一些冰块,于是用手帕浸了冰水,缠在他的腕上。 高悦行问他:“你好些了没有?还疼不疼?哪里难受?” 李弗襄微微低头望着她,说:“好了。” 他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开心。 高悦行不解便问:“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李弗襄说:“让我想到了很多年前,你明知小南阁是禁地,依然冒险溜去看我,现在,你明知乾清宫重地,依然星夜前来,即使知道未必见得着我……我承你的这份情谊,让我如坠云端梦里,时常在想,会不会一睁眼,梦就碎了。” 高悦行其实非常知道他心里最渴求的是什么。 他偶尔会让人觉得记仇,一件很小的事情,可以惦念很久,且绝不释怀,但是深剖进骨子里,会发现真是的他是另外一个样子。 想要吸引他,对他展现出的善意,就是最好的诱饵。 他喜欢沉浸在爱里。 高悦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轻轻开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口型是:“只有我能给你。”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91节 李弗襄的眉峰一挑,似乎在回应——是,只有你。 人沉溺于情爱中总容易忘乎所以,高悦行好歹没忘了正事,问道:“你带进宫的那位温昭容,是什么来头?” 李弗襄道:“我们上次好像谈过这个问题,我以为你猜到了。” 高悦行:“我是猜到了一点。” 李弗襄点头:“就是你猜的那样。” 在宫里,有许多话是不敢往明了说的,即使是在此时空无一人的乾清宫里,也要掂量墙根上爬着的蚂蚁是否可信。 李弗襄忽然提起一个人:“阿行,还记得李弗逑吗?” 那个人都快已经淡忘在高悦行的记忆中了,她说:“还记得?怎么了?” 李弗襄说:“我曾见过他。” 高悦行神情一变:“在哪?” 李弗襄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停了一会儿,笑了笑,道:“梦里。” 可他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高悦行喃喃问道:“梦里……你在梦里怎会见到他呢?” 李弗襄:“我很早很早之前就见过他,在小南阁,在遇见你之前,他从那个砖洞里,给我送过银锭子。” 高悦行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压住了心底的惊讶,让自己显得和从前一样冷静,可是李弗襄说出的话还是令人出乎意料。 李弗襄:“他送给我银锭子的时候,趴在地上,隔着墙洞,还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对不起。可惜我那时还不能很能理解这三个字的意思。” 他给李弗襄送银锭子的举动必然是善意。 可他们当时都太小了。 一个不知银子为何物,一个误以为银子就能让人的日子好过。 李弗襄被囚在小南阁里,给再多的金银又管什么用呢? 他为什么要对李弗襄道歉? 爱和恨都不是无缘无故的,歉意亦如此。 高悦行首先反应是,他因为他得知了自己鸠占鹊巢的身世。 是出于良知吗? 高悦行心里突兀地升出一丝矛盾感。 李弗逑逮着一只杜鹃幼鸟,说什么天生坏种。 可高悦行仍然觉得,少有人天生就坏。如果李弗逑曾经是个会给李弗襄送银子并为自己的身世道歉的孩子,他后来缘何又会养成那种乖戾的性情呢? 那起狐胡细作必然脱不了干系。 可这宫里,也不乏对他好的人啊。 皇帝自不必说。 柳太傅乃当世鸿儒。 景门宫的惠太妃是宫里一等一和善的长辈,对于李弗逑这个皇帝最喜欢的儿子,也是疼宠到了骨子里。 那么多的爱都抵消不了他心中的怨和恨么? 李弗襄道:“那段时间,皇上在查宫里的细作,不仅仅是浮于表面的那些,还有已经深扎根在京中和宫里,正在偷偷啃噬大旭朝根基的那些。” 高悦行:“那件事情我知道,据说用了很长时间,才真正动手一网打尽。” 李弗襄说:“李弗逑作为知情者,被皇帝秘密关押拷问了,锦衣卫动的手,他消失的那几个月,人其实就在宫里,哪儿也没去。他想见皇上,但是皇上不肯见他,乾清宫里的事儿瞒不住我,于是我寻到了机会……” 高悦行领会到他未说完的话。 他去见了李弗逑。 高悦行五味杂陈地问道:“他说恨我了吗?” 有一幅画面,在高悦行的心里,一直藏得很深很难忘。 檐角下的日光已经褪色了,明暗并不分明,一个少年冲她惨淡地笑,说:“高悦行,你就是来克我的。” 高悦行对那句话也记得很深刻。 他应该早就看出来了。 她不遗余力地查他,拼命也要把尘埋的真相挖出来大白于天下,她就是奔着要他命去的。 高悦行闭了闭眼,抚住前额,半晌,说道:“我曾经做过一件事,我明知道我所作所为会将一个孩子逼到死路上,可我还是去做了。” 甚至心肠硬到不曾有任何犹豫。 许多年来,也不曾有半分后悔。 李弗襄抬手扳住她的肩膀,要她睁开眼看着他,说:“我也杀过很多人,他们有的年纪比我还小,刀兵相见的时候,我能清楚的看见他们眼里的惧意,我知道他们渴望活着,但还是亲手斩下了他们的头颅。” 高悦行慢慢地靠过去。 李弗襄与她额头相抵。 高悦行陡然发现,相识这么多年,自己一颗越变越软的心,皆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的存在。 李弗襄说:“有很多次,我闭上眼,觉得自己站在悬崖上,脚下只有方寸之地,进不得,退不得,我有时候想,就这样坠下去算了,可是,我总能想到你,我一想到你,就觉得有根绳子拴在我身上。我不管落到哪,最后都要回头去找你的。阿行,清凉寺的住持说,你是我的福缘。” 他们就站在窗边上。 灯烛将他们的缠绵的影子投到了窗纸上。 此刻,进退不得的另有其人。 乾清宫外的玉阶上,皇上站着吹了半柱香的冷风了,禁卫们跪倒一地,鸦雀无声。皇上负手望着那扇窗,一言难尽的表情只有最前方的丁文甫能偷眼瞧到。 不过看着倒是没有动气。 丁文甫心里嘀咕。 许修德陪着站了许久,琢磨着差不多了,轻轻开口:“陛下……” 皇帝一拂袖,打断他接下来的话,说:“罢了,朕今夜还是留宿靡菲宫吧。”他低头对丁文甫吩咐:“你机灵点看着里头,晚些好好护送高小姐回去。” 丁文甫立刻回是。 皇帝自己有家不能回,带着许修德,一步一步走进暗处,从哪来回哪去,丁文甫起身一个眼神,几个禁卫无声的上前护送。 丁文甫用自己的精钢护腕贴了贴脸侧的汗,再回望一眼窗上的灯影,心里感慨颇多。 ——已经得了赐婚圣旨的小鸳鸯,就是底气不凡啊。 第77章 缠绵了片刻, 高悦行告诉自己不可沉溺其中,将自己□□,她侧了侧头, 问:“你那时见到了李弗逑,他是什么光景呢?” 李弗襄说:“他就被关在东宫下的那个地牢里,曾经关过你的地方。” 高悦行:“原来如此……” 李弗襄:“倒是没有用刑,皇上每日只给他一口水和三口饭, 那里暗无天日, 但是不许点灯……每日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锦衣卫会带着灯和纸笔进去让他写。他若是能写出些有用的东西, 锦衣卫才会有另外的奖励给他。” 高悦行严肃地听着。 那可还不如上刑好受呢。 一天两天尚可,他足足几个月, 是如何熬过来的。 李弗襄说:“他很想见皇上, 他说, 只要皇上肯去, 他愿意将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可是皇上不愿再见他了。 即使话说到那份上,皇上也始终没有动摇过。 皇上是心狠。 皇上更怕自己的心不够狠。 毕竟皇上疼了他那么多年。 李弗襄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几乎已经不成人形了,他认出了我,他还问我,恨不恨他。” 高悦行皱眉:“他没疯?” 李弗襄:“他很平静……他说, 他还很想见见你, 但他知道是不可能了。” 那种程度的折磨对于他的过往来说, 也许根本算不上什么。 谁都不知道, 他在得知自己的身世, 身边又插了狐胡细作的眼睛之后, 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他在宫城之中游走的时候, 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听李弗襄继续说道:“我去的那一日,他在纸上写下了惠太妃的名字。” 高悦行愕然:“什么?!” 李弗襄一双清亮的眼睛盯着她,点了点头,说:“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没听错,是惠太妃。” 高悦行控制不住地微微摇头。 李弗襄:“皇上将那张纸当场烧了,怒斥其一派胡言,乱攀乱咬。” 高悦行也觉得不靠谱。 先帝驾崩后,他的妃嫔们,育有皇子的,随子嗣前往封地,而无子无女的,通通送到寺里带发修行去了,而这位惠太妃膝下并无子女,却能留在宫中颐养,皇帝不仅对其敬重有加,而且还赐了她单独的景门宫,独一无二的恩宠,自然成了京城中的焦点。 高悦行也了解个大致。 惠太妃膝下虽然没有子女傍身,但她与先太后的情谊非同寻常,在闺阁时便是手帕交,入宫后又互相扶持。先帝驾崩之后,先太后做主,皇帝首肯,才特许惠太妃留下。皇帝幼年时,和这位惠娘娘极为亲近,所以,后来他经过再三斟酌,才选择将李弗逑交给她养着。 高悦行说:“惠太妃待他不薄,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李弗襄一耸肩,不置可否,道:“或许吧。” 高悦行:“你有别的看法?” 李弗襄不肯说话了。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92节 他这样的态度,是心里有怀疑,但是手上没证据,所以不愿空口白牙的乱说。 高悦行便顺着他的思路去想。 在内心定一个人的罪很简单,单凭想象即可。 高悦行不知道他为何会怀疑到惠太妃的身上。 李弗襄道:“他那时候还对我说,虽然我在小南阁里身心受困,但他很羡慕我身边有个哑姑那样的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 寻常人羡慕的,一般都是自己没有的。 李弗逑是说他自己身边没有像哑姑那样的人。 他意有所指。 高悦行心想,他难道说的就是惠太妃? 李弗襄瞧着她眉头紧锁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抚平了她的眉心。 高悦行感觉到额间像是落了一点霜雪似的,说不出的寒峭。 李弗襄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便被高悦行握住了。 高悦行解开他手腕上缠着的手帕,烫伤的痕迹已然退去。 李弗襄身上还带着伤,在窗前站久了,半靠不靠的,面色上也多了几分疲惫,高悦行见夜半三更,嘱咐他一句好好休息,便要离去。 李弗襄勾住她的手不放,道:“我今夜盼着你来,还有件事一定要和你讲。” 高悦行无不依从:“你说。” 李弗襄缓缓靠上了她的肩膀,贴在她耳边道:“文渊书库里,我藏的书,只有两本。” 高悦行倏地转头。 李弗襄按着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动:“我藏的书,不过是两本放不到台面上的话本,但是今日柳太傅带来的那一筐里,是窥视皇权野心无穷的反书。” 高悦行背后汗毛林立,此时她真正体会到站在风口浪尖上被刀锋舔舐后颈的感觉了。 她张了张嘴:“你这么多年,在宫里独自面对的,净是这些么?” 李弗襄却笑着摇头:“以前我像个傻子一样,哪配的上这样的厚待,是我忍不住冒尖了,所以才有人坐不住了。” 难怪皇帝笃定那书必然是别人给他的。 意图挑唆、陷害。 是信任到了极致才有的这般下意识的反应。 高悦行:“那柳太傅……” 柳太傅何等智计,焉能让自己当别人的枪,他翻到了这些书,第一时间收拾了所有,呈到皇帝面前,却只字不提反书,只揪着那两册话本,给了他一个狠狠的教训。 至于那些危险至极可以要他命的反书,已被皇帝亲手烧掉。 证人永远不会张嘴。 证据已经永远销毁。 在乾清殿上,皇帝和柳太傅甚至不必事先商量,在见到那些书的一瞬间,紧随的对策便在彼此的心里不谋而合。 ——没错,他们就是要装聋作瞎把此事不动声色的揭过去! 高悦行既惊叹于他们君臣的默契,心里又止不住地后怕,道:“所以……是谁干的?” 李弗襄摇头:“不知。” 高悦行:“我去给你查。” 李弗襄:“不必,已经有锦衣卫插手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在宫里,务必万事小心。” 高悦行咬着唇,点一点头:“你放心。” 李弗襄这才放开他。 高悦行在禁卫的护送下,直到走下了玉阶,乾清宫里的灯才依次熄了。 在高悦行离开之后,李弗襄撑着窗棂,长长地呼了口气,暖阁里哑姑匆匆走出来,扶住他的手。 李弗襄见了自己信任的人,将身心的脆弱都托交了出去,整个人都快靠在了哑姑身上。 哑姑支撑他的身体并不很费力,甚至还游刃有余的腾出一只手,捏了捏他的腰,比划了一句:“你是不是又瘦了些?” 李弗襄有气无力地掀了掀眼皮:“是吗……” 哑姑动作轻柔的让他趴伏在枕上,将棒伤药在伤处厚厚的敷了一层。 李弗襄半合上眼睛。 哑姑拍了拍他,让他侧头看着自己,道:“你糊弄皇上和高小姐容易,别想糊弄我,那些反书我知道你是冤枉的,但那两册话本是怎么回事?你从哪弄到手的?” 李弗襄彻底闭上眼睛装睡,把脸埋进了枕头里,耳根却清晰地一寸寸红了起来。 哑姑气得扬起手想抽他,在半空中悬了半天,始终舍不得下手,气闷在心里,一时得不到纾解,用力地揉乱了他的头发。 从小围着她问这问那的小少年,终于还是长大了。 不再乱问,也不肯再乱说。 高悦行回到春和宫之后,一宿翻来覆去,彻底睡不着,她本就好寻思,一会琢磨着惠太妃,一会琢磨着温昭容,一会又对文渊书库百思不得其解。 高悦行心知好奇心过于旺盛不是好事。 但往往稀里糊涂的人死得更惨。 直到天色将亮未亮之时,她才凑合眯了一会儿,一身的乏劲儿还未完全睡消,李兰瑶又神色急切的跑来找她。 高悦行从浅眠中惊醒,迷蒙着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傅芸回道:“还早,不到卯时,姑娘们还能再歇会儿。” 李兰瑶挥了挥帕子:“歇什么歇,歇不住了……”她推了推高悦行:“快起来,宫里又有热闹了。” 高悦行听到“热闹”二字,总算打起了精神,道:“又发生了什么?” 李兰瑶拧着手帕,道:“昨夜,父皇留宿在了靡菲宫。” 高悦行点点头:“是啊。” 这事儿不是昨晚就知道了么? 李兰瑶:“昨儿夜半,父皇离了靡菲宫,想要回乾清宫去歇息,可是,父皇他人都已经回去了,不足两刻钟,又自己溜达回了靡菲宫,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行,事情越发不对劲了!” 高悦行“啊”了一声,靠在枕上迷迷糊糊思索了半天。 皇上昨日回了乾清宫,不足两刻钟之后,又再次驾临靡菲宫。 高悦行:“是为什么呢?” 李兰瑶道:“我母妃猜测,是父皇实在动心,舍不下靡菲宫的温柔乡,所以才……” 高悦行一眼瞟过去,问:“贤妃娘娘现在还好吗?” 李兰瑶点点头:“尚可,我母妃自己很能看得开。” 贤妃是个所求不多的人,只要皇上心里别忘了她,对她来说,就不算大事。 高悦行愣愣地想了半天,皇帝的行为确实反常,既然已经回了乾清宫…… 想着想着,她忽然打了个激灵。 不会是撞见他们在乾清宫私会了吧! 困意一扫而空,高悦行拉住李兰瑶的袖子,道:“外面有说,皇上是何时回的乾清宫么?” 李兰瑶仔细思索了一下,道:“外面倒是没有,是靡菲宫里的内侍们说,皇上是亥时二刻离的靡菲宫,但很快便又回去了。” 亥时二刻…… 她那是还在乾清宫和李弗襄难舍难分呢,而且就站在窗前。 还真是被撞见了。 高悦行拧了湿帕子盖住了自己的脸,颓然地倒回枕上。 第78章 宫里的风向又变了。 皇上夜半两次临幸靡菲宫的消息传出, 宫里以贤妃为首,既是欢喜又是忧愁。 欢喜的是皇上终于提起兴致了,宫里有的是女人盼着雨露浇灌, 且皇上如今年不到四十,若有心再想要个一子半女的,也不是什么难事。 忧愁的是,靡菲宫的那位可是平阳侯那反贼的独女, 和意图谋逆的温亲王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温亲王的余党到现在还没完全清剪干净呢。 皇上怎么就看上了她呢。 宫里不免有刻薄的人, 在无人知的角落里, 暗暗地啐道:“听说是抚筝吸引了皇上, 如此人才竟没能进得去教坊司,真是可惜了……” 贤妃如今代掌凤印, 打理后宫事宜, 不知该拿这位温昭容怎么办才好, 她左思右想, 决定找自己的女儿商量商量。 李兰瑶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那里能出的上主意,于是,她把高悦行也拉来了。 贤妃嗔了女儿一眼:“阿行比你年纪还小呢,又能懂什么?” 李兰瑶振振有词:“万事多商量,多一个人多一个助力嘛。” 高悦行猜到贤妃娘娘心中的顾虑。 但是她如今心中所想的是另一件事。 温昭容作为平阳侯的独女, 由锦衣卫押送进京, 在锦衣卫手里, 无人能动得了手脚, 除了锦衣卫自己。 温昭容入宫近一年。 皇帝的这枚棋子, 在靡菲宫安静地闲置了一年, 终于有了动静。 真是能耐得住性子啊。 贤妃娘娘的为难, 高悦行看在眼里,公主正低着头调香,香炉里袅袅生出的青烟,有种冬日里雪松的韵味,贤妃的眉目笼在香中,高悦行望着她良久,忽然发现,贤妃娘娘的容颜也已经显出些许岁月的痕迹。 高悦行出声问道:“娘娘在犹豫什么呢?”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93节 贤妃看着她,慢慢开口:“宫里这些年太冷清了,想找个能说话的姐妹都难,温昭容,虽得皇上宠爱,但身份尴尬,到底该如何处之呢?” 话说得更明白些,贤妃是拿不准自己到底该不该与温昭容结交。 贤妃看着高悦行,目光里含了一些期待。 高悦行毕竟是皇帝亲自指的襄王妃。 贤妃潜意识里,觉得她不失为一个可商量的人。 高悦行说:“他们平阳侯家造的是皇上的反,天下都是皇上的,说到底,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皇上说她是罪人,她就是罪人,皇上说她是宠妃,她就是宠妃。” 贤妃仍在犹豫:“可是朝臣……” 高悦行道:“贤娘娘,您一无皇子,二无外戚,前朝的事儿,闹翻了天也跟您没关系呀。” 虽然直白得有些伤人,但却是实话。 贤妃听了,谨慎小心的性格本能地排斥,但又不由自主觉得高悦行说的实在有道理。 出身的卑贱是贤妃心里永远难堪的痛处。 望着高悦行刚刚脱去稚嫩的脸庞,贤妃心里莫名的生出感慨,原来高贵的世家女子,从小说话办事都是如此硬气的。 高悦行的硬气,皆因她已探知到皇上的心思。 皇上要用温昭容这步棋清理后宫,就势必会让她渗入到其中。 所以,即便是贤妃处于顾忌,不肯给他行这个方便,他也会亲自想别的办法。 高悦行不会把话说的太露骨。 端看贤妃是不是个聪明人了。 李弗襄此番养伤彻底熄了动静。 那天夜里乾清宫私会的事情不仅没能瞒过皇帝,还让他抓了个正着,虽然皇上并没有说什么,但高悦行再不敢胡闹,很是安分地在春和宫里呆着绣花,顺便竖起耳朵,关注着靡菲宫里的动静。 说起来……靡菲宫这个地方,从前可没听说过。 高悦行问李兰瑶:“温昭容的靡菲宫,是陛下赐的名?” 李兰瑶知内情,告诉她,说:“那儿原不叫靡菲宫,你去看过了吧,它地处皇城西北角偏远的位置,是一处空置已久的宫殿。温昭容进宫的时候,宫正司知她身份非同寻常,揣摩着皇上的心意,将她放得远远的……听说是温昭容自己在门前隔了块木牌子,给起了个靡菲宫的名儿,又种上了满院子的桂花,有一回父皇偶然间路过时,心情不错,便顺口准允了靡菲宫的牌匾挂上宫前。” 高悦行念道:“桂花留晚色,帘影淡秋光,靡靡风还落,菲菲夜未央……” 李兰瑶凑近了些许:“你在念什么?” 高悦行道:“……忽然有点想见见那位温昭容了。”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既能做锦衣卫手里令人闻风丧胆的刀,又兼一身的诗情画意。 李兰瑶不知她心中所想,却和她一起来了兴趣,道:“阿行,不瞒你说,我也想,温昭容进宫有一年了吧,除了皇上,还没人见过她长什么模样呢,据说是真的美……我们去看看吧。” 高悦行心里想得周到些,问:“怎么看?贸贸然的求见温昭容会见我们吗?” 李兰瑶一顿:“你说的有道理。” 高悦行眼睛咕噜一转,拉着李兰瑶的衣袖,让它附耳上来,道:“这事儿还是得贤妃娘娘出面,她设宴,温昭容必到。” 李兰瑶:“可行!” 但是贤妃娘娘还没拿定注意呢。 李兰瑶转身便走,彩绣的披帛在砖上匆匆拖过,她去贤妃娘娘那儿使劲了。 高悦行总算把她打发走,将手里的针插在绣架上,紧跟着起身往外走去。 傅芸见状,也搁下手里针线,亦步亦趋地跟着。 高悦行侧头瞧了她一眼,说:“你做你自己的事情便好,我出门散散,一会儿便会。” 傅芸低着头,略有些委屈道:“高小姐可别再甩下奴婢了,那年就是您独自一人去湖边玩,才失足落尽了水里,差点没了命,您回宫之后,惠太妃对我再三嘱咐,一定要看顾好您的安全!” 一提惠太妃。 高悦行心里难免一紧。 当对一个人起了疑心的时候,对方的一举一动,都会显得是别有用心,令人忍不住反复琢磨。 高悦行承认自己是小人之心了。 她手里没有任何证据可表明惠太妃的立场可疑。 但仅凭李弗襄的一句话,高悦行便宁可信其有。 高悦行此行的目的非常明确,是往文渊书库的方向去。 进出文渊书库需要皇帝允准同行的令牌,高悦行没有,所以只能在外围转一转,另想其他的办法。 高悦行小先生似的负着手,在文渊书库的台阶前转悠,守在门口的侍卫见了她,不免多看了两眼,不知她在这徘徊什么? 高悦行在阶前转了一圈,停在了不远处正对着文渊书库大门的临廊上。 傅芸问了句:“高小姐是想进去找书看吗?” 高悦行“嗯”了一声。 傅芸又道:“高小姐若是想读些有趣的书,惠太妃的景门宫里有个小书房,贤妃娘娘的春和宫也有不少藏书,是适合姑娘读的……文渊书库里,净是些男人们读的书,讨论科举文章的,晦涩难懂。” 高悦行心道,那可说不准,兴许还能找到些传奇话本和大逆不道的反书呢。 可她嘴上没说出来,她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宫里,有女人能进文渊书库吗?” 傅芸笑了笑,摇头,说:“须得有皇上赐的令牌才能进出文渊书库,这里头啊,来来去去都是读书人,还有朝廷重臣,宫里的女人不便到这。” 高悦行点头,明白了。 如此说来,是朝中有人盯着李弗襄不放呢。 高悦行正沉思间,忽然觉得后颈上凉丝丝的,似乎有水顺着滴了进去。 她皱起眉,下雨了? 抬头看看,外头一片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而且她分明站在能遮风避雨的檐下。 高悦行猛地回头,还未来得及看清身后的人,便被柔软馥郁的桂花花瓣糊了一脸。高悦行摇头甩掉满头的花瓣,视线终于回复清明。 李弗襄一身干干净净的月白袍子,手臂上却挎了一个与他格格不入的竹篮子,篮子里堆满了新鲜干净的桂花花瓣,刚刚颈后湿漉漉的凉意,便是他将沾着露水的花瓣轻轻地往她头上撒,不小心滑落进去的。 高悦行看了看他篮子里的花瓣,再看了看他:“你在干嘛?” 李弗襄语出惊人:“我想让你身上香香的。” 傅芸早就退得远远的了,背着身子朝他们,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样子。 高悦行无奈。 李弗襄偶尔冒出来的奇奇怪怪的想法和行为总让她措手不及。 高悦行伸手捧了一把桂花瓣,忽然想到了一种点心——桂花糕。 京城糕点铺中的桂花糕百种千样,口感也各不相同,但最令人觉得口齿间香甜绵长的,还是得哑姑亲手蒸的。 高悦行忽然就很想念哑姑的桂花糕。 桂花的花期,每年就这么短短几日,李弗襄兜着的这一大把,足够蒸上满满一锅。 高悦行忽然就猜到了这捧桂花的用处,她笑了,说:“你把桂花都撒在我身上,哑姑还怎么给你蒸桂花糕啊?” 从靡菲宫到乾清宫,必经过文渊书库。 可能真的是巧了,李弗襄去采了桂花,回来时正好碰上了高悦行。 李弗襄见自己的意图被拆穿,笑眯眯地邀请道:“足够了,你和我一起回去吧。” 高悦行:“一起吃桂花糕么?” 李弗襄道:“有你了,没有桂花糕也可。” 高悦行摇头:“不行,你得有桂花糕,我才肯跟你走。” 李弗襄身上的伤看样子已经差不多了。 高悦行拂掉自己身上落的花,从他的臂上接过篮子。 花篮到了她的手中,总算不那么违和了,两个一起转身离开。 桂花确实快要谢了。 靡菲宫内。 皇上倚在软塌上喝茶,道:“今晨起,朕闻着桂花的香气淡了。” 缂丝的花鸟屏风外,温昭容的一抹倩影侧身而立,嗓音温软:“时候差不多了。” 皇上便道:“我昨夜来时,见枝头上尚有些含苞待放的骨朵,估摸也就这最后一茬了,等到它们都开尽了……” 温昭容的身影动了动,面对着皇上,说:“陛下恐怕是等不到了。” 皇帝一顿,不解:“怎么?” 温昭容拨开帘子,露出半张冷清到极致的脸,说:“今晨天刚擦亮的时候,襄王殿下带着篮子,将所有枝头上的桂花全部收走了,一朵没留,陛下您想赏桂,还是等明年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9 22:44:32~2022-04-30 21:03: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甜圈 11瓶;呜呼、喵哪酱 5瓶;45645359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皇上也实在琢磨不透他养的那个孩子, 成天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他怎么会想到提着篮子把温昭容的花都给薅走了呢? 皇帝推开窗,望着外面秋风瑟瑟,颇有些凄凉的景象, 拧着眉头,半天没说话。 温昭容道:“还有,我酒窖里藏得桂花酿,时不时就会少上一两壶, 仿佛招了耗子, 专门盯着偷酒。”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94节 皇帝说:“他或许只是想亲近你罢了, 毕竟当初是他带你进宫。” 温昭容的脸上总算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道:“义正言辞的连篇鬼话,也只有皇上您能说得出口。” 皇上颇有些纵容道:“想要什么补偿?朕给你如何?” 算上昨日夜里, 靡菲宫已经是第三日留宿圣驾了。 院子里洒扫的宫人们进进出出, 温昭容一挥手, 唤了宫女近身伺候皇上更衣。 皇上说:“朕后宫里的知心人不多, 或者说,位份晋一晋?” 靡菲宫的宫女上前给皇上披上外跑。 温昭容只不远不近地站着,并不亲自动手服侍,说道:“陛下肯给当然好,不给我也不觉得稀罕。” 皇上丝毫没有动怒,依然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 顺着她说了嘴:“再高的位份, 也只一个名号而已, 有什么可稀罕不稀罕的, 给你当个把玩的东西罢了。” 正经宫妃被他们说的像个不值钱烂大街的玩意儿, 偏偏他们还不避着人。幸亏宫里女人少, 否则传出去还不闹翻了天。 皇帝对待后宫一向仁慈, 贤妃更不是能狠起来的性子。 主子仁慈了,奴才就放肆。 那不成体统的话儿刚从温昭容和皇上的口中说出来,不消一顿饭的功夫,便四下吹进了各个宫里的耳报神那儿。 贤妃今日到景门宫给惠太妃请安,早间坐着一块吃茶时,听得下人们回禀了这件新鲜事儿,当即茶也品不出滋味了。 惠太妃眯着眼,精神不大爽利的模样,对屋里侍立着的人笑道:“听听吧,咱们陛下年纪也不小了,犯起混来还是和那十七八的小子没甚区别。” 贤妃皱眉:“倒不知那温昭容到底是何等姿色,竟然能令陛下释怀心中的多年执念……” 她至今仍不敢完全相信,还处于一种如坠云梦里的错觉。 惠太妃道:“她何等姿色我不晓得,倒是她这个脾性,像极了曾经的郑家女。” 像郑云钩。 那皇帝的偏爱便不难理解了。 惠太妃对贤妃说:“你若是好奇,请来见一见不就知道了?” 惠太妃的建议与高悦行不谋而合。 贤妃:“您也是这个意思?” 惠太妃敏感地一抬眼:“哦?还有谁有这个意思?” 贤妃笑了笑,照实说:“高家的那位姑娘,也建议我不要顾虑太多。” 惠太妃听了,有半天没出声,而后叹道:“高家那个孩子啊,将来必是襄王身边不可小觑的助力。” 贤妃:“助力?” 单这个词儿就让贤妃感觉到了坐立难安,她实在是个胆小的人。 襄王是个王爷,是皇帝最疼宠的儿子,敢问什么情况下才能用的到助力呢? 惠太妃瞥了她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却不肯多说些什么了。 贤妃识趣地告退,缓缓走过景门宫外的长街,正好远远地望见皇帝的圣驾从靡菲宫的方向离去。 贤妃张望着,心里下定了决心。 高悦行为了一块桂花糕,跟着李弗襄回了乾清宫。 路上李弗襄问:“你去文渊书库是有什么打算?” 高悦行摇头:“我什么打算也没有,只是忽然想到这茬,便来看看……你的伤可大好了?” 李弗襄说:“好了。” 他直接说好了,高悦行有些不信,手指轻轻缠在了他的手腕,指腹按在脉上,两人的衣袖垂下来,交叠在一起,挡住了旁人窥探的视线,乍一眼,像是一对青梅在手牵手的旖旎。 高悦行感觉到自己指尖血脉的鼓动,正和他的身体里的搏动在互相呼应。 脑子里莫名地发昏,高悦行撒了手,搓了搓指尖,滚烫的温度缠缠绵绵的爬上了心头。 李弗襄察觉到手上一空,他偏头看了高悦行一眼,在她还没有完全抽离的时候,探过手稳稳地一捞。 他的手心不见得多么有温度,却很有力气。 高悦行受惊本能地回抽了一下,李弗襄牢牢地不肯放手,甚至还很不满地往回扯了一下。 高悦行目不斜视地眨了眨眼,白皙的耳后渐渐爬上了一抹并不明显红晕。 是她妥协了。 高悦行心里清楚,现下她和她的小殿下已经走到了互相试探的时候。在这件事上,她的每一次都退步,都会换来他的得寸进尺步步紧逼。 可是没办法呀。 高悦行的身体心里都在叫嚣着无从拒绝。 果然,下一刻,李弗襄攥着她的小手,用手指撬开了她的手心,硬要与之十指相扣。 高悦行不再犹豫,半推半拒地纵容着,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力回握。 桂花摘回去,哑姑接过来,无奈道:“太多了,用不着这些。” 她将已经盛开的那些花筛了出去,留下含苞欲放的骨朵,这些桂花是香气最馥郁的,揉进点心里,隔水一蒸,余味悠长。 皇帝回乾清宫的时间正好,香甜软糯的桂花糕刚热气腾腾的出锅,甜腻的味道溢满了整个暖阁。 皇帝闻着味儿找过去,笑盈盈地倚在门口看李弗襄往嘴里塞点心。 高悦行先发觉,规规矩矩起身行礼。 李弗襄紧随在她身后。 高悦行口中的桂花糕还没完全咽下去,嘴巴却不动了,慢慢将糕点抿化,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去。 皇帝:“看着你们两个孩子吃东西,真是香啊。”他随手拈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口中慢慢地品,末了,道:“俗话说,吃水不忘挖井人,你借了谁的桂花,不得送还一份谢礼?” 李弗襄:“送,当然送。” 哑姑早准备好了一个精致的红木食盒,呈出去,让人送往温昭容的靡菲宫,可巧的是,送礼的人侍从刚派出去,春和宫那边来人了。 ——贤妃娘娘要摆宴。 宫里女人不管做什么,都要有个好听的名头。 贤妃娘娘拿足了体面,说是手上得了前朝一位妙手丹青的遗作,请诸位姐妹鉴赏。 春和宫来请示皇帝的意思,皇上让贤妃自己做主。 即是默许的意思。 高悦行若有所思。 李弗襄开口问:“有我的帖子么?” 内侍面露难色,解释道:“贤妃娘娘此次邀请了各宫的娘娘茶会,许是怕小殿下不习惯。” 皇帝开口淡淡道:“怕什么,都是一家人,你想去就去,让贤妃给你留位置。” 阶下跪伏的内侍叩头应是。 宫中家宴不请外臣。 李弗襄便没了那么多的顾忌。 宴席上,皇帝的下首便是他。其次最醒目的位置便是温昭容。 皇帝后宫里廖廖几个女人,平常各自经管着自己宫里的杂物,甚少见面,皇帝的心思没放她们身上,她们也没那个兴致去斗。 今日是个奇景,因着一个温昭容,几乎聚齐了宫里的所有女人。 高悦行前世今生两辈子,也是第一次认全了人。 说起来,当今皇帝的后宫,还真没有前朝的争奇斗艳,除了保养得宜的贤妃,其他女人们都已不在年轻,皇帝的冷待,让她们个个都修成了无波的古井。 如此一衬,年轻貌美的温昭容,成了人群中最惊艳的存在。 高悦行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温昭容的五官细看是极为寡淡的滋味,像冬天冰下无声且缓慢流动的水,干净,纯澈。妆容上再多的浓艳也污不了她的本真,相反,却更衬得她颜如透玉。 贤妃脸色苍白,几乎有些难以维持面上的体面了。 高悦行瞧了公主一眼。 公主眼睛里也满是担忧。 高悦行问公主:“怎么了?” 李兰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高悦行静静地望着她。 李兰瑶颓然地叹了口气,道:“我母妃说,温昭容的模样,与已故的郑皇贵妃有六七分的相似。” 郑云钩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才会在身死十余年后,依然深深地盘扎在皇帝的心中,令贤妃时时刻刻的如梗心头呢? 贤妃在看到那张脸的第一时间,心里就不淡定了。 其实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几分相似,只是听身后不知谁念叨了那么一句,贤妃便警惕了起来,再看时,便越看越像。 郑皇贵妃的往事,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真正知道内情了。 贤妃娘娘坐在自己春和宫的主位上,望着底下女人们言笑晏晏的面孔,心里不由得想到十几年的往事。 那时候,刚登基不久的皇帝偷偷跑出宫去,害的朝政乱作一团,而他本人不带一个侍从,一头钻进了凡尘像鱼入大海,令锦衣卫和禁卫军都束手无策,却又不敢大张旗鼓的找人,怕惹得民心不定。 皇帝消失了足足三个月。 贤妃便守在宫里,日夜悬心了三个月,她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不敢肖想什么荣华富贵,但皇帝很满意她的性情,每次伺候过后,都会随口一句让她别怕。 于是,在皇帝登基后,他便真的给了她独一无二的荣宠。她成了他的第一个妃。 贤妃得到了自己曾经不敢想的位置,心里的念想却扣不住了,皇上既然能给一,将来自然也能给二,那么,她是不是可以再允许自己有一点野心。 年轻的贤妃那段时间不免心高。 可惜,还不等她真正飘上天去,皇帝的偷偷出宫给了她第一次恐慌,而三个月后,皇帝一身风尘仆仆打马回宫,怀中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冲回乾清宫的时候,更是一头冷水浇在了她滚热的心头,令她冷静了下来。 那一份冷静太过彻骨了,谨慎如她,已经将其刻进了自己的骨子里,终生都不敢再忘。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95节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30 21:03:32~2022-05-01 21:38: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6960827、cloud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有句话郑千业说的没错, 他的女儿郑云钩自始至终不愿意进宫。 皇帝隐瞒自己的身份,在西境俘获了郑云钩的芳心,郑云钩已经和父兄商议招赘的事宜了, 皇帝约她踏青出游,一路慢慢地往京城方向走,却在靠近京郊的行宫附近,遭到了蓄谋已久的刺杀。 皇帝将重伤昏迷的郑云钩带回了皇宫, 至此, 郑云钩再也没见过宫外的万里河山。 皇帝的许多心里话, 只有在贤妃面前才能稍微纾解。 所以, 只有贤妃知道,皇帝心里有多悔。 郑皇贵妃薨逝的次年暮春, 皇帝总算肯放过自己了, 在郑云钩的旧居凤宁宫里, 搬了把椅子孤零零地坐在庭院, 任凭柔风细雨倾洒在他的身上,不肯回避。 贤妃硬着头皮去劝他。 皇帝便在那时,半梦半醒地说——早知如此,不该接她进宫。 诺大得帝陵盛不下皇帝日复一日的悔恨,他甚至不敢去见那差点胎死腹中的儿子。 巧的是,前一年, 先太后也才刚刚病逝。皇帝在自己最意气风发的年纪, 先丧母, 后丧妻, 实在伤痛难以自拔, 于是把襁褓中的三皇子, 送到了惠太妃膝下抚养, 几年之后,那孩子渐渐会走路说话了,他又亲自登门将已致仕的柳太傅请出山,给三皇子启蒙,教他读书。 一切的乱局,似乎早在郑云钩入宫之时便现了端倪。 许多年过去了,宫里的这一滩浑水却越搅越乱。 宫宴上也有桂花酿,但闻着味道极淡,不像是温昭容的手艺。 高悦行微微侧头,见李弗襄抿了一口之后,皱起了眉。 他都觉得差劲,定然味道不怎么样。 高悦行将已经端起的杯子又放了回去。 李弗襄察觉到她的目光,有些蠢蠢欲动地想要靠过来。 高悦行觉得宫宴上人多眼杂,委实不好太放肆,于是递给他一个眼神,趁无人注意时,悄悄退了出去。 高悦行只管自己往前走,身后他的脚步声很快追了上来,却不惊扰,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 高悦行想了想,满宫里要想挑个最安全的地方,还是得属乾清宫,于是脚下不停,直往皇帝的乾清宫方向去。 皇帝今夜只在宫宴上出现了一小会儿,便不知去向,不知是不是回了寝宫。 高悦行从乾清宫的东侧走过,刚步入渐窄的小路时,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停了,高悦行不得不回头去寻。 李弗襄停在了一处无名宫之前。 高悦行看到他侧影的轮廓在暗沉沉的天色中变得模糊,他正望着那巍峨蜿蜒的宫殿,一动不动地沉思。 高悦行走到和他并肩处,也望向他看的方向。 此处宫殿貌似幽深,却是整个皇城里第二尊贵的地方,与皇帝的乾清宫遥相对望。 高悦行是知道这座宫殿的。 原本,它叫坤宁宫,是历代皇后的居所。 当今圣上封了郑云钩为皇贵妃,意欲将人安置进坤宁宫,却遭到了前朝后宫的一致谏言,说不合规矩。 年轻时的皇帝多任性啊。 既然坤宁宫不合规矩,他索性就下了宫门上的匾额,更名为凤宁宫,固执地将其赐给了郑云钩居住。 后来,郑云钩身死后,皇帝亲提的凤宁宫匾额也被摘下,这里从此成了一处特殊的存在。 李弗襄现在停在这里,高悦行不知他是不是想起自己的生母,轻轻问道:“你想进去看看吗?” 李弗襄牵了她的手,道:“听说我就是出生在这里的。” 高悦行随着他的脚步走上去,听着他缓缓说着:“许昭仪说,我母亲夜半忽然难产,她听到消息便赶了过来,床褥上血都浸透了,我能平安生下来简直是奇迹。是我母亲一直在恳求太医,如果不能两全,务必保我性命。” 高悦行心中不知什么滋味,觉得既发沉,又发涩,她说:“我在许昭仪病榻前侍奉过一段时间,她时常向我提及郑皇贵妃,她当年怀着你的时候,非常、非常期待你的降生,她对你的爱,甚至超越了对皇帝的感情。” 这对素未谋面的母子,越说越令人觉得心酸。 郑云钩诞下李弗襄之后,知道自己命悬一线,今生的母子缘分恐到此为止了,只来得及将随身的吊坠挂到他的脖子上,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乳母抱走。 梅昭仪调换婴儿的慌乱之间,或许没注意到这一细节,或许来不及动作,于是,给李弗襄留了这么一个念想。 高悦行问:“你有梦见过你的母亲吗?” 李弗襄摇头:“我都不知她是何模样。” 高悦行:“画像呢?” 李弗襄道:“皇上说,我母亲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命人烧毁了她的所有画像,她希望皇上不要对她过于执念。” 高悦行心中震撼。 郑皇贵妃一早便看透了皇帝。 李弗襄继续说着那段宫闱秘辛,道:“当时皇上就守在床边,母亲吊着最后一口气,皇上不愿再惹她难过,只能忍痛眼睁睁看着那些画像葬于火中,再后来,皇上命画师凭借记忆再给母亲作画,宫里的画师一点也不敢马虎,画了很多很多,但皇上就是觉得不像,通通都撕毁了。皇上如今手里珍藏着的那幅悼念我母亲的画,其实没有脸,是他亲笔所绘。” 郑皇贵妃人死了。 世间再也无后人能有幸窥见她的真容了。 李弗襄的话说完,他们也已经走到台阶尽头,李弗襄伸手推开半掩的殿门,吱呀——门轴的摩擦声在夜里格外刺耳。 李弗襄牵着她的手不曾松开。 陈旧无人打理的庭院像是在眼前徐徐展开的水墨画。 画面的中央,有一人静静地坐在廊下,像是没有生命一般,呼吸都散进了这片庭院中。 高悦行和李弗襄竟一时未敢上前打扰。 直到皇上抬起头,问了句:“你们来了啊?” 高悦行忽然之间感到了与皇帝之间的共情。 生离死别。 未经历过的人,永远不知其中的痛楚煎熬。 高悦行:“皇上。” 皇上望着他们,道:“人这一生,会做错很多事情,尤其是在少不更事的时候……朕小的时候,先生曾教过: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都是骗人的话,错了就是错了,你做过的所有错事,总有一天,会将苦果还报到你的身上。” 高悦行和李弗襄面面相觑。 在他们的身后,沉重的殿门又是一声吱呀的响,是惠太妃衣着华丽地走了进来,从容说道:“皇上新得的佳人在怀,怎么仍在悼念故人呢?” 皇上稳稳地坐着没动,道:“朕越是见着她那张脸,越是忘不了云钩。” 惠太妃瞥了一眼两个孩子,越了过去,到了皇帝的面前,说:“先太后在世时,曾不止一次规劝您,皇帝是天下共主,皇后是一国之母,国不可无主,亦不可无母,后宫若没有个温良贤淑德才兼备的皇后打理,必会大乱。你将后宫权柄给了贤妃,可她却是个侍寝的宫女出身,试问你让她如何服众?” 皇上并不言语。 惠太妃道:“陛下,您还是坚持不肯立后?” 皇上说:“朕会早日择定皇太子,以固国本,将来的太子妃必定有母仪天下之德,可整肃后宫。” 惠太妃像是听到了笑话,连连摇头:“陛下,您仍旧糊涂啊。” 皇上望着惠太妃道:“惠娘娘体谅,朕这一生到头,不能一无所有,什么都不剩。” 惠太妃实在是觉得皇帝无药可救,长叹一声,转身离去了。 皇上重新将目光投向李弗襄,冲他伸出了手。 李弗襄不会在生母的旧居违逆皇上。 他走上前,半跪下身子,将头搁到了皇帝的膝上。 皇帝道:“朕不想再犹豫了,好孩子,天底下最好的,朕都留给你,有高氏女陪在你身边,朕很放心,你要好好长大,不要胆怯,也不要害怕。” 皇上终于下定了决心。 结果其实是意料之中。 皇上是沉溺在自己的执念中不愿清醒的人。 郑皇贵妃已经死了。 假若将来李弗襄的结局惨淡收场,他或许真的会疯。 皇帝从前最爱和贤妃聊天,因为贤妃贴心,像个木头美人。可当李弗襄从小南阁接出来之后,皇帝最爱聊天的人,变成了哑姑。 为此,他还特意一点一点学了哑语。 他要听哑姑讲小南阁里,关于李弗襄的那十年。 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翻来覆去地听不够。 哑姑明白皇上想听的是什么,于是她偶尔想起来某些很小的细节,便会记录下来,压在桌案上,等皇帝闲时翻阅。 皇帝便从那些碎片中,自行拼凑起了李弗襄幼年时候的模样。 那本小册子,不仅皇帝会翻看,高悦行也经常去偷看。 七年了,已经记得很厚一本。 哑姑说这个孩子太能哭了,从抱在怀里的时候,就一直哭个不停,成天吃了便睡,睡醒了就哭,足足哭满了一百天才消停。 也有太医揣测,李弗襄的喘疾,或许正式因为小时候哭得太狠伤了心肺而留下了病根。 他当时那样小的一个孩子,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 哑姑还说,他刚开始能出声的时候,像个小鸟一样,很吵,成天哼哼唧唧,没完没了,很依赖人,睡觉都要依偎在哑姑的怀里,他还没有水缸高的时候,就学会了帮着打水。 再大一些,他真的好想去小南阁的外面瞧一瞧,便瞄上了院角的那棵柿子树,曾经不慎从树上摔下来,将胳膊摔脱臼了,是哑姑送了好些银钱给那些负责送饭的宫人,才托人从太医院请来了一个略通医术的杂役,将李弗襄的小胳膊扶了回去。 小李弗襄尝到了疼,乖乖安分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96节 他的喘疾第一次发作的时候,是开春后一个柳絮纷飞的季节,他差点丢了命,哑姑都束手无策,可他到底还是凭借着自己命大,挺了过来。 诸如此类的细节,不胜枚举。 皇帝有时考虑起自己的身后事,想着一定要将那本小册子当成陪葬带走,等到了下面,见到了郑云钩,也好给她瞧一瞧。 作者有话说: 有二更稍晚 感谢在2022-05-01 21:38:52~2022-05-02 21:0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莱莱 20瓶;烟雨如黛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倒是李弗襄早就看那册子不顺眼了, 几次想偷偷拿去烧掉,一向纵容他的皇帝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日防夜防, 甚至还动了手段,将其当命根子似的护着,才堪堪保住。 李弗襄的心思从来不会在一件小事上放太长时间,既然想毁掉那本册子的冲动落空, 很快他就放弃了。 哑姑近几年, 已经很少在那本册子上填东西了。 于是皇帝便将那本册子随身带在身上, 就贴在他的心口处。 他抚摸着李弗襄柔软的头发, 郑重其事地告诫:“一定不要做错事情,你没有改过的机会, 不要让自己后悔终生。” 李弗襄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皇上再看向高悦行, 夜里他的眼里平静无波, 道:“好孩子, 朕将儿子,和这大旭朝的江山,一并托付到你手中了。” 高悦行感觉到了万钧的担子重重地压在了肩头,不发一言,向皇帝跪拜磕头,行了正礼。 皇上拍了拍李弗襄的肩头, 示意他起身, 道:“回去吧, 让朕自己呆一会儿。” 李弗襄和高悦行并肩离去的背影, 深深地映在皇帝的眼睛里, 逐渐变得模糊, 且不真切。 走出了凤宁宫。 李弗襄忽然动手, 将高悦行按在了阶下的石狮子上。 高悦行对上他发狠的目光,一惊,急忙推拒:“你干什么?” 秋夜里的石头凉透了骨头,高悦行手搭在他的肩上,无意间触碰到了他颈间的体温,一时半刻,竟像受了封印,动弹不得。 李弗襄埋在她耳边,说:“我发誓,绝不做错事,你一定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是刚刚皇帝的痛苦吓到了他了? 高悦行眨了眨眼睛,抬起手,用力抚在李弗襄的后颈上,试图让他安心,说:“好,放心,我绝不会离开你的。” ——我们都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李弗襄侧头,在小姑娘细嫩的脸颊上,轻轻一碰触。 他依然不敢放肆。 如同蜻蜓点水般的亲/吻令人无穷回味。 李弗襄在这夜色中,与她亲密地靠在一起,开口道:“我看的书上说,成亲的夫妻入洞房一定要睡在同一张床上,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提到小时候,高悦行的目光变得深远。 高悦行溜到小南阁探望他的时候,天寒地冻,两个人共披一床被子,互相依偎着,在冰冷的、家徒四壁的房间里取暖。 李弗襄带着高悦行住进乾清宫的时候,午后,他时常爬到高悦行的榻上上,与她互相挨着,安静地小憩解乏。 那时,李弗襄什么也不懂。 高悦行还只是六岁的模样。 两个小小的孩子偶尔的逾矩,并无人真正在意。 是高悦行走的太久了,再见时,李弗襄已经知礼懂礼,而高悦行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俏丽姑娘。 他们再也没在一张床榻上躺过。 高悦行无奈地笑:“你想早早地娶我,不会就是想和我在一张床榻上躺躺吧。” 李弗襄说:“我要把你永远带在身边,谁能不能再抢走你,你父亲也不行。” 高悦行用食指点他的脑袋:“你还小呢。” 李弗襄低头望着她。 他个子已经窜得差不多了,难以想象,几年前,十岁的他,和六岁的高悦行差不多是一个身量。 而现在,高悦行踮起脚尖,也才勉强到他的下巴尖。 他说:“你才小。” 高悦行将他推开一段距离,道:“你别缠我,我要回宫宴上去,还有许多戏没看呢。” 李弗襄跟在她身后,走向春和宫那灯火煌煌的方向,说:“根本没什么热闹。” 高悦行想起宫里这些女人,说:“她们在宫里这样日复一日的熬着,早就磨掉了脾性和灵气,你想看什么热闹呢?” 若说热闹,高悦行倒是发现了一个。 是信王李弗迁的生母。 孟昭仪。 同贤妃一样,是宫里的侍寝宫女出身。 但孟昭仪比贤妃强的一点是,她生了皇帝的长子。 按照信王李弗迁的年龄推算,皇帝应该是像李弗襄这么大的时候,就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庶子。 那么,孟昭仪陪在皇上身边的时间,也比贤妃早很多才对。 可为什么这么多年,宫里倒像是查无此人一般,颇有些不对头。 李弗襄背着手,忽然骄矜了起来,道:“我知道!”‘’ 他满脸都写着快来问我。 高悦行忍不住笑:“那你告诉我呗!” 李弗襄为了和她单独多呆一会儿,磨蹭起来没完没了,非要找个安静地方停下来才肯说。 高悦行哪里忍心拒绝他。 李弗襄带着她找了块山石坐下,说:“孟昭仪有点傻傻的。” 高悦行:“傻?” 李弗襄挨着她,道:“皇上原本是很喜欢她伺候在身边的,说是在王府的时候,安安静静的,伺候人也细心……但是,皇上登基之后,她和太后混到了一起,成天在皇上耳边念叨着让他立后、选妃,把皇上念烦了,于是就失了宠。” 高悦行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如此一说,李弗襄的评价还真是所言不虚。 孟昭仪是有点笨笨的。 高悦行回想在宫宴上见到她的模样,虽然岁月的痕迹难掩,但依稀能看出清秀温婉的底子。想必当初在一众侍妾中,姿色必是上乘,才能伺候在皇上的身侧。 李弗迁贪污赈灾粮的案子还尚未发生。 不过也快了。 高悦行清楚的记得,那件事正好发生在她和李弗襄大婚的那年。 约莫差不多再等两年多一点。 高悦行心里边算计,边往回走,等到了春和宫,却发现殿中气氛有些怪异。 静寂一片,人人都低着头不言语。 后宫里的女人再面和心不和,也不会将场面搅合得很难看。 这又是怎么了? 高悦行提起裙角,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靠近了,却正迎上收拾药箱从宫宴中退出来的太医。 高悦行伸手一拦:“周太医,出什么事儿了?” 周太医原本低着头面色凝重,听她这么一问,愣了愣,忽而扬起了唇角,挤出一个僵硬无比的笑来,说:“嗯……是喜事,臣得去禀告皇帝,温昭容有喜啦!” 怀上了?! 高悦行迷惑地歪了歪头。 皇上那头正万念俱灰地悼念亡妻呢,这头他的新宠妃就已经揣上崽了? 贤妃娘娘见了高悦行,像孤立无援时忽然见了盟友似的,差点失态,惊喜地上前拉住她:“阿行,你精通医理,你来看看,温昭容她……” 高悦行任由她拉着,走到温昭容的面前。 温昭容甚至还十分配合地露出手腕,让高悦行切脉。 高悦行手比脑子先动,在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切上了温昭容的脉。 应指有力,往来圆滑,如盘走珠。 乍一摸,确实像是妇女孕期的脉象。 可是这脉象…… 涌上前的时候有力,但似乎后劲不足,总觉得不对劲。 高悦行对上温昭容的眼睛。 温昭容弯起眼睛冲她一笑。 高悦行松了手。 贤妃娘娘紧张地观察她的神色,焦心地问道:“怎样……” 高悦行没说什么,轻轻地点了下头。 贤妃怔怔的站在原地。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97节 春和宫外的六十四株石榴树在这一刻几乎都成为了笑谈。 时隔十七年,宫中又有女人有孕了。 但不是她最尊贵的贤妃。 从前,宫里的女人坐得住,是因为她们各自都是苦命人,谁也走不进皇帝的心理,皇帝心里惦念着已故的郑皇贵妃,活人怎么可能争得过死人的。 可现在,情势不同了。 温昭容的受宠、有孕,是不是意味着,皇上心里已经释怀了? 既然温昭容可以,其他的女人是不是也可以? 宫里有新的孩子要出生了。 储君的位置,便有了更多的变数。 说不清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温昭容站起身,拢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道:“我身体不适,先回宫歇了,贤妃娘娘见谅。” 说罢,不等贤妃的首肯,便带着人施施然离场。 宴席上,孟昭仪忽然笑出了声。 所有人都看向她。 孟昭仪毫无知觉,对诸位姐妹道:“宫中终于有喜了,温妹妹那么招皇上宠爱,估计位份也该晋上去了吧。”她似乎是真的开心,顿了顿,又道:“她可是侯府出身呢!” 有人冷冷一笑:“你怎么不说她是罪臣之女呢,从教坊司门口带回来的女人,还真有人捧着呢!” 高悦行循声望去。 不认识。 贤妃出声训斥:“苏才人,慎言!” 温昭容是差点流落教坊司不假,但是将人带回宫的可是李弗襄。 李弗襄人还在场瞧热闹呢。 他住乾清宫,和皇帝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吹起枕头风来比她们这些后妃都方便。 贤妃可不想受这些人的牵连。 李弗襄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他拉了高悦行的袖子,说:“怪没意思的,我们回乾清宫下棋吧。” 温昭容有孕这样的大事,必会即刻禀告皇上。 皇上那边此时也应该得知消息了吧。 高悦行不确定现在回乾清宫能不能见到皇上,但李弗襄冲她轻轻一点头,令她心里莫名的沉淀下来,大致对事情接下来的走向有了谱,于是,想贤妃告退,也跟着退出去。 李弗襄牵着她,走在宫道上,弯弯绕绕了几步之后,停在了一颗合欢树下。 高悦行不解,正欲开口问。 李弗襄将食指放在了她的唇上,示意噤声。 高悦行听见书影里沙沙响了一下,神经瞬间紧绷。 李弗襄手在她的背后一下一下地轻抚。 高悦行听见一个神出鬼没的声音从树影后飘了出来——“周太医并未禀告陛下,而是第一时间直奔惠太妃景门宫。” 狐狸露马脚了。 第82章 高悦行盯着那片树影, 想找寻声音的来处,却瞧不见任何人影。 李弗襄一颔首:“知道了。” 那处除了风动,再无别的动静。 高悦行确定周围环境安全:“想不到啊, 惠太妃一向不过问宫中琐事……” 李弗襄:“她不过问,自然有人替她过问。” 高悦行:“周太医是她的人。” 李弗襄:“太医院那姓周的,是宫里有名的好打听,长了一对招风耳, 不管什么热闹都要去问一问。” 他是惠太妃的耳目。 他知道, 自然等同于惠太妃知道。 藏得好深啊! 高悦行:“她到底想干什么?” 李弗襄道:“她的心太大了。” 那年高悦行在宫中遇害, 芦苇荡中那两位宫女交谈时透露出的意思, 始终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头。 高悦行迟早要将其彻底拔出,否则绝不能心安。 李弗襄问道:“奚衡告诉我, 你当年落水不是失足, 而是撞破了某些人的阴谋。” 高悦行:“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弗襄:“很早。” 早到什么时候, 他没有明说。 高悦行终于亲口对他谈及当年的事情, 道:“我听那两个奴婢的意思……宫里的两位娘娘想扶个不成事的孩子当傀儡,把持朝政,垂帘听政,为此,她们串通了温亲王,想将已成年的信王扼杀在萧山行宫, 但不料误伤了李弗宥。” 高悦行因为撞破了秘密, 险些丢了命, 但她离京之前, 将此事告知了奚衡。 好叫皇上心里有数, 她才能放心的走。 高悦行:“原来竟是惠太妃么……那么, 与她合谋的另一个人是谁呢?” 完全没有头绪。 提到惠太妃, 就不能不想到已死的李弗逑。 李弗逑在呈给皇帝的供词上,曾经写下了惠太妃,但是并没有引起皇帝的警惕。 高悦行道:“李弗逑住在惠太妃的景门宫里,养成了那副性子,我猜测,是惠太妃故意的。毕竟,她若想要摄政,将来扶持的孩子必须是个不堪重用的废物才行。” 李弗襄望着她愁眉紧锁的样子,很是忍不想去吻化她眉间的涟漪,他很努力地克制住了,喉间轻轻滑动,说:“你还遗漏了最关键的一点。” 高悦行从自己的沉思中恍惚抬头:“什么?” 李弗襄道:“无论她要扶持谁,总要皇帝先驾崩才行。” 高悦行心里叹了一声要命,瞪着他:“你小心说话!” 但是不得不承认,李弗襄一语中的,戳到了最关键问题。 皇上年轻力壮,身体硬朗,她手里就算养再多的孩子,也是徒劳。 高悦行:“或许她想弑君?” 李弗襄:“你敢不敢想的再大一些。” 只有高悦行最能明白他的意思,她道:“或许……惠太妃已经有了完全的准备,随时可以动手制造国丧?” 李弗襄:“你说话真委婉。” 高悦行:“当个人吧,那可是你亲爹。” 亲爹不亲爹的,李弗襄说话从来没有这种忌讳。 高悦行实在难以理解惠太妃的所作所为,道:“皇帝待她已经不薄了,体面有了,尊荣有了,她下半辈子安安心心的在宫里当个富贵闲人便是再好不过的日子,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李弗襄看着高悦行,说:“她要是肯低头往下瞧瞧,自然容易满足,可要是她的眼长在头顶上呢,上面可还有太后,还有皇帝,还有无上的权柄呢。” 皇太后身为皇帝的生母,是名正言顺的留在宫中,受皇帝奉养,受朝臣敬重。 而她一个太妃,膝下无子无女,本该发到庙里去清修,是皇帝和太后的恩典,才免了她遣离宫中的狼狈,赏了她一方养老的地方,她得感恩戴德地向皇帝叩谢。 什么太妃,什么长辈。 不过是一张鹑衣百结的外皮而已。 惠太妃的目的很明确,她就是想养个孩子当皇帝,而她自己,也好尝尝太后的宝座是什么滋味。 高悦行眼神一凛,问:“先太后是怎么死的?” 李弗襄:“病逝。” 她这一句话问得突兀。 李弗襄道:“你怀疑什么?” 高悦行:“先太后和惠太妃交情匪浅,天下人都知道,你说,太后若是知道自己的姐妹怀着这样的心思,还会留她在宫里吗?先太后年纪不大,病得蹊跷,我并不是笃定什么,我得亲眼见到她的脉案,才能解我的疑心。” 李弗襄:“你要去太医院?偷着去?” 高悦行:“我忍不住了,我今晚就要去。” 她转身,步子刚迈出去一步,肩膀又被李弗襄按住在原地,他说:“我和你一起。” 高悦行道:“宫里太医院的守卫也不松懈,等叫人帮我们一把。” 李弗襄:“放心,我来办。” 高悦行:“也不要太明显,容易打草惊蛇。” 李弗襄点头:“都明白。” 高悦行和李弗襄中途转了方向,再次经过春和宫的时候,正好赶上宫宴的散场,宫中几年难得一遇的大场面,女人们团团转着,叽叽喳喳乱成了一团。 高悦行和李弗襄见状,便远远的停了下来,等春和宫门前的人都散干净了,才悄悄地捡不惹眼的路,穿了过去。 路上,高悦行忍不住问:“那位温昭容,长得真的很像郑皇贵妃么?” 李弗襄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没见过母亲,无从比较。” 见高悦行苦恼,李弗襄道:“你要是真想知道,我可以去问问郑帅,他说的话比旁的人都可靠。”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98节 高悦行其实只是一时好奇心起,并没到那种抓心挠肝的地步,道:“等有机会吧。” 可是刚走了没几步,她又忍不住了:“温昭容她……真的怀孕了么?” 李弗襄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你才是大夫,你都不知道?” 高悦行:“怪我学艺不精,哦,过几日重阳节,药奴姐姐今年该来给你送药了,到时候我可以请教一下药奴姐姐。” 高悦行离开了药谷,与曾经的师兄师姐们,终究是走上完全不同的两条道路。 她在府里,在宫里也时常会想起或是梦到那些年药谷里自由的风,和绚烂的暖阳,然后对着高门大院长长的叹息一声,狠狠心告诫自己不要再留恋。 再美,也都是回不去的,注定要舍弃的部分。 没什么可遗憾的。 高悦行忽然之间的沉默,令李弗襄很是讨好的看了她几眼。 他还以为是自己说的话不合适,让她生气了,于是委屈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她那孩子又不是我的……” 高悦行:“……” 简直越说越离谱了。 高悦行只得转移话题:“我曾经托药奴赠予你的礼物,你还留着么?” 她指的是那只袖珍沙盘,建得是药谷萱草堂的模样。 李弗襄当然留着,道:“我知道,那是你在药谷居住的地方,真漂亮。”他说:“你怀念那里么?我在王府里再给你建个萱草堂如何?” 高悦行笑了:“我心里念着的,一直都只有你,你在王府里,叫人照着你雕一尊玉像,陪着我吧。” 李弗襄听了这话,却不是很高兴:“我不是在你身边?你还要玉雕干什么?” 高悦行:“当然多多益善啊,我要一个温文尔雅的你,再要一个威风凛凛的你,要一个十岁时候的你,再要一个七老八十的你。” 还有很多话,高悦行没有说出口。 长大后纵马山间踏着一地残花的他。 幼年时撒娇耍赖在榻上打滚的他。 高悦行都想要。 李弗襄顺着她的念头,一想到将来家里横七竖八都摆着他自己的雕像。 不由得起了个寒战,简直惊悚。 不行,坚决不可以,一定要想办法打消她这个念头才行。 高悦行本也是逗他玩,随口一句之后,便不再提了。 正好两个人脚下不停,紧赶慢赶到了太医院,太医院门前的守卫神色肃穆,李弗襄带着她绕道了侧边的墙角。 他说:“翻墙进去吧,我们是安全的,不会有侍卫巡行到这里。” 高悦行抬手看了看那足有两人高的墙,觉得以自己的本事,着实是有点吃力。 尽管在药谷的时候,随着师兄师姐们强身健体,但正如当初奚衡所说,她筋骨不佳,资质忒差,天赋上的缺陷并不是努力能弥补的。 李弗襄:“你踩着我,我托你上去。” 高悦行看了一眼他身上锦绣漂亮的衣裳,不是很愿意。 李弗襄不知道她心里此刻还在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趁着左右安静,无人注意,可高悦行又迟迟不动,索性伸出手,臂弯一揽高悦行的腰,将人往自己的肩上稳稳一送。 高悦行猝不及防,将已经滑道嘴边的惊呼狠狠地咬住,咽了回去。 她坐在李弗襄的肩头。 那一瞬间,忽然意识到,李弗襄裹在宽袍大袖中显得如此单薄的肩膀,竟然也能给她稳稳当当的安全感。 少年今非昔比。 李弗襄再托了她一下:“起。” 高悦行一手扶着外墙,站了起来,刚好能够踩着李弗襄的肩,爬到墙头上。 李弗襄将她安全送了上去,自己原地蹦了蹦,踏着墙根下的几块凸起的墙砖,翻上墙,玄青衣袍下摆的一抹红顺着他的动作,在风中扬起的弧度像极了振翅的蝴蝶。 他在墙上一刻也没多做停留,仿佛蜻蜓掠水一般。 高悦行的目光随着他走,再对视,依然是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李弗襄站在太医院的后院里,冲她张开手臂:“阿行,下来,我接着你。” 第83章 高悦行不等他催促第二遍, 交托了全部信任似的,一歪头,放任自己从墙头上栽了下来。 由于她倒下的姿态过于骇人, 李弗襄吓坏了,把人接在怀里,翻来覆去地看,问:“你怎么了?” 高悦行在他的怀里轻巧的翻了下来:“没事。”她拍拍裙摆上沾上的尘泥, 说:“走, 先进去, 我们去干正事。” 高悦行此番是冲着太医院里存档的医案而来。 早些年, 她扳倒李弗逑用的就是这个大杀招,找到了梅昭仪偷偷怀孕保胎的证据。 犹记得当时, 惠太妃还当了她的助力。 高悦行曾经到太医院借阅过梅昭仪的医案, 所以对太医院布局走向还有些印象, 她几乎没怎么费力气, 便找到了存放那些陈旧医案的房间。 他们不想惊动太医院值夜的人,既不敢点灯,也不敢出声。 高悦行在自己的袖袋里翻翻拣拣,找出了一颗有她半个拳头的明珠,是她今天刚从宫宴上得来的新鲜玩意儿,珠子从里到晚, 泛着琥珀色的莹润光芒, 照亮眼前的方寸之地足够。 两个人宝贝似的捧着一颗珠子, 高悦行一抬眼, 就能见李弗襄的一侧脸, 被这柔和的明珠映得漂亮至极。 李弗襄看她又何尝不是? 高悦行的脸蛋渐渐的显出了清晰的线条, 脱去了孩子的稚气和圆润, 日渐明艳的容颜衬着两道水湾眉,一双原本无波无澜的眼睛,因为盛了他而有了神采,时常令他移不开眼睛,像中了蛊一般,瞧着她,既觉得眼熟,又觉得陌生,既心生欢喜,又惴惴不安。 高悦行一手挡着明珠散出的光,对上李弗襄的目光,静了一会儿,率先不安地挪开了目光。 李弗襄到底还没到那个年纪,但是她是吃过见过的,她实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联想到那些说不得的事情。 ——那些漫漫长夜里,两个人食髓知味的缠绵。 令人脸红发烫。 高悦行小声斥道:“别看我了,快帮我找东西。” 李弗襄:“——哦。” 可明珠的光晕统共只能笼罩那么一丁点地方,离了珠子,正常人就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到。 李弗襄亦步亦趋地贴着高悦行。 高悦行白了他一眼:“当年,我被狐胡细作抓进东宫的地牢里时,你从小南阁的井下爬过去找我,我记得你的夜视很好。” 李弗襄面不改色道:“那是小时候的特质,长大了就不行了。” 高悦行哭笑不得:“李弗襄,你是属猫的吧!” 李弗襄少见的不能明白她的意思,直接问道:“你在说什么?” 高悦行:“记得许昭仪留给你的小棉花吗?” 许昭仪养的那只猫。 在许昭仪薨逝之后,李弗襄把猫抱回了自己身边,可惜不巧的是,那段时间正好赶上李弗襄的身体大悲大恸之后十分脆弱,几天之内,频发了几次喘疾,药奴勒令他必须将猫养在别处,绝不能共处一室。 那只温和粘人的猫咪,后来被高悦行带出宫,随着她一起去了药谷。 李弗襄与小棉花的缘分只有那短暂不到几个月的时光。 高悦行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那会儿经常半夜被猫闹醒。” 李弗襄:“不记得了。” 高悦行一努嘴:“哦,是我忘了,你那会儿睡觉乃是一绝,别说猫了,打雷都闹不醒你。” 李弗襄:“……” 高悦行接着说回猫的事情,道:“小棉花那时候夜里闹得很,养在乾清宫暖阁里,经常又抓又挠,搞得人晚上睡不好觉,可那小东西又机灵的很,每当我忍无可忍,命人点灯的时候,灯烛亮起的那一瞬间,它一定在自己的窝里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仿佛是我打扰了它的好梦。” 李弗襄把自己听入了神:“小棉花,它现在还好吗?” 高悦行道:“它有点老了,我们刚去药谷的时候,它经常在药库里帮忙抓耗子,可后来它渐渐折腾不动了,便老老实实的呆在萱草堂里养老晒太阳。” 李弗襄露出怀念的目光。 高悦行道:“我前些日子和药奴姐姐互通了书信,托她此次进京将小棉花一同带回来,它今年十一岁了,好让你再见见它。” 李弗襄:“以前不懂事的时候,总觉得世间万物都是永恒的,星星和月亮永远都在,太阳也会每天照常升起,而你,也不会离开我。” 高悦行听不得他说这些话,心疼极了,深情地瞧着他,说:“我不会离开你。” 李弗襄:“你骗我。” 高悦行拖长了尾音,百转千回地哄道:“没有——” 李弗襄:“你随时随地都可以离开我,只要你觉得你做的对,只要你觉得你是为我好。” 高悦行被他的目光逼视着,却发现退无可退,偏他说的似乎还有那么几分道理。 她的眼睛可以看到几年之后众位的结局,但李弗襄不知道,自然也不能理解。 高悦行试图转移话题:“快帮我找先太后的医案吧。” 李弗襄很失望,但是他不说。 他越是不说,便越能搅得高悦行心里难安。 高悦行一边翻着木架上的案卷,一边听着身后浅浅擦擦的动静,终于忍不住回头偷偷瞧了一眼。 “殿下……” 她轻轻唤了一声。 李弗襄彻底背过身去,留一个不言不语的背影给她。 从前他们两个身量差不太多的时候,高悦行只要一伸手就能揉到他的脑袋。可是现在完全不能够了,李弗襄只要直一直腰,就能在身高上将她完全罩住。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99节 上一世,高悦行拿他当夫君敬重,他是说一不二的襄王殿下,是肩比骄阳的少年将军。 曾经高悦行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能机缘巧合逆反时间,见到幼年的李弗襄,还能将人按在怀里一顿搓揉。 可惜的是,她还没有过足了瘾,李弗襄又长大了。 高悦行有些恋恋不舍。 但也没有办法。 高悦行一想到自己在多年后极有可能生死难料,眼神就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 李弗襄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倏地又回头看她。他的动作一时不受控制,碰到了木架上的几卷书册,架子年久失修,吱呀呀地摇了两下,最上头的一卷竹简摇摇欲坠地就要往高悦行的头上落。 李弗襄慌了,抬手就接,肘部却很大力的撞了上去。 木质的架子怎经得住他一下又一下地碰撞。 哗啦—— 书卷落了一地。 终于惊动了外面值守的太医,脚步声渐渐靠近,有人隔着门嘟囔到:“什么动静……” 高悦行左右张望,下意识地想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一排一排整齐罗列的书架根本无从藏身,一览无遗。 窗纸上一个提灯的人影到了正前。 李弗襄一手揽住她的腰,贴着柱子,悄无声息的带她跳上了高高地房梁之上。 屋顶梁比想象中的还要窄,高悦行脚下发软,几乎是用双膝落在了上面。李弗襄半抱半拖着她,将她安置在隐匿的角落里。 值守的人推门进来,身上披着外袍,脚下趿着写,昏暗的灯笼提着在屋里照了一圈,发现了地上散落的书卷。 值守人登时一惊,困意都散干净了:“谁!?” 他根本顾不上收拾地上的书卷,而是寒意自心头起,一步一步地向门口后退,太医院里夜班遭人闯入可还了得? 高悦行瞟见他的动作,心道不好,他要去叫人了。 她握着李弗襄的衣袖一紧。 值守人在退至门外时,忽听梁上传来了一声细声细气的“喵呜~” 在静夜里清晰可闻。 他停下脚步,慌乱的心忽然间便安定下来了。 高悦行屏住呼吸。 李弗襄摸了摸自己身上,找出了一块乳酪,也是从今夜的宫宴上顺手捞的,他瞄准了另一侧相反的方向,将乳酪扔了下去。 值守人只听到噗嗤一声轻响,立刻扭头去声音传来的地方查看,然后发现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乳酪。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 高悦行也跟着平缓了下来,浑身乍起的毛恢复如常。 值守人轻叹道:“原来是只贪嘴的猫啊……” 他没有考虑到太细节的事,比如——太医院的书房里怎么会出现乳酪这种东西。 总之,高悦行他们眼下是暂时安全了。 值守人一本一本,有条不紊地整理地上的书卷。 高悦行这才有心思抽眼看向眼前的李弗襄。 李弗襄不知是嫌累还是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下巴搁在了她的肩窝里。 碍于值守人尚未离开,高悦行不好动作,只是用眼神示意他:怎么了? 李弗襄对上她的目光,很是光明正大的在她颈间蹭了一下。 高悦行忽然琢磨清楚了一些事情。 想到了刚才他那声惟妙惟肖的猫叫,和小棉花是同一个调调的。 高悦行一直想不明白,他小时候动不动就贴脸蹭人的撒娇本事是从哪学来的了。 他在小南阁里,常年只有哑姑做伴,再难见到旁人。 在孩子求知欲最强的年纪,他身边当然是有什么,就学什么。 除了哑姑。 只有许昭仪送了小棉花进去陪他玩。 小棉花那样温温软软的脾性,自然被他学了个十成十。 高悦行想到这儿,心软地碰了碰他的脸颊。 等到值守的人整理好散落在地的书卷,不慌不忙地退了出去,高悦行动了动自己酸麻的肩。 他可能是不知道人的脑袋有多沉。 高悦行忍俊不禁,轻轻地笑了,继而,望着脚下悬空的横梁,她笑容干在了脸上,像湖心的涟漪,一点一点的消失了。 她望向李弗襄:“带我下去。” 李弗襄这次却不那么干脆了,就盯着她不懂。 高悦行只好妥协:“你想要什么?” 李弗襄侧过脸,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后,道:“你再吹一次,我抱你下去。” 作者有话说: 五一疯狂加班,所以最近更新有点单薄。 下周起安排加更。 第84章 他怎么还在惦记着那事儿呢? 怕不是食髓知味了吧!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 以他的性子,盯上了一件事,就是会长长久久不能忘。 高悦行眯着眼看他:“你是想掉下去吗?” 李弗襄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耳后。 他不见得真想掉下去, 但他现在很天真的笃定自己掉不下去。 重刑加身的疼他都能忍得住,吹一下耳朵又有什么忍不住的呢! 高悦行最知道他,他不把苦头吃进嘴里是不会罢休的。 她只好应允:“你先抱我下去,想吹几下都行。” 李弗襄只可以容忍她的讨价还价, 于是揽着她的腰, 将人带到地上。 高悦行迫不及待地去翻阅那些封存的医案。 先太后的身份尊贵, 关于她的医案和脉案存放不同于旁人, 高悦行目的明确,专往看起来庄重的地方找, 很快, 借着明珠的光, 发现了两个鎏金的匣子。 它们并肩安放在架子上最稳妥的地方, 表面上不见任何浮灰,看得出是有人时常擦拭。 高悦行约莫着,是皇帝一个,太后一个。 她掂了掂,有些沉,里面的案卷定然厚重, 于是, 她对李弗襄说:“都带走吧。” 李弗襄:“他们定会很快发现的。” 高悦行一笑, 无所谓道:“随便, 反正我们已经拿到了, 除非他们有胆子去搜查乾清宫。” 她的态度忽然之间变得非常微妙。 见李弗襄正疑惑地看她, 高悦行于是多解释了一句, 道:“其实宫里很多事情,并不一定能做到天衣无缝,至于惠太妃,只要她还不想撕破脸,即使知道,也会装作不知道的。” 李弗襄:“但是会打草惊蛇。” 高悦行:“不怕她动,就怕她不动。” 她这份先疑心再下饵的套路,施展起来得心应手,甚至还令人觉得十分的熟悉,凭她的心计和狠绝,将来若是上了位掌了权,与当今皇上约莫能是一路货色。 而像他们这种人,往往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坏在哪里。 端的是算计得明明白白。 高悦行对李弗襄道:“你怕不怕我?” 李弗襄只是摇头。 他说:“我知道你是为我……” “不。” 高悦行打断他:“我不骗你,你也别骗自己……我不是为你,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人。” 李弗襄:“那我也不怕,你是什么样子,我爱的就是什么样子,你若想要杀谁,记得回头看看我,我会给你递刀。” 高悦行心中大震。 再多敷衍了事的承诺,都比不上李弗襄这离经叛道的一句话能让人定心。 高悦行心中黯淡的阴霾一扫而空,笑了笑,说:“好。” 她笑起来时的美好,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耀眼的神采,只要她愿意,京城里多的是少年人愿意为她颠倒神魂。 李弗襄却不敢多看,一下两下的低了头,将那个两个鎏金的匣子抱在了怀里,趁着夜再带高悦行翻墙离开了太医院。 李弗襄:“回乾清宫?” 高悦行点头:“当然。” 他们能在宫里肆意横行的最大底气便是皇帝。 所以,无论做什么事,总要先告知皇帝让他心里有底才好。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00节 高悦行正好也想借机看看皇帝的医案有没有猫腻。 他们俩偷偷摸摸回到乾清宫的时候,巍峨殿里有零星几盏灯亮着。 皇帝已经回宫了。 不知道有没有人向他禀告温昭容怀孕的消息。 皇帝今晚不留宿靡菲宫,显得有些不合常理了。 李弗襄进出乾清宫不需要通禀,他吃住都在这儿,哪有回自己屋子还要等人允许的。 但是高悦行就不同了。 许修德在外面见了,犹豫了一瞬,到底没敢拦,欣慰的是高悦行还算懂规矩,停了在门口给他福了个礼,道:“劳烦许公公通报一声。” 许修德顿时露了笑,哎了一声,退回了殿里。 李弗襄半只脚都踏进去了,又退回来等她一起。 许修德很快便出来传皇帝的旨意,请她进去。 皇帝等在正殿中,见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进门,一眼便瞅见李弗襄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黑布包。 皇帝停了下来,眯眼打量,问:“又往哪混去了?你藏着什么东西呢?” 李弗襄将两个鎏金盒子轻拿轻放的搁在了皇帝的书案上。 高悦行站在李弗襄的身后,几层台阶下,是寻常臣子觐见陛下时站得位置。 她说道:“是陛下和先太后留在太医院的医案和脉案,我们借阅一下。” 皇帝反问:“借阅?” 因为李弗襄挡在面前,他想和高悦行说话要稍微侧一下身子。 李弗襄今天有点怪,硬要挡在皇帝的身前,皇帝侧身的幅度越大,他越要站过去,挡得严严实实。 皇帝终于注意到他的情绪,一挑眉,问:“你又闹觉了?” 通常李弗襄只有睡不好的时候,才会处处给人找不痛快,但那都是小年纪时候的事儿了。 皇帝一句丝毫不给面子的调侃,把高悦行给逗笑了。 也不知道是哪里值得笑,总之就是心情忽然之间愉悦。 李弗襄:“……” 他转身警告地看了高悦行一眼,无声地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后。 李弗襄故意藏着比划,皇帝没看清。 话说回来,皇帝望着面前的两个匣子,神色凝重起来:“你们怀疑什么?” 高悦行道:“臣女现下不敢直言,要看了才知道。” 两只匣子上的锁都极为精巧,没有钥匙很难打开。 但他们一点也不发愁,锦衣卫人才济济,禁卫军也不是吃素的,皇帝一句话吩咐下去,一盏茶的功夫,丁文甫便带着一个人来了。 那人给皇帝磕了个头,上前当着皇帝的面,三下五除二撬开了两个匣子上的锁。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乱瞟一眼不该他看的东西。 撬了锁,他便跟着丁文甫退至了门外。 皇帝一句“赏”。 他隔着门槛跪下谢恩。 皇帝瞧了一眼两个匣子,对高悦行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请上眼吧,小神医。” 高悦行从两个匣子里,挑了属于先太后的那一份,许修德给她搬来了椅子安置在皇帝身侧,又填了两盏灯,高悦行端坐,不慌不忙地开始翻阅。 她静下心来是真能坐得住。 皇帝也能坐得住。 只有李弗襄,他见没有自己坐的位置,并不想在此浪费宝贵的时间,决定先去干点别的事。 他出门的时候,许修德特意跟出门注意了一下他离开方向。 皇帝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 许修德回来后在皇帝耳边轻轻道:“似乎是太医院的方向。” 今晚的事情是有些拖泥带水的尾巴没有处理干净。 李弗襄自己再回了一次太医院,干脆利索地翻进院子,轻车熟路地往值守太医的寮房摸去,宫中每晚值夜的太医有两位,今夜周太医是其中一位,早有耳报神告知李弗襄,周太医回了院子。 李弗襄要找的就是他。 周太医今晚给温昭容诊出了喜脉,必然要载入温昭容的脉案中。 难保他不会忽然兴起,去查看皇帝和先太后的匣子。 李弗襄贴着墙根摸到窗下,正好听见刚回来的周太医与另一位值守太医的回话。 值守人问道:“今天你出风头了,宫里正经十好几年没有过喜事,你去禀告皇上了?给赏了没有?” 周太医解开领子,有些颓丧道:“快别提了,出什么风头,我可是触了大大的霉头。” 值守人不解:“怎的?” 周太医道:“我去乾清宫求见的时候,并没见到陛下,打听了许公公的动向才知道,陛下今夜又去了凤宁宫,我守在凤宁宫外,陛下出来时的神色便不太好,听了温昭容有孕的消息,脸上更是淡淡的没表情,你说我还哪敢讨赏……” 值守人颇为同情的“哎呦”了一声,说:“倒也真是的……偏皇上今晚上又想起了那位,可不是心情不好嘛,温昭容有喜都没能让他有笑脸,如此看来,温昭容倒也不是传言中的那么受宠。” 周太医白眼一翻:“温昭容何时受宠过?” 值守人:“怎么不受宠?前些日子皇上可是为了她把襄王殿下都打了呢!” 周太医:“从哪胡说八道传出来的,根本八杆子打不到的事儿,襄王殿下挨打那是因为他在文渊阁书库藏闲书——”周太医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打住了口舌。 值守人奇道:“什么什么?”他追问个不停:“襄王殿下在文渊书库里藏闲书?藏的什么闲书?我怎么没听说?你又是怎得知的?” 李弗襄在屋外尽数将话听进了耳朵里。 他在文渊书库藏闲书的事情,消息根本没有传出去的机会,那些书被柳太傅送进乾清宫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不会有后续。 除了当时在场的几个人,知道其中内情的还会有谁? 面对同僚的追问,周太医支支吾吾:“没……我今晚是喝多了,你就当没听见吧,我得去给温昭容的脉案记上一笔,你早些休息。” 值守人抱怨了几句他的不仗义,哪有说话只说一半的,冲着周太医的背影交代了一句:“医库里可能藏了小猫,你去的时候小心点,别被吓着。” 周太医应了一句好,走出了几步,心起疑窦,问:“医库里有小猫?怎么会有猫?” 值守人:“我听见猫叫了,进去一看,还把架上的脉案搞得一塌糊涂,可惜跳上房梁逃了,没抓着” 周太医眼神逐渐变得不对劲:“襄王殿下有喘疾,早好几年前,皇上便下旨宫中禁止养那些猫猫狗狗,野猫野狗一靠近皇城,要么被驱逐,要么被打打死……” 值守人一愣:“哦对,是有这么回事,可我确确实实听到猫叫了啊。” 周太医掉头加快了脚步,匆匆赶往医库。 屋外窗下,李弗襄藏身过的地方早已空空如也,只余半枯萎的花枝在夜风中轻轻的荡。 第85章 周太医心里觉得怕是不好了, 于是步伐匆匆地往医库赶。 若不是心里有鬼,何至于慌成这样。 周太医真是越挖惊喜越多,李弗襄几乎可以笃定, 这是上钩了一条大鱼。 医库周遭禁烛火寥寥,是怕走水的缘故。 周太医走的急,没来得及提灯,到了近前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仔细盯着脚下的路, 不是谁都有李弗襄那样罕见的夜视力。 幸好今天的月色还算亮堂, 能照见路。 周太医急不可耐地推开医库的门, 进门之后,眼前唰地黯淡了下来, 周太医顾不上那许多, 凭借着感觉, 摸黑往某个方向去。 正是存放皇帝和太后那两个鎏金匣子的地方。 周太医眼前看不清东西, 但是可以看出他对此位置非常的熟悉,几乎不用看,就能跌跌撞撞的摸到。 周太医踮起脚伸手往架子上摸,顺着边缘,一点一点地向里面探,每往前一寸, 他的心就沉一分, 直到他的动作顿住。 寻常摸到这个位置时, 已经能触到匣子的边缘了。 现下, 却是空空如也。 周太医的手僵住了。 然而更可怕的还在他的意料外。 周太医察觉到事情可能不妙, 抽手准备离开。 他将将转身, 下一刻, 半敞着的门十分诡异地合上了,且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要知道,今夜的风并不猛烈。 周太医霎时腿软,拔高了声调:“谁啊——” 这一声几乎破音的喊叫正好泄了他的所有底气。 暗中的人默默哼笑,原来是个胆小鬼呢。 李弗襄刻意为他准备的惊喜,只给他一个人瞧。 静夜里连呼吸声都一清二楚。 而医库里,周太医恨不能长八双耳朵,都只能听见自己一个人的喘气声。 时间在渐渐拉长。 而周太医的警惕和恐惧,也在慢慢的回落。 或许真的只是风呢? 或许只是他自己在吓唬自己呢? 周太医绷直了腿弯,下意识地暗示自己,那根本只是他的庸人自扰。 李弗襄等得就是这一刻。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01节 当人的戒心逐渐恢复平静的时候,才是猎人下手的最好时机。 周太医轻咳了一声给自己壮胆,然后站直身体,理了理袖子,抚平衣襟上不小心压出的褶皱,他强自镇定的,刚迈开一步。 屋里四面八方忽然有灯齐齐亮起。 那灯架得很高,有种吊在房梁上的感觉。 昏着的灯光从上面高高的地方垂下来,像牵着一丝所有若无的灰白色的纱,自上而下地渗进了地缝里。 咚—— 周太医眼神直愣愣的跪倒在地。 髌骨上传来了清晰的碎裂声,但或许只有他一个人听得清楚,前额上传来了一丝冰凉的触感,正好是印堂的位置,周太医摸了一把黏腻,他眨了眨眼,忍不住抬头望去。 灯烛开始剧烈的晃动。 医库四周的墙壁、顶棚,巨大而又扭曲的影子开始群魔乱舞,正头顶上,一个单薄的人影悬空的垂在那儿,身上穿着金红绣线的寿衣,她的衣摆、袖口不断地下垂,直直地冲着周太医而来,那水蛇一样的袖子,明明看上去非常柔软,可缠上周太医脖子的时候,却像钳上来的铁手一样。 周太医剧烈的咳嗽着。 眼白翻得像一条死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极度的呼吸困难之下,他听见了耳边有人幽幽叹道:“地底下,阎王说你的时辰差不多了,毕竟旧相识,哀家特亲自来接迎你。” 带着死人气息的绸带绞满了周太医的身体。 周太医闻到了冲鼻的尸臭。 他气息微弱,断断续续道:“饶命……太后饶命……” 周太医是在不知不觉间没了意识的,李弗襄拂开他早已散开的头发,探了探鼻息,幸好还活着,没闹出认命。 他玩了一半才惊觉自己此举欠妥,真怕把周太医一不小心吓死过去。他草草一收拾,拎着周太医的腰带,把人扔回了太医院的寮房,自己又折返医库,极其精细地抹平了所有可疑的痕迹。 灯烛换了两次,高悦行终于翻完了所有的医案。 皇帝靠在椅子上支着头,问道:“用药有异常?” 高悦行说:“没有。” 皇帝一颗心还没完全放下。 高悦行又冷静地开口:“但是——医案有问题,陛下,您看,为什么已封存的先太后医案里,会有明显的缺页呢?” 皇帝:“什么?” 高悦行将一册案卷摊在桌上,移近了灯,仔细拨了拨线订的边缘,露出明显的撕毁痕迹。 且不止有一处,高悦行只粗略一查,便足足又七八页的缺损。 她说:“据我所知,为医者,不可轻易损毁求医者的医案和脉案,宫中尤甚,此举在太医院难道是可以允许的吗?太后的医案上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 皇上对着面前的医案,沉默了好一会热,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高悦行知道,那是一种名为“痛心”的情绪。 她安安静静的,等皇帝自己考虑清楚。 趁着空闲,她又将皇帝的脉案拖过来,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 看着看着,高悦行就觉出了不对劲,她偏头看着皇帝,道:“陛下……可是夜里时常觉得胸痛难忍,心痛彻背,剧痛而无休止,甚则喘息难以平卧。” 皇帝望着她还没说话,许修德却睁大了眼睛插嘴道:“高小姐当真了得,从脉案上便能得知其中详细。” 皇帝单手摸上自己的心口,说:“从前偶尔会发作,近些年似乎有些频,太医说是阴寒凝滞而致的胸痹,先帝在时也有此证。” 高悦行张了张口,问道:“先帝也是因此病而……驾崩的么?” 皇帝点了头。 高悦行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什么太后的死…… 什么皇帝的病…… 高悦行都觉得不重要了。 胸痹之症,医书上记载,有血脉至亲者极容易发作。 先帝有此证,当今亦有此证。 那么再下一代呢? 李弗襄呢? 他已经从郑皇贵妃那里继承了最迁延难愈的喘疾。 难道他们李家皇室还有再将心疾也加诸在他的身上? 皇帝一看她眼睛里的慌乱和哀伤,就知她在担忧什么。 牵扯到李弗襄,这是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默契。 皇帝拍了拍高悦行的肩膀,道:“朕也一度很忧心,但弗襄至今还完全没有出现过与朕相通的症状,朕也询问过赵太医,此病并非全因血脉的缘故,更多是保养不得当,所以,将来你要替朕时时盯着他,有你在他身边,朕很放心。” 高悦行心道——但愿是如此。 再看看皇帝的脉案,她总算知道惠太妃的图谋到底有何底气。 皇上有这种恶疾在身上,当然有的是机会做文章。 高悦行道:“陛下以后千万不可再碰触性味辛寒的药了,等过几日,药谷来人,给陛下配些药可好?” 皇上望着她,点了点头,说好。 李弗襄便在此刻回到乾清宫,身上带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人刚踏进门,高悦行就皱起眉,敏感地用帕子捂住了嘴。 皇帝也觉得难耐:“……你这是跑哪去了?” 李弗襄远远地指着那两个匣子,问道:“你们看完了?” 高悦行将两个匣子原封不动的装好,上锁。 李弗襄知道自己身上味道不好,所以也不靠近,指使许修德,道:“拿给我,我现在送回去还来得及。” 皇上一摆手。 许修德把东西包好递给了李弗襄。 李弗襄转身离去,皇帝立即喊了一个随身护卫他的锦衣卫来问清情况。 这一问可不得了,皇帝简直气坏了。 李弗襄马不停蹄地将两个匣子放回太医院的医库,再回乾清宫时,皇帝在门口就揪了他的耳朵。 ——“听说你把寿衣穿在自己身上,你没得玩了是不是,真不嫌忌讳啊。” 高悦行袖手在旁冷冷地看着,对李弗襄求助的目光无动于衷。 按理说,他们一个皇帝,一个医者,本不至于在这种事上如此计较,可偏偏人心里总有那么几个最亲近的人是例外,一点马虎也容不得。 李弗襄从外面搞得一身尸臭味还没散干净。 皇帝大半夜命人开了汤池,把人押进去洗。 香膏花瓣泡了浓郁的一池子。 李弗襄泡在水里,打了两个喷嚏,仰头看着池岸上,不仅有宫女十八在两侧侍立,更有皇上和高悦行一边一个站着盯他泡澡。 李弗襄脸上表情有点懵。 汤池里的热气氤氲在他的锁骨之下,高悦行觉得自己在这不合适,但是皇帝似乎没觉得有什么。 皇帝想起自己在李弗襄这么大的时候,先太后已经在他房里放了好几个侍寝宫女了。 他那时候还是王爷,既不是最出色的,也不是最平庸的,自然活得快快活活。 几个漂亮温柔的女孩子刚送到身边,他来者不拒,少年人初试云雨,若不是有姑姑在身边盯着,几乎要把自己的身体搞废。 李弗襄这孩子胎里不足,所以皇帝格外在意,一直亲自盯着。 拦得住别的,但是拦不住李弗襄的年岁渐长。 他现在是长大了,再不教点正经的,恐怕将来要闹出笑话。 皇帝看了一眼高悦行,只见她面不改色地瞧着汤池里的李弗襄,既不见脸红,也不见任何异常。 皇帝心里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在他看来,高悦行比李弗襄还要小,女孩子家总是面薄一些,更是不经事。将来这两个孩子的婚事,怕是有的操心了。 殊不知,在高悦行的眼里,这些都只不过是端不上台面的小菜罢了。 皇帝正琢磨着找个合适的人教他,思来想去,目光朝后面一瞥,落到了许修德身上。 许修德称得上是皇上肚子里的蛔虫了,无论皇上说什么想什么,他总是能领会到其中的深意,但也有他始料未及的时候,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竟会起这份心思。 皇帝转身就自己往外走。 许修德急忙跟上。 皇帝沾着一身的水汽走到外面的凉夜里,许修德不知从哪摸出一件厚实的氅衣,披在皇帝的肩上:“陛下,入秋夜凉,保重龙体啊。” 皇帝转头直视他:“朕记得……你不到十岁时便进宫了?” 许修德笑道:“难为皇帝还记得这些琐事,奴才进宫那年,记不清是八岁还是九岁了。” 皇帝道:“少来,你生到世间是哪一年能不记得?” 许修德道:“奴才的生,是从遇见皇上那日算起的。” 皇帝听了这话,却不好说什么了,所有人的溜须拍马他都觉得烦,只有许修德说一句是一句,全都是真的。 皇帝斟酌再三,这事儿问一个太监委实不合适,可他再也找不到更放心的人选了。 他唯恐那些真正吃过见过的男人,一个不慎把他的宝贝儿子拐带到歪路上去。 皇帝开口:“男女那些事儿上,你也不是很懂吧。” 许修德瞪大了眼睛:“陛下您这可就说笑了,奴才哪懂得那些啊。” 皇帝沉默了,欲言又止。 许修德今天的脑袋确实不灵光,完全和皇上走到相反的岔路上了,他寻思道:“陛下是遇到了什么困扰,奴才虽然不晓得那事,也愿意尽力为陛下解忧。”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02节 皇帝总算等到了一句熨帖的话,正纠结的身心肉眼可见的舒展开:“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你跟在朕身边,早年是见过不少的吧。” 许修德:“……” 皇上所说的这个早年,怕是要往十几年前追溯了。 许修德道:“那陛下您的意思?” 皇上道:“朕也不需要你懂太多,稍微知点皮毛即刻,弗襄那孩子长大了……” 许修德心里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 皇上说:“修德啊,他养在深宫里没什么见识,不然你去教教他吧。” 许修德骤然惊悚:“陛下!” 皇上道:“朕也并不想叫早早的就开窍,但毕竟孩子吧年岁到了,你就……就和他说说便罢。” 第86章 高悦行在池边蹲下。 李弗襄不能理解:“干嘛硬要把我扔进水里?” 高悦行说:“你太脏了。”她嫌弃的甚至不想伸手去撩汤池里的水。 李弗襄:“在寝宫里洗干净不行吗?” 高悦行道:“不行。” 他们隔着袅袅的水汽, 高悦行望着他逐渐被晕染模糊的眉眼,耐心地教他,说:“你若是想讨女孩子欢心, 必须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才可以。” 李弗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高悦行指了指自己的耳后,说:“因为你把自己搞脏了,所以今晚答应你的事情要改日才能兑现,知道了吗?” 高悦行板起小脸, 口气严肃不容拒绝。 以李弗襄如今的机灵, 几乎是瞬间意识到高悦行在变着法的糊弄他, 顿时就不依了。他扑到池边, 溅起层层叠叠的水花,幸好高悦行眼疾手快, 退得及时, 才没溅湿了衣裳。 高悦行脸上染上一层薄怒:“快别闹。” 李弗襄:“你糊弄我。” 高悦行矢口否认:“我没有。” 李弗襄玉节一般修长的手指扒住池边的白砖, 仰着头看她:“你别走, 我要出来了。” 他好歹还知道不能当街现鸟,但这种话拿来威胁高悦行就很令人啼笑皆非。 高悦行见他终于老实了,又靠回池边,如此近的距离,点着他的鼻子,道:“那你就出来吧, 反正丢人的是你自己, 明日里闹得全城皆知你就高兴了, 皇上不打你打谁, 真是招人恨。” 说着, 高悦行的目光垂下, 看到他右侧锁骨下一道蜿蜒狰狞的伤口顺着爬进水面下, 被厚厚的花瓣和水汽掩住了。 如此深刻的痕迹不能消除,当年他受的伤一定很骇人。 他身上添此伤的时候,高悦行没有守在他身边。 想必是在西境的战场上,亦或是在长途奔袭的胡茶海里。 高悦行望见了那道伤,忽然忘了自己接下来准备说的话。 李弗襄见她没动静,又闲不住地开始撩水玩,似乎跃跃欲试想往她身上沾点水。 高悦行警惕地抬了下衣袖,又看了他一眼。 李弗襄碰上她的目光便往后退缩了些许。 因为彼此太了解,所以李弗襄立即意识到高悦行藏在眼神后的危险意味。 许是因为他今晚试探的太过了,将引来高悦行的报复。 高悦行下手攥住他的手腕让他跑不了,继而拖过来,俯身在他的耳侧轻轻一吹。 这一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李弗襄缩起身体便要向后仰,幸而高悦行吹过之后没有撒手,但她险些被李弗襄的力道给拽到水里去。 今夜她若是在汤池里和李弗襄一起变成落水猫,那笑话可真就大了。 高悦行挣脱手向后退。 可她刚一撒手,李弗襄却直直地向后仰倒进了水中。 依稀记得李弗襄并不是个旱鸭子,高悦行等了等,却见水下一片寂静。 既不见挣扎,也不见任何游动的波澜。 高悦行心生疑惑,脚下的绣鞋已经踩上了水渍,她站的远远的,踮一踮脚,关注着汤池里的动静。 李弗襄他哪去了? 高悦行叫了一声:“殿下?!” 李弗襄天生心肺有损,在水里的闭气时间不会太长,高悦行安静地等着,终于—— 在离她远远地另一边,传来了轻微的咕嘟声,水面上的花瓣向两侧推开,李弗襄这次只露出了一个脑袋,下巴尖都还在水里,颈子更是看不见影,似乎在刻意躲着。 高悦行就望着他笑:“你怎么了?呛水了么?” 李弗襄摇摇头,湿漉漉的头发束起在身后,赤金绣红的发带飘在水里,和花瓣卷在了一起。他说:“——以后再也不要吹了。” 高悦行一愣,随即捂脸笑出声。 李弗襄:“我身体不舒服。” 高悦行不敢大意,忙追问:“哪里难受?” 李弗襄道:“说不清楚,热,像火在烧。” 这是打着火了。 侍立在两侧的宫女皆是皇帝的心腹,没有一个敢抬头看上一眼,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 高悦行歪头摸了摸自己发烫但是并不显羞的脸,不发一言地掉头走了,门口遇见了许修德,高悦行想当然以为皇上也还未走,可环视四周,却没见着皇上的人影,许修德眉眼愁成一团,嘴边却挤出一个笑来,道:“奴才在等小殿下沐浴完毕呢。” 高悦行没注意到他的异常,打了声招呼便先独自回了春和宫。 贤妃娘娘屋里的灯仍然亮着,估摸将是一夜无眠。 温昭容肚子里的龙胎,不知还要令多少人心神不宁。 高悦行小小的身影推开殿门,提着裙子,轻手轻脚的回到自己的屋子,灯也未点,抹黑到榻上,刚刚躺稳,便听见外间守着的傅芸开口:“公主今晚来找姑娘三回了,回回都扑了个空,半刻钟前才刚刚走。” 高悦行拉着被子搭在自己身上,既然被发现了,也就不在乎什么了,道:“傅芸姐姐你也还没睡呢?” 垂缦外的灯亮了一盏,傅芸举着烛台走了进来,她身上的衣物首饰整齐,竟是还未安睡的样子。 傅芸有些忧心地坐在她的床榻边上,说:“姑娘您这跳脱的性子,夜半三更不肯回,一次两次便罢了,总是如此难免叫人背后嚼舌根子,宫里的女人们成天盼着这样的热闹看呢……您这是又上哪儿去了?” 高悦行在傅芸面前没有戒心,如实答道:“和襄王殿下一起,在陛下那里玩了一会儿。” 傅芸叹气:“罢了罢了。”她催促着高悦行起身:“给你准备了热水,别直接躺,解了衣服梳洗梳洗再睡。” 高悦行回得晚,不欲闹出动静惊动他人,于是便在傅芸的伺候下,简单的洗漱一番,换了身干净清爽的寝衣,重新躺会被子里。 傅芸伺候她越发得心应手,帮她整理换下的衣裙,摸着袖口,掀帘问了一句:“姑娘的外裳袖口怎么湿得这么厉害。” 高悦行道:“玩水了。” 傅芸无奈:“你啊——”她抱着衣服退了出去,过了不一会儿,在外面吹熄了灯。 高悦行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瞳仁如葡萄籽一样黑,她今晚什么也不想再琢磨了,除了李弗襄。尽管知道宫中一步一陷阱,处处都是算计,尽管太医院的猫腻和先太后的医案疑点重重,高悦行忽然之间觉到了厌倦。 人的精力有限,总是会累。 尤其是精神绷紧得太久,走了太长的时间,总会在不经意间,停下来,感到倦怠、烦闷。 高悦行感觉到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团剪不开理还乱的乱麻,而她才刚刚理出头绪。 耐性这个东西,简直是说叛变就叛变。 高悦行翻了个身,偏偏一闭上眼,先太后的脉案就浮现在眼前。 先太后的脉案,如果除去那几页缺处,简直堪称天衣无缝。 那几页缺的是什么呢? 高悦行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她今晚往脑子里塞的东西太多,回想起来觉得有些吃力。 高悦行的厌倦,就是潜意识的想要偷懒。 她最近太累了。 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高悦行也睡不安稳,李弗襄潜在水下的画面挥之不去,她只要一放松警惕陷入浅眠,就忍不住去想象水下的光景。 是完全可以想见的。 高悦行感觉自己半梦半醒像沉浸在水里,浮浮沉沉,而梦中李弗襄的存在,便像是温柔的海藻,在她的身侧纠缠。 高悦行就在这份纠缠中睡了个好觉,也算是个美梦,醒来时,天光和晨雾交相辉映,呈现出一片温温柔柔的艳丽。 傅芸昨夜是亲眼见她睡下才自去歇息的,清晨高悦行睁眼之时,却已见她将自己打理妥当,守在榻前等着服侍她起身, 高悦行爬起来,张开手臂,毛茸茸的风领立马密实地裹了上来。 高悦行一摸,就知道是狐狸毛。 猛然间想起了小时候,傅芸曾经彻夜赶工为她缝制一条狐狸毛的短袄,却被她偷偷抱出去,送给了李弗襄。 傅芸的针线功夫不次于高悦行的母亲,针脚细密,且都被藏了起来。 高悦行低着头,把下巴埋在风领里,说:“白露时节就穿风领,是不是有些早了?” 傅芸一边帮她穿衣,一边说:“今的天儿可不暖和,您出去露一脸就知道了,再说,姑娘家娇贵,不比小子们身强力壮,自然要仔细养着。” 傅芸是个贴心的。 她身上有一种温柔,让人忍不住交托信任。 高悦行梳洗打扮,至正殿给贤妃请安。掀帘出去,清晨的冷风一吹,风领毛茸茸地搔着她的脖颈,高悦行浑身一个激灵,果然是变天了,好冷啊。 廊下的草叶上覆着一层白霜。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03节 风中闻到了肃杀的气息。 万物萧瑟,却是高悦行最喜欢的季节。 因为这是她在宫中与李弗襄初见的时节。 贤妃起的比她还要晚些,高悦行便不急着进去打扰,也不老老实实地在外头等。她往好处站稳,眺望着远方朝霞升起的天际,直到薄雾散尽,露出东面一处显贵宫殿的轮廓。 东宫。 高悦行没有在寒风中立太久。 贤妃娘娘的正殿里热闹起来时,立马就有宫女来请她进屋。 高悦行搓着冰凉的手,踏进门,正巧听到魏姑姑在给贤妃娘娘回禀昨夜的一桩奇事儿——“太医院似乎有些不干不净的玩意儿,当值的周太医不知撞见了什么,有些神志失常。” 贤妃不安道:“什么不干不净?见鬼了?” 魏姑姑柔声笑着:“娘娘怕什么,宫里有皇上真龙天子坐镇,鬼都在人心里。” 心里坦荡的人,怕什么鬼呢? 作者有话说: 明天加更 今晚评论红包 超爱你们!感谢在2022-05-06 20:56:55~2022-05-07 21:16: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其实确实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高悦行没有病入膏肓的疑心。 时而看谁都觉得可疑。 时而又看谁都觉得可信。 李兰瑶不多时也到了, 贤妃命人蒸制了甜羹,拿出来给两个孩子解馋。 高悦行和李兰瑶对坐着,边吃便竖起耳朵听热闹。 贤妃和魏姑姑谈论宫中事务并不忌讳他们。 只听魏姑姑道:“还有一事奇怪, 周太医这一病,清早宫门刚开,听说惠太妃也跟着病了。” 贤妃听说惠太妃病了,不由关切了几分:“惠太妃的身子一直都是周太医调理。” 魏姑姑道:“周太医是有资历的老人了, 十分可靠, 不仅惠太妃倚仗他, 就连先太后的凤体也都是周太医一手调理的。” 高悦行听着, 为先太后唏嘘扼腕,宫中险恶, 先帝的妃嫔们乃众所周知的悍妒, 先太后能安安稳稳的活下来, 甚至还扶持了自己的儿子当皇帝, 心计可见一斑。 即使如此,依然棋差一着,踏进了别人的局中成了棋子,栽了跟头。 不知先太后死前,是否有所察觉,还是自始至终的稀里糊涂。 在宫中冷眼旁观, 高悦行受益最深的一句话便是——信任不值一提。 可是人活一世, 身边有至亲, 有好友, 有连理, 有子女, 还有奴仆, 谁又能全然做到不信任呢。 除了那个位置上的……孤家寡人。 高悦行想起了李弗襄。 他将来入主东宫,贵为太子。 以他如今摆在明面上的心思,帝王之位想必也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将来若是登上了那个位置,该有多寂寞啊。 高悦行不知道的是,寂寞与否其实都是比出来的。 当一个孩子从小娇生惯养,泡在蜜罐子里,被爱意包围着长大,他必然无法适应那不胜寒的高处。 而当一个孩子孤独成了习惯,他是完全不会觉得难耐的。 李弗襄在小南阁的那十年,不管从哪种意义上,于他而言,都是极为珍贵的。 只听贤妃问道:“周太医一病,得叫太医院重新寻摸一个可靠的太医,你去小库房选一些滋补的药,待会我们去景门宫走一趟吧。” 高悦行闻言眸子闪了一下,她也想去。 李兰瑶吃完甜羹,让人端了碗下去,说:“母妃,带上我一起吧,左右我也闲来无事。”她目光转向高悦行,问了一句:“你去么?” 高悦行就着宫女端上清水,净了手,点头道:“我当然和你一起。” 李兰瑶笑盈盈地瞥了她一眼,话中打趣道:“今儿倒是难得。” 高悦行这几天,跟着李弗襄一起厮混,明显是让李兰瑶感觉到冷落了,但她却没有明说,只是暗暗提点了一句。 高悦行是个聪明人,自然能领会到她的意思,暗暗地点了下头。 景门宫。 高悦行此地是有些熟悉的,幼年刚进宫的那段日子,她就借居在景门宫的西侧殿里,与东侧殿里的李弗逑遥相对望。 那时,惠太妃在衣食起居上,他她还算颇为关照。 再次踏进这里。 高悦行第一眼便望向东侧殿的方向,出乎意料的是,那里已经有了些破败的迹象,似乎是很久无人打扫的样子了。 好歹是属于景门宫的侧殿,即便无人居住,也不能放任其落灰,变得形同冷宫一般。 再看西侧殿,情形明显比东侧殿要好很多。 李兰瑶注意到她的目光,轻轻地说道:“自从那……孽种死了之后,惠太妃恨不得拆了东侧殿,看一眼就烦,前些日子,父皇已经应允了,说等过几日,便将景门宫的侧殿翻修一遍。” 高悦行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悠悠地轻叹了一声。 贤妃带着她们在宫门处等通传。 景门宫里,对外称病的惠太妃正穿戴整齐,在自己的卧榻前焦躁地来回踱步。 槛内有一心腹婆子小心伺候着。 那婆子道:“奴婢进太医院内打听了,昨晚出事的地方,是在医库里。” 惠太妃脚下一顿:“医库!医库里可有丢失什么要紧的东西?” 那婆子摇头:“这倒是没听说。” 惠太妃说话中气十足,哪里像病了的样子,她的脸上由于气急败坏,已经显出了狰狞的嘴脸:“这个周太医,我早就与他嘱咐过了,没有我的吩咐,不要擅自行动,他非不听。当年见梅昭仪因为脉案而败露,他便慌了,擅自做主动了太后的脉案,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婆子讪讪道:“周太医也是为了太妃您哪……” 惠太妃恨得咬牙,啐了一口:“他那是为了他自己……胆小如鼠的东西,本宫当年怎么就所托非人,重用了他呢!” 那婆子见真正牵动了太妃的怒火,一时不敢吭声。 外头伺候的人不明内情,只知太妃今日身体不适,心情似乎更烦躁了一些,于是小心地进门通传,道:“太妃,贤妃求见,正侯在门外呢。” 惠太妃可没把一个侍妾出身的贤妃放在眼里,直接道:“不见,让她回去。” 说完,用气声嘀咕了一句:“有本事往我身上使管什么用……眼瞧着皇帝纳了新妃,又有了龙胎,依然不肯碰她一下,她竟也不着急……” 那婆子笑着应和惠太妃,道:“她着急又有什么用呢,性情本就不合皇帝的胃口,而且年纪也大了,年轻的姑娘们要多少有多少,皇帝就算释怀了,也不会再宠幸到一个老黄花的头上呀。” 惠太妃深吸了一口气,一纾胸中的郁闷之气。 贤妃在外等了半天,见通传的宫女出来,并不怎么恭敬地对她道:“贤妃娘娘还是请回吧,太妃今日身体不适,实在是不能见客。” 贤妃若说没有失望是假的,但还是很关心道:“好好的,太妃怎的忽然不适,可是受了寒?” 宫女不大耐烦了,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秋风起天转凉,贤妃娘娘还是顾念好自己的身体吧。” 这就是欺负贤妃读书不多了。 话里话外,尽是嘲讽,让她少管闲事的意思。 贤妃不负他所望,当真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她察颜悦色的本领乃是宫中一绝,尽管听不懂,也能觉出这并不是一句好话。 一直站在贤妃身后不吭声的李兰瑶,忽然冷笑了一下。 公主这是第一次跟着贤妃来造访景门宫。 景门宫的宫女听到这极其无礼的冷笑,横了一下眉眼,看清那儿立着的竟然是大公主,脸上蓦地一抽。 平日里对贤妃冷淡些倒也罢了,谁能料到今天公主竟然也跟了来。 皇帝未立皇后,未立太子,在这皇城里论尊卑,她大公主李兰瑶就是一等一尊贵的女子。 将来立了太子,册封了太子妃,那就另当别论,但一时半刻是盼不到了。 惠太妃算什么,说句百姓们的糙话,充其量算是个远房亲戚罢了,皇帝予她的一两分尊敬是看在先太后的份上,给她的体面。 尊卑有别。 别管惠太妃是先帝的什么人,只要她和当今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她就不算个什么尊贵。 先帝的嫔妃多了去了,撵出宫到寺里当姑子的那些,想当年赖着不肯走,都还是禁卫军直接动手拖出去的呢。 贤妃回头警示地瞧了一眼公主,道:“不许在太妃宫中无礼。” 太妃手底下的宫女若是会做人,此刻便该就坡下驴,给公主告声罪,对大家都好。 但是,院中静默了一瞬,很显然,这位宫女并不会做人。 由此可见,尽是些眼皮子浅的东西。 今日此事发生在院中,还惹了公主不快,哪怕皇上不过问,晚些时候也自会传进皇帝的耳朵里。 下人的脸色,就是主子的心里话。 高悦行适时开口解围,道:“昨夜里宫宴上听说温娘娘有孕,可惜她退得早,我们还未来得及道喜呢,不知公主殿下想不想往靡菲宫去瞧瞧,听闻哪儿的桂花酿甜腻醇厚,很值得一尝呢。” 公主不至于和这些下人们计较,跌了身份。 她轻描淡写的一抚袖子,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便打扰太妃清净了,劳姑娘替本公主转达一声儿,请惠太妃好好安养。”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04节 宫女羞愧应是。 公主扶了一下贤妃的袖子,道:“母妃,我和阿行想去靡菲宫讨口桂花酿尝尝,您跟我们一道去吗?” 贤妃略一想,点了点头,道:“昨夜宫宴是我招待不周,理应前去探望,走吧。” 宫女见她们走远了,思量了一番,又回身向惠太妃通禀。 惠太妃心情不爽利,当即就摔了茶壶:“公主也在?你怎么不早说?” 宫女被碎瓷片崩到了手指也不敢喊疼,磕头认罪:“奴婢眼拙,奴婢实在先没想到,也没瞧见啊……” 惠太妃怒道:“你是眼拙,你留着那一双眼有什么用!” 随着一声“滚”!宫女忍着泪哭哭啼啼的跑出了门。 昨夜里,皇帝没去看望温昭容,今日刚下朝便去了靡菲宫,各种赏赐和补药流水一样地抬了进去。 温昭容并未在门口迎驾,皇帝也不见生气,自己进到宫里,找到凭栏梳妆的温昭容,问道:“用了早膳?” 温昭容不冷不热:“用了。” 皇帝:“今日身体可好?” 温昭容:“好。” 皇帝感觉到她的冷淡,顿了顿,道:“怎了?心情不爽利?” 温昭容总算露了点笑,但嘲讽的意味十足:“陛下英明神武,在教子之道上,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不得不叹服啊。” 皇帝一愣,深感莫名其妙:“是朕的儿子惹你不快了?” 他的儿子,能在宫里到处晃的只有李弗襄一个了。 信王自己出宫立府之后,便不常进宫转悠。 皇帝提到李弗襄,心里有些没底:“他又干什么了?” 温昭容一抬下巴,指了指里间:“喏……” 皇帝亲自去挑开帘子一瞧,窗外的阳光透过明纸,照的屋里暖洋洋的,皇帝环视了一眼,四处静悄悄,并无什么异常。 温昭容踱着步子过来,目光往床底下一瞥。 皇帝瞧向那黑洞洞的床下,忽然一皱眉:“谁藏了什么东西在那?来人!” 禁卫听令进门,两个钻到床下搜查。 从外面看,他们在探头进去的那一刹那,动作明显一顿。 皇帝奇怪是藏了什么? 不成想,两个禁卫出来的时候,手里竟然拽了个人。 皇帝上前定睛一看,瞬间便觉得心疾要犯。 李弗襄两只胳膊被禁卫架着,几乎是从床底拖出来的,头发蹭得略有些散,幸好温昭容宫里的洒扫不曾偷懒,四处不染尘埃,才没让他显得更狼狈。 皇帝问:“你钻这儿干什么?” 李弗襄把自己的手臂抽出来,在地上滚了一圈,爬起来,天真无邪道:“我来学一学你们怎么生孩子!” 作者有话说: 有二更 前面发现了一个bug,我把几个太医弄混了,纠正了一下,希望不要影响大家阅读 晚上见 感谢在2022-05-07 21:16:22~2022-05-08 18:1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嘲 28瓶;南韩第一虎忙内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许修德!” 靡菲宫外守在门口的许修德听到这一声怒吼, 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应了一声,赶紧推门进了屋里。 “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指着刚从床底下逮出来的李弗襄, 问:“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徒弟!” 许修德心里咣当一下落了一块石头,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襄王殿下是他的徒弟啊。 关键是,他还不知道李弗襄到底又做了什么。 对了,许修德马上意识到不对……襄王殿下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温昭容的屋子里? 李弗襄身边有两个冷面禁军看着, 押也不是, 不押也不是, 显然又闯祸了, 他对上许修德探询的目光道:“你告诉我说,男女欢情到了最后, 都是为了生个小孩……我问你怎么生, 你又不肯告诉我?” 是听说温昭容的肚子里刚有了小孩, 他才决定偷偷学一下。 许修德办差多年, 从未出过什么差池,这还是第一遭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皇帝抚着自己的心口:“非礼勿视的道理,你小的时候有没有学过?” 李弗襄说:“道理谁都懂,世上若是人人都按道理办事,衙门怕是要饿死了。” 皇帝气了个仰倒,一指门外:“把他给我扔出去。” 李弗襄才不用人动手, 自己拔腿就跑。 皇帝真是气得心口疼, 果然儿子大了养不住, 放在身边就是个愁。 想前段时间刚从西境回来的时候, 稀罕是真的稀罕。 现在, 烦也是真的烦。 皇帝再次起了念头, 宫里怕是关不住他了, 要不还是放出去算了。 李弗襄早跑没影了,皇帝自己缓了一会儿,觉得气消了不少,又忍不住问:“他往哪去了?” 许修德疯狂给外头的禁卫打手势。 谁料,禁卫直愣愣道:“襄王殿下啊,他出去扭身就进昭容娘娘的酒窖里了。” 温昭容当即捏碎了一只汝窑的粉彩小瓷杯:“又偷我酒!” 皇帝对着禁卫一通火:“朕让你们把他扔出去,朕的旨意现在不好使了?” 两名禁卫面面相觑,一脸为难地出门去逮人。 李弗襄摸了一个滚圆的小酒坛子出来,正门口,便被禁卫上前架住了手臂,一人道:“小殿下,得罪了,陛下有旨,您得被扔着出去。” 高悦行来的时候,踩得巧,李弗襄刚被拖到门口,手里还紧紧攥着小酒坛子不放手。 李弗襄一见到他,眼睛都亮了:“阿行。” 高悦行不明所以地瞧着这架势,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两名禁卫架着李弗襄道门槛,同时用力,轻轻一举一抛,李弗襄便小跳一下到了门槛外。 高悦行:“……” 怎么还靡菲宫里玩上了? 高悦行见他身上的袍子乱了,下意识伸手帮他理顺了一下。 靡菲宫的阁楼上,皇上和温昭容并肩凭栏而立,望着外面桂树下的两小无猜。 皇帝开口道:“你一个弱不禁风的贵女,徒手捏碎瓷杯过于惹眼了。” 温昭容:“臣一时失态,保证以后不会了。” 皇帝:“至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们彼此间说话的声音都很低,几乎刚出口便散进了风里,侍奉的宫女和内侍都被遣出了很远,他们皆以为是帝妃正在缠绵。 温昭容看了一眼皇帝冷峻的侧脸,道:“陛下想教襄王殿下开窍,何不挑两个司寝的女官,她们总比许公公要靠谱。” 皇上示意她看看那位高家的女儿,道:“你觉得他会愿意?” 靡菲宫外,贤妃一行人堵住了李弗襄。 贤妃好歹还记得李弗襄是记在她名下的孩子,拉着便是一顿嘘寒问暖,几日不见,过得如何云云…… 高悦行帮他理整齐了衣领,便站得稍远一些,不言不语。 只瞧见李弗襄一边说着话,一边慢慢转着位置,渐渐地向高悦行的身边靠去。 温昭容露出了暖融融的笑,叹道:“竹马绕青梅,真是令人羡慕啊……” 皇帝道:“可惜高家的女儿还没到年纪,否则先把他们放在一块儿,也能让朕少操些心。” 温昭容道:“奚指挥使曾经与臣提起过高家姑娘,盛赞她智计无双。” 皇帝:“他是个不怕事的,一心想把人家好好的姑娘拐到锦衣卫去当差,也不想想人家父母能不能同意,他若是真这么干了,高景可与他有的闹。” 温昭容淡淡一笑,说:“是啊,父母尚在,家世显贵,正经的大小姐,哪能到锦衣卫里受那种磋磨呢。” 皇帝假装没听出她话中的别有意味,说道:“高姑娘的智计,你不曾见过,有时候,连朕都自叹弗如,你在后宫里行事若有不便,可与她多商量,朕这个关头接她进宫,便是想让她也出分力,她应是早就猜到你的身份了,不必顾忌。” 温昭容点了点头。 皇帝瞟了一眼她的肚子,又道:“你的身孕,可能会被人盯上。” 温昭容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说:“皇上想要他什么时候死,臣能保证做的天衣无缝。” 皇帝满意地张开手,温昭容顺势护着小腹软绵绵的靠了上去,二人互相依偎着退进了内室。 靡菲宫外。 贤妃得知皇帝在此,觉得自己不好打扰,于是带着公主回宫了,等于是大清早在宫里转了一圈,一无所获。 高悦行也正打算跟着一同回。 李弗襄张了张嘴就把人扣下了,不许走。 等到桂花林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高悦行无奈道:“你成天在宫里瞎晃悠什么呢,是不是有些无聊了?”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05节 李弗襄弹开了酒坛上封口,仰头一口倒进了半坛,说:“才不无聊,有的是热闹呢。” 高悦行问:“刚刚,你在温昭容宫里做什么了?” 李弗襄可不敢在高悦行面前说实话,他还知道要脸的,只说:“闲着逛到这儿了,父皇一到就把我撵出来了。” 高悦行便当真信了,瞧了一眼靡菲宫的殿门,见到许修德正从里面出来,见了李弗襄在这,却气呼呼地扭头不理人。 高悦行觉出事有古怪。 李弗襄拉起她就走,而且还抢在高悦行开口之前,道:“你知道周太医神志不正常了么?” 高悦行稀里糊涂跟着他走,道:“听说了,但不知是不是真的。” 李弗襄道:“是不是真的,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走。” 这一次,他们是光明正大进到太医院的。 宫里人人皆知,李弗襄是第一闲人,哪里有热闹他人就往哪里凑,皇帝把骁骑营给了他,他却成了本朝第一个连每日点卯都不肯去的小将军。 骁骑营一开始还日日盼着,后来渐渐习惯,也就各玩各的了。 大家也是想开了,毕竟一个王爷在京城里拥兵自重不是好事。 李弗襄离军营越远,某些人才能越放心。 听说襄王殿下到了,太医院的院判亲自迎出来,对着李弗襄左看右看,不像是身体不是的模样,才放下心,询问他是否需要些什么。 李弗襄道:“我听说昨儿晚上太医院里不太平,所以来看看,吓傻了一个太医?” 他说话过于直白令院判脸上有些挂不住,道:“哪有什么不太平,不过是是周太医年纪大了,眼花腿脚还不好,夜里跌了一跤庸人自扰罢了。” 李弗襄装模作样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高悦行不做声看着他弄鬼。 李弗襄说:“那带我去瞧瞧周太医吧。” 院判没多想,只当是王爷的体恤,于是带他去了寮房。 他们一进屋便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是周太医二便失禁,也无人来为他清洗。周太医人躺在床上,目光直愣愣地盯着房梁顶。 院判站在门外,喊了两个婆子进去给他清洗,又请李弗襄在外稍等一会儿。 周太医耳朵听见有人来了,眼睛却不肯从梁上挪下来。 院判进去轻轻问:“老周,你看什么呢?” 周太医“嘘”了一声,道:“别出声,她盯着我呢,你别惊动了她……” 院判无奈地叹气,出门一摊手,道:“襄王殿下,您瞧见了,他怕不是把脑袋给磕坏了,一整晚都在嘟囔些不知所谓的东西。” 李弗襄朝高悦行望了一眼。 高悦行意会,道:“让我瞧瞧。” 在将周太医身上清理干净又换上新衣物之后,高悦行进去摸了摸周太医的脉象。 简直是四分五裂半般的散乱,货真价实的疯了。 高悦行怀疑的目光落到李弗襄身上,她至今还不知道李弗襄昨晚到底干了什么。 李弗襄伸出手在周太医的面前晃了晃,周太医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院判道:“老周家里老小都在乡下,要赶到京城来得要一段时间,我已经派人去接了,老周这副模样,想必现在也不适合在宫中伺候,臣擅自做主,批他回家修养一段时间。” 李弗襄点头:“操劳了半辈子,是该好好休息了。” 他在太医院里晃了一圈后,又问了几句昨夜发生的事情。 院判一口咬定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只是周太医自己跌在了屋门口。 李弗襄带着高悦行离开太医院,走出了一段距离后。 高悦行不理解:“院判大人为什么一口咬定昨夜无事发生呢?” 若周太医当真是为人所害才变成了这般,院判难道不应该替他查清真相么? 李弗襄:“当然是发生的事情不能诉诸于口咯!” 高悦行瞧他一副很愉悦的模样,道:“你昨晚到底做了什么,你把周太医吓傻了,我们还怎么从他嘴里套消息?” 李弗襄带着她穿过宫里的夹道,走进御花园里,见到一株合欢树下扎着秋千,见左右无人,忽然动手,一抄高悦行的腰肢,把人举在了秋千是上。 高悦行不防备,轻呼了一声。 李弗襄自从重逢掂量过她的身量后,便喜欢动不动就将人举一举,抛一抛,到如今,高悦行已十分习惯了。心头只是一空,便立刻恢复冷静。 秋千轻轻地荡起来,李弗襄也挤上来和她一起坐,高悦行侧脸,视线平平的到他的肩窝处。 李弗襄得略低着头看她,眼睫铺下一片阴影,他的目光从就从那似明非暗的地方泄出来,甜的像蜜糖一样,包裹着高悦行。 他说:“吓傻了才更好说话,你才院判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才觉得默默吃了这个哑巴亏不肯追究?” 高悦行顺着他的思路慢慢的理顺自己脑袋里的乱麻。 院判在事发之后,选择装傻,不敢承认。 必定是因为周太医痴痴傻傻时,无意间提到了什么。 可能是一件事,可能是一个人。 高悦行犹疑着,开口询问:“是……先太后?”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晚安感谢在2022-05-08 18:13:24~2022-05-08 22:5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ilia、2185 10瓶;青$、碳烤兔爪爪、蟹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高悦行:“他们该不会以为捂住耳朵就能假装事情没发生过吧。” 李弗襄:“他是心存侥幸, 若让他知道事情瞒不住了,他定第一个跳出来指认。” 高悦行笑了笑,说:“既然如此, 那就等着吧,我相信那一天不会太久。” 秋千的尺寸有些小,是公主派人扎在这里的,坐一个人绰绰有余, 坐两个人就有些挤了。 高悦行双手攥紧了秋千上的花藤, 将脸枕在自己的臂弯里, 只留给李弗襄一个后背, 李弗襄瞧了一会儿,忍不住了, 便探着身子去扳她的肩, 问:“你在想什么?” 高悦行正过身, 拍掉他的手, 说:“别吵,我在想先太后的事情。” 李弗襄道:“你若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高悦行才最能摸透他的性子,眨了眨眼,问:“你是不是在宫里闷得烦了,不然我陪你出宫走走?” 果然正中李弗襄的下怀。 李弗襄当即欣然答应道:“好啊。” 他如今出宫已经不需要皇上的许可。 高悦行回春和宫换了一身利落的衣裳,半个时辰后, 两匹小红马一前一后奔出宫门。 出了皇城就是华阳街。 华阳街上如今最显贵两处宅邸, 一是最西头的信王府, 二是最东头的襄王府。 襄王府靠着皇城。 李弗襄在门前勒马。 “差不多了。” 他说。 高悦行跟在他的身后, 抬头望着飞扬的檐角, 以及门匾上的青玉琉璃装饰。 襄王府, 这是未来他们的家啊。 高悦行心中开始回忆上一世襄王府的布置。 并不十分出彩, 称得上是中规中矩的王府。 唯独一座烟波台,建在温池之中,冬日引了地龙进去,是个令人倍感舒适的好地方。 恍如隔世。 李弗襄问她:“你想不想进去逛逛哪?” 他们领了赐婚的圣旨,现在是一对金玉良缘的小冤家,高悦行想来逛他的王府,端的是名正言顺,谁也不能说什么。 高悦行心里却忽得怯了,直摇头不肯去。 说不清道不明。 死而复生这么多年,她渐渐地离上辈子的事情越来越远,甚至于,她真的以为那只是个永远不会发生在现实中的噩梦。 眼下的缠绵和温情太安逸了。 偶尔夜半梦醒时,她自己一个人安静地拥着被子,不得不一次一次的警告自己,万勿放松警惕。 李弗襄不理解地望着她:“你不喜欢与我一起出宫住在王府吗?” 高悦行对上他的眼睛,却不知该怎么解释。 只见李弗襄失落的一低头,道:“我懂了。” 他懂什么了? 李弗襄:“你是不是不喜欢住在陌生的地方,我把它修建成你熟悉的地方如何,比如说萱草堂?” 高悦行道:“你少折腾点,我不是因为这。” 李弗襄:“那你是怎么了?和我在一起不开心么?你为什么总是莫名地很难过?” 他完全能感知到她的情绪。 高悦行心里全都明白,她拿自己上辈子经历过的事情,将李弗襄困宥于其中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06节 李弗襄从来没有做错什么。 高悦行驱着自己的马靠上去,抬手去摸李弗襄的脸,说:“我没有难过,殿下,等你的王府真正完工之后,风月芳菲,你来娶我,好不好?” 她也是在盼着的。 李弗襄又开心了起来,他点头,极为认真地说好。 二人又放马撒欢似的跑了出去,李弗襄在风中,说:“我带你去看我的校场。” 骁骑营是他的兵。 李弗襄对“我的”有很明显的占有意思。 既然是他的,旁人便不能染指。 谁也不许抢,也不许欺负。 他得了闲,也要时不时去转上一圈。 他对待高悦行也是如此,那是他未来的娘子。 高悦行离开的那几年,李弗襄的心理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得像是被生生撕走了一块肉,比拔指甲还要痛。 于是那么些年,他忍着绵绵无尽的痛,心里发了狠,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将人抢回身边。 骁骑营的校场在清凉山上。 高悦行和李弗襄刚出城门,还未走出几步远,便极其巧合的碰见前方一行军爷纵马疾驰,在官道上扬起了纷纷扬扬的尘。 李弗襄和高悦行默契地让开到一边,怕弄自己一身灰头土脸,目光好奇地追随着这群军爷。 靠近了,李弗襄才发现,他们身上穿的是骁骑营的轻甲。 是他的兵。 李弗襄瞬间有了底气,纵马上前拦了一道。 骁骑营的一行兵急停,定睛一看,竟然是他们多日未见的老大,为首的那位登时像见了亲妈祖宗:“殿下——卑职可算见着您啦!” 他翻身下马时,竟然还从马背上抱下了一个半大的孩子,约莫五六岁的模样,懵懵懂懂的等着圆溜溜的黑眼睛。 李弗襄:“你们捡小孩儿了?” 高悦行纳闷,一偏头,从她的位置能看到小孩的侧脸上沾了黏糊糊的一块血迹。 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那位军爷道:“殿下,正好撞上您了,我们在山道上救了个落崖的小孩,他说他的祖母和母亲都被人抓走了,我们正想送他去衙门报官。” 李弗襄顺口便问:“在什么位置?”‘’ 那人答:“顺着官道往京郊走,约莫三十里。” 李弗襄:“京城附近又出乱子了?还是打家劫舍的匪?” 他低头去查看那个孩子,见他身上的衣着富贵华丽,并不是普通平民百姓家养出来的。 李弗襄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一时半刻不吭声。 军爷拍拍他的肩:“答话。” 孩子记着军爷的救命之恩,听他的话,于是答道:“我叫周小虎。” 不正不经。 高悦行道:“是个乳名。” 李弗襄又问了几句:“你父亲叫什么?” 他答:“死掉了。” 李弗襄:“叫劫你们的人杀死了?” 他说:“早就死掉了。” 李弗襄:“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说:“爷爷。” 李弗襄:“爷爷在哪?” 他想了想,抬手比量了一下,往天大的方向,说:“在金子堆得屋子里。” 李弗襄:“我上哪给你找金子堆得屋子?” 高悦行:“他的意思可能是很有钱?” 无论高悦行说什么,李弗襄都觉得很有道理,他说:“可能是吧。” 军爷问:“殿下,您看怎么办?” 李弗襄:“你该怎么办怎么办,你叫个人带路,我去瞧瞧他们一家子遇难的地方。” 有骁骑营的兵带路,高悦行和李弗襄马不停蹄地疾驰了三十多里的路,绕过了清凉山,到了另一侧与之相对的矮坡上。 士兵找到了一颗歪脖子柳树上的记号,说:“我们当时就是在这个位置听到下面有孩子的哭声,然后在底下见到了周小虎。” 李弗襄往坡下瞧了一眼,很高,但是不陡峭,若是运气好,滚落下去确实有毫发无伤的可能。 李弗襄拨开了丛生的灌木,瞧见了下方正卡在断坡边缘的一辆马车,李弗襄不说二话跳了下去,踩着车辕,钻进去查看了一番。 高悦行见状,心里着急,也想下去看看,提着裙子在断坡边缘徘徊。 那位骁骑营士兵见状,没想那么多,低头伸出自己的胳膊横在她面前,想要扶她下去。 高悦行更是没想那么多。 骁骑营的兵是李弗襄的属下,从情理上来说,伺候她也不算出格。 她的手刚搭上去。 底下灌木丛一摇,李弗襄窜了上来,一手揽着高悦行的腰,便把人带进了自己的怀里,离那士兵远远的。 高悦行:“……一惊一乍,你作甚呢!” 李弗襄贴着她的耳朵道:“灌木里有刺,别扎着你,我抱你下去。” 高悦行完全没听见去,她一缩脖子,回头怒视他:“我是不是说过,别对着我的颈后说话。” 李弗襄叫她一双杏目圆睁的瞪着,似乎是刚想起来这事儿,松了松手:“哦——” 高悦行瞧了一眼他的耳后。 李弗襄感知到危险,更加明显的拉开了距离。 他可再也不想挨吹了。 高悦行再度望向马车。 李弗襄磨磨蹭蹭靠了过来,这次他动作轻了很多,让高悦行搂住他的脖子,他则单手将人抱着,几步跃了下去。 高悦行钻进车里的时候,他怕马车卡不稳翻下去,特意扶了车辕。 马车里的陈设正如同周小虎的穿着一般,处处彰显着富贵。 且尽是些女人家的物件,并未发现特别有价值的线索。 车里没有血,也没有杂乱的翻找痕迹。 可见里面的人多半性命无忧,而且对方也不是为了劫财而来。 不求财,也不为色。 难道是有仇家? 高悦行钻出车里,道:“老弱妇孺往京城的方向赶,估摸是京里有亲戚可投靠,对了,赶车的人是谁?” 两个女人一个孩子,家里若没靠得住的男人,想必会雇个车夫上路,车夫多为精壮男子,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便被抓走或杀害吧。 李弗襄道:“凭我多年看话本志怪的经验,车夫也许不是个好东西呢。” 一直跟在后面的士兵忽然开口道:“周小虎说他的爷爷住在金房子里,蓟统领猜测,他家兴许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送到衙门,把消息传出去,应该很快就有人去认。” 高悦行道:“有头有脸的人家,京城里有姓周的大官大财主吗?” 李弗襄:“小官小财主可能是有。” 高悦行明白他的意思,点头:“也是,凭他再大的官,住金房子就有些荒谬了。” 李弗襄说:“倒是有例外,提起金房子,我只能想到咱们皇上的金殿宫阙……” 高悦行顺着他说的话,往宫里的方向望去,心中忽然一凛:“那孩子姓周啊!” 作者有话说: 今天谈谈皇帝爹吧。 皇帝一直是个渣男,毋庸置疑,而且他渣的明明白白,年轻的时候玩弄小姑娘,收了一屋子的侍妾,后来遇到郑云钩,他是真的喜欢,但也完全不到浪子回头的地步,毕竟他娶了郑云钩之后,依然还宠幸别的女人,生了比李弗襄实际年龄还要小的公主和李弗宥。 郑云钩死了之后,他才开始慢慢回味到那种痛,后悔的情绪才越酿越深,他此后的十几年不再宠幸后宫,也是因为完全没那个兴致了。 一接触到男女情欢,他必然第一个想起郑云钩,但是他面前的人再也不可能是郑云钩了。 至于温昭容,因为有做戏的需求,渣皇帝内心可以接受假戏真做,但是之所以没做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温昭容不愿意。 这里主要是考虑到皇帝和温昭容的关系。 他们的实质关系不是帝妃,而是君臣。 所以,皇帝虽然家里一团糟,但在政事上还是挺能拎得清的,当然不会强迫自己的臣子什么的啦。 …… 乱七八糟说了一堆,不知道有没有人能意会。 今天更新晚啦,评论里发小红包吧。 感谢在2022-05-08 22:56:05~2022-05-09 22:06: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朝秦暮楚 20瓶;king离奇、这是一家古怪商店 10瓶;开开心心 5瓶;河童儿求中c刊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07节 第90章 高悦行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疑心, 道:“不对,今日院判才说,周太医的亲眷都安置在老家乡下, 接进京城得一段时日呢。” 可是,如果周小虎说的是真的,那么,金房子只可能指的是皇宫。 试问皇宫里的周姓贵人都有谁呢? 李弗襄道:“你说, 动手的人为什么会选择在京郊附近呢?” 高悦行心想, 是啊。 试想一下, 假如他们真的是周太医的亲眷, 从乡下到京城,那么远的路, 那么久的时间, 怎么偏偏在最靠近京城的地方出了事? 李弗襄极有兴味道:“阿行, 你说动手的人是艺高人胆大, 还是身不由己手只能伸到这里?” 高悦行:“无论周太医的亲眷出了什么事,惠太妃总摘不清嫌疑,至少在我这,她并不清白。” 但是仅凭疑心定一个人的罪,未免太欠妥。 高悦行也只是说说而已。 马车里下落不明的是一对婆媳,找人这回事儿, 还是得转交给衙门, 但李弗襄也嘱咐了自己的骁骑营, 上点心思多多留意。 李弗襄到了骁骑营的新校场巡视了一圈, 托信给京中的聚仙楼, 请人送了丰盛的酒肉。 高悦行、人都在拎着弓, 在疾驰的马上玩花样。 高悦行看得眼花缭乱。 李弗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哦对了, 再过半月便是秋猎。” 骁骑营年轻力壮的少年郎们是憋了口气要在秋猎上一展身手呢。 高悦行也记起了这一茬。 秋猎啊,又是一场皇家盛宴。 高悦行离京足有五年之久了,她不尚武,对这些舞刀弄剑的玩法实在没什么兴趣,只是提起秋猎,提起萧山猎场,她就想起了那个万物生发的春天,死在豺狗犬齿下的李弗宥。 还有紧随着郁郁而终的许昭仪。 李弗襄牵起高悦行的手,沿着校场边缘安全的地方慢慢地走,避开四处流飞的箭矢。 李弗襄本身就是骁骑营的焦点,他一来,大家的目光都随着他转,更别说身后还跟了个如花似玉的娇小姐。 他们这些大俗人的本质就好起哄,今日蓟维和詹吉原本不在校场,是听说襄王到了,才紧赶慢赶出城,到的时候正好见校场上,李弗襄和高悦行找了块安静所在,浓情蜜意地咬耳朵。 蓟维和詹吉齐齐停在了远处,不忍上前打扰。 詹吉下意识站在了一处兵器架的后面。 蓟维瞪了他一眼:“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习性?” 詹吉随即瞪了回去:“你往哪想去了,小心点,别惊着他们。” 蓟维呵呵笑了:“人家才不会理会你呢,瞧咱们小殿下,真到意气风发的好年纪,我记得年前出征的时候,他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孩子样儿,青梅竹马就是令人心生艳羡啊。” 詹吉被他一句话勾到了年前兵荒马乱的时候,正赶上年关下,军里家里各种杂事忙得不可开交,李弗襄突兀地插进了军中,像个不经世事的幼崽,既可怜又好骗。 詹吉意味深长道:“我们心里各怀鬼胎,以为那是个金镶的绣花枕头,其实正好相反,人家那是在扮猪吃老虎呢。” 蓟维道:“我后来曾在郑帅那里打听过,确实是血亲无疑,咱们大小姐在宫里死的不明不白,小殿下能保着自己一条命平平安安长大,很是不容易。” 詹吉:“你说,他的野心到底能到什么程度?” 蓟维摇头:“你还没摸清他的性子,他的野心且不说有没有,即使有,也不会明明白白的剖开给我们看,我们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詹吉望向外面又高又远的天,说:“信王殿下的羽翼日渐丰满,将来,恐怕又是一场不见血的刀光剑影。” 蓟维在腰上摸了酒囊,抿进嘴里的不是酒,而是愁,他叹道:“将来……呵呵,我这一把老骨头还不知能不能活到你们所谓的将来呢,说起这件事,咱们这些为人卒子的,要么选定一边站,要么两边都别碰。” 詹吉看了他一眼。 蓟维确实已经老了,连他自己都说,这辈子估计就在京城养老安稳到死,再也不能等到上战场的机会了。 蓟维忽然之间正视詹吉的目光,严肃道:“咱们也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今日我教给你一句肺腑之言,你听是不听。” 詹吉:“我做了你十几年的下属,你说就是,我有什么不肯听的。” 蓟维道:“你是郑家养大的孩子,放不下恩情就站襄王这边,但你又是大旭朝的子民,想求一个忠臣良将的身后名,就记着你始终是皇帝的臣子。” 果真句句肺腑之言,只要当今皇帝一日不死,这天下民生的安稳都系在他的身上,无论如何,马虎不得。 校场的另一端,李弗襄费了心思才找到了一把两石的小弓,递给高悦行,问道:“你想不想试试?” 高悦行毫不犹豫的摇头。 这可不是客气,而是真的不想。 一个人爱什么,不爱什么,是天性注定的。女孩子多爱花儿,男孩子多爱马儿,偶尔也有例外,但总归是不多见。 高悦行并不是真正的喜爱跑马,而是一直惦念着曾经李弗襄教她骑马时的那份缠绵恩爱。 那是他们大婚的次日。 高悦行新嫁入王府,对于她而言,与襄王不过几面之缘分,并无过从亲密的交情。她养在深闺,见识短浅,在那蜀地的乱局中惊鸿一瞥对襄王动了心,赐婚的圣旨到的猝不及防,她的得偿所愿似乎来的毫不费力。 凡事得到的太轻易,便容易令人患得患失心生不安。 高悦行当日便是如此,像做梦一样,回到京城,在襄王殿下生辰的那日灯会上,邂逅了她的意中人。 可那一日,他们并未来得及多说几句话。 新婚那夜里,李弗襄挑开了她的盖头,红烛辉煌,她听了院里下人们的议论 ,才知道,这门亲事是襄王殿下在皇帝面前强求来的。 皇帝并不愿意他过早的成亲,于是,那一夜,襄王殿下只与她共饮了合卺酒,便被皇帝召进了宫里。 高悦行独守空房一整夜,听着檐下的铃铛细碎地响个不行,大红绸上坠着的牡丹花滴溜溜地转,灯火逐渐失去了它们华彩,而窗外的晨光一点一点明亮了起来。 高悦行在床上枯坐了一夜,强打精神起身到镜子前梳妆打扮,将自己的体面收拾齐整,一推门,却见院中纷纷扬扬的雪里,李弗襄的头上肩上都落了雪,将衣袍浸湿了整整一片。 他不知在院子里等了多久,却一直没有惊动她、 高悦行试回想那夜的心情,已经记不清楚了,似乎伤悲的幼芽还未来得及酝酿出土,便在那个清晨,被等候在院中的李弗襄强势打散了。 李弗襄对她伸出手,说:“我带你去马场吧,你会骑马吗?” 高悦行第一次上马,有李弗襄在身后扶着,她无知者无畏,全副身心的信任李弗襄,只要有他在身后握着她的手,她多大的花样都敢玩。她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伺候在外面,脸都吓白了。高悦行却畅怀大笑,此生头一次感受到跑马的快感。 如今。 高悦行盯着那把李弗襄千挑万选的轻弓,迟迟不肯伸手去接,转而撒娇般的对李弗襄道:“你教我,不然我不学。” 李弗襄欣然答应:“好啊,我教你,你且拿好。” 高悦行抬起手,食指顺着弓箭上粗糙的纹路缓缓地滑过去,却依然不肯接。她游走道弓弦的附近,手上忽然调转方向,摸上了李弗襄的指节,说:“我笨,你要手把手的教我。” 李弗襄尚未意识到其中的深意,只是察觉到,今日高悦行掌心的温度非同一般的烫。 他们不是第一次牵手。 而高悦行的手一年四季永远是温凉的触感。 李弗襄体会到那滚烫的手心,他的肌肤连同心底都不受控制地缩紧了一下。 那一刹那,他什么也不想去考虑,高悦行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有所求,无所不允。 他说:“好。” 高悦行终于接手过那张弓,一转身,背靠在了李弗襄的左胸前。 女孩子单薄的脊背紧紧贴着李弗襄心跳最剧烈的位置。 李弗襄有些慌乱,他想让心跳得慢一点,轻一点,以免惊扰到怀里的高悦行,但他的身体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他说什么都不好使,如同受了蛊惑,而罪魁祸首正是明知故犯的高悦行。 高悦行持弓的姿势,乍一看挺像那么回事,细看又处处都是问题。 照猫画虎,照葫芦画瓢,是不得其中要领的。 李弗襄顺着她的意思,亲自教高悦行把手搭在了弓脊上,然后用力。他外表泛青的指节下,是有汗水不断沁出的掌心。 高悦行都能感觉到,但她就是不言语。 搭弓,拉弦。 第一支箭脱靶了,甚至折戟在家门口。 不远处看热闹的骁骑营兵们明显唏嘘了一声。 李弗襄丝毫不觉得丢人,他的心几乎都要蹦出来了。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垂下了眼睛,高悦行如玉般瓷白的耳垂正在他的面前。 李弗襄倏地松了手。 高悦行缓缓放下弓,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侧头见李弗襄的神情有异,想落水的猫一样,有些狼狈,又有些莫名地情愫掺杂在其中。 高悦行侧过脸的瞬间,风抚过她耳畔的鬓发,在李弗襄的颈间浅浅的挠了一下。 只听高悦行到:“殿下,我问你……” 李弗襄静默了片刻,嗓音嘶哑道:“你问。” 高悦行抬眸:“如果有有一天,你深爱的姑娘不明缘由把你忘了,她的记忆中再没有你的存在,你会怎样?” 作者有话说: 又迟了,本章评论依然小红包。 明天加更,保二挣三。 感谢在2022-05-09 22:06:40~2022-05-10 22:4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隐 3瓶;一块冰坨 2瓶;2283734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谁会忘了我?你会忘了我?” 李弗襄的反应很时莫名其妙, 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08节 高悦行强调:“我是说,如果。” 他应该会害怕,高悦行心想, 因为她已经从李弗襄的眼睛里读到了类似的情绪,但又不完全是。 高悦行心里有个声音在冷静的说:不是如果。 那明明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高悦行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难过,她似乎又挣脱了时间的束缚,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贯穿古今的洪流。 曾经的她放下一切朝前走了。 而李弗襄却守着只此一方的回忆, 把自己困在了原地。 怎么可能不介怀呢? 他留存着幼年时的那块海棠帕子, 心底里到底压了多少不甘不愿? 高悦行将埋在了心里好多年的话问出了口, 道:“你会恨吗?” 她迫切且忐忑的想得到答案。 李弗襄绷紧了唇角, 那分明是个不悦的表情,可是他却轻轻抚了高悦行的头发, 道:“你别害怕, 忘了也没关系, 我会带你回家。” 他竟还在安慰她。 想起上一世, 先被抛弃的是他,主动再寻去的也是他。 可他始终不吭不响。 其实在那个世界里,他等同于已经失去了她。 饶是如此,他仍在对她说,别怕。 高悦行摸了摸他的脸,对他说:“你也别怕, 我这辈子, 只栖在你的身边, 哪儿也不去了。” 他们曾经无数次贴得很近很近。 高悦行也曾有很多次冲动, 想不管不顾地吻上去。 但她一次又一次的压住了, 欲念的沟壑一旦打开, 便是填不满的无底洞, 他们还远远不到那种时候。 高悦行在李弗襄的眼睛里寻找自己的影子,却发现那一双眼睛里盛的并不仅仅是她,还有身后一碧万顷的晴空,初秋的月令,头顶向来万里无云,既高又远,还有校场旁的枫树叶和脚下的红泥几乎分不清你我,这几乎是入冬前的最后一抹艳色了。 高悦行的眼睛一眨不眨,随后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手。 弓落在了地上。 李弗襄慌忙移开目光去捡,等他再直起身来,便发现自己已经抱不到高悦行了。 高悦行不着痕迹的退出了他的怀中。 他手心的温度也散了,心里也空了,他瘪了嘴,心里那种浪潮涌动般的情绪,也随之渐渐平复了下来。 他们原本的打算,是在外面玩到天黑再回。 可是下晌,刚在校场上用了茶点,便有宫中的禁卫一路寻来,传皇帝的旨,喊李弗襄回宫。 李弗襄奇怪地问:“不是今早才把我扔出来么,怎么又急着喊我回去?” 禁卫道:“回殿下,是药谷来人了。” 高悦行抢在李弗襄前面跳了出来:“药谷!是药奴姐姐么!?” 禁卫笑着答道:“是,是药谷的首席。” 高悦行拉着李弗襄道:“我们快回去。” 李弗襄慢吞吞地被她拽着走。 高悦行的力气怎么能拽的动一个身量都长于自己的男人,于是拖到一半便觉得气喘手麻,她气吁吁的回头,盯着李弗襄,以为他还没野够,不想回宫,耐着性子哄:“今儿先回去,我们改天再出宫玩好不好?” 两个人大眼对小眼,互相看了一会儿。 高悦行再尝试着伸手拉李弗襄,发现这次没那么费劲了。 李弗襄很容易便跟着她走。 回宫的路上,高悦行没能注意到李弗襄的异样,能再见到药谷的故人,她心里十分开心,恨不得马上飞回去。 她远离故土和亲人,在药谷借居的那四年,多亏了药奴姐姐对她的照顾有加。 李弗襄跟在她的身后,盯着晌后最烈的日头回宫,走在华阳街上,他深深地回望了一眼自己差不多已经完工的襄王府。 一个人悲伤或许能忍得住,假装波澜不惊,但是高兴和快乐是很容易流露在眼角眉梢的,只在不经意之间,便可露出端倪。 无论高悦行嘴上再怎么否认。 药谷那四年带给的快乐和惬意是她永远捧在心头好好珍视的。 二人回宫,打听到药谷来客已经请到了皇帝的乾清宫。 药奴当年第一次随师父进宫时,约在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如今约有七年过去了,高悦行惊讶于药奴依然是孤身一人,不曾有任何姻缘绊身。 等到见了面。 药奴依然是一身熟悉又简陋的白色麻衣,站在那里像画中的女子一样温婉。 高悦行想扑进她怀里的动作生生顿住了。 久别重逢的人,第一眼总会感到些许陌生。 高悦行对待药奴时便有这种感觉。 药奴是药谷的首席,已定将来要接手药谷的人,几年不见,她身上那种不怒自威的气质越发逼人了。 高悦行停在她的面前,也要微微抬头才能看着她的眼睛。 药奴抚了一下高悦行的肩,动作很轻柔,道:“是长高了……半寸。” 高悦行一哽。 药奴笑了,说:“怎么天天好吃好喝喂着,总也长不高能,是不是太多心事压着了。” 本是打趣的一句话,却让一直不吭声的李弗襄听进了耳朵里,侧头认认真真的看了她一眼。 高悦行心知她这是胡说八道那么。 她个子矮和心事多有什么关系,上一世,她在深闺里悠闲自得长大,也是同样的个子。 彼此寒暄了几句,高悦行才发现,在药奴的身后,安静地站着一位男子。 高悦行望了她一会儿,笑了笑,开口道:“狼毒师兄。” 不怪她第一眼没认出来,狼毒的变化也非常大,最明显的是黑了。 从前白白净净的读书人一般的样貌,忽然之间变得粗糙了许多。 狼毒也冲他点头笑了笑:“师妹。” 药奴是固定这个时节来给李弗襄送药的。 皇帝不在乾清宫。 他也许是知道年轻人有的闹腾,又不想以身份拘束他们,所以早早的躲去了靡菲宫。 简单的接风洗尘之后,药奴给李弗襄切了一回脉。 高悦行在药谷的师兄师姐面前,永远不敢自吹医术精湛。 真正的神医都藏在谷里呢,她也只不过是耳濡目染学了个皮毛而已。 宫女们放下床帷。 药奴坐在绣墩上,李弗襄半倚在枕上,高悦行则安静的侍立在一旁。 李弗襄身上多年积下来的隐疾,高悦行的心里大致有数。 药奴低垂着眉眼,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药奴才慢慢松开了手。 高悦行蹲坐下来,双手扒在她的膝上,眼巴巴地望着她:“药奴姐姐,怎么样啊?” 通常高悦行软糯糯的一个撒娇,药奴是绝不忍心冷脸相待的,但是这次例外,药奴并没有像从前那样点点她的鼻子,或是摸摸她的头发,而是浅浅的瞧了她一眼,转而望向李弗襄,道:“今年春,我收到阿行的书信,说你服用了一些过于伤身的禁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大概所有医者蹦起脸来都是很有震慑力的。 李弗襄受了这顿训斥,眼睛都不敢到处乱瞄。 高悦行有些难过的扯了扯药奴的衣袖。 药奴转而对她说道:“你知道的,他的心肺本就弱于常人。” 高悦行:“我知道。”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心怀侥幸。 他在西境服用的药,早已一寸一寸的蚕食了他的身体。 高悦行蹙起眉,喃喃道:“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药奴不说话了。 高悦行了解药奴,她从来只说实话。 药奴从自己随身的药箱中翻出了一包银针,说:“以后的事情,我也不敢断言,总之,先好生养着吧。” 瞧这架势,药奴是要给李弗襄施针了。她叫李弗襄趴伏在枕上,露出脊背。 高悦行帮他把衣袍一层一层的退下来。 药奴见到了他的背虽然单薄却并不显病态,神情才稍微转变。 高悦行捧了火。 药奴在火焰上轻轻转着针尖,对高悦行说:“即将入冬了,以他的体质,想必又是一场病先来,现在这个时令,差不多可以开始保养了。” 高悦行急忙点头称是。 此时药奴的话要比天大,说什么是什么。 药奴烤好了针,从李弗襄腰眼两侧的命门,一路向上施针,手法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李弗襄的脸趴在枕上。 针刺进皮肉的那一瞬间,不疼,但是有一种酸麻胀敢顺着脊梁不停的往上爬,滋味并不好受。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09节 药奴一边落针,一边还能稳得住声线,说道:“他平日里治喘疾的药我带来了,但考虑到他现在的身体,我需要重新调配一些,方子得改。” 高悦行的眉头一直没舒展过,她说:“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么?” 药奴看向她,说:“药谷一来一去太费时日,我需要在京中留一段日子。” 高悦行理解了她的意思,问道:“宫里还是宫外更方便?” 药奴道:“一个暂且落脚的地方而已,我需要采购一些上好的药材。” 这是不难,根本用不着高悦行操心,皇帝一手就能给办理妥当。 晚间,药奴叩见了皇帝,将李弗襄的病情细细转告。 高悦行推开了窗,靠在窗棂上。 暖阁的帷帐里伸出了一只手,拨开一地的纱,露出脸。 李弗襄道:“你在那吹风做什么?” 高悦行不肯回头看他,过了很久,才突兀地回了一句:“你管得着么?” 李弗襄顿了顿,说:“可是我冷。” 高悦行侧过脸瞧他,凉丝丝道:“风都扑着我的脸呢,吹不到你身上,你嫌冷,放下帷幔好好裹着被子就是了。” 李弗襄不说话了。 可他也没有放下帷幔,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高悦行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自己深呼了口气,强忍着不回头去看他,过了片刻,她悠悠地说道:“殿下啊,你这辈子活到现在,有没有最悔之不及的事情。” 话刚问出口,高悦行便觉得似乎说错话了。 李弗襄这辈子能有多长,他才十七岁,他再怎么回顾,也只是一眼都能望得到头的生命。 他不像高悦行,两生两世,生死关走过一次,她失去的远远比得到的要多,所以如今她握在手中的仅有一点温情,说什么都不肯放手任其溜走。 她问李弗襄有没有悔之不及的事情。 李弗襄细思量之后,回答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从记事起,战战兢兢活到现在,如今回想,所走的每一步,或许有的没能求来最好的结果,但也无从悔起,他已经尽力了。” 高悦行心里难受,却静得很,她把头倚在窗前,吹着冷风,说:“刚刚,我忽然有过一个念头,你说,那年春猎,我们去往萧山猎场的路上,你出逃的计划若是成功,一切都应该会是另一种模样吧。” 也许,她还可以更肯定一点。 绝对会是另一种模样。 李弗襄没有了皇子的身份,便不必在这逃不脱的暗涌中,身不由己的被浪潮裹挟的向前走。 他会有很多退路,也会有很多选择。 他甚至可以去择定一种自己最喜欢的活法。 高悦行的心思越飘越远。 李弗襄忽然轻柔的一句“我们不谈如果好吗”将她重新拉了回来。 高悦行闭了闭眼睛,说:“好。” 她对着窗外,忽然见到了外面丁文甫的身影现了出来,高悦行尚未意识到什么,便见丁文甫冲她比划了一个手指南方的动作。 皇上来了。 高悦行刚关上了窗户,转身,皇帝正站在立屏之后,目光无悲无喜的瞟了过来。 他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听见了多少。 高悦行敛眉行礼。 皇上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没太在意她,而是走到了李弗襄的床榻边,叹了口气,说:“朕依稀记得,当年在萧山猎场,也有人劝过朕,说你的身份尴尬,与其留在宫中多生变动,还不如放你到外面的天地里,或许你能活得更快乐一些。” 高悦行心中诧异。 原来还有这种事,当时皇帝听说李弗襄跑了可是盛怒,到底谁敢逆着皇帝的意思提出这种建议,高悦行很是好奇,也很是佩服。 高悦行只在心里默默的想着,既没有说出口,也没有变现在脸上。 偏偏皇帝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她的存在,看了她一眼,抬手指着她,道:“那个人就是你爹,高景。” 高悦行当即愣住了,可仔细一回想又察觉了不对劲。 “陛下,可臣女的父亲,当时并不知殿下失踪的事啊。” 皇帝道:“当然,那是事后。” 高悦行恍然点点头,她直觉自己的父亲不是那么莽撞的人,有一家老小的牵绊,他行事作风怎能不谨慎。 皇帝遥想着当初的事情,说:“高卿……有一双能洞穿古今的眼睛啊,他当时甚至肯向朕承诺,弗襄若出了宫,真正成了一介平民,你若还是愿意,他也同意将你许配给他。” 高悦行心中大憾,她竟然从来不知此事。 高景也从未在她的面前提起过。 作者有话说: 一更,二更稍晚 第92章 皇帝只是随口一带曾经的往事, 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徒留高悦行自己一个人在心里翻江倒海。 他把心思都放在了李弗襄的身上,抬手捏了捏他的脸, 似乎是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口。 当然一切的源头都在于他。 他差点毒杀了自己本应最疼爱的儿子。 其实,若论起悔之不及的事情, 皇帝才是最能感同身受的那位。 皇帝在寂静的夜里, 身边失去了前呼后拥的宫人, 对着自己的儿子说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 朕体会过了,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李弗襄的身上总有这种本事。 明明清晨还气得肝痛, 晚上又对着他心疼的不得了。 皇上道:“……朕记得, 你胆子小, 是最怕死的了, 怎么能狠得下心服那种药呢?” 李弗襄不愿意对过往有所解释,只说道:“以后不会了。” 药奴拜见皇帝在书房,除了许修德,谁也不知道,在药奴告退后,皇上拿出那副他珍藏的画像, 对着画上那看不清面容的女子, 恸哭不已。 人是老了。 渐渐的经不起摧残了。 皇帝坐拥天下, 终究也有自己留不住的东西。 高悦行不动声色地退出了乾清宫。 他们父子之间, 是至亲, 也是至疏。 高悦行不好掺和, 也不知到底该如何调停, 她退出乾清宫,侯在外面的傅芸立刻给她披上了一层衣裳。 高悦行走了几步,又停下,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月。 傅芸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却能感知到高悦行心中的不快,她温声道:“高小姐今儿晚膳也不曾用,奴婢回宫给您准备点吃的吧。” 高悦行肚子里不是很饿,心口难受发堵,不想说话,只摇了摇头。 傅芸一手扶着她,一手提着一盏羊角风灯,在两位禁军的护卫下,朝春和宫走去。 高悦行明显感觉到这几天夜里,宫里的女人们热闹了些许。 晚上走在宫道上,偶尔都能遇到些出门散步的嫔妃了。 那些女人高悦行大都不认识,即使上次在宫宴上见过,脑子里记得也是很艰难。 皇上年轻时房中的侍寝们,各个都是顶好的颜色,但是也个个经不起岁月的流逝,脸上已经显出了老态了。 高悦行觉得她们长相都差不多,穿着也都极为相似。 只有一个孟昭仪,能让高悦行的印象深刻一些。 一是因为她的相貌确实比其他人出挑,二是因为她是信王李弗迁的生母。 有皇子傍身,孟昭仪的穿着打扮也比其他人更招摇一些。 在路过一处假山石的时候,高悦行在石上捡到了一只红灯笼,很小,只有巴掌大,不是很起眼,但是已经残败不堪地落在了那里,像是不小心被风刮来的。 傅芸见高悦行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个灯笼看,说道:“大约是孟昭仪宫里吹出来的吧。” 高悦行好奇地问道:“孟昭仪还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呢?” 傅芸:“并不是喜欢,昨日里,礼部将信王殿下的婚期定下了,腊月初十,在年前。” 高悦行算算日子:“还有两个多月,好早啊!” 傅芸解释道:“礼部说,若等到来年春,前后日子都不大好,不如早些定下,选个吉日。” 高悦行道:“那宫里可有的忙了。” 傅芸想起了什么,悠悠叹了口气,道:“可不是么,只是……” 高悦行见她犹犹豫豫,道:“你有话便说吧,在我面前有什么可顾忌的。” 傅芸便直说道:“皇上昨日里见了礼部的折子,便召信王殿下今日进宫,爷俩同用晚膳,顺便商议信王殿下的婚事,可谁料皇上今日不仅忙着,情绪还不佳,信王殿下在宫里足足等了两个时辰,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就被打发出去了。” 皇上在忙什么? 当然是李弗襄的病! 晾着一个儿子,却牵肠挂肚的疼着另一个儿子…… 高悦行皱眉叹了口气。 宫里这一摊乱麻,她单是看着就有些烦了,但是又由不得高悦行不想,她仿佛天生就是操心这些的命。走出了几步,高悦行开口道:“信王殿下的那位妻子,无论是贤德,才貌,还是家世,都是比着太子妃的标准选的吧。” 傅芸正扶着高月行的手一僵,随即埋下头,不肯答话。 她一个奴才,可不敢在宫里议论这些。 好在高悦行没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似乎只是想到这里随口一提罢了。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10节 回了春和宫,高悦行一夜浅眠,睡着时意识总也沉不下去。她本就是容易钻牛角尖的性格,进了宫,堪称杀机四伏,身边又没个信任的人能说说话。 次日清晨,几乎是天刚亮,高悦行就不顾一切的往乾清宫去。 李弗襄爱睡懒觉的毛病还在呢。 皇帝上朝前,去暖阁瞧了一眼,没醒。 下朝后,再去瞧一眼,他依旧睡得昏昏沉沉。 药奴一行人住在宫里终究不方便,皇帝将他们安置在了郑家。 毕竟有郑家军和药谷的交情在,此等安排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高悦行愁了一夜,在披着霜钻进乾清宫暖阁的时候,正好宫女们拨开了帷幔,今日又是个艳阳天,日头斜斜的洒进屋里,正好到李弗襄的榻前、枕边。 李弗襄的一半脸落在了日头里,乍一看,几乎有种半透明的错觉,日头照着他睡得不舒服,他在睡梦中皱起了眉,然后从棉被中抽出了一只手,捂住眼睛。 人有时候心门的敞开就在一瞬间。 高悦行纠结了一夜的心情,在见到此时情景的那一刹那,瞬间便释怀了。 她只是一个人而已。 天底下的大江大河数不胜数,她的存在,就如同那水里的一页轻舟。 人的眼睛能看得了多远呢? 人的脚又能走得了多远呢? 当她总是怀念曾经,感念过去的时候,从来未曾意识到,那些已经不复存的美好,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没珍惜过。 高悦行站在暖阁中央,怔怔的立了一会儿,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脸,原地跪坐了下来,晴山色的团花缎裙子铺在了膝下,高悦行咬住自己的下唇,不想让狼狈的模样惊动到李弗襄。 待李弗襄终于睁开眼睛时,高悦行眼圈通红的靠在榻上,望着他。 李弗襄一惊,撑着床榻,爬了起来,迷迷蒙蒙地靠过去问:“你怎么了?” 高悦行张了张嘴,话都已经到了唇边,又叼了回去。 不想在他面前说些难听的话。 人如果能活着,谁不想好好活着呢。 高悦行轻轻抱了抱李弗襄的肩,道:“我们……不要说了,不提了,不再难过了好不好?” 李弗襄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唔”,半天,才反映过来,只说了一个字:“好。” 宫女们疑惑地望过来,无法理解他们前言不搭后语,到底说了些什么。 可他们谁也没有理会。 只要他们懂得就好。 正当十几岁的好年纪,李弗襄醒了便停不住折腾,带着高悦行一起喝完了汤羹后,问:“昨晚上我派人打听过了,周太医已经回自己宫外的府中安养,我们要不要去瞧瞧?” 高悦行正了神色,道:“那周小虎呢?衙门有没有查清他的身份?” 李弗襄意味不明地挑眉:“衙门办事哪有那么快,且得等着呢,还不如我们自己去。” 高悦行用帕子甩了他一脸:“皇上才不会放你出宫玩去呢,快省省吧。” 今日药奴还要来给李弗襄施针,他眼下正在服用的药禁忌多,需要静养,按照药奴的嘱咐,恨不得把他绑在床上才算完。 高悦行道:“皇上也知道这件事了,此时自有锦衣卫暗中盯着,你养病吧,我们不急在一时。” 惠太妃的事不急在一时。 她的马脚还未全露出来,爪牙也都藏在暗处。 如果不能斩草除根,将会是后患无求。 温亲王的谋逆案上,皇帝已经尝到了教训,他再也不会轻易冲动了。 高悦行说:“周太医的事情先放一放,我今天想去靡菲宫拜会一下温昭容。” 李弗襄由宫女们伺候着起身,因不怎么见外客,于是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袍,松松散散地挂着。 记得当年温昭容进宫是李弗襄带回来的,于是高悦行找了借口,将暖阁里伺候的人遣了出去,用哑语与他交谈,问道:“你或许与她交情匪浅?” 李弗襄矢口否认:“你不要乱说话哦,我都没见过她几次。” 高悦行:“她是?” 她比划了一下从腰间抽刀的动作。 绣春刀。 即是锦衣卫。 李弗襄点了头。 高悦行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惊叹。 李弗襄:“你很羡慕?” 高悦行心底里确实羡慕,若是当年奚衡将她带进锦衣卫,想必将来她也是锦衣卫里的一把刀。 她从不介意自己成为刀。 刀俎和鱼肉,任选其一的话,谁都知道该作何选择。 李弗襄目光复杂了看了她一会儿,两手交叉,恶狠狠地比划了一下,那意思是:“我不允许。” 高悦行倒是没考虑到这一点。 父亲母亲都不可能允她进锦衣卫吃苦,更何况自己的夫君呢。 李弗襄:“你听说过平阳侯一家伏法的事情吧。” 高悦行点头。 温昭容就是借着平阳侯独女的身份进京的。 李弗襄比划道:“平阳侯狡猾,皇上想办他,苦于证据不足,最后能扳倒他,是温昭容的手笔。温昭容当时以表小姐的身份,借住在平阳侯府,半个月的时限,平阳侯全家入狱。” 他只是简短的带过了当时的经过,但是高悦行莫名从其中听出了腥风血雨的味道。 这么一说,高悦行心里不由得生怯。 李弗襄对她极为认真地说:“你不需要成为她那样的人,你有我,我会护着你。” 高悦行心里暖暖的,眼里却伤感地望着他,无声道:“可是我护不住你啊……” 第93章 夫妻一体, 同心同德。谁也不能一肩独自扛着撑起一片天。 李弗襄尚不明白这个道理。 高悦行让他好好歇着,他不肯,他被皇上拘在了乾清宫里不得出, 也硬要缠着高悦行陪着他。 可是高悦行心里惦念着找温昭容一叙,哪有心思陪着他闹腾。 陈太医的死让惠太妃的事情陷入了一个僵局。 至少宫中的线索是暂时凝滞了。 高悦行觉得自己务必要去找温昭容一叙了。 在乾清宫暖阁里和李弗襄拉拉扯扯半天,终于等来了药奴给李弗襄施针,趁李弗襄背后扎得像个刺猬, 顾不上她的时候, 高悦行撒腿就跑。 路上, 高悦行本以为相见温昭容要费一番周折, 早早准备好了说辞,她带了一朵牡丹的宫花在手里轻轻撵转, 如果没记错的话, 似乎温昭容也有这么一只。 到了靡菲宫, 高悦行见了门口的小内侍, 借口捡到了一只珠花,请通传一下,是不是温昭容所遗失。 内侍不敢怠慢高悦行,小心拿帕子包了,进去找温昭容求证。 高悦行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瞧着桂树空荡荡的枝头, 没过多久, 内侍小跑着出来, 对她道:“高小姐, 温主子说, 这不是她遗失的那只, 不过辛苦您挂心, 还特意走这么一趟,请您务必进去吃口茶,歇一歇再走。” 宫花已不在内侍的手中。 高悦行心中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温昭容也是有心想见她的。 靡菲宫正殿里,温昭容端详着眼前的牡丹宫花,由衷的感慨,果然是个心细如发的女子,说话办事不留一点可疑的尾巴。 高悦行低头随着内侍进门。 温昭容立刻命人奉茶,她的举手投足总是有意无意的护着小腹,这是很多孕妇下意识的动作。 高悦行内心又不确定了。 温昭容注意到她的目光,笑了,大大方方的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说:“如今还没有什么感觉,想必是月份不到的缘故。” 高悦行听了这句话,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有过片刻的空白,继而慢慢的涌现出了想法。 她好像察觉到问题出在哪里了。 温昭容的脉! 虽然是很明显的孕象,但是有一疑点,她的脉象,不足以令她辨别胎儿的月份,哪怕是粗略估算都有些困难。 只能勉强推算出是初孕。 那么,当夜给温昭容切脉的周太医…… 高悦行只学了个刚入门的皮毛。 周太医可能行医数十年的御医啊。 高悦行都能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疑点,他难道不会起疑心吗。 但是,他再也起不了疑心了。 此人已疯癫。 高悦行忽然觉得,当日李弗襄对周太医下手,或许并非调皮兴起,而是心中另有谋算。 温昭容轻轻咳了一下:“高小姐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高悦行被她拉回来,目光沉沉地望着她,见宫里四下不见人影,于是隐晦地说道:“当日夜里,周太医会了娘娘的喜脉,想必是过于兴奋了。”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11节 ——以至于一心想先回去给主子报信,而忽略了某些细枝末节。 温昭容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含着感叹,道:“你小小年纪,太锋芒毕露了……” 高悦行疑惑地看她。 温昭容平淡道:“容易吃亏。” 高悦行却笑了,她何尝不知。 她若是自求自保,藏拙并不难。 可是她重来这一世,并不仅仅只求自己平安。 高悦行道:“娘娘这里闲聊倒是清净。” 温昭容:“我宫里人不多,外头草木繁盛,地脚还偏僻,当然清净,平日里没什么人来烦我,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 既然想说什么说什么,高悦行便不打哑谜,敞开天窗说亮话,她道:“周太医不成事了。” 温昭容一点都不可怜他,道:“为虎作伥,咎由自取。” 高悦行道:“可是从他身上,再也问不出当年的事儿了。” 温昭容:“已经尘埋了十余年的真相,当真有那么重要么?” 高悦行:“您的意思?” 温昭容:“眼下最重要的是避免后患。”她说:“无论曾经的真相有没有证据,但只要她死了,对于死者,便是公道的偿还,到了地底下,自然有阎王审她,我们只负责送她下地狱便可。” 高悦行还是第一回 听到这样的说法,细细琢磨之下,越品越觉得有道理。 果然她们见过世面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温昭容似乎是看破了她的想法,无奈道:“高小姐,你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吗,你父母在堂,衣食无忧,为人聪颖,肯定能把自己的一生过的很好……你不要学我,颠簸半生,命都不是自己的。” 人对于自己得不到的,总是跃跃欲试。 高悦行点头受教。 温昭容又道:“虽然你不说,但是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赞同襄王殿下当夜的做法,觉得他有些草率了。” 高悦行奇道:“我不说,您是怎么知道的?” 温昭容笑而不答,她轻声说话是,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令人觉得十分舒服。单凭这个嗓音,大家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在深闺中娇养的闺秀。她说:“襄王殿下此举,一是保护了我,周太医已经下过定论,不会有人再起疑心,除了他自己。二是拔出了惠太妃的爪牙,你难道以为惠太妃在宫里住了几十年,手下只有陈太医一个可疑之人吗?” 高悦行:“引蛇出洞?” 温昭容:“叫她一步一步走进我们的彀中,在一个一个的拔掉她的爪牙,她迟早会急的。” 是了。 高悦行忘不了,宫中还有位娘娘,一直是惠太妃的同谋。 可是那会是谁呢? 高悦行不敢在温昭容的宫里呆得太久,怕人起疑心,聊了几句,稍坐了坐,便起身告辞,临走前,还顺走了梅花小几上的一盘点心。 是打算带回去给李弗襄堵嘴的。 高悦行正好算着时间回去。 药奴刚刚起针,李弗襄还没来得及闹着出去,高悦行便已经回来了,右手端着一盘点心,施施袅袅的走进来,抬手就是一块糕点塞进了李弗襄的嘴巴里。 李弗襄嚼碎了,咽下去,说:“不甜。” 许是温昭容不爱吃甜,她宫里的茶点都是淡淡的。 不甜的点心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对于李弗襄和高悦行来说,这是共识。 高悦行便将点心撇开了,说:“哑姑呢?” 忽然想念哑姑做的点心了。 哑姑在暖阁外做绣活,听见有人找她,便放下手里的活计,推门进来。 上次蒸的桂花糕已经吃完了。 似乎最近没有特别适合时令的点心。 但是哑姑心思别致,只要他们想要,她就一定能想出新的花样。 哑姑对着两个孩子期待的神情,慈和的一笑,道:“前些日子,皇上带了些茶给你,反正你们都不爱喝茶,不如拿给我,炒些茉莉花干进去,做点茉香点心尝尝?” 是以前没试过的花样。 李弗襄当即把茶都找了出来。 高悦行拉着药奴,道:“药奴姐姐,和我们一起用完点心再走吧。” 药奴向来不好这口,婉拒道:“点心不必了,茶给我留一口吧。” 高悦行:“好说。” 她命人端了茶具,亲自烹茶。 是世家贵女阳春白雪的手艺,烹出来的茶香绵长,瞧着也赏心悦目。 李弗襄望着她那一双手,不受控制地移不开目光。 他远远的靠着,瞧着。 药奴将一切收进眼底,开口道:“你有事情想问我吧。” 高悦行手下有条不紊,回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药奴:“看在茶的份上,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去做的。” 昨日里,高悦行一心都系在李弗襄的身上,所以攒在心里的疑惑一直没问出口。 高悦行斟酌着开口,说:“我是遇到了一些自己无法参透的问题,怪我在药谷多年学艺不精,所以,想请教师姐……当一个人的医案记载,用药没有任何问题,但却有规律的定期缺了页数,若是不介意以最狠毒的心思揣测,会是什么原因呢?” 药奴奇怪地重复了一遍:“以最狠毒的心思揣测?” 高悦行大大方方的点头,道:“是。” 药奴:“其余的用药没有任何问题?” 高悦行再点头:“是。” 药奴思量片刻,给出建议,道:“那么,往药物或者食物的忌克上考虑吧。” 高悦行一皱眉。 心里却被点拨开了。 是啊,药物的相反相畏,她怎么就没考虑到呢。 高悦行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当夜时间紧迫,她草草阅过一遍,能印在脑子里的着实有限。 药奴道:“我需要见到详细的医案。” 高悦行立刻望向李弗襄。 李弗襄本来在盯着她的手看,察觉到动静,慢吞吞的将目光向上移:“干嘛。” 高悦行:“……” 李弗襄:“我被关起来了,哪儿也去不了,别看我。” 高悦行觉得实在是难搞。 李弗襄肯定一百个愿意借此机会跑出去,但是李弗襄此人得寸进尺的本事似乎是天生的,从小就会,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逐渐修炼的炉火纯青。 对于他这样的性子,绝不能纵容。 高悦行回他一句:“你想到哪儿去了,就算你愿意,我也不愿意,有我看着呢,你别想踏出这个房门一步。” 李弗襄:“……” 高悦行当真是开始静静地想别的办法。 药奴弯起嘴角,笑着看他们闹。 高悦行现在身上的灵动和活泛,是她在药谷时从来没有见过的。高悦行在药谷的那些人,除了成日家看书,便是在山野里漫无目的地闲坐。 萱草堂背靠后山。 那座山爬上去很容易,费不了多少力气,但却是药谷中最贫瘠的一块土地,山上草木稀疏,但是视野很好。 高悦行喜欢在下晌无事干的时候,爬上那座山顶,坐南观北。 直到落日在彻底沉没在天际,月初东升,夜幕上的星星散发出莹润的光,她才肯披着夜色回去。 药奴曾经问:“你小小年纪,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高悦行从没有一次真正回答过。 高悦行的心里始终有一道坎,在她二十岁那年的冬天,一支毒箭会结束她的生命。 她回到这个世界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变那个既定的结局。 所以,从头开始,她走的每一步路都不敢大意。 重来一次,很多事情真的可以被改变,只要她能承担的起后果。 在这件事上,没有人可以安抚她。 李弗襄也不行。 药奴想了想,说:“不难,回头同陛下提一嘴,想要借阅一下医库里的书籍,自然有办法能见得到。” 高悦行眼睛一亮。 可行。 有名正言顺的借口,堂堂正正的进到医库里。 高悦行将茶水双手奉到药奴的手心里,乖巧道:“师姐请用茶。” 耳畔听到李弗襄气呼呼地哼了一声。 高悦行转头,见他已经钻进了帷幔里,想是又躺下了。 药奴垂下眼睛,顿了顿,说道:“他知道,你喜欢他这样的性子。”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12节 见到他满不在乎的闹腾,高悦行真的会笑,会从心底里得到抚慰。 那是他的少年啊。 药奴喝完了高悦行奉的茶,起身再次求见皇帝,是她独自去的,皇帝派了信任的人引她去医库里翻阅书籍。 院判恭敬地将人迎了进去,药奴命人取了李弗襄这几年在宫里留下的医案,在窗前的桌子上坐下,静静地翻阅。 院判陪了一会儿,见她始终没有离去的意思,架不住太医院的杂务多,等着他处理,只好先告罪失陪。 药奴在医库里耗了整个下午。 高悦行在乾清宫里,陪着李弗襄打发时间。 李弗襄忽然从自己的帷帐里钻出来,道:“我前些日子里打听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儿,你想不想听?” 正在临摹帖子的高悦行搁下笔,问道:“是什么?” 李弗襄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 高悦行一头雾水的走近,叫李弗襄放下纱帐遮住,在他耳边悄悄道:“是孟昭仪。” 信王的生母。 高悦行立刻追问:“孟昭仪怎么了?” 李弗襄道:“孟昭仪是最早给皇帝生下儿子的女人,想当年一定很受皇上的喜欢,但是现在皇上为什么不爱搭理她了,你知道么?” 高悦行:“我上哪知道去,你别卖关子,快说。” 李弗襄道:“因为啊……当年孟昭仪亲近先太后,叫先太后摆了一道,天天跟在皇上的屁股后面,劝他选妃、立后,皇帝训斥了她几次,见她仍执迷不悟,渐渐就不爱找她玩了。” 高悦行终于知道了点新鲜事儿,心里惊叹,宫里还有这等好戏呢。 她张了张嘴,正欲说点什么。 李弗襄围得密密实实的帷帐,猛地叫人拉开。 光刷的一下透进来。 皇帝一身明黄的龙袍,就站在外面,虎着脸看李弗襄。 坏了。 皇帝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但是显然已经听到了些不合适的话。 李弗襄瞧着皇帝,到了嘴边的话,气势先弱了三分:“……孟昭仪,嗯,太不懂得体贴人了,怎么能这样呢。” 皇帝简直要被气笑了,抬手狠狠的崩了一下他的脑门:“纵得你无法无天不像话!” 第94章 皇帝撂下一句“等着”转身去换身常服。 李弗襄看了看他离去的背影, 又瞧了瞧高悦行,道:“……怎么就没人通报一声呢。” 高悦行摸摸他被弹得通红的脑门,笑话道:“你睡觉把脑袋睡傻啦, 这里是乾清宫,皇上的寝宫,有谁回自己屋子还要先着人通报的!” 孟昭仪的事情还没说完,高悦行虽然当了个乐子听, 但还是暗暗留了心。 皇帝换了常服再进来暖阁, 他找李弗襄, 其实是想谈秋猎的事。 秋猎在即, 李弗襄身体虽然不好,但是皇帝不忍心把他留在宫里。 “准备准备, 一起去吧。”皇帝说:“今年你封了王, 又当上了小将军, 咱们爷俩还没正经喝过一杯呢。” 当日, 李弗襄率军从西境归来时,身体的虚损已经到了极限,全靠着药力在强撑,庆功宴上,李弗襄只浅露了一面,便被皇帝带回乾清宫, 请了太医细细诊治, 继而又被押着养了几个月的身体。 皇上说:“狐胡已彻底归顺, 以后再也不用你上战场了。” 李弗襄瘪嘴。 显然是不愿意。 皇帝道:“比起建功立业, 我们都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高悦行十分赞同, 觉得皇帝难得能说句人话, 简直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皇帝动手拍拍他, 说:“秋猎盛会,但是今年注定不太平,朕再给你个施展拳脚的机会。” 秋猎会不太平。 高悦行将重点记在了心里。 皇帝已经准备开始行动了。 高悦行的目光与李弗襄对上了,李弗襄冲她一颔首,神色少见的严肃道:“你近日多加小心。” 高悦行点头说好,道:“你也是。” 又过了几日,宫里有消息传,说皇帝给温昭容的宫里送了很多酸口的梅子。 有人猜测,温昭容腹中的有可能是个男胎。 再过几日,太医院里也传出了消息,皇上御用的赵太医,真的暗示过,男胎的可能性很大。 秋猎的筹备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 名单呈交给皇帝面前时,皇帝朱笔划掉了温昭容的名字,说温昭容最近胎象有些不稳,不宜景门宫里,惠太妃也给了信儿,说不去。 反正她向来也没去过。 春和宫的贤妃也不爱出去凑热闹,以前多半是她留守宫中,但是今次一反常态,皇帝亲自询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去往萧山行宫小住。 贤妃觉得自己愿不愿意不重要,讨皇上的欢喜才是最重要的。 既然皇上想让她去,那她就去呗。 于是贤妃带着公主,也开始为移居行宫做准备。 高悦行倒是不需要费什么心思,她孤身一人在宫中,傅芸只稍微一修整,便将所有要带的东西都收进了一个箱子里。 剩下的时间便是静等。 药奴在医库里呆了几天,前些天还规矩,后几天已是明目张胆的到处翻阅,包括先太后和皇帝的医案,药奴有圣旨在手,医库里无人敢拦。 在某个午后,高悦行到乾清宫与药奴见了面。 高悦行有些期待的问:“有结果了吗?” 药奴对她点头,说:“有。” 高悦行:“先太后的死有蹊跷?” 药奴道:“先太后的医案上的那些缺损,有非常耐人寻味的规律,从太后薨逝的前三年开始算,起初是月余一次,后来是半月,最后那段时间,几乎三两日就会有一次。” 高悦行:“那您推断是因为什么?” 药奴道:“我翻阅了先太后的所有医案,药方几乎一直在调整,但是自始至终,有一味药是始终不变的——人参。” 先太后有每日必饮参汤的习惯。 甚至药里,人参的用量也有些过分。 药奴道:“本草明言人参反藜芦,这只是我的推测,查一查吧。” 往前追溯十余年前的线索,哪里有那么容易,周太医连医案都敢损毁,还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 高悦行明白不必抱希望了,但弄清了真相,心里算是踏实了点。 与此同时,李弗襄派去关照周小虎案子的锦衣卫,带了消息进宫。 那名叫周小虎的孩子,身份已查明,果然是周太医的孙子。 周太医的夫人和儿媳,遭人掳走,下落不明,现在还没有确切的线索。 李弗襄示意锦衣卫出手干预一下,不能由着他们不紧不慢的查,他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等了。 高悦行白日里没事就在乾清宫呆着,下晌日头暖和一些,便和李弗襄一起坐在门槛上晒一晒。 乾清宫的内侍和宫女们办事很是赏心悦目,手上再繁忙也不会发出动静。 高悦行一边晒太阳,一边瞧着他们来往,忽然发现,有段时间没见着许修德了。 他原本是不离皇上左右的,可现在皇帝的身边,似乎多是另一个面生的小内侍伺候,据说是许修德一手□□出徒弟,很顶用。 许修德在忙些什么呢? 高悦行刚注意到这件事情,没过两天,许修德便又重新跟在了皇帝身边。 书房里,皇帝问:“事情办好了?” 许修德低头称是,道:“文渊书库上下都已经清理干净了,谨遵陛下您的吩咐,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负责打理文渊书库的内侍们,神不知鬼不觉换了一批。 宫里阉人的死,不会有人在意。 更何况,下旨的人是皇帝。 许修德把后事处理得干干净净。 宫里丢了很多人,但又平添了些许冤魂。 景门宫的宫门紧闭,一直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惠太妃依然一副悠闲的样子,听说她还在宫里养了两只画眉鸟逗乐,极有闲情逸致。 再过两日。 李弗襄收到了锦衣卫送的厚厚一封信。 是周太医的家人有消息了。 锦衣卫用纸薄薄的一层,字迹细密且清楚,李弗襄坐在门槛上,对着光看。 高悦行抓心挠肝地好奇:“是什么?” 李弗襄道:“锦衣卫查到了惠太妃的母家。” 高悦行:“惠太妃的母家?” 这么多年来没听说过。 惠太妃的母家并不显赫,但也不是无名之辈,先帝爷的个性与当今皇帝完全不同,后宫里的女人们几乎个个都是名门闺秀,不仅聪慧而且漂亮,所以,当年的后宫可比现在凶险多了,多少不明不白死去的女儿家,至今仍没能讨回一个公道。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13节 李弗襄念着信上的小字给她听:“当年,惠夫人进宫时的身世记载——张芫荽,鸿胪寺卿张柏之长女,其兄张越恭……” 念到这。 高悦行:“张越恭!” 李弗襄:“张越恭,提刑按察使司正史。” 当朝正三品大官,竟然是惠太妃的兄长。 高悦行又惊又叹,惠太妃藏的深啊。 已经查到这儿了,不必等李弗襄吩咐,锦衣卫自然停不下自己顺藤摸瓜的手。 有线索证明,周太医被虏走的亲眷,与这位提刑按察使司正史脱不开干系。 但是查案需要时间。 李弗襄在出宫前,没能等到结果。皇帝的仪仗便动身前往萧山行宫了。 沿途的树上已经尽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落叶堆在沿路两旁,一时之间收拾不净。 高悦行撩起车上的竹帘,望着外面,道:“冬天要到了。” 李兰瑶与她共乘同一辆车,闻言,问:“你喜欢冬天吗?” 高悦行想了想,答:“一年四季我都喜欢。” 只是更期待冬天一些。 因为那是李弗襄降生的时令。 高悦行从回京那天起,就日日盼着腊月初一的灯会,今年想与世人一同庆贺他的生辰。 李弗襄纵马先一步赶到了萧山。 萧山行宫近年新扩建了一处温泉,皇帝将其赐给了李弗襄,供他专享,在萧山行宫的后山,既不闹腾,也不是过分的偏僻,禁卫把守森严,安全亦无虞。 正好快入冬了,皇上在动身前几日便做了准备,将药奴配好的药,灌入温泉池中,浸泡两天两夜,以激发最好的药性。 李弗襄就是来泡药浴的。 皇上最怕他每年冬天那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病,有时保养不当还会连带着喘疾一起发病,令人提心吊胆。 漫山遍野铺着厚厚的落叶,马蹄踏上去的动静都格外寂静。 李弗襄将衣服脱在了岸边石头上,把自己泡了进去。 于是,当皇帝和诸位臣子携带家眷抵达行宫,安顿住处时,谁也没见到李弗襄。 贤妃还纳闷了一阵子。 高悦行到了自己的房间,安静地坐在妆镜前,重新梳理头发。 镜中可以看到傅芸在一刻不停的忙前忙后,高悦行便自己找了钗子,绾了一个坠云髻。 傅芸好不容易忙完,转头一看,啊哟一声笑了,道:“我的姑娘啊,您这是跟谁学的……您还没及笄呢,梳这样的头发不合适。” 高悦行道:“管它合不合适的,一会儿就拆了。”她在自己的唇上点了一层胭脂,掉头对着傅芸,说:“傅姐姐,我好看吗?” 高悦行今天自己贴的妆面,明艳的色彩将她本就出色的资质完全衬了出来。 傅芸觉得一声好看都单薄了。 待高悦行再长几年,还不知是怎样的绝色呢。 傅芸笑着端详她,说:“咱们高姑娘啊,将来一定是富贵无双。” 高悦行瞧着自己那张脸,心想,还是稚嫩了些。 年龄这回事,没办法的, 高悦行一根一根的拿下钗子,将头发抓散了,再任由傅芸上前接过梳子,轻柔的给她绾了发。 再擦掉妆面。 镜中人一下子从富贵牡丹变成了春睡海棠。 又是一个素静俏皮的小女孩儿。 傅芸忽然提到了一件事情,道:“前些日子,偶然听公主和贤妃提及你的及笄礼,听说高夫人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提及母亲。 高悦行惊觉自己有段日子没见着家人了,离家之前虽然父母之间闹了些不愉快,但是母亲依然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她。 高悦行道:“家信里,母亲和姐姐都未对我提起过这件事,你打听到母亲是什么意思?” 傅芸道:“似乎是请了柳太傅的夫人。” 排面不小。 高景是读书人。 天下读书人没有不敬重柳太傅的,当年柳太傅刚致仕归田,曾在乡下设坛讲学,等到消息的读书人,甚至有不远千里奔去,只为听柳太傅的一席教诲。 高景为女儿的打算不可违不费心。 像这样的喜事,皇帝那儿当然也瞒不住,萧山行宫,皇帝正好闲着,与几位倚重的臣子喝茶闲聊,提到了高景家的长女即将出嫁,皇帝当时便出言赞许高景,说他教女有方,两个女儿都是名门毓秀。 众卿皆知,高氏此女已经被圣旨定下给襄王当正妃,席上有人为了讨皇帝欢心,说道:“高氏女是陛下亲选的儿媳妇,怎么可能差了去,放眼全京城,论才貌,论家世,没几个能比的过吧。” 高景不在场,他们谈及高悦行便少了许多忌讳。 皇帝哈哈笑道:“高氏次女,蕙质兰心,别说是许个王妃,依朕看哪,皇后也是当得起的。” …… 一片死寂。 满席朝臣在此刻不约而同皆停下了动作,心里惊疑不定地互相对望。 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故意挑起这个话题。 要么是自己想立后了。 要么是在暗示些别的东西。 皇帝已经年过四十,高悦行如今还尚未及笄。更何况,高悦行已经许给襄王做王妃了,皇帝没那么荒唐,朝臣更是没往那方面想。 如此一思量,那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 高悦行是襄王未来的媳妇,皇上许她当皇后,那襄王又是什么?! 消息飞一般的传遍了萧山行宫的每一个角落,几家欢喜几家忧虑,更有五味杂陈喜忧参半在其中。 最欢喜的当属李兰瑶,她是发自真心地替李弗襄和高悦行开心,滔天的权势有什么不好,生在帝王家里,与其做一个任人碾压的人臣,不如站上最高处,一统群雄。 贤妃当然也欢喜。 她是李弗襄名义上的母亲,李弗襄将来继承正统,若想奉养一个活着的太后,只能是她。她做梦都不敢想自己有那样尊荣的一天。 高景对着窗外长吁了一口气,高夫人怔怔地坐在床榻上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们高氏要出一个皇后了。 他们那从小懂事听话的小女儿,将要彻底脱离他们的庇护。 通向九五至尊的那条路,家中帮不了她什么,她一切只能靠自己。 景门宫的宫门开了,有快马传信回京,一字不落的将皇帝的原话转述到惠太妃的耳朵里。 惠太妃叫人搬了椅子,坐在廊下,看向东侧殿的方向。日头往西边走,落在西殿的檐角上,顺便也给东殿的屋门镀上了一层绚烂温柔的晖光。 但是那光很短暂,不消一刻钟的功夫,便被夜色涌上来淹没了。 惠太妃的身后站了一个老姑姑,她比惠太妃的年纪还要大些,走路都有些老态龙钟了。 但是惠太妃身边只这么一个能聊聊心里话的人。 惠太妃道:“明春啊……” 明春姑姑低声回应:“奴婢在呢,娘娘。” 惠太妃对她说:“明春,你知道吗,那个孩子身份的暴露,让本宫所有的心血都付诸东流。” 明春宽慰道:“世事无常,娘娘,您已经尽人事了,想开些吧。” 惠太妃:“尽人事,听天命……”她的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那间破败的东侧殿,她是真的老了,眼里的不甘都透着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惠太妃开始回忆那些往事:“记得那孩子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慌慌张张地跑来找我,说有坏人要抓他,他说怕,哀求我陪着他……可是我狠下心肠让人把他送了回去。” 明春安静地听着,她知道惠太妃此时只需要她充当一个不会说话的木头人。 惠太妃自顾自地说下去:“后宫里的那些烂事儿,本宫冷眼瞧了一辈子。梅昭仪的那点手段,和本宫的那些姐姐妹妹比起来,还差的远呢……她能糊弄得了年轻地皇帝,可别想瞒过哀家的眼睛。” 送到眼前的李弗逑,让惠太妃的野心终于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不仅仅想要当太后。 她还要把皇帝也给踩在脚下。 她早就谋算好了,将那个孩子养成废人一样,再搞掉其他有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好让皇帝膝下无别的血脉可选,待到皇帝一死,大权手到擒来。 至于李弗逑的身份,她拿捏住了,随时都能将其撵下龙椅。 谁能料到,事情竟然在一个小女孩的搅和下,败露了。 高悦行六岁初进宫,惠太妃瞧着她的眼睛,便知她是个聪慧伶俐的孩子。 可一个孩子而已,再聪明也有限,惠太妃全当底下养了个没长牙的小狐狸,没当回事。 是她大意了。 就这只看似没长牙的小狐狸,将她只手可摘的皇位远远地推了出去。 想当年傅芸在她面前胡说八道,试图糊弄住她,惠太妃心里门清,傅芸是个傻的,哪有那等缜密的心思。 那是惠太妃第一次见识到高悦行的智计。 皇帝属意襄王为储,高悦行为其妻,焉是个好对付的。 眼下皇帝已经起了疑心。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14节 惠太妃明白,她再不动手,就是死路一条。 与其等死,不如一搏。 景门宫外忽然有了动静,明春出去看了一眼,回来禀告惠太妃,道:“娘娘,孟昭仪求见。” 惠太妃吊死眉梢,阴沉沉的啐道:“什么玩意儿,本宫就算是走到陌路了,也轮不到她一个侍妾来献殷勤。” 景门宫四下静悄悄的,大门敞开,惠太妃在院中,说的话清晰地传到了孟昭仪的耳朵里。 孟昭仪的身体晃了晃,手里还提着自己亲手熬的羹汤。 明春叹了口气,只好自己又出去一趟,替惠太妃圆上脸面,道:“辛苦昭仪娘娘了,把汤给我吧,太妃娘娘近日身体抱恙,您别忘心里去,其实一早准备了一些燕窝是特意给您留的,您稍等一等,我去拿。” 孟昭仪推辞了两番。拗不过明春的热情,只好听话在外面一候。 明春再回到院里的时候,廊下椅子上空荡荡的,惠太妃早已自己回屋了。 明春也跟着掀帘进去,不一会儿,托着一盒血燕,出来对孟昭仪道:“毕竟年岁大了,不比年轻地时候,还是有过生育的女人,一定要好好补养身子。”明春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又可以加重了语气,道:“来日还长着呢!” 孟昭仪对着景门宫空福了一礼,将燕窝移交到宫女的手里,转身缓缓离开了。 第95章 天色快要暗下来的时候, 高悦行到处找不到李弗襄,向禁卫打听了他的去向,然后带着几个侍卫, 披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半山腰上走。 离着温泉还差很长一段山路的时候,高悦行就闻到了风中送过来的浅淡的药香。 高悦行丝毫不觉得药的味道难闻,侍卫们都不耐地皱起了鼻子,高悦行却加快了脚步。 李弗襄不至于在温泉里泡上半天, 尽管是药浴, 泡久了总归伤身, 他早已换上干净的衣衫, 在温泉边干净的石头上坐等。 等着高悦行来找他。 他知道她一定会来的。 秋夜里,在外面呆得久了, 山道上凉意透骨, 但是靠近了温泉, 便能明显的感觉到氤氲的暖意。 高悦行浑身都暖了起来, 心里也有种似乎要就此融化掉的错觉。 前方渐渐进入了一片银杏林中,前些天刚下过雨,每一场秋雨过后,银杏的叶子便能铺上厚厚的一层。远远望去,黄灿灿的扎眼睛。 桂花落了。 但是银杏的绚烂又紧紧随之而来。 高悦行脚下踩着厚厚的树叶,树叶之下, 又是雨后湿润松软的泥土, 只有沙沙声, 高悦行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 她喜欢听这声儿, 令人心里无比的恬静。 李弗襄也远远的就听见了她的脚步声, 他等着呢, 可是高悦行的脚步越来越慢,他渐渐地按耐不住。于是他站了起来,踩在池边滑溜溜的石头上,向那条来路张望。 夜色更浓了。 寻常人到了这个时候,视线一定会大打折扣,看不清太远的东西。 但李弗襄可不是寻常人,谁也不知道他的夜视力到底是何种地步,总之,他看一切都毫不费力,就跟阳光下是一样的。 他见到高悦行低着头缓缓而来,虽然慢一些,但是脚步从没有停下过。 直到了近前。 李弗襄叫了一声:“高悦行。” 高悦行听到声音,一愣,抬起头。 李弗襄长大之后,很少连名带姓地唤她。这种从他口中念出名字的感觉,已经阔别了很多年。 高悦行蓦地想起那年困在东宫的地宫下,李弗襄守着她在黑暗中,尝试着开口,一遍一遍地念着她的名字。 他这样唤她的时候,总是让她感觉到,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不肯说,深埋进了心底。 高悦行开口道:“你站那么高做什么?” 李弗襄道:“我等你呢。” 高悦行:“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李弗襄:“我就是知道你会来。” 高悦行:“我马上快要长大了。” 李弗襄:“我知道,我等你呢。” 他们说话的声音比风静。 高悦行笑着,张开双臂想要抱一抱他。 李弗襄微微躬身,正准备接。 可是池边的石头太滑了,高悦行无心的一扑,令他脚下一滑,想再稳住身体已来不及。 向后倒下的那一瞬间,李弗襄说时迟那时快,反手将高悦行朝着相反的方向一推。 高悦行摔在了厚厚的银杏叶上。 李弗襄躺进了水里。 李弗襄的水性很令人放心,温泉不深,但是水面上总是晕着朦胧的热气,别说夜里,即使是白天,也难以令人瞧得清水下的情境。 高悦行知道他不会有事,但是眼睛见不着,心里便不放心,李弗襄迟迟不肯出来,高悦行只好喊道:“殿下你在哪儿呢?” 水声这才渐渐地靠近。 李弗襄扒着石头爬出来,说:“我没衣服穿了。” 秋天夜里冷,高悦行一听,急忙拦道:“那你别出来了,水里泡一会儿吧,我叫人去给你取衣服。” 护送她进山的侍卫停在了银杏林外面,高悦行把李弗襄按回了水下,一路小跑出去,吩咐禁卫速速回行宫,取一套干净的衣服来。 禁卫领命。 高悦行回到温泉边,见李弗襄已经把湿透的外袍脱了下来,原地用干燥的叶子点起了火,只穿了一身月白的寝衣,用树枝架着湿透的衣服烤火。 高悦行道:“他们一会就能回来。” 李弗襄说好。 但他生起了火,衣服烤得也很快。 高悦行搁着火看他,目光从他硬朗的下颌角,一直延伸到领口。 他的少年虽然有些单薄,但是一点都不弱。她甚至只用眼睛就能感觉到那薄薄一层衣料下的力度。 高悦行察觉到自己的神识有些恍惚了,急忙眨眼,低下头告诉自己不能再看了。 篝火的噼啪声中,李弗襄忽然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阿行,你看看这座山的走势。” 高悦行一头雾水地望着他,“啊”了一声。 李弗襄抬手往东边一指。 高悦行顺着他指的方向忘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高悦行有些无奈:“不是谁都有你那样一双眼睛的。” 李弗襄手缩回来,食指挠了挠头发,道:“我忘了。” 猫不能理解兔子只能吃草,兔子也不懂猫为什么爱吃肉。 他们彼此都不能理解对方在眼睛上的欠缺和奇怪。 李弗襄道:“那我说给你听吧,这座小山峰背靠萧山行宫,距离行宫非常近,地势并不险峻,峰顶的视野也极其开阔,若是有人需要大批量的走军队和粮草,他们首选的一定是这里。” 高悦行沉下心:“你们准备开战了。” 李弗襄道:“不是准备开战,而是等军入瓮。” 高悦行:“惠太妃难道还有兵不成?” 李弗襄:“惠太妃有没有兵我确实不知道,但是有一只流窜在京郊周围的匪寇至今未落网。” 高悦行皱眉,迟钝地请教:“他们是谁?” 李弗襄拨弄着枯叶,塞些进了火里,说:“当年在鸡田山,放他们一马,实在是个错误。” 高悦行:“鸡田山的那一窝子还没捉玩呢!” 李弗襄:“我们经过鸡田山,毁了他们的粮仓,但是却挂心西境焦灼的战况,没有心思和时间陪他们耗。我们捅一刀就跑的战术,不仅没有戳到他们的要害,相反还惊动了他们,其中聪明的人,早就找好退路跑了,当年郑家军剿匪,也只是收拾了一群残部而已。” 从鸡田山逃走的那些匪寇,成了漏网之鱼,搅屎棍子一般四处作乱,甚至还试图在清凉山劫杀他们。 李弗襄道:“我很想知道,那些人到最后究竟是为谁所用,所以,秋猎,可能是个了结。” 高悦行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轻飘飘的嗯了一下。 单纯动动脑子的事儿,她或许能跟上李弗襄的思路,可一旦涉及到兵法相关,高悦行觉得自己只学会表示赞同就可以了。 书上说到的什么战术阵法她一窍不通。 她最能晓得其中道理的,当属三十六计。 三十六计中最为炉火纯青的,当属走为上策。 李弗襄瞧着她那懵懵懂懂地神情,就像小时候,他刚离开小南阁,开始跟着柳太傅听学时的模样,心里哪有不明白的。 高悦行心中正琢磨着,过几天闲着借阅几本兵书看,弄懂个皮毛也好过稀里糊涂。 李弗襄却好似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似的,说:“有我,你不用去学这些。” 高悦行望着他的眼睛,正想说点什么,耳朵一动,听到了银杏林外忽然传来了轻轻地马蹄声。 马蹄踏在厚厚的银杏叶上,听上去很钝。 高悦行心想应该是回去取衣服的禁卫回来了。 李弗襄衣衫不整,不便露面,高悦行正打算迎出去,李弗襄猛地伸手,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 高悦行不解:“怎了?” 李弗襄:“你别动,声音不对劲。” 高悦行瞧他的神色不像是玩笑,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 李弗襄的左手一探,便摸到了他的神舞。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15节 他来不及披上衣服,站起身的时候,却犹豫了一瞬,前方或许有异样,他不愿带上高悦行一同涉险,但是将她独自留在原地,他更是放心不下。 高悦行反手拉住他,坚定地说:“我要和你一起。” 不是我想。 而是我要。 谁也不能拦住她。 李弗襄瞧了她一眼,点了头,一手持刀,一手揽住她的肩,脚下带风走了出去。 高悦行靠在他怀里,被他带着,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刚到了银杏林外缘,便见到前方一匹马奔来,刚被她派回去取衣服的禁卫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一只手无力地垂着,滴滴答答的淌血。 禁卫半跪在地:“殿下,衣服来不及取,萧山行宫外已经被叛贼包围,里边已经交上手了,臣单项匹马难以冲进行宫去,索性先回来向殿下报信。” 高悦行:“他们动手这么快!” 李弗襄示意禁卫起身说话,冷冷一笑:“虽说兵贵神速,可是他们未免也太急了些。” 皇宫。 夜色深重,灯火稀疏。 几个内侍赶着夜来到靡菲宫门前,见两扇宫门紧闭,抬脚就是一踹。 朱红的宫门向两侧弹开。 靡菲宫里没有任何动静。 甚至连跑出来查看情况的人都没有。 几个内侍没有察觉到异常,直奔内殿。 温昭容衣衫整齐,在宫门被破开的一瞬间,就在屋里燃起了灯。 内侍门见到她,二话不说,上前抓起她的肩膀,便粗暴地押走。 温昭容十分平静、顺从,不发一言,手里甚至还来得及提一盏杏色的宫灯。 为首的内侍终于察觉到异样,看了她一眼,又说不出具体的可疑之处,只能满腹狐疑的将人带进了景门宫。 人送进了景门宫,几个内侍才松手退了出去。 温昭容站在景门宫的院中,转了半圈,打量着这陌生的院子,双手护着小腹,柔声开口道:“景门宫冷清了半辈子,终于迎来了一场热闹啊。” 作者有话说: 殿下的夜视力那么好,将来洞房花烛拉了灯,啧啧…… 第96章 院子里亮起灯来, 惠太妃抄着袖子站在廊下,望着院中的温昭容,吩咐道:“明春, 叫人看看她的身孕究竟是真是假?” 明春应是,拍了拍手。 西侧殿的门开了,那几个身强有力的内侍们,推出来了两个人。原来是今日在太医院当值的太医, 也被惠太妃给绑了来。 其中就包括院判大人。 周太医一疯, 惠太妃在太医院里便无人可用了。 院判踉跄着脚步上前, 半跪在温昭容脚下, 道:“请娘娘恕罪。” 温昭容低头望着她,一只手指撩开了自己的袖子, 把手腕递出去。 院判替她把脉。 良久, 他撤回手, 并不多看温昭容一眼, 而是转身向惠太妃道:“启禀太妃,昭容娘娘确有身孕,不足三月,胎象略有不稳。” 惠太妃死死的盯着他,终于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好啊,这可是皇上自己将他的血脉留在本宫手里的, 别怪本宫不客气了, 来人, 将温昭容请进去, 务必好生照顾, 平安诞下皇子。” 院判跪在院子中央。 惠太妃纡尊降贵地垂下眼瞥他:“温昭容腹中的孩子若有什么闪失, 你也得跟着一块死。” 院判沉默着磕头。 惠太妃回到屋内, 温昭容已经被奉在上座里。 明春端来了一碗酥酪,一揭开瓷盖,奶香四溢,递到温昭容的面前,但是温昭容似乎并无食欲。 惠太妃以为她是怕酥酪有问题,于是说道:“放心,你肚子里的孩子就是的护身符,我比你更希望这个孩子能安全降生。” 温昭容神色冷冷道:“我想不明白,您都这把年纪了,膝下又没个血脉,您这样拼命的挣,到底图什么呢?” 惠太妃以往慈祥贤德的仪态全都不屑于装了。 她穿上了艳红的宽袍大袖,一手搭在座椅的扶手上,听了这话,冷冷的笑:“你问我图什么。是啊,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膝下又无个一子半女可承我的遗志,拿到这滔天的权势有什么用呢,带着一起入棺材板吗?” 温昭容:“是啊,为什么呢?” 惠太妃盯着她,尾音一声哀叹,说:“因为我就是为了自己啊。” 温昭容:“可是先太后待您并不薄。先帝的妃嫔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先帝驾崩后,死的死,赶的赶,多少人落了个身后凄惨的下场,若是没有太后,您的荣华富贵从哪儿来。” 惠太妃:“那是应该的。”她咬着牙道:“因为她欠我的。” 温昭容:“她欠您什么了?” 惠太妃厉声道:“她欠我的命!” 可能是惠太妃的情绪忽然激动,温昭容便停止了逼问。 惠太妃的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用不着温昭容继续问,她自己就要继续说下去—— “想当年,先太后,还只是一个微不起眼的昭仪时,因为盛宠而受到嫉妒,明枪暗箭防不胜防。是我替她试药!我小产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先太后,她答应过我,将来她若生下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毕竟交我抚养,认我为亲母。可是她生下当今圣上之后,胞宫有损,以后不能再生育了,于是她后悔了,食言了。若按照我们当初的约定,当今圣上,应是我的孩子,他奉养的皇太后,也应该是我才对。可是你看看,这偌大的景门宫,她让皇帝将我安置在此,你知道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吗,是先帝的冷宫,房梁上吊死过无数冤魂的埋骨地。” “你说,我能不能咽的下这口气?” “换成是你,你能吗?” 这些话,不知在惠太妃心里埋了有多久,渐渐的,酝酿成了恨。 恨不能毁天灭地,恨不能倾覆了这个王朝。 温昭容恍然点头:“我明白了,原来,从一开始,你心怀叵测。” 她端的一脸冷漠。 无论惠太妃诉说自己的经历有多惨,她都不会生出半分可怜。她没有泛滥的同情心,身为锦衣卫的暗刀,她不可能去怜惜自己的对手。 惠太妃表示的如此明显的恨意,只能让她更坚定除去她的念头。 这样的人,万万不能留了,必得斩草除根才能还前朝后宫一个安宁。 惠太妃这样的年纪,情绪激动起来,不得不停下休息,深深地喘息着。 温昭容便借着这份安静,开口道:“你趁皇上和朝臣不在宫中,封锁了皇城,可又有什么用呢,秋猎之后,皇帝便会回京,倒那时,你怎么办?” 惠太妃阴冷冷的笑:“皇帝回不来了。” 温昭容:“皇帝手握千军万马,萧山行宫常驻守军便有两万,您手里难道还有兵?” 惠太妃瞥了她一眼:“你现在套我的话,还有用吗?你等不到皇帝回来,你也出不去宫,你该不会还想着通风报信吧。” 温昭容一顿,敛下眉:“你想多了。” 惠太妃似乎起了疑,但又似乎还未完全起疑,她在宫中浸染了大半辈子,浑身上下都是心眼。 温昭容的一切反应都尽数在她的意料中。 人走入绝境想脱险是本能,而温昭容又比大多数人要聪明的多。 她若是不闻不问,乖乖配合,那才是不正常。 惠太妃自以为掌握了一切,将温昭容牢牢的拴在了掌心里,并不介意喂给她一块肉吃,满足一下她的小心思。 惠太妃摸了摸温昭容年轻细腻的脸蛋,在她而耳边呢喃道:“我手上是有兵,但也不仅仅是有兵,我还有人,我的人就在皇帝身边,随时都能要了他的命,你信不信。” 温昭容被严加看管了起来。 她的屋子里,没有任何利器,发钗和绣花针收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喝茶用的杯子,都换成了竹质的。 萧山猎场。 李弗襄的外袍差不多烤干了,他扯下来穿上,又牵来了禁卫带回的那匹马,顺手将高悦行也捞了上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身后。 高悦行抱紧了他的腰,听到他微微侧头说道:“我不放心把你留在原地,也舍不得把你托付给任何人,所以,从今以后,我在哪,你就得在哪。” 高悦行说:“好,以后,你在哪,我在哪,死生不离。” 骏马负着两个人,一路往行宫的方向去。 李弗襄手中的神舞不知何时脱了鞘。 离了银杏林,走到了稍微敞阔一点的地方,高悦行缩在他的肩膀后避风,很安心,月色寂静的洒下来,她一转脸,便瞧见了那如秋水长虹般凛冽澄澈的刀锋。 李弗襄在京里骑自己的小红马,估计是怕累着,从来不舍得跑快,如今换了别人的马,一点不心疼,双腿夹紧了马腹,速度已经可堪与风比劲。 高悦行的心跳紧随着马蹄的节奏,早已乱了。 厮杀声顺着风传来。 上一刻,似乎还远在山路十里之外。 下一刻,已经响彻在了耳畔。 李弗襄挥刀便见飞溅的鲜血。 他没有任何停顿的,从高处的山坡上,如离弦的剑一般俯冲了下来。 高悦行不知行宫现在的战势如何,她以为李弗襄要入宫勤王,却没想到,李弗襄只是冲过了重重杀阵,奔向了萧山脚下,而把行宫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高悦行疑惑地回望了一眼。 李弗襄解释道:“我的骁骑营侯在二十里外。” 高悦行:“你们早就算好了这场变故?”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16节 李弗襄:“算是吧。” 高悦行不明白这个“算是”是什么意思。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难道还半是不是的? 高悦行问:“那我们来得及吗?萧山行宫还能撑得住吗?” 李弗襄道:“定能撑住,戏才唱了一半呢。” 高悦行什么也听不明白,脑子里一团浆糊,只能闭嘴,将全副身心的信任都交给他。 李弗襄走出萧山行宫二十里,果然会见了自己的骁骑营。 从西境带回来的三千骑,在京城经过整顿后,已经扩成了一万骑。 现下,他所有的兵都在这了,严阵以待。 李弗襄一抬手。 夜幕下,他的骁骑营策马紧紧地跟了上来。蓟维和詹吉头戴着战盔,望着最前方李弗襄的身影,相视一笑。 蓟维道:“咱们殿下这身先士卒的习惯很好。” 詹吉道:“但是喜欢带着女人上战场的习惯有点问题,最好是改改。” 蓟维:“你管真宽。” 詹吉:“我可不敢管,只是随口一个小建议。” …… 高悦行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 约莫走了很远很久,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们赶往的方向并不是距离萧山行宫最近的那条路。 李弗襄向北绕了远路。 绕道了萧山行宫的背后。 他们停下的时候,正当天迹上的第一抹朝阳从层次分明的云层后探头,渐渐地,像水墨一样,晕染了半边天空。 白日里,高悦行的视线比夜里清楚了许多。 她望着前方那座小山峰仔细端详了很久,才去求证李弗襄,道:“那座山,是不是你的那座小温泉。” 李弗襄不再卖关子,道:“是。”他用神舞指着那座山往北的方向,说:“如果有人从北边想进到萧山,那就是唯一的路,不急,我们再等等。” 与此同时,萧山行宫。 昨夜里变动刚起,许修德便将皇帝的旨意传遍了整个萧山行宫。 皇帝让大家不要慌,也不要在这种关头到处乱跑,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要动,静等叛贼退兵即可。 皇帝的冷静是最好的定心丸。 一整夜过去了。 攻击萧山行宫的判贼们虽然尚未退兵,但也没有任何要攻进宫的迹象。 不少人都放下了心。 行宫里,悄悄起了一个传言,说是,昨天夜里,已经见到襄王殿下冲出重围,回京调兵了,一来一回,最多一天的时间,当下的困局便可解开。 贤妃心思忧虑,自己一口饭也吃不下去,却还挂心着丈夫和女儿。 晨起,劝着李兰瑶多用了几口饭,有吩咐魏姑姑快准备些清火的百合粥,待会亲自给皇帝送去。 皇帝书房里的灯亮了一夜,几位武将进进出出,想必没能好好休息。 贤妃也没了心思打扮,稍微妆饰了一下,便亲自提着魏姑姑准备的食盒,往皇帝的书房里去。 李兰瑶吃好了饭,一推碗筷,自觉陪着母妃一起。 贤妃劝她在屋里休息。 李兰瑶不肯听。 贤妃只好随了她。 母女两一起到了皇上的书房,正好见郑千业从里面出来。 萧山行宫能守到现在依然能固若金汤,多是郑千业的功劳。 郑千业行礼,贤妃急忙拦住了,道一句:“郑帅辛苦。” 又问:“陛下的精神可好?” 郑千业目光往书房里面望去,说:“皇上熬了一宿,现下似乎是有些困了,已经遣走了下人,打算小憩片刻,贤娘娘来的正好,皇上刚还提到,腹中空空,更觉得焦躁呢。” 贤妃瞬间觉得自己来的无比合适,提着食盒便迫不及待地赶过去了。 皇帝的书房临时改成了战时指挥中帐,涉及到军事机密,房门一直紧闭,许修德出来见是贤妃和公主,开门放他们进去,随即又牢牢地关上了门。 今日,皇帝的书房格外阴沉,窗上架起了黑色的纱,光透不进来,暖意更是无从谈起。 李兰瑶觉得有些不对,警惕了起来,扯了扯母妃的袖子。 可贤妃一心只想将百合粥呈给皇上,博皇帝一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女儿的暗示。 桌案前,没见到皇帝的身影,倒是一侧,摆放了一张画屏,屏后临时置了一张小榻,以便于皇帝休息。 许修德在屏风外躬身道:“皇上,贤妃娘娘给您送吃的了。” 屏后有了动静,转出来一个人。 却不是皇上。 而是穿着一身令人闻风丧胆的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使,奚衡。 贤妃仍未有所反应,怔怔问:“奚大人安,皇上呢?” 奚衡不回答她。 锦衣卫除了皇上,谁也不放在眼里。 他一张脸不苟言笑,踱步到了贤妃的跟前,问:“奉给皇上的。” 贤妃道:“是。” 奚衡:“非常之时,请娘娘体谅,我得先过目。” 贤妃皱眉:“奚大人什么意思,难不成本宫还会害皇上?” 话虽抱怨,但贤妃还是配合地打开了食盒。 一碗晶莹澄澈的百合粥静静的躺在食盒中央,极勾人食欲。 奚衡从自己的领口处,抽出了一根细若琴弦的银针。 银针浸在了粥里,无任何发黑的迹象。 贤妃:“可以了吧。” 奚衡不做声,而是伸出手指,沾了一点粥,沿着碗沿内外划过了一周。 贤妃心里不悦极了:“奚大人,您如此皇上还怎么下得了口啊!” 奚衡将擦过杯沿的手指擎在眼前,再次将银针放上去,并且捏着针,从针身缓缓地抹到针尖处。 随着他的动作,粥刚沾上便被抹了个干净。 但是有些东西是抹不掉的。 只见银针试过的地方,逐渐透出青黛的色泽。 银针发黑了。 咣当—— 贤妃手里的食盒掉在了地上,盛在里面的瓷碗骨碌碌滚了出来。 奚衡伸出手,几乎要将银针贴到贤妃的眼睛上,道:“贤妃娘娘,解释一下?” 作者有话说: 今天会更很多很多暂不知道更多少更到更不动了为止 第97章 贤妃根本无从解释。 当铁证如山摆在面前的时候, 任何辩驳都是苍白无力的。 粥里有毒,粥碗是贤妃娘娘亲手端过来的。 贤妃脑子里一片空白,张了张嘴, 却只能发出两个字:“冤枉……” 冤枉二字又不花钱,谁都会说。 公主李兰瑶横眉立目:“放肆,我父皇是九五之尊、真龙天子,哪个胆大包天的逆贼敢害他!” 奚衡可不吃这一套, 冷笑一声, 道:“公主殿下在这里耍威风可没用, 锦衣卫办案不讲情理只看结果, 您若是真想为贤妃洗清嫌疑,不如仔细回想, 一碗百合粥, 到底经了几人的手, 谁才是最有歹心的那个。” 贤妃早就委顿在地, 她抬手拉住公主的衣袖,颤抖着说:“魏……魏姑姑。“ 但凡要呈到皇帝面前的东西,贤妃向来亲力亲为,只有魏姑姑是她最信任的人,贤妃记得自己在熬百合粥的时候,所有下人都遣散了, 一直是魏姑姑在帮忙打下手。 公主道:“我回去擒她来。” 贤妃正准备站起身。 奚衡一句话:“贤妃得留下。” 公主当然不能允:“案子还没定呢。” 奚衡:“但是嫌疑是定下了。” 李兰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说:“我要见父皇。” 奚衡不说话。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17节 李兰瑶心里发现了异常, 问:“我父皇呢?” 她眼睛望向屏风后面, 试探着喊了一声:“父皇?” 皇帝并没有回应。 李兰瑶拨开奚衡就要往里闯。 奚衡却没有拦她。 李兰瑶三步作两步冲了进去, 果然, 屏风后根本没有皇帝的身影。 甚至整个书房里, 都不见其真正的主人。 李兰瑶顿时要疯:“我父皇呢?奚衡!你是锦衣卫啊!” 奚衡回头望着她:“公主请冷静,锦衣卫从来只听从皇上的调遣,臣今日所作、所为、所言,皆问心无愧。” 奚衡说的不无道理,他们大旭王朝,如果连锦衣卫都背叛了皇帝,那么距离灭国也就一步之遥了,今日萧山行宫,谁也别想活着走出去。 李兰瑶失魂落魄的退了几步。 奚衡垂下眼,忽然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羊脂玉兔儿,递到了公主的眼前。 李兰瑶望着那不到巴掌大的玉摆件,愣了一瞬,脸色渐渐转晴:“……前两日,父皇才对我说,刚得了一块上好羊脂玉,因为属兔,要送个兔儿给我当做礼物!” 奚衡:“陛下一直将公主放在心上。” 李兰瑶:“可是父皇他现在……” 奚衡道:“陛下命臣向公主转达一句话。” 李兰瑶:“快说。” 奚衡:“秋猎原定于重阳节后,还有几天的时间,一群乌合之众不堪大用,倘若能早早收拾了,今年秋猎依然是好光景。” 李兰瑶站在原地,细细思索着这句话。 奚衡又道:“公主,陛下后宫乱想由来已久,是一直后位空悬的缘故,也是皇上过于纵容造成的乱子,后宫毕竟是女人的底盘,皇上从前没有可用之人,如今您也大了,身为大公主,皇上希望您能替他分忧。” 李兰瑶点头,道:“我明白,我一定会查清此事,给父皇一个交代,不辜负他的期望。” 萧山行宫脚下。 李弗襄登上半山腰利于荫蔽的地方,停下修整,却并不搭营。 高悦行料想是动手就在一时半刻。 从晨光熹微,到日当正午。 渐渐的,日头西斜了。 终于在天黑之前,高悦行远远的望见了远处官道上的尘土飞扬。 那是成千上万匹马奔驰时扬起的沙尘。 等到他们靠的近些了,隐约能感觉到脚下的微微震感。 李弗襄说:“等收拾了那帮乌合之众,我们去猎场上放风筝。” 与皇上交代给公主的话如出一辙。 父子两人都没把这次宫变当成一回事。 高悦行悄悄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李弗襄说:“再等等,放他们过去。” 他们也是足够谨慎,在更远的适合隐蔽的地方停下修整。 李弗襄不急。 到嘴的肉不怕飞,要耐住性子,等他们上钩。 李弗襄瞧了一眼天色,估摸着不到入夜,他们不会有所行动。 高悦行倒是等得有些不耐了,找了机会对李弗襄说:“他们都在忙,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李弗襄一直将人牢牢的控制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一步也不曾离开过,他说:“你看热闹就好。” 在这种事情上,高悦行还真找不到任何事情可以做。 军里也没有任何人受伤。 对于经过西境战场淬炼的骁骑营来说,收拾这样一帮散兵游勇,简直就是下酒菜一般简单。 高悦行人闲得住,但是脑子闲不住。 她又问:“你怎么就能断定会有叛军的援兵赶来支援。” 李弗襄道:“因为这是惠太妃最后的孤注一掷了,萧山行宫久攻不下,她必然会着急,底牌就会一张一张的亮出来,直到最后一无所有。” 高悦行略一思索,恍然大悟:“所以说,萧山行宫的战场,是你们故意拖着不肯结束的对不对,目的就是为了钓上她更多的筹码。” 李弗襄看着她,笑了笑,说:“对,一个人若是想要造反,先决条件就是手里有兵。若是没有兵,什么也不是。” 高悦行见他笑,自己也想笑。 可是笑着笑着,她便想到了更复杂的事情。 是啊,自古以来,兵权都是帝王家的忌讳。 襄王李弗襄是武将。 信王李弗迁是文臣。 李弗襄或许能容得下李弗迁。 但若是将来李弗迁登基,必然不可能放过手握军权的李弗襄。 李弗襄从当年站上战场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此路无可回头。 日头斜斜的挂在山上。 很快便被山体挡住了。 高悦行再次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在震,这一次,是非常真切的,令人感到轰隆作响。 骁骑营谨遵襄王的命令,不出任何动静,将他们所有的兵马都放进了山。 耳后,静等了约一个时辰。 他们非常默契地从怀中摸出一块棉布帕子,浸湿了水,捂在口鼻上。 高悦行不解。 李弗襄说不用她操心就是不用她操心,早已经替她准备好了。 棉布帕子折成了三角的形状,系在头上,密密实实的捂住了口鼻。 李弗襄说:“这座小峰上,但是温泉就有数以十计,我离京前,特意向药奴讨了些药,算准时间,用泉水的温度激发药性,其实不用我们动手,他们进山就倒。” 能不动手就不动手,这是李弗襄身为一军将领的最高觉悟。 骁骑营的兵个个都成了蒙面侠,在李弗襄的带领下,冲上了山,先头进山的那群兵们正好中招,赶上了药性最烈的时候,一个个晕头转向,昏昏欲睡,再叫李弗襄的兵气势汹汹的一冲,瞬间散了。 骁骑营没用多少力气,就收拾了这帮东西。 带着俘虏赶路太浪费时间,于是这些人反抗者基地诛杀,投降的则一人一棵树,倒吊在了树上。 骁骑营在山上便放出了烟花信号。 萧山行宫,丁文甫见到了早已约定好的传讯信号,命所有禁军尽数出动,不再佯败。 禁军,锦衣卫,骁骑营,有这三方兵马护卫着萧山行宫,若是还能出什么闪失,他们便可以集体洗洗抹脖子自尽了。 尤其是在早有准备的情况下。 对于他们来说,权当是拉着自己的兵出来活动身手了。 萧山行宫的战局,在接受到信号之后,一反常态,禁卫军和锦衣卫双侧包抄,权力奋战的情况下,竟然在半个时辰之内,让对方显了颓态。 公主李兰瑶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却发现魏姑姑早就不见了。 难道是做贼心虚跑了? 李兰瑶揪住一直在服侍在屋子里的宫女,问道:“谁见着魏姑姑往哪儿去了?” 宫女们面面相觑,有一人站出身,道:“魏姑姑说外面乱,不放心,去等着接娘娘回宫。” 魏姑姑从来深得贤妃的信任。 阖宫里没有人会怀疑她说的话。 外面乱,魏姑姑已经跑出去了,再找可就大海捞针了。 李兰瑶深呼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慌,一定有办法,她望了一眼隔壁一直空荡荡的屋子,免不了想,若是高悦行在就好了,她一定有办法。 李兰瑶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和高悦行在一起的时候,高悦行曾经明里暗里帮她出过多少点子。 只有当这种时候,才能猛然地反应过来。 李兰瑶忍不住想——如果今天高悦行在,她会怎么做呢? 李弗襄带兵再次冲进了萧山行宫。 依然是夜里,他黑色的袍子在风中鼓动着,永远是最亮眼最意气风发的存在,毕竟才十七岁的少年人啊。 骁骑营一加进来,漫天漫地的肃杀顿时吞没了整个行宫。 信王李弗迁不知何时站出来了,他高高地凭栏立着,从他的视角,看到的是更震撼的一幕。 李弗襄就是在前头飘摇玉坠的那支箭,而他身后的骁骑营举着火把,聚成了一团耀眼的烈火,像是在托着他一往直前。 他们几乎要把天地都撕出一个口子。 信王的身后,一个宫女给他披上袍子,说:“殿下,天冷,要珍重自身啊。” 高处的风太大了。 信王身上的袍子根本披不住,叫风卷落在了地上,他开口,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道:“珍重自身有什么用呢……” 高悦行感觉到马停了下来。 随即,李弗襄单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放在了萧山行宫的殿前。 李弗襄自己没下马,甚至没停下,他人已经掠了过去,却在一片兵戈的火影中回头,将声音稳稳地送回来——“我还要去处理些杂事,就不带你了哦。”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18节 作者有话说: 本卷倒计时,下卷就成亲 当作者开始爆肝更新的时候,就是准备冲完结的时候了。 虽然还有两卷,但是相信我,我超快。感谢在2022-05-13 15:31:47~2022-05-14 19:22: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西木木 5瓶;一朵小红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高悦行见着他很快融进了夜色中, 融进了那数不清的来来回回的兵马中,叹了口气,转身往行宫里去。 谁料刚走至正殿, 忽见一阵骚乱。 随行至秋猎的几位御医步履匆匆地往皇帝的书房跑去。 而公主李兰瑶正站在门口,眼睛通红,人也有些失魂落魄。 高悦行心里立即就是一个咯噔,冷静如她, 脚下也乱了一瞬:“公主殿下!”高悦行喊了一声:“发生什么事情了?” 李兰瑶一见到她, 眼里忽然有了光, 她捏了捏高悦行的手, 哽咽着开口:“阿行,你来的正好, 他们都说你是是从药谷的小神医, 你来替我看看。” 高悦行还未弄清出了什么事, 便被李兰瑶半拖半拽地拉近了书房。 身后房门一闭。 高悦行见一旁明显心慌身乱的贤妃, 再见书房里,除了几个锦衣卫,再没有任何人在。问道:“到底除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贤妃明显已经说不明白话了。 李兰瑶长话短说:“魏姑姑身份有疑,她在我母妃端给父皇的百合粥里下了毒。” 这也出乎高悦行的想象:“竟然是她!” 宫里有位娘娘是惠太妃的同伙,高悦行一早就知道, 她怀疑过很多人, 尤其是贤妃, 常年挂在她的心头, 高悦行不止一次琢磨过, 似乎像, 又似乎不像。 原因终于找到了。 竟然是魏姑姑。 魏姑姑是贤妃的心腹, 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几乎都可以看做是贤妃娘娘的意思。魏姑姑如果借着贤妃娘娘的势,在宫里行谋逆之举,确实非常具有迷惑性。 可是,她一个奴才,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高悦行在想不通的同时,没忘记担心一下皇上。 似乎公主刚刚是说皇上的粥里有毒来了。 召见的太医低着头侯在殿中,尽可能地靠着墙站,竭力让自己显得不起眼。 高悦行问:“皇上呢?真中毒了?” 公主说:“倒是没有,父皇他根本不在此地,只是我回去找不到魏姑姑了,想了这么个招,引她出来。” 高悦行领会到她的意思,赞同道:“没错,制造出皇上中毒的假象,让魏姑姑误以为计划成功,她一定会想办法给主子传回消息,叫锦衣卫提起精神,多加留意。” 李兰瑶经她点拨,立刻安排了下去,并长长的叹了口气,并感慨道:“打理后宫这份差事,当真不是寻常人能干的,阿行,你真是厉害。” 高悦行悬着的心还未完全放下:“你说皇帝不在此地?” 李兰瑶说:“是啊,好像从昨晚开始,我就没见着父皇了。” 高悦行皱眉思索,心里渐渐的有了头绪。 李兰瑶见她又走神,晃了晃她的袖子:“怎么了?” 高悦行回神,道:“我想……可能今晚就能结束一切了。” 李兰瑶懵道:“啊?什么?” 高悦行推开一扇窗,指着外面,说:“你看啊,禁卫军在,锦衣卫在,骁骑营在,你觉不觉得似乎还缺点什么?” 李兰瑶:“缺什么?” 高悦行:“若是谈到军事,谈到我们大旭朝最精锐的国之利器,你首先会想到谁?” 李兰瑶还真认真想了想,才回答:“那想必是郑家军了吧,郑帅可是将星,替我们镇守了西境二十多年,若是没有他,西境也不会平和那么多年。” 高悦行:“郑帅呢?” 李兰瑶:“方才好像还见着他了。” 高悦行再问:“他是来了,可他的兵呢,他的郑家军呢,甚至他的两子两孙,都去哪儿了?” 李兰瑶叫她这一连串的问话砸下来,脑子里原本已经理出了头绪,又乱了。 高悦行:“您也晓得,郑家军是国之利器,那么,他们此刻一定守在最险要的地方。” 李兰瑶刚交代下去的事,马上就有了结果。 锦衣卫进门禀告,说是发现了有人用信鸽向外传递消息,人已经压下来了,正是趁乱逃掉了的魏姑姑 那封信,锦衣卫请示是否要拦下来。 此处无主心骨。 李兰瑶和贤妃都将目光投向了高悦行。 高悦行抿嘴一顿,说:“不必。” 皇宫。 惠太妃已经熬了一天一宿未合眼。 温昭容与她同住,夜里小憩了一会儿,但是很快惊醒了。 在这种情形下,睡不安稳才是正常的。 惠太妃似乎在等什么。 温昭容将精神稍微养的好些了,便坐在景门宫的院里,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她被彻底拘在了惠太妃的眼皮子底下,哪儿也去不了,什么也干不了。 当然,同理。 惠太妃的一举一动,也完全看在她的眼睛里。 到底谁是鱼,谁是饵,尚未可知呢。 惠太妃在夜半时分,终于等来了一只信鸽。 信鸽停在景门宫院中的架子上,温昭容眼睛盯着那只鸽子,惠太妃当着她的面,将鸽子脚上的信取了下来。 信上寥寥几句,不知写了什么。 惠太妃擎着那张字条,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忽然开始低声地笑。 笑声里混杂着咳嗽的声音。 一声大似一声。 最后变成了夜里凄厉的怪笑。 温昭容在对上她的目光之后,开始步步后退,恰到好处的流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惠太妃扑到了她面前,用力拽着她的手,道:“走,你跟我走。” 宫里四处静悄悄的,一路上不见几个人,其实很反常,哪怕皇帝离京了,皇宫重地的守卫也不会稀疏至此,即使惠太妃有再多的手段,也不可能轻而易举的将整个皇宫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但是惠太妃癫狂之际,压根考虑不到这些细枝末节的疑点了。 温昭容被她拽着,直奔乾清宫的方向。温昭容冷艳盯着惠太妃,脚下丝毫不见半点错乱。 乾清宫矗立在皇城最显眼的位置,依然是一片漆黑,不见灯光。 外面的守卫竟然也被遣散了。 惠太妃带着温昭容推门闯了进去,她直接张开双手,似乎要把这天下大权都揽进怀中,只听她说道:“你乖乖的生下儿子,哀家必定竭尽心力服他登基,当上皇帝,到时候,你就是皇太后了……不过,你可不能活着,新皇帝的生母得死,那样才不会碍着哀家的路……” 温昭容冷笑了一下:“——哀家?” 惠太妃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你在嘲笑哀家?” 温昭容:“那可不敢。” 到了乾清宫,她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 温昭容问:“刚刚那封信上写了什么?“ 提到这个,惠太妃便又笑了,就在这乾清宫中央,她对着温昭容轻轻开口,道:“皇帝——驾崩啦。” 温昭容不言不语,退开了几步,瞧着她的癫狂。 惠太妃叫道:“点灯!来人点灯!” 她大声叫嚷着。 但是她并没有带着下人啦。 可是她的话音刚落。 乾清宫真的有灯开始亮起,一盏接着一盏,直到将整个宫殿照的灯火通明。 点灯的人是乾清宫里的宫女。 惠太妃瞧着她们有条不紊的模样,忽然间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但她濒临混乱的神志已经没办法冷静的思考了。 待到灯烛全部亮起,宫女们全部都退立到了两侧。 乾清宫暖阁的门开了。 内侍们也鱼贯而出。 惠太妃脸上的笑彻底没了,直愣愣的站在原地,瞪着眼睛望着这一切。 像只穿上衣服的猩猩。 一席明黄,从暖阁里跨了出来。 能堂堂正正穿着龙袍的,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19节 惠太妃整个人都愣住了:“你不是……你不是……” 皇帝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说:“朕还真是天真啊,竟然错信了你那么多年。” 惠太妃完全没有听清皇帝在说什么,她不敢相信的念道着:“你不是已经去往萧山行宫了?你怎么又会出现在宫里?你不是皇帝吧?你是谁?” 皇帝:“朕本可以不必回宫,但是思来想去,还是再见一面比较好,毕竟几十年的情分,朕也算从小在您膝下混大的,惠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惠太妃只有一句话要问:“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宫里的十二监和宫正司……” 温昭容开口道:“都是假的。” 惠太妃扭头:“你说什么?” 温昭容:“十二监,只要有许修德在,你永远也别想真正收买掌控,至于宫正司,你确实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但是,昨日皇帝离宫之后,她们便立被料理干净了,惠太妃,你根本无人可用。” 惠太妃厉声问道:“料理了?是谁?” 温昭容:“是我。” 锦衣卫出身,别说杀几个人,就算灭一个门都不在话下,只要有皇帝的旨意。 皇上对温昭容挥了挥手:“你回宫去吧。” 温昭容行了个臣礼,深深地瞧了一眼皇帝,无声的告退了。 皇帝瞧着这位在自己生命中占据了几十年重要位置的长辈,心里说不清到底是怒多些还是哀多些。 皇宫和京城,早有郑家军严密守卫着。 皇帝本以为惠太妃最后在宫城里,或许还能留有后招,却没想到,是他高估了惠太妃。 温昭容退出去,换了郑云戟进来,侯在门口。 皇帝见他人到了,道:“押下去吧,斩立决,不必择日了。” 郑云戟上前一拎惠太妃的领子,轻轻松松把人拖了出去。 皇帝偶尔的决断也是真的干净利落。 天光再次亮起时。 萧山行宫,皇帝驾到。 李弗襄早已处理干净了行宫的乱局。 秋猎盛宴正当时。 第99章 谋反仿佛闹剧般的落幕了。 惠太妃斩立决尚未传到猎场, 但是站在权力顶峰的那些大臣们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宫城外头的血处理得干干净净,再叫秋日里的霜一铺, 了无痕迹。 秋猎盛宴上,君臣和乐,皇上不提,更没人敢去触霉头。 高悦行依旧懒得动, 秋猎并不是放风筝的好时节, 玩了两次也没什么兴趣了。高悦行住的地方, 紧挨着贤妃的寝宫。 听说贤妃病了一场, 养了好些天,至今还不能见风, 公主寸步不离的守着, 高悦行去瞧了几次, 其实不算大事。 贤妃养尊处优多年, 身体并无大碍,是忧心所致,她心思重,到底是过不了那道坎,而且当日里受了惊,后劲才慢慢返上来。 心病还得心药医。 高悦行对公主说:“您去请皇上来看看吧。” 贤妃急忙伸手拦道:“别。” 自从贤妃病后, 皇上赏了许多珍宝和药材, 但是从来没有亲自来探望过一回。 公主叹了口气, 拉着高悦行到外面聊。 高悦行坚持道:“请皇上来瞧一眼, 贤妃娘娘的病不用药也能自愈。” 李兰瑶:“我母妃觉得自己有罪, 她说, 皇帝不怪罪她已经是恩赐了, 她没脸再去求皇上的怜惜。” 高悦行说:“皇上至今不提此事,是不想扰了秋猎的兴致,待到回京之后,总是要清算的。你宽慰一下贤妃娘娘,皇上此时不来瞧她,也是在为了她想。” 李兰瑶一愣,问:“这从何讲起啊?” 高悦行道:“魏姑姑毕竟是贤娘娘的亲信,我们知道她无辜,王爷知道她无辜,皇上也知道她无辜,可是天下百姓臣民的心里会不会起疑呢。贤妃娘娘无论如何,管教不严的罪是少不了的。倘若这时候,皇上仍如从前那般宠信贤娘娘,明日起,妖妃惑君,蒙蔽圣上这种话就该满天飞了。公主,您应知道,朝堂之上,从来不缺心思叵测之人。” 李兰瑶边听边点头:“我会再劝劝母妃的。” 高悦行言尽于此,与公主告辞,行宫里今天空落落的,因为他们男人们都到山下扎营去了,高悦行自己呆着,倒不是无聊,只是有点想念…… 她心里才刚起了这个念头,低头便见台阶的尽头,一个少年人正翻身下马,漫长的台阶他跑上来的时候,衣袍翻起了赤红的颜色,真是亮眼啊。 李弗襄远远的就见到她站在台阶上等,跑上来的时候,摇着手里的一把花,道:“你知道我会来啊?” 高悦行静静地望着他。 我不知道你会来。 我只是盼着你会来。 李弗襄手里的花看上去红彤彤的。 高悦行心里纳闷,这个时节,哪来的花。 直到他踏上最后一阶石阶,到了眼前,高悦行定睛一看,才看清那是一捧道上随手薅的狗尾巴草,叫他染成了胭脂红色。 李弗襄递过来。 高悦行正想接,却不防瞧见他手上一团一团染上的红,她又果断将手藏回了袖子里,可不想弄一手黏糊糊的胭脂。 可李弗襄脸上的神情一变,她又止不住的心软,狠不下心拒绝,只好从腰间抽了一条雪白的帕子,将那束满含情意的狗尾巴草收下。 高悦行问:“你有祸害谁家姑娘的胭脂了?” 她自己都没能意识到这句话里头含着的酸意。 李弗襄说:“我买的。” 毕竟谁的胭脂也不允许他去糟蹋。 高悦行心里才舒坦了。 李弗襄道:“你把花儿收起来,我带你出去玩吧。” 高悦行:“有什么好玩的?” 李弗襄说:“我带你去看野鸡,你见过会飞的鸡吗?” 高悦行:“……你以前没见过?” 李弗襄说:“我听说过。” 其实在高悦行离京的四年里,李弗襄再也没有了漫山遍野去玩耍的兴致。 秋猎时的气候不好,四年里,有两年赶上他病着,拘起来不许出门,萧山行宫明明是围猎的行宫,但李弗襄却在藏书阁里安了家。 李弗襄对她说:“将来我们成亲后,西境没有战事了,朝堂也河清海晏了,我就带着你出去玩,秋冬的时候,我们一路南下,乘船走水路,等到了夏天,我们再往北边去。” 说的真美。 高悦行都不忍心给他泼冷水。 他以后是要入主东宫的。 是储君,也是未来的帝王。 外头的山川河海…… 既属于他,又不属于他。 他以后坐在那高高的明堂上,想与山同眠,与水同游,却是再不可能了。 李弗襄心里未必不知。 高悦行点了头,无比坚定的承诺:“好。” 李弗襄再次将她拉上了马,带她去看漂亮的野鸡。李弗襄说:“我是在那边的河滩上见到的,两只。” 高悦行:“也许等你到了,它们已经被别人猎走了。” 李弗襄说:“不会,我叫了人守着,谁都不能碰我的鸡。” 高悦行:“我看悬。” 他叫个人守着,怎么就成他的了,箭没射中,谁都不好说猎物到底归谁。 而他所说的那片河滩,并不隐蔽,两个人骑马也有两刻钟的功夫才能赶到。 李弗襄确实派了个小侍卫守在那里,但是那小侍卫一见李弗襄的马来到了,立马哭丧着脸迎了上来。 李弗襄心里一咯噔,问他:“怎么?” 这小侍卫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双手比划着,说:“我遵殿下的命令守在这里看着那两只野鸡,不敢惊动,也不敢走开,可是,忽然之间,嗖——的一下,两只箭就从那边林子里射出来了,臣实在是拦不住啊!” 李弗襄:“……鸡让谁捡走了?” 那小侍卫答道:“是户部尚书孔家的两位小公子。” 高悦行一抬眼:“可是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那小侍卫忙不迭点头:“对对对。” 李弗襄对她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高悦行没说什么,只是提到了户部尚书,叫她心里敏感,想到了几年后的事情。 信王贪了赈灾的粮钱,那桩案子查到了户部,孔尚书狡猾,难以取证,是孔家次子大义灭亲,将自己的生父送上了断头台。 但也因他的大义之举,孔家上下,只问罪了孔尚书一人,其余亲眷,无一牵连。 野鸡没了。 李弗襄只好作罢。 只是没料到这件事情竟然还没完,李弗襄带着高悦行到了山下营地里,忽然有几个仆人求见,说他们是户部孔尚书家里的随从,他家小公子想请襄王殿下去吃烤鸡。 但凡换个心眼小些的,必得认为这是挑衅。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20节 李弗襄的心眼不小,只是与正常人不大一样。 他一想到那么漂亮的野鸡转瞬就叫人给烤了,便一点食欲也没有。 高悦行告诉他:“野鸡不好吃,你不愿意,不去就好了。” 孔家的仆从可听不得这样的诽谤,急忙开口辩解:“不是的,不是的,我家小公子擅烹饪,烤出来的野鸡可香了,闻着就大开食欲。” 高悦行倒是觉得这两个仆从有意思,仔细看年纪也不大。 只有有趣儿的主子才能调理出这样的吓人。 高悦行对李弗襄说:“你想去么?” 李弗襄见她这样问了,懂其中“可以一见”的意思,于是点了头。 去可以,但他要带着高悦行一起。 到了孔家两位公子起灶的地方,果然,那仆从没撒谎,远远的就闻见了肉香。 等见到了人,高悦行第一眼就去瞧那位身量矮些的小公子。 再去看看孔家大公子,心里不免叹一声可惜了。 皆是相貌堂堂一身干净书卷气的公子。 孔家大公子对襄王行了礼,道:“下官与幼弟经过河滩时,打远望见了有猎物,便安耐不住动了手,走近了,见着殿下的随从,才知那两只野鸡已经有主了,实在不是有意冒犯,故向殿下赔罪。” 李弗襄抬了下手,说:“无妨,我只是觉得好看罢了。” 那么漂亮的野鸡现如今被拔了毛架在火上,和普通的鸡也没什么两样了。 李弗襄忍不住,还是问了句:“好吃吗?” 孔小公子用匕首片了块肉,用油纸包了递给他,说:“殿下尝尝。” 李弗襄撕下一小块,尝了,另一大块转身给了高悦行。 高悦行慢慢地嚼着,肉很嫩,估摸着不是真正的野鸡。 皇家秋猎,那些男人的血性一旦被激发,就没完没了停不下来,山里有再多的猎物也经不住这么个打法,于是,就专门有人养了大批可供围猎的牲口家禽,到时候放出来,真真假假的,供人取乐。 高悦行说:“不错。” 李弗襄也愿意坐下来同他们喝了一碗酒,也算是交了新朋友。 秋猎结束,预备回京的那日,落了场雨,又冷了许多。 贤妃娘娘的病总算是有些起色了。 大家都收了玩乐的心思。 皇帝回京,即刻就准备清算惠太妃的事情。 惠太妃的兄长早被押进了昭狱中候审。 回宫之后,关于惠太妃的罪责,罗列了十余条,显然不仅仅是谋反和谋害先太后,甚至连先帝在世时,她所做的那些不怎么为人所知的肮脏事,都被翻出了台面。 有些事情甚至还牵扯到先太后。 皇帝为着先太后的脸面,酌情隐去了一些,但是,在那罪状的最末尾,亲自提朱笔加了一条——谋害有孕嫔妃,温昭容。 温昭容薨了。 腹中怀着孩子,一尸两命。 贤妃娘娘都是两眼摸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靡菲宫人去楼空,宫里像模像样的摆了灵。怎么好好的人,忽然说死就死了,而且还没任何消息传出来。 但是皇帝金口玉言,说她死了,她就是死了,一副棺材葬进了妃陵,谁也不知道那棺材里装的是什么。 高悦行坐在自己的案前,提笔在纸上胡乱画着些什么。 有好多事情,都和上一世不一样了。 比如萧山行宫的那一场乱局。 比如说温昭容的出现。 比如说惠太妃的死。 回想记忆中的上辈子,惠太妃可是一直不怎么露脸的存在,直到她死掉的时候,惠太妃仍安安稳稳的奉养在景门宫里呢。 那年她在行宫遭遇刺伤的同事,宫里也发生了宫变,不知和惠太妃有没有关系。 假若,上一世她的死,是惠太妃的手笔。 可今世,惠太妃早已伏法,那么,她二十岁那年的变局还会不会发生呢。 人为是事最是变化莫测无法预料。 高悦行算了一夜,脑子里依然浑浑噩噩不得章法。她烦乱地把纸张卷了扔进火盆里烧干净。 心里换了个念头,也跟着想开了。 既然人为的事情无法预测,那天灾总是放在那里亘古不变的吧。 高悦行记得,她与李弗襄成婚的第二年,便是长江两畔百年难遇的大水灾。 且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高悦行知道自己得提早准备了。 作者有话说: 猎杀野生动物违法,本文架空。 感谢在2022-05-14 23:33:42~2022-05-15 12:18: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天、狸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饶是高悦行思虑的再缜密, 也总有疏漏的时候。 惠太妃伏法后,宫里再也没什么闹心的事情天天烦着她了,时间游荡着等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李弗襄一病不起。 彼时, 药奴已经离京了,临走前留下了新配的药,够吃一年的量,且约定来年秋再见。 大雪那天, 李弗襄半夜里喘疾犯了, 惊动了皇帝, 起身忙碌了半宿, 天快亮时,推窗一瞧, 外面细碎的雪已经盖上了屋檐。 高悦行清早就赶来瞧他, 心里实在觉得他这个身体病的没道理, 明明身体已经练得很结实了, 明明昨日里白天还活蹦乱跳不见一点异样。 高悦行盯着他喝了药,把药碗拿走,命人端下去,问道:“你生在冬天,你出生那天是不是下着雪啊?” 李弗襄说没有,他说:“我出生那天下着雨呢。” 下了好大的雨。 高悦行这看似随口的一问, 却是在往皇帝的痛处上戳, 她自己却还没有发觉。 襄王府建成那么久, 再空置两年估计就要长草了。本来皇帝已经动摇了, 准备过年前后把人放出去, 可他这一病, 让皇帝心里想还是算了。 等到将来他大婚, 身边有了高悦行照顾,再放出去也不迟。 皇帝属意立他为太子,但又不想早早地就给他的肩上压上担子。他最知道,当一个皇帝要失去多少肆意,一个少年的好年华又有几年,还是再缓一缓罢。 李弗襄的生日将近了。 他养病,直到冬至才有了气色。 京城里早已开始准备腊月初一的灯会。 皇帝给他准备了一件生辰礼,没有瞒着他,就摆在书案上。 是一顶小金冠。 上头嵌了九颗珠。 高悦行经常看见它,时而到乾清宫拜见皇帝的朝臣也能见到。 这顶冠子若是给李弗襄的话,显然不合规制。 九五之尊乃是皇帝。 李弗襄一个王爷,冠上镶九颗珠算怎么回事? 但皇帝就是将其明明白白的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高悦行收到了家中的来信,对李弗襄说:“等给你贺完生辰,我要家去了。” 午后,李弗襄原本歪在榻上,眯着双眼,都快睡着了,听到这话,忽然翻身起来,问:“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高悦行望着他说:“不回了。” 再过一些时日,高悦行的长姐出嫁,而她年纪渐渐大了,也到了该回家备嫁的年纪。 他们的婚事早就订下了,所以高悦行得早早开始准备。 年前京中两桩喜事,一是高景嫁女,二是信王娶妻。 高悦行对李弗襄道:“你若再想见我,就等着准备四马驾车娶我吧。” 李弗襄不说话,而是在心里算,今年马上过去了,高悦行的生日在春天,只要再熬过一年,他便可以堂堂正正把人娶回家当妻子。 李弗襄说:“那我在春天成亲吧。” 高悦行:“你说了不算。” 李弗襄:“不行,得我说了算。” 高悦行瞧着他,笑而不语。 李弗襄又道:“在成亲之前,我不能再见你了吗?” 高悦行说:“京城这么小,我又不会时时刻刻在家闷着,只要有缘分,总能见得到的。” 李弗襄在试图娶她回家这件事上从来不含糊,当天,皇上回宫后,李弗襄就去找皇帝谈这件事情。 皇上靠在龙椅上,似笑非笑地瞅他:“娶媳妇比当皇上还着急呢。”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21节 李弗襄正在翻着黄历,完全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忽然之间举起笔说:“阿行生辰那日宜嫁娶,就定那一天吧。” 皇上果断拒绝:“不行。” 李弗襄:“为什么?” 皇上说:“你还小,嗯……她也还小,过早行房事会伤身的。” 李弗襄在许修德的教导下,进步神速,已经知晓了房事为何物,说:“那我们不行房事,我要娶亲!” 皇上:“你娶了亲会不行房事?” 李弗襄点头:“你说伤身,那便不行。” 皇上心里觉得到底还是年少。 像他这么大的少年,只要开了荤,就忘不了那销魂蚀骨的滋味儿,幸而李弗襄不常在外面鬼混,养得干干净净,只要还没沾着,就不会堕进去。 皇上松了口,道:“行,朕可以考虑。” 他招手把李弗襄拉到近前,将那只九珠冠在他的发顶试了一下,说道:“你还未到弱冠的年纪,但是我朝男子讲究没那么多,你出去不必在乎旁人怎么说,朕给你的,就是你的。” 李弗襄从来不会在乎别人的议论。 这句嘱咐说给李弗襄听,仅仅是一句可有可无的嘱托。 而真正需要开导的信王,这些日子在自己的王府里,已经快被逼到神志异常了。 ——“父皇要赐给五弟一顶九珠金冠,当做生辰贺礼,冠子都还没送出去的,消息已经传到我跟前,我就是平平常常的走在街上,人人也都要到我面前来说上一嘴,他们是没别的事情可干了么?” 守在信王身边听他牢骚的是他的侍寝宫女,当年司寝局的人送了这么个宫女给他开蒙,信王不爱干那翻脸不认人的,完事儿后便将这位宫女留在了身边,打算将来娶了正妻之后,也给她个名分,养在府里。 现在,他身边,也只有这么一位可心的女人陪着。 宫女名叫姜齐,年纪已经不小了,比信王还要大一岁。 姜齐柔声安抚道:“王爷莫气,只是这件事实在荒唐且不合常理,所以那些人才想着要探一探王爷的口风吧。” 信王道:“万事还不都得看皇上的主意,探我的口风有什么用?” 自从李弗襄回京之后,在他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不管好坏,都有人幸灾乐祸地冲着他信王府的方向瞧。 李弗襄若倒霉,获益最大的人是他。 李弗襄若得势,意味着他的地位不保。 信王在这京城中每过一日,都如同芒刺在背。 姜齐只能劝慰道:“王爷无需去理会那些人,多少明里暗里等着看热闹的人,您只要能正己心,小人必然近不了身。” 信王身心畅然,对着她点头,一笑:“你说的是。” 姜齐望着兰芝玉树般的年轻王爷,下意识的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想——信王腊月初七大婚,希望能瞒得住吧。 李弗襄在自己生日的那天,束了发,戴上了冠,但是很快又觉得承受不住它的沉重,又给摘了下来。 皇帝笑呵呵地瞧着他:“既然嫌笨重,那就收起来吧,反正是给你了。” 李弗襄吃完面。 正好他的生辰贺礼也都送进来了。 给襄王殿下送的东西,那都是要进乾清宫的。 送礼的人不敢怠慢,收礼的人同样不敢有任何疏漏,每样东西都是许修德带着人,验了又验,确定没问题,才呈进来的。 当年,腊月节的灯会是为了三皇子而办。 后来,宫里出了点事,摇身一变,灯会又变成五皇子的了。 百姓们起初纳闷,可年复一年,日渐习惯,现在的世人只知五皇子,而不知三皇子,只有少数几位上了年纪的人,才依稀记得当年这笔稀里糊涂的账,却也弄不明白为什么,逢人问起来,只说是当年可能记错了,或者传岔了。 夜间,李弗襄和高悦行乔装打扮,趁着夜色最浓的时候,低调出宫,一同出宫的还有公主李兰瑶,一年只此一回的盛会,没有人不想出门一瞧,堪称万人空巷。 只是今日的公主有些不同往常,她不愿意跟着李弗襄和高悦行一起,自己带了两个侍卫独自玩去了,只说等回宫时再聚,各玩各的,互不打扰。 皇帝如今轻易不肯出宫,怕惹出乱子,从前,每当李弗襄要出去玩的时候,他总会交代一句路上小心,如今,李弗襄再出门,他反复叮嘱的话变成了别惹祸。 可见李弗襄这些年在京里混的是如鱼得水。 李弗襄将马车停在了距离华阳街最近的一处地方,带着高悦行,一路小跑着钻进了热闹的人群。 高悦行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哎哟你慢点。” 本以为一片吵嚷中,李弗襄是听不见的。 但李弗襄真的停了下来,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说:“我慢点,你跟着我,别撒手,我怕我回头找不到你了。” 高悦行心里还没怎么,听了这话,身体却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似的,也反手紧紧的牵住了他。 李弗襄满意了,道:“你想看灯吗,带你去看灯?” 高悦行抬手一划拉:“这不到处都是灯?” 李弗襄说:“我指的不是这个,是别的。” 腊月灯会不仅是玩乐的地方,对于百姓们来说,还是个营生。 既然能做点小买卖,就没有不用心的。 可以说,每年的腊月灯会,都会有人别出心裁整出点新鲜玩意儿。 往来的商贾们,也都瞅准了这个做买卖的商机。 李弗襄道:“我在半个月前就听说,有西边来的商人,特意带了三千琉璃灯来参加灯会,我打听到他会在哪儿出现了,这就带你过去。” 高悦行只觉得不可思议:“三千琉璃灯?怕不是一整条街都盛不下吧?” 李弗襄一心只想看热闹,说:“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嘛。” 外邦的商人做买卖都是一绝,他们好似是天生的会钱生钱的本领,李弗襄只要稍微在城里一打听,便知何处有异样。 “琉璃灯啊,你们不会才听说吧,不过不急,早着呢,再等上半个时辰才能开始,在摘星楼顶上,据说那灯会高高地飘起来,像漫天星子一样,到时候啊,你们就站在楼下,等着上头往下洒彩头,谁能接着彩头,谁就能白拿一盏琉璃灯。” 琉璃灯自然比纸糊的灯好看。 而且还贵。 都是王公贵族才有那闲钱在家里置办这个,所以,对于百姓来说,彩头是相当诱人的。 高悦行终于被勾起了一点兴致。 他们随着人群往摘星楼的方向去。 摘星楼如起名,是京中起得最高的一座楼,只手可摘星辰,是当年先帝一时兴起,为了昭示大旭朝的气势,起了这么一座摘星楼,后来,渐渐的弃之不用,成了玩乐观景的地方。 因为时间还早,所以他们并不急,走走停停。 街边上还有卖点心小吃的摊子。 李弗襄总是在那些摊子面前流连不去。 还是好吃甜食啊。 高悦行还发现了他的一个小口味,他似乎是不爱吃带奶味的东西,像是乳酪、酥油之类的点心,他只要有别的选,就不会去沾着。 高悦行忍不住问出口:“你不爱喝奶?” 李弗襄听到奶这个字儿就皱鼻子,可见是真的不喜欢。 他小时候就没喝过母乳。 而且牛乳羊乳都是很贵的东西。 哑姑当初为了养活他,几乎将自己多年攒下的所有体己都拿出去换钱,换了些水羊乳,和自己的米汤混在一起,喂活了他的命。 李弗襄或许是心智成长的比较早,尽管还不怎么记事,但是已经记住了那种难以下咽的味道。 那是为了活下去而强忍着的无奈。 他是不挑食,但也不愿意再主动去沾着。 高悦行默默记在了心里。 想着等将来成亲了,照顾他的时候也需懂他的喜恶,只要是他不喜欢的,通通都拿远点。 摘星楼下已经有些热闹了。 百姓们闲来无事凑热闹最积极,虽然他们来得算早,但是也已经挤不上前排。 他们索性就在人群之后站定,高悦行在灯火如昼的夜色里,隐约能看清摘星楼上已有了好几个人影在忙活。 再等上个一时半刻,估摸就要开始了。 高悦行仰起头静静的等着。 有几盏灯开始陆续亮起。 起初还看不清楚,等亮起来的灯越来越多的时候。 半边天都要变成红荧荧的样子了,高悦行终于发现其中的特殊。 ——“蝴蝶,那是蝴蝶吗?” 通体玲珑的琉璃灯中,细看,那亮起来的地方,像是一直振翅的蝴蝶。 太奇妙了。 高悦行拍拍李弗襄的肩膀:“真好看啊。” 李弗襄在她耳边道:“好看就都弄回去,放在我们的王府里。” 再等上半刻钟。 他们身后涌上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那些灯终于全部亮起来,然后在一只巨大飞鸢的助力下,渐渐地升上了夜空。 像千万只流光溢彩的蝴蝶。 三千灯。 缓缓升向天空的时候,简直比烟火还要绚烂。 紧跟着,彩头也洒了下来。 是剪成蝴蝶的彩纸。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22节 高悦行和李弗襄一同伸出手等着接。 高悦行仰着头,目光朝天上望着,逐渐又移到两个人的手上。 她的指尖高度,堪堪能碰到李弗襄的肘间。 高悦行忽然就不想去接那灯的彩头了。 她的手转了方向,紧紧的抓住了她自己的彩头。 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人影都退散了,灯也渐渐的消逝。 皎月空挂,流风回雪,有人两厢情悦。 第101章 高悦行手缠上来的那一刹那, 李弗襄几乎没有思考,立即给出了回应,也正是因为如此, 那片红色的蝴蝶彩头飘落到他们跟前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接住,任凭它落到了地上。 京城里观赏灯会的人都不会哄抢,不看僧面看佛面, 冲着小寿星襄王殿下的脸面, 他们也不会在灯会上闹出不好看的事情。 可是大旭朝的盛京, 是经常有些慕名而来的外族人的。 高悦行注意到了脚下的彩头, 刚想低头捡,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 倏地就捡起了那张彩头, 然后高悦行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姑娘明媚的笑——“哈哈哈哈, 我捡到啦, 我也有灯啦。” 高悦行循声望去,是一个稍大她一点的女孩儿。 第一眼吸引高悦行的是她的笑容,明明是夜里,却还带着烈日一样灿烂的气息,她身上穿着的不是中土人的衣服,艳红色的, 腰间一圈银铃。 那位姑娘身边有个男人开口训斥:“没规没矩, 这是人家的, 还不快还回去。” 高悦行再去看那男人, 体格很壮的样子, 但穿着打扮是和中原人是一样的。 那姑娘撅了嘴, 有些舍不得, 但还是双手递还了那张彩头。 高悦行急忙道:“姑娘喜欢就留着吧,彩头什么的,本就是看缘分的。” 姑娘这回才高兴了,回头去瞧那个男人,他点了头,她才肯收,欢欢喜喜的道了谢。 高悦行看了看李弗襄,却见他的目光一直在盯着那个男人看。 而那个男人,不久也把目光对准了李弗襄,他们相互看了很久。 高悦行心里生疑,这像是认识啊。 果不其然。 对方男人先开了口:“巧啊,小公子,不想能在京城碰面。” 他说这句话时,高悦行松了口气。 想必是有见过,但并不知晓李弗襄身份。 但对方下一句,却直接说道:“事先没料着能见面,所以没有准备,在下口头恭贺小公子生辰了。” 高悦行:“!” 他知晓李弗襄的真正身份! 李弗襄收紧了下巴,点了点头,说:“是巧了,不成想,能在京城遇见你。” 了解他的人能看出来,这是警惕的姿态。 那男人一指自己身边的姑娘道:“舍妹贪玩,一直想来京城见识见识盛名下的腊月灯会,她一个女孩子独自上路我不放心,所以跟着一道来。” 李弗襄:“希望你们玩的开心,彼此是都是朋友,如果需要招待可以捎话给我,你知道怎么找我。” 拿到了彩头的人可以去等着领一盏琉璃灯了。 于是,他们互相点头告辞。 李弗襄牵着高悦行走远了。 高悦行问:“刚刚那是谁?” 李弗襄道:“是西境的一个部落王子,叫汝子蔺。” 高悦行:“有点奇怪的名字。” 李弗襄:“他们那边的人都是这样的名字,他们的部落,叫须墨尔。” 正依偎在他身边不正经走路的高悦行猛地顿住了脚步。 李弗襄叫她扯了个踉跄,回头问:“怎么了?” 高悦行的一双眼睛沉了下去,灯也没办法再照亮她的神采。 李弗襄心里莫名有些揪起,轻轻揽住她的肩,问:“怎么了……” 耳边的声音无限遥远。 但是高悦行知道,这不是可以失态的地方,她闭上双眼,用力呼吸,稳住自己胸膛中擂鼓般的心跳。 大婚后的次年冬,李弗襄第二次出征,挂帅,讨伐的就是西境不老实的须墨尔部。 而今生,溺水后,半生半死之际,她机缘巧合遇见了上一世九岁时的自己,得知了一些事情。 ——敌军将死去的她吊在城门上,李弗襄在城下乱箭穿心而死。 是须墨尔部。 高悦行本以为那些事情已经很远很远了,恍若隔世,甚至现世的和平时常让她有一种安稳的感觉,仿佛那些只是一场梦。 而须墨尔部的再次出现。 叫她不得不狠狠地扇自己一个耳光,事情还没完。 梦都是假的。 李弗襄呼唤她的名字:“高悦行——” 高悦行睁开眼睛,散乱的眼睛竭力聚焦,看清了李弗襄焦急的脸,她张了张嘴,说:“我没事。” 李弗襄:“你吓坏我了。” 高悦行说:“抱歉。”她抬起手,摸到李弗襄的心口处,轻轻的,喃喃自语般道:“疼不疼啊……” 李弗襄抬手扒拉开自己的袖子,说:“疼死了。” 他手腕上,赫然几道通红的血痕。 是方才高悦行恍惚中,用力抓出来的痕迹。 高悦行见了那浅淡的血,才算真正的理智回笼,执起他的手,心疼的放在唇边,吹了吹。 李弗襄借机问:“你刚刚到底在想什么?” 高悦行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他,于是斟酌着说道:“殿下啊,你觉得,须墨尔部,他们是安全的吗……” 尽管她说的委婉,但李弗襄准确的意会到了她的意思。 他松了口:“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他在认真思虑过这个问题之后,开口道:“须墨尔,比狐胡还要贫瘠的一个地方,狐胡至少还是个小国,须墨尔只是个由马贼组成的部落,他们能生存下去,依靠的就是掠杀。现在下定论还有些早,但你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我也觉得,开战是迟早的事。当他们吃沙子活不下去的时候,自然会盯上我们大旭朝的地大物博……” 高悦行急忙道:“那我们是不是要早做准备?甚至先下手为强?” 李弗襄又笑了。 他懂她在军事上的一窍不通,于是耐心解释道:“不行,今年刚打完一场仗,许多地方的百姓还没缓过来,徭役造成的伤害也还没过去,许多战死的士兵家里还沉浸在悲伤中,而且国库不允许我们胡来。” 高悦行垂下眼睛,知道是自己天真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场战争绝不是上位者动动嘴皮子就能决定的。 可是…… 可是等真到了须墨尔野心膨胀进犯中原的时候,就晚了啊。 李弗襄哄着她,说:“谢谢你提醒我,我会随时盯着他们的。” 须墨尔的王子和公主此次进京,正好见识到了京城最盛大无比的灯会,还能甘心回到西境去过天天吃沙子的生活吗? 人的野心,从来不配得到高估。 在他们的身后,汝子蔺瞧着自己妹妹拿到琉璃灯欢喜的样子,问她:“喜欢这里吗?” 妹妹甜甜的答:“喜欢!” 汝子蔺说:“将来把你嫁到京城来吧。” 不料妹妹一听这话,忽然就不愿意了,板了脸,说:“不,京城再好,没有哥哥我也不肯来,才不稀罕什么嫁不嫁的呢。” 汝子蔺一笑,道:“好好好,以后再也不提了,总有一日,哥哥会带着你永远地住进京城里。” …… 李弗襄往回走,再路过街边摊的时候,还掏钱买了一些樱桃煎。 他自己买,自己拿,渐渐的就腾不出手牵高悦行了。 高悦行走到了一个较为清净的地方,停下来,幽怨地盯着他。 李弗襄完全没意识到她的不开心在哪里,一脸无辜的与她对视。 高悦行说:“我明天就要家去了。” 李弗襄一点儿也不难过道:“你放心,我已经想好该怎么去接你出来玩了。” 高悦行:“我不会再跟你出来了,我忙得很。” 李弗襄不解:“你要忙什么?” 高悦行道:“我要绣嫁衣,要绣整整一年呢。” 李弗襄:“……” 他忽然就没话说了,这能怎么办,总不能去拦着她别绣吧。嫁衣绣不出来,他就娶不了人,照如此说,还是块些绣比较好。 高悦行说:“给你最后的机会,牵牵我的手。” 李弗襄看看自己的左手,再看看右手,忍痛割爱,将一份霜蜂儿给了路过的几个小孩,这才重新牵起了高悦行的手。 再晚些时候,到了宫门即将下钥的时辰。 他们和公主相聚在华阳街,一起蹬上马车,急急的往皇宫里赶。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23节 高悦行好奇问公主到底干嘛去了。 公主就是不肯告诉她。 高悦行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这个年纪的女孩儿,一旦有了秘密和小心思,多半是和情郎脱不开关系。 记得公主最后是下嫁给了郑彦。 李兰瑶如今年岁也差不多了。 高悦行想着,没准公主的因缘还能定在她的前头呢。 回宫的第二天,高悦行草草收拾了自己的行李,等着家里人来车接。 傅芸有些不舍,说:“好不容易再在姑娘身边伺候了一段时间,又要分开了。” 高悦行替她算了算时间,问:“你是不是年纪快到了,也该放出宫去了吧。” 傅芸道:“快了,再等一年罢,索性我家里早就没了人,等我出宫,姑娘您若是不嫌弃,我还去投奔您成不。” 高悦行道:“怎么不成,你若是愿意,一辈子都可以留在我身边。” 傅芸终于散了些愁绪,笑了:“那可好,我这一辈子算是有依靠了,到时候,姑娘您……说不定都不能称呼姑娘了,而是要唤王妃。” 高悦行谈及这种事,一点儿也没有同龄女儿家的娇羞,而是就是论事,说:“倒也没那么快,且等着吧。” 她总是以为事情会慢慢的来,而他们的亲事估计也有的等。 殊不知,李弗襄背地里,都快把黄历给翻烂了,恨不能早早的成全自己这桩婚事。 第102章 高悦行回到家里, 刚好再有半个月是长姐成亲的吉日。 今年有些奇怪,无论是长姐,还是信王, 都将原定的婚期给提前了,或许是明年春真的没有合适的好日子吧。 高悦行回家便一头扑进的长姐的房中,帮她料理一些杂事。 家里的幼弟一年不见,个子窜高了很多, 就是仍然不怎么会背书。 高景时常有些发愁, 觉得自己这个小儿子似乎是脑袋有些傻。 已经看穿将来的高悦行并不着急, 只是偶尔出言宽慰父亲。 反正她这个弟弟将来是要从武的。 高悦行帮着母亲一起操持了长姐的出嫁, 紧接着,便要开始准备绣自己的嫁衣了。 母亲会帮着她一起。 高悦行长大后的绣工是不差的。 她身为襄王妃, 嫁衣必然是京中最华贵的那位。 高夫人在旁边盯了她两天, 说:“你从小不爱跟我学绣花, 让你做个小物件, 你给我搞得歪歪扭扭,后来不等我收拾你,你又逃进宫里去了……却不成想,你的功夫比起小时候竟然精进了不少,偷偷练了吧。” 高悦行笑一笑,不说话。 认真绣着鞋面上的鸳鸯。 高夫人是为女儿开心的, 不是因为她即将成为王妃, 继而走上那高不可攀的位置, 而是因为她找到了可以携手一生的爱人。 襄王很可靠。 高景和他的夫人都很满意。 时间忙碌起来的时候, 一天一天溜得很快。 高悦行本以为自己的速度已经很可以了, 可是, 当母亲一日急似一日的催促念叨在耳边的时候, 高悦行掐着指头算,难道当真来不及了? 临近年关,她的嫁衣只挑了缎子回来摆在案上,还尚未动工,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她只赶制了一双鞋子出来。 或许真的慢了吧。 高悦行在除夕夜的时候,受到了宫宴的帖子,并不是上位者指名道姓邀请的,而是寻常的一封平安帖,可去可不去,于是高悦行果断拒了,她有很多年,没和自己的亲人一起过年了。 高明冬从小土豆变成了小冬瓜,成天里,吃饱了睡足了,养好了精神就开始在花园里上蹿下跳的折腾,遍地的雪都不能将他拦回家里。 有一日,高悦行得了闲,觉得这小东西精力实在是太旺盛了,不如给他找点事情干,于是,她从家中的书房里,掏了一本《六韬》念给高明冬听。 她虽然看不懂兵书,但是她识字儿啊,趁着窗外阳光不错的时候,她绣累了,搬了椅子坐下廊下,叫了高明冬在跟前,一段一段的念给他听。 高明冬顶着个大脑袋,小冬瓜似的,仰着头问她是什么意思。 高悦行拿书在他脑门上一拂,说:“你得自己悟。” 于是高明冬懵懵懂懂拿着书走了,不知他到哪干什么去了,却是好一段时间没见他在闹腾。 约莫过了三天。 高明冬捧着《六韬》又来敲她的门。 高悦行放下针线,推门一看是他,把人领进来,给了一碗奶酪,问他干什么。 高明冬把书端端正正的双手呈至高悦行面前,用稚嫩的嗓音说道:“前些日子姐姐布置的课业,弟弟已经有所领悟,请姐姐考校。” …… 这是拿她当先生敬着了。 高悦行受他这一拜可是心虚。 还考校呢。 考校什么。 这一考校,她自己不得漏了陷。 本来也只是给这小子找点事情做罢了。 高悦行妆模作样的请咳了一声,说:“考校倒不必了,我又不是你的先生,你要是觉得有趣,我再给你念一段?” 高明冬眼睛清亮,说:“好啊!” 于是高悦行一头雾水的又给他念了一段。 高明冬乐颠颠地抱着书跑了。 如此反复了将近一个多月。 高景察觉到小儿子最近异常安静,也到处惹祸了,甚至还开始主动看书,奇怪的去瞧了瞧他,发现他竟然将一本《六韬》当成宝贝似的藏着。 高景询问了一通,问清了始末,叹息一声罢了。 晚膳时,高景见到高悦行,问了她几句高明冬读兵书有什么收获。 高悦行莫名其妙道:“我怎知道,我又不懂,逗着他玩罢了。” 高景沉吟了良久:“你既然不懂,就别误人子弟,赶明我给冬哥儿找个师父去。” 父亲一向是开明的,不觉得他们读书人家出个好武的孩子是件辱没门楣的事。 高悦行于是继续绣自己的嫁衣。 再过了几日,家里不见了高明冬的身影,一打听,才得知父亲将人送到郑千业手里去了。 父亲为儿女的筹划,向来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要选就选最好的。 高悦行一百个感叹。 再过些时日,立春之后,便是她的生辰。 日子一天一天的熬,其实生辰那日也没什么特别的,她在京中的贵女圈里鲜少走动,认识的同龄人不多,且婚事已定,心里没什么挂念,门一关,躲在深闺里,一点烦心事也没有。 而且大家都知道她忙着呢,有什么花宴,最多只送张帖子来,让她自己决定,从没有人强行请她非去不可。 高悦行便将能拒的都拒了。 生辰贺礼倒是收了不少。 高悦行亲力亲为,带着丫鬟清点礼物,能用得上的自己用,贵重的收起来,还有些合适的可以留着转手再送给合适的人当做往来。 点到最后,出现了一个扁平的小匣子,备注是宫里。 刚刚已经点到公主送的贺礼了,是一把精致的象牙扇。 那么这份宫里的贺礼源自于谁,不言而喻。 高悦行端着小匣子,回到椅子上坐着,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纹路,分量很轻,不知道是什么,她磨蹭了许久才打开,动作小心翼翼的,发现里面是一张地契。 李弗襄给她送地契? 高悦行满腹狐疑的将那张地契展开,上头清楚明白的写着地址。 地处京郊,海棠行宫。 高悦行拍了下手掌,心情复杂地将地契合上。 ——这是她上辈子的葬身之地啊。 作者有话说: 更不动了这章少点 晚安感谢在2022-05-15 20:38:49~2022-05-15 22:41: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西木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再晚一些, 高悦行将收到的生辰贺礼都收进了小仓库里,自己只留了几样能用的到的,然后一一做了记录, 等待日后的回礼。 那张地契就放在绣案的边上,高悦行抬头就能瞄见,实在是有些心神不定。 屋子里点上了灯,高悦行打发伺候的丫鬟回去休息, 晚上不用她贴身服侍, 于是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在灯下静坐的身影。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24节 高悦行按照皇子纳妃的规制, 给自己绣的嫁衣, 层层叠叠,华丽无比, 但是她实在是太慢了, 母亲都看不过眼, 帮她分担了一些。高悦行累了, 将针线搁置在一边,拿起剪刀,把灯下凝结的烛花给剪掉。 忽然之间,她听到“噗嗤”一声。 从院子里传来的声音,像是小石子落地,滴溜溜地滚到了门前。 高悦行在外混了这么多年, 别的本事或许不大, 但唯独胆子大, 身边没有人, 也完全不觉得害怕, 起身就去开门, 想要一探究竟。 于是, 她看到了一个人影从她的小院墙头上跳了下来。 高悦行:“……” 不必惊慌,也不必问是谁。 高悦行单看这个背影,脑子里立即就能浮现出他的脸。 简直是刻在骨子里的熟悉。 李弗襄矫捷地从墙头跃下,低头拍了拍身上的土,想是不愿意搞一身的脏去见高悦行,不成想,一抬头,高悦行就站在门口盯着他看。李弗襄便露出一个自认为很讨人喜欢的笑容。 高悦行:“……” 是很讨人喜欢。 说句实话,她也想他了。 只是这种行为必须不能容忍,于是她板着脸,道:“我爹真的会打你出去的。” 李弗襄说:“不会,我就在这站一会儿,你爹爹来了我就跑。” 高悦行想到了一个问题:“你跑哪儿去,宫门现在都已经下钥了。” 李弗襄:“没关系,我又不会露宿街头,我可以去骁骑营里,还可以去郑帅家里,我自己也有襄王府呢。” 高悦行说:“你来找我干什么啊。” 李弗襄直言道:“我想带你出去玩,你能跟我出去吗?” 高悦行觉得他是在梦游,但还是耐着性子道:“现在不行。” 李弗襄仿佛听到了希望:“那什么时候能行。” 高悦行道:“白天。” 李弗襄顿时喜上眉梢:“明日可以么,我来接你。” 高悦行上前了一部,脚下幅度不大,只是裙摆轻轻一摇,忍住了,说:“明日啊……可以。” 唇角再也忍不住笑了,像是在晚间背着人悄悄绽放的昙花,但却被一直关心着她的李弗襄捕捉到了。 本以为翻墙进高府她会生气的。 看来她也很开心嘛。 任何人得到来自爱人的纵容都会觉得很开心。 李弗襄尤其如此。 他也跟着上前一步,这一回,高悦行退了。 李弗襄只好停住。 高悦行说:“明天见。”怕自己忍不住心软,转身回屋就关上门,甚至还吹熄了灯,再不理会外面的动静。 当然,外面也没了动静。 李弗襄不会傻到在高府里蹲上一夜,他如果真敢这样做,高景就真敢那棍子把他打出去。 他只是忍不住了,跑来稍微解解相思之苦而已。 李弗襄对待她的事情向来说到做到,次日天刚刚亮起的时候,高府门前就停了一辆花里胡哨的车,见过世面的人能认出来,这是大公主李兰瑶的车,李弗襄怕惹眼,还特意去借来了公主的车。 李弗襄本人更是躲在车里,一点动静也不出。 高悦行在门口叹了口气,回禀了母亲之后,便蹬车跟他走了。 车里。 高悦行见他身上披着毛茸茸的黑色大氅,脸侧的风毛软绵绵的人,将人裹得暖暖和和,问:“你这些日子病过没有。” 李弗襄摇头说没有。 他的身体怪在初入冬的时候不适应,但是病过一场,再好好的养养,便没有什么大碍了。 高悦行亲自摸了他的脉,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于是又问道:“我们去哪儿?” 李弗襄说:“去我给你建的行宫,你一定会喜欢的。” 高悦行瞅着他:“你给我建的?” 李弗襄:“我让皇上建的。” 行宫的地契现在已经送到了她的手里。 瞧李弗襄这意思是想当成聘礼送给她,只是高悦行难免多虑,这样私相授受似是不大合规矩,但她也没说什么扫兴的话。 想当年身为襄王妃的她可不是这样的性子。那时候全京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周全的人了,她无论是说话办事,向来滴水不漏,从不会叫人抓住半分错处。 那样的日子看着光鲜,其实内里是虚白一片,根本没什么意思。 高悦行想不通自己当时怎么能沉浸在襄王为她缔造的虚幻的桃花源中,一年一年的自得其乐呢。 京郊别院,海棠行宫。 行宫刚完工不久,李弗襄说:“我叫人种上了海棠花,整片山上都是,等到来年,你就能见到花开了。” 等到来年春,风吹来会拂过漫山遍野的海棠花,到了秋天,庭前会摆上素雅的观叶海棠。 他们如果嫌京中太闹,甚至可以一年四季都住在行宫里,美滋滋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在李弗襄的行宫里,上不用侍奉公婆,下不必过早的孕育孩子,他们将会有大把的时间腻在一起,观山间的风花雪月。 李弗襄给予她的,永远是她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光景。 真好啊…… 李弗襄不用问高悦行究竟喜不喜欢。 他只消看着她的神情,就能读懂她心里要说的话。 此番他的讨好得到了回应,他很开心的在高悦行耳边说个不停。 高悦行心想,他可真吵啊。 忽然记起了曾经哑姑关于他的牢骚,说他小时候的性格又吵闹又调皮。 看来所言非虚。 比起上一世似乎心里永远藏着心事,喜怒哀乐都不显山露水的襄王。 高悦行更喜欢眼前这个纯粹美好的少年,在她面前好似一副永远没有烦心事的模样。 想来确实,有爱人在侧,足以抚慰所有的愁绪。 高悦行道:“明年,等我明年,我一定来看漫山遍野盛放的海棠。” * 高悦行的嫁衣耗时一年多,终于有了份像模像样的体面。高夫人说,长姐的嫁衣可是准备了足足四年才完成了。 高悦行望着自己的凤冠霞帔,身心俱疲,心想,管他好不好的,反正也就这样了。 都怪李弗襄猴急似的。 才刚过去一年,高悦行的生辰临近,礼部便奉皇帝的旨意,迫不及待的选好了成亲的吉日。 三月初九及笄。 三月初十大婚。 别说是皇室了,就算是贫民百姓家里,也没有这样急吼吼的婚事。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什么不光彩的丑事等不得了,比如说,女方的肚子…… 京城百姓里隐隐有了这种说话传开。 倒不是因为平日里这一对小鸳鸯的品行不好,而是前不久,他们皇室里,刚刚出了一件不怎么光彩的事。 是信王。 当今皇上膝下只这么两个儿子,虽然明显有所偏爱,但是单论起来,对待信王也不能算差。 去年,信王李弗迁迎娶了翰林院编修的妹妹,婚后才不到七个月,信王府里却传下了喜讯,皇上的第一个小皇孙降生了。 是侍妾所出。 京中权贵皆哗然。 正室王妃迎进府中还没有任何动静呢,妾室的孩子先生了出来。 那几日,翰林院编修上朝时的脸都是绿的。 信王登门谢罪,却吃了闭门羹,叫人瞧了好大的一场笑话。 高悦行别看在深闺中不怎么出门,但这种事情必定第一时间通过各式各样的渠道传进内宅妇人的耳中。 高悦行知道此事,是有一日长姐回娘家帮她做针线的时候,告诉她的。 彼时高悦行正坐在院中,一边绣着扇子,一边盯着高明冬练刀,冬哥儿从郑帅那里讨了一把未开刃的,适合像他这么大孩子尺寸的刀,耍起来虎虎生风。 高悦悯捻着金线,对她说:“信王殿下此举实在欠妥,王妃刚过门,就弄出了一个庶出的儿子,虽然没人敢说什么,但他的名声算是狠狠地跌了一跤。” 高悦行察觉到其中关键所在,问道:“信王,他很喜欢那个侍妾吗?” 高悦悯叹气道:“我想应该是喜欢的吧,否则他根本就不会允许那个孩子生下来。” 第一个庶出皇孙的出生,等于是信王在自己妻子的脸上狠狠的打了一巴掌。 而且,这个妻子,当初还是他亲自选的,亲自在皇上面前求来的。 而对于这件事情,皇上给出了非常明确的态度——不待见。 信王被皇帝以养病的名义禁足在了自己的王府中。 谁都知道,信王活蹦乱跳的根本没病。 但是皇上说他病了,他就是不病也得病。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25节 王府里的那个侍妾和庶子倒是一点幺蛾子也没闹,无声无息的,皇帝心里厌恶不曾召见,他们也知趣,不去皇上面前添堵。 高悦行心中唏嘘。 长姐对高悦行做出嫁前最后的嘱托,不厌其烦道:“我知道你和襄王殿下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但是你脑子里始终要知道一句话,等闲却道故人心易变。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偏偏两样都占全了,你可别犯痴啊。” 高悦行笑道:“我知晓了,长姐,我一定会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你放心吧。” 或许在旁人眼里,她像是个傻姑娘,从一开始就追随着李弗襄的脚步,捧上一颗真心也无怨无悔。 高悦行从不与这些人争长短,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李弗襄是她可以托付一切信任和幸福的人,如果哪一天,她连自己都不相信了,李弗襄便是那个能救她于惶然之中的唯一救命稻草。 第104章 李弗襄度日如年, 苦苦熬过这么多年才终于等到高悦行及笄,终于可以把人娶回家。 襄王府终于在皇帝的首肯下,真正完工, 王府里好歹没真正长了草,一块完好的黄山石运进王府里,坐落在王府的东南角上,花园里的池塘引入活水, 放了一池子的锦鲤。鹤岭上购置了一对儿白鹤。 奴仆早早地搬进了王府, 将四处仔细的清理干净。 处处都点缀上红色的纱绫, 恭候襄王妃入府。 高悦行站在镜前试过了嫁衣, 后背一整只金线绣制的凤凰流光溢彩,顺着她展袖时的一举一动, 仿佛活过来一般, 高高地昂起了羽翎。 凤冠是宫里赐下来的, 龙凤呈祥, 缀满了朱翠,沉甸甸的压在脖子上,高悦行要尽力的板起肩背,才能扛得住那千斤顶般的分量。 工部的官员从晌后就开始清理街上的杂物和行人,华阳街沿路布置了仪仗,烟火和花灯。 昏时。 高悦行其实准备了一整天, 头脑混混滴水未尽。 皇子纳妃与平民百姓家不同, 他们的礼成在傍晚, 天色刚刚沉下去的时候。 一顶红顶榴花缎的凤與停在了高府的门前, 李弗襄一身团金龙富贵风流的衮冕亲自前来迎亲。 高悦行闭上眼睛, 四个丫头扯着盖头的一角, 轻轻地覆在高悦行的凤冠上。 高悦行的嫡长兄, 高明夏将她背着出了门。 高悦行的目光安静地垂着,春夜里的风微微拂过她的盖头,她瞧见了李弗襄走到了她的身边。一条冰凉的红绸塞进了她的手里,紧接着,李弗襄把自己的手也塞了进来。 高悦行缠住红绸的同时,也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同行的距离仅有这几步路。 李弗襄将高悦行送进车里之后,自己上了一侧的马。 今日驮着他成亲的,是他平日里最心爱的小红马。 高悦行坐在车里,两侧的桌案上点着高高的红烛,衬着红色的缎子,将她的脸颊也映得通红。 及笄后的高悦行,撕掉了曾经一直覆在身上的稚气,从穿上凤冠霞帔的那一刻起,她就是说一不二的襄王妃。 今夜,她将以未来女主人的姿态,再次踏进皇城中。 襄王府里,李弗襄挑了她的盖头,两人共饮了合卺酒。襄王大婚一反旧俗,不宴宾客,但是宫里皇帝替他操办,凡朝中臣子,皆有御赐的喜宴送上门,凡大旭朝百姓,接可在当地的州郡,领一份喜饼和赏钱。 普天同喜,他真的做到了。 今夜,京里不知道多少人在自己的院中长吁短叹,感慨世事荒唐。 曾经差点上不了玉牒的痴傻李弗襄,摇身一变成了京中最惹眼的少年将军,西赴边境,一战成神。 朝中最是清廉不攀龙附凤的高景,竟然将次女嫁做了襄王妃。 依着皇帝当初在萧山猎场透露出的口风。 襄王将来是不是皇帝还是个未可知。 但是当今圣上已属意高氏女当皇后了。 高悦行和李弗襄并肩在坐在喜榻上。 李弗襄今夜反倒是异常的安静。 高悦行颇有些不适应,于是偷眼去瞧他。 如今的李弗襄将近弱冠的年纪,再用少年人来形容似乎不大合适,他们其实很久很久没见了,礼部将婚期定下的时候,只留给她不到半年的时间准备。 高悦行在那最后的半年里,几乎是忙到昼夜颠倒。 不仅仅是自己身上的一针一线。 李弗襄贴身穿在内里的寝衣也是她的手笔。 可是高悦行如今再看着他的脸,似乎与之前并没多少变化。 今晚在皇宫中拜过天地之后,回王府时,皇帝指了一位宫里的姑姑跟着。 那位姑姑名义上是贤妃的人,其实是皇帝的亲信。 别家小夫妻成婚时,随身的姑姑是为了指导房事。 而襄王成婚时,皇帝指派来的姑姑是为了盯着李弗襄不许他乱来。 李弗襄认认真真地抚着高悦行的脸,道:“我不碰你,你在我身边好好养两年。” 如今的襄王似乎是真的懂了些什么。 双方宽解了寝衣,李弗襄贴近,将她抱在怀里。 尽管知道李弗襄没有那种意思。 高悦行还是不由自主的起了浑身的战栗,没有办法,这是她刻在骨子里的身体记忆。 李弗襄的下巴搁在她的颈侧,轻轻用手抚摸着她单薄的脊背,误以为她在害怕,声音嘶哑出言安慰道:“别怕……” 高悦行一听他说话时的嗓音就知道不好了。 这个年纪的男人…… 其实在高悦行出嫁前夕,也有母亲带着姑姑对她讲了很多,其实在他们大旭朝寻常人的眼里,女儿家及笄便可出嫁,并没有那么多讲究,李弗襄是被皇帝给带歪了,是以总觉得时候不到。 高悦行摸了摸李弗襄的脸,说:“我们房睡吧。” 李弗襄听了这话,反应却很大,收紧双臂将她抱得更死了,说:“不行,我好不容易才将你娶回家,我才不分房呢,我就要抱着你,日日见,夜夜见,一刻也不能和你分开。” 高悦行却想起了他们聚少离多的上辈子,说:“你不能总是困在我身边的。” 李弗襄说:“我会带着你一起的,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 屋内红烛彻夜高燃。 高悦行闭上眼,因为这一句话,勾起了久远的回忆。 上一世,李弗襄娶她还没有这么早,算着时间要再推迟一年,那一年,是春末,他们大婚之后没几日,李弗襄立刻便要南下,替天巡狩,当时李弗襄也问过她,愿不愿意一起。 高悦行记得那时候的自己莫名其妙,她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女儿,何时在外面颠簸过,更何况,满朝文武,也没听说谁办差时还要随身携着妻子。 她拒绝了。 她甚至都没有看懂那时李弗襄眼中那难以言明的难过。 此世,高悦行用力的回拥住李弗襄,说:“我跟你一起,你放心,无论在哪,我都不会离开你半步。” 李弗襄好像被人塞了一块甜腻腻的糖果在嘴里,不,准确的说,高悦行的柔软让他觉得自己被浸在了蜜罐子里,亦或是踩在软绵绵的云端,如同做梦一般。 李弗襄很快就忘记了身体上的异样,冲动和燥热都渐渐的退去了。 正当烈日下生长的二郎本没那么容易克制自己,幸而,李弗襄从来都没有尝,那扇门依旧关得紧紧的,里头的欲望死命的撬,也苦于后劲不足,而不得不暂偃旗息鼓。 他们相拥而眠。 翌日清晨,王府里伺候的下人一概不许近身,宫里的那位姑姑伺候王爷王妃晨起,满面红光地回宫交差去了。 于是,阖府上下,谁也没有起疑。 只有两个人知道其中的内情。 一是哑姑。 一是高悦行信任的傅芸。 傅芸终于到了年纪出宫,并没有归乡,而是转身投到了王府内,继续服侍高悦行。 高悦行坐在妆镜前,终于如愿以偿,挽起了心心念念的坠云髻。 傅芸剪了一只正怒发的牡丹簪在她的发上,笑着说:“王妃不愧国色天香。” 高悦行婚后第一日,随着李弗襄进宫。 皇帝摆了棋局,请她来一盘,高悦行毫不相让,将皇帝的黑子杀得片甲不留。 皇帝小心眼的便要使坏,道:“待到明年开春,朕打算让弗襄替朕南巡,这一走可能会很久,但是他又非去不可,你独自留在京中,无聊可以进宫来陪朕聊聊天,或是回娘家小住也可。” 他要让高悦行留在京中独守空房。 高悦行微微一笑,说:“陛下不必忧心,臣女不怕颠簸,别说殿下只是南巡,哪怕他要西走边境,儿臣都会寸步不离地跟着。” 皇帝闻言,惊诧地抬头看了她一样。 他竟隐约觉出了高悦行身上那种傲立在枝头的气质。 皇帝恍惚了一下,缓缓道:“高景养出来的女儿……你和朕年轻的时候,好像啊。” 高悦行:“陛下何出此言呢?” 皇帝不愿意解释什么。 他在一年一年的老去,他曾经年轻的时光,早已随着郑皇贵妃的死而变得难以启齿。他身上背负的自以为情深的债,高悦行也只在别人的口中听过两语三言。 皇帝如今放眼这个宫中,怀念的人都不在了,还能和他谈谈旧事的,寥寥无几。 李弗襄不能活得像他这样。 这是皇帝对自己亲儿子最走心的期待。 昨日里,襄王大婚,协妻子进宫行天地之礼后,便出宫回了自己的襄王府。 李弗襄终于离开了皇宫,离开了他的乾清宫暖阁。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26节 皇帝昨夜里站在铺天蔓地的喜色之下,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当年李弗襄刚从小南阁接出来时,怯怯的很听话,很乖的样子,他想尽办法,各种天材地宝的将人逐渐养的像个健康的孩子,在他的身边,学会了笑闹,还学会了出门惹祸。 他想尽了办法想留一留。 可是时间它留不住啊。 他的不舍只能在心里狠狠的压住,因为对于他的孩子来说,那才是生命刚刚开始自由的时候。 高悦行见皇上的神色像日薄西山的日头一样,又安静,又低沉,亲手给皇上递了茶,道:“他迟早会回到宫里的,会回到您的身边,承欢膝下,奉养终生,陛下,您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不是么?” 皇上心中若是不舍,满可以立马册封太子,这样,李弗襄出了乾清宫,便进东宫,他依然住在高高的皇城中,只要皇帝想,随时都能见到。 但是皇上没有那样做。 李弗襄会一辈子折了翅膀,呆在名为深宫的笼子里。 作者有话说: 二更有,三更也有,但是建议明早起来看,注意养生,莫熬夜 感谢在2022-05-16 21:26:13~2022-05-17 20:2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碳烤兔爪爪、卡卡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新婚后的第三天, 高悦行归宁后,李弗襄就迫不及待的收拾了行李,准备带着高悦行离开京城。就像他曾经承诺的那样, 二人住到行宫里,看漫山遍野的春海棠像浪潮一样,将他们的行宫裹在其中,像画一样。 待到海棠花谢, 他们上路准备向南边去。 上有天堂, 下有苏杭。 李弗襄其实走的很远, 他远到过西境, 还深入过胡茶海,他占据了狐胡的王城, 一饱那里的异域风光。 但是他走得也很近, 除了西境, 便是京城, 再也没见过其他地方的风光。 高悦行乘坐马车,一离开京城,瞬间觉得天也高了,路也远了,就好像是当年第一次踏进药谷时的风景,被拘束的小鸟第一次看见了外面的天地, 不过, 有一点不同。 她当年去药谷的时候, 身上心里背负的除了仇恨就是牵挂。 现在, 爱人在侧, 才是真正的一身轻, 尽管前路并不是坦途, 但是她心里觉得忽然前所未有的开阔,那是一种类似于此生无悔的情绪,她也许会不敌,也许会折戟在半道,或许再拼尽全力也无法与宿命对抗。 可那都不足以再令她焦虑了。 他们在苏杭玩过了整个春天,气候开始热了,准备将要入夏的时候,李弗襄听高悦行对他说在药谷中的那些年,药谷藏在山谷中,夏季几乎是西南一带最凉快的地方,各种奇花异草争相斗艳,居住的小草堂里,窗下挂满了香囊,里面是捣碎了的药粉,有石菖蒲、苏叶、薄荷……即使门窗大开,也不会有蚊虫败人兴致。 有一天,他们并肩躺在后院里的草席上。 李弗襄拿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匣子。 高悦行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她亲手做的萱草堂小沙盘。 当时她在药谷里找不到什么贵重的匣子,于是只草草用黄花梨木做了一个尺寸合适的,后来,这个匣子送到了李弗襄的手里,他摩挲了几年,见到盒子有些旧了,恐不好留存,于是特地去叫人给刷了一层桐油。 匣子在他的手里保存了小十年,如今看上去,完好得如同新的一般。 高悦行从他手里把小沙盘拿过来,笑着道:“你还留着呢。” 李弗襄的手指紧了紧,向后一缩,似乎不是很想给到她手里,但是高悦行狐疑的一抬眼,他瞬间就做了让步。 高悦行轻轻的抚摸着匣子,很是珍视的,小心翼翼的打开它。 李弗襄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别过了头。 高悦行原本还觉得他的反应有点莫名其妙,满腹狐疑地打开匣子,一低头,瞬间傻了眼。 她当初费劲了心思做的沙盘,精致,逼真。 高悦行满心以为自己能见到承载着当年回忆和心血的旧物件。 可眼下,匣子里,却是一盘惨不忍睹的散沙。 令人不忍直视。 高悦行愣在那儿好久才反应过来。 一瞧李弗襄的表情,便知,这玩意儿肯定不是刚坏掉的。 高悦行盯着他看。 李弗襄说:“那么……可能……我在西境那会儿,马上颠簸太久了。” 高悦行:“你不用解释。” 匣子他珍视得很好,有常常被抚摸的痕迹,高悦行说:“我的沙盘做的不好,我知道,东拼一点,西凑一点,容易坏掉是意料之中。” 若是能好好珍藏,搁置在桌案上,或许能保留它本来的样子。 但李弗襄是将他随身带着四处颠簸的。 最后只颠散了,只剩了个壳子,仍带在身上自欺欺人。 高悦行道:“没关系,你现在有我了。” 等去了药谷做客,她要带他亲眼见见萱草堂的样子。 高悦行连夜给药奴姐姐去了书信,信中言明襄王殿下想要拜访的意思。 隔日,药奴回信,只有四个字——扫榻相待。 高悦行得了药奴的回应,没多做耽搁,隔了两日,便退了在苏杭的小院,带着李弗襄上路,沿江向西行。 他们走走停停,在经过一处叫江萝的镇子的时候,高悦行停在江边,望了很久。 江萝只是沿江的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小镇子,并不富裕,也不说贫瘠,至少百姓们是可以安居乐业,经营着自己的小日子,日子过的好不好,脸上就能看得出来。这里的百姓们脸上都挂着笑,想来是很不错的。 李弗襄见她站在高高的坝上,走到她身边,道:“你已经好几天没有笑过了。” 高悦行自己还没有发觉:“是么?” 李弗襄歪着头看她,问:“你在担心什么?” 高悦行没办法告诉他,一年之后,这个漂亮的小镇子将会因为大水而覆灭。 当然,深受水害的不仅仅只有这一个村子,往前,往后,数之不清,高悦行之所以对江萝镇印象深刻,是因为这里整个村子都覆灭了,由旱地变成了水地。 高悦行低头望着自己的脚下,对李弗襄说:“你这里的堤坝是不是需要修了?” 李弗襄低头看了看,说:“还好吧!” 堤坝并没有任何即将损毁的征兆。 高悦行说:“我但是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全是水,水淹没了村子,尸殍遍布水面……良田损坏,人吃不上粮食,瘟疫紧跟着撵了上来,路边都是饿死病死的尸骨……” 她慢慢的说着,皱起了眉毛。 高悦行并没有亲眼得见那场水患的凄惨,她所说的这些,都是时过境迁之后,从那些奏报里见到的,用纸笔描绘出的一场灾难。 李弗襄道:“那只是个梦而已?” 高悦行望着他的眼睛:“不仅仅是个梦。” 死而复生,预知未来,是一件非常荒唐的事,高悦行只能在这个梦上下文章,她说:“我六岁时就梦见你成了少年将军,风风光光的迎娶我做你的王妃,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不顾一切的要到你身边去。” 听着这话,李弗襄的脸色变了。 幼年时,小南阁外,高悦行见他的第一眼,就对他说她是他的娘子。 李弗襄小的时候好糊弄,长大了才渐渐知道其中有异,但从来没有追究过缘由。 竟然是如此么…… 高悦行道:“我相信我自己心里的声音。” 李弗襄低头认真想了想,说:“我相信你,我会给宫里去信,请皇上加固河堤的。” 高悦行心里不安。 天灾当前,恐怕未必是人力可抗衡的。 再坚固的河堤,遇见百年难遇的大水,都得没辙。 远远见到迎面一个农夫挑着担从坝上走过,他的身后还跟了两个跑闹的小孩子,那汉子走近了的时候,见高悦行和李弗襄正盯着他瞧,打量穿着,知道这是两个贵人,那汉子便停下了脚步,道:“郎君,娘子,尝尝红糖小饼吗?” 江萝镇的人,没有不会做红糖小饼的。 他们许多家里甚至以做红糖小饼为生,他们的红糖小饼是方圆八百里内最好吃的,美名远飘,许多富户甚至托人都要买他们江萝镇的红糖小饼。 高悦行望着他的担子,点了头,说:“尝尝。” 那汉子高兴的放下了担子:“巧了,还是热乎的,我家娘子刚起锅,让我带到隔壁去卖,您二位是赶得巧,若是等我下晌回来,怕是一块也不剩了。” 一掀竹筐上的棉布,甜腻的香便逸散了出来。 李弗襄走两步上前看。 热腾腾的糕点不好直接用油纸包,那汉子用两张蒲叶垫在下头,李弗襄将点心接到怀里,瞧了一眼高悦行,在她的纵容下,迫不及待就尝进了嘴里。 高悦行便趁机与那汉子攀谈,道:“今年的气候比去年要好,不知大哥你们这儿的雨水怎么样?” 那汉子一听这话苦了脸:“哎哟,自从过完年,到现在,我们江萝一滴雨也没见着啊,今年的庄稼,情形怎样还真不好说……瞧小娘子一身贵人的打扮,您还懂我们田里的事儿呢!” 高悦行笑笑:“谁不是吃田里五谷长大的,可不能忘了本。”她又拐着弯,把话往气候上引,道:“我听说这一带常有水患,所以路过时,不免闲操心。” 那汉子道:“您这可不是闲操心,我们江萝地势特殊,正好在江堤岸的洼地里,往上河床高处那么一大截子,往下,水道又窄,一旦发了水患,我们可不是最倒霉的嘛,祖上已经闹过好几次啦。” 高悦行紧接着问:“既然如此凶险,你们从来没考虑过搬迁呢?” 那汉子笑着摇头:“家在这儿,根在这儿,我们哪儿也去不了,得守着我们的镇子哪。” 自古便是如此。 哪怕曾经多次遭受水患,镇上的人也舍不得离开故土。 高悦行心里开始筹划。 既然知道将来的灾难未必可免,她不求能凭一己之力改变些什么,但是她务必要早早的准备好退路。 李弗襄当晚便一边嚼着红糖小饼,一边给皇上写折子。 高悦行在灯下替他研磨,顺便还要注意着,别让他把手上的糖渍往折子上抹。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27节 李弗襄的一封折子快马加鞭送到京中,说沿江游玩的时候,见江上的堤坝不稳,恐祸及民生,请皇上下旨加固。 皇帝读过之后,紧跟着工部和户部便收到了陛下的旨意。 一个准备人,一个准备钱。 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一碰头,两相皆是一头雾水。 民生方面,他们谁也不敢儿戏,工部之下,专设水部,而且工部今年刚接到下属的回报,谁水防已经检修完毕,保证无虞,而户部的银钱也早早的就拨下去了。 襄王的一致奏报就让人重新加固堤坝,或许……是不是有点儿戏了。 但这种事,他们也只是在心里浅浅的质疑一下,并不敢多说什么。 天灾说来就来,年年都不能保证太平,上面说要加固水防,那就必须加固,倘若因为他们的异议和阻拦,以至于今年下面真出了什么事儿,他们恐怕一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旨意一层一层的传达下来,等到了江萝的时候,李弗襄和高悦行早已经启程,继续赶往药谷。 宫中,皇上拿着那本奏折,翻来覆去的瞧。 李弗襄自从出了宫,就不曾给他回过一封家信,皇帝快气坏了,得知高景那儿,隔三差五就能守到高悦行的信,信中从不吝惜笔墨,洋洋洒洒,能写上厚厚一沓,沿途有趣的故事,还是合时令开得正艳的花,她都会一股脑的往家中寄,皇上不得不舔着脸,问高景借家书看看,从那梅花小楷的字里行间,得知自己儿子在外头简直像是玩野了一般,皱巴巴的心又慢慢的舒展开。 许修德在宫里陪着皇上,道:“陛下,纸笔都按照您的吩咐备好了,您若是想写点什么就写点什么吧。” 皇帝瞪眼:“朕有什么好写的?说点什么?” 许修德一听,便知皇帝是摆了纸,想儿子又拉不下面子,于是,许修德便笑着出主意:“襄王殿下心宽,向来不拘小节,是没办法的事情,男儿志在四方嘛……但是咱们襄王妃心细啊,陛下,您要是有什么事儿要交代,直接说给王妃,是不是能靠谱些?” 皇帝思量了,总算是露了笑,终于提起笔,道:“还是得你许修德啊……” 作者有话说: 困了去眯一会儿再写 不要熬夜等哦 第106章 高悦行在赶到药谷之前, 收到了宫里的来信。 这对于高悦行是件稀罕事,宫里怎么会给她来信呢,本以为是李弗襄的, 但是再三确认,信封上写的就是她的名字,高悦行才小心地揭开了火漆。 信中,皇帝嘱咐她, 以后再寄家书, 往宫里也寄一份, 尽量多提李弗襄的动向。 甚至皇帝还下了血本, 许了她三个心愿,无有不应。 高悦行简直哭笑不得。 她仔细想想, 李弗襄也许不是因玩野了才不寄家书。 上一世, 他们成亲之后, 李弗襄常年奔波在外, 南巡,出征,高悦行留守在京中,似乎也不常收到他的信,甚至几个月才能等到一封,只有两个字的平安信, 上面只潦草的写着“平安”两个字。 可真是个坏习惯。 高悦行晚上已经躺到了衾上, 睁着眼睛睡不着, 于是点灯起床, 把李弗襄也给拍了起来, 将睡眼朦胧的他按在桌案前, 强迫道:“给家里去一封信。” 李弗襄揉着眼睛, 道:“你不就在我眼前,我给谁去信?” 高悦行:“给你爹。” 李弗襄对着空白的信笺,想了半天,脑子里依旧空空如也,说:“写什么呢?” 高悦行实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会手把手地教相公写家书。 李弗襄那歪歪扭扭的一手字,越来越叫人不忍直视,高悦行又记起了他手上的伤,于是将他的手抓过来打量,幼年受伤的痕迹早就养得干干净净,只是骨头里的异样,细细的摸,还能察觉到不同。 高悦行找到了位置,用了几分力气,下手按了一下,问道:“疼吗?” 李弗襄一转头将脸凑在她的眼前,几乎要贴上来了,说道:“你不按,就不疼。” 那就还是疼了。 高悦行:“是因为耽搁了。” 倘若能在受伤后立马得到医治,凭借一个孩子的愈合力,本不至于留下病根。 李弗襄不爱写字是有原因的。 高悦行不免想到小南阁的那些年,忽又觉得皇帝活该,还是不要理他了。 于是高悦行收了纸笔,说不写了,赶着他回床上睡觉。 李弗襄本来睡得好好的,叫她一通搅扰,揪起来瞎闹了不到半刻钟,什么正经事也没做成,莫名其妙躺又回榻上,听着高悦行的呼吸声逐渐均匀,他的困意早散了,郁闷地翻了个身,背对着高悦行,闭上眼睛。 次日清晨再上路,沿着山道走了不到半日,便抵达药谷了。 药奴遣了谷中的师弟师妹,在入口处相迎。 是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有很多是在高悦行离谷之后,被药奴和狼毒收养的,高悦行已经认不全了。 药谷里的小孩子嘴都甜,围着高悦行姐姐长姐姐短,新鲜够了,又转头去缠李弗襄。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都会自然而然的对小孩子生出亲近感,但是李弗襄是个例外,他似乎是不怎么喜欢小孩,没有多余的耐性去哄着他们玩,上一世的李弗襄成亲之后,也从不急着要孩子。 明明做了一世夫妻,有很多微小的事,高悦行现在才开始慢慢的琢磨。 高悦行想带人先去拜见谷主,却被告知谷主闭关了,不见任何外客。高悦行只好作罢,直接到萱草堂,见到了药奴。 药奴见到她,问的第一句话是:“我成亲我托人给你送的贺礼受到了吗?” 高悦行说:“收到了。” 药奴亲自配的益气养血的药,托人赶在大婚之前送去,高悦行猜测,那可能让她保养身体准备怀胎用的补药。 高悦行没有猜错,药奴确实是这样想的,她也觉得刚及笄的高悦行年纪略小了,过早怀胎有些伤身,于是精心调配了补药,让她好好温养。高悦行没有将自己的房围私密说出来,但是药奴一摸她的脉,竟然察觉到了,诧异地一抬眼,道:“你们未行过房事?” 高悦行当即竖起大拇指:“药奴姐姐,你真神了。” 把一把脉,什么都能看出来,药奴的这份本事,高悦行心想自己是一辈子都学不来的。 在医生面前,既然问道了,便没什么好瞒的,高悦行也不是那等羞涩扭捏的人。 药奴听了事情的始末,点头道:“也好,时间男人多将自己看的最重,你能有这样的姻缘,不容易。” 高悦行道:“是啊。”她转头看着院中正在好奇四处打量的李弗襄,说:“他与别人不一样。” 药奴留他们呆到秋天,等她给李弗襄重新配好了药带走,今年秋,她便躲懒不去京城了。 高悦行在萱草堂住了一晚,第二日,便去了书阁翻阅资料。 她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李弗襄在下面听她的指挥,推着她到处走。 狼毒一进门,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曾经那个躲在药谷庇护下的小姑娘,如今竟已成亲了。 而他的梦,也想水中泡沫一样,随着阳光的热烈,越变越浅,最终脆弱地消散。 高悦行回头看了他一眼,打了个招呼:“师兄。” 李弗襄也跟着看过来。 他们都在互相打量。 哪怕狼毒有自己的私心,也不得不赞叹一声般配。 他们这些饱受苦难的孩子,都是世道下的蝼蚁,他最明白,像高悦行那般娇贵耀眼的花,只有在权势的庇佑下,才能免去零落成泥的命运。 高悦行完全不知狼毒深藏的心思。 狼毒问她:“师妹在找什么?” 高悦行扬了扬手中的书,道:“随便看看,找点事做。” 狼毒点点头,心想她如今是堂堂襄王妃,仍愿意钻研这些东西,是真的难得,于是道:“师父闭关,大师姐今日忙的快脚不沾地了,你若是有什么不懂,可以问我。” 高悦行道谢,说:“那是当然,以后恐怕免不了叨扰,希望师兄不要嫌我烦。” 等狼毒走了之后,李弗襄仰着头,问:“他是谁?” 高悦行坐在梯子上,膝头放着厚厚的医书,说:“以前很照顾我的一个师兄,当年和我一起去过西境的,你应该见过的,不记得了?” 李弗襄记得住人脸,等闲不会忘,问道:“他以前是不是白白的。” 高悦行笑着点头:“对,白白的,瘦瘦的,像个读书人。” 可不知这些年发生了什么,狼毒师兄越发朝粗犷的汉子发展去了,高悦行瞧着他衣襟下,手臂上绷起的轮廓,心想他怕不是去练举鼎了吧。 李弗襄不习惯总和她仰着说话,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发出轻轻的咔嚓声,说:“你找完了吗,快下来吧。” 高悦行显然听到了他骨节紊乱的声响,道:“你脖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李弗襄道:“才没有呢,你快下来。” 高悦行踩着木梯下去,在最后几阶的时候,余光扫见李弗襄的双手不老实地伸过来,立刻就有了心理准备,果然,下一刻,她的腰肢落在李弗襄的手里,脚下一空,整个人晃晃悠悠地向后跌进了李弗襄的怀里。 因为早有防备,所以手里的书牢牢地贴在胸口,没有丝毫散落。 高悦行的发丝挠着他脆弱的耳后。 这一次,李弗襄忍住了。 高悦行双脚落地后,就着这个姿势躺在他的怀里,忽然问道:“你是喜欢儿子还是女儿,以后我给你生一个好不好?” 李弗襄抱着她,很老实,说:“都不喜欢。” 高悦行:“为何?” 李弗襄:“我知我这一生与旁人不同,有人曾对我说,所求太多,都是妄念……我上不求高堂和乐,下不求子孙绵长,我只求与你厮守一生,平安和顺,我的心愿就这么一点点,不贪心,总该得到满足了吧。” 如果一个人一生的好运气有限,他别的什么都不求了,只求高悦行一人,只念高悦行一人。 高悦行神情不变,告诉他:“会,你会得到满足的,就算神明不肯成全你,你还有我。” 高悦行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似乎又燃了起来,无所不能一般。 她满心的斗志,令她又一头扑进了医书之中。 信王李弗迁的贪污说白了与她何干,管他怎么作死,高悦行都不会眨一下眼。 但是沿江的百姓不能不管。 明年夏秋之交,日子很不好过,一是水患,二是瘟疫,皆是天灾,而且那时候,正当李弗襄南巡,她提早做一分准备,或许就能活一条性命。 晚上,高悦行碰上了忙碌一天的药奴,萱草堂里,她问:“药奴姐姐,你曾经见过疫病吗?”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28节 药奴说:“见过,十四年前,中原有过一次瘟疫,我们药谷的弟子在师父的带领下,全部出世。” 高悦行叹道:“十四年前啊……”她才刚刚开始学说话呢。 药奴看到她案上放置的几本医书,道:“你怎么忽然起了兴致研究这个?” 高悦行道:“近两年气候反常,心里觉得不安。” 似乎是从李弗襄出征狐胡的那一年起,气候就隐隐变得不同寻常,高悦行记得那一年,早春的寒气延续了很久,直到立夏之后才散了个干净,那一年,花都开得零零落落,庄稼的收成也不好。 药奴顺着她说的话,仔细回忆,说:“你说的有道理。” 高悦行又问:“倘若疫病再起,我们可有什么办法。” 药奴摇头,认真答道:“没有办法。” 高悦行:“没有办法?” 药奴在灯下和她谈起上一次的惨烈,说:“你并不知疫从何时起,何地发,更无法预知得了疫的人是何症,如何用药才最合适,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一切都是从零开始。” 高悦行垂下眼睛。 上一世沿江疫病爆发,她安坐在京中尊享富贵的时候,并没有在意,加急的奏报一封一封地传进京中,死去的那些人,于她而言,只是一个遥远的数字而已。 高悦行想从自己的记忆中翻找些有用的东西,却发觉那是空空如也的一段记忆。 只知道,死了有半城的人。 只知道,她的夫君襄王殿下,南巡本已经返程,中途听闻沿江的惨烈,果断掉头,亲自赴往那最艰难之处。 第107章 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皇帝不能, 高悦行也不能。 信王李弗迁贪赈灾粮银的事情一经揭发,满朝哗然,皇室在百姓中的威信差点颠覆, 若不是还有李弗襄一直守在受灾最终的地方,与百姓共进共退,民心何以安抚? 高悦行对着满案的古书,往事压在心头, 拧起了秀眉。半城人的性命压在心头, 高悦行不敢去细想, 但也不能不去想, 她一闭上眼睛,好似就能感觉万鬼哀嚎, 他们都在冲她叫嚣着冤屈。 高悦行的感官都混乱了, 但是唯有神志还是清楚的, 她对着那炼狱般的血色, 心道:放心,我会救你们的。 但是心里的魔障却不肯放过她。 高悦行想脱离,却见不到路。 忽然感觉有东西在挠自己的后颈,高悦行忍不住一缩,回头看见李弗襄趴在窗外,伸长了手, 探进来一根狗尾巴草。 他喊她:“出来玩啊, 你怎么像个小老太太?” 高悦行盯着他看了许久, 才舒展了眉:“外面有什么好玩的, 我不出去。” 李弗襄:“可是里面多闷啊。” 夏日的暑气终于笼罩了整个山谷。 确实外面的丛林里更凉快些。 高悦行固执道:“我不嫌闷。” 李弗襄:“我要进去扛你出来了。” 高悦行:“你敢。” 正当两个人互相瞪着眼对峙的时候, 里屋药奴清淡的声音传了出来:“再吵把你们都扔出去。” 登时谁也不敢再吵了。 李弗襄锲而不舍地冲她招手, 想叫她出去玩。 高悦行不紧不慢的将案上的书和纸笔规整好, 才走出去。 李弗襄只是想逗她开心一点而已。 隔着几步远,李弗襄就扑上去把人拥抱在怀里,紧紧的…… 高悦行脸埋在他的胸前,开始手忙脚乱地挣扎,唔唔地出声:“你要憋死我……” 李弗襄说:“不会。” 他死活就是不放手。 高悦行那里能拧得过他,手脚并用也敌不过他的一根手指头,高悦行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徒劳,索性不再白费力气,高悦行换了个战术,她将双手缓缓落到李弗襄的腰上。 彼时,李弗襄还未察觉到哪里不对。 高悦行不老实地动手捏了捏,李弗襄腰间的筋骨一哆嗦。 他反应已经来不及了。 高悦行顺着他那劲瘦的腰线一路下滑。 反正天是黑的,他们藏在篱笆外的葡萄架下,也没有人会刻意钻进来看。 高悦行的手停在了那处弧度上。 李弗襄仓惶松手,退开了几步,离她远远的,停了一会儿,仿佛这还不够,他掉头就跑了。 高悦行这下可清净了,估算没有一个时辰,他回不来。 李弗襄说实话年纪真不小了。 高悦行心里也渐渐的起了妄念。 眼瞧着李弗襄晨起时失踪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明明自己难受的要命,还死守着那条界限,高悦行一度怀疑,婚前皇帝是与他说了什么。 高悦行在葡萄架下找了张藤椅歪下去,一边吹着夜风,一边等他。 果然不出她所料,约莫一个多时辰,李弗襄才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甩着一头湿漉漉的水,故意全溅在她的脸上。 高悦行不躲不避,躺着看他。 李弗襄说:“你太坏了。” 高悦行笑了:“我就是这么坏,怎么样啊?” 李弗襄也说不出怎样。 高悦行终于忍不住问:“我们大婚之前,皇上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李弗襄挤着她,坐在同一张藤椅上,动作轻轻歪在她的枕边,手臂半圈着她,说:“皇上说,孩子是催命的小鬼,你早一年揣上孩子,你的阳寿就会被阎王划走十年。” 高悦行:“……” 堂堂皇帝也有满嘴鬼话的时候。 李弗襄却对此深信不疑,道:“我的生母,可不就是被我催命催死的么……” 高悦行变了脸色,猛地坐起身来:“不许胡说八道!” 李弗襄望着她:“我不胡说八道,我不喜欢孩子,我们不要生了。” 高悦行说:“我应该感谢你的母亲,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然后送给了我。” 她知道他在怕什么。 李弗襄年岁渐长之后,一想到他那素未谋面的生母,心里也许并没有什么怀念,但是却又无尽的惋惜。 所以,在皇帝对他说,孩子是催命的小鬼时,李弗襄不假思索地便相信了。 李弗襄摸着她的脸,说:“你说皇上为什么不恨我呢?” 高悦行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恨你?” 李弗襄道:“如果我的妻子因为难产而逝,我一定不会再希望见到那个孩子。” 高悦行握住他的手,笃定地说:“你不会的。” 李弗襄道:“我会。” 高悦行:“你不会。” 李弗襄眼睛里满是费解。 可能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 女人的母性多是天生的。 而男人总要晚些才能体会到。 尤其是李弗襄,他从小身边无亲生父母教养,也不曾从圣贤书里体会仁义孝道,是他骨子里的良善,才让他长成现在的模样。 他不懂。 高悦行说:“我希望我将来能生下一个儿子,那将是个像你一样的孩子。十月怀胎,我用自己精血供养他,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若是有人敢欺负他,我会不顾一切与那个人拼命,倘若将来我也有难产的一天,必须舍一保一的时候,我想让他作为我生命的延续,好好的活下去……殿下,就像当年,郑皇贵妃弥留之际勒令太医舍母保子一样。” 李弗襄的眼睛里漫上了血色。 他克制不住的想要哭。 不仅仅是为了说出这种话的高悦行,更是在久远之前舍命将他带到这个世上的生母。 高悦行叹了口气,蹭过去抱住了他,轻轻顺着他的脊背,安慰道:“没关系的,别害怕,我答应过你,会活着,我们一起好好活着,我会保护好自己……总有一天,你失去的,都会回来。” 他们的缠绵被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 那声音很急。 他们远远的听到了,钻出葡萄架一看,竟然是狼毒。 狼毒深夜到萱草堂见药奴,令人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药谷的内务,高悦行自知是客,并不打算凑上前去讨嫌,却是狼毒在见到李弗襄时,停住了脚步,道:“既然襄王殿下在,也请入内一叙吧,事关重大,草民不敢儿戏。” 李弗襄和高悦行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睛里发现了不安。 到底什么事? 萱草堂内的客桌上,围坐了四个人,一人手里一盏凉茶。 狼毒开口道:“谷中前些日子有笔生意,往西边走了一趟,我们的弟子,在狐胡多逗留了几日,发现了有些异常。” 难怪会刻意叫李弗襄进来听。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29节 牵扯到西境,李弗襄算是最警惕的了,他身上若是有尾巴此时必定已经炸成了鸡毛掸子。 李弗襄:“你细说说。” 狼毒道:“两年前,殿下您帅兵长驱直入,彻底将狐胡的王庭踩在脚下,俘虏了一众皇室贵族,他们才彻底归顺我朝,国主被押解进京,签订城下之盟,誓绝不再犯,陛下为彰显我朝气度,并没有为难他们,而是将人完好无损的都送了回去。” 李弗襄:“怎么?他们狼子野心又按不住了?” 狼毒道:“当年狐胡与我朝签订的盟约里,有互通商事一条,所以,我朝走商的人,经常在途经狐胡的时候,将那里当成安全的驿站,歇一歇脚,我们药谷中的人也是如此。可是,就在刚刚,我们派出去的商队归谷,告诉我狐胡王室最近和沙匪部落混在了一起,他们堵在西边的商道上,已经劫掠了无数的我朝商队。” 高悦行暗自出声:“须墨尔……” 李弗襄一点也不惊讶,摇着头说:“皇上太仁慈了……我当年不应该将他们押回京的。” 在场众人都不笨,都听懂了李弗襄话中的意思。 李弗襄应该是早就将他们诛杀的打算。 谁也想不到,少年年纪不大,在战事上竟然有如此狠绝的想法。 狼毒道:“西境外边,尽是豺狼虎豹,都在虎视眈眈盯着我们富饶的土地。” 李弗襄眼神都晦暗了下来,像半明半暗的夜晕,他说:“我得去看看。” 高悦行立马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李弗襄说:“尽快。” 狼毒皱了皱眉:“可是如此突然的话,是不是有些师出无名,毕竟我们只是窥见了端倪,而他们的狼子野心还藏在皮下,未曾完全显露出来。” 李弗襄:“谁说出兵了,我自己一个人,悄悄的去看。” 高悦行拍下手中的茶盏:“你自己一个人?” 李弗襄点头,盯着她:“我一个人。” 高悦行的目光也冷了下来。 药奴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狼毒眼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最后一拱手,潦草告了辞,逃也似的走了。 药奴收起桌案上的茶盏,道:“你们慢聊。”然后踩着木质的台阶,躲到了楼上。 高悦行试图好好和他说话,问:“你此去决定自己一个人,是怕我连累到你么?” 李弗襄说:“你明知道的,不是。” 高悦行:“那年秋猎,乱军之中,你曾对我说——不放心把我留在原地,也舍不得把我托付给任何人,所以,你在哪,我就在哪……我说——好,我要和你生死不离。” 李弗襄:“可这次不一样。” 高悦行闭了眼,并不与他争吵,只是平静的说:“你可以扔下我,自己一个人去涉陷,但是,你听好了,从今以后,我的一切,也不容许有你的参与,无论我要做什么,无论我面对的是什么,都与你李弗襄无关了,我们并不需要相互扶持。” 李弗襄对上她更加冷漠的眼神,无措的抬起手,又放下,有些受伤的模样,高悦行不肯多瞧他,只道:“你自己掂量吧。” 第108章 高悦行辗转了半宿。 她心里其实已经猜到了结局。 牛犊子一旦固执起来, 多少言语也拉不回来。 他们晚间依然睡在同一张榻上,默契的,相互背对着。 高悦行将手枕在脸颊下, 睁着眼睛,在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的耳朵和其余感官,是无比敏锐的。 三更时分, 李弗襄从离开了床榻。 他今晚就是和衣而躺的, 起身时不费任何功夫, 他走出了几步远, 又回头望着床榻上高悦行半蜷缩着的背影,说:“我走了。” 他知道她是清醒着的。 高悦行的呼吸浅淡, 不肯给他任何回应。 李弗襄在马厩中, 借了一匹寻常的马, 星夜头也不回离开了药谷。 他野起来是真的心狠。 他的小红马留在了谷中, 准确的说,是留给了高悦行。 高悦行确定他是真的离开了,烦躁地爬了起来,双足踩在冰凉的砖地上,给自己倒了碗凉茶喝。 萱草堂的窗户开着。 高悦行就对着那从窗户缝隙中泄进来的风和月光,独坐了整晚。 翌日清晨, 药奴端着甜粥到她的房间里。 从前, 有李弗襄在的时候, 药奴知他们不方便, 所以从不会主动叨扰。 昨晚的动静, 瞒不过药奴。 药奴觉得李弗襄这家伙的性子实在是太古怪了。 若说他狠绝, 他遭受不公那么多年, 心里却不见有任何怨怼,他一直在对身边的所有人表现出莫大的善意和亲近。 可若说他良善,他却能做出踏平狐胡王庭的决断,披上军甲,踏上那条鲜血和白骨铺就的青云路,他没有半分迟疑。 高悦行正在案上铺开纸笔。 药奴问:“你在做什么?” 高悦行说:“写家信。” 药奴道:“你要把西境的异常传到京中吗?” 高悦行却说:“不,我要告诉皇上和父亲,我和襄王殿下要在药谷过完整个夏天再做其他的打算,好叫他们知道,我们在药谷玩的很好,简直是乐不思蜀。” 药奴觉得高悦行今天怪怪的,语气都透着不阴不阳的意味。 她皱眉问:“你到底怎么了?” 高悦行正研墨,不紧不慢地研出清淡的墨香,她提了笔,顿在半空却不动,一滴墨,说:“只有让所有人都认为他还好好的呆在药谷里,他此去西境才是最安全的。” 李弗襄曾经踏平过狐胡的王城。 他是征战西境最年轻的将军。 也是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心里最尖锐的一根刺。 所以必定会有人盯紧了他的动向。 药奴望着她正提笔写信的样子,很久没说话。 当今皇帝登基二十年,不曾立后,大旭朝的百姓至今未盼到他们母仪天下的国母。 药奴瞧着高悦行一身素衣,站在案前低头写字的模样,忽然间心里很有感触。 高悦行被这种目光盯着,也丝毫不觉得别扭,而是抽空抬眼瞧了瞧她,问了句:“怎么 ?” 药奴道:“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像你们这样般配的夫妻,襄王殿下的背后有你,此行可以说是无忧了。” 高悦行受了夸赞,却笑不出来,忧心忡忡道:“他不肯带我,想来是真的不想让我随他涉险,但我留在这里,总得为他做点什么。” 毕竟夫君是自己的,算账可以回头再说,但是在外面总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高悦行准备了两封一模一样的家书,都已经用火漆封好了,摆在面前,沉吟着,又拆开来,重新提笔。 两封家书当天便从药谷寄出,一封去往家中,一封去往皇宫。 李弗襄好歹堂堂皇子,他离开药谷之后,一路北上,途径大旭朝的州郡,一城又一城,竟将自己的身份瞒的滴水不漏。高悦行竖起耳朵等着听消息,而此人却像就此从世间消失了一般。 在高悦行的两封家书送至京城的同时。 西北边境的商道上,胡茶海再往西,有一间专门给过往商队供给水源和凉茶的客栈,掌柜的在外面摆上了几个新鲜的瓜。 正当午时,客栈里挤满了讨茶喝的汉字们。 汗骚的味道属实有点难闻,天儿是热起来了,动一动,就一身的黏腻。 有一对儿拎着刀进门的兄弟俩,见着门口的瓜,乐了:“哟,有瓜!” 他们馋着呢,嘴上却不老实:“可是这瓜还不到甜的时候吧,切开一准是生的。” 客栈的掌柜的是个老实的胖叔,遭人奚落了也吭哧吭哧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但是熟来熟往的客人都知道,他有个性格很悍利的老板娘,像一尊杀神似的镇在店里。 瞧热闹的人不嫌事儿大,取笑道:“谁家的走商不懂事,竟敢来闹我们松酿家的店,怕是今天走不出这个门了吧。” 客栈的名字叫松酿。 老板娘的名字也叫松酿。 那一对兄弟显然是生面孔,不懂规矩,但也听说过道上松酿的名号,其中一个不怎么信服,拍着自己结实的胸脯,道:“我堂堂八尺男儿,难道还怕一个娘们不成,你叫那娘们出来,我倒要和她理论理论,谁家的瓜卖五钱银子一斤啊,摆明了是黑店吧。” 两兄弟的音调恨不能扬到天上去,生怕人听不见似的。 如他们所愿,楼上的老板娘还真听见了。 铃铛轻轻摇起,一下一下,似乎是在随着谁的脚步声一般,从老旧的木质楼梯上,流淌了下来。 客栈一楼歇脚的人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往那阶上望去。 先是鲜红的一片裙角,袅袅娜娜的拖曳在地上,起初还没令人觉得有什么,但当那张面若皎月的脸进入众人的视线中时,几乎所有人都恨不得扑上去替她捧起裙角,舍不得叫她沾着一点灰。 松酿的样貌当真对得起这个名字。 她似乎不屑于和这群臭男人挤在一起,停在台阶上,露了脸就不肯继续往下走了,倚在木栏杆上,道:“黑不黑店的,有什么打紧呢,反正往胡茶海这条道上,只有我这么一家店,别看我这几个歪瓜长得难看,五钱银子不议价,先到先得,等过了晌午之后,凭谁出十倍的银子,我都不肯赏一块瓜皮的。” 那两兄弟从鼻子里呵了一下,还不待回敬些嘲讽的话,只听外面,有人扬声一喊:“老板娘,你有多少瓜我全要了。” 不少人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大手笔啊,在吃人的胡茶海里,豁上命奔波这么一遭,不发个百八十万的财,谁舍得享受这等清甜可口的瓜? 其实都指望着最后能得老板娘赏块瓜皮啃啃呢,这下可是没那个想头了。 大伙一致转头,想看看是到底哪位大财主。 客栈门口停着一队车马,都是熟人,大家一看释怀了——“原来是药谷啊,那难怪……” 可随即,众人心里又即刻反应过来。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30节 瞧着药谷商队的这方向,可不是归程,而是才刚刚上路。 依然不得不感慨,还是药谷财大气粗,钱都还没挣到手呢,先扔出去一大把。 想必是此行亏了也无所谓的。 药谷在江湖上,算得上是一个非常佛系的存在了,他们平常的挣钱的活计不多,往西的商道真正打通了之后,他们一年最多走两回,春秋各一次,不过今年似乎是个例外,他们春季的走商刚结束之后,紧接着,入夏又再来了一回。 领队的马上是个黑黝黝的健壮汉子。 也是个熟面孔,经常在这条道上来回,名叫狼毒。 他吩咐人痛快付了钱,将所有的瓜一个不落的搬到自己的车上,松酿数着钱,笑开了,招呼他们进店,免费给点茶喝。 药谷的人行走江湖是有点说法在身上的,谁见了都得让一道,毕竟药谷的谷主是天下医首,谁敢保证自己一声无病无灾,没有求到人家的一天呢。 药谷的弟子们一进门,已经有人自觉留出了最畅快的一张桌给他们。 狼毒点头致谢,掌柜的亲自送上一大壶冰镇的凉茶,狼毒让自己的师弟们都分喝了一碗。 刚坐下,便有人凑上前来,客客气气问他求些解暑的药丸。 客栈里坐着这么些人呢,这种东西,要么都给,要都都不给,若是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不仅落不着好,还难免得罪人。 狼毒微微一笑,倒还真的从自己的行囊里,掏出一个不小的包袱,打开来看,里面竟是一堆鼓囊囊的荷包。 只听他温和道:“此次药谷准备带到西边的货,正是新调配的解暑圣品,大漠里酷暑难忍,今日聚在客栈中的,皆是我大旭朝的同胞,大家都分些吧。” 一厅堂的人,听着这话,谁不赞一声药谷的高义,一个个乖乖排起队领药,谁也没有去争去抢的。 但仍是有例外。 狼毒环视客栈中央,只见楼梯栏杆后,一处隐蔽的单人桌上,一个佝偻又瘦弱的身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身上裹着灰布的袍子,大热天的,他将自己浑身上下遮得密密实实,也不嫌热,别人都在巴巴等着药谷的解暑圣药呢,只有他稳坐如山,一动不动,面前搁着一碗凉茶,也没怎么动。 狼毒拿了一个荷包走过去,客气地唤了一声:“老人家。” 那老头侧过脸。 狼毒站的近了,一双眼睛堂而皇之地打量着他。 老头侧过来的这半张脸上,触目惊心一处陈旧的烫伤,皮肤不仅皱皱巴巴,而且还抹着黑灰一样的东西。狼毒身为一个医者,丝毫不怵这样的惨貌,甚至还很不知趣地打听道:“老人家,您的脸是怎么回事?” 那老头空洞着一双眼,答道:“年轻的时候铸刀叫铁水烫了,不懂事,自己随便抹了草木灰,最后皮一下都烂了。” 狼毒点了下头:“烧伤是不能随便涂药的,你当时应该正经找郎中瞧瞧才是。” 那老头低下了声音,道:“家里没钱,那会四个儿子等着娶媳妇呢。” 狼毒瞧见不光他的旧伤骇人,眼角唇边下垂的皱纹也像刀刻的那般深,且脖颈更是像枯老的树干一样,不见一点莹润的肉,处处都透着暮气沉沉的样子。 狼毒皱眉,叹了口气,荷包在手里捏来捏去,犹豫再三,仍旧交到了他的手里,里头装着的,是和那些人一模一样的解暑药丸,泡在水里,或者嚼服皆可。 那老头捏着荷包里的药丸,粗糙的手指抚过绣面上的纹路,忽然就僵坐着不动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8 22:30:47~2022-05-20 16:08: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有汜 3瓶;舟宝贝、5698032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狼毒一行人松酿客栈停下, 似乎有不再继续赶路的意思,老板娘松酿对着财神爷是一百个客气,当即就选了好几间上房, 将人妥善安置。 由于几样娇贵的药材不敢搁在车上,狼毒可以将其中几个箱子,搬进了客栈里存放。 等一切打点妥当,狼毒再去看那个角落的位置, 那老头早已经不见了, 他什么也不问, 只是按下满腹的疑虑, 招呼众人进屋好好歇息,养足了精神明早好赶路。 松酿老板娘他们全都安置在二楼向阳的房间, 一共六间, 他们包下了五间, 只剩下走廊最末尾的一间。 狼毒问老板娘, 那件屋子因何空置? 老板娘笑着说不是空置,而是早就被别的客人盘下了。 正聊着,那末尾的房间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那位佝偻的老头,他什么也不说, 就拄着一根细长的拐棍, 靠在门口, 看着他们来来往往的入住, 靠累了, 就在门槛上一坐。 直到药谷的人全部安置完毕, 各个都进屋关上了门, 那老头才起身,拍拍屁股,回自己屋里去了。 狼毒在背阴那面也包下了一间屋子,专门放了几个箱子的药材,等走廊上安静了些许,他隔着门吆喝道:“半夜都警醒着点,看着咱们的药,别让耗子啃了!” 松酿在下头听了这话,也扯着嗓子回了一句:“郎君放心就是了,我松酿的客栈,保准连耗子也不敢造次!” 药谷的弟子们上了楼好似真的都歇下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客栈里又闹腾了一会儿,等到了入夜,才逐渐恢复了安静。 三更的梆子响声一过。 松酿举着油灯,朝楼上照了一下,见个个屋子里都熄了灯,于是摘到了裙摆上的银流苏和金铃铛,吹熄了灯,绣鞋踩在地板上,像无声无息在游走的鬼魂,她来到了那间存放药材的屋子门前,伸手轻轻一推。 门开了一道缝。 松酿侧着身子,水蛇一样的腰一晃便钻进去了。 屋子里暗得很。 当双眼适应了黑暗,松酿停在门边再也无法上前一步。 因为她看见窗边一个轮廓静静的站在那里,背对着她。 那分明是个女人的身体,玲珑,纤柔…… 松酿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听着声儿,似乎是叹了口气。 那身影抬起手,拨开了床上的木栓,两扇窗户大大的打开,一轮满月正对着窗口,将苍白的月光洒了进来。 高悦行是藏在药箱里一路隐藏自己的行踪的。 毕竟她清楚自己是个女人,再怎么乔装,也藏不彻底,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是肯定的,除非,她能将自己彻底藏起来,藏在别人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三伏天的气候有多热,进了大漠里,更像是老烙在铁板上一样,她困在箱子里,浑身的汗成丝成缕的淌下,缺水令她口唇苍白,逼仄的空间更是令她时常喘不过气来,但是都拦不住她的脚步。 高悦行一回头,人站在月光下,一连多日的磋磨令她人消瘦了不少,但是气质却越发地令人不敢直视了,尤其是在她不苟言笑的时候。 高悦行借着月光,看清了这位悍名在外的老板娘,歪了一下头,说:“果然人有千面啊……昭容娘娘,当年宫中一别,许久未见了。” 松酿认真地望着她,说:“我不记得我曾去过京城,也不记得我当过什么昭容娘娘。我生在大漠,长在大漠,父亲是商道上的向导,因意外死的早,我从小没见过母亲,我的丈夫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名字叫松酿。” 这就是一个锦衣卫暗桩的一生。 可以成为任何人,唯独做不了自己。 高悦行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沉默了许久,只问了一句:“叫他来见我。” 也许根本不用高悦行开口。 松酿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随即让出了位置。 白日里坐在楼下看热闹的那个老头早就站在了门外,他仍然拄着自己的细拐棍,但是背不佝偻了,腰也直了起来。 夜那么黑,只要不去瞧他的脸,高悦行几乎可以笃定他就是那个混账玩意儿。 可是高悦行偏偏要看清楚。 她从自己的怀里摸出一颗明珠,李弗襄见状就要转身,高悦行一把掳住他的衣领:“回来!” 松酿退了出去,合上了门。 药谷的人是不会出来打扰的。 即使今晚药材全部被耗子啃干净,他们也不会出一点动静。 高悦行举起明珠,凑近了李弗襄的脸,将那张脸上纹路看得一清二楚。高悦行简直被这出神入化的易容技艺惊住了:“怎么做到的?” 李弗襄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揭开那一层薄薄的贴在脸上充作烧伤的皮。 高悦行亲眼见证了恐怖的一幕,假皮与真皮黏连在一起,他动手的时候,那简直像是生生剥下了自己的一层皮。 高悦行情不自禁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李弗襄将那块只有巴掌大的假皮撕下来,扣在手上,高悦行终于看清了那薄如蝉翼的模样。 高悦行等着李弗襄卸掉了全部的伪装,明珠一照,他脸上的皮又红又薄,几乎戳一下就要破开似的。 高悦行眼里的心疼快要溢出来了,她凑上前仔细瞧着,甚至能看清渗出的血点子,她靠近小心地吹了吹。 李弗襄牵着她的手,将人带回了自己房间里。 “你在药谷等我该多好。”他说。 “我做不到。”高悦行摇头:“我曾经错了很多很多,有些遗憾,一次就足够了。” 她在说上辈子的事情,可惜李弗襄听不懂。 高悦行从自己的药袋里翻翻找找,拿出一个瓷瓶,挖出一块凉丝丝的药膏,敷在李弗襄的脸和脖子上。 李弗襄道:“一摸荷包上绣的海棠针脚,我就知道是你,狼毒带来的那群人不可能认得出我,除了你,你是怎么猜到的?” 高悦行说:“我根本就不用猜。” 她下手重了几分。 李弗襄知道高悦行此时心情不佳,痛了也不敢躲。 他那根细长的拐棍里,藏着的是他的神舞。 李弗襄顶着一整张几乎快要破相的脸,说:“我亲眼见到了。” 高悦行:“你见到什么了?” 李弗襄:“狐胡的国主已经依附了须墨尔,他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们的部落王子——汝子蔺,狐胡的王庭,现在已经成了汝子蔺的军帐,他出入自如,在那里筹划着如何蚕吞我们的土地。” 他谨慎的模样,像一只正在巡视自己领土的年轻猛兽,一旦受到了威胁,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高悦行有心想安抚住他,伸手轻轻摸着他的背脊,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再讨伐一次?” 李弗襄垂下眼睛,道:“师出无名。” 须墨尔的狼子野心还没有真正咬在大旭朝的血肉上,朝中不可能允许轻易开战,王朝的气运和百姓的生存之本,打一次,伤一次。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31节 这一回,可能就连皇帝也不能轻易允他。 高悦行说:“没关系,我不管那些,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李弗襄想做的,可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是高悦行相信他。 高悦行说:“你放心做你想做的事情,有什么难处,可以和我说,京中有鬼,但是我保证马上将其狐狸尾巴揪出来,他藏不了多久了。” 确定此处说话是安全的,李弗襄将自己的心里话说给高悦行听:“我要让狐胡乱,让须墨尔乱,既然战事耗不起,那么不必非要开战,我得叫他们不攻自破。” 高悦行:“可以的,你可以。” 他们在客栈里的密谋,一个唯恐天下不乱,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 李弗襄拿出了自己这段日子,命人四处收集的情报,与高悦行一同分享。 高悦行对着灯烛,一页页地翻开那薄薄的信。 汝子蔺地生平徐徐展现在她的眼前。 须墨尔原本只是大漠中的一个小部落,做马贼起家,依靠劫掠商道卫生,他们一生都将抢夺两个字刻在了骨子里。 须墨尔是汝子蔺一手带出来的强大部落。 汝子蔺的父亲在成事之后,已经沉迷在金钱,美酒和女人的荒淫里失去了斗志,只有汝子蔺,夜夜自省,省出了比天还高的野心。 高悦行道:“一个男人,不恋美色,不贪钱财,一心只附权势,甘心臣服于自己的野心之下,一定很难对付吧。” 李弗襄没什么所谓道:“那不是还有野心么,只要不是无欲无求,总有能戳中他痛处的地方。” 高悦行踱了几步走到窗前,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到:“对了,汝子蔺——他还有个妹妹呢。” 京城的腊月灯会上,第一次见到那兄妹俩,高悦行总觉得那是个重情义的男人。 清晨天将亮未亮时分,松酿上楼敲门。 高悦行作为一个凭空出现的女人,一旦露面,必会因此各处的怀疑。 松酿和他们商量了一下。 高悦行决定仍藏回箱子里。 李弗襄的假皮只能用一次,撕下来就废掉了,他的脸现在也经不起再一次的摧残,高悦行果然冲他伸出手,邀请他一起进箱子里躺躺。 药谷用来运送药材的箱子,约莫四尺见方,塞一个身体纤柔的高悦行还算可以,若是再加上李弗襄这样一个成年男子,里面恐怕就不大好受了。 一共两只箱子。 一只是空的预备藏人,一只是真正装了药草。 药草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关键,万万不能丢弃于此。 高悦行比量了一下箱子里的空间,说:“我觉得可以,试一下。” 第110章 高悦行先蜷起双腿缩了进去, 刚好能躺下,身侧还空余出勉强能塞下一个人的位置,李弗襄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 也挤进去躺下。 李弗襄侧头看了一眼正规规矩矩躺着的高悦行,再摆正了自己的脸,说:“有点像一起躺棺材板。” 高悦行不爱听这些不吉利的话,所以没搭理他。 李弗襄丝毫看不懂人脸色, 自顾自地说下去:“等百年之后, 我们死了, 就这么一起躺吧, 棺材只做一个就可以了。” 高悦行想那得多挤啊,道:“不行, 做两个, 我们一人一个屋。” 李弗襄:“不行, 我们要住同一个屋。” 高悦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她仗着自己长得小巧,翻起身来是很容易的,顺势还故意把李弗襄狠狠一挤。 李弗襄紧贴在了箱子的边上。 松酿一手撑着箱子的上盖,瞧着他们觉得颇为有趣,她说:“我要关门了。” 李弗襄道:“你关吧。” 他是不怕黑的,夜里白天于他而言, 并没有什么区别。 高悦行不喜欢黑暗, 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呆久了, 容易令人心生烦躁, 所以她随身带了明珠。 李弗襄瞧着那颗明珠眼熟。 高悦行说:“我们大婚的时候, 帷帐顶上就用红绸系着这么一颗明珠, 你还记得吗?” 李弗襄说:“是么?” 高悦行:“你不记得了?” 箱子一扣, 内里漆黑又安静,彼此说话的声音就在耳边,像是最亲密的喃喃低语,顺着耳朵,在心里轻轻的挠。 李弗襄枕着自己的手说:“那天我光顾着看你了,没看见别的……你可以了吧,别挤我了,往那边点,我快被挤成红糖饼了。” 高悦行瞄了他一眼,伸手到自己怀里摸了摸,当真掏出一小包的红糖饼,早就凉了,但是沾着她身上的体温。 高悦行远赴西境寻夫,还要惦记着夫君的嘴馋,特意托人绕道江萝镇,打包了哪里的红糖饼,千里迢迢的揣过来。 李弗襄拆了外面的油纸包,先递了一块到高悦行的嘴边。 高悦行咬了一小口便说不要了,李弗襄将剩下的塞进自己嘴里。 高悦行提及正事:“天快亮了,我们跟着药谷的车一起走,你早到了这么久,心里已经做好打算了吧。” 李弗襄轻轻嗯了一声。 高悦行又问:“温……松酿是你安排在这里的?” 李弗襄道:“松酿的身世和经历都是真的,一年前,我看上这家客栈的位置,所以让我的人顶替了真正松酿的身份。” 高悦行随即问:“那真正的松酿呢?” 李弗襄:“他们两口子拿到了一大笔钱,去京城欢欢喜喜的安家了。” 高悦行点点头:“也是,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那红罗帐暖的京城,总比这边境的沙子要舒服……所以,你是什么打算?” 李弗襄说:“狐胡依附了须墨尔,是我没想到的。” 高悦行:“我也没想到,狐胡的国主,据说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小人,他归顺了我朝,我朝给他们开了商路,互通往来,他投靠了沙匪出身的须墨尔,须墨尔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呢?” 李弗襄冷笑一声:“图的是将来妄想成真,共同瓜分我朝的江山吧。” 可谓一语中的。 除了这个说法,再找不出其他合情合理的可能了。 李弗襄继续道:“狐胡每年两次要向须墨尔进贡,六月一次,腊月一次。” 高悦行:“六月。” 李弗襄说:“对,十天后,我就在等这个。” 天亮之后,药谷弟子准备上路,搬运药材的时候,明显发觉其中一个箱子沉了许多。 药谷的弟子们咬牙撑着,不肯让人瞧出异常来,狼毒装作不经意地溜达过去,搭了一把手,两只箱子被抬上他们最稳固的那辆车上。 继而,听到外面狼毒吩咐——将所有的瓜都装进箱子里。 药谷弟子打开抬人的那个箱子,面无表情的将所有的瓜都压在了李弗襄的身上。 …… 李弗襄一边把瓜都拨开,一边又要顾着不要让瓜滚到高悦行身上去,最后都堆在了他的脚下,占据了半个人的位置,他紧紧的缩成了一团,感觉呼吸都是困难。 箱子再盖上,他望向高悦行。 寄希望于世上最疼他的娘子再疼一疼他。 高悦行勉强缩着自己的身子坐起,拉了他一把,道:“靠过来。” 李弗襄攥住了她的手,靠过去,将高悦行怀在身前,贴在一起,终于觉得空间敞快一些了。 高悦行道:“待会热了,我们吃瓜。” 李弗襄低头看了看,没说话,他现在就已经感觉到热了。 上路两个时辰,还不到日头最毒的时候。 高悦行和李弗襄身上已经开始淌汗了,悄悄地将箱子支起一道缝,两个人一起仰望着那道光的地方,珍惜那一点点泄进来的空气。 李弗襄问:“你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 高悦行:“不比你毁容式的伪装更遭罪。” 李弗襄:“药谷那么美,是个避暑的好地方,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地呆在那儿等我呢?” 高悦行眼睛向外望着刺目的烈日,久了觉得难受,于是便不再看了,藏回箱子里遮阳的地方,说:“假若有一天我死掉了,你会不会自责没保护好我。” 李弗襄说:“当然。” 高悦行道:“所以我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我务必会让自己变得和你一样厉害,我答应过你,我们都要好好的活着。” 她顺手拿过一个瓜,用匕首敲开了一条缝。 逼仄的空间内,瓜裂成两半,清甜的味道瞬间就沁了出来。 高悦行用手帕垫在腿上,挖下一块塞进了李弗襄的嘴里:“甜么?” 松酿精挑细选给他们留着路上解渴的瓜不可能不甜。 李弗襄咽下去,他说:“甜。” 高悦行瞧着他滑动的喉结,目光变得晦暗,她克制住自己,不敢在车上乱来,怕人笑话。 李弗襄却不依不饶地凑上来,说:“瓜很甜,但是我忽然想亲你了。” 不经高悦行的首肯,他也不敢乱来,怕娘子生气。 高悦行闭上眼睛,说:“不行。” 李弗襄缩回去,瘪了嘴。 走过了商道,往狐胡去的路上,并非一片坦途。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32节 高悦行和李弗襄分吃了一块瓜,无可避免的将汁蹭到了衣服上,高悦行蹙着眉整理,李弗襄靠在对面,车队正好压着不平整的沙砾,从高处往下走。 刚开始摇晃颠簸的时候,高悦行心里便觉得不妙。 不待她调整好自己的位置和姿势,车下忽然压住了大块的石头,狠狠一颠,高悦行扔了手中的瓜皮就朝对面的李弗襄扑过去。 李弗襄伸手将她接了个满怀。 却不防让一块瓜皮糊住了眼睛。 一个在黑暗中最赖之以眼睛的人,猛然间视觉受到了隔断,他手下难免不受控制的掌握不好分寸。 偏偏手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高悦行转头对着他的侧颈,咔嚓就是狠狠的一口。 一点软玉温香也没有,还平白赚了一口疼,李弗襄觉得自己亏死了。 车子终于平稳下来。 高悦行挣脱开他的怀抱。 李弗襄抹了一把刚刚咬过的地方,抬起一手指的鲜红,说:“见血了。” 高悦行只扫了一眼:“你是猪油蒙了心,竟然想欺骗一个医者?” 那分明是西瓜汁。 高悦行下口不轻,疼是肯定的,侧颈那么敏感的地方,万一用力大了,便是一场血案,高悦行张嘴之前已经谨慎收住了力道。 李弗襄悻悻地收回手指,含在嘴里嘬了嘬。 不知是在回味西瓜的甜,还是手上那余味不绝的绵软。 总之,他不说话,心里却闹腾得很。 高悦行一路上没再理会他。 一整天的赶路,再入夜时分,终于到了狐胡的王城。 狐胡就那么丁点大的地方,一整个国不足他们三个城的占地。 最繁华的王城不及京郊一个镇上的集市。 他们躲在箱子里,身上铺了一层瓜,再盖上一层草席,上面晾着药材,成功混过了城门口的守卫。 在狐胡不怎么显眼的地方盘下一个普通的客栈,一行人抬着箱子,住了进去。 高悦行不是第一次到狐胡。 她站在窗口,向外张望。 记得上一次来的时候,狐胡战败,王城都沦陷了,四处都是萧条凄凉。 现如今,看着倒是还不错。 往来这条道上走商的人都会在经过狐胡的时候歇一下脚,补充一些路上用的粮水。 高悦行所住的客栈正对面便是一间宝石商开的铺子。 李弗襄见她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个方向,于是说:“叫人去买些回来给你?” 高悦行摇头:“我没什么兴趣,只是很不明白,据说狐胡盛产宝石,各种宝石的成色都是上佳,十分贵重,可他们为什么还这么穷呢。” 李弗襄道:“什么是贵,物以稀为贵,再值钱的东西烂大街了也是赔钱货。” 宝石在狐胡实在是太不值钱了。 而珍贵的宝石运往大旭朝的京城,不仅要耗费人力和财力,更要经过关津的课税,而那些收货的商人,只会把价钱一压再压。往往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卖给京城的富贵人家所获银钱近千两,最后到他们手上的,不足十两。 近些年来,狐胡的商人也学聪明了。 既然送上门的人家几番推拒不稀罕,倒不如这笔生意谁都别做了,就在自己家门口摆,谁若想要,自然会想方设法来买,到时候,银钱可商讨的范围可不知那三两个子了。 高悦行哼道:“自从狐胡归顺,我朝对他们的关津可是减了不止五成吧,贪心不足蛇吞象。” 李弗襄说:“世间万事本就没有公平可言,他们想以手段来获取更好的东西,本是合情合理的,但是,他既然想动手抢,那么输了也是活该。”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我好想正八经走剧情啊,你们小两口能不能别谈恋爱了…… 二更晚上 感谢在2022-05-20 23:07:08~2022-05-21 18:14: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944824、拾一 10瓶;碎碎平安 6瓶;舟宝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在平顺安康的大旭朝百姓眼里, 值钱是那些花里胡哨不中用的玩意儿。 可在狐胡和须墨尔的眼里,值钱的是粮,是水, 是武器。 高悦行和李弗襄到了狐胡,一个赛一个的谨慎,在客栈的房间里一藏,轻易不肯出门, 全靠狼毒在外奔波。 狼毒任劳任怨, 办事还靠谱, 不过几天的时间, 就摸清了今年六月狐胡准备进献给须墨尔的贡品。 他搞来了一个长长的单子。 高悦行和李弗襄凑在一起,互相顶着脑袋, 挤着看。 有女人。 不是狐胡女人, 而是不知从哪弄来的汉人。 有钱。 是狐胡每年向大旭朝献上的贡银的双倍。 有粮。 狐胡自己穷的都快揭不开锅了, 也要给须墨尔送上大量的粮食。 高悦行不想看了, 生气。 养不熟的东西。 钱、粮,哪一样不是大旭朝的皇帝宅心仁厚,宽赠给他们的,结果叫他们转头去养了须墨尔的兵马。 李弗襄倒是沉得住气性,道:“你别和他们置气,秋后的蚂蚱而已, 马上收拾了。” 他一页一页的将所有的礼单翻完, 靠在陈旧掉漆的木桌上, 一下一下的敲着桌子, 沉思着想对策。 高悦行不去搅扰他。 狐胡实在没什么可吃可玩的, 尤其是赶在六月前后, 因为要给须墨尔进贡, 狐胡王城里连自己百姓的口粮都削减了。 高悦行现在手里剥的,还是他们自己从中原带来的莲蓬子。 李弗襄不爱吃这个,嫌莲心苦。 高悦行一边吃着莲蓬,一边又开始想念药谷那一塘的荷花。 越想便越觉得狐胡可恨,搅得人没法好好过日子。 还是多可嗑点莲子吧,清火。 正当她狠狠的嚼着莲子的时候,李弗襄忽然一打响指。 高悦行抬眼瞅他。 李弗襄道:“我有计划了!” 高悦行精神随之一震。 李弗襄:“他不是想要钱么,我叫他今年一个子儿也拿不到。” 药谷这趟运来的东西,那些驱赶蚊虫的药包是最受欢迎的,很快被横扫一空。药谷弟子行走在狐胡的王城里,能感觉到自己经常被城中的官兵关注着,那眼神称不上友好,但药谷不是寻常商队,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召致大旭皇帝的疑心。 狼毒卖光了药材不急着走,经常在狐胡的集市上溜达,精明的人便知道,他这是想带些什么回去。 平头百姓们才不管谁跟谁要打仗呢。 反正还没打起来,谁能给他们钱,谁就是大爷。 没人会跟钱过不去。 狼毒很不着急,一天只逛一家商铺,但出手极为阔绰,并且趁机打听到了狐胡准备出发的时间。 从狐胡到须墨尔,是更荒芜的一段路程,但是不很远,约要走三天左右。 那便意味着,狐胡进贡的队伍,左不过这三五天就要出发了。 李弗襄便想再耗他个三五天,等到出了狐胡王城,在路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动手。 终于到了第五天,等到了狐胡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城。 当天下午,药谷的商队也启程准备归去。 高悦行和李弗襄依然藏在箱子里出城。 在到了城外一个没人的地方,李弗襄掀开箱子,敲碎了细拐杖,取出了自己的神舞,牵了狼毒的一匹马,翻身上马背,勒着缰绳,掉头来嘱咐高悦行:“你们先走一步,我完事儿就去找你们,你可以在松酿客栈等我。” 高悦行向来知轻重。 她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没有能力帮李弗襄什么,所以只是站在车上点了头,叮嘱一声——“小心”。 李弗襄策马绕路朝须墨尔的方向而去。 高悦行与狼毒的队伍一起,准备回松酿客栈落脚等人。 烈日灼烤着沙砾,高悦行从箱子里站出来,用一条松绿色的面纱捂住了头面,再戴上两只红宝石的耳环,乍一看,不像个从中原来的女子。 高悦行坐在那口载了她一路的箱子上,垂着两条腿,晃晃悠悠,狼毒让自己的马放慢了一些,与她并肩而行,问:“你心情很好?” 高悦行笑笑,说:“不错。” 狼毒说:“你成亲的那日,我们在药谷里收到了请柬,难为你还记得我们这些老朋友。” 高悦行:“怎么会忘呢……但是你们并没有去。” 狼毒说:“礼到了,等同于我人到了。”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33节 高悦行:“谢谢师兄送我的厚礼。” 药谷的礼在她大婚前夕送到了。 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小葫芦,里面装着三粒药丸,那是狼毒近十年的心血,能救命的药,人在遇到意外,性命垂危时,一粒便能复脉固脱,回补元气。 虽做不到起死回生,却能在关键的时候,从阎王手里讨些转圜的时机。 已是极不容易了。 能救命的东西,高悦行一直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狼毒说:“到了松酿客栈,我陪你等襄王殿下。到时候,事情做完了,我们一起回药谷,如果有必要,我还可以再护送你们回京。” 高悦行:“已经叨扰师兄太多了。” 狼毒道:“能替你们做些什么,是我的荣幸。” 他变成如今这副糙汉的模样,想来是这些年在外风吹日晒没少奔波。 高悦行很感激有这样的师兄时常挂念,正想说些什么,忽听见身后有马蹄轰隆的声音。 听着动静,不只是几个人,而是很可观的一支队伍。 狼毒忙指挥着自己队里的人躲向一侧,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况。 高悦行听着那整齐轰鸣的马蹄声,忽然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这样的行进速度…… 头顶上一声鹰唳。 是军队。 狼毒在这条路上行走这么多年,也是立刻便觉察出了不对劲。 他与高悦行对视一眼,道:“似乎不妙。” 高悦行从箱子上站了起来,眺望着远方马蹄扬起的沙尘,道:“直觉告诉我,现在立马跑。” 可是前后都是一马平川的大漠。 高悦行当机立断将目光放到了商路以外的地方。 胡茶海。 他们所在的这条商路是两年前傍着胡茶海建起的。 只要他们足够果决,死亡沙漠胡茶海足以做他们的退路。 尽管还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 但是狼毒不会拿谷中师弟们的性命做赌注。 他一句话:“退!” 药谷弟子们听从命令,纵马便退进了胡茶海里。 狼途斩断了马车的绳子,对高悦行伸出手,说:“你也走。” 高悦行被狼毒扯住了手,一把拉倒了他的身前,狼毒盯着师弟们一个个安全撤远了,自己才放心地调转马头。 身后已经可以看清来者的模样了。 高悦行努力向后望去,目光越过狼毒的肩头,看清了那群人的衣着。 不是狐胡。 是马贼。 是须墨尔。 他们的目标果然是药谷一行人。 狼毒带人撤进了胡茶海,而须墨尔的人犹豫了一瞬。 只这么一犹豫,便失去了最好的机会。 一只响尾箭呼啸着追了上来,在高悦行骤缩的瞳孔中,穿进了狼毒的身体。 高悦行耳朵贴在狼毒的身上,似乎听见了骨肉崩裂的声音。 狼毒的手攥紧了缰绳,不曾有丝毫异常,控马一如寻常的稳。 ——“师兄!” 高悦行的喊声散进了风里。 狼毒低头看了她一眼,咳出了一口血,道:“嘘,安静点,不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我不能放心。” 高悦行松绿的面纱被风撩开,沙子刮在脸上,细嫩的皮肉上已经挂上了血痕,泪滑落沾上伤口的时候,能清晰地感觉到疼。 高悦行觉得自己的脸好似都麻木了。 狼毒纵马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像一捧火即将熄灭时的孱弱,不待马停稳,狼毒再也撑不住,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高悦行紧跟着扑了下来。 查看了那只透穿身体的箭,她从自己随身的囊袋中,找出了那只巴掌大的葫芦。 里面只有三颗药丸。 高悦行强行掰开狼毒的嘴,喂进去了一粒。 箭可以取出来。 但是…… 高悦行环顾四周,在这种地方,太难了。 而她身上带着的药,实在有限。 高悦行跌跌撞撞牵回了狼毒的马。 马上只有一囊袋的水。 高悦行推着狼毒说:“师兄,你别睡,我救你。” 狼毒趁着体力还未完全耗尽,睁开眼,笑了:“别傻,这里可是胡茶海,就连我大师姐也没有把握将一个重伤的人带出去。” 高悦行:“不是有没有把握的问题……” 她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找出了几节绷带,根本不够用,于是,她撕下了自己的裙摆,缠在自己的胳膊上,说:“而是我必须要救你。” 没有麻沸散,可以不用。 没有酒,伤口随时有感染的风险,但是她带了火。 狼毒随身佩戴的刀没丢。 一大半的水用来清洗狼毒的伤口。 高悦行用火石和火棉打着了火,将狼毒身上的短刀在火上烧得滚热。 沿着伤口,一刀下去。 滋啦—— 是血液在火温下沸腾的声音。 高悦行道:“我带的止血粉有限,用这种方法可以尽量起到止血的效果。” 烧焦皮肉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高悦行再次将刀在架在火上烤热,顺着肌肉的纹理,剥开了一道口子,缓缓将那深刻见骨的箭拔了出来。 狼毒最清楚不过自己的身体,他攥破了手心,血顺着身下的砂地,迅速的渗了下去,几乎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伤到了肺,命不久矣。 一层一层的药粉厚厚地敷了上去,高悦行见到了箭尖所在的位置,自己的一颗心已经凉了半截。 ——“师兄,我会救你。” 高悦行将伤口包扎好,随即,又往狼毒的嘴里塞了一粒药丸。 用火烙的方法止住血的伤口,很快就会感染。 他们需要药。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离开狐胡的王城有半日了,可是如今,最近的地方,也只能掉头回去。 高悦行再想回去可不容易。 狼毒疼到恨不能就此死去,他眼前发昏,几乎是小晕了一场,才渐渐恢复了点精神。 是高悦行喂给他的药生效了。 狼毒趴在地上,满口都是沙子,他摩挲着把自己的手向后伸,摸到了高悦行的一片衣角。 高悦行立马伏上来,问:“师兄?你怎么样?” 狼毒微弱地开口:“带上水,带上我的马,走,去松酿客栈,等你的夫君去接你,不要再浪费药了,那是我留给你的……后路。” 第112章 高悦行半跪在他的身侧, 说:“我不需要任何后路,我只要你们所有人平平安安。” 她费劲地将狼毒扶上马,驮着。 自己牵着马走在前面, 在胡茶海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 她也精通医理,她当然知道狼毒的伤是怎样的情况。 如果没有足够的药和安稳的疗伤环境,他真的会死。 即使有, 也不一定能保全什么。 高悦行的方向感极差, 在大漠中根本辨不清方向。 自重生以来, 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无措。 高悦行这才渐渐意识到,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预料中,可以按部就班的顺着她设想的轨迹往下走。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34节 狼毒趴伏在马背上, 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唇, 下一刻, 立刻有一小块湿帕子递到了嘴边, 狼毒含进嘴里,尝到了淡淡的咸味。 是盐。 他便笑了,说:“小师妹基本功真扎实。” 高悦行道:“是师兄你教我的,当年我们一同奔赴西境,你告诉我,到了战场上和别处不同, 盐是最简单却也最能救命的东西, 所以我一直随身带着。” 狼毒:“你做得很好。” 高悦行牵着马停下来脚步, 说:“师兄, 我辨不清楚路, 到狐胡王城的路怎么走, 你给我指个方向吧。” 狼毒:“不要去。” 高悦行:“只有那一条路可走, 你若是不告诉我方向,我们都会迷失在胡茶海里,到时候,师兄你若是真的上路了,也不孤单,我可能随后就陪你去了。” 狼毒拿这样的高悦行没办法,无奈只能指了个方向,说:“顺着你现在的方向,一直走,向前便能重新回到通往狐胡的商道上了。” 高悦行一颔首,说:“好的。” 耳后,她牵着马掉头,冲着与狼毒指向完全相反地方向去。 狼毒气结:“你……” 高悦行道:“师兄那么在意我的安危,肯定不会真的放任我回到狐胡王城的吧,如此一说,朝相反的方向走准没错,是不是?” 狼毒呛咳着肺里的腥甜,道:“你师妹啊,你要是没那么聪明该多好。” 若是她没有那么聪明,就不会以身犯险往西境跑。 若是她再笨一点,就可以无奈但不得不接受他们的牺牲和保护,而不是将自己的性命也搭上,试图扭转些什么,尽管清楚那都是徒劳。 高悦行走着自己认定的那个方向,算计着时间,他们走出狐胡王城是小半日,如今闯进了胡茶海,而且前行的速度也变慢了,但只要加把劲,至少天黑前是可以赶到的。 高悦行深信自己的判断,于是充满期待的一直赶路不肯停歇。 她是不是回头关注一下狼毒的情况。 他因伤口得不到更好的料理,精气神逐渐的萎靡下来。 高悦行心想,忍一忍,再熬一熬,前面就能有办法了。 可是她掐算着时间,走了大半日,直到落日悬在沙漠上方,像残血一样红的时候,高悦行终于回到了商道上,可是,她停了下来,向前往是杳无人烟,向后望更是不见来处。 …… 怎么回事? 难道方向错了? 马背上的狼毒撑开眼皮,得意地一笑:“我就算到你不会乖乖听我的话,傻了吧。” 高悦行眼眶通红:“师兄!” 狼毒道:“你顺着这条路,往前再半日,可以到松酿客栈,但是往后,恐怕天亮也到不了狐胡王城,哦,路上兴许还不太平,你自己选。” 高悦行被他送到了一条没有选择的路上。 她咬牙:“师兄,你错了,不是我太聪明,而是我还不够聪明。” 狼毒勉强笑着道:“小师妹,你只是一直在低估别人保护你的决心而已。” 高悦行在沙漠里跋涉了大半日,她能感觉得到双腿一下发麻发胀,像灌了铅一样,没走一步,都要凭借着巨大的意志。她歇了口气,探了探狼毒的前额,已经开始发烫了。她摸出葫芦里的最后一粒药丸,却发现撬不开狼毒的嘴。 高悦行:“看来还是有力气,那这药缓缓再吃也罢。” 她翻身上马,顾不上狼毒那经不得颠簸的伤口了,策马加速赶往松酿客栈,早到一刻,就早一分希望。 狼毒在马上又昏了小半日,再睁开眼时,感觉胸口不那么闷了,嘴里还残留着甘涩的味道,伤口处酥麻没有知觉,便知高悦行将最后一粒药也喂给了他。 他提炼出的仅有三颗的救命药,尽数回了自己的腹中。 高悦行赶在前半夜回到了松酿客栈,远远地望见客栈门前挂着一盏灯,那是留给夜归人照亮前路的。 松酿客栈里有人在等着他们。 高悦行的马刚停下,客栈的门开了,涌出来的是药谷的弟子,团团围在了马前,心里惦念着他们的师兄。 高悦行沉默着松了手,任由药谷弟子们将狼毒接了下去。 松酿站在客栈的门口,见高悦行脚步沉重地走上来,问了句:“怎么样?” 高悦行摇头,问松酿借了信鸽,向药奴传讯。 松酿道:“药谷有几个弟子似乎是走失在胡茶海了。” 高悦行脚步一顿。 只听松酿又道:“你放心,刚才襄王殿下回来了,已经亲自出去寻人了。” 药谷的弟子们拥着狼毒回到了二楼的客房里,高悦行听着那杂乱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头顶,恍惚着问了句:“他平安吗?” 松酿说:“他很好。” 高悦行空落落的心似乎终于晃晃荡荡地落在了枝头,暂时找到了能借以慰藉的依靠。 松酿说:“他让我带话给你,要你在客栈里等他。” 高悦行点了点头,说道:“我知晓了,这种关键的时候,我不会出去给你们添乱的。” 松酿觉得高悦行的情绪似乎不大对劲,想要安慰,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狼毒被抬进来的时候,那骇人的伤口她也看见了。 伤成了那样,还能活着回到客栈已是不容易,人的性命自古如草芥般脆弱,纵使神医再临,他恐也无法复原了。 松酿说了句:“伤口太深,不仅伤到了心肺,而且很快会感染。” 腐溃的伤口会要了他的命。 药谷的几个年轻的弟子守在狼毒的床榻前,有人抹着眼睛,哽咽着说:“我知道我这样想很不对,但是我控制不住,若是我们当初不管他们皇室这一摊子烂事该多好啊!” 狼毒双眼紧闭。 那几个弟子中,有这种想法的不止一个,渐渐的,有人开始附和。 狼毒的眼睫闪了闪,睁开眼睛望着最先开口的那个少年,说:“竹沥,我记得你是五岁那年拜进药谷的。” 那名为竹沥的少年,如今看着也才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敦厚老实,他听见狼毒唤他,上前一步,跪坐在床前,道:“师兄,您记得没错,我五岁那年上,家里实在是穷苦,将我送到了城里的医馆里当学徒,挣钱养家,可是那医馆的老板却是个黑心大夫,竟然帮着当地的奸夫□□毒害了人家的正经家主,医馆里的所有人都被认作是帮凶,包括那时什么也不懂的我。” 狼毒:“你记得是谁救了你?” 竹沥道:“是当地的县令,明察秋毫。” 狼毒摇头:“你还是不明白,是我大旭朝的律法,不允许错判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竹沥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 狼毒说:“我们的皇上登基之后微服私访走过了我们大旭朝的万里江山,他回京之后下的第一道诏书令,便是景乐年间永不加税……” 他勾了勾师弟的手,就像平时给他们授业那般温和耐心道:“你年纪小,许是不知道三十年前,我们和狐胡频繁交战的时候,百姓们过得都是什么日子。赋税压的百姓抬不起头,所有的粮食都被强行征缴送到了西境供给军营里。但是没办法,将士们吃不饱饭,我们的土地就会被侵占,我们的百姓将会被虐杀。我们不能再打仗了。狐胡和须墨尔狼子野心,我们退缩在药谷里,纵然可保自己的一时平安,可是当我们的中原大地倾覆的时候,你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胞被屠戮吗?” 狼毒说:“我不能,所以当襄王殿下孤身赴西境试图阻止些什么的时候,我必须助他一臂之力。” 一行师弟都垂下了头。 高悦行站在门外,前额低着粗糙了木门纹理,将已经熬好的汤药摆在了门口。 下楼时,客栈的门开了,一只守在柜台前的松酿迎了出去,高悦行听见她在外面唤了一声:“殿下。” 李弗襄找回了最后两个灰头土脸的药谷弟子,将人安全无虞的送进了客栈。他接过松酿递来的浸过冷水的毛巾,擦了一把脸,问:“我的王妃回了么?” 他话音刚落,环顾四周,便见到了站在木阶上,一动不动的高悦行。 李弗襄单手撑着栏杆,将自己甩上了楼梯,站到了高悦行的面前,问:“你还好吗?受伤了没有?” 高悦行摇头。 李弗襄一顿,敏感的问:“你怎么了?” 高悦行抬起自己布满血丝的眼,问:“你的计划布置的怎么样。” 李弗襄说:“我调换了他们进贡的金子,而且在粮车上也做了手脚……话说回来,你们为什么会受到须墨尔的攻击。” 高悦行:“我不知道,我暂时想不通这个问题,也不想费心思去想,殿下,须墨尔欠着我的血债,我必要他们十倍百倍的偿还。” 作者有话说: 今天无了,还在上班,明天加加加更感谢在2022-05-21 22:44:05~2022-05-22 22:21: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之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会的。”李弗襄安抚她:“一定会的, 他们逃不了,终有一天,我会越过胡茶海, 将须墨尔的那个狗窝,连同狐胡的土坑一起收拾掉。” 狼毒服了药睡过去了,他的师弟们被训得老老实实,端着药碗下楼见到了高悦行, 郑重的揖了个礼。 高悦行:“你们这是干什么?” 竹沥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道:“王妃一介女辈, 不辞风沙酷暑, 千里奔赴西境, 而我等男儿郎龟缩在药谷,享着无数先人用血拼来的平安世道, 竟还口出怨怼, 实属不该。有愧师父师兄的教导, 也有愧家中的父母祖上。” 李弗襄瞧了他们一眼, 说:“我为大旭朝皇室,是君,你们为我大旭朝土地上的百姓,是民。为君之道,忧社稷庇万民,本应如此。” 高悦行沉默着垂下眼睛。 李弗襄是王。 而她是王妃。 他们都是受百姓奉养的君。 天底下没有白享的荣华富贵。 可是这个道理, 她活了两世, 刚刚才懂。 一个人骨子里的秉性是天定的, 李弗襄将来会是个好君王的。 药谷的弟子都打发上楼睡了, 留下两个人轮流守着狼毒。 李弗襄瞄着高悦行的表情, 问:“狼毒他的伤有救吗?”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35节 高悦行说:“回了松酿客栈, 各种应急的药都有, 我已传信给药奴姐姐,她应该不日便会赶来。如果仍旧不行……” 李弗襄:“我也有安排,你放心,会有人一路护送她来。” 高悦行点了下头。 李弗襄又道:“你好好留在客栈,我要再出去一趟。” 高悦行终于打起精神:“你要往哪儿去?” 李弗襄虽说要走,但是不急,他还有闲心和高悦行聊几句:“袭击你们的须墨尔部下有蹊跷,你不觉得?” 高悦行问道:“怎么说?” 李弗襄道:“你们走出狐胡王城,才不到小半日,须墨尔就追了上来,你猜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你的?” 高悦行最擅琢磨,遭到袭击的那一刻,不是没有过怀疑,但是在胡茶海里,她心里牵挂着狼毒的那致命的箭伤,一直没有心思往深处想。 高悦行此时静下心来,说:“我明白,其实我们早在狐胡王城的时候,就已经被他们盯上了对不对?” 李弗襄:“那他们为何要等到出了狐胡王城再动手呢?他们难道不知道在城里才是最万无一失的动手时机吗?” 高悦行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说:“是啊,为什么呢……” 李弗襄留给她思考的时间。 高悦行停了一会儿,说:“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狐胡王城也许不准他们动手?” 李弗襄:“那他就是瞒着狐胡在搞我们。” 高悦行用想不通了:“狐胡不是早就投靠了须墨尔吗,须墨尔想在狐胡的王城里对我们动手,只需要打声招呼便可吧,何必大费周章。” 李弗襄道:“他们若是不想让狐胡知道此事呢?” 一根绳上的蚂蚱,狼狈为奸的关系。 须墨尔做的事情不想让自己的盟友知道。 那多半是打算坑盟友喽? 高悦行:“你是怎么想的?” 李弗襄:“你觉得,动手的人知道我们的身份么?” 高悦行认真想,回答:“按照常理推算,倘若他真的知道我们的身份,活捉才是当前最划算的行动。” 李弗襄:“所以,他们并不知道。” 高悦行皱起眉:“所以,他们截杀我们,真的就只是为了杀掉药谷走商的一行人?” 李弗襄说:“你要知道,这条胡茶古道是在狐胡的管辖下,我大旭朝的子明若是葬在这里,狐胡脱不了干系。” 高悦行抬眼望着他:“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推测了?” 李弗襄点头:“狐胡的立场尴尬,一方面,他身为我大旭朝的附属国,连年进贡不停,名义上,还是我们这边的人,一方面,他想反,想与须墨尔合谋夺取我们的土地。阿行,你记住一句话,墙头草才是最招人恨的。” 须墨尔当然精明。 他们要是不精明,也不会有如今的兵力,简直可以与一国抗衡。 李弗襄推算,须墨尔现在收拾狐胡应该不成问题,但是他不肯轻易动手,是怕惊了大旭朝的皇帝,一旦狼子野心彰显,大旭朝西境的边防便要警惕起来了。 人死在狐胡掌管的地界上,而且还是一批地位不低的人。 狐胡这锅是背定了。 李弗襄道:“狐胡拦在我们和须墨尔之间,无论哪方想开战,势必要过狐胡这一关。狐胡,不仅是我心里的一根刺,须墨尔心里叫他扎着并不好受……我能想到离间的手段,他们未必不会想到,甚至有可能,比我更早有打算。” 高悦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须墨尔那边也想让狐胡与我们彻底翻脸。” 李弗襄:“或许我的手段应该更激烈一些,我要回狐胡王城。” 高悦行猜不透他的打算。 李弗襄起身准备走了。 高悦行也站了起来。 李弗襄走出一半,又停住脚步,回头等她跟上来,道:“怎么?有话要交代我?” 高悦行摇头,说:“没有,让我送你一程。” 李弗襄骑上马,高悦行在前方牵着缰绳,马头上吊了一盏灯,幽幽的照亮了脚下的方寸前路。 高悦行说:“胡茶海里危机四伏,或许你真应该等天亮了再走。” 说罢,不等李弗襄回应,她紧接着想到了什么,一笑,道:“哦,我忘了,你和正常人不一样,白天和晚上对于你来说,出了睡觉,没别的区别。” 他的那一双眼睛…… 只要精神养好了。 完全拿着夜里当白天过。 高悦行道:“约莫几天能回。” 李弗襄:“不好说,办完了就回。” 高悦行不问他具体要做什么去,走出了半里路之后,她松了缰绳,说:“走吧。” 李弗襄从她的手中接过缰绳,头也不回地纵马而去。 高悦行独自站在原地,夜里,很快就看不清什么了,只留安静无际的夜色,她在那夜里站了很久。 狼毒夜半的时候,身上的温度简直要烧了起来。 高悦行整宿没敢合眼。 晨间天亮起来的时候,他的体温才稍稍消退了些。 高悦行在二楼的廊上来回溜达了两次,算着时间,对一旁候着的竹沥,道:“从松酿客栈到药谷的的脚程,快马加鞭也得三日,时间不等人啊。” 竹沥抹着眼泪,说:“怪我们这群弟子学艺不精,帮不上师兄的忙。” 高悦行蓦地脚步一顿,道:“不行,不能死等,拿你们的药箱给我,我要给师兄剔除腐肉。” 竹沥反应了一瞬,大惊失色:“啊——” 高悦行一字一顿:“剔除腐肉!” 在药谷,曾经药奴亲口教过她,人受到的外伤,倘若当时没有伤到要害,那么,最终能要命的就是烂在里面的感染。 狼毒的伤势虽然不轻。 但是既然已经挺过了一夜,可以面前算作伤口并不是要害。 高悦行想试一试曾经在书上读到过的疗法。 狼毒醒着呢。 高悦行推门进去,见他半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她说:“师兄,书上言,腐肉必除之,我想一试。” 狼毒人虽然精神不振,但仍旧听清楚了高悦行说的话,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答应道:“你试吧。” 竹沥准备好了东西呈了上来,高悦行将衣袖束起,说:“我医术不精,亏得师兄肯信我。” 狼毒问竹沥要了半丸能清醒神志的药,含在嘴里,对高悦行道:“死马当活马医,你放心动手便是,我看着呢,你若是有什么地方拿不准,我教你。” 松酿送上来店里最烈的米酒。 高悦行将麻沸散用在狼毒的伤口上,等了将近半刻钟,才将酒洒在了他的伤口上,将他的伤口从里到外细细地清洗。 狼毒皱眉。 剜骨剔肉没有说感觉到不疼的。 高悦行将刀尖在火上细细地烤,下刀之前,她的手腕止不住地抖,但是她握住了自己的腕子,强行镇定下来。 狼毒一睁眼,忽然道:“竹沥,去把外面的小子们也叫进来瞧瞧,这样的场面难得一见,都来学着点。” 高悦行跪坐在床榻边。 听见药谷的弟子们一个个的悄悄进门,都默默站在她的身后,不敢出言打扰。 高悦行第一刀下手,狼毒攥紧了身下的床褥。 药粉一层一层的淋上去。 高悦行下刀很是有分寸。 狼毒道:“腐肉必除,除之必净,不要手软,剜得彻底一些。” 高悦行道一声:“是。”在刚刚下刀的地方,又深了寸许。 李弗襄快马加鞭到了狐胡的王城外,守城门的人奇怪的盯着他。 那些小碎催们不曾见过襄王的真容,只觉得这位身着中原装扮的年轻男子十分清秀俊俏,不像歹人。 而李弗襄望着这座他曾率军长驱直入的土城,压根没把这些守城的人放在眼里。 那守城人问他要通关文牒。 李弗襄坐在马上,扬声道:“在下李弗襄,时隔两年重游故地,叫你们国主出门相见!” 作者有话说: 二更晚点,明早起来看吧 感谢在2022-05-22 22:21:49~2022-05-23 21:12: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ilia、柠萌咘檬 10瓶;晒个太阳、不要锁了好吗、小陈同学、发霉的玖柒 5瓶;2022发大财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114 守城的官兵停了李弗襄三个字儿, 本能地腿肚子打战,互相对视一眼,立刻有人牵过一匹马, 火烧尾巴似的回去禀告国主了。 李弗襄身边未带一兵一卒。 他在城外等得不耐烦了,于是纵马慢慢地踏进了城门。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36节 城门口的守卫们围着他,他进一步,守卫们便退一步, 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果然正如李弗襄所料, 狐胡没有这个胆子。 狐胡的国主得到消息, 从王庭里出, 仓惶迎到城门口,倒头就拜——“臣……臣叩见襄王殿下。” 李弗襄坐在高头大马上, 居高临下地望着马蹄下的狐胡国主。 狐胡的老国主已经不年轻了, 两年前, 李弗襄踩进王庭里的时候, 狐胡国主年不过半百,却一夜之间愁白了头。 李弗襄毫不手软地将刀按在了他的脖子上,却听闻帐中传来狐胡王世子自尽的消息。 狐胡王世子,便是主张兴兵的那位。 因为他的死,李弗襄才开恩,暂且放过了狐胡王室其他人。 今日, 见这老家伙的第一眼, 李弗襄在马上, 兜头便问:“狐胡王, 你想给你儿子报仇吗?” 狐胡王跪伏在地上, 不太抬头, 说:“臣那逆子不知死活, 进犯大旭朝的国界,死有应得,畏罪自尽……是臣自己,教子无法,岂敢怨怼他人!” 李弗襄:“可是我听说,我的朋友在胡茶古道上遭人截杀,至今下落不明,是不是你干的!?” 狐胡王头根本抬不起来,却恨不得压得再低一些,他甚至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急急地辩解:“殿下,臣不知此事啊!” 李弗襄一挑自己的神舞,用刀鞘敲了敲狐胡王的脑壳:“我管你知不知道……给我去找人,三天的时间,我要见到我的人平安无事站在我面前。” 狐胡王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李弗襄说罢,打马继续往狐胡王城里去。 狐胡王站起身扶正了自己的冠子,里面一头的汗,他抓了旁边的守卫,问道:“襄王的人?他带兵来了?” 守卫一头雾水:“属下不知道啊。” 李弗襄去往的方向直指王庭,狐胡王上马时候没坐稳,差点跌下来,在自己的臣民面前丢尽了人,却也顾不上这些了。 而在城门口目睹了这一切的臣民们,心里的慌乱更胜过狐胡王。 ——那尊杀神又来了! 当年狐胡死守城门的时候,城上的守卫几乎全部战死,鲜血顺着黄土堆的城楼淌下来,城民藏在家里,透过窗户的缝隙,都能见到那血流成河的惨状。 虽说李弗襄冲开城门后,并未屠杀平民,但是狐胡的臣民心里不安啊,砧板上的鱼肉,谁知道悬在自己头上的刀什么时候能落下来。 李弗襄到了狐胡的王庭,简直像进自己的家门一样。 狐胡王虽然老了,但是这两年的安逸让他很是享受,李弗襄在这丁点地方的王庭转了一圈,发现了几个生面孔,年轻又漂亮,一问,才知道是狐胡王今年新纳的妃子。 李弗襄说要在王庭暂住几天,不肯去打扫好的客房,非要人将狐胡王的寝宫收拾出来,让给他住,狐胡王二话不说,卷了自己的铺盖就滚蛋,王榻上换了崭新松软的被子。 李弗襄这一去,几乎是消息全无。 高悦行也不知道他在狐胡王城里都在干些什么,只知道,第二日,便有狐胡的官兵客客气气敲开了松酿客栈的大门,询问是否有过路中原人的踪迹。 松酿应付这群官兵是得心应手,三两句话就都不打发走了,只一个意思——见过他们要找的人,但是只有去没有回。 滴水不漏的回答。 狐胡的官兵没有丝毫疑心。 胡茶海上这条古道,少见人烟,他们没办法找更多的人打听,只是一日一日的无功而返,赶上李弗襄心情不错的时候万事好说,万一赶上他心情不爽利的时候,难免吃一顿挂落。 狐胡王不得不开始查。 到底谁在这条古道上动的手,还给他招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倒是好查,一查,便查到了须墨尔的头上。 李弗襄见此行的目的达到,拍拍屁股就走,而且是趁夜走的,一句话也未留,给了狐胡无尽心机胆战的想象空间。 高悦行在夜里,听到马蹄声,不做第二想,便知是他回来了。 于是深夜,她再次走出客栈门口,迎到了风尘仆仆归来的李弗襄。 李弗襄一甩马缰。 高悦行拢着袖子,上前一步:“怎样?” 李弗襄边走边道:“合于彼而离于此,计谋不两忠,必有反忤……我们可以坐山观猫斗了。” 前几日,高悦行剜除狼毒伤口里的腐肉,再日日用冰镇着伤,他到底是吊着一口气,等来了药奴。药奴查看了伤势,当天没做耽搁,立即命人套了马,将狼毒带回了药谷医治。 高悦行在某一天,忽然发现了身边多出了不少人,细细打量他们的行动,有锦衣卫的影子。 一切都昭示着好戏即将开锣。 四天后,有消息传来。 狐□□去质问须墨尔的使臣,被须墨尔在帐外当庭斩杀。 须墨尔将狐胡送去的贡银原封不动的退回,狐胡王打开查验,里面竟然是满满一箱子的黄沙。 另还有一事。 狐胡王嫁到须墨尔的侄女,因缘际会再见了自己在狐胡的情郎,一时情难自抑,给丈夫汝子蔺的头上扣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 几件事情搅合在一起,越扯越乱。 狐胡和须墨尔隐隐有了翻脸的迹象。 但还不是时候。 这把火得趁热加势,不能灭。 锦衣卫就在这个时候起了作用。 李弗襄早已捏造的消息散出去——声称襄王殿下已经查清了药谷自己胡茶古道遇袭的真相,即将回京调兵继续西征,找须墨尔算账。 算账直接到人家门口,这样的事是李弗襄能干出来的。 与此同时,李弗襄还修书一封,传给狐胡,命他随时准备协助大旭朝的军队西征须墨尔。 大旭朝和须墨尔之间永远隔着一座狐胡王城。 无论是谁想出兵,都必须先过了狐胡那一关。 李弗襄和高悦行在这酷热的大漠里,一直等到了立秋。 须墨尔终于决定端掉狐胡,将致命的要喉紧紧攥在他们自己的手中。 狐胡怕了。 只有到了要命的时候,他们才有真正的悔意。 狐胡王传信向大旭朝求救。 与狐胡王一起传进京中的,还有李弗襄的一封奏报。 李弗襄已拿到了狐胡与须墨尔暗通曲款,试图反咬大旭朝一口的证据。 皇上震怒,斥责狐胡两面三刀并非真正的盟友,当年两军的和平盟约就此作废,皇帝拒绝出兵相助,狐胡只好自己苦苦支撑。 高悦行和李弗襄启程回京。 他们在夕阳西下的大漠里,背着落日,让绚烂的霞光洒了遍身,一人一马,缓缓地往京城的方向而去。 高悦行:“不知他们这场仗,什么时候能打完。” 李弗襄说:“不用一年。” 高悦行:“怎么说呢?” 李弗襄道:“狐胡两年前的兵败,不仅折损了八万精兵,而且还失去了唯一善战的世子,他们无兵,无将领,已是日薄西山的颓态,而须墨尔正当蓬勃,他们的输赢已定。” 高悦行忧心道:“可是,当狐胡一灭,我们的西境与须墨尔之间便无了任何阻挡。” 李弗襄说:“我前段时间在考虑,干脆借着鬼风廊的地势,在那边修建一座鬼风关,作为天堑,以护卫我朝的百姓和土地。但是转念一想,鬼风关要是修在那里,外邦想打进来确实不容易了,但是我们如果想打出去,也平白增了很多难度。” 高悦行一皱眉:“你还想打出去?” 李弗襄望着她,反问:“难道你能放心让须墨尔占了狐胡?” 高悦行哑口无言。 她最知道须墨尔的狼子野心。 李弗襄说:“等到他们先进犯我们的西境就晚了,我得想办法先把他们打服。” 李弗襄磨牙吮血:“他们和狐胡且得打一阵子呢,打仗没有不伤元气的,打完了,他们还得再修养一阵子,我们有时间准备,回去我就要加固西境的防线。” 高悦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李弗襄,说:“加固防线的事,你恐怕没有时间亲自督建了,想别的方法安排吧,喏,皇上的圣旨,命你即刻回京。” 李弗襄拆了信,上面只有两个朱字——速归。 皇上写这封信时,看着像是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再看角落的时间。 是半月之前的了。 高悦行收到信之后,在自己手里压了几天,直到李弗襄将所有的事处理完才拿出来。 李弗襄:“他是不是生气了?” 高悦行:“你问我,我哪知道?” 李弗襄觉得高悦行的态度很有问题,但具体又说不上是什么地方异常。他将信折了放到怀中,嘀咕了一句:“奇怪,有什么好生气的,气性真大。” 高悦行瞧着他的侧脸,笑了笑。 叫夕阳染得金红的笑靥,李弗襄见了移不开眼,竟一时看呆了。 高悦行扬起马鞭,给李弗襄的马臀上来了一下,催马撒开蹄子疾驰,她在后面紧紧地追着,说:“走吧,我们回家。” 第115章 京城里, 皇帝再三相请,高景终于肯赏脸进宫陪着皇帝坐坐,下下棋, 喝一壶茶。 高景此番进宫,料皇上兴许还会对他的家信感兴趣,于是随身带了高悦行新寄回家的两封信。 今日,皇帝一反常态, 见了他手中的信, 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的手边, 道:“我也有了。” 高悦行一式二份的家信, 一封寄往家中,一封寄往宫中, 并未经任何其他人的手。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37节 皇帝道:“还是女儿贴心啊, 养个儿子长大了放出去都不见回头的。” 高景陪着皇帝喝茶, 笑着道:“知足吧, 百年难遇的将星落在我大旭朝的土地上,落在您李家的院里,您哪心里偷着乐吧。” 一番话说进了皇帝的心坎里。 皇帝端着热茶,怅然叹道:“我从未见过哪个孩有他这般天赋,那可是小南阁啊,十年, 他无怨无憎, 无悲无喜。朕有时候, 趁他熟睡的时候看着他, 真是不由自主的怕, 他好像不是个凡尘中人, 是从天上谪下来的,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回去了……” 同身为人父,在儿女事上,总能有一瞬间悲喜的相通。 高景低着头,对皇帝道:“襄王殿下身边有个叫哑姑的老仆,从小是服侍在殿下身边的,臣听闻,襄王从小滚在她的怀里撒娇打滚的长大,依着殿下幼年体质,但凡那哑姑有一点不尽心,他都活不到至今……他虽然身处囹圄,但却是被爱着长大的。” 刚栽进土里的小树苗,只要有点滋养,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成长。 高景难得好声劝慰皇上:“陛下别想了,你瞧咱们那小殿下天南地北的玩,您放心,他舍不下这如明珠般璀璨的万里山河啊。” 皇上眼睛望向皇城外的天,脸上露了笑:“他最好一辈子也别舍下。” 李弗襄在西境动用了锦衣卫。 锦衣卫只有要动静,必定瞒不过皇上。 皇上摩挲着自己手里的两封信,道:“高悦行这孩子的来信,正说着那小子在药谷避暑乐不思蜀呢,怎么转眼间,又跑到西境去搅合了?” 高景听这话不对味,问道:“阿行信上提襄王了?” 皇上反问:“怎么?你没看?” 高景袖子里正揣着两封信呢,道:“我家阿行只提了药谷中的春秋不显,夏冬极美,流连忘返。” 皇帝皱眉察觉不对劲,伸手道:“把你的信给我瞧瞧。” 高景只兹事体大,将信交出去的同时,也将皇帝手边的家信捞了过来,拆开一瞧,洋洋洒洒十几页,是高悦行的字迹准没错。 同时送回京城的两封家信,内容却大不相同。 高景收到的那封,只字不提李弗襄。 而皇上收到的那封,满页几乎都是李弗襄的近况。 并不是同时抄送,而是高悦行刻意写了两封不一样的家书。 皇上通读了信,一时半刻没瞧出异常来,将信塞回了信封中,掐在手里慢慢寻思。 高景读完了两封信,本已将信放回了棋桌上,又忍不住拿起反复翻看。 皇上盯着他的表情:“以卿看,有什么异常?” 高景:“两封信一模一样,信封上也没署名,臣听传信的驿官言,两封信装在同一匣子里,阿行只口头交代,上面的那封送入宫中,下面的那封送进高府。” 皇上道:“有李弗襄的那那封信是专门给我的,没问题啊。” 高景:“我那女儿此事办得有违常理,必有蹊跷。” 皇上不言语了。 高景用手细细摸着雪白的高丽纸信封,摸到一个地方,他的手蓦地停住了。 皇上急问:“有什么发现?” 高景同时拿起了两封信,摸完之后,再将信往皇上的手里一塞,道:“陛下,您摸摸看。” 两封信的左下角,均有一块摸起来与其余不同的地方。 皇上手指抚上去,犹疑着说:“蜡?” 那只是很小的一块范围。 皇上一挥袖。 高景已经取来了灯烛,点燃,将信封放在火上烘烤了片刻,信封左下角逐渐显出透明的印记。 是蜡。 但不是手写的字。 手写的字没有这么纤细。 高景望着那个渐趋透明的印记,端详了一会儿,说:“是印章。” 高悦行大费周章现刻了两枚印章蘸了蜡印在信封上,仔细抹去了痕迹,生怕叫人瞧出端倪。 是为什么? 高景将信呈到皇上的面前,说:“臣这封家书上,印的是——恭请圣安。” 皇上将自己的信推给了高景,道:“你自己看吧。” 那一方印记上是——顺叩父安。 高景:“如果按照信封上的印记,我手中拿的这封信,本应是给陛下的,而陛下收到的信,是阿行准备寄给我的。” 皇帝:“阿行给你的信上写李弗襄,而给我的信上写她自己?” 高景叹了口气:“倘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倘若这两封信只是她的投石问路的谋划呢?” 皇帝:“谋划……又发生什么大事了,值得她如此熬费心机……” 高景将信摆了一排,一指那一模一样的信封,问道:“陛下,阿行故意不在信封上留名,万一有人暗中先拆了同一个匣子里的两封信,装回去的时候,该靠什么辨别两封信的去处呢?” 众所周知,李弗襄是皇帝的爱子。 那么关于李弗襄的信自然是该送进宫里去的。 哪怕那人在拆信之前能咬死自己并没有弄混,等看到了信的内容之后也难免会犯嘀咕。 皇帝咬紧了后槽牙:“朕的京城还脏得很啊!” 立秋后五天。 襄王携王妃归京。 两个人出行没有大排场,回京时,也是两匹马在清晨行人尚少的时候,一前一后,奔进了城门。 城门守卫使劲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睡眼看花了。 两人先回到襄王府,洗去了一身风尘仆仆。 高悦行坐在镜前。 傅芸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梳妆,笑着道:“王妃似乎是清减了些。” 高悦行道:“咱们那位王爷什么性子你不清楚,跟着他出去折腾一圈,不清减才怪呢。” 傅芸手下有条不紊,高悦行在外打理不勤,鬓边的有些碎发全显了出来,傅芸用小金剪将其全部剪掉,没让高悦行感到一点儿疼。 傅芸道:“既然累了,就在京里多歇歇吧,王妃您年纪毕竟还小呢,正经保养身子以待子息才是正事。” 高悦行:“我娘亲和长姐也是这么嘱咐我的。” 傅芸道:“当然,此事也急不得,贸然怀胎等同于亲赴鬼门关,好歹您首先得将气血养足了才行。” 高悦行瞧着镜中自己的脸,在西境的劳心,和连日的奔波,确实叫她的精气神不如从前了。高悦行心说,这才哪到哪啊,刺激的还在后头呢。 李弗襄先换好了衣裳,前来瞧高悦行准备的怎样了? 他掀帘进来,傅芸便不怎么说话了。 李弗襄靠在她的身旁,透过那一面妆镜打量高悦行。 前些日子,在西境,在回京的路上,高悦行一身劲装,倒看不出清减得厉害。 可回京之后,红金绣缕的衣裙换上,头上的钗子金冠一压上,顿时衬出了她小脸的憔悴。 李弗襄专注地盯着她,半天没说话。 高悦行在贴妆面的时候,抽空瞧了他一眼,问:“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李弗襄垂下眼,明知道自己碍事,还硬要挤过来,把脑袋往高悦行的肩上搁,搞得傅芸束手束脚,却又不好说什么。 他声音正从高悦行的耳边响起:“等我准备一下,找个机会往西边去,把拿起子跳蚤彻底收拾了,至少能保我们几十年的太平和乐……到那时候,我们什么也不用操心,玩就行了。” 高悦行微微一笑,道:“好哇。” 傅芸也摇头无奈地笑了。 高悦行目光向上一抬:“傅芸姐姐想说什么?” 傅芸见她问,便不隐瞒,直说:“从前啊,我朝将士出征,都是马蹄响,家眷哭,我还从未见过向您这样高高兴兴哄着自个丈夫上战场的呢。” 高悦行满是纵容道:“我当然得高兴,他一准不肯带我,若是见着我哭,乱了心神可怎么办。” 李弗襄笑着蹭她。 高悦行安排今日先进京给皇帝请安,出宫她再回趟高家见见自己的父母。 他们回得早,算算时辰,皇上还没下朝呢。 高悦行提着繁复的袍子,起身牵着李弗襄的手,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住了脚步,她似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头问傅芸:“对了,你到了年纪放出宫,便入了王府,一直伺候在我身边,你说你老家已经没人了,那你可还有什么牵挂的人或事挂念着,或者已故去的亲人,我也可以替你设祭供奉。” 傅芸没防备她忽然这么问,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王妃……奴婢谢王妃恩典,只是阔别家中多年,有些事已经时过境迁,容奴婢一些时间好好回想吧。” 高悦行点头,出门与李弗襄一同登上车。 路上,高悦行拧着自己手心的帕子,一紧一松。 李弗襄问:“你在想什么?” 高悦行听到他的声音,手上陡然一送,竟然隐隐可见暴起的青筋。 李弗襄正了神色:“你到底在想什么?” 高悦行发上的步摇轻轻晃动,她的头侧过去,贴近了李弗襄的脸,郑重其事地问:“殿下,你手里有可信的人?” 李弗襄叫她问愣了,只眨着眼,不说话。 高悦行自己说道:“哑姑。” 李弗襄不知她想做什么。 高悦行有些恍惚地点着头,自言自语道:“对,哑姑,只有哑姑,你把哑姑借我一用,我们的身家性命,只有她可托付了。” 李弗襄一手牢牢地揽住了她的肩:“阿行!” 他另一手探去试高悦行的额头。 可不料,高悦行的前额竟比他的手还要冰凉。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38节 高悦行眨了眨眼,一双沉静的眼睛望着他:“放心,我好着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3 03:09:33~2022-05-24 22:30: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柠萌咘檬 10瓶;发霉的玖柒、晒个太阳、不要锁了好吗 5瓶;22837342、落日孤城、鱼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高悦行寄回京中的两封书信, 装在同一个匣子里,先入王府,再着王府里的人, 按照驿官的交代,将信分别送进宫中和高府。 京中若是有人想时刻监视李弗襄的行踪,眼线定然是要往最亲近的地方摆。 襄王府里,能深受高悦行信任, 接触到她的亲笔家书的, 只有傅芸一个。 高景为官节俭, 高悦行长在家中时, 身边只两个丫头,同时伺候长姐和她, 高悦行在宫里的时候居多, 和家里的丫头也不亲, 那仅有的两个从小信任的丫头, 都叫长姐高悦悯出嫁时带走了。 高悦行嫁到王府,从高家跟来的陪嫁,是高夫人全权做主挑的,对于高悦行来说,甚至是两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所以,她身边可用的人不多。 傅芸…… 高悦行闭上眼睛。 傅芸有问题。 那么前世她的死也就说得过去了。 高悦行在归京的前一天, 收到了家中父亲的传信, 用的高丽纸信封, 内里寥寥几句担心的话, 并无什么异常, 但是高悦行在信封的左下角, 摸到了蜡油的手感。搁在火上烤了, 露出父亲的交代——归京详谈。 高悦行本以为要等到自己回京,才能去一查其中的诡异。 不曾料到,父亲已勘破了她的心机,并且知晓了其中大概。 收到父亲的回话,高悦行的心中莫名安定了许多。 可是,现在她还不想动傅芸。 鱼饵放在那里,无论是被吃还是被毁掉,她终究仅仅是个饵而已。 傅芸不是能自己主事的人。 高悦行猜想她的背后一定还有主子。 他们在皇城外看到了朝廷诸臣停在道上的轿辇,便知里面还在上朝呢。 他们按照朝臣的规矩,将车停在宫门外,高悦行下车后,见外面再远一远,有个卖酥油丸子的小点心铺。 高悦行想起他们今早还未用膳,此时忽觉腹中空落落的,于是多看了几眼。 像点心这种零食,不必高悦行说出口,李弗襄自己就能意会到。 他让高悦行站在原地等他,他一溜小跑冲着那酥油丸子就去了。 高悦行等在原地百无聊赖,眼睛往前头瞄去,在靠近皇城门最近的地方,认出了信王府的马车。 本事随意的一瞥,但那马车的帘子一动,风拂过,里面显出了一个女子抱孩子的身影,引起了高悦行的注意。 襄王和信王是兄弟。 那么论起双方王府里的女眷,那该是妯娌。 高悦行是认得信王妃面容的。 但是瞧着里面那位女子却面生得很。 再想到她怀里抱着的孩子。 高悦行心里有数,想必就是那位给信王诞下庶皇子的侍妾吧。 高悦行靠近了马车,听到里面隐约传来了女子轻轻哼唱童谣的声音。 ——“见过襄王妃!” 守在信王马车周围的侍卫见到高悦行纷纷见礼。 车里的女人听见了动静,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剥开竹帘,下车盈盈一拜:“妾身姜齐,请襄王妃福安。” 孩子她哄得很好,礼数也周全。 听说是宫里出来的,到底不差什么。 高悦行随口问了一句:“你在等信王殿下?” 姜齐却摇头,说:“不,我在等我家王妃,今日十五,王妃按例进宫请安。” 王妃进宫请安,妾室带着孩子守在宫门外? 说她们妃妾不和吧,妾室却能与王妃共乘同一辆车。 说她们相处融洽吧,实在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怪异。 信王这位庶长子的出生,就是信王和他的侍妾联起手来甩在正室王妃脸上狠狠的一巴掌。 信王妃如何,外人无从评判。 反正高悦行思量自己如果遇见这样的事,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李弗襄买了酥油丸子过来找她:“我们走吧。” 他瞄了一眼高悦行对面的女人,不认识。 再一见信王府的马车和对方怀里抱着的孩子,心里有谱了,但是他将讨厌小鬼的观点贯彻到底,并不怎么亲近孩子,只一个劲儿的想拉着高悦行走。 高悦行只好向姜齐告辞。 路上还在思量这件事:“姜齐抱着孩子,为什么要在等候在宫外呢。” 李弗襄道:“你是不是还不知道?皇上亲口说叫那个女人带着孩子在王府里安稳过日子,闲着没事别往宫里窜,他见着头疼。” 高悦行深感不可思议:“皇上连自己的孙子也不待见了?” 虽然是庶出,但也是血脉至亲,身体里留着的是他们李氏的血呢。 李弗襄说:“你见皇上何时嚷嚷急着抱孙子了?” 高悦行仔细一想,确实没有。 皇上的性格不能以常理来推测,他子女本身就少,一腔爱子之心全部倾注到了郑皇贵妃的儿子身上。仿佛只要李弗襄平安顺遂,所有的世俗喜乐都不重要。 还未到散朝的时辰,李弗襄和高悦行到了后宫也无聊,于是先去了趟春和宫给贤妃请安,顺便再探望一下许久未见的公主。 不了,却在春和宫里见到了正在给贤妃请安的信王妃,陆苇绡。 既然是妯娌,便不是外人,于是贤妃并没有分开会见,而是将一家人都招呼在一起喝茶闲聊。 陆苇绡的兄长乃是今朝榜眼,任翰林寺编修一职。陆苇绡虽出身寒门,但在兄长的指教下,是难得才华横溢的女子。 高悦行在此之前只见过她两次。 一次是信王大婚前夕。 一次是襄王大婚当夜。 两次都只是匆匆一见,并没有机会认真聊聊。 但只瞧一眼陆苇绡的容貌和举止,便令人心感舒适。 高悦行坐在她的对面 ,一抬眼,正好与之相视一笑。 李弗襄见了这一屋子的女人,可能觉得没什么好玩,请过贤妃的安之后,略一坐,喝了杯茶就自己跑走了。 高悦行打窗户瞧清楚他离开的方向,并没有跟出去。 她现在不想玩,只想干点正事。 襄王与信王之间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情谊,朝堂上一文一武,也没什么话可讲。 两兄弟的交情至淡,高悦行更难得有机会正经见见陆苇绡。 这位已经成了京城女眷口中笑柄和谈资的信王妃,似乎心情并未受到影响,面上不见烦恼和憔悴,从她手下点茶的动作也能看出其心境的平和。 尽管心知戳人痛处是一种不太友好的行为,但高悦行还是面无愧色地做了,她门一来一往,友好地寒暄了几句,高悦行便直接道:“方才进宫的时候,我正好见了信王府的马车停在外面,车上坐着的那位还抱着孩子下车与我打了招呼。” 贤妃笑盈盈地接上话:“是姜齐又带着孩子来了吧。” 陆苇绡也笑了,一点也不避讳那对母女的存在,道:“是啊,在信王府里拘了快一年,好不容易解了禁足,大家都想到外卖透透气,我出宫容易,她却难着,所以我便失常照顾几分。” 贤妃瞧了高悦行一眼,道:“信王妃之贤,世上还有几人可与其相比。” 高悦行感慨,确实贤惠到了无人能出其右的地步。如果她此番话全出自真心。 抿了口茶,只听贤妃又道:“那个孩子毕竟身上留着咱们家的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我一直想见见,奈何陛下不肯松口啊。” 高悦行不说话。 陆苇绡便不会冷了贤妃的场,道:“父皇正直春秋鼎盛,正是杀伐果决的时候,想必不会轻易叫儿女情长所牵绊的。” 听了此话。 高悦行笑了。 陆苇绡前面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有待怀疑,但这一句一定是言不由衷的奉承了。 当今皇帝明知道后位空悬不利于国本的稳固,更知道后宫那些年的乱相几乎皆源自于此。但他仍旧顶着前朝后宫压力和谏言,坚持绝不立后。 说皇帝不会轻易被儿女情长所牵绊? 皇陵里郑皇贵妃躺在棺材里都在嘲笑她的天真。 高悦行觉得这话说再接着聊下去怕是要扯到皇帝的头上,于是开口将此事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转向另一个话题,她问陆苇绡:“信王妃今日进宫,可去见过孟昭仪了?” 孟昭仪是信王的生母。 信王妃进宫不见她是说不过去的。 陆苇绡点点头,道:“见过了,母亲近些日子身体欠佳,不能太耗精神,所以我也不好多打扰,只请个安便罢。” 高悦行:“哦?孟昭仪病了?”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39节 她的目光转向了贤妃。 贤妃懂她的意思,说:“孟昭仪说是被信王当年那荒唐事给气着了,这一年里身体都不大好,反反复复,药就没断过,也不肯再见信王了,信王解了禁足后,去了几次,都被挡在了门外。” 高悦行寻思着,问了一句:“孟昭仪难道不想看看信王生下的第一个儿子么?” 陆苇绡叹气,道:“不瞒妹妹说,我也原话问过母妃,母妃回答说,没什么好见的,信王做出那样没脸的事情,她宁可当作没生过这个儿子。” 贤妃道:“话要是这么说,就重了,信王是皇上的亲骨肉,皇上怒气了,还没说不认这个儿子呢,孟昭仪好歹是个当母亲的,倒是真能狠下心。” 陆苇绡:“是啊,说到底,稚子何辜呢。” 高悦行旁听者她们聊天,多疑的小脑袋又开始嘀哩咕噜转。 她曾经还和李弗襄一起悄悄唠过孟昭仪的闲话。 孟昭仪若是真有这份拎得清的决断,早不至于受皇帝的冷落这么多年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4 22:30:52~2022-05-25 22:06: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思堕落 20瓶;江有汜、舟宝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117 春和宫里的几位女人闲聊, 表面上亲亲热热,实际上暗中各怀心思。 难怪李弗襄不愿意在这久呆,早早地跑了。 但高悦行喜欢凑这份热闹。 扑朔迷离的阴谋现在已不足以令她觉得心累了, 相反,她还隐隐的感受到一种可称之为兴奋的情绪。 她知道,暗处有人时刻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试图扑上来给她致命一击, 要她死, 要她永远翻不了身。 同样的, 高悦行早有警惕。 她不想死。 她不仅要活着, 她还要把那藏在阴沟里见不得人东西揪出来,暴露在太阳下看清他们的嘴脸。 鹿死谁手, 尚未可知呢。 李弗襄跑到了乾清宫去。 皇帝一下朝, 便见有小太监上前通报。皇帝本打算去御书房的脚步一停, 转身回了乾清宫。 巧妙的是, 赶在皇上散朝时分,她们春和宫里的茶也冷了。 陆苇绡先起身告辞。 贤妃娘娘高坐尊位。 高悦行将自己的这位妯娌送出门,见她在内侍的引领下,朝宫外走去。 而与陆苇绡正相迎的方向,乾清宫的内侍往这边跑来,高悦行抬眼瞧了瞧日头, 约莫皇帝应散朝了, 果然, 那内侍躬着腰到高悦行跟前, 对着笑脸道:“见过襄王妃, 陛下请您乾清宫说话。” 高悦行点头, 跟着走了。 乾清宫的内侍不比别的宫里, 高悦行自对他高看一眼,别端量着他年轻,宫里多少见不得光的秘辛都憋在他们的肚子里。 高悦行试着和他搭腔:“记得公公似乎是姓安?” 那年轻的内侍并不回头,而是侧了身子,脚下不停,回话道:“襄王妃您记性真好,奴才是在乾清宫外门伺候的,统共没能正经见过您几面呢。” 他这便是客气话了。 守在乾清宫外门的奴才,才是进进出出都能见到的,随口吩咐也最是顺便。 高悦行眉眼一低,道:“安公公,我向您打听点事。” 安公公“哎哟”了一声,道:“您这是折煞奴才了,宫里的这点子事儿,哪儿还用得着打听啊。” 高悦行道:“我想打听的,是二十几年前的旧事。” 安公公恭敬道:“王妃说笑呢,奴才可比您大不了几岁啊。” 乾清宫门前的内侍嘴巴自然是紧的。 高悦行知晓,今日自己对他说的话,可能会一字不落的传进许修德的耳朵里。 而许修德的一双耳朵并不是自己的,而是给皇帝长的。 但高悦行既然能问得出口,就不怕皇帝知道。 高悦行道:“二十几年前,孟昭仪生下了信王殿下,但是我瞧着他们母子这些年来,倒也不说特别亲热……我有点好奇,时候确实久远,安公公若是不不知晓其中的详细,可否有别的路子帮我打听打听?” 别的路子…… 二十年前的旧事。 想要打听得清楚,只能找那些上了岁数的旧人。 信王是在王府里出生的,那会儿,先帝爷还在,皇上还没登基呢。 那个时候就跟随在皇上身边的,他们内侍就只能想到掌印大人许修德了。 安公公心里翻江倒海。 襄王妃是个聪明人物,一直都是。 和聪明人说话要打起一百二地警惕,她说的每句话都可能不仅仅是明面上的意思。 襄王妃要他找人去打听当年的旧事,这一找可不就找到许修德身上了吗,许修德知道了,等于皇上知道了。 …… 安公公心里慢慢的解了味。 ——襄王妃莫不是想借他们的口,婉转地向皇上问这些事? 前面已经能望见乾清宫的轮廓了。 安公公试探着道:“奴才寻摸着,知道那些旧事的人,如今可都是皇上身边的亲信了。” 高悦行满意地点了点头:“嗯——” 安公公心里舒了口气。 襄王妃不过是想叫他往上递个话嘛,不难。 乾清宫的暖阁还留着呢。 当年李弗襄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一点儿也没变。 皇上就在暖阁里找到了正补觉的李弗襄,把人叫醒,问清楚小夫妻两尚未用早膳,于是叫人去春和宫将高悦行请了来。 高悦行进门叩见了皇上,起身时,瞧见皇上的手边,正明白地摆着她寄回来的两封家信。 皇上瞧着她笑了,一挥袖子,靠在椅上,道:“朕的后宫不立皇后,待将来,东宫启用,有了太子妃,论尊卑嫡庶,一切都应以太子妃为尊。有了名正言顺的位置,行事也能方便得多。” 高悦行规规矩矩地答道:“儿臣不喜欢揽权,皇上也不必着急。” 还有未完的事情等着她去做,高悦行可不想早早的将自己关进深宫里,给皇帝收拾烂摊子。 见高悦行人到了。 许修德吩咐人将早膳摆上桌,转头见小安子在门外探头探脑的,他心下不悦,出门给了他脑袋一下,道:“多大的人的,行事还不知稳重!” 乾清宫外门都是许修德一手提拔的奴才。 小安子悄悄将路上高悦行说的话讲给许修德听了,道:“奴才实在不敢拿主意,所以问问许大人的意思。” 许修德心里想的直白。 高悦行对奴才说的这一通话,摆明了是将自己的怀疑指到了孟昭仪的身上。 但是无凭无据的指认等同于污人清白。 所以,她选择用这种委婉的方式,让他们做到心里有数即可。 高悦行想打听的事,待许修德回了皇上之后,会想想办法送到她跟前的。 许修德挥了挥手,小安子不吭一声退下了。 用过早膳,皇上拐着弯问李弗襄回京之后有什么打算。 他是期待着李弗襄在宫里多陪陪他这个老父亲。 谁知,李弗襄一点也不体谅他的期待,甚至还兴高采烈的报出了一串玩乐的地名。 皇帝手里端着珍贵的御前龙井,也品不出清香的味道了,反而倍感苦涩:“你意思就是宫里没什么好玩的?” 李弗襄:“宫里我都玩十几年了,还有什么我没见过的好玩的?” 皇帝一时哑口无言。 高悦行趁那爷俩不防备,将茶喝空了,她是爱极了绿茶的口感,目光示意身边服侍的宫女将茶杯收下去,开口说道:“宫里好玩的,有啊!”她用手指怼了怼李弗襄说:“你要是闲着,不如向皇帝讨个旨意,把你的旧居小南阁修了吧!” 皇帝忌讳那个地方,但也总不能任由小南阁一直荒废着吧。 毕竟是在宫里,那地儿都快成乱葬岗了,钦天监几次都进言觉得影响皇城的风水。 这件事,后宫里,别人怕触怒皇威,不敢提不敢做,也只有李弗襄能说得上话了。 皇上这些年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不是没有打算。 小南阁迟早要修。 但怎么修,他心里却在犹豫。 无论怎么修,都改变不了那是曾经囚禁过李弗襄十年的地方。 也是他曾经犯下无可弥补的错误的地方。 皇上看向高悦行:“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有些话,高悦行身为王妃,不合适开口提。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40节 于是她将目光转到了李弗襄的身上,道:“殿下,你心里不是早有打算了。” 李弗襄莫名其妙的回视她。 怎么他就早有打算了? 根本没人和他提过这一回事! 可是高悦行的目光偏坦坦荡荡,看得人心里发虚,但凡李弗襄稍微不坚定,此刻都要怀疑是自己记茬了。 但是李弗襄无比坚定的相信自己的脑子——从来没有! 高悦行一扬眉:“嗯?” 李弗襄觉得她那一声哼哼似乎有点威胁的意味,于是只好忍气吞声,想了想,随口道:“哪儿不是距离东宫挺近的嘛,皇上你要是看着不顺眼,全拆了并进东宫得了。” 是了。 皇上看着不顺眼,但是李弗襄是无所谓的,甚至还有点难忘的感情,那毕竟是他从小长大的院子。 高悦行问道:“陛下觉得可行?” 皇上思沉吟了片刻,点头,对李弗襄道:“你的主意不错,话说回来,东宫闲置了那许多年,朕当年叫信王帮着修缮过一次,可那孩子太老实,只遣了几个奴仆从里到外清洗了一遍地砖,那地方如今朕想启用,是该重新修缮一番了。弗襄,此事你来办吧。” 高悦行帮着李弗襄讨了这这么个差事,既不用出力,还能讨好,但是李弗襄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他又要被拘在宫里了。 高悦行不用思量就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道:“你若是嫌无聊,我可以来陪着你。” 往往最若无其事说出口的才是最真的心里话。 皇上闻言瞧了她一眼,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深思有找不到头绪,只好作罢。 撤下了早膳,两夫妻离宫之后。 许修德立刻向皇帝禀明了高悦行的意思。 皇帝问道:“孟昭仪?” 许修德点头。 皇帝明显没往这方面想过:“不能吧。” 许修德道:“王妃是这么说的,奴才也不知其中的道理啊。” 皇帝起身踱了几步,道:“当年惠太妃可是与人谋划着要信王的命哪,孟昭仪能对自己的亲儿子下手?” 许修德半天没说话。 皇帝此刻需要得到他的回应,于是瞪了他一眼。 许修德只好压低了嗓子,在皇帝耳畔,轻声道:“逆贼们当年是想要信王的命不假,可是陛下,信王不是好好的没死吗……死的是许昭仪的孩子啊。” 尽管平时许修德的嗓音听起来和寻常男人没什么不同,可毕竟身上自幼便少了点东西,当他压低时间轻风细雨地说话时,那凉丝丝的感觉就从后背冒上来了。 皇帝也经不住这样匪夷所思的猜想,眼神蓦地冷了下来。 许修德早已退开了几步,垂手侍立在旁边,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118章 路上, 李弗襄弃了马,钻进她的车里,不解地问:“我为什么要去修东宫, 修小南阁?” 高悦行:“因为我想在宫里呆几日。” 李弗襄:“你是又想跟人干架了吗?” 他将后宫女人之间的尔虞算计也简单地理解成了通俗意义上的干架。 其实没毛病。 高悦行道:“我似乎发现了一条漏网之鱼,想捉来看看究竟。” 李弗襄道:“我帮你捉啊。” 高悦行笑了:“好啊,那你帮我布网吧。” 马车途径一处热闹繁华的地方,行进有些困难, 高悦行掀开帘子一瞧, 李弗襄道:“荟萃阁, 我知道, 是新开的首饰楼,你想不想进去逛?” 高悦行一个王妃怎么会缺首饰戴, 更何况她的心思也没忘这些方面想。 用李弗襄的话说, 她这些年心心念念的, 不是算计这个就是算计那个, 净想着和人干架了。 高悦行摇头说不要,正准备放下帘子,忽见荟萃楼的门边,停了一辆马车,高悦行瞧着眼熟,再细细一看, 正是在宫门外遇见的信王府的马车。 陆苇绡来逛荟萃楼了? 她身边可还带着那位信王的侍妾? 高悦行马上改了主意, 指挥着车夫将车停了过去。 李弗襄也看到了信王府的马车, 看向高悦行的目光变得很是无奈。 高悦行顾不上别的了。 李弗襄摸了摸鼻子, 跟在高悦行的身后。 荟萃楼是做首饰生意的, 捧场的多是京中的贵女夫人, 掌柜的做生意之前必会事先打听好。 今日荟萃楼接了信王府的客人, 已是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了。 高悦行的马车一停下,掌柜的从窗下看了一眼,见那是一辆很朴素且不起眼的寻常马车,车上也未曾发现什么特殊的印记,只当是普通人,于是随意打发了一个伙计下来,并不很在意。 高悦行和李弗襄都不是计较排场的人,他们大婚之后便离开京城,天南地北的玩去了,王府建成的时候,自有人帮着操持这些,高悦行有一辆车是宫里皇上赐下来地,四角上都系了彩绸,挂了特制的宫铃,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十分悦耳。 高悦行嫌那车太惹眼了,所以今日出门只是从街上随意雇了一辆。 荟萃阁做的是富贵买卖,但是全城的富贵人又能有多少呢,所以走进店门,高悦行的第一感受就是清净,尤其是当帘子放下来,外面是闹市,里面的静室,感觉十分其妙且舒服。 店里的伙计本也没将那朴素的马车放在眼里,但是近距离一看这二位身上的穿着,心里瞬时不敢怠慢,保不齐是两位贵人。 荟萃阁有上下二层,伙计引着高悦行,在一层的柜台上慢慢的挑选。 高悦行还没说什么。 李弗襄倒是在身后来了句:“糙。” 伙计反应了一下,脸瞬间憋红了。 高悦行侧头道:“你少说两句。” 话虽然轻轻的,但是不悦的情绪很明显。 李弗襄闭上了嘴巴。 伙计一看这对男女就知道是年轻的夫妻,谁家不是主君说了算啊,除了那些家里娘子实在悍利惹不起。 但是眼前这位夫人年纪不大,看上去也温温柔柔的,不像平常见到的那些泼妇。 可见这对小夫妻恩爱的很,郎君简直要把娘子疼进了骨子里。 伙计陪着笑道:“郎君娘子若是看不上眼,本店还有更好的,您二位若是价钱上过得去,可以上楼瞧瞧。” 高悦行抬眼望了望楼上,二层的阁楼房门紧闭,她笑道:“都是懂规矩的人,我现在上去恐怕不方便吧。” 伙计道:“本店倒是没有一次只接待一客的规矩,小的可以上去问问,若是那家夫人愿意,也是可以一起挑的。” 高悦行在一侧的椅子里落座,手边立即有人懂眼色的递热茶,她一点也不客气道:“好啊,那你上去问问吧。” 伙计提着袍子上楼轻轻叩门,得到了掌柜的应声之后,推门进去,不消半刻,便下楼请高悦行往上走。 高悦行放下茶杯登上楼。 推门便见到了陆苇绡正带着姜齐在掌柜的滔滔不绝的介绍下挑选首饰。 两个女人有说有笑,姜齐怀中抱着的孩子睡的正香。 高悦行笑得得体:“巧了。” 她知道自己今天阴魂不散地很讨人厌,但是她并不打算收敛。 陆苇绡见到她,明显愣神,还是陪在她身边的姜齐先反应了过来,抱着孩子蹲身行了个万福礼:“奴才姜齐见过襄王,王妃。” 掌柜的眼神都直了。 京城只两位无上尊贵的亲王,而两位亲王妃居然在同一时分都聚在了他荟萃阁内,甚至襄王也亲自到了。今儿是他荟萃阁开张第一天,简直是天降鸿运。 想起自己之前对这位襄王妃的怠慢,掌柜的狠狠骂自己不知好歹,急忙从柜台后转出来:“原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王爷王妃贵驾光临,请上座。” 掌柜的一指柜台上的琳琅满目,但是在场并没有人关注他的珠宝了。 高悦行这一次的跟上来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陆苇绡是真的有些无措,不知她到底想要什么。 高悦行在光天化日之下,其实也干不了什么,只是存了心的想叫对方别有心思的人不安罢了。 信王府的一妃一妾,关系好得像亲姐妹一样。 到底是该说陆苇绡太贤惠,还是姜齐太有手段呢? 李弗襄瞧着那掌柜实在是可怜,于是在柜台前转悠,他向来不疼惜钱财,把自己觉得好看的,全让掌柜的包起来送上府去。 姜齐道:“襄王与王妃之间夫妻恩爱,实在是羡煞旁人。” 明知自己身份尴尬,她还偏要提这茬。 高悦行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心说这可是你自找的挤兑,别有含义道:“信王也不差,情深义重,连自己的风评都不顾了呢。” 姜齐的脸色霎时惨白。 再观陆苇绡,更是有些摇摇欲坠的模样。 高悦行自己点了一把火,眼瞧着它烧了起来,却很是自得地拉了李弗襄一把,带着他施施然告辞。 离了荟萃阁,李弗襄道:“你刚刚是不是欺负人了?” 高悦行玩着自己腰间的系带:“她们俩其中一定有一个人不简单,你猜是陆苇绡还是姜齐?” 李弗襄:“我猜你最不简单。” 高悦行在车里,懒洋洋地往李弗襄身上靠,说:“是啊,我是不简单,我是个会剥皮吃人的小怪胎,你守在我身边,迟早把你也吃了。” 李弗襄仰起头,贴着她的鬓发厮磨,道:“我不怕,我脖子都洗好了等你呢!”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41节 高悦行侧眼盯着他那近在咫尺的脖颈咽口水,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咬上去。 在外面乱了分寸可不好。 绕着街市转了一圈,回到襄王府。 傅芸见高悦行回了,忙迎上来张罗着给她换衣服。 高悦行见她用心收拾着她所有的物件,心里异常复杂。 傅芸不坏,从她到高悦行身边的第一天起,宫里的人眼睛都长在头顶上,高悦行身为一个臣女,谁也没正经将她放在眼里,只有傅芸一直拿她当正经主子伺候。 傅芸也不聪明。 高悦行怀疑的心一起,只要稍微耍点小心思,就能逮住她的马脚。 为什么要背弃我呢? 高悦行盯着她忙碌的背影。 傅芸却一无所知地问她渴不渴,是否要传膳。 外面小厨房的炉子上刚温了一壶三花酒,是因为已经入秋了,身体容易犯寒,傅芸早早准备了给她暖身子的。 难道是受到什么胁迫了吗? 高悦行闭上眼睛。 别的过错都有的商量,唯独这一样不行。 身为大旭朝的子民,关起门来,怎么闹都有商量的余地,但是通敌,罪无可赦。 傅芸唤了高悦行几声,见她不回应,于是轻轻扶了她,焦急地问了:“王妃,您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我去传太医来啊?” 高悦行回过神睁开眼的时候,自己人已经被扶到了床上。 傅芸正端了热水准备给她擦脸。 高悦行挥开了她的手。 傅芸担忧正准备问个详细。 可巧的是,宫里在这个时候来人了,是乾清宫的安公公。 高悦行去见他的路上,忍不住赞叹一声,好快的速度。 安公公是奉皇帝的旨意,来给他们送东宫图纸的。 明黄绸子包裹着的厚厚一沓图纸呈上来,高悦行没见到李弗襄的身影,一问才知道,那家伙将她送回府里,几乎没停顿,牵了马就往清凉山上的骁骑营校场去了。 高悦行只好独自接待了安公公,请了一口茶。 安公公的意思是,宫里准备的差不多了,随时可以开口,襄王得空就去盯着,若是没空,襄王妃去也是一样的。 高悦行端着茶问:“准备好了?” 安公公话中有话道:“您若是到了,一看便知。” 陆苇绡和姜齐回府时,信王也刚下朝,早一步在家摆了膳。 妻妾同桌用膳的奇景,放眼全京城,也就只有信王府里能见到了。 信王把自己的儿子抱来逗了一会儿,让人抱下去交给奶娘。 陆苇绡对信王道:“今日进宫见着襄王和襄王妃了。” 信王温和地问道:“怎么?襄王妃不好相处?” 陆苇绡抿嘴:“倒也不是。” 信王道:“我那弟妹啊,父皇说她可堪国母,单温婉贤淑可不够,想必智计手段也是不可多得的……她到底和你说什么了,令你感觉到不安?” 陆苇绡摇头:“她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话,也许是我太敏感了,总觉她在我身边打量我的目光,像是在狐狸在盯着自己的猎物耍弄” 同桌用膳时,姜齐自知身份不堪,静静的不发一言,只是望着陆苇绡,皱起了眉。 信王宽慰道:“你是天敏感了,你若是害怕,以后再去宫里请安,我陪着你。” 陆苇绡:“殿下日理万机……” 信王:“我没什么可忙的,闲王一个,在京里也就是沾手一些无关痛痒的杂务,陪你还是有时间的。” 陆苇绡不说话了,微微一笑,点了头。 信王的英俊,贴心和温柔,再加上那高高在云端的权势,时常哄得人找不着北。 陆苇绡是单纯,他们家出身寒门,她自幼在兄长的教导下,读了书,明了事理,但是从未见过像信王这般的男子。 他并不专情,在王妃进府之前,身边就养了女人,还珠胎暗结有了孩子。 可他也并不滥情,风月场所他几乎从不踏足,官场上来往的朋友有时送上门的美人,他连见都不见全部都打发了回去。 信王庶长子降生的那夜,陆苇绡在房中静坐了一夜。 次日清晨,她叹了口气,一开门,便见院中信王遣退了所有的下人,当庭向她跪地请罪。 没办法,陆苇绡就是这样绵软的性子,见了别人的难处,便忍不住可怜。 饭后,撤下碗筷。 陆苇绡见没什么事情做,便想回自己房中去,临走时,信王却牵了她一下,问:“苇绡,你今日进宫,我母妃她怎样了?” 孟昭仪说是因当初信王行事荒唐,不肯再见这个儿子,信王听闻母亲在宫里病了一场,几番请见都被拦在了门外,只能通过自己的王妃了解一二。 陆苇绡道:“今日见了母亲,精神不是很好,说两句话便累,但身体说是大好了,我去的时候正好碰上太医请脉,太医说啊,再过两日就可停药了。”‘ 信王放下心:“那就好。” 陆苇绡就像寻常人家的媳妇那样劝道:“亲母子哪有什么深仇大怨,等再缓几天,妾身陪王爷一同进宫,母亲不会不见您的。” 信王斜靠在引枕上,目光是垂着的,眉眼都蹙了起来,他不知在看哪个方向,脑子里却在想很久远之前的往事,他说:“王妃,你也许不知道,我小的时候,有几年是过的不错的,父皇很喜欢我,常来看我,母妃也很会照顾人,对的饮食起居无微不至……可是后来,莫名其妙的就变了,母妃不知为何不再讨父皇的喜欢,父皇不愿意再见到母妃,父皇有时候想我,就让太监把我叫出去见面。” 陆苇绡头一次听信王提他小时候的事情。 信王继续道:“那些年,母妃一日一日的守在宫中,却始终等不来父皇临幸的旨意,渐渐的,性格变得喜怒莫测,苇绡,你尝过藤条的滋味吗?” 陆苇绡大惊失色:“殿下!” 信王淡淡一笑:“两尺来长,半寸宽,只要掌握好力度,打在身上极疼,却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基本晚上挨打,次日清晨便能消退。她总是一边哭,一边骂,一边打。那几年,父皇总问我小小年纪为什么总是愁眉苦脸,我不敢说实话,因为虐打皇子,母妃会受到极严厉的惩罚,我实在不忍。” 陆苇绡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些事,漂亮的眼睛里已经漫上了湿意。 信王倒是一吐为快,舒展开眉头,道:“再后来啊,父皇逢人便夸我少年老成,是个稳重人,将来必有大用。呵呵……”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5 00:58:15~2022-05-27 12:01: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骄阳似我 5瓶;舟宝贝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9章 119 李弗襄往清凉山校场去, 难为他还记得自己有兵搁在那儿。 骁骑营的几千大小伙子们被自己的主将当羊放了,乍一见李弗襄,差点没反应过来。 只见一道张狂的人影玄衣红马, 从校场中央奔过去,像卷起了一阵烈风。 詹吉皱眉转头——“谁呀,没规没矩的?” 手底下的兵和他一起满脸不明所以。 蓟维沉默了片刻,抬手重重地往詹吉后脑勺上一扇, 道:“是咱家殿下回京了, 还不快点相迎。” 几个骑兵嗷一嗓子反应过来, 翻身上马便去追。 李弗襄被人撵着, 绕山欢快畅意地跑了一圈,校场上蓟维和詹吉早就命人摆上了酒肉、箭靶, 安排了对小子们的考校, 等着他们的主将过目。 骁骑营是一群听话的羊, 非常省心。 李弗襄下马拉上蓟维, 和军中几个小将一聚头,开口便是:“别玩啦,都准备练起来。” 一句话,让原本笑嘻嘻的诸军都沉下来了脸色。 军里的一句“练起来”可不是简单的含义。 蓟维追上去拉着李弗襄的披风,压低了声音问:“殿下,您什么意思, 要准备开战了?” 詹吉也带这几个副将追上来, 眼巴巴望着。 李弗襄只道:“先准备着。” 蓟维:“什么时候?” 李弗襄:“随时。” 蓟维还是一头雾水, 倒也没听说哪里又乱了啊。 詹吉也追着问:“西境那边的狐胡不是和须墨尔干起来了吗, 王八捉鱼, 他们那仗少说也得一两年才能拿下, 殿下您是什么意思?” 李弗襄向来不避讳什么, 道:“狐胡没有明年了,但是须墨尔的野心明年一点会越过胡茶海,进犯到我们的土地上。” 他不是口说无凭。 骁骑营的人早几天得到了消息,前段日子,李弗襄信上说在药谷避暑,实际上是悄悄摸摸到西境走了一圈。 指定那边有什么猫腻。 蓟维默默地不出声,心里却想了点别的东西。 詹吉看他心不在焉的,回头给他一拐:“老兄,你想什么呢?!” 蓟维抬眼望着前方李弗襄被众人簇拥的背影,却忧愁地叹气,道:“襄王殿下何等尊贵,入主东宫指日可待,若是西境再起战事,咱们陛下,还能允许他上前线卖命去么?” 詹吉沉默了。 襄王的风头和名望在陛下的刻意推动下,从两年前凯旋归京的那一刻起,便日渐水涨船高,终有一日,是要被捧到那万乘之尊的位置上。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42节 一个王朝,若不是到了撼动社稷的危急之刻,没听说过皇上或太子亲赴险境。 詹吉:“想那么远干啥,都没用,咱殿下是个明白人,他心里岂能不知道这些,既然他已经有打算了,我们跟着干就是了。” 蓟维长呼了一口气:“你说的对,是我老了啊——” 高悦行在家等了一天,没等到李弗襄回来。 倒是有骁骑营的小兄弟两次上门报信。 一次是不回家用午膳。 一次是不回家用晚膳。 高悦行瞅天都要暗了,问及李弗襄的动向,说是在清凉山校场忙完,回城便一头钻进郑帅的府上了,高悦行便知他是有正事要干,转身打点了府中上下,记得夜里给王爷留门,让其余人各忙各的,不用理会。 不料,半个时辰过去,郑帅的府上来人送了请柬,指明给高悦行,是郑大夫人下帖,邀请高悦行到府上一同用膳赏灯。 高悦行稍微妆饰了一番,便蹬车去了。 到了郑帅府上,郑家两位夫人开了正门迎她进府,高悦行才踏进门槛,就被前厅明如白昼的灯惊艳到了。 郑大夫人上前携了她的手,亲热道:“我请帖下的晚了,也不知王妃用过膳没有,若是没有,后厨上温着呢,我和弟妹亲自下厨的家常小菜,若是用了,咱们到后院,有酒也有茶。” 高悦行听这意思,郑家人估摸都还空着肚子呢,于是道:“晚膳用了没两口,现下不饿倒是真的。” 郑家两位夫人对视一眼,心里想,到底是文臣家养出来的女儿,虽说少了几分直来直往的爽快,但胜在心思细腻,说起话来滴水不漏令人如沐春风。 郑二夫人开口道:“既然不饿,那就先玩点别的,我家后院武场宽敞得很,那群爷们儿在那野一下午了,王妃可有兴趣一起去逛逛?” 这话正中下怀。 高悦行想也不想就点了头。 后院露天武场里的灯更是两眼,绕着武场一周的火把,顶着夜雾燃得正烈,似乎要驱赶一切黑暗。 高悦行远远的就望见了马上的李弗襄。 郑家的两位公子,一人一把红缨枪,打李弗襄的前面冲上来,提枪毫不留情的刺出,一左一右,夹攻李弗襄的两侧空门。 李弗襄借势后仰,并不健壮的腰身像柔韧弓弦,弯至满月,扬手挥刀,他刀锋向下,仅贴在鼻尖前一寸,稳稳地隔开了那两柄重逾千钧的红缨枪。 只听得铿锵作响的兵戈之声。 刀枪相接几乎迸出了火光。 神舞的刀尖轻挑,把郑家两位少将军枪上鲜红的关山缨搅了下来。 李弗襄驭马掉头,自己给自己鼓掌,庆贺这一个回合的险胜。 郑大夫人:“呸呸呸,扬我一脸的土,几个小子玩野了?还不快回来吃饭!” 校场的另一侧,一道中气十足的爽朗笑声响起:“哈哈,好好好,好孩子们,我们回家吃饭。” 高悦行耳朵一动,这嗓音是印在她骨头里忘不了的。 郑千业老当益壮,只听这嗓门,便知他身体仍旧硬朗,活过百岁不成问题。 待到李弗襄打马靠近。 高悦行的目光完全无法移开。 他脸上沾了几道灰,玉似的容貌在漫天的火光里,像是要兜头撞进高悦行的心里去,此情此景,正试图熔进她的骨血里,叫她一辈子也无法忘怀。 武场用不着了。 郑家的仆从有条不紊的上前打灭火把。 李弗襄的身后,火一盏一盏地灭了。 如同天光一点一点的暗下来。 李弗襄俯身将他的战利品——两条关山缨递到了她面前。 高悦行双手捧住,冲他笑了。 李弗襄从小身体不好,不能像同龄的男孩那样,扔到武场上尽情的摔打。 郑千业实在不忍心自己的亲外孙养成一个废人。 李弗襄的一身筋骨,都是郑千业亲自盯着,万般小心地练出来的。 襄王府的一举一动,有禁卫军盯着,有锦衣卫盯着,最终,所有的消息都第一时间呈到皇帝的案前。 皇帝苦恼地揉着眉心。 李弗襄刚从西境回来,便巡视了骁骑营,进了郑帅府,上演武场。 西境发生的事情,他今日已经从李弗襄口中了解过了。 虎崽子牙刚长齐活,正到处寻摸东西磨牙呢。 夜深人静,孤家寡人的皇上发现自己身边,能和他正经聊上几句的,竟然只剩许修德了。 皇帝叹了口气:“我们又要打仗了啊……” 许修德低眉顺眼,道:“目前看来似乎还未十分急迫,陛下,我们还有时间。” 皇帝:“朕当年是还是王爷那会儿,那得是二十多年前了,我才十几岁,有一次灾难——许修德,你这个年纪,应该知道吧。” 许修德回道:“奴才记得,淮河北边,先是大汉,紧接着大涝,随即又是一场疫病。” 皇帝道:“那个时候,西境还在打仗,狐胡那□□贼,想趁着我朝天灾之际,将战线东推。是郑帅,死守在了襄城,整整半年,他们没得到过一丁点朝廷的口粮,将士们都饿着肚子在打仗,所有的补给,全靠胜仗之后从狐胡的军里缴获,以及襄城的百姓自发供应。” 许修德:“那几年是真的艰难。” 皇帝说:“那年,朕忍不住,亲自动身带着银钱去了淮河,遍地饿殍,易子而食,朕从前只在史书上见过,那会却是亲眼见着了,朕身上带着黄金百两,却买不到一斗米。回京之后,朕向先帝请命,想讨了淮河作为自己的封地。先帝问我,那里贫瘠,多灾,并不富庶,朕为何却看中了那块地方。朕当时答,自知才疏学浅,不堪大任,但愿遣一己之身,护封地内百姓衣食富足,永不受灾。” 许修德道:“正因如此,先帝爷看到您的宅心仁厚,最后保着您登了大位啊。” 先帝在位年间,大旭朝兵力并不强盛,偏偏先帝爷又是个喜欢到处撩拨的性子,极其好战,西境边患由来已久,南边水战和北荒的动乱,却是先帝主动挑起来的,赋税一年比一年重,徭役压得百姓踹不上气,平均每户人家,都有两三个男丁是被强征入伍的,而那些男丁,多半都落了个沙场裹尸的结局。 先帝爷最后站在城楼上,看着这破败的江山,必定是悔的,否则,他不会铁腕扶持自己这个最仁德的儿子登基。 皇帝道:“是朕仁厚得太久了,以至于朝里朝外,境外番邦,都觉得朕是只可以随意拿捏的病猫。” 许修德:“陛下是赞成开战了?” 皇帝:“朕也只是想告诉他们,我们不惧战。” 再征西境是无可避免了。 但是如今看来,时机还不好拿捏。 如果遵照常理,须墨尔和狐胡的一战,必定会大损元气,再加上大旭朝如今的国力和兵力,远不是那贫瘠之地的一个番邦可觊觎的。 也许不急,还能再等几年。 唯有高悦行,在日复一日的焦虑。 等闲须墨尔确实不敢轻易进犯,但是,他们境内有一场天灾近在眼前啊。 内忧一起,外患可不就跟着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7 12:01:22~2022-05-27 20:0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舟宝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120 晚间, 高悦行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实在无法入睡。 李弗襄睡觉更浅, 守在高悦行的身边,丁点动静都能听到耳朵里,他翻了个身问:“睡不着。” 高悦行正对着他,说:“你累了一天, 别管我了。” 她不愿意吐露真话。 李弗襄裹着被子, 忽然起坐起, 往她身上一扑, 将人死死的压在下面。 高悦行当场差点呕出一口血来,气坏她了, 抬手照着李弗襄的胳膊就狠狠抽了一下:“起开, 你要压死我。” 在外面守着的哑姑睡觉更浅, 听到里面小两口传来的动静, 无奈翻身,叹了口气。 若说里面这对小夫妻,真是前无古人的奇人,成亲这么久了,日日厮磨,夜夜同床, 竟然仍守着礼。 李弗襄挪动了一下自己的位置, 让高悦行没有那么吃力, 但还是压制着她, 不许她动。 与此同时, 高悦行也在费力调整自己的姿势, 艰难道:“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还挺轻的?” 臭毛病, 就是不该惯着。 李弗襄亲昵地捧住她的脸:“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否则我压你到天亮。” 高悦行在黑暗中,盯着他的轮廓。 她看不清李弗襄。 但李弗襄将她看的是一清二楚。 高悦行那双黝黑的眼珠,墨色流转,几乎要和黑暗融为一体了,她平静地说:“我在想……将来给你生个小鬼。” 李弗襄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道:“不要小鬼,不生。” 高悦行:“男孩女孩都不喜欢?” 李弗襄斩钉截铁道:“不喜欢。” 高悦行只好想着算了,缓几年再谈。 李弗襄又道:“你别想偷偷的生,我盯着你呢!” 高悦行动脚踹他:“你在想什么东西,再胡说八道给我滚到书房里睡去。” 李弗襄这才算消停了。 高悦行背对着不理他,心里犹在想明年的那场水患。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43节 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百姓成千上万的受灾,她实在是不能甘心。 李弗襄尽管接了修缮东宫的活儿,但他忙着练兵,还要练自己,根本没有闲心能顾得上。 正好这差事是高悦行替他接下的,于是便成了高悦行进宫监工。 宫里。 高悦行再次回到破败的小南阁,这里的景象还维持着当年被拆了一半的模样,宫里特意寻来的工匠们正在丈量小南阁的占地。 安公公带着几个宫人朝这边走来。 高悦行注意到他,先问了声好。 安公公腰都快折进土里了:“王妃折煞奴才了,奴才可不敢受。” 高悦行问道:“安公公来此,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安公公道:“奴才是给王妃送人来了,修缮和清理旧殿,总有些精细活,那些糙人们做不来,奴才给您找来了几个经验老练手脚麻利的姑姑,王妃您可以使唤她们。” 高悦行目光往安公公的身后一扫。 那是一溜整齐的六个姑姑。 安公公对高悦行做了个手势:“倒是都是灰,脏乱得很,王妃何必亲自到场,那边湖心亭里奴才已经给您备好了茶点,您却略坐坐,歇一歇,这等粗活,指使个信得过的人盯着就是了。” 湖心亭正对着小南阁的方向,高悦行顺着安公公指的方向望去,那亭子里安静,视野还极佳。 高悦行道:“那我过去歇歇?” 安公公忙准备着扶,说道:“奴才伺候王妃过去,哎,小心脚下。” 湖心亭的这个位置选的真是好。 孤零零的一个亭子立在水中央,四周距离岸边都不算进,说话也完全没必要压着嗓子跟做贼似的。 安公公觉得地方安全了,才开口道:“今日奴才带来的六个姑姑里,有一个姓潘的,是陛下在王府时伺候的老人,是专门搁在后院守着孟昭仪和信王母子的,陛下费了一番心思才将人找来,王妃你若是有什么疑问,尽管发问。” 才一天一夜的功夫。 皇帝开口,才是真的有用。 高悦行道一声辛苦。 安公公不敢耽搁太久叫人起疑心,少聊了几句便退下了。 高悦行坐在湖心亭里,远远望着对面小南阁里,拆墙的拆墙,砍树的砍树,最终小南阁修成什么样子,她已经不在乎了,眼下要紧的事有别的。 安公公往回走路过小南阁的时候,对那几个姑姑道:“一个个别杵着了,没见王妃今个没带人来,赶紧去个伺候着。” 几个姑姑互相对视了一眼,距离湖边最近的那位,应了个是,转身小碎步往湖心亭去了。 高悦行望着她逐渐走来的身影,到了近前,问:“姑姑贵姓?” 那姑姑磕了个头:“奴才娘家姓潘。” 高悦行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想到的都送到眼前来了。 潘姑姑不见上面的吩咐,于是垂着头又多说了几句:“王妃放心,奴才知道自己是来干嘛的,许公公老早就交代清楚了,您若是有话尽管问,奴才保证自己的嘴是缝上的,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会外传。” 高悦行指了个绣墩让她坐在下手,道:“那你就给我讲讲孟昭仪房中的事儿吧。” 小南阁的修缮进行到第三天,高悦行人已经没影了。 连带着潘姑姑也不见了。 高悦行刨人祖坟似的查法,连孟昭仪的老家何处,父母兄弟几位都问了个详细,当然,高悦行所知道的这些信息,皇帝那儿也会有人代为转达。 修缮小南阁本就是个幌子,高悦行见没什么东西可挖了,便头也不回的拍屁股走人。 皇帝在乾清宫里冷笑:“用完就扔,两个小兔崽子的秉性简直如出一辙。” 许修德为难道:“那小南阁的修缮可怎么办哪,陛下,这拆了一半,监工的人走了,总不能停在那儿吧。” 皇帝还能有什么办法。 小南阁连着东宫,那是马虎不得的地方,只能御驾亲自去走上一圈,命人将修葺的方案呈上来,仔细挑选。 高悦行私下里,将有关孟昭仪的身份来历整理成册,好好的存放了起来。 现在的消息并不足以说明她通敌叛国。 高悦行又将心思放在了自己屋里的老鼠上。 傅芸的一切都被监视了起来,但是她自己却不知道。 高悦行借了李弗襄的手,让几个锦衣卫去调查傅芸的身世。 几天之后,锦衣卫带来了消息。 傅芸的老家在扬州,家里确实没什么人了,父母皆病故在五年前,由于家里没有儿子,所以老两口的尸骨都是由当地州郡的县官帮忙收殓的。 傅芸的父母没有儿子,膝下只有两个女孩。 傅芸还有个姐姐。 但是锦衣卫带回来的消息是,傅芸的那个姐姐,十几岁时候变被人牙子拐了,至今下落不明。 似乎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 高悦行将仔细研究了傅芸的家世和生平,也单独做了个册子,记录并存放。 京城的暗潮汹涌之下,时间好似又恢复了平静。 李弗襄难得勤快,日日都要去骁骑营带操练兵,下晌,则到郑帅的府上操练自己。 高悦行心里装了个沙漏,里面盛放着的时间是有限的,从明年的夏秋之交开始数,沙漏里的时间所剩无几,她的心反倒慢慢沉了下来。 高悦行和李弗襄之间的大闹,几乎是没有任何预兆的就变少了。 彼此都顾不上。 白天见不着面,晚上满是疲惫的躺在同一张榻上。 李弗襄攥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说:“等我解决了须墨尔,一切就都好了。” 高悦行手就势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嗯”了一声,心里在想——等我解决了明年江南六城的水患和疫病,一切也都就好了。 高悦行成天在家里翻阅古籍,有关于医术的,也有关于治水的。 府里的书房盛不下她了,她就往文渊书库里跑。 文渊书库里曾经出过谋逆的反贼,皇上里里外外清洗了一边,到现在,书库里不见光的阴暗地方,还有令人觉得心有余悸。 高悦行像皇帝讨了腰牌,日日呆在文渊书库里,午膳也不肯回府。 这可苦了傅芸和哑姑。 王府里的两位主子天天不着家算怎么回事,下人们劝了,他们也不听,哑姑和傅芸只好在府中起灶做好了饭,一个往清凉上的校场送,一个往宫里的文渊书库送。 高悦行正端坐梯子上看书。 文渊书库的小太监准时来喊她,轻轻道:“王妃,您府上来人送饭啦。” 高悦行合上手中的《河防通议》,正打算放回书架上,底下有一个少年忽然走到她的梯子旁边,道:“打扰王妃了,您手上那本书暂时不用的话,可以借给在下一阅吗?” 高悦行低下头,爽快将书递给了小太监,再转手送到那位少年的手里。高悦行瞧他有几分眼熟,但是碍于身份,不好乱打听。 倒是那位少年看明白了高悦行眼中的疑惑,笑了一下,道:“在下姓孔,家父是户部尚书孔壬戍,王妃,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的。” 高悦行想起来了。 当年秋猎在萧山,有过同吃一只野鸡的情分。 这少年是孔家的那位二公子。 高悦行听说过他的名字,叫做孔让尘。 别看他如今还是个少年模样,一年之后,他的名字将会如雷贯耳,传进大旭朝的百姓家里。 不仅因为他大义灭亲,送了自己的亲老父上刑场。 更是因为他是江南六城治水的最大功臣。 高悦行望着他点了点头,在心里记住了这个人。 离开文渊书库时,外面的寒意浸透了衣裳,高悦行一抬眼,竟然见到了一层薄薄的,细碎的雪沫子。 落雪了。 傅芸在外面靠着石狮子,呵着手,来回踱步,她这次来,不仅带了食盒,还多带了一件密实的熊皮斗篷。 天气骤冷,可她家王妃好似完全感觉不到似的。 傅芸见她身上仍旧穿着一层不怎么御寒的夹袄,便张罗着将斗篷往她身上披。 高悦行挡了一下,道:“不必,我们回府吧。” 傅芸大喜:“今儿就到这了?” 高悦行:“到这了,回家,我们烧锅子,再温上酒,请王爷回府吃羊腿肉。” 他们早前的约定,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一定要在一起吃肉喝酒赏雪。 高悦行早忘了这是哪一年兴起时说的话。 但是依然清楚地记得这个约定。 想必李弗襄也一定记得。 第121章 高悦行回府便吩咐下人在廊檐下摆上取暖的火盆, 再支起炉子烧汤。派去清凉山请李弗襄回家的小厮才刚出家门,远远的就看见自家王爷骑马踏雪而归。 那小厮又忙着去牵马。 李弗襄抖掉了自己斗篷上的雪,踏进那小小的四方院中, 见高悦行正捂着一把铜制的小手炉,站在阶上,望着他笑。 隔在他们中间的并不只有那细碎打旋的雪花,还有屋檐上雪融化了一半顺着瓦片滴下来的水。 李弗襄站定, 觉得她那裙摆上的红像是盛放在雪地里的腊梅。 而高悦行那一身高贵且骄傲的气质令人觉得那是用雪塑成的神女, 不可亵渎。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44节 外面送进来新鲜的羊腿, 王府里的厨房将其片成薄薄的肉卷, 再成盛进铺满冰沙的盘子里,递到主桌上。 高悦行命人在上风口处摆了一面挡风的屏, 再吩咐人将肉给下人们都分了,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里, 人人都有份。 傅芸和哑姑伺候再侧, 高悦行叫她们也不必侯着了,屋内避风的地方,也有给她们准备的果子。 一时之间,小院里清清静静的只剩下高悦行和李弗襄相对而坐。 高悦行给李弗襄裹上一层又柔软又漂亮的黑熊皮,李弗襄一抖肩,给拿开了。高悦行锲而不舍地再给他披上。 李弗襄:“我不觉得冷。” 高悦行:“你忘了是谁小时候, 一到冬天便是整宿的高烧不退了?” 李弗襄没话说了。 高悦行却始终记得小时候身上他冬天浑身烧得火热, 却紧咬牙关, 除了几句哼哼, 一句胡话也不曾从嘴里泄出来。高悦行和皇上一起守在他身边, 心惊胆战, 最冷静的人反倒是哑姑。 高悦行将热在炉子上的樱桃煎拿来给李弗襄斟上一碗, 好叫他在这冰天雪地里暖暖身子。 李弗襄一饮而尽。 高悦行瞧着他并不酣畅的表情,道:“你在行伍中混了这些年,甜酒已经不能满足你了是不是?” 李弗襄却摇头,道:“甜酒好,是甜酒才让我有一种在你身边的踏实感。” 高悦行道:“你一直以为你更喜欢在西境吃沙子的生活。” 李弗襄:“我喜欢在你身边,但是我又知道,我出征不能带着你,西境的风沙会摧残你。” 高悦行:“真正能摧残我的,从来不是什么恶劣的气候和环境,我的一生,只需要你的滋养。就像那水培的花,没有了你,我也就枯萎了。” 她已经渐渐地忘了上一世的伤痛。 晚上不会再被噩梦惊醒,白日里也不会在神游时分猛然间出一身冷汗,瑟瑟发抖。 她是那样坚韧又脆弱的藤蔓,最初,绕着李弗襄这颗小幼苗在徘徊缠绕,万般小心的呵护着他。可她的幼苗终会在将来长成擎天树,反过来给她应有的依靠。她总觉得他树梢上新发的嫩芽又娇嫩又惹人怜爱,殊不知,他足下的根已经深扎进了泥土里,再也无可撼动。 高悦行道:“今年这场雪落得真早啊……你都还没来得及病。” 李弗襄再她的注视下,自觉得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裹紧了。 他试图转移话题,道:“皇上和我商量了一件事,想让我明年开春,代替他南巡。” 高悦行点头。 她知道这事儿。 代天巡狩,李弗襄做成了这事,他的地位便也就稳固了。 李弗襄又道:“皇上让我自己挑选要带的官员,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高悦行哪里懂那些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和党派之争,直接给他指了另一条路:“你不如去郑帅府上问问。” 李弗襄道:“问了,他说不懂。” 高悦行:“我爹倒是个好人选,但他一向不肯沾党争的浑水,或许……我可以给你写个帖子,你找我兄长商量商量。” 李弗襄觉得可行。 高悦行心里又寻思到什么,说:“但是有这里有一个人,你明年南巡务必要带上。” 李弗襄:“谁?” 高悦行:“孔让尘。” 李弗襄明显也不记得了:“那是谁?” 高悦行:“户部尚书孔世戍的次子。” 孔让尘声名不显,但他的父亲孔世戍可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孔世戍把自己钉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半辈子,伺候了三朝皇帝。 当年太宗于殿试上亲手提拔的他,好一个才貌无双的少年郎,那时地孔世戍真当得起一句清廉好官。 到了先帝爷在朝时,已经不是少年人的孔世戍竟然成了举朝最大的贪官,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敛财无数,富得流油,且行事嚣张倨傲,贪得明明白白。 先帝爷当然知道他贪,但是没办法,先帝在位后期,国库空虚,处处都是填不上的窟窿,朝廷官员得俸禄都一年一年的欠着。 孔世戍稍微露一下指缝,就能解了国库的困窘,先帝将他当成了钱袋子用,君维持之间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倒也很多年都相安无事。 当今圣上继位时,西境的仗还没打完,国民百姓依然缺钱缺粮,过得水深火热。 皇上早就对这个朝廷最大的蛀虫恨之入骨。先帝爷在病榻前拉着皇上的手,反复叮咛嘱咐,他登基后,一时半刻不可动孔世戍的性命,他身上且有的油水捞,想杀他也得等到天下大安,国库丰盈时。 当今皇上听话孝顺,即使早就恨透了这个朝廷蛀虫,也还是听从了先帝爷的遗训,没有立刻办他。 孔世戍早已混成了官场上的老油子,年轻地皇帝杀心捂不住,孔世戍从容地顺着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退路走下去。 当今皇帝登基之初,孔世戍当即捐出了自己的所有财帛,全部运往淮河一带,那里曾受灾严重,连年的战争又不能使他们好好的休养生息。 孔世戍地银钱,粮食,全部用在了淮河一带上,不到一年的时间,那里就成了中原最富庶的地方。 孔世戍为此还变卖了自己的田地和庄子,带着一家老小,和城外灾区的难民们一起挤漏雨的破草棚。 百姓们可不管谁从前是不是贪官,谁能让他们填饱肚子保住性命,谁就是他们天大的恩人。 淮河一带地百姓重新建起了自己的房子,做到了耕者有其田,开始纷纷给孔世戍建功德庙。 孔世戍这一招不可谓不狠。 他那捏住了皇帝对他的憎恨,也足够明白当今皇上仁厚的秉性。 他做到这种份上。 百姓们也挡在了他的面前。 皇帝不会再杀他了。 但是皇帝也不轻易就饶恕他。 孔世戍带着家人们在城外衣不蔽体,狼狈地过了好多年之后,才勉强用俸禄搬回京城,盖了一间三进的院子,比那些再京城里安享富贵的纨绔子弟都不如。 孔世戍贪婪成性,人又胆大狠绝,定然不会轻易改过自新。他的大儿子不显山不露水,读书做文章,是个十足的普通人。 倒是他那位次子,十六七岁的年纪,凭借一番对水利的非凡见解,已经被惜才的皇帝破格录用,安排到了工部。 李弗襄心里记下了,准备明日着人去打听一下这位大贪官之后。 但是次日未亮,他便起不来床了。 他那与初雪缠缠绵绵一年一会的喘疾赶在这天夜里发作了。 高悦行正睡着呢,隐约听见了他压着嗓子的断续的咳嗽声,立刻惊坐起身。 果然,李弗襄正背对着她,用被子死死地蒙住了自己的口鼻。 他是怕吵到高悦行的休息。 但他这也是要憋死自己。 高悦行向外喊了一声:“来人。”便立刻动手扒掉了李弗襄头上蒙着的被子。 李弗襄的手无力地扯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扯得住。 李弗襄用的药都是哑姑贴身收着,绝不假手于他人。 高悦行将药谷新调配的药丸喂进李弗襄的嘴里,用温水服下去。 李弗襄咳得脖颈通红,几乎是拼劲全力的在喘息,也觉得自己濒临窒息。 高悦行扶着他的肩,要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汤药很快也端了进来。 无时无刻都守在房顶上的锦衣卫护卫不必等吩咐,兵分两路,一人往宫里送消息,一人去请当值的太医。 当值太医不敢有任何耽搁,撂了牌子便冒雪而来。 高悦行见着他进门时,披肩上白花花一层雪,便知外面的雪又大了。 高悦行早已穿戴得体,仍旧和李弗襄互相依偎着,命太医上前诊脉。 门外紧接着又是一开一合。 风雪灌进来。 是皇上御驾亲临。 皇上白日里见了雪,便隐隐有不妙的感觉,日夜悬心,牵挂到了骨子里,晚上在宫里睡也睡不好,终于等到消息传到耳朵里,当即就带着贴身近卫驾到王府。 皇上先是掀帘看了一眼,然后在外命人端了火盆,烤去了自己的一身寒意,方才搓着手靠回来,问到:“怎样了?” 高悦行:“缓和多了。” 李弗襄的咳喘时缓下来了,但是浑身滚烫的温度才刚烧起来。 皇帝用自己刚烤热的手贴了贴李弗襄的脸,仍感到一股翻腾的热。 皇帝任由里头的太医和下人忙活,自己在外面的矮榻上一坐,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直到该上朝时分,许修德命人快马加鞭回宫取了皇帝的朝服,又借了襄王府上的马车,直接从王府出发,混在群臣的队伍里去上朝。 朝臣们路上有见了襄王的马车,心里啧啧称奇,襄王也有参与朝会的一天,真是稀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是眼睁睁看着襄王的马车不合规矩地驶进宫门,言官默默在自己的小本本上记下一笔,正等着朝会上掺他一本,可到了朝堂,诸臣望着最前头,从头到尾都空着的位置,逐渐一头雾水。 人哪去了? 车上载着的是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7 22:51:52~2022-05-28 23:1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骄阳似我 5瓶;西西木木 2瓶;2022发大财呀、舟宝贝、一朵小红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121 信王也听说襄王的马车进了宫城, 可是上朝时,身侧一直空荡荡的位置,和眼前皇上龙袍下沾得风雪, 令他不免心生叹息。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45节 襄王昨夜里病的厉害,连夜开宫门传得太医,早朝怎么可能会露面呢。 信王一整日里心不在焉,下朝回到自己府里, 进了前厅便见自己的儿子在调皮捣蛋, 陆苇绡和姜齐同坐在一席, 心里软了一软。 姜齐起身, 她伺候信王多年,最擅体贴, 信王的一个表情, 她都能品味出百种意思, 于是问道:“王爷今儿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儿了?” 陆苇绡也有几分担忧地望着他。 信王瞧了一眼自己府上的贤妻美妾, 道:“人心自古都是偏着长的,即使是亲生骨肉,即使是手心手背,也有厚薄之分……” 两位妻妾一听,心里皆了然,这是在说他的皇帝老爹呢。 信王今日似乎是遇着什么事, 受了不少的打击, 整个人看上去很是阴郁, 他盯着自己那正无忧无虑的儿子, 道:“你们说, 等将来, 本王有了别的孩子, 儿子,或女儿,是否也会对他们有所偏颇。” 陆苇绡不知该如何安慰。 姜齐知道这种情况下,先将王爷捧高就对了,于是道:“王爷您和陛下不同,妾相信,您不会的。” 信王犹豫着:“是么?” 姜齐点头:“当然。” 沉默寡言的陆苇绡也只好跟着点头。 信王坐在主位上,紧挨在陆苇绡的身侧,忽然伸手用力攥紧了她的手腕:“苇绡!” 陆苇绡受了一惊,手腕被抓得生疼:“殿下?” 信王拉着她的手,眼眶里隐隐可见泛红,道:“苇绡,虽然我的父皇并没有薄待我,我也一直告诫自己务必正己心,守己德,但是我到底骗不了自己的心,我会痛会难过会不甘心。我不想再让我的孩子们也跟着受这份苦,苇绡,我们不要其他孩子了好不好,我们就只要阿灿一个。” 信王的庶长子,乳名阿灿。 陆苇绡还没能完全体会到信王这发疯一般的言语,姜齐已经站起身,大叫了一声:“殿下——!” 信王一摆手,制止了她,道:“本王没疯,”他盯着陆苇绡,不肯撒手,道:“苇绡,你是本王的正妻,以后就是这个孩子的亲娘。我们共同抚养他长大,一起迁到封地去,本王向你保证,他一定会将你当成生母一样奉养。” 姜齐此时顾不得身份尊卑了,上前一掐自己孩子的胳膊,见孩子瘪嘴要哭,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巴,按着他同自己一同跪下,厉声劝道:“殿下,王妃她是您名门正娶迎进门的正妻啊。” 正经谁家的正妻会被要求不许生孩子。 正经谁家的庶子能生在嫡子的前头,甚至还抢占了本应属于正室的一切。 陆苇绡早已经从震惊中回神,恢复了平静,面对信王那有些急切,甚至是可怕的目光,她轻轻摇了摇头,极其失望道:“殿下,您不似从前了。” 姜齐劝道:“殿下,您若执意如此,有违伦理纲常啊。” 信王听了这话,忽然冷笑出声:“伦理纲常,呵呵,我父皇虚置后宫,终生不立皇后,他就遵从伦理纲常了?他能任性践踏别人的真心,本王凭什么要循规蹈矩,啊——凭什么!” 哗啦—— 信王府的下人们驻足在院外,听着里面传出猛烈的打砸声音,皆惊呆了,谁也不敢入内。 不多时,姜齐抱了孩子出门,她将孩子塞进了奶娘的怀里,复又回到了屋内,搀着正在颤抖的陆苇绡出门,命人准备热水汤药给王妃压惊。 同一条街上的襄王府里。 李弗襄终于在日上三竿后睡醒了,他眨了眨眼,目光从模糊到清晰,他见到了倚在一旁的高悦行。 他的妻子未施粉黛,乌黑的长发全都拢在了一侧的肩头,见他醒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回来了啊!” 刚醒来的李弗襄,在那多愁善感的一瞬间,因为这一句话,感受到了所谓百感交集的情绪。 他的一场病,好像是去另外的世界作客去了,而他的妻子,在家里等着他,且知道他迟早都会回来的。 李弗襄的病来的快,去的也快。 今晨的雪一停,气候有些回暖,高悦行摸他的脉,便已经感受到了平和有力的脉象。 高悦行问:“你为什么总是在第一场雪的时候生病?” 李弗襄答:“我不知道,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看不到的虚空之中拉扯着我。” 高悦行的上一世,死在了当年的第一场雪里。 李弗襄把头枕在了高悦行的腿上,说:“我做了个梦。” 高悦行问:“什么?” 李弗襄道:“我梦见我们被人追杀,偌大的京城里,我带着你东躲西藏,可是不管我们躲到哪个地方,总是会被发现,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遍地都是血,你的,我的,混在一起,雪都染成了黑红。” 高悦行抚着他的头:“没事,别怕,都是假的。” 李弗襄似乎又陷进了自己的梦中,并没有听清高悦行在讲什么。 或许听清了,也没有心思理会。 他道:“你猜最荒唐的一幕是什么?” 高悦行:“你说。” 李弗襄:“我们跑不动了,逼上绝路了,我看清了那个追杀我们的人的脸……竟然是我自己。” 高悦行长长地叹了口气,弯下身体,将脸贴在他的额上,道:“别怕,下次做梦的时候,记得带上我一起,我帮你赶走他。” 李弗襄握紧了她的手,问:“外面雪停了么?” 高悦行说:“停了,日头也出来了,再有个把时辰,外面的雪都该化尽了。” 李弗襄披上衣裳,推门一看,果真正如高悦行所说,日头高高地挂着,难得的艳阳天,院中哪里还有下过雪的痕迹,只有一层残留的薄薄的水迹。 像是一场了无痕迹的梦境。 李弗襄入冬前病的这一场,终于让夫妻二人的脚步缓了下来。 需要休养一阵子的李弗襄不天天往外跑了。 高悦行陪着他,文渊书库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 李弗襄呆在家里,闲了就招来自己部下的几个将领在是书房里随便聊聊。 王府的书房永远对高悦行这个王妃敞开大门。 高悦行忽然有一天,见到书房里重新堆起了狐胡以西的沙盘,而且靠东的一整面墙上,都是他们行军用的地图。 她都看在了眼里,也都记在了心里。 日子这么如流水般的过着,所有的汹涌都藏在可以预见的将来。 很快到了除夕那夜。 皇上在宫里办了家宴。 李弗襄带着高悦行在入夜前进宫,当今皇上的家宴比不得从前的隆重,家宴上,真正能一展笑颜的人也不多,就连皇上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高悦行在这场家宴上,再见了信王和他的王妃陆苇绡。 隔着礼乐的大殿和灯烛,高悦行的目光扫过去,顿时吃了一惊。 才几个月不见,信王已经瘦脱了不止一圈,至于他身边的王妃陆苇绡,乍一眼看上去,脸上的憔悴遮不住,即使是很用心的上了妆,也遮不住底下的清白。 高悦行心头一颤,趁着合适的机会,走到陆苇绡的身旁:“信王妃。” 陆苇绡有些恍惚地扭头瞧见她,勉强地笑了一下:“是五弟妹啊。” 高悦行关切地问:“信王妃瞧着精神不佳,是最近没休息好?” 陆苇绡收紧了下巴,点头道:“可能是吧。” 高悦行上前不着痕迹地挽着她的手,一同入座。 可在高悦行手缠上来的那一瞬间,陆苇绡忽然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那貌似亲昵的动作,被两人宽大的衣袖挡着,外人瞧不出丝毫端倪,高悦行的脸上似乎戴了一张永远也不会开裂的面具,任何时候,都保持着恬淡得体的笑,可她的动作唬不了人。 高悦行的手指一抖。 陆苇绡立刻闭上了眼,知她看出来了。 高悦行搓着自己的手指,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信王妃陆苇绡是有喜了,但她的胎很弱,不知是母亲受了惊吓,还是身体一直不太好,导致这个胎儿从脉象上摸着,有点命悬一线的感觉。 高悦行凝重地抬眼,却碰上了陆苇绡恳求的目光,她冲着高悦行,轻轻地摇头。 她不想叫别人知道这件事。 高悦行拧眉望了她良久,才很是意味深长的说:“信王妃气血亏损太过,一定要保养自身啊,即使您不为了自己。” 言外之意是,再这样任由自己的身体亏下去,孩子有可能不保。 陆苇绡不是笨人,能听明白。 堂堂信王妃怀孕了,却不敢宣之于口,高悦行觉得其中有异,却没有心思深入去想,毕竟那是别人家内宅的事。 更何况,襄王府里,最近也诸事繁忙。 除夕一过,便要开春。 皇帝的旨意早几天下来,现在满朝都在筹备襄王准备南巡的大事。 大旭朝版图辽阔。 李弗襄此次南巡,顺陆路南下,再走水路向西,经过蜀中,再远还能探到西境,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有余。 皇上找李弗襄商量了一回,是关于高悦行的安置。皇上的意思是,南巡是朝中正事,且中途奔波劳苦,襄王妃一介女子,身体娇贵,不如就留在京城安享富贵。 令高悦行欣慰的是,李弗襄甚至都没回来询问她的意见,便拒了皇帝的好意,说什么也一定要带上她同行。 皇帝无奈,也只好依了。 李弗襄记着高悦行曾经提过的话。 临行前,亲自点了工部的孔让尘同行。 倒也没引起谁的特别瞩目。 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此次跟着李弗襄南巡的官员里,将来等到李弗襄登上大位,朝堂上必有他们一席之地,于是,明知南巡艰苦,依然有一群有志青年自奋告勇,愿意投入襄王的麾下。 离京的那一日。 高悦行一身轻快的打扮,骑一匹小红马,跟着李弗襄南下。 信王在高高的城楼上送行,望着那逐渐远去的人群,扶着墙垛,叹了口气。 ——“信王殿下如此年轻,何故英雄气短啊。”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令信王瞬间直起了背脊,转头望去,是一个身穿团领的富贵老爷。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46节 信王认得这人,打了声招呼:“孔大人。” 正是户部尚书,孔世戍。 信王道:“我来送行我的五弟。” 孔世戍微微一下:“下官来送行家中幼子。” 信王提起这件事,还有些奇怪,问道:“襄王何故会选择带上孔大人您的幼子?” 孔世戍对这件事也很是费解,皱眉道:“谁知道呢,我那小儿子向来性格古怪,我这个做父亲也捉摸不透他,放着好好的圣贤书不读,专门爱去玩水玩泥巴,或许是歪打正着和襄王殿下打上了交情吧。” 信王不再说什么,而是远远地望向远处。 南巡的仪仗队已经不见影子了,只能望见前方一望无际的万里山河,在春风的拂动下,到处枯死的草木都渐渐有了回春的迹象。 孔世戍道:“襄王殿下在军中的威望,早已令人望尘莫及,今年的南巡,想必也要收尽天下文臣的心啊……不得不说一句,咱们皇帝的爱子之心,真是令人自叹弗如。” 他看似自言自语,其实却是另有所指。 信王想要笑,但是弯起到一半的嘴角又猛地拉了下来,一挥袖子,头也不回地下城楼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的篇幅是为了表达清楚,信王精神已经有点不正常了 感谢在2022-05-28 23:15:31~2022-05-29 19:27: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舟宝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3章 123 李弗襄刚出京城没多远, 就吩咐人将南巡的仪仗收起来,一路上无论途径何处,绝不允许事先给当地的官员报信。也传令下去, 不允任何接风宴,如果当地实在盛情难却,可以约了一起踏青。 命令传下去,同行的诸官皆挑不出错处。 此举既彰显了襄王公事公办的态度, 又不至于拒了底下人亲近的意思。 还颇有几分与民同乐的感觉在其中。 孔世戍猜想的没错, 皇上已经为他铺平了前路, 襄王只要稍微上道点, 此次的南巡,足以收进天下文臣的心。 路上行了几日, 高悦行收到了从京中传来的书信。 是高景寄给她的家信。 但是高悦行拆开之后, 第一眼瞧见的, 却是哑姑的笔迹。 灯下, 她的神色瞬间凝重。 哑姑不肯直接从襄王府寄来信,必是考虑到路上的不安全,信有可能会被截,所以才想办法借了高府,也就是她父亲的手。 信上说,傅芸动作有异。 在他们刚离京不久, 傅芸终于出府, 暗中会见了一个人, 并且还在隐秘的地方交谈了很久。 那人是——信王的侍妾, 姜齐。 高悦行攥紧了信, 手心开始冒汗。 信王。 到底是他的侍妾姜齐的问题, 还是信王自己本身就有问题? 高悦行在驿站的房间里, 等到李弗襄办完公事回来,一进门,就命人严密守在了门窗外,甚至房梁上也站了锦衣卫,禁止任何人靠近。 李弗襄一边解衣服,一边问道:“怎么了?出事了?” 高悦行将信铺在桌面上,给他看了。 李弗襄一双眉毛也越皱越紧。 高悦行有条不紊地将自己这大半年的筹谋和探查徐徐道给他听。 李弗襄没想到,他的娘子在京中竟然无一刻安睡的时日,望着她,心里难受的无以复加:“怎么不早点给我说,都是我不好。” 高悦行冷静道:“你有你要做的事情,西境的战事并不比京城里的该诡谲更好对付,家里有我,你不用多花心思……只是这件事,已经拿到了证据,我们需要早做防备了。多少端倪都浮出了水面,如果再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你我皆是废物。” 李弗襄安抚着她,道:“我知道,交给我。” 当天夜里,四名锦衣卫兵分四路回京,各自身上都带着送往京城各处的信。 高悦行总算稍感安心。 他们一路南下,赶在初夏时,走到了淮河一带。 上次到的时候,他们没能特别注意孔世戍在此留下的痕迹,但是这一次,高悦行刻意留了心,果然在路上碰见了好几座专门给孔世戍立的长生庙。 高悦行望着那高堂之上的长生牌位,再望了望头顶的三尺青天,无奈叹气。 同行的官员里,有一位名叫薛山晖的官员,任职户部主事,不知何故,跟在高悦行的随行护卫里,见她对着孔世戍的长生牌长吁短叹,忍不住上前:“王妃可是在叹天道不公?” 高悦行不答反问:“你因何做此揣测呢?” 薛山晖微微一笑:“因为臣正是如此想的。” 高悦行转头看他:“你是户部主事,你孔世戍麾下的人。” 薛山晖足够年轻,身上还有那属于年轻人的傲气,不卑不吭道:“臣是大旭朝的人,是黎明百姓的臣。” 高悦行含着笑点了点头,道:“像你这样的读书人,我在京中倒是没见几个。” 薛山晖调侃道:“您是没上过朝堂,我朝的那几个言官,参起人来嘴皮子还是很利索的。” 高悦行闻言笑得更真心了一点。 薛山晖目光又回到孔世戍的长生牌位上,说道:“当年,皇上想手里握紧了孔尚书的有力罪证,且以下了决心要将人就地正法……他知道自己命在旦夕,于是连夜鼓动的淮河一代的百姓,上奏了万民书,请皇上看在他救无数百姓于饥寒的份上,饶恕他。孔世戍也跪在殿前,痛陈自己的过失,誓改过自新,永不再犯。” 高悦行只能说:“孔尚书好有手段。” 薛山晖道:“当年在淮河一带,百姓们群情激昂,说什么朝中贪官千千万万,凭什么只办孔世戍一人,要么将天下所有贪官杀尽,要么别想动孔世戍一根汗毛……鱼肉百姓的人,将自己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油水再还一部分回去,便成了大善人,救命恩人,呵,简直令人气的发笑。” 高悦行淡淡道:“百姓们懂什么,他们也只是受了煽动而已。” 薛山晖闷声道:“王妃当真胸怀大度。” 高悦行听出他的不满,道:“不辨是非,不读圣贤书,一心只顾家小的温饱,你不能说他们不配为人,因为我们的王朝正是这些勤勤恳恳的百姓们撑着的,你为着这些人,气这么多年,不值当的。” 薛山晖认真品味:“您说的确是有理,可是……我们不能任由他们颠倒黑白啊,孔世戍的先例一开,长此以往,我们的百姓恐怕要认为贪污受贿并不是重罪,朝堂之上那些别有心思的臣子,难保不会在这种鼓动下铤而走险。到时候国不国,民不民,当如何处置啊!” 高悦行:“那些百姓们是记恩不假,但他们更能记仇,人的忘性是很大的,时过境迁,甚至不用你动手,孔世戍把自己捧得太高了,迟早都会摔下来。他救得人多,可他害的人更多,有多少人感激他,就会有更多的人憎恨他。” 薛山晖只觉得自己眼前的迷雾将散未散,还差最后一把火,需要自己回去悟,原地恍惚了一会儿,转头已经看不见高悦行的身影了。 继续往南走,再经过江萝镇。 高悦行又睡不着了。 李弗襄命人去买了当地的红糖饼,见高悦行又瘦了一圈的小脸,试探着问:“你还在想当初那个梦么?” 高悦行认真道:“那不是一个普通的梦,它令我感觉到了真实的不安。” 李弗襄道:“六城的河防已经重新加固了,你已经做了你所有能做的,不要再想了好不好。” 高悦行从来不忍心拒绝他的请求,于是轻轻点了点头,说:“好。” 嘴上说归嘴上说。 心里不可能不想。 闲下来的日子,高悦行命人去寻来了江南六城的水利图,命人去宣了孔让尘。 孔让尘到的时候,仪容有些脏乱,衣摆上既沾了水又沾了泥,他停在门外不肯进,请高悦行允准他回房更衣沐浴。 高悦行直说不必了,招手要他进们一起看那图纸。 她说:“你应该去坝上了吧。” 孔让尘拘谨地说:“是。” 高悦行道:“江南如今不是汛期,想必看不出些什么?” 孔让尘摇头道:“王妃错了,汛期才是最看不出东西的,想要修建河防,规划水流,还是得枯水期下去瞧。” 高悦行道:“那你瞧出什么了?” 孔让尘无奈摇头:“有什么可瞧的呢,自古天灾难防,河防修得再坚固,也只能防小汛,防不了大水。” 高悦行叹气:“说的是啊。” 孔让尘又道:“唯有一处,岷江上李冰父子修建的都江堰,那才是神迹,无坝引水,护佑了当地百姓几百年,世上再没有第二人能有那般的天纵之才啦。” 高悦行抬眼瞅他:“怎么没有?你不就是?” 孔让尘吓得当场想下跪。 高悦行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马上又正色道:“既然水上防不住,那就从人上想办法,如果将来某天再有水患,以你看,如何将百姓的伤亡尽量减少到最低。” 孔让尘低头认真看着面前的这张图纸,几乎没有多少犹豫,想必也不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他指出:“河床高出堤岸,挡水闸在真正的洪水面前,几乎不堪一击,那么,我们就要把心思放在泄洪和控流上,亦或是,提早疏散当地的百姓,损了田地是次要的,保住人命才是最紧要。” 高悦行摇头:“百姓们把田地看得比命都重要,没了田,他们宁可去死。” 孔让尘也叹气:“是啊。”他又伸手指了一个位置,正是他们现在所在的江萝镇,他说:“此处的地势最为低洼,如有必要,可以借此地泄洪,引流,以保周边的城镇尽可能少的受到损害。” 他的意思是挖了江萝镇上的堤坝,用此地的地势拦住向东的漫溢的水。 高悦行道:“能拦住吗?” 孔让尘:“至少能争取到时间。” 高悦行起了别的心思:“若是我们现在就将江萝镇的百姓迁出去,挖了这块地呢?” 孔让尘沉默了一会儿,道:“江萝镇的人家远超周边的村镇三番有余,是个大镇,您若是这么做,他们大约会举起锄头造反也未可知。” 高悦行只好作罢。 孔让尘问:“王妃怎么也对这些玩意感兴趣了。” 高悦行只说:“我两次经过这里,望着江上东流的水,都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其中必有缘故,我不敢大意。”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47节 孔让尘点头,赞道:“王妃是女中英豪。” 他们在江萝镇带了几天,顺着长江,又往西去了,时值入夏,高悦行掰着手指头过日子,才一个夏天而已,才几个月而已。 他们大旭朝的劫难马上要来了。 七月初,他们马上在多山的云南呆了一阵子,长江南六城始降了第一场雨。 南巡的队伍已经在修整兵马,准备回京了。 高悦行有意无意地借着李弗襄的势,加快行进的速度。 李弗襄都知道,但什么也没说。 江南六城淅淅沥沥小半个月的小雨,河水已经开始有所上涨,当他们南巡的队伍再次回到江萝镇时,第一场暴雨瓢泼而下,一夜未见停歇。 孔让尘一到江萝镇,披了蓑衣便去查看水势。 当地的州府一听襄王在江萝镇落脚,连夜冒雨带着所属的官员们,在驿站外跪请襄王移驾。 此地的危险,他们心里都有数。 洪水一犯,首当其冲淹的就是江萝镇。 有些有远见的百姓已经收拾行李投奔亲戚去了,但那实在是少数,大多数人仍守着家里的地不肯离去。 高悦行在驿站里等孔让尘。 暴雨不停。 孔让尘在天亮时分,落汤鸡一样狼狈的回来,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不好了。” 高悦行问:“还能撑几天。” 孔让尘说:“照这个雨势,五天已是极限。” 高悦行对李弗襄道:“让江萝镇的百姓撤吧。” 上游已经有良田被淹,江萝镇涌进了一批逃难的人,那些人深知江萝镇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讨了几口饭,不做任何停留,又一窝蜂的走了,官府冒雨,一家一户的叩门,说服百姓撤离,外地有亲戚的投奔亲戚,无处可去的由官府统一先迁往安全的所在,但并没有什么用,多吃了闭门羹。 孔让尘气得跺脚:“怎么就执迷不悟呢!” 高悦行在房间里踱步:“我倒是听说有几个秀才,已经招呼他们的亲戚邻里迁走了。” 孔让尘:“要么说读书人明事理呢!” 高悦行目露杀气:“有些事还是得读书人干才行,一张好嘴比什么都管用,江萝镇是个大镇,既然有秀才,就一定有进士,派人打听,江萝镇祖上出过什么官,如今太学里是否还有江萝镇的学生,锦衣卫去办,立刻马上办,找到了人给我带回来。” 孔让尘:“恐怕来不及。一来一回就得半个多月,更何况雨季到了,到处都在下雨,路更难走。” 高悦行一想在理,果断换了思路:“那就在当地找几个口才好的秀才,读书人,他们若能劝得动百姓迁出镇子,一户人家赏黄金十两。” 孔让尘直接惊呆:“整个江萝镇少说也有二百来户人家,这可是大镇,王妃,咱可不兴诓人,您到哪弄这些钱啊!” 一直甚少表态的李弗襄开口:“怎们最大的钱袋子不就在眼前,把你爹小金库里的地砖撬两块足够了,孔尚书高风亮节,赈灾济民的恩德做的手到擒来,想必心里乐意得很。” 孔让尘一张俊脸通红。 偏偏李弗襄一瞥他,还极为认真地解释道:“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你安下心。” 孔让尘顿时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州府的官员再次来请襄王移驾。 襄王对着自己手下的一批官员说:“谁若是想离去,可以直接跟着州府的人走,让他们在安全的地方安置你们,但是本王和王妃,不会跟着一起走,只要江萝镇还有一户人家未撤,本王便不会动。” 跟着一起南巡的官员们一个一个的站出来,并无多余的慷慨陈词,只道自己身为朝廷命官,绝不会在这种时刻抛下即将受灾的百姓,独自享乐去。 官府很快纠集了一帮秀才,向他们传达了赏金的事,读书人重气节,官府的人遵照高悦行的嘱咐,话说的很含蓄,反复强调这是为了百姓民生考虑,在场的人行的是善,积的是德,才让这些秀才们心甘情愿的去办事。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诱之以利。 百姓们哪能经得住这样的轮番游说,等到高悦行再将一些补偿他们的银两拿出来,镇上很快空了一大半。 只是,终究是有更固执的人,要死守自己的家和土地。 他们根本不畏惧死亡,也不求什么银钱。 他们反倒向游说的秀才们下跪,请求成全。 说实话有些难搞。 整整三天。 高悦行没怎么合眼。 第四天凌晨,西境的军报传到了李弗襄的手里。 ——须墨尔已悄无声息地越过了胡茶海,在襄城外不足二十里的地方扎了营,军报离开襄城的时候,他们已经短暂地交了一战。 襄城防守吃力,请求支援。 第124章 124 战报的发出时间是四天前。 须墨尔挑这个时候动手, 是打着趁人病要人命的主意。 李弗襄手中拿着战报来找高悦行。 高悦行本不知战报的内容,可是一看那方方正正的匣子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李弗襄眼睛里的情绪太复杂,一时看不清。 高悦行道:“你放心去吧, 我守在这里。” 李弗襄说:“情况不妙,郑帅病了。” 高悦行心里一惊:“在这个时候病了?” 郑帅身体那么硬朗,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病了? 李弗襄道:“京中事有蹊跷,但是我顾不上了, 我的骁骑营, 还有郑彦和郑绎带着十万的郑家军向西行军, 我与他们约在铁水崖汇合。” 高悦行听得心惊胆战:“粮草呢?” 饶是她什么都不懂, 也知道粮草先行的道理。 若是缺了粮草,一切都是笑话。 李弗襄笑了笑, 道:“国泰民安十几年了, 我们的储粮不算少, 但是时候不好, 眼看着江南六城的情况不妙,我们还要留着粮赈灾,我只带一小部分走。我争取速战速决,保证不恋战,也不穷追。” 他说得倒是轻松,但是高悦行知道, 其中必然有沉重之处他不肯宣之于口。 高悦行联想到上一世。 江南在受灾, 西境在苦战, 而国库粮仓中的粮食尽数流到了信王和孔世戍的口袋里, 便恨得咬牙切齿, 那两个人果真死有余辜。 高悦行让他走, 李弗襄怎可能真的放下心。 当天夜里, 李弗襄便做了一件惊世骇俗之举。 他亲自出马,带着锦衣卫,揣开了那十几户死活不肯搬离的人家,命锦衣卫将人强行押走。 那些百姓们嘴里唾骂着,李弗襄如常听了,见有人想不通,意欲自寻短见,当场撞死,锦衣卫自由办法堵了人的嘴,将人绑了带走。 他镇在那里,如一尊修罗般,冷着脸,活像要人命,比水患都要可怕。 通常当好人比当坏人要难得多,因为好人要守规矩,总是束手束脚,将自己捆缚得狼狈不堪。 李弗襄从没有当个好人的执念,他可不耐烦这些罗里吧嗦的束缚,更不在乎自己的身后名。 后世太远了,他顾不上。 他只顾眼前,也只看着眼前。 高悦行得知这些事的时候,已经迟了,慌慌张张的跑出来看,李弗襄已经在雨幕中上马,头也不回地向西奔去。 等高悦行牵出马,人早就没影了,追也追不上。 高悦行本以为他们能有一个好好的告别,没想到竟是如此的草率,高悦行无奈甩了马缰,退回来。孔让尘瞧出她心里的失落,出言宽慰道:“互相欠一个告别也好,人留点念想,挂念着,才会拼尽一切的回来见你。” 有点道理。 高悦行一抹脸,随即又想起了外面随行的官员们。 李弗襄说跑就跑,给她留下的这一群文官可怎么办,他们其中还有人不知边关的情况呢。 高悦行想到了一个可用的人,薛山晖。 以薛山晖的德行和威望,高悦行稍微一推,他便顺利成章成了群臣中的主心骨。 江萝镇的人家都迁出去了,孔让尘手中只剩了不到一天的时间。 王妃带着属下的官员也撤走了。 孔让尘精准计算着水势,在江萝镇河堤的薄弱处,凿开一道口子。 他带着人抓紧时间往外撤,高悦行不肯走远,仍守在不远的地方,驿站都空了,只剩下他们官员守在危地。 薛山晖忙里忙外,抽空还能拍句马屁:“王爷和王妃经历此劫,必能青史留名。” 高悦行冷笑了一声。 还青史留名呢。 就那天晚上李弗襄干的事,虽情有可原,但到底是免不了后世人评判一句性格莽撞,办事欠妥。 高悦行正寻思着这事儿呢。 孔让尘急奔回来复命。 江萝镇得天独厚的地势和辽阔的占地,足以缓解当前的燃眉之急。 孔让尘道:“等过几天,朝廷的赈灾粮到了,百姓们就能好过一些了。” 提起赈灾粮。 高悦行当即铺平了纸笔,直接给宫中的皇帝去信,表明赈灾一事非同小可,一口粮食牵着数万人的性命,请务必要派妥当的人,审慎待之。 搁下笔,信送出去,高悦行依旧觉得心中不安。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48节 朝中无论是立场还是权柄,可信的人只有皇上。 但是皇上高坐于明堂之上,才只最容易被蒙蔽双眼的人。 高悦行思量在三,又修书两封,传给自己的父亲和兄长。 次日傍晚,果然正如孔让尘的算计,洪水冲破了江萝镇的河,整个镇子都被冲毁,万亩良田一夕之间化作了汪洋。 高悦行去外面走上一走。 那些被迁出镇子的人并未走远,他们一个一个站在高高的山头上,远远望着自己家乡的方向,捂着脸跪倒在地上哭成了一片。 有人瞧见了高悦行,于是收了哭声,率众下跪,叩见王妃。 高悦行向东望去,江南六城,下游如今还有四城损毁都不算大。 这得得益于江萝镇百姓的高义。 舍一镇,救四城。 高悦行披着蓑衣,脚下是奔腾的江水,她对江萝镇的百姓道:“等灾情过去,朝廷会给你们重新分田,安家,减免赋税,当今圣上是仁德之君,曾设祭起誓,景乐年间永不加税,保百姓们耕者人人有其田,相信我们的陛下必会做到,请诸位安心。” 山呼千岁。 李弗襄在起身去西境之前,曾留下了一纸诏令,是皇帝许给他南巡的特权,可便宜任命或罢免官员,李弗襄将自己的印盖在了那纸空白诏令上,留给了高悦行。 他永远知道她要做什么,也知道她最需要的是什么。 高悦行在那诏令上,填了孔让尘的名字。 任命孔让尘为江南六城的通判,统管水监。 孔让尘接了这纸诏令,马不停蹄,赶往下游的四城,带人开渠通利水道。 暴雨若是一直不停,江萝镇也总有撑不住的时候。 他们也不能停。 高悦行在驿站里几天没合眼,忽然想起一事,于是去信给了药谷。 朝廷的赈灾粮迟迟未到。 每多等一天,高悦行的心里就沉一分。 已经如此谨慎了,终究还是没防住么? 薛山晖现在连马屁也没精力拍了,他站在高悦行的面前,道:“上游两处粮仓损毁,下游四城的粮也快空了。”他几天蓬头垢面,急得抓头发:“朝廷的粮什么时候才会到。” 高悦行道:“算脚程,朝廷从北面调来的粮食,三天前就该到了。” 薛山晖:“是啊,粮去哪儿了?” 高悦行:“问得好,粮去哪儿了呢?” 至今为止,路上没有任何动静,那么大批的粮食,不可能凭空消失的。 高悦行冷静道:“想别的办法吧,朝廷的粮不会到了。” 薛山晖大惊失色:“朝廷的粮不会到了?为什么?那可是江南六城百姓数万计的性命啊!” 高悦行道:“要是能来,早来了,向北淮河一带今年气候尚可,你想办法去借一些粮,再撑几天,我得亲自回京城走一趟……这里交给你了。” 薛山晖追着问:“您要回京城?您准备作甚么去?路上安不安全啊?” 高悦行道:“那批粮有问题,我此番回去,若是不能查清,必会亲自押一批粮回来,你守好这里,遇事若是拿不定主意,和他们多商量,我不通政务,留在此地也没什么用……走了。” 高悦行说话间已经把马牵了出来。 说走就走,她这辈子还从未有过如此决断的时候。 薛山晖望着她纵马而笨的背影,直接傻了眼。 京城。 举国的外忧内患并没有影响京城里人们地安乐度日。 西境战事起了,他们兵已经出了。 江南水患严重,赈灾的粮食也已经运出去了。 于他们而言,切肤之痛不在自己身上,静静的守在家里等消息就是了。 酒楼照常迎来送往。 花楼里姐儿的生意一点也不见萧条。 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最近倒是静悄悄的,恨不能钻到地底下,让人看不见他们。 皇上在自己的乾清宫里也有几夜合不上眼了。 好似梦回当年淮河一代的惨状,他即使闭上眼也睡不着。 高悦行的信他收到了,运送赈灾粮的是他的亲信,禁卫军的正统领负责押送,等闲出不了差错。 宫里最近也太平。 只是孟昭仪那边忽然有了点动静,说是病好了,心也软了,虽然还对儿子有芥蒂,但是一心想着见见那个孩子。 皇帝觉得,女人嘛,心总是软的,便许了孟昭仪的请求,把那孩子接进宫里陪陪她。 高悦行连夜赶路不敢停下,越过了淮河,终于见到了晴天,也收到因灾情滞留在当地驿站的几封家信。 依然是披着家书外皮的哑姑信。 哑姑一连三封信都提到,傅芸最近出府太频繁了,她不好跟得太紧,怕被发现,但是有几次,都发觉她应该是出城了。 出城。 高悦行将信收好,扛不住连夜的疲惫,在驿站里合衣休息的一夜,谁料,半夜时分,忽然被轰天彻地的动静惊醒了。 连一晚上的觉也不好睡。 高悦行睁开眼,躺在枕上,望着黑暗中的虚空出神,外面实在是太吵了,似乎很多人在院子里大声叫骂,高悦行不想听都不行。 “他妈的血妈晦气,在潞涉山里困那么久,差点拖累死兄弟们!” “行啦,老赵,咱能出来已经不容易了,日他娘的,耽误的时间太久了。” “是太久了,粮都差点丢了,也不知现在赶过去还能不能来得及,灾民们还等着救命呢!” “……” 是粮食。 赈灾的粮食。 高悦行一时没反应过来,直至那些人叫喊着赶紧喂饱马,完事好连夜上路,高悦行才一个猛子差点从床上滚下来,她推开门冲出去,眼前一群禁卫军的汉子,根本看不清谁是谁,高悦行只对着他们,嘶吼了一声:“赵统领!” 她这撕开嗓子的一声吼,还真盖过了那群汉子的骂骂咧咧。 有人纳闷地转头,看到一个打扮朴素,甚至有还有不修边幅的女人,道:“——这娘们谁啊?” 禁卫大统领赵佟生凑上前一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咣当一膝砸在了高悦行的面前:“末将参见王妃,您,您这是……” 赵佟生身后哗啦跪了一片。 尽管大家眼睛也没看清,心里也没弄明白,但是跟着统领跪总归不会错的。 高悦行扶他起身,道:“赈灾的粮迟迟不到,我疑心路上出了什么问题,回来走一趟。” 赵佟生一拍大腿:“还真让您给猜着了,我们押运粮食,途径潞涉山的时候,真是不巧啊,遇上了瘴气,差点没出的来,那山上地势复杂,我一开始是嫌绕路远,太耽搁时间才决定走山道,不料,却在山上耽误了那么久,王妃,可还来得及?没误了赈灾吧?” 高悦行问:“粮呢?” 赵佟生一指身后的几大车,说:“都在这呢。” 高悦行慢慢地走过去,命人撑起火把靠近,她蓦地拔出腰间随身带的匕首,在那鼓鼓囊囊的麻袋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赵佟生拔腿就往上冲:“哎哟,王妃,您这是干嘛啊,现在粮食可珍贵呢——” 靠近了,他未说完的尾音戛然而止,像是掐死在了嗓门里。 一时间,周遭都静了。 谁也没人说话。 只余细碎的沙沙声。 那麻袋里源源不断流出来的,不是米,是沙子。 赵佟生:“……” 高悦行:“检查所有粮食。” 禁卫军说动就动,纷纷把刀,刀光映着火光,刺进了麻袋里。 全是沙。 还有碎石子。 赵佟生简直要疯了:“怎、么、回、事——” 第125章 125 高悦行收起了匕首:“潞涉山的瘴气还不到能困死人的地步, 我怀疑你们是被有心人算计了,粮食你们一直不错眼的盯着么?” 赵佟生惭愧道:“我们曾经一度因为惊了马,而弄丢了粮车, 在快要出山时,才找到了粮……当时还在庆幸没有损坏,原来竟然是被人趁机掉了包,我那时赶路心切, 也没想到要查验……” 他反应的很快, 不愧是一军之统领。 他对着一车的砂石, 当即就开始分析:“我们在京中调粮就用了快三天, 原定的五天之内必能赶到,却在山里耽搁了有五天半, 粮车是第一天就丢了的, 那么这五天的时间, 就是对方用来换粮的。他们打点好了一切, 抹去了所有的痕迹,假装成无事发生的样子,再将我们放出来——倒腾这点粮需要用五天的时间,王妃,他们的人一定不多。” 高悦行:“他们拿到了粮,会藏在哪儿?” 赵佟生:“不能远了。”他扶住了腰间的刀, 道:“索性粮也没了, 还去个屁的江南, 兄弟们上马, 随我杀回去, 将山翻个彻底也要把粮抢回来。” 他一转头, 见高悦行正牵马, 又放低了声音,道:“末将指两个人护送王妃回京。” 高悦行在马上坐稳,道:“不用,我同你们一起,把粮食找回来,立马押粮下江南。” 赵佟生一咬牙:“行,王妃为着江南灾情点灯熬油熬了自己半月余,如今都还亲自上阵,兄弟们士气振一振。”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49节 他们带兵连夜往回赶,弃了所有的车。 全是砂石的麻袋也不值得留恋。 高悦行问:“你觉得他们会将粮食藏在什么地方?” 赵佟生道:“肯定不能远了,那么多的粮,运起来动静不小呢,我们不可能察觉不到。王妃,我觉得,他们或许是等我们离开之后,才动手转运的。” 高悦行点头。 那群人掉包了粮食之后,还费时费力,将现场伪造成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定有所图。 高悦行道:“从此处道潞涉山,快马加鞭约莫需要一天一夜的功夫,来回便是两天两夜,两天,他们能走到哪里呢?” 赵佟生:“出了潞涉山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和城镇,他们若是向南走,绕不过我们,若是向北走,绕不过京城,没准啊,他们直接在潞涉山附近找个地方藏起来了呢?” 那几辆车的规模高悦行见过了。 得需要一个大庄子才能存放得下。 潞涉山附近倒是有一个大庄子。 背依着潞涉山的山脊,向阳面有一处缓坡,独立出一座山的样子,上面种满了海棠树。 李弗襄在京外置办的京郊别院,海棠行宫。 高悦行倏地勒马。 赵佟生回头:“王妃?” 高悦行恍惚了片刻,道:“无事,我好像……知道了。” 京郊也下雨了。 不过和江南受灾的地方没得比,只浅浅地下了一阵子,便雨过晴空。 清晨,潞涉山就是容易生雾气,那白茫茫的晨雾要等到正午日头足够烈时才会散。 反正清早晨是不会散的。 一辆马车驶出了京城,径直往京郊的方向而去。 傅芸知道自己最近出城太频繁了,已经惹来了哑姑的怀疑。 哑姑最近看她的眼神一直满含着戒备。 但是她没有办法,她唯一在世的家人,她的姐姐落到了别人的手上。 她不想姐姐受尽折磨丢了性命,只能乖乖听话。 她今天是最后一次出城了。 到了存放粮食的地方,她将所有的粮交给那位大人,她就再也不用违背自己的良心做事了。 那人承诺她,这是最后一次,将所有的粮食交出去,她再也不用背负良心债了,她可以重新回到阳光下,再接来自己的姐姐,陪在身边。 傅芸路上攥着手心,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怕,你什么也没做,你只是将主子的别院借给他们一用罢了,用过便还,你没有害过人,王爷和王妃都不会死,他们在不久后将平安归来,一切都会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就这样,一路到了潞涉山,傅芸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山一眼,哆嗦着来到了海棠别院,用自己掌管的钥匙打开了大门。 空荡荡的门庭朝她敞开,几辆车的粮食就停在院中。 傅芸张望四周,发现并没有人。 于是她在廊下坐着等。 等了好久,才又听见辘辘的马车声。 有人来了。 傅芸期待地趴在门口向外看,见那辆马车停在了门口,也是孤零零的模样,简陋朴素,马夫跳下车,掀开了车帘子,从里面扶出了一个人。 傅芸看清那个人的面孔,瞪大了眼睛:“信、信王殿下?” 信王手里拎着一个箱子,站稳后,一见是她,便皱了眉:“怎么是你?”他思索了片刻,似乎是想通了什么,自嘲一笑:“难怪会安排这这里见面,这正是你家主子的地盘啊。” 信王神情恹恹的,进了门后,将手里的箱子递给她,说:“你要的钱我带来了,你现在可以放人了吧。” 傅芸一头雾水:“您在说什么?” 信王和她对视了片刻,一双眼睛先是怀疑,而后发现她的反应不像是在作伪,又变成了茫然,道:“我府上的侍妾遭人绑架了,难道不是你写信,问我要黄金二百两,不许报官孤身到此地赎人的?” 傅芸:“……啊?我没有啊,不是我,我只是在这里等……” 她在这里等什么? 傅芸忽然意识到什么,顿住了。 信王反倒急了:“不是你?那是谁?那绑匪明明是约了今日辰时在此地交钱赎人的啊!?” 正说着,信王就要冲进院子里找,刚踏进门庭内,便见到十数辆载着粮食的马车停在院中,他停下:“嗯?这不是赈灾的粮?这么在这?” 信王当然认得送出去赈灾的粮食。 因为那就是他东奔西走帮忙调来的。 信王仍旧没能反应过来:“算着时间,赈灾的粮早该到了啊,怎么停在这里?” 傅芸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记起来那个人对她的嘱咐,要她在今日辰时到院中等着,自有人会送上门来。 是他? 不是他? 傅芸彻底迷糊了。 但是门外再次传来了动静,这次可是轰隆的马蹄声,听着像是来了不少人。 傅芸和信王齐齐向门口的方向望去。 只见门外翻腾起尘土,很快,有人停在了别院前,为首一人推开门,正式户部尚书孔世戍,而他的身后,站的是京兆尹的陪同,还有无数的府兵和捕头。 信王疑惑道:“孔尚书,您这是?” 孔世戍脸上的笑堪称是慈眉善目,不慌不忙道:“信王殿下,私自劫下赈灾的粮,划入自己囊中,这恐怕是有点不合适吧。” 信王瞧着外面的严阵以待,再瞧着里面停着的赈灾辆车,再迟钝此时也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摆了一道。 至于是谁,可不就在眼前么。 信王气到极致,呛咳着才倒过一口气,恨道:“孔世戍,你真是死性不改!” 孔世戍一点儿也不生气,仿佛还带着一丝得意:“死性不改?哈哈,信王您是不是搞错身份啦,现在我是官,你是贼。贪污赈灾粮的人是你,不是我。京兆府尹在此,信王殿下,人证物证聚在,有话您还是牢里说吧。” 他身后的兵一拥而上,信王不服气地喊道:“孔世戍,是您陷害我,你绑了我的妾室,引我到这里,栽赃嫁祸我。” 孔世戍袖手冷笑:“信王殿下,我不如让你死的明白点,哪有什么被绑的侍妾啊,您知道,我和京兆尹今日为何会站在这里吗?” 信王停住,真傻傻地问:“为何?” 孔世戍笑而不语,京兆尹义正言辞道:“王爷,您的侍妾姜氏,拿着您的亲笔手书,到衙门里面状告你收买襄王殿下的府里人,派人截下了赈灾的粮食,藏在了襄王的别院里。我按照您亲笔手书上的时间,守候在此,果然等到了您,人证、物证俱在,信王殿下,您是糊涂了,赈灾的粮都敢动。” 信王岂敢置信:“我没有——” 京兆尹:“您的枕边人难道还会诬告您不成?” 信王顿时无话可说,捕快围上来,信王任由自己被压在地上,目光一垂,看到了自己随身带来的箱子里,撒出的一地黄金。 孔世戍装模作样怪叫一声:“哟,这钱是用来封口的吧,正好,罪证更确凿了呢。” 信王摇摇欲坠地被拖了起来。 孔世戍望着他神不守舍的模样,叹息道:“信王殿下,若是在早几年,我一定会替你惋惜的,想当年您正当少年时候,何等的风采卓然啊,怎么几年的时间,自己堕落成了这副鬼样子?” 信王不理会他。 孔世戍摇头:“真是可惜了。” 他一摆手,信王就要被押下去,孔世戍的贪婪的目光往向院中那几辆车的粮食,说:“停于此地的赈灾粮便是物证,一并带回去吧。” 他们正准备收工走人了。 原本寂静无声的海棠别院里忽然起了动静。 正厅里紧闭的房门轰然被人踹开。 孔世戍皱眉回头,映入眼帘的,确实一排轻弩正对着他的脸,他大惊失色,腿一软,退后了几步。 那一排□□之后,高悦行从阴暗处踏了一步站出来,道:“——留步,赈灾粮,我还没同意你们带走呢。” 第126章 126 孔世戍很快稳住了心神, 气势上总得拿出来。 他怒喝一声:“放肆,襄王妃你这是要做什么?将箭对准朝廷命官,你是想造反吗?” 高悦行觉得好笑:“造反?禁军大统领赵佟生在此, 我看谁敢造反?” 孔世戍定睛一看,守在高悦行身边站的的,不是皇上的亲信赵佟生是谁? 他眯了眼睛:“你?你不是押运赈灾粮去了?” 赵佟生龇牙一笑:“粮在哪,我在哪儿, 粮都被人掉包了, 孔尚书您让我押什么去啊?” 高悦行心知这个时候不能扯皮, 一旦扯起来没完没了, 她沉着地盯着挡在门前的孔世戍和京兆尹,连日的奔波叫她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血气, 看上去倒是别有几分震慑力。 高悦行道:“套车, 把赈灾粮带走。” 赵佟生领着手底下的禁卫军便要动手。 老奸巨猾的孔世戍心思几番转动, 开口道:“王妃来的才是正好, 这行宫是你的吧,这丫头也是你的吧,本官正想问问你,本应送到江南六城的赈灾粮何故会出现在王府别院啊?” 他竟然倒打一把:“王妃,解释解释吧,今天若是不把话说个明白, 请恕这粮食不我不能让您带走, 您也得跟我回京到圣上面前做个交代。” 高悦行望向京兆尹。 在这个地方, 孔世戍家里的私兵不足以忌惮, 真正能一锤定音的还得是京兆尹。 京兆尹目光逼视着她, 说:“孔大人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王妃, 这是您的别院,赈灾的粮莫名其妙出现在您的地盘上,您得有个交代,这粮不能让您带走。”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50节 高悦行对京兆尹说话还算客气,退让了一步:“我人留下,随您进宫面圣,但是粮一刻也不能停,立即交予禁军,送往江南。” 京兆尹皱眉思索。 孔世戍道:“不行,粮食现在京中,还在我们掌控之下,一旦离了京城,谁知道你会把粮运到哪里去?” 到头来,她反倒成了那个居心叵测的人。 高悦行说话再不客气:“江南六城数以万计的灾民等着粮食救命,赵佟生统领是陛下钦点押运赈灾粮的人,两位也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您二位如果非要以百姓的命当筏子,在皇上面前博一个明察秋毫的好名声,今日你我也不必去面圣了,本王妃便替皇上清理掉朝中昏聩便是。” 高悦行一扬手,挡在她身前的所有人都起身上前一步,手臂架起了弩。 孔世戍甩袖指着她:“你要替皇上清理朝中昏聩,哈哈,笑话,好大的口气啊,襄王现在还不是太子呢,皇上一句戏言,你还真当自己是未来皇后了?你、你是真的要造反哪你!” 高悦行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手里有兵才好办事。 孔世戍的跳脚现在她眼里,像个小丑。 赵佟生坚定地站在她的身侧,扬声道:“本统奉皇帝谕旨,押送赈灾粮不得有任何闪失,皇上钦赐本统领便宜行事之全,如遇阻拦赈灾之人,皆可先斩后奏。” 赵佟生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玉扳指,是离京之前,皇帝赐给他的信物,以证明他方才所言并非胡言乱语。 京兆尹一时无措。 孔世戍却还有话说:“江南六城百姓的性命重要,那谋逆的乱臣贼子就不重要了吗,索性已经耽搁了这么多年天,再耽搁两天也不会饿死,今日,本官就是死,也不能遂了你们这群叛贼的愿。” 他似乎是死活都不能让这批粮食送出去。 高悦行在这种关头,虽然感觉到了不对劲,但却来不及细想。 赵佟生嘴上叫嚣丝毫不让步,但若是真动手,也是要思量的,毕竟对方都是朝廷正四品的重臣,杀了一时痛快,但必定后续麻烦无穷。 高悦行扫了一眼那两位有恃无恐的大人,说:“前段日子,襄王殿下在江萝镇疏散灾民时,曾动了锦衣卫,破门而入,将人强行绑走的事儿,应该早就传回了京城吧。” 是有这么回事。 当时还有言官在朝上参了他一本呢。 高悦行道:“名声也罢,后世评说也罢,我们夫妻两向来不考虑那么多,您二位要是觉得我不敢,尽管拦一下试试。” 说话间,赵佟生的禁卫已经将院中所有的车套上了,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都是十成十的米面,于是列阵拔刀开路,一副神挡杀神的模样。 高悦行道:“而且,有一点,今日负责押运赈灾粮的可是只听从皇上一人调遣的禁卫,你们谁敢对禁卫动手,才是真等同于造反,到时候,可就不是孔尚书你嘴上嚷嚷两句那么简单了。” 高悦行在禁卫的陪护下,跟着一起走向门外,京兆尹带来的捕快们,竟沉默着自觉向两侧让开了路。 京兆尹不说话。 任凭孔世戍怎么吹胡子瞪眼,他都一闭眼,假装看不见。 高悦行经过孔世戍的跟前,忽然侧头对他道:“孔大人,您的儿子还在江南呢。” 孔世戍脸上一僵,随即冷笑:“你想说什么?” 高悦行:“你知道他现在是什么人吗?你知道他现在干什么吗?你知道他在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高悦行一句一句地告诉他:“他现在是江南六城的通判,统管水监,几万百姓的性命都牵在他的身上。他在江萝镇,亲自带人在河堤薄弱处,凿开了道口子,引流洪水,你知道那有多危险,一旦下手稍微深一点,他们当场会就葬身进水里,尸骨都不知会冲到哪里去,他已事先留好了遗书,放在我这里,以备他万一不测,好叫我替他转交给家中的父母兄长。他现在日日都泡在水里,动辄几天几夜,扛不住了才回驿站歇息,他身上的鱼皮衣扒下来,两条腿都已经溃烂发脓,我所配的最好的药粉都用在他身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伤一日重似一日。” 高悦行贴着他的耳边说完了这些话,退开一步,道:“孔大人,这世上除了钱和权,你总该还有点别的值得牵挂的东西,你若是有心,让我安安稳稳的把粮带走……别和我说你为难,我知道你有办法。” 高悦行再没看一眼孔世戍的表情。 但他们的离开无人再阻拦了。 海棠别院里剩了一地的狼藉。 信王人被押在门外,虽然看不清里面的状态,却清晰地将所有话都听进了耳朵里。 傅芸维持着最开始的姿势,跌坐在庭院的中央。 刚才,高悦行看见她了。 王妃那样聪慧通透的人,肯定一想就能明白。 高悦行没有理会她,甚至连看她一眼都觉多余。 傅芸只觉得心里难受地说不出话来。 京兆尹吩咐人把她给拖走。 傅芸便浑浑噩噩地跟着走。 高悦行跟随赵佟生走了一段路,忽然勒马停住,对赵佟生说:“你先一步,将赈灾粮送去,我晚几日到,你若是还有余力,便替我安抚一下那里留守的臣民。” 赵佟生问:“王妃,您要做什么去?” 高悦行:“我总觉得京里有问题,不回去看看我不放心。” 赵佟生也点头:“是啊,瞧那孔世戍的嚣张样子,不知道他暗地里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呢,王妃您放心去吧,路上我一定小心,绝不让粮车再出问题。” 他顺手指了两个人,护送高悦行一路回京。 高悦行一路上一直在想,这样紧迫的时间内,竟然当真理出了头绪。 傅芸是惠太妃身边的人,可恨前世今生,错信了她。 可是惠太妃已经死了啊。 余下一个同党,孟昭仪。 哦,还有信王府里的姜齐。 三个女人。 孟昭仪困在皇宫里,皇帝早就吃了教训,自从惠太妃死后,对宫里后妃的监视便一刻也不肯放松,皇帝尚不昏聩,孟昭仪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作乱,估摸是不成的。 傅芸在襄王府里,高悦行早已对她起了疑,处处防着。 她做不了什么,此次将赈灾粮偷偷放在海棠别院里,想必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姜齐,信王的侍妾。 她倒是在高悦行的掌控之外,过得如鱼得水。 然而信王本身手里的权柄有限,他要兵没兵,要党没党,甚至连皇上的宠爱也不够分量,她呆在信王的身边,想要兴风作浪也没有那个天时地利。 但有一点,她想搞死信王是很容易的。 信王是孟昭仪的亲生儿子。 孟昭仪难道要他的命吗? 那几个女人成不了事。 她们的背后还有别人。 是谁呢? 孔世戍本以为送走了高悦行,便能带着京兆尹在皇上面前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竟也没想到,高悦行杀了个回马枪又回来了。 他人站在皇帝的面前,还未来得及开口呢,外面许修德神色凝重的在皇上耳边叨咕了几句,皇帝立即将他和京兆尹打发到外面候着。 高悦行目不斜视地从他们面前经过。 孔世戍心里升起了不安,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腿,忽然碰了碰京兆尹的袖子,道:“你说,她怎么忽然又回来了。” 京兆尹没理会他。 堂堂京兆尹大人只是耿直,不是傻,听信王府的那个侍妾慌张来报官,说是信王对赈灾的粮起了贪念,他不敢马虎,立即带兵前去一探究竟,不料却在半路上偶遇了孔世戍带着自己的府兵也在往潞涉山赶。他甚至都莫名其妙不知二人到底是如何成为同行者的。 孔世戍见京兆尹不理人,于是又碰了碰他:“喂,你成仙了?” 京兆尹心里百感交集,冷漠的瞥了他一眼,道:“孔尚书,我有一事不明。” 孔世戍道:“请讲。” 京兆尹道:“姜氏是到了我那里状告信王心思有异,我知此时非同小可,于是妥善将姜氏藏了,保证泄不出半丝消息……孔大人倒是耳目灵通,事情似乎早就在您的掌控之中。” 京兆尹的疑心一起,难免想到孔世戍的前科累累。 一个鱼肉百姓玩弄权术的大贪官,那么容易就痛改前非么? 第127章 127 李弗襄终于抵达西境时, 襄城已经守了三轮。 须墨尔的来势有些猛烈,戍卫襄城的这批战士们枕戈待旦,已经快耗成了强弩之末, 见到援军终于到来,才面前松了口气,迎下城门的时候,险些喜极而泣。 当地的郡守喊了李弗襄一声“大帅” 李弗襄挂帅了。 郑帅不巧病在了京城, 而军中威望最高的, 当属一举踏平狐胡王城的李弗襄, 前人们打了几十年的仗, 不抵他带着三千残兵在胡茶海转了小半年的功夫,怎么不算是天纵奇才呢? 而且对于须墨尔, 对于这些大漠里狼一样的沙匪, 李弗襄是和他们打过交道最多的。 所以, 李弗襄和自己的骁骑营在铁水崖汇合时, 蓟维给他带来了帅印。 因为出兵紧急,李弗襄连京城都来不及回,自然也没有正式的受封。 襄城的边防统领也是熟人。 是郑家的长子长孙,郑啸。 他十七岁那年,跟着父亲巡防了西境,回京后边自愿请旨戍边。他的两个弟弟郑彦和郑绎, 自幼长在京城的繁华中, 极少见到这位大哥。 郑云戟常说, 彼此这种身份, 见了还不如不见。 不见, 意味着边境太平, 西境无需援军, 京城也无需出兵。 见了,那便是要有一场硬仗等着打了。 是以兄弟三人见面,总是伤感多余欣喜,公事重于私情。 李弗襄上了城墙,问:“现在怎样了?” 郑啸言简意赅道:“须墨尔未出全力。” 李弗襄:“何以见得。” 郑啸:“我第一封求援的战报发往京城时,心里已经对他们的兵力有了预估,他们的攻势太霸道了,我们留守在襄城的兵力,全力以赴,最多支撑半月。但是战事的猛烈只在前几天,慢慢的,我感觉,须墨尔似乎只是在耗着我们。”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51节 正聊着。 一个斥候飞奔回城报:“大帅,将军,须墨尔退了?” 郑啸一皱眉:“什么玩意儿?” 斥候道:“咱们大帅刚到襄城的消息一传进去,须墨尔立刻将他们的驻扎营地后撤的二十里。” 郑啸:“怎么,他们怕了?” 李弗襄扶着墙垛,俯视着城门外的满目疮痍,沉思了片刻,扬起披风下楼,说:“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准备接待使者吧。” 他说有使者要来。 果然,到了傍晚时分,李弗襄接掌了所有的兵权和调度,须墨尔遣来的使者在城下叩门。 李弗襄在主帐中见了他。 须墨尔使者竟然是个女人,身上裹着一圈厚厚的狼皮,向敌军的主帅呈上了一封信。 李弗襄身边的亲兵将信展开:“牛羊各五千头,绸缎五百匹,珍珠二百斛,黄金三百万两……” 郑彦和郑绎围坐在大哥郑啸的身边,悄悄嘀咕:“听着像是念礼单,怎么,须墨尔这是吓怕了,还没打就要投降?” 郑啸咬牙吐出两个字:“闭嘴。” 两个弟弟立马吓得正襟危坐。 须墨尔使者念完了长长的礼单,双手交叉在胸前,向主帅李弗襄行了个礼,朗声道:“我家王子说了,曾在胡茶海与襄王爷有过并肩作战共退狐胡的情谊,念在旧交情的份上,贵朝若是能拿出以上所有岁贡,再割城十座,我须墨尔可以停战,保证不伤及城中百姓,也不为难你们的军队。” ——“我日!你个死娘们说什么呢,唔!~” 郑彦是个急性子,顾不上别的,当场根不能把漱口水喷到这人的脸上,看看她到底有多厚的颜面,但是却被自己的两个兄弟牢牢地按下了。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他们的将领自来坚守着君子之德。 骂出花儿来也不可能拔剑将人斩了,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女人。 那女人得意洋洋的扬着头。 一种将士都气到了肝疼。 反观李弗襄倒是十分平静,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还很客气的说:“回去转告你们主将吧,我会考虑。” 麾下将领纷纷侧目。 亲兵们将那女人好端端的送出城去,郑彦先忍不住了:“你还考虑啊,还有什么好考虑的,直接铲平他们营地算了。” 李弗襄已经背对着他们站在了地图面前。 所有人都眼巴巴望着李弗襄的背影,希望他能解释些什么。 李弗襄反手拿着自己的神舞,用刀柄在地图上指了一个位置,道:“他们退后二十里,将营地扎在了这里。” 他们围过来看。 李弗襄道:“这个地方啊,往后一步就是鬼风关,他们一旦遁进了鬼风关,就好比鱼归了海,想抓倒也可以,可惜就是费时费力,不值当。” 郑彦对着那地图琢磨了半天,道:“遁入鬼风关啊,这不还是吓得准备跑了嘛!” 李弗襄纠正道:“应该是已经跑了,等待会天黑得彻底了,随便点几个人跟着我,去把他们的空营给烧了。” 说罢,他也不再解释半句,自顾自的掀帘就走了。 郑啸第一次与他并肩作战,抽了抽嘴角,对着旁边站着的蓟维道:“你们家殿下还真是……很有性格。” 蓟维叹了一声,道:“我们殿下啊,他是不大爱说话,章程都在他自己肚子里,别说你不习惯,想当年,我们深入胡茶海,直指狐胡王庭的时候,也是一头雾水,都是被诓过去的。” 郑彦插了一句嘴:“那事儿我有发言权,大哥,他还骗了咱爷的钱。你是不知道,他竟然让咱爷拿自己的钱去买自己的马。” 郑啸瞧着这两个告状的小子,无奈一笑,他再次望向蓟维,正了神色,道:“我听刚才那位须墨尔使臣说,当年在胡茶海共抗狐胡,你们有过并肩坐着的情谊,是怎么回事?” 这回事,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也只有骁骑营的人才知情了。 蓟维说起那段往事,没什么好瞒的,道:“当年我们在胡茶海里转了半年有余,其实一直没闲着,靠胡茶海为生的那些马贼部落,基本都让我们给打遍了,因为我们缺少粮食和补给,在死亡沙漠里求生,只能以战养战,那会儿须墨尔还是最西边的一个小部落,我们家殿下和一个实力较为强悍的部落达成了协议,那须墨尔部落王子的人头,回去交换水和干粮。须墨尔王子是个人才,他策反了我们殿下。” 郑啸问:“须墨尔给了你们什么?” 蓟维道:“他帮我们悄无声息的潜入了狐胡的王城。” 李弗襄在襄城落了脚,终于腾出功夫整理自己的行李,那天晚上,他带着锦衣卫去强行疏散江萝镇的百姓,行李是高悦行在驿站里替他收拾的。 因为江南多雨,高悦行给他的行李里外都裹上了防水的油纸和鱼皮布。 到了西境,将随身的衣物拆出来,摸着还是干干爽爽的。 李弗襄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拎出来,把整整齐齐的东西扒拉得一团糟,才在行李的最下面,摸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还有一只匣子。 李弗襄捏着信封,里面是纸。 如此厚的一沓,肯定不是当时写的。 他先打开了匣子。 瓶瓶罐罐的外伤药和内服药,不一而足,在匣子边缘的缝隙处,还塞了几张药方,都是行军途中能用得上的。 李弗襄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 今年的战事,药谷的支援恐到不了,江南六城的水患严重,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等再过一段时日,怕是会有疫病流开。 李弗襄再拆了那封厚厚的信。 他本以为是家信,看了一眼,眉头却拧了起来,那却是高悦行对京中行事的分析。 从那年秋猎,惠太妃谋反失败被处死开始,高悦行整理出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她信上说京中别有用心的人尚未完全拔除,两处王府和宫里都不干净,皇城脚下或许还有一次动荡,并与西境的战事有着扯不开的关系,提醒他务必小心,多思多虑。 又算计了江南六城的灾,若是赈灾及时,不出意外,至少延续至两个月才能见好,亦或是需要更长的时间。 高悦行是站在他背后的人。 李弗襄奔赴西境,刀剑都指向了外面。 高悦行留守在内,试图替他挡住所有的后患。 李弗襄翻来覆去,几十页的私信里,竟然连一句私话都没有提。 夜色深了,按理说,他们一路风尘仆仆,晚上总该吃两口肉,权当个犒劳。但是现在国内闹灾情呢,边关将士们也都自觉缩进了口粮。不求吃饱,不饿就行。 郑啸带着人狠狠扒了两口饭,出营时,李弗襄已经点好了人和马,带了一整队他自己的骑兵,还有□□和火油。 郑啸立刻问:“你打算用飞箭烧?” 李弗襄:“对,不能靠近,远远的听个响吧。” 他一打马,守城的兵放下城门,一行轻骑蹿了出去。 今天晚上的月亮像是在夜幕上开了一道紧窄的缝,不仅没有光泄下来,甚至还令人觉得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森。 骁骑营夜行从来不点火把照路。 他们的主帅就是最好的指路明灯,跟着他,准错不了方向。 李弗襄远望见须墨尔的营帐时,对方已经处于射程范围之内,李弗襄下令停止前进,他们在特质的箭上裹上浸了火油的棉纱。 箭雨瞄准了须墨尔的营地。 漫天的星火冲向了同一个方向。 火光烧透了半边夜幕,李弗襄骑马上,静静地望着那汪洋火海。 轰隆—— 须墨尔的营地传来了一声今天动地的炸响,火苗有一瞬间,几乎要逼进了天上。 骁骑营的士兵有人慌乱喊道:“炸药!他们在营地里埋了炸药!” 人人都是一身冷汗。 万一他们不防备,冲了进去,恐怕在场人死伤至少大半。 李弗襄对着那刺目的火看得久了,眼睛不舒服,眯了起来,道:“你们听那动静,多热闹啊——” 第128章 128 高悦行进宫面见圣上, 身上穿着的黑色袍子奔波多日,已经没法入眼了。高悦行来的时候,准备了一独自的话要上禀, 可是皇上看着她,忽然很和善地道了句:“阿行,辛苦你了。” 高悦行正欲脱口而出的连珠炮一样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 暂时没能说得出来。 皇上又道:“你在京郊的海棠别院, 做得很好。” 高悦行知道皇帝已经见过了孔世戍和京兆尹, 想来是他们已像皇帝陈述了事情经过。 只听皇上道:“朕听说你都已经越过了潞涉山, 复又折返了回来,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吗?” 高悦行心里转过味来, 不对。 皇上对她的行迹了若指掌, 这可不正常。 高悦行选择直接问:“陛下安排了眼线?” 皇上笑了笑, 道:“皇城根下, 都在朕的掌握中。” 高悦行听闻此言,却是放下心了。 她将方才的事情大略转述了一遍,对皇上道:“陛下,我觉得京城里可能会有事情发生。” 御书房里此刻没有其他人。 除了皇上和高悦行,便只有许修德。 高悦行说话没有其他顾忌,道:“李弗襄将兵都带走去了西境, 郑帅又赶在这个时候病倒了, 您身边的禁军统领又带走了一部分兵下江南去了……京城里现在几乎是空城一座, 我怎么觉得, 像是有种调虎离山的架势呢。” 皇上盯着她看了良久, 笑了:“到底是聪明啊。” 他对许修德一抬下巴, 许修德意会, 转身到书架前,拧动了一个玉如意,下一刻,书架缓缓向两侧移开,露出一个暗门,暗门内,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背对着她,高悦行屏住呼吸,等他转过身时,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52节 郑千业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哪里像是重病的样子? 皇上前倾了身体,悄悄对她说:“放心,孩子,我有王牌在手呢。” 高悦行脸上的愁容终于扫清,难得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见着了郑千业坐镇,才是真的放心。 皇上对她道:“放心吧,干你该干的事去,出了个这个门,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高悦行明白,现在道了关键时候,决不能打草惊蛇。她重整了精神,向皇帝辞别,出门见到孔世戍,颇有几分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扔下一句:“您自己向皇上交代去吧。”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种嚣张的意味。 孔世戍心里沉重。 皇上再召见的时候,孔世戍将原本准备好的说辞捧出来,皇帝只淡淡的听着,表情上看不出什么,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在他说完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孔世戍心提了起来。 皇上道:“此案朕会着人细查,但是和襄王妃没关系,你好歹堂堂朝廷正二品大员,怎么连这点事都拎不清。” 高悦行方才出门的嚣张是有道理的,原来皇上这里已经叫她给拿下了。 皇上问:“我那儿子呢?” 孔世戍一愣,皇上膝下活着的儿子只剩俩,一个去西境了,一个刚刚押回来。 皇上指的自然是在京城的这位。 孔世戍低头道:“信王殿下已经跟随臣等回京,正等着皇上召见呢。” 皇帝叹了口气:“把他带来吧,朕有些话想和他说说。” 信王很快被带来。 未定罪之前,谁也不敢真正对他无礼,只是信王看上去情绪似乎不大妙,披头散发的模样,谁喊他他也不应,瞧着模样,和街上的失心疯没什么两样。 孔世戍站在御书房的门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信王进门前摇摇欲坠,令人看着都忧心,好歹他还知道御书房门口有门槛,一手扶着门框,高高地跨了进去。 皇上彻底遣退了身边伺候的所有人,也包括最亲信的许修德。 许修德往门外一站,见孔世戍还未离开,一拱手行了个礼。 孔世戍想从他嘴里套点消息,于是上前道:“敢问许公公,皇上是何打算啊?” 许修德摊手:“陛下没说,奴才也不敢揣测啊。” 孔世戍又打听:“那皇上的脸色看上去动气了没?” 许修德叹了口气道:“皇上若是肯动气倒还好了,可就怕他憋在心里过不了这个坎儿啊,毕竟人到了这个岁数,看中子女缘,再怎样那也都是亲生的啊。” 孔世戍心里大约有了数,寒暄了几句便告退了。 御书房里,信王一个头磕在皇帝面前,好似睡着了一般,死活不肯起。 皇帝垂着目光看着他,不咸不淡地说:“你这是要往装疯卖傻的方向去啊,朕的长子。” 信王:“儿臣……不敢。” 皇帝道:“坐吧。” 信王再道:“儿臣不敢。” 他不肯起身,皇帝也不勉强,他绝口不提赈灾粮的事,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媳妇病了,你知道吗?” 信王终于有了反应:“啊?病了?” 皇帝道:“你的王妃怀孕了,但是由于母体虚弱,气血亏损严重,以至于胎死腹中,已经在病榻上躺了小半个月了,你竟然不知。” 信王愣愣的道:“苇绡……儿臣只知她近日身体不适,不曾想……” 皇帝:“你干的那些荒唐事儿打量你爹什么都不知道呢,你曾经是朕最寄予厚望的儿子,当然,现在也是。你觉得朕偏心,是么?” 信王吓得磕头:“儿臣不敢。” 皇帝:“你以前没这么胆小,朕今日不想再听见这四个字儿了。” 信王听皇帝提及以前,信王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已经快不记得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了。 皇帝道:“弗襄,他生下来便没了母亲,但是你有,他被囚禁在小南阁里,十年的暗无天日的生活,你没有经历过,他出生后一口母乳都未曾喝过,落了一身的病,最后差点吃下了朕亲赐的毒药,一命呜呼,朕将他从小南阁接出来的时候,十岁的孩子,和六岁的高氏女身量一样大,头发轻轻一抚能落下一大把,未经启蒙,甚至不会说话,小小年纪还受了狐胡细作的酷刑,手指尽断……你觉得他活得不错?把他的生活换给你你愿不愿意要啊?” 李弗襄能得到现在的宠幸和尊荣是因为他活下来了。 他若是死了,一切都没了。 在那样的摧残下,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 信王现在仅因为父皇的偏向就受不了。 那么李弗襄的那等遭遇岂不是更有怨怼的理由? 信王的心思慢慢地活泛了起来。 皇帝看在眼里,道:“你回府去,好好想想吧。” 信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王府的。 陆苇绡站在门口迎他,单薄得像个纸片人,见到他回来,一双眼睛里写满了忧心,却一句话也没说。 信王摸到她冰凉的手,跌坐在门槛上,忽然抱住她放声大哭。 皇上紧跟着命禁卫跟上来,守住了信王府的大门,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也算是另一种保护了。 高悦行快马加鞭,几天几夜的奔波,才回到江南。在赶回来的路上,她瞧见了一路北行的大批流民,都是因为水患而流离失所的人。 高悦行问他们打听了一下,据说是江南的水患已经大致稳住了,只是在江萝镇后,又有一城被淹,但是当地州府早有准备,即使止损,至少保住了大多数人命。 高悦行问他们死了多少人。 一个成年男子答,约有百来个。 他顿了一顿,又告诉高悦行,那百来个死去的人中,有一半都是官府的小吏和那些疏通水利的苦工。 他们也多是为了救落水的百姓而死。 高悦行做足了心理准备。 回江南之前她没打招呼,自然也无人提前出来迎,到了驿站,仍觉得不对劲,太安静了,跟随李弗襄一同南巡的官员们不知都去哪儿了,驿站的会客厅里静悄悄。 高悦行顺着二楼,挨个敲门。 最靠近楼梯口的是孔让尘的房间。 高悦行觉得那个不要命的少年是一定在忙的,但还是心存希望,敲了敲门。 出乎意料,孔让尘竟留在自己的房间里,哑着声音道:“请进。” 门没拴。 高悦行一推,破旧的门就向两侧开了。 她走进去,闻到了一股很难忍的味道。 孔让尘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出身京城的贵家子弟没有不通礼数的,孔让尘躺在床上迎客,只有一个可能,病到起不了身了。 高悦行快步走上前,扯开了床外的帘子,一件孔让尘的脸,心里蓦地就沉了下去。 他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睛,似乎正在发热,前额的皮肤上生出了一些密密麻麻的红色凸起,仔细看,那竟然是从头发里爬出来的。 疫病。 高悦行知道最坏的事情终于来了。 她立马找东西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然后挨个朝臣的屋子里查看,无一例外,全都感染了。 外面的百姓更不用说。 城里唯一的医馆已经关门了,因为里面的郎中自己也染上了病,谁也救不了。 高悦行上马到了州府,州府门前没有设守卫,她不确定里面的人是否也染了病,怕自己身上沾了戾气再传给那些没病的人身上,于是牵马在外面,远远的喊了一声:“还有能走动道儿的吗?” 还真有。 禁卫同龄赵佟生听见她的声音,走了出来:“王妃!” 高悦行喝道:“你站那别靠近。” 赵佟生不明所以,但还是停住了脚步。 高悦行道:“州府里有没有人感染疫病?” 赵佟生莫名其妙:“疫病?哪来的疫病?” 看样子是没有。 赵佟生说:“我和州府里的衙役们,到下游去给百姓们分粮,今早刚赶回来,王妃,您说的疫病到底是什么东西?瘟疫?” 高悦行点了头,道:“看来目前只集中在此地,你带人立马封住所有的路,绝不允许任何人进出,不能让疫病扩散出去。” 赵佟生上前一步:“您……” 高悦行:“别靠近我。” 第129章 129 赵佟生有些慌:“王妃, 你难道接触他们了?” 高悦行点头:“是的,所以你不要靠近我。” 赵佟生:“不行,您是王妃, 末将必须守卫您的安全。” 高悦行:“我不仅是你们的王妃,我还是一个医者,城中的医馆已经废了,而我是目前唯一有余力可以做点什么的人。你听我的, 一定要带人守好各个路口。” 赵佟生俯首听令:“谨遵王妃的吩咐。” 高悦行没有再多少什么, 纵马奔回驿站, 他们城中的医馆已经废了, 但是医馆里的药还在,医馆的老板将自己当成了试药的罐子, 病中尝试了各种方子, 皆不见起色。 高悦行征用了他的医馆, 挨家挨户敲门, 命还有余力走动的人收拾东西都住到医馆里去。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53节 而那些已经卧床不起的,招呼邻里拖也要拖去。 到了这种关头,没有不想活命的,家里年轻的青壮男子沉默着、拖家带口地往医馆里去。 已经死了好些人了。 多是老人和孩子。 一开始,还面前有棺椁收殓,再后来, 也都顾不上了, 院子里用草席一裹, 招来了各种蝇虫, 腐烂的臭味在无处不在。 无论是喘气儿的还是不喘气儿的, 皆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没有希望了。”一个男人用板车拉着自己的妻子, 上头还坐着两个瘦骨伶仃的孩子, 他颓然道:“医馆的郎中都病倒了,那些驿站里的大官也染了疫,我们平民百姓还能怎么办,等死吧。” 他的话从竹帘子外面传了进来,正架起大锅煮药的高悦行听见了,却无话可说。 染病的人太多了。 高悦行从几年前便一直警惕着今日,心里始终像悬着一块秤砣,在半空中沉甸甸的坠着,荡啊荡。 终于,吊着秤砣的那根绳子磨断了,秤砣砸在了她已经坚若磐石的心上,发出一声闷响,除了她自己,几乎没人能听见。 熬好的药端出去,一人一碗。 那些人安静地接过药,什么也不问,仰头全部倒进肚子里,一滴也不肯剩。 然后,高悦行才静下来认真研究他们的症状和脉象。 所有染病的人中,孔让尘是最重的。 孔让尘被灌了药进肚子里,神志稍微清楚了些,睁眼看到了高悦行,问道:“王妃,你喂我们喝的是什么?” 高悦行说:“是寻常凉血解毒的药,先用着吧,具体对症的方子还需要一点时间配制。” 薛山晖的病情稍微轻一点,自己从榻上爬了起来,赶到了高悦行身边,道:“王妃,在驿站里见到您的那一刻,我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做梦看到了菩萨下凡。” 高悦行面无表情:“少说几句废话吧,于当前的局势半分益处也没有。” 薛山晖极为认真道:“我说的是真的。” 孔让尘虚弱地开口:“是啊,我们都以为自己要就地葬在这江畔了。” 高悦行摁着孔让尘的肩膀,让他别动,平静道:“不会的,定有办法。” 当她有机会平静下来,认真思考的时候,高悦行心里有一丝模糊的疑点渐渐显露出来。 是不对劲。 上一世,江南地区的疫病流行,究其根本是因为水患害死了太多的人,那场疫病的源头后来查明是来自于那些路边未能及时处理的腐尸。 但是,今生这一次江南的水患,因为高悦行的早有准备,并未造成那等惨烈的后果。 死伤尚未计数,但是州府心里自有数。 此次的病是从何而来呢? 医馆并不足与安置全程的百姓,高悦行将一些人移到了驿站,和同病相怜的官员们住在一起,她则辛苦自己,每天两处奔波。 高悦行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将所有病患的症状和脉象做了记录,正巧,药谷来信,说他们的人再有两日便能到。 赶在药谷到达前夕,高悦行对着面前摊着的医案,忽然双拳重重地砸在了桌案上。 薛山晖听见动静,匆匆地赶来,在门外敲门:“王妃,您怎样了?王妃,您若是再不回应,恕臣失礼了!王妃?臣可要进去了!?” 薛山晖怎么也听不见回应,不计后果撞开了门,高悦行却正对着他,两只眼睛阴恻恻的,薛山晖心里打怯:“王妃?” 他的病情是最轻的,如今也是恢复得最好的,几贴药下去,已经能活蹦乱跳了。 高悦行望着他:“薛主事,你是不是极少下水?” 薛山晖点点头,说:“是,在所有的同僚里,我是最少下水的那一个。” 倒不是因为他怕吃苦,躲懒,而是高悦行走前,将此地的一切事务全部托付给了他,他稳坐中军统筹,此地的县官不中用,事无巨细全都要呈到他面前,请他做主,筹借粮食,安置灾民,动员当地劳力帮忙挖渠,他即使不下到水里,也成天忙得头昏脑涨脚不沾地。 然而,高悦行此问并不是问罪。 薛山晖正准备解释,高悦行抬手打断,说:“根本不是什么疫病,你们都是让人下毒了。” 语出惊人。 薛山晖大惊失色:“什么?!” 高悦行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道:“此病并不是疫,所以不传染,我与你们朝夕相处这些时日,也没见身体有任何不适。” 薛山晖:“可是我们这么多人都……” 高悦行:“你们所有人几乎同时染病,恐怕是因为毒被下进了水里,前些日子,孔让尘领着诸位大人和百姓,没日没夜的挖渠,一天有一半的时间都泡在水里。孔让尘是最是拼命,其他人歇息的时候,他也不曾离开水里半步,所以他中毒最深。” 一切分析起来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薛山晖转头打量四周,并未见到可疑的人,于是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道:“臣相信王妃的判断,可是若依您所见,到底何人如此狠毒,戕害我朝百姓?” 高悦行转头往西边望去。 到底何人? 当然是非人的畜生! 西境襄城,自李弗襄到了之后,须墨尔的部落后撤二十里,藏进了胡茶海中,两军再未有过一次交战,士兵们日日严阵以待,可惜连一缕狼烟也没见着,他们边境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太平年间。 郑啸带着两个弟弟出城巡视,纵马了半日,远远的望见了鬼风关,那入口前的沙丘上,仍旧挥之不去的焦糊的味道。 郑彦道:“那晚须墨尔大部队撤进了鬼门关,但留了一手,他们在空营地里堆满了炸药,又命一个使臣来大放厥词,试图诱因我们进去查看,然后再派他们留守在营地的人见机行事,把我们给炸成烟花,但是咱们殿下没上当,远远的用飞箭把他们的营地点了,还将那一队留守人给炸上了天……大哥,你说殿下是不是早就聊到须墨尔会来这一手啊。” 郑啸毫不留情的嘲笑他:“你几岁了,还这么天真?襄王殿下若真有那未卜先知的本事,现在进到胡茶海找到须墨尔王子的藏身地,将人一刀宰了多痛快?” 郑彦后脑勺:“哎,哥你怎么还当真的,我就随口胡说八道的。” 都是大人了,谁心里不是门清呢! 他们再驱马向前靠近,却见那鬼风关外,有一队骁骑营在徘徊。 郑家兄弟并未感觉到吃惊。 因为今晨一早天还没亮时,就听说李弗襄带兵出城了,阵仗不大,应该是没什么行动。 郑啸打马迎上去,和几位骁骑营的朋友打过招呼之后,在人群中找到了李弗襄。 李弗襄应当是已经进去了胡茶海,此刻刚刚返程。 郑啸心下不太赞同他的做法,觉得一军主帅如此轻易涉险太不妥当了,但他又本能的信任这位天纵奇才的少年主帅,劝说的话押进了肚子里,正经和他谈论起局势,道:“须墨尔避而不战,恐怕不是件好事,不知他们又在打什么主意?” 李弗襄道:“他们在等。” 郑啸:“等什么呢?” 李弗襄:“是啊,等什么呢,你要不要猜猜?” 他的轻松语气和应对态度才最能安抚现在军中的不安情绪。 郑啸稳重道:“我所能想到的,就是一个字——耗。他在耗我们。我朝内忧外患,江南正闹水患呢,打仗需要粮草,赈灾也需要粮食,我们仓里的粮已经快要见底了,他们是想耗我们到弹尽粮绝,再卷土重来毫不费力的收拾我们吧。” 李弗襄摇头,不怎么当回事道:“你还是小瞧我们这二十年的休养生息了,不是我言过其实,出京前,我到国库里溜达了一圈,我们国库里的钱和粮,别说是打一次仗,赈一次灾,就算我们要往西再扩一个大旭朝的版图,都绰绰有余。” 郑啸脸色变了几变。 李弗襄:“我说的是真的。” 郑啸:“我相信您,殿下,但是您这个想法很危险,还是不要有了。” 往西再扩出一个大旭朝的版图来,怕不是想打到西洋去,这可万万使不得。他相信,李弗襄能说出来,证明他心里是真的这么想过。太危险了。 李弗襄道:“你放心,我随口瞎说的,别放在心上,不过,须墨尔的意图绝没有那么简单。” 他们究竟在等什么,只有他们心里最清楚。 西境所有人包括李弗襄在内,都无法准确的摸到他们的心思,而且手中还没有任何头绪。 郑啸问:“难道就任由他们这么耗下去?” 李弗襄说:“他们这样耗着忍着的目的,无非就是等着耗光我们的兵力和精力,我们彼此心里都明白,大旭朝最精锐的郑家军在此,他须墨尔一个吃沙长大的野小孩,根本不是对手。他会换个方向从别的地方下嘴撕咬,可那是我暂时无法分心去顾及的地方。” 第130章 130 高悦行终于找对了方向。 次日清晨, 等到了药谷的支援,药奴亲自带人和药来了。 得知不是疫病,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既然是毒,且不是见血毙命的狠绝,必然有解决的办法,药谷针对这种东西处理起来游刃有余。 唯一棘手的是孔让尘。 他在水里泡的时间太长, 而且两条腿早就烂了, 翻出鲜红的血肉, 他们初步判断毒是就近下在了水里, 沾着剧毒的脏水渗进了他的伤口,早就融入了浑身的血脉, 很难彻底拔除。 药奴掀开裹在他身上的被子。 只见他的双膝之下, 几乎已经没有了完好的地方。 毒令他的伤口愈合的很慢, 他的伤口每天都要换两次纱布, 铜盆中次次都是端着血水出去。 孔让尘已经高热两天没有意识了。 高悦行给他干裂的唇上喂了些水,孔让尘本能的将水抿进了嘴里,但人仍然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 药奴叹了口气。 高悦行心里难过。 药奴不发一言起身走了出去,高悦行跟在她的身后,早发现药谷这次来的人中没有狼毒,她找到机会, 问出口:“狼毒师兄的身体还好吗?” 当年是保住了一条命, 回了药谷安养, 后来, 几番通信, 狼毒言辞轻快, 字里行间透出一种已经大好了的样子。 但是药奴不会撒谎, 听高悦行问了,她便如实说:“命留住了,但是身体好不了,他出不了谷,身边离不了人,也尽量要少见风,少受寒……想享常人之寿有些难,但在药谷的调养下,再活二十年没问题。” 高悦行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药奴道:“阿行,你不必如此,你们这种人太善良,总是把自己看的很轻,把别人看的很重,殊不知,保护好自己才是对身边人最大的安慰,你如今尝到这种滋味了,以后要好好珍重自身,知道吗?” 高悦行点头:“师姐教训的是。” 赵佟生来找高悦行辞行。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54节 他本是押送赈灾粮来的,已经多耽搁好几天了,前段日子,听说城里并非疫病,而是虚惊一场,才大大的放下了心,他是皇帝的禁军,完成了皇帝的托付,便要尽早回到皇帝的身边去。 高悦行送了他一程。 告别时,赵佟生对她说,他们当初封路的时候晚了,早打听到有一伙形迹可疑的人,出城往西边去了,下毒的人怕是暂时逮不着,劝她想开些,眼下百姓没事,就是最大的安慰。 高悦行说明白。 暴雨早已经停了,他们的河渠挖了一半,因为中毒而没有进行下去,但这些已经快要成型的河渠已经尽它们最大的努力,将水分流泄了出去。 现在不必再防水了,可以专心考虑百姓们的安置。 高悦行望着江南这曾经的富庶之地变得满目疮痍,良田冲毁对于百姓来说,无疑是一场浩劫,马蹄似乎都沉重了很多。 还有一件幸事,是毒并没有再危害到下游的百姓。 许是因为当时水势太大太猛,一路向东百川入海,融进了更宽的河道里,稀释得没什么毒性了。 几天之内,高悦行和药奴研究着,一起又换了几张方子。 孔让尘的情况依旧不见任何好转。 高悦行不免焦躁,但是转机来的及时。 有一封来自于京城的信,由驿官快马加鞭,送来了江南。 是孔世戍寄来的,封上的火漆印着——让尘亲启。 孔让尘亲启不了,他已经病的起不来床了。 高悦行将信放在了他的枕边,守了一会儿,眼睛总不自觉地往那信上瞟,她摸过了,里面很薄,应该只有一两张纸的样子。 高悦行犹豫再三,还是做了一回小人,当着昏迷的孔让尘的病榻前,将那信拆了。 信里就只要一张薄如蝉翼的纸,高悦行看了,登时愣在原地。 所谓的家信,竟然是一张药方! 高悦行几乎是立刻猜到这张药房的用处,拿着飞奔去找药奴,验明方子的功效。 药奴仔细翻看过,道:“它与我们对症研制出的解药出入不大,只有药量和几味药的差别,但是这张方子,应该是此毒真正的解药。” 高悦行挥手命人照着方子抓药,煎了给孔让尘喂下。 她自己独自坐着沉默了良久。 孔世戍手里有解药。 要么毒就是他派人下的,要么他与下毒的人脱不了干系。 他明明可以狠心将自己藏得很好。 但他是为了儿子,暴露了最大的嫌疑。 京城里现在不知是什么光景。 江南灾后到底如何安置百姓和田地,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们都要做好从长计议的打算,高悦行不可能在这里滞留上几年的时间,她想尽快回到京城,且已做好打算,等孔让尘有了好转,立即启程。 高悦行的打算是很有条不紊。 可在这种关键时刻,即使她想按照打算走,京中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也不会允许。 这是一场博弈。 在五天之后,高悦行整理好了行李,准备带着南巡这一伙朝臣回京,却撞见了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赵佟生。 驿站门口。 高悦行听到马蹄声,从窗口探出身子来瞧。 第一眼,甚至没认出赵佟生。 平常威风体面的大统领,此刻发鬓凌乱,一身的尘土混着暗红色的血迹,倒像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乱局,一路杀回来的。 高悦行一愣,警惕地起身,喊道:“赵统领,发生什么事情了?” 赵佟生从马上狼狈而下,听到声音,止住了正准备往里冲的脚步,仰头道:“王妃,出事了。” 高悦行顺手扔了个水囊到他怀里:“慢慢说。” 赵佟生接住了那个水囊,双手捏紧,并不喝,他失魂落魄道:“王妃……皇上他,驾崩了。” 高悦行忽然感觉到了一种不真实。 她抹了一把自己的耳朵,还在。 刚刚听到的声音是禁卫统领赵佟生亲自带回来的消息。 高悦行恍惚地跌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 赵佟生不知何时上的楼,粗狂的嗓门在她耳边狠狠的一吼:“王妃!” 高悦行飘远的神魂被拉回来按进了身体里,随之耳朵里感到了尖锐的嗡鸣声。 赵佟生的声音依旧清晰且一字不落地,伴着嗡明声传了进来:“末将带人回到京城的时候,发现叩不开门,抬头去看,信王已经黄袍加身站在城楼上,他身边就站着孔世戍,是他们害死了皇上,末将带着这一队兵,掉头逃回来并不是贪生怕死,而是要把这个消息带给您,王妃,如今襄王在西境应战,我们能依靠的只有您了啊!” 随着赵佟生押运赈灾粮的足有二三百人,但现在活着冲回来的,只有不足一百人。 这些人站在驿站那不大的院子里,眼巴巴地仰头瞧着高悦行。 高悦行伏在窗上的手不断的攥紧,最后竟活生生抠断了自己的指甲。 是疼痛,让她整个人精神一震。 不可能,郑帅坐镇京城呢。 高悦行逐渐冷静,道:“传信给西境的襄王。” 赵佟生低着头,道:“西境战事催紧,末将怕王爷分心,也怕动摇军心,京里已经大乱了,西境战场可不能再出事了。” 高悦行从手边已经收拾好的行囊中翻出一小壶米酒,倒在自己正在流血的手指上,面不改色,道:“消息迟早会传到西境,与其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还不如让他心里早有准备。记着发迷信,只给襄王一人看,京城和西境并不是互相割裂的两个战场,而是牵一发动全身,襄王自会有他的谋算。我们,即刻启程回京。” 门外,一个面色苍白的人扶着门框,站在那里。 正是刚见好转的孔让尘。 赵佟生向外走的时候,与他撞上,停住脚步,重重地叹了口气。 孔让尘弯下身,无颜直视他的眼睛。 一个少年人身前顶着洪水,身后护着百姓,把自己搞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谁又能狠得下心怪罪他? 高悦行道:“不要怕,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 一朝谋权篡位。 但是宫里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样血腥。 那日,在府中闭门思过的信王忽然转了性子,高呼自己知错,求见皇上。 皇上信以为真,宣他进宫,不了,半个时辰后,乾清宫便传出皇帝驾崩的哀声。 根据信王所言,皇帝是心疾犯了,但太医前去查看,那紫绀的面唇分明是中毒而亡。 谁都没有防备信王,甚至连皇帝自己都是单独召见的他。 许修德触柱而亡。 信王穿上龙袍,坐上龙椅,自立为皇,但奇怪的是,他既不开宫门,也不朝见群臣举办登基大典,任凭朝臣在外面闹翻了天,也不肯露面一见。 襄王出征西境。 禁卫押运赈灾粮。 郑帅病的起不来身,即使他还有余力做点什么,可郑家军尽数交给李弗襄带去了西境,手头也是空空如也。 锦衣卫历来是皇帝的私兵。 祖上创立伊始的规矩,他们不认人,只认玉玺。 现如今,玉玺在信王的手里,锦衣卫只能低头认信王为主。 朝臣们不是不可以接受信王登基。 他们是接受不了一个谋害皇帝的乱臣贼子。 宫门紧闭,城门也紧闭。 禁军副统领丁文甫被压入天牢。 信王在宫墙上,听朝臣们叫骂听烦了,于是命锦衣卫将所有不肯安稳在家呆着的臣子们抓了。 现下,天牢里倒是人满为患,彼此都做了熟悉的邻居。 信王守在空荡荡的乾清宫里,孔世戍既不通禀,也不敲门,进来便说要送他一件礼物。 信王无精打采地一抬眼,他越发像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了,从眼神里都能看出那种可怖的异常。 孔世戍很满意,微笑着一招手,他的人拖着一个女人带了上来。 那女人身姿袅娜,却一直低着头。 信王哪怕不看她的脸都能认出她是谁,他笑了:“姜齐啊!” 姜齐跪在地上,抖了一下。 信王扑下了龙椅,蹲在她的面前,强行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别怕。” 孔世戍默默地退下了。 他也怕看见不该看的。 姜齐颤抖着哭道:“殿下……哦不,陛下,妾身不是有意害您的,妾身有难言之隐,妾身的妹妹被他们拿在手里命在旦夕啊!” 第131章 131 信王冷眼瞧着她的哭喊, 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姜齐:“什么?” 信王道:“你是我母妃送到我身边侍奉的司寝宫女,我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的。”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55节 姜齐姣白的脸颊上已经被他掐出了几道红痕,艰难地一咬牙, 道:“从一开始,妾身就是奉了惠太妃和孟昭仪的命令,到您身边见机行事的。” ——“从一开始,哈哈哈哈哈……我的母妃, 好啊!” 信王癫狂地笑着。 姜齐许是有愧再心, 许是心存惧意, 此刻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 “惠太妃的反意由来已久, 在您还是个少年人的时候,惠太妃便怂恿孟昭仪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可是殿下, 孟昭仪一开始本是不想害您的。惠太妃串通了温亲王, 让他府上训练有素的豺犬记住了您衣服上的味道, 他们决定将您引到山上动手, 谋害您这位唯一成年的皇子,好方便她们扶持年幼的皇子便于掌控。孟昭仪不忍,临动手前后悔,收买了报信的宫人,在时间上做了手脚,让那位真正的五皇子替您受了一劫。” 信王隐约记得当年的案子是有疑点。 似乎是五皇子遇害的时间对不上。 这桩案子后来因温亲王的死而告终, 但其中的疑点悬而不决, 一直挂在大理寺的案头上。 原来竟是如此。 信王想着想着, 便明白了:“我那傻五弟啊, 向来是个懒人, 他才不会闲着没事带着仆从往萧山上去呢, 是你们的人把他骗过去的对不对?” 姜齐磕头:“妾身没参与过此事, 只知晓其中一二。” 信王没想着还能翻出这么一桩旧案来,摇摇晃晃的靠在桌案上:“那替我丧命的可怜的五弟啊……” 还有那无辜的许昭仪。 姜齐道:“再后来,妾身被安排到了您身边,她们命臣妾怀上一个您的血脉,然后生下来。” 一个新的皇室血脉。 皇帝不肯再生,皇帝的儿子生也是一样的。 信王:“哦,那两个女人还真能想出点子来……你也成功做到了。” 姜齐:“她们命我想办法离间你们父子的关系。” 信王渐渐地冷静了下来:“呵这倒是怨不得你,是我自己,心不正。” 姜齐道:“殿下您对我太好了,我曾无数次想,要不算了吧,我安安稳稳的呆在您身边,扶持着您和王妃,再不给那起子人做事了,可是我的妹妹在她们的手里啊。妾身十四岁那年进宫,同胞妹妹还不足七岁,妾身家中父母去的早,这些年,我在宫里不得出,不知她小小年纪受了多少苦。他们承诺我,赈灾粮是我最后做的一件事情,事后,就将妹妹好好的还给我。” 信王垂下眼睛瞥她:“那你见着你妹妹了么?” 姜齐啜泣不语。 ** 高悦行再经过潞涉山,停歇了一夜。 她站在山上,向着自己行宫的方向望去,那里好像还是安全的。 赵佟生问:“王妃,您要进城么?” 高悦行说:“想进。” 模棱两可的只说想进,可见她心里现在也没谱。 高悦行一路上考虑了很多。 孔世戍在京城里这一通搅合,足够让人怀疑他的立场。 截下赈灾粮,嫁祸给信王。 趁着江南水患严重,下毒谋害百姓和官员。 在京城里搅弄风云,毒害皇帝,与信王合谋篡权。 凡此种种,挑在这个时候,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别的谁? 皇帝真的驾崩了吗? 高悦行不信。 郑帅还猫着没动静呢! 高悦行并不知道皇帝的详细计划。 假若他们的布局已将自己算在其中,那么,她若是不出现,这局便无法收网。 若反之,他们的的局中本没算到她的存在,高悦行怕自己的闯入将会成为不可控的变数。 高悦行喃喃道:“不对。” 赵佟生:“什么不对?” 高悦行道:“我成天在宫里宫外跳的最欢,皇上不会忽视掉我,他一定给过我暗示或者交代,但是我没有在意。” 高悦行回想起赈灾粮出问题那会儿,她回宫在御书房里见了皇上一面。 皇上说让她放心。 他还说什么来着? 高悦行对他提了信王。 既然孔世戍的阴谋被她撞破了,那就断没有再让信王受冤的道理。记得皇帝当时对她说了一句——“信王的心思越来越重,但他是朕亲自看着长大的,做人做事这缜密不出差错,关键时候,可委以重任,交托信任。” 委以重任,交托信任。 高悦行尝试着去信任他,她对赵佟生说:“当时你率领部下,毫无防备的回城,他本可以直接将你们射杀在城下的,他放了你一马,为什么?” 赵佟生:“啊?什么为什么?” 高悦行:“城门紧闭,江山易主,可是你被关在门外回不了家,你没别的地方可去,你只能再回到江南去找我。他的用意便是叫你赶去通知我?” 赵佟生总算听明白了:“您的意思是信王是被胁迫的?他被谁胁迫?孔世戍?” 高悦行道:“先停一晚,容我仔细考虑。” ** 信王等着姜齐哭够了,才弯下身子,凑到她跟前,道:“我倒是遇见一个女人,和你妹妹的年纪相仿,正好,你在找妹妹,她在找姐姐。我觉得你们可能缘分匪浅,我带你去见一下她,好吧。” 姜齐止住了哭,惊愕的抬头望着他。 信王冲她勾了勾唇角,道:“好歹同床共枕过的情分,你要死了,我的全你一桩心愿啊。” 姜齐的泪眼早已模糊了视线,但好歹同床共枕朝夕相对的情分,她依然感受到了信王眼睛里透出的那一抹隐忍的难过。 信王骑马把人带到了天牢里。 傅芸被关在了天牢里。 信王有皇帝做保,皇帝说相信他不至于糊涂至此,那么他就是清白的,但是傅芸不同,一个宫女出身的婢子,又没有主子护着,信王篡权已成定局,襄王夫妇眼看着就要失势了,这世上还是见风使舵的人更多些,傅芸独自背了贪下赈灾粮的锅,早已被打入了死牢。 傅芸在死牢里呆了有一段日子了。 晚上听着老鼠啃食草席的声音,一颗心慢慢地安静下来,死前倒是开窍,琢磨清楚了。 她们从来都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何曾有过谈条件的权利。用完就扔,保证永远闭嘴,能留个全尸便已算是不错的归宿了。她那可怜的姐姐,恐怕早已无声的死在那个角落里了吧。可笑她出卖了国家,背叛了主子,竟然还再敢奢求再回到阳光下活着,怎么有脸呢? 傅芸想起自己的姐姐。 记忆还停留在六岁那年,她甚至连姐姐的容貌都记不清楚,只知道那是个很温柔地给她塞糖的少女。可姐姐失踪在春天,再也不见了,小傅芸每天傍晚都要坐在篱笆上等,直到十几岁及笄,再也没等到姐姐回来。 傅芸记得父母说,姐姐被送到城里一个豪绅家里当丫鬟去了,日子过极滋润,有漂亮的新衣裳穿,等闲还有人伺候着过活。傅芸那贫寒的家,很快因为姐姐寄回家里的钱,变得富庶了起来。 再后来,傅芸的父母亲一死,临死前也没交代清楚姐姐的去处,尚年轻的傅芸茫然不知所措,正好听说宫里那年采选,便拿着钱,凭着家事的清白,顺利进了宫。 此番进宫,不到年龄不准出,她更见不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姐姐了。 见不到,也好。 傅芸心想,往好了打算,或许他们只是在吓唬她。至于她姐姐的下落,傅芸自己都不知道,他们上哪打听去。 在牢里胡思乱想了几日,傅芸意外等到了来看她的人。 隔着一层牢门。 外面站着一个袅娜美艳的女子。 傅芸瞧着她陌生,不明所以,问:“你是?” 姜齐歪着头,仔细打量着她,问:“你叫傅芸?” 傅芸点点头,对方实在是好看,她低头瞧了瞧一身囚服,蓬头垢面的自己,有些难为情的缩了缩袖子。 姜齐又问她:“你是河阳登州人士?” 傅芸张了张嘴巴:“你怎么知道?” 姜齐:“你是哪一年入宫的?” 傅芸:“景乐五年。” 姜齐点头:“啊,那个时候,我已经在信王那伺候过一回了,知道自己将来要跟着信王去,便很少关注宫里的动向,竟没发现那年新来了你这么个孩子。” 傅芸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但是她不敢相信。 直到姜齐直接了当道:“你还有个姐姐,叫傅荳。” 傅芸几天水米未进,整个人将近虚脱,她心中大震,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姜齐的面前:“你是傅荳吗?你是不是傅荳?!你过的好不好啊?他们有没有把你抓起来打你骂你?” 在来天牢之前,姜齐便从信王那儿得知了一起的真相。 可怜她这个傻妹妹,生生为了她葬送了自己的一生,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天牢的大门口。 信王正在给一匹马喂草,那是他从御马司里随手牵出来的,他还张罗人给这马套上车。 ——“陛下这是想送谁出城啊?” 孔世戍仿佛无处不在,只要信王有任何一点动静,他能立刻从地缝里冒出来。 信王不慌不忙,甚至还能称得上悠闲自得,道:“是你答应过那两姐妹,事成之后让她们姐妹团聚,隐姓埋名回老家去的吧。” 孔世戍袖手站在他的旁边,盯着他的脸打量,笑了:“信王真是一片仁慈心肠,那女人把您算计成这样,您还想着成全她呢!” 信王闻言莫名其妙道:“她害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看上去似乎在比我还愤恨?” 孔世戍绕着他转圈,似乎是仍然心有怀疑:“我们仁慈的陛下,你都能放过那个女人,怎么就不肯体谅体谅自己的亲生父亲呢。” 信王呵呵一笑:“孔尚书您还为着这事儿耿耿于怀呢!” 孔世戍提起来就恨得咬牙切齿:“当日我给你的那药,叫你下在皇上的茶碗里,只是想让他病一场,是你换了药毒害了皇上,一向宽和的信王殿下,您也能干得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56节 第132章 132 信王喂饱了马, 揉了一把马鬃,他动弹了两步,走到了胡子花白的孔世戍面前。信王自从篡位之后, 精气神不大如从前了,向来是弑父杀君天必谴之,他总是略躬着背,直不起身的样子。 孔世戍好歹也是三朝元老, 不, 准确的说, 到了信王这一朝, 是第四朝了。 他并不怕这个年轻软弱好拿捏的皇帝。 信王走到他跟前,逼视着他的眼睛, 却猛地动手给他来了一圈, 正中孔世戍的左眼。 孔世戍捂着眼睛退了几步。 天牢门口的守卫瞪着眼瞧着这一幕, 却一动也不动, 谁也没有上前扶一下的。 孔世戍当场便觉得自己一只眼睛蒙上了血色看不清东西,只模糊见到信王的身影靠近,他甚至还很没出息地瑟缩了一下。 三朝元老又如何。 皇权在手,天下人都要对那穿龙袍拿玉玺的人惧上三分。 “我对外也没说那药是你给的啊,弑父杀君造反的罪名,我一个人全担了, 半点也没攀扯到你身上, 你个老夫竟然还敢在这教训我?” 信王飞起就是一脚踹在孔世戍的腰子上。 孔世戍没想到信王一个读书人能有这么大的力道, 感觉腰快要折了。 信王偏还不放过他, 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个老匹夫打的什么主意, 等西境战事了结, 我再腾出手收拾你, 还有,你管谁叫殿下呢,你们的殿下远在西境救不了你,你现在应该改口称呼我——陛下。” 孔世戍疼得说不出话来,等他好不容易缓过劲,姜齐和傅芸已经互相扶着,走出了天牢。 信王对姜齐交代:“带着你妹妹,回你们的河阳老家去吧。” 姜齐带着傅芸给信王磕头谢恩,然后登上马车。 信王摸了摸自己身上,掏出了几块碎银子,放到了姜齐的手里,接着,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镶了宝石的绢花,说:“你伙同那些人谎称被掳走的那天,正好是你的生辰,我在荟萃阁给你挑礼物,不成想之后发生了那样的事,我竟再没见着你。你带走吧,喜欢就留着当年念想,不喜欢就找个铺子当了,换点银钱。” 姜齐接过簪子,无地自容,再拜再叩。 高悦行带着他们那伤病疲惫的一行人,暂住进了潞涉山下的海棠行宫里。 海棠行宫当年修建时,耗大价钱引了温泉入后院,奔波了几天几夜的人们,在后院的温泉里一泡,不仅没能解了一身的疲乏,反倒更加昏昏欲睡。 禁军剩下了百十来个人,轮流到城门口守着。 京城的门紧闭,对外对内彻底封锁,谁也进不来,出不去。 高悦行在行宫里翻出了储粮,闷了一锅米,给大家填饱肚子。 禁军的人在傍晚时分,匆匆赶回来禀告,说方才城门开了,出来了一辆马车,无人随护,孤零零往城郊来了。 高悦行当机立断:“截下。” 看看里面有什么猫腻。 高悦行不愿意等,索性也上马跟去了。 一辆马车脖子上套着铃铛,悠哉地迈着步子往这边来。 从外面瞧不出什么异常,赶车的只是一个寻常的汉子。 高悦行想知道车里藏的什么,她侧身一颔首,赵佟生一个手势划下,禁军像离弦的箭般的俯冲下山,刀光起处交织成一片,强悍到连个招呼都不打,便将车上的门帘和窗帘尽数绞碎。 车夫滚下车,几把刀立刻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倒是车里…… 高悦行看清都是熟人啊。 姜齐惊喜地探出一个脑袋:“是襄王妃?!” 高悦行不明白她在高兴个什么劲儿。 傅芸见了她有些瑟缩。 禁军压着两人到了她的马前,姜齐被摁着跪在了她的面前。 姜齐毫无惧意,她的手脚都被钳制住了,难以活动,只能以下巴示意,恳求道:“襄王妃,妾怀里有东西,请您务必看一眼。” 赵佟生习惯性的将手伸到她的胸前,即将碰上了,才察觉到面前是个女人,此举大为不妥,于是又收回了手,在自己衣襟上搓了搓,扭头征询高悦行的意思。 高悦行道:“放开她吧。” 禁卫军松手,将人狠狠地往前一搡。 姜齐磕了一下脑袋,不敢有所耽搁,从怀中摸出了离京前,信王送给她的绢花,道:“信王借我之手,将此物带出京城,虽为明说给谁,但妾想,如今也只有襄王妃您能解京城之困了。” 高悦行接了那绢花打算瞧个究竟,只是天色此时已经暗沉了下来。 赵佟生极有眼色地点燃了火折子。 高悦行就着那火,看清了这朵绢花堆叠的纱绢上,竟然密密麻麻绣满了字迹。 这活儿精细,寻常人没这等功夫。 姜齐道:“妾认得,这是我们家王妃的手笔。” 高悦行心里怦怦直跳,把绢花用帕子包着收了起来,对姜齐道:“你们依然照着原本的计划,往河阳老家去,就当路上没见着我。” 高悦行思虑的周全,她不敢现在将两个女人带在身边,孔世戍朝里朝外眼线众多,此刻荒郊野岭倒也罢了,河阳那地界人多眼杂,万一惊动了他,便是打草惊蛇。 傅芸终于鼓足勇气扑上前,哽咽道一声:“王妃。” 高悦行已经不愿意再见到这个人了,也无话可说。 让她们走的意思并不是放她们一马,而是考虑到大局,暂时不宜追究。 高悦行头也不回地带人走了。 傅芸在她的背后,冲着她狠狠的磕下头去,额前缓缓地沁一片温热。 高悦行回了海棠行宫,亲自对着灯,极其小心地将绢花从钗子上拆下,连一根丝都没勾掉。云锦图案的堆纱上,用的银线绣字,不仅绣起来难,看着也是累眼睛。 高悦行最后将那块宝石拆下,摆在一边。 绢花的堆纱展开足有一米长。 赵佟生侯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 高悦行逐字从头看到尾。 赵佟生紧张的问:“王妃,上面写了什么啊。” 高悦行缓缓舒了口气,将那长有一米的堆纱给了赵佟生。 赵佟生苦着脸“哎呀”了一声,他一个粗人没那等耐心去盯着这蝇头小字去读:“您跟我说说不完了嘛!” 高悦行于是说道:“信王准备的这信确实是交给我的,他长话短说,交代了我几件事。其一,皇帝确实活着,只是诈死而已。其二,郑帅把兵藏在了皇陵,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信王会安排皇帝的灵柩入陵,如此,便是动手的最佳时机。其三,孔世戍在筹划着迎须墨尔的兵入京。” 赵佟生一边听一边点头,到了最后一句,直接吓得跳了起来:“他要迎须墨尔的兵入京?!” 高悦行异常冷静地向西一指:“现在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呢。” 赵佟生叫道:“不可能的,西境襄城有襄王守着,须墨尔哪怕长了翅膀都不可能飞进来。” 高悦行道:“西境是已经全线封城了,但那是在开战之后。假若他们的计划早在战事之前,往来的商队那么频繁,他们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混进来。” 至此,所有的线索和疑点都与她上一世的死对应了起来。 或许在高悦行身上的经历会因为她的防备,而有些出入。 但是其他的人和事都在预料之中。 上一世海棠行宫的那场刺杀,就是即将入京的须墨尔干的。 襄王在西境死守,却未曾料到,京城里已经无声无息地被须墨尔渗透成了筛子。 须墨尔将她的尸体挂在城门上。 而他的殿下万箭穿心战死城下。 高悦行站在行宫门口,咬牙道:“须墨尔,他做梦!” 西境襄城,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李弗襄城里城外巡视了一圈,还顺手打了只落单的狼拖了回来,准备扒了皮做床褥子,他最近夜里睡着有点冷了。 沉稳如郑啸也忍不住焦躁,一见了李弗襄,就追上来没完没了的问:“又半个多月了,襄王殿下,您是真沉得住气啊,我们从初秋等到重阳,再等下去,怕不是要入冬了吧。” 李弗襄拖着一头比他还要壮实的狼,转回身:“入冬?入冬了好啊!” 郑啸一脑门官司:“啥?入冬了有什么好的?” 李弗襄指着外面,说:“等真要入冬了,我们有粮供给着,能耗下去,须墨尔可就惨啦,鬼风关以西,随便一场雪落下来,就能埋了他们一半的人。” 郑啸一想,是这个道理,关外的恶劣的贫瘠远超一般人的想象,该着急的不应该是他们。可是…… 须墨尔他们就是没动静啊。 郑啸几次都彻底怀疑他们是真撤兵了,他叨咕道:“真是奇了,咱们的战报一封一封地往京城里飞,可不知京里现在忙什么呢,一封回应也没见着,至少,几句客套宽慰一下将士们也好啊。” 李弗襄袖子里正揣着昨日里高悦行寄来的信。 他那锋锐的目光不再盯着西边看了,而是转而望向京城的方向,他说:“快了,入冬之前必有一战,让大家先养精蓄锐,别瞎寻思些有的没的。” 须墨尔那群猴子当家,还给玩出花来了。 他们越过襄城边境,想直接掏了京城王都,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的肚子,也不怕一口撑死。 第133章 133 须墨尔能混进京城的, 约莫至多二三百人。 他们做不到将太多的人送进来,万一太嚣张怕是会露馅,所以一直很警惕。 高悦行心里能有这个数, 算得是上一次攻击海棠行宫的刺客。他们想必是从外边来,途径海棠行宫时,听说襄王妃住在这里,所以才想要顺道收拾了。 襄王精通阵法, 建这座海棠行宫是, 正是年轻好玩的时候, 设计了不少花里胡哨的机关。须墨尔从傅芸的手里得到了图纸, 冲破了所有的机关和布阵,堂而皇之的摸到了她的寝宫外。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57节 高悦行思虑间, 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这一次, 他们进京还会经过潞涉山, 还会远远的望见她的海棠行宫。高悦行依然决定将他们引到此地, 以免他们进京城屠杀百姓。战场止步于此便可以了。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到了她报仇雪恨的时候了。 再过了三天。 信王闹着要将皇帝下葬,说是停在皇宫里,已经臭得人睡不着了。信王自己是个谋权篡位的贼子,他不要脸面了,但是其他人还要呢。 几个老臣气得差点一头撞死在宫门外, 都被奚衡带着锦衣卫一个个全收拾服帖了。 信王篡位之后, 不登基, 不上朝, 也不露面, 朝臣们现在家里, 天天些檄文骂, 骂的最多的当然是信王和与之狼狈为奸的孔世戍,其次便是奚衡,不外乎白眼狼,忘恩负义之类的言辞。 奚衡倒是振振有词,开国皇帝的组训就挂在北镇抚司的书房里,锦衣卫只听皇上一人的调遣,甭管皇帝是谁,只要他玉玺在手,就是锦衣卫说一不二的主子。 信王不肯好好给他爹下葬,只想让人把那臭气熏天的灵柩拉出去算完。 京里没人听他的。 于是,他找了最听话的锦衣卫。 最令人窃喜的一点是,孔世戍这次和信王站在了一边。 孔世戍有自己的思量,他即将迎须墨尔的王子入京,皇宫里整成这副模样可不大合适。 于是,在群臣的反对中,皇帝的灵柩被架在了马车上,由锦衣卫押着,带着一个潦草的仪仗,里面全是不得势的太监宫女,凄凉地出京前往帝陵。 信王这个当儿子的,不仅不扶灵,竟然连送一程都懒怠。 不明真相的群臣天天在家烧香拜佛,祈求襄王殿下速速带兵归来,收拾了那不是人的玩意儿。 西境。 须墨尔终于有动静了。 子时刚过,外面杀声起。 李弗襄睁开眼睛,披挂拿刀一气呵成,他丝毫不见慌乱,稳稳地走上了城墙,皱眉打量四周,再向下一探,城下什么也没有。 再向远处望去,隐约可见一队急速后撤的军队。 郑家兄弟在他后边赶了上来。 郑彦气喘吁吁:“打了,终于开打了……咦?怎么没动静了?人呢?”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城下,眼睛里出现产生了怀疑:“难道是我听错了?不能啊,大哥你听见了是不是,怎么没头没尾的?我是不是在做梦?” 郑啸狠狠地掐了他一下。 郑彦嗷的一声捂着胳膊跳到了一遍。 郑啸闷头道:“到底怎么回事?他们撤了?” 李弗襄甩着神舞上的布条,说:“回去休息吧,明天再说。” 郑啸伸手就去揪人:“还明天呢,你回来!” 李弗襄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脚下一转,便极快地窜出了几步远,头也不回道:“养好精神,这几天估摸着天天半夜都得来这么一出。” 还是“耗”字大法,气煞人了。 次日,军营里研究了一天的战术,实际上是乱吵吵了一天,到晚上,人们都吵累了,头昏脑胀的回去歇息,李弗襄亲自扛了把椅子,上城楼,坐下就等。 不出他所料。 夜里子时刚过,须墨尔的猴子们又鬼鬼祟祟来了。 他们都在马蹄上裹了棉布,所以行军时动静很小,只有到了近前才能察觉。 可如今镇守在襄城的主将是李弗襄。 前面一马平川的黄沙与夜暮的交际处,可疑的人影一出现,李弗襄的眼睛便牢牢地锁住了他们。 城楼上放哨的士兵还无所觉察。 李弗襄已经看清了那领兵的是个女人。 须墨尔部落里人丁实在不多,打起仗来,女人都当男人用。 他们的攻势密集地开始了,守城的人擂起战鼓,李弗襄依然一动不动,稳坐在椅子里,引来了将士们的侧目。 与此同时。 京郊海棠行宫的所有阵法和机关,一夕之间,遵照着李弗襄留下的图纸,全部启动。 高悦行在正厅前设了一把蝴蝶椅,难得修饰了妆容,缓缓地坐下。 真是恍若隔世啊。 高悦行抬起头,望着记忆中最深刻的檐角和高悬的明月,闭上眼睛,尽是血气弥漫,似乎下一秒,一直毒箭便能破风射来直刺进她的腹中。 赵佟生一身甲胄重新擦的锃亮,持刀站在她身侧,犹疑着劝了一句:“王妃,您要不还是进里头吧,外面有我们呢,您放心。” 高悦行坐在椅子里,说:“不,我就要在这,用我的一双眼睛盯着,看着。” 赵佟生见劝不动,凝重道:“无论如何,王妃请您务必保重自身。” 高悦行闭眼不答,静坐在厅前,面前是建府之初天然凛冽的湖水,她恍惚中,似乎又见李弗襄纵马向她奔来的身影。 高悦行贪恋那如梦似幻的泡影,迟迟不肯睁开双眼。 他永远在我身边。 高悦行轻声念出来:“我们永远同在。” 襄城的短暂一战和昨夜一样,还没来得及反击,须墨尔人就跑了。 一堆爷们儿在城上气到跳脚叫骂。 李弗襄一言不发,回屋倒头就睡。次日清晨,点了骁骑营的一千精兵,准备带出城。 郑啸拦在他面前:“告诉我你的打算。” 李弗襄将胡茶海的地图卷了,塞进自己怀里,道:“须墨尔没有将领,我就出去一趟,把人给收拾了,最晚三天也能回来。西境收兵,回援京城。” 郑啸:“回援……回援?回援京城什么意思!?” 李弗襄:“说来话长。” 郑啸:“那你长话短说。” 李弗襄:“长话短说我也没时间和你解释,你只记得,无论京城里传来什么消息,你一定要稳住军心,等我回来。” 一千骁骑营跟着李弗襄出了城,撒欢般的直奔胡茶海。 郑啸右眼抽了一阵天,夜里他睡不着觉,命全军戒备,在城上布满了弓箭手和火石,闷着劲儿想在今晚给须墨尔一个教训。 但是须墨尔也不是傻子。 夜里子时,他们果真又来了,却不肯靠近城下,郑啸亲自守在城上,只听破空声响,须墨尔的□□铺天盖地地射来,送上城墙上的纷纷扬扬的纸。 郑啸站在熊熊燃烧的火盆边,从箭镞上拆了一张纸下来。 城下,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声传上来:“你们大旭朝的皇帝,驾崩啦——” 郑啸当即抢过一个士兵的弓箭,一直羽箭冲着声音的方向刺去,一声惨呼,搅乱军心的敌军被他当场射杀。 可是已经晚了,很多士兵都看清了那箭镞上的信。 他们都不信。 郑啸也不信。 但他几乎是立刻想到今早李弗襄出城时对他说的那一番话。 ——“论京城里传来什么消息,你一定要稳住军心。” 忽然,他又不那么确定了。 京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么还要等着他们回援呢。 须墨尔折损了一个好嗓门,其他人安全无虞地撤进了胡茶海,胡茶海的士兵们围着他们中间的一个女人,道:“哈哈哈,好过瘾啊,公主,他们城里一定乱了。” 须墨尔的小公主骄傲的骑在马上,道:“再有十来天吧,我们就不用在胡茶海里遭这份罪了,等我哥哥在他们的京城站稳了脚,我要那襄城的守卫,开门跪着迎接我们。” 他们不知天高地厚的嘲笑声顺着夜里的风沙传了出去。 今晚不是个好天气,阴沉沉的,风大,根本看不清路。 李弗襄蹲在一个土丘的后面,身边守着蓟维和詹吉,须墨尔嘲讽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他们的耳朵里,詹吉恨得牙痒痒,朝地上啐了一口:“做梦。” 李弗襄身上裹着那件他亲自动手剥的狼皮,蓟维摸着掂量了一下,道:“您披床褥子出来,也不嫌沉哈。” 李弗襄拍掉他的手,裹紧了自己的狼皮,无声的摇动手指,示意跟上去。 擅长在胡茶里东躲西藏的不仅只有须墨尔。 李弗襄更可以。 他与马贼在胡茶海里交战大大小小也有百余场了。 追和逃都别有一番心得。 须墨尔耗了这一个多月,还真就是打着调虎离山的计策呢,李弗襄没有耐心陪着他们玩了,收兵回京之前,他的给远在京城的须墨尔主将带点家乡的念想回去。 皇陵建在汝江山,路程不算进,仪仗磨磨蹭蹭要走上三到五天,行军快马加鞭的话,也需要两天半。 郑帅把兵藏在那里算是极其精妙的一招了。、 皇帝的灵柩出城已经是第三天。 高悦行算着时间,最快,也再需要三天的时间才能等到援兵。 须墨尔到哪儿了呢? 在海棠行宫严阵以待的时候,外面有客人扣响了门。 赵佟生开了门,惊讶了一下。 他不认识外面的人,但是他认识这些人身上穿着的衣服。 令人一见便胆寒的飞鱼服。 两位锦衣卫说话不绕圈子,见了赵佟生,便递上一封信,道:“我们是跟着灵柩出京的,奉我家指挥使之命,将此情报呈给襄王妃。” 赵佟生眼睛一亮,是情报,他片刻也不肯耽搁,揣着信直奔向正厅。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58节 高悦行拆了信一看。 锦衣卫的情报,说是须墨尔伪装成的六个商队,预计在明晚抵达京城,共有一百七十六人。 高悦行合上信,对赵佟生道:“去他们沿途的镇子上散布消息,就说襄王妃病重回不了京城,暂歇息在潞涉山下的海棠行宫。” 第134章 134 须墨尔的公主带着他们部落留守在胡茶海里的残部, 回到了营地里,安心歇息。 他们绝不认为大旭朝的军队能摸清他们的营地。 那些中原人视胡茶海为死亡沙漠,站在鬼风关前都腿肚子打颤呢。 他们年轻的王, 汝子蔺离开西境,带人准备潜入京城之前,曾拎着妹妹的衣服,再三叮嘱, 且战且退, 一定要警惕, 营地至少一日换两次, 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呆上两晚上。 公主刚开始时, 谨遵兄长的嘱咐, 每天吭哧吭哧地换营, 可是时间一长, 他们在胡茶海里安逸的太久了,始终不见李弗襄有任何动静,渐渐地开始试探。 一天不换营,无事发生。 两天不换营,一切安静。 七天不换营,天下都好像太平了。 他们夜里睡得好香。 李弗襄摸清了他们扎营的地方, 回去带来了自己的一千骁骑营, 于黄沙之中, 悄无声息地围住了他们的营地。 今晚没有月亮啊。 清晨, 正是最冷的时刻, 李弗襄扯掉了自己身上披着的狼皮, 一身单衣踩在狂风中, 他扬起了自己的军旗,上面既不是“郑”也不是“李”,而是他临出城前,自己歪歪扭扭的画了一个“滅”字。 詹吉仰头瞧着那字,“啧”了一声。 蓟维用胳膊戳他:“你想啥呢。” 詹吉当着李弗襄的面也敢说:“咱就说这字儿吧,叫咱们王妃题一个多有面啊。” 前排的几个骁骑营将士听了,低头噗嗤窃笑。 李弗襄也仰头瞧了一眼,道:“好啊,等回京了,我叫你们王妃题十个八个的,全插在城楼上,让他们见着就胆寒。” 一群人说笑的声音太大了,终于惊醒了营地里的人。 须墨尔本来负责看守的哨兵从梦里惊醒,撩开帘子一看。 杀神来了。 骁骑营见人醒了。 李弗襄带着他的兵策马踏上去,刀尖划过的地方,带起的鲜血像一条高扬起的红绸带。 收拾一群残部而已,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是瞧不起他李弗襄。 身着寝衣的须墨尔公主刚钻出帐篷,就撞进了骁骑营的刀光剑影里,眼见的人一把擒住了她,将刀架在了她的颈上。 公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李弗襄的马踱过来。 蓟维问了一句:“王爷,须墨尔已经尽数为我军所俘。” 李弗襄“嗯”了一声,道:“愿意臣服的,叫他们自己在脸上刺字,赏他们枷锁,带回城里,听候发落。” 此话一落。 须墨尔被俘的士兵们,当场便有几个咬舌自尽。 李弗襄面色如常:“当然,不愿意受俘的,赐他们一个痛快。” 很快,七零八落地躺了一地的尸体。 公主依然没有从惶恐中抽身出来,她不知道李弗襄将怎么处置她。 李弗襄下马,低头望着她,问了句:“你想在脸上刺字么?” 公主果断摇头。 李弗襄又问:“你想活?” 公主犹豫了。 自然是想的。 李弗襄抚摸着自己的神舞,说:“今日,你们须墨尔,谁都有活的机会,唯独你,不行。” 蓟维和詹吉上前一步,错愕地盯着李弗襄。 他们从军以来,向来是仁义之师,着实是没有杀女人的传统。 李弗襄:“他们或许无辜,或许不得已,但你是主将,是主战者,我要把你的人头带回去,正好,你的兄长还在我们的王都里,你们就在心心念念的京城里重逢吧。” 蓟维有些慌乱,上前想劝阻。 李弗襄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道:“不必劝我。” 蓟维压低声音:“王爷,你得想想将来后世该如何评说您呐。” 李弗襄:“爱怎么说怎么说。” 公主眼见那淬了血肉的刀锋要朝自己的脖子上架,终于怕了,大声叫道:“我接手营地以来,并没有杀死你们的人,你们不能杀我!” 李弗襄道:“那是因为你无能,而不是因为你仁慈。” 蓟维:“殿下!” 李弗襄手腕下翻,轻而易举地就甩掉了他,手起刀落不再犹豫,须墨尔公主的头颅,给清晨的大漠里,洒了一捧最热烈鲜艳的血。 所有人都静悄悄的。 李弗襄的马背上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是昨天出城时刚加上的。 一开始士兵们不知那是用来干什么的,到了饥渴交加的时候,李弗襄从里面摸出了肉干给大家一分,他们才知道那是用来装食物的。 现在看来,还是他们天真了。 那盒子用来装一颗人头是正正好。 李弗襄心里早有打算,此行必取须墨尔主将的项上人头。 ** 须墨尔伪装成的商队里。 正在客栈里休息的汝子蔺,忽然胸前一阵激荡,憋闷地喘不上气,莫名惊醒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腰间,有一柄冰冰凉的匕首,是他妹妹送给他的礼物,他一直贴身戴着。 汝子蔺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他那妹妹虽然生在贫瘠粗狂的须墨尔部落,但从小性子娇,汝子蔺对这个亲妹妹一百个纵容,让她在自己庇护下活成了脆弱又美丽的小鸟。 从前,他们总是听说,旭朝的土地有多么富饶,山川江河是多么的迷人,还有京城的繁华简直是人间仙境。 他们从不当一回事,只以为是传说,直到那年腊月灯会,他们亲眼见到了京城的磅礴与美丽。 不仅他的妹妹心醉。 他自己也心折了。 他想,他的那娇贵的妹妹不应长在贫瘠的沙里,她应该像那些和她一样的尊贵又愚蠢的小女孩,生活在永远不愁吃穿的京城里。 他已经把京城划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势在必得。 天再亮堂了一点。 须墨尔的手下来报:“主子,我们该赶路了。” 汝子蔺披上衣服,说:“再有半日便该到了吧。” 那手下说:“是,京城里已经安置到了,保证您能畅通无阻的入主皇宫。” 汝子蔺捏了捏自己腰间的匕首,说:“不急,我听说襄王妃现住在京郊的海棠行宫里,襄王是我们的好朋友了,他是个枭雄,京城是他的家,我悄无声息抢了他的家,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将来难免一战,我们先去探望一下他的夫人。” 汝子蔺觉得自己也不像是长在沙匪里的王。 他们那里的人粗犷,野蛮,说话办事从来直来直往,汝子蔺从小就不喜欢。 他更擅长委婉。 据说,这都是旭朝的习惯和作风。 他想,也许他是天生注定要成为京城的主人。 他只是来拿属于他自己的东西而已。 须墨尔的人在今日全部丢弃了伪装,换了快马,直指潞涉山的海棠别院。 翻过那座山,擒下襄王妃,京城近在眼前。 海棠行宫里,探子来报:“他们进山了。” 高悦行道:“很好。” 潞涉山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曾经能困得住赵佟生,现在也一定能困得住须墨尔。 高悦行用毒的手段比孔世戍要高明多了。 晨间的瘴气催发了她的毒粉的药性,让他们在山里美美的做一场梦吧,高悦行很期待见识一下须墨尔真正的本事。 高悦行从晨曦初微时,等到日薄西山时,探子再来报,须墨尔在山里折损了不少人,筋疲力尽地逃出来了。 七个时辰。 赵佟生当初是在里面困了几天来了? 高悦行的眉眼一低。 赵佟生觉得脸面通红,同时也在想,须墨尔竟然强大如斯,真的算是个对手了。 汝子蔺内心已经气急败坏,但面上依然维持了礼数,他心里已经算到,海棠行宫怕是早有准备了,但是内心的恨意和野性也被激发得彻底。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59节 他恨的是上天的不公。 他的野性驱使着他一定要擒住襄王妃,让那个女人和他的丈夫痛不欲生的死去。 高悦行布在山道上绊马索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对于身经百战的汝子蔺来说,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戏。 他们在山坡上远远的望见了那座阿海棠行宫,披着夜色,冲了下去。 襄王带回了须墨尔公主的人头,回城第一句话便是让郑彦两兄弟点兵,准备回援京城。 他的一句回援,便是定下了京城有变。 任何人都不敢耽搁。 郑啸依然留守在襄城,看好他们最致命的咽喉之地。 李弗襄率自己的骁骑营先行一步。 而剩下的军马由郑氏兄弟领兵,照常班师回朝。 骁骑营的行进速度是其他军队的两倍。 到了驿站定点换马,李弗襄连自己的小红马都顾不上照顾了,托付给郑家兄弟牵回去,自己日夜兼程的赶路。 他的急迫简直都写在了脸上。 须墨尔的病冲到了海棠行宫的门前,毫不费力便破开了大门。 夜色彻底深了。 门内静悄悄的,事有反常,恐怕有诈。 汝子蔺打起十二分的谨慎和小心,踏进院中。 绕过了影壁。 面前是一道朱红门楣的长廊。 一步一阶,逐步向上,像是一条蜿蜒看不到尽头的山道。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汝子蔺提着刀,沿着那长廊,向上爬了有半刻钟,依然走不出去。 他忽然惊觉。 海棠行宫建在山脚处,从高处望着,地势一马平川,哪里来的这源源不断的台阶,再走下去,怕不是要升天 。 李弗襄亲自布下的精妙阵法,汝子蔺从未见识过,他大喝一声,扒出了刀,脚尖往台阶的方向踢了一下,竟踢了个空。 哪里有什么真台阶,都是平地。 妖术!中原人的妖术! 赵佟生带着弓箭趴在房顶上,说:“他发现了,不要给他机会,放箭。” 可惜海棠行宫前院这一块建得太窄,略显逼仄,箭的准头好,但对方也能在最快的时间内,跑到他们的视角盲区。 他们揣开了第一进院子的房门,终于躲开了箭雨。 须墨尔已有不少人负伤了。 汝子蔺愤怒地踹烂了门窗,却不敢轻易冲出去,因为只要他们一出门,便注定又暴露在弓箭的射程之内,束手束脚。 第135章 汝子蔺透过被踹烂了的门窗, 远远望见对面的河岸上,灯火通明处,人影往来繁忙, 他心中大喜,近在眼前了,可是目光缓缓下移,在碰触到乌黑河面的那那一瞬间, 他又沉下了脸色。 河面上没有倒影。 都是假的。 汝子蔺喘着粗气, 他带来的兵从清晨奔波到现在, 已经疲累不堪了。 他们的身体都在叫嚣着要休息。 汝子蔺上前跨一步, 却又顿住了,因为他忽然听到了头顶乱踩瓦片的声音。 赵佟生带着弓箭手尽数离开了这间屋子。 汝子蔺还没察觉到不对, 便听见脚下轰隆声响, 地面上的砖顺着缝隙开裂。汝子蔺正站在门前, 只要一抬脚就能迈出去, 他半边身子都已经在外面了,可是一回头,自己的兵却开始逐个下坠,他咬咬牙,又缩了回去,和自己的士兵们一起埋进了地下。 赵佟生乐呵乐呵地跑回去给王妃报信:“王妃, 可有意思, 您是没亲眼见着, 那一个个的, 跟下饺子似的, 哈哈哈哈——” 高悦行心里的忧虑不减。 援兵还要有几天才能到, 但是她们的地下机关却未必能当真困得住他们。 但是看见自己的兵们在开心, 高悦行不忍心泼他们冷水,也笑了笑,道:“让大家稍事休息,养经蓄锐。” 赵佟生憨憨地对她说:“那您也歇一歇吧,还有,我这还有个好消息,我的助力快到啦——” 高悦行:“你的?” 赵佟生道:“是啊,我的副统领嘛。” 是丁文甫。 高悦行乍然听到他的名字,还真好久没见着这个人了。 赵佟生道:“他在皇城变故之后,不服信王。信王将他们一干人等押进了天牢,但是前段日子,皇上的灵柩出城,顺便也把他给捎出来了。” 高悦行问:“是他一个人?” 赵佟生又道:“皇帝的仪仗里,不净是些太监宫女嘛,那可都不是寻常的太监,是徐掌印的亲信,关键时候且充当劳力一用吧。” 高悦行心里感慨:“皆是忠良。” 李弗襄在下面建的地牢,是仿了东宫地牢的形态,出口处在水下。 但是当时李弗襄建这东西是用来玩的,轻易要不了人命,虽能困个一时半刻,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丁文甫混在皇上的灵柩旁边,走了一半的路,确定已经远离了京城,即使孔世戍有眼线,无法再及时将消息传回京里,便带着人快马加鞭,去找自家统领会和。 仪仗里面混着几个不知情的人,顿时乱做了一团。 路边半人高的枯草丛中,一人忽然骑着高头大马踱出来,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了他,他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张威严的面孔。 不知谁开了头,噗通一声跪下,哆哆嗦嗦地叫了一声:“许掌印?” 于是,稀里哗啦跪了一片。 正是那传闻中在自尽在乾坤殿,然后被扔进了乱葬岗喂狗的许修德。 他怎会出现在这里?还活的好好的? 正当众人慌乱之时,人群中有人亮出了刀,在许修德的命令下,押着他们抬着灵柩继续行进,前往皇陵。 孔世戍在府中小憩,外面风卷起枯叶砸在了窗户上,他蓦然惊醒,一摸头上全是冷汗。 “父亲,何故睡不安稳?” 孔家长子侍立在榻前,手里端着汤药。 孔世戍把汤药推开,撑在榻上平复了喘息,才道:“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人要杀我。那张脸我认识,你猜是谁?” 平庸的长子道:“儿子不知。” 孔世戍咧开嘴笑了:“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你说怪不怪?” 长子安慰道:“父亲最近太累了,再睡一会吧,天还没亮呢。” 孔世戍摇头,披衣走到窗旁,问:“城外有动静了吗?” 长子摇头:“没有,一切平静。” 孔世戍点点头,挥手叫儿子退下了,汝子蔺要做什么不会向他报备,但他有自己的眼线和消息,他早知道,汝子蔺要在潞涉山耽搁一程,先收拾了襄王妃。 问题在于,他真能收拾的了么? 钦天监正正在孔世戍的府上做客,是皇宫沦陷的那日被孔世戍强行“请”来的。钦天监正大人姓明,明一舟,据说祖上追溯几代是明崇俨的后人,来头不小的。 孔世戍整理了一番,亲自到客房去探望他。 明一舟正在院里煮茶。 孔世戍倚在门口瞧了他一会儿:“你倒是清闲?” 明一舟见了他,情绪无波无澜,既不起身,也不怒骂,只道:“珍惜最后的清闲吧,再有几日,今年的雪要下来了。” 孔世戍问:“是雪?还是血?” 明一舟抚着须髯,笑了:“孔尚书,你也在害怕啊……” 孔世戍被他戳破了心事,非但不恼羞成怒,反而不请自来坐到了明一舟的对面,看架势是想讨一杯茶喝。他望着在那滚水里舒展的嫩茶,道:“我让你算算大旭朝的国运,你说至少还有百年昌盛,我让你算襄王的命格,你说他杀孽缠身,在命中自有贵人替他纾灾解难。” 明一舟问:“您还想让我算什么呢?” 孔世戍:“襄王是否有帝王之命?” 明一舟笑着说:“他的命数从西边来,并非紫徽,而是白虎,白虎主战,他是将星。” 孔世戍:“我问你他是否有帝王之命!?” 明一舟无奈:“孔大人非要让人把话说明白么……有,他能主天下。” 孔世戍道:“那你再给我算算襄王妃高氏女,我曾经听闻清凉寺的住持给她起过盘,说她凤唳云霄,是当皇后的命。” 明一舟却闭上了眼,说:“她我算不了。” 孔世戍:“为什么?” 茶水滚了两番,煮出了又苦又涩的味道,明一舟闭上眼睛冥想了一个小周天,再睁眼,见孔世戍依旧在对面瞪着他,今天不问出个结果,他是不会罢休的。 明一舟只好道:“襄王妃百岁宴时,我受高大人之邀,上门道贺时见了那女娃一面,当时我便起了一卦,且断言她是早夭之命,活不过九岁。” 孔世戍:“高景没打死你?” 明一舟:“呵,这样的话当然不会说出口。”他平静地望着孔世戍:“可是你见着了,她九岁那年是遇了一难,但她还好好地活着呢。孔尚书,我劝你,见了她远远地避着走。” 孔世戍沉下了眉眼。 可惜的是,汝子蔺没能得到这样的忠告。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60节 他和他的部下困在海棠别院的地牢里,整整一夜。 当然,地下是见不着天光的,但是汝子蔺心中掐算着时辰,他越是明白,越是控制不住心底深处的焦躁,那怕他的一张脸看上去依然冷静阴狠。 高悦行闻道了空气中的湿气。 巳时了,天上仍没见太阳。 赵佟生说:“像是快下雨了。” 高悦行裹上了厚厚的斗篷,说:“今儿下不了,再过几日,应是要下雪了。” 赵佟生嗨了一声,说:“王妃别说笑了,才霜降,离下雪还早着呢!” 高悦行面色晦暗不说话。 快到了她命中注定的大限之日了。 高悦行道:“再撑住两日,我们家王爷该回家了。” 李弗襄启程归京没有先传信回来,因为他行得要比送信的驿官快。 他心里在担心自己的娘子,她不通兵法,手里又没有可用的人,前有内贼,后有外敌,她一个人在京城可如何应付得了? 她若是肯跑就好了。 跑得远远的,躲起来,外面闹翻了天也别管,安心等到他回去接她。那样就好了。 但是他心知,那不可能。 云层阴沉沉的叠着,日光被挡得严实,只偶尔能从云雾薄处透出丝丝缕缕的光,但也很快就被遮住了,人伸手都来不及触摸。 傍晚之前。 海棠别院的地宫的入口处起了火。 须墨尔有汝子蔺是不简单。 他们若是不救火,很快,整个海棠行宫都会成为一片火海,所有人都要葬身于此。 可若是分出人手去救火,藏在下面的须墨尔便有了可乘之机。 赵佟生一边招呼人手,一边莫名其妙的怒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会忽然走水呢?” 高悦行站在河边,道:“当然是有人纵火啊。” 须墨尔的人想必是已经有脱困的办法了,才会放火掩人耳目。 地宫只有一个出口,在水下。 和东宫里的布置一模一样。 高悦行分了一批人去控制火势,又吩咐另一部分人沿河点起了火把,架起连珠弩对准河面,一点发现异动,立即放箭。 夜里火点的再亮,也很难看清一切。 高悦行心里忍不住想,若是他在就好了。 可是她又强忍着。 人一想到这些,难免气短。 河面太大了,人手却不足。 火光只能照见岸边的一圈,再远了,便看不清了。 终于有人捕捉到了火下细密的气泡浮出,连弩射进去,果然涌上了暗红的血,散在了水中,挣扎的人溺水沉了下去,不一会儿又浮上了水面。 可是也只这一个。 他们再看花了眼睛,也瞧不出有其他的动静。 须墨尔定然是在想对策。 高悦行在想——如果水下的是我,我会如何选择呢? 河对岸的火势快要控制住了。 他们放这一把火必然费劲了心思,不将之利用到极致怎么能划算。 那里,才是整个海棠行宫最乱的地方。 而且,他们的人正在救火,万一须墨尔的人从那里登岸,他们□□恐怕派不上用场了。 高悦行一打手势。 守在河边的禁卫无声地收起了□□,重新拔出刀,往火岸边的方向移动。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震耳的泼水声起。 须墨尔的一百多人几乎是同时冲出水面的,他们身上沾了水,一时半会并不怕火,倒是正在急着救火的禁卫,不防备被刺了几刀,负了伤。 赶过去支援的人还算即时,冲上去挡住了他们的刀锋。 火光中,乱成了一片。 第136章 136 须墨尔搅乱了一场大火, 高悦行的禁卫军腹背受敌,招架吃力。 战局扭转,情势大好, 须墨尔势必不会退,当然,即使他们肯退,高悦行也不会允。 汝子蔺心心念念要活擒襄王妃, 然而他们登岸在对面, 无奈已失去了最佳时机, 赵佟生察觉到他们的意图, 举刀怒吼:“一个也不能放过,把他们都留在火里, 同归于尽也要烧死!通通给我烧死!” 赵佟生一声令下, 他的手下提刀真就不要命地将须墨尔往火里逼。 丁文甫带着人一路上未敢耽搁, 刚翻越潞涉山便见了冲天的火光, 心知不好,俯冲进了海棠行宫,须墨尔还没有反应,便被那气势汹汹冲进来的援军冲散了。 赵佟生砍翻了一个敌兵将人,将人抵到火里,惨叫声和血肉的焦糊味充斥了五感, 赵佟生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汗, 望着丁文甫呵呵傻笑:“来了, 兄弟。” 须墨尔的兵大吼了一声:“他们援军来了!” 赵佟生对丁文甫道:“兄弟啊, 你去把须墨尔那劳什子王擒下吧, 你大哥我眼睛灼伤了, 啥也看不清。” 丁文甫扔给他一块湿帕子, 转头就去寻须墨尔的首领,他未曾见过汝子蔺真人,但是在人群中横扫过一圈,并未见到疑似的人。 丁文甫在禁军中素来以心细缜密为名,他心里顿时有了极为可怕的猜测,转头往高悦行的所在之处望去。 汝子蔺是不老实。 早在河对岸乱成一团的时候,他独自潜进了水下,准备趁乱摸鱼。他看到高悦行将所有的兵力都调来扑火抵抗了,而她自己的身边,只剩不到一队人。 他是整个须墨尔部最健壮的男人,有野心,有谋略。 想擒区区一个中原女人,根本不在话下。 他憋着一口气,终于攀到了岸边,襄王妃就在距离岸边几步远的地方,他出水便可以扑上去掳住她的脖子,真想掐死她啊,但是不行,他要挟持着她一路进入大旭朝的京城,等坐稳了那金殿上位置,再将她扒光了扔在街上,踩进泥里,叫她受尽屈辱而死…… 尸体送到李弗襄的面前,他得生不如死吧。 汝子蔺眼里亮起了精光。 扒着岸边的泥土,整个人凌空从水中跃起,他的速度足够快,快到连他自己都惊叹不已,他带着兴奋残忍的笑扑向襄王妃的时候,瞳孔却在那一瞬间骤然紧缩。 高悦行就站在岸边,他们的距离非常非常近,他只消用力扑下去定然可以死死的拿住她。 但是在高悦行的手里,早已拉起了如满月般的弓弦,箭尖对准了他的头。 可怕的是,她松手了。 汝子蔺人在半空中无从借力,奋力地向后下腰,箭尖贴着他的鼻尖和额头擦过,带下一块血淋淋的皮。汝子蔺地上一个滚翻,又一头钻回了水里。 高悦行咬碎了银牙,心里暗恨可惜。 箭上喂了药,只要扎进了身体里,药渗进血里,不出半个时辰,能叫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可他钻回了水里,刚沾上药的伤口在水中洗净,药效几乎不起任何作用。 汝子蔺摸了摸发麻的额头,惊出一身的冷汗。战局已定,大势去矣。 正在交战中的须墨尔部忽然听到三声尖锐的哨向,同一时刻转了方向,朝外突围。 他们想撤。 双方纠缠的人马终于拉开距离,丁文甫立即命人架起□□,连珠箭追着他们的背影而去,赵佟生赶紧命人控制火势。 丁文甫这才腾出功夫前来叩见高悦行,道:“王妃,他们撤了。” 高悦行问道:“往那边去了?” 手下士兵回禀:“往潞涉山上。” 高悦行甩袖道:“将伤员抬进来,其余人修整,不可松懈,他们还会再来。” 赵佟生的一双眼睛被火灼得不轻,一整夜的鏖战,高悦行将人挪到了厅里,用药敷上,赵佟生感觉到凉丝丝的直喊舒服。 丁文甫道:“王妃,我们可以回撤京城,信王手里还有一千禁军,还有锦衣卫。” 高悦行正忙着给伤员们处理伤口,冷静道:“不行。” 丁文甫不解,道:“王妃可是不信任信王?” 高悦行用湿帕子擦了手:“你觉得他们靠二百人破开京城大门是个笑话?” 丁文甫毫不犹豫:“当然。” 高悦行:“巧了,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你觉得须墨尔傻么?” 丁文甫一时语塞。 高悦行道:“须墨尔有恃无恐,因为京城里有孔世戍接应他。” 丁文甫:“孔世戍手里没有兵。” 高悦行:“但是他有手段。” 见丁文甫仍不明白,高悦行道:“京城里有我们的百姓,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61节 信王在乾清宫里正经换上了铠甲,面前剑匣里一柄尚方宝剑静卧其中。 他是个文臣,第一次,几十斤重的银铠架在肩上,不仅压得他直不起肩背,更时时有种憋闷的感觉在胸前。 陆苇绡扶着门瞧他。 信王转头看见她背后又是一片朝霞漫天。 陆苇绡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里,好像一把干柴,她自从落了死胎,身子便败了,宫里的太医给诊过脉,说女子胞亏损严重,以后恐难再生育。 信王拉着她的手,给她塞了手炉,对她道:“等我。” 陆苇绡只神情麻木的点了下头。 信王正欲出门。 陆苇绡忽然叫住了他——“殿下。” 信王耐心十足的回头,温声道:“怎么?” 陆苇绡对他道:“记得将我们的孩子好好带回来。” 信王隔着很远的距离,轻轻点了点头,提剑往后宫去,孟昭仪的宫早已被层层的禁卫把守住了。但是信王的那位庶长子还在她的手里,那个孩子被绑在小摇床上,门外一旦有风吹草动,她便立刻将刀架在孩子的脖颈上,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信王推开那扇门时,孟昭仪批头散发,寸步不离地靠在小床身边休息,一听到动静,立马摸起刀,抵在那孩子的颈侧:“谁?退下!” 信王静静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孟昭仪看清了来人是自己的儿子,也没有丝毫冷静。信王向前一步,她便将刀递进去几分,歇斯底里喊道:“退下!” 信王将目光移向自己儿子的那张小脸。 孩子正安静地睡着,任何动静都吵不醒他。 他再也不会睁开眼了。 他那小小的身体上有很多刀痕,都已不会再流血。 信王张了张嘴,道:“拿下。” 禁军粗暴地冲进去,将疯狂往孩子身上扎刀的孟昭仪掀翻在地,用绳子捆了押下去。 同一时刻,北镇抚司,奚衡站在廊下,看着天上的霞逐渐褪色,院中日晷上的指针停在了某一刻,翻身上马,门口的小厮奋力推开两扇大门,移开了门槛。 奚衡纵马笨了出去,身后紧跟着他的属下。 他们直奔孔世戍的府邸。 孔府沉重的府门缓缓向两侧打开。 锦衣卫拔刀。 孔世戍自己的府兵在锦衣卫面前不堪一提,孔世戍坐在正厅中,像是等待良久,他望着奚衡冷冷地笑:“果然,果然啊,是我看错信王了……” 奚衡冷漠的一挥手。 孔世戍被狼狈地压着,经过他身边时,挣扎着在他耳边留了一句:“别嚣张,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信王登上城墙。 奚衡抓捕了孔世戍一家老小,随后也到了。 信王问道:“按理说须墨尔应该到了。” 奚衡:“外面传来消息,须墨尔的兵被襄王妃挡在了潞涉山脚下。” 信王不安:“太危险了,她手里能有几个人?” 奚衡说:“方才,孔世戍的束手就擒让我忽然感觉到不安,我总觉得他似乎留有什么后手。” 信王闭了闭眼,他心里也不安,但他在强压着,他道:“父皇知我资材平庸,临行前,特意交代我,无论如何只要死守住城门即可。” 奚衡看了他一眼,道:“王爷何必妄自菲薄。” 信王:“是事实。” 他们在城墙上相对两无言,远处终于出现了人影。 信王精神一震:“他们来了?” 奚衡眯了眼睛,果断道:“不对。” 一是气势不对,二是速度不对,三是人数不对。 他们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等那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影靠近了,才发现那竟然是他们大旭朝的百姓,一行约有上千人,衣着褴褛,老少皆有,互相扶持地赶到了城门下。 信王忙命守城士兵放下弓箭以免误伤。 他有些措手不及,茫然望着奚衡:“什么情况?” 只见奚衡的一张脸渐渐难看了起来,随后,狠狠地甩了自己一个耳光。 信王大惊:“奚指挥使?” 奚衡想起来了:“一个多月前,江南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曾有有灾民背井离乡,沿路北上,当时皇上尚且坐镇,下旨命淮河一带州府好生安置,那群灾民确实停在了淮河一带,没了动静,本以为已安置妥当,不料……” 信王喃喃道:“淮河……那可多是孔世戍的党羽啊……” 他们大旭朝自己的百姓遭受水患北迁至京城寻求庇护,城门开是不开? 城门若开,上千“灾民”涌入城中,谁能保证里面是完全干净的? 高悦行清点了自己手下的人,当真是连宫里的太监都用上了。 赵佟生被按在厅里养眼睛,不能见光。 丁文甫接手了指挥权,爬上屋顶,一进院里已经完全烧毁,除了焦黑土地和墙垣,还堆叠着几具尸体。丁文甫指挥人将尸体全部清了出去。 高悦行亲眼盯着将伤员安置好,自己快步去了李弗襄的书房。 他们的海棠别院自建成之后,并未常住,但是李弗襄有个书房,高悦行记得他在里面藏了不少书。 其中就包括一些兵书。 高悦行纯属临时抱佛脚的行为不敢让任何人知道,生怕动摇军心,辜负了那些全部交托于她身上的希望和信任。 李弗襄放在书房里的几本兵书轻而易举被高悦行翻找了出来,可是人在紧急的情况下,是完全没办法静下心认真读书的。 高悦行手里拿着几本书,抖来抖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已经将所有的书翻了个遍,当然,都是徒劳。她摊了满桌子的书,却不知从哪抖出来一纸牛皮信封。 高悦行忽然停下来,盯着那信封看了很久,伸手将它取过来,信封上留字——“吾妻阿行,亲启。” 作者有话说: 昨天没爆出来今天爆吧 第137章 137 丁文甫注意到高悦行消失了很久, 心里不安,正打算派人去找,高悦行独自从游廊的方向过来了。丁文甫刚迎上去, 高悦行递给他一张纸,只说了四个字:“按图布防。” 丁文甫狐疑地低头看。 在高悦行眼里如同天书的东西到了丁文甫的眼里,简直清楚明了。 而且上面的字迹整个大旭朝都独一无二,是出自李弗襄的手无疑。 丁文甫惊喜至极:“襄王殿下寄回来的?” 高悦行摇头:“是这座海棠行宫当年建成时, 他留下的。” 图纸夹在兵书里。 他知道, 高悦行等闲不会去翻看那些东西, 一旦翻了, 恐有什么难处已经到了他鞭长莫及的地步。 他留下的图纸,便是高悦行的底牌。 丁文甫紧锣密鼓地招呼人手按照图纸布防, 到了晚间, 落日的余晖刚沉没在潞涉山的那头, 须墨尔果然又有动作了。 他们带了箭。 昨夜里的一通搅合, 汝子蔺趁机摸清了海棠行宫的地势,高悦行藏身的河对岸,用箭是最省时省力且能稳操胜券的战术。 可是他兵至海棠行宫的门前,却发现,高悦行的战术也变了。 丁文甫带人列阵门前,他们根本连大门也攻不进去。 而海棠行宫外方圆几里, 全部被清除了草木遮掩, 一片空荡荡, 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法逃脱他们的眼睛。 须墨尔即使想转了方向悄悄潜进都变成了不可能。 作风迥异的战术让他认识到里面的人也许不简单, 他以为是那位今天刚到的丁文甫。 他没有当回事。 因为丁文甫只带了几十人而已, 而且都是瘦弱且挥刀困难的太监, 连个男人都算不上, 有何可惧。汝子蔺自信自己部落里的男儿能以一敌十,对海棠行宫里的那个女人势在必得,坚决不退。 今天的月色好啊。 外面打起来了。 高悦行坐在庭前,她这里倒是无比的安静,只有两个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心里安定的很,风从西边送过来,她好似闻到了西北边沙里那种荒芜衰败的味道。那应该是李弗襄带回来的。 在行往京城的一路上,汝子蔺没有受到任何关于西境那边的战报。 因为李弗襄以迅雷之势收拾了他留在西境的兵,便毫不停留的立刻整兵启程回京。 不论什么信都不如他的骁骑营行军速度快。 李弗襄只用了短短几日,便横跨了大旭朝的东西版图,他从背后切进来的时候,直接将他们的阵撕开了两半,用鲜血作为分界。 汝子蔺慌忙回身迎战。 李弗襄的神舞当头披下,汝子蔺用双刀接下,手臂一沉,眼前擦出了火光。汝子蔺定睛一看眼前这人,一时差点没认出来。 世人皆知道,少年将军李弗襄一副好皮囊,面似玉人如松,眉目清秀令闺阁女儿望之心醉,如此种种的赞美都传到须墨尔去了。 也许因为沿途的奔波,无瑕璞玉般的李弗襄,现在一头乱发随意用条布绳绑着,下颌青黑的胡茬几天几夜未曾清理,就连那一向干净透亮的眼睛,此时也像是蒙了一层灰沉沉的雾气,不言不语时,紧紧盯着一个人,里头的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骁骑营三千兵极有默契的兵分四路,像一张网一样将须墨尔的兵严密的罩了进去,然后不断地收紧,绞杀。 汝子蔺撤开了一段距离,问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京城?襄城你不要了吗?” 我见殿下少年时(重生) 第162节 他还在做梦以为自己的妹妹是个有用之才呢。 李弗襄的刀极为随意地横在身前,道:“你给你妹妹留了七千兵,你以为胡茶海是你的保护伞,你以为背靠鬼风关我就拿你们无可奈何了。” 汝子蔺:“你将他们打退了。” 李弗襄:“我将他们杀了。” 汝子蔺难以置信。 李弗襄一刀切断了马臀上挂着的绳子,那方方正正的盒子滚落到地,李弗襄□□的马一抬蹄子,将其踢倒了汝子蔺的眼前。 一颗人头滚了出来。 干涸的血迹沾在上面,有些看不清面容了,但是那一头乌黑的发,还有绑在辫子上的鲜红的麻绳尾巴拴着一颗独一无二的金铃。 汝子蔺嘶吼了一声,扑上去抱住了那颗人头。 骁骑营已将他的所有部下尽数砍翻在地。 这一局,李弗襄大获全胜。 胜利对于李弗襄来说,并不是多么值得庆贺或是得意的事情,他甚至不愿意再与他多费口舌,也懒得亲自动手了,吩咐一句——“杀”。 骁骑营的无数□□刺向汝子蔺。 汝子蔺狼狈着在地上翻滚躲过,却见李弗襄甩了马缰,逍遥远去的背影。 他拿李弗襄当对手,可最后鉴输赢的时,李弗襄连看都不屑于看他一眼。 汝子蔺仍困兽犹斗,他不敢相信自己占尽了优势竟然还能一败涂地,最终,骁骑营的□□横七竖八地刺穿了他的身体,他依旧牢牢紧抱着妹妹的头颅,面对着大旭朝夜里繁星点缀无限渺远的夜空,死不瞑目。 高悦行坐在庭前。 她听见外面的杀声止了。 一进院中那被烧毁的厅堂里有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隔着那么远,天又那么黑,高悦行看不清任何东西,却偏偏认出了那个正向他走来的人影。 架在河面上的九曲桥也被摧得残破不堪,甚至有几块板子浮在水面上,根本无从借力。李弗襄如履平地,他专注地瞧着脚下,有时会轻轻一跳,越过那些横在面前的障碍。 高悦行凝视着那个身影,直到他走到了眼前,露出那张满是风霜的脸。 他伸手正想碰碰高悦行的脸,却注意到自己一手的脏灰混着血迹,于是半道收回了手,在自己的衣襟上正反蹭了两下。 高悦行再也忍不住,伸手捧住了他的脸,轻轻抚摸着那扎手的胡茬,用自己的帕子给他擦干净了脸。 李弗襄眼睛里的阴霾一点一点的散去。 高悦行轻轻唤了一声:“殿下啊。” 尘埃落定,她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一身轻飘飘的似羽毛一般。 李弗襄哼哼唧唧念咕:“阿行——” 他用自己已经擦干净的脸贴在了高悦行的颊上。 后头追着赶来复命的丁文甫和骁骑营一干人等,远远的都挤在了桥中间,不敢上前打扰,你挤我我挤你,桥的承重已经到了极限,无用的几声□□之后,咔嚓——彻底散架了,桥上的人稀里糊涂全被下了饺子。 还在岸上的,慌忙招呼着捞人。 李弗襄将高悦行兜头一抱,趁乱沿着游廊溜了。 行宫里的温泉供给李弗襄沐浴用。 高悦行守在屏风外,催促道:“你快点洗,洗完我们回京瞧瞧什么光景。” 李弗襄万万没想到他们的温存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不情不愿的说:“皇上和郑帅正带兵从后头来呢,他们自会去料理。” 从西境回京正好与皇陵的方向同路。 李弗襄路上还真碰着皇上了,但是他没停,官道那么窄,他的骁骑营临时便阵,排成一线从旁边挤了过去。皇帝在马上吃了他一蹄子的沙,隐约瞧着那人影熟悉,但是不怎么敢确认,转头去求证郑千业,郑千业沉默着点头,皇帝当场破口大骂。 混账东西,路遇老父而不停。 可真有他的。 那都是半日前的事情了。 李弗襄哪怕在海棠行宫洗个澡修整半日都比皇帝的脚程要快。 夜过半了,二人带着骁骑营,纵马赶回京城,远远的就望见城门口不太平。 数以千计的流民跪在门口,请求开城门。 信王撑了一天,他牢记着皇上让他守好门的嘱托,宁肯背上一身的骂名,也坚决不开城门。 城墙上的信王从远处见到一面旗,忙让人仔细瞧,是不是父皇和郑帅带兵回来了。 哨兵伸长脖子瞧了个清楚,有些慌张地禀报:“那旗上歪歪扭扭不知道写了个什么,既不是皇上也不是郑帅。” 信王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赶紧让人架上弩,随时准备放箭。 却是奚衡眯了眼睛,拦了一道,说怎么看那字迹似乎有些眼熟。 骁骑营的战马像裹着风卷了过来,近了,信王终于看清那是他们大旭朝自己的军队,竟然是李弗襄回来了,旗上一个“滅”字以前从来没见过,想是他自己给换了,单瞧着这个字儿,倒也不难理解。 高悦行和李弗襄靠近城下,就听见了中气十足的叫骂声,以及女人带着小孩的低声啜泣,骁骑营撑着火把将这些流民围了一圈。 听了一会儿,李弗襄明白怎么一回事儿了。 信王从城墙上喊话:“襄弟,你瞧这可如何是好啊。” 李弗襄说好办,朝上面喊:“拿银票来。” 信王问:“要多少?” 李弗襄:“有多少来多少。” 信王不明所以,却照办,很快,弄来了整整一箱百两的钞面。 李弗襄:“撒。” 铺天盖地的银票从城楼上飘下来。 流民们有人接了一张,不可置信地喊道:“二百两,白银二百两!” 顿时,跪在地上的流民们一跃而起,追着抢着去捡那撒下来的银票。 而人群中却有人岿然不动,茫然无措地打量着周围,伸着手却不知该往哪儿放。 李弗襄拔刀怒喝:“有钱不要,非蠢即坏,把那些不捡钱的通通给我抓起来审!” 信王在城墙上瞧得一愣一愣的,算是开了眼。 那些个不捡钱的有人图穷匕见把刀抵抗,却是彻底露了马脚。或许有误抓,或许有遗漏,不过那都不重要了,后续一审便见分晓。 城门大开。 李弗襄冲着头顶上喊道:“收拾干净,准备迎圣上归朝吧。” 第138章 138 皇上安安稳稳的归朝, 郑帅的一兵一卒也没用上,等他们慢腾腾回了京城,甚至连善后的活都没得做了。 郑千业开玩笑说自己该到了解甲归田的时候了。 皇上欣慰此后几十年的和平少不了, 他不肯承认自己一通谋划,实际上剩菜都没赶上一口热的,改口硬说自己趁机去瞧一眼皇陵布置的是否合心意。 孟昭仪在牢里毒酒赐死。 孔世戍一家人下狱,与上一世一样, 孔世戍有很多罪行证据不足, 虽然早饭一条足够死罪, 但是不昭告天下不足以彰显天道公正, 是孔让尘收集了自己父亲的所有罪证,上呈天听。 孔世戍问斩。 孔让尘治水有功, 国之栋梁, 孔氏无辜之人不受株连, 交由孔让尘照管。 高悦行虽然痛恨孔世戍, 但是与孔让尘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孔世戍问斩的那一天。 许修德监斩。 高悦行在场,孔让尘也在场。高悦行在人群中瞧见了他,很惊讶他竟然会来看自己的父亲被处死,等瞧热闹的人都散了之后,孔让尘从自己的车里拖出棺椁来,高悦行才知道, 他是等着给自己父亲收尸呢。 信王向皇帝请旨, 自愿往江南六城助百姓重建家园。 皇帝允准。 但是信王妃陆苇绡却主动上书要求和离。 这事儿传出去终究是名声不好, 但是信王干了些什么事儿, 皇帝心里清楚, 他要高悦行去瞧瞧陆苇绡。 高悦行登门求见。 陆苇绡藏自己的房间中, 整日里昏昏沉沉, 身体一直不太好。 高悦行先摸了她的脉,脸色凝重,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得保重自身,你的哥哥在家等着你呢。” 陆苇绡之所以提和离,也有自家哥哥的缘故。 当年这场姻缘就是个错误。 哥哥希望她能及早止损。 陆苇绡道:“我的身子已经败了,此生也不再奢求什么姻缘了,或许离了他,我能好过一点。” 高悦行点头:“你说的对。” 没有人能轻易释怀那些往事,陆苇绡已经算是十分温和的个性了,若遭受这些的换做是高悦行,她必然不死不休要讨个公道。 信王什么也没说。 他没脸说。 高悦行晚上回了王府,房里灯有些暗,她掀帘一瞧,李弗襄似乎已经睡着,他睡在了里面,如从从前一样,外面留了一半位置给她。 高悦行听着他那深深浅浅的呼吸就觉得很安心,怕吵醒他休息,高悦行刻意到客房里沐浴,绞干了头发,再裹着斗篷,轻手轻脚回屋。 她躺在了枕上,抬手替李弗襄掖了被角,吹灭了床头的最后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