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心(古言,剧情)》 第一章雨过天青云破处 秦国送来的质子今日入城,清明,大雨将止。 清明,好像总是要下雨的。 被困雨中的少女百无聊赖倚在茶阁二楼栏杆上,低头,看见城门大开,有秦国的马车驶入,忍俊不禁,“一介质子入城,竟然这么大阵仗。公主你说是不是?” 听见侍女结因的呼喊,正自内间吃点心的端阳放下小食,也走到廊下,远远望见几辆马车停在城门口,车上具彩着秦国的玄鸟纹,几名赵国鸿胪寺官吏候在车下迎接。 天刚经雨,浅蓝的天空铺开一层薄薄的乌云,迭出一片灰青色,像上好的汝窑青瓷,宁静而幽远。 玄鸟车舆里,一位十三岁的少年搴帘而出。眉凝新墨,瞳含深水,身姿颀长挺拔,着一身苍青色的长衫,和天云同色,腰间系有一只白玉双鱼珮,疏远而静,素雅平淡。 他扶轼下车,礼数周全地朝迎接他的官员揖手一拜,鸿胪寺诸人随即回礼。 “装模作样!”结因如是评价。 “结因。”端阳轻声止住结因的放肆。 “公主,我哪里说错了?”结因愤愤不平,“秦人当真可恶。这次分明是秦国与楚国开战,害怕我们赵国趁机突袭。不求我们,反而要求互换质子,真是仗势欺人!” 端阳扶着凭栏,居高临下地看着与她年岁相当的少年,轻叹了一口气,“再怎么说,也是秦国公子,后日迹象,不可言说。” 结因却不以为然,嘲弄道:“他都被送过来当质子了,还有什么后日迹象可言?” 确实如此。公子异被送到赵国当质子,可见不得秦君看重。可不论他从前往后如何,他如今背倚的秦国,可不是好惹的。 端阳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秦国少年,携着结因离开,笑说:“你只要依礼待他就好了。” 城门处的鸿胪寺众人自然没注意到阁楼上的动静,与秦国来使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引着他们去了驿馆,请他们稍作休息,稍晚会有马车接他们去宫中赴宴,便匆匆告辞。 宴席上,公子异坐在宾客第一位,下首是送他入赵的范苒,上首是赵王丹。 这算是秦异第一次参加宴会——哦,不对,年终大祭他也参加过,因为宗室子弟皆要出席,挤在某个犄角旮旯里。 这次,却离王座这么近,近到甚至能看清赵王略显苍白的脸色。 赵王与秦王差不多的年纪,秦王仍老当益壮,赵王却因为头风之症有疲老之态。宴饮未半,赵王就以酒力不胜为由退席了。 赵酒确实后劲十足,秦异也饮了几杯,只觉闷热恍惚。宴散时,他慢了使臣一步,落在后面。 他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稚嫩而严厉的问语:“前面是谁!” 秦异头胀胀的,缓慢转身,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束发簪缨,穿着一身红底黑虎纹的华服。 赵人尚赤尊虎,这样的华服,非赵国王室不能着。赵国公子,十一二岁的,只有一位,九公子翊。 赵翊也凭衣饰认出了面前之人,鄙夷道:“你是秦国人?” “正是秦异,”秦异推手一揖,问,“不知足下何人?” “我乃赵国九公子赵翊,”他倨傲答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秦异微笑回答:“宴席已散,异正要离开。” 赵翊见秦异身边并无其他秦国使臣,十分怀疑,“其他人呢?” “异因席间饮了几杯酒,有些发昏,故而慢了一些。” “宫里的酒也能把你喝醉?秦人果真无用,”赵翊轻蔑地说,“我看你是别有居心!” “九公子多心了,只是因为异不会饮酒罢了,”秦异环顾了一眼,微笑道,“宫人尚在左右,异岂敢妄为。” “哼,谁知道你们安了什么心思,”赵翊冷哼一声,“秦人没一个好东西!” 秦赵皆强,素来小争不断,赵人怒秦是再正常不过的。秦异并不想和赵翊多论此事,正欲告辞,赵翊却拉住他不让他走。 “你不许走!”赵翊心中更为气恼,秦异这样不愠不怒的态度,倒显得他是跳梁小丑。 秦异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子,平和问道:“九公子还有什么事吗?” “你!” 作什么态! 赵翊正要斥他,右侧昏暗的游廊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唤,温润婉转: “阿翊——” 阿异,夏姬也总是这样唤他。秦异有些恍惚,以为是在叫他,下意识转头。 两名宫婢举着透亮的宫灯开路,一名少女款款而来,渐至明亮处。 小髻松绾,发间别有彩蝶绕花钗。额头光洁饱满,肌丰脂腻。一身浅红的宫装,娇嫩亲人,像江边早开的桃花。 豆蔻立梢头,娉袅十三余。 她走到他们跟前,朝秦异躬身微拜,又拉过赵翊,训道:“阿翊,不许胡闹,快给秦公子道歉。” “阿姊!”赵翊不服气地喊了一声。 原来是赵翊唯一的姐姐,一母所生的端阳公主。赵王早年一共得了三女,但都早夭,只有六公主长到了十三岁,又因其母早丧,故而十分受宠,十岁时已有食邑端阳郡,故称端阳公主。 端阳见赵翊不为所动,故作严厉地说:“怎么,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但赵翊也是个倔脾气的,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而觉得是阿姊没有立场,竟然帮着秦人说话。故而赵翊不仅不道歉,反而一脸不善地瞪了秦异一眼,负气而去。 端阳见赵翊赌气离开、还摆脸色给她和公子异看,心里气他没有规矩,赶忙替他向秦异谢罪:“公子恕罪,九弟年少不懂事,冒犯了公子,来日我定带他登门谢罪。” 站在一边的秦异不以为意,云淡风轻地说:“公主言重了。” 说罢,便施礼告辞,不做停留。 他真晕得厉害。 第二章且挂空斋作琴伴 宫宴之后第二天,秦国使臣便启程回了秦国,剩下秦异一个。 秦异独自在驿馆住了两天,鸿胪寺才派了一个小吏过来接他,搬到早就准备好的府邸。 府邸位于城东第三街,离宫城不算远,但位置有些靠里,往来人烟不多,是个偏僻之所,唯胜一个清净。 是个很适合质子居住的地方。 将将下车,鸿胪寺小吏走近,对秦异说:“秦公子请安心在此住下,若有短缺,可随时报鸿胪寺。”他只负责送秦异至此,例行公事交代完几句便离开了。 秦异点头致谢,目送小吏离去后,转身进了府邸。 走了两步,只看到五六个仆人。跟在秦异身边的终南抱怨了一句:“赵人也是说得好听。” 秦使一走,态度大变。此处简陋,还不如驿馆东西齐全。若诚心招待,何至于如此准备,还说什么短缺就去问。只怕公子未来在赵国的日子,比在秦国还要艰难。 “终南,”秦异叫住他,瞟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去叫人把外面的行李收拾好。” 听得公子语气冷淡,终南知道自己言语出格,欠身告退。 他们远道而来,为免招摇,带的东西并不多。不过一个多时辰,终南已经将里里外外收拾好。回去禀报时,公子正在拭琴,又像往常一样吩咐他养一缸水。 公子的琴弹得极好听,每次终南都会躲在墙角偷听。 那天,公子正在弹一曲《梅花吟》,突然响起叫门声。终南赶忙去开门,见到门外马车光华、扈从众多,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觉得来者不善,连忙禀告:“公子,九公子翊来了。” 秦异捂住琴弦,琴声便止了,问:“赵翊坐的马车,可是两马并行,红车金盖,绘有金凤?” 这种制式,是宫中女眷的车舆。终南想了想,点头道是。 秦异默了稍许,吩咐道:“请赵翊到厅堂。” 这厢才到大厅,赵翊已经跨步进来。 赵翊看见座上竟没有软垫,茶也没有一杯,嫌弃地问:“连茶也不上吗?” 秦异振袖坐好,拿起案边的砂壶,倒出两杯清水,微笑招待,“九公子见谅,府上没有好茶,水倒是不错,九公子可以尝尝。” 白水待客,赵翊觉得秦异是在故意轻慢他,心中窝火。 他一个质子,有什么资格傲慢。 赵翊正要发作,想起等在车内的阿姊,收敛了脾气,“我不与你计较。” 秦异没有置评,问:“九公子来找异,有什么事吗?” “若不是阿姊,我才不会来。”赵翊不耐烦说了一句,便叫仆人呈上了一柄宝剑。 剑在鞘中,不可见其具象,然剑柄与剑鞘所用乌木,油亮漆黑,是经年上品。剑首与尾端具有纯铜镂空龙纹装饰,浑然一体。 “清霜剑,乃吴王六剑之一,我姐姐一向视若珍宝,我几次求都不得,今日竟然要给你!”赵翊咬牙切齿地说。 这样一柄宝剑,竟然要给他这样一个文弱的人,说不定他连剑都拔不出来,简直暴殄天物。 赵翊越想越不甘心,嫌弃地摆摆手,让仆人把剑放到秦异案前,说:“清霜剑,你收下,歉就当我道过了,你要是敢在我阿姊面前提一个字,看我怎么找你算账。”说完,一刻也不想多待就走了。 秦异起身欲送,奈何赵翊动作太快,根本跟不上。 秦异目送赵翊离开,转回身拿起了清霜剑,拔剑而出。 “清霜”两个金篆错在剑上,百炼钢锻打的剑身寒光四溢,剑刃锋利,青莹若霜雪。 他也不禁叹一句:“好剑。” 只是可惜,他不会使。 秦异将剑收回鞘中,扔给终南,擦了擦手,微笑着念了一句:“端阳公主……” 捧剑站在一边的终南不知如何处置,又听到秦异一句碎念,不解其意,试探问:“这剑……” “挂起来,辟邪。”说完,秦异扔下帕子,回书房继续弹琴。 那头,赵翊刚上马车,端阳给他拍了拍上衣,便问他好好道歉没有。 赵翊故作生气,反问:“我哪次答应阿姊的事没有做到?” “好好好,”端阳忙不迭应和点头,又将那些话说了一遍,“阿翊你要记住,他和你一样是公侯之子,虽然现在为质赵国,他日终究是要回秦国的。当年的燕王储也曾经委质于秦。秦异就算当不了秦王,他日或许能在秦国公族中有一席之地,也未可知。” 这些都是长远之说,最紧要的还是赵秦的关系。秦赵互换质子,取和取信。赵翊作为赵国公子,当面侮辱,实为不妥。 赵翊却不以为然。父王若真心待这个秦国质子,鸿胪寺的人怎么敢这样乱来,让他所居简陋至此。只有阿姊良善,想着以礼相待。 “我知道阿姊心善,可是那个秦异也实在小气,连茶也没给我泡一杯。”赵翊委屈说道。 端阳抬袖一笑,半开玩笑地说:“是你先惹他的,没有茶喝也是你活该。” “不说他了,”赵翊摆摆手,不愿再继续说这件糟心的事,问,“马上就要端午了,到时候我们去蕲山放风筝好不好?” 端阳揪了揪他的耳朵,“每天不好好念书,尽想着玩,你功课做完了吗?小心又被罚抄书。” “我哪有没好好念书,老师前几天还夸我了,”赵翊拉起端阳的胳膊,求道,“好阿姊,你就答应我吧。” 第三章明朝端午浴芳兰 每次赵翊死赖着端阳要什么,端阳一般都会答应。但这次不行,因为她已经和史侯家婵姬约好,端午那日去城西看龙舟竞渡。 端午那日,漳水岸边挤满了人。她们两个女儿家,打扮成男子模样,站在漳水岸边,混在人堆里,听舟上的人喊号锤鼓,划桨争先。 龙舟赛结束时,约莫是巳正时。史婵因家中还有品花宴,看完竞渡就回去了。宫中的宴会在晚上,所以端阳不着急,就和结因又走了几圈。 两人正一边散步一边聊天,顾盼间,见到一个好熟悉的少年背影。 青衣少年手里抱着一大摞纸和笔,有些吃力的样子。为了抱得更紧些,他往上颠了颠,却甩落了一支笔。 一根竹杆狼毫滚到端阳脚边,她俯身拾起。少年也蹲下欲捡,不小心碰到她的指,连忙收手。 两人一起起身。青衣少年上下打量了对面之人一圈——别簪戴冠,杏黄长衫,分明是个玉面公子。 于是他斟酌了一下语句,叫她:“赵郎。” 端阳微笑,将笔交还,落落大方,也问候道:“秦公子怎么在这儿?” 秦异目示了一眼手里的东西,“家中的纸墨快用完了,下人们又在忙端午的事,所以异自己出来买了些纸笔,顺便逛逛晋城。公……公子是来看赛龙舟的?” 端阳一脸惊奇,“你怎么知道?” “异老远听见漳水岸边的叫彩声,看公子打扮,所以这样猜测。” 端阳点头了然,兴致勃勃地与他说:“下午还有一场,你也可以去看看,好热闹呢……” 端阳还要说刚才龙舟赛的事,跟在后面的结因看见前面宫车已按时而至,轻声提醒端阳该回宫了。 闻言,端阳也往停车处看了一眼,问秦异:“我们正要回宫,不如送公子一程?” 此处离秦异府邸尚有些距离,况且带着这么多东西,徒步未免辛苦。 “如此,便多谢公子了。”秦异感激道。 上车后,秦异端坐一侧,将东西放在身边,露出半卷丝弦,写有“希音阁”的字样。 “公子是为了买琴弦才大老远跑到西华街来的吗?”坐在一边的端阳随口问。 顺着端阳的目光,秦异瞟到琴弦,笑说:“前几天,琴弦断在龙龈处,不能再续了。下人们又不懂如何买弦,所以异才亲自来的。” “公子爱琴,亲自走这么远,”端阳指着那卷琴弦说,“希音阁的丝弦是最好的,很多人都会请希音阁的师傅配弦。” “公主如此清楚,定也是爱琴之人。” 端阳连忙摆手否认:“我琴艺不精,是我老师爱琴成痴,这些都是我老师告诉我的。” 端阳的老师吕信,痴琴之名远扬,教出来的六公主却并没有善琴的美誉,说起来也颇为有趣。 秦异嘴角微莞,说:“公主说笑了。” 如此闲言碎语间,马车行至秦异府邸门口。 秦异邀请端阳进屋一坐,端阳婉拒道:“宫中还有些事,就不叨扰了。”说罢,便乘车离开了。 回宫之后,端阳与六英夫人一起编了五色缕,晚上又赴了阖宫宴。半天折腾下来,疲惫不堪。 端阳正准备休息,结因拿着一枚玉来找她,“公主,车夫在您车上发现一块玉,我看着不像是您的东西。” 端阳坐在榻上,拿过结因手里的玉,翻看了一下——是一块上好的鸟形脂玉,腻润光洁,触手生温,尾端还挂着墨绿的穗子。 秦国崇尚玄鸟纹,加之秦异今天与她们共乘,应该是秦异的东西无误,可能还是秦国公子的信物。 端阳吩咐道:“这大概是秦公子的。你明天去还给秦公子吧。” 结因点头,替端阳吹了灯,第二天依言去还了东西,回来时揣着个小木盒子,递到端阳眼前晃了晃。 端阳正在抄写吕信布置的功课,奇怪问:“这什么?” 结因回答:“秦公子让我带给公主的,多谢公主还玉。他说他还以为玉丢了,找了半天呢。” 端阳蹙眉,“你怎么还收人家东西?” “不收人家不让我走。我瞧着就是个破盒子,不值什么,就替您收下了。” 端阳接过,细看,确实只是个普通木盒,简朴无镂。但私相授受终究不好,还是和秦国公子。 端阳警告道:“再有下次,看我怎么罚你。” 结因嘟了嘟嘴,一本正经道:“那下回,我就说,我家公主御下极严,乱收东西是要被打板子的。您要是想送,有本事亲自去宫里送吧!” 没有召令,秦异怎么进宫? 端阳被结因逗笑,嗔问:“我什么时候打过你板子?” “我家公主这么好,怎么会打我嘞?”结因推了推端阳的手,催促道,“打开看看呗,什么玩意儿。” 端阳依言打开盒子,便见里面放着几张折好的纸。 纸笺? 拿起纸笺,展开,看到开首三个字,端阳拍案而起,“《光陵赋》!” 《光陵赋》,奚子之曲,久而未闻其音。 五年前,奚子病逝秦国乐宫,因未得传人,《光陵赋》成为绝响。她的老师吕信酷爱琴音,十分惋惜,经常和她说起这件事。 没想到,世上仍有《光陵赋》之谱,就在秦异手中。 端阳一声惊呼惹得结因也十分好奇,凑近一看,万分惊喜,“这真的是吕大人心心念念的《光陵赋》?” 可不就是世人苦求的《光陵赋》吗。 结因觉得端阳脸色忧郁,不解问:“公主得了吕大人钟爱的琴谱,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是,老师若是看到此谱,必定欣喜若狂,但是…… “这么珍贵的东西你也敢收,你看看你做的好事。”与这薄薄几张纸相比,她之前所赠清霜剑,也不过微末世俗之物罢了。 端阳把烫手的盒子推到结因怀里,“还回去。” 结因捧着盒子,十分为难,“收东西容易,还东西难,这收都收了……” 结因话未说完,端阳一个眼刀过来,结因只得知趣闭嘴。 于是当天下午,端阳又去了东三街。 还东西。 前两次来时,端阳都在外面,只是觉得这里位置偏僻而已,进门才知道门庭之内到底有多冷落。虽然府邸不小,但算上终南,上上下下加起来只有七个奴仆。所用之器物,皆暗淡简陋。 端阳跪坐在硬邦邦的席上,有些难安,秦异却安之若素,给她斟了一杯水,请她一尝。 端阳不失礼仪地接过,本只是客气微微抿了一口,不想入口却十分轻浮,甘滑胜山泉,是极佳的水,许多人竞相追捧的泉水也未必有此水好。 “这水……好轻灵啊。”端阳有些惊诧,他虽然居住简陋,但细处却如此雅致。 “府上没有好茶,恰好前段时间无事,在书上看到养水之法,试了试,还不错,”秦异又给端阳斟了一杯,“公主若是喜欢,异可以把这个法子告诉公主。” 原来赵翊所说没有茶是这么一回事,只是可惜那个小子不识货,还倒告恶状。 说起来,她也不是什么精细之人。 端阳摇头拒绝,道:“公子好心,可惜我是个粗笨的人,学不来这些高雅之事,偶尔能来公子这里尝一口就罢了,自己弄起来肯定一团糟。” 说着,端阳又招手让结因将木盒放到案上,说:“端阳还玉,只是举手之劳,不足公子挂齿。结因不识,收了公子如此珍贵的东西,实为不妥,还请公子收回。” 盒子虽没有打开,但秦异知道里面原原本本放着琴谱,她今天来也只为还东西。不过她来得比他预计的早,琴谱最早明天才能送到吕信手里确认真假。 秦异指着盒子,打趣说:“只是一个樟木盒子、几张纸,加在一起不足一金,比之公主所赠清霜剑,更是不值一提。” “公子莫要玩笑了,”端阳点破,“《光陵赋》之谱,千金难求。” “那个?”秦异不以为意,给终南使了一个眼色,又云淡风轻地对端阳说,“只是异闲来整理的,异还有一大本呢。” 才说完,终南已经去而复返,呈给端阳一本书。 封面上有“奚氏琴谱”四字,内页全部是手稿,虽然涂抹痕迹严重,但是随便一翻,全是失传的奚子之音。 “此书藏于秦国宫廷,异也是不小心从祕府书库翻出来的,一时好奇借出来看看,结果不小心带到赵国来了,”秦异见端阳看得认真,说,“公主若是喜欢,异整理好之后再奉上。” 看得出神的端阳被秦异的大度吓了一跳,连忙把琴谱塞回他手里,“这是公子的东西,我怎能夺人所爱。” 秦异低头看着手里有些老旧的琴谱,微笑道:“异,并不爱此物。” “公子不必哄我。公子若不爱,当初为什么会借看?” 谎言被戳破,他也不恼,冲着她浅笑,好看的眼睛弯成月牙状。 最后《光陵赋》也没有还成。端阳请老师吕信看谱。吕信曾经有幸听过的一段《光陵赋》,和此谱上所记一般无二,断言是真的。 夜里,端阳拈着琴谱,又来回看了好几遍,一边默赞秦异抄谱工整,一边叹气。 处理完琐事的结因跨门而入,看到端阳眉头都要拧到一起了,拿现学的诗文宽慰端阳:“‘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公主就不要天天愁眉苦脸了。” 端阳嘴角微挑,刻意为难结因:“木桃报琼瑶,那他现在送我的是琼瑶,我应该回报什么?” 结因脑子转得飞快,立即答道:“公主对秦公子的一片冰心,多少桃子美玉都换不来。” “油嘴滑舌。”端阳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如是评价,叮嘱道,“你千万记得不要到处说这些事。如果有人问起《光陵赋》,你就说是我偶然间得到的。” “嗯,知道了,”结因点头,从袖子里掏出官署拟好的宴请名单给端阳,“对了,公主生辰将近,宴请的名单已经拟好了。公主看一下,有没有遗漏。” 第4章鸿雁在云鱼在水 五月的最后一天,终日冷清的东三街里巷有宫中之人造访。 终南接过宫人送来的东西,请他稍等,随即去了书房回禀秦异。 “公子,端阳公主派人送来了请柬,”终南一字不差地转述刚才宫人的话,“还有茶叶,公主说自己不甚懂茶,不如给公子。” 白瓷小罐,不过一捧大,里面装有上好的祁红。茶叶整齐紧缩,苗秀而毫显,色泽乌润,掀盖即能闻到淡淡醇香,浸润脾肺。 秦异正在写字,缓转右腕,缩笔藏锋,一个“中”字写就。 他看了看临的帖,差强人意,缓慢搁笔,从终南手里拿过请柬,笑道:“六月初六,漳水岸,伴露台,好雅致。” 秦异把请帖放到一边,又问:“送东西的人走了吗?” “还没有,还在等公子回复呢。”终南回答。 秦异点点头,从屉子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他,说:“以此回谢,就说我定赴宴。” 终南接过信封,听公子有此打算,说:“那等下奴顺便去鸿胪寺为公子叫车。” 伴露台在城郊,十分遥远,而他们本就不受重视,若要用车,得提前四五天和鸿胪寺打招呼。 秦异但笑不语,继续俯身写字。 终南不甚明白秦异的意思,却不敢多问,替秦异收好请柬,依照秦异的意思回复了宫人。 宫人又将秦异的答复带给端阳,还有他的信。 信中详细记述了上回他说的养水之法:“取寻常之水,煮沸后倾入瓷缸,置于庭院背阴处,覆以纱帛,避开日光,每至夜晚月色皎洁时,开缸受露,取天地灵气。凡此三夜后,浊物沉淀,其水清澈无比,英华不散,灵气常存。” 茶叶本是端阳想他生活简贫随手送上的,没想到他还以此法。只是可惜,她确实对泡茶饮水之事没有什么追求。看罢信笺,只觉得他的字好看,行书遒劲,字态潇洒,于是特意将信笺夹在最近看的书里。 到了六月初六那天,万里无云,是十分好的天气。漳水岸边,贵女士人齐聚,或饮酒,或纵歌,又有对词投壶诸多趣事。 端阳正在与史婵说笑,赵翊神秘兮兮地过来,要拉她走,还不许别人跟着。 他们乘船到漳水之东,右岸有个池塘,十里遍栽荷花,绿裙红蕊,比之宫中的荷花池,壮观十倍。 “我知道阿姐喜欢荷花,我上次听人说起这里,就想带阿姐来看看,”赵翊见端阳喜上眉梢,讨喜问,“阿姐可喜欢?” 起初是赵翊硬缠着端阳在伴露台设宴,端阳一开始只以为他贪玩,原来是为此,她已经开心得不知该怎么夸他了。 这天的欢声笑语一直持续到夕阳在山时,宾客方去。 第二日,端阳去给赵王问安,但赵王头疼之疾又发作了,故而她并没有久呆。 刚回来,清点完礼品清单的结因就跟她埋怨:“秦国质子未免有些不识时务。公主给他递的请帖,他明明收了,却不来。不来也就算了,理由也没一个,贺礼也没一份……” 端阳觉得好笑,“我办宴难道就是为了收贺礼?” 说起来,昨日端阳确实没见秦异,不过没来得及留意。 结因愤愤地说:“这些东西自然是不紧要的,但毕竟是公主请他,他也答应了,这算什么?” 寄人篱下,秦异待人接物没有差错,缺席大概不是无缘无故。 端阳一笑置之,不做评论,另外问起:“我记得昨日虞括也没有来,他怎么了?” 虞括乃太常卿家的小孙,父亲鸿胪寺大行卒史这段时间突然病了,虞括一直在侍疾,所以不能来,只托人送来了礼物。 结因如是回答,端阳听罢,叹惜摇头。 虞括父亲的病她也听说了,端午那会儿就已经不太好了。父王体恤虞父送四公子赵竭入秦辛苦,专门派太医署的陈太医去看诊。但太医署的太医都请遍了,却一直医不好,最近已经开始延请民间的大夫了。 或许真正的圣手都隐匿在民间,不出一个月,虞父的病大有起色,虞括也放松了许多,见后院花圃中秋兰长生,当即决定设宴。 两个月没见虞括,秋兰宴会那天端阳便特意来早了些。一到庭中,便有虞括身边的小厮近前为她领路。 入座之后,端阳想看看有无熟识的人。观望了一圈,不见旁人,唯有末座惨绿一少年,如玉如山,园圃里的兰花也不及他半分温润清冷。 他也看到了一身冷月广袖襦裙的她,投来一道目光,于是端阳冲他微笑点头。 遥遥相对的招呼还未打完,他已经起身向她走来。 少年的步履沉稳,腰间的双鱼白珮贴着浅碧的衣料晃动,仿佛鲤鱼跃于碧绿春水之间。 鱼儿越游越近,停在她身前。 端阳抬头看他,问:“公子如何在这儿?” 秦异眉目含笑,回答:“子括相邀,未想公主也在。” 端阳示意他坐下,惊奇,“你和虞括,如何认得的?” 秦异一边坐下一边说:“前几天异去希音阁,正好碰见子括取琵琶,便结识了。” 话音落下未片刻,秦异突然神情严肃起来,与她道歉:“前段时间公主生辰,异本该赴宴,只是当天才知道路途太远,也来不及准备马车,所以没去。一直没机会和公主道歉,还望公主见谅。” 啊,这件事,快一个月了吧,端阳都快忘了,他还记得。 她亲自去过他的住处,知他不是假话。鸿胪寺轻慢待他,自然不会给他准备出行的马车。 他没有怨言也就罢了,竟然还和她道歉。 端阳摇头,希望结束这个话题,“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找个机会大家一起玩闹罢了,公子也不要在意。” 秦异从腰间解下玉佩,说:“此物就当是异准备的贺礼,虽然迟了,还请公主笑纳。” 这块玉他时常佩戴,想来十分喜欢,端阳连忙推辞。 他玩笑一句:“公主不收,是还有气吗?” “当然不是。” 端阳当即否定,见秦异仍掌托着双鱼珮,言笑晏晏,心知不好拂了他的意思,只得收下。 玉在他掌中,却还没染上温度,在七月的日光下,仍是冰凉的,真的就像从水里跳出的白鱼。 端阳摸着手里的玉,突然有人从她身后跳出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我正找你呢!” 端阳吓了一跳,见是史婵,喜上眉梢,赶忙拉过史婵的手,“我就知道你肯定来了。” 史婵坐到端阳一侧,才注意到对面的青衣少年,和眉笑目,颜色无双,却不是京中的熟面孔,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夹在中间的端阳察觉他们两人互不相识,指着史婵对秦异说:“这是定远侯史家的女郎。”又向史婵介绍道:“这是秦国七公子异。” 原来他就是秦异,前几天听虞括提过,他在希音阁结交的弹琴少年,今日得见,真乃清雅高迈。 虞括那家伙这次结交的倒像那么回事。 史婵抱拳,“史婵,公子叫我三娘也可以。” 定远侯史家,累世军功,养出来的女儿也是豪迈不羁的。 秦异点头还礼,十分礼貌地称呼她“史姬”。 他们三个客人坐在这里相见甚愉,主人却迟迟没有现身,一直忙上忙下的也是小厮。端阳觉得奇怪,便问史婵:“你见着虞括了吗?” 史婵幸灾乐祸说道:“他呀,还在听太子的训呢。” 她刚从那边过来,看见虞括跟只鸟儿似的,唯唯诺诺跟在太子靖后头。 端阳惊喜,“太子哥哥也来了?” “你的太子哥哥是个大忙人,哪有此等闲情,”史婵随手转了转空杯,“太子是来与太常卿大人议事的,看见这里有秋兰宴,便和虞括多说了几句话。” 确实如此,父王素来身体不好,近来北疆又不太太平,赵靖辅政已身累神乏,很少与他们一起闹。 端阳有些失落。 史婵劝慰端阳:“太子不来才好呢,他总是一板一眼的,来了大家都束手束脚的,反而不好玩了。” 说着说着,史婵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所来为何,话锋一转,“那边亭子里还有其他女郎,我们到那边坐坐。”说罢,就要拉着端阳走,不容拒绝。 坐在一边的秦异目送端阳半推半就地去了那边水榭,也准备起身离开,抬头便见赵翊站在他面前,表情有些凶恶,冲他说:“你离我阿姊远一点!” 赵翊早些时间听说阿姊请了秦异参加生日宴,他却没去,今天一来却看到他在和阿姊逗笑,肯定没安好心! “异不知九公子何意。” 听秦异故作不懂,赵翊冷哼一声,从一旁侍卫手里拔出剑,起舞作乐。 身法刚健而灵活,是上将军霍桓亲传的剑术,却另有所指。 剑尖几次从秦异面前扫过,秦异却眼睛也没有眨一下。赵翊愈发气结发狠,最后那一下,竟直接刺向秦异眉心。 霍氏的剑法难见,众人本是看个热闹,到最后一刺,等反应过来不妙时,已来不及阻止。 银白的剑尖离秦异越来越近,他自岿然不动,蓦然间,有月蓝的广袖从他眼前挥过。 手腕一转,端阳从秦异身后握住赵翊的手,搡开他,叱责道:“赵翊,你疯了!” 端阳跟史婵到那边亭台,坐了一会儿,始终没见到其他人,心中生疑,细问方知是赵翊拜托史婵支走她,匆匆赶回来,竟看到赵翊剑指秦异。 他简直……他简直…… 端阳气得手抖。 不等她发作,赵翊反而气急败坏,猛地扔下剑,负气而去。 气氛有微微凝滞,不知是谁率先叫散,大家才假装无事发生,重新活络起来。 端阳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身问秦异:“你没事吧?” “异无事,”秦异指了指她的小臂,语气担忧,“只是公主的手好像受伤了,快传太医看看吧。” 一旁的结因这才发现端阳的袖子破了一条口子,有血慢慢渗出,连忙扶端阳下去,叫人请大夫。 片刻后,虞府的婢女带来一个从未见过的青年男子。 此人大概十七八岁,挎着药箱,白衣白冠,清爽干整,但衣上却沾有几块浅褐色的污渍,十分扎眼。 “你是谁?”结因觉得虞府的人办事不妥帖,派了这样一个年轻人来,还如此落拓。 “葛冬青。”他回答。 “葛冬青,”端阳又念了一遍,觉得这个名字好听,问,“哪三个字?” “‘葛覃’的‘葛’,‘冬天’的‘冬’,‘青色’的‘青’。”他放下药箱,目不斜视,从中拿出一把银剪,朝端阳走去。 结因伸手欲拦,端阳连忙拉了她一下,伸出受伤的手,“麻烦先生了。” 葛冬青近前剪开端阳的袖子,看了看伤口,又从药箱中拿出一些瓶瓶罐罐,给她上药包扎,十分寡言,最后方叮嘱道:“伤口不严重,大概十日可愈合,其间不要碰水,忌食辛辣刺激之物。” “谢谢先生。”端阳说。 葛冬青点点头,挎起药箱,转身离开。 随后,端阳换好衣服,回到席上,看见秦异仍坐在那处,旁边还坐着虞括和史婵,招呼道:“虞括,好久不见。” 虞括连忙起身上前,问:“你没事吧?” “大夫已经看过了,没有大碍,”端阳微笑摇头,故意将话题扯远,“说起来,你爹的病好些了吗?” “托你的福,上个月请到一名神医,几副药下去,我爹的病竟然就全好了。” “这样神奇?”端阳与虞括一同入座,十分好奇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比赵国太医署加起来都厉害。 “他是葛仙翁的亲传弟子,医术十分高超呢。”虞括回答。 提起葛仙翁,史婵也略有耳闻,“葛仙翁是吴地名医,我听说诸国都曾以重金请他出世,不过都未果……” 虞括点点头,“是呀,恰好这位名医弟子游历晋城,寄宿在陈太医家中,才有缘分得他看诊。” 坐在一边的秦异突然插话,问:“不知令尊得的是什么病?” “不知道,”虞括苦笑,“神医说了许多我也听不懂,只是头疼得厉害。” “头疼?”端阳眼睛一亮,“我父王也头疼,每到季节交替时尤为严重。” 虞括笑说:“祖父正想将此人引荐给王上呢。” “那我更想见见他了。”端阳笑说。 “我刚刚正是请葛大夫为你看的伤,”虞括惊疑,“你未曾见到?” 第5章谁道沧江总无事 “葛冬青?”端阳一下念出了他的名字,有些不敢相信。 葛冬青看起来不过二十,医术经验应该不足才对,且葛仙翁也有八九十岁了,她以为他的弟子应该是个年纪再大些的人。 “正是他,”虞括轻声与端阳讲,“不瞒你说,我当时见到葛大夫也不相信呢。不过现在我家老爷子的失眠之症他都帮忙调理好了。” “那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端阳与虞括聊了好一会儿葛冬青的事,直到天色已晚,秦异准备告辞。见势,端阳也起身,与秦一起离开,邀他一同乘车相送。 车上,只剩下端阳与秦异,一时竟无话可说。 彼此的沉默让空气变得沉重,端阳哽咽难言,却不得不开口,“今日,阿翊……” 不等她说完,秦异截断道:“今日异与九公子玩笑,反而害公主受伤,异心中难安,还望公主见谅。” “阿翊今日差点伤了公子,公子不必如此。”今日之情境,历历在目,分明是赵翊生出的事端,秦异竟然还为赵翊开脱。 他摇头解释:“那一剑看起来凶猛,实则力匀可收,确实是玩闹。” 他越这样说,她越愧疚。 端阳低头,“我会亲自带他给公子负荆请罪的。” “公主,有很多事,越勉强越不随人意,少年的心思更是如此,”秦异宽慰道,“不如任其自然,异也不在乎这些。” 她已经勉强赵翊道过一次歉,并没有改变什么,甚至让赵翊对秦异的讨厌更上一重。没有真心,谢罪千次又有什么用,到时候又出什么事,反而三个人不愉快。 长吁短叹一路,端阳精神倦怠。才回宫,就有六英夫人身边的侍女绿蒲过来传话:王上听说了九公子剑指秦异的事,雷霆大怒,正在训诫九公子。 端阳又马不停蹄地赶往赵王处,听见赵王大骂:“寡人念你母妃早亡,对你多有纵容,没想到养成这样的性子!” 赵王来回踱步,怒斥:“你本事了,竟然拿剑指着秦国公子,你怎么不拿剑指着寡人!” 赵翊跪在殿下,不敢抬头。 “你身为公子,有没有想过赵国为什么要和秦国讲和?”赵王深喘了一口气,继续说,“赵国虽强,也难孤力抗秦。你提剑指着秦国公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边塞的将士、赵国的百姓?你作为赵国公子,你手里的剑,应该为赵国开太平,而不是惹杀戮!” 话音未竟,赵王已随手拿起一个茶杯,摔倒赵翊身上。 端阳从没有见过赵王发这么大气。茶杯一碎,她连忙跪下,劝道:“父王息怒。儿臣也有错,没有及时阻止九弟。” “你不要为他求情,”赵王看见端阳俯首在地,要她起来,指着赵翊又骂,“你每次犯错,都要你阿姊给你收拾烂摊子。你出言不逊,你阿姊送这送那,这次你竟然还划伤了你阿姊。你可真是个好弟弟,好儿子!” 赵王越说越气,怒火烧身,竟有些头晕,最后实在是训不动了,坐在王位上,让赵翊去外面罚跪,没有他的命令不许起来。 跪在殿下的端阳赶忙上前劝赵王,经过赵翊身边时,轻轻踢了他一脚,让他赶紧到外面罚跪。 端阳从宫人手里接过茶,奉到赵王面前,“父王不要气了,气多伤身。” 赵王接过茶喝了几口,平复了一下心情,摸了摸端阳的头,长叹一口气,“阿翊若能得你一半懂事也好。” 端阳搂过赵王的手臂,噘了噘嘴说:“阿翊毕竟年少气盛,父王莫气了。” “你们相差没有两岁,”赵王抖着手比了个“二”,叹气,“我听说你与那个秦异有些私交,阿翊又最听你的话,等过几天你手上的伤好了,你便带着赵翊那小子去请罪吧。” 小孩子之间的事情,便由小孩子解决吧。 道歉之事端阳也想了一路,已有些打算,“再过几天,西北牧场的马就该到了,儿臣想送一匹马给秦公子赔礼。” “都依你所言。” 也不知是不是大动肝火的原因,交代完端阳,赵王就有些累了。端阳一直侍候在侧,直到戌正时赵王入睡才离开。 走出殿门,端阳看见赵翊还跪在殿外,于是走到他面前,问:“跪着疼吗?”莲花青砖,跪一个时辰膝盖就要疼半天,更不要说他从酉初跪到现在。 他没有回答,干着喉咙,反问:“阿姊,你真的受伤了,严重吗?”他刺伤了阿姊,心中之疼远胜膝盖之疼。 “你还知道我是你阿姊。” “阿姊此话何意?阿姊于我,如师如母。”母妃生他时难产而亡,虽有六英夫人代为抚养,但他与阿姊才是最亲的。 “那我说的话你为什么不听?早听我的话,好好待秦异,何至于此。” 未曾在赵王面前辩解一句的赵翊此时却反驳:“那一剑,我收得住,我并没有要刺他。” “可你终究是在羞辱他。”轻视疏远是维持国家的尊严,兵戎相向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没有……”他只是在警告他,不许打阿姊的主意。 “你还不认错!”端阳恨铁不成钢,叹息一声,“行了,别跪了,父王已经睡了。等明日父王气消一些再来认错吧。” 他却是倔强性子,闭眼不看她,一副誓死不起的样子。 端阳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拂袖而去。去时听见他在背后喊了一句“谢谢阿姊”,混着今日所有的荒唐疲惫,她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天夜里,赵翊真的跪到深更、赵王松口才起来,回去之后便说腿疼,在自己宫中静养不出。 赵王那边也没空继续追究赵翊的过失,因为最近的北疆胡族之乱有愈演愈烈之势,赵王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北胡之事上。 于是,所谓的明日之歉迟迟没有后文。 端阳知道赵翊在赌气,也担心他的腿,便要去看看他。 才到宫门,有小内官远远看见她,拔腿就往回跑。 端阳觉得不对劲,加快步子到赵翊院中,看见赵翊风一样跑回屋里,叫人赶忙关了自己寝宫的门。 腿疼?她看他挺健步如飞的。 她要上去揪他的耳朵,害她这几天白担心。 一向跟着赵翊的小奴玉书一下跪在她面前,哆哆嗦嗦地说:“公主,九公子不想见人,还说……还说……” “他说什么!”听玉书结结巴巴、迟迟没有下文,端阳微有气急。 “公子说,”玉书叩头在地,“他绝不会去给秦公子道歉。” 九公子的话实则还要过分些,只是如此传达,玉书也害怕会惹怒端阳公主。 端阳确实怒了,虽然她今天不是来劝他认错的。她怕他气结于心,又腿疼卧床,得不到纾解,才来看他的,结果他这个态度。 “当我想见他吗!”端阳留下一句气话,拂袖而去。 第6章著鞭跨马涉远道 西北牧场的马已经牵进太仆寺,端阳手上的伤也好了,赵翊仍然在自己宫中“静养”,连课也好久没去上,更不要说来向端阳服软。 指望赵翊知错能改已经不可能,端阳只能自己去太仆寺,挑了一匹枣红的西北马送秦异。 正准备出门的终南老远看见端阳公主打马而来,匆忙禀告秦异。 秦异闻言,也放下手里的书,出去迎接。 宫女侍从被她远远甩在后面,她一人一马疾驰而来,头上的金翠华胜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蓝白二色的宫装长摆漾在身后,像春江之水,波浪摇曳。 勒住缰绳,她稳稳停在他面前,踩镫下马,一气呵成。 初见时,秦异以为她不过花间美人,没想到她十三岁就有这样精湛的骑术,潇洒凌厉。 赵国之骑射闻名遐迩,可见不是虚名。 好几天不见了,她今天得空过来,秦异戏谑道:“公主今天不会是又来还东西的吧。” “我今天是来送东西的,”她牵马至秦异跟前,“前段时间西北牧场送来了一批良马,我特意去挑了一匹好的送你。” 秦异笑着拒绝:“无功不禄,异已经惭受公主清霜剑,怎敢再取名马?” 马和剑对他都无用,活物更麻烦。 端阳知道秦异不会轻易接受,又说:“那正好,宝剑赠名士,名驹伴英雄。” “可是……异不会骑马,”秦异绕马看了一圈,玩笑说,“此马膘壮善走,想来也不适合用来拉车。” 赵国上下,无论男女老少,皆弓马娴熟,端阳以为秦异也如是,才会想送一匹好马给他,没有想到秦国与赵国不同。 端阳自惭考虑不周,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看到秦异马上要走到马后,连忙拉了他一把,“不要到马身后去,小心它踢你。” 秦异微怔,不知有此禁忌,点头道谢,“公主马术精湛,还是留它在身边吧,给异太可惜了。” 端阳却好像没听到一样,问:“这月十九,你有空吗?” 十九正是她旬假。 秦异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想了一下,回答说:“大概无事。” 他一介质子能有什么事。 “我教你骑马好不好?”端阳跃跃欲试地问。 见她一脸期待,秦异心中衡量,点头答应她没头没脑的请求,与她约定十九那日辰正相见,一起去城郊草场。 在随后等待的日子里,端阳还叫人送来了胡服等一众用得着的东西。 她那天也穿着一身猩红的窄袖圆领胡袍,发髻高高束起,英气勃发。 她坐在车上,伸手,邀他上车。 秦异愣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不该伸手。他抬头看到她坦然的笑容,最后只是轻轻搭了一下,并没有真的碰到借力。 城郊草场的小吏早已准备好了两匹矮马,比前几天那匹马体型要小些。 端阳从马官手中拉过缰绳,摸了摸马的鬃毛,对秦异说:“你第一次骑,我特意去借了两匹性格温顺的马来。” 说着,端阳把另一匹马的缰绳给秦异,和他一起牵马溜了几圈,碎碎地传授了一些诀窍,又说起了自己以前在外公马场学骑马的事。 她这几天大概还在烦赵翊的事,是故秦异每次见她都觉得她有些郁郁。可能是今天来了开阔的草场,自由的风把她的烦恼都暂时吹跑了,她说起儿时的事,也会不经意扬起笑。 “公主心情好了?”秦异问。 端阳微怔,看见他站在健黑的马旁,笑着问她,风吹起他额边的细发。 她以为自己只会在无人的时候流露出苦恼,没想到他一眼看穿。 端阳低头摸了摸鼻子,没有回答,牵马走到了秦异前面。 他们逛了半圈,待秦异与马匹相熟,筋骨也活泛了,端阳踩着镫子,翻身上马,示意他也这样试试。 马下的秦异照猫画虎,收短缰绳,左脚踩进马镫,准备借力而上,身旁的马却没有那么老实,突然动了一下,他一个不稳,便踩空了。 如此试了两三次,不是马动就是他没坐稳,就是骑不上去。 见他苦苦挣扎的狼狈样子,一边的端阳突然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肩膀一抽一抽的。 他皱了皱眉,不知她怎么了,随即听到一阵憋笑。 她在偷笑…… 她笑了一会儿才收住,转过身来,摸了摸鼻子,假模假样地认真起来,“咳,你不要怕,你一怕它就会欺负你。” 说罢,端阳替秦异按住马背,“你再试试。” 大概是因为行家在侧,这次马没那么闹腾,秦异一下就骑上去了。 然后它就真的不动了,任秦异怎么夹马肚子,它就是不肯走一步。 秦异正犯难,听见端阳说:“记得我教你的,拉紧缰绳,腰挺直,腿夹紧!”说完,还没等秦异反应过来,她一下拍在马屁股上,马嘶叫了一声就开始跑起来。 “啊——”坐在马上的秦异完全没有防备,尖叫了一声就跟着马跑了出去。 风在耳边呼啸,打在脸上甚至有些刺痛。秦异跟着马颠簸,感觉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还要时刻提防从马上摔下来。手里的缰绳是他唯一的依靠,他握得死紧,仿佛要嵌进皮肉。 他想,他大概是害怕的。但他不会叫喊,那是懦夫的行为。示弱只会给人机会趁虚而入,所以他从来不展现真正的软弱,他也不会软弱。 久违的恐惧开始让他兴奋,他竟挥起了鞭子,鞭策马儿跑得更快些,即使他已经腰痛骨散。 停下来的时候,他已经面红汗流,心跳飞快。 一直跟在秦异身边的端阳也勒马停下,应该是在夸他:“你学得很快嘛。” 不,他只是一时勇生情纵,他有多讨厌马背上不受控制的感觉只有他自己知道,更不可能指望他一天之内变成如她一般的马术高手。 日暮时,端阳将秦异送回府邸。一直担心的终南赶忙出去迎接,却觉得公子神情有些疲惫,关切问:“公子无事吧?” 说着,终南就要去扶秦异。 秦异轻轻摆手,既是拒绝终南的搀扶,又是示意自己没事。 终南收回手,又问:“公子还没用晚膳吧?奴这就去准备。” “不用了,我不想吃。”说罢,秦异便拖着步子回了房。 当晚秦异休息得特别早,但是睡得并不安稳。他做梦了,却没有梦见什么具象的东西,只是觉得身体一颠一颠的。 第二天清晨,终南见公子难得还没起,就去叫他,却见公子侧躺在榻上看书。 公子本就体弱,这样陪着端阳公主骑马,肯定腰腿疼痛,整个人都要散架了。幸好端阳公主这几天有课,公子有休整的时机,不然不知道该出什么毛病。 终南叹了一口气,轻轻替公子合上了门。 到了月底,秦异疼痛稍微减退,心中正惴惴等着端阳,她却没有来。 因为她去给霍氏父子送行了。 北疆楼烦三部最终还是乱了,赵王派遣霍桓领兵,到武宁平息祸乱。 送别时,赵翊却没有来。 端阳已经许久不见赵翊了,纵然觉得他天天托病不学十分荒唐,也不想理他。但是他这次竟然不来送别,实在古怪。 他们姐弟二人曾经跟着霍景一起在霍桓将军跟前学剑法,赵翊又一向崇拜景大哥。这次霍将军与景大哥要离京奔赴北境,他没有理由不来的。 她越想越觉得奇怪,问结因:“赵翊还在‘静养’?” “听说……”结因回答,“还在养病。” “养病?他生龙活虎的,哪来的病!”赵翊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装病骗父王、骗六英夫人,她再不管他,他是不是真的打算一辈子不读书了。 思绪至此,端阳气势汹汹地去了赵翊处。 玉书好像比上回还要怕她,一看见她,慌张跪下。 端阳看见门窗闭得紧紧的,以为赵翊躲在里面,问玉书:“九公子呢?” “回……回公主,九公子……九公子……” 听他回话吞吞吐吐,端阳觉得奇怪,赶忙入内一看,空空荡荡不见人,“他不是‘病’了吗?人呢!” 公主既然来了,自然是瞒不住的。玉书老实交代:“公主恕罪!九公子……九公子偷偷跟着霍将军的队伍去武宁了……” 闻言,端阳险些晕厥,痛斥:“你们怎么不拦着!”原来这么多天避人耳目是在筹算这件事,他才多大,跑去边关看风景吗。 “拦过,可是小人们哪里拦得住……”玉书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奉到公主跟前,泫然欲泣,“九公子留了信给公主……” 贵人犯错,下人担过,虽则端阳公主宽仁,可也不知会如何惩罚他们。 端阳知他们随侍赵翊也难做,追究他们也无益,展信一读,不过聊聊几句,说他前几天听教,深感自己有负国恩,故赴戎机,待安定后,会月月来信,请阿姊放心。 言辞恳切,端阳怕他不是一时兴起,连忙拿着信去找赵王,将此事告知。 赵王看罢信后,完全没有追究的意思,还说他野惯了,去军营磨磨性子也好。 “父王……” 赵王打断她:“寡人知道你们姐弟情深,不过芝儿你也不必过分担心。楼烦只是小乱,让阿翊去武宁玩玩也无妨。寡人也会写信告诉霍桓,让他好好照顾。” “阿翊毕竟年少不懂事,怕给霍大将军添麻烦。” 赵王笑说:“霍桓若是连个十几岁的娃子都治不住,他拿什么统兵。” 见赵王不肯松口,端阳也只能告退,从此日日难安,怕赵翊出什么意外。 一个半月后,赵翊终于写来了第一封信,与她讲他在武宁的见闻,一切皆好,让她不要担心,多加珍重。笔墨之间,大有乐不思蜀之意。 端阳捏着信,读了一遍又一遍,长叹一声。 正在整理衣物的结因见端阳忧心忡忡,说:“公主这样担心,不如去信给霍景小将军,让小将军劝九公子回来?” “早就写了,他现在就跟在景哥哥身边,”端阳捏了捏眉,缓解疲惫,“有景哥哥照顾,我多少也放心些。” “就是,公主就不要担心了,”结因整好衣服,给端阳倒了杯茶,说起近日的喜事,望公主开心些,“我听说虞太常将葛大夫引荐给了王上。王上的头好久没疼了,已经恩赐葛大夫入太医署了呢。” 端阳接过茶,觉得有意思,“葛仙翁为出世之人,葛冬青作为葛仙翁的弟子,竟然会答应入太医署?” “葛仙翁年高,看淡世事,自然不汲汲于此,可葛大夫才十几岁,当然要追求功名。” 端阳想了想,觉得结因说的有道理。 第7章一日看尽长安花 九月好日光,庭中的香枫盆栽都红了叶子。秦异便趁着好天气,在庭中修剪枝条。 “公子!”终南慌忙跑过来,禀报,“端阳公主来了!” 手下一顿,枝条竟多剪了一寸。 她整个八月都没来,秦异以为她不过图一时教马新鲜,便放松了,没想到今天正是她旬假。 “就说我不在。”来不及多想,秦异把剪子交给终南,随口交代完就准备跑回书房。 还没等他迈开步子,端阳已经进来,笑问:“谁不在?” 她听见了,却只是调侃,可见并不在意。于是秦异假装无事发生,镇定问:“公主来有什么事吗?” 她理所当然地说:“教你骑马啊。” 一句话又让秦异想起前几天七上八下的记忆,他的头好像又开始发昏了。 “骗你的,”见他神情紧张,端阳不再逗他,“你不喜欢,应该直接和我说的。” 那天在草场,秦异一直是一副从容自若的样子,她以为他没事的,结果听说他一回来就躺了两三天。 她是真心想替阿翊向他道歉的,但他若不喜,反而是她弄巧成拙了。 “怕拂了公主的兴致公主不高兴。”秦异回答。 “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才会不高兴。”她脱口而出。 秦异一笑,不以为意,岔开话题,“公主既不是来邀异骑马的,是为了其他的事?” 八月初时,端阳去给霍将军送别,中旬有仲秋节,后来又忙着去信给景哥哥帮忙照顾赵翊,所以她一个多月没想起还有教秦异骑马这件事。 今天她本来是来叫秦异去草场的,不过他既不愿,她也不勉强,便说:“公子来晋城有半年了吧,芳林寺去过了吗,还有东华街、西华街?” “希音阁就在西华街,倒是常去,芳林寺也跟着子括逛过几回,东华街却没怎么去过。”他作为质子,日日出没繁华之地总不太好,故而出门的次数并不多,去的地方也有限。 “老远的西华街你常去,家门口的东华街你却不走走,”端阳取笑他,“东华街比西华街还要热闹,虽然比不得芳林寺周围。我带你去看看吧。” 比起骑马,逛街可轻松多了,于是秦异欣然应允。 东华街是晋城第三右纵道,距秦异所居不过二里,故而他们徒步而去。 或许端阳舍去马车的理由并不只是距离不远。东华街上商贩众多,摊位侵占大街,又有千百民众,若不提前清道,骈车仪仗难以畅行。 这就是东华街,赵国国都的繁华一角。高楼连苑起,凡饮食花果、鱼虾鳖蟹、金玉珍玩衣着,无奇不有。 生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从前在秦国时,秦异从来没出过宫城,若说逛市集,在赵国才是头回。 秦国咸城的街市是不是也是这样热闹繁华? 走马观花,什么也来不及细看,一切已从眼前掠过。 身边的端阳突然撩起裙子蹲下,看着大水盆里的金鱼,用手戳了戳鱼头,惊得它们四窜。 双手揣袖蹲在里侧的鱼主人看见小娘子一脸好玩的样子,笑问:“小娘子,这鱼儿好生漂亮,要不要捞一尾回去养着玩?只要四文钱。”说着,从一边拿起一个小竹网伸到她面前。 端阳接过网子,正要捞鱼,眼睛直溜一转,拉秦异也蹲下,指着水里游来游去的金鱼,问:“你玩过这个吗?” 秦异摇摇头。 端阳低眉一笑,猜他也没玩过,指了指鱼主人身边的小沙漏,说:“那个沙漏滴完,你要是能捞十尾,就能从中拿一条小鱼回家。” 说完,她示意结因给鱼老板四文钱,鱼老板随即将沙漏反转。 “赶快捞。”端阳把网子硬塞到秦异手里,催促道。 秦异仍然听得懵懂,接下棘手的网子,在端阳的催赶声中,挽袖捞鱼。 捞鱼并不难,不过设定的时间只是刚刚好。秦异捞到最后一尾时,沙漏里只剩下最后一点点沙子。 不过足够了。 他的网子已经网住水中的金色鲤鱼,它已无路可逃,却还在挣扎。 一条鲤鱼,如何挣扎,逃过这片罗网,也离不开池水,除非它一跃龙门,腾云而起。 他是池中的鱼儿,还是天上的飞龙…… 一时走神,他的网子偏了,金鱼趁机溜走,最后一粒细沙也从漏口滴落。 十全十美,只差一点。 美丽的金鱼,不属于他。 秦异收起网子,对端阳抱歉一笑,“异笨手笨脚的,应该换……娘子来的。” “只是玩一玩而已,”端阳一心盯着网子,只是替秦异可惜,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轻松些,又拉着他往卖吃食的地方去,“我们去那边。” 九月正是板栗成熟的季节,他们买了一份糖炒板栗。端阳从纸袋里掏出温热的栗子,分给了秦异两颗,又向他示范着轻轻掐了两下,便剥出黄嫩嫩的果实。 秦异有样学样,掐了两下,却掰成了两半,果肉仍陷在壳里。 每次他难堪时,她总会笑,这次也不例外。 她抬袖掩笑,把自己刚刚剥好的那颗栗子给了他,又示范了一次。 秦异吃下了自己剥碎的果实以及那颗完整的糖栗,粉甜软糯,便又开始剥栗子。 骑马他学不会,板栗他也不会剥吗? 他剥了足有半袋,终于剥出一颗完整的,要叫端阳看看,她已经吃上了绿豆饼。 一路上,走走买买,光糕吃了已经不下五种。 他们还要往前走,有一队巡游都城的金吾卫骑马而来。 只是正常巡逻,所以秦异没有多在意。猝然间,却被端阳拉着躲到了人群里。 她似乎很紧张害怕,紧捏着他的袖子,低头掩面,不敢看马上的人。 秦异觉得奇怪,抬头看向队首的人,那人也朝他们这个方向看来。 “糟了!”身边的端阳十分懊恼地喊了一句,“他看到了!” 说着,端阳给结因随便指了个方向,就拉着秦异往反方向跑。 她行事总是如此猝不及防,秦异还没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没做好跑的准备,已经被她拉着跑了出去。 在人流密集的东华街,十三岁的少女像一只敏捷的兔子,拉着他从人与人的夹缝中溜走,乌青的发和玉白的长带,被奔跑的风吹起。 她如此熟悉这条街、这座城,过虹桥,穿小巷,带着他七拐八弯,到了一家闲置的染坊后院。 继而,她松开了紧握他腕子的手,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传来的温热与柔软也瞬间消失,只留下一阵快跑后的心跳。 她大口喘着气,说:“好了,到这儿,他肯定找不到我们了。” 秦异也呼吸不平,试图平复自己异常的心跳,满脸忧虑,“公主今天是偷跑出来的?”一看见金吾卫就跑。 “啊?”她知道他误会了,笑出声,“当然不是,刚才领队的是我二哥赵竣,他不喜欢我在宫外乱跑,每次看见我就要把我抓回去。” 她这样大胆,也会有害怕的人。看她和结因配合默契,逃跑应该也不是第一次。 所以她对于结因的下落一点也不担心,还能拉着他继续这次东华街之行。 他们两个又一起逛了许久,一直到天晚,秦异终于能提醒她再不回宫宫门要下钥了,她才跟他一起回了东三街,和结因汇合回宫。 送走端阳公主,秦异回到寝卧之室,坐在榻边,靠着柱子,抬袖掩面,闭目休息,以此平静心绪。 终南近前,看公子略有疲惫的样子,请他出去用膳。 “我不想吃。”秦异回答。 他真的不想吃,不是因为像上次那样上颠下簸反胃,而是他今天真的吃太多东西了。 他嘴里全是甜甜的味道,嗓子齁得疼。 赵国的公主,这就是赵国的公主。他要有多少精力,才能时时这样陪她胡闹。 他不该招惹她的,或许那天故意落下玉佩是他此生做过的第二个愚蠢决定。 第8章春风送暖入屠苏 岁至年底,春节将至,六英夫人派绿蒲送来了几匹好料子,让端阳选出自己喜欢的,好差人做几身衣裳。 端阳挑了匹浅酡红的料子做冬衣,又指了匹鹅黄的做斗篷,便与绿蒲一起去了六英宫看望夫人。 从做衣拟吉语开始,宫中陆陆续续开始忙起年节的事。除夕夜里,阖宫看了一夜的歌舞,第二天又早早起来。端阳穿上新做的酡色袄子,去给赵王、王后、六英夫人拜年。 兜兜转转一个多时辰,端阳才回到自己宫殿。她脱下斗篷,接过结因递过来的巾子擦了擦手,便坐下开始嗑瓜子。 终于松快了些,但她总觉得好像忘了点什么。 结因收拾完端阳带回来的一堆新年赏赐,近前一看,桌上的瓜子壳已经累了小一座山,茶却没喝一口,连忙劝道:“公主,少嗑些瓜子吧,小心舌头干得疼。”继而给端阳倒了杯茶,“这是特意准备的菊花茶,辅以忍冬、茉莉,最是下火。” 端阳接过喝了一口,有清淡菊香混着淡淡茉莉味从鼻间掠过,入口是微微甘甜。 她突然明白自己忘记的,放下茶,找出一个空香袋,将前几天写的小福字折好放进去,又抓了一把瓜子,勒紧系带,交给结因,说:“趁着现在没事,你亲自去宫外一趟,把这个给秦公子,就说我最近不得闲,哪日有空了再去拜访。”说罢,端阳推着不情不愿的结因出了门。 一来一回费不了多少时候,结因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卷宽五六寸的卷轴,是秦异托她带给端阳的。 端阳命人展开一看,红底黑墨,个个巴掌大,端正劲美,气势雄厚。 端阳近前观摩,轻声念出联上字:“‘辞旧迎新’,写得真好看。”上次还是从容风流的小行书,这回四个字更显功底。 “秦公子每天在家里练字读书,字能写得不好嘛,”结因偷笑,想起自己今天去见秦异时,他也在练字,于是调侃说,“大年初一也不废笔墨呢。” 端阳轻轻揪了一下结因的耳朵,“别乱说。” 秦异一个外来客,举城热闹,独他冷清,大年初一更是孤寂,他不过闲中找事做罢了,其中无奈又有谁知。 端阳看着这副横联,实在喜欢,又衬景,便让结因先挂起来。 年后几天,赵王顺道看她,问起她元夕愿不愿意去丹凤门,抬头看见悬着的横联,夸赞:“端庄浑厚,亦有锋芒,有颜氏之风。你哪里得来的?” 端阳嘟了嘟嘴说:“就不能是儿臣写的?” “你要是腕下有这个功夫,吕信做梦都要笑醒了,”自己女儿几斤几两,做父亲的还是知道的,“看笔力,应该是个轻年人的笔迹。” “父王明鉴,这正是秦公子所写。” “秦异?十三岁,不容易,”那个秦国少年,他只在第一天宫宴上见过一面,应答如流,机敏谦逊,“我记得他还没入学?” “据儿臣所知,好像还没入学。” 嗯,秦异位与赵国公子同,这种事需要他首肯。前段时间有楼烦之事,他也没想起这些事。秦异来赵国差不多一年,受尽冷遇,也不曾埋怨,应该已经清楚自己的位置,也是时候给他指一个老师了。 不过太学之中,各大儒者都已指给各公子,其余诸人,致仕的致仕,丁忧的丁忧。秦异作为异国公子,自然不好和赵国公子同学。 “太学缺人,应该让人酌情去办了,”赵王自顾自说了一句,又对端阳说,“俞叔业丁忧在乡,还有半年才能回京,秦异入学,自然不能等到那个时候。正好,你与他玩得近,又年龄相仿,不如你们两人先一起跟着吕卿读书。等俞叔业回来了,寡人再让叔业指导秦异的课业。你看如何?” 你看如何?她一个公主和公子所学的自然不同,而且七弟赵辛也与秦异也同岁,父王不选赵辛而选她,肯定不是因为正好和她聊起这些事。她看如何,不重要。 端阳自然知道该如何回话,面上高兴回答:“好啊。” “那你改日去问问他的意思吧。”赵王留下一句这样的吩咐,没坐多久,便离开了。 端阳本就准备趁无事出宫找秦异,便顺带问了。 十五那日,冬末的阳光微暖,秦异在庭中撒了片谷子喂麻雀,转头看见端阳披着鹅黄的斗篷,载着金灿灿的日光,向他跑来。斗篷被风吹鼓起来,撩动了青石缝里钻出的小草,惊跑了他的麻雀。 她向他欠身,道一句:“新年吉祥。” “新年吉祥,”他起身还礼,“公主今日怎么得闲了?” 他以为整个年节都可以见不到她。今天是什么日子?正月十五,元宵……她不会要他陪她逛夜市吧。 “今日他们在准备晚上的丹凤门王室观礼,我趁着现在没事就跑出来了,”她从他手里拿了点谷子,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今日元夕灯市,很好玩的,你也可以去看看。” 幸好她有事。 “嗯。”秦异点头,状似答应。 “对了,秦公子,”她有一下没一下喂谷子,好像有些难开口,试探问,“你今年多大?” “虚岁十五。” 她有些难以置信,“你不是和我同岁吗?”她才十三。 “前些天过了十四岁的生日……” “什么时候?”还没等秦异说完,端阳打断问。 “正月十三。”他笑着回答。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公主也忙。” 他独在异乡,万事低调,可就在前日,叫她如何不惋惜。她可不像他,身上除了金钗玉簪,没有什么可以取下送人的。 坐在一边的秦异觉得她未免太较真了,见她手里的谷子都快被扔光了,又给了她点,问:“公主不是专门来问我年龄的吧。” 他心如明鉴,她的扭捏瞒不过他。 她轻咳了一声,终于说出了口:“你来赵国也许久了,父王想给你找个老师,俞叔业。不过他因母丧在家,还要半年才能回京,父王便让我来问问你,可愿暂时与我同学?” 伴读。 应该不是她的意思,不然她也不会是这个态度。 原来,受尽宠爱的公主也和他一样,愿不愿意都不重要。 攀附乔木而生的丝萝,只能得到乔木恩赐的。旁人给予的,终究是虚幻,真正握在手里的,才是真实。 似乎是害怕他心有不满,她补充道:“我老师人很好,我很喜欢他,你想来也会喜欢的。而且老师热衷琴乐,你不是也弹琴吗,正好可以向他请教。” 想要一样东西,就应该尽量离那样东西近一点,所以他不会拒绝。 “好。”秦异笑着答应。 第9章请奏鸣琴广陵客 为期一个多月的年假在正月末的子规声中结束,天气也开始转暖。 开学第一天,被窝比往日还要暖和一些,端阳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起来。赶到学宫时,秦异已经等在学舍。 他坐在左边的位置,冲她微笑。她正要跟他打招呼,堂外的时漏滴尽,钟声响起,吕信拿着经书踱步进来,她只能和他点头示意,坐到自己位置上。 吕信,字季诚,在太学三十余年,今已五十六岁,为人颇古板,但博学多识,端阳六岁时便由他教导。 与老师相处多年,端阳自然知道今天第一堂课,老师是定要考她的。 果不其然,吕信翻开《左史》,问《假道》篇。 元宵以后,她就开始日日抱着书背诵,《假道》一篇前天才背过,第一个字出口,后面的句子接连吐出。 听她完整而流利地背诵出这一篇目,吕信还算满意,“可以,没有懈怠。” 确实没有懈怠,这么长的文章,只是背错了一句,肯定是下了功夫的。坐在一边的秦异低头默听,轻扣扉页,如是想。 考背端阳的吕信并没有时时听六公主背诵,偶尔会瞟一眼秦异,只见他端坐一旁,不曾畏缩乱动,气度非凡。 不过他好像出神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吕信让端阳坐下,随即看着秦异,明知故问:“你就是公子异?” 秦异回过神来,起身,拱手作揖,回答:“学生秦异,见过老师。” 吕信点点头,“我听端阳说,你有奚子的《光陵赋》?” “是。”秦异点头回答。 当初决定将琴谱送出去,就已经想到会为吕信所得,或许还会被别人所知,引起一阵风波。 但无舍无得,他也自有对策。然而时至今日,并没有别人来向他问起琴谱的事。 垂首之际,秦异拿眼角瞟了一眼看他和吕信对话的端阳。 善解人意的公主,心思更是面面俱到。 心中千回百转,秦异又听吕信感叹:“只是可惜,老夫也只听过上半阙,纵使得了琴谱,不知后半曲调具体如何,也弹不出完整的《光陵赋》。” 幸而奚子西去不足五年,只要有琴谱传世,总会等到光陵复奏。 吕信只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等到有人再奏《光陵赋》,却听秦异说:“异曾听过此曲,或能解老师之忧。” “你会《光陵赋》?”吕信震惊,奚子离世时,秦异大概还没有琴高。 “略知。”秦异点头。 奚子在秦国做过乐师,他又是秦国公子,听过《光陵赋》也不奇怪。不过那时候秦异应该还年幼,事到如今,还能记住多少就为未可知了。 听听反正无害。 于是吕信招宫人取来琴与案,摆在中央,对秦异说:“你弹弹我听听。” “是。”秦异从自己位置上离开,坐在琴案边。 他勾挑了七弦听音,左手起落间,已调成慢二弦。随后,他静坐数息,调整好自己呼吸,左手名指轻放五弦,右手半轮,泛音清亮空灵,缓奏序曲。 山谷悠悠,心怡神旷,俄而低音阵阵,如风过峦,夹着细雨滴滴。曲音渐促,风雨渐急,勾人心弦。至于末篇,又以泛音终结,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最后那一抹弦,止风遏云,久久不绝。 吕信惊异于此子十四五岁已有如此熟练的技法,一曲琴音,境界开阔爽朗,完全没有稚气。 只是隐隐带有锐利。尤其是中段风生水起处,竟生出了刀剑之意。 是力崩得太紧,也是少年的意气。 可实在令人惊叹,奚子驾鹤时,秦异不过八岁童子。 果然少年出天才吗? 吕信不解问:“你听此曲时,应该还在幼齿,如何音调节奏记得这么清楚?” 秦异收手到腹前,解释说:“奚子曾于秦庭教导诸公子学琴,异驽钝,曾得奚子指点。” “嗯,”吕信捋了捋胡子,评价道,“十四岁,有这样的技法已十分难得,然曲中锐气还是太足,非光陵之意境。抚云伴鹤,栉风沐雨,豁然长空,洒脱悠然,方为正大光明之高山。” 危坐于琴案边的秦异听吕信论音,手指一颤。 琴音照心音,原来如此。 “不过子异你毕竟年少,意气风发也属正常。”吕信又说。 闻言,秦异心中稍有松懈,垂首拜谢,“谢老师指点。” 吕信还要说些什么,听到门外响起钟声,随即作罢,叫他们休息半刻,自己也出了学舍。 秦异起身送走吕信,便回了座位,看见端阳撑着下巴看他,眉眼弯弯,说:“原来你琴弹得这样好。” “公主过誉了。”他摇头自谦。 “老师竟然说你过于锐气,我看你是过于淡泊才对。你说是不是?”她脸上的笑不减半分,还带上一点戏谑,叫他,“子异。” 第10章故穿庭树作飞花 二月的暮雨下了几日,天气直转急下。 秦异清晨醒来,掀开米白的床帐起身,看见紧掩的纸窗上白亮光辉,不似日光,披着外衫,开户视之,便见庭中积了一两寸的雪,映着晴朗日光,灿烂夺目。 晚来的雪,在春天。 秦异洗漱完毕,稍微用了点清粥小菜后,便准备出门赴约。 终南为秦异穿上氅子,“今日怕还有雪,奴陪公子一起去吧。” “不用了。”秦异回答。 公子很少会留府邸空荡,所以出门也很多时候不带他。虽然终南很担心,也不敢多说,只能目送公子离开。 秦异乘车至虞府,门口的小厮已等候多时,迎上前为他带路。 日出这么许久,后院青松翠竹上的雪已凝结,像装在水晶盒子里一般。 他正要上虹桥,听得身后一声少女的轻唤,随即回头。 “子异,你来得这样早。”少女今日又穿着那件鹅黄的斗篷,走在白羽般的雪中,笑意盈盈。 “公主也来得早,只是异住得近罢了。”他站在桥头等了她一会儿,两人并排上桥。 这条道还无几人踏过,脚下的雪仍是松软的,走在上面的每一步都有“吱吱”的声音。 端阳觉得好玩,不自觉加快了步子,下桥时不小心踩到一块硬疙瘩,就要往一边栽下去,幸好有人一下扶住了她的胳膊。 “公主小心。”他说。 惊魂未定的端阳捂住胸口,对上他细长的眉眼,与他道谢,再不敢不好好走路了。 他们两人一起到梅苑,见满庭的红梅花,傲雪凌于枝头,或有凋落的几朵在雪中,红白相间。 雪已被扫出一条径来,他们顺着小径到屋内,顿时觉得暖意融融。是屋里笼了地炕,又燃着炉子,炉边案头正插着几枝红梅。 虞括拥炉而坐,见他们来了,高兴起身,说:“我等了许久了,你们终于来了。”说罢,虞括引他们坐下,从红泥小火炉上取下酒壶,给他们各倒了一杯酒,说:“我们开始烤鹿肉吧。” 桌子中央摆着铁炉,碳烧得火红,蒙着铁丝网,一旁是铁夹与鹿肉,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不等婵姐了?”端阳问。 “我们不等了,”说着,虞括已经夹起几片鹿肉放在铁丝网上,“她来迟了,没得吃也是活该。” 虞括举起酒,与他们二人碰杯,痛快一饮。 端阳亦满杯饮了,秦异却知道赵国酒水的厉害,故而只轻抿了一口。 他们一边闲聊一边等肉熟。才闻到鹿肉飘出油烤的香味,史婵笑着进来,脱下狐裘,叫嚷着:“我来迟了,自罚三杯。”说罢,史婵已倒满了三杯酒,接连饮下,又吃了几块鹿肉,大赞美味。 “你这个小女子,把我烤的全吃了!”虞括恶狠狠地说道。 史婵摇了摇手里的筷子,得意地说:“你不等我,还准备吃独食,这就是下场。” 虞括手指着史婵,对着端阳与秦异两人,好笑说道:“她自己迟到了,还怨别人不等她。” 史婵打了一下虞括的手,“我迟到了自是没话说,但就迟了这么一时半刻,你的肉就熟了,你说是不是趁着我没来提前吃上了。” 那一下可真疼,虞括摸了摸手背,啐道:“真是个野蛮小女子!” 端阳抬袖一笑,已经见惯他们二人拌嘴,也不搭理,夹起一块略有烤焦的鹿肉,沾了酱吃了下去。 史婵上前摇端阳的肩膀,“好呀,你个坏丫头,自己吃上了。” 一时之间,三人打骂在一起,难解难分,好像浑然忘了今日是约了出来吃鹿肉的。 玩闹了许久,他们才歇停下来好好吃肉喝酒。啖了一会儿膻,又饮了酒,渐渐也有些饱了,便只懒懒地聊天。 虞括望着门外的白雪红梅,叹道:“倒是约了个好时候,正碰上下雪。” 史婵道:“是呀,昨天夜里我听见侍女们说下雪了,可激动了,想起来看看,她们硬是不许。早上起来一看,刚好积了一两寸的雪。” 他们运气好,十天前约定的日子,谁能想到竟能赶上下雪。 一旁的虞括听了史婵的话,接着调侃:“我们都不知道昨天夜里下雪了呢,你是多晚睡的,难怪今天迟到。” “我因为昨天夜里太激动了,才一晚上没睡好的,你还笑!”史婵辩驳道。 “怎么说都是你来晚了,只自罚三杯可不够,”虞括摊摊手,说,“婵妞,给我们弹一曲罢。” 端阳也在一边应和,趁机吩咐屋外的人:“快去取来琵琶!” “啊,原来你们都等着呢,”史婵一副看透他们心思的样子,知道推脱不得,接过侍女去虞括处取来的琵琶,问,“想听什么?” “便来一曲《南歌子》吧。”虞括点道。 是首短歌慢调。史婵知他又把那些红粉习气带上了,却没有拒绝,转轴拨弦。 才奏了两句,果然虞括拿起一边的筷子,敲着碗沿,跟着曲调唱道: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最后一句愈发过分,史婵放下手里的琵琶,不甚高兴,“你又去哪里学了这样的香风艳调!”说着,就要去揪虞括的耳朵。 虞括连忙起来,一边躲着史婵一边说:“你懂什么,这是晋城当下时兴的调子。” “我看就是你们这群没正形的带起来的,看我今天不收拾你!”说罢,史婵提起裙子开始追着虞括打。 他们两人在屋里绕了好几圈,虞括嫌屋中不好躲,便跑到了外面,史婵也追着跑了出去。 一到外面开阔之地,史婵哪有虞括灵活。抓不住虞括不说,虞括还刻意逗她。 虞括跑到史婵面前做鬼脸,眼看史婵就要够到他,一个侧身又躲开了。 他拈了点枝头干净的细雪,绕到史婵身后,从她后领口扔了进去,冻得她直吸气。 “姓虞的,我要宰了你!”雪已经化成水,湿在她里衣,史婵火冒三丈,揉起一个雪团子就往虞括身上扔。 虞括被打中,也蹲下揉了个雪球扔出去。 坐在屋中的端阳看着他们二人穿梭于梅树间,时不时扔着雪团,笑着对秦异说:“其实婵姐很喜欢给我们弹琵琶的,不要看她刚才扭扭捏捏的。” 端阳又指了指秦异的碟子,问,“我看你今日只吃了几口,是觉得口味不好?” 秦异微怔,看着自己还算干净的碟子,解释说:“第一次吃,有些吃不惯。” “你在秦国没吃过鹿肉?”端阳觉得不可思议,纵使秦国不重公子的骑射,鹿肉怎么也没吃过? 他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摆弄着炉子里的碳灰,放低了声音,“他们喜欢最新鲜的野味,在围场打了就吃了。异的母亲只是个女御,骑射也不精,所以这种事情一般不会带上异。” 按照祖例,后宫凡百二十一人,后一人、夫人三人、嫔九人、世妇二十七人、女御八十一人。 为秦王诞下公子一人,却只封了末等女御…… 碳火已经被扒拉得很旺,他却还低着头,神情晦暗…… 端阳心中一滞,突然提议:“我们出去和他们一起玩吧!”不由分说已经拉住秦异的手。 相处日久,秦异已经习惯她的风雨雷霆,匆忙放下手里的铁夹,被她拉着跑到雪中。 微带冷意的风吹在脸上,一下吹散了酒意。秦异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一次呼吸还未完,一个雪球打到他脸上,鹅黄的少女站在梅树前,笑得前仰后合。 第11章为谁风露立中宵 “惨了惨了,要迟到了要迟到了。”端阳提着裙子一路从寝宫跑到学宫,想到老师平日里的严厉,后悔莫及。 鹿肉和清酒都是性热的东西,昨日一时吃多了,到了晚上她身上就开始发热发燥,闭目躺在榻上,翻滚了许久,就是睡不着,今天早上便起迟了。 其实结因有来叫过她,她迷迷糊糊地答应了起来,又睡着了。等结因再过来准备伺候洗漱,看她还躺在床上,连拉带推把她叫起来,又是梳洗又是用膳。但她还是有点不清醒,拖拖拉拉的,便迟了半刻。 她一边跑一边叫惨,等到学宫门口便停了下来,整了整仪态才往学舍而去。 比起迟到,老师更不喜失仪,所以她要尽量调整好自己的呼吸仪态,假装不慌不忙地进去。 转过游廊,她便见有人站在学舍门口。 这个时候,是秦异身边的小厮等在外面? 越走越近,体貌渐明,她才看清门外站着的是秦异。 端阳害怕惊动吕信,轻声问秦异:“子异你怎么站在外面?” “罚站。”他回答。 端阳一愣,“你怎么会被罚?”秦异能犯什么错。 “惹怒了老师,所以被罚了。”他简略回答。 她偷偷瞧了一眼舍内,看见吕信直挺挺地坐在讲师席,脸色比平时还要严肃。 她心里发怵,老师今日的心情确实不太好的样子。 一边的秦异见端阳逡巡不敢入,笑着劝她:“无事的,公主快进去吧。” 被罚了,他竟然还能面带笑意。 她心中奇怪忐忑,又想着罚就罚吧,无非罚站抄书,还有秦异作伴,就大着胆子进去了。 她站在吕信跟前认错,吕信只“嗯”了一声,便让她入座了。 就……就这样? 一节小课结束,吕信始终没说什么,也没让秦异进来。 端阳趁着吕信不在的课间,跑到门口,对秦异说:“老师今日好奇怪啊……” “怎么了?”秦异问。 “我迟到了,老师竟然一句话都没说……”老师一向严格,对于迟到更是不会放任,今日却一反常态,一句责骂也没有。 “那不好吗?” “好呀,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儿,老师肯定准备等我放松了再罚我。” “放心吧,老师不会罚公主的。” “你怎么知道?说不定他是在想其他法子,总是罚站抄书,太没意思了。” “公主还想老师如何罚?”秦异笑她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开玩笑的,”端阳摸了摸鼻子,又问,“你到底做了什么惹怒了老师?”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气得吕信连她迟到这件事都能不在乎。 秦异却只是笑笑,不愿意多说。端阳让他趁老师不在进来坐坐,他也不肯。 最后秦异在舍外结结实实站了一个上午,等老师叫他进来,又叫他将前几天讲的《左史》抄十遍。 罚得好重,她都未曾被这样重罚过。 她越发好奇了。 待到散学,她便借请教的名义到吕信跟前,偷偷问吕信:“老师……今日为何罚子异?” 吕信知道端阳会按捺不住来问他,早已想好答案,“他是替你受罚。你今天迟迟没来,他便为你请罪。” 其实并不全为此,吕信罚他,更重要的是罚他不爱重身份,自己看轻自己。吕信会这样说,也是要让端阳记住不再犯。 其中的曲折,吕信没有多说,然只这一句,已让端阳怔住不知如何反应。 他竟然是替她受罚…… 他为什么替她受罚,他凭什么替她受罚? 心中有一口气,堵在心口,她扔下手里的书就往北宫门跑去。 秦异已经走了许久,但她一定要追上他。北门追不上,就出宫;出宫追不上,就去东三街。她要问清楚,他为什么替她受罚,她还要告诉他,她不要这样的好意。 可能是两个时辰的罚站拖慢了他的步子,端阳赶到北门时,他正要出宫。 她赶忙上前,紧紧拉住他的腕子,厉声问:“你为什么要替我受罚!” 怒目圆睁,她抓得他甚至有点疼。 他知道她会去问吕信,他知道她一旦明白会立刻来找他,但是不应该是这个态度。 “异是公主的伴读,理应替公主受骂受罚,”伴读不就是如此吗,贵重如公子公主,老师不好责骂惩罚,便由伴读顶替,“再说,不罚异,便罚公主。” “伴读?”她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个词,懵懵的,突然苦笑一声,“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的……” 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来陪她读书的,亏他能忍受这样的待遇,一国公子,甘愿做他国公主的伴读。 只是她何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她一向是敬重他的。 但他不是这么觉得的,因为在他眼中,她并不觉得他们是平等的,一切不过是对下位者的可怜,抑或是施舍? 所以他尽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处处不显才光,甚至还替她受罚。 他们的好意,都不是彼此想要的。 “我从来没有当公子是陪我读书,也请公子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她松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说,“天色不晚了,不耽误公子回去了。” 才申初时分,天色就已经晚了?她语态冷漠地说出这样的话。 她生气了…… 可她为什么生气?无论这是不是他应做的,他都是在替她受罚,免她肉身之苦,她却反过来怪他? 在秦宫时,他经常给别人担过受罚,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她好像并不这么觉得。 是过于正直吗,心中羞愧竟成了恼怒? 他还没有想明白其中联系,当天夜里,便有些发热。 春寒料峭,他在外面吹了两个时辰的冷风,便有些不舒服。第二天醒来,精神虽然有些不太好,但是已不见病症,便坚持着去上了课。 端阳今日来得比他早,却一点目光也没有分给他,自然没有注意到他略有苍白的脸色与发红的双颊。 这就是女人啊,高兴时照顾你,连你少吃了几片肉也能注意到;不高兴时,纵使你病容惨惨也不会多分心在意。 可他还要对她和颜悦色。 但她不愿意搭理,一天下来一句话也没和他说。 她还在气,气他不识真心,竟然以为她是要他做伴读;她也在愧,愧受他昨日那样的好意,害他站了两个时辰,还要抄书十遍。 第二日,她把熬夜抄好的书呈给吕信,自请担过。 她以为这样她稍微会安心些,却听得秦异身边的终南替他来告病假。 手墨锭一时没拿稳,躺进了乌黑的砚池里。 第12章欲语春容先惨咽 秦异病倒了。 怎么突然病倒了,是在外站着吹了太长时间的冷风? 她昨天就看出他面容惨淡,只是心中又气又愧,不想理他,所以没有多问。 他昨日大概是强撑着来上课的,今日病便更重了。 端阳想起身问终南他可还好,但是老师就坐在上面,她只能忍耐着,待到散学,出宫去了东三街。 出来迎接她的是终南,四下没有看见秦异。她问:“你家公子如何,病得重吗?” “已经请大夫看过了,好生调养即可,”终南解释说,“只是公子精神还有些不好,已经睡下了,小人不忍打扰,所以擅作主张没有禀告公主来了。” 端阳听罢,点点头,“我能看看他吗?” 端阳公主之请,让终南有些为难。 “我只看一眼就走,不会多打扰的。”端阳公主说道。 公子有意和端阳公主交好,看一眼未为不可。 “好吧,公主请随小人来。”说罢,终南领着端阳进了秦异寝卧之室。 午后微弱的阳光从干净的窗子照进来,左手边插着前几天她从虞括院子里摘的红梅花,只是花瓣都零落在了乌黑的案上。 米白的纱帐垂撒在地,她轻轻撩开,看见他卧病在榻。面色苍白,两靥微红,虽在梦中,眉头仍皱着。 他睡得不深,且十分辛苦。 她放下手,纱合帐闭,嘱咐终南一句好好照顾,便准备出去,突然听见榻上的秦异轻唤了一声“终南”,声音干哑。 她转身,看见终南掀起半边帐子,扶他坐起,端了杯热水给他喝下。 端阳十分高兴,轻声问:“你醒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秦异抬头看见端阳的身影站在不远处,晕晕乎乎的感觉一下被赶跑,想躲却不知躲到何处,只能把脸藏到一半床帐里。 他看她就要走过来,连忙说了一句:“不要过来!” 他很少会有强烈的语气,她此时竟不知进退,木木地问:“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他性如棉絮,温柔没脾气,总是和颜悦色。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她那样不识好歹,他生气也是应该的。 病与梦的恍惚感散去,那一瞬间的无措也被平息,他平静地说:“异怎么会生公主的气?”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为什么?他此时的模样大概连得体都算不上,如何见她? “以狼狈之态见公主,实在失仪,还请公主先出去,等异整理起身,”秦异说完,吩咐终南,“终南,先送公主去厅堂。” 他这样郑重其事,害她以为他生气了,竟然只是为了修整仪容。 他不知道,他骑马时汗流浃背,可比此时狼狈多了。 她越过向她走来的终南,朝秦异走去,故意说:“可我刚才已经看到了。”话音落地时,她正好走到榻边,看到他隐在纱后的脸。 “公主!”对着她的笑脸,他却生出不悦,紧接着咳了几声。 “快去倒杯水来,”她吩咐一边的终南,随即坐到榻边,一边替他拍背一边劝他,“你也不必时时苛求自己的风度。况且你正病着呢,身体才最重要。再折腾自己,小心病得更重。” 到底是谁在折腾? 她不是不想理他吗,如何又跑过来闹他? 女人的性情果然无常。 他一边捂胸咳嗽,一边斜着眼睛看她。 “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她以为他是怕人笑话,凑近他耳边悄悄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没人会笑话你。” 没人会笑话?那她脸上的笑是什么,幸灾乐祸吗?还说什么不必风度…… 她也好,他也好,都是俗人,情感留于外表的俗人。所以她刚才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会信。 他不会让她骗到。 他要侧头,避开她的甜言蜜语。 秦异还没来得及动作,有小奴端着汤药进来回禀道:“公子,药已经煎好了。” 闻言,端阳立马坐直了身子,不等终南上去接过,冲小奴招手,说:“送过来吧。”便端起了玉碗黑汤。 秦异的咳嗽已经停止,随之起伏的心绪却没办法平静。秦异见她准备侍药,连忙拒绝:“怎敢劳烦公主,还是让终南来吧。” 隔着一层白瓷,端阳仍能感觉到汤药烫手。她拿药匙一圈一圈搅着,看着碗里的黑褐色上下翻滚,心想这药一定很苦。她舀起一勺,尝了一小口,果然很苦。 “不烫了。”她把药匙送到他嘴边,等他喝下。 玉白的匙就在他嘴边,秦异低眉,看见黑得发亮的药汤,以及勺口一点油腻,在日光下透出浅浅的粉色。 是她自己做的口脂,捣碎了雪里的梅花虑净,再加入蜂蜜、牛油,凝成一片淡粉色。 他曾经看夏姬这么做过口脂。 “还是异自己来吧。”他伸手,想端过她手里的碗。 “好吧。”见他这般反应,她知趣把匙收回碗里,把药递给他。 勺子整个陷在汤药里,只有柄挂在外面。 秦异拿起小勺,看见勺口干干净净的,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都融进去了…… 端阳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以为他是怕苦,看了一眼小奴手上的药案,并没有摆一碟蜜饯,便摸了摸自己腰间,掏出装蜜饯儿的小袋,打开一看,里面还剩两颗。 她把蜜饯袋送到他面前,说:“怕苦的话,吃两颗,就不苦了。” 孤零零两颗蜜枣糖连一起,躺在袋子里。只是比起苦,甜才更折磨他的舌头。 “异并不怕苦。”他说完,一口喝完了那碗药。 但他好像还是隐隐尝出了梅香蜜甜,分明药的味道这么恶臭。 世上哪有不怕苦的人呢,端阳觉得愧疚难当,低头道歉:“对不起……” 秦异端着空碗,看她低眉顺眼,调侃道:“公主怎么这么喜欢道歉?”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吧。 “是我害你受罚,害你生病,害你要喝这么苦的药,还冲你发脾气……”她要解释,却有点语无伦次,“我也不是在生你的气,我是在气我自己,觉得对不起你,我也从来没有当你是伴……” 她还没说完,秦异打断她,“异知道。” 他其实还没彻底搞明白,但都无所谓了,她已经抢先道歉了。 省了他的事。 坐在一边的端阳听他出言安慰,抬头看见他一直熨帖浅笑,心中有些动容。 她看见他额头冒出了些微汗意,许是喝过药后又说了这么一会儿话。 她从袖口掏出手帕,要为他拭汗。 青蓝色的帕子越来越近,上面隐隐绣了一朵兰花。刚才端阳凑近悄言蜜语时的拒绝又袭上秦异的心头,他下意识就要躲,可身后就是木板,他躲不掉。 抬起手,打掉越靠越近的帕子! 他心里突然涌起这样激烈的想法,手就要抬起,还是克制住了。 他不应该表现出这样慌乱,这不是温润君子应该有的反应。 轻软的丝绸贴着他的额头,她一边为他擦汗,一边关心道:“你出汗了,记得等下换身干净的衣服,不然又要风邪入体。” 他说不出话来,强迫自己坦然接受,心中好似能平静一点。 坐在一边的端阳见他点头,又有些呆愣疲累的样子,觉得自己也打扰了许久,起身告辞,“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她终于要走了。 秦异让终南送她离开。她的背影甫淡出视线,病中的无力感猛地侵入他的骨骸,他一下跌入枕被中。 他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累。 他侧头看着房门,害怕她去而复返,视线微微下移,看见榻上一个秋香色的小袋,上面绣着一朵墨玉兰花。 是她用来装果子蜜饯的小袋。 他拿起,果然一下摸到两颗圆滚滚的蜜枣。 是不小心忘记的,还是故意留下的? 他还在想,终南送毕端阳,回来复命。 “终南,”公子手里来回捏着一个香袋,语意不善地叫了他的名字,“回你自己房中跪一个时辰,不许用晚饭。” 他忘记了公子心思如海,妄自揣度公子与公主的关系。打从公子第一次面色凝重地叫他送公主去厅堂时,他就知道今日定有责罚,没想到只是如此而已。 终南松了口气,磕头接受,“是。”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带端阳随意出入。”秦异把蜜饯袋扔到床头的柜子里,如是说道。 就算只是住不久的邸馆,也是他的地方,他绝不会任人侵入,趁他虚弱的时候。 第13章停杯且听琵琶语 春风阵阵,吹开了红桃白李。自那日染上风寒,秦异已经告假在家八九天。 清晨的雨在他起身后不久便停了。他站在书房窗前,看檐上的雨水聚成一股流下,滴落在阶前洼地。 终南准时进来,呈上今日宫人送来的手书,说:“公子,这是端阳公主今日送来的,抄的是《左史·纳鼎篇》。” 嗯,四五天了,终于换新了。她学得怎么这么慢,一篇史文而已,还有吕信讲解,这么难懂吗? “知道了,”秦异听着雨滴水洼的声音,“放到一边吧。” 一如往日,公子不曾看这亲手抄写的注解一眼,因为没有必要看。 公子十岁时,已经通读《左史》,心熟成诵。但深宫中的聪慧明性,并不总是会带来荣宠,公子就险些因此丧命。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公子就不再显露。 端阳公主当然无从知晓公子读书的进度,心中想要弥补,日日亲手抄写讲解,但于公子而言却并无用处。 终南看着端阳公主这样白费功夫,心中也有些不忍。 终南将手书和前几日的整理在一起,听见秦异问:“今日是廿日吗?” “是。”终南不假思索回答。 “修沐的日子……” 终南听见秦异轻声念叨了一句,以为公子心中盘算着上课的时间,问:“公子是准备去上课了吗?”公子前几天病已经大好了。 上课?他若是去上课了,还怎么看她抄书?他代她罚站抄书,竟然还要受她的气,病中也要为她所累,她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委曲求全不知多少回,这次却不知是从哪里生出了恶意。他第一天看到她让人送来的注解,就想出了这样的方法报复她。 他知道这是多余的事,不应该节外生枝,但是他忍不住。 “再等两天。”秦异说。 再等两天,黑色的恶意消退,他也可以平静面对她。 秦异从走到案边,拿起端阳的笔记,如是想。 方才从头到尾阅览一遍端阳的笔记,门外有小奴通禀,虞括拜访。 不等秦异回答,虞括已经步进书房,走到他身边,说:“我听说你病了,特意来看看你。”虞括上下打量了秦异一番,“我看你脸色还不错的样子,看来是病好了?” 秦异如实承认,“承蒙子括关心,确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你在看什么?”虞括很是欣慰,凑近秦异看了一眼,觉得这个字迹眼熟,而后反应过来,“这是端阳的笔迹?” 秦异点头应是。 虞括拍了拍头,摇头恍然,打趣说:“我说昨日见她怎么眼下青黑、精神不好的样子,原来夜夜又是课业又是抄书。” 精神不好?难怪这两天没有来扰他清净。 “公主不必如此的,异到时候去请教老师也是一样的。”他此时假惺惺说道。 一罚一病的事,虞括已经从史婵口中听说。 “端阳自来是爱憎分明的性子,觉得亏欠了别人就会想着怎么弥补。旁人怎么劝都没用,等你完全好了就好了,”虞括宽慰道,“不如出去走走吧,多动动反而好得快些。” “好啊,”他竟然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又问,“去哪儿?” “去哪儿……”虞括起先就想探完病顺道去水云间听听曲儿,便说,“也别走远了,就去东华街吧。” 虞括说话模棱,秦异没有多想,只当他挑了个近的去处,就跟着虞括去了。 东华街一如往昔热闹,虞括与秦异边走边说近日晋城的趣闻,如数家珍。 走过虹桥,到一家绿豆糕铺前。秦异忆起,大概就是在这处,端阳看到她二哥赵竣,拉着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一片都是卖甜食的,虞括见秦异总看着果脯铺,热情道:“你想吃果子蜜饯?这家不好,前面那家宋记才好吃。” 顺着虞括指的方向,秦异瞧见不远处青旗上写着“宋记”两字,铺子门口还有三三两两的人等着。 有口皆碑,又得虞括推荐,口味定不会差。可口味再好,大概也比不上宫中的。 经过宋记门前时,虞括拉着秦异凑近看了一眼。桃杏李姜,应有尽有,光看着已生津止渴,虞括便让店家每样都包了一些。秦异看到一边摆出的蜜枣,想了想,也指了指。 虞括接过店家包好的果脯,捡起一片杏干尝了,大赞妙哉,见秦异却只是拎在手里,问:“不尝尝?” “不了。”秦异回答。 虞括知道他王室仪态在身,以为他要准备带回去,不做他言,正要与秦异接着往前走,身侧传来女子水淌般轻灵温柔的声音,“虞郎?” 虞括转身一看,正是水云间的歌妓姜棠,身边还跟着一个小侍女,捧着琵琶。 姜棠远远看见虞括,见没有认错,连忙欠身行礼。 虞括扶起姜棠,打趣说:“可巧了,我正买姜糖,就遇上姜棠了。” “虞郎就爱开奴的玩笑,”姜糖娇嗔一句,又问,“虞郎身侧这位郎君是谁?” “这是水云间的歌女姜棠,”虞括为他们二人引见,“这位是秦公子。” “姜棠见过秦公子。”姜棠欠身问安。 “姜娘子。”秦异颔首还礼。 一边的虞括打断他们的客套,问:“棠儿如何在此处?” 姜棠回答:“田家让奴登门献歌。曲已毕,奴正要回去。” “我们也正好要去水云间,”虞括叹巧,“不如与棠儿一道。” 保持缄默的秦异见虞括眉飞色舞,也不知虞括此话是一时兴起,还是一开始就准备去水云间,只能跟在后面,听见虞括又问:“这田家也是商贾巨富之家,如何连辆车驾也不给你安排?” “是奴瞧离得也不远,才想自己走走的。再说了,不如此,又怎么能遇见虞郎与秦公子。”姜棠知趣回道。 略微落后半步的秦异断断续续地听他们两人说话,快到水云间时,听见身后一阵纷闹,回头,看见有金吾卫打马而来,全然不顾芸芸民众,急驰道中。 为首的很眼熟。渐行渐近,秦异才认出那正是二公子赵竣。 虞、秦、姜三人都在想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人突然从他们当中穿过,撞倒了姜棠的婢女,又趁乱挟走了姜棠。 那人拔出匕首,抵在姜棠颈间,姜棠慌乱中一阵惊呼:“啊!” 赵竣勒马停下,见他挟人在手,不好靠近,喊道:“贼人休得猖狂,快放了那女子。” 穷途末路,贼人自然不听,威喝道:“你们不要过来,不然我就杀了她!” 匕首又迫近三分,割破了少女娇嫩的肌肤,流出一线鲜血。姜棠惊慌失措,险些哭出来,喊道:“虞郎救我!” 交涉已无果,赵竣就要提剑上前,虞括伸手挡住赵竣,好言好语劝那贼人:“你放了她,还能从轻发落,不然……” 虞括说话留三分,震吓之意甚浓。贼人显然不信一个文人郎君说话的轻重,也不信“从轻发落”之语,一手勒着姜棠,一手乱挥匕首,边喊边退:“你们不要过……” 那一瞬间的破绽,虞括已经取出赵竣的弓箭。搭箭拉弓,破风而去。贼人话未说完,一箭已正中他右掌心。他顿时疼得失去知觉,躺倒在地,被金吾卫左右围住。 百步穿杨,没石饮羽。 “几日不见,虞小郎的箭术又精进了。”赵竣见事已了,闲情逸致夸赞虞括。 虞括将弓箭双手奉还,笑说:“二公子谬赞。” 赵竣收好弓箭,要绑着贼人去有司审理,临走时,说:“这个功,我会计在你头上的。” 送别赵竣骑马离开,虞括上前扶起惊惶未定的姜棠,“无事了,棠儿莫怕。” “有虞郎在,奴不怕。”姜棠就着虞括的搀扶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伤口的血已经有微微凝固,可知并不严重。 纷乱渐渐平息,围聚的众人散去,姜棠的婢女去捡摔在地上的琵琶,却见琵琶已弦断颈折,连忙跪在姜棠面前,将坏了琵琶捧过头顶请罪:“奴该死,慌乱中摔坏了娘子琵琶!” “这……”姜棠见琵琶已损坏严重,无法修复,又感念这柄琵琶陪了她许多年,娥眉紧皱。 “一把琵琶而已,哪里值得你以死谢罪,”虞括出言解围,让小丫头起来,“我与棠儿认识多年,却未赠过一物。此处离间关坊甚近,我便带棠儿去挑一柄琵琶,聊表心意。不知棠儿意下如何?” 姜棠连忙摆手拒绝:“这如何使得。” “只要下回棠儿专门抽一天给我唱曲儿弹乐,我便知足了。”虞括说。 间关坊专制琵琶,声名远播。秦异听出来了,虞括想去哪里,全看心情。于是他们一众又去了间关坊。 间关坊坊主听说虞括来挑琵琶,亲自招待,呈上了店内成色最好的两柄。 一把形制古朴无华,以紫血檀木为背料,打磨细腻,漆色雅致;一把用料稍有逊色,但胜在螺钿镶嵌成花,玳瑁琥珀点缀出彩,造型秀美。 虞括让姜棠都试试,听弹了两小段,觉得难分伯仲,于是问秦异:“子异,你看如何?” “音色具佳,但细听还是那柄紫血檀木琵琶更具金石之色,不过螺钿嵌宝,亦有华丽之处。”秦异回答。 华美之物,哪个女子不爱,正好那个小女子技艺不精,也用不上音色上好的。这柄琵琶若能逗她一乐,也算值得。 虞括心中有了主意,为姜棠挑了柄紫血檀木琵琶,又对坊主说:“这柄螺钿嵌宝琵琶,也麻烦包好送到虞府。” 虞括刚说完,虞府的小厮赶忙找上来,说:“小君,快莫在此风花雪月了,太常卿和大行卒史大人正差人满地找您呢!” 第十四章碧玉妆成一树高 二月廿一,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许久没有来上课,再踏入学宫,秦异竟然生出一股陌生感。 他以为他应该是第一个到的,结果一进门,看见端阳趴睡在案上。 上次好像也是这样,她来得比他还早。 来了却是倒头睡,腿不麻手不酸吗?没休息好的话,有这个空闲,不如在榻上多躺会儿。 秦异慢慢靠近,准备脱下外衫盖在她身上。许是他的脚步过重,还未走几步,她已经醒了。 她没有想到他今天会来,脸上掩不住的高兴,问:“你怎么来了,是都好了?” 好不好他都不想今天就来的,但他昨日跟着虞括在晋城逛了半圈,病愈的事自然瞒不住,只能今日就销假上课。 他看她也没那么憔悴,是虞括夸张了。 “是,已经好了,”他回答,指了指她的额头,问,“公主额头上怎么了?” 端阳顺着他的指向摸了摸自己左边额角,有一条浅浅的凹痕,随即反应过来,撩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说:“是这个硌的。” 霜雪凝成的皓腕上戴着一个银白的镯子,凤鸟花草镂于其上,缝隙处都闪着光亮。听说能把银戴亮的人身体好,如此亮白的银镯子,他也是第一次见。 只是这镯子过于玲珑小巧,只比她的手腕大一圈。 秦异好奇问:“这么小的镯子,公主是如何戴上的?” 她一边转了转手上镯子,一边回答:“这个是我打小戴的,现在已经取不下来了。” 喔,难怪。 秦异坐回自己的位置,终于放平了一直往下坠的袖子,从中掏出一个小袋,还给端阳。 是她上次留下的蜜饯袋儿。 端阳接过,觉得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已经装满了蜜枣。 宫里司食的宫人从来不许她吃这么多的。 她偷偷瞄了秦异,他正在专心看书,目不斜视。于是她捻起来吃了一颗,仔细回味,“好甜,还有桂花味儿,是在宋记买的?” 甜不甜他不知道,不过那样黏糊糊的,肯定甘腻,但是浓郁的桂花味他闻见了。她一尝就知道出自宋记,看来她和虞括一样,对这些也很熟悉。 秦异点头,侧首,见她笑嘻嘻的,推测味道大概还不错。 她把蜜饯送到他面前,问:“子异你吃吗?” “异已经吃过了。”他不假思索回答。 “哦……”端阳又吃了一颗,想起,“对了,你知道吗,婵姐马上就要及笄了。” 史婵与虞括比他们俩大一岁,史婵确实今年满十五,但秦异并不知具体何月何日,幸亏端阳提醒,他才有功夫准备贺礼。 史婵及笄那天,秦异将贺礼交给迎宾之人,便去了堂中观礼。 定远侯家婵姬的笄礼,盛大而隆重,为婵姬加笄的正宾,请的是六英夫人。 三加三拜,婵姬得字嫣如。聆训揖谢后,方算礼成,至厅中开宴。 宴席结束,他们几人却未散。虞括将秦异与端阳叫到后院,本想四人私下聚聚,但史婵迟迟没来。 “婵妞大概还脱不了身,”虞括坐在一边,百无聊赖,见一边的结因手捧着一个细细长长的物什,猜到端阳今年送的生辰贺礼大概是一柄剑,调侃说,“你们俩真是凑一块了,一个喜欢藏兵,一个喜欢用兵。” 听到虞括语出不屑,端阳不服气问:“你又准备了什么东西?” “好东西,不告诉你。”虞括故作深沉地说。 “你能有什么好得过我的定光剑?” 端阳与虞括还要争吵,史婵莲步姗姗而来,“趁我不在,你们聊什么呢?” 三层深衣还未换下,头上的珠钗仍然华美。端阳看见如此丽人,上前搂过史婵的胳膊,“婵姐,你今天好漂亮啊。不对,以后该叫你嫣如姐姐了,还真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就别叫,左右一个称呼而已。”史婵无所谓地说。 “嗯,”端阳乖巧点头,拉史婵到结因面前,说,“虞括说我送的东西不好,婵姐你快看看,喜不喜欢。” 史婵打开结因捧的盒子,从中拿出定光剑,寒光照肝胆。 一边的虞括看着就觉得害怕,玩笑说:“她马上就要谈婚论嫁了,你送她这么危险的东西,小心她找不到夫君。” 心悦之情顿时被浇灭了不少,史婵啐了虞括一口,“你乱说什么!” “我们别理他,”端阳也觉得虞括讨厌,催促史婵道,“婵姐快试试。” 史家只有婵姬一个女儿,除了受尽宠爱,也沾了一身男儿气,譬如她此时随意摆弄的剑法,就十分刚强有力。 虞括在一边看着,灵机一动,叫史家的侍婢去取把琴来,对史婵与秦异说:“琴声剑舞相配,才是绝妙。子异,弹一曲罢。” 琴不悦人,但却逃不掉悦人。这本没有什么,但秦异此时却不想弹。 秦异正要拒绝,史婵已经发怒,把剑扔给虞括,“谁要舞剑,要舞你舞!” 虞括顺手接过定光剑,背手持剑,立马改口认错,“别气别气。婵妞,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说着,他让小厮呈上木盒,打开,里面正是那日他与秦异一同在间关坊挑的琵琶。 果不其然,镶钿嵌宝的琵琶搏得美人一笑。史婵一扫之前的微怒,高兴问:“给我的?” 虞括点头,“弹弹看?” 史婵依言弹一曲小调,仍是《南歌子》。虞括听出前奏,弹剑作歌,唱得却是另一词:“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 声停歌罢,史婵问虞括:“如何?” “嗯,看来鹿肉没白吃,”虞括说完,却有些惆怅,凑近史婵问,“婵妞,你老实和我说,我做你夫婿,你愿不愿意?” “我看你是酒又喝多了!”这大概是虞括说过最讨厌的话,史婵脸上忍不住泛红,一把把琵琶推到虞括怀里。 “那可不太妙了,我爹正准备和你爹商量我们俩的亲事呢,你要是不愿意嫁我,到时候该变成怨妇了。”那日他才挑好琵琶就被叫回去说这事,可愁了他好几天。 虞括给史婵支招,“趁现在还没定,你快去和你爹说你不愿意嫁给我这个纨绔。”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史婵坐在一边,不为所动。 “傻妞,这回真没骗你……”虞括还在劝说史婵,前堂有人来传他们两个过去。 虞括无奈叹气,“好了,来不及了。” 事态变化之急迅,端阳还未反应过来,只得暂时在此处等待,静观其变。 桌上摆着虞括让人取来的琴,还有匆忙放下的剑与琵琶。端阳凑近看了一眼,赞道:“这把琵琶好漂亮啊。” 秦异打趣说:“价格也很漂亮。” “你怎么知道?” “子括买琵琶那天,异也在场。异还在想子括买了要送给谁。” 端阳摸了摸琵琶上嵌的七叶花,流光溢彩,“看起来确实价格不菲。” “价格几何倒是其次,只是巧在刚好十五金。” “婵姐一定很喜欢,”端阳坐到桌边,勾了勾七弦琴,问,“子异能弹琴给我听吗?” 刚才虞括提议时,她就有点心痒痒的。 听她如此说,秦异也坐下,问:“想听什么?” “随便,都可以。” 偷懒不想挑曲子,就拿随便推给他。秦异也没有多想,随手一弹,即是《梅花吟》。 午间已开始慢慢变热,席上她又喝了酒,便有些倦倦,于是趴在一边。 分明是清正醒心之音,她却越听越困,一曲未半,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秦异捂弦止音,侧头看她,无奈叹气。 余音传过假山,有陈太医之女玉薇经过。陈玉薇来参加笄礼还未离去,行至此处恍惚听见袅袅琴音,便寻声而至。 未到近前,琴音已断。一位少年坐在庭中,身前摆着一把羲和式之琴,侧头垂首,柳叶挡住了他的面庞,日光从枝叶的缝隙淋落在他衣间。 陈玉薇走近弹琴之人,明明是极轻的脚步,却惹得他转头。 一切皆静,风抚细柳的声音也能过耳。秦异好像听到了生人靠近的脚步,回头,还不知来者是谁,抬手到唇前,比了个静声的动作。 端阳趴在他琴边,已经睡着了。 第十五章可爱深红爱浅红 史婵与虞括定亲了,婚期定在明年二月,桃花开的时候。 当夜,端阳与史婵宿在一处。端阳沐浴完,一边擦着未干的发,一边踏进史婵闺房,看见史婵坐在窗前竹簟上,仰头看着夜空。 沉默无言,只有初夏的蛙鸣虫叫。 端阳靠近竹榻,挨着史婵坐下,攀上史婵的肩,也抬头看了看,只见一弯镰刀新月,满天繁星,于是问:“婵姐在看什么?” “星汉灿烂,”史婵转身,拉上端阳的手,微笑回答,“明天也是个好天气。” 顺势,端阳也收回视线,见史婵脸色平缓却略有愁态,问:“婵姐,你是不是不愿意嫁给虞括?” “为什么这样说?” “我觉得你好像不开心,”一晚上都不怎么说话,看着月亮星星发呆,肯定有心事,“你若是不喜欢,怎么不和舅舅说?” “我没有不开心,也没有不想嫁给虞括,”史婵低眉浅笑,“我和他八……九岁就认得了,也算知根知底,京中又有哪个郎君比他好呢。” 他们三个吧,认识已经五年多。想起当年之事,还是端阳引见史婵与虞括认识的,说一句自幼相识也不算过分。但正是自幼相识,长处短处都看得很清楚。 虞括自然是晋城数一数二的风流少年,词赋有名,武术亦精,尤其是他的箭术,连身经百战的霍桓将军也夸赞后生可畏。 可他也实在是太风流了,歌苑戏楼,处处有他的名字,行事也不正经。实在难以想象,有一日,宁折不弯的史婵会与这样的虞括结下姻缘。 也难怪婵姐面有苦涩了,端阳想。 “我觉得这样很好,真的,”史婵见端阳比自己还凝重,重复了一遍,又耸了耸端阳的胳膊,问,“再过一年半载,你也十五了,心里可有喜欢的人?” “没有!”这是第一次有人问端阳这样的话题,初涉爱恋之事,她憧憬而慌乱,所以纵使心中坦荡,也不禁脸红。 “我不信,”然而端阳这样的反应,只会让史婵以为是不好意思,于是推测,“我看霍景就不错嘛,我记得你小时候老喜欢跟着他了,他跟着霍大将军从军历练那天你还哭了呢。我听说他现在在军中很有威望,以后肯定比他父亲还厉害!” “你瞎说什么,”端阳听史婵说得煞有介事,伸手挠她腋下,“那是因为我小时候总学不好剑法,多亏景哥哥愿意私下教我。” “我错了,再不打趣你了。”史婵求饶,端阳方才放过她。 端阳以前觉得这些事离她还很远,今日见史婵及笄,又谈起这些事,她才发现时光已到近前。她多希望时间过慢一些,这样她就可以迟一些去想这些事情了。 然而光阴并不会为任何人停下匆匆的脚步,只能人们在这条奔流不返的河水中游动。 陈玉薇就是这样一个游动的人。 那日柳风日影中,惊见弹琴少年,虽没说上一句话,心中已留下惊鸿一面。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那人正是秦国公子异。 才能出众谓之异,公子异之名,正合此人风骨。 见之难忘,陈玉薇便趁着秦异旬末在家,亲去拜访。 阴潮的春天终于过去,日光越来越晴朗。秦异趁着休息在家,把房里置了大半年的书都搬出来晒晒。还没整理好,终南上前回禀说陈太医之女求见。 秦异不记得自己最近有结交什么人,还是个女子,不过听她家门,秦异还是决定一见。 “请吧。”秦异道,放下挽起的袖子,前去厅堂,只见陈姬一身莹白,娉袅而近,额间一粒美人痣,隐约记起是在史府见过的少女。 那日初会也是偶然,陈玉薇不知何故绕到那处,不言一语又匆匆行礼退去,故而秦异并没有记清她的长相,不过她额心一点红痣,让人难忘。 陈玉薇欠身轻唤“秦公子”。秦异亦还礼,请她入座,斟茶笑问:“陈姬特意登门,有何贵干?” “公子言重了,”陈玉薇接过茶盏,喝了一口,祁红之浓香回味不去,“只是玉薇那日从假山走过,听见公子弹琴,心甚仰慕。” 仰慕?因为一支琴曲? 秦异抿了一口茶,微笑说:“异有一个朋友,父亲医术了得,经常教他认药辨病,他因此时时与医药为伍,无暇听乐弹琴,于琴乐一事完全不通。令尊之医术冠绝太医署,想来也如异友人之父悉心教导子女医术。陈姬既有医药之能,也懂琴吗?” “公子高赞,”陈玉薇抬袖掩笑,“家父并不约束子女的喜好,一定要我们学医。父亲又日日繁忙。所以玉薇与公子友人正好相反,不通医术,略知琴棋。不过公子那日所弹,玉薇却没有听过。” “是异浅见了,”秦异摸了摸杯沿,已有些凉,“令尊负责照顾王上的身体,王上又素有头疾,自然繁忙。若王上身体好些,令尊大概不用这样辛苦了。” “为王上效劳,不敢言苦。不过确实如公子所言,自从太医署来了一名年轻大夫,王上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好,头更是好久没疼了,家父也轻松好多。” 陈家如此,可见赵王的身体是真的在好转…… “如此,真是太好了。”当着陈姬的面,他如此说,又啜了一口茶。 香浓微甘,两颊生津,是端阳好久之前送来的祁红。 只是心中一闪而过一个名字,那人就喊着他的名字匆匆进来了,声如洪钟,“子异!” 端阳昨日陪史婵去了草场骑马,今早回来顺道过来看看,不想秦异正在招待陈姐姐。 他们二人如玉璧双立、端坐席间,端阳缩了缩脚,想退回去,“我先走了。” 走,为什么要走? “公主留步!”秦异皱了皱眉,连忙喊住端阳,不用多想,理由已到嘴边,“公主之前送的茶叶,异今日泡了,正好请公主尝尝。” “不……”端阳觉得自己此时留下来喝茶不太妥,正要拒绝,秦异已经认真给她倒了一盏茶,手势示意她坐下。 于是端阳只得老老实实坐到一边。 端阳端着茶,小口小口抿着,偷偷听秦异和陈姐姐说话:“陈姬刚才提的曲子,是秦国的《梅花吟》,待异抄录好,再叫人送至府上。” 秦国的曲调,难怪没听过,陈玉薇心道。她以《梅花吟》为引,与秦异说了许多无关的话。她本还想和秦异如此随便聊些什么,他一句话已经将曲子的事全部回了,言简而意赅。而且端阳公主来了,也有不便,于是陈玉薇道谢之后便离开了。 端阳留下也是想看看热闹,不想一两句话就散了场,有些扫兴。端阳转头想问秦异,他已经不声不响离开,去了后院。 端阳跟着跨门入院时,秦异正在晒书——脚踩着阳光,上身藏在阴处,双袖上挽,手里正拿着一本册子,低眉翻阅,沉静如海。 少女的影子侵入他的视线,秦异却没有抬头,只是问:“公主不是要走吗?” “啊?”端阳之前要走是不想打扰他们两个,他把她留下,现在陈姐姐走了,他又要赶她走,好奇怪。 史婵又喜又愁,也好奇怪,他们两个都好奇怪。 端阳想起那晚与史婵的夜谈,随手拿起一本书,装模作样地帮忙晒书,状似无意地问:“子异,你喜不喜欢陈姐姐呀?” 闻言,秦异抬头,见端阳只是把他摆好的书又翻弄一遍,“公主何出此言?”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因为她第一眼看席间莹白淡青两人,只觉得珠联玉映。端阳想,以秦异淡泊如水的性格,喜欢的也肯定是陈姐姐那样温柔玉软的人,便道:“陈姐姐的琴,弹得和你一样好,你们两个肯定很聊得来。” 秦异按住她无聊翻弄的册子,指了指一旁一堆等着晒的书,示意她不要帮倒忙,回答说:“没有。” 其实他不喜欢弹琴,也不想会写那么多种别人的字体,这些都是为了取悦别人不得不学的。 喜欢又是如此缥缈而肤浅的感情,可能只是因为一支曲子,一片美色。美好的乐声与容颜逝去后,这些感情也会随之消失。 所以他不会有喜欢的人,纵使他做了那样的梦。 第16章水殿风来暗香满 真正进入夏天是在四月,经过几场暴雨的洗礼,凉爽彻底离去,只留下越来越毒辣的太阳。 体丰的人似乎总是更怯热,旁人还穿得下长臂襦裙的时候,端阳已经开始变着法儿乘凉避暑。 后花园枕镜亭,是她夏天最喜欢的去处。 枕镜亭立于镜池之上,四境开阔,生风起浪,会带上微微氤氲的水汽,清爽怡人。再摆上一床卧榻,摊一层湘妃簟,是绝佳的歇凉之所。 秦异也知道端阳喜欢呆在此处。申初时,他按照约定来送书册,只看见结因远远在亭外,正在和一个差不多大的侍女斗草。 和越来越嘹亮的蛙声不一样,公主一入夏天就会变得话少。结因守在旁边,一边看公主安静读书,一边一个劲打哈欠。公主见了,就让她自己出去玩。 结因正玩在兴头上,听秦异问起公主所在,随手指了指亭子说:“公主就在亭中,刚还吃杏读书来着呢。” 枕镜亭四面悬着碧绿纱帘,朦朦胧看不清里面。于是秦异踏上水廊,一直走到尽头池中央的水榭外头,隔着绿纱帘,叫了一声,“公主?” 水上的风不曾停止,吹起豆绿色的纱帘乱飞,拂过他眼前,里面却迟迟没有回应。 他又唤了一声,侧头,透过风掀起的缝隙朝里看了一眼,只看见满当当的桌案,边上摆着一只秘色葵花大碗,碗里装着黄杏,已经被吃得不剩多少,露出碗底盛着的冰块,在炎炎夏日中冒着冷气,倒有几分像熏香。 秦异撩开不安定的绿纱,步进亭中,侧首。 簟上少女闭目而躺,鹅黄色的轻罗隐约,遮不住玉膀白肩。右手按书在胸前,半袒酥乳,缓缓起伏,是只有睡中的平静。左手垂在榻侧,银镯绕腕,手中轻握的玉纱小扇,已经抵在地面,将掉未掉。 早些时候,她一定是一边轻摇团扇,一边读书,情思昏睡。 她会读什么书?只是玉指纤纤,恰好遮住了书名,只看见一个“桃”字。 桃…… 嗒—— 素手无力,团扇掉到地上,惊回秦异的神思。 他面不改色,走近把书放到案上,看见掉落的小扇,俯身拾起。 俯仰之间,似乎有一股淡香,萦绕鼻尖,却说不出具体是什么香料的味道。 秦异低头看了一眼榻上少女,眼睫轻闭,乌发风动,又转头看了看岸边的细柳,走到一旁,倚坐在美人靠上。 手中的团扇,竹柄竹骨,极其轻巧。扇面是用白纨扎的,白白净净一点装饰也没有。秦异小拇指抵住六节竹柄,随手转了转,生起小风,那股香味便更浓了。 是熏了香在扇子上? 他俯视镜池,轻嗅异香,看红鱼游窜,嬉戏水中,如是猜测。 午后的小憩,谁也说不准会有多久。端阳有一瞬间的恍惚,朦胧中看见秦异坐在面前的美人靠上,手中还拿着她的小扇,随手扇着风,以为是在梦中,又要睡去,听见秦异问了一声:“醒了?” 声音这样真切,端阳瞬间清醒,惊坐起来,问:“你怎么来了?” 秦异回头看她,觉得她所问奇怪。他为什么要午间灼热时跑这一趟,不是要问她自己为什么突然兴致高涨要看异国地志吗。 话一出口,端阳就知道自己失言了。他们有过约定今天送书的。于是改口问:“你来多久了?” 秦异看了一眼碗里的冰块,不知不觉已经融了大半,随便估摸了一下,大概不太准,“一盏茶时间吧。” “为什么不叫醒我?” “叫了,”隔帘而唤的两声也算数,秦异毫不心虚地说,“没醒。” 端阳脸色绯红,低头摸了摸鼻子,干笑了两声。 见到她窘态,秦异嘴角微莞,举起手里的纨扇,观赏了几眼,转而问:“为什么用这样素白的扇子?” “本想绣几朵木芙蓉,”端阳见秦异瞟了她一眼,好像看透了她就是在偷懒,越说越小声,“还没来得及……” 如果她没有这么心虚,他说不定会信。 秦异起身,指了指桌案,“书放在案上。” 说罢,也没有别的客套,秦异便走了,端阳想要道谢也没来得及。 秦异走后,端阳还怔怔的。等到结因回来,端阳问:“子异……来了多久?” 结因不知刚才发生的事,也不知为何有此一问,老实回答:“小半个时辰吧。” 他果然少报了时间。 端阳越想越羞,捂着脸,哀叹了一句:“我怎么就睡着了!” 端阳的的羞恼一直到傍晚,秦异派人还回了她的扇子。 是的,她的扇子,那把白净如月的扇子。他离开时顺走了,此时还回来,扇面上已经绘了一株兰花。墨色浓淡有致,颇有古意,意境幽幽,看着使人身心爽朗。 高举团扇,就像一株兰花生在月上,她赞道:“画得真好看。” “公主就夸吧,”结因在一边摆膳,玩笑说,“这样的,我也能画。” 确实是再简单不过的用笔,七八岁的童子也可以仿画出来,不过她就是开心。 端阳放下扇子,接过结因递过来的筷子,说:“你要是画了,我也夸你。” 这样的话可哄不了结因,她可还记得自己当初画了两只麻雀,却被公主嘲笑是小鸡崽。 “公主快用膳吧!”结因催促,并不在意这些事。 第17章玉炉冰簟鸳鸯锦 93p e .co m 日落热散,至晚间已略有凉意。明月团圆在天上,洒了一地皎洁的辉。这夜的月光似乎比任何一个十五六都要白亮,不用点灯,分毫可见。 沐浴完,秦异披衣从庭中过,踱步到自己房门口。门窗是紧闭的,房内却点着灯,烛影幢幢,与月相辉。他轻轻推开门,听见关节处传出一阵吱吱声。 甫进门,秦异便闻见了一阵异香,混杂着多种味道,却并不讨厌,相反,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甘甜。 可他素不焚香,也没在房中摆设过香炉。 关门,转身,秦异拢了拢外衫,正要朝榻边走去,隔着一层轻纱软帘,看见一个人影躺在他卧榻上。 榻边案几上摆着博山铜鼎,有白烟袅袅而上。淡绿色的床纱垂落在地,像一片朦胧的薄雾,笼住少女曼妙的身影。 她趴在榻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轻摇小扇,低头不知在看什么,一双腿从裙子里露出大半截,脚丫子一蹬一蹬的。 搴帘一看,原来是在趴着读书。 穿着一身石榴红的齐胸长摆裙,外罩秋黄色的轻罗衫,薄纱下的背肌衬如脂玉凝腻,若隐若现。 少女惊觉有人靠近,停摇手中秋兰白扇,缓缓抬头,看见他,转身乖乖坐好,把书往身后收了收,藏了藏。 她将团扇抵在鼻尖处,低眉顺眼,偷偷一笑,以为这样的姿态便不会被为难追究。夲伩首髮站:712t. c om 秦异却不吃这套,上手要抢。 他倒要看看,她读的什么好书。 少女躲着避着,拼命拱腰后仰,不妨秦异声东击西,一手绕到她身后,就拿走了书。 得手的秦异得意一笑,顺势坐到一边,看到书页上写着“桃花记”三个字,随手翻了翻,什么“钗横发乱晓寒新”“与卿同在水河边”。 《桃花记》,他以为她读什么呢,原来是市井的戏本子,讲男女情爱的。只是这个故事不好,生于国灭之际的青楼妓女,与情郎历经悲欢,最后为国断情。 木木坐在一边的少女见秦异快要从头翻到尾,摸了摸鼻子,伸出手,要他把书还给她。 又摸鼻子,她每次害羞窘迫的时候,就会下意识摸鼻子。 此时,秦异却很想逗她。 秦异把书合上,放到少女手上,待她要拿走,快速抽开,最后还冲她摇了摇,嘲弄一笑。 如此恶劣,不肯还就算了,还取笑她! 少女气急,也要以彼之道抢回来。然男子的胳膊比她长些,力气也比她大些。他一手高举,一手推着她的肩膀,她够都够不着。 最后,她站了起来,一下比他高出大半截,轻而易举抢回了书,也冲他摇了摇,似乎在说他也不过如此。 她开心得太早了,准备退几步坐下时,踩中了自己的长摆,整个人跌落下来,坐到少年腿间。 书已经被她慌乱中不知扔到何处,削葱般的手紧勒住秦异的外衫领子,以图自救。 可他又该如何自救? 她曾经侵入过这里,逼迫他调整安全的距离。此时,她还要靠近,近到鼻尖相抵。 是了,秦异终于反应过来,他应该生气的,她又不经他同意侵入他的栖身之所,还自作主张摆炉点香。 费尽力气,秦异想说一句离他远一点,却如何也发不出声音。而她已定惊魂,发现了更好玩的事——他领子上的云燕纹。 月白的指甲顺着领子而下,摸过每一只鸟喙,她口中念词计数。 只有一阵瘙痒,透过单衣,偷袭他的心脏,挠出一股心火。胸膛翻涌出热血,随着她的指流窜于肌理,奔流直下。 软的、腻的,贴着渐热的、硬的。 少女也感受到了坐下不寻常的变化,天真的笑收回,怔怔地抬头看了秦异一眼,然后煞有介事地伸手到两人腿间,试图一探究竟。 只差一寸时,秦异倾身把她压倒,一把握住她的手到头顶,限制她的行动。 你要干什么! 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不会有答案。 起先她只是懵懂地看着他,听到他愈重愈乱的喘息,好似明白了什么,眼睛直溜溜乱转,最后侧过头,不敢看他,脸上浮起一抹红晕。 为什么不看他? 是失望于他也会被色欲俘虏,失去她想象的风雅宏量? 可告诉他不必时时保持风度的不也是她吗?现在他暴露了最单纯的欲望,她又开始害怕厌恶? 虚伪的善良,看着他。 秦异捏住少女的下巴,把她的脸掰过来,正对着他。 面润颜红,娇娇似酡醉,一直羞到修长颈项,在肩锁处变为玉粉色。是情动还是慌张,胸口起伏,雪一样白净的玉乳仿佛要从鲜红的裙腰跳脱而出,像初生的白兔。 八岁那夜的冲击又闪现在秦异脑海,一场无情无爱的单纯肉体狂欢。男人女人的身体交迭在一起,白花花的乱影耸动,热腻腻的浪语催情。 依着朦胧的印象,秦异捉住她的小腿,抬起,摸过膝盖,探到她大腿内侧。 是他自视太高,最后也不过一个具有情欲的普通人,和秦王弘没有区别。 不,他不是秦弘,他不会成为受欲望摆布的人。 他要从他的欲望中挣脱开来。秦异松开她的手、她的腿,试图起来。原先木讷羞怯的少女却开始懂得风情,搂住他的脖子,抬腿,勾住了他的腰。 纤细的手沿着他脊椎在两背之间的凹陷一路下滑,脚踝抵在他腿侧蹭动。 背僵腿酸之际,欲望已经找到缺口,一泄如注。 冰凉的湿意,她也感觉到了,还低头看了一眼,不加遮掩地嘴角上扬。 她开心了?他最后也没能从薄雾浓云编织的欲望中逃离,失态狼狈至此,她又多了一件事可以嘲笑。 嘴唇轻动,她就要回应些什么,秦异连忙捂住她的嘴。 不要说话。 讥弄嘲笑也好,甜言蜜语也罢,他都不想听,他也不想知道自己梦见的是谁。 却迟了一步,没能阻止。她的唇贴着他的掌心翕张,柔柔呼了一声:“子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