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珠》 瑜珠 第1节 ?  《瑜珠》 作者:洋洋兮与 文案: 初进周府那年,瑜珠十四岁,家破人亡,无依无靠。 周家念着与她祖辈的一点情分,只将她当表姑娘养。 可是及笄后的某日,她遭人算计,被发现与周家嫡长子同卧一张席榻。 二人只能成婚。 婚后,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女人,包括她的丈夫。 她在整个周家,受尽冷眼与奚落,没有人替她说话,没有人听她辩解。 她日复一日,将自己封闭在那方小院,直至某日,有人带她窥得世外天地,窥得另一方自在的景象。 她终于起了离开的心思。 周家不欢迎她,她也不想要继续留在周家。 登上南去路途的那一刻,她终于觉得自在。 而她外出三月终于回府的丈夫,得知她离家失踪的消息后,终于也有一次,为她着了急,红了眼眶。 #先婚后爱 #狗男人的追妻火葬场 #柔弱但坚强女主x高岭之花伪君子男主 #1v1he 排雷: 1,男女主都不是完人,男主伪君子,特别伪君子;女主封建古代原住民,自由意识是慢慢觉醒的,坚韧且永不放弃生的希望; 2,所有欺负女主的人最终都会得到相应的报应; 3,有男二,剧情大半才出现。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虐恋情深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瑜珠,周渡 ┃ 配角:…… ┃ 其它: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追妻火葬场 立意:走出框架,寻找另一方天地 vip强推: 本文讲述一个孤苦无依的少女在家破人亡之后,被命运的不公束缚进后宅,受尽蹉跎,最后勇敢起来反抗命运,反抗不公的故事。女主瑜珠虽然一直在不断经受生活的各种打击,但她从未放弃过生的希望,从未放弃过前进与自救的希望,这是她身上最大的闪光点。 文章基调典雅,行文与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古色古香的气息,让人十分容易代入到那个时代与主角的身上。跟随着女主的步伐,一次次的觉醒,一次次地目睹她失败又站起来,身临其境。  ? 第1章 出逃 她终于不再是别人笼中的雀 寒冬腊月,河岸边的渡口上人来人往,尽是满载而归、满载而去的货船。岸上枯枝堆了积雪,料峭一阵风吹,便落了满地的白。 江瑜珠自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上下来,走到黎容锦身边。 “你来了。”黎容锦笑笑,缩在貂裘里的手拿了出来,指了指边上的几辆货船,“这便是过几日要与我一道回家的货船,你看看,统共三条。” “这么多?”江瑜珠的眸光中微微带了点亮色,数着黎家船只上几乎堆满的货物,喃喃道,“真好……” “没什么好的,往后这些,你也都会有的。”黎容锦拍拍她的手背,话语中是唯有她们才能读懂的深意。 两人沿着宽阔的河岸边走着,远山白茫茫的景色映入江瑜珠的眼帘,树上细碎落下的飘雪覆在她的发顶,她深吸了口气,是从未感受过的别样清新。 “当真决定好了?不等周大哥回来再做打算?”黎容锦忽而问道。 江瑜珠顿住,清澈的眼眸一下便覆上一层迷茫,不过很快又被她拨云见日似的甩开,“决定好了,等他回来,兴许就要走不了了。” 黎容锦呼出一口热气:“你做好决定就好,瑜珠,你知道,不论你做什么,我都是支持你的。” “嗯,我知道,谢谢你,容锦。”江瑜珠发自内心肺腑地感受到暖意,与她交握的双手也互相传递着力量。 自打她来到上京后,见识到了太多的冷眼与嘲讽,奚落与打压,唯有眼前黎阳侯府的五姑娘黎容锦和宫中的长宜公主愿意与她交好,与她以姐妹相称,事事帮衬,她是真心拿她们当朋友,亦是真心地感激她们。 “不过这事对你来说会不会太过冒险?你马上就要与萧家表弟成亲了,若是因为此事坏了你的名声,害你丢了这桩亲事,我岂不是罪过滔天?” “罪过滔什么天,萧家若是因此事便不要我了,那正好说明我与他们家无缘,趁早一拍两散,各生欢喜。咱们做姑娘的,没得就要放低了自己的身段,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黎容锦潇洒爽气的一席话叫江瑜珠又是感慨又是叹息。 她没有黎容锦那样的家世,十四岁家破人亡后便被带到了周家,寄人篱下好几年,即便后来阴差阳错做了周家大少爷的夫人,也须得一直看别人的脸色行事。 上至不好相与的祖母和婆婆,下至刁蛮任性的叔子和姑子,一大家子人,只当她是个多余讨人嫌的外人,她已经许久没有真正做过自己,也许久没有底气能说出这般肆意洒脱的话。 黎容锦知晓她的处境,但又不想她整日局囿于后宅那方小小的天地,听着她无可奈何的叹息声,道:“兴德坊那儿前些日子正新开了家紫气东来酒楼,听说做的是正宗淮扬菜,你原先不是钱塘人吗?如何,今日要不要与我一道去尝尝鲜?” 江瑜珠自然想去,只是很快又犹豫,“酒楼,那午时便回不了家了吧?” 周家婆母管的严,不论去哪都得事先向她禀明,尤其近来,一日三餐落了一餐不在跟前伺候,都会遭她盘问。 黎容锦正想劝她,却见她不过一瞬,便自己坚定了眼神:“反正都要走了,谁非得稀罕着谁呢,午时便午时,我同你去酒楼吃。” 说罢,只见她回头望了眼马车旁兢兢业业守着的嬷嬷。那个被她婆母派来,说是方便帮她办事,实则是替她看着她的一言一行,监督她的一举一动的嬷嬷。 她鼓起勇气,学着自己丈夫往日不近任何人情、不苟一丝言笑的模样,板着脸,走回去与那嬷嬷道:“我今日午时要与黎家姐姐一道去酒楼用饭,烦请嬷嬷回去与婆母说一声。” 赵嬷嬷一听果然不乐意了:“大夫人吩咐过,少夫人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在外头抛头露面,今日到码头来已经是看在黎姑娘的面子上了,酒楼这种地方,还是过了大夫人的示意再去吧。” 每次都是这样。 江瑜珠闭了闭眼,每次都是这样,不论她想做什么,都被束手束脚,管东管西,所有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经得上头婆母的同意才行。 只因为她不是婆母看中的儿媳妇人选,只因为她没有家世背景,当初是被人发现跟周家长子周渡躺在同一张床榻上,周家才不得不娶她做的儿媳妇。 这样的日子,她已经受够了。 “我今日午时便要去,你只管听我的吩咐,回去跟婆母说便是了。”她下定决心道。 赵嬷嬷还待再说,但是江瑜珠眼明心亮,又及时打住她:“赵嬷嬷,因为你是婆母派来的人,所以我才一直敬着你,事事告知你一声,但请你想清楚,婆母派你过来是来帮衬我的,而非事事与我对着干,什么都要管着我。 即便我再不懂规矩,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不能去我难道还不清楚吗?黎阳侯府的五姑娘都去得的酒楼,你却觉得我去不得?怎么,你是在说我们周家的女眷不配去?还是在暗讽黎阳侯家的姑娘不懂规矩,连这种酒楼都乱去?” 从未见过这样的江瑜珠,赵嬷嬷一时被问的有些懵,愣了好半晌也不知道该拿怎样的话回答她。 江瑜珠却是已经对这老妪厌烦不已,今日好容易撒了气,便索性一鼓作气道:“嬷嬷若是答不上我的问题,便赶紧回去与婆母交差吧,顺便告诉婆母,日后我也不再需要一个这样不懂规矩的人侍奉在身边,否则,一旦被指点错了,丢的不仅是我的脸面,还是整个周家的脸面。” 说完这一席话,她才总算觉得痛快,不再管这彻底痴呆的老妪,转身与黎容锦一道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 在酒楼用的午饭,自然是下午才回。江瑜珠刚回到自己的院子,便见婆母身边常跟着的柳嬷嬷带了几个丫鬟正朝这边来。 “真是不给人片刻喘息的机会。”自家中带来的唯一的丫鬟云袅素来是最心疼她的,每当这个时候,都既替她委屈,又替她难过。 “没事,我去就行了,你好好在这替我收拾东西,记得别叫人轻易发现。”江瑜珠笑笑,给她使了个眼色,叫她进里屋。 上午赶走赵嬷嬷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件事婆母定又不会轻易放过她,心下也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跟着柳嬷嬷来到正屋的厅堂,见到面色不善的婆母和一脸幸灾乐祸的小姑子时,她却还是没出息的,心下打了个咯噔。 “母亲。”她屈膝行礼道。 温氏抬头看了眼她,肃穆的神色并未动容,也并未张口,如往常那般喊她坐下。 江瑜珠就在厅中站着。 “听闻你今日觉得赵嬷嬷跟在身边,失了规矩?”约莫过了有半盏茶的功夫,温氏才缓缓开口道。 江瑜珠垂首:“是。” “赵嬷嬷是我的人,即便你是觉得她一时不察,失了规矩,也不该大庭广众之下将她赶回家来,你这么做,究竟是在嫌你婆母我不懂规矩,还是在嫌赵嬷嬷不懂规矩?” 温氏的苛责落得满厅都是,随之而来的便是小姑子周韶珠的嗤笑,“听闻今日一道的还有黎阳侯家的五姑娘,那是与萧表哥定了亲的,将来咱们家正儿八经的表嫂,嫂嫂真是好大的威风,在表嫂面前竟就这样给我母亲脸色。” 听着她煽风点火的话语,温氏的火气果然又上一截:“不指望你能跟别家的姑娘一样,出身名门,有规有矩,但求你在外边儿别给我们周家丢脸。今日即便是赵嬷嬷,又即便是我,当真对你做错了什么,也犯得着你在外人面前,在你即将过门的表弟媳妇儿面前,这样给我摆脸色吗?” 她们母女俩这一唱一和,江瑜珠根本插不进去半句嘴,原本已经准备好的话术,也因她们的步步紧逼而显得不是那么够用。 她强忍住心下的委屈,道:“那难道,下人有错,儿媳便是在外头教训也教训不得了吗?” “你还敢顶嘴?”温氏拍着桌子道,“给我站到外头院子里去,太阳没有落山之前都不许进屋!” 忍忍,再忍忍。 江瑜珠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告诉自己再忍忍,很快她便能解脱了,很快她便能摆脱这一切了,等黎家的船只出发,她便也能够出发。 她转身往厅堂外的院子里去,冬日飘雪的时节,一片一片雪花又盖在她的头顶,没有油纸伞和毛领大氅,她冻到发红的脸颊迎着刺耳的西风,火辣辣地疼。 “母亲,快把大哥哥昨日写回来的家书再给我看看吧,先生说我近几日练字很有长进,就是得多看多学这些好的字帖才有用呢。” 厅堂里,周韶珠又缠着温氏撒娇,明里暗里地朝她多看了几眼,生怕她没听到。 原来他昨日有家书回来了啊。 江瑜珠失落地想,恐怕又是一字都没提到她吧?不然温氏也不至于一页都不给她看。 她告诉自己不能哭,适才被温氏训斥都没有哭,如今这又有何好哭的?他不在乎她,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实,她有什么好哭的? 可她还是不争气地落下一滴泪,在这十二月的冰天寒地里,凝成晶莹的冰珠。 — 江瑜珠自那日被温氏罚站在院中一下午后,回去就病倒了。 家中公公倒还算是个明事理的,遣人来问了话,送了汤药,只是婆母始终都是不待见她的,连最基本的嘘寒问暖都没有,甚至还想她依旧去跟前伺候,侍奉左右。不过好歹是被公公给拦住了。 这个家,江瑜珠早就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夜里,她睁着困倦的眼睛,将明日要带的东西仔细清点再清点。 瑜珠 第2节 她是和云袅两个人出逃,自然不能带太多东西,除了两身男人的衣裳,便只有一些易于携带的金银细软。 周家待她旁的说不上好,但是每月的银子上,倒是从没亏待,将她养的如同笼中的金丝雀,差点连怎么飞都要忘了。 打包好包裹,她的一颗心便开始剧烈地跳动。如今才值夜半,距离她出发还有好几个时辰,悄悄打开窗户望一眼,黑透了的天是一点月色也看不见的,无端给了她不少的恐慌。 她自生下来至今,再没有做过比这更疯狂、更大胆的事情了。 可是不走,她的后半辈子就注定要在周家的后宅里蹉跎至死,被婆母约束,被丈夫忽视,被小姑子嘲笑,被小叔子鄙夷,几个妯娌都还没有进门,但她想也能想得到到时候的场景,无非是又多了几个瞧不起她的人罢了。 她不愿意,她当真不愿意再继续将这样的日子过下去。没有见识过外面的天地也就罢了,可黎家的姐姐带她看过了高山上的雪,宫中的长宜公主带她奔过了草场的烈马,她如何还会愿意继续窝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受尽屈辱与压迫。 她想过和离,但是那一次,周渡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仅跟她大吵了一架,还与她形同陌路整整一个月,夫妻明明相处在一个屋檐下,却没有一句话好说。她和周家的最后一丝体面,也就止步于此了。 不和离,她也总是会走的,周家困不住她。 黎家的货船午时从渡口出发,她早起后如往常般又去伺候了一番温氏,将她服侍妥帖,随后便说了要去送黎容锦下江南的事。 “病了这么些天,好容易能下床了,我当是脑袋开窍了知道主动来我跟前伺候,原来又是想着出去。”温氏如往常般不待见她,恹恹道,“大郎过几日就要回来了,你今日出完门,日后就不要再轻易出去了,也该好好收收心,想想为我们周家开枝散叶的事了。” 江瑜珠恭顺地低头,应了她的话。 “行了行了,去吧。”她不耐烦地摆摆手,望着江瑜珠窈窕出门的背影,又看了眼自那日之后便一直留在自己身边的赵嬷嬷,想起大儿子的叮嘱,终是没再说出叫她再跟上去看着人的话。 “夫人,好奇怪,今日赵嬷嬷就在边上,大夫人也没叫她跟着咱们呢。”云袅跟着江瑜珠上了马车,悄悄道。 “是啊,真奇怪。”江瑜珠掀起帘子,最后再望了眼周府高大严正的牌匾。 传闻这是先帝亲赐,无上荣光。 只是这份荣光,从今往后,就与她再没有半点关系了。 整个周家,都与她不再有任何关系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马车载着她四平八稳往渡口去。 望着远处江面上白蒙蒙的雾气,她知道,她终于不再是别人笼中的雀,而是自由自在的江瑜珠。 作者有话说: 滴滴滴,朋友们,开新文啦!因为是追妻火葬场文学,所以本文前期男主必定是有些狗的,但是请相信我,他后期应该真的也还是会有点魅力在身上(如果大家都觉得没有,请当我没说过 — 第1章 写女主出逃,第2章会开始倒叙,后面慢慢接上正轨,时间线大家可以注意一下~ 第2章 表姑娘 周家别的不多,就是表姑娘多 成嘉十三年,上京 瑜珠刚到周府不过三日,便已被陈婳拉着认识了府中的许多诸人。 陈婳是周家老夫人娘家陈家的嫡长孙女,半年前进京来看望生病的周老夫人,借住在周家,便一直没走。 瑜珠到周府后,对她最热络的人就是陈婳,因为她们一同住在周老夫人的院子里,对外的名义,也都是周家的表姑娘。 只不过,陈婳这个表姑娘好歹是真带点亲的表姑娘,瑜珠这个表姑娘,却多半是得益于周家的垂怜,可怜她一个无依无靠失了双亲的孤女,无处可去,才勉为其难地收留她,称作是表姑娘。 “瑜珠,快来看,这位是大夫人娘家的姑娘,温三姑娘。” 乞巧这日,陈婳又带着新的姑娘到了江瑜珠面前,还特地强调:“这温三姑娘同咱们这种特地赶来攀亲戚的可不一样,人家是大夫人正儿八经的亲侄女,家里就在京城,父亲还是国子监祭酒,不知多高贵呢。” “就你会胡说,都是读书人家,哪来什么高贵不高贵的。”温三姑娘笑盈盈地打断了陈婳的话,目光温和落在江瑜珠身上。 周家从钱塘接回来一个从前邻家的姑娘,这事她前几日就听说了的,只是一直没什么由头过来看看,今日好容易见到人,却又将她惊得一时失语。 从前便听闻,这位江姑娘原先家里是经商的,在钱塘一带也算出名。江南水乡娇养出来的姑娘,她本以为会是普普通通小家碧玉的类型,哪想,眼前这位,柳眉樱唇肤赛雪,腰细腿长身量好,随便对着她一颦一笑,都像是要勾了她的心魂去一样。 小家碧玉的确是小家碧玉,但这份灵气和精致,却是小家碧玉中拔尖的。 “还不知妹妹大名?”她回过神来,忙问她的姓名。 “江瑜珠。” “瑾瑜,宝珠,都是美玉,可见令尊和令堂对妹妹的喜爱。”她笑着执起江瑜珠的手,见她神色忽的黯淡,才想起自己是说错话了。 “对不住瑜珠,我不是有意的。”温若涵小心翼翼道,“没了父母,便把周家当做是自己的家,好自生活。想想你如今可是有一大家子的亲人呢,热热闹闹的,多好。平日里若是想出去玩,也可以来温家找我,我叫温若涵,应该比你长几岁,你日后叫我温姐姐就好。” 江瑜珠点点头:“温姐姐。” 陈婳适时挤进来,冲江瑜珠挤眉弄眼:“瑜珠,别闷闷不乐了,咱们这位温姐姐,可是日后要做周家当家少夫人的人,你啊,可得仔细着,万不能得罪了。” “当家少夫人?” 温若涵脸上飞快染了一层红晕,“你别听她胡说,到上京半年了,没干过正经事,一天到晚就知道瞎说。” “这哪里是瞎说了?大表哥探花高中都有好几个月了,若不是一直忙着朝廷的事,恐怕大夫人早上你们家提亲去了。” 陈婳素来是没什么羞耻心的,笑嘻嘻的,越说越来劲,叫瑜珠也多多少少听出一点门道。 温若涵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也是周家大夫人温氏的亲外甥女,而如今的周家嫡长子周渡,几月前的科举殿试被圣上钦点为探花,官封刑部。 业立则家成,大夫人温氏便开始盘算着要自家的亲外甥女嫁给自己的大儿子,好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 明白这层关系,再看陈婳如今的表现,瑜珠觉得,怎么看都多了一层拈酸吃醋的意味。 “托你的福,今日七夕,我可总算也能见一见大表哥了,成日忙的脚不沾地,寻常时候,真是想见一面都难。” 温若涵不知听没听出她话里的刺味儿,只实诚道:“也不是,我今日是听了姑母的话上门来同诸位姐妹过七夕的,能不能见大表哥,我也不知道呢。” “这可是乞巧节,大夫人还不得安排你和大表哥见一面?” 温若涵又红了脸,微微垂首,摇了摇头。 陈婳这才满意,又拉上江瑜珠:“今日是我和瑜珠妹妹第一回 在京城过七夕,我倒还好,瑜珠妹妹却是自钱塘过来后便没有再出过门,既然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大表哥,那就劳烦温姐姐先带我们俩好好玩玩了?” 温若涵自然答应:“等我去见过老夫人之后,再带两位妹妹去找韶珠和玉璇她们,大家一道出去玩。” 周家因为周老夫人还在的缘故,所以没有分家,大房和二房住在一起,各有自己的院子。周韶珠和周玉璇分别是大房的嫡女和二房的庶女,一个排老四,一个排老五。 但除她们外,住在周家的女眷还有一位,是周家二房夫人何氏的外甥女,叫何纤素。 何家因为前些年三王乱政之事,受到牵连,举家被贬谪出了京城,到了青州。眼看着自家姑娘到了待嫁的年纪,不甘心在青州找个人家随便嫁了,便将女儿送到了京城姑母家,想要借周家的面子,好歹是议一门能上的去台面的亲事。 几个姑娘扎堆到周老夫人的屋子里请了安,又一窝蜂去前厅陪温氏和何氏用晚饭。因为是乞巧,所以家里男丁几乎也都在场,只是传说中的大哥周渡依旧不在。 瑜珠自从进到周家便听不少人在她耳边提过这个人,但是至今都还未见过他的样子,也不知他们口中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究竟是不是真的。 等不来周家大哥,姑娘们也不闲着,左右一合计,便又一齐出发去逛鹊桥灯会了。 “跟上呀瑜珠,上京的灯会一定可好玩了。”陈婳见她走路慢,便拉了她一把,带她一道上了马车。 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浩浩汤汤往京城最热闹的街市去,江瑜珠不曾见过这等阵仗,一路掀了不下四五次的帘子。 “好看吧?钱塘也有这样的灯会吗?”陈婳问她。 “好看。” 越接近灯会集市的地方,越来越多的花灯被摆放了出来,挂着的,提着的,抱着的,花样不一,形状不一,颜色不一,但无一例外的,是千奇百怪的好看。 江瑜珠舍不得将眼睛从这些花灯上移开,道:“钱塘七夕也有灯会,只是远不及京城的热闹。” “你如今住在周家,日后这样的灯会,还会见到许多呢。”陈婳碰了碰她的胳膊,等到马车停下,便又带她下了马车。 在马车上见到灯会盛况和在街上真实地可以触碰到花灯的感受完全不一样,江瑜珠跟在众人身后,一路走一路看,谨小慎微,直至走在前头的周韶珠和周玉璇因为要看猜灯谜的热闹自己跑走了,她也才能够去逛自己喜欢的东西。 “买那个兔子花灯。”她指着小摊上的一盏兔子灯道。 摊主为她取下,收了她二十文铜钱。 “小姐果然还是喜欢兔子灯,从前老爷和夫人也总是为小姐做兔子灯呢。”云袅跟在她身边,颇为感慨道。 江瑜珠也正是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母亲,才买下的这盏兔子灯。 从前在钱塘,每到有灯会的热闹节日,爹爹便总会亲手给她做一盏兔子灯。他们家正是做花灯起家,后来才有的偌大一番家业。 可是这一切,都在两个月前,被人一把火烧干净了。 她抱着这盏新的兔子灯,忽而觉得有点刺眼,低头无声抹了把眼泪。 身后人群嘈杂,她也没有心思关注,兀自站在原地出神良久,直至陈婳又来找她,要她过去帮忙猜灯谜,才叫她从过往的情绪中挣扎出来。 “韶珠和玉璇在前头猜灯谜,碰上对手了,咱们快点去帮忙。”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江瑜珠挤进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堆里,站到周韶珠她们边上。 “这最后一题了,不拼别的,只拼速度,只要咱们快些答出来,便能赢下最后一盏灯,比她们总数多一盏!” 出灯谜的老板拎着铜锣敲了一下,念出最后一题的题目:“圆寂,打一成语。” “坐以待毙。” 江瑜珠脱口而出,甚至都没有给别人反应的时间。 陈婳惊讶地看着她:“这就,这就答出来了?” “不是你们说的要快吗?”江瑜珠脑袋懵懵的,听到她们说完要快之后便全神贯注到了题目上,也不知自己这反应究竟算不算快。 “快,简直太快了,我们赢了!” 周韶珠和周玉璇击了下掌,趾高气昂地去拿走属于自己的最后一盏灯,冲对面气到鼻孔升天的褚遥知洋洋得意地笑。 “那是周家什么人?” 每次灯会都不及她们赢得多,褚遥知气得将手上抱着的几盏灯笼全都扔到了地上,盯着最后被拉来帮忙的江瑜珠使劲地看。 “不知,估计又是哪里来打秋风的表姑娘呢。”身边跟着的另几个世家贵女也将江瑜珠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了一番,嘴上虽然都一致在瞧不起她的身份,但眼神都很诚实,见到她便移不开眼了。 “表姑娘。”褚遥知咬牙切齿,“我倒要看看,周家究竟有几个表姑娘。” 她气势汹汹地掠过周韶珠和周玉璇,直奔江瑜珠而去。 “你是谁?” “这是我们家新来的亲戚,你做什么?”陈婳赶紧挡在她面前。 “新来的亲戚?你们家?你也配?真当自己是周家的人了?”褚遥知极其讽刺地看了眼陈婳,又对江瑜珠道,“最好日后别再叫我碰到你,否则,我要你好看。” 京城的大家闺秀,都这般泼辣没有体面的吗?江瑜珠微微蹙眉,直白地表现出对她的不满。 瑜珠 第3节 “你蹙什么眉?”褚遥知一见更气了,“我灯笼被你们抢了,我还没蹙眉呢,你蹙什么眉?” “灯笼被抢了,不是你们自己不够快吗?”江瑜珠不明所以地回问道,不懂这种愿赌服输的事情,有什么好生气的。 “你,你说什么?” 褚遥知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推开陈婳,夺过江瑜珠手上的兔子灯摔在地上,“我叫你也看看,心心念念的灯笼被抢是何滋味!” “你不可理喻!” 江瑜珠赶紧去捡自己倒在地上熄灭了的兔子灯,捡起灯笼的一刹,却又被人措不及防踹了一脚,狼狈地坐在地上。 “你——” 她深深地皱紧了眉头,瞪着褚遥知的目光尽是不可遏制的怒火。 云袅扑上来将她扶起,她还想要跟褚遥知理论,却被一旁的何纤素及时拉住,拽了两下衣袖。 她回头去看何纤素,看到她轻轻对自己摇了摇头。 她突然就冷静了下来,望着面前盛气凌人的褚遥知和她的同伙,以及周围指指点点看热闹的人群,周家两姐妹分明就站在不远处,却不愿意出来为她跟褚遥知明目张胆地撕破脸。 明明她是被拉过来帮她们猜灯谜的。 好在大姐姐似的温若涵及时赶到,挡在她面前和褚遥知说了一番,才叫这场闹剧没有再继续下去。 褚遥知走的时候,满眼都是对她的鄙夷。 “没事吧?”温若涵将她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确定她安然无恙,才道,“那是褚遥知,褚贵妃家的妹妹,你好端端的怎么招惹了她?” “我没有招惹她。”江瑜珠道,“我不过是猜灯谜赢了她最后一盏花灯,她就对我拼命撒气。” “哎,罢了,日后见到她还是绕道走吧,千万别再得罪了。”温若涵摸摸她的脑袋,不论耐心还是温柔都是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该有的模样。 江瑜珠蓦地想起与她一般温柔的自家母亲,默默点了点头,在她转身去招呼周家姐妹的时候,终是忍不住,低头掉下眼泪。 何纤素上来,给她递了一方帕子:“万幸你还算聪明,没有把那两位大小姐给供出来,不然日后在家里,她们恐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多谢何姐姐。”江瑜珠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 “周家别的不多,就是表姑娘多,但是这么多表姑娘里,只有你和我是最尴尬的。”何纤素语重心长道,“你如今的心情我理解,初来乍到,寄人篱下,我当初何尝又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陈婳有老夫人给她撑腰,本家在豫章也是有头有脸的世家,温家又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清流贵族,唯有你和我,但凡家里完好,有所依靠,谁又愿意过这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日子呢?” 听她说着话,江瑜珠眼泪又落得更凶了一点,帕子不住地擦拭,却也快要兜不住。 突然,她听见身后周韶珠一道清脆又惊喜的尖叫:“大哥哥!” 作者有话说: 怕大家记不住,捋一捋总共有四个表姑娘,分别是女主,陈婳(老夫人娘家),何纤素(二夫人娘家),还有温若涵(大夫人娘家)~三个女人一台戏,四个女人好多台戏qaq 第3章 大表哥 杀人为什么不可以偿命? 江瑜珠回过头去,在满目的灯火摇曳中,看到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 她没有见过周家的嫡长子周渡,也没有听说过他任何身形样貌的具体描述,但是放眼望去,那么多穿着一样的衣裳,带着一样的玄铁玉佩的官差,她却一眼就能认出,哪个是周韶珠喊的哥哥。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说的的确不差。 周韶珠和周玉璇都兴奋地奔到马前,想要跟他絮叨,但是他显然没有那个心思,连马都没有下,凌厉的眉眼扫了一圈当街众人,冲温若涵道:“我还有事,你早点带她们回府,路上注意安全。” “好。”温若涵眼里显然泛着星星,站在两个妹妹身边,含蓄地点了点头,目送他达达的马蹄又穿过拥挤的人群,消失在灯火尽头。 果然是周家看中的儿媳妇,瑜珠站在远处,默默地想,这份默契,估计就只差一纸婚书和明面上的三媒六聘了吧? 温若涵是个好人,也合该有个好的归宿,她能有这样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的亲事,她也实在替她高兴。 她捧着自己的兔子灯上去,听周家两个妹妹还在那里闹着要去再逛一会儿灯会,央着温若涵再给她们一炷香的时间。 温若涵拗不过她们,便叫大家都再玩一炷香的功夫,一炷香后在东街市口集合,打道回府。 江瑜珠不敢走远,因着方才的事,又跟周家两个妹妹和陈婳等人都有了嫌隙,便想着自己找家近的茶楼坐坐,等到一炷香的时辰差不多了,她就先出来等在马车边上。 可是陈婳却偏偏跟了上来。 “瑜珠,对不起,我适才被她说的丢人了,就没上前去帮你,你不会怪我吧?” 江瑜珠顿了顿。若她还是钱塘江家的大小姐,她也许会娇蛮地指责陈婳拉了自己过来,关键时刻却又不知道出来帮着自己;但她现在只是京城周家的表小姐,一个寄人篱下没有任何亲人帮衬的孤女,她又有何能耐去怪罪一个姑祖母是周家老夫人的人呢? 她轻轻摇了摇首:“我没有怪陈姐姐。” “那便好,我就知道瑜珠你最好了,最是善良听话。”陈婳又扬起笑脸挽上了她的手,陪她一道上了茶楼。 乞巧闹市的茶楼,每一间都是人满为患,江瑜珠和陈婳来的晚,只落得最角落的一个位置,是个用屏风隔出来的小雅间,勉强可以看得到江景和对面的盛况,但是也听得见隔壁一桌人不加掩饰的高谈阔论。 “听说了吗?刑部近来在查王家的那个案子,牵扯甚广,裘尚书直接点名,叫案子越过了褚煜台这个侍郎,交给了周家那个儿子。” “周家那个?本次殿试被圣上钦点为探花的周尚书之子周渡?” “是他。” “好啊,兵部和刑部素来走的近,裘老这么直接明目张胆地给周家儿子喂履历,是生怕陛下将来不会注意到他们?” 雅间一时静了会儿,过了好几息,才有人用轻了又轻的声音提醒那个不知所谓的年轻人:“那个,有无可能,裘尚书把这事交给周渡,是圣上的意思呢?” “嗯?” 那人耐心道:“如今刑部两位侍郎,一个在外办案,一个褚煜台空手无权,裘尚书之所以敢当着圣上和这么多人的面把案子交给周渡办,显然就是圣上的意思。禇家跟王家估计勾结不浅,圣上不想叫禇家插手王家的事,还想叫这小周大人,顺便把禇家也给端了。” “啊——”年轻人总算恍然大悟,但又疑惑,“可我听闻近几年宫中褚贵妃圣眷正隆,甚至有越过国母皇后的意思,圣上舍得禇家就这么没了?” “正是贵妃势大,才助长了禇家这一堆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有个年纪稍长的人就坐在江瑜珠隔了一扇屏风的背后,声音浑厚,说的每一句话都正正好传入江瑜珠的耳中,“前几月钱塘死了个富商之事,诸位听说了没?” “听说了,好像是姓江的一家。” 江瑜珠原本还只觉得这些人说话聒噪,如此场合大谈朝廷之事也不知道收敛,骤然听到自家之事,心一下便揪了起来,竖起耳朵贴紧屏风。 只听那年长之人缓缓道来:“当时这事出来,京中还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圣上却直接掠过了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叫身为兵部尚书的周开呈去往钱塘,暗中彻查此事,你以为是为何?就是因为不想叫褚家打草惊蛇。” “早在那时起,圣上就已经打定主意,禇家留不得了。” 雅间众人恍然大悟。 江瑜珠坐在隔壁,亦恍然大悟。 当时在钱塘,她就觉得周家大爷的到来十分奇怪,名义上说是接她上京城,但却在钱塘足足逗留了有半月之久,还问了好些关于家里近些年有无仇家有无恩怨的事情。 还有,她不过是曾经帮助过周家的恩人的孙女,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就算要接她,也不至于他一个当家大爷,堂堂的兵部尚书亲自出面。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还要查案。 “禇家留不得……”屏风后,那年轻人依旧脑袋迷糊,“张大人意思是褚家杀了那姓江的一家?圣上早就知道了?” “圣上眼线布天下,有何不知道的?禇家原本就是在江南那一带做生意起家,死的是禇家的对手,可太叫人怀疑了。” 年轻人声色突然惊恐:“禇家还没解决,那我们如今在此谈论此事,岂不是,岂不是有违圣上意愿?” 众人哄堂大笑。 “贤弟啊贤弟,你这反应将来实在是不好做官的,否则,怕是被人扒了皮都不知道啊。” 年轻人晕晕乎乎,被人敲了一下脑袋。? “王家和褚家的事,早就已经尘埃落定。一盏茶前,宫中传出圣旨,革去王家族长帝师太傅一职,全家流放黄州。禇家因为有贵妃的求情,倒还好些,但也是全家贬为庶人,三代不得再入京为官。你方才看到的那一队刑部人马过去,带头的就是小周大人周渡周明觉,瞧着方向,估摸着是去禇家抓人去了。” “啊?!” — 江瑜珠浑浑噩噩,被陈婳拉着走出茶馆。 “适才他们口中那个钱塘富商,就是你们家吧,瑜珠?” 钱塘,富商,去办案的兵书尚书周开呈大人,一切都对的上。 “是。”她眼睛眨的飞快,不敢信自己是在上京一间茶馆中听到的自家消息,也不敢信,他们全家上下包括丫鬟仆妇几十口人命,罪魁祸首家居然只是全家被贬为庶人,就此而已。 稍显燥热的夏夜,她却冻到浑身都在发抖,一路怎么回的周家都不知道,又怎么见的温氏和老夫人,怎么回的自己屋都不知道。 “瑜珠,既然事情今夜已经尘埃落定了,那说不定,明日大爷就会来告诉你关于你家的消息了,你看开点,好歹他们是得到惩罚了。” “得到惩罚?我全家上下几十口人命,全部被火烧死,他们只是全家被贬为庶人,这也算得到惩罚?” 江瑜珠觉得荒唐,此时此刻,这个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显得荒唐。 “可他们毕竟还有一个在宫里当贵妃的娘娘撑腰。”陈婳道,“瑜珠,人得向权力低头,不论何时都是。” 人得向权力低头,江瑜珠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走在街上,连看到知府县令,都要及时屈膝行礼。只是她还是不甘,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什么贵妃的母家,就可以不必以命偿命呢? 她红着眼,捂着嘴角忍不住呜咽,连哭都不敢哭的太大声。 陈婳好言相劝了几下,便有些不耐烦,见她依旧只会落泪啼哭,道:“好了,慈安堂最需要宁静,如今夜都已经深了,你还这般哭,会吵到老夫人睡觉的。” 寄人篱下,便是这样连哭都不能自由地放声哭的。 江瑜珠忍着泪水点点头,等到陈婳走了,才敢又小声地呜咽,闷在被子里将衣襟被罩全部打湿,云袅陪着她一块儿哭,主仆俩抱在一处,渐渐的,便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直至老夫人身边的刘嬷嬷过来,问她是不是有何不妥,路过她的屋子,只听到一阵沉闷的哭声。 江瑜珠连忙擦干眼泪摇摇头,一个劲儿地跟刘嬷嬷解释,说自己只是想家了,一时情绪失控,才会如此,周家并无任何不妥。 刘嬷嬷叹气,也算体谅她,安抚了她几下才离开。 江瑜珠目送她逐渐融入黑暗的背影,心下灰败,摸摸眼角新泛出的泪水,叫云袅给自己准备了盏灯笼。 她想去花园散散心。 再这样在屋子里闷下去,她怕自己永远只会想着那一件事,不停地哭。 周家的花园偌大,她寻常时候走完都要花上小半个时辰,如今心里装着事,夜色又深,走的便比以往更慢。这里停停,那里看看,拎着灯笼照在水中央,明明只是想数究竟有多少涟漪在推动自己昏暗的倒影,最终水中却不期而至三个倒影。 除了她,还有她的爹爹和娘亲。 “爹爹,娘亲,瑜珠想你们了。”走过大半个花园已经控制住的泪水,在这一刻又不可避免地上涌。 她哭的小心翼翼,不敢惊动这里的一草一木,生怕有个人过来会发现她,说她在抱怨周家的不好。 这样的泪水压抑又绝望,她独自蹲在湖边,埋头崩溃了许久。 瑜珠 第4节 自前厅方向有盏灯火正徐徐向这边而来,她也没有发现,直至小厮的一声“谁在那里”,她才狼狈地抬起头来,满脑袋的泪水和汗水糊做一团,楚楚可怜。 她顺着灯火的微光,看见来人的模样。这次的他没有骑马,而是站在平地上,端正的武袍青蓝相间,腰间一如既往佩着那枚刻着刑部字样的铁牌。他眉宇清正,锋利的眉峰有如刀削,星目朗朗,坚毅有神。 高大,挺拔,威严凛然。江瑜珠在看清他之后便有些怵,瑟缩着起身,福了一福:“大表哥。” 那人听到她的话,显然顿了一下,旋即拧紧眉头,如同审问犯人一样严肃地审问她:“你是何人?” “我是江瑜珠。” 瑜珠知道他在办禇家的案子,那必定也是将她家的事和她的来历调查清楚了的,便不再费口舌与他详说,只是又垂首,整理了下自己狼狈的哭容。 “为何半夜独自一人在此哭泣?”他好似真把她当成了他刑部的犯人,每一句话都直中要害。 “我只是想家了。”瑜珠怯怯地说着,双脚并拢,不知为何,很想从他的眼皮子低下逃走。 对面之人静了片刻,听完她的回答,不知在想什么。她也不敢抬头去看,只听见冗长的沉默过后,他才道:“日后周家就是你的家,从前家里的事,自己看开些吧。” 江瑜珠忙又福了一福:“多谢表哥开导。” “嗯。”他喊身边小厮掌灯,正要从园中另一条路走,瑜珠却忽而闻见夏夜清风送凉,连带将他身上的点点血腥也弥漫开来。 “表哥!”她突然又上前一步,提着灯笼紧张地看着周渡。 周渡回首,无声地望着她。 “我,我有件事想要请教表哥。”瑜珠抓着灯笼柄的手心已经在出汗,脸上涔涔到反着光的汗和泪也没处理干净,就这样完全暴露在周渡的眼皮底下。 他又应了一声,询问的眉眼示意她有话直说。 江瑜珠做足了心理准备,依然还是紧张,说话时软糯的声音不住在颤抖:“禇家,当真是放火烧了我全家的凶手吗?” 周渡望着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不知道她久居深闺,是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这种事的。 “谁告诉你的?”他带了点低压的警惕道。 “街上,茶楼里,有人在说。”瑜珠见他的神色有异,知道这多半是真的,又问,“那圣上对禇家的处置,也当真只是全家贬为庶人而已吗?” “而已?”周渡正过身,刚正不阿的一张脸正对着江瑜珠,居高临下带着压迫,“你知道为了从褚贵妃手里扳倒禇家,多少人花了多少心血才完成的这一步吗?在你嘴里,就只是一个‘而已’?” 瑜珠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在倒流,湍急颤抖:“可是杀人偿命,禇家杀了我全家,难道还不能叫他们的主谋以命抵命吗?” 周渡冷了脸,办了一天的案子,浑身都沾着他人的血腥,本就不是很舒服,听到这种小姑娘单纯过头的想法,实在是一点仁慈都没有,只想对她劈头盖脸教训一通。 可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毕竟是家里的客人,又刚失了双亲,年纪尚小。 他听着不知哪棵树上的蝉鸣,最终只是冷淡道:“夏虫不可语冰。” 作者有话说: 开始了,周狗他开始狗了…… 第4章 脂粉味 像熟透了的水蜜桃 江瑜珠失神落魄地回到自己屋里,乞巧夜半漫天的星辰浪漫没能叫她振作哪怕一点。她倒在榻上,任由泪珠垂落,一言不发,盖起被子将自己闷了一晚上。 云袅翌日唤她起来,发现她两只眼睛全是肿的,不知是熬了深夜还是干脆哭了一整晚。 “这可怎么去见老夫人。”她忧愁道。 江瑜珠自从住进周家之后,每日雷打不动的都要去向周老夫人请安,顺便陪她用早饭。 无他,因为是她发的话,周家才会将她这个可怜的孤女接回来。当年在钱塘,受过她祖父救命之恩的,也就是周老夫人以及故去的周家老太爷。 原本周江两家在钱塘,也算近邻,江家祖父是行伍退下来走镖的,周家祖父却是个当时难得的读书人。 周家祖父在二十岁那年,一举科考中了州府的头名,顶着秋闱解元的名头,举家上京赴考;第二年春天,又顺利过了会试,殿试,为二甲进士,官封翰林院。自此,便开启周家一路亨达的官运。 而江家,从她祖父走镖到父亲经商,都是一直定居在钱塘,未有离开。 两家的差距越来越大,自从周祖父上京城后,其实便再没有联系过了。? 这些都是周家大爷周开呈去钱塘接她的时候跟她说的,在此之前,她全然不知自家祖父母在京城还认识着这么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不知自己无依无靠,如无根的浮萍,到底要漂向哪里。 “拿点粉来抹上吧。” 她望着铜镜中憔悴臃肿的面容,自己也觉得难看。今日还不知要不要见外人,她如今是周家的表姑娘,不论做什么都代表着周家的一言一行,昨日当街被褚家女儿训斥已经够丢人了,她不能再给周家丢人,也不能叫周老夫人再为自己操心了。 对镜描妆的时间花的久了一点,等她赶到周老夫人的堂屋时,陈婳已经先于她一步到了。 许是江瑜珠到周家的这些天从未往脸上抹过东西,即便像昨日乞巧那样重要的节日,也是素面朝天便去了,所以今日瞧见她脸上抹了胭脂水粉的时候,陈婳不免觉得稀奇,多看了几眼。 “说,你是不是因为知道今早大表哥要过来,所以才特地抹的粉?”趁着老夫人还未出来,陈婳悄悄问她。 “今早大表哥要过来?”江瑜珠全然不知道这件事,直接摇了摇头,“我并不知晓此事。” “那你怎的化这么好看的妆?”陈婳不信,“你素日里什么都不抹,姿色便已经是我们常人所不能及的,如今再化这么精细的妆,真是要将我比到尘埃里去了。” 瑜珠嗔道:“姐姐又胡说。” “我可没有胡说。”陈婳又笑着勾勾她的下巴,“小瑜珠,说实话,你是不是对大表哥起了心思?” 江瑜珠脑袋摇的似筛糠,惊愕她如何会问出这种问题。 “他是温姐姐的人,我才不想嫁给他。” 陈婳噗嗤一声笑了:“逗你的,瞧把你吓得,脸都白了。” 她一脸惋惜地摸摸江瑜珠清灵精致到极点的脸蛋,抿唇道:“何况,就算你想嫁,人家也不愿意娶啊,这种高门大户的婚事,最讲究门当户对四个字,我们啊,从一开始就是被踢出局的。” 瑜珠自然懂自己的不配,但是对于陈婳的自贬却不是很懂:“姐姐出身豫章世家,也算不得高门大户,门当户对吗?” “这才哪到哪,我出身豫章世家,也得在京中有人才行啊。”陈婳与她分析道,“不然,你猜那些当官的为何挤破了脑袋都想到京城来?天子脚下,皇城根底,才是真正的富贵无极,权势之巅。” 江瑜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抵是明白陈婳这番自贬下的心酸与无奈。 所以她以看望周老夫人的名义上京,迟迟没有离开,其真实目的也许是同何纤素一样,想依托周家,给自己在上京寻一门好的亲事。 “可我倒觉得上京有些沉闷。”江瑜珠如实向她吐露自己的心声,“如若可以,将来要找夫婿,我想找个能带我自由自在,走遍世间旷野的。” 富贵权势和自由比起来,她还是更向往自由。 天子脚下,皇城根底,规矩太多,束缚太多,她才来这里几日,便已经感受到这种一级一级森严可怕的秩序压迫,远没有她在江南时的半分自在,亦没有她记忆中吴侬软语带着的与生俱来的亲切。 陈婳不赞同她的想法,正要与她劝说留在京城的好处,但眼睛先一步瞥见一截群青的衣摆,登时站了起来,冲门口的方向低身福了一福。 江瑜珠赶忙也跟着她站起来,虽然还不知道来的是谁,但只管脑袋低垂,膝盖也先屈了下去。 待到站直了身子,她才看清,从她面前掠过的那截衣摆主人不是旁人,正是昨晚刺她是见识短浅的夏虫的周渡。 原来陈婳没有骗她,他当真要来。 她复又低垂下去眉眼,不是很想去看他。 今早她已经将自己昨夜的鲁莽都反思过了,知道的确是自己当时情绪不对,太过偏激。 就如他所说,他们能把堂堂一位风头正劲的贵妃母家拉下马,已实属不易,她不该一下要求太多。 可她还是不甘。 知道不易是一回事,心底里的不服和不甘又是另一回事。 她缄默不言,只见陈婳也怀揣着难得的小心翼翼,只与他说了两句话便没了声,叫整个堂屋都陷入了诡异寂静的沉默。 片刻后,周老夫人出来,一切才有所缓和。 周老夫人对于周渡的出现表现的尤为高兴:“那些事忙了这么久,总算能叫你喘口气,难为你,歇下的第一日就来看我了。” “看望祖母是孙儿该做的。” “是,知道你有孝心。”老夫人乐呵呵的,指了指江瑜珠,“忙了这么多日,还没见过你新来的瑜珠妹妹吧?你知道,她是你江叔父的女儿,你忙的这件事与他们江家也有不小的关系,稍后还得你跟你妹妹好好说一说事情的前因后果,叫她心里有数才是。” 江瑜珠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被周老夫人指着,慌张地抬头去看周渡。 她担心周渡说出昨夜在花园撞见她偷偷哭泣的事情,也担心周渡说出她早就知道禇家是杀害她家的凶手,甚至还妄想他杀了禇家的事情。 昨夜之事是她失了分寸,她如今只指望这位周大哥大人有大量,能当着老夫人的面,放过她这一回。 周渡抬起审视的双眼,将对面坐着的这个小丫头眼中的狼狈与慌张尽收眼底,不过须臾,便将目光移开,冲坐在上首的老夫人微微颔首。 “这都是孙儿份内的事,祖母就算不说,我也会在请示过父亲之后,将实情都告诉江家妹妹。” “那便好。”周老夫人看上去很是欣慰,叫人端上来四份早饭,要他们陪着用了饭才肯放他们各自离开。 瑜珠全程没什么胃口,心不在焉,拖到周渡放下碗筷的那一刻,才被周老夫人叫回神,叫她跟上周渡,去书房听听家里的事情。 可是有什么好听的呢?该知道的她都已经知道了,想杀的人,她又根本杀不了。 这个时候,她才无比希望当初周家根本就没有收留她,那样她就又是无依无靠无所顾忌的一个孤女,就可以自己提着刀明目张胆到禇家人面前,要他们给爹娘和那么多的仆妇丫鬟赔命。 “在想怎么跟禇家的人同归于尽?” 她跟着周渡进了他的书房,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就被他轻而易举地拆穿心事。殷红的眼角和杀气四溢的眼眸根本收也收不住,叫她一时又窘迫地直想往地洞里钻。 “但我相信你不会这么蠢。”他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食指的指节轻叩着桌面,“周家待你不薄,你不至于会想要恩将仇报。” 是啊,周家待她不薄,她不至于会想要恩将仇报。 她但凡敢去杀了禇家人,必定立马就会有人查出她是周家收留的孤女,到时候周家就会因为她的事,被人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江瑜珠虽然很想为父母报仇,但也不会想要拿周家做垫背。 她的眼神逐渐柔和,周渡见她还算聪明,又抬手将放在书桌上一沓白纸黑字签字画押过的笔供递给她。 “这里头是禇家的二爷褚长秀昨夜经严刑拷打亲自签字画押的笔录,今早刚送到我府上的。里头详细地记载了禇家这些年在江南一带犯过的所有案子,包括私吞盐税,造假苏绣,杀人放火,地头生意……你家那桩在最底下,你可以看看事情具体的前因后果,也算给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一个慰藉和交代。” 先前对他有多少的不满,在这一刻也都全部烟消云散了。 江瑜珠怔怔地接过那沓笔录,抱在怀中,视之如自己的生命一般珍重。 重拾生命,合该大哭一场的。 她站在周渡的桌前,眼泪一滴滴地往下落,控制不住的情绪轮番往上涌,得知自家突然失火的慌张、得知父母奴仆全部葬身火海的哀伤、得知杀害全家的仇人却无法替他们报仇,无法亲手将他们凌迟的痛恨…… 江瑜珠觉得自己压抑了许久的神经在一寸寸地崩溃,断线,顷刻在一个只有三面之缘的男人面前,哭得撕心裂肺,昏天黑地。 周渡一直冷静地站在桌前,看她渐渐渐渐地在自己面前低矮下去,痛哭的身子撑不住颤抖的心神,她甚至连桌子都扶不住,便瘫坐在地上,哽咽到惨烈。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终于哭够了,抬手抹去满脸湿答答的泪水,又撑着桌子站起来,屈膝,弯着她柔弱的身躯。 瑜珠 第5节 “多谢表哥明察秋毫,昨夜之事,是我,是我冒昧,我在这里,替我爹娘先谢过表哥。” “倒也不必。”周渡素来分的清什么是自己该做的,什么是没必要的陈情。 “就算没有你,禇家的事我也会照查不误。” 他说话就犹如坐在大理寺高堂上板正不阿的青天大老爷,不讲一丝情面;而江瑜珠就是那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老百姓,好容易窥见天光,天光却说,别跟我套近乎,我不近人情。 她只能是微微垂首,规规矩矩又向他行了一礼:“既已经知晓家中事情之来龙去脉,我也不宜再继续留在此地叨扰表哥,就此告辞。” “等等——”周渡严峻的面庞盯着她哭到发热的脸颊,似是在研究什么要紧的东西,过了片刻,才皱着凌厉的眉峰,道,“把脸擦干净了再出去。” 不然还叫人以为是他欺负的她。 “……” 江瑜珠再没有比这更丢人现眼的时刻了。 她掏出袖中藏的帕子,一点一点将脸上早就哭花了的脂粉擦去,搓到泛红的脸颊嫩生生的,露出原有的肌肤,一看就特别好捏,像熟透了的水蜜桃。 饶是周渡再不近女色,闻着空气中飘过来淡淡清香的脂粉味,坐在桌前,还是心猿意马,看了一眼。 只一眼,眸光很快便落回到桌上的案牍,随手翻了一页。 作者有话说: 周/大少爷/渡:就是说,有一点假正经的底子在身上的…… — 写到这里,作者本人已经开始畅想婚后的一些书房play……(小脸通黄.jpg) 第5章 假山下 直接嫁进来做二少夫人,不好么? 褚家的事情逐渐越传越广,几日后,江瑜珠又从陈婳那里得知,乞巧那夜曾欺负过她的褚遥知,因为家族一夜之间的败落,被家中想尽办法送到了陈王身边做侧妃。 皇帝三叔父陈王,传闻是京城众多无实权的王爷中,皇帝少有还会给两分面子的人,褚家找他做最后的靠山,倒是条路子,只是……陈王毕竟是圣上的叔父,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 “这便是姑娘家的命运,必要的时候,就是家族的牺牲品。”陈婳说起这事的时候长吁短叹,望着面前开的正盛的一池荷莲,仿佛已经窥见了一过当夏它便开始衰败枯荣的样子。 饶是江瑜珠对褚遥知的印象再差劲,听到这的时候,也不禁为她揪心了一把。 可转念一想,褚家是杀害了她全家的罪魁祸首,褚家的女儿落难,她又为何要替她伤心呢?她爹娘在大火中绝望被烧死的时候,褚家可有人为她家落过一滴泪?她如今该好好吃一盏酒,感叹天道好轮回才是。 只是可惜,这日她没有单独吃酒的机会。因为这日,周老夫人嫁出去的女儿,曾经的周三小姐周端阳回来了,还带回来她膝下独子,周家的表少爷,萧神远。 “这位萧家表哥,论起样貌其实是不如大表哥的,但是也只差了那么一点,而且大表哥常年肃穆,不近人情,萧家表哥却温润又和善,总是一张笑面脸,叫人如沐春风。所以在上京城的姑娘们心里,还是萧家表哥更得青睐的。对了,他还是京中出了名的才子,圣上都曾于宴上当众夸过他呢。” 每当江瑜珠不认识这一个又一个出现在她面前的达官显贵、亲朋友邻的时候,陈婳总是能适时地为她答疑解惑。 “还有啊……”陈婳说到要紧处,促狭地笑了笑,拱了拱她的胳膊,示意她将目光放到不远处的花厅里。 她们如今站在一幅巨大的屏风后头,边上又有盆栽遮挡,悄悄望着花厅的视线,几乎能将全局都尽收眼底。 典雅敞亮的花厅里,已经坐了不少的人。老夫人在最上首,与她并排的椅子并无人落座,大夫人温氏坐在她的下首右手边,左手边坐的是二夫人何氏,这两位瑜珠都是见过的。那么温氏身边背对着她们、光背影瞧上去便雍容华贵的妇人,想来就是老夫人的女儿,周端阳。 再往下便是几个小辈们老老实实地坐着,在长辈们面前不敢造次。江瑜珠目光一个个扫过去,蓦然瞧见周玉璇身边坐的何纤素,虽举止神态都与寻常无异,但吃茶的时候,总是不经意便将目光飘向了斜对面。 而她的斜对面,只有坐在周端阳身边,同样拿后背对着她们的萧家表哥,萧神远。 “可惜了,萧家世代簪缨,祖上最高曾做到过首辅宰执,如今的萧姑父又是翰林中人,是断不可能为自家儿子娶一个贬谪罪臣之女的。” 陈婳凉凉地说着,望向何纤素的眼神不知是可怜多一些,还是可笑多一些。 江瑜珠心绪复杂,无端想起乞巧那夜曾于花灯底下提醒自己的何纤素。在她看来机敏聪慧、时刻懂得明哲保身、隐忍退让的何纤素,在面对遥不可及的心上人的时候,也只能是这般小心翼翼,可望而不可得。 寄人篱下,身份低微。 好像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就把人钉死在了框架上,永世不得翻身。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或许是可怜她,或许是可怜自己,江瑜珠双手绞紧,定定地望着这一幕,喃喃道:“我若是她,倒是想为自己争一把。” 一边的陈婳没有吭声。 江瑜珠悠悠回过神来,只觉自己身边气息不大对劲,微微转头,便看见陈婳在拼命同她使眼色。 在她们身后,那位整个周家看起来最不好惹、最板正严厉的大少爷周渡,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那里。 她心头一震,顶着他威严的审视,赶忙屈膝,低头行礼。 不知他方才都听见了多少…… 江瑜珠既为自己捏把汗,也在心底里为何纤素默默祈福,亦步亦趋跟在陈婳身后,赶紧进了花厅。 花厅中初次见面的周端阳见到她自是好奇,仔细端详一番,笑着问:“这便是瑜珠吧?真是生的好模样,早听闻家中将你接了过来,却一直不得空来见见你,当年多亏了你祖父祖母,才有我们周家的今日。” 瑜珠尚未坐稳当,听到她这话,又赶忙起身:“这些事都是祖辈们的缘分,瑜珠说不上话,瑜珠还要多谢老夫人和诸位叔伯婶婶的垂怜,才不至于漂泊零落,无依无靠。” 周端阳闻言,脸上笑意越发深厚:“你是个好孩子,快别拘谨了,赶紧坐吧。” 瑜珠这才能好好地坐下。 只是她刚一坐下,就看到屏风边上,周渡也泰然自若地迈着步子,走了过来。 想来适才不跟在她和陈婳身后直接过来,是为了避嫌。 她端起茶盏悄悄望了眼他,又望着自己对面还空着的椅子,知道他若是此刻在厅中落座,便定是要坐在她对面了。 想起适才的尴尬,她心下一阵发怵,低着脑袋怎么也不敢抬高,不敢看他真的在她对面坐下。 他定会端着他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竖着两道剑眉,望得她从心底里发寒,叫她后悔自己的脱口而出,不知羞耻。 但好在周渡并没有坐下的打算,他只是来将萧神远从老夫人面前带走,叫他跟自己去书房议事。 自家孙子和外孙走的近,老夫人自然没有什么阻拦,笑呵呵地放了萧神远走,看着二人结伴而去的背影,满眼只写满了称心如意四个字。 江瑜珠提着的一颗心也总算可以放下,端起茶盏,一面庆幸他没有落座在自己对面,一面又谴责自己实在是想的太多,人家兴许根本就没有将她放在眼里,也压根不会浪费时间来多看她两眼。 花厅热闹依旧,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细碎时光既漫长又难捱,瑜珠只觉自己端着身子坐到浑身都僵硬了,才听到有下人来报说午饭准备好的消息。 到周家快一个月,她基本上每日用饭都是在老夫人的院子里,或是和陈婳一起陪老夫人在堂屋吃,或是自己单独在屋子里吃。像今日这般全家聚在一处的,除了她刚来那晚和七夕那晚,便再没了。 而且那两晚,周渡都不在。 好似她刚来的那段日子当真是他最忙的时候,自从王家和褚家的案子结了之后,她在家中见到他的次数都变多了。 周家人口多,光大房和二房的几个孩子加起来便有七八个,再加上她们这几个或近或远或根本毫无血缘关系的表姑娘,一桌显然是坐不下的。遂每次家宴的时候,都是长辈们一桌,小辈们男女分席,各一桌,中间用屏风隔开,互相正望不到。 对于这种分席的方式,瑜珠不知道旁人高不高兴,反正她是再高兴不过的。 跟那威严板正的青天大老爷一桌,用饭的兴致都要少上不少。 — 周家的家宴素来是以清淡和雅致为主,因为周家老夫人和老太爷最初都是钱塘人士,习惯了吃淮扬菜,在这一点上与江瑜珠并无不同。所以她到周家这么久,都没有遇到过饭菜吃不惯这一种说法。 只是为了照顾一些人的口味,每桌的角落里也都会摆上几道辣子菜,以作平衡。 “瑜珠,你到京城这么久,学会吃辣了没有?”突然问她话的是二房庶出的女儿,周家的五姑娘周玉璇。 自从上回七夕灯会后,江瑜珠对周家的这两位大小姐便抱着惹不起至少躲得起的心态,一直不再跟她们有过多的接触。 如今聚到了一张桌子上吃饭,她觉得自己又像是被这两位大小姐盯上了的可怜虫。看着周玉璇殷殷期待的神情,只得摇了摇头:“没有。” “啊,还没有?”周玉璇果然是失望又夸张的语气,当场提起公筷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辣子鸡丁,还苦口婆心与她道:“你这可不行,京城里的许多人家,都是爱好吃重口的。你如今住在我家,倒没什么,但你已经快到及笄的时候,将来祖母必定会为你在京中寻一门体面的好亲事,学不会吃辣可不行。万一到了婆家,吃不惯婆家的菜,可是要遭人耻笑的。” 她说话好似体贴,可在江瑜珠听来,却是无比刺耳,甚至可恶。 她自小吃不得辣,一尝便容易流鼻涕和眼泪,形容狼狈。周玉璇这是摆明了找到她的弱点,想要她当众难堪。 她看着碗中红到刺眼的那点辣椒末,仿佛闻到味道,便已经要泪流不止,抬头望一圈桌上众人,却是没一个会帮她的。 周韶珠跟周玉璇显然是一伙的,望着她幸灾乐祸的眼神藏都藏不住;何纤素自顾不暇,私底下提醒她归提醒她,也不会为了她去当面得罪这两位周家正统的千金;至于陈婳,她适才因为茶水洒了衣裳,到就近的厢房里更衣去了,至今还未回来;唯一有可能会帮她的温若涵,今日也并没有来周家…… 她只能僵硬地扬起点笑脸,同周玉璇抿了抿唇:“多谢五妹妹好意,为我考虑周全。” “不必客气。”周玉璇笑的真心实意,“这道辣子鸡丁可好吃了,你快尝尝吧。” 她提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最后看了她一眼,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将它一口吞了下去。 当真是生吞,甚至都没碰到牙齿。 比豆子大的鸡丁和辣椒一齐塞在喉咙里,她难受地喝了一大口水,才勉为其难地将它们咽下去。 腹中却犹有火烧。 周玉璇在一旁憋着笑,坏心眼地又给她夹了一筷。 可她这次却没再打算吃,直接捧着茶水往自己身上倒,起身抬着湿淋淋的袖子,说要去换衣裳,落荒而逃。 即便已经绕出了饭厅,她仿佛都能听见周韶珠和周玉璇在她身后放肆的奚落与嘲笑。 比那日当街被褚遥知训斥还要难受百倍。 她不想再回饭厅,捏着帕子擦了擦鼻涕眼泪,故意绕着午时几近无人的花园想多走些时候,慢慢绕回到她住的慈安堂去换衣裳。 只是园子里突然传出的一声急喘,叫她不由地止住了脚步。 声音传来的方向,好似是在前头的假山底下。 她不知为何,心虚地四下望了望,明明也没做什么,心里却慌的不行。 她壮着胆,往假山定定地多看了几眼,拎起裙摆逐渐放低脚步声,蹑手蹑脚,往那边上挪。 她挪至一棵树后,蹲躲在草丛间,听着耳边喘息的动静愈渐清晰,间或还夹杂着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 “轻些,你是狗么?” “不是狗,是这么些日子没见到人,想的发狂。” “嘴都被你咬破了,你要我回去怎么跟他们解释?” “解释什么?直接嫁进来做二少夫人,不好么?” …… 江瑜珠面红耳赤,听着这些缠绵又暧昧的声响,虽看不见,脑海中却已经清晰勾勒出了假山底下两人的模样。 嫁进周家做二少夫人——能说这话的人,除了周渡与周韶珠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周家嫡出的二少爷周池,根本不必做他想。 瑜珠 第6节 而那道女声,她甚至都不必多听,只凭几道喘息,便能知道,除了最近整日与她形影不离的陈婳,还有谁? 作者有话说: 瑜珠:我的小耳朵承受了太多(小脸通黄.jpg) — 感谢福豆豆小天使的营养液,爱您! 第6章 兔子灯 像只急红了眼的兔子 瑜珠熟透了一张脸,顶着烈日绕远了假山跑回到屋里。云袅见她不对劲,当她是病着了,伸手正要去够她的额头,被她赶紧挥开。 “不是,我没病,云袅你不必担心。”她脸颊是前所未有的绯红,说话还小口喘着气,显得局促。 云袅心下疑惑更起:“小姐究竟是怎么了?不是在前头厅里吃席吗?怎么突然跑回来了?适才陈姑娘还叫人来传话,喊翠环给她送一身干净的衣裳去呢,我问了下,说是席面估计还得吃好久,小姐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我也脏了衣裳,所以我自己回来换了。”瑜珠扬了扬自己的衣袖,一摸下去却发现它早就在烈日底下干透了。 云袅看着她,眼中将信将疑:“小姐可是在前头受人欺负,委屈跑回来了?” 在周家两姐妹那里受的委屈,本来都被假山底下的私情冲击的差不多了,结果云袅这么一问,江瑜珠鼻尖一酸,遮不住的殷红眼尾暴露了她的心虚。 她本来是不想将这件事告诉云袅的。 云袅是家中自小为她安排的贴身丫鬟,同她形影不离,做什么都不分开。家中失火那夜,云袅同她正巧出城在山上的寺庙中祈福过夜,得知消息的翌日清晨,天蒙蒙亮,山路湿滑,她在赶下山的途中不小心摔了一跤,肿了膝盖不能跑,是云袅一路背着她下山,直至到了有车马轿辇的地方,才放下她一道坐车回到了家里。 没了家之后,也是云袅一直陪着她借宿在寺庙中,即便她已经无法同平时一样给她该有的月例银子,她却依旧不离不弃,悉心照顾。 她不想叫云袅知道那些事,不想再叫她为自己伤心。 可是那些事怎么瞒得过云袅的眼睛,或许上回乞巧,还能把她受委屈的错怪在褚遥知身上,但如今呢?今日是周家的家宴,欺负她的人除了周家的人,还有谁呢? 姑娘家的心思都是细如发丝,敏锐无比的。 瑜珠没有说一句话,但云袅仿佛已经知道了一切。 “她们太欺负人了,等老夫人回来,我们就告诉老夫人去,我们怎么说也是周家的客人,她们嘴上口口声声称着我们是救命恩人,背地里却是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吗?” “不许告诉老夫人!”瑜珠急忙制止了她,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云袅,这种事,不能告诉老夫人。” 周韶珠和周玉璇才是周家的女儿,老夫人的嫡亲孙女,她一个外人去告亲孙女的状,即便老夫人面上会向着她,为她教训她们,可心底里呢?只会觉得她不知规矩,不懂礼数,连寄人篱下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 “那就只能叫小姐一直被她们欺负吗?”云袅哭着道,“上回乞巧,其实我就看出一点苗头了,只是没想到她们在家里也敢这么过分,小姐日后还得在周家借住,难道就要一直这么忍下去么?” 但凡有资格反击,谁愿意忍呢? 瑜珠摇摇头:“云袅,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除非离开周家。 “没事,没事。”云袅哽咽着,明明自己已经哭得不像话,还在双手为她擦去眼泪,“我们小姐已经十四了,再过一个月,就要及笄了,等到及笄就可以嫁人了,嫁了人,我们就不用再待在周家,不用再受她们的气了。” 瑜珠听着她的话,又是哭又是笑。 自打她到周家那一刻起,老夫人就与她说过,日后会将她当亲孙女看,她的婚事,她也会一手替她安排好,在京中为她寻一户体面的好人家。 但是周家子嗣何其多,身为长子的周渡都尚未定亲,下头还有一群二少爷三少爷、陈婳何纤素等比她年长的人排队等着,要轮到她,估计起码还得等个一两年。 云袅只得哭丧着小脸,叫她想点开心的事。 “小姐下个月及笄,想要何礼物?奴婢去给小姐买。” 江瑜珠嗔她:“傻丫头,你哪有钱。” 家中被烧后,她们仅剩的一点资产就是开在外头街上并未殃及的几间店铺。瑜珠本打算自己支起铺子,好歹还能有条生路,结果没两日,便有讨债的上门,说家中半月前定了他们几船货物,如今他们到了钱塘,人却没了,只能到她这里来要债。 她看了账单明细,落款的确是她爹的字迹,还有鲜红的指印,不是造假。 她没办法,只能拿了一间铺子来抵债,结果接二连三的,又有更多的债主讨上门来,纷纷将自家手中的字据拿给她看,都要她立刻还钱。 她这才知道,爹娘的生意铺的大,平日里挣得虽然多,但欠的也多,寻常时候有来有往、欣欣向荣倒还好,人家也不急着催钱,反倒要多等些时日,好多收几分利,如今一朝倒了势,那些人却是无论如何也等不及了。 她只能将所有的铺子都变卖,拿去填欠下的债,自己同云袅无处可去,唯有寺庙肯收留她们。 在周开呈找到她们之前,她们连身上的换洗衣物都是借的女尼们的。 云袅知道她在想什么,解释道:“钱还是有的,周家小姐们虽顽劣,但是老爷夫人们都是好人。除了先前在钱塘时周大爷给的那二两银子,今早大夫人身边的赵嬷嬷又来送月银,说府上的表姑娘同小姐们规格是一样的,每月都给二两零花,二两脂粉钱,就连我这个丫鬟,也是同府上的二等丫鬟一样,每月有一吊钱呢。” 她说着,还去打开柜子给瑜珠看:“钱我都替小姐收在这里了,我的一吊钱,也能给小姐买很多东西了呢。” 瑜珠看看空荡荡柜中的几两碎银,又看看云袅无比认真的模样,彻底破涕为笑,将她紧紧抱住,良久无言。 — 瑜珠及笄的时候是九月,她本以为自己会过一个无人问津,只有她和云袅在意的及笄礼,但不想,老夫人和陈婳,甚至是温氏何氏都派人送了东西来。 老夫人和陈婳的礼在早上用饭的时候就给了,分别是一套锦缎和一套齐全的胭脂水粉,温氏和何氏的礼却是分别交给了自家的女儿来送。 周韶珠和周玉璇带人来到她的屋子,各往她的桌上放下一只成色纯净的羊脂白玉镯子和一支缠花精致的珍珠流苏发簪。 “瑜珠,恭喜你及笄了,这是我们送来的礼。”周韶珠指着桌上的两样东西道,“喏,我母亲送的是这只镯子,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镯,二叔母送的是这支簪子,上头的珍珠可贵了,这么一大颗呢。” 江瑜珠看了两眼,眼中并没有表现的多欣喜,却也没有多冷淡,恰到好处的欣赏与打量,叫周韶珠抿唇娇俏地笑了。 “瑜珠,你见过珍珠吧?往常海边捡来的都只有这么小一颗,二叔母给你的这几颗,可各个都是珍品,是从东海那边特地叫人运来的呢。” 她摸着发簪上的几串珍珠,送到江瑜珠的眼皮子底下,仿佛她生下来至今都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要她一下看个够。 周玉璇在边上接茬道:“这算什么,母亲送的珍珠再如何,也不及大伯母送的这一只羊脂玉,瞧瞧这成色,同我十岁生辰时那只有的一拼呢。” 她就知道。 江瑜珠神色淡了点。 这两位大小姐降尊纡贵到她的屋里来给她送东西,必定不会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只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在她耳边来来往往,全然将她当成了什么好东西都没见过的笑柄,仿佛这一只羊脂玉镯和珍珠发簪,于她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她该三跪九叩,谢她们的隆恩。 可笑她家中曾经也算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富商,她们居然会觉得,她从没见过好东西。 她不想再听这两人继续聒噪下去,端着敷衍的微笑,道:“这么贵重的东西,的确是少见,还请二位妹妹回去先替我郑重谢过向两位伯母。我实在想此时此刻便去两位伯母的屋中道谢,只是午时老夫人说要在慈安堂为我设个小宴,眼瞅着时辰马上就要到了,我只能下午再去谢过两位伯母。” 周韶珠和周玉璇果然都安静了下来,拿着意想不到的眼神看着江瑜珠。 她这一番话的意思,不仅是在赶客,还是在拿老夫人压她们? 周玉璇率先变了脸,颇觉有趣地笑了一声:“既然祖母要为你设宴,那想来多我和韶珠两双筷子也不算多,我们便也留下来,一齐为你庆祝及笄吧。” 江瑜珠的嘴角连敷衍的笑意都不愿意展现了:“不必劳烦两位妹妹了……” “哪里算劳烦,大家都是姐妹,祖母早说过的,要拿你当亲姐姐看,你不必与我们客气。” 周玉璇站起来,显然已经不打算这么轻易就放过她,将何氏送的那支发簪捏在手里,以为她簪发之名站到她的身后。 江瑜珠多年精心呵护的发丝极其柔软,发量又多,寻常人一看便知,只用简单的一下,发簪就能牢牢地固定在绑好的发髻上。周玉璇却偏不,捏着发簪的手铆足了劲儿,狠狠地往江瑜珠头皮深处戳去。 她疼的叫了一声。 “呀,瑜珠,我不小心戳到你了?”周玉璇捂着嘴角惊讶道,“真是抱歉呢,都怪我,我还没及笄,平日里也没怎么自己梳过妆,下手没个轻重,把你给弄疼了。” 说罢,她便扔了那支簪子,去拿边上的玉镯:“算了,我还是来给你戴镯子吧,镯子我总是会戴的,瑜珠你可千万不要乱动哦……” 江瑜珠又被她二话不说地抓住手,硬捏着五指要将镯子往她手腕里头塞。 她被捏的疼了,忍不住反抗了下,却不想,随即便是清脆的一声白玉落地响。 众人低头,只看见原本上好的一只羊脂白玉镯,如今正摔成了两段,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 “瑜珠!”周玉璇恶人先发声,“都叫你不要乱动了,你怎么就是不听呢?若是叫大伯母知道你在收到礼物的第一日便摔了它,可不知要怎么生气呢!” 明明一切都是她惹的祸,她是怎么能反问的这么理直气壮的? 江瑜珠蹙着眉心,对她的厌恶当真已经快要到达了极点,看看地上摔成两段的羊脂白玉,又看看屋中各人的反应,最后一次选择了忍气吞声:“下午我会自己去跟大夫人解释道歉,你不必操心。” “这样啊。”周玉璇脾气一瞬又下来了,“知错认错,瑜珠你真是个好孩子。” “不过……”她又拐着弯道,“你要是求求我们,我们也可以选择为你保密的,这满屋子不是你的人就是我和韶珠的人,只要你求求我和韶珠,我们就不把这事告诉大伯母了,大伯母也就不会责怪你了。” 瑜珠才不会信她这番鬼话,老老实实地摇头:“不了,我还是自己去向大夫人认错吧。” 见她不上钩,周玉璇又眨着她漂亮的丹凤眼道:“瑜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大伯母的脾气可不好惹,发起火来,是谁都拦不住的,你这个事儿吧,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怎么也得值百来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呦。” “嗯,我会去向大夫人认错的,大夫人要怎么罚都行。”瑜珠还是油盐不进道。 周玉璇只得翻了个白眼,给周韶珠使了个眼色。 周韶珠便也站起来,目标明确,往摆着兔子花灯的窗台边走去。 兔子花灯是纸糊的,上回被褚遥知摔了下,已经破了几个边角,看上去破破烂烂的。 周韶珠将它拿起,半点不怜惜地晃在空中:“不是吧瑜珠,这个花灯都这么破了你还留着?上回褚遥知不是都把它摔了吗?你又捡回来做什么?还摆在窗台这么显眼的地方,若是叫别人看到,还以为是我们周家亏待了你呢,叫你连这么破的一盏灯,也还要留着。” 江瑜珠特别宝贝这一盏在上京新买的兔子灯,将它视若自己在他乡对父母唯一的寄托,见周韶珠毫不客气地将它这么拎着,她的心也跟着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我就放在屋子里,不会有别人看到的,韶珠,你快把它放下!” “可是我今日不就看到了?人算不如天算的,以后总也会有别的姑娘来你这里做客,留着叫人瞧见实在不好。”周韶珠四下望了望,见屋外角落里居然有个簸箕,忽而扬眉一笑:“干脆我直接帮你扔了吧,往后咱们再买新的,也不缺这一个……” 江瑜珠急道:“周韶珠!” 兔子花灯在周韶珠手中被扔出去,呈着一条完美的弧形,落进了装满树叶垃圾的簸箕里。江瑜珠满目猩红,奔过去将它捡起,掸去灰尘抱在怀里。 欺人太甚。 她们简直欺人太甚。 就因为住在她们家中,就一定要受她们这样的欺辱吗? 江瑜珠气到浑身都在发抖,明明是她及笄的好日子,却在这一日,她觉得自己的尊严,自己的亲情,都被别人毫不留情地践踏在脚底,卑贱似尘土。 她蹲在地上,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红着眼眶,瞪着站在她屋前的周韶珠和周玉璇。 周韶珠无辜地看着她:“你瞪我做什么?我是在为你好,这样的破烂玩意儿,根本不值得留……” 她说到一半,忽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稳中带急,不失威严。 她别过头去,小脸一瞬便惊得煞白:“大哥哥,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而后她便自己明白了为何周渡会来这种地方。跟在她大哥哥身边的,不正是不知何时偷跑出去的江瑜珠身边的那个小丫头云袅么? 瑜珠 第7节 原来云袅跑出去通风报信,只是想叫老夫人过来亲眼看看她们姐妹俩欺负人的画面,不想老夫人晨间起得早,如今乏了正睡着,她便只能出去找大夫人,途中路过花园,正好碰到走在一起的周渡和温若涵,想着周家大少爷也是能做主的,且瞧着便是一副清正无私的青天样,定能帮她家小姐,便病急乱投医,将人喊来了。 而周渡也果然不负她所望,只用看一眼局面就知道大致是怎么回事。 刚登科就被分到刑部的朝廷要员,从来不缺敏锐的洞察力。 “周韶珠,周玉璇,都给我去祠堂里跪着,不到夜里用饭不许起来!” 他带着一股势要整顿家风的气势,睥睨着两个不争气的妹妹,最终将凛然的目光落到簸箕边发丝凌乱、抱着破烂的兔子花灯、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江瑜珠身上。 像只急红了眼的兔子,他想。 他若再迟来一步,他毫不怀疑,兔子马上就要冲上去咬人了。 作者有话说: 是的,及笄了,马上就可以……(欲言又止)(快了,大概就剩一两章了)(继续欲言又止……) — 文中关于小姐和丫鬟月银的钱数参考的是红楼梦。 — 感谢36135881 小天使的手榴弹!感谢42637438 小天使的营养液!爱你们mua~ 第7章 慈安堂 你越界了 瑜珠蹲在地上,抬头仰望着周渡和他身边的温若涵,来不及变换的神情到如今都还是双目赤红,咬紧牙关,一脸仇恨。 没将他当成恩人,倒像是新结的仇人。 温若涵上去将这只受了刺激的兔子扶起,轻抚了抚她的后背:“好了好了,没事了,这兔子灯这么宝贝,自己可得收好了,下回别再轻易叫人拿去了。” “嗯。”她轻轻地应着,垂首将花灯抱在怀里更紧一点。 周渡严厉的呵斥又在她耳边响起:“还不赶紧去?” 赶的是周韶珠和周玉璇。 两位千金大小姐既觉得委屈,又觉得不甘心,奈何不敢在周渡面前造次,提着裙摆唯唯诺诺地走到了他身后,才敢恨恨地回过头来,拿怨恨的目光瞪了眼江瑜珠。 温若涵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又回过头来执江瑜珠的手:“瑜珠啊,她们也是还小,不懂事,今日这事既然表哥都已经替你罚过了,咱们就不要惊动老夫人和两位夫人了吧?” 瑜珠抬头,颤动的眼睫中带着微微的不可置信。 她是在劝她息事宁人么? 她原以为,在她受了委屈的时候,温若涵会是整个周家唯一还愿意真心为她着想的姐姐,不想,是她想错了。 比起她这个表姑娘,显然周韶珠和周玉璇才是她最该拉拢的对象,是她最该真心为之着想的人,毕竟,那才是她真正的小姑子。 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十分的荒唐和可笑,抹去眼角快要渗出来的泪,安静地挣开温若涵的手,退了一步。 “就照温姐姐说的办吧,我累了,想休息会儿。” 说完,她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温若涵急忙追上去:“瑜珠,我是听说今日是你及笄的日子,所以特地到周府来为你庆祝的,我还给你备了一份礼,你看看吧。” 一旁的丫鬟将端屉呈上来,送到瑜珠眼前。 是一副清新脱俗的珍珠花鸟头面。 温若涵苦口婆心:“及笄就是大姑娘了,瑜珠,你虽天生丽质,根本不需太多装饰,但也不能太素了,往后老夫人为你相看郎君什么的,见到人家总要打扮精致些的。” 她说完,看了眼边上的云袅,云袅乖觉地接过端屉,收到了屋里。 瑜珠只能道:“多谢温姐姐。” 只不过平静的语气中连一丝的波澜起伏也没有,叫温若涵愣了许久。 最终,她还是抿着唇,跟大姐姐似的冲她温和地笑了笑,保持着该有的距离:“好了,既然你要休息,那我们也不打扰你了……” “大少爷和温姑娘也在。” 温若涵话没说完,便被一道稳重又老练的招呼声打断,回过头去,只见老夫人身边的刘嬷嬷正在周渡跟前站定,福了一福,道:“老夫人适才觉醒,说隐隐听到江姑娘这边有吵闹的动静,担心她是出了什么事,特地喊老身前来看看,怎么大少爷也在呢?” “是我。”温若涵顾不上再安抚瑜珠,急忙又端正地走向刘嬷嬷,站到周渡身边。 她解释道:“今日是瑜珠及笄的日子,我特地一早便备下了东西来看她,途经花园偶遇表哥,便请表哥也一道过来了,毕竟这是瑜珠在周家过的第一个生辰,我想人多热闹些。 不想来的时候见到韶珠和玉璇也在,她们俩说好久未曾去我府上玩过了,吵着闹着说想要去玩儿,我闹不过便答应了,现如今她们又叽叽喳喳各自准备去了,想来便是方才那两个丫头闹的太厉害,惊到了老夫人。” 她将一切都说的滴水不漏,不禁叫屋门口站着的瑜珠深深佩服起来。 不过,她想,周渡这个人,素来是最端正刻板不过的,她说这些话,周渡真的能忍吗? 如若能忍,那便是她又看错了人。他们俩,倒也真称得上是绝配。 她渐渐将目光移到周渡骨骼分明的脸上,果不其然,那双浓厚的剑眉已经愈渐逼紧,眉间堆叠褶皱的小山峰,已经够她在上头蹦蹦跳跳。 但或许他是还想要给自己将来的妻子留面子,所以他即便脸庞再生硬,也没有拆穿温若涵,没有多说一句话。 等到终于应付完刘嬷嬷,温若涵好似累极地喘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看了看周渡,又看了看江瑜珠。 “瑜珠,多谢你了。”她依旧微微笑道。 瑜珠沉默着摇了摇头,转身关上了门。 — 温若涵跟在周渡身后,觉得他自老夫人的院子里出来后便不大对劲,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越来越冷、难以接近的气势。 “表哥……”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的衣袖一角。 周渡却没有如她的愿,转过身来挑着眉道:“你这几日最好不要再去老夫人跟前走动,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回头会亲自去向老夫人说明,母亲和叔母,我也会派人去如实知会,周韶珠和周玉璇犯下的错,叫她们自己承担。” “表哥是嫌我做错事了吗?”温若涵蹙紧了眉心,道,“韶珠和玉璇都只是娇滴滴的孩子,若是叫老夫人知晓此事,定还要再怪罪一次,她们如何受得了?表哥若是担心她们在祠堂受罚这事会穿帮,大可将人交给我,我带她们出去教训。” “你早就打算好了,是吗?”周渡淡漠的神色说不上有什么情绪,看着温若涵的样子,更是一副早在意料之中的冷静。 “若涵,这是周家的事,你如今,是越界了。” 温若涵心头一颤,“表哥……” “回家去吧,今日家中混乱,不适宜接待你。” 看着他冷硬离去的背影,温若涵只觉得自己被打入了冷窖。 她不过是想在两个妹妹面前展现一番未来嫂嫂的善良与温和,也不过是想在周渡面前展现一番自己对两个妹妹的疼爱与宽容,明明适才她试探江瑜珠的时候,他也没有反驳,怎么事到如今,却是她越界了? 她望着那抹越走越远的靛青色身影,知道他当真是不会回头来看自己哪怕一眼的,鼻尖忽而泛起一股酸涩,浓烈的委屈扑面袭来。 — 慈安堂 周家老夫人觉醒后便一直靠坐在榻上,任陈婳给她按摩放松身子。 出去打探消息的刘嬷嬷回来,道:“老夫人猜的不错,大少爷把人训了一顿,如今正在园子里哭呢。” “还没嫁进门来,就想摆大少奶奶的款,在我的院子干这种包庇妹妹的蠢事,这温家的女儿,也实在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周老夫人摇了摇头,喊陈婳停下手上的动静。 “我叫你考虑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上回中秋,我那大儿媳妇就已经来念叨过一次明觉的亲事,说是想跟温家早些定下,我好歹是装糊涂应付了过去,可也不能一直这么应付下去,等到他们真打算立刻去温家下聘的时候,可就没有你的事儿了。” 陈婳垂首,脸上写满了凄楚与可怜:“姑奶奶……”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老二,可是周家这么大的家业,将来只能是老大的,老二那就是个绣花枕头,花花公子,连他哥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甚至二房的那几个弟弟,瞧着都比他有出息。” 周老夫人看着她是恨铁不成钢:“你是我们豫章陈家唯一的女儿,你切不能忘了,你父母将你送到我身边的时候,都叮嘱过你什么!陈家在上京人脉本就稀少,好不容易周家起来了,我也算有面子了,可我如今已近古稀之年,根本撑不了多久,等到将来我一去,便是周家这一根线,也算是断了!” 陈婳忙跪在老夫人跟前:“姑奶奶不会的,姑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我寿比南山,也得看着你安安稳稳嫁进我们周家才行,不然真是要活活气死。” 陈婳便又不说话了。 以陈家的势力,想跟周家的长子嫡孙结亲自是还差了一点。周家从祖父周觅堂那辈开始发迹,当年的周觅堂从钱塘一路科考至上京,最终官拜太师之职,七十余岁任上逝世,逝世之时,圣上还特命皇子扶棺,送其安葬;而周觅堂的两个儿子,如今的周家大爷周开呈和周家二爷周开民,一个时任兵部尚书,手上握的是实打实的权,一个是朝奉大夫,即便位不高,也是天天在天子跟前说话的;更别提长子嫡孙本人周渡,一举登科,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刑部主事。 若非周家和温家都早放出消息要结亲,恐怕上门来议亲的,只会将周家的门槛都踏破了。 爹娘把她送到上京,就是想要她趁着如今老夫人还能主事,跟周渡先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只要事情捅破了,老夫人就会为她撑腰,什么温家不温家的,根本也就没他们的事了。 “年关马上就要到了。”周老夫人语重心长道,“我跟明觉他娘说的就是等到明年春,就去温家提亲,那时我正好也七十大寿,算是双喜临门。在这之前,你若是把事情都想好了,就自己去做,做完了自有我给你撑腰,必不会让你吃亏。” 陈婳浑身一抖,颤颤地看着周老夫人。 周老夫人却不再看她,下了榻,边走边道:“明觉是我的嫡亲长孙,若非是为了陈家,我根本也不会答应这种昏招让你用,温若涵那个孩子我再瞧不上,京城里还多的是王家李家的女儿,我挑哪一个不行,非得要你?你啊,自己好好想清楚吧。” 作者有话说: 所以周老夫人的本质就是一个——伏地魔~ — 周渡,字明觉 第8章 你选谁 刻板无趣什么的,只要能给我自由,我才不将希望整日寄托在他身上。 及笄的这场闹剧最终以闹的全家人尽皆知而收场。 瑜珠身份再低微,也是周老夫人请来的客人,是夜当家的大爷周开呈回来后,对两个姑娘又是好一顿训斥,但念在周渡已经罚过她们,就也没再叫她们去罚跪,只不过他也是亲自到了老夫人的跟前,认了半晌的罪。 慈安堂西边的小屋里,云袅小心翼翼地看着瑜珠的脸色:“小姐会不会怪奴婢私自去请了人来,将事情闹大了?” 瑜珠回神,昏黄的油灯底下是她略显清瘦的脸颊。她摇了摇头:“这事不怪你,即便你不去请人来,我也不会轻易再跟她们忍气吞声的,到时候,迟早也会惊动老夫人。我只是在想,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日后我在周家,还有何脸面待下去,不若还是自己收拾行李,去别处谋生吧。” 这件事,周家人表面上都是向着她的,原因无非一,她是客人,二,她这回的确占理。 但这世道,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讲理的,自家的女儿因为她的事受了责罚,就算那两位老爷气量大不计较,但那两位夫人,心里当真会不计较吗? “大夫人那儿虽说不准,但二夫人那儿,奴婢听闻五姑娘只是个庶出的女儿,二夫人都不一定会待见她,小姐又何必担心二夫人会偏袒她?” “不许胡说!”瑜珠急忙叫她住嘴,这种主人家的家事,她们没有资格非议,周玉璇再无论如何,也终归是周家的女儿。 云袅只得低头:“那我们难道,就真的要这么离开周家了吗?” 瑜珠 第8节 瑜珠知道她是不舍,周家这么好的门脸,这么好的宅子,每月给她们的银子都照自家女儿的份例给,她一个孤女,如若可以,也想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可她如今闹出这种事,已经注定是要受主人家不待见的了,或许她们看在老夫人的面上,平日里还会给她几分笑颜,但也终究不是心甘情愿的。 与其这样留在人家家里讨人嫌,不如走了一干二净来的痛快。 她打定主意,翌日清晨去陪老夫人用饭的时候便叫云袅打包好了包裹,到时候直接辞行。 哪想老夫人听了她的话,是十万个不同意。 “你走什么走?难道因为那两个不懂事的丫头就要走?你出了周家,还能去哪?你不许走,你走了,你叫我日后去地底下,如何去见早就过世的你祖父祖母?去见早就过世的我夫君?说如今周家这么大的家业,我却连个恩人家的遗孤都保不住吗?” 老夫人握着她的双手,老泪纵横:“好孩子,明年开春就是我七十大寿了,我还指着你陪在我身边,热热闹闹过个寿辰呢,你看你昨日及笄,我都陪你过来了,你好歹也陪我老人家过个寿才说的过去,是不是?” 原本神情一直未怎么松动的瑜珠听到七十大寿,果然显露出了几分犹豫。 这样的寿辰于老人家而言,已经是办一次少一次,老夫人这些日子对她的疼爱不是假,她不陪她过寿,倒也实在说不过去。 老夫人见状,趁热打铁:“我知道,你不想再待在家里,是担心日后那两房人见到你会心生厌烦,但我如今还活着呢,周家要说做主,也轮不到她们俩来做你的主。你只管待在我的慈安堂,平日里去哪都叫陈婳陪着,她们总不敢对你胡作非为,说三道四的。” “你若是实在过的不自在,等明年春,明觉的亲事定了,我就先给你也物色一个好人家,叫你平平安安地嫁出去,嗯?” 瑜珠娇嫩的脸蛋听到这,悄悄染了半边红晕:“我不,不急着出嫁。” 老夫人破涕为笑,叫她伏在自己膝头,疼她的目光就如同疼爱自己的亲孙女一般。 自那日之后,瑜珠便再没提过要走的事,也听老夫人的话,平日里无事就不常出去走动。周家子嗣繁茂,多她一个表姑娘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她只有在冬至、年节这样全家都要聚在一起的时日才出来,跟众人见一面,就算出门也是默默跟在最后,不打扰任何人。 陈婳有时都说她是太闷了,得活泼些才行,但她每次都只是摇摇头,自己安静地坐在窗前看书,十年如一日。 — 转眼,瑜珠到周家已经大半年了。 老夫人的寿辰在三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来的客人也多,有些是本就家在京中,生辰那日才过来的,有些是早早地从豫章等地赶来,已在周家住了小半月的。 近一月,慈安堂每日都是人挤人的热闹,这日更不例外,瑜珠被吵的看不下去书,只能被陈婳拉着去外头的园子里逛逛。 可惜园子里也是人满为患,到处都是被周家请来赴宴的客人。 寿辰宴定在午时,如今还只是半上午,望着满园子的贵妇小姐,瑜珠又想要回到自己的小屋子里去了。 但是陈婳拉住她:“走什么?他日你也会是她们当中的一员,这种场面定是要适应的。” 瑜珠不解,自己只是个商贾出身借住在这里的表姑娘,就算老夫人会用周家的面子为她议亲,但怎么也不可能会议到这些达官贵族头上,顶多是个瞧起来有点出息的穷书生,已经科举中第、有个小小的一官半职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了,陈婳说这些,真是太抬举她了。 但是陈婳看着她这张脸,却笃定道:“无需妄自菲薄,就凭你这张脸,出去可有的是侯爵府伯爵府的纨绔公子等着呢。” 瑜珠赶紧摇摇脑袋:“那些人即便是等着也只是玩玩儿罢了,待到真正要议亲的时候,定是一个跑的比一个快,姐姐快别取笑我了,叫人听去也丢人。” 陈婳却似乎就喜欢逗她,越看她脸红,越觉得有趣,“那小瑜珠,我问你,如若现今有两个同样出身,同样俊美的男人摆在你眼前,但是前者博学多识,不苟言笑,后者幽默风趣,风流倜傥,你选谁?” 瑜珠想了想,问:“风流倜傥的那个与前者一样博学多识吗?” “那倒不,但也算饱读诗书,只是可能离科举中第还差了点。” “那自然是前者。”瑜珠这回不假思索便道,“同等家境,后者饱读诗书还无法科举中第,想来只是个绣花枕头,将来做别的,也不一定能成什么气候。” 灼灼几朵桃花之下,陈婳盯着她言之凿凿的模样,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她不死心地问:“那如若前者十分刻板无趣,你即便嫁了他也可能一日都说不上一句话,毫无夫妻乐趣可言呢?” 这大庭广众的,瑜珠不懂她为何突然就想到了这些,不过瞧她的脸色,她似乎又有点明白,也许是老夫人正为她挑了这样两个男人,叫她来选呢。 她抱着十分严谨的态度,认认真真与陈婳道:“那我还是选前者,至少他是真的有才有学,刻板无趣什么的,只要能给我自由,我才不将希望整日寄托在他身上,自得其乐不就好了?” 陈婳默默地看着她,映着粉嫩桃瓣的眼底藏着她读不懂的深邃。 直到许多年后的一天,瑜珠回想起今日这般场景,才知道,她原来早就在试探她的心境,也原来,早为她安排好了接下来根本没有选择的命途。 作者有话说: 是的,所以罪魁祸首是婳~ 第9章 喝口水 她彻底晕厥 陈婳听完瑜珠的话后便一直有些闷闷不乐,魂不守舍,之前还兴致勃勃想要参加的交际应酬如今是一样都不想去了。 午宴尚未开席,姑娘们都还在后院扎堆玩乐,有的在折花吟诗,有的在投壶射箭,有的在击鼓传花,还有的在对坐围棋,瑜珠和陈婳静站在假山边上的桃树底下,不引人注意,但也并非是全然没有人将目光落在她们头上。 “韶珠,这便是你说的来你们家打秋风的两个亲戚?”武陵侯家的姑娘武湘君坐在一边廊下,手中慢悠悠地晃着一把团扇,细眯起来的一双凤眸有条不紊地打量着陈婳和江瑜珠,许久未有移开。 周韶珠含蓄地笑了笑。 她和这武陵侯家的姑娘其实交情并不怎么样,但架不住她早听说过此人的脾性。因为她自己生的满脸麻子,每日晨起都须得上许多的脂粉才能将自己原本的容貌遮住,所以她看不惯一切美丽的东西,但凡是天生丽质出现在她面前的,她都觉得是炫耀。比她位高者她自然不敢说什么,但位低者,便时常要吃她的教训,受她的讥讽。 距离江瑜珠上次生辰的风波已经过去了大半年,这大半年里,周韶珠在家中一直装的是温柔贤淑,知错就改,半点不敢再对她冷嘲热讽,恶语相向,如今好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借刀杀人,她才舍不得放弃。 “是啊,就是那两个。”她应和着,仔仔细细道,“左边那个明紫色衣裳的,是我们家老太太的侄孙女儿,豫章陈家的姑娘,上回在王家的宴上,你当见过的;剩下那个便是去年才来投奔我们家的,自家从前是经商的,被褚家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才来我们家打秋风,亏的是我们家老太太仁慈心善,才将她收留了。在府上是成日成日的不理人,也不用学规矩,还能领月银,过的可是比我们这些正儿八经的小姐要自在多了。” 武湘君冷笑一声:“原来是商户女。” “是啊,商户女。”周韶珠道,“从前我还当她是表姐妹,好心关照过一番,哪想就因为她及笄那日,我不小心将她的一盏花灯错扔了,她便记恨上我了,居然找到我大哥哥告我的状,害得我和玉璇在祠堂里罚跪了足足半日多。” “也不知她是给我大哥哥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知道的,我大哥哥那人,素来是最严正无私的,居然也轻易听信了她的鬼话,可见她的手段了得。” 她说着,便凑过去与武湘君道:“待会儿估计咱们还得与她同桌用饭,你可千万别靠近她,惹不起至少躲得起,就当不沾这份晦气。” 武湘君却哪里是会听这些劝的人,心中的怒火已经在周韶珠刻意的煽风点火和瑜珠远远望去过于清纯貌美的容颜夹击下升腾起来,以不可扑灭之势燎原。 等到在饭桌上坐下的时候,瑜珠便觉得自己身边的人有些不对劲,似乎身上带着很大的怒气,而且是对她。 可她分明不认识这姑娘,也分明从未与她见过面。 而且看她的模样打扮,便知这是个她惹不起的贵家千金。 她微微与她抿唇笑了下,点了下脑袋,便转身兀自吃自己的东西。 可武湘君却措不及防,在她提筷的时候故意铿锵有力道:“如今这世道,真是人善被人欺,做主人家的,居然还要看一个客人的脸色过日子,真是没天理了。” 瑜珠一顿,手中的公筷也没有夹稳东西,小小的一块糖醋肉从她的手中又溜回到了盘里。 武湘君又哼着笑:“瞧瞧,真是半点规矩也不懂。” 瑜珠算是彻底明白,她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敢问,我与你认识?”她在满桌人古怪的目光中,放下筷子,尽量心平气和道。 “不认识。”武湘君挑眉,“但也不妨碍我替天行道,清理那些寄人篱下却只知道骑在主人家头上作威作福的狐狸精。” 瑜珠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她实在想不到,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被她称作是狐狸精。 “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顶着一张诱人的皮囊,便以为可以为所欲为,勾引将来要当家的少爷。殊不知,这人的命数啊,都是上天注定好的,生来高贵便是高贵,生来低贱便是低贱,士农工商,岂有颠倒乎?” 满桌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知道这大小姐又是爱挑人刺的毛病犯了,回回都这样,见到好看的便忍不住将人贬低到尘埃里,用以衬托自己的高贵,以为这样,人的美貌便会少去一分似的。 不过……姑娘们纷纷抬眼,或悄悄的,或明目张胆的,隔着几个人几道菜,将目光落到几乎从未见过的江瑜珠头上。 这个投奔到周家来的孤女,模样生的倒实在是好看,看惯了京城里的浓妆艳抹、庸脂俗粉,真是少有见到这样清新夺目但却不哗众取宠的,五官精致,眉眼柔和,犹如江南水乡里的乌篷船,自带一股诗卷气,摇摇晃晃间,便满是朦胧的水雾,弱水三千,不及一瓢。 清水去芙蓉,天然去雕饰,说的大抵就是这样的人。 瑜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这位武陵侯府千金的怪癖,察觉到众人都在盯着自己,只以为她们是当真信了她的话,以为自己是个狐狸精,还勾引了周家将来要当家的少爷。 她想辩解,但是身边突然传来一阵酒盏打翻的动静,恍惚回眸,只见陈婳正抱歉地掏了帕子递给她:“实在对不住啊瑜珠,我的酒杯倒了,不小心弄脏了你的衣裳,我陪你去后头换一身吧?” 她回过神来,知道她这是在帮自己找借口离开。 毕竟是老夫人的寿宴,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于是她只能点点头,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陈婳离开,与她一道绕至东边僻静无人、供客休息的厢房。 “喘口气吧,那些人实在是太过分了。”陈婳递给她一杯水,自己拎起袖子擦了擦汗。 瑜珠谢过她的好意,默默喝了口水,面色却依旧灰败。 “刚才那是武陵侯家的小姐,平日里最是口无遮拦的,估计是韶珠和玉璇在她跟前说你的坏话了,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今日是老夫人的寿宴,你可得开心着点。” 可是当众被人骂狐狸精,如何能开心的起来。 瑜珠觉得自己能忍住不哭已经是很坚强了。 她吸了吸鼻子,低垂下眉眼,拼命地忍住眼泪。 陈婳叹一口气:“罢了,今日丫鬟也没带来,我回去慈安堂为你取一身衣裳吧,你就在这里等我,哪儿也别去,若是叫人撞见你这委屈的模样,恐怕又要说三道四了。” 瑜珠握着温热的茶盏点点头:“多谢陈姐姐。” 陈婳应了一声,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只剩瑜珠一个人在屋里,她支着脑袋,满眼都是方才宴上武陵侯家的小姐当着众人面羞辱她的模样,明明是满身绮罗锦绣的人,说话却这般粗俗无礼,她当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上京这些所谓的世家贵族,高门体面。 不过没事,她想,她在周家留到至今,就是为了老夫人的寿辰。老夫人的寿辰一过,她就自请离去,想必她也不会再有旁的理由。 等到将来她找到自己想过的生活了,再得空回来看看她。 她不会忘记她,她会一辈子都感激她。 她一手支着脑袋,一手又给自己喂了点茶水,正午的阳光透过窗缝照进来,朦胧形成几道光束,打在她的眼前。 真刺眼啊。 她眯了眼,想要去触摸这些光束,却又因为实在受不了光晕的刺激,选择渐渐闭上了眼睛。 她的脑袋越来越沉重,垂下去的手也再抬不起来,她倒在面前的圆桌上,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 但她已经没有思考的能力,也已经没有清醒的能力,她彻底晕厥,手边打翻的,是只喝了个干净彻底的茶盏。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是我们男女主剧(zhuo)情(jian)高(zai)潮(床)的时刻了! 第10章 我没有 捉奸在床 瑜珠 第9节 瑜珠在柔软的床榻上醒来,感觉脑子昏昏胀胀,意识模糊不清。 头上月白的帐顶叫她觉得陌生,她眨了眨眼,恍惚以为这是某日清晨,她该如往常一般起床,去陪老夫人用早膳。 可是窗柩间朦胧照进来的光晕告诉她,这么烈的太阳,定不是清晨。? 那是什么时候? 她隐约记起来,自己在参加周老夫人的寿宴,寿宴上有人骂她是狐狸精,她气不过想反驳,便被陈婳故意弄脏衣裳带到了厢房里。后来,陈婳说要帮她去拿一身干净的换洗衣裳,她便独自一人在屋子里等她,而后……她便睡着了? 可她睡着的时候分明是伏在桌上的,怎么如今成了躺在床上? 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瞬间惊醒了全部神智。 不会,不会…… 她面色惊恐,一只手慢慢探到自己胸口,摸了摸只剩薄薄一层里衣的肌肤,登时心如死灰,泪水不可置信地从眼角落了下来。 她浑浑噩噩地转头,去看那个躺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平静嶙峋的五官,眉骨的地方微微突出,凌厉的下颔和略显凉薄的嘴唇,无一不在清晰地告诉她,这是谁。 她只觉自己浑身血液都在倒流,直冲大脑,一口怒气上涌,当即抓起身边的枕头闷在了周渡的脸上,不由分说地挥舞起拳头朝他砸去。 饶是睡的再沉,脸上无端被这样揍了两下,周渡也不得不痛醒了。 他皱着眉头,睁眼只看到一团漆黑,隔着枕头还有人在拼命朝他脸上挥舞着拳头,他不明所以,忍着极大的不耐烦将再一次砸在他脸上的细腕握住,一把扯开枕头。 “禽兽!畜生!” 入目是江瑜珠怒目圆睁的模样,她好似有些疯狂,红到极致的眼眶源源不断地流着泪水,一只手被抓,还不忘用另一只手去打他。 “你疯了?”周渡深锁着眉头起身,擒住她的两只手攥在身前。 两人距离极近地对视着,他能看清瑜珠脸上的每一滴汗珠,每一滴泪水,红透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宛如他是她的杀父仇人。 清醒过后的眉头就没解开过,他想问问瑜珠为什么打他,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不用问了。 他的目光沿着瑜珠的脸颊脖颈渐渐向下,雪白里衣包裹的娇嫩肌肤在不停地颤抖,他甚至都不用太仔细看,就能窥见她若隐若现的精致锁骨,以及下面透着淡淡烟粉的抹胸小衣。 他眉头瞬间皱的更深,还来不及盘问瑜珠两句,便听见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瑜珠,瑜珠,你在这里吗?” 是陈婳。 她好像很着急,问了没两句便径自推开了门,根本不管屋中有没有人回答。 她的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丫鬟仆从,随她的推门而入全都一并走了进来,大有要仔细搜查一番的架势。 这一切都快到周渡根本没空做出其他反应,只能第一时间抱紧江瑜珠将她摁在自己胸前,厚实的锦被将她单薄至透明的身形死死盖住。 一群人站在屋门口惊呼出声,虽然都没有看清瑜珠的脸,但是显然都已经清晰知晓,自己这是撞见了自家大少爷的床笫之事。 周渡只觉自己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过比这更头疼的场面,正要出声呵斥下人,不想他的好弟弟周池又带了三两个随从赶进屋来,还一脸殷勤地问:“怎么样?我大哥有没有在这里?” 他顺着陈婳的目光,巴巴地将脑袋转向屋中的床榻,突然腿一软,声音一抖:“哥!” 周渡忍了许久的怒火总算是可以发泄,瞪着周池的眼睛森冷的像是地府里爬上来的阎王。 “都给我滚出去!” 周池浑身一震,赶紧连滚带爬将众人都轰了出去,顺便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他背靠在门板上,紧张地喘着气,不敢相信自家大哥在祖母的寿宴上消失了大半个下午,是干这档子事去了。而且,干便干了,怎么还不知道闩门? 他满腹疑问,看向陈婳:“适才那姑娘,你见到是谁没有?” 陈婳不敢说话,但是边上的丫鬟已经替她开了口:“掉在床前的那几件衣裳,好像是江姑娘的。” 周池倒吸一口冷气,人还没冷静下来,便又听见他娘略有些急躁的声音,越靠越近—— “到底找到你大哥没有?不是说来换件衣裳,怎么就能换的失踪了大半个下午?前头那么多客人还等着他去招呼呢!” 周池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望着他娘疾步而来的身影,只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 是夜,整个周家灯火通明,周开呈夫妇和周开民夫妇都在送走最后一批客人之后,被召到了老夫人的慈安堂。 瑜珠自从下午被送回到慈安堂,且由着他们搜了一遍屋子之后,就仿佛被软禁了一般。两个年迈又精明能干的老嬷嬷守在她的屋前,不叫她出门半步,就连晚上的家宴也不能去吃,只有陈婳给她送的一点饭菜和点心。 “大家都忙坏了,大爷和二爷还有两位夫人连轴转了一整日,刚送走温家和萧家的客人,就都到慈安堂来了。听说大表哥原是也要一起来的,但被大爷禁足在书房,瑜珠,你……”她欲言又止,眼神中既有对她的怜悯,也有想要知道事情真相的疑问。 瑜珠哭肿了的一双眼睛饱含泪水,酸涩又敏感:“你也不相信我,是吗?” “我不是,我没有,我自然是信你的!”陈婳急忙解释。 “但就是……”她说完又犹豫,“瑜珠,我叫你在那间厢房里等我,你究竟为何,会跑到大表哥休息的厢房里去了?他们已经查出大表哥休息的那间厢房里摆了迷香,若非今日实在是没从你的屋中搜出什么来,你定是要被他们板上钉钉,定下罪名了。” “我不知道。”瑜珠今日已经不知说了多少遍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何会跑到他的厢房里去,我也不知道为何就会跟他躺在一起,我更不知道,为何他休息的屋中会有迷香,我跟他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不知道,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 “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不哭。”见她泪水又开始泛滥,陈婳赶忙为她擦了擦脸颊,将她同妹妹般抱进怀里。 “如今大爷他们都在老夫人跟前,大抵是想要就你和表哥的事商量出一个对策的,我们今夜先好好休息,我陪着你,好不好?等到明早睡醒,一切结果就都知道了。你不要太难过,老夫人那么喜欢你,肯定是舍不得你做妾的,说不定就定了你和大表哥的亲事……” “我不要!” 不知是哪一句话刺激到了她,瑜珠突然又从陈婳怀里挣扎着抬起头来,顶着狼狈不堪的样子道:“我不要嫁给他,我跟他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不要嫁给他,我明日便自请出府,不是,我如今,如今就去找老夫人说,我要出府,我不要嫁给他,更不要留下来给他做妾,我要走,我要离开这里,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了,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了……” 她想要跑去到主屋,但是守在屋门口的两个老嬷嬷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让她走,有如两座大山堵在那里,岿然不动。 陈婳只得又将她劝回来:“没事的,没事的,我们不急,先等他们商量出几种对策,就算要走,明日再说也来得及,对吧?他们总不能明日便摁着你的头叫你过门的。” 瑜珠这才被劝的冷静一点,窝在陈婳怀里,默默抽泣。 渐渐的,她哭的神智模糊,耳边声音也悄然安静,就在她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钻进她的耳朵里,将她冷不丁又唤醒了过来。 她猛然挺直了脊背:“是云袅!” 陈婳还没反应过来,又看她不顾一切往门口冲:“外面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我听到有人在叫?” 嬷嬷们拦住她,两张老脸板正无私:“姑娘如今既住在周家,就要按周家的规矩办事,姑娘身体娇贵,犯了错,罚不得,自然便要贴身的丫鬟受罚,云袅姑娘跟随姑娘多年,是再合适不过的。” “我没有给他下药!”瑜珠崩溃地尖叫着,“你们到底还要我说多少遍,我没有给他下药,没有给他下迷香!云袅是我的丫鬟,你们凭什么罚她?我不要再住在你们周家了,你们把云袅还给我,你们把云袅还给我!” 她拼了命一般地推开她们想要去救云袅,但这两位嬷嬷仍旧是纹丝不动,哪怕她已经耗尽了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也不能叫她们挪动半分。 “即便是不曾下药,姑娘和大少爷的此等行径也已经是大错特错了,如今就连大少爷也被禁足了,姑娘还请就别闹了吧。”她们冷冷地睥睨着她。 瑜珠绝望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甚至不惜给她们磕头:“我没有闹,我只是想救云袅,我求求你们了,放我出去,让我去看看她,我当真没有闹,我只是想要去看看她,求求你们……” 她哭的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但是没有人会来怜惜她,也没有人会来拯救她。 她只是想保住自己的丫鬟,可也保不住。 灯火煌煌的深夜,守在门口的两个老嬷嬷亲眼目睹她哭到断气,晕厥在地上,最终也只是冷漠地关上了房门,将她隔绝在这一方小小的角落里,如同困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咕叽咕叽小可爱的20瓶营养液!大家国庆节快乐! 第11章 孙媳妇 我怀了周池的孩子 暮春至,街上的更夫刚打过五更的锣,天边便已经露出了微微晨光。 瑜珠呆坐在窗前,静听着原本寂静的宅子开始慢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做早饭的厨娘和丫鬟已经纷纷忙碌起来,投入到了新一日的劳作当中。 不知道她的云袅怎么样了。 她揉了揉酸痛的眼睛,不敢回忆自己在屋中听到的那一声声凄厉惨叫。她一定是被打疼了,不知道周家会不会给她请大夫,还是只是将她扔在了屋中,自生自灭。 她想去看看她,但是屋外那两个嬷嬷轮流守着夜,就连她晕厥之后又夜半醒来的轻微动静也不放过,需要探着窗户,向内监视她。 她活的甚至不如一个能自由行走的下人,一只能肆意飞上别人瓦缝屋檐的鸟雀。 等到晨曦彻底照耀开来,她的屋门也终于再次被人推开,熟悉的亮光措不及防刺入她的眼帘,她却动作迟钝,甚至连挡都不愿意去挡,只是眯了眯眼,安静地看着走到她跟前的刘嬷嬷。 “老奴伺候姑娘梳洗一番,去见老夫人吧。”刘嬷嬷道。 瑜珠僵着脸,没有动:“云袅呢?” “云袅歇下了,昨夜老夫人已经连夜安排了大夫给她看过,姑娘且放心吧。” “打了几下?” 刘嬷嬷顿了下。 瑜珠又问了一遍:“打了几下?” “打了十板子。” 瑜珠的脸终于不可控制地颤了颤:“她只是一个丫鬟,我娇弱,她也娇弱,为什么你们要打人不能冲着我来,非得打她呢?”?? 刘嬷嬷道:“周家的规矩……” “我不要再遵守你们周家的规矩!”瑜珠哽咽着站起身道,“从今往后,我不要再跟你们周家沾上一点关系,这些日子我住在这里欠下的债,来日我都会一一还上,还请嬷嬷回去替我辞行老夫人,我去接云袅,这就离开周家。” 刘嬷嬷赶紧拦住她:“云袅伤的重,姑娘手上根本没有多少闲钱,带她走了要如何去请郎中,为她看病养伤?” “还是请先去见过了老夫人,再做定夺吧。” 看着她低下去的头颅,瑜珠再一次知道自己究竟是多么可笑。 她甚至连带云袅自由地离开都做不到了。 她跟着刘嬷嬷,去到了老夫人的堂屋,见到华发斑白的老人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余岁,憔悴地坐在桌边,唤她孩子。 “孩子,你愿意做我的孙媳妇儿吗?” 老人家总是知道如何精准地拿捏她的软肋,唤她孩子的同时,问的也是愿不愿意做她的孙媳妇,而不是周家的孙媳妇。 可她还是摇了摇头,满腔的委屈倾泻而出:“老夫人,瑜珠不想再待在周家,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可你还能去哪里呢?”老夫人握紧她的手,似乎想要把自己皱皱巴巴的温暖都渡到她的手上,捂热她凉了一夜的心肠。 “我昨夜已经把他们都教训过了,既然查不出迷香是哪里来的,就不能把这一切都推到你的头上,分明是两个人犯的错,我还说是明觉自己买的迷香,自己贪图你的美色,诱你过去的呢。 孩子,这种事情,终究你是姑娘家,你是受了委屈的,我们周家是堂堂正正的人家,不能叫你受了委屈,还收拾包裹将你赶出门去。听我的,留下来,嫁给明觉,好不好?” 是嫁给他,不是做妾。 瑜珠定定地看着老夫人,连细想都未曾细想便又摇起了头:“他和温姐姐青梅竹马,我不要他。” 瑜珠 第10节 “可你们都……”老夫人欲言又止,“孩子,我是不想你受委屈,只要你愿意嫁,温若涵什么的根本不用去管,若是青梅竹马就必须得成亲,那这世上得拆散多少的夫妻去成全所谓的青梅竹马?” “何况,明觉心里有没有她都不一定,如今是他已经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就该对你负责到底的。” 即便她已经说到这份上,瑜珠还是不想轻易点头。 她是见过周渡和温若涵相处的样子的,那份独属于彼此的默契,是不必多说一句话便能互相理解的通透,即便后来那件事,叫她觉得他们之间也许并不是那么契合,但也丝毫没叫她怀疑温若涵日后会成为周家女主人这件事。 她如今这样横插一脚,算什么呢? 见她仍是不说话,周老夫人大抵也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若你不嫁给明觉,我又舍不得放你走,往后你在周家,又该如何立足呢?即便我当真让你走了,你又能走去哪里呢?云袅还伤着,十下板子打下去,没有十天半个月绝对连床都下不了,你就算看在她的份上,也该让她在周家好好养伤的,是不是?” 瑜珠的眼睫颤了颤,云袅这件事,终究是成了她如今最大的软肋。 “为什么打的不是我……” 晶莹剔透的泪珠无声地滚落下来,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这两日是第几次哭,好似要将一辈子的眼泪都攒在这时候哭干。 老夫人将她揽在怀里,又道:“还有我这把老骨头,也是不行了,自前年大病一场后,就总是摇摇欲坠,不知道哪日便去了。我是早就发了愿的,要让你平平安安地嫁一户好人家,反正嫁谁都是嫁,就嫁在我们周家,好不好?” 瑜珠不说话,只埋在她怀里,眼泪落得更凶一点。 大半年时辰过去,她才总算被安抚住,老夫人见她眼睛红肿,血丝弥漫,便喊她用了早饭过后赶紧去休息,同时喊人叫来了陈婳。 陈婳颤颤巍巍,目睹着瑜珠离去的背影,在堂屋大门紧紧关上的那一刻,吓得轰的一声跪在地上,喊道:“姑奶奶……” 周老夫人铁青着脸,一改先前安抚瑜珠的温柔与慈祥,不由分说往地上狠狠地砸了一只茶盏,四分五裂。 “混账东西,原来一直都是我小瞧你了,只一心想着帮你嫁给明觉,叫你能够壮大陈家的势力,也算对得起我那早去的弟弟,不想你主意简直是大到了天上去,自己不愿意,还来算计瑜珠!” 陈婳惊恐地赶紧膝行至老夫人跟前,抱住她的大腿解释道:“姑奶奶,姑奶奶,我知道错了,但是,我在做之前,我是问过瑜珠的,她说嫁给大表哥那样的人也不错,我才想着帮她这一把,不然,韶珠和玉璇她们总是欺负她,她在周家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你到如今还在想着骗我!” 周老夫人气得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 “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吗?你为何将瑜珠推出去?不就是因为你见不得温若涵好,也见不得其他的高门贵女嫁进我们周家做长孙媳妇!你一直想的都是自己日后要嫁给老二,所以家中不能有个厉害的、出身比你高的长嫂压着你,瑜珠性子柔弱,又没有爹娘,与你最是没有利害冲突,你便觉得她最好拿捏,所以便将她算计上了明觉的床! 你还算准了我舍不得瑜珠受苦,算准了我知道真相,对她定会愧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她扶上明觉正妻的位置。好,好啊,这一年多,我将你养在身边,当真是半点没有白养。瞧瞧我都教出了个什么东西,什么自私自利、蠢坏至极的东西!” 她疾言厉色,怒张的瞳孔甚至恨不能再往陈婳脸上甩十个巴掌:“既然你如此有主意,日后也不必费心再留在我身边,求我帮你了,正好你爹娘亲族都还没走,让他们带你回豫章,再也不要到我跟前来!” “不,不行,姑奶奶,您得救我,求求您,这回只有您能救我了!”陈婳惊骇地摇着头,抱紧周老夫人的大腿,怎么也不肯松。 不过顷刻,她清秀小巧的一张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珠。 “姑奶奶,我怀了周池的孩子,我不能离开周家,我当真不能离开周家……” 作者有话说: 感谢班班不是神小可爱的营养液!爱您! 第12章 不耐烦 他从不怀疑,自己将来要娶的人是温若涵 温氏自从慈安堂回来后是怎么都不舒心,在屋内来回踱步了起码有好几个时辰,还是气不过,临近晨曦的时候,摔了一套新到的汝窑天青茶盏才勉强能冷静下来。 “当初说好的叫若涵嫁过来,母亲如今那么偏袒那个姓江的,叫我怎么去跟娘家交代?叫我怎么能甘心?”她抓起睡了不到半个时辰的丈夫,重重地晃着他,“你说啊!你说啊!” “这我能说什么?”周开呈崩溃道,“江家当初是实打实的救过父亲母亲,母亲对他们素来感恩,何况,我们又没有真的抓到人家姑娘给明觉下药的证据,那可怜的还是人家姑娘家,母亲要明觉对她负责,那无可厚非!” “我又没说不叫明觉对她负责,等若涵过门之后,叫她做妾不行吗?她那样的家世,能给我们家带来什么?” “你可快闭嘴吧!”周开呈急道,“这话叫母亲听去,定是饶不了你!” 温氏委屈地撇了嘴:“这姓江的究竟给母亲下了什么迷药,叫母亲要这样偏袒她?不过是在她膝下待了半年,还真当自己的亲孙女了不成?” 周开呈无奈地叹了口气:“谁知道呢,母亲对她,倒的确好的不一般。” — 周老夫人对自己好的不一般,瑜珠也发现了。 大抵是她自从爹娘走后便一直敏感太过,被欺负的太过,以至于她如今收到这种异乎寻常的好,倒是有些无所适从,更有些疑惑不敢问出口。 她没有放心的人能倾诉心事,只能坐在云袅的床前,问她道:“你觉得,我该嫁给他吗?” 云袅昨夜被打的狠了,如今正趴在榻上阖眼睡着,也不知道何时才能醒来,根本听不见她的问题。 瑜珠便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是知晓答案了的。 离开周家,她根本治不起云袅。 “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她捧着云袅的手,朦胧的眼睛带有希冀,泛着莹莹泪光。 在她床前坐了约莫有两个时辰,她才起身打算回屋用午饭,只是不巧,刚出门便撞见了在屋外侯她已久的周渡。 她的神情动了动,不可避免地想起昨日被人捉奸在床时的慌张与局促,以及得知云袅被打时对他无限放大的怨恨。 瞪着他的眼神不自觉燃起几分怒火,似熊熊烈焰。 “不是我下的药。”周渡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她在恨什么,对于这种事情的发生,他自己也觉得荒唐至极,但荒唐过后,是没有选择的无可奈何。 在昨日之前,他从不怀疑,自己将来要娶的人只会是自己的表妹温若涵。 虽然他对她微有不满,觉得她处理事情过于偏袒自家人,常有护短,且不够聪明,但那都不影响他知道,她的出身,她的教养,她的性格,都会叫她将来成为一个合格的、能够执掌中馈的当家女主人。 至于瑜珠…… 他从未考虑过。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他不会对自己占了人家便宜的事视而不见,也不会对她不负责。 只是负责归负责,他需要查清事情的真相,给自己一个交代。 所以他看着瑜珠,说出了那句话,而瑜珠不出所料,也跟着道:“也不是我把自己送上的门。” 周渡没有接她的话,而是转而道:“厢房里发现的迷香,我已经找人去验过了,是如今集市上最常见的一种,药效强,后劲足,晕倒了没有几个时辰,靠自己几乎醒不过来。” 说到这,他顿了下。 他倒也的确不是靠自己醒来的,他是被眼前这只时常在他跟前红着眼的兔子打醒的。 瑜珠蹙了蹙眉:“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如若同时中的迷香,你,是如何这么快醒过来的?” 他这么一说,瑜珠也想起来了,她是个姑娘家,身体肯定比不过周渡强健,如若跟他中的是同等程度的迷香,她怎么可能比他醒的还早。 “也许,是他们给你用的量更足?”她顺着周渡的话道。 “可我去你最初休息的那间厢房里看过,那间屋子里,并没有用过迷药的痕迹。” 他这是什么意思? 说来说去,还是在说她就是罪魁祸首,是她把他迷晕,自己送上门去的吗? 瑜珠只觉得他不可理喻,他们周家人,全都不可理喻。 但是在她正要出声讥讽的当口,老夫人身边的刘嬷嬷又突然急匆匆地赶来,对着周渡道:“老夫人请大少爷过去一趟。” 看起来很急的样子,像是大事。 周渡只得先撇下逼问,去见了老夫人。 瑜珠对他的怨气也只能暂时先憋在心里,不上不下地难受。 待周渡来到慈安堂的主屋,老夫人正扶额靠在榻上头疼,见他过来,是脸色装也不想装,直接叫他坐下。 “这件事,你不要再查下去了。”她开门见山道。 “因为祖母已经知道是谁做的了。”周渡平静的语气甚至都没有染上一分诧异,看着她,带着意料之中的镇定。 老夫人颤了颤眼睫,上了年纪的脑袋既头疼又欣慰:“你很聪明,祖母素来知道。但是这件事,你当真不能再查下去了,就当放过她这一回,她的事,交给我来处理。” 周渡没有说话。 他对江瑜珠说的那番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稍微聪明一点就能顺着他的问题猜到,她的厢房中并没有迷药的痕迹,如若她当真不知自己是怎么到的他的屋,那她不是被砸晕的,就是在不经意间被人喂了药。 而能给她喂药的,自然得是亲近人。 陈婳带人冲进屋的时候那般急促,甚至连给他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老夫人见他不说话,头痛欲裂到闭了闭眼:“我知道,你最不喜家中姑息养奸,最是希望每一个犯了错的人,都能得到他应有的教训,但是这回,你当真不能再把事情捅开了。” 她态度这般坚决,叫周渡知道,这其中定是有其他隐情。 “为何?”他问道。 老夫人长叹一声气,百般无奈道:“她怀了你弟弟的孩子。” — 瑜珠守在老夫人屋外,等着周渡出来。 适才他的话,她回去冷静下来之后又仔细想过了,既然她厢房中没有迷药,那她只可能是被人喂了药或者是用别的方法蒙晕了,不然,她不至于睡着后连有人将自己抱走都不知道。 她记得,她在进厢房之后喝了一大杯水,是陈婳递给她的。 而后来,带人闯进厢房里找她的也正是陈婳。 虽然她有足够的理由,虽然她真的很不想怀疑她,但的确,她的嫌疑最大。 她想把这件事告诉周渡,叫他顺着这个思路查下去。 如若真能找出罪魁祸首,就能证明她的清白,就能叫他们知道,她是被冤枉的,云袅的挨打也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犯的错,那样,也许她就可以不用留在周家,嫁给周渡,他们也愿意为她好好地治疗,以做弥补。 即便这一切都不能,那起码,她日后也不用再时时刻刻地被人瞧不起,时时刻刻地被人误会自己是个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女人。 那样的眼光,她当真不喜欢。 见到那抹正直不阿的玄黑色身影出来的时候,她从未有一刻如此高兴过周渡是个这样的人。他的板正,对真相的严谨,是她最后的希望。 她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仰望着他道:“关于那间厢房没有迷香的事,我想到了可能……” “等你出了孝期就成亲,你觉得如何?” 周渡突然冒出的毫不相关的话叫她愣了一愣。 “你说什么?” 瑜珠 第11节 周渡心烦意乱,记得老夫人的叮嘱,不能将真相再告诉其余的任何人,尤其是江瑜珠;还有周池的事,叫他此刻恨不能立刻飞到他的面前,将他摁在祖宗祠堂前罚跪,所以低头看着江瑜珠的神情,多少带了点明显的不耐烦。 “这是祖母说的,你去问她吧。”j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甚至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眼神给她,也没有任何兴趣,听她再讲接下来的事。 徒留下瑜珠,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将他眼中的不耐烦当作是厌恶,记了许久。 作者有话说: 感谢36135881小可爱的手榴弹!感谢空白名字小可爱的营养液hhhhhhhh爱您! 第13章 端午日 表哥,为什么你娶的不是我呢? 两人的婚事就此由老夫人做主定了下来,因为瑜珠尚未出孝期,所以不能订亲下聘,不能赶紧完婚,只有老夫人将全家召在一起,口头上的一个决定。 却是金口玉言。 温氏试图去闹过几次,却都被老夫人呵斥了回来,说什么也不肯叫瑜珠委屈做妾。 温氏只当她是偏心,将这个打钱塘来的孤女当作是自己的亲孙女,连周家的前途与利害关系都不管了,却不知她是发自内心地对瑜珠感到愧疚。 陈婳敢有这样的行径,多半还是仗了她的势,知道有她在,周家便始终不会有人敢动她,是她把她惯的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关于陈婳的事,整个周家如今便只有周渡和老夫人知晓,甚至连周池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已经同她有了孩子。 瑜珠在得知陈婳最新的消息时,正在陪着好不容易转醒的云袅吃药。她一口一口,亲自给云袅喂着自己煎熬好的汤药,听何纤素说:“……据说是豫章那边有族老生了病,是整个陈家都要敬重的大人物,不得不赶回去。也是赶巧,前几日她爹娘亲族刚走,她不跟着一起回去,我当还是要在上京嫁了人才回,不想如今这便回了,也不知将来还会不会再回来。” 瑜珠波澜不惊地抬了抬眼:“家中族老生病,回去也无可厚非。” 她是一个连亲人族长都没有的商户孤女,对于常人来说也许稀松平常的事,她却只有仰望的份。 或许早几日,得知陈婳要走,她还会争取一番,留她下来调查清楚事情真相,但事到如今,过去这么久,她一日一日将自己封闭在慈安堂的小院子里,已经心如止水了。 在她和周渡的婚事尘埃落定的那一刻起,真相如何,于外人而言好像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只笃定,她是个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女人,笃定她品行不堪,为人卑劣,不配做周家将来要当家的少夫人,若非老夫人一力坚持,他们恨不能将她扫地出门,或是直接扔给周渡做通房或妾室。 至于周渡,瑜珠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了。除了老夫人召全家宣布定亲的那一日,他便又同先前一样,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存不存在,似乎根本都无关紧要。 那也好,瑜珠想,最好成亲前,都不要再见面。不然,她想起的只会是那日老夫人屋前他不耐烦的身影,仿佛她说的是什么叫他厌恶至极的事情,连她的存在在他面前,也是不堪提起的污点。 — 陈婳的离去叫瑜珠耳边一时间清净了不少,她甚至都有些不习惯没有她的叽叽喳喳。 但很快,她也没有功夫去感伤她的离去,因为改变不了老夫人主意的温氏只能在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身上找气撒,以她出身低微,并非是名门贵女,缺少京中那些世家姑娘们该有的规矩与教养为由,往她身边送了一个赵嬷嬷,说是要好好教教她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大家少妇。 毕竟周家在京中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身为嫡长子的妻子,在外撑不起排场,那是要遭人耻笑的。 瑜珠一日几个时辰,除了照顾云袅便是跟着嬷嬷学规矩。赵嬷嬷的教导极严,稍微哪里做的不规范便要打她的掌心,她时常一日下来,到吃饭的时候,掌心都是红的。 等到云袅稍微能下床走动的时候已经是端午。 端午这日,瑜珠也终于不用学规矩,她饶有兴致地带云袅出了慈安堂,打算去花园中逛逛。 云袅的身子需要康复,郎中说她如今就适宜在外头多走动,每日走上小半个时辰,恢复的也会更快些。 瑜珠便陪着她,一路慢慢悠悠地绕着花园复杂曲折的石子路散步,走到假山后的时候,只听见一阵熟悉的啼哭声。 “姑姑姑父原先说好的老夫人寿宴之后便上我家提亲,至今却迟迟不来,表哥,你难道当真如他们所说,是不要我了吗?那你要娶的人是谁?当真是瑜珠吗?” 是温若涵的声音。 瑜珠和云袅双双顿住脚步,听着这位昔日周家大少夫人唯一的人选如今正在假山的另一边哭到不能自拔,甫一开口,声音便先颤了三分。 “为何是瑜珠?表哥,她无亲无故,无权无势,也没有我与你的熟识,为何会是她?是不是当真如韶珠和玉璇所言,表哥是因为被她下了药……” “住口!” 两人终于听到周渡正言厉色的回应。 可惜看不见他对面温若涵的神情。 周渡一手背在身后,冷脸似寒冰,间隔着几步距离睥睨着自家表妹,义正言辞道:“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和祖母的决定,祖母感念江家的恩情,可怜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所以才定了我和她的亲事。没有他们江家,根本就不会有我们周家的今日,韶珠和玉璇不懂事,素来与她不对付,你难道还要信她们的话,到我跟前来质疑祖母?” “我不是……表哥,我就是不甘心……” 温若涵抽噎的哭泣叫瑜珠根本不用看她的脸,便能想象出那一副柔弱似水、含情脉脉的凄楚与无奈。 “表哥你明明知道,我自小便仰慕你,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做你的新娘子,与你同进同出,同喜同忧……之前姑母上我家跟我爹娘通气,说他们迟早会上我们家提亲的时候,我别提,别提有多高兴了,我成日盼啊盼,盼着老夫人的寿辰赶紧到,那样我便能早日等来你的提亲,早日嫁到你的身边……可是表哥,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我等来的是你要娶别人,为什么你娶的不是我呢?” 温若涵扬起的脸上满是水雾,瘦弱的身子越说到后面,越控制不住地想要颤抖。她藏了十六年的心事,她明明马上就要美梦成真的心事,为什么就断在这里了呢? 她一步上前,想要不顾一切扑进周渡的怀里。 她知道表哥原先也是默认了他们会在一起的,她知道表哥定也是对她有感情的。 可在她上前的刹那,周渡只是将眉间的纹路拧成了一个川字,退到路的另一边,厉声制止道:“若涵!” 他呵斥她的神情不带有一点点的怜惜,甚至还有种看跳梁小丑的冷漠。 温若涵只觉这比听到他跟瑜珠定亲的消息还要叫她绝望。 她彻底控制不住地崩溃:“表哥!” 周渡最后看了她一眼,凉薄的嘴唇没有任何的弧度,转身离开。 瑜珠钦佩于他的不拖泥带水,同时却也想到,自小青梅竹马的表妹,他都能说舍弃就舍弃,根本不曾放在心上,那往后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她这个与他其实根本不算熟识的妻子,到头来,又能得到他的几分怜惜呢? 等到她与他素来刻板的行为准则相悖的时候,她也会是被毫不犹豫抛弃的那一个,对吗? 她听着耳边渐渐清晰的脚步声,抬起眼来,只见周渡正沿着小路走到了假山边上,还没恢复好的凉薄姿态正隔着一丛低矮的树灌,同样严厉地对着她。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是成亲啦!!! 第14章 新婚夜 成亲 周渡望着瑜珠,瑜珠也望着周渡,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说话。 瑜珠悄悄将目光左移,扫向假山旁的正道,那里还有温若涵期期艾艾的哭声,断断续续,我听尤怜。 周渡目带警示意味地瞪了她一眼,显然正在告诫她,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管的事,别管。 瑜珠自然知道,自己这时候出声,温若涵必定要羞愧到无地自容,遂很识时务地闭着嘴,直到他们二人都各分东西,相继离开,她和云袅才双双松了一口气。 “小姐,这温姑娘对大少爷还真是痴心一片,你这样嫁过去,恐怕日后温家人,都不会给你好脸色瞧了呢。”云袅替她忧愁道。 “我何尝不知。”瑜珠对着早已不见人影的空荡荡假山叹了口气。 不知这周家人是什么毛病,偷情喜欢在假山底下也就罢了,连诉衷肠、表真心这样的大事,也要选在假山边上,是生怕这偌大的花园不会有人穿过,正好撞见么? 她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与云袅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往后这日子,能过便过,不能过,大不了与他和离,各奔东西。” 她还不曾与云袅提过,自己之所以答应嫁给周渡,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要替她治病。 周家打人的板子不是闹着玩的。她后来才知道,那夜挨打的,除了云袅,还有周渡身边常跟着的那个小厮春白。 如今过了一月多,云袅已经能勉强下地行走了,但是春白却还不得不躺在床上,由人照顾。 瑜珠想也知道,定是温氏气不过,那夜打人时,不敢明目张胆对她的丫鬟动手,便叫人往小厮身上撒的气更重些。 她心下后怕,担心云袅虽捡回了一条命,但后续身子仍会有问题。所以她如今离不开周家,就如同人活着,始终离不开银子一般。 “瞧今日走的差不多了,走吧,我扶你回去。” 她淡淡地收敛起眉眼,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打算将这一切告诉云袅。 主仆二人互相搀扶,一步一步,从花团锦簇的园子往慈安堂回去。 往后又照旧是日复一日的枯燥日子。赵嬷嬷每日都到慈安堂来,教她礼仪和规矩。各种见外客时的规矩,上比周家门第高的人家里时的规矩,上比周家门第低的人家里时的规矩,进宫的规矩,见皇后娘娘的规矩,见太后娘娘的规矩,见公主们的规矩……直到成亲前的一个月,瑜珠都在学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转眼间瑜珠到周家便已近三年,距离她马上出孝期,也只剩最后半个月。 云袅的身子已经彻底好了,但她同时也知道,自己是走不了了。 这些日子,她眼睁睁看着周家在一点一点变得热闹起来,大户人家成亲的规矩本就多,周渡又是嫡长子,自然免不了大操大办。 即便她只是个不起眼的商户女,也改变不了这场婚宴必定隆重又盛大的事实。 这么多人看着的热闹,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要走这样的话。 尤其越临近婚期,老夫人也越来越习惯用殷殷期盼的目光看着她,喊她作孙媳妇,她不想让老人家失望,也不敢让她失望。 三年来,周家待她最好的,依旧只有老夫人一人。陈婳走后,她便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孙女,事事照顾妥帖,不论谁来都把她带在身边,介绍给他们认识。 是以这三年来,借着老夫人的福,她也算是认识了不少京中的权贵,也赴了不少的宴。 只是关于她和周渡的事,不知为何坊间就有了传闻,不论她走到哪里,都少不了有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回到家里来,其他人的目光也依旧叫她心寒。 她想,她只是为了云袅和老夫人才留的下来。 — 成亲的日子定在六月初八,周家找人算过,是个上上大吉的好日子。 因着瑜珠没有家,是在老夫人的院子里出嫁,所以迎亲这一步,难免有些简陋。 但后面的拜堂和闹洞房,倒是都不简单。 在一片哄闹声中喝完合卺酒,周渡便又要出去应酬,瑜珠一个人盖着盖头,坐在屋中,手中的团扇慢慢打着转,心下不可避免地有些紧张。 何纤素去年便从周家嫁了出去,借着周家表姑娘的名头,她最后嫁了一个已经高中二甲进士的举子。 这举子原先也算富贵人家,只不过后来家道中落,穷了几代,如今又凭借自身本事重回科举庙堂,做的文章据说很得圣上赞赏,前途无量。 出嫁后的何纤素回周家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回来,她都必来拜见老夫人,是以,也都会与瑜珠见上一面。 她曾亲口与瑜珠说过夫妻床笫之间的那些事,说的时候,面若桃瓣,含羞待放,瑜珠虽听得不大懂,但也知道,婚后的她过的很幸福。 想起当初她看萧家表哥时的神情,她当真替她感到庆幸。 瑜珠 第12节 年少时朦胧单纯的爱慕,免不了无疾而终,能在清醒之后认识到身边的人即是良人,也算是一种幸运。 如今轮到她,不知道,她有没有这股幸运。 多半是没有的。 瑜珠不抱什么希望地想。 她和周渡的婚事对于双方来说都不算好事,这样强扭在一起的瓜,要想幸福是几乎不可能的。 她坐在床沿边,枯燥无趣,又想起何纤素当初与自己说过的新婚夜夫妻之事,手心的热汗无端冒了一茬又一茬。 她默默在心底里数着时辰,想叫自己冷静下来,却不知不觉间,将时辰数的一塌糊涂,全然忘了该是何年何月何时候。 渐渐的,她听见屋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很快又合上,随后,安静的屋内除了她清晰的心跳,便只剩步步沉稳的走路声。 周渡站定在她面前,手里提着杆子,把玩似的转了两圈。 今夜有周池和周沅两个人跟着,他酒其实喝的不多,但不知道这屋子里是不是洒了酒香,他一进来,便觉得比外头的酒席还要醉人。 满目火红的绸缎,眼前坐的,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慢慢挑开盖头,窥见底下一双怯怯带着生意的杏眼。 虽然同住在周家,但平心而论,他与江瑜珠见过的次数真不算多,即便定了亲,即便他时常按着规矩去老夫人的院子里请安,也碰不上她几次。 不知是她故意躲着,还是当真运气不巧。 不过往后倒是会常见到了,他想。 看看身后桌上摆满瓜果核桃的盘子,他喉结上下动了动,问:“吃过了?”j? 瑜珠摇摇头:“没吃。” 他遂声音大了些,招来外头候着的小厮,喊他去端些热食来。 瑜珠听何纤素说过,新婚之夜新娘子大多是吃不了东西的,一是没空,二是会给婆家留下没规矩的印象,于是她想出声制止周渡,但周渡只是扫了眼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没事,不急。” “……” 他以为她在急什么? 瑜珠不知是被他身上的酒气染的,还是被他说的话气的,红着脸磕磕绊绊半晌,还是没说一句话。 小厮的热食端的有些慢,屋子里自从周渡的话音落下后,便沉寂了声响。瑜珠悄悄打量他,不知道如今干坐着该做什么。 周渡与她并坐着等了一会儿,似乎也觉得干坐着浪费时间,便索性站了起身,先开始自己宽衣解带。 瑜珠瞧着他熟稔且并不顾她还在身后的模样,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刚别开目光,便发觉周渡也回了头,正微蹙着眉,盯着她脑袋看着什么。 瑜珠渐渐抬头。 周渡上前一步,将她脑袋顶上沉重的发冠拿了下来。 原来是这个。 瑜珠同他对视着,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屋里的酒味好像越来越重,渐熏的她有点上头。 慢慢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他推倒在床上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自然而然地攀上他的脖颈的……总之,当小厮送回来热食的时候,屋里并没有人打算让他进门,也并没有人再有那个心情,去吃东西……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之我是个正经人: (只是单纯写着玩的,与正文无关~) 猪猪:我不干净了,呜呜 周狗:我是个正经人 猪猪:明天起不来床了,呜呜 周狗:我是个正经人 猪猪:好疼,呜呜呜呜呜 周狗:(目光深邃.jpg)(还想再来一次.jpg)(假正经.jpg) 第15章 咬咬牙 派人监视她 屋内磕磕绊绊的动静持续了许久,瑜珠攀着周渡的肩膀,浮浮沉沉,恍惚觉得自己把前十几年没有受过的罪都受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即便是被千夫所指自己是个不要脸的狐狸精,被万人唾弃自己是个不择手段只管上位的野心女人,她也觉得没有此时此刻被周渡剥了个干净看了个干净来得羞耻,来得彻底无地自容。 察觉到她想逃,周渡一手箍紧了她的腰身,一手掐着她的下巴,将她密不可分地封锁在自己身下。 夏末的骤雨来得急促又疯狂,点点滴滴,掩盖了更漏的痕迹。 等到骤雨初歇的当口,瑜珠才似濒死的鱼终于得到一口喘息的机会,沾了水,才又活了过来。 周渡抱着她,小口小口地渡完水,见她偎在自己怀里,依旧满脸潮红,一句话都说不上来,腹下灼热难消,又再次丛生。 “不,不要了……”瑜珠害怕地抓住他,混浊的双眼满是楚楚可怜的祈求。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无论做什么,都只会激起男人不断强烈的欲望。 红绸摇曳的床笫间,周渡的眼神又暗了暗,终究不是禽兽,抱着她兀自平息了会儿,喊人备水。 守在外头的丫鬟这才敢推开门,鱼贯而入。 瑜珠听着一串串井然有序的脚步声,知道方才的动静定也是被他们尽数收入耳中,本就通红的脸颊又添几分羞赧,自暴自弃地缩进周渡怀里,无颜面对。 等到人都出去了,周渡才抱着她转过几折隔断与屏风,绕到沐浴的隔间。 隔间里只摆着一只浴桶,瞧着极大,但是当她和周渡两个人都挤进去的时候,却又显得不是那么够用。 她被迫只能坐在他的腿上。 温热的水流自肩上滑过,她被周渡伺候着,泡在热水中,晕晕乎乎只感觉到舒服,等到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她已经被周渡铜墙铁壁般的身体包裹在人和浴桶之间,再度逃脱不得…… 是夜的雨水下了又停,停了复下,瑜珠被翻来覆去,一整夜都没睡好。 当清晨饱满的露珠折射出第一缕熹微晨光的时候,赵嬷嬷便来屋外敲门,要她起身准备去给公公婆婆敬茶。 周渡知道她昨夜定是累极,搂着她光滑的香肩,刚想告诉她多睡一刻钟再起也无妨,不想瑜珠却仿佛听到什么金科玉律一般,就着蒙蒙亮的天光,当真就这样起了身。 他怀里一瞬空落,躺在床上的目光随着那抹窈窕纤瘦的身影而动。 瑜珠没有回头,却也知道他在背后打量自己,站在屏风前系肚兜的手紧张到摇摇晃晃,总是打滑,无论如何也系不上。 倏尔,一双燥热的大掌接过她手中的两根细绳,在她背后紧紧打了个结。 瑜珠的耳尖烫到能煮熟鸡蛋。 转头去看,他居然就这样赤条条地站在她身后,也不说披件衣裳。 她赶紧回头,低头去穿自己的衣裳。而周渡也跟个没事人般站在她身边,与她步调一致地拿起早就准备好的里衣、亵裤,层层穿上。 夫妻俩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周渡的泰然自若和瑜珠刻意表现出来的疏离格格不入,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道深长无法跨越的海沟,却又仿佛,只是轻轻一戳就能破的水做的墙。 总之,无论如何,昨夜抱在一起亲密无间汗如雨下的事情不是假,瑜珠再想和周渡表现的生疏,跟在他身后有些依赖的一举一动和被滋润过后眼角眉梢添加的那一分娇媚,都无法伪装。 温氏坐在堂屋里,看儿子携着新过门的妻子着同样正红色的衣裳来给自己敬茶,分明是期盼已久的一幕,却因为儿媳妇不是自己钟意的人选,而感觉到心口郁结,烦躁难当。 尤其想起昨日给温家送喜帖,温家却一个人都未曾过来的画面,她更觉得自己是因为江瑜珠,而被娘家给疏远了。 于是她接过江瑜珠敬的茶的时候,故意没话找话道:“新妇过门,迟起是大忌,今早你表现的虽说还行,但需时刻谨记,往后的每一日都需要再早起一刻钟才行。明觉如今是因婚事休沐,所以可以迟些起,但等休沐一过,他便又要早起上朝,你身为妻子,最该做的就是辅佐好丈夫,尽心安排好他的后宅之事,叫他在前朝忙碌,也可以无后顾之忧。还有繁衍子嗣、传承宗祠之事,想我不必多说,你也知道。” 瑜珠乖巧地垂眸:“是,儿媳知道。” 温氏淡瞥她两眼,前几日见还是个小姑娘,脆生生玲珑剔透的模样,昨夜一过,倒当真大不相同了。 玲珑依旧玲珑,却已经不是少女的玲珑。 少女和少妇,在她这种过来人眼里,当真分的清楚得很。 “你知道就好。”她掠过这一事,又絮絮叨叨叫她站在自己面前,听了许久的训。 听到周开呈和周渡都觉得荒唐,父子俩双双蹙眉盯着她。 她这才肯放过江瑜珠,最后道:“体谅你是新妇,原先又常在老夫人院里不曾出门,赵嬷嬷虽然教了你许久的规矩,但你不曾派上过用场,到了时候恐会怯场。 自今日起,我便把赵嬷嬷送给你,叫她时常跟在你身边,既能随时地指点你,也能对你的言行做个适当的规劝。” 这算是,直接派人监视她吗? 瑜珠顿了顿,居然下意识的反应便是去看周渡。 可是周渡对此却并没有什么反应,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似乎觉得他母亲的这个安排,不是什么大问题。 或许,瑜珠望着他舒展的眉间,觉得他甚至还可能认为,他母亲的这个安排,不错极了。 在他们周家人眼中,她就是个没有规矩,没有体统的乡野之人,新婚第一日,就该被人从头至尾地监视着。 她突然通体感到严寒。 昨夜再多的温存在这一刻,都仿佛成了笑话。 温氏见她久不答话,知道她是被自己这最后一招震住了,费了一早上的口舌终于能够舒心,道:“瑜珠,你在想什么呢?我叫赵嬷嬷帮衬你,你还要去看明觉的态度?我先前不都教过你了吗,内宅之事,是我们女人该管的东西,叫赵嬷嬷帮你约束规矩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你自己拿定主意就行。如若这样一件小事都要去问明觉,那指望你当家,我可不知道要指望到什么时候去了。” 瑜珠闭了闭眼,知道再等下去,周渡也不会开口替自己说一句话,只能咬咬牙,对着温氏胜利者般的微笑,屈下膝盖:“是,儿媳多谢婆母教诲,日后,便要麻烦赵嬷嬷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36135881小可爱的手榴弹! 第16章 假关心 多疼疼她 等到出了温氏的主院,瑜珠才觉得稍微轻松一点。 只是身边跟着赵嬷嬷,叫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真正放松下来。 她和周渡后来又去慈安堂给老夫人请了安,老夫人甫一看到赵嬷嬷,就知道温氏是在新婚第一日就刁难上瑜珠了,待到他们要走的时候,故意留下周渡一人在屋里,叮嘱道:“或许在外人看来,瑜珠是算计的你,才有如今这门亲事,但你和我都再清楚不过,她也不过是个被人算计的可怜虫,甚至于她还是女子,发生这种事,比你更为世道所不容。 你身为她的丈夫,往后该多加体贴照顾她,闺房之中,多疼疼她,万不能叫她在外人面前受了委屈,回来还要看家里人的脸色。” 瑜珠 第13节 周渡何其聪明,听到此处,微微垂首:“孙儿知道,母亲今早是有些过分。” “你知道便好。”老夫人扶着额,“你没有娶成温家的女儿,是你母亲难受的原因,她要生气,我不拦着,但她不可以把气撒到瑜珠头上,瑜珠是无辜的,我且问你,赵嬷嬷的事,你如何打算?” 周渡答:“母亲把赵嬷嬷送来,无非是想要约束她的规矩。她不缺规矩,但也的确有些场面没有见过。前些日子黎阳侯府送来了马球会的帖子,还有承平伯府,送来了诗会的请柬,写的都是要我携妻子同去,等她先将这些场合多适应适应,过几个月,就把赵嬷嬷还回去,毕竟那是母亲屋里的人,占久了,恐母亲那里会有不便。” 老夫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自己有主意就好,去吧,她在外头等你呢。” 周渡的目光随之移到屋外,盛夏郁郁葱葱的院子里,瑜珠正站在花丛间,一袭红衣明艳娇妍。 看多了她平日里素衣白裳的模样,他也是在昨日才知道,原来她穿红色,这般好看。 烈焰骄阳,不过如此。 或许是他的目光停留过久,瑜珠渐察觉到身后有人在看自己,微微回过头来,却是周渡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他总是这般没有什么情绪,身姿板正,一丝不苟,只是停留在她身边的时候,他居然破天荒地牵住了她的手,引她回了他们自己的院子。 周渡原先住的院子叫清水居,院如其名,虽然大,卧房书房小厨房应有尽有,但如清汤寡水,一院子的武夫小厮和书童,伺候的丫鬟一只手数的过来,且穿的一点不花里胡哨,整日不是浅的便是素的,在瑜珠搬过来前,属实是没半点趣味。 可惜瑜珠也是没什么趣味的。 她除了昨日拜堂时的那身喜服,还有今日见长辈必穿的红衣,便再没了颜色浓烈的衣裳。 这几年周家养她依旧按表姑娘的规矩来,为她置办的衣裳不算少,但她嫁了人,那些衣裳便都不适合再穿。她如今柜子里的几套,全都是出嫁前,老夫人特地请人上门为她量裁的。她不敢太叫老夫人花钱,不论是花色还是料子都是挑简单的来。 周渡带她进屋,关上房门,边牵着她往床边走,边与她道:“明日黎阳侯府在城东办马球会,你与我同去。” “黎阳侯府?” “嗯。”他淡淡地应了声,“黎阳侯府如今当家的侯爷正升任了大理寺卿,姑母有意为表弟求娶他家的女儿为妻,所以明日,你万不能出错。” 这话什么意思? 瑜珠陡然一愣,难不成少了这个原因,她就会故意在人家马球会上给他出错丢人吗? 她想挣开他的手,但却被他用力钳住,压制在床上。 “你做什么?” 屋里只有他们二人,昨夜的种种又浮现在她眼前,瑜珠难堪地红了脸,此刻并没有心情再同他做那种事。 可是周渡已经不管不顾撩开了她的裙摆…… 她难受地蜷起了脚趾,却发现后面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有什么东西,很清凉,舒服。 她抬眼去看,周渡手里正不知何时拿了一罐药膏,撩起她的裙摆,也是为了给她上药。 这人,上药的事就不会提前与她说一声吗? 她还是觉得丢人,羞耻地别过脸,不想看他。 等到他上药结束,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的时候,他却再次执住了她的手,滚烫的掌心似要将她灼烧。 听着他在自己耳边难耐地吐了一声“帮我”,瑜珠想,她大抵知道他为何一直不说话了。 好像他们于这种事上都是生疏且缄默的,昨夜周渡不论抱的她多紧,都是一言不发,只闷头办事,而她也更是因为羞耻和难受,无话可说。 全程只有窗外的雨声伴她至天明,间隙或许有别的声音,可她羞臊,全都只做听不见了。 白日里的床帐飘荡了约莫有一柱香的功夫,瑜珠擦干净手,还是觉得不好受,非得喊人端热水来洗干净了才行。 只是屋里的味道暂时还散不去,她脸上的红晕,也散不去。 周渡靠坐在床边,舒畅过后又浑身整洁地像个衣冠禽兽,情.欲之事像是从未沾染过,清醒的眼眸打量着瑜珠道:“明日打马球的衣裳有吗?” 瑜珠根本还没玩过马球,于是摇了摇头。 “下午有空,去外头看看有无合适的成衣吧,先买两套,过几日再喊人来量身定做。” “嗯。” “钱有吗?” 瑜珠又点了点头,他这才放心。 近几日他虽休沐在家,但先前刑部的几桩案子还没有彻底了结,他又刚升了刑部侍郎,不想在此当口留人话柄,是以下午还要在书房中处理公务。 夫妻俩在一起吃过午饭,周渡便兀自去了书房。 云袅在边上伺候着,忍不住抱怨道:“要去买合适打马球的衣裳,也得您会打马球才行啊,我还以为姑爷会说下午带您先去学学怎么打马球呢,不想竟就这样走了。” 瑜珠刚想出声,叫她不许乱说话,不想屋外的赵嬷嬷便先竖着耳朵听到了声,板着脸进来道:“你一个陪嫁丫鬟,都能管男主人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了?少夫人往日就是这样约束自家下人的?随随便便妄议主人家的是非,可不是大家风范。” 瑜珠忙站起来护住云袅:“她还小,不懂事,嬷嬷先放过她这一回吧,回头我定好好教训她,叫她不敢再乱说话。” 赵嬷嬷却似乎不想这样简单地放过她:“丫鬟犯了一次错,就得立规矩,否则日后还有千次万次的错等着,如今是在上京,不是在钱塘,少夫人还当自己是商贾人家的小姐,不用懂礼数吗?” 瑜珠的脸色变了变:“商贾人家的小姐,在你们看来就这么低贱吗?” 赵嬷嬷收敛起刻薄的眉眼,严正不阿般垂首道:“奴婢不敢。” 可瑜珠知道,她哪里是不敢,她分明就是得了温氏的命令,什么都敢。 可惜,自从当初她被人陷害,云袅替她受了十板子的罪之后,她便发过誓,此生不会再让云袅挨一点伤。 她看着赵嬷嬷,眼里尽是不肯退让的坚定:“云袅,去找戒尺来,你是我的陪嫁丫鬟,既然你犯了错,那便打我好了。” 云袅颤了颤身子:“小姐!” 瑜珠愈加坚定道:“去!” 看着她和赵嬷嬷一个都不肯退让的样子,云袅只能忧心忡忡地往外走,不想刚跨出门槛,便在屋外宛如看到了救兵般惊喜喊道:“姑爷!” 作者有话说: 正文无关小剧场: 狗子:看来自以为都考虑到了,但其实还有很多没考虑到。 老夫人:首先,叫你疼不是那种疼…… 狗子:……………… 猪猪:哼,假关心罢了…… — 看到大家说要加更了!我也想呜呜,但是现在在榜单上,需要控制字数熬过了才行,大概下周四就能恢复正常的三千字一章了! — 感谢kuma璐璐、深绿、小大的一只碗、多多滴多多小可爱们的营养液!爱你们耶! 第17章 不许哭 你今夜去书房睡吧 瑜珠心跟着一颤,听着屋外云袅的声音,转过身去看见那一抹措不及防的高大。 他站在屋外,好似没料到屋中有人正在发生争执,静看了两人一眼,沉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瑜珠还没开口,赵嬷嬷便先一步上前,挤着笑道:“没什么事,大少爷只管去忙自己的事吧,少夫人身边的丫鬟不懂事,暗地里嚼主人家的舌根子,老奴正在教训罢了。” 瑜珠顿了一顿,面色虽然不虞,但也没有反驳。 毕竟事实的确如此。 她只怕周渡会接着问下去,若是知道云袅在背后嚼的是他的舌根子,恐怕事情更难收场。 但幸好,他似乎没有继续相问的打算,只是道:“嬷嬷辛苦了,少夫人刚过门,近几月你需多费心,不论去哪都多帮衬着她些。至于下人的规矩,少夫人的人就交给少夫人自己处理吧,院子里的其他人,嬷嬷管好便是。” 瑜珠听完他的话,心下既松了一口气,又莫名觉得空落落的。 原来他当真觉得叫赵嬷嬷成日跟在她身边,是为了她好。 可惜赵嬷嬷听了他的话,却是不让,福了一福,义正言辞道:“大少爷,夫人派老奴过来的时候,说的是要将将来掌家要学的一切都尽数教与少夫人。少夫人将来是要辅佐少爷统管全家的,如今身边的丫鬟犯了事,若不按照家规处置,恐在下人面前会先失了威信,往后想要再立起来,便难了。” 周渡遂将目光望向瑜珠。 瑜珠硬着头皮,道:“是,云袅犯了错,就该按周家的规矩罚,夫君有事就先去忙吧,这里有赵嬷嬷帮我,不会有什么大碍。” 夫君。 这还是周渡第一次听她这么唤自己。 私底下对他总是敬而远之,连个称谓都不给,外人面前,倒是舍得叫一句夫君了。 看来她是真不想他管这档子事。 他点点头,也就当真不再理睬,进到房中兀自拿了先前落下的一沓卷轴,又匆匆离开。 望着他逐渐远去的挺拔背影,瑜珠问:“丫鬟乱嚼主人家的舌根子,按周家的规矩,该怎么罚?” 赵嬷嬷垂首:“初犯者,掌嘴三下。” 瑜珠咽了口气:“云袅,过来,为我掌嘴。” 云袅瑟缩着身子,怎么可能动手,跪在瑜珠跟前,哭着乞求道:“小姐,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乱嚼舌根子了,姑爷是顶好的人,姑爷再关心小姐不过,姑爷做什么都是为了小姐好,小姐,奴婢当真知道错了,您要罚就罚奴婢吧,不要自己受罪……” 瑜珠垂眸看着她,真的很想说一句,你有什么错呢? 身为她的丈夫,对她看似关心的外表下,是连最基本的事情都不会为她去深思的冷漠。云袅不过看穿了事情的本质,替她抱怨了一句,到底有什么错呢? 见她面容低垂,神情岿然不动,云袅知道她是铁了心了,只能自己举起手,想率先将那三个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可是她刚抬起的手想要落下,便被瑜珠一掌打断,喝到:“云袅,你不许自轻自贱!” 说的好像她便可以自轻自贱似的。 云袅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小姐举起手,干脆利落地往自己脸上甩了三个巴掌,抱住她的身躯不住颤抖,最终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她和她家小姐在受苦? 当初周家大爷在钱塘将她们接到京城的时候,她满心以为自己和小姐总算又可以过上当初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了。可是为什么,到了周家之后,她家小姐不是在受委屈,就是在受委屈的路上,好容易她挨了一顿打,小姐就能做周家的少夫人了,可是周家的少夫人,为何也会这么憋屈?不论做什么都要被老嬷嬷看着,连自己处置下人的权力都没有…… “站起来,云袅,不许哭。” 瑜珠 第14节 瑜珠将她强行拉起,顶着半边红透的脸颊哄道:“去,去洗把脸,待会儿还要陪我出去挑衣裳呢,不许哭,哭花了脸,不能当差,又该被人斥责没规矩了。” 赵嬷嬷站在一侧,任她言语暗讽着,只是屹立不动,甚至还兢兢业业,整整一个下午,不论她做什么,她都相随到底。 等到瑜珠总算在屋中歇下,再没有旁的事情之后,她才告退。看样子,也不是去休息,而是急着赶去温氏的屋中,向她告诉这一日的情况。 这还只是第一日。 想到往后的每一日都需得如此,瑜珠只觉得自己快要喘息不上来。 她喊云袅重重地关上房门,自己褪去鞋袜衣裳上了榻,没有一丝要等周渡回来的意思。 周渡昨日成了亲,今夜便被家中几个亲弟堂弟闹着要一起吃酒。跟他们在周池的院子里吃完酒,回到屋中已近亥时。 屋门紧闭,甚至连灯都已经熄了。 他推门进去,看了看屋内的情况,榻上垂下来的帐子遮住了他的视线,但不用想也知道,如今榻上睡着的那个人,必定是用后背对着他的。 忙了一下午,夜里吃了点酒,吹了点风,周渡难得有些闲心,撩起帐子坐下来,静静地借窗外泼墨的月光打量瑜珠背对着他睡着的样子。 长发遮住了她的脸颊,他其实并看不到多少。 “你出去。” 过了没多久,被帐中便传来瑜珠闷闷的声音。 周渡轻哂,饶有兴致地抱胸问:“为何?” “难闻。”瑜珠拉下被子,转过身,白净的一张小脸带着隐隐的泪痕瞪着他。 周渡轻哑了一瞬,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尾的一点殷红:“哭过了?怎么了?” 瑜珠只瞪着他,也不说话,写满委屈的姣好面容在月色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叫人一看,心下又平添几分怜惜。 周渡喉结动了动,耐心不多:“到底怎么了?” 瑜珠想起今日白天他说的那番话,又想起云袅的那句抱怨,赵嬷嬷全程如影随形的指点和教训在她脑海之中挥散不去,她一出声,便觉那三个巴掌又扇在自己耳侧,声音攒了十足的水雾哭腔,难受不已。 周渡蹙着眉,最见不得的就是她哭,正想上床先将人安抚住,却被瑜珠裹着被子躲到了床脚,踢了他一脚,冷硬道:“你今夜去书房睡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云山上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多多滴多多 1瓶! 第18章 扫把星 她变得很温顺,他该满意,可他不 话一出,周渡愣住了,瑜珠自己也愣住了。 她忽而想到,这里是周家,是周渡的家,这间卧房原本就是周渡一个人的,她才搬进来不过一日,要论出去,怎么也该是她出去才是。 于是她擦擦眼角干涩的红晕,掀开被子往床沿边挪。 “我说错话了,我去书房睡,你休息吧。” 她想要爬下床,穿衣穿鞋,可是被周渡一把拎起来扔回到床帐里头,手脚并用地压制住。 “究竟怎么了?”周渡浑身的酒气还没散,耐心也不是那么足,就这么压着她,眉峰紧凑,极具压迫性。 瑜珠不肯跟他说实话,也就这么看着他。 两人赌气似的互相瞪着,终是瑜珠先受不了,眼角溢出了几滴泪水。 可是很快被周渡抹去。 “不许哭。”他粗糙的指腹摩挲在瑜珠娇嫩的眼睑边,不带几分怜惜,只是目的性极强地不想见她掉眼泪。 “明日还要去马球会,我不去书房睡,你也不许去书房睡,有什么事等你想通了该怎么跟我讲,再好好和我说。” 他用平日里跟下属说话一般严肃的语气跟瑜珠命令着,说完了,也不离开,只翻身坐在床沿边,喊人端了热水来洗干净脸和脚,褪去外衣外裤上了榻。 屋里全程都没点灯,气氛压抑到可怕。 瑜珠趁他洗漱的间隙,已经自己默默钻回到了被窝里,缩在角落;而周渡也有些脾气上来,原本趁着酒兴回来想与她好好温存一番的兴致在此刻消失地荡然无存。 两人各自平躺在自己的天地里,相安无事过了一晚。 — 翌日是黎家的马球会,瑜珠不想叫温氏再抓到自己的把柄,按她说的,比昨日起的还要早了一刻钟,虽然根本无事,也要努力装出有事在忙活的样子,为周渡收拾好出门要穿的衣裳,为他查看今日早饭的吃食,吩咐小厮去看看出门要套的马车准备好了没有…… 等周渡起床,看到桌边坐着的这位贤良淑德的妻子时,差点以为昨夜的那些都是梦。 “这是醒酒汤,你先喝了,会好受许多,然后今早就吃些清淡的吧,不然身子也受不了……” 周渡这么多年,从未有一刻的清晨怀疑自己是没睡醒,迟疑地看着她,问:“昨晚……” 瑜珠抢了他的话,面无表情道:“昨晚你喝多了。” 意思是昨晚他喝多了,一切都不作数了。 周渡挑眉,头一次发现自己其实还并不是很了解自己这位妻子。 初见只以为她是只软弱可欺的兔子,后来发现她也不仅仅是软弱可欺,被逼的急了,她也照样会跳起来打人。 兔子有脾性,这本来挺好,可是脾性过了,譬如昨夜那般,便又不妥当了。 今早本来他睁眼的时候还在想到底该如何旁敲侧击她昨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不想她轻飘飘的一句,却是将一切都揭过了。 好像是他想要的温顺,但又好像不是。 周渡心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总觉得这样冷静的瑜珠,比昨夜那只炸毛的刺猬还要叫他心烦意乱。 可这不正是他一直想要的相敬如宾吗? 他该没什么不满意。 静静看着瑜珠为自己安排好的一切,他点了点头,端起醒酒汤喝完之后,又自然地接过她给的帕子,待到夫妻二人一同用完早膳,去见过了温氏和周开呈,两人便带着一群弟弟妹妹,一道去了黎家的马球会。 这是瑜珠头一次来马球会,原本整日炎炎的夏风在今日倒是吹出了点秋高气爽的意味。 瑜珠和周渡一同走了一段,几个平日里与周渡交好的郎君便在边上兴致勃勃地冲他们招手。 周渡带瑜珠过去认人,大理寺卿黎阳侯家的世子、刚封了骠骑将军的薛家二公子、时任京兆府少尹的甄府六郎,还有他萧家的表弟,也是瑜珠唯一一个见过的郎君,萧神远。 几人对瑜珠都客气的很,一口一个嫂嫂地称着,瑜珠与他们见过之后,知道他们男人之间有话聊,便自己跟周渡使了个眼色,离开了他们这片场所。 周渡对她今日的体贴实在感到有些不对劲,但他也知道,瑜珠是个聪明人,所以这点不对劲也只是在他心里停留了一会儿,随着瑜珠越走越远的身影,渐渐便消散在了草场的风吹里。 瑜珠独自一步一步沿着湖畔走着,湖边的水草丰美,身后就是令人狂欢的马球会,但热闹是他们的,她不想掺和。 适才她这一路走来,多少人拿异样的眼光打量她同周渡,她都知道。 她无意与这些人交好,也无意将自己送上去,徒给他人增添笑柄,不若自己找个清净的地方先歇着,待到马球正式开场的时候,再出去好好地看比赛。 “周家少夫人?” 可是每次她想安静的时候,总是会有人叫她安静不了。 她循着来声望去,叫住她的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她曾见过的,在那日周老夫人的寿宴上,当众骂她是狐狸精的武陵侯府的姑娘,武湘君。 “我还当他们说的是假的,仔细一看,原来真是你。”武湘君带着她一贯的高傲与冷嘲热讽,走近了道,“我先前说什么来着,你就是个狐狸精,温家和周家多少年的交情了,人家表兄妹俩青梅竹马,眼见着就要定亲了,居然被你横插一脚,占了这周家少夫人的位置。” “你午夜梦回,就不会感到心虚和害怕吗?” 瑜珠稍稍蹙眉:“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做贼的人才要害怕,我为何要害怕?” “你不害怕是因为你男人勾多了,早就习以为常了吧?”武湘君借机更加讥讽道,“周家还真是好人家,被你这样的人讹上门,居然也肯娶你。都说周家的大少爷周渡是一代科举学子的楷模,年纪轻轻位居刑部侍郎,可堪大任,可我看,也不过是个被狐狸精迷昏了头的蠢货,朝廷将刑部交到这样的人手里,实在令人胆战心惊。” “武姑娘既然如此有见地,不若明日便去请奏圣上,革了我夫君的职吧。” 沉淀了一晚上的心情,瑜珠如今不论听人说什么都很冷静,甚至还能游刃有余地回应过去。 武湘君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个,瞪大了眼睛,想要撕烂她的嘴,怒气冲冲不过上前了一步,便被瑜珠伸手挡住。 “武姑娘最好别靠近我。”她道,“我在上京认识的人不多,一开始灯会上有个姓褚的姑娘欺负我,后来他们全家便被贬为了庶民;韶珠和玉璇自打我住进周家开始便与我不对付,后来我便成了她们的嫂嫂;在你之前,周家也有不少的下人认为我是惹麻烦的狐狸精,但我最后成了他们的主人家,他们得对我卑躬屈膝。甚至,在北上京城之前,我还家破人亡,全家丧命于火海。我这样不详的扫把星,武姑娘还是别靠近的好,不然,倒霉的是你自己,或者说,是你们武陵侯府全家。” 她一字一句说的仔细,武湘君的脸色在她短短的一席话间来回转变,精彩纷呈,提着裙子在草丛间跺了两下脚,煞白着脸冲她喊了一声疯子,转身急匆匆跑走了。 原来这人,也是知道害怕的。 瑜珠轻笑着,对她的色厉内荏只感到可笑。 不过转头,她便不出所料地见到赵嬷嬷铁青的脸色,她好似又要开口训斥她了。 但在她开口前,瑜珠又听到一串恍若来自轻盈少女的娇俏笑声,这回循声望去,不再是认识的人,而是两个躲在树底下,如精灵般美丽活泼的少女。 她们冲她友好地笑着,眼里无半分恶意。 作者有话说: 没有错,这两位少女就是带我们珠珠走出贫瘠后院的神仙闺蜜!她们的出现意味着珠珠对自由觉醒的开始!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多多滴多多和唧唧歪同志!爱你萌yeah! 第19章 我教你 骑马 “我们吓到你了吗?” 穿靛蓝石榴裙的少女提着裙摆率先从树底下走出来,落落大方地站到她面前:“我们也是碰巧路过,撞见武湘君又要欺负人了,便想留下来看看,能不能帮帮你什么的,没想,你口才这般好,将她鼻子都气歪了也不敢靠近你。” 她说着,又捂嘴嬉笑起来,另一位与她一般活泼灵动的姑娘也是满眼含笑道:“是啊,在上京,能让武湘君吃瘪的姑娘可不多,你算是难得的一个。” 瑜珠渐渐听出点不对劲:“她经常找人麻烦吗?” “武湘君嘛,不经常找人麻烦,就不叫武湘君了。”那姑娘道,“你别放在心上,她对天生丽质的姑娘素来看不惯,被她找茬,就当她是在夸你好看就是了。” “竟能这般?”瑜珠诧异地笑了笑,“我在上京不常走动,也不知晓这些事情,多谢两位姐姐告知。” “无事,我适才在门口见到你和周家大少爷是一起来的,又听武湘君那般说,想必你就是周侍郎新娶的妻子吧?” 瑜珠 第15节 “是。”瑜珠道,“不知两位姐姐尊姓大名?” 蓝裙姑娘忙挥手道:“我不尊,我姓黎,家中排老五,叫容锦,你唤我容锦便好。” 她说完,推着身边那位鹅黄襦裙的姑娘又道:“这位才是真正的尊,她啊,是圣人膝下的五公主,长宜公主赵怀仪。” 瑜珠一听是公主,忙带着赵嬷嬷和云袅屈膝行礼,被赵怀仪眼明手快扶起来,道:“我喜欢你的性子,你不必拘礼。” “可您是公主……” “适才不知道我是公主,不也照样可以跟我像寻常朋友般谈笑风生?”赵怀仪打量她道,“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这般好看,总不能一直喊你周少夫人,那太委屈了。” 瑜珠心头一震,眸中似有亮光闪过。 除却周老夫人,这世上再无任何人同她说过,叫她周家少夫人,是委屈她了。 她受宠若惊到又想再屈一礼,好容易忍住了,扬着笑道:“我姓江,叫瑜珠,瑾瑜的瑜,宝珠的珠。” “江瑜珠。”赵怀仪喃喃,说出当初那句温若涵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看来你爹娘当真是很宝贝你呢。” 可是瑜珠不觉得难受,兴许是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兴许是她知晓眼前人是真心实意觉得她的名字是珍宝。 她带着由衷的笑意,释怀般回答:“是,爹娘只我一个女儿,素来把我当珍宝疼。” 赵怀仪和黎容锦纷纷欣赏她这份豁达与从容,不禁与她更亲近些,又说了许多玩笑话。 眼看着马球赛就要开始,几人便又结伴往宽阔的草场边去。 场上马蹄嘶鸣,已有不少儿郎开始跑圈热身,黎容锦指着其中一个道:“那个是我三哥哥,是我们家马球打的最好的一个!我的马球便是他教的!” 瑜珠望着场上一个个肆意飞扬的身影,眼中说没有艳羡是不可能的,尤其她注意到,一群儿郎当中还夹杂着两个姑娘,红衣束身,洒脱奔腾,是她许久没有感受过的朝气与蓬勃。 她不禁心驰神往,眼神驻足良久也未有移动。 赵怀仪注意到她的目光,问:“瑜珠可是也想上场去试试?说起来,今日还是你与周侍郎的新婚吧?周侍郎的马球可是上京儿郎中数一数二的厉害,待会儿你们可要夫妻联手,一道给我们露一手?” 瑜珠怔了怔,失笑道:“我不会打马球。” “你不会打马球?”黎容锦凑过来道,“那正好,喊周侍郎教你呀!如今你们正新婚,他有的是时间休沐,他那么厉害,你又那么聪明,定是一教就会。下回再有马球会,我还想跟你比试比试呢,你可千万不能叫我失望!” 瑜珠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话,只能笑笑:“他平日里挺忙的,就算休沐在家,也有许多时间需要花在书房中,我若真能劝动他教我,学有所成之时定来找你比一场。” 黎容锦听出她话中的意味,默了一瞬,很快便握住她的手大大方方地笑开:“无事,周侍郎没空,我有的是空嘛。你记住这片草场了没有?这便是我们家的地,你有空便可以来黎阳侯府找我,我带你来练马术。学个马球而已,我也能把你教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呢!” 姑娘之间的真诚与温柔当真是可遇不可求。看着黎容锦的样子,瑜珠终于也渐渐跟她一样,开怀大笑起来,弯弯的眼睫瞧上去明丽又大方,柔和的一张脸上尽是闪闪发光的耀眼和夺目。 抛却惹人心烦的家长与里短,她原本也可以是光芒自在的江瑜珠。 “今日长宜公主和黎五姑娘身边坐着的那位是谁?” 渐渐的,有不少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想方设法打听她的来头。更有甚者,直接问到了周渡他们这边的席坐上。 一群人抬眼望去,只见露天的席子上,跪坐在桌边的女人正素手剥着一枚果子,目光却是在眺望远处的马球场。高仰的脖颈白皙瘦长,挺直的脊背也彰显出良好的仪态,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女人优越的侧脸扬在众人眼前,脸上容光焕发的神气,与自带温婉的江南水乡气质融合,清冷却不失灵动,属实是今日独一份的美。 周渡还真是好福气。 不少人心下里暗自地想。 却有不长眼的,还在追问那究竟是何人,遭来周渡冷若寒霜的一记眼神,才终于晓得讪讪地闭了嘴。 但那并不影响,今日仍有许多人将目光都落在了江瑜珠的身上。 或许是因为她跟在的是长宜公主和黎容锦身边,或许是因为她从未张扬过的美貌,或许又只是单纯地因为好奇周家未来要当家的少夫人的长相……总之,周渡心下不是很痛快。 等到坐上回家的马车后,瑜珠脸上的笑容也没有消失,掀起帘子望着车外的一切,只感觉到一阵深深的不舍。 她久违的自由与快乐,这便要告别了。 黎容锦与她挥着手道:“记得有空来找我学骑马!我教你马球!” “好。”瑜珠也同她挥挥手。 待到车子开始正常行驶,她才放下帘子,渐渐收起脸上的笑容。 周渡与她并排坐着,明显可以感受到身边人愈渐僵硬的身躯。 他略有迟疑,她是因为要回家了所以不高兴吗? “你不会打马球?”他思虑再三,问出了这个问题。 “嗯。”瑜珠神态并未有什么变化,既未表现出怪他的意思,却也未有因他关心自己而感到高兴。 周渡继续思忱着道:“不会打马球,为何不告诉我?我可以提前教你。” “你忙,不用你教。” 瑜珠简单的六个字,便将他接下来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从未有过这般如鲠在喉的感觉。 周渡沉默着,与她一同进了家门,夜里用完饭,便自己去了书房,想要借公务冷静一下。 哪想,白日里马球会的场景在他脑海中挥散不去,瑜珠跟在公主和黎容锦身边时无有拘束自由自在的笑容、坐上马车时她忽而转变的欢笑与冷淡,还有那些看客们一茬又一茬不加掩饰的目光……都叫周渡觉得心下莫名地烦躁。 他看不进去公文,干脆整理好东西,又三步并做两步地回到卧房。 卧房中,瑜珠正坐在床边,洗漱完准备上榻,见到周渡开门进来,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又听他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以令她震惊的速度将她抱起扔在了锦被上。 “你……”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他覆上来堵住了一切。 “不是要学骑马吗?”昏黄的烛光下,他咬住她的耳垂,一字一顿道,“我教你。” 作者有话说: 好了,不要问我是怎么教,你们想的什么,就是什么(x)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多多滴多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7933965、多多滴多多 1瓶! 爱你们耶! 第20章 送参汤 书房 马球会过后,瑜珠觉得周渡有一些变了。 譬如,闲暇之余,当真会主动教她骑马了;又譬如,后来再有诗会游园会等场合,他也会提前问一句,她会不会作诗,会不会投壶下棋,若是碰上不会的,他也会手把手教她,叫她参加这些宴会的时候,不至于太过丢人和无趣。 虽然瑜珠对他并不抱什么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希望,但他慢慢变得越来越关心自己,她也总还是接受的。 只是每次学骑马,她都不可避免地想起那日夜里,周渡锢着她在榻上的样子。 看似正经的人,骨子里其实恶劣的厉害,满肚子都是坏水。 这日,她在清水居的小厨房里给他熬参汤。明日便是他休沐结束需要重返朝堂的日子,是以今日他并不能带瑜珠出去玩或是在家里教她什么,他在书房中坐了一上午,处理公务。 瑜珠端着参汤小心在屋外敲了敲门,周渡喊她进去,她才推门进去。 这书房她不是第一次来,在两人成亲前,她便来过一次。彼时她还从未想过自己将来会是这里的女主人,也从未想过坐在书桌前的,会是她日夜相伴的夫君。 她将参汤放在桌上,周渡顺着熟悉的手影见到是她,问:“不是说今日约了五公主和黎姑娘要出门?” “出门在下午。母亲说你明日便要同父亲一样,早起去上朝,今日整理公务,定是繁忙劳累,叫我煮碗参汤来为你提提神,补一补。” “补一补?”周渡琢磨着这几个字,忽的笑了,“母亲不知道我的身子,你还不知道吗?” 这人…… 瑜珠腾的一下红了脸,抱着端屉想要赶紧出去,周渡却起身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抵在桌边。 “去哪?” 瑜珠不想看他,低头嚅嗫道:“收拾收拾,用了午饭便要出门了。” 周渡道:“等我喝了汤,一起用午饭。” 瑜珠只当不明白他的意思:“厨房那还有几个菜,我去看看……” 周渡充耳不闻,拉她坐在自己腿上:“参汤空腹喝好,但这么多我喝不下,你同我一道喝。” 瑜珠摇头:“我不喜欢喝……” 最后一个字被人措不及防吞进了肚子里,瑜珠瞪大了眼睛的同时,双手也不自觉去攀附他的肩膀,怀里的端屉不知何时,砰得一声掉在了地上。 被松开的时候,她被迫在周渡的凝视下,将他渡过来的一口参汤咽了下去。 “你当我喜欢喝么?”周渡轻笑着,又自己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瑜珠警惕地看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有那么一刻,当真很想逃。 可她逃不掉。 一整碗参汤,她被周渡掐着下巴喂了小半碗进肚子,还有不少洒在了衣襟上。他的目光随着她饱满莹亮的嘴唇一路落到濡湿白皙的胸前,掩盖在层层衣襟下的,是怎样澎湃的汹涌,只有他知道。 揽着人腰身的手不觉间紧了紧。 “厨房还有几个菜没好?”他问。 瑜珠以为他终于打算放过自己了,希冀般答道:“三四个吧。” “嗯。”周渡沉闷地发出一个音节,抱着瑜珠站起来,将她托放在书桌上,面无表情道,“那时辰差不多。” …… 他的差不多,就是等瑜珠收拾完吃饭的时候,丫鬟已经将饭菜拿下去热过一遍了。 瑜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顶着下人们暧昧的目光强装镇定地吃完饭的,反正等她出门的时候,云袅附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取笑了两句,便将她吓得差点连脚凳都没踩稳。 她想嗔一嗔云袅,转头却见到赵嬷嬷严厉的面孔,正盯着她不太稳当的脚瞧,她便是有再多想要玩闹的心思,也都歇了。 她上了马车,去往五公主的公主府。 自上回马球会同赵怀仪和黎容锦结识,她们便常发帖子来请她去玩儿,只是她与周渡新婚,周渡那边许多场合都需要她去露面,她便一直不曾得空去赴她们的约。 今日好容易不用同周渡出门,五公主又发了帖子来请她去吃蟹宴,她便答应了。 只是出门的时候,温氏显而易见的不大高兴。但或许是碍于五公主的面子,她也不好说不叫她出门这种话,便只能是冷眼瞧着她上了马车,离了家门。 五公主的蟹宴,请的不只有她和黎容锦,还有另几位世家贵女。这几日她已将京中大半的权贵认得七七八八,如今宴上的几个,也都勉强能念的出出身与姓名,但要说能聊到一处,还是只有五公主本人和黎容锦。 瑜珠 第16节 五公主忙着招待客人,晚宴开席前,她便只和黎容锦在公主府的园子里散步。 黎容锦问她:“不是说好我教你骑马的,怎么这几日都没有动静?” 瑜珠脸颊微微泛红:“周渡他近几日也忽然得了空,说要教我,我便跟着他学了。” “哦。”黎容锦意味深长地笑了,“我说难怪,也是,我如何能比得上夫君手把手的指导呢。” “不是。”瑜珠赶忙解释,“只是我也觉得不好太麻烦你……” “不用解释,夫妻感情好,这是天大的好事,有何好解释的?”黎容锦依旧笑得大方爽朗。 天大的好事。 瑜珠失笑着,的确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和周渡,虽名义上是夫妻,也早就行过夫妻之实,但她却从不敢真正将他当作是自己的丈夫。 从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赵嬷嬷应该跟在她身边的那一刻起,她便死了心,不再认为他会是能护住自己一辈子的人。 近几日新婚的粘腻不是假,但她也知道,待到新婚的热情褪去,等待自己的,只会是家中无尽的琐事。将来自己需要面对的,不只有周渡,还有素来看她不惯的婆母和小姑子,以及麻烦的一大家子,待到自己和他们又起了冲突的时候,周渡会护着谁,便不一定了。 她只有时刻保持清醒,叫自己不要沉溺到无谓的感情当中,才有活路。 两人走到花园深处,池子边几个人正围成了圈,七嘴八舌说着什么,见到她们过来,都纷纷变了脸色。 瑜珠与她们面对面站着,能明显感觉到,她们的敌意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便是周渡不在身边时,那些所谓世家权贵对她的态度。 瑜珠再一次庆幸自己的清醒,即便与她们对立而站,也不畏惧。 黎容锦最是看不惯这种背后非议人的小把戏,尤其非议的还是自己朋友,对着这群人瞪了一眼,道:“公主请你们来吃蟹,不是叫你们还没将东西吃进去,就满嘴风凉话的,有功夫在此处闲话议论人,不若赶紧去后厨帮忙做饭吧。” “黎五姑娘将来是要嫁进萧家的人,自然是要巴结周家的,我们可不嫁去萧家,也不嫁去周家,说些风凉话,又怎么了?”领头的一个看看瑜珠,又看看黎容锦,笑道,“不过,可别怪我们没提醒你,这可不是什么堂堂正正的周夫人,你要巴结人,也切莫巴结错了。” 黎容锦一听火气便上来了,撸起袖子跑了过去:“人家正儿八经明媒正娶成的亲,怎么到你们嘴里就不是堂堂正正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信不信我撕烂你们的嘴?” “你有没有点教养?萧家怎么会属意你这样的人做儿媳?” “你骂谁没教养呢?” 眼看着黎容锦和她们就要打起来,瑜珠赶紧带着云袅上前去将人拉开,好说歹说是将她的暴脾气给劝住了。 她转身对那一群看不惯她的世家贵女们道:“我是不是堂堂正正的周夫人,不必你们来评判,周家的族谱自有答案,周渡的心里也自有答案,你们若是觉得我不配,抑或是,觉得我是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才嫁进周家的门,大可敲周家的门,请他们把我给休了,如若周家不休,便请日后管好自己的嘴巴,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在背后妄议污蔑他人,也是会被关进有司衙门的。” “你威胁谁呢?” 瑜珠挽着黎容锦,只最后回头看了她们一眼。 那个冲着她回嘴的人,只是站在离她颇远的人群中,并不敢上前来一步。 她噙着冰冷的嘴角,和黎容锦转身离开。 黎容锦钦佩她临危不乱的魄力,直言自己没看错人,将她这番话添油加醋与赵怀仪转述了一遍,又将那群人吃瘪的脸色形容的绘声绘色,笑作一团。 瑜珠虽觉得其实没什么好笑,但被她们所感染,也还是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整整一个下午,心情都颇为放松。 而且,晚上蟹宴的时候,由于赵怀仪知晓了她同那群贵女们的矛盾,便也没将她们安排在一处,这份轻松的好心情便一直延续到了回家。 回家后的洗漱与歇息,都与往常无异,只是第二日晨起,她目送周渡去上早朝之后,回到厅堂,迎接她的却是婆母冷到极致的一张脸。 “你昨日是不是在公主府与一群人起冲突了?”温氏生气的声音毫不掩饰,眼里噙满了怒火。 瑜珠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帕子,道:“是。” 温氏怒火登时更甚,重重磕下手中的茶盏:“你知不知道,那群人当中正有御史台王大人家的幺女,那是我为二郎千辛万苦看中的媳妇儿,如今便要叫你给搅黄了!” 作者有话说: 书房心愿达成……马上就会开始虐周狗了~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多多滴多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891475、多多滴多多 1瓶; 爱你们!!!? 第21章 帮帮我 周渡,你帮我,好不好? 周池的婚事? 瑜珠怔愣一瞬,几乎是下意识想起了三年前那个艳阳午后,她在假山后撞见的周池与陈婳的私情。 自从陈婳走后,她倒是从未想过,将来周池会娶谁。 她静默了片刻,便听温氏又道:“我与你交代过多少次,在外但凡是遇到了自己不能解决之事,便叫赵嬷嬷帮你,你如何就要自作主张,闹出这样的事来!” 她猛地回神,才想起今日温氏主要之目的是讨伐自己,只能先据理力争道:“可当时形势逼人,那些人与我咄咄相较,不仅讥讽我,还讥讽夫君与周家,我想,我合情合理地回应过去,赵嬷嬷定也是会认同的,便自作主张了。” 说罢,盈盈的水眸望向赵嬷嬷,一副认真讨教的模样:“不然,赵嬷嬷以为当时的情状,还能有何更好的解决之道,叫我既不得罪人,又维护好周家的面子呢?” “这……”赵嬷嬷知道,这丫头定是知晓是自己告的状,所以才故意将这难题抛过来给她。 她绞尽脑汁思索着,最终却也没能思索出个结果来,只得低头道:“老奴的确不曾有更好的办法。” 瑜珠遂又继续与温氏道:“夫君这几日带我出门,常与我说,我们周家虽不是京城土生土长的权贵,但平日与人相处时,也无需刻意放低了自己的姿态,平白得了他人的轻视,同在朝为官,皇城根底下,做事只需问心无愧便好……” “你少拿明觉来堵我!”温氏听来听去,都觉得她的话实在逆耳。 “如今是我照山的亲事被你给搅黄了,你还有脸在这反问赵嬷嬷!你若不去公主府赴什么蟹宴,不就压根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吗?” “那依母亲的意思,我日后最好是不要出门,才不会犯错,不会给周家带来麻烦,是吗?” 瑜珠觉得荒唐又不可思议,出身书香门第的温氏竟然当真会说出这种话来。 但想起她素日来待自己的态度,一切似乎又都显得合情合理。 “你知道便好!” 温氏也是正在气头上,听瑜珠一字一句尽是解释自己没错的样子,那岂不是显得一切都是她在错怪她了?她咽不得这口气。 何况,王家那相中的姑娘多半是真要因她没了,叫她如何能不怪瑜珠。 “你近几日都给我好好待在家中闭门思过,但凡是要去什么地方,必须得由赵嬷嬷通报过我,经得我的允许才行。” 瑜珠不解:“母亲这是在将我当犯人看管吗?” 温氏疾言厉色:“你还敢顶撞婆母不成?” 瑜珠顿时咽住所有的委屈与疑问。 这个罪名若是当真落到头上,她日后便也当真不必再出去见人了。 她眸中泪花倏忽闪过,却倔强地不肯落泪,就这么站在厅中,对着温氏,看她盛怒的容颜因为自己变得扭曲,横眉竖目。 她眨了眨眼睛,血丝便渐渐在她眼角弥漫开来。 “儿媳不敢。”她终是屈下膝盖,低头恭顺道,“儿媳这便回去闭门思过,不再惹婆母烦心。” 她忍住眼泪,直起膝盖转身想走,却在眨眼间,又听见一阵悠长粘腻的少女撒娇声从厅后传来。 “母亲!”周家的四姑娘周韶珠提着她鲜艳的裙摆跑来,坐到温氏身边道,“今日张家姐姐的宴会,我当真是不想去了。” 温氏问:“为何?” 周韶珠瞪着她圆圆的眼睛,鄙夷又傲慢地扫向瑜珠:“我听闻昨日有人在五公主府上跟一群世家贵女吵了起来,还将自己做过的丑事不顾羞耻声张开来,扬言要将她们都告上有司衙门,跟这样的人一家,脸都丢尽了,还有何脸面出去见人?” 温氏一听,果然看向瑜珠的脸色又愈加不善。 “你看看你自己做的好事!” 瑜珠紧咬着牙齿,默默不能言,只能是又屈膝福了一福,低眉垂首,疾步离去。 在她身后,是周韶珠轻蔑的笑容与温氏火上眉烧的愠怒。 待到周渡回来,便发现自己屋中的气氛又变回了新婚第一日的压抑与冷淡。 瑜珠抱膝团在床边,小小一只,瞧上去很是可怜。 “周渡。” 这回是瑜珠先出声喊的他。 几乎从未听过她喊自己的姓名,周渡怔了一怔,居然有一刹的不大适应,正襟危坐在她身边,问:“怎么了?” “我说当初不是我给你下的药,你信吗?”瑜珠抬起一双殷红的眼睛,细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尚未抖落干净的莹莹泪珠。 她仿佛带着最后的希望,问向周渡:“你相信我吗?” 周渡抿唇:“我信。” 瑜珠激动地扑过去钻进他的怀里。 她虽然从未将周渡当作过是自己的希望,但在这一件事上,只在这一件事上,她无比希望周渡是相信她的,他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可是别人都不信,周渡,别人都不信,他们都说是我做的。”她此刻就像个终于找到依靠的毛头孩子,窝在周渡怀里,放声大哭,将浓稠的泪水沾满他正经的大红官袍。 周渡喉结动了动,知道这样的世道,她背负起这些闲言碎语有多不易,揽住她腰身的手不自觉收紧一点,再收紧一点,如他们这几日每晚都会做的那样,将她紧紧锢在自己怀里。 “周渡,我们把当年的事情查清楚好不好?”瑜珠边哭边又要不断擦干净泪水,攀着他的脖子仰头,“你说你是信我的,那我们把事情查清好不好?还我一个清白,也还你一个清白。” 看着她说话都在颤抖的模样,周渡知道,自己这一刻必定是心软了的。 他从始至终都见不得瑜珠哭,尤其是在他怀里梨花带雨地哭。 他也想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告诉她一切都不怪你,可是他只要想起当年陈婳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以及周家这么多年的声誉,临到嘴边的话终究又只成了安慰。 “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嚼舌根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们都已经成亲了,查清真相又有何意义?何况,就算我们想查,人证物证也不一定都找得到了,瑜珠,我们自己问心无愧,就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目光。” “可是我在意!” 瑜珠跟受到什么刺激一般,从他的怀里挣扎起来,散乱的发髻松松垮垮,垂在身后。 “周渡,就当是我求你,你帮我查清楚事情真相好不好?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我不想再走到哪里都被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说我是,说我是,我是不要脸的狐狸精了……” 她甚至连狐狸精这三个字都是羞于启齿的,但这么多年,她却已经在背后,在他们看得见看不见的角落里,被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了无数次。 周渡不说话,只是伸手过去想要擦去她的眼泪,却被她猝不及防一掌拍开。 瑜珠 第17节 汹涌的泪水再次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瑜珠透着朦胧的泪光,注视着这个日日躺在自己身侧相拥而眠的丈夫。 “你其实也根本不相信我,是吗?”她哽咽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唧唧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福豆豆 5瓶;多多滴多多 1瓶; 爱你们yeah! 第22章 周侍郎 他放弃了瑜珠的名声 瑜珠望着周渡,见他迟迟不肯说话,心已经从一开始的涌热渐渐坠入到了谷底。 “你当真觉得,是我非要攀附你,是我不惜用尽手段,丧尽名声,也非要嫁进你们周家,是吗?” 她不顾鞋袜尚未完整,抽噎着从榻上下地,含泪的目光在周渡的眼神中,一寸一寸变得绝望。 “你冷静一点。” 周渡终于出声,并且起身依旧想要拥住她。 但瑜珠只是再一次拍开了他的手。 “你们周家是什么顶好的福地洞天,值得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挤进来!”她无望地吼道,“你是觉得,我稀罕你那个永远只会恃强凌弱的妹妹,还是稀罕你那个永远只知道瞧不起我的慈爱母亲?就因为那件事,就因为发生了那件事,我的云袅差点被你们给活活打死,我却连想知道个真相都不允许!” “你是侍郎,你是刑部的侍郎,你在外头风光无限,四处处理狱讼的疑难杂案,对着一个线索就值得分析半天,回到家里来,却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就觉得我是坏人,我是做尽一切坏事的狐狸精!” 周渡蹙眉:“我没有说你是狐狸精。” “怎么没有!” 瑜珠不想再看见他,她早该清醒的,周渡永远是周家人,他跟温氏还有周韶珠才是一伙的,他们全家都觉得那些腌臜事是她做的,他们全家,从来都是这么觉得的。 她蓦地又想起那日周老夫人院前的周渡,冷漠的脸上连一丝丝的犹豫都没有,满满尽是烦躁与不耐。 只因为周老夫人叫他娶她,只因为他笃定了,她就是那个将他算计上榻的幕后主使。 她光着脚想要逃离这里,越看见周渡板正硬朗的脸庞,她就越觉得讽刺。 可她不过转了个身的功夫,周渡便追了上去,将她强硬地打横抱起,扔回到榻上。 “我说过信你,就是信你,你今日的这些出言不逊,但凡出了这个房门,便是要被罚跪到祠堂的!”他两道浓厚的剑眉挤在一起,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瑜珠,我不知道你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对着我说出这番话,但你想清楚,你如今的衣食住行,呼奴喝婢,全都是周家给的,你在这里指着我的鼻子骂周家,骂我的母亲,骂我的妹妹,落到旁人的耳朵里,就是不忠不义,不孝不慈,他们是可以直接抓住这个把柄,叫我休了你的。” 瑜珠死死地瞪着他,被泪珠模糊的视线早已将他的模样虚化成一道糊影,“休”这个词出现在她耳边的时候,她显然浑身打了个寒颤。 周渡脸色稍微缓和了些,粗糙的指腹碾过她的眼角,替她慢慢地拨云见雾。 “今日这些话,我只当没听过,你日后也不许再说。我知道,你在外头受了不少委屈,有些事越传越广,渐渐就会变得面目全非,但在周家,我绝不会允许有人拿这件事情说你。” 瑜珠讽刺道:“你是觉得人的眼睛不会说话,是吗?” “瑜珠!”周渡语气加重了些,“我说过,我知道你的委屈,但如今你既然已经嫁给了我,就得朝前看,流言蜚语支撑不了多久,只要我们夫妻琴瑟和鸣,时间会证明一切,到时所有的谣言都会不攻自破……” “琴瑟和鸣?” 瑜珠觉得这个词用在她和周渡身上,当真是可悲又可笑。 “我是为什么才嫁给你,你是为什么才娶我,你我都是再清楚不过的。”她深深地望着周渡,干涸的泪水凝固在满脸,“一个甚至都不愿为自己声名狼藉的妻子洗清冤屈的人,居然妄想夫妻之间能琴瑟和鸣,周侍郎,你是不是想的太美好了些?” 周渡眉间的山峦叠的更起:“瑜珠!” “可惜你母亲今日将我禁足在了家中,说我日后的每一步出门,都需得向她禀报。”她自嘲般地笑了笑,“对不住啊周侍郎,我恐怕连陪你在外头装一装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为何被母亲禁足?” 周渡一问出这句话,便自己反应了过来。 定是和那件事有关,不然瑜珠反应也不会这么大。 “我会去找母亲问清楚。”他道,“在此之前,你先好好地待在院子里……” 他压着瑜珠,话尚未说完,便听见屋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赵嬷嬷在外头急促道:“不好了,大少爷,少夫人,老夫人在慈安堂摔了一跤,现如今晕了过去!” 两人皆是一震,周渡赶紧松开瑜珠,喊她整理好发髻衣裳,自己先一步往慈安堂去。 瑜珠怔怔地坐在床边,看着房门开了又合,就着迷茫的目光愣了许久,才想起自己也得赶紧去慈安堂。 老夫人是整个周家唯一对她好的人,她得赶紧去到她的身边。 她喊云袅进来帮自己洗漱整理,顶着夏末毒辣的烈日急匆匆出门。 等她到的时候,却是全家都几乎已经到了。 周韶珠见到她便先嘟哝开了,“真是个没良心的,祖母待人这么好,却是最后一个到的。” “韶珠!”周渡恰从身后的里屋出来,听到这话,面色极为严厉地瞪了眼自己的妹妹。 周韶珠嘟着嘴,默默站去了周池身后。 周渡走到瑜珠身边,见她的脸上虽然没有了又脏又乱的眼泪鼻涕,但委屈哭过的痕迹犹在,红肿了一圈的眼睛难以立即恢复,在烈日的暴晒下,显得越发突兀。 他站到了她面前,挡住了其他人看见她的目光,用后背对着瑜珠,与他们道:“祖母是因近几日气候闷热,胃口不佳,是以导致的进食偏少,走路一时头晕眼花,才摔的跤。郎中诊断过了,说这一跤恐怕伤到了骨头,祖母年事已高,稍微的伤筋动骨便是大事,醒来后需仔细休养,好生照料。” 周池问:“那何时能醒来?需要往祖母屋里再多派几个丫鬟嬷嬷伺候吗? 周渡答:“慈安堂下人已经够多了,父亲母亲的意思,是我们几个得空便来祖母身边轮流看着。” 下人的看护和家里人的看护总归是不一样,周家重孝道,在老夫人没醒来的这段日子里,自然得由亲人看着才最稳妥。 “父亲说了,今日白天他和母亲会在慈安堂照顾,二叔父如今还在外忙着没回来,回来了也是疲累一天,不适合照看,所以夜里需要我们商量一下,如何照看祖母。” “我来吧。”他这边话音刚落,后边瑜珠的声音便已经响起。 周渡回头,见瑜珠也不曾看着他,只是空洞的眼神注视着他衣裳的某个角落,轻声细语道:“我来吧,祖母待我恩重如山,今日夜里就由我来照顾吧。” 周渡想也不想便道:“不行。” 他知道瑜珠是在躲着自己,就算她没有躲他,她刚刚也才在屋里狠狠哭过,实在不适合照顾人。 哪想瑜珠却坚持道:“你在朝堂事务向来繁多,夜里还是好好休息的好,几位弟弟妹妹估计又不曾有过照顾人的经验,我从前是家中独女,母亲生病的时候便常在她床前侍奉,还是交给我,最为稳妥。” 周韶珠和周玉璇素来是不喜欢理会瑜珠说话的,但她这回说的话却是说到两个人的心坎上了,忙都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大哥哥,第一夜就交给嫂嫂吧!” 周渡抿着唇,面色差到可以冻香梨。 又恰此时,温氏头疼地从里屋出来,问他们定了夜里的人选没有。周韶珠和周玉璇纷纷指着瑜珠,说是她自愿的。 温氏看了眼瑜珠,倒是有些刮目相看。 “也不枉母亲如此疼爱你一场。”她说着半是拈酸,半是唏嘘的话,当真便做主,将夜里的差事安排给了瑜珠。 这是两人成亲后,瑜珠第一次没有睡在自己身边。 周渡是夜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从前他睡觉一直很安分,甚至一夜都可能不动一下,但自从有了瑜珠之后,夜里不抱着她,不圈紧她,他便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明明也不是很喜欢,他想。 至少在成亲前,他对瑜珠从来不抱什么夫妻恩爱,夜里睡觉都必须粘在一块儿的想法,只是觉得既然是她,那他便与她做好夫妻该做的一切,尊重、敬爱,他都可以给她,但更多的,几乎是不可能有的。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他便习惯了身边躺着她,怀里抱着她,与她同处一室的时候,时不时便会被她娇软的模样撩拨起欲望,甚至连书房都能成为污秽的地方。 在成亲之前,他从来不是重.欲的人,一个月一两次自己解决便是顶天了,可在他新婚休沐的这段日子里,他和瑜珠的次数简直多到数不清。 如今细想起来,也是荒唐。 瑜珠。 他想起那日祖母与自己说的话,陈婳怀了周池孩子的事,远比他和瑜珠的事要严重的多,这种事情一旦捅开闹大,便只能叫周池娶了她。 可周家怎么能让这样一个机关算尽不择手段的女人进门做正头夫人。陈婳肚子里的孩子将来或许还可以带回来做周家子孙,但陈婳,是绝对不能进周家的门的。 不若就将他和瑜珠的事顺水推舟下去,总归他是要对瑜珠负责的,便不再调查此事,不论外人说什么,都不予理睬。 等他和瑜珠成了亲,在外人面前给足她尊重,慢慢的,这些事便会被众人淡忘掉,过个三五年,都将不再是事。 他那日虽没有明面上同意,但也没有反对。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做这种不干不净的事,为了所谓的全家的将来,默认放弃了瑜珠的名声。 他从没考虑过,这三五年间的流言蜚语,便足够将瑜珠压垮。 他忽然很想去看看瑜珠。 她如今应当还守在祖母床前,尽心尽力。 他没有叫人掌灯,自己提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笼,一路安静地走到慈安堂。 他也没有叫外头守夜的人通报,只是站在外屋,看见里头燃着微弱的烛光,坐在矮桌前的瑜珠正一只手支着脑袋,在烛光下缓慢翻看着书页,安静到一点响动都没有,生怕惊扰了人。 他矗立在黑暗中,许久没动。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唧唧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贺融 3瓶;多多滴多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故友回 陈婳想见你 翌日清晨,瑜珠从老夫人的屋中出去,尚未有什么功名、今年春闱仍旧是没中的周池前来接替她,守在慈安堂。 慈安堂与清水居本就有些距离,瑜珠站在屋外,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途经花园池子的时候,还是故意绕远,比寻常要慢了不是一星半点才回到院子。 待她推门进到房中,周渡果不其然已经上朝去了,屋里的床榻整整齐齐,平整的像是根本没有人睡过一般。 她没精力去思考太多,病榻前守了一夜的身子疲累的很,脑袋甫一沾到枕头,眼睛便忍不住要阖上,昏昏沉沉间,连衣裳都忘了解便彻底睡死了过去。 周渡从外回来,日头已经上到三竿。j? 瑜珠 第18节 将近午饭的时辰,温氏正坐在前头的堂中休息,等着用膳,周韶珠陪在她的左手边,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话本子。 见周渡回来,她正嘴甜地喊了一声“大哥哥”,眨眼却又注意到他身后跟着一位面目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的老嬷嬷。 周渡与温氏行过礼,便面容冷峻,看着周韶珠:“你嫂嫂昨日彻夜守在祖母病榻前不曾阖眼,你为何青天.白日,还不去照看祖母,反而坐在此处无所事事?” 周韶珠顿了一顿,捏着话本的书页突然有些心虚,但心底里更多翻涌上来的,是对自家大哥突然冒出如此话语的莫名其妙。 “如今是二哥哥守着的时间,大哥哥如何要怪我?轮到我了,我自会去照看祖母的。” “是吗?”周渡清澈的目光似有极强的洞察力,盯着周韶珠,一错不错,慢慢便叫小姑娘心里发了寒。 她偎去温氏身边,委屈至极:“母亲,你看大哥哥他……” 温氏也觉得自己儿子今日言行有些古怪,刚想开口,却听周渡又先一步道:“这位是我请姑母帮忙从萧家女眷那借来的李嬷嬷,萧家族中不少姑娘,都曾得李嬷嬷的教导,出阁后在上京妇人中,无不颇具威望与贤名,是少有的人才。” 温氏好似有点明白儿子的用意,但又不敢相信,只能先挤着笑款待起客人:“李嬷嬷。” 李嬷嬷也与她行了礼。 周渡便继续道:“母亲,这些事本不该我来安排,但近几日我有所观察,韶珠和玉璇两人,虽都已至及笄的年岁,但不论是言辞还是行为举止,都与京中正统的名门闺秀相去甚远。正好如今周池和周清的亲事还没定,她们也还有空在家中多待些时日,我便自做主张,请姑母帮忙喊了李嬷嬷来教导她们的规矩,希望母亲不要见怪。” 不要见怪,怎么可能不见怪! 他当着嬷嬷的面说家中两个姑娘没规矩,还越过她直接将人请到了家里来,不就是在指责她管教无方吗? 温氏脸气绿了半边,但终究人是从萧家来的客人,又是周渡大费周章请来的,她不好甩人脸色,只能任由着周渡安排,叫她在家中住下了。 饭后,周韶珠气得在厅堂中大吵大嚷:“母亲,我不要学什么规矩!我该学的早就都学过了!我不要再学了,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周韶珠!”周渡冷着脸,俨然耐心不多,“你嫂嫂如今嫁了人都还有嬷嬷在身边照看规矩,你凭什么不用学?” “嫂嫂嫁了人要学规矩那是因为她出身低微,从前根本就没学过多少规矩!”周韶珠急道。 “那你学的规矩又都到哪里去了?” 周渡一双剑眉星目,严厉地注视着她:“从前我不管你,是因为我觉得后院自有母亲做主,母亲会管你,但如今是我想错了,你行事乖张,目无尊长,对内恃强凌弱,恃宠而骄,对外色厉内荏,欺软怕硬,甚至昨日祖母昏迷,你巴不得留下他人照顾,自己赶紧走人,连最基本的仁孝都做不到,枉读了十余年的书!既然母亲教不好你,我便请人来教你,至少叫你在嫁人前,把身上的陋习都给我改回来。” “我就知道是因为昨日!”周韶珠涨红了脸,跑去温氏跟前道,“母亲,大哥哥他定就是偏袒嫂嫂,所以才故意针对我。昨日说要留下人照顾祖母,我和玉璇还有几个哥哥弟弟,都没什么经验,唯有嫂嫂自己说她有过照顾人的经验,可以留下来照顾,我们便只能交给她了,母亲你后来也是同意了的。如今大哥哥居然用这种事来谴责我,说我不孝敬祖母,当真是委屈死我了。” “就是,韶珠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不孝敬祖母啊!”温氏不爽道,“我看你就是被那个狐狸精迷了眼,才在你身边睡了几日,就叫你连自家妹妹都能颠倒黑白的来指责了!” “母亲用狐狸精来指代自己的儿媳,当真是做婆母的道理吗?” 温氏一时嘴快,哪想又被儿子抓了错处。 她有些恼羞成怒。 不想周渡还道:“母亲,韶珠养成如今这样的性格,最大的错便是在您。您往瑜珠身边送人监视她,我不说什么,因为她的确有许多事情还不懂,需要人指点,可您自己身边的亲生女儿都是这般性子,您觉得,您当真有资格教导瑜珠吗?” “你,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温氏扬起手,真想一个巴掌狠狠落在周渡的脸上。 可她到底还是顿住了。她知道,她自己这个儿子,素来做什么心里都是门儿清,这些年,她也的确是把韶珠娇纵的无法无天。 可她不能忍的是,一切的源头竟都是江瑜珠,如若当初嫁过来的是若涵,哪里还有这一堆的破事。 “那你到底是想要如何?”她烦躁不安地问。 周渡道:“赵嬷嬷是如何监看瑜珠的,便叫日后李嬷嬷也如何监看韶珠,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得有任何的差池。” “母亲!”周韶珠着急吼道。 可是没办法,人都已经请到家里来了,周渡都已经做下决定了,温氏知道,自己愿不愿意,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何况她今日这张脸,在人家面前也是丢尽了,不若就狠下心,叫韶珠也吃点记性。 — 瑜珠醒来的时候,周渡正坐在她身侧看书,午后昏沉的光晕照进来,叫她即便清醒了,也还是想再贪睡片刻。 周渡一只手伸进被笼里,想揽她到自己腿上,却只触到一片她躲避开来的空气。 他抬头,见到瑜珠敏捷地靠在床脚,刚睡醒还懵懂的眼神里夹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抵抗,很刺眼。 “祖母醒了。”他想了想,道,“比你还早醒一个时辰。” “是吗?那就好。”瑜珠平静地回应着,自床脚向外张望了下,盘算着自己要如何避开他才能安稳地下榻,双手不自觉摸到胸前,却只剩一片薄薄的里衣料子。 她目光放远一些,她的衣裳和裙摆,都被挂在了床前的屏风上。 她立即蹙着细眉去瞪周渡,却只得来他理所应当的回答:“外衣穿着睡觉不舒服,还容易弄脏床榻,我便帮你脱了。” “满府只有门口那两座石狮子是干净的,倒还怕弄脏床榻。”瑜珠目露讽刺地嘟哝着,掀了被子想从床尾下去。 可是周渡一把扔了手中的书籍拦住了她。 “混账!”她咬牙凶神恶煞地对着周渡。 周渡却不怕她,直接封缄住她的唇,将她欺压在了床尾,拉下了自昨夜便高高挂起的帐子。 一室春情与旖旎,却不似从前那般和谐。 瑜珠死死地咬着他肩膀上的肉,没有阻隔的牙齿直接贴着他的皮.肉,叫他当场渗出了血。他闷哼两声,却不肯放手,紧紧抱着瑜珠像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 两个人的动静大的像打架。 最后累晕过去的还是瑜珠。 她窝在周渡怀里,无意识地小声抽着泣,不知是梦到了什么伤心事,还是单纯因为疼。周渡吻上她轻颤的眼睫,眼里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 — 周韶珠也被人看管起来了的事,瑜珠是在当日夜里才知道的。那夜一家人坐在一起用膳,周韶珠的一举一动都受着嬷嬷的桎梏,连随便的一下交头接耳也会被提醒。 瑜珠不知道这是谁的安排,但看温氏难看至极的脸色,便知道这肯定不是她的安排。 她懒得去管,毕竟她也被赵嬷嬷看着,和周韶珠可谓是同命相连,又有什么资格五十步笑百步呢。 日子便一天天的这样过,她和周渡都心照不宣的,没有再提那日爆发的争吵,好似那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随随便便的抱一抱,吻一吻,事情便能过去了。 但他们都在心底里知道,这不会是仅仅的一件小事,等到旧事重提的那一日,他们之间的裂缝依旧没有弥补,不可跨越的鸿沟,便由此而来。 老夫人摔了一跤之后,身子便大不如前,一直卧病在榻不能起,即便醒来后,每日也有大半的时日打不起精神,瑜珠便尽量抽出时间来多陪陪她,陪她闲聊,给她喂药,与她说笑,逗她开心,好像她们才是真正的祖孙二人。 何纤素听闻了老夫人的事,自然也来探望过一回,只是那一回过后不到半个月,她又来了。 瑜珠只当她又是来看望老夫人,正想将她往屋中引,不想何纤素却是握住了她的手,反客为主,将她引到了无人能听墙角的角落。 “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是特来找你的。”她低声道,“有位故人,说有要紧的事要当面告诉你,请你务必撇开旁人,一个都不能告诉,单独去见她一见。” 瑜珠在京中相熟的朋友少的可怜,却也回忆不起哪位故人相见需得如此小心翼翼。 何纤素捏紧她的手,掌心的汗珠比她还多,附在她耳边,吐出那个既出乎她的意料却又尚在情理之中的名字—— “陈婳。” 作者有话说: 婳:是的,我又回来了~ (“只有门口两座石狮子是干净的”化用自红楼梦) — 朋友们,跟编辑商议,下章也就是第24章 开始入v,感谢大家的一路相伴,接下来也请继续支持,爱你们! — 感谢昨天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云山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当蓝遇上黑、深绿 2瓶;41891475、小大的一只碗、多多滴多多 1瓶! 第24章 见陈婳 周渡呢?这件事,他知道多少? 何纤素的话就像是颗石子, 在瑜珠平静似枯水的生活中突然漾起了一圈涟漪,久久都无法消退。 瑜珠想起当年陈婳突如其然的离开,按照她的性格, 即便要离开, 也该同她抱怨两句再走, 可她就是那般,突然就从周家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句话都未曾留下。 而当时的她沉溺于命运的绝望, 又忙着要照顾受伤的云袅,也没有心思过多关注她的离去, 如今细细想来, 当真满满都是可疑的地方。 甚至,她还记起, 那时她曾认为陈婳是最有可能陷害她的人。 可惜当时周渡的态度叫她好不容易燃起来的一丝希望也随之黯淡, 那件事没有继续查下去,最后就那样不了了之了。 如今陈婳回来了, 还想要见她, 瑜珠想,那她的确无论如何,都该去见她一见。 只是温氏不让她轻易出门, 她将目光落到背着夕阳刚回到家的周渡身上, 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主动上前帮他褪去大红的官袍外衫。 周渡顿了下, 瑜珠这几日素来对他爱搭不理,一日说话都至多不超过十句, 今日这般难得, 恐是有事要求他。 他抓住了瑜珠的手, 瑜珠便跟着停下了动作,双目定定地看着他。 “是有何事要我帮忙?” 瑜珠也不避讳:“我想出门一趟。” 周渡想起母亲对她的苛刻要求,想她既然求到了自己这里,显然是不想叫母亲知道,更不想叫赵嬷嬷跟着的。 幸而她还算信任自己这个丈夫,于是他问:“是要去哪?” 瑜珠抿紧了唇,沉默地看着他,眼中是清澈的抗拒与无声的哀求。 周渡一下便清醒了。 哪里是什么信任,她不过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求上的他,她想去哪,也压根是不想叫他知道的。 他跟母亲,在她眼里当属于同类人。 并不出乎意料,但却莫名烦躁。 周渡揽紧了她的腰肢,盈盈不堪一握的身段,好似稍微用点力,就能摧毁。 可他就是这般恶劣的,揽着她渐渐加重手上的力道,逼得她紧挨着自己,难受得闷哼出声,不得不攀紧他的脖子,才能勉强地站定喘口气。 “周渡……”他听见瑜珠软到不可思议的声音。 “求人,总该有点样子的。” 他抱起瑜珠,将敞开的房门亲手阖上,将人就这样抵在房门上,吻了下去。 瑜珠 第19节 待屋外的丫鬟反应过来,一个个都羞得面红耳赤,赶紧离远了些去忙活,过了许久才敢稍微靠近,听着里头有没有唤人送水的动静。 瑜珠累的满身是汗,紧紧地攀在周渡肩上:“求你……” “嗯。” 那人漫不经心地应着,掐着她腰肢的力道却仍旧像是要折断一样。 是夜电闪雷鸣,还下了一场秋雨,雨打花落,清水居的院里,躺了一地的姹紫嫣红。 瑜珠伺候周渡起身,感受着窗缝里吹进来的寒气,贴心地为他多备了一件里衣。 周渡也不负她所望,在同她用过早膳之后,便与赵嬷嬷道:“少夫人的柜中尚未有多少冬衣,今早晨起,见风吹日冷,嬷嬷该抓紧置办才是。” 赵嬷嬷赶紧道:“是,老奴今日便陪少夫人去挑几件样式好的冬衣。” “嬷嬷自己带几个人去就行。”周渡面不改色道,“今日下朝之后,少夫人还得随我去王家赴宴,没有功夫。” 赵嬷嬷似有犹豫:“这……” 周渡凌厉的眼眸抬起:“赵嬷嬷伺候少夫人这么久,不会连少夫人该穿何尺寸的衣裳都尚未记住吧?” “自然不是……”赵嬷嬷陪着笑道,“只是老奴怕少夫人不在,老奴的眼光不及少夫人的好,挑的衣裳少夫人都不喜欢。” “我喜欢。”瑜珠适时抬起头,对着赵嬷嬷慷慨地笑了笑,“嬷嬷是母亲派来的人,嬷嬷的眼光便是母亲的眼光,嬷嬷不论挑的是何衣裳,我都喜欢。” 赵嬷嬷牵强地笑了笑,只能任他们夫妻一人一句,将自己安排去了买冬衣。 — 总算没有赵嬷嬷跟在身边地出了门,瑜珠对着久违的清新空气,享受地仰起了头。 周渡坐在她身边,看她有些贪恋地撩着帘子不肯放,道:“喜欢出门,我今日回去便帮你跟母亲说一声,叫她日后都不要再刻意约束着你。” “不必。”瑜珠很识时务,知道这样偶尔的一次出门,温氏不会反对,但若次数多了,必定又将掀起无止境的矛盾与争吵。 她不想再跟温氏吵,也懒得再跟她吵,她的这位婆母,她只盼能与她永远井水不犯河水,不要再有任何的矛盾。 周渡看她答的果决,便以为她是真心不想要,遂也不再深思,自觉掠过了这一事,不再提起。 他将瑜珠放在康平坊的大街上,看她带着云袅站在街边角落,与他遥遥相望,大有他不走,她便也不走的意思。 他明白,她是当真不想要他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便放下帘子,喊车夫驱车离开。 瑜珠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康平坊这片地方她并不熟,从前压根也没有来过,今日之所以叫周渡将自己放在这里,是何纤素嫁的邓家便在这七拐八拐的某条小巷子里。 她同云袅一路相问,才终于寻到了邓家。 何纤素亲自出门来将她迎进去。 邓家不比周家,毕竟曾经家道中落过,到如今才重回朝堂,是以宅子相比起周家,也显得寒酸了不少,不必花多少功夫便走到了底。 何纤素带她站在尽头的这一处小院前,道:“进去了,你得先做好准备,因为里头,不只陈婳一人。” 瑜珠奇怪:“究竟还有谁要见我?” 何纤素深吸了口气:“你见了便知道了。” 神神叨叨的。 瑜珠心里七上八下,好容易不被人监视着的那点喜悦在此刻这座神秘的小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直觉告诉她,这院子里有她想要知道的东西,但同时,也许是会令她震惊不已的东西。 她轻叩了叩门扉,随后便推门进去。 就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的间隙,院中突然传出一道婴孩啼哭的声音,瑜珠脚步僵住,惊讶地去看何纤素。 而后者只是示意她继续进去。 瑜珠只得继续进去。 婴孩的啼哭声一旦响起,要再安抚下来便不容易,她耳听着那尖锐的哭声在她前方响彻不断,隐隐约约,还夹杂着女人的轻哄。 “乖乖,不哭,不哭,娘亲在这里呢,娘亲在呢……” 她再度推开门,昏暗的屋中突然迸射进一束光亮,坐在床边的女人抱着孩子抬起头,憔悴的面容上是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焦虑与担心。 见到是她,女人却忽的笑了。 却是含泪的笑。 “瑜珠,你终于来了!” 陈婳喜极而泣,抱着孩子站了起来。 瑜珠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离开周家不过两载有余的陈婳,怀中居然抱着这么大的一个孩子。 当初假山后偷听到的场景敏锐地再一次浮现在她眼前,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是谁的孩子?” 陈婳楚楚可怜,抱着孩子站定在她跟前,当初满是狡黠与灵动的一双凤眸,如今除却见到她的那一点惊喜,便只剩无尽的沧桑。 “瑜珠,我对不起你。”她几乎是一张口便潸然泪下,抱着孩子直挺挺在她面前跪下,“瑜珠,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她不答瑜珠的话,只是一个劲的低头同她说着对不起,泪珠一滴一滴,落在孩子的衣裳上,源源不断。 明明是毫不相干的问题与答案,瑜珠却仿佛能从她的神态中,轻而易举地意会到,她说的是哪件事。 “所以,当初那件事,真的是你做的?”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颤,眼珠子也已经不会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四肢和躯体都僵硬在这间窄小的屋子里。 陈婳点点头,抱着孩子,止不住的抽泣同他的啼哭声搅和在一起,声泪俱下:“是我,瑜珠,对不起,是我,是我害了你的后半辈子,是我把你同大表哥放在了一起,瑜珠,对不起,是我,是我……” 瑜珠只觉通体的血液都在倒流,眼睛在一寸一寸,变得血丝猩红,若非陈婳怀里抱着孩子,她想,她当真会忍不住,冲上去狠狠地甩她两个巴掌。 “为什么?” 她僵硬的身子维持着最后一丝的冷静,看着陈婳。 陈婳却是看向自己怀中的孩子,做了母亲后无法掩饰的慈爱与哀伤,在她脸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因为我怀了周池的孩子。”陈婳悲恸道,“当初老夫人要我嫁给大表哥,好助陈家在上京站稳脚跟,寿宴那一日所有的安排,都是老夫人私下里帮我做的。她说,只要我与大表哥生米煮成熟饭,她便可以给大爷和大夫人施压,叫他们必须娶我为儿媳,可是就在寿宴的前几日,我发现,我怀了周池的孩子。” “所以你就把老夫人为你安排的一切,用在了我的身上?” 瑜珠只觉脑海中有片巨浪在冲击,听完陈婳的话,她差点站不稳脚跟,是何纤素扶住了她,她才能继续清醒,冲陈婳歇斯底里。 “你为何要如此对我?你不想嫁给周渡,你完全可以自己去同老夫人说,你为何要将我送进这种鬼门关!” “因为我嫉妒!”陈婳哭喊着,迸发的情绪一点也不比她少。 “因为我嫉妒,瑜珠,我不想叫温若涵嫁进周家,我不去老夫人设的局,周家就要为大表哥去求娶温若涵,我不想要温若涵顺顺利利地嫁进周家,我不喜她……” “你不喜她,所以你便害我?”瑜珠指着自己,从未想过所谓的真相,会是如此的悲凉与可笑。 只是因为嫉妒,只是因为少女之间暗戳戳的嫉妒,她的一生,便都毁在这里了。 陈婳埋头哭泣,知道自己做的过分,可她也知道,她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她甚至不敢同瑜珠说全部的实话,她不想叫温若涵嫁给周渡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她比温若涵好拿捏。 温若涵名门出身,是最正经的大家闺秀,有她做大嫂,将来就算她成功嫁给了周池,也无望当家。 可瑜珠不同,瑜珠出身比她还要低不少,从她手中抢当家的权力,可称是轻而易举。 若是再来一次,她依旧会选择将瑜珠送上那张冰冷的床榻。 她抱着孩子,羸弱可怜地看着瑜珠,期盼能从她这里得到一丝丝的同情,哪怕是只有一丝的同情,也是她能回到周家的希望。 “那你如今找我过来,是何意思?”瑜珠绝望的够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她跪在自己面前,一副忏悔的模样,心底里有种隐隐的猜测,恶心到不可置信。 可陈婳要说的,便是她的猜测。 “瑜珠,你和大表哥的婚事结束了,周家要为周池选儿媳妇了,瑜珠,你帮帮我,我求求你,帮帮我,我的孩子是周池的,我不想孩子一生都没有父亲,我想回到周家,我想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瑜珠知道,她就知道。 她狠命扯开陈婳拽着自己的衣裙一角,怒骂道:“我是你什么人?你想利用就利用,你想祈求便祈求,你的孩子有没有父亲,关我何事?你如今知道来求我了,当初你把我送上周渡床榻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我的一生都会被你给毁了吗!” “我想过,我知道错了,瑜珠,我当真知道错了。”她越是退后,陈婳便越是膝行着上前,偏要跪在她的脚边,“瑜珠,我当真知道错了,可是你如今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周家少夫人了,我还什么都没有。老夫人知道我利用了你之后,就狠心把我送走了。她找人把我看管了起来,就算我生下了孩子,也不想把我接回周家。她就想将来为周池娶一门好亲事,再将我的孩子接回去,将我抛下。可我是孩子的母亲啊,我才是孩子的母亲啊!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做呢?他们怎么可以把我和孩子分开呢?瑜珠,我求求你了,我是趁着老夫人病了,老家的人看管松懈才逃出来的,他们不让我上京,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只有你能帮我了,如今真的只有你能帮我了……” 她将姿态低到了尘埃里,跪在地上垂首不起,一声一声的哭诉与乞求,在瑜珠眼里,却都荒诞到可笑。 所以,老夫人根本就是知情的。 从头至尾,她都是知情的。 当年她被罚慈安堂禁足的时候,当年云袅被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十下板子的时候,当年她在屋中哭着跪地求人的时候,她全都是知情的。 可她却是一句实话都不肯同她说,不肯为她沉冤昭雪,甚至还要她顶着被众人唾骂不耻的目光,嫁给自家的孙子。 她以为她是为了她好,她以为,她是真心实意地想要留住她,如今想来,她不过是为了陈婳怀孕之事不叫人发现,叫她以她的名声,来掩盖这桩丑闻罢了。 可笑她这么多年,当真将她认作了自家的祖母,可笑她得知她病倒的时候,还在她床前尽心尽力,侍奉左右。 她以为全家唯一待她好的那个人,却原来是利用她最深的一个。 她边笑边哭,眼泪夺眶而出,自脸颊两边滑落。 她又想起,周渡来慈安堂寻她的那个正午,老夫人将他叫了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的态度便天差地别。 她低头望着陈婳,眼角凝了晶莹剔透的一滴泪,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地问:“周渡呢?这件事,他知道多少?”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咕叽咕叽 10瓶;. 1瓶! — 今晚估计晚点还有二更,等不及的小可爱可以明早起来再看啊,入v章评论有红包雨掉落,大家可以积极留评呀!(骂男主和周家任何人都可以,但是请不要骂作者呜呜呜!) 第25章 和离吧 他不同意 秋风萧瑟, 不过短短一夜,街上的光景便由夏入秋,积了满目的黄。卷起的落叶飘了一片在瑜珠脚边, 她垂首, 空洞的目光不知该望向哪里, 亦不知自己该想些什么。 远处有车轮滚滚而来的声音,她抬头, 见到是周家的马车。 她与周渡约定, 午时在原地等他,他来接她回家, 果然一刻不差。 瑜珠 第20节 她怔怔地望着马车, 见它驶的越近,心下便越惊寒一分, 当马车稳稳当当停在她面前的那一刻, 她突然手心积满了冷汗,很想逃。 她不想再回周家, 她当真一点都不想再回周家。 她不知道回去见到周老夫人, 她该拿怎样的心境去面对她,她不知道自己看着周渡,又该以怎样的心态再去日日与他承欢。 陈婳虽说她不知道周渡有没有参与其中, 但瑜珠心下里总是隐隐觉得, 他是知道的。 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他不想她再去调查这件事, 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他才愿意委曲求全娶了她, 而且, 他知道的契机, 恐怕就是当初在慈安堂的那个正午。 当时的烈日比今时的烈日要刺眼不少,也灼热不少。 灼热到她一点都没意识到,这对祖孙俩,正在一步步设计着,要将她往火坑里推。 许是她站在马车前的时间实在太久,一直没有上去,周渡撩起了帘子,想看她有没有到,结果只是简单的一个眼神对视,瑜珠便仿佛跟被针扎一样,转身就跑。 周渡不明所以,见到她跑的第一反应便是下了马车,追赶上去。 他腿比瑜珠长不少,每次都是三两步便能将她抓回来,扣在身前,这次也不例外。 “跑什么?”他拧了眉头道。 瑜珠看着他,浑身抖的跟见了杀父仇人一般,一张脸即便抹了胭脂腮红,也还是白到可怕。 “怎么了?”周渡想去摸她的脸,却被她一下子别过脸躲开。 “究竟怎么了?” 周渡摸了摸她的衣袖,知她今早穿的不少,那便不可能是冻的。 瑜珠不住地摇着头,只是想挣开他,但周渡怎么可能如她的愿。 “不说?”他道,“那便老实跟我回家去。” “我不想回家。”瑜珠苦苦地抓住他的衣袖,制止他想要带自己回去的动作。 周渡眉间锁的更深。 “我不想回家,周渡,我不想回家。”她声音脆弱到好似在哀求他。 周渡不知道她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望着她的目光一错不错,在等一个答案。 不想却只等来瑜珠颤着声的哭泣:“周渡,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家,周渡,我受不了了,我们和离吧。” “你说什么?”周渡不可置信地扣紧她的手腕,活了十余载,头一回觉得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咬牙切齿,看着瑜珠道。 瑜珠早在挣扎间泪流满面,不论他怎么问,都是不变的一句话:“我们和离吧。” 我们和离吧。 不过是一个早晨,他不过是放她出去了一个早晨,她居然就同他说出这样的话。 周渡好似在这一瞬间,也理解了母亲究竟为何要派嬷嬷看着她,又将她禁足在家中。 她不过是自由了一个早晨,便要同他提和离了。 “为何?”他忍着隐隐将要爆发的脾气,手背上的青筋暴怒,抓住瑜珠的手腕一寸一寸扣紧,在她手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红痕。 瑜珠被他抓得疼了,忍不住面容扭曲,一双柳叶细眉拧到了一块儿,深深堆起了层峦叠嶂的山峰。 “你需要问我为何吗?”她不顾过路人怪异的目光,冲周渡吼道,“你自己同祖母做过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吗?你还需要问我为何吗?” 她知道了? 周渡锋利的目光有一瞬间变得错愕,可也不过一瞬,他便压低了眉峰,问瑜珠道:“我做过什么?祖母又做过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跟我说实话,是吗?”瑜珠绝望地摇着头,只想挣开他的手赶紧离开,一了百了。 可周渡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她的手,甚至在这一刻,比她还不顾街上众人的目光,直接将她拦腰扛起,往自家马车的方向转。 瑜珠拼命拍打着他坚毅的后背:“周渡,你放我下来,混蛋,你放我下来,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去,你放我下来!” 周渡充耳不闻,只是越来越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往马车回去。 云袅在一旁看的可怕,想上去救下自家小姐,可不过上去了一步,便被周渡狠戾的一眼吓得呆在了原地,不敢再动一下。 瑜珠被扔到了马车里,人还没坐稳,便听周渡冲车夫道:“回家!” 他的声音很冲,可以听得出来,满满都是压抑的怒火。 可瑜珠此刻的怒火哪里又会比他少。 “你即便是将我带回家,我也依旧会同你和离!疯子,你们一家都是疯子,我原以为你好歹还算是个人,结果你们一个不如一个,你,你和祖母,把我骗得团团转,将我当个傻子在耍!” “看我没日没夜照顾祖母的时候,你是不是心里还觉得我真好骗?看,多傻的一个人啊,被人利用的一干二净居然还要守在她的床前尽孝,连她的亲孙子亲孙女都没有她上赶着勤快,多可笑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这么蠢的人,怎么就落到了你们周家,被你们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你闹够了没有!”周渡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才能压制住胸腔里的怒火,只能反剪住瑜珠的手,像抓犯人一样将她抓在掌心。 “你说的什么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我只知道,我们刚成的婚,你想要和离,不可能。”他一字一顿,越说到后面,越磨牙凿齿。 “凭什么不可能?就算你们周家手眼通天,和离也不过是一纸诉状的事!” 瑜珠态度坚决,眼里熊熊燃烧的烈焰快要将周渡淹没,也快要将自己淹没。 周渡显然,经受不住她如此炽热的凝视,眼里再多一刻便要暴露的心虚被他别过脸去的动作掩饰,唯有他自己知道。 瑜珠瞪累了的眼里渐渐噙起了泪,望着周渡坚毅的下颔,哽咽着道:“周渡,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我不想再留在周家,我不想再留在上京,我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重新堂堂正正地活着,去重新自由自在地活着,就算是我求你,和离吧,好不好?” 周渡绷着脸,没有说话。 “我答应你,只要你肯和离,只要你肯放过我,当初的事我不会向人透露半个字,我也不会执拗地想要洗刷自己的冤屈,就当那些事都是我做的,你们周家的名声,依旧好好的,只要你肯放过我,只要你肯……” “你就那么想走?” 周渡终于回过头来,眼里蕴藏的风暴叫瑜珠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从未见过周渡这般可怕的模样,比前两次的争吵还要可怕百倍。 可她还是点了点头。 她绝望地恳求周渡可以放过她,她只是想要离开,她只是想要离开…… 可周渡连这点要求也不能答应她。 马车行驶到家门口,周渡却喊人驶去偏门,他依旧扛着瑜珠,从马车上下来,云袅胆战心惊地一路跟着,看他将人扛进了清水居的主屋,重重一声砸上了房门。 屋里紧随而来的,便是不断的陶器瓷器摔碎打砸声。 云袅听得心慌,不知究竟是谁被欺负了。 周渡脸上被瑜珠胡乱抓破了相,两道红痕分别挂在左右两侧脸上,才将瑜珠重新制住,压在床上。 瑜珠不能动手,便想去抬脚,结果双腿也被他狠狠地压制住。 “我不知道这些风言风语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但是瑜珠,我再认认真真地告诉你一次,你想要和离,不可能。”他眼里的坚定并不比瑜珠少,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有这么强的信念,不想叫她离开。 明明她也说了,只要能放她离开,她不会将那件事说出去。 可他就是不想。 甚至在她面前,他都不敢承认自己当初做过那般算计她的事。 她愿意说出去就说出去吧,他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只要她能留在周家,那些事,说不说出去都无所谓。 他看着瑜珠气到通红的脸颊,忍不住俯身想要亲亲她,可不过刚做了个下低的动作,她便好似厌恶般别开了脑袋。 望着眼前的半边侧脸同凌乱的发髻,他的心登时凉了半截。 他好像也赌气一般,非要同她面对面地亲吻,掰过她的脑袋正对着自己,与她牙齿磕着牙齿,唇角撕着唇角。 他的唇被瑜珠咬破了皮,他也不管,只是与她不断交换着彼此的气息,亲得她满嘴血腥,与自己一样脏污。 只是渐渐的,他捧着瑜珠脸颊的双手,触到一片冰凉。 他慢慢回过理智,看着自己身下的瑜珠,衣衫不整,满脸泪痕,沾了他血迹的唇瓣腥红一片,全然是被人糟蹋过的模样。 方才的争吵与打闹显然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此刻躺在榻上,一点挣扎的欲望也没有,只是不断地哭,无声无息地哭,哭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哭到浑身都渐渐麻木,好像那样就能麻痹自己,没有被他轻薄。 周渡突然很想扇自己一巴掌。 捧着瑜珠的双手不自觉慢慢轻抚上她的脸颊,替她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擦拭着不断涌出的眼泪。 可是眼泪怎么可能擦的尽呢。 瑜珠闭了眼,自轻自贱般任他抚摸,源源不绝的泪水擦了又涌,叫他好像总是在徒劳地做无用功。 又慢慢的,周渡总算也不再替她擦眼泪,改成俯身抱住她,与她一样一动不动,压着她的姿态好像至死都要跟她待在一起,不死不休。 两人都累了。 尤其瑜珠,被他抱着不知不觉就哭到睡着了,周渡喊人进来,收拾了一地狼藉,又亲手替她擦干净了脸和手,将她褪去外衫,小心翼翼地塞进被窝里。 这个秋日来的不是很美好。 他坐在床边,望着瑜珠安静的睡颜,好像直到梦里睡着,她也没有很放松,轻皱的眉头叫他想要帮她抚平都不能够。 他不过是轻触了触她的脸颊,她便下意识紧张到发颤,嘴里嘟哝着他听不分明的话。 他凑近了去听,才知道她在喊“爹爹”。 是在指望爹娘能来救她吗?她是真的把周家当成了一日都待不得的龙潭虎穴吗? 周渡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靠在床头,唯一的想法仍旧是不能放她走。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逼瑜珠,自己日后会不会后悔,他只知道,他此时不留着瑜珠在身边,他此时便会后悔。 什么君子端方,什么有礼有节,他也不过是个俗人,甚至还是个品行低劣,做了坏事都不敢承认的俗人。g 他不堪的很。 他又安静地陪瑜珠坐了会儿,而后便下了榻,去书房喊来手下彰平。 “去查查少夫人今早下了马车后都见了谁,事无巨细,都给我查清楚。” 作者有话说: 今晚二更结束啦!明天同样二更! 第26章 走之前 走之前,我想好好睡个觉 瑜珠 第21节 瑜珠睡醒的时候, 只觉浑身酸软无力,脑袋昏沉不清晰,床前垂下来的帐子遮住了大半的光线, 叫她连如今是何时刻也分不清。 她静躺在床上, 想了片刻。 她自从在何纤素家见完陈婳回来之后, 便跟周渡大吵了一架,她想要和离, 但周渡不允许, 甚至还不由分说,把她带回了家里。 所以她如今还是在周家。 还是在这个令她厌恶至极的地方。 她慢慢爬起来, 掀开盖在身上的锦被细毯, 秋日夜间冰凉的气息毫不留情地向她袭来,叫只着一件里衣的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她披了件衣裳, 面沉如水, 想唤云袅进来,可是进来的却是院中的另一个丫鬟, 翠湘。 “云袅被大少爷身边的彰平带出了府, 说是有要事要办,至今尚未回来,少夫人有何吩咐, 便请使唤奴婢吧。” 瑜珠脸色霎时变得阴郁惨白, 下了榻直接光脚走到翠湘面前:“云袅被彰平带去哪里了?” 翠湘疑惑:“这……奴婢也不知。” 瑜珠便又问:“大少爷呢?” “大少爷也出门了,一直未曾回来。” 瑜珠不顾衣裳尚未穿戴整齐, 光脚掠过翠湘,一言不发往门口去, 只是在乍见烛光的一刹那, 她看见赵嬷嬷一丝不苟、严肃至极地站在门前。 “大夫人有请少夫人过去一趟。”她刻薄板正的声音犹如来自地府的鬼使, 尤其如今已是日暮夜半,幽幽烛火照着她,更满是森然。 瑜珠知道,温氏这时候喊自己过去,多半又是抓到了她的什么把柄,好趁着周渡不在,对她尽情发难一通。 她不言语,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回去,安静穿戴好衣裳鞋袜。 见识过周渡和周老夫人的嘴脸,瑜珠跟着赵嬷嬷来到温氏跟前的时候,竟有一刻荒唐地认为,她在某种意义上,也算得是一个好婆婆,起码好恶都写在了脸上,没有心机与算计。 温氏面容比赵嬷嬷更为严峻,坐在煌煌灯火旁,可不知道瑜珠此刻心底里正夸着自己,瞪着扁圆的一双杏眼,厉声道:“听闻你午时在屋中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砸碎了十几只上好的陶器与瓷器?” 果然是为此事。 瑜珠跪在地上平视着她,不再是从前的谦卑样,而是不卑不亢道:“是。” 温氏似乎听出她骨子里蕴藏的几分傲气,一双眼睛登时瞪的更厉害,声色也更为严厉道:“你可知,那全都是从各地搜罗来的最好的定窑汝窑的瓷器,各个价值连城,你一摔就是十几个,是过门不过一月,便要将全家都败光吗?” “儿媳无有此意。” “我看你是早有此意!”温氏拍着桌子道,“当真是商贾出身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以为人人过的都是你们从前那般奢靡无度无法无天的生活,今儿个摔陶器,明儿个摔瓷器,是不是后日就该将你送上房顶,将这全家的屋瓦都掀了才行?” 瑜珠冷着脸,并不接话,只是挺直的脊背始终未有弯曲一分,梗着的脖子,也始终未有低垂一分。 温氏见她这副样子,自然是更来气,“你如何不说话?背挺的这么直,你是觉得我冤枉你了?” 瑜珠平静地眨了下眼:“儿媳不敢。” “你这像是有半点不敢的样子吗?” 温氏被她这副活死人的模样生生气到站了起来。 “既然赵嬷嬷在你身边也约束不好你的规矩,那你自明日起,便时时刻刻跟在我的身边,一举一动皆由我亲自看着,我便不信,不能将你调.教成名门闺秀的样子,若是放任你继续这般胡闹下去,将来不知有多少人要等着看我们周家的笑话!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娶了……” “母亲!” 温氏的呵斥尚未结束,便被急匆匆带着一身寒气赶来的周渡打断。 看着瑜珠跪在地上笔直的身影,又听着温氏那些难听到不堪入耳的训斥,周渡总算是知道,瑜珠平日里在家中,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难怪她对这个家,当真半分留恋都没有。 “母亲是在怪儿子打碎了屋中的十几只瓷器吗?”周渡站到瑜珠身边,问向温氏道。 温氏一顿,“什么叫你打碎的瓷器?” 周渡道:“不敢瞒母亲,今日屋中那几只陶器与瓷器,全都是我打碎的,母亲适才的训斥我都听见了,如若是因为那件事,是母亲错怪瑜珠了。” “你……” 温氏哪里听不出来,他这分明是在袒护这个野丫头。 “你好端端的,打碎那么多瓷器做什么?”她没好气地质问道。 哪想素来正经的周渡居然答:“闺房之乐,不小心打碎的,母亲还要继续问下去吗?” 温氏一瞪眼,不敢相信这是自家儿子说出来的话,准备好的话卡在喉咙中半晌,竟是一句都吐不出来。 周渡见状,直接拉起瑜珠:“天色不早了,如若母亲没有旁的事情,我便先带瑜珠下去了,至于每日跟在母亲身边学规矩,有赵嬷嬷便已经够了,不敢再劳烦母亲,母亲还是自己多歇着吧。” 温氏不想,自己今日不是被儿媳妇气死的,而是被自己亲生的儿子给气死的,怔怔地看着他拉着江瑜珠越走越远,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她究竟给明觉灌了什么迷魂汤?” 明明她家儿子,从前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 瑜珠被周渡一路拉着,从温氏的主院往清水居回去。 她望着周渡走在前方高大宽阔的背影,曾几何时,她便是希望自己被温氏训斥的时候,他能像今日这样从天而降来拯救自己的。 可从前的他一次都没有来,哪怕当时他就站在她的身边,哪怕当时他明明都知道她的处境,他也依旧不会轻易打开他的金口,为他的妻子说上哪怕是一句辩解的话;所以今日,当他真的如她想象中这般神兵天降的时候,她已经悲哀地发现,自己不需要了。 这算什么呢? 在她知道真相后,对她最后的怜悯与施舍,期盼她能怀着最后一点感恩的心,继续留在周家做这个傀儡少夫人吗? 她此刻宁愿被温氏罚跪在堂前,也不愿意跟周渡回到那方逼仄的小院里,整日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 被他牵着的掌心在一寸一寸变凉,冷汗源源不断,干了又冒,终于进了清水居之后,瑜珠狠命地用了力,将自己与他交握的双手分开在这无尽的黑夜里。 她的动作极大,周围跟着的丫鬟小厮全都吓了一跳,提着灯笼在四周,讷讷不敢言。 周渡这几日的眉心就没松散过,被瑜珠这么一闹,干脆蹙着眉叫他们下去准备晚膳,徒留下自己与她,面对面站在一夜之间就变得金灿灿的秋日院落里。 “云袅呢?”她不客气地问道。 周渡面不改色,噙着意料之中的冷静:“我叫她带彰平去康平坊了。” “疯子!”瑜珠不禁脱口而出,“云袅今日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若是叫我知道,你是将她屈打成招她才同意带你的人过去,我绝对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周渡点点头,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只借着一旁石笼里的昏暗灯光,深邃地凝望着瑜珠的脸颊:“不会善罢甘休,总比要和离来的强。” “周明觉!” 瑜珠忍不住连姓带字地喊他。 “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才肯和离?” 她浑身又轻打了个寒颤,抬头回望着周渡的眼眸,一刹之间饱含泪水。 夜晚的秋风当真瘆人的厉害,瑜珠只觉自己站在冷风中,被吹到脊背发凉,脚尖抵着平地,浑身没有一处暖和的地方,却也还是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周渡没有理她。 扔下她一头扎进了书房里,直至夜深,直至很晚的凌晨,也依旧没有回到卧房。 翌日瑜珠摸了摸身侧床榻,却是残留着一丝男人的余温的。 他不知是何时回来睡的,又是何时起身走的。 云袅在昨日迟些的夜半被彰平带了回来,彰平没有打她,却的确是用了不少手段恐吓她,逼她将她们去往何纤素家中发生的事全都说了,又叫她带她去了邓家,当场抓到了陈婳。 许是陈婳也没想到,她会一回去就跟周渡撕破脸,选择不再继续做这个所谓高高在上的周家少夫人。 她还妄图将希望寄托在瑜珠身上,期盼她能帮自己一把,帮她坐上周家二少夫人的位置。 “害人之人,究竟有何资格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呢?”瑜珠冷漠地看着面前这一缸死水,上面飘的枯荷还没来得及处理掉。 好像她的命运也就跟这枯荷一样,被人放入水缸中,慢慢慢慢,变得残破不堪。 而更可悲的是,她们都无法主宰自己的人生,一旦进了这池水缸,如若没有人将她救出去,恐怕她这一生,便都要消亡在这狭窄的天地里了。 — 她和周渡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持续了大概有一个月,两人谁也不理谁,谁也不同谁说话,她在屋里睡,周渡便在书房忙活,等她夜半彻底睡着之后,他便会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与她同卧在一张床榻上。 而每日清晨,他也都会比她早起半个时辰,常常是天不亮,他便又起身去书房了。 她本摸不透他的作息时辰,是那日她实在失眠,躺在榻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硬是睁着眼睛等来了周渡摸黑进屋,她才知晓,原他是这个时候才回房。 后来,她又干脆睁着眼睛,等到了他起身离去。 除了一些必要的时候,他们几乎不再碰面,即便时常处在同一院子里,也互相只当看不到。 瑜珠不明白,他便是要留着自己做一个傀儡人,也不愿意放过她,叫她去寻一方自在的天地吗?这样的生活究竟有何继续下去的意义? 这日,她按部就班,褪去外衫打算上榻就寝,本不该这个时候出现的周渡,却竟然毫无征兆地推开了房门。 她惊讶地回头,第一反应便是扯过外衣披上。 而周渡只是用他深沉的目光掠过她半是裸.露半是遮挡的肌肤,像在看一件普通物什一般,面无情绪。 “你,你怎么进来了?”久不相处,瑜珠竟一霎不知该同他说什么话。 “这也是我的卧房,我为何不能进来?”周渡却是比她稳重的多,泰然自若地坐在床边,开始褪鞋褪袜。 瑜珠如临大敌:“你……” “我不该这个时辰进来,是吗?”周渡冷静地抬眸,眼中微有锋芒闪过。 瑜珠被他一时问的哑了言,僵硬地站在挂衣的屏风边,不肯过去。 周渡望着她,无声叹了声气:“我后日要启程去一趟燕地,同御史台的庞大人一道彻查当地虚报赋税之事,恐怕有几月不能回,走之前,我想好好睡个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前两章为我投出霸王票和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0560488 !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船星河 ;pang ;.;多多滴多多 ;贺融;也许如果maybe!爱你们! — 跟昨晚一样,今晚二更估计也会比较晚,建议明天早上起来看呀! 第27章 游园宴 瑜珠,我会还你清白 瑜珠 第22节 瑜珠听完他的话, 一时愣在原地。 他要去燕地?一连几月不能回? 好像于她而言,本该是极好的消息,可她却不知为何, 一下子不是很笑得出来。 她心绪复杂, 披着外衣往床榻边坐过去。 她同周渡睡觉通常都是她睡里边, 周渡睡外边,这一个月来, 她都是早早就躺在属于自己的那片天地里, 留出外头给周渡,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今日, 她居然要当着周渡的面往里爬, 她觉得有些许不适应。 明明没撕破脸前,什么都做过了, 这点事情也根本不算事情,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撕破脸皮后又形同陌路地相处了一个月, 叫她再想同从前一般若无其事, 是不可能了。 她克制自己,叫自己尽量不要去瞧周渡,只当他是一片空气便是了, 只要她安安稳稳地躺下, 那就一切问题都没有了。 可她并没能如愿安稳地躺下。 周渡拦住了她。 他大掌挡在她的身前,逼她不得不与他抬头相视, 不过是短暂的一个眼神,他便同寻到猎物的猛兽一般扑了上来, 不管不顾, 掰过她的脸颊撕扯啃咬。 一个月了, 躺在她的身边一个月不曾有过任何的举动,周渡自认为自己还没到清心寡欲的活佛地步,能忍到如今已经是极限。 更何况,他不日之后便要远行,恐有好几个月见不到她,如若今晚他还不做些什么,叫他怎么甘心就这样出门。 瑜珠着实没想到,他会同狂风暴雨一般袭来,她根本还没有做好招架的打算,便被他钳住手和脚,一切尽数掌握住了。 茹素了一个月的男人,终于再次沾上荤腥,从头到脚都充斥着恐怖二字。 瑜珠记得自己起初只是望着头顶的床帐逐渐两眼昏花,后来变成了望着头顶的房梁两眼昏花,最后入睡前,她被周渡从水里捞出来,路过窗前,已经困到睁不开的眼,却还是在不经意间,窥见了自窗缝透进来的一缕天光,微弱但显眼。 时隔一个月,清水居终于在入夜后又折腾的叫起了水,还是一连叫了三回。 瑜珠醒来后浑身腰酸背疼,恨不能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即刻便滚去辽远的燕地。 可她不过刚起了这个念头,周渡揽着她肩膀的手便逐渐收紧。 她一惊,猝不及防与他晨起但依旧危险的眼眸对视上。 她看到周渡的喉结动了动,刚想说什么,便被他堵住了话头,再次一言不发地拆吞入腹。 这回,周渡抱着她一切都很温柔。 “瑜珠,这几个月,我们就当各自分开冷静一下,待我从燕地回来,我会将一切都与你说清楚。” 瑜珠本来又有点迷迷糊糊,结果被他这么一说,脑袋瞬间便如醍醐灌顶,清醒的不能再清醒。 她推着他问:“如何说清楚?和离吗?” 周渡动作一僵,幽深的眼眸自她肩后沉了又沉,终是没忍住,掐紧她的腰身,将一切温柔都仿佛如过眼云烟,直接抛弃了。 “不和离。” 待他从榻上起来,依旧是那样的一句话。s “瑜珠,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为你洗刷冤屈,以证清白,我们会好好的,不需要和离。” “可我只想和离。” 瑜珠无力地缩在被子里,反复念叨的,也依旧只有那一句话。 周渡无法回应她的话,只能当是听不见,耐心地将她捞起来,伺候她穿衣,洗漱。 这些从前都是瑜珠伺候他的活,他做起来倒也还算得心应手。 “今日黎阳侯府在他们家新建的宅子里办游园宴,黎家五姑娘来信,说许久不曾见你,此番务必要带你过去玩玩。”周渡替她选好衣裳,是一件颜色颇为鲜艳的琼琚红裙,“你的确许久不曾出门了吧?我下朝回来,带你过去。” “我为何不能自己过去?”瑜珠闷闷地问。 周渡又是动作一僵:“人家都是夫妻同去,或是一家人同去,你我二人若还要分开去,容易遭人闲话。” “那便遭闲话吧。”瑜珠无所谓道,“我遭的闲话,还少吗?” “瑜珠……”周渡捏紧她的手,“不要置气。” 他居然还当她是在置气。 瑜珠定定地瞧着他,终是没再开口说一句话,沉默地陪他用完早膳,又沉默地目送他出了家门。 她不知道周渡此番在临走前特地来与她和解的意图究竟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究竟如何自信地认为,只要他将事情公之于众,还了她清白,她便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原谅他的利用与一切的漠视和不理。 她厌恶他,厌恶他的这种自信,厌恶他的这种自以为是,她不知道自己同周渡的这种夫妻关系究竟还有何延续下去的必要,如若只是为了夜里的那点事,那等他们和离之后,他再娶新妇,不也照样能做吗?为何就非要捆着她不放呢? 脑海中有个荒诞的想法一闪而过,很快便被她否决。 瑜珠掐紧了掌心的肉,理所应当地觉得这不可能。 — 待到周渡下朝回来,两人便一同上了去往黎家的马车。 许久不见黎容锦,瑜珠的确有些想念。 她在京中的朋友寥寥无几,黎容锦和五公主都是少有的知晓一切却仍旧愿意同她交好的人。 隔三差五的,她同五公主其实便有发请帖到她的手中,请她去这个地方玩,去那个地方玩,可她这段时日实在过于沉溺在悲伤中,自暴自弃,不想理事,便一个也没答应。 再加上温氏又禁了她的足,上回她便是在五公主的宴上得罪了她为周池看中的儿媳妇,更别提她又想要去参加五公主的宴了。 温氏只怕是会暴跳如雷。 黎容锦见到她,当真是欣喜万分,赶过来道:“还以为你又不会来了,果然,只有将请帖发到你家夫君手中,你才会来。” 短短几句话,揶揄的不知道是谁。 瑜珠脸上微有歉意:“实在抱歉,近几日家中事多,我抽不开身,所以便没怎么理会你同五公主的邀约。” 黎容锦十分理解般道:“我知道,你家老夫人前些日子摔伤之事,我听说了,我还听说,是你头一个主动站出来在她床前尽心侍奉,比满堂的孙子孙女都要孝顺呢。” 瑜珠诧异,这种家里的事她是如何知晓的。 “萧家伯母与我说的。”黎容锦悄悄与她红了点脸道。 是了,瑜珠想起来,萧家正欲为自家的独子萧神远求娶黎容锦,是以两家往来必定多。 只是她不曾想过,没见过几回面的三姑母周端阳,居然还会在外头为她说话。 游园宴会虽不分男席与女席,但众人总是习惯男的同男的玩在一处,女的同女的玩在一处。是以周渡和瑜珠自然而然地分开,瑜珠跟着黎容锦,慢慢往宅子的水榭深处去。 “对了,你听说了吗?近几日礼部的韩大人家跑了个小妾,在外头闹的是沸沸扬扬。” “跑了个小妾?” 瑜珠整日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座周府除了云袅,便是一个能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这等惊骇的传闻,不论外头传的如何沸沸扬扬,她不出门,便恐都落不到她的耳朵里。 “是啊,我就知道,你没听过。”黎容锦形容夸张,“这小妾据说是韩大人素来最钟爱的一个,陪了韩大人十几年,情分极深,在韩家地位也颇高,平日里连家中主母都敢顶撞。听说逃走的契机,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因些素日累积的矛盾,同主母闹得不愉快了,转身便收拾起包裹走人了。” “不过要说最离谱的,还不是这个。”黎容锦又兴致勃勃道,“最离谱的,是素来温文尔雅的韩大人居然为此,同自家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大吵了一架,还扬言要休妻,将那妾室寻回来,将他家妻子气得连夜也收拾包裹回了娘家,你说可笑不可笑?” “听说最后这事还传进了圣人的耳朵里,是圣人出面,替他家夫人做了主,才叫韩大人不至于真的休了妻,闹得两人都颜面尽失呢。” 黎容锦只当这是个笑话,嘻嘻笑笑与瑜珠说完,瑜珠却不知是被话中的哪句吸引,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瑜珠,瑜珠?”黎容锦碰了碰她。 “你在想什么呢?都快走到池子中央去了。” 瑜珠这才回神,磕磕绊绊道:“在想,这位韩大人为了一个妾室,同自家妻子闹成这样,当真值得吗?二人即便最终被圣人撮合回去,也终究难再成佳偶,而是对怨侣吧?” “你怎想的跟我娘亲一样!”黎容锦笑道,“是不是成了亲的人,都是这般想法?我前几日同我娘说这件事,她也是替韩夫人唏嘘不已,感慨她日后的生活艰难,反倒是我那群终日无所事事只会看话本子的小姐妹,只做笑话听,还有夸那位小妾有勇有谋的呢!” “夸小妾有勇有谋?” “是啊。”黎容锦解释,“你看,她即便身为妾室,是奴籍,却也依旧没有在乎世俗的偏见,将自己看的低人一等,同家中主母闹得不愉快了,那是说走就走,居然还能成功地走掉,可不是有勇有谋吗?” “那位韩夫人啊,我觉得,她但凡果敢一点,就该同韩大人提和离,这样的男人,居然能为了一个小妾扬言要休她,还有何好留的?” 黎容锦叽叽喳喳,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便不再压得住话,又从这位韩夫人身上引出了许多的故事同道理。 瑜珠在一旁默默听着,远看像是她在不断附和着黎容锦,她说一大段,她偶尔点两下头,可实际上,她却早在黎容锦说完小妾那番话的时候,便陷入了沉思。 同样依附于人,同样身不由己,同样在家中过的不顺,为何人家一个妾室,都能提起行李说走便走,她却还要留在周家,留在那个她满是厌恶的地方,等一个永远不会有结果的黎明呢? 那是她人生头一次,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周渡不愿和离又如何,她只要想走,用尽一切办法一定能走。 他不想和离,她便随他,等她换个地方,改个姓名,她才不是嫁进周家的江瑜珠,而是一个寻寻常常的普通人。 是的,她不用在乎周渡愿不愿意放她走,只要她想走,她一定能走。 这个念头越来越疯狂地在她脑海中滋长,对于解脱与自由的渴望在胸腔中不断跳动,快的将要溢出来。 瑜珠整整一个宴会,再没听进去别的话,连别人是不是依旧对着自己冷嘲热讽,也完全不在乎。 她站在厅前,等着周渡来接自己,那个背着夕阳黄昏向她阔步而来的男人,一身伟岸,同寻常般向她伸出了手。 “走吧,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所以珠珠的觉醒,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qaq~ 第28章 往燕地 孩子 瑜珠没有任何异样地搭上了周渡的手, 随他上了马车。 秋日风刮的冷,上了马车后周渡便随手向她递过来一条毯子,瑜珠看了眼, 并没有接。 周渡便索性自己动手, 为她披在了肩上。 “今日宴上玩的开心吗?”他仿佛每日同温氏和老夫人问安那样, 刻板又冷静地问着她。 只不过问安的话被他换成来问开不开心,听到瑜珠的耳朵里, 总觉得别扭。 她不大自在地回:“还行。” 周渡想了想, 又道:“我瞧黎姑娘同你关系还不错,她将来多半是要嫁给神远的, 你同她多亲近, 母亲应当也不会多说什么。” 是在告诉她,将来他不在的时候, 可以多借着黎容锦的名头出来吗? “嗯。”她轻声地应着, 以示自己知道了。 瑜珠 第23节 “至于赵嬷嬷……”周渡看着她,仿佛在问她的想法。 今日两人出门, 周渡便叫赵嬷嬷留在了家中。 那位老嬷嬷, 平日除了温氏的话,似乎最听的便是周渡的话。 也是,他是温氏亲子, 又是将来家中的实际掌权人, 身为家奴,不听将来家主的话, 恐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可笑的是,她如此听周渡的话, 对瑜珠的态度, 却仿佛从未将她当作是将来的家主夫人。 “留着吧, 我不想再被你母亲找麻烦。”瑜珠淡淡地应着,人前总是称温氏为母亲、婆母,人后却已经渐渐将这个称呼,改成了你母亲。 周渡听出这微妙的差别,却也知道自己没资格纠正她。g 这一个月来,他想了很多,也看了很多,瑜珠在周家过的是怎样水深火热的生活,他也多少有了了解。 可他目前尚未有办法改变这样的现状。 等他从燕地回来,他想,等他回来,他定好好处理自己与瑜珠之间的这些事,她想要的公正与清白,他还给她,她想要的堂堂正正、自由自在,他也都还给她。 他会叫母亲不再约束瑜珠的自由,他会同祖母商量如何为瑜珠辩驳当年的冤屈,他想叫她光明磊落高高兴兴地站在自己身边,再不要提和离的事。 是夜周渡又摁着她,强要了几回水。瑜珠在他怀里像是得不到救赎的兔子,双眼通红,脸也通红,摸到耳根子和脸颊,都是烫的,叫他忍不住激动,将她翻来覆去又亲了个遍。 待到热潮褪去,他看着缩在自己怀里睡着的瑜珠,身体的餍足和心下的满足,都是前所未有的。 他没忍住又亲了亲瑜珠,吻在她平静秀气的眉宇间。 翌日便是启程出发去往燕地的日子。 燕地苦寒,风霜比上京厚重不知多少,周渡带的行李并不算多,但也还是装满了几只包裹与箱子。 瑜珠按规矩,送他到上京的城门口,同行庞大人的家眷在一旁哭的不能自已,声声倾诉着,想要他早些回来,瑜珠默默地听着,同周渡相视了一眼。 “一帆风顺。”她道。 “嗯。”周渡替她拢了拢披在肩上的披风,“等我回来。” 瑜珠没有说话。 两人又并肩站了会儿,看庞大人同他的妻儿情深意长地告完别,才抖着花白的胡子,与他一道上了出城的马车。 上了年岁的庞大人,连马车开始行驶了也不忘撩起帘子,回首冲妻儿再告一次别,多看几眼。 周渡看着他的样子,不禁也撩起帘子,想回头再看一眼瑜珠。 却只看到瑜珠渐行渐远、一刻不曾回头的背影。 风吹起她浅云色的披风,撩动衣角扬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中,明明前方便是城池,是当世最热闹繁华不过的都城上京,周渡却觉得,瑜珠如今离他远去的每一步,都是奔向自由自在的天空,奔向那个,没有人拘束她,亦是他从不曾存在过的天空。 他最后看了眼瑜珠,目送她在云袅的搀扶下,上了自家回去的马车。 她整个全程,当真没有回过头来,看他哪怕一眼。 心底里的空落占据了大半的情绪,庞大人见他面色铁青,靠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很明白般道:“小周大人同夫人,感情可是不够深厚?” 周渡神情动了动:“叫庞大人见笑了。” “哪里哪里,本官又不是不曾年轻过,哪里好笑话年轻人的事。”庞大人眯了眯眼,道,“不过叫我瞧着,小周大人倒是很在意夫人的,夫人嘛,的确过于冷淡了……” 周渡从来只觉夫妻间的事,不宜拿到台面上同外人说,尤其如今这位庞大人还是他的长官兼长辈同僚,与他议论夫妻之事,实在不妥。 可瞧着适才庞大人离去时,他一家妻小涕泪涟涟、依依不舍的样子,他又当真忍不住,想问问他究竟是如何与妻子做到如此感情甚笃、恩爱不移的模样。 于是他隐晦地向庞大人抛出了问题。 庞大人放声大笑:“与妻子相处,还要何规矩道理,自是将自己最真实之模样相交,彼此坦诚,毫无隐瞒便是了。” 彼此坦诚,毫无隐瞒。 短短的八个字,周渡是一个都没做到。 难怪瑜珠那样待他。 他面色微有异样,庞大人又是瞧出点名堂,宽慰他道:“不过小周大人与夫人是新婚,成亲不过数月,感情尚未有进益,也是常有之事,依本官看来,不必过于着急,可以先与夫人生育个一儿半女,有了孩子,那自然感情便增进了。” “孩子……” 周渡倒的确想过这一回事,只不过他觉得孩子是不急的。 他长瑜珠三岁,今年虽然已经二十有一,但瑜珠是十四岁的尾巴进的周家,今年也才十八。 行房的时候,他不会刻意地想要她赶紧怀上孩子,但也不会阻拦,只觉得一切顺其自然就行。 如今听庞大人这样说,他便觉得,叫瑜珠赶紧生一个也不错。 如若两人有了孩子,估计瑜珠就不会那么执着地想要离开了。 马车载着两人渐渐驶离京城,走上去往北方的道路,一路风霜雨雪,暂且不提。 — 瑜珠回到家中,赵嬷嬷便跟在她身上安了眼睛似的,一下凑了上来。 周渡在的时候,还能勉强帮她找理由偶尔将这个老妪赶走,如今周渡不在了,她便只能一切都自己应对了。 她回到清水居,给云袅使了个眼色,喊她去给自己煎药,说话的时候刻意地掩着口鼻,咳嗽了几声。 赵嬷嬷果然问:“少夫人可是着了风寒?” “是。”瑜珠微红着脸,柔和的目光渐渐低垂,望着桌案一角,“夫君走之前这几日,夜里闹得都有点过,许是贪玩的时候冻着了,嬷嬷不必太过挂心。” 听她这般说,赵嬷嬷便也自然不会再问。 云袅端来煎煮好的汤药,送给瑜珠喝下。 瑜珠端着碗盏,十分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 只有她自己和云袅知道,这并非什么治风寒的药,这是她们适才在回家的路上专门路过药铺,抓的红花。 既然心里已经起了要走的念头,那不管她是这段时日走,还是再迟些时日走,孩子总归是不能有的。 偏偏她跟周渡这两日房事有些频繁,周渡又次次都喜欢做到过分,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怀上,只能用这样的法子,将一切可能都扼杀在摇篮中。 她是喜欢孩子的,可若是拖住她一生都只能困在周家的孩子,她便不要了。 她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叫云袅收拾东西下去。 云袅会意,她家小姐如今是周家的少夫人,又被这老嬷嬷看的严,若是叫她知道,她居然在暗地里喝红花,定是要告到温氏那里去,到时免不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所以剩下的药渣要赶紧处理掉,煎药用的陶罐碗盏,也全都要清洗干净,就连她擦过嘴角的帕子,也得毁尸灭迹,不留一丝把柄才行。 待她回到小姐身边,小姐正同老夫人身边的刘嬷嬷说话。 原来刘嬷嬷是替了老夫人来传话,说大少爷今日出远门,老夫人可怜瑜珠独自一人,接下来的日子都没人陪,特叫她去慈安堂,与老夫人做伴,一道用个午膳。 瑜珠不知道老夫人是不是察觉出了什么,也不知道周渡处理陈婳的事到底有没有叫老夫人知晓,她只知道,自从她得知老夫人从头至尾都知道事情真相,却还是选择将自己往火坑里推之后,她对她所有的感情,便都消失殆尽了。 从何纤素家回来之后,她便再没单独去慈安堂伺候过老夫人。 如今她居然专程派了刘嬷嬷来请她过去用膳。 她不想去。 她又拿帕子掩了口鼻,与刘嬷嬷道:“祖母好意,我本不该推辞,但我近几日不小心有些感染了风寒,适才赵嬷嬷还看着我喝了碗药,去往慈安堂,恐会将病气过给祖母,还望刘嬷嬷帮忙转告祖母,待我病好了,定亲自上慈安堂陪她老人家用饭,今日只能实是抱歉。” 她说的像模像样,还有赵嬷嬷作证,刘嬷嬷便也不会逼着她非去不可,只道了句望她风寒早好,便转身回去复命了。 瑜珠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收回目光的时候又瞥到站在身边的赵嬷嬷,头一次发觉,她留着,也当真不是毫无用处。 — 周渡的离去叫本就安静清冷的清水居又更寂静了几分,瑜珠不是个话多的,清水居里的丫鬟小厮,除却云袅,也没有一个是会在她面前话多的。 她渐渐的,便将日子过成了仿佛守寡一般的清闲,每日除了雷打不动的要去给温氏请安,便再没了旁的事。 温氏近几日忙着给周池相看新的姑娘,可是因为他身无功名,相看来相看去,不是愿意嫁的温氏瞧不上,便是瞧上的根本不愿嫁,总之,头疼得很。 瑜珠也有分寸,这种事上,她根本不会开口多说一句。 说多错多,温氏瞧她本就不满,她若再对这种事情指手画脚,只怕招来的,会是永无止境的埋怨。 至于陈婳,她不是菩萨,亦非顶好的善人,在周池的亲事尘埃落定之前,她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她哪怕一个字。 就是不知,周渡又将她弄去了哪里。 上回事发后,何纤素倒是也有月余没再来过周家,怕是周渡下了令,叫她轻易不许再来。 而念曹操曹操就到,瑜珠不过早上晨起时刚想了想这件事,快至正午,何纤素便借故来了周家。 “你这回一定得帮帮她。”她与她进了屋,关紧房门道,“大表哥上回差人将她从我家中带走,又是连夜将她送回了豫章,本来豫章陈家那边这事根本没多少人知晓,除了她自己父母,再没了旁人,可就是连夜的折腾,叫她的孩子生了病,途中请的那个郎中是个嘴不严的,在豫章将这事给捅开了!” “现如今豫章那边已经将此事闹得是人尽皆知,陈家也派了族老正在赶往上京来的路上,他们族中发了话,说周家若不认这孩子和亲事,便只有将她沉塘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孙橘,福豆豆,39159935,47933965,半生,当蓝遇上黑,.等小可爱的营养液! 今晚二更估计在零点左右,熬不住的小可爱建议不要熬呀! 第29章 问清白 我的清白,能还给我了吗??? 沉塘。 自古以来世家大族, 若有不守贞洁的女子,叫族中发现,那唯一的办法便是沉塘, 用以说明自家家风严谨, 同时, 也以儆效尤,警示后人不得再犯。 对于女子来说, 婚前与外男稍有肢体接触便容易被人诟病, 何况连孩子都有了这等大事。陈婳此事已经完完全全叫陈家震惊,逼她说出孩子之父为谁之后, 陈家便派了人上京, 来要个说法。 只是目前人尚未到,何纤素是得了陈婳请人快马加鞭来的信, 才得以提前得知。 瑜珠听着震惊, 沉塘这种事,她也只是有所耳闻, 尚未亲眼见识过。不想当初曾与自己共同生活在慈安堂那方小院的陈婳, 竟要面临此等困境了。 可她该同情她吗? 当初她把她送上周渡床榻的时候,她同情她了吗?她有替她考虑过她声名狼藉的将来吗?如今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她恶有恶报, 咎由自取的吗? 她揪着手中的帕子, 默不作声,没直接拒绝何纤素, 说她不帮,但却也没有答应她, 说她一定会帮。 “等他们找上周家的门再说吧。”她看似冷静道, “如今并未有人上周家的门来, 我也不清楚你是不是在联合她骗我。若是陈家没有人来,我却先在家中帮她将人劝的同意了她和周池的亲事,不正遂了她的愿,再一次,中了她的圈套吗?” 何纤素肉眼可见的着急,“瑜珠……” 瑜珠 第24节 “还有,日后不要再将她的事拿来告诉我。”瑜珠定定地瞧着她,“纤素,我拿你当朋友,是因为当初我刚进周府,你是少有的未曾奚落过我的人,甚至还曾善意地提醒过我,为人处世要格外小心;后来我又因陈婳之故被人发现同周渡苟且,你也不曾对我冷眼相待,将我看作是狐狸精,所以你若日常来寻我玩乐,我很开心,但你若是寻我只是为了她的事,我不想再听。” “毕竟,你知道,在我这里,她不是朋友,该是害我名声尽毁的仇人才是。” 何纤素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才彻底明白,江瑜珠当真是铁了心,不会再管陈婳的事了。 瞧着她清冷无波的脸色,清澈的眼神底下未有一丝的怜悯与柔和,她只得道:“我知道了,是我不该拿她的事来烦你,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倒也不必急着回去。”瑜珠道,“今日是三姑母的生辰,待会儿我们全家都得去萧家赴宴,你也一道吧。” 本来以周家少夫人、堂堂刑部侍郎正妻的身份,瑜珠应当是会收到许多的请柬帖子,但是因为她上位不正这样的流言,所以京中稍微正派一点的妇人,都不愿意主动邀她。 但大家都很聪明,不邀她,却会把帖子递给周家当家的夫人温氏,或是她的丈夫周渡,那样,要不要带她出席,便全看周家人自己的意思。 如此,既不会叫自己与周家闹得太难看,又不会遭人诟病——好好的宴会,非得请个狐狸精做什么? 而显然,温氏看她素来不爽,即便是有宴会也基本懒得带她;周渡如今又不在,所以萧家这场宴会,是继周渡走后,瑜珠得到的,除了来自黎容锦和五公主外,唯一光明正大的邀约。 可即便是如此光明正大,她却仍旧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人人见而避之,见不得什么光。 “瞧瞧,那便是周明觉的妻子。” “我当生的什么样,长成这样,难怪能在周家同温家定亲前夕将周明觉拐上了床榻,抢走了温若涵的位置。” “是啊,听说两人成亲的时候,温家气的是一个人都没来呢,这怎么说也是甥舅关系,却就因为她,闹得当真是一点颜面也没有了。” “你说,我该不该上去问问她,取个经,讨教讨教勾男人的手段?周明觉那样的都能勾走,想必手段定是不少,我家那位就总是对我不冷不热的,叫我平日里与他相处的可难受了。” …… 众妇人们轰笑作一团,原先还只是低低的,互相挤眉弄眼的笑,在瑜珠和何纤素消失在曲折的石径上之后,便都成了放肆的,压抑不住的笑。 站在假山巨石遮掩的小径上的何纤素,听着那些刺耳的笑声,脸色渐渐发白,双手攥拳。 瑜珠却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听到了吗?这便是我每次一出门都能听到的声音,这还算收敛的,只是背着我说,曾经还有人自以为正义,走到我跟前,趾高气昂地指着我的鼻子骂。” “我不期望你能感同我的身受,与我沦落到一样的境地,但我只求你,日后不要再拿陈婳的事到我跟前来,我觉得恶心。” “对不住,瑜珠,我不知道,我当真不知道……”何纤素慌张地握住她的手。 她虽然一直知道,那件事对瑜珠的名声多少是有损伤,但不知道,她已经落到了单单只是赴个宴,什么都没做便要被人奚落嘲笑的地步。 她嫁的只是个芝麻小官的进士,寻常京中贵妇们的宴会根本轮不到她,她便也不知道,瑜珠在她们当中的声名狼藉,已经到了远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的多的地步。 “我日后不会,不会再与你说这些了。”她紧跟上瑜珠的步伐,小心翼翼地走在她身后。 瑜珠也知道,她其实对她并没有恶意,于是默默摇了摇头,道:“你去找老夫人吧,这件事她既然从头至尾都知情,陈家又是她的娘家,她定能想出妥善处理的办法,不至于叫陈婳真的沉塘的。” “可是当初就是她做决定将陈婳悄无声息送回到豫章关起来的!”何纤素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尖锐道,“她万一真的,真的不肯叫周池承认这是他的孩子,那陈婳除了死,还能怎么办?” 瑜珠蹙着眉心,想问她,那她究竟想要她怎么办。结果赵嬷嬷又适时从回廊上过来,走到她身边,道:“前头女眷们都入座了,大夫人喊少夫人过去呢。” 瑜珠只能深深地看了眼何纤素,微皱的眉头写满了无可奈何与爱莫能助。 — 待回到家中,瑜珠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去了一趟慈安堂。 入冬后天色暗的快,虽然还没到用晚饭的时候,但暗红色的夕阳已经浸透了半边天。 踏进已月余不曾来过的院子,嗅到满满的药味,瑜珠忍不住轻皱起了眉头。 老夫人正靠坐在榻上取暖,见她过来,竟有些惊喜:“难为你还记得来看一看我。” 她是在说她一直避着不肯见她的事。 瑜珠垂首:“若非万不得已,实是不想来。” 不必再多言语,祖孙二人便都已经足够互相知晓,对方该知道的,全都已经知道了。 老夫人老态龙钟的一张脸微微有些颤动:“如何算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今日有人告诉我,陈婳的事在豫章被人发现了。”她没什么情绪般阐述道,“如今陈家的族长正往上京来,要周家认下这个孩子,若是不认,恐她便只能被沉塘。” 老夫人听罢,一副意料之中并不惊讶的神情,点了点头。 显然,她早就已经知晓这个消息。 瑜珠知道自己猜的不错,老夫人在豫章要消息有消息,要人脉有人脉,已经轰动了整个豫章的事,怎么可能还没传进她的耳朵里。 她微抬起头,隐隐泛着泪光的眼眸望着卧在床榻上的老人家,又道:“我此番前来,并不是为了给陈婳说情,而是想问问祖母,既然事情已经闹到了如此地步,您究竟作何打算,究竟想要如何继续处理此事?” 老夫人听着她的话,咳嗽了几声,末了却不回答,反问:“你是何时知晓此事的?” 瑜珠实话实说,道:“祖母摔伤后不久,陈婳便偷跑到了上京,通过何纤素找到了我。” “所以后来你再不曾来看过我。”老夫人唏嘘道,“那你知晓她寻你的真实目的吗?” 瑜珠道:“她想要做二弟明媒正娶的夫人。” “可是我不同意。”老夫人摇着头道,“她正是知晓我不会同意,所以才兵行险招,将此事闹得是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她知道,如今这个地步,你不帮她,便再没有人会帮她,唯有将事情闹大,闹到陈家不得不派族长出面,替她说话,她才有可能获得一丝机会。” “她是陈家的嫡长女,她笃定了,陈家舍不得她死,我也舍不得她死,所以她便在这里等着我。” 老夫人把话说完,目光深深地望着瑜珠:“你比何纤素要聪明,这些事,你也不会想不通,所以,你今日跑到慈安堂来,究竟是想要问什么呢?” 夕霞朦胧的照耀间,瑜珠抬起她已经止不住满是泪水的脸颊,问:“老夫人已经把我能利用的都利用完了,陈婳的事也已经都瞒不住了,我想问问,如若周家认下了她和孩子,那我的清白,能还给我了吗?” 作者有话说: 滴滴,朋友们,因为18号凌晨要上夹子,所以明天晚上的更新得挪到后天晚上,也就是18号晚上23:00!大家不要记错时间呀!只有这一天例外,后面都是正常时间更新~ 第30章 忍一忍 少夫人再忍一忍这两年 寂静的慈安堂过了许久, 才终于又有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老夫人启唇,但尚未说话,老远便又传来温氏哭天抢地的声音—— “母亲, 母亲快救救照山吧!大爷要把他活活打死了!” 瑜珠同老夫人皆骇然望去, 只见外人面前素来稳重大方的温氏此刻正脚步踉跄, 哭着奔进堂屋,跪在老夫人跟前:“母亲, 母亲快去前头救救照山吧, 大爷要把他活活打死了,真的要活活打死了!” 老夫人自榻上坐直脊背:“这究竟是为何?” “因为, 因为……”温氏看了看站在边上的瑜珠, 又看了看站在另一边的刘嬷嬷,似是原因实在难以启齿。 可不过须臾, 她又终是忍不住哭嚎着道:“因为大爷不知打哪得来的消息, 说照山两年前同陈婳苟且,诞下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一直叫陈婳带在身边, 谁都不曾发现过,可不想,就前几日, 前几日陈婳自外头返回豫章, 事情突然就在豫章捅开了。 陈家族老为了以正家风,扬言要将陈婳沉塘, 陈婳没得办法,便说了实话, 说这是我们家照山的孩子。现如今陈家好几位族老都一道正在赶往上京来的路上, 大爷说不必等他们到, 他便要先打死照山。母亲,您快救救他吧,他可是您的亲孙子啊母亲!” 原来不过一个下午,事情便已经闹到了此等人尽皆知的地步。 瑜珠看着温氏惶惶落泪的样子,心下不知该想些什么,自己的泪珠还没擦干,便因周池的事而暂时忘了哭泣。 她绞紧搭在身前的双手,交握的两只手心都满是冷汗。 温氏还在她面前不顾颜面地哭泣。 “怎么办啊母亲,母亲您快救救二郎吧,二郎虽不如大郎懂事听话,但也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您的亲孙子啊母亲!” 老夫人听不下去,掀了被子要人扶自己起身,亲自去前头一探究竟。 不想她伸出去本意是叫刘嬷嬷伺候的手,却被瑜珠率先接了过去。 瑜珠安静的眼尾还挂着红痕与泪痕,此刻一言不发地接过她的手臂,将她从榻上扶起,又伺候她穿衣系带,一切妥当。 老夫人明白,她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她已经因此事,亏欠她许多的事情。 她深深地望了眼瑜珠,温氏哭哭啼啼的声音还在她耳边滔滔不绝,她别开眼,拄着拐杖蹒跚着步伐,在一众人的陪同下,往前厅去。 甚至都不必走到前厅,不过是到侧边的花厅,便已经能够听到棍棒落下后沉闷又可怕的击打。 温氏捂着口鼻,哭到泪眼婆娑。 随之而来的却是周家大爷周开呈怒不可遏的声音—— “打,给我继续打!这个逆子,居然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做出此等丢人现眼的事情来,还有了孩子!我平日里,真是纵的你们无法无天,叫你们一个个,都敢蹬鼻子上脸,做尽了偷鸡摸狗的龌龊事!” 瑜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虽然问心无愧,自己从未做过那些龌龊事,但听公爹这样讲,还是忍不住将头悄悄埋低了一点。 温氏却是不管不顾,听着声音便冲了上去,对着周开呈拼命捶打:“你够了没有!这是你亲儿子,你非得把他打死才行吗?你给他留条命,叫他日后还能改过自新吧!” “改过什么改过!考了两趟科举还不中,整日在外头充的像个花花公子,你以为我都不知道,他成日里都忙活什么吗他!” “那你也不能真把人打死了!” 温氏撕心裂肺着,闹得比挨打的周池本人还凶,抓着周开呈见他没有反应,又不知如何想的,竟回头来拉过瑜珠,拽到周开呈跟前。 “若是非要继续打下去,那同样是儿子,同样是犯了这等错,为何大郎就能由小厮代他受罚,二郎却不可以?谁知道二郎是不是也是被人下的药,才与陈婳有的孩子呢?你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真的是当爹的道理吗!” “你……” 周开呈被她问的哑口无言,指着她颤颤巍巍着食指,又看看瑜珠,气到甩袖不言。 温氏摁着瑜珠,又非得将她往周池挨打的凳前推:“当初你做出给明觉下药那等龌龊事,我们也未曾起过要打你的念头,如今你小叔不过是犯了一个尚不及你的错误,却要沦落至此,你去给我跪着,跪着替他求情!” 瑜珠不可置信地看着温氏,仓皇的脚步竟真被她推着往凳前挪了两步。 始终在一旁旁观的周老夫人终于看不下去,拐杖敲着地面道:“够了!都给我停手!” 一时间,不论是温氏还是打人的手下,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等着周老夫人的后话。 老夫人面色难看至极,先指着周池道:“赶紧带下去,请个郎中来看看。” 眼看着被打到奄奄一息的儿子终于被人背了下去,温氏也终于松开了瑜珠的胳膊,停止了发疯般的咆哮与啼哭,改成了嘤嘤不绝的抽泣。 老夫人烦躁地看她一眼:“若是还停不下来,就回去哭够了再来。” 温氏立马抹两把眼睛,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周开呈走到自家母亲跟前,躬身行礼。 “周池的事,你打算如何?”老夫人开门见山地问道。 “他已经认了,孩子的确就是他的,他说当年陈婳走的突然,他也不知她腹中已经有了孩儿,若是早知如此,早便会向我们禀明,要娶她为妻的。”周开呈道,“此事周池有错,陈婳亦有错,但儿子想,既然事已至此,不若就叫周池娶了她……” “不行!” 哪想老夫人尚未回答,温氏便先抢着道:“家中已经出了一桩丑事,若是叫陈婳带着孩子嫁进来,那岂不是又添一桩丑事?一个两个的儿媳妇,都是此等货色,这叫外人如何看待我们周家?如何看待我的韶珠? 韶珠去岁刚及笄,还没开始议亲,这样下去,还有哪个好人家愿意娶她?何况不止我们这一边,二房的周沅周清和玉璇他们都还没婚配,这叫好人家的姑娘,又哪里再愿意嫁进我们周家?我们周家的女儿,又如何再嫁的出去?” 温氏这一通控诉,生生是把周开呈又气得说不出话来。 瑜珠 第25节 可她说的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明觉的婚事已经是在外头由人诟病的存在,他的媳妇风评又如此不佳,若是再来一个,周家其他的孩子,真就再没什么前途可言了。 老夫人在一旁听得是心下直后悔,当初就应该叫陈婳的孩子胎死腹中,是她顾东顾西,生怕孩子没了,她也跟着去了,才导致了今日这般局面。 “孩子不要!”她拄着拐杖,铿锵有力道。 周开呈眉头一皱:“母亲……” “其余的事,我会等陈家的族老们到了再行商议,但我如今要先告诉你们,这个孩子,不能要,陈婳,也绝对不能进周家的门!” 老夫人把话说完,呼着满是怒气余韵的气息,神色复杂地望了眼瑜珠。 瑜珠也正在望着她,呆滞的目光中是深切的凝视与不言而喻的绝望。 所以她还是没有机会的。 不论再来多少次,不论发生了何事,她始终是不会考虑她的名声重不重要的。 因为她的前头,甚至是陈婳的前头,永远都挡着一座叫周家的名声的大山。 她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叫自己不能哭,若是现在哭了,温氏必定会发现异样,必定又会责问她。 她忍着无尽的酸楚,憋到浑身上下连耳根子都是通红,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屋中。 她趴在榻上,终于能够放声大哭。 冷冷清清的屋子里,连蜡烛都没有点,唯有透过窗杦照射进来的几缕月光,安静地落在她的床头,听她独自趴在这昏暗无边的床帐中,哭到不能自已。 身下的床单被褥被她揪到发皱,可是她恨不能再咬上几口,以作发泄。 待到眼泪哭干,已经不知是猴年马月。瑜珠卧在榻上,摸着脑袋枕住的地方一片濡湿,倏忽又再次悲从中来,忍不住埋头又哭皱了今日根本就没有太平过的脸。 她太累了。 心里累,哭的也累。 她趴在榻上,忘了自己今夜根本就还没用晚饭,就着床前唯一的一点月光,昏昏欲睡。 临睡前,她又不知为何想到周渡。 如若今日他还在家,她想,他会有哪怕一丝丝的念头,想要把这份清白还给她吗? 多半是没有的,如若今时今日会有,当初就不会那么毅然决然地推她入火坑了。 可笑她到底是进了怎样的一户人家。 她绝望地睁开眼,满目的悔恨与郁郁寡欢,如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要,一定不要再随周开呈来到周家。 她抖着一身清冷的寒霜,从榻上渐渐起身。 是的,她不要再继续留在周家。她要赶紧想办法,从这个虎狼窝里逃出去。 如今周渡正不在家,他们又忙着周池和陈婳的事,简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她要走,她多一刻待在这里都觉得恶心,她一定要走。 原本迷迷糊糊的脑袋因着这个信念,变得渐渐清醒。她下了床收拾好衣裳,打算去周渡的书房找找办法。 不想刚下了榻,她便听见屋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是老夫人身边的刘嬷嬷。 她喊了人进来,自己坐在榻边未动。 她们做事都从不曾考虑她的脸面,她便也懒得虚与委蛇,再给她们脸面。 幸而刘嬷嬷似乎也不太指望还能从她这里得到尊重,就着半点不亮的光线,与坐在床榻前朦胧不清的身影道:“老夫人喊老奴过来,与少夫人通个气。” 瑜珠木着脸,问:“什么通气?” “陈姑娘当年设计算计您和大少爷的事,老夫人希望,少夫人还是不要轻易将事情和盘托出。” 刘嬷嬷道:“老夫人说了,陈姑娘心机如何,少夫人通过这几回事情也算是见识到了,她今日之所以提出要不认那个孩子,舍弃陈姑娘,并不单单只是为了周家的声誉考虑,还是为了少夫人您的将来考虑。” 瑜珠轻轻地嗤笑了声,带着满满的自嘲意味:“我?” “是。”刘嬷嬷又道,“少夫人性子柔弱,与大夫人素来不合、总是讨不得大夫人欢心这些事老夫人都看在眼里。大夫人又对少夫人有心结,总是惦记着温家的三姑娘,所以直至今日,也不曾将管家之事交与少夫人手上,抑或是,亲自指导少夫人几分。而陈姑娘又是个顶机灵的性子,一张巧嘴生的是八面玲珑,如若她带着孩子进了周家的门,少夫人身为长媳,不仅在孩子上已经输给了她,还可能将来根本不是陈姑娘的对手,连掌家之权也一并要拱手相让。” 所以,她们是在告诉她,今日之所以不要陈婳进家门,不肯将当初之事公之于众,都是为了方便她日后掌家? “老夫人可是在拿我当傻子?”瑜珠蓦地笑开,悲凉的笑意在隐隐的月色底下透着无边的诡异与荒唐。 “即便陈婳不进家门,周池将来总要娶新妇进门,新妇照旧会比我能讨婆母欢心,照旧能从婆母那夺得掌家的权力。” “不会。”刘嬷嬷笃定道,“将来二少爷的新妇,老夫人会从陈家再挑一个乖顺的过来,到时,她所有的一切都会听老夫人的,老夫人也会倾尽全力,助少夫人早日掌家,新妇绝不会阻碍到少夫人半分。” 瑜珠明白了。 这便是她们打算同陈家做的交易。 舍弃陈婳与孩子,必定会惹陈家族长不快,但是她们若答应陈家,叫周池将来的新妇必定出自陈家,那便也许,一定又都好商量。 “你们当真要将陈婳沉塘?” 瑜珠并不觉得自己该心疼陈婳,但她觉得心寒。 她曾经以为的,周家最是慈眉善目的老夫人,却原来行事的手段,从来都是地道狠绝。 她从来没有读透过这位老人家,而她从前,居然还一厢情愿地将她当作是自己的亲祖母。 “陈姑娘虽可恶,但罪不至此,老夫人的打算是连同陈家,一道将她和孩子送去无人相识的外地,对外,却只会称她是去了。”刘嬷嬷面无情绪地说完,又道,“老夫人知道,少夫人对陈姑娘心下定有许多不满,但还请看在她当真为二少爷诞下了一个孩子,当年又实在与少夫人交好的份上,饶她一命……” “饶她一命……”瑜珠喃喃,“所以,老夫人其实是什么都考虑到了,周家的名声,陈婳的将来,陈家的名声,陈家的将来……却独独没有我的,是吗?” 刘嬷嬷一顿,抬眸望向床边坐着的孤寂身影。 “老夫人说了,待到二少爷的新妇过门,她便会助少夫人接手掌家之权,到时,即便是大夫人也不大能再管得了少夫人。何况,少夫人还有大少爷,这女人嘛,最终的依靠总归是在男人身上,大少爷争气,圣人钦点的殿前探花,入仕不过几载便做到了侍郎之职,待到将来外放或是坐到更高的位置,时间久了,地方变了,少夫人如今以为的这些事其实也不会再是事了。少夫人且忍一忍这两三年,您的好日子,都在将来呢。” 将来。 多么虚无缥缈的一个词。 一日都待不下去的地方,居然还要提将来。 瑜珠摸摸眼角尚未干透的泪痕,觉得再在这个压抑的地方过下去,莫说是将来,便是今年她能不能撑得过,都是问题。 她从没想过,上京的冬夜会这么冷,冷到她不仅彻底寒了心,还连一线春日的生机,都摸索不到。 她仰起头,想要让眼泪落回眼眶,可是不争气的泪珠根本不听她的使唤,拼命从眼角滑落,落进她冰凉的衣领。 她连夜在卧房的几封请柬中找出最近一次将要举行的宴会,是城东梅园的雪梅宴,就在后日。 请柬依旧是黎容锦送来的。 她捏紧请柬的帖子,上头凌厉的笔锋仿佛就触在她脆弱的指尖,轻轻一碰,便能出血。 可若出点血,就能逃离这绝望的一切,瑜珠想,她即便血流成河,也甘愿。 作者有话说: 照山是周池的字~ — 感谢这两天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妙笔生花 17个;35409679 4个;-、咕叽咕叽、49428389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残梦 31瓶;花小海 30瓶;56888924、我不当大哥很久了、慧大猫1973 10瓶;深深我的崽 7瓶;柏 5瓶;般若 3瓶;chocolate就是臭猫、不喜欢吃兔兔 2瓶;月野、咕叽咕叽、好好生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我会继续好好写的! 第31章 雪梅宴 他不值得,周家不值得 要想去雪梅宴, 还得经过温氏的同意。 瑜珠想起周渡临走前说的那番话,抛去黎容锦本就尊贵的身份不提,她又是萧家八字已经定了一撇的儿媳妇, 也就是周家未来的表弟媳妇, 说是要同她一道出门, 在温氏面前,总是更容易博得同意些。 只是近来温氏被周池的事搅的不甚心烦, 眼看着陈家族老马上又要到了, 瑜珠这日去温氏跟前请安,见她容颜都憔悴了许多。 不知她还会不会轻易同意她出门。 她眼观鼻鼻观心, 只管先做聋哑人, 安静地跟在她身边伺候。 周韶珠前些日子被李嬷嬷管着,倒是安分了许多, 也没再来找过她的麻烦。 只是表面上的安分总是改变不了骨子里的恶劣, 尤其周渡近来不在家中,她行事便又渐渐放开, 大胆起来。 “见过母亲, 嫂嫂。” 只见她在李嬷嬷的陪同下,有规有矩地进来,手中还捏着一封显然已经拆开的信封。 “这是何东西?” 因着周池的缘故, 温氏昨日一整夜都没睡好, 看东西也懒得费心神,见周韶珠手里捏着信封一直不放, 便问了一句。 周韶珠似乎就等着她问,闻言赶紧从信封中拆出几张信笺, 递交给温氏, 道:“大哥哥离家已近半月, 这是他今早才托人寄到的家书,里头问了父亲母亲安好,祖母安好,还有我同几位哥哥弟弟们的学业情况,身体如何,我方才拿到便忍不住拆开先看了,此时正打算交给母亲呢。” “你大哥哥也不容易。”温氏唏嘘着,接过信笺,“冬日本就严寒,上京都冷的叫人受不了,还要他去燕地那等冰天雪地的地方,真是辛苦他了。” “大哥哥信中说了,如今他同庞大人在路上,一切都好,母亲不必太过挂念。” “他自然只是报喜不报忧的,我这几个孩子中,也就你大哥哥最省事听话,不似你二哥哥,真是叫我打死他又心疼,不打他又来气。” 温氏一目十行,将信上的内容读完,慵懒的目光不知浏览到哪一行的时候,顿了一顿,捏住信笺的食指同拇指都不自觉收紧。 “难为他有心了,出门在外也不忘写这么一封家书回来。” 她话中似有深意,只是瑜珠不曾见过书信的内容,便也不知她说的究竟是什么。 温氏也不叫她看,自己看完后便又将东西递回给周韶珠:“韶珠,你近来不是正在练颜卿的字,还想我帮你找字帖么?你瞧瞧你大哥哥这字,不正是你最好学习的模样?反正留着堆积也是无用,不若你就拿去,每日对照着练吧。” 周韶珠十分欢喜地拿回信笺:“多谢母亲!” 只是末了,她又迟疑地看一眼瑜珠:“大哥哥的信,嫂嫂也要看看吗?信中虽不曾提到嫂嫂,但兄长对全家人的关心都是有的,嫂嫂还是看一眼吧!” 瑜珠正想要开口,温氏却先她一步不悦道:“信中都不曾提及,还是别看了吧,免得你又觉得明觉对你不上心,背地里偷偷地抹眼泪,搞得我们周家如何待你不好似的。” 瑜珠顿住,她难道是觉得,周家待她有多好么? 周渡的信,她本就不打算看,一字未曾提及她,拿到手中也是徒给自己增添羞耻,自取其辱。 瑜珠 第26节 她遂垂下目光,乖顺道:“是。” 周韶珠捏着信,眼中的狡黠与笑意藏都藏不住,志得意满地带着自家大哥的信笺施施然离去,留下瑜珠还站在厅堂中,陪在温氏身边。 温氏又头疼地撑起脑袋,见她还不打算走,生了锈的脑子终于灵光了一回,问:“你是有事想要求我?” 见她终于主动问起,瑜珠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明日城东有场雪梅宴,黎阳侯府的五姑娘托人送来请柬,儿媳想着,在上京这么些年,还不曾看过多少的梅花,便想随她一道,出门看看。” “这才刚入冬,哪就有好看的梅花看。”温氏兀自嘀咕了句,想直接驳了她,眨眼间却又想起适才那封不曾落到瑜珠手中的信笺。 她没说实话。 周渡的信中其实提到了瑜珠,只不过不是问她身体康不康健,过的开不开心,而是嘱托温氏,请她务必要好好待瑜珠,还同她说,她想出去,偶尔也得放她出去,她不想叫赵嬷嬷跟着,偶尔也得叫赵嬷嬷歇上一歇,不要将她看的太紧了。 字里行间,说的她就像是个虐待儿媳、与她万般不好的恶毒婆母似的。 她不喜,便没将信给瑜珠看。 但她今日既都说了想出门,那她想,她还是该听明觉的话,适当放她一放。 不然万一,将来等明觉回家问起来,瑜珠在他身边耳旁风一吹,说她整日禁锢着她,那她可真是百口莫辩。 周渡不是周池,他心里有自己的一杆秤,做什么也从来不需她操心,反倒是她,偶尔脾气暴躁,还得儿子给自己拿主意才行。 她不能因为瑜珠,跟明觉闹了别扭。 于是她同意了瑜珠的事。 但同意之余又不忘道:“记得早些回来,家中近来事不少,免不了到处需要人手,你既是长媳,总不能一直袖手旁观的。” 瑜珠自然应下:“是。” 便这样,翌日清晨天不亮,瑜珠便起身,去了清水居里的小厨房,亲自下厨给黎容锦做了一整个食盒的糕点。 她记得黎容锦口味清淡,略喜甜,这点同她倒是挺像。 正好钱塘江南的糕点都是甜而不腻的口味,她自小便跟着娘亲做,也会做上许多。 桂花糕、荷花酥、梅花糕……一样不过两三个,她便装了满满一个食盒。 云袅在边上看着,不禁流口水道:“小姐自打到了周家,便许久未曾亲手做过糕点了,黎姑娘真是好福气,比姑爷的福气都要好呢。” 她话一说完,瑜珠的脸色便僵住了。 当初娘亲教她下厨的时候,便是时常在她耳边念叨。 “我们家瑜珠真是心灵手巧,做什么都是一教就会,将来不知要叫哪个郎婿娶去,定少不了他的口福。” 可惜,自从她嫁给周渡之后,还一次都未曾给他下过厨。 不过也不可惜。 瑜珠想,这样子的丈夫,有不如无,算什么正儿八经的郎婿呢。 她的手艺,是要留给心上人,留给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的。 她捏了一块尚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桂花糕,塞进云袅嘴里:“黎姑娘有的福气,你也有,快吃吧,吃完咱们一道出门玩去。” 此时的云袅还尚不知自家小姐的打算,傻乎乎点着头,喜笑颜开道:“好!” — 今日这场雪梅宴,虽是黎容锦请的江瑜珠,但要论它真正的主人,还是御史李家。 黎容锦只作为客人,与瑜珠坐在一张席上,打开她的食盒,高兴到合不拢嘴,边吃边道:“我少时曾有一段时日长在江南,家中外祖曾是姑苏那边的太守,所以格外爱吃淮扬菜,不想到了上京这等中原的地方,众人竟是喜咸的多,好长一段时日都适应不了,后来家中为我专门寻了一位做淮扬菜的厨子,这才治好了我的娇气病。” 她一连尝了好几个瑜珠做的糯米团子,忍不住称赞道:“瑜珠,有你当真是太幸福了,你这做茶果子的手艺,丝毫不输我家专门做糕点的师傅!” 瑜珠笑笑:“你若喜欢,日后我常给你做。”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黎容锦立马道,“说吧,你是有何事想要求我?” 瑜珠眉眼浅笑,既有些不好意思,但又知道,自己唯一能寻求帮助之人,唯有眼前的黎容锦与时常呆在宫里的五公主。 五公主联系不便,又没有黎家与萧家的这层关系,所以见到的机会也少,所以,其实只有黎容锦,是她最后的希望。 于是再难以启齿,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还真有。” 黎容锦一噎,睁着圆咕噜似的大眼睛水灵灵地望着她。 瑜珠心下做了一番挣扎,望了眼亭外与云袅站在一处,时刻等着跟上她的赵嬷嬷,终于下定决心,回头附在黎容锦耳边说了句话。 黎容锦差点没叫糕点的粉末噎死在这尚未开始的雪梅宴上。 瑜珠为她递了杯水,她喝完之后,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当真?”她问出口的话音都在发颤。 瑜珠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你容我想想。”她搭在桌下的一只手捏紧了瑜珠的手,瑜珠能感受到,满满都是新冒出的热汗。 “你是同周侍郎闹什么别扭了么?”她忽而问道。 算闹别扭么? 瑜珠不知道。 或许她和周渡,该说从来都没有恩爱过才对。 “可我瞧着周大哥对你不错,你想学骑马,他不是还亲自教你来着?”黎容锦道,“我虽不懂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但我常听我娘说,夫妻之间嘛,互相折磨互相接受,都是常有之事,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瑜珠不知该如何回她。 “可我正是过不下去了……” 她喑哑的声音尚未来得及传入黎容锦的耳中,余光中赫然出现的一道熟悉身影便吸引走了她全部的注意。 黎容锦见她不再说话,而是目光定定地落在亭子台阶入口处,便也随着她去瞧。 只是这一瞧,她也愣住了。 “怎么把她给请来了?” 原来台阶处李御史大夫家的女儿李聘婷正裹着虎皮大氅笑意相迎的,不是旁人,正是三年前被全家贬为庶人的禇家姑娘,褚遥知。 不等她们开口,身边那桌坐的两位姑娘便已经先一步议论起来。 “李聘婷怎么把褚遥知请来了?她还真是闲得发慌啊。” “这有何请不得的,李家本就与禇家交好,禇家即便没落了,宫中也还有一位长盛不衰的贵妃。何况这褚遥知不是三年前被嫁给陈王做侧妃了吗?听说老陈王妃前些日子去了,她这侧室也终于能够扬眉吐气,出来走动了。” “陈王都多大了,她出来走动,就不怕旁人暗地里笑话死她?” “笑话什么?平头百姓还笑话不及,人家堂堂一位王府侧妃,有何好笑话的?” “说来也是,这禇家即便没落了,始终也还是富贵人家,宫中有贵妃,宫外有陈王侧妃,说来说去,除了不能做官,一辈子做个富贵闲人,倒也挺好。” “谁说不是。” …… 瑜珠听着这一来二去的对话,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脸上的神色正在一寸一寸变得僵硬,眼睛死死地盯着站在不远处的褚遥知,攥紧的十指用力到可以捏碎核桃。 黎容锦正与她一只手相交,察觉到捏着自己掌心的力道,慌忙打醒她道:“瑜珠!” 瑜珠眼睛一跳,终于回过神来。 “你那么盯着她做什么?”黎容锦指了指李聘婷同褚遥知的方向,“手还捏的这么紧,可把我吓到了。” 瑜珠赶忙松开手:“对不住,是我失态了。” “没事没事,我就是好奇,褚遥知同你有什么血海深仇吗?”?s 其实黎容锦只不过是随口的一问,她口中的血海深仇,意思不过是姑娘家们平时的吵嘴与打斗,但渐渐的,她看着瑜珠的脸色,察觉到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她想起,当年禇家曾在江南纵火烧过一户富商,姓江,事情还惊动了陛下,陛下亲派了兵部尚书周开呈去江南暗中查案…… 姓江,周开呈去查的案。 黎容锦呼吸一滞:“瑜珠……” 瑜珠自己也是神情缥缈,眼神仓皇不知该落向何处,听黎容锦这么一喊,竟忍不住在人家宴上,直接将眼泪落了下来。 黎容锦赶忙帮她擦擦,拉着她的手将她带离宴会。 雪梅宴摆在雪梅园的长亭里,长亭后头便有供人歇息更衣的屋子,黎容锦将她带进屋中,捧起她的脸时,满手摸到的,只是源源不断的热泪。 “瑜珠……” 此刻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着瑜珠眼泪纵横的脸颊,除却心疼,再没有别的情绪。 尤其她还想起,当年禇家抄家、全家被贬为庶人的事,似乎正是当时刚上任刑部主事右司员外郎的周渡办的。 这下不必瑜珠再多说,黎容锦心中对周渡的想法便已经大打了个折扣。 她不是不知道,当年禇家如日中天,要将他们彻底拉下马究竟有多难,可是不该,至少不该,放任他们全家没有一个人获死罪,全家依旧都活的好好的。 何况如今瑜珠还是他的妻子,他即便当年没有为瑜珠彻底处理禇家,但他们成婚后,他当真没想过为瑜珠再尽点力,好歹把烧了他岳丈全家的人绳之以法吗? 她自顾自摇摇头,不会没想过,只可能是不够爱罢了。 何必再为她这样一个什么力量都没有的孤女浪费精力,还可能要得罪褚贵妃,得罪陈王。 “不哭了,瑜珠,不哭了,这宴会我们不参加了,我如今就送你回去,我们回家去。” 黎容锦替她不断擦拭着泪珠,用手不够,还得拿帕子替她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擦拭仔细。 可瑜珠听了她的话,不知为何,却是哭的更凶了。 “我不回去,容锦,你帮帮我,那个家,我不想再回去,我当真不想再回去……” 她哭着肩膀一颤一颤,本就瘦弱的身子,却在这暖烘烘的屋子里冷到厉害,黎容锦无法,只能抱着她给她取暖。 她想起常年跟在瑜珠身边那个老嬷嬷,自打她认识瑜珠起,她便在了。甚至,她还时常是一副板着脸教训人的样子,跟在瑜珠身边,显然不是伺候,而是监视。 黎容锦终于恍然大悟,明白瑜珠为何有了那等大胆的想法。 能给一个堂堂大家族的少夫人身边派一个形影不离监视她的人,不是她的婆母,便是她的丈夫。 而不论是哪个,都不是人过的日子。 “瑜珠,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周家不能待,周渡不是良人,他不值得,你想离开,我会帮你,但今日你家婆母给的那个老嬷嬷还守在外面,所有人都知道你跟我来了雪梅宴,我们回去再从长计议好不好?我会帮你的,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的,我答应你……” 瑜珠这才渐渐止住哭泣,雪白小脸埋在她的肩上哭到通红,像被冻过一般。 黎容锦看着她这样,心下心疼更甚,当下也没有立刻送她回周家,而是以请她帮自己看衣裳为由,带去了自己家。 瑜珠 第27节 恰巧黎阳侯夫人来看女儿,与女儿道:“今早你外祖家中来信,说你外祖母思念你的紧,听闻你不日便将定亲,想叫你趁着最后的年节,再回一趟姑苏小住。嫁了人便是他人妇,要在他人家中打理庶务,侍奉婆母,日后要想再说回就回,可就难了。” 作者有话说: 不用怀疑,就是明天了!(抱歉万更还是做不到,因为第一次尝试这种细腻的感情流,也是在挑战自己,所以写起来很慢,但是会每天都尽量多更一点的!) — 感谢上一章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5409679、怪鱼 ;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日流汗冰美式 59瓶;月野 25瓶;爱上烤羊排 5瓶;夏千莫 3瓶;当蓝遇上黑、林深见鹿 2瓶;又又吉吉、你今年西综290! 1瓶! 爱你们!谢谢你们! 第32章 失踪了 她走了,他回来了。(接第一章 ) 成嘉十六年冬, 上京 陪着黎容锦南下的货船晨间便自渡口出发,驶上冰冷的河道,瑜珠同云袅换好她贴身丫鬟的衣裳, 同她坐在船舱中取暖。 外头是雾蒙蒙的江景, 永定河上来来往往的货船穿梭如织, 似乎冬日的严寒丝毫没有影响到这座泱泱繁华的上京城。 “冬日行船要比寻常时候慢些,大概个把月才能到姑苏, 瑜珠, 这段时日便要委屈你和云袅待在这船舱中,不要轻易走动了。” “你能带我出来我便已经是感激不尽, 哪里还能在意窝在哪里。” 瑜珠同她交握着双手, 汗涔涔的手心暴露了她的紧张。 “别怕。”黎容锦宽慰她,“算算时辰, 你们家那几个车夫小厮也当反应过来了, 如今恐怕已经在找你和回周家禀报的路上,说不定, 周家还已经派了人去我们家询问你的下落。越是这个时候, 我们便越是要稳住自己,不能自乱阵脚。自家丢了儿媳妇,丢人的是他们自己, 我们无需害怕, 更无需担心。” 瑜珠点点头:“我不害怕,也不担心, 我不同他们撕破脸,只是悄无声息地走了, 已经是给他们最大的颜面, 他们若是还要逼我, 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当着他们的面跳河自尽,叫全天下人都耻笑他们的卑劣行径。” 黎容锦握紧她的手,无声给她力量。 “但是容锦,我不能太连累你。”瑜珠说罢,又望着她道,“萧家是门顶好的亲事,他们家人口简单,家里人又各个通透豁达,萧表弟我虽不大了解,但萧姑母当真是位极好的长辈,不仅从未与我恶言相向,也从未与我存心刁难,甚至暗地里还会替我维护几句名声,与我温柔相待。 我知道,你不是我,没了这门亲事,日后也还会有这样那样的选择,但萧家当真是可遇不可求的人家,你与萧表弟,也当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连累了名声,也不希望你因为我,当真丢了这门亲事。下个渡口便放我下船吧,那样他们若当真派人追上来,也找不到是你带走我的痕迹。” “瑜珠……”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同样舍不得你。”瑜珠说着说着,便悄悄泛红了眼眶,“但是容锦,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此时不分别,等将来到了姑苏,也是照样要分别,我总不能一辈子躲在你的羽翼下,一辈子叫你提心吊胆,害怕被周家发现是你藏匿了我。 再说,你不是给了我你外祖家在姑苏的住址,我若有事,不用你催,也会主动去姑苏求你们相助的。” 即便她话说到了这份上,黎容锦却还是攥紧她的手,依依不舍。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身边除了一个丫鬟和从周家带出来的一点盘缠,还有什么东西?这世道,渡口放她下船便可能是永别,叫她怎么忍心。 瑜珠却还是一个劲地劝她:“没事,就当我是四处游山玩水,散心去了,山水有相逢,我们有缘,他日总会再相见的。” “那你打算去哪里?” 向来顽强爱笑的黎容锦,抱着她头一次哭得不成样子。 “先去扬州吧,我少时随父母做生意,行船到过一次扬州,那里同钱塘差不了多少,又没有人认识我,最是合适不过。” “可是……” 黎容锦泣不成声,还是舍不得她。 而瑜珠心意已决,等船只从上京到了下一个渡口,便当真带着云袅从船上下来。 她们又换好一身男人的衣裳,同黎容锦告别。 黎容锦左想右想还是放心不下她的安危,喊了两个身手不错的家丁一路护送她们去往扬州。 “扬州同姑苏差不了多远,就喊他们护送你到扬州,等你平安抵达了,再遣他们到姑苏来与我禀报消息,我也好知道,你究竟有没有一路平安。” 渡口的风总是又冷又硬,还吹得人鼻尖通红,脸也通红。瑜珠吸了吸酸胀的鼻子,与她最后一次相拥告别。 等目送三辆高大的船只再一次驶离河岸,瑜珠也终于转身,踏上了属于自己的旅途。 — 而与此同时,上京周家 温氏坐在厅中,呼吸都差点没能捋顺:“什么叫人不见了?给我好好说清楚,那么大一个活人,怎么就能不见了?你们这么多人跟着,都是吃干饭的吗?” 为首的小厮缩在地上,害怕地垂首道:“就是,就是不见了,少夫人当时说渡口边人多,马车不好挤进去,就喊我们将马车停在靠近渡口边的巷子里,她自己同云袅姑娘下车过去送黎家的船只……我们以为少夫人只是去送送,马上就会回来,哪想一去人就不见了,等我们反应过来,黎家的船只也已经早就走了,少夫人,少夫人……彻底不见了踪迹……” 小厮说完,惶惶将脑袋磕在了冰凉的地砖上,有如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死期。 果然温氏脸色差到前所未有,愤怒地将手边茶盏砸在地上:“养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连个人都看不好!大庭广众之下,还能叫她跑了不成?” 说罢,她自己便是浑身一抖。 跑了? 那野丫头,当真是跑了不成? 不会不会,她哪有这个胆子,平日里跟她说话连稍微大声一点都不敢,被她责罚也从来不敢吭声,私自出逃这种事,就算是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的。 可不是出逃,还能去哪呢? 温氏面色渐渐惨白,坐在厅中揪着帕子,问:“那渡口附近可都找遍了?其余地方呢?上京这么大,可都翻遍了?别不是她一时兴起,想偷偷跑去哪里玩乐,躲过了你们的眼睛你们也没发现,反倒回来与我危言耸听。” “找遍了,渡口附近当真都找遍了。”小厮死死将脑袋磕在地上,“至于其它地方,我们不敢轻举妄动,还得回来请示过夫人才行。” 毕竟如若大张旗鼓开始找人,那必定全上京城都会知道,周家丢了个少夫人。 到时,也许这一切都不再只是简单的家事了。 温氏眼神可怖,既藏着对瑜珠的怨恨,又带着别人一眼望去就能察觉到的惶恐和害怕。 可她能怎么办,除了派人去找人,还能怎么办。 明觉半月前便已经从燕地出发回来,不日后便要到家,若是叫他知道,江瑜珠不见了,还不知他会是何反应。 她正想下令喊人先暗地里去找,若是晚上还不见回来,再不惜一切代价去找,可就在这时,周家的大爷周开呈回来了。 温氏不知为何,明明适才嘴上还骂着小厮为何会将瑜珠弄丢,但面对着自己时常板着一张铁面无私青天脸的丈夫,心底里却怵了起来。 或许她也隐隐有意识到,瑜珠一声不响的失踪,跟自己常年待她不好有关。 可她不敢承认。 她甚至都不敢承认,瑜珠已经失踪了。 “大爷回来了。”她正了正脸色,给侯在厅里的一众小厮暗地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先下去。 周开呈看着一个个鱼贯而出的身影,又看着地上的一摊碎瓷,问:“这是发生了何事?” “没什么事。”温氏道,“就是大郎媳妇今日出门去送黎家姑娘下江南,结果在外头玩开心了,便不肯早些回来,遣几个小厮回来与我禀报,我没忍住,便发了一通脾气。” “这样。”周开呈信以为真,不做他想,只是与温氏道,“不是我说,你这脾气真是该改改了,别动不动就摔东砸西的,做了这么多年当家的主母,又养育了这么些个孩子,如今眼看着孩子们各个都要成家立业了,你还是这般脾气,可怎么得了。” 温氏一听便不乐意了:“周开呈,你是在教训我吗?你还记得你当年上我们家提亲的时候,说我是温婉贤淑,再贤惠不过的吗?” “那也是当年,你看看你如今。”周开呈指着一地的碎瓷,“大郎媳妇终究是个人,不是个牲口,你平时在家中这样看着她,她好不容易得了空,想出去溜达溜达,那也是能理解之事,何必就要动这么大的气。” “周开呈,你当真是在怪我了?”温氏当即便将瑜珠失踪的那点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只一心与他不可思议道,“你也要同你儿子一样,开始护着那个恬不知耻的女人了是吗?” 周开呈眼皮子一跳:“什么叫恬不知耻?不是早说好了这件事不许再提吗!” 温氏嚷嚷道:“凭什么你打照山的时候就能再提,我却不许再提?这世上还有哪个人不知道,她就是靠给我们家明觉下药才能坐上这周家少夫人位置的?若非母亲可怜她,当初我就绝对不会叫她进我们家的门!” “你快住嘴吧!”周开呈焦头烂额道,“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你再提又有何意义!明觉不日后便将回京,你难道要他一回来就看到自家母亲同妻子不合,费心费力在你们之间周旋吗?” “你少提明觉,离家三个月,拢共捎回来那么几封信,每封信都写着叫我对那个女人好点,他是生怕我把她给吃了不成?” 周开呈摇摇头,不欲再与她争辩。 直至他走了,温氏才稍稍冷静下来,想起来瑜珠失踪的事,自己还没安排人去找。 她赶紧喊了先前那拨小厮回来,与他们道:“先不要大张旗鼓,只暗地里去找,街上茶楼、酒楼、衣裳铺子、首饰铺子、马球场等,只要是各处能消遣的地方,通通都去找,找到了喊她赶紧回来便是,找不到……” 她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只不断绞着手道:“若是找不到,赶紧回来与我复命,以天黑为限,赶紧去。” 一拨人瞬间再次鱼贯而出。 温氏心慌地瘫坐在身后的椅上,心下越是告诉自己,瑜珠不可能跑,心底里的慌张便越多一分,在逼问自己,万一她当真跑了,她该如何同家中交代?如何同明觉交代? 她起初只以为,这不过是个有几分姿色的狐狸精,明觉是个清醒的,即便娶了她,也不可能真的待她多好,将她多放在心上,可直到他离家,一封封的家书送回来,她才意识到,也许明觉,并非她想的那样,对她冷情冷心。 若他回来同她要人,她却交不出人…… 温氏不敢再想下去,坐在厅中整整一个下午,提心吊胆的神色是一刻也不曾放松过。 总算从天亮等到了天黑,小厮们从外回来,与她禀报道,他们下午已经将整个上京城妇人们能去玩耍的地方全都翻遍了,依旧是不见瑜珠的踪影。 温氏的心登时凉了半截。 恰此时,周韶珠又从后院过来,与她撒娇道:“母亲,我同玉璇明日想去踏雪骑马,去年选的那匹马我不喜欢了,你喊爹爹再为我看一匹嘛。” 她蹲在温氏身边,还想再同她说说话,不想抬头看见自家母亲的脸色,却是比抹了傅粉还白。 “母亲?”她突然有些畏怯道。 “韶珠……”温氏慌乱地眨了眨眼,一只手伸出去,紧紧抓住她的手,仿佛借了她莫大的勇气,才道,“去喊你爹爹过来,我有事要同他说。” 周韶珠看出点什么,迟疑问:“母亲是要说何事?很严重吗?” 温氏崩溃道:“快去!” 周韶珠哪里见过这样的母亲,吓得不敢再多说一句,忙跌跌撞撞跑去寻自己的父亲过来。 周开呈正在后院忙于公务,被周韶珠急匆匆不由分说拉到前厅,不甚耐烦道:“究竟是有何事?” “大爷。”温氏站起身,脸色心虚到已经不知该做何表情,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竟在此刻,在丈夫女儿面前,一下子抖成了筛糠。 周开呈越发疑惑:“究竟发生了何事?” “大爷,瑜珠,瑜珠她,不见了。” 温氏说完便哭了出来,似乎是怕丈夫一时受不了会怪罪,又忙拉着他的手补充道:“但也可能是她,她去了哪个相识的好友家中玩乐,一时兴致过了头,便忘了回家……” 她声音越说越低,自己心里也知道,这种可能几乎是不存在的。 外头的天色已经黑到不能再黑,伸手不见五指,寻常时候,都该是用晚饭的时候了,瑜珠虽然在她口中,是时常不守规矩的野丫头,但也从未有过一顿饭叫她不知道踪影。 瑜珠 第28节 她悄悄抬眸,想要打量自家丈夫的神色,只见他气到瞪着眼,呼吸沉重,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平日里都有哪些交好的朋友,都去问过了没有?” “只有黎阳侯府和五公主府。”温氏道,“黎阳侯府与她交好的五姑娘黎容锦今日正下了江南,去往外祖家,那她定是不可能在黎阳侯府,剩下便只有五公主府……” “那还不赶紧差人去公主府问!” 温氏连忙答是。 只是可惜,五公主府也是没有消息的。 就好似这个人,是在上京城中凭空消失了一般。 温氏打了个寒颤,在煌煌灯火下看着自己的丈夫。 “你说她今日是为了送黎阳侯府的五姑娘下江南才出门的?送人送着送着,便和丫鬟一起失踪了?”周开呈严肃道。 温氏惴惴不敢多话:“是。” “何时失踪的?” “上,上午……” 上午到如今,已经整整半日多了。 周开呈怒道:“那你为何一开始不说?” “我以为她是,她是一时贪玩……” “她是个什么性子,你到如今还不清楚吗?即便你对她再过分苛刻,她也是再听你的话不过,从未有一刻叫你不知道她的行踪,上午去送黎家的船只后便突然失踪,你还反应不过来吗?” 温氏急了:“我,我不过是一日不曾叫赵嬷嬷守在她身边,谁知她就会突然失踪不见了?你如今朝我吼什么吼?她是个什么性子,我如何就非得了解才行?” “你是她的婆母!”周开呈气到拍了拍乌黑沉重的檀木桌子,“你在家中,素来待她不好,与她诸般苛刻,百般刁难,她去送了人之后连同丫鬟都不曾回来,你还看不出因果缘由吗?她多半是跟着黎家的船只,跑了!” 跑了。 这两个字掷地有声,砸在周家偌大的厅堂之中,砸的温氏一下又抖了抖肩膀,忍不住眼角渗出了几滴泪,不知是害怕,还是后悔。 “她,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她怎么不敢?狗急了还要跳墙,她本就是一个孤女,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走了便走了,我们想找她娘家也是找不到的,根本就没有后顾之忧,她在我们家受了委屈,自然便是想走就走了!” “可是黎家,黎家怎么敢做这种事!” “黎家又有何不敢?将人带走,中途随便找个渡口扔下去,等到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下了船,早就没有对证了!” 周开呈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官场中人,一步步靠着自己的实力升上去,于这种事上,根本不用多想便能明白其中关窍。 “早跟你说,待她好点待她好点,你就是不听,后宅之事我又不便插手,以为交给你,总能万事无忧的,不想,前几月刚闹出周池的事,这月又有新的事,你管家这么多年,究竟都管了些什么!” “周开呈!” 总是被指责,温氏自然也忍不住怒了,气红了脸道:“你说的这些,难道只是我一个人的错吗?但凡你们当初不将这个女人接回来,哪里有后面这么多的事?但凡陈婳不住进我们家,哪里又有那么多的事?一个接一个的表姑娘,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上我们家做表姑娘,可怜了我的明觉和若涵,原本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就被你们生生给拆散了,拆散了!” “你……” 两人互相瞪着眼,谁也不肯先低头,周韶珠从未见过这等场景,在边上看的直瑟瑟发抖。 最终,终是周开呈先泄了气,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最后一眼,喊手下的心腹来道:“赶紧去一趟黎家,同他们家侯爷和夫人说明情况,问问黎姑娘此番船只的行踪,河道靠岸有几个渡口,事无巨细,全都要问清楚!” 心腹连忙下去。 温氏委屈不已地上来问:“问这些,有用吗?” “有用没用,问了再说,黎阳侯府的侯爷同夫人你我都是见过的,都是稳重能担大事之人,这种事,估计也就是他们女儿不懂事,胆大包天干的,同侯爷还有夫人,多半不相干。黎家只要不想同我周家翻脸,就一定会告诉我们,且会替我们守住此事。” “真是我小瞧了这黎五姑娘。”温氏听着周开呈的话,莫名先放下了心,跌坐在座上捏着扶手道,“三妹妹居然要为神远娶这样一位姑娘,真是不可思议,我明日便去萧家,告诉三妹妹此事,要她赶紧同黎家断了亲事,再不要往来!” “你不许再胡乱作为!”周开呈差点又被她给气到,“这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你今日去求黎家,明日去告诉萧家,后日又想起李家,是要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才行吗?” “我,我不是为了三妹妹……” “三妹妹处自有我会去提醒,不劳你多费心!”周开呈吹着胡子道,“你如今该想的,是明日起来,母亲知道此事,究竟该如何向她交代,过几日明觉回来,你又该如何向他交代!若是到时我们还是找不到人,这个家,便如你所愿,真要分崩离析了!” 他说完,甩袖就走,再不想理温氏。 只是刚跨出门槛,又回过头道:“对了,这几日你好好待在家中反省,不许再出门,韶珠也一样,陪着母亲,哪里也不许去!” 周韶珠冷不丁抖了一抖,看向温氏:“母亲,我明日还约了人赏雪呢!” 温氏哪里还有功夫再理她,瞪了她一眼,便再没有说话。 是夜,整个周家除了二房那边尚算宁静,大房这边是彻夜灯火通明,不曾歇过。 可终究纸包不住火,府上大少夫人一夜未归这种事,二房过不了多久,也便都知道了。 何氏过来的时候天蒙蒙亮,见温氏坐在厅中,神情木然,仍旧穿着昨日的衣裳未换,便知她是在厅中枯坐了一夜。 “人还没回来?”她轻声问。 “大爷已经派人去找了。”温氏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许久不曾动过的坐姿,叫她浑身都变得有些僵硬、酸痛。? “怎么会有这种事。”何氏轻呢喃着,叹了声气。 “你说,我待她是当真不好吗?”温氏似是在问何氏问题,但又像是自言自语。 “可若不是她,甩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讨了母亲的欢心,明觉早该娶了若涵的。你晓得我,看着他们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早就盼着若涵能嫁进我们周家,做我的儿媳妇,临门一脚,却叫她抢去了位置,叫我如何能甘心?如何还能对她有好脸色?” “也就因为她,娘家那边至今对我还是爱搭不理的,说我不作为,说我没本事,上被老夫人拿捏,下被儿媳妇算计,我这个当家主母,名存实亡,我怎能不将怨气都撒在她身上?” 所以她其实根本就是知道的。 她知道,自己待瑜珠当真一点都不好,她知道,自己将大把大把的怨气都撒在她的身上,可她仍旧是不能释怀,那等手段卑劣的女人,究竟凭什么能嫁进他们周家? 何氏听得心下也是发堵,对于大房的这些事,她素来是知道但却不想管的。 她自家膝下也有两个亲儿子,一对庶子女,尚且还顾不过来,哪里就好插手大房的事。 何况,就算她插手,将来分家的时候,家产也不见得会多落一分在她手里。不如教好自己的几个孩子,那才是她的希望与寄托。 于是她也没有接温氏的话,只是望着外边渐渐吐出鱼肚白的天色,道:“大郎信中可有说几时到京城?若是等他回来,人还没有找到,那恐怕会闹得更加不可开交吧?” “你也瞧出来了?”温氏迟钝地回头,“大郎对她上心了,连你也瞧出来了。” 何氏又轻叹声气。 都是嫁了人的过来人,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对一个人上不上心,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这日,她陪着温氏一直从天黑坐到天亮,又从天亮坐到天黑。 只是迟迟没有等来瑜珠的消息。 老夫人得了动静,气到在榻上一病不起,至今尚未清醒。 好容易,外头又传来小厮奔忙的声音,温氏赶紧擦了把脸,问:“可是找到了?” “不是。”小厮慌里慌张道,“是大少爷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怪鱼、41259118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洒家不懂格斗术 3瓶;rainy 2瓶;41891475、睛方好、l'amour、安宁之地 1瓶; 爱你们,感谢! 第33章 她人呢 周明觉,你这个疯子 这已经是瑜珠失踪的第二个夜晚, 往燕地三月终于归家的周渡大步迈进厅堂,带着一身风霜和冰凉,与温氏何氏行礼。 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厮仆从忙活着将他的东西搬回到清水居, 独他一人, 在厅中等着母亲的问话。 本该好好与他寒暄、问问他一路情况的温氏, 在看着他一张越发坚毅的脸庞时,一切却都卡在了喉咙里, 酝酿半晌, 终是一句话都问不出来。 何氏见状,只能先替她道:“明觉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前几日不还来信, 说到京城还得四五日吗?” 周渡面不改色:“庞大人归家心切, 说家中妻儿久未相见,实在想念, 一路脚程不免便快了许多。” “原来如此。”何氏慢吞吞地点点头, 点完头后却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能将目光投向温氏。 温氏额间冒了豆大的一滴汗, 紧张到甚至不敢拿目光直视自己的儿子。 偌大的厅堂中寂静了许久, 才听她硬着头皮道:“明觉,你今夜这么急匆匆地赶回来,用饭了没有?好容易到家, 一身寒气, 赶紧回屋去洗漱一番,用些饭吧。” “嗯。”周渡就等着母亲这话。 三个月不曾见到瑜珠, 他虽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 他很想她, 比自己以为的, 还要想她。 他想赶紧见到瑜珠,想赶紧抱抱她,亲亲她,他还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讲,许多事想要同她说。 也许瑜珠依旧是会对他爱搭不理的,但是他已经决定好了,他会还她清白,即便祖母阻止,他这次,也不会再叫瑜珠受一点委屈。 他想叫瑜珠原谅他,他们夫妻再从头开始,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在燕地查案的时候,还见识到了当地同上京许多不一样的风土人情,他听庞大人的话,给她买了一套当地十分有名的贝壳画。他说女人都喜欢这种精致小巧的新鲜玩意儿,带回去,定能哄她开心。 他一路脚下生风,往清水居回去,路上遇到的丫鬟小厮全拿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他,他也不曾注意。只是推开门,见到满屋昏暗,瑟瑟冷风扑面而来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他不在家的这段时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顷刻扁平,不可置信地,往床榻边走去。 甚至心底里还抱有一丝希冀,她只是睡着了,所以屋里才这么安静,没有点灯。 可绕过屏风,床榻是整整齐齐,许久未曾有人动过的模样。 “少夫人呢?”他走回到门口,一手抓着门框,青筋暴露在清冷的月色底下,满身寒气不减,甚至更甚道。 门口的丫鬟小厮扑通一下跪了一地,一个都不敢说话。 周渡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少夫人呢?” 依旧是没有人敢说话。 他深吸一口气,眼角微微渗出点血丝,扒着门框的手垂下来,渐渐攥成拳头。 他一言不发,往方才的厅堂回去。 温氏坐在厅里,瑟瑟发抖,知晓他迟早会回来,一张脸垮的比每次挨老夫人责骂的时候还要难看。 瑜珠 第29节 周渡带着不输方才刚进家门时的寒气,连身上的大氅都还没解,赶到温氏面前,死死地盯着她。 温氏仿佛被他身上的冰渣刺到,抖了一抖,眼神慌乱道:“明觉……” “瑜珠呢?”周渡的眼角通红,神情渗满了可怖的肃穆,脑海中最后一丝理智叫他维持住脸上的体面,不至于太过面目狰狞。 “她,她自昨日起,便不见了……”温氏此刻说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谨小慎微,惶惶不安的情绪仿佛在这一刻终于尘埃落定,像是得到了死刑的解脱。 周渡攥紧的拳头在听到结果的一刹,用力到可以碾碎石子。 “母亲。”他再度张口的声音充满了咬牙切齿的喑哑,“为何不写信告诉我?” 温氏楚楚委屈:“我想着你马上就要回来了,而且你父亲和家里的几个兄弟都已经出门去找了,就干脆等你到家再说,万一,万一你回来前,人就找到了……” “那人找到了吗?” 自然是没有。 温氏不敢再看他,也不敢再说话。 周渡咬紧牙关,点了两下头,而后头也不回地披着大氅又往外去,任温氏在身后怎么喊也没有再回一次头。 适才留在院子里盘问丫鬟小厮的彰平悄无声息地跟上,道:“已经问清楚了,少夫人自昨日上午去送了黎家五姑娘下江南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大爷昨夜便派了人去黎家问他们此行船只的下落,同各位少爷分别去沿岸渡口找了。” “至今一个都未回来?” “是。” “去黎家。” 周渡绷紧下颔,不再同回来时一样坐上马车,而是直接自己上了马,飞奔往黎阳侯府去。 — 自上京往姑苏,一路行船走走停停,约莫需要十几日的功夫,但是马车日夜兼程的话,只需五日上下,骑马更快的话,大概三四日便可。 黎家的船只被截在半道的水路上,彼时距离他们离开上京不过才四五日。 黎容锦披上貂裘,迎着江面上的寒风看着有能耐将自己的船只拦下的人,果不其然,是周渡。 “周大少爷到家还挺快的。”她隔着甲板,语气戏谑,眼神中毫不掩饰的,是对周渡的讽刺。 周渡懒得理她,喊手下的人将一沓厚厚的书信递上甲板,她的跟前,简明扼要:“去岁黎阳侯府的四公子在赌坊输了三百两白银,不敢告诉家里,是二公子暂时挪用了工部的款项填上,后续才慢慢还上的;今年初,府上大小姐的丈夫在青楼为一位女子赎身,且迎进门,藏在家中至少三月,彼时正值太后驾崩未满一月,是国丧……” “够了!”黎容锦听到第一件事的时候就已经脸色大变,更遑论还有后面那个。 周渡这次显然有备而来,面前这一沓厚厚的东西,不知藏了他们家多少的龌龊事。 她瞪着眼睛,面露愠色:“周侍郎,我黎阳侯府同你无冤无仇,你想做什么?” “你也知道我们两家原本无冤无仇,那你还设计带走了我的妻子?”周渡反问道。 她就知道。 黎容锦深吸一口气,她就知道,他是为了瑜珠来的。 “周侍郎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她绷着脸色,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承认是自己带走了瑜珠。 “听不懂没事,我会叫黎五姑娘听懂。” 周渡使了个眼色,彰平便继续念着手上的东西,一桩桩一件件,俱是上不得什么台面的勾当。 黎容锦越听越脸色苍白,甚至这其中,还有许多是她也不知道的事情。 “本来我昨日便可追上你,但为了拿到这些东西,我还颇费了一番功夫。” 周渡眼底泛着乌青,已经数不清自己是几个夜晚没有睡觉。 “她人呢?” “你在威胁我?” “黎姑娘以为什么便是什么,我只要知道,她人呢?” 黎容锦重重沉着气,眼底显然已经出现了一丝动摇。 “她在你们家过的并不开心。”良久之后,她才道。 “那是之前,往后我会叫她开心。”周渡眼中耐心不多,依旧道,“她人呢?” 黎容锦面色难看:“我不知道。” 在周渡再要开口前,黎容锦又道:“我当真不知道,我是在彭城县的渡口将她放下的,她说不想连累我,便自己带着丫鬟走了,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周渡深沉的眼底仿佛结了一层寒霜:“那黎姑娘可有一路派人护着她?” “我都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如何派人护着她?”黎容锦反问,“周侍郎,那是你的妻子,就在你们家中,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都不曾护好她,如今她想要离开,我帮她一程便已经是仁至义尽,你又凭什么要求,我能护好她?” “仁至义尽?”周渡蓦地冷笑了声,“彰平,去船上清点黎家这几艘货船上的人数,黎侯和夫人给的人数是五十八人,但凡少一人,都给我仔细问清楚了下落。” “周明觉!” 黎容锦挡在船头,瞪红了眼睛:“你敢叫人上船试试!” 周渡阴郁着脸,并没有被她的模样吓到。 彰平也没有收到自家主子停下的命令,直接不顾黎容锦的阻拦,跳上了船,开始同春白一道清点这几艘大船上的人数。 黎容锦被逼的越来越心慌,气息渐渐不稳:“你当真要同我们家撕破脸吗?” “从你带走我妻子的那一刻起,你就该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周渡冷冷地说着,并不曾有一丝一毫叫人收手的打算。 “周家待她不好,我知道,我也同她说过,待我从燕地回来,我会好好地补偿她,好好地同她重新开始,黎姑娘既然要多管闲事,就该做好毁人姻缘的觉悟,腌臜事哪一家没有,黎姑娘自己家的事都没处理干净,就来管别人家的闲事,那便如你所愿,管到底。” 黎容锦生至这般岁数,从未有一刻同今时今日这样难受,寻常同别府千金争吵打闹的生气同此时此刻的生气比起来,简直根本不值一提。 被人掐住咽喉的窒息感叫她攥紧拢在袖中的拳头,望着周渡磨牙凿齿,充满怨恨。 “你这个疯子。” 她一字一顿道。 “少爷,数清楚了。”彰平自她身后一阵风似的溜过,站到周渡跟前道,“如今三艘船上的人加上黎五姑娘统共是五十六人,比黎侯给的人数少了两人,不见踪迹。”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 —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9182691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残梦 50瓶;关山 20瓶;25676409、花小海、、carrie、姜姜 10瓶;懒懒、洒家不懂格斗术、fifi、喵喵罒w罒 5瓶;岁岁欢愉、柳絮、三月里的鱼、chocolate就是臭猫 3瓶;waiting、雅意、当蓝遇上黑 2瓶;南下、你们最大、窝窝睡着了、lizzie、狗的花、宝宝爱自己、奶伦不见了 1瓶; 感谢大家,继续去码今晚的二更了~ 第34章 连轴转 当年,不是她算计的我。 黎容锦闭眼, 满脸尽是就此被逼到绝路的不甘。 “周侍郎。”她忽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为何会帮瑜珠离开吗?” 周渡抿着唇, 铁青的脸色隐隐泛着乌黑, 不知是连日奔波的劳累还是此时面对黎容锦的生气所致。 可是他气又如何, 黎容锦比他更气。 “在我下定决心要帮她离开之前,瑜珠从未同我说过你们家一个字不好, 她只告诉我, 她是待不下去了,她同你们都过不下去了。可你知道, 我是如何发现她当真过的不好的吗?” “我带她去赴李御史家的宴, 你猜同样赴宴的人还有谁?褚遥知,当年那个明明应该杀人偿命最终却只是全家被贬为庶民的禇家的女儿, 陈王侧妃, 褚遥知。” “瑜珠一见到她,浑身便开始发抖, 想起她全家被灭门的惨案, 想起她全家被火烧死凶手却仍旧能够全身而退过他逍遥快活日子的惨案!而那件案子办案的人是谁呢?是你,周侍郎。你连为自己妻子申冤,叫杀害你岳丈全家的人偿命的本事都没有, 送他们进诏狱的本事也没有, 你居然有脸坦然地坐在刑部,站在刑部侍郎这么高的位置上美其名曰为百姓申冤, 为天下人申冤!你就是个伪君子,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周渡板着脸, 面对她的指控, 虽然觉得愤怒, 但尚未到要与她一样厉声责骂的地步。 他皱着眉头,坚毅的脸颊迎着寒风道:“所以呢?就该如你所言,一开始就不顾一切把禇家杀人定罪,将他们全家拉入诏狱,跟王家一样,获刑流放是吗?” 黎容锦昂着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瑜珠单纯,觉得有恩当即便要报恩,有仇当即便要报仇,我可以理解,可是自小长在宫廷,身为五公主伴读的黎五姑娘如此行径,我倒真不能理解。”周渡出言讥讽道,“你在这里指责我的时候,怎知我背地里没有一直盯着禇家的动向?褚煜台被革职之后,一直借着贵妃在宫里拿出来的银两在外头做生意,在江南臭名昭著之后,便搭陈王的线改道去了蜀中,恰逢蜀中井盐开采,他在其中捞了极大一笔,尽数换作银票运回上京,供禇家人继续挥霍无度。”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些事不过尽数发生在上月。而我身后有周家,就如同黎姑娘身后有整个黎家一样,我既不可能当年便弃全家于不顾去为瑜珠申冤,却也不会放任她一个孤女平白受了委屈,求救无门,最后只能躲在园子角落里哭。不日后,我便会将近几年褚家的事全都整理上奏,罪证,足够他们流放,黎姑娘却偏要急这一时吗?” “你……” 黎容锦竟被他说的噎了一噎。 “那你母亲,你母亲成日派人监视着瑜珠一事,你又如何说?” “家事,无需同黎姑娘说。” 黎容锦咬牙,真恨不能冲上去将他这张万年不变的冷脸撕碎。 “可我就不信,你这几年,从未做过对不起瑜珠的事。”她坚定道。 “她走的时候,是我见过前所未有的决绝,她对你们家当真一点留恋都没有,她活的很痛苦,你们家一定也少不了一宅子叫她恶心的龌龊事。 何况,连你自己也说,你知道她在周家过的不好,可你为什么就非得等你从燕地回来再对她好呢?你一去就是三个月,你知道她在你家过的艰难,每多一日都是煎熬,整整三个月,你是要等她熬死了你才会回来吗?” “所以黎姑娘的手是当真要伸到我们周家的家事上吗?”周渡神情冷硬道。 黎容锦上前了一步。 她能察觉到,她说完那番话的时候,周渡下眼睑的神情动了动,显而易见是心虚了,所以他如今只能威胁她,逼她告诉他瑜珠的下落。? 可她真不是吃素的。 “你去圣上面前告发我们家好了,你今日敢去,明日我们便也会将你周家的一摊子烂事摆上台面,大不了鱼死网破,谁怕谁呀!我猜,瑜珠失踪的消息,你们定还没在上京告诉其他人,需不需要我们替你添点火,叫全上京的人都知道,你们周家是怎样苛待自己的儿媳妇,怎样逼得她不得不离家出走,不得不连投江的打算都做好了的?” 她喊话的气势极大,仿佛是真做好了豁出去的准备,要同周渡拼个你死我活。 周渡却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字道:“你再说一遍,她打算做什么?” 黎容锦蹙眉,不知他问的是什么。 “她为了不让我找到,连投江的打算都想好了?”周渡自言自语。 她一顿,眼看着他的目光在寒风中一寸一寸变得猩红、可怖,她心下,没由来泛起一阵胆寒。 可她还是撑着最后的勇气,道:“总之,你要想找到她,无论如何也得先将你们家那一堆破事解决完了再说,难道你想领她回去的时候,依旧是婆母派人监视着,连出个门都要经过再三请求,在外吃顿饭都要看下人的脸色行事吗?” 瑜珠 第30节 “你也知道,她在外人眼中是怎样的风评,我若不与她深交,也永远只会认为她是那样的人。而若你们自家对她其实都是那般苛刻的态度,那叫她在外人面前,又如何能抬得起头来呢?周侍郎,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周渡没再说话,只是眉宇间的褶皱肉眼可见一点一点在叠加。 黎容锦最后看了他一眼,回头吩咐船夫离开,不再理睬他的阻拦。 而周渡也的确没再派人阻拦。 只是他派了人跟紧了黎容锦的船只,不是暗地里,而是光明正大的。 黎容锦得知消息的时候,当真是气的牙痒痒。 “他这是生怕瑜珠会中途同我有联系,将我监视着呢。” — 周渡回到家中,已经是翌日晌午。 一连几日的连轴转,一眼都未曾阖过,他有些乏了。 只是他还不能睡,他沉着面色,缓步走进厅中,对着依旧坐在堂上惴惴不安的温氏问:“瑜珠走之前,母亲可曾对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温氏一愣,眼睛登时睁的老大:“我能同她说过什么?你难道认为,人是我逼走的不成?” 周渡绷着脸,摇摇头:“她不是母亲逼走的,她是我逼走的。” 温氏有些听不懂他的话了。 “你待她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已经够好了,她还想要怎么样?要说不好,我的确是待她不好,可那也是因为……” 周渡绝望地打断:“母亲不要再说她是狐狸精了!” 说到正起劲的温氏一下怔在原地,虽从前周渡也曾打断过她,叫她不要再喊瑜珠狐狸精,但从未有一次如今日这般,暴躁,绝望。 她隐隐觉得不对劲:“明觉,你究竟怎么了?” “若是实在找不着人,那就不找了,反正是她自己要走的,我们周家又不欠她的,凭什么好吃好喝的供着,被她算计着,还要什么都按她的喜好来?真当她是玉皇大帝不成?这满京城中,多的是愿意嫁给你的姑娘,她不愿意,自有的是人愿意。不说那些远的,便说若涵,这么多年,不论家中为她挑选何等亲事,她都不满意,不就是心里还惦记着你吗?你们俩从小青梅竹马,是母亲看着一块儿长大的,如今正好瑜珠走了,便叫若涵嫁过来,也是两全其美的啊!” “两全其美?” 周渡忽而苍凉地笑了。 “母亲是觉得,瑜珠离开,其实是天大的好事是吗?” 温氏真想扇两下自己的嘴巴。 明知道他对那野丫头上了心,如今正该是伤心的时候,怎么能轻易就叫他另娶呢?还把若涵扯了进来,只怕是明觉对若涵的心思,一时要更差了。 “母亲也是担心你……”她讷讷道。 “够了,母亲不必再说。”他再次打断温氏的话,冷静又粗暴,“在没找到瑜珠之前,这些事情母亲最好都不要再提。”s “还有若涵,她永远是周家的表妹,也只会是周家的表妹,母亲趁早歇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温氏登时便又不乐意:“你……” “我今日回来见母亲,是有话要同母亲说。” 看他一副决绝的样子,温氏一时又闭了嘴,一颗心扑通扑通,不禁逐渐提到了嗓子眼,总是被他打断话的不耐烦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看周渡肃穆的神情,她觉得,他此番要说的,是件大事,还是件,定会使她万分震惊的大事。 “是有关当年祖母七十大寿,所有人都觉得我被瑜珠算计了的事。”周渡闭眼,眼底的乌青与疲累可见一斑。 “当年,虽然被发现同瑜珠躺在一张榻上,但我其实从始至终都知道,不是她算计的我……” 周渡话说到一半,老夫人身边的刘嬷嬷突然闯进了厅中,紧张道:“不好了,夫人,少爷,老夫人醒来后得知少夫人仍旧没有找到,吐了一口血,如今又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辛苦大家等到这个时候啦!今晚二更结束,明天见! —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微笑带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筒子笑 19瓶;千憧 10瓶;技术部今天不在公司 5瓶;当蓝遇上黑、47933965、chocolate就是臭猫 2瓶; 爱你们!我会继续好好写的! 第35章 一巴掌 祖母,我不会再听您的话了 老夫人吐血晕过去, 自是全家人的大事。不仅是周渡和温氏,便是周韶珠和周玉璇,还有周池和另几个在家的弟弟, 也都一下子聚到了慈安堂。 形容憔悴、仿佛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的老人家闭眼在榻上昏睡, 只嘴里还不断呢喃着瑜珠的名字。 众人皆是吃惊。 周韶珠免不了气道:“真是不明白, 我们周家到底待她哪里不好,叫她能不顾颜面, 就这样跑走了, 这几日累得哥哥们去追她,祖母也因为她病倒了, 我看她就是个灾星, 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祸星!” “周韶珠。” 周渡脑门顶上青黑一片,顾忌在祖母床前, 不好发怒, 只能是压着怒气,声音低沉, 警告了她一眼。 可周韶珠显然没有吃到这一眼警告的教训, 仍继续道:“我说的本就是事实,这几日就因为她,父亲连门都不让我们出了, 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能做出从夫家逃走这等事来?只有前几月京中满是笑话的韩大人家的妾室才同她一样!她就是品行不端、没规没矩……” 周渡再忍不下去,危险地咬牙道:“周韶珠, 那是你嫂嫂!” 周韶珠或许意识到什么,往温氏身后挪了挪, 委屈巴巴道:“我没有这样不顾廉耻的嫂嫂……” 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了周渡, 他两眼狠戾地瞪着周韶珠:“看来这几月叫李嬷嬷教你规矩, 你是当真半点都没学会,既如此,我便亲自教你。” 说罢,他顷刻之间拔高了声量,道:“彰平,把四姑娘带下去,拿戒尺重重抽十下掌心,若是还不知道自己错了,就换成打板子,打多少下都行,打到她肯认错为止!” 一语惊动了满屋子的人。 温氏推了他一把,怒骂道:“你疯了!这是你妹妹!你嫡亲的血脉相连的妹妹!” 周渡一张脸纹丝不动,甚至听完温氏的话,还更添几分坚定道:“正是因为她是我妹妹,所以如今若还不将她这些恶习陋习改回来,叫她知道尊敬长嫂,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便枉为她的兄长。” 温氏终于气到直接扇了他一巴掌。 这几日积攒的怨怼、不甘、怒火,全在此刻发泄而出,落在他冰冻到僵硬的脸庞上。 清脆的一记耳光,响彻在整个慈安堂。 “你疯了,你这几日为了那个女人,简直是疯透了!你要将我们全家折磨到什么时候才能甘心啊!你父亲,平时上朝点卯从未敢有一日迟去一日不去,为了你那个妻子,连请了两日休沐去找她!你,从燕地回来之后,便一直同朝廷请休至今!不日不休地搜寻黎家的罪证,不惜将刑部翻个底朝天去威胁黎阳侯府!那是你姑母将来的亲家!你就为了她,名声不顾,颜面不顾,体统不顾,你不仅折磨你自己,你还折磨我们,如今屋里的这几个兄弟,有能耐的,哪个没帮你出去找人?可是都找到了什么?她不愿意回来了,她不想回来了,她根本就不想让人找到,既如此,你便让她走好了!你究竟要为了她,闹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 话音落,便说是满堂震惊也不为过。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盯着温氏和周渡这对母子瞧,何氏甚至悄悄捂起了自己小儿子的眼睛,不敢叫他看到这样惨烈的画面。 人头攒动的慈安堂,一时竟是寂静的无人敢说话。 周渡不顾众人的目光,抬起被打到微微倾斜的脸颊,泛着浓浓血丝的双眸仍硬睁着,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她没有说不回来了,她只是觉得在家中过的不好,想出去散散心,我会把她找回来,她仍旧是周家的少夫人,永远都不会变。” 末了,他居然还记得适才周韶珠的事,继续喊来彰平,道:“带四姑娘下去,领罚!” 周韶珠终于也想起还有这事,惊恐地瞪着眼珠子,抓紧温氏的胳膊:“母亲,母亲救我,母亲,我不要领罚,母亲,母亲救我!” 可是没有用。 温氏闭眼,知道自己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仍旧是听不进去,仍旧是没有一点用。 她劝不了他,也早就阻止不了他了。 周韶珠惨痛的叫声就响在屋外,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前十几年连一点皮肉伤都没磕过,怎么会挨过打掌心的苦呢。 不过打了第一下,她便哭喊着要认错,可是没有用。 即便是认了错,十下戒尺也是必须得打满的。 这场闹剧一直延续到老夫人醒来,周韶珠一声高过一声的凄厉惨叫结束,才算中止。 自从陈婳之事过去后的老夫人便好似老的特别快,白发生生不息,淹没了最后一点乌发的踪迹。? 她躺在榻上,话也说不完全,只是听着屋外周韶珠的哭声,轻轻蹙起满是皱纹的额头,道:“都是一家人,要罚妹妹也可以,怎么就要打的这么狠……” 周渡刻板道:“不打狠,她不会长记性。” 周老夫人便没再说话,缓了好一会儿,才又指了指周渡道:“明觉留下来,陪我说会儿话,其他人先出去吧。” 不知还剩多少时日的老人家,有事要托付给长孙,众人也是能理解的,或多或少都看了眼周渡,便纷纷自行离去了。 唯有留在屋中再没说过话的周渡知道,自己此番被留下的具体原因是什么。 “祖母是还想要劝我,不要将当年之事公之于众吗?”他神色微有疲倦,但更多的,是岿然不动的坚定与宁静。 老人家微不可查地叹了声气:“当年是我的错,以周家和陈家两族的名声求你,求你替他们将事情遮掩,又求你娶了瑜珠。” “瑜珠,是我们周家对不起她,她如今要走,便放她走吧。”她缓缓道,“你要去找她,祖母也不反对,找到了,多给她点银两,多给她点人手,叫她在外头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也不至于日子过的太艰难。” 周渡眼睫动了动,似有不可思议:“祖母此为何意?” “明觉。”老夫人颤颤巍巍爬满褶皱的手背伸了出来,示意人扶自己起来。 “祖母已经,时日无多了,这剩下的日子里,就想看着周家和陈家好好的。好不容易陈婳的事已经摆平了,瑜珠又要走。祖母知道,你兴许是对她上心了,亦还有一份身为丈夫的责任在,可你是周家的长子,论嫡论长,论才学论能力,将来周家都是你当家,都是要由你,继承家业。 瑜珠太过孩子心性,承受不住一时半会儿的风浪,也不适宜做一个目光长远的当家主母,她既然走了,也不曾将当年那点事捅出来,便证明,她是想好好同我们一刀两断的,既如此,我们便成全她,也当是成全自己,不好吗?” “祖母究竟是想成全自己最后的名声,还是想成全周家,成全瑜珠?” 周渡从未有一刻觉得如此心累,自己向来尊敬的祖母,满口的仁义道德,亲眷疏寡,一口一个责任的砸在他的肩上,就要将他逼得快喘不过气来。 “祖母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便仍旧是要将错就错。瑜珠走了,只用对外声称她是病逝了,抑或是不小心去世了,从此那件不堪的往事便也不会再有任何人提,甚至我还能娶一位真正出门名门、贤良淑德的夫人回来,替周家再次光耀门楣,延续香火,是吗?” 老夫人泛白的嘴唇紧抿,深深地望着他。 周渡渐渐凄凉地扯了扯嘴角:“祖母的计策,依旧同当年一样天衣无缝,整件事里,除了瑜珠,依旧不会再有任何人受伤。”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瑜珠,直到失踪,直到去世,都得不到自己的丈夫为她的正名和平反呢?”j 老夫人心头一震:“明觉……” “祖母。”周渡道,“这次,我不会再听您的话了。瑜珠我会去找回来,事情,我也会一五一十同家里人说清,我不会允许有任何人再借此事羞辱她。我已经同母亲说过,我的妻子从始至终都只能有一个人,那便是江瑜珠。如今家里乌烟瘴气,她不愿意回来,我便把家里清扫干净,再去接她回来,但是就此另娶和叫她从此销声匿迹的做法,恕我做不到。” “明觉!”老夫人捂着心口,厉声喊道。 而周渡只是转身就走。 瑜珠 第31节 向来最重礼教孝道的人,终于也有一次,为了自己的妻子,再不顾这些。 望着他毅然挺拔的身影,老夫人一时气火攻心,喉咙又一口鲜血涌了上来。 这回,她也是真的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今晚照旧晚一点还有一更~ —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怪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恋爱谈起来、夏千莫、斐杨 20瓶;45861129 10瓶;chocolate就是臭猫 5瓶;lizzie 2瓶! 爱你们,感谢! 第36章 贝壳画 有少夫人的消息了 周渡从慈安堂里出来, 外头站着的几道目光便悉数落在他的身上。 温氏正要说话,便听他喑哑着嗓子道:“母亲,就当是我求您, 日后, 再也不要将狐狸精三个字安在瑜珠身上, 也不要说她是故意设计勾引我,引诱我, 使我入局。” 温氏哑了一瞬, 闭口没有说话。 “因为当年之事,当真不是她的错, 是我, 是我卑劣,即便查出了真相, 为了所谓的周家的名声, 为了祖母和陈家的名声,也一直压着没有说, 任里里外外无数的人嘲讽她, 奚落她,叫她承受了许多,自始至终便不该是她该承受的东西。” “母亲, 全都是我的错。” 周渡说完, 却丝毫没有承认错误后得到解脱的痛快,甚至神情变得更加凝重, 更加困苦,紧锁的眉间已经许久未曾张开, 许久未曾, 好好地舒展一下。 恰此时, 身后的刘嬷嬷又如几个时辰前一般奔跑出来,火急火燎地冲着众人道:“不好了,老夫人,老夫人这回是真的吐血晕了过去,大夫人,大少爷,老夫人是真的晕了过去啊!” 温氏觉得莫名其妙,怎么适才就不是真的晕过去了吗? 她来不及细想周渡的话,便想要再进去看看老人家,岂料周渡竟冷硬地拦下了她,冲刘嬷嬷道:“晕了过去,自是要赶紧去请郎中,在这里冲着我们喊,我们家可有人是通习药理的?” 刘嬷嬷张大了眼睛,满脸的愕然与不可置信,知他是真的冷心冷肺,不会再帮老太太分毫,只能强忍着难受,自己赶紧遣人去请回刚送走不久的郎中。 一旁的温氏同何氏皆瞧出点不对,不满道:“明觉,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平日里是最重孝道的,那是你祖母,即便咱们这里没有人通习医理,你又怎能如此说话?” “母亲还未听出来吗?祖母适才,根本就没病,只有这回的吐血是真的。” 周渡没有如她们的愿软和下脾气,反而是越发阴沉着脸道:“我原本方才便早该同母亲说明当年的情况,是祖母害怕事情败露,才装病将我骗来,打算继续隐瞒下去。” 遣人去喊郎中回来的刘嬷嬷正听到这话,赶紧上前道:“大少爷说话可是要凭良心!老夫人一生不曾愧对周家,不曾愧对陈家,如今她病了,大少爷是要在此处陷害她不成?” 周渡不说话,只是神情冷漠地睥了她一眼,便叫她登时又吓得一个字不敢再多说。 老妇人惶惶害怕地看了眼这一大家子,终是顶不住四处询问的目光,转头进了屋。 周渡便继续道:“当年,我之所以会同瑜珠躺在一张榻上,全赖祖母同陈婳的算计……” …… 不是艳阳的午后,甚至天上还飘起了细雪,周家几乎所有人都顶着寒风,站在慈安堂的门口,听周渡完整讲述了当年之事的真相。 温氏一时腿软,差点栽进这尚未成型的雪地里起不来。 她抓紧自己儿子的胳膊,怒问道:“你在说什么?明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是你祖母,你就为了瑜珠,所以编了段故事来骗我们是不是?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周渡强硬道,“母亲问问周池,他同陈婳是何时开始苟且的,一切不都清楚了?” 温氏又一踉跄,凶狠的目光忍不住回头瞪向自己那不成器的二儿子。 这哪里又需多问,几月前陈家带着陈婳和孩子上门来要说法的时候,一切时间便都再清楚不过了。 只是她当时不曾想到,这两件事情背后,居然还能有联系。 周池在边上,本以为此事同自己没什么关系,结果越听越不对劲,越听越不对劲,待他意识到陈婳究竟为何不愿意上祖母设的圈套之时,也已经被全家人的目光围成了众矢之的。 温氏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又冲上去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 “你要想快活找谁不行,找陈婳?你以为那是个好招惹的主?如若没有你,哪来的今日这么多的破事?!” “如若没有我,陈婳就该成周家的大少夫人了!”周池丝毫不畏惧地吼回去道。 一句话震住了在场所有人。 是啊,如若没有陈婳和周池的事,她就该照老夫人的安排,把自己送上周渡的床榻了。 老夫人。 老夫人。 一切都是她的安排。 她在一开始就想把陈婳嫁给周渡,明面上答应等她寿宴过了便去温家提亲,结果背地里在算计着自己的孙子,在去温家前的最后一日,叫他同别的女人沾上了关系。 如若不是陈婳临阵脱逃,那当时被捉奸在床的,就该是陈婳同周渡。 照旧不是她的若涵。 温氏再三踉跄,捂着心口,只觉自己也是气火攻心,快要站不住脚。 而这还不是最可恨的,最可恨的是,老夫人也是在那时才知晓陈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她决定坚决不让陈婳进周家的门,即便她已经怀了周池的孩子。 可若之前她和陈婳的奸计就得逞,那岂不是,那岂不是,周家都要落在这样一对祖孙手里了? 所有人此时此刻除了震惊,便再找不出别的词可以形容。 周渡道:“是我在一次次地纵容祖母,纵容祖母一直拿瑜珠当枪使,纵容祖母肆意践踏瑜珠的名声,纵容祖母为了周家的名声、自己的利益,舍弃了瑜珠……” 听他还在那里一口一个祖母,一口一个瑜珠,温氏气不打一处来,又回头扇了他一巴掌。 “够了!你,你,日后再也不许在我耳边提这两人的名字,再也不许!” 她甩袖直接从慈安堂冲了出去,即便再阴郁的天,也压不住她头顶的怒气。 她再也没有回头看那药香四溢的小院一眼,再也没有,冲那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孱弱婆母多看一眼。 哪怕一眼。 — 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原本人人敬仰的慈安堂,此刻却成了避之不及的清净之地。 所有人心里都揣着各式各样的心思,不敢再就此事胡乱说一句话。 当然,大家也都很有共识的,没有对外透露关于此事的半个字。 毕竟,婚前苟且的二少爷同表小姐,算计自己孙子的老祖母,无辜被牵连、还无辜挨了这么多年骂名的孤女少夫人……一桩桩,一件件,单说出一样,便足够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同笑话,遑论还有这么多件。 周渡疲累地回到清水居,久未曾踏足的院子,如今一踏进去,扑面而来皆是冷清。 更别提推开门,几日不曾有人睡过的床榻,摸上去便只触到一片冰凉。 他解了披风,直接倒在松软的枕头上,闭眼回想着若是瑜珠尚在时的场景。 她应当大多时候还是不会理睬他的。 他们吵了架之后,任他再累,她也只是自己早早地上榻,缩在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里,安静地平躺着,渐渐睡着。 像只与世无争的木头人兔子。 但有时候也会有些许不同。 如若她有事想要求他的话,她便会很乖觉的,主动上来伺候他,帮他解衣裳,解扣子,替他料理一切,等他一起上榻。 他们会有一个热汗淋漓的夜晚。 可是这一切,都被他亲手给摧毁了。 他想,他但凡在去往燕地前就能放下手头上的事,同瑜珠好好聊一聊,替她在全家人面前据理力争一次,就如同今日这般一样,为她正名,为她说话,那是不是有可能,瑜珠就不会走。 他总想着,那件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随便再等上几日,也是无关紧要的,瑜珠如今是周家的少夫人,除了周家,她哪里也去不了,等他办完手头上的事回来,再来料理这件事,也是来得及的。 可是真的来不及。 瑜珠不是只能囚困在他掌心的宠物,随时随地都听他调遣安排。 他是个人,瑜珠也是个人,他会走,瑜珠也会走,甚至走的比他还要决绝,还要不肯回首。 静谧的夜悄无声息地降临,周渡独自躺在榻上,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 他只知道他很累,连日来没日没夜的奔波,真的很累。 待他再醒来时,屋里已经是黑透了的模样,一只手习惯性去往身边探,却除了整整齐齐的冰凉被褥,再无其他。 他想起来,瑜珠早就不见了。 她离开他了。 她不要他了。 他摸着沉重的脑袋起身,这样冷的冬日,直接和衣而眠导致他如今呼吸有些不畅,似感风寒。 他在黑暗中摸索。 下了雪的冬夜,连月光都变得格外吝啬。 只是忽的,他摸到放在床头几枚硌人的东西。 他想起来,那是他从燕地带回来,想要送给瑜珠的贝壳画。 中原少见海,瑜珠自小长在钱塘,不知会不会多见过。他想送她贝壳画,告诉她,自己很想她,真的很想她。 他还想说,只要她愿意,他们也可以同庞大人和他的妻子那样幸福,夫妻恩爱,生儿育女。家族继承虽然得要儿子,但他更想要一个跟瑜珠一样清秀灵动的女儿。他会把她教成真正的名门淑女,将自己所亏欠给瑜珠的从前,都弥补给她们母女。 可是他没有机会了。 瑜珠不见了。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贝壳画,仿佛握住的,是自己同瑜珠希望渺茫的将来。 他会找到瑜珠的,他想,他同她,也一定还有很长很长的将来。 不知是不是心底里的信念太强,翌日晨起时,彰平便当真来报:“有少夫人的消息了,说是有两个黎家随从模样的人,这几日进了扬州城。” 瑜珠 第32节 作者有话说: 今晚二更over了,大家早点睡呀! —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5409679 2个;斐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慧大猫1973 10瓶;16608758 6瓶;胖胖点点、vanderyang 3瓶;当蓝遇上黑 2瓶;47933965、lizzie、57710969 1瓶! 谢谢你们! 第37章 两巴掌 罢官 有了消息就好。 周渡心下第一反应竟然就是这。 “继续派人盯着, 不要打草惊蛇,她想做什么就护着她去做,只是切记, 不要叫她发现。” 他不想瑜珠再跑, 也不想她再在惊慌和恐惧中度日。 彰平应“是”, 垂首看见他的手中正攥紧一封奏折。 “我今日去上朝,去给我牵匹马来。”他又道。 彰平立马去办。 自燕地回来后几日不曾上朝的刑部侍郎周渡, 再一次出现在朝堂之上, 却是为了禇家动用蜀中井盐牟利的案子。 奏折递上不过片刻,便引得陛下震怒, 直言要将此事彻查, 将禇家彻查。 而同时,禇家永世的敌人、皇后的母家沈家顺势在旁煽风点火, 抛出禇家其他大大小小统共不下十余桩的罪证, 包括强占良田、圈地自建等,将禇家的罪名送到了一个更高的高度, 奠定了他必然流放的结果。 两相配合, 终于是叫其再没有了翻身的余地。 下了朝,以沈家新一任最能干的沈小侯爷为首的一群人便围在周渡身边,将他当作了是自己人, 想邀他去吃酒作乐, 可惜都被他拒绝了。 沈淮安左右看看,极为识趣地喊那些人先下去, 只留自己一个在周渡身边,与他边走边道:“我等也非硬逼着周侍郎与我等交好, 实是出人意料, 周侍郎今日会有此举, 大喜过望,所以才想邀周侍郎一聚,周侍郎既然不愿,那我等也就不勉强了,只是听闻周侍郎家中近来不安宁,令妻之事,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提。” 周渡顿在这最后一句话,定定地矗立在城墙外马匹前,与沈淮安相望。 而后者只是无辜地笑了笑,耸了耸肩,颇为潇洒地晃着折扇,转身离去了。 同样从朝堂上下来的萧神远后来居上,站到他身边,与他同样望着沈淮安道:“你同他怎么了?他想招你入皇后同太子的阵营?” “尚未明说。”周渡神色复杂,收回目光望着萧神远,“神远,我问你,我们家的事,你近来听说了多少?” 萧神远稍稍尴尬,迟疑地笑了笑:“你也知晓,我已经同黎五姑娘定了亲,你自燕地回来后便马不停蹄去威胁黎家,去截人家的船只,你还指望我能不知道那事?” 也就是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雪泥鸿爪,雁过留痕,该知道的,都迟早会知道。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立于高大威严的皇城之下,许久不再有动作。 不到午时,周家丢了少夫人的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开,周渡回到家中,只见到家中一片狼藉。 温氏闹着说这个家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婆母骗她,大儿子欺她,二儿子瞒她,她不若回到温家,做自己快活的温姑娘,好过在这里受一大家子的气。 可终究她不是瑜珠,不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女,这些都不过说说而已,周开呈劝了两句,她便又假装勉强地留了下来。 正好此时周渡从外回来,夫妻两人见到他,都是一个头两个大。 “站住。”周开呈叫住他,“我问你,如今外头这般沸沸扬扬的场面,是你的手笔?” 周渡答:“是。” 周开呈一气之下,抄起手边一个碗盏便砸了过去:“这件事光彩吗?你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往外抖,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再不自己抖出去,叫别人抖出去,只怕名声会更难听。”周渡道,“今日沈淮安下朝时,已经在借此事试探我。” “那你也不该直接说她是自己出逃的!”周开呈气道,“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是我们家有问题,她才离去的吗?你难道想叫我们家同韩家一样,沦为他人口中的笑柄才行吗?” “瑜珠已经替我们家当了这么多年的笑柄,我们一时沦为他人口中的笑柄,究竟又有何不可?” 周渡抬头,只觉此刻自己眼前的父亲和母亲都十分陌生。 可又似乎不陌生。因为几年前,在慈安堂那个小院子里,祖母同他,也都是这样一副嘴脸。 他们还真的就是一家人。 “瑜珠瑜珠,我看你当真是被那个狐狸精迷昏了头,整日就只晓得瑜珠了!”温氏拍着桌子道,“你这样告诉旁人,她是自己离开的,那叫其他人将来如何看待我们家?岂不是在同旁人明说,当年她处心积虑嫁进我们家之事,都是假的?都是另有隐情?其实可能是我们家的错,是我们家在胁迫她?拿她来遮丑?” “难道不是吗?” 周渡拧紧了眉头,一字一顿,道:“难道当年,不就是拿她在遮丑吗?” “我们如今不过是将她这些年体会过的流言蜚语再全家一起体会一遍,还她一个清白而已。” 啪—— 温氏没忍住,又一个巴掌落在周渡的脸上。 她已经数不清,自己这几日因为家里的这些腌臜事,打了这两个儿子多少的巴掌了。 可若能打清醒,那便好了。 周渡永远都是看似清醒,实则做的事越来越出格,越来越过分;而周池,根本就是个蠢脑筋,怎么都不可能清醒的。 她累到绝望,指责道:“你还了她清白,那你如今叫你妹妹怎么办?叫你兄弟怎么办?他们哪一个不需要嫁人,哪一个不需要娶妻生子?你就为了你的一己私欲,为了那个早就不稀罕待在我们家的女人,把全家的名声都毁了!” “全家的名声,早在当年周池同陈婳苟且,祖母下定决心要将我下药利用的时候,就该毁了。” 周渡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清醒,温氏给他的这一巴掌,当真是彻底打醒了他。 不成器的花花公子弟弟,恃强凌弱的双面人妹妹,永远只会拿全家的名声、周家的名声说事的父亲母亲同祖母,一个一个,简直比豺狼虎豹还要豺狼虎豹。 若非是他对瑜珠上了心,这样虚伪的一家,他永远都不会意识到想要去改变。 这样虚伪的一家,竟是他的家。 他深吸一口气,当众褪下自己身上的大红官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今日此举,是对父母全族的不敬,所以,我明日便自请罢官,不再入朝为官,也请父母,好好认清自己这一家,究竟是怎样的一家。照山和韶珠,如今好好改正或许都还来得及,若是再晚一些,族中名声受累的,可能就不止这些了。” 他说完,跪在地上,正打算磕头,却被温氏一把拽直了身子,问:“你要罢官?你凭什么要罢官?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不就是为了入仕,完成自己登阁拜相的梦想的吗?你这么年轻,便已经做到了刑部的侍郎,满朝文武都夸你有前途,你凭何要罢官?不许罢官!” “为官者,自己家宅都不宁,究竟还有何颜面去处理别人的事?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自小读的圣贤书,也不曾告诉家中有了龊耻,就该藏着掖着。母亲为我的心思,我都明白,只是我这几日当真是想明白了许多,瑜珠只是叫我明白了我们这个家,究竟有多不堪,而我想要改变它,便只能自己以身试法,以身涉险。母亲不必再劝,我心意已决……” 听着他的话,温氏满脸潸然泪下:“所以你还是为了那个狐狸精对不对?如若没有她,我们这一家本就是好好的,都是她,都是她和陈婳,自从她们住进了我们家之后,我便一切都不如意,一切都不顺心……” “母亲究竟还要我说多少遍,瑜珠从来都不是狐狸精!” “我不管!” 温氏便跟疯了一样,抱住周渡:“你是我的儿子,你就该向着周家,向着我的,你如今因为她的事要罢官,你就是大逆不道,你就是不忠不孝!” “你不许罢官,不许罢官,不许罢官……” 她抱着周渡,不断喃喃,俨然已经失去了能独立思考的能力,只有一旁的周开呈还尚算清醒,头疼地倚在座里。 “如若我们如了你的愿,还了她清白呢?”他问道。 周渡笔直地跪在地上,终于将目光望向自己这总是一出事便销声匿迹的父亲身上。 “父亲依旧是觉得,我是为了瑜珠才罢官的是吗?” 周开呈定定地看着他。 周渡毫不畏惧,又开始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够了够了!”周开呈心烦意乱地厉害,一听他讲起这些,便更加头疼欲裂。 “你回去书房冷静冷静,明日请休,不许给我去上朝,我同你母亲好好商量商量,再做决断。” 周渡又要开口,周开呈忙指着他道:“罢官之事,休要再提!” 他却面露坚定,俨然一副无论谁都无法叫他改变心意的模样,站起身后,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同父母作揖告辞。 只是被扔在地上的大红色官袍,无人去捡。 周开呈一眼示意彰平去捡,彰平捡了,抱着衣裳隔了三步远,不紧不慢地跟着周渡回到清水居。 官袍被放在清水居的书房里。 周渡坐在桌前,头疼地揉着眉心。 彰平本欲憋住笑意,但看了看自家主子如今这模样,实在是憋不住,和春白一道,在他跟前没心没肺地笑开。 周渡冷厉的眉峰扫了两人一眼,才叫他们勉为其难地止住疯狂上扬的嘴角。 “少爷真是料事如神,表少爷教的这一招,也真是好用,想必过不了多久,大爷和夫人就会妥协,既还了少夫人清白,又严格教育二少爷同四姑娘了。” “不到万不得已,何至如此。” 周渡望着躺在书桌上的大红官袍,这是他在刑部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尽心尽力得来的,脱下它扔在地上的那一刻,倒还真有了些许解脱的快意。 只是终归只是演戏。 他扬眉示意彰平继续将东西扔出去,自己坐在书桌前,翻看扬州那边官员的书卷。 沈淮安今日拿瑜珠的事刺激他,叫他难免又开始担心起瑜珠的情况。 她跟云袅两个人在扬州,不知过的如何,黎容锦虽然派了人手相随,但总归不是自己人,他不够放心,他得尽快处理完家中这一堆烂摊子,去将她接回来。 在书房中看了一下午的书卷,周渡动了动脖子,感觉有些疲倦,正想喊人端碗提神的茶进来,屋外便不期而至,响起了敲门声。 他喊人进来。 不想,是个姑娘。 说是丫鬟,却也不像,因为她从头到脚,不论是发髻妆容,还是衣裳样式,都与平日里的瑜珠格外相像,甚至,眉眼也带着一抹江南水乡的温婉与清秀。 可说不是丫鬟,她手中倒又端着端屉。 周渡几乎是一瞬便明白了父母的意思,冷了脸,毫不留情道:“出去!” 作者有话说: 今晚应该是没有二更了,想休息一下,明天应该会更多一点,谢谢大家的支持! 瑜珠 第33节 — 感谢上一章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洪是个盒子精 10瓶;镜相像 5瓶;当蓝遇上黑 2瓶;宝宝爱自己、啧啧啧 1瓶~ 爱你们,谢谢! 第38章 扬州城 多谢这位公子今日送我夫人回家 丰年大雪, 素来极少满城飞雪的扬州城,在临近年节的最后几日也不免变成了银装素裹,一片冰天雪地的模样。 这日, 瑜珠打集市回来, 拎了一篮子的青叶菜和白萝卜, 最底下压的还有半只烧鸡,一袋炙羊肉, 掀开布盖的一刹那, 还冒着浓浓的热乎气。 云袅恰好从屋里抱着盆桶出来,闻着香味, 凑到瑜珠身边:“小姐今日也太大方了, 竟然有烧鸡和炙羊肉!” 瑜珠点了点她的脑袋:“明日便是除夕了,这几日都给你吃好点的, 省的你整日干粗活, 都快瘦成猴干了。” “我本就是丫鬟,干粗活又不委屈, 何况, 我干粗活,小姐也跟我一样干粗活,小姐自己多吃些好的才是。”云袅摸摸脑袋, 惆怅道, “自打离了上京后,我瞧着小姐也是瘦了不少, 眼看着除夕便要到了,小姐得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的, 年后出去做生意才能叫人信服。” “谁做生意是看掌柜胖不胖的?”瑜珠喊她赶紧进去干活, 自己也坐下来择菜, 准备今夜的晚饭。 一眨眼,她们到这扬州城便已经有十余日了,一开始只是住在客栈,打算过了年节再另觅其它住处,安稳地住下来。 不想客栈越临近年节,每日要收的银子便越多,瑜珠不想当待宰的羔羊,便自己同云袅冒着大雪花了整整一日才找到如今的住处,搬出了客栈。 她们如今住的小院是一贯钱一月,每月付一次银钱。 瑜珠从周家出来的时候,将这些年在周家攒下的几乎全部家当都带了出来。当年在周家做表姑娘,周家给的月银是四两一月,嫁给周渡做了半年的少夫人,银子便成了十二两一月。周家于她虽不是什么福地洞天,但倒也真的是什么都不缺,她除了偶尔买几身衣裳头面,便再没了用钱的地方,是以攒下的银子也不算少。 在离开前,她便已经托黎容锦将自己的这些银两大部分都换成了银票,以便携带,满打满算,有一百多两。 可即便如此,坐吃山空也不是瑜珠的性子。 她同云袅一合计,当年家中父母便是靠小本生意起的家,她常年跟在他们身边耳濡目染,虽然不曾亲自经手过,但拿出十两银子来试一试,总是值得。 于是主仆二人便打算年后就在扬州开一间小的茶坊,云袅烹茶,瑜珠做茶果子,她们可以自己动手,不费厨子。 她不求自己的生意能做多大,但求能简单养活自己同云袅,便已知足。 黎容锦先前派来护送她到扬州城的护卫在她们平安抵达扬州的第二日便启程往姑苏去了,是以如今的这个年节,便也只剩下瑜珠同云袅两个人过。 “今日下了雪,集市不是很挤,但听说明日便会雪停,集市也会热闹许多,毕竟是除夕,街上不免人挤人,咱们今夜将东西都收拾完,明日一起上街去。”瑜珠道。 “好。”云袅自是乐意。 昏暗的小屋中只点了一支蜡烛,主仆二人面对面坐在小桌边,吃着简单的饭菜,日子虽然比不得当初在周家时那般富贵,但也知足并快乐。 翌日很快来到,瑜珠晨间总是起的早,掐指算着集市尚未出摊,便自己做了早饭后在桌上铺了两张长长的红纸。 云袅看见后自觉过来替她研磨、送笔。 这日是除夕,家家户户都要贴春联,写福字,外头请人师傅写的春联太贵,瑜珠自己便会写一手好字,干脆自己上手。 写完春联,瑜珠便同云袅一道架着凳子站在院门外,刷浆糊准备贴上去。 “江姑娘好厉害的笔墨!” 瑜珠回头,看到是住在隔壁的书生,脸上两个浅浅的梨涡笑了笑:“先生过奖了。” “不过奖不过奖,这年头女子少有读书,能写出如此流畅稳重笔墨的,更是极少,江姑娘便是称一句才女也不为过。”书生抱胸靠在墙边,笑意盈盈。 瑜珠又笑了笑,继续回头贴自己的春联,只是云袅在一旁道:“先生不知道,我们小姐当年在闺中的时候,老爷和夫人可是没少栽培,书画,女红,账本,厨艺,样样精通,写副春联罢了,于我们小姐来说根本不算是事。” “看出来了,你们小姐可是实实在在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大家闺秀。”书生看着春联上尚未完全干透的笔墨痕迹,问道,“只是不知,江姑娘究竟是发生了何事,才会一人带着丫鬟流落到扬州?” 云袅气了:“你个多嘴的书生,打听这些做什么?” 书生顿了一下,脸色微红:“不是姑娘想的那样,在下就是觉得江姑娘是个有故事的人,所以才多嘴问一句,若有冒犯,还请二位姑娘见谅。” 此时的瑜珠已经将一边的春联贴的差不多,神色淡淡地从凳子上下来,道:“无事,我知晓我独自一人带着丫鬟出门,定会惹人疑问与非议,便是告诉先生也无妨。我是个寡妇,前些年在钱塘嫁了人,只是前些日子,丈夫在外劳作时,突然暴毙身亡,我不想再留在那个伤心的地方,将他安葬完后便带着家中唯一的丫鬟北上来了扬州。这些事我在租下这间院子的时候便已经同主人家说过,先生可还有何要问的?” “没有,没有。”书生忙推了推手,只是末了,他又盯着瑜珠站上凳子贴另一边春联的动作良久,忽而问道,“那江姑娘与丫鬟只身来到扬州,可有何谋生的本事?还是指望日后都靠曾经的家产过活?我这里有份活计,迟迟寻不到人选,今日瞧见江姑娘的能耐,想着,兴许是十分合适姑娘的。” 瑜珠终于稍稍来了点兴致:“不知先生所言,是何活计?” “是这样,我如今虽仍在备考过几年的秋闱,但同时也在扬州一户富商孙员外家当差,教导其膝下几个孩子。孙家同时设有男女私塾,一月前,那女私塾的师傅因故嫁人,自此便不再方便来给姑娘们教导,姑娘们的师傅便因此空缺。孙员外喊我帮忙找找,可是临近年节,哪里还方便找有空的女师傅?今日瞧见江姑娘,在下实在斗胆一问,可否帮忙去往私塾相教一段时日?” 这倒是条路子。 瑜珠心下一亮,面上却不曾与书生表示,只是思索过后,轻点了点头:“可以是可以,只是今日除夕,家中尚有许多事情要做,待我办完事,与丫鬟好好商议商议,再给先生答复。” “自然,今日除夕,再快也得年后开春再去人家中教导,江姑娘还有许多时日可以思考,那我便不再打扰二位姑娘,祝二位姑娘爆竹声声,吉祥如意。” 场面话倒是会说的。 瑜珠同云袅便也同他行礼,祝他新年如意。 只是关起门来,云袅还是有些生气:“这张先生瞧着是位老实人,可是一上来便问小姐您的过往,实非君子所为,奴婢瞧着,不是个好的。” 瑜珠哪里看不出来,她也对这张先生印象不是很好,只是他说的那份差事,倒实在引她注意。 “富户家的女师傅,这差事听来倒的确惹人尊敬,比自己做生意要强,而且,是份稳赚不赔的买卖。”云袅道。 “但也得看过那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行,兴许我想上人家里教书,人家却不肯要我呢?”瑜珠打趣道。 云袅不以为意:“什么样的人家,那都是敬仰读书人的,小姐学识不差,即便他们想要考验也是定能通过的,只是一旦去做了这女夫子,先前说的想要开店做生意,便又得再说了。” “是啊。”瑜珠轻叹,自来是人生不能两得。 暂且抛开此事不提,两人没过多久,便又双双披上厚实的披风,打算出门了。 年节前的集市总是百般热闹,这是旧年的最后一日,又好容易大雪吹停,便比前几日还要喧闹更甚。 瑜珠同云袅挤在人堆里,向来节俭的两人,今日却是在街上见到什么都觉得新奇,兴许因为这是她们离开周家后过的第一个新年,是属于她们的,真真正正自由自在的新年。 足下的每一步都充满着热烈又鲜活的气息,两人一路走一路逛,手上各垮着的一个篮子,没过多久,便都双双装满了东西。 只是瑜珠一点也不觉得心疼钱,甚至还想要同云袅说,干脆午时两人便上酒楼吃吧,难得的新年,她想有个新气象。 “江娘子,你也在呢?” 路上赶巧遇到两人租的小院的主人家吴大娘,瑜珠脸上洋溢着的兴奋来不及收,一只手伸进篮子中,为她摸了几颗饴糖。 “江娘子客气了,这大冷天的,你同云袅姑娘尚未用午饭吧?”吴大娘是个十分热络的胖妇人,见两人如此,便拉着两人道,“这样吧,可怜你们两个姑娘家,近年节才到的扬州,无依无靠,没有亲人,午饭便上我们家凑合一顿吧,我们家虽不大,但人多热闹,可有年节气氛……”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瑜珠往她们家拉,瑜珠本不想去,但奈何人家的力气实在太大,就算她同云袅两个人一道阻止,也是一路磨磨蹭蹭,被拉到了他们家门口。 光到门口,便听见里头一阵哄闹声。 妇人笑了笑:“我就说,人多,别介意。” 瑜珠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她同云袅被一道推进这不大不小的人家院子,原本院中嘻嘻闹闹的人群,因为见到她们二人的出现,而突然静止了响动。 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她们。 瑜珠想着还是同吴大娘告辞吧,却又被她拉着先一步介绍道:“这位是刚租了我桂花巷那屋子的江娘子,打钱塘来的,我瞧她们主仆二人年节孤零零的,便喊来一道用个午饭,你们别介意,可得带着人家一道玩才是。” 立马,人群便又哄闹开。 “江娘子可会投壶?” “江娘子可会下棋?” “别拘束着呀,赶紧过来喝茶,热热身子。” “云姑娘也是,赶紧放下东西,一道过来吧。” 两人被一阵热情又欢快的气氛裹挟,不论走到哪个角落,这里的人面孔都是既和善又开朗的,同在上京时的境遇截然不同。 若说瑜珠原本还有些不自在,那这会儿,在这群人的人感染下,也渐渐放开了心态。 她想去厨房给吴大娘打下手,却被吴大娘轰出来,说哪有叫客人动手的道理,喊她赶紧去前头同他们玩叶子牌,不会的便叫翟路教她。 叫翟路的闻言,回过头来。 他是吴大娘夫家的堂侄,今日一家老小,都在吴大娘家中过年。 他与瑜珠看上去也算是年岁相仿,吴大娘边推她过去边道:“我家这堂侄啊,几年前便中了秀才,只可惜上回秋闱没中,便也无缘去京中赶考,但是据他所言,他这些时日在家中苦读,很是有长进,下回秋闱,保准能中个解元回来,我瞧江娘子你也是个读书人,说不定便与他有话说呢。” 瑜珠抿着笑,不好直白地拒绝人家这有心撮合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同这位叫翟路的公子打了招呼。 “堂婶说的貌若天仙的江娘子便是你?”翟路望着她的眼里显然有星光,丝毫不掩兴奋道,“江姑娘,久仰大名。” 瑜珠只能同样道:“久仰大名。” 这本只是一句客套话,不想这姓翟的竟顺藤摸瓜,问道:“江姑娘都曾听过我什么名讳?” 瑜珠顿了顿,尴尬又不失礼数道:“十八中秀才,是在十里八乡都有名的才子。” 翟路低头笑了笑:“哪里哪里,不过是运气好,只可惜此番秋闱失手,没能去到上京。江姑娘可曾去过上京?我听闻那里才是才子佳人最多的地方,实是五步一琳琅,十步一佩环呐。” 瑜珠浅笑:“我不曾去过上京。”j? “是吗?那将来我若金榜得中,必定邀江姑娘与我一道赴上京,领略其大好风华!” 那还是罢了,瑜珠心想,上京风华是有,于她而言,却是流言蜚语更多,她只盼这辈子都不再回去那等污脏地,再回到那座满是腌臜的宅子。 见她兴致缺缺,翟路不知是哪句话惹了她不高兴,围着她问东又问西,直到众人开饭,男女分席,才叫他不至于再追着瑜珠逼问下去。 “如今看来,咱们姑爷其实也算好的,十八岁便中探花,圣上见了都要夸几分,这翟公子十八中个秀才,便就得意成这样,可见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云袅附在她耳边悄悄道。 瑜珠瞪了她一眼,不知是在斥责她在别人家的席上妄议主人家,还是在斥责她居然又提到了周渡。 那种冷情冷肺的人,即便中了探花,三年便做到了刑部的侍郎,也改变不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的事实。 圣贤书读的再多,治国策写的再严谨,也不影响他永远成不了一个真正为百姓谋福祉、为天下谋太平的好官。 她安静地在吴大娘家用了一顿午饭,临走前又从篮子中掏了不少的东西送与她,聊表谢意,吴大娘送她到院门口,临到要走,却又非得喊翟路出来送她。 后者自然是马不停蹄地来了。 瑜珠想拒绝,可吴大娘却道:“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啊,扬州城也不太平,不少姑娘走在路上,平白无故就遇到了劫匪,身上的银钱都被抢光了,可见这山上的匪寇,临到过年了也想多挣些钱财,好买牛羊肉,翟路好歹是个大男人,便喊他送送你,护你周全,你啊,就别推脱了。” 她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瑜珠便是再不想答应,也只能答应了。 好在翟家有马车,翟路送她也只是坐在马车外头,亲自和车夫赶着马匹,送她到桂花巷的巷子口。 马车停在巷子口,瑜珠下了马车,道过谢便想离开,不想翟路却三两步跟上:“这里是我堂婶堂叔最原始的家,后来他们家儿子娶了一户有钱寡妇,发迹了,便搬到了如今的院子里头,这桂花巷,便只留来收租了。” 他长叹一声:“我当年少时还常来此处玩耍,堂婶一家搬走后,倒是极少再来了,不知院子里那棵桂花树,是否依旧同当年一样……” 瑜珠 第34节 他一句又一句的当年,又提到院中那颗桂花树,瑜珠哪里会听不出来他是何用意,正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拦在屋外,不能叫他进院子的同时,却听他原本故作惆怅的声音渐渐渐渐便消了踪迹。 瑜珠不明所以,抬头望去,只见自己上午刚贴了喜庆春联的院门外,赫然正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那人披着一眼瞧去便足够华贵的狐皮大氅,立在她的小院外,同她的院门几乎等长,格格不入,似乎再高一点,便要进不去。 他脸颊好似有疲态,仿佛奔波了许多路,即便裹着再厚实的大氅,也掩盖不住他满脸的寒意。 他一言不发,冷厉的眉峰望着她,也望着她身边的人,微微蹙起的眉头隐隐发黑,似乎满脸写满了不认同。 瑜珠同云袅都双双顿住,脚下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住一般,突然变得走不动道。 翟路问:“这是何人?站在我堂叔堂婶从前家门口,可是江姑娘你的客人?” “阁下才是客人。” 瑜珠尚未开口,那人便先一步长腿跨了出来,自然地站在瑜珠身边,挑眉同翟路道:“多谢这位公子今日送我夫人回家,只是我们夫妻难得团聚,便不请公子进屋喝茶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斐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negogo 10瓶;asteria. 3瓶;采薇ashley、lululu 1瓶; 谢谢你们! 第39章 三巴掌 那是她打在周渡脸上的一巴掌。 翟路脸上露出几分错愕, 神色古怪地望向瑜珠。 而瑜珠此刻自己早已发懵到无法思考,也根本无暇去顾及他的想法。 他见瑜珠没有反驳的打算,不甘心地看了周渡一眼, 讪讪离开。 直到他彻底走出这条巷子, 周渡脸色才稍微缓和一些, 看着三月不见的自己妻子,脸上不肯表露, 全是心疼。 “圣上前几日才准许官员开始休假, 我一刻未歇,便骑马赶来了, 在城外还遇到了大雪封路, 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到,万幸, 还能赶上除夕夜。” 他边泰然自若地说着, 边伸出手,想摸摸瑜珠消瘦不少的脸颊。 几月未见, 她当真是吃了不少苦头, 本就清瘦的身子,如今即便是裹着一层又一层的厚实衣裳,也还是看上去骨瘦如柴。 可是瑜珠惊恐地躲开, 缩在墙角看着他, 犹如在看什么可怕的妖魔鬼怪。 他脸上心痛一分:“瑜珠,我是特地赶来同你过除夕的。” “谁要同你过除夕!”瑜珠喝到, “我同你已经没有任何瓜葛,我能给你们周家的, 全都给了, 清白给了, 名声给了,没有将那种腌臜事捅给外面任何一个人,已经是我仁至义尽,你究竟还想要我怎么样?你究竟为什么还要找来?” “因为你还是我的妻子!”周渡逼近一步,道,“我们没有写过和离书,没有写过休书,那你就还是我明明白白记在族谱上的妻子,我妻子丢了,自然要来找回去。” “谁说没有和离书!我走之前便已经将和离书放在了你常用的书房抽屉中,你不可能看不到!” “我没看见。” 周渡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板正不动的脸颊就好似他当真没有在抽屉中看到过那封名为和离书的东西一样。 但当时从抽屉中发现它并且撕碎它的心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马上便是除夕正旦,瑜珠,我们不要提这些不开心的事好不好?我今日来找你,是还有事想要和你说。” 他神色软和些,将自己连日来的奔波与憔悴都尽数暴露在她眼前,企图能唤起她的一丝同情。 但瑜珠的心肠便同他当年决定舍弃她一般冷硬,直直地贴着墙角站着,神色岿然不动道:“有事便在这里说,快说完,我和云袅还要过除夕。” 周渡脸上的失落不加掩饰:“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客人才需要请进去坐坐,狼心狗肺的人,不需要。” 瑜珠定定地瞧着他,他也定定地瞧着瑜珠,只是这次,他再没了高傲的资本,也没有了高傲的骨气。 终是他先垂首道:“我已经将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所有你在意的,都不会再发生了。韶珠和玉璇被我禁足在院子里,直到出嫁前,都不许再出门,不许再去任何的地方,我请了京中最严厉的嬷嬷来教导,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们,说一次诋毁人的话便要掌一次嘴,往后定不会叫她们再口出恶言来伤害你。 至于母亲,我知晓她说话难听,且不喜欢你这个儿媳妇,我已经同她说清楚,日后若是你再在她面前受一分委屈,我便同你离开周家,自己去外面的宅子里住。她答应了,日后定好好待你,不会再肆意对你撒泼妄为,还有,等你回家,她也会慢慢把掌家的本事交给你,往后周家,便是你来学着当家。” 他说完,略带希冀地看着瑜珠的脸色,希望她的脸上能露出哪怕一丝愉快同解气的神情。 可是没有。 他便知晓瑜珠真正的心结所在,道:“还有那件事,瑜珠,是我对不住你,你想打我骂我,我都能受着。那件事,我已经同父亲母亲解释清楚,他们日后断不会再拿此事说事,还有外头,我也已经把你离家失踪的消息散了出去,待你同我一起回去之后,我们便一道向外人解释清楚,日后外人眼中,你不会再是……” 不会再是什么? 那些难听的话,周渡到此时此刻才发现,他自己也是说不出口的。 可他却偏偏睁着眼睛,亮着耳朵,叫瑜珠听了这么多年,受了这么多年。 他忽而的停顿,终于换来了瑜珠抬眸看他的一眼。 不过是一眼,只听啪的一声,好似有积雪从树梢上落下。 却不然,那是瑜珠红着眼睛,打在周渡脸上的一巴掌。 他闭眼,知道此刻瑜珠不论做什么,自己都得受着。 这是他这么多年将自己妻子推入深渊却又袖手旁观的惩罚,这是他这么多年,任由家中母亲妹妹欺负她、羞辱她的惩罚,这是他这么多年,从未对她尽到过一分丈夫的责任,却又妄图她对自己时刻尽着妻子责任的惩罚,瑜珠即便再打他百下,也不为过。 萧索的寒风里,他同瑜珠都不约而同红透了眼眶,他想将瑜珠揽进怀里,抱着她告诉她自己错了,可瑜珠只是平静道:“既然你把一切都解决好了,那我们就以此巴掌为界,你不欠我任何,我也不欠你任何,那些所谓的名声,我也不在乎了,我们和离,自此一别两宽,互不相干。” 他摇着头,想告诉瑜珠这不可能,而瑜珠却继续道:“和离书我放在家中你既然当看不见,那此刻你正好在扬州城,我便即刻再去屋中写一封,拿出来,我们各自签了字,摁了手印,便再没有任何关系。” 她说完,当真半分留恋也没有地转身打算进屋。 周渡赶紧扣住她决绝的手腕,睁着越来越猩红酸涩的眼睛,道:“不可能,我今日来扬州,从不是来找你和离的,你即便拟再多的和离书,我也不会签。” “那你究竟想怎么样?”瑜珠转身愤懑地吼道。 周渡声色喑哑道:“我说过,我想同你好好过个除夕,再带你好好地回家。” “我没有家!我早就没有家了,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 从见到他到听他说完那一堆话再到平静地再次提出和离,瑜珠一直都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怯懦,不能哭,可是在提到家的那一刹,她真的忍不住,真的忍不住要将全部的怒火都发泄到周渡身上,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水,源源不断。 “我的家在钱塘,不在上京,我的家,早在三年前就叫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没有人能为我找回家,没有人能为我申冤,我甚至连钱塘都不敢回,我怕自己看到那些东西,就忍不住会哭,我哪里还有家,你告诉我,我哪里还有家?” “瑜珠……” 周渡被她的情绪所感染,竟然也忍不住在眼角泛了一滴泪,他上前将瑜珠拼命拥进怀里,摁着她的脑袋。 “会有家的,我知道钱塘回不去了,你也不喜欢上京那个家,可是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等我们一家三口,有了自己的日子,我们就有自己的家了,你若是实在不喜欢住在那里,我就陪你搬出来住,我在外头还有几处宅子,你挑一个喜欢的……” 他话音未落,瑜珠便将他的袖子撸了上去,齐整的牙齿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腕上,是不留一丝余地的,撕心裂肺地咬。 他被咬得手背上青筋暴起,却也不肯轻易放手。 他感受到她滚烫的热泪就淋在自己的手背上,心下除却疼意,便只剩不断翻涌的酸涩情意。 他不想放手,他当真不想放手。 等瑜珠咬够了,眼泪也哭干的差不多了。 她抬起狼狈的脸颊,凌乱的发髻被阴暗的狂风不断吹散。 “周渡,你走吧,算我求求你了,你放过我吧,我哪儿也不想去,我就想留在扬州,我就想同云袅过我们两个人的日子,你不要再来了,如果,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丝丝的愧疚,一丝丝的怜悯,就算我求求你,你不要再来了,否则,我一定会跳江,我一定会跳江给你看。”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对上京那个地方的绝望,对周家那个永无安宁之日的宅子的恐惧,她觉得自己实在受不了,如若可以,她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一辈子都不。 可周渡还是不想放手:“所有的一切我都会处理好的……” “可我就是不想回去!”瑜珠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要在他面前哭多久,好像情绪一旦上来,便怎么也挡不住。 她绝望地蹲在地上,抱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真的要跳江才能解脱吗?这里出去就是护城河…… 似乎是察觉到她目光的方向,周渡赶紧挡在她身前道:“好,不回去,你不想回去就暂时先不回去,你不要做傻事!你不许做傻事!” 黎容锦告诫的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他当时听到这话,只觉得震撼与不可思议,以为是家中的一切脏污妨碍了瑜珠回去的脚步,她忍无可忍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待他清扫完就好,可是在他亲眼目睹了瑜珠的绝望之后,他觉得,他或许还有很走的路要走。 他看向云袅:“把少夫人扶进去,熬碗参汤给她喝。” 云袅愣了一下,面色古怪地看了眼他,却不敢说话。 而周渡也只是抿着唇,没再说话。 见她慢慢将人扶了进去,又回头来捡掉在地上的两个篮子,他虽不曾跟进去,但也借着院门敞开的间隙,张望了眼院子里头的摆设与大致模样。 很简单,一样多余的东西都没有。除了一棵不大不小早就光秃秃的桂树,便只剩树底下还有一只板凳和一个浣衣用的盆,旁边用几根长短不一的竹竿支着,晾着几件衣裳,而后,便再没有其它。 再看这小院外墙,黄土做的墙皮早就有些剥落,坑坑洼洼,难看的很,俨然是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 他好似突然便明白了云袅适才眼神中的含义,再看了眼这院子,转身大步往外走。 穿过冗长狭窄的巷子,回到熙熙攘攘的大街,彰平和春白都正姗姗来迟地赶到,等在那里。 “去给少夫人买些山参和补药,再买一些厚实的冬装,回来的时候再去酒楼买些热的饭菜,一并送过去。”他吩咐春白道。 春白马不停蹄便去。 剩下彰平跟着他,他看着面前开阔的扬州城护城河,道:“去陪我看看扬州城还有什么好的宅子空着。” 彰平一顿:“少爷是想要帮少夫人在这边安家?” 他黑着脸扫了彰平一眼,彰平便立马乖觉地闭了嘴。 主仆二人也不顾除夕有无人做田宅的买卖,直接架着马车往各处去。 — 瑜珠回到屋中,被云袅送到榻上裹紧了棉被,家中没有什么好的补药,她只能给瑜珠熬了一锅红糖姜水。 “暖胃的,小姐赶紧趁热喝了吧。” 她把汤碗送到瑜珠手中,帮她紧紧握住,才叫她颤抖不止的身子慢慢缓和下来。 她抬起崩溃的眼神:“他走了吗?” “走了,奴婢适才去悄悄看过,外头已经没人了。” “走了就好。”她缩紧在棉被中,喝了一口姜水,终于感觉自己从头到脚,在渐渐恢复暖意。 云袅忧心忡忡道:“只是小姐,姑爷就这么找来,说是您的丈夫,吴大娘的堂侄适才就在边上,恐怕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的,我们跟吴大娘说的是寡妇,你说,他回去会不会同吴大娘乱说?” 瑜珠 第35节 肯定是会的。 瑜珠漠然地眨眨眼。 “无所谓了,反正已经体会过上京那样的日子,名声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呢?大不了,到时再换个地方住。” 云袅叹了声气,替她收好喝完的汤碗。 “小姐今日就好好歇着吧,晚饭奴婢来做,我们今早出去买的东西不少,估计今夜除夕能做一桌好吃的了,我先去给小姐炖一锅鸡汤……” 她正说着,却听见屋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主仆二人登时如临大敌,面面相觑。 “小姐先坐着,我去看看。”云袅火急火燎地冲到院门口,在门口捏了一把扫把壮胆。 “是谁?” “是我。” 云袅一愣,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开门:“吴大娘?” “欸,云袅姑娘怎得突然这么谨慎?”吴大娘笑嘻嘻地提了一篮子东西进来,“江娘子可在?我来看看她。” “她在。”云袅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们不是刚从她家出来吗?她怎么就来看她?莫非,是那个杀千刀的秀才这么快就将事情捅了出去?! 还真是。 吴大娘进屋,看到瑜珠坐在床上惨白着脸蛋,唏嘘道:“怎么就弄成这么狼狈了,不过几个时辰不见,真是的……” 她从篮中端出一碗尚还热乎的鸡汤,送到她手里:“赶紧喝了暖暖,你也真是的,有实话不同我说,害我还在这里乱点鸳鸯谱,若非我那好侄儿回去告诉我,我还真当你是寡妇。” 瑜珠小脸颤了颤,正要说话,又被她拍拍手道:“我知道,这世道,咱们女子艰难,有些事,不好同外人说咱们就不说,我也不会因为你什么狗屁丈夫找上门来就低看你一等,只要你交了钱啊,在我这里都一样,我只是怕他为难你,想来看看你。” 好容易忍住擦干的眼泪,在此刻竟又莫名地想要上涌。 瑜珠擦擦湿润的眼角,禁不住带着哭腔道:“多谢大娘。” 她从未想过,一个从前素未谋面,到如今也不过只见过三四回的屋主,竟会对她抱有如此的善意。 她在上京那座宅子中困了三年多,也不曾讨得婆母和祖母的真心,在这里,竟能感受到。 吴大娘摸摸她:“行了,赶紧把鸡汤喝了吧,我还得赶回去做除夕饭呢。你今夜要不与我一道上家里去?你家那个走了没?万一他又回来找你麻烦,那可怎么办?” “没事,他走了,我就不麻烦大娘了,午饭在你家已经很是感激,晚饭我想自己同云袅简简单单吃一点,何况,云袅已经在做了。” “那行,那你万一有事,就赶紧差人来告诉我啊,你放心,你的事我不会同外人乱讲,我那侄子,也不会叫他乱讲,你且放宽心,好好过日子。” “嗯。”瑜珠重重点了下头。 她要好好过日子,她一定会好好过日子。 吴大娘这才离去,只是她走后没多久,院外便又响起了敲门声。 云袅纳闷:“大娘是落了什么东西没带走吗?” 一打开门,看到的却是春白那张谄媚的笑脸。 她登时如临大敌,想要关门,结果春白先一步将脚卡在了门缝处,讨好道:“云袅姑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云袅气道:“谁同你别来无恙?你赶紧走,我要去给我们家小姐做饭呢。” “我我我,我就是来送饭的!“ 春白忙不迭将手中的食盒举高,送到云袅面前:“这是刚从福禄来酒楼买回来的饭菜,全都热乎着呢,是我们家少爷特地吩咐给少夫人送来的除夕饭,还有这,这是山参、玉竹、燕窝,也都是少爷吩咐给少夫人送来的补品,还有稍后,稍后我还给少夫人和姑娘你定了许多的冬衣,太多了我装不下,稍后店家就会送过来。” 他嘴皮子溜得不行,一下便说完全部,睁着星星眼望着云袅,期待她能收下这些东西。 云袅翻了个白眼:“我去问问我们家小姐要不要。” 瑜珠自然是不肯要的,还要她待会儿也不许放卖衣裳的进来。 云袅虽有些馋酒楼的饭食,但也终究还是拒绝了春白。 春白看看堆满手的东西,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带回去,少爷肯定要骂,不带回去,那少夫人又不收。 他只能耍赖似的将东西放在门口,隔着院墙里头喊道:“少爷喊我回去,东西我就放这了!希望少夫人不要暴殄天物,一定要收下啊!” 云袅耳朵尖得很:“小姐,那可是山参同玉竹,还有燕窝,福禄来的菜……” “你想要?”瑜珠问。 云袅赶紧摇摇头:“奴婢不敢,但小姐您这几日眼看着是越来越瘦了,山参同玉竹都是顶好的补品,我想叫您补补,还有那福禄来的菜……” 她说着,默默咽了下口水:“上回路过他们酒楼,可把我香晕了。” 瑜珠无奈道:“明日带你去吃。” 云袅霎时便不惦记门口的饭菜了,见瑜珠又半分要提那些山参玉竹的打算都没有,便知补品她也是不会要的,收拾收拾便要去忙活,却又被瑜珠叫住,道:“云袅,日后提起他,不许再叫姑爷,即便他不签和离书,在我这里,他也同死了没什么两样。” 云袅绷紧小脸,鹌鹑似的点点头。 “还有。”瑜珠柔和了些脸色,“往后记得不要再在人多的场合嚼舌根,主人家请我们用饭,是他们的善意,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该尚未出他们的家门便在背后说人家的坏话,上回赵嬷嬷的教训,你都忘记了吗?” 提起赵嬷嬷,云袅顿时又挺直了脊背,后悔道:“知道了小姐,云袅日后定不会再犯。” 终归她是个比自己还小的丫鬟,瑜珠点点头,轻声细语道:“自从爹娘走后,整个家便只剩你同我相依为命,从前在周家,或许你还觉得我们是有依靠的,但如今我们已经离开了周家,是真真正正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不想你出事,也不想我们出事,你明白吗?” “奴婢明白的,小姐,奴婢往后一定会警言慎行,不再胡乱说话了。”云袅窝在瑜珠怀里,轻蹭了蹭,很快便又重新振作起精神,去给瑜珠做除夕夜的晚饭。 屋外躺在地上的一堆东西,直到夜幕降临,直到深夜,也再无人惦记。 周渡忙完宅子的事,又坐着马车回到桂花巷。 越临近子时,天上的焰火便照耀的越来越亮堂,他手中提了一盏写着万事如意的灯笼,一路往瑜珠的小院过去。 冷清寂寥的院外,他提着灯笼前行的脚步在看清门外躺着的东西时,却终于顿住。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妙笔生花 5个;南風 3个;咕叽咕叽 2个;斐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洪是个盒子精、唐唐 5瓶;vanderyang 3瓶;lizzie、窝窝睡着了 1瓶! 谢谢你们!我会继续好好虐狗的! 第40章 送衣裳 我马上要回上京 正旦新年, 瑜珠同云袅升了炊烟做了早饭,在街坊邻里一片藏不住的欢声笑语里推开院门,打算再一道上街去逛逛。 昨日答应了云袅今日要带她去吃酒楼, 瑜珠不想食言, 只是推开门望着堆积在门外的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时, 她的确是高兴不起来。 云袅见她脸色不好,赶紧将地上的一堆东西踢走, 挡住瑜珠的视线, 道:“小姐别看,看不见就是没有了, 就当他们都不曾来过……” 可是她话都还没说完, 巷子里响起的那阵熟悉的脚步声,便叫二人双双都变了脸色。 一片喜庆的爆竹声中, 周渡顶着乌黑的眼圈, 明明不是很精神,却也强撑起精神, 与瑜珠浅笑道:“用过早饭了吗?我方才从客栈那边过来, 看到街上挺热闹的,我还不曾在上京之外的地方过过正旦,我们一道去街上逛逛吧。” 他说着, 便想来牵瑜珠的手, 只是瑜珠眼明手快,将手背到大氅后头并退后了一步, 才没有叫他得逞。 她警惕地看着他。 他眼中一瞬划过落寞,却依旧若无其事道:“你出来匆忙, 是不是都没怎么带衣裳和银子?这身大氅从前在家里也见过, 已经穿很久了吧?我今日带你去买几身新的, 好不好?新年,总该有个新气象。” 瑜珠漠然道:“我不用你的银子。” “可是你总该有身新的穿。” “有没有新的,都不用你管,你要是想管,乡野荒郊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你去管他们吧,也不枉浪费你周大人的名号。” 瑜珠说完,拉起云袅便走,也不顾周渡脸色究竟差成了什么样,冗长的巷子就像是阻碍两人亲近的天堑,在这新年伊始的第一日,便将他们隔的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周渡回首,望着她冷漠的背影,竟有一刻在她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头疼地捏了捏眉骨,不知道自己还要做些什么才能叫瑜珠消气。 这时,从隔壁门缝处探出一颗贼眉鼠眼的脑袋,正是住在隔壁的张书生。 “你是江姑娘的丈夫?”他悄没声问。 周渡顿了下,微微颔首。 “我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娶到江姑娘这样容貌才气俱是上佳的女子,原是兄台这样的。”书生渐渐放开胆子,从门后走了出来,与他作揖道,“在下不才,成嘉六年中的秀才,大名张和成,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周渡。” “周渡?”张和成稍迟疑片刻,打量他的穿着长相,顿时如醍醐灌顶般道,“是那个尚书大人之子,成嘉十三年一次科举便中殿前探花的周明觉周渡?” 身为读书人,张和成虽然在念书方面用功颇多,但在钻研每届的科考榜单上,下的功夫是比念书的功夫还要多的多。 他看着周渡的眼神从一开始的畏惧试探到如今充满着毫不掩饰的崇拜,再次作揖道:“久仰大名,实是久仰大名,周兄,我竟不知,江姑娘是周兄的妻子……” 他急着一口气说完,又抬起头道:“可是,周兄与江姑娘可是闹了别扭?江姑娘搬来桂花巷几日,一直都说的自己是寡妇,丈夫前些日子在钱塘暴毙身亡了。” 她就是这么对外人自称的?他死了?j 周渡脸色越发乌青,端着不近人情的高傲道:“她还说什么了?” “其他倒是没说什么。”张和成思索着,笑了笑道,“就是,在下不才,如今正在扬州一户富商孙员外家中当差,他们家中正缺个教导姑娘们课业的女师傅,我便介绍给了江姑娘,见江姑娘也颇感兴趣,恐怕是有长期定居扬州的打算……” 他点到为止,与周渡又瞟了眼。 周渡眉间果然更加深锁,只是又带着一丝豁然开朗的顿悟,与他再次颔首:“多谢提醒。” “不谢,不谢。”书生笑得褶皱湍生,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周渡。 周渡正想走,又被他看的恍然大悟,心下虽然不耻,但面上还是从腰间摘了块玉佩,递给了他。 “这是从西域过来的和田玉,价值连城,便赠予这位兄台做谢礼吧。” 张和成越发笑逐颜开,赶紧接下这东西:“周兄实是太客气了。” 周渡睥了眼他,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 新年清早,街上还是喜气洋洋的氛围,到处都是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瑜珠同云袅逛街市的同时也研究了下,若是自己想开茶水铺子,该开在哪里才最合适。 时辰一下便被拨到了午时,她又言而有信,带着云袅上了福禄来,准备小小地奢侈一顿。 因着是新年,酒楼里的气氛也是人挤人,以屏风相隔的小间里,瑜珠同云袅都不用刻意竖起耳朵,便能听见左右的人在讲什么。 瑜珠 第36节 “孙员外家三日后便要开始招女师傅的事,诸位都听说了吗?听说这孙员外,同太守家可是沾亲带故,若是家中有饱读诗书的姑娘,有本事能聘上孙员外家的女师傅,做一众千金小姐们的老师,便不说是日后在扬州读书人中的地位,便是钱财,那也是大把大把的来啊!” “听说了听说了,别的倒是无所谓,就是这孙家,在扬州可是出了名的敬仰读书人,对读书人那看得同什么似的,要是家中有女能进孙家做师傅,倒是当真不错。”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越说越开心,甚至更有夸张的,已经开始畅想起自家闺女成了孙家女夫子的场景。 云袅同瑜珠听着,本不想随便讨论旁人的对话,但也还是禁不住道:“小姐可是想去试试?” 瑜珠点点头:“试试倒也无妨,就是这样的话,开茶铺的事就要再往后推推了。” “推推便推推,小姐先去试试女夫子,我在家中为小姐浣衣作羹汤,顺便出去看看有无合适的铺面,等一切有了着落,再做抉择也不迟。” “好。”瑜珠又点点头,看着她瘦到冒出尖下巴的模样,心疼地为她舀了一碗乌鸡汤。 云袅虽贪吃贪玩,但也的确很懂得感恩,见状赶紧为瑜珠也舀了一碗,还把最大的一只鸡腿往她碗里夹。 主仆俩边吃边轻声细语地说着日后的事,幻想着自己在扬州城的美好将来,如若没有在回家路上又一次见到周渡的话,那这日的开心真的是可以持续很久。 她渐渐将上扬的嘴角放平,望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一箱衣裳,平静地看着他,显然在问他是何意思。 “都是我亲自挑的,试试吧,你即便不穿新衣,云袅也要穿,姑娘家哪有不喜欢光鲜亮丽的新衣的……” “我不喜欢。”瑜珠打断道,“云袅也不会喜欢。你送给我的东西,除了和离书,我不会喜欢任何一样,我说过,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过几日就回上京了。” 周渡一身洁白,甚至连唇角也带着毫无血色的苍白与她道:“圣上给的休沐只有九日,我过几日就得赶回上京了,下次再来,便不知是何时候。我知道,你如今还不愿意跟我回去,我也不强求,但是我送你的这些东西,我只求你别拒绝,这些都是你应得的,瑜珠,这些都是我们周家欠你的。” 若非真实地听到,瑜珠是不相信周渡会哽咽的。 杀人的犯人,临走的时候对着那人的牌位落了几滴狼人的眼泪,算什么呢?能改变什么呢? 她吸了吸鼻子,没有当即回答他,直到过了很久,她觉得自己的鼻子都快冻僵了,耳朵也要渐渐失去知觉,才答应道:“好,只要你走,我就收下。” 周渡终于扬了扬嘴角的笑意,虽然这些话,其实同往他心头上扎刺没什么区别。 他又趁热打铁接着道:“还有一处宅子,是我特地为你们挑的,不大,但是足够精致,你同云袅住,再买几个奴仆,应当刚刚好。” 这算是蹬鼻子上脸吗? 瑜珠嫌恶道:“我不需要宅子,也不需要别的奴仆,你少在这里打着继续监视我的主意。” 周渡失笑:“我已经知晓你住在这里,想要监视你,直接派人守着这条巷子就行,同宅子又有什么关系呢?”j 这倒也是。 一时脑袋没转过弯来的瑜珠想了想,却还是不想要他指甲缝里泄出来的这点虚伪的好意。 “宅子你自己留着吧,但愿你走之前,能把和离书送到我手上。” 她转身进屋,再没有半点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听她三句话不离和离书,周渡当真头疼地厉害。看着瑜珠冰冷又决绝的背影,他的心酸也当真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便不顾云袅想要关门的阻拦,冲进了院子里,抓住了瑜珠的手腕。 瑜珠被他这种突然闯入的行径吓到,大惊失色,挣扎着想要将他赶出去,却被他死死地扣住手腕压在墙角道:“我走之前,至少留给我一日,陪我逛逛扬州城,好不好?” 瑜珠不知道他究竟是哪里来的脸说出这种话,气到恨不能再扇他一巴掌:“我说过除了和离,我不会再同你有任何瓜葛!” “可我只想要一日,待我回了上京,与你久不相见,万一家中就为我物色了新的妻子,万一我就同意与你和离了呢?” “我就想要一日,我们同新婚时一样,瑜珠,可以吗?” 从来高高在上的周明觉,也终有一日,卑微地像条狗一样俯身在她面前乞求,问她可以吗。 瑜珠想笑,又想哭,当年她求着他,问他能不能帮她查清楚真相,能不能帮忙还她清白的时候,也是这般卑微,这般下贱,下贱到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将自己姿态放低到了尘埃里,却也得不到他的一下点头,得不来他的一句同意。 如若手腕不是被他用力地攥着,瑜珠恐便真要信了他的几分真心。 他如今这种半是强迫半是渴求的行径,当真是爱吗? 不是。 瑜珠很清晰地告诉自己,他不是,他的眼中只有对她这位周家少夫人弃家族于不顾出逃的失望与落寞,而不是真心实意地想同她重修旧好。 何况,她与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好。 被迫定亲的时候没有,被迫成亲的时候也没有,如今到了两厢决绝,撕破脸皮的时候,更不可能有。 她甚至想不到,他说的同新婚时一样是何意思。 她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周渡,你让我觉得恶心。” 周渡的瞳孔微张了张,仿佛不敢相信瑜珠会用这样的词来描述自己。s 可他自知,自己实在也没有多高尚。 须臾,他仿佛自暴自弃般扯了扯嘴角:“明日辰时,我在巷子口等你,好吗?” 如若她说不好,就可以避免见到他了吗? 瑜珠看了看自己这黄土做的泥巴墙,也自嘲地笑了笑。她好像永远逃不开周家的魔爪,逃不开周渡的纠缠,等他回到上京,他当真就不会再来烦她了吗?他当真能把和离书送到她的手上吗?她的生活,当真还有希望吗? 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周渡凛着眼神,信誓旦旦道:“我回到上京,定不会轻易再来烦你。” 是怎样冠冕堂皇的人,连发个誓都要用上这样不确定的字眼? 瑜珠狠狠地甩开他的手:“滚!” 周渡却仍旧道:“明日辰时,我来接你。” 他其实自己心里也清楚,他其实根本不必等待瑜珠的答复,即便她不见他,他也会等在门外,等到她出来为止。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什么魔,一定要在走之前同瑜珠再好好地过一日从前在上京那般的生活。好似是想弥补自己出发去燕地前同瑜珠的同床异梦,又好似是想用这种拙劣的方式,唤醒她心底里那点残存的关于他们新婚后短暂又的确算得上有一点美好的甜腻时光。 他甚至卑劣地想,待他陪瑜珠逛遍整个扬州城,日后瑜珠不论在扬州走到任何地方,都能记起他,不至于忘了他。 他不想自己在瑜珠的记忆中渐渐消亡,他不在的日子里,他也想瑜珠好好地记得自己。 他本以为,自己这回来扬州,能轻而易举地带瑜珠回去,可不想瑜珠对他和家里的厌恶已经如此之深,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次再来扬州是何时候,京中常有外派的官员,他会努力去争取。等他再回到扬州,不知道瑜珠的心境会不会好一些,他想慢慢彻底乞求她的原谅,再带她回京城。 他终究还是想带她光明正大地回京城。 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却终是在院子口,忍不住回了一下头。 他看见瑜珠蹲坐在墙角边,弱小可怜的像只没人要的兔子,一如当年他初见她的那一刹。 躲在花园角落里默默抽泣的小姑娘,终究成了他心头上最刻骨铭心之人。 作者有话说: 等狗东西走了,马上就是珠珠的爽文女主翻盘时刻了! —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船星河、最爱guya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省略号君 15瓶;豆腐包 11瓶;56888924 10瓶;小洪是个盒子精 5瓶;妮索 3瓶;lizzie 2瓶;采薇ashley 1瓶; 爱你们,谢谢! 第41章 孙员外 我不想再待在扬州了 翌日, 待到日头高升之时,瑜珠才披着自己唯一的一件大氅打开院门,而周渡果然就同阴魂不散一般, 守在她的屋外。 冬日的清晨冷的厉害, 尤其这几日还在化雪, 即便升了太阳,也依旧挡不住钻心的严寒。 瑜珠没有走到他跟前, 只是站在院门边上, 与他隔了几尺距离道:“你想去哪里?我今日还得早些回来准备活计,没有太多功夫同你风花雪月。” 看着她即便收了那箱子衣裳, 却依旧穿着自己的旧衣, 周渡觉得自己心又被剜了一寸。 他强撑着浅浅的笑意,道:“去鸿园走走吧, 我听闻扬州的鸿园出名, 就在护城河边上,风光绝佳。” “你倒不怕我走到护城河边, 直接就当着你的面跳下去。”瑜珠冷漠到没有一丝弧度的嘴角冰凉地嘲讽着他, “周渡,我说过,你再逼我, 我就跳江给你看, 从不是玩笑。” “我不会再逼你,我说过是最后一次, 一定是最后一次。”周渡心痛地上前了两步,居高临下看着她, 目光中充满了落寞, “瑜珠, 我当真不会再逼你,就今日,这一日,好不好?” “明日我就收拾东西回上京,你要在扬州做任何事,我都不会再阻拦,也不会再干涉,你好好的,过你想要的生活。” “不会再阻拦,不会再干涉,当真?”瑜珠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清晰,凝视着他的眼珠子也一动不动。 而周渡也比寻常还要认真地噙着眸光,道:“当真。” 瑜珠点点头,一言不发转身向外去。 周渡今日没叫人安排马车,扬州城比起上京来不算大,他前几日坐着马车绕了一圈,觉得步行才能更好地赏到这座江南城镇的美。 他跟在瑜珠身边,一路沿着护城河畔走,甚至还小心翼翼地自己站在靠近河岸的外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幸而没有万一。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到了鸿园,这是前朝一位扬州太守命人修建的花园,专种他喜爱的各种各样的梅花,绿梅,红梅,白梅……同冬日尚未消融的冰雪在一处,别有一番滋味。 而今日在园中并不只他们二人,瑜珠走到亭子前,便见有人折了一枝梅花,正与自己心仪的姑娘示好。 “梅花性高洁,世人大多喜爱,姑娘便有如此花,凛冬盛放,不畏严寒……” “凛冬盛放,不畏严寒,却也免不了被人的手一把摘下,玷污清白。”瑜珠泠泠的声色响在这不大不小的园中,清晰地钻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折花的公子登时变了脸色,冲瑜珠喊:“你骂谁呢?” 瑜珠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再多说,春白和彰平便已经主动上前,示威般的拦在他们身前,不叫他们打扰到自己的主子。 瑜珠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周渡的脸色却显而易见地不是很好,陪她逛了大半的园子,才道:“你不喜欢梅花?” “我不喜欢被人看管的梅花。” 被禁锢住的自由,被监视的人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喜欢。 周渡默默攥紧大氅底下的拳头:“我说过不会再打扰你……” “我知道,我也不曾说是你。” 就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周渡瞧着她在冰天雪地里越来越清澈无瑕的眼神,无端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一阵彻骨严寒。 这样的瑜珠叫他记起当初他要出发去往燕地前,送他到城门口的瑜珠。 瑜珠 第37节 也是这样冰冷,也是这样了无生趣,叫他看得越来越疏远,越来越陌生,与从前还能在他面前面红耳赤、据理力争的瑜珠相比,截然不同,无比苍白。 他好像终于也开始慢慢意识到,或许他当真是错了,瑜珠不想见到的是他这个人,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高兴的,他对她最好的方式,该是放手。 可他好不容易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好不容易重新找到了瑜珠,怎么舍得就这么轻易放手呢? 瑜珠已经不会再主动走向他了,他若再不能主动向瑜珠多走几步,他们就当真,没有任何可能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默不作声的,还是继续走在瑜珠身边。 午饭是在鸿园边上的酒楼里用的。瑜珠没什么胃口,只随便夹了几筷子自己眼前的青菜叶子,周渡看不下去,给她舀了一碗山参鸽子汤,可她一口没喝。 周渡道:“你不想我再束缚你,可你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赌气,我说过,这都是周家欠你的,那些衣裳、首饰、补品、菜肴,没有一样不是你该得的……” “我是拿什么得的?我的名声,我的清白,还是我的身体?” 瑜珠放下筷子,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却是深深的后悔与无尽的自嘲。 “周渡,我这辈子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自己的事,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当初没留在山上的寺庙里,而是跟着你爹上了京城。” “京城当真是好,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样子,就连家族里的腌臜事,也是我闻所未闻的稀奇。” “我初进你们家时,你们就曾同我说,你们对我的好都是我该得的,因为我祖父祖母曾于你们家有恩,没有他们,就没有你们周家的今日。而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我的,败坏一地的名声,被人指点的羞辱,你如今居然还同我说这是我该得的,那往后,你还要如何报答我?叫我在扬州城也继续待不下去,迫不得已只能跟你回京城,是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周渡不曾想,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引起她这样大的反应。 而更可悲的是,瑜珠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没有反驳的权力。 因为皆是事实。 望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瑜珠摇了摇头,抹了把眼角的泪水,道:“我累了,想回去了,你别再跟着我,从今往后,也不必再来见我。” 说罢,她好似终于得到解脱一般,闭眼忍不住落了一滴泪,转身决绝离去。 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她与周渡都是十分相像的人,对于自己不在乎的东西,都可以表现的冷漠到极致。 明明先前她骨子里带着的清冷,并非是这种意味。 望着她一下也不曾停顿的身影,周渡心下抽痛了一瞬,却还是跟了上去。 他心底里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不知是什么。他觉得,这很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瑜珠。或许是他已经在脑海中不断告诉自己,该放过她,又或许是他隐隐已经察觉到,瑜珠可能会因为他的不断出现而选择再次离开扬州城,去到另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 而不论是哪个,都无法叫他的思绪冷静下来,不再去看这可能的最后几眼。 虽然瑜珠从始至终都未曾回头看过他一眼,在他面前紧紧关上的院门,仿佛隔绝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周渡终于停下来,狼狈地垂眸,望着面前这扇轻易便能推开的院门,却是连敲门的勇气都再没有。 是夜的扬州城又下了一场雪,仿佛是在为他送行,他在巷子里等到天黑,眼睫上堆了厚厚的一层冰晶,也不曾见那扇小门,再被人从里头推开过一瞬。 他终于走了,带着茫然和醒悟,带着心痛与彷徨。 扬州城外的马蹄印很快便被崭新的积雪覆盖,成了一片又一片纯净的白。 — 瑜珠在家中一连准备了好几日的功课,在正月初四这日,一路问人,摸索着到了传闻中孙员外的府上。 孙员外的宅邸富丽堂皇,比之她从前在上京见过的那些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同样是商贾,她觉得自家与孙家比起来,也着实是称不上富商的。 她同一堆同样来应聘女夫子的姑娘们一道坐在孙家姑娘家读书专用的小厅中,等着孙员外同夫人来相看,并且考问。 邻座的姑娘见她生的清丽脱俗,忍不住问:“你是扬州本地的姑娘?怎么不曾见过你?” 瑜珠道:“我是钱塘的,前几日刚来扬州。” “钱塘来的?难怪。”姑娘又打量了她几眼,道,“不过待会儿你见孙员外同他夫人的时候,可得悠着点,听闻这孙夫人最忌家中出现比她还美的姑娘,生怕夺了孙员外的喜爱去,故而孙家虽惜才,却不惜美人,你可得小心。” 瑜珠稍蹙起眉头,不曾说话。 那姑娘无奈又道:“孙夫人从前是扬州城中出了名的瘦马,后来嫁给孙员外,才得以解脱,故而……” 瑜珠终于出声,不满地看着她:“我们在人家府上,不好这样背后说人闲话。” 那姑娘噎了一噎:“我是为了你好,你不肯听便罢,稍后你便知道这孙夫人的厉害了。” 瑜珠不再理她。 没过多久,这位传闻中美貌惊人的孙夫人便先到了,她环顾一圈在座众人,道:“辛苦各位姑娘今日跑一趟,老爷稍后就到,我先来替老爷瞧瞧诸位。” 精明的目光没有丝毫意外地率先落到瑜珠头上,孙夫人笑着道:“这位姑娘不曾见过,不知是师从哪位先生,家在何处?” 瑜珠只管规规矩矩答:“我是钱塘人,师从钱塘杏林书院的黄夫子,如今家住护城河边的桂花巷。” “钱塘人?”孙夫人惊讶了下,“难怪生的这般花容月貌,却不曾听过名讳,姑娘姓名为何?” “姓江,名瑜珠。” “江瑜珠……” 孙夫人若有所思,恰此时,孙员外步履匆忙从外进来了。 他与孙夫人如出一辙,初进厅中坐下,便先环顾了一圈屋中各人,探过身子问自己夫人:“夫人可都有先问过话了?” “只问了一位江姑娘,其余倒尚不曾。” “江姑娘?”孙员外同样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那便从这位江姑娘起,考校一番学问,后续再挨个来吧?” 孙夫人怔了一怔,面色不是很好看,却还仍旧只能笑道:“行。” 瑜珠便成了众目睽睽之下第一个被盘问学问的。 因着她这几日在家中一有空便闷头做功课,所以孙员外同孙夫人的问题,她大多都能答上,且堪称一句对答如流,但是末了看孙夫人的神情,她却觉得自己多半是要被舍弃了。 因为孙夫人道:“江姑娘学问当真是不错,只是瞧着年纪太轻,恐怕是不曾生育过,也不曾婚嫁过吧?我们家上一位女夫子便是如此,后来一声不吭便要回家成亲,相夫教子,弄得我们是颇为头疼,连找个能替她的都来不及呢。” “而且,江姑娘是钱塘人。钱塘人士,说实在的,若是万一有一日,家中有事要你回去,那离开扬州,岂不是片刻之间的事?我觉得还是不大妥当,员外,您觉得呢?” 孙员外“啊”一声,犹豫道:“江姑娘的名讳,其实我也曾听友人举荐过,且他说江姑娘才能出众,是个负责任的……” 孙夫人自是不满了:“员外是听哪位友人举荐的?” 孙员外一咯噔,赶紧与夫人赔着笑道:“要不还是先看看下一位吧?江姑娘且先于旁厅稍事休息,吃些茶果,待我与夫人将诸位女夫子一一问过,再来告知结果。” 原先还想再为自己争取一番的瑜珠见到两人是如此态度,只能将一肚子的话都憋了回去,即便知道自己恐怕是没有机会了,但也还是礼貌地坐在旁厅,等待结果。 眼看着旁厅里的人越来越多,原先坐在她身边的那位姑娘,到了旁厅也依旧要挤到她身边,洋洋得意道:“我就说是如此,你还不信吧?这位孙夫人,眼里是断容不下沙子的,可惜了,你的确是有些学问,往后还是找家安稳的才好。” 瑜珠垂首,又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等到今日到孙府来的所有女夫子都聚到了旁厅,孙员外才又携着他的夫人过来。 “辛苦诸位今日往我孙府跑一趟,往后我家中姑娘们的女夫子,我与夫人商议一番,已经有了结论——” 屋中众人都屏息凝神,只听那孙员外朗朗笑道:“往后便要辛苦钱塘江姑娘了,我家姑娘众多,又都顽劣,还望你多费些心思,勤加教导。” “怎么可能!” 瑜珠听见自己身边的人发出这样一声惊叹,就连她自己脸上,也是不曾意料的喜出望外。 她后知后觉,在众人的一片艳羡中起身作揖:“多谢孙员外,我必定倾尽毕生所学,教导孙府的姑娘们。” 孙员外摆摆手,满意地点点头。 而他身边的孙夫人,即便再不想她进门,也不得不挤着笑,冲她状似和善地抿着唇。 瑜珠不明白这其中的变故,只以为是孙员外将她劝住了,以为他们是当真看中了自己的本事,是日离开孙府,禁不住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两只一半的烧鸡。 一只是给自己同云袅的,另一只却是给隔壁的张书生的。 她将烧鸡送到张书生门外,与他道谢:“多谢先生替我在孙员外面前美言,也多谢先生告知我这份消息,这只烧鸡便是我与先生的谢礼,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书生哪里会嫌弃送上门的美味,只是接过烧鸡后才道:“不过我近来并未去过孙府,孙家的儿郎们要初六才开始上学,江姑娘是否搞错了?” “不是你?”瑜珠不知道,还有谁会替自己在孙员外面前说话。 “那恐怕是江姑娘的丈夫!”书生思来想去,一锤定音道,“那日他曾问过我江姑娘的近况,我便如实相告了,毕竟那可是周渡周明觉,定是他与这孙员外提前知会过,才叫江姑娘此行能如此顺利!” 就好似是突然被人从头到尾浇了一波冷水,瑜珠怔怔地站在张书生屋前,突然觉得自己今日的高兴就像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曾去找过孙员外?”她不可置信地颤抖道。 “是啊。”张书生道,“若是我去举荐江姑娘,虽可能有几分薄面,但也不至于叫江姑娘如此顺利便成了孙府的女夫子,想当初我也是经过了至少三次的筛选,才成为孙家的夫子。而江姑娘你的丈夫是周渡周明觉,那是何等人也?兵部尚书之子,圣上钦点的刑部侍郎,太守见了都要礼让三分,孙员外怎可能不给面子?” 他知道?他怎么知道她的丈夫是周明觉? 瑜珠忽而觉得自己身边的一切都很荒唐,所以她活了这么久,她挣扎了这么久,还是根本没有逃脱他的掌控是吗? 他骗她,他说好不再干涉她的生活,说好不再干涉她的一切,却到头来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她渐渐冷了脸,丢下另一半烧鸡便往自己家回去。 只是站在桂花巷里,她突然顿住脚步,回头望着远方的巷子口。 那里有个人影,在见她回头的一刹那,不见了踪影。 所以根本是还在监视她,是吗? 所以根本是还不肯放过她,是吗? 她自以为是的新生活,根本还是出自他的手笔。 瑜珠只觉自己浑身都禁不住在颤抖,抓紧脚步回到自己的院子,在关上院门的一刹那,忍不住身子贴着院门,慢慢滑落。 云袅发现了她,赶紧上来扶起她:“小姐怎么了?是孙府的差事没中么?没中便没中,我与小姐开茶坊,也是一样挣钱的。” “不,不开茶坊了,不开茶坊了……”瑜珠喃喃,抬起崩溃的脸庞,泪流满面。 “云袅,我们逃吧,我们走吧,我不要再待在扬州了,我不想再待在扬州了……” 神情同语气,都与当初想要离开上京时的绝望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浅浅替周狗洗个白,这次真的不是他跟踪……可以猜一下瑜珠这回是怎么走的,前文暗示过很多次了!猜对的明天新章出来评论区发红包! — 感谢上一章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hloe 3瓶;vanderyang 2瓶;lizzie 1瓶! 第42章 护城河 瑜珠 第38节 跳江 深夜的扬州城很冷, 护城河岸的江风更是冰凉,瑜珠坐在岸边,任潮湿的寒风吹打着自己的脸颊, 闭眼回想着自己进了周家之后的点点滴滴, 所有好的、坏的, 全同走马观花一般自她脑海中一一闪过。 曾几何时,她是真的认为, 老夫人将她看作了是自己的亲孙女;曾几何时, 她又是真的认为,周渡这样看上去板正不阿的丈夫, 婚后虽不至于与她太过亲厚, 但只要她相处得当,也不会与他有太大的嫌隙;曾几何时, 她甚至还想着在周家虽可能交不到什么太知心的朋友, 但至少能安稳地度日,温夫人好说话, 温若涵待她也不错……直到后来, 幻想一点一点破灭,梦境一点一点碾碎,她才终于明白, 原来所有她以为的一切, 都是错的。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从来就不该来周家。 她闭着眼,彷徨的神情落下几滴泪, 被江风吹散在脸颊。 终于有一刻,她睁了眼, 同受不了一般, 伸手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飘带, 将它扔在地上。 云袅在身后,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唤了一声小姐。 瑜珠便头也不回地跳进了护城河里。 冰凉的河水顷刻将她淹没,云袅惊恐地瞪大眼睛,瞬间也随她扑了下去。j 提着锣鼓偶然路过的更夫看到眼前这一幕,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愣了许久才想起来回神大喊:“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等到四周的百姓全因他的尖叫而熙熙攘攘聚到江边,距离瑜珠落水,也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瑜珠在江底下浮沉,缓缓睁开眼,如恍然觉醒般,动作娴熟地翻了个身,沿着出城的方向游去。云袅跟在她身后,虽游的没有她快,但也能勉勉强强跟上。 只是冬日的江水实在刺骨冰凉,两人游了没一会儿,就需要悄悄将脑袋探出河面喘口气。 而朦胧的月色底下,几乎所有人都聚到了她跳江的地方,喊着打捞,没有人会注意静谧的河道下游,她们已经游出了很长一段距离。 瑜珠凫水的本事是自小学的。 江南多水路,她少时偶尔随父母出门做生意,时常需要坐船往返各地,一次曾不小心掉落水中,幸得被人及时救起,才捡回一条命。自此之后,爹娘便要她自己学习凫水,告诉她万事不能全靠别人,得自己有救命的本事,才不至于到没人救的时候,只能等死。 而云袅是她的贴身丫鬟,她自小学什么,她都得跟在身边。学凫水的时候,便是主仆二人都一起学的。 扬州城内的这段护城河,瑜珠早就已经观察过,河水不深,但足够宽阔,且流向的是城外的渡河,夜晚虽然会关闸,但是晨间开闸也早,供船只通过,很是方便。 如今便是深夜临近晨曦开闸的时候,待瑜珠从桂花巷游至城墙根底下,闸门准时打开,她和云袅便也顺势游出了扬州城。 她们早在前几日便借去寺庙烧香拜佛的由头出城来踩过点,知道这下游的河岸附近不仅有寺庙,还有租赁马车的地方,便早早地选好地址,在寺庙附近藏好行囊,打算上岸后换了行头便赶紧离开。 只是正到了该上岸的地方,两人透过不甚明亮的水下光景,却见到前方的河道中正浮沉着一个人影。 她们心下俱是一惊。 这时候河道上的船只并不多,这一段水路也正四周无人,看着那人拼命挣扎却仍旧在不断下沉的模样,她们相视了一眼,不做过多犹豫,便双双向她游去。 待到将人捞上岸,天色已经开始渐渐吐露光晖。 两人面面相觑,看着躺在草丛间快要不省人事的妇人,还是决定先救她。 她们轮流按压着她的胸脯,将她胸腔中的积水挤出,幸而那妇人自己也有很强的求生意识,没过多久,她便能自己渐渐呼吸,咳嗽着将河水吐出。 只是她在水中沉溺了太久,如今即便睁了眼,也是神情迷离,头晕目眩,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尚不能完全清醒。 直至听见不远处的官道上隐隐约约传来嘈杂的马蹄和人声,她才突然神情一凛,眼神变得锋利又果决,腾得挺起腰背,一手抓着瑜珠,一手抓着云袅,带她们往附近隐秘的枯树草丛间藏。 “快找找,看有没有被河水冲击到这边!” 带队的是一群官兵模样的人,而他们来自的方向则是刚刚才开启城门的扬州城。 妇人眼睛雪亮,精明的眼神一一扫过这些官兵,知道他们不是来追自己的,便将目光投向了自己身边的瑜珠同云袅。 显然,不是来找她的,便只能是来找她们的。 瑜珠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冲她缓缓摇了摇头,三人便躲在角落里,没有出半点声。 官兵在这段河道里没有找到人,便又继续沿着流水的方向往下游去,待到他们彻底走了,瑜珠和云袅才敢稍微地松一口气。 只是瞧如今这天光,已经比她们预期的要亮堂许多了。 “你们是何人?趁此时机游出扬州城,是逃命?”妇人的嗓子被河水浸泡过,有些喑哑,问瑜珠问题的时候,面色虽尚未恢复,但一双眼睛,已经透着足够敏锐的机警。 瑜珠知道如今这般情况,寻常说法定是解释不通的,便只能点点头,却不敢与她详说。 妇人又问:“那你们如今要去哪里?逃命的话,你们已经错过最佳的时辰了吧?” 瑜珠无可奈何,只能又点点头,一双微蹙的柳叶眉仿佛在告诉妇人,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原本她同云袅是计划趁着天色尚未完全亮透的时候去寺庙附近更换行头,扮成男儿样再去租赁马车,彻底离开扬州的,只是如今天色亮成这样,她们衣裳湿透再往寺庙去,已经太过显眼了。 妇人见状,沉吟片刻,道:“过不久我的人应当便会到,你若是想继续悄无声息地离开扬州,可以随我一起。” 瑜珠不大确定地看着她,眼中既有谨慎,又有迷茫。 妇人笑道:“你放心,我这个人素来恩怨分明的很,适才是你们救了我,我断不会恩将仇报,将你们带去卖了的。” 瑜珠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何意思。”妇人爽利地接道,“你是觉得我也不过是个深夜失足落水的可怜人,自身都难保,怎么就能救你们。” 她理了理自己身上湿透到冰冻的衣裳,盘腿在草丛间,坐正了身姿道:“实不相瞒,我是被人追杀,迫不得已才自己沉下水中的。只是我的水下功夫不深,不足以坚持太长的时辰,所以最后才会变得快要溺水。若非你们相救,我恐怕便要将命葬送在这扬州城外了。” 妇人的话音刚落下,瑜珠和云袅的耳边便出现了一阵古怪的鹰啼,很清亮,但又伴随着极强的穿透性,不似正常飞翔在空中的啸声,而像是,人为地在模仿飞鹰搏斗时的清冷嘶叫。 这嘶叫统共响了三次,响彻在这扬州城外的上空。 尚未等她们反应过来,妇人便扬眉往官道上瞧,十分自信且笃定道:“是我的人来了。” 她们不明白“她的人”究竟是什么人,以为她说的只是普通的家丁同奴仆,静静地与她继续蹲坐在这枯树野草间,等着人过来。 只是那些路过的三三两两的行人,都不是妇人的目标。 她们眼睁睁看着金灿灿的日头逐渐升起,官道上往扬州方向逐渐出现一支列队整齐的黑铁盔甲,他们踏着达达的马蹄,目光齐齐冲她们望来。 瑜珠同云袅皆是色变。 因为妇人正站了起来,冲那群黑铁盔甲招了招手。 她的身姿板正,只是简简单单一个站起来的动作,便带着从军之人的肃穆与习性,瑜珠后知后觉,知道自己恐是救了一个大人物。 不知是福还是祸。 “末将来迟,夫人没事吧?”黑铁盔甲中为首的那个将领已经从马上下来,单膝跪在了妇人跟前,垂首行了个军中礼仪。 瑜珠看的越发胆战心惊,听妇人道:“无事,幸好我得贵人相救,还能活到至今。” 不过须臾,她又转变了神色,浑身都透着肃杀的气息,问:“人可有抓到活的?” “有,留了两个活口,分别关押了起来,等夫人回去审问。” 妇人点点头,不知满意还是不满意。 “行了,也别跪着了,去给我找几身衣裳来,在水里窝了那么久,冻得厉害,再不换衣裳,人没被杀死,反倒先被冻死了。” 听她这么说,瑜珠和云袅双双哆嗦着打了个寒颤,终于再次后知后觉,自己的手臂和胳膊,居然在这瑟瑟冷风中,早不知何时失去了知觉。 妇人回首瞧着她们,朗声道:“怎么样,这便是我的人,你们要与我一道上马车换个衣裳,再谈后事吗?” 瑜珠其实并不是很想上。 但她们实在没办法了。便如她所言,再不换衣裳,她们便该先冻死在这寒冷的冬日。 她们只能听妇人的安排,就近先上了她的马车。 望着整整一排皆是黑压压肃穆整齐的军队,云袅小心地瑟缩在瑜珠身后,边走边悄悄道:“小姐,我害怕。” 瑜珠又怎可能不怕,自小到大,她还未曾这般行走在军队中间,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戎装与威严。 她冻到通红的手想要握紧云袅的手,伸出去才发现,自己根本已经连想要蜷缩起手指都难了。她只能僵硬地与她碰了碰,叫她安心。 两人被送上马车,终于不用再经受风吹的温暖叫她们皆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 很快便有人将衣裳从外头递进来,是两套干爽便利的男装。 她们也顾不得这衣裳有无人曾经穿过,哆哆嗦嗦地褪下湿透的裙装,将自己套了进去。 而后没过多久,便又有人敲了敲马车边缘,得了她们的准许后,从窗缝处给她们塞进来几个汤婆子。 都是适才快马加鞭去扬州城里紧急买的。?? 瑜珠和云袅在汤婆子的温热下,总算有了点人样,脸色渐渐舒缓过来,身子也终于不再僵硬。 妇人掀了帘子进来,打量了两眼两人的模样,轻笑着问道:“做好决定了吗?我们马上便要启程离开扬州,你若想悄无声息地离开,随我的军队是最好的选择。” 两个凫水出逃的人,总没有人会认为她们会随着军队光明正大地离开。 瑜珠同样也瞧着眼前人的模样。先前情况危急,她都不曾仔细观察过妇人,如今见她也俨然换好了衣裳,一身潇洒利落,虽然是同她母亲一般无二的年纪,但挽起的发髻简单高贵,面容坚毅有神,叫人轻而易举便可看出,这是位女将军,还是位身份与地位都相当高贵的女将军。 她心下越发明白,自己不能同她牵扯太多。 她安静思索片刻,问:“敢问夫人的军队是往何方向?” 对方道:“上京。” 瑜珠微微睁大了瞳孔,不再做任何思考便迅速地摇起了头:“我不往上京。” 那夫人的眼神何其敏锐,一眼便看出门道:“你害怕去上京?” 瑜珠不再回答,抱着汤婆子同云袅缩在马车一角:“还请夫人随便捎我们一程,而后直接将我们放在路边即可,之后的事,我们自己会做打算。” “作何打算?”她单手支着下巴,炯炯有神的目光显然来了兴致,“我倒是忘了问,你们究竟是为何才从扬州遁河出逃?杀了人?犯了事?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若就此将你们放在这光明正大的官道上,可是不妙。” “我们不曾犯事!”瑜珠纠正道,“我们只是,只是……” “只是想从哪位达官贵人手底下出逃?”对面之人眼神促狭。 扬州瘦马的名声由来已久,端看瑜珠的容貌,又观她此番行径,实在很难不叫人往这方面想。 瑜珠涨红了脸,气道:“夫人,是我们救了你的命!” 夫人笑开了:“倒还有几分气性,我的确敬你们是我的恩人,所以才留你们至今,只是适才你们也看到了,沿河道寻你们的人是官兵,寻常落水之人,哪里需要这么多的官兵搜查?你没有点身份,我不信。” 瑜珠深吸了口气,自己也知道,若只是寻常百姓落水,不可能会有官兵这么积极迅速地搜查,只怕是周渡也早同扬州的官老爷们通过气,告诉了他们她是他的夫人。 她没有办法,只能顺着她先前的话道:“我的确是从达官贵人身边出逃,只是贵人如今正去了上京,我寻得机会,才从水道逃走,还望夫人能网开一面,看在我们救了你的份上,放我们自行离去。” “贵人姓甚名谁?” 瑜珠倔强带着血丝的水眸望着她,显然不想再说。 夫人摇摇头:“告诉我,我才好帮你解决掉他。在上京,除了天子,便没有我动不了的人。何况区区一个扬州的官员,稍微查出点什么,扔进诏狱关个一年半载便是。” 这是什么话。 瑜珠从未听过如此胆大妄为的言论,望着她的神情越发惊恐,只觉自己是刚出了狼窝,又进了虎窝。 瑜珠 第39节 “你,你究竟是谁?”她终于鼓起勇气问。 “啊。”她好似也终于恍然大悟,“说了这么久,倒是忘了告诉你我是谁。” 只见她扬着高傲的眉峰,同瑜珠飒爽道:“我姓沈,当今皇后是我家长姐,当朝皇帝是我的姐夫,我叫沈何云,出身北威侯府,现任的北威侯是我嫡亲的兄长,我的丈夫是鲁国公,你可以叫我沈夫人,也可以叫我,鲁国公夫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熬夜不头秃女士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当蓝遇上黑 2瓶;lizzie、随随 1瓶! 谢谢你们! 第43章 回京吧 我帮你和离 瑜珠听完这位夫人的话, 已经不是简单地呆愣在原地。 难怪,难怪她敢如此自信地说出要帮她解决掉人,这样显赫的家世, 这样高贵的身份, 莫说是周家, 便是黎容锦出身的黎阳侯府,恐怕在她的眼中, 也不过尔尔。 沈何云撩开帘子, 任严酷的寒风吹进来,指着外头严阵以待的黑铁骑军, 继续道:“我在西北待了五年, 如今外头你看到的这些,便是随我同我夫君在西北征战多年的亲军, 如今我们正奉陛下之命回京, 你要是随我回上京,荣华富贵, 声名地位, 我都断不会少你。” 若是常人,这怎么说也该能打动了,可是瑜珠还是默默摇了摇头, 道:“夫人的心意, 我领了,但我还是不想去上京。” “为何?” 瑜珠垂眸, 柔弱的眼神中写满了故事与沧桑,不必再多说, 也能叫沈夫人看出, 她还有别的难言之隐。 她静等了会儿, 便听瑜珠似终于肯敞开心扉一般道:“既然夫人与我这般坦诚相待,那我也没什么好瞒夫人的,我其实并非是扬州人,也并非是做适才说的那种活计,我是从上京逃出来的,我夫家……待我不大好,我不想再继续过下去,便私自带了丫鬟逃到扬州,我本以为在扬州能重新开始自己的日子,可是我丈夫却趁着年节休沐的空当追了过来,我没办法,只得趁他如今又不得不回京的功夫,再次出逃。” 沈夫人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如此说来,你丈夫是个京官?可是既然过不下去,为何不和离?” “他不同意。” 短短四个字,便足够说尽女人的心酸。 男人不满意自己的妻子,可以写休书,可以提和离,女人不满意自己的丈夫,除却和离,却再没有别的办法。 沈何云道:“那你便更应该要同我回上京才是,不拿到和离书,你永远都是无法以真面目示人的阴沟蝼蚁,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叫人知道,你是个私自从夫家出逃的奔妇,你的名声在当地,便算是彻底毁了。你如今虽然侥幸能从扬州出逃,但将来你丈夫若继续找到你,你还要继续从下一个地方出逃吗?” 瑜珠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同沈夫人开口,说自己在上京早就名声俱毁这件事。 那个地方在她心里便同噩梦一般,即便有五公主,即便有黎容锦,也实在激不起她任何回去的欲望。 见她仍旧迟疑与沉默,沈夫人大抵也知道了:“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方便告诉我?” 瑜珠点点头。 “那你再好好想想,我给你一日的功夫,只要你愿意回上京,和离的事,我会帮你,你其他的难言之隐其他的委屈,我也都会帮你。我们沈家从来不喜欢拖欠人情,有恩当即报,有仇果断杀,你想好了再回复我,一日之后,我等你的答案。” 她说完,才想起自己尚未知晓眼前这位恩人的姓名,问她们道:“我该如何称呼你们?” “我叫瑜珠,这是我的丫鬟,云袅。” 听她巧妙地省去了自己的姓,沈夫人又笑了:“是怕我知道你是谁,从而查出你夫家究竟是哪一家?” “你当真是太小看我了,我若想查你,直接冲进扬州城找来当地太守问一问便知晓了。我猜测,你丈夫在京中官衔应该不低,或许你整个夫家,在京中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是以你在扬州坠了河,才会有如此多的官兵搜寻你。” 同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当真每一句都会被她解析的透彻又到位。 瑜珠心下捏了一把汗,听这位沈夫人又道:“不过你放心,我不是那么多事的人,只有你真正想叫我帮忙之后,我才会去调查你同你的夫家,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是不是?” 鬼使神差的,瑜珠又点了点头。 她觉得这位沈夫人身上有一股魔力,不断吸引着她,叫她心下里,对她既是敬畏,又是钦佩。她当真向往这样活的洒脱自由之人,而她自己,其实连上一回究竟是何时轻轻松松、彻底地放开过心情,都忘记了。 “瑜珠。”沈夫人在走之前,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这世道于女人本就是不公,许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你在忙于出逃的时候碰到我,还能想着先放下手头上的事情来救我,我知道你是个真正的心地纯善之人。我希望你往后都能活在光明灿烂的金轮之下,而不是整日东躲西藏,只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有什么事,去直面它,去解决它,才是我们待自己,最好的方式。” 去直面它,去解决它。 直至沈夫人走后许久,马车开始缓缓地转动车轱辘,她们随着军队,过了许久许久,瑜珠的思绪,也还是被这句话所牵引。 她还说她该活在光明灿烂的金轮之下。 可如今的她永远只知道逃,在周家过不下去了便逃,在扬州受够监视了也逃,她想的永远都是怎么脱离周渡的掌控,脱离周家那个不是人待的虎狼窝,却从不曾,想过自己也能站起来与周家对峙,与他们对簿公堂。 她总想着,周家于自己还算是有一丝恩情,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便是全了双方最后的脸面。 可是,最先不是他们说的,是她的祖父母救的他们家吗?凭什么还债的,却一直是她呢?凭什么在疲于奔命的,一直都是她呢? 她想起自己的爹娘,全家上下包括丫鬟仆妇几十口的人命,全都无辜惨死在禇家的手底下,周渡当初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便叫她的恨意再无处发泄,好像姓褚的全家被贬为庶民,她便已经该感恩戴德了一般。 她渐渐揪紧了身上粗糙的衣裳料子,同云袅道:“你说,我若是想要姓褚的人头落地,她会帮我吗?” 云袅惊骇。 她以为,自家小姐想的会是请沈夫人帮自己洗刷污名、与周家和离之事,不想她是想到了老爷和夫人。 反应过来之后,她不住地点着脑袋:“沈夫人是皇后娘娘的亲妹,禇家再厉害不过一个贵妃,说不定当真可以!” 可是瑜珠知道不行。 不论她的权力有多大,她都不该要别人以身试法,替自己去冒这个险。 她之所以这么问,是需要给自己一个回到上京的理由,给自己一个选择去直面周家、去自己找回名声的理由。 她双眼通红,攥紧粗布衣袖的手背露着根根分明的青筋,知道自己错过这次机会,就又只能做四处东躲西藏的阴沟蝼蚁。 可是为什么呢?究竟为什么她不能活在光明灿烂的金轮之下呢? “云袅。”过了良久,她终于道,“我们回上京吧。” 不要再做阴沟里的蝼蚁,不要再做任人欺凌的可怜虫,她想叫杀她全家的人偿命,亦想重新做回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江瑜珠。 — 瑜珠投江失踪的消息传到上京,已经是正月中旬。 临离开扬州的前一晚,周渡在她屋外想了很久,终于做下了放过她的这一决定,是以带去扬州的人手,也全都自己原封不动带回了上京。 而他打过招呼的扬州太守在得知瑜珠跳江的消息后,可谓是惊慌不已,连夜便派了不少的人手出去搜寻。 人在他的地盘上出了事,他不敢轻易就给周渡递消息,还指望能赶紧找到人,将人救回来再说。 结果便是扬州的官兵冒着大冷的天沿着城里城外的河道仔仔细细搜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半点瑜珠同云袅的踪迹。 太守这才彻底慌了,忙不迭喊人飞鸽传书至上京,到周家人手里。 彼时周渡不过刚回到上京一日,刚从刑部办完事回来,一身傍晚的霞光披肩。 他知道,自己忘不了瑜珠,唯有叫自己不断投入到公务中,才能有片刻不再想起她,不再折磨自己。 可他还尚未有还瑜珠清白,他不能歇下来,他回到家中不过是想要换一身官服,马上再去一趟黎阳侯府与五公主府。 那是在上京唯一还会与瑜珠交好的两户人家,又双双有头有脸,德高望重,他想将真相告知她们,请她们二位在日后的宴上为瑜珠正名,彻底还她的清白名声。 而自扬州回来后,他待家里人也越发冷淡,虽然从前便已经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如今这副宛如浑身都渡了一层霜、眼里没有半分情绪的行尸走肉模样,显然更加叫人心寒。 温氏见到他,几乎是一句话都再说不出。 可是傍晚,他自厅前过的时候,温氏却叫住了他。 “扬州太守今日往家里送了一封信,也不曾说是谁启,我便做主拆了……”她说话的声音有点惴惴,似乎很是不安心。 而周渡在听到“扬州太守”四个字的时候,便已经凛起了神色。 “他说什么了?” “你先冷静,明觉,你先冷静……” 温氏知道,瑜珠在扬州,周渡先前不顾年节将至,追去扬州,便是为了找她。 她不知道两人在扬州发生了什么,亦不知道,周渡在扬州究竟有没有找到瑜珠,她只知道,她这个儿子,当真是爱上了那个女人,当真是为了她,可以连家族声誉都全然不顾。 她其实不想那个女人再回来,但她也不愿看着自己儿子日复一日变成没有半分活人情绪的样子,这比从前只是刻板严厉的他还要可怕,还要瘆人。 她甚至抱有一丝犹豫,他若是再这般下去,大不了,她便亲自去扬州,将人请回来。 周渡是整个周家最有出息的长子,将来周家的指望,全在他身上,她对瑜珠再不满意,为了儿子和周家的将来,也可以忍着。 只是拆开信的一刹那,她才知道,她这一丝犹豫,其实早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瑜珠跳江了。 在正月初七的凌晨夜里。 “母亲说什么?”周渡的情绪一瞬变得比当初得知她离开上京时还要激烈,瞪着一双怒张的瞳孔,血丝渐渐从眼角弥漫来开。 温氏终于也有一刻真正知道恐惧和害怕,不知是被瑜珠跳江的事吓怕,还是被周渡的反应吓怕,眼泪惶惶滚了下来。 “明觉,她,她跳江了,尸骨,尚未找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番话的,只是看着周渡的样子,她知道,她再不阻拦,就该彻底失去这个儿子了。 “你去哪里!” 看着他转身大步向外的背影,她赶紧追上去拦住。 “明觉,你不能去扬州,你不能再去扬州!你去了万一也不回来了,你要母亲怎么办?你要周家怎么办?明觉,扬州太守说,他命人沿着河道找了三天三夜都不曾捞到一个人影,你去了也是无用的,我们在家中再等等消息,好不好?母亲陪你在家中再等等消息,好不好?万一还有好消息……” “三天了还没找到人,母亲当真觉得,还会有好消息吗?” 周渡满是猩红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温氏。 温氏边哭边找着说辞:“太守说了,那扬州的太守说了,兴许是冬日河水湍急,护城河匣门开的又早,她们姑娘家没几斤几两,顺着水流,便被冲到了下游,他们已经往下游继续去寻了,他们……” 她不敢再往下说,这样冷的日子,两个姑娘家,在河水里泡了这么多日,还能指望有什么好消息呢?即便找到了,又能有什么好消息呢? 周渡一寸一寸地扒开自己母亲的手指,摇着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定要去亲自找到她。” 温氏被他用力的动作掰疼了十指,站在原地绝望地喊:“明觉!” 而她的儿子,却是大步流星,再也没有回过头。 — 周渡的动作很快,上了马直接就往城门外赶,如今天色已经擦黑,正是快要巡防交班关城门的时候,他一步不敢停留,策马狂奔。 却在出城的时候,遇到了刚从西北班师回朝的鲁国公夫妇。 瑜珠 第40节 “明觉?” 鲁国公已经五年不曾回京,京中风华正好的儿郎,也大多只见过他们少年时的模样,只是周渡是叫他印象最为深刻的那个,从小到大,他眉骨上的那抹气势也不曾变过,是以,他居然还能一眼认出来。 可他喊了周渡,周渡的眼里却是一点也没有他。 只见他恍若未闻,一路将马骑的飞快,与一排排的黑铁骑军擦肩而过,与被骑军包裹在中间的几辆马车,也同样擦肩而过。 沈夫人与瑜珠正坐在一辆马车中说笑,见军队停了步伐,身旁又有人疾驰的动静,便撩了帘子冲在前头开路的鲁国公喊道:“适才过去的人是谁?” 鲁国公用同样的声量回她:“似是周开呈家的长子,周明觉!” 沈夫人眉眼一跳,回头望向瑜珠。 “这么晚急着出城,不是公差,便是往扬州去了吧?” 瑜珠同样眉眼动了动,抿唇掀起窗边的帘子,向后张望了一眼。 只是漆黑的夜幕与漆黑的骑军挡住了层层视线,叫她什么也看不见。 “随他去吧。”沈夫人道,“叫他吃吃苦头,扑个一场空也好。待他回来,我便帮你和离,往后,你再也不用受这腌臜气。”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五百棵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考拉熊猫 3瓶;hikari、萧潇潇 2瓶;lizzie、采薇ashley、不吃榴莲酥、暴富等待中 1瓶; 谢谢大家! 第44章 去赴宴 温氏那个狐狸精儿媳妇 逃离上京一个月, 不想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 瑜珠掀了马车的帘子,跟随鲁国公夫人一道, 进了论气派与华贵在京中都是首屈一指的鲁国公府。 鲁国公夫妇膝下一共三个儿子, 没有女儿, 是以瑜珠同云袅一进到国公府的正厅,便见到站在厅中的, 是三个身量与体型皆不尽相同的世家公子。 沈夫人将瑜珠介绍给他们, 道:“你们也知道,我没有女儿缘, 这么多年就盼着能给你们生个妹妹, 却也是一直不尽如人意。瑜珠是我在扬州遇到的救命恩人,年岁又正好比你们都小, 所以你们便要将她当亲妹妹疼, 日后在京中,若发生了什么事, 定是要站在她这边, 给她撑腰的,明白了吗?” 母亲这么说,几个儿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纷纷称是, 与瑜珠行了见面礼,又妹妹长妹妹短的, 与她嘘寒问暖了一番。 因着先前在周家留下的阴影,此番又是同样的寄人篱下, 瑜珠不免更加小心了一些, 在众人面前说的每一句话, 都不敢懈怠。 沈夫人见他们相处的还算一团和气,便满意地坐下了,目光仔细扫过几个儿子,拎着最小的一个问:“穿的这般花里胡哨的,是要去做什么?” 鲁国公府的三公子蔡褚之笑了笑,接母亲的话道:“这是打算后日穿去何大人家儿子满月宴的,正巧今日母亲回来了,便叫母亲看看儿子这身衣裳。” 这是个惯会油嘴滑舌的。沈夫人无奈地瞪了他一眼,道:“正好,反正你认识的衣裳铺子多,下午便喊几个人来府上,给你瑜珠妹妹也做几身新的,日后有什么宴会,也多带你妹妹走动走动。” 蔡褚之闻言,又将目光落在瑜珠身上,借着昏黄的油灯,仔细打量。 而这不仔细看不知道,一仔细看却是吓一跳。 他觉得,这个妹妹他曾见过的。 但是在什么场合,他忘了。 毕竟这般清丽脱俗的绝色,一年也碰不上几个,蔡褚之觉得,自己不会记错。他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瑜珠。 他暂压下心下的吃惊,瞄了眼瑜珠的打扮,见她绾的居然是妇人的发髻,衣裳款式也是偏沉闷素雅一类的,便赶紧先拍着母亲的马屁道:“是,儿子往后定多带着瑜珠妹妹走动,母亲交给我,只管放心。” 岂料沈夫人冷笑:“交给你,我才不放心。我不管你会带着你妹妹做什么,但只一点,不许叫她受了委屈,这偌大的皇城底下,断没有我鲁国公府还要看别人脸色的道理。” 蔡褚之忙又称是,目送着自己父亲母亲回屋换了衣裳,又要赶进宫去面见圣上同皇后,终于敢回头直勾勾地盯着瑜珠,问:“妹妹可会击鞠捶丸,投壶射箭?” 瑜珠不知他要做什么,保险起见,摇了摇头。 “那正好。”蔡褚之拍手,“后日何家的宴会,这些玩意儿都有,明日大早喊人给妹妹定好衣裳,先挑几套成衣,我带妹妹去吃喝玩乐,教你捶丸射箭!” “……”瑜珠愣了一愣,终于明白过来,这蔡三公子,是不能用寻常逻辑来揣度的。 国公府给瑜珠安排的住处是单独的一个小院,就临着宅子西边的园子,有自己的小厨房,有自己的小书房,卧房虽然没有从前她与周渡的那间大,但也绝对不算小,比之从前在周家住在周老夫人身边的那段日子,已经算是相当奢华了。 尤其蔡家大公子还告诉她:“爹娘没有女儿,一直以来都是遗憾。其实你们尚未到京城,爹娘便已经写书信回来,要我们给你准备院子了,这院里的一切,都是比照我们对妹妹的想法来的,瑜珠妹妹瞧瞧还有何不满意,只管告诉我们,我们都给你去换。” 瑜珠摇摇头,怎么可能还有不满意。 “那便好,妹妹只管先歇着,待明日量裁衣裳的婆子们来了,喊褚之给你安排,有何事直接喊下人来通知我们即可。” 瑜珠同三人行了礼,目送他们离去,与云袅互相眨了眨眼睛。 云袅咽了下口水:“小姐,我以为国公爷同沈夫人能给我们主仆二人一人一间屋子,便已经是足够好了,不想给的是一整个院子,还不是按照什么表姑娘的规格来的,是按照亲女儿的规格来的,同咱们在黎阳侯府见到的黎姑娘的院子比起来,可是半点都不逊色呢!” 瑜珠也没想到,鲁国公府泼天富贵,待她也是仁善至极。 只是又回到了当初那种寄人篱下的日子,她总不能时时安心,便与云袅道:“待这两日安顿好之后,我们还是得自己盘点下银子,自己在外头,做点生意或者找点活计。国公府待我们好,我们却不能想着靠国公府一辈子,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总归还是要离开,靠着自己生存。” 都是从周家出来的,云袅自然明白自家小姐的意思。 她们先前藏在寺庙后头的行李同银票,后来都拖沈夫人派人去取了回来,她们如今也不算是身无分文,有自己的生意做,有点活干,总比一直伸手靠人强。 这边主仆二人正在商量自己的后路,那边蔡家三子却就瑜珠之事产生了议论。 起因是蔡褚之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小心翼翼与自家两位兄长道:“兄长们觉不觉得,咱们家这位新来的妹妹,长的颇为眼熟?” 蔡大兄睥他一眼,似乎十分嫌弃他的后知后觉:“这是周明觉的妻子,先前黎家的马球会上见过。” “周——”蔡褚之一下拔高了音量,又一下收了回去,贼头贼脑地左右看看,见瑜珠没有跟出来,才敢俯身与两位兄长不可思议道,“这是周渡的妻子?” “是。” “传闻中,逃出家门的那个?” “是。” “乖乖。”蔡褚之惊叹,“我听闻周渡一直在寻她,为了她,年节还不顾礼仪,直接跑去了扬州,那咱们母亲这个意思,是何意思?是要同周家宣战,替她,替她,替她……” 蔡褚之也不知道自家母亲要替她做什么,磕磕巴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他知道,母亲这定是要同周家势不两立的意思。 蔡大兄又睥了他一眼,满眼无奈:“母亲带她回来,定是有自己的打算,周家的事我们不知全貌,也不好过多解读,你只当不知道她是周渡妻子这事,听母亲的话,好好待她便是。” “那是自然。”蔡褚之一瞬又挺直了脊背,“这人既然进了我鲁国公府的门,便是我鲁国公府的人,自然是要好好待她的。” 只是他正经了一瞬,便又俯身问:“你们说母亲会不会是离京太多年,不知道周家那档子事,所以才……” “你何时见过母亲身边出现过身份不明之人?她虽不在京中,但知道的,只会比你我多,不会比你我少。”蔡家次兄又敲打了一遍自家弟弟,“你只需记得,好好待她便是。” 于是,蔡褚之就算有了再多疑问,也不敢再问,谨遵两位兄长的话,老老实实将瑜珠当作了是自家的妹妹,好生招待。 — 要去何大人家孩子的满月宴,瑜珠其实心下还是有些忐忑的。 这何大人她知道,同样也是与周家交好的人家,只不过那位何夫人交好的人是温氏,与她,倒是没见过几次面的。 但她知道,想要给自己挣回清白,想要给自己洗刷污名,那再次出现在人前,是必不可少的。 何况沈夫人已经安排了自家儿子照顾她,她相信沈夫人,也理应对蔡褚之放心的。 只是想要放心,同真正地放下心,始终不是一回事。 这日,她还是提着心吊着胆,来到了正厅中,沈夫人正一身靛蓝华服,爽利气质,见她过来了,道:“我左思右想,褚之都不是个靠得住的,听闻他们哥几个今日要带你去何家的满月宴,我便与你们同去,也好给你撑撑场面,万事都有我兜底。” 瑜珠受宠若惊:“夫人有自己的事,只管去忙,这种宴会是小事,我自己可以应对的。” “万一就碰上不想见的人了呢?”沈夫人问,“有些讨厌的人,可是跟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这第一回 ,我先去帮你震震场子,叫他们知道,你是我鲁国公府的人,是我蔡家沈家的人,我看往后,谁还敢对你冷嘲热讽,嚼你半句舌根。” 她思虑周全,瑜珠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心下对她的感激更多一分,与她也愈发亲厚的同亲母女一般。 几辆马车浩浩汤汤地跟着一堆仆妇丫鬟,往何家去。 其实今日这何家的满月宴,儿子虽然是何大人的,孩子却不是何夫人生的。 何夫人年纪已过四十,同何大人年轻时也算是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只是膝下所出一直都是女儿,没得办法,拗不过家族里的闲言碎语,还是叫何大人纳了妾,同别的女人圆了房。 而那女人的肚子果然争气,一上来便生了个儿子。 这于何夫人来说是无比屈辱与难熬之事,于何家来说却是天大的喜事。毕竟何大人今年已经年过半百,老来得子,还是独子,自是要大办特办,大宴特宴。 所以今日但凡是来赴宴之人,皆可看到何夫人是怎样的一张绿脸。 瑜珠陪同在沈夫人身边,听门口的小厮在见到人的一刹那便扬声高喊:“鲁国公府到——” 何大人同何夫人忙放下手头上的事,双双迎了出来。 鲁国公夫妇前日夜里到了京城这事,在上京早就不是秘密。这是他们回家的第二日,这鲁国公夫人竟就亲自上门来赴他们家的宴了,于他们家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荣耀。 何夫人即便再不乐意,也还是不得不挤着笑,同鲁国公夫人见礼寒暄。 只是目光扫过跟在她身边的瑜珠时,却有些怔愣与反应不过来。 这不是周家那个传闻中已经离家出逃的女人吗?何况,温氏今日还同她讲,那个女人跳江了,惹得明觉又二话不说赶去了扬州,连同圣上请休的功夫都没有……怎么会,她怎么会跟在鲁国公夫人身边?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不断揉了揉眼睛,还拼命眨了几下,可是没有错,这就是江瑜珠,就是周家那个不讨喜的儿媳妇,就是温氏时常同她抱怨,又没得办法的狐狸精儿媳妇。 见自家夫人盯着人家鲁国公夫人身边之人,迟迟没有反应,何大人等了又等,以为她是故意在鲁国公府面前给自己下面子,终是等不下去,胳膊撞了撞她。 何夫人这才反应过来,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比先前还要牵强的笑:“鲁国公夫人请吧。” 沈夫人点点头,带着瑜珠一道进了何家的门。 眼看着整个鲁国公府来赴宴的人都走了进去,何夫人望着瑜珠若隐若现、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同醍醐灌顶一般道:“坏了!” 温氏还坐在厅里,鲁国公夫人这个方向,显然马上就要与她撞上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熬夜不头秃女士 2个;透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当蓝遇上黑、辞旧 2瓶! 谢谢大家! 瑜珠 第41节 第45章 儿媳妇 她是回来报复她的 虽然为庶长子办满月宴, 其实是有些出格,但毕竟这也许是何大人膝下唯一的一个儿子,是以, 来赴宴的达官显贵仍旧不算少。 温氏同何夫人交好, 自前日得知瑜珠跳江的消息后, 只要一窝在家中,便容易忍不住想起从前她在家中的场景。 她虽然讨厌瑜珠, 但倒也不是真的想她去死。 她有些害怕, 害怕瑜珠的死有一部分是自己逼的,在家中折腾了几宿都睡不着, 又担心周渡不管不顾跑去扬州, 会不会情绪一激动出什么意外,成日成日的心神不宁, 恰好想起这日是何家的满月宴, 便权当是过来散散心,也来见见自己受了委屈的好姐妹。 只见她坐在花厅中, 正与一堆夫人抿唇浅笑, 心不在焉,听着外头隐隐绰绰,有人一口一个鲁国公夫人的, 便也跟着回首去看。 只是几折高大的屏风挡住了她的视线, 叫她只能听到声音,却见不到人。 “鲁国公夫人回来了?”她随口问了一句。 旁边一位夫人打趣她:“哎呦, 我的好姐姐,你们家是自打那儿媳妇离了之后便专心关起门来礼佛, 不问世事了?前日夜里刚回来便传遍上京城了, 这如今都过了整整一日了, 你还不晓得?” 她这不提瑜珠还好,一提起瑜珠,温氏倒又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自从周渡将瑜珠离家的消息主动放出去之后,她便觉得,自己不论出门走到哪,都被人用异样的眼神盯着。 她不知道她们单单就这么一件事情,能察觉出什么,可她只要看到那些人对她隔的老远指指点点的目光,就想落荒而逃。 她们都看着她,仿佛在说—— “看啊,她就是那个将儿媳妇苛待到不得不离了家的狠心婆母,日后咱们家的女儿,可千万不能进他们家的门。” “看啊,他们家先前还说,儿媳妇是靠手段爬的床上的位,是他们家贤德,愿意对人家负责,可是儿媳妇嫁进门不过半年,居然就自己跑了,他们家的脸就不晓得痛吗?” “看啊,我还听说是他们家自己出了猫腻,拿儿媳妇顶罪,叫外人的目光都只晓得落到儿媳妇身上,儿媳妇清清白白,是受不了被污蔑才走的。” “看啊,看啊,……” 那些奇奇怪怪的声音,明明从未真正进入过她的耳朵,却仿佛只要她一出现在人多的地方,就能听到。 她闭着眼,狠命甩了甩脑子,看周围几位夫人,对她眼神都还算和善,知道不过是自己杞人忧天,赶紧镇下心神,听她们继续说道—— “就是。而且听闻这次同他们夫妇一道回来的,还有位姑娘,据说是在回京途中,曾救过国公夫人性命的,国公夫人有恩必报,据说还要认这姑娘做义女。” “义女?那这岂不是直接山鸡变凤凰了?” 京中谁人不知,鲁国公夫妇这么多年,膝下一个女儿都没有,若是真认了义女,那就是国公府唯一的小姐,虽没有亲生的名分,但恐怕地位也不会低。 何况,国公夫人还是皇后亲妹,她的义女,自然也是能时常跟着在皇后面前走动,且说的上话的。 几位夫人心照不宣,互相瞟了几眼。 厅中一时没有一个再说话,但心底里,却都已经开始盘算起自家几个未曾婚配的儿子。 不过须臾,她们便都起身,全部自觉往花厅外绕去。 温氏虽然知道,自家周池定是攀不上这样的亲事,却也不能落了国公夫人的面子,遂跟在众人身后,也出去迎她。 只是走着走着,不知众人的步伐却都为何停下,纷纷回过头来看她。 她一怔,不知自己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众人却都好似有了默契一般,挡住她视线的身影都自觉让出一条路来,温氏顺着这条不宽不窄的小道,见到站在小道尽头许久不见的鲁国公夫人。 她无神的脸上熟练地挤出笑:“恭喜鲁国公夫人回京……” 只是才说了一句,后续的话便都吞没在了难受的喉咙里。 她呆呆地看着站在鲁国公夫人身边的姑娘,那般熟悉的面容,那般熟悉的身姿,那般熟悉,却又陌生疏离的微笑。 如若不是此刻头顶青天,晃晃烈日,周遭围着的都是人,她只以为是自己做了噩梦,是瑜珠死后找她索命来了。 她是连一点点的笑都挤不出来了。 她想喊瑜珠,想说她如今不是应该躺在扬州的护城河底,早就被冰凉的河水冲击,成了一具女尸,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居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脸色惨白的同别人身上的缟素没什么分别,听鲁国公夫人若无其事道:“可巧,今日周家大夫人也在,多年不见,倒是一如既往的好气色。” 温氏只觉有两道鞭子抽在自己脸上,煞白的脸颊登时同抹了辣椒面一般红火。 “夫人……”她惶惶不安地鼓起勇气,终于出声,想问问瑜珠究竟为何会出现在其身边,却被鲁国公夫人直接无视,见她转头与瑜珠噙着同样弧度的浅笑,道:“不是说,从前你也是在上京呆过的?这里的几位夫人,可都认得?” 瑜珠轻笑着,温婉又大气:“认得。” “既如此,倒省得我为你再一一介绍一遍了。” 沈何云将一只手搭在瑜珠交叠的手背上,拍了拍,面向着众人道:“那我便再向诸位介绍介绍。这瑜珠啊,是我回京途中在扬州遇到的救命恩人,是个可怜的孤女,此番随我同国公爷一道回上京,是来弥补我没有女儿的遗憾,来同我相伴来的。 自她救我的那一刻起,我便认定了,这是我迟来的女儿,我同国公爷已经商量着要她认我们做父母,如今带来给诸位见个面,也盼诸位好认得我鲁国公府的千金,将来在上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家女儿,还得仰仗诸位多多照顾了。” 她话音落,本该即刻响起的阿谀与奉承,却是迟了整整十余息,才稀稀落落地出现。 听她丝毫不提瑜珠曾经嫁过周家,后来又逃离的事,她们便也只当不知道,夸赞道—— “国公夫人哪里的话,这瑜珠姑娘生的这般玲珑剔透,清丽脱俗,我等喜欢还来不及,不必您说,都是自然要照顾的。” “就是就是,瑜珠姑娘心地仁善,救人于水火,只怕是观音菩萨转世,前世便与国公夫人有缘,今世,是报恩来的。” “有福之人不进无福之门,姑娘同国公府,想必都是福气连连的老天爷的贵人。” …… 气氛渐渐被烘托起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甭管之前都见没见过瑜珠,有无在背后嚼过她的舌根,此刻在国公夫人面前,都表现的相当得体,对她是相当的认同。 温氏听着那一句一句刺耳的瑜珠姑娘,暗地里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逼着自己清醒。 她隔着又渐渐围在了自己面前攒动的人群,望着不远处泰然自若的瑜珠,她的脸上正挂着浅笑,不论与谁说话,都不再是先前那般唯唯诺诺,一副只想逃走的样子。 她花了大半的时辰才终于敢承认,瑜珠真的回来了,且找到了比他们家更厉害的靠山。 她不是回来报恩的,她是回来报仇的。 可是不,她除了对她要求严苛了一点,她不曾对瑜珠有任何一点的不好。她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一边狰红了眼睛,一边告诉自己,麻痹自己,自己不曾待她不好,她回来了,即便不认她这个婆母,也不该再对她报仇报怨。 她们之间没有仇,没有。 甚至瑜珠可怜,失了双亲,是他们家把她带回来的,是他们家养了她那么些年…… 她步步后退,在鞋跟抵着台阶石头的当口,看到瑜珠抬起头来,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一眼,仿佛她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一瞬便又别开。 可是温氏却仿佛跟受了很大的惊吓一般,煞白着脸,从众人身边赶紧跑走。 何夫人正想来寻她,问她有没有见到瑜珠,见到她慌张到毫无血色的脸庞,拉住她问:“怎么了?是不是见到你家儿媳妇了?” “那不是我家儿媳妇!”温氏甩开她的手道,“她根本不认我这个婆母了,人家如今是鲁国公府的千金,是蔡家的座上宾,不是我们周家的儿媳妇!” 何夫人遂往里张望了一眼,果然,曾经都一起聚在厅中笑话人家是没规矩的乡野逃妇、是惹人厌的扫把星的人,此刻居然也都围在鲁国公夫人身边,与她谈笑风生,说笑自如。 仿佛从前一起嫌弃瑜珠的,从来没有她们一般。 她不满地蹙起眉:“一个个的,当真全都是墙头草。不过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就成了鲁国公府的救命恩人,你打听清楚没有?我听闻,鲁国公夫人对她可很是喜爱,不日后,还有带到皇后娘娘跟前的意思。” “是报复我。”温氏此刻根本听不进去任何东西,只知道惨白着脸色,不断喃喃道,“她是来报复我的,她觉得我待她不好,我逼走了她,她就是回来报复我的……” “你瞎说什么呢?”何夫人不解道,“她那样品行不端的儿媳妇,还想婆母怎么待她好?你没有日日叫她站规矩,已经是顶好的了,莫说如今是攀上了鲁国公夫人,便当真是有贵妃娘娘,皇后娘娘给她撑腰,那也是要按照规矩办事,不能违背了祖宗定下的礼制与廉耻的。” 温氏突然如醍醐灌顶,她终于知道,她为何会从心底里惧怕瑜珠了。 不仅仅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待瑜珠不好,是自己赶走了她,逼死了她,更因为是她知道,当年那些事,其实根本怪不到瑜珠头上,是她一直在无理取闹,是他们家一直在无理取闹,推瑜珠出去承受这一切。 温氏只觉浑身像坠入了寒冷的冰窖中,不住打着寒颤。 她不知道瑜珠对于那件事,知道多少,可一旦她将事情全部告诉鲁国公夫人,鲁国公夫人再将此事摆上台面,要帮她讨回公道,那他们家,那他们家,那他们家……岂不是真真正正的,名声俱毁?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眼泪竟就这样从眼眶中落了下来,何夫人看得直吃惊,赶紧要扶她去后院歇息,却又被她挣开,道:“不行,我家明觉还在去扬州的路上,我要赶紧写信喊他回来,他以为瑜珠死了的,他以为瑜珠死了的……” 她慌慌张张地跑出何府,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尽了大家夫人的脸面。 可是大难当头,她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她只盼着周渡能赶紧回来,她要赶紧将消息告诉家里的每一个人。 在上马车的时候,她还不负众望地摔了一跤,更加博得了不少嘲笑。 沈何云一直暗地里注意着温氏的动静,见她好不狼狈地离开了何家,终于舍得剥开众人,与瑜珠道:“你说,你这婆母为何见到你这般害怕?” “做贼心虚吧。”瑜珠淡淡道,“他们全家的人,都是贼,恐怕都巴不得我就此死在扬州,死在护城河底,再也不要回来。” 他们害怕她将事情都抖出去,害怕她带着比他们更高的权势回来。 因为那样他们就掌控不了她了,那样,他们就再也逼迫不了她了。 沈何云可以清晰地瞧见她眼底的恨意,轻轻地安抚了她几下,道:“来日方长,今日就叫她先自己吓吓自己,等周明觉回来,咱们再亲自上他们家走一趟,有些事,还是当面做才行。” 瑜珠轻点点头,陪她又继续去见更多的贵夫人。 而温氏那边,她坐在马车上怎么都不能安心,只盼着车子能快一点,再快一点,等到真正到了家门,几乎是连车子都没停稳当便下去了。 她急急忙忙跑进家里,问家里可有人回来了,又喊人赶紧备笔墨,她要给周渡写信。 可是直到提笔的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写。 她不知道,她当真不知道该如何同儿子述说自己的这份心虚,讲她面对瑜珠的无措与彷徨,讲她害怕她会将那些事情暴露出去的诚惶诚恐。 她也不知道怎么讲,说瑜珠明明见到了她,却如同根本不认识她一般,不认她这个婆母,不认周家这门亲事。 她想要周渡回来,她疯狂想要周渡回来。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只差一点点,她就会被逼疯了。 蘸了墨汁的笔颤抖地落在地上,温氏终究是一个字都写不下去,无助地蹲坐在地上,掩面哭泣。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晚八点跑去抢了一波双十一,所以晚了点呜呜呜 —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熬夜不头秃女士 2个;6295260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妮索 4瓶;hikari、桃花仙人种桃树 2瓶;62952602、晏南风lh 1瓶; 谢谢大家! 瑜珠 第42节 第46章 好轮回 将我备好的和离书送上来 与此同时的扬州, 周渡彻夜不休,整整跑累了两匹马才在这日凌晨抵达了太守府邸。 太守衣裳都不曾穿戴整齐,便就着灰蒙蒙的天色上来道:“周贤侄啊……” 周渡顶着一张比死人还要难看的脸色, 问:“人找到了吗?” 自然是不可能找到的。 看太守欲言又止的神情, 周渡便知道了。 “我此番过来的匆忙, 未曾带太多人手,还请大人多借我些人手, 我自己去找。” 太守自然不会拒绝这位年纪轻轻就遭皇帝破格提拔的年轻后辈, 但也还是要提醒他:“可我的人真的是已经将整条扬州护城河里里外外都翻遍了,你就算是自己再找个底朝天, 也不一定能找到。” “那我便顺着河流, 一直找下去。”他攥紧手中的拳头,眼角是彻夜无眠弥漫开来的血丝。 哪怕, 最终只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哪怕,只是一块断裂的骸骨, 他想, 他也一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相信,不相信瑜珠就这么走了。她是个多么坚强的姑娘, 即便被困在周家, 也总是不放弃离开的希望,他知道, 她有一颗坚定活下去的心,她一定不会这么轻易说走就走了, 她一定不会…… 何况, 明明他都打算放过她了的, 他已经在还她自由了的…… 周渡此生掉过的眼泪屈指可数,大多全都在幼时。可是,在扬州太守交给他瑜珠的遗物,说那是她掉在江边的大氅时,却忍不住红透了眼角,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了下来。 明明她在他面前,那么多次有了轻生的念头,他却轻描淡写地以为只要自己离开了就会没事,以为只要自己放过她了就会没事。 如若不是他一步步地将她逼到这个地步,她一定不会选择跳江自尽。 他就像个一步步把瑜珠往绞刑架上推的刽子手,明明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经受一桩桩一件件来自他的折磨,他的惩罚。 他红着眼,将那件大氅紧攥在手里,没再跟太守说任何话,只是借着他的几个人手,先回了一趟桂花巷。 桂花巷这间小院子里,已经好几日未曾有人住过的痕迹,烟囱灶台上都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院门口墙上的对联还是当初他见过的那幅,崭新喜庆,还是瑜珠亲手写的字。 屋内的一切陈设都还保留在当初瑜珠还在时的样子,整齐叠好的被褥,装着几个已经干瘪的瓜果蔬菜的篮子,偌大的箱柜,里头摆着几套衣裳,还有一袋碎银…… 她是当真一点家当都没打算带走,死了就算是真正地解脱了。 他不敢再看,也不许别人再踏足这套小院,将院子锁上,便又风尘仆仆一路往护城河去。? 顶着凛凛寒风,他们来到瑜珠那夜落水的地方。 他褪去几件碍事的厚领袍子,带着几个会凫水的人一道钻入水中。冬日的护城河底冰凉刺骨,若非是习惯冬泳之人,只怕在水中待不住片刻就得沉底。 周渡不知瑜珠那夜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跳了下去,一路顺着水流的方向,什么都找不到,渐渐的,越游越绝望,唯有还没有找到瑜珠的信念支撑着他,才叫他还能如同一具槁木一般,继续游下去。 从护城河内段游到外段,一直游到了城郊,距离扬州城已经过去了十几里,周渡才停下来,爬上岸看着周围环境,喘着寒气道:“这里再往前,便该是浅水河了吧?” 远方隐隐绰绰有横跨河流的低矮石板桥的样子,他不顾身上衣裳湿透,骑马赶去石板桥前。 石板桥两侧连接的是村民的田庄,周渡凝神注视着这桥,在想什么显而易见。 太守派来的官兵忙告诉他:“过了这座石板桥和石滩,前面的确就是浅水河,按理说,足足两个活人,的确会被桥拦下,但她们投江那几日,正值化雪,是水流最为湍急的时候,水直接将石板桥也给淹没了,所以还是不能保证,人有没有被冲过了桥,继续往下游去了。” “有往下游继续找吗?”周渡问。 “自然。” 可是都没什么结果就是了。 他睁着倔强的眼,又问:“下游还有几个这样的石板桥?” “一直到润州,中间但凡过田庄,隔三差五便有。” 可就是一直没拦下两具尸体。 周渡眉间一下深锁了起来,望着面前这座石板桥,心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瑜珠会不会根本就没被水流冲击到这里,而是,在半途就被救了? 他站在这座石桥上,任身上的河水一点一点落在自己的脚下。 否则,就按照太守的说法,他们在瑜珠落水后不久便已经发动了几乎所有的官兵去找,沿着河道将整条护城河里里外外掘地了至少三尺,却仍旧是没有找到任何踪迹,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他终于冷静下来,沉着声道:“回去。” — 周渡回到桂花巷,巷子里依旧住着那位姓张的书生。他混不客气,敲开书生的门,目光阴沉地望着他。 张书生看着他一身湿漉不好惹的样子,这回笑得可不再有上回那么谄媚,而是讪讪道:“周兄可巧,你此番回来,可是为了江姑娘的事情来的?” “不巧,我是专程来向你讨教的。”周渡没有功夫再与他拐弯抹角,喊人直接将银子送到他眼前,问,“你就住在我夫人隔壁,我想问问你,我夫人落水前几日,可有何异常的举动?” “异常的举动?”书生其实跟瑜珠接触根本不多,也不曾了解她的习性,要他回想这个,可实在有点难度。 只不过他看着眼前满满当当的一小箱银子,里面足足有五十两,够抵他整整一两年的开支,想不心动也实在是有点难度。 他绞尽脑汁,终于道:“周兄要问此事,可算是问对人了,只不过,你不该来寻我,该寻的,是孙员外家那位夫人!” 周渡疑惑:“孙员外夫人?” 为了这五十两银子,书生正了正脸色,义正言辞道:“是这样的,那位孙员外的夫人呢,出身扬州瘦马,是城中出了名的善妒,但凡是生的有几分姿色的姑娘进了他们孙家府上,便免不了要受她挤兑。江姑娘凭自己的本事进了孙家做女夫子,这本该是件高兴的事,但江姑娘容貌清丽,不输孙夫人,便难免惹人记恨。 自她投江后,孙家的女夫子一时又寻不得人,我前几日去为学生们授课,正好又有了新的人选,想要推荐给孙员外,却不想,去到厅中,恰好碰见其同夫人正争吵的厉害。两人正就江姑娘一事,争的面红耳赤,孙员外斥责孙夫人派人跟踪江姑娘,将她逼得跳了河,孙夫人却不认,说什么也不肯承认自己曾派人跟踪过她,但实际嘛……” 书生的话点到为止,周渡却已经神色凛然,揪着他破旧的衣领逼问道:“你说的这些,可都当真?” “当,当真啊!”书生当真只是个瘦弱的书生,被周渡这种自小习武之人轻轻松松一拎便双脚离了地面,惶惶害怕。 “周兄,我我我,我若欺你,便叫我下回科举无门,仍是不中,终其一生,只是个穷酸秀才,碌碌无为……”他说话的声音快要挤出泪水,望着周渡的眼神里充满了害怕。 周渡凝视着他,见他这种毒誓也敢发,终于肯相信一二,面色如墨般黢黑,道:“待我去问过孙夫人,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这几十两银子,便全都归你。” 书生可怕地点点头,见他便同见煞气满身的杀神一般,在他走后赶紧死死地关紧门,连连喘息,只盼他再也不要回来,却又惋惜他的银子。 周渡阔步往孙府去,不过几个时辰,便从唯唯诺诺的孙夫人口中得到了瑜珠那几日几乎全部的路径行踪。 她说她早就出过城,不仅沿着河道走了很长的距离,还背着包裹上过寺庙捐香火钱,最后捐的连包裹都不剩。 他听着那些话,越发陷入了沉思,脑海中有个荒唐却又也许能叫他觉得庆幸的想法,挥之不去。 待他从孙府出来,已经是日暮西沉。 他穿着风干且僵硬的一身衣裳走到马匹前,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扶了把鬃毛,突然,他回头与彰平道:“你赶路去一趟钱塘,问些事情。” 彰平问:“何事?” “去找少夫人从前被烧的那个家,问问她如今尚在的左邻右舍,少夫人从前会不会凫水。” — 温氏自从给周渡写了信之后,便一直盼着他能赶紧看到信上的东西,赶紧回来。 可再快的消息自上京递到扬州,也不免要花去几日的功夫,她在家中的每一刻都如坐针毡,思来想去,觉得这种事情,难熬的不能只有自己,便狠狠地抠着手指,要身边的嬷嬷将消息递到了慈安堂。 本就已经憔悴不堪的老人家,几乎已经是在凭最后一口气吊着,听到温氏叫人故意来传的话,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止不住满口的污血。 “瑜珠……”她闭目仰躺在床沿上,满头花白,“去请她来见我,去请她……” 柳嬷嬷并没有将她的话当回事,反倒道:“老夫人,大夫人说了,如今人家已经是鲁国公府的座上宾,不是我们想见便能见的了,除非,老夫人自己亲自下了床榻,去鲁国公府求见,不然,只怕是见不到少夫人的面的。” “温淑荣!”老夫人气的直拍床沿边木,“我还没死呢,她在我面前,惩的什么威风!” 听她三句话咳嗽两声的沙哑,柳嬷嬷越发对她只有嘲讽:“当初老夫人算计大少爷,又瞒下二少爷与陈姑娘之事时,可是惩尽了威风,如今老夫人快不行了,大少爷二少爷与您,也都全部已经祖孙离心,难道还不到我们大夫人惩威风的时候吗?大夫人要奴婢带的话,奴婢已经带到了,她说,大不了便是少夫人将全家的事都抖落出来,全家一起跟着老夫人丢脸,这种事情,终归是老夫人先下的手,她不理亏,只不过就是老夫人最在意的陈家,恐怕是要名声俱毁了。” 柳嬷嬷话说完,正好是老夫人身边的刘嬷嬷又端着汤药回来,正想问她都说了什么,却见自家老夫人竟是直直地倒在床沿上,嘴角流着血,呼吸几近孱弱。 她惨叫一声,慌忙去喊郎中。 消息传回到温氏耳朵里的时候,她只觉得痛快。 当晚周开呈回家,听闻了自家母亲病危之事,赶紧要去看她,却被温氏拉住,先说了瑜珠的事。 周开呈愣在原地。 “她回来了?”他颇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是,还是跟着鲁国公夫妇回来的。”温氏自己拿不定主意,委屈巴巴道,“我本想着赶紧催明觉回来,喊他来解决这事,可我左思右想,明觉在扬州定是不可能这么快回来,万一这中间,瑜珠便撺掇起鲁国公夫人要将那些事抖落出去,可怎么办?于是我便赶紧又喊人将消息递去了慈安堂,想问问母亲的意思,毕竟,当年那事是她同明觉一手办的。不想,母亲听了瑜珠回来的消息,竟是一时气火攻心,吐了血,晕了过去。” 周开呈听罢,虽不知她这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但知道瑜珠回来之事定是真的,便也直愣愣地在厅中坐下,喃喃道:“我今日倒是在朝堂上碰到鲁国公了……” 只是他待他与以往并无任何不同,可见瑜珠定是还没将事情告知鲁国公本人。 可是鲁国公夫人,那就不好说了。 满京都知道,那是个强悍的女人,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 于是他问:“既然你今日见到鲁国公夫人了,那她待你脸色如何?” 温氏蓦然便想起沈何云的那句嘲讽,还有她大庭广众之下,维护瑜珠说的那番话。 她对于此事知道多少,其实已经很清楚了。 “不成。”周开呈起身道,“你赶紧喊人去备下厚礼,明日我们便亲上鲁国公府,务必亲自与瑜珠见上一面。” — 瑜珠在国公府安心休养了几日,精气神比同在扬州时好了不止一大截。 除了周家的事,这日,她思索了良久,终于又跟沈夫人开口询问了下禇家的近况。 不过自然不能提要禇家直接人头落地这种事,这对于沈夫人来说太过冒险,人家好心将她带回上京,她提出这种要求,也实在太过无礼。 “禇家?”不料沈夫人却仿佛能洞察她的内心,“周渡不是已经将禇家全族进行流放,瑜珠是还想要我帮你加把火,直接途中将谁人头落地吗?” “流放?”瑜珠从不曾知晓此事。 她的印象中,禇家还是那个杀了人放了火却依旧可以高高在上过好日子,依旧可以做富贵闲人的贵妃母家。 她永远记得褚遥知在自己面前华贵谈笑的样子,也永远记得夏日里一把熊熊大火烧了她全家的样子,她想,她不求禇家能全家陪着一起人头落地,但至少,下令放火烧她家的那个,她一定要亲手叫他血债血偿。 “是啊。” 只是沈夫人握住她的手,与她缓缓道:“说来我倒也吃惊,周家在我印象中,素来是明哲保身不爱站队的人家,禇家的事就发生在年前,主事之人便是周渡,顺带当时,我那好侄儿手上也握有他们的一些把柄,便直接将人一网打尽,全族判了流放。” 周渡做的? 他把禇家全族都判了流放? “你若是还嫌不够解气,我去帮你取个首级倒是没什么,只是你居然不知道此事?算算时候,他做这些,不正是为了挽回你吗?他居然都不曾告诉过你?” 瑜珠怔怔:“他从未告诉过我。” 瑜珠 第43节 末了她又自己补了一句:“或许是忘了吧,反正他也总是什么事情都不稀罕与我说。” 沈夫人却是若有所思,既没有替周渡说话,却也没有再带着恶意去嘲讽他两句。 而瑜珠想具体听听禇家被流放的所有前因后果,沈夫人便也将精力放到这上面,与她说了他们作茧自缚,私贩井盐之事。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瑜珠总算有一次,觉得这话是有几分道理的。 而她想不到,更能印证这道理的,还在后面。 这日刚过午时,瑜珠陪沈夫人用了饭,蔡褚之正问她下午要不要去打马球,便听外头的门房来报,道:“周家大爷同大夫人到了,说是想见见国公爷同国公夫人,还有江姑娘。” 全家的注意霎时都注意到这句“还有江姑娘”头上。 沈何云去看瑜珠的反应,瑜珠问门房:“周家大少爷不在吧?” “不在。” “那便不见。” 她同他们,没什么好说的。 她只想要周渡赶紧回来,他们去上诉公堂,将所有事情都拆开了讲,而后一别两宽,再不相见。 见她态度坚决,心下满是打算,沈何云便也放心,要蔡褚之将人从后门带出去玩乐,自己留下来,见见这对豺狼虎豹一般的夫妇。 而温氏一进到厅中,便只想寻瑜珠的身影,沈何云扫了她一眼,忍住发笑的意味:“温大夫人找什么?” 温氏脱口而出:“瑜珠……” “瑜珠今日与她几个哥哥出门打马球了,温夫人找她何事,不若与我这个做母亲的说吧。”沈何云放松道。 “家宅私事,怕是不方便。”温氏绞紧双手十指。 “我如今是她的母亲,还有何不方便的?”沈何云挑起眉头道。 “可我也是她的婆母。” 听温氏急着说出这话,沈何云已经不仅仅是心底里想要发笑,而是直接当着她的面笑了出来。 “是我回来匆忙,忙来忙去倒是忙忘了,我家女儿还有一门亲事没有解决。” 她拍着脑门,作恍然大悟状:“来人,快,将我备好的和离书送上来,请周尚书同夫人看看!” 第47章 沈淮安 不和离,便休夫 冬末初春, 草都还没长齐,瑜珠便被蔡褚之带到了马球场,美其名曰打马球。 她穿着利落的马球服, 不是很有骑马的心情, 绕着草场走了两圈, 便见蔡褚之已经骑上高头大马,扬着鞭子在同她招手了。 她便也向他投去注视的目光。 不愧是鲁国公同鲁国公夫人的儿子, 将门出身, 沾上马匹便是一身气势,即便周围都还只是一片光秃秃的泥地, 他骑着马转悠了两圈, 夹紧马肚一认真起来,便带着千军万马般的澎湃与张扬。 瑜珠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欣赏, 定定地追随着他的马匹瞧, 而不过片刻,身边便响起一道琅琅之音。 “我当褚之今日只请了我一个, 原来还有位姑娘。” 沈淮安踏着半干的泥地, 迎风而来,头上戴的玉冠与通体修长的月白长袍,都将他的飘逸与俊朗刻画地再深入几分。 他嘴角噙着随意的笑, 又与瑜珠道:“早听闻四姑母在回京途中屡次遇险, 在扬州时最为凶险,差点便被河水淹没了性命, 是位姓江的姑娘救了她,想必这位便是江姑娘吧?” 瑜珠点点头, 虽不知道他是谁, 但听他喊沈夫人姑母, 多半便也能猜到他的身份,屈膝行礼道:“沈公子。” 沈淮安同样回礼:“江姑娘有礼了,在下沈淮安,出身北威侯府,是比褚之大了两个月的表兄,江姑娘随褚之,唤我表兄即可。” 虽然沈夫人常对外说,要认她做女儿,与他人提及,也常自称是她母亲,但瑜珠知道,自己此番回京,一是为了周家的事,二是为了禇家的事。 周家的事,她可以依靠沈夫人,禇家的事,她却不可以拖累沈夫人,她连称蔡家三个儿子都非兄长,这北威侯府的少爷,她自是不可能唤表哥。 于是她还是坚持道:“沈公子。” 沈淮安觉得有趣地笑了笑,也没再管她,与她并排而立,肩膀几乎与她的脑袋齐平,望着马场上狂奔的蔡褚之,道:“江姑娘可会骑马?” 瑜珠不知他的目的,道:“略微会一点。” “是周明觉教的吧?” 他突如其来的问话,叫瑜珠怔住了神色,而不过须臾,她便反应过来,淡淡道:“是。” “江姑娘倒是不掩饰。”沈淮安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江姑娘大可放心,我提他,也不是让你添堵的。周明觉近来往扬州跑的勤,家中又一堆的烂摊子,本来他就升的快,是不少人的眼中钉、 肉中刺,御史台上有不少人等着参他,待到江姑娘与他和离之事捅开,再往他身上泼点脏水,圣上再喜爱他,恐怕也护不住他多久,再没多久,他恐怕便是要被下放,去旁的地方了。” 京中官员下放,是常有之事,多半是为了历练,将来回京,好做更高的官职,而周渡这种三四年升到侍郎,马上又要被下放的,却只可能是降职与贬谪了。 瑜珠目光不曾动摇,安静地瞧着蔡褚之的身影:“多谢沈公子告知我此等消息。” 见她再没了后话,沈淮安莫名又哼笑了声,朗声喊人牵来自己的马,问:“江姑娘要试试与我一较高下吗?你若赢了,我还有更多的消息能告诉你,不仅仅是周家,还有禇家。” 瑜珠岿然不动的神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缝,抬头深深地望着他。 而沈淮安只是挑衅似的冲她扬了扬眉峰,勾着唇角,先行跑开了。 瑜珠静看着他和蔡褚之在马场上争锋,站在原地,默默掐紧了掌心的肉。终于,不知过了多久,蔡褚之与他已经从开始的并驾齐驱到渐渐落了下风,她喊人牵来马匹,自己也跨了上去。 她骑马的本事的确是周渡教的,当时她还说想去黎家的草场请黎容锦教自己,结果他却直接带着她在周家附近的草场,安静地教了几个下午,将她给教会了。 她双腿夹紧了马肚,策马在尚还泥泞的操场上狂奔。 待她追上沈淮安,不必多说,两人便又一齐加快了速度,绕着草场跑开了。 蔡褚之被远远地甩在身后,不明所以。 瑜珠对禇家的恨是永久且绵长的,滔滔不绝的恨意便如同那日无论如何也浇不灭的大火,无论如何也唤不回的亲人,在她心底熊熊燃烧,永不熄灭。 她永远不能理解周渡当初说的足够尽力,她只想着,杀人就该偿命,血债就该血偿,皇亲贵胄,也不能例外。 她越跑越拼命,明明已经是当下马匹能承受的最快速度,她却还是想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在沈淮安之前抵达终点,要他告诉自己能告诉的一切。 沈淮安从未见过这般拼命的姑娘,本只是想逗逗她,靠她来挫挫周渡的锐气,不想她这跑马的方式,却是在跟他玩命。? 也罢,输给她就输给她,若是真玩出性命,恐怕姑母不会放过他。 他正想着勒马认输,不想瑜珠和马匹却都已经到了极限,眼看着终点就在眼前,马前腿弯折下去的速度措不及防。 蔡褚之远远瞧着,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正要赶过去阻止她,却瞧见沈淮安已经先自己一步,跳到瑜珠的马上将她从侧面拎着一起摔下了马。 两人在泥泞光秃的草地上滚了两遭,浑身都摔痛了,也脏透了。 蔡褚之愣了不知道多少下,才渐渐地瞪大了眼睛,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救人。 瑜珠是姑娘家,自然是要先扶她的。 他将瑜珠扶起,问她浑身上下如何,瑜珠却已然痛到说不出话,面容扭曲,清秀的五官全都凑到了一块儿。 他着了急,赶紧喊人过来帮忙。 而沈淮安到底是男子,身体比瑜珠硬朗,即便摔得再痛也能自己爬起来,咳嗽且喑哑着与瑜珠道:“你还真是不要命。” “我马上要赢了的!”瑜珠被迫张口说了句话,满嘴的血腥味犹为难受。 沈淮安好似受不了一般咧着嘴笑开了:“行行行,告诉你,你回去,好好养好身子,别同我姑母说是我逼你跟我比赛的,我便告诉你!” “说什么呢?”蔡褚之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哑迷,只瞧着两人满脸的污泥与淤青,道,“这样子回去,叫母亲瞧见,想不知道都难!” 瑜珠赶忙道:“我是自己骑马不当摔的,沈公子是为了救我。” 瞧她当真是识趣,沈淮安满意地点了点头,拍着蔡褚之肩膀道:“知道该怎么说了吧?若是叫姑母知道一个字,我便把你课上偷跑着去逛花楼的事也告诉她。” “那不是你诱我去的吗!何况我们只是去吃酒的!” 蔡褚之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却只见他潇洒地挥了挥手,并不理会他的辩驳。 瑜珠默默地瞥了蔡褚之一眼,蔡褚之正懊恼地低下头,与她目光撞了个正着。 她欲言又止。 他如临大敌。 “我不说,你也不说,咱们互不揭老底,好生度日!”蔡褚之道。 瑜珠乖巧地点点头,见他顶着百般无奈的目光,叫刚过来的几个丫鬟将她慢慢地,慢慢地,搀扶着先去擦了脸换了衣裳,再带着一身伤,坐上了回鲁国公府的马车。 而鲁国公府邸,周开呈同温氏前脚刚走。 大抵两人是此生无论如何,也没有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的,坐在马车上,双双都在发着抖。 那瞧来精明气度的鲁国公夫人,倒真是与传闻中一模一样,刚开始扔了一张和离书给他们,没得到他们的同意之后,竟又叫人搬出了一张休夫书,说不同意和离,便只能去圣上和皇后娘娘面前告御状,奉旨休夫了。 本来他们家近来就因为瑜珠出逃之事被人盯得紧,若是又因为这种事被告了御状,那真是这么多年的累积,都要前功尽弃了,周开呈和周渡这父子俩的官途,也不可避免要受到影响。 何况,周渡这么多日还在扬州,不曾上过一日早朝,不知圣上那边,到底是如何看他的。 温氏急到脸上生了不知几颗逗,在家与周开呈跺脚道:“当初怎么就没有看好她,怎么就叫她做出逃出家门这种事!如今倒好,我们全家究竟要怎么办!” 周开呈也是一个脑袋不知几个大,他其实这么多年,官途虽然不差,但本事一直是不怎么厉害的。这个兵部尚书,也是当年先帝看在他功绩甚伟的父亲、又念他做了几十年官,勤勤恳恳,安守本分的份上,才正巧得了空给他的。 兵部尚书,听上去好听,却其实是只司粮草与马匹,并无权插手行军打仗之事。 而周渡却不同,他因着当年祖父曾是太师,被选为过十七皇子伴读,虽只进宫呆了一年,但却不知为何,与当今陛下情分极深,殿试之时,虽只为探花,但官途却是所有人中最好的,升迁也是最快的。 几乎没有人不认为,他前途无量。 如今这份前途,却生生要折在自家手上了。 周开呈自己也是文官,知道如今御史台那群老东西们弹劾起人有多厉害,阴阳怪气起人又有多厉害,若家里的这些腌臜事当真捅开,不被贬谪,也必定会外放了。 他思虑再三,叹着气道:“赶紧再写几封信,喊明觉回来,鲁国公夫人不是道,唯有明觉回来,事情才能解决吗?赶紧!” 而等到周渡从扬州回来,距离这日又已经过去五六日了。 周开呈同温氏每日都如同被架在火上烤,甚至慈安堂老夫人又传出了病危的消息,温氏虽然不再关心,但周开呈可谓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也不为过。 好容易等到儿子回来,温氏急急忙忙拉着他道:“我们给你写了这么多封信,你怎么至今才回来?你知不知道我们等的有多急啊!” 周渡不想知道他们等的有多急,甚至这些日子,家里寄给他的信,他一封都没看。 他一直在查瑜珠的踪迹,在得知她大抵真的没有死之后,才下定决心回上京。 “我此番回来,是有事要与父亲母亲告知。”他在厅中直直地跪下,道,“瑜珠之事,我早在当初出发去燕地前就已做下决定,要还她清白,只是后来我回来,她却已经不见了,我忙着找她,便也一直没有处理此事。” 瑜珠 第44节 温氏弓着身:“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听母亲说,瑜珠她……” “如今不是,还有什么时候是?” 周渡满目失望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自小到大,她在面对着他们这群孩子的时候,总是慈祥又和善的,就算在某些时候,偶有小性子,他也从没有怀疑过,她是否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可是直到这几个月,事情的彻底爆发,叫他知道,自己的母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或许,还要加上他的父亲。 他道:“瑜珠离开已经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来,我一直在给母亲机会,您当初对瑜珠如何,您自己知道,您纵容着韶珠对瑜珠如何,您自己也知道,我盼着,母亲能想明白,能有一次,自己主动提出,要接回瑜珠,日后好好善待她,可母亲也从不曾说过,甚至,还起了往我房里塞别人的心思。” 他睁着猩红的眼睛,这一个多月来瘦了一圈的脸颊麻木到已经没有任何的情绪:“可我不需要别人,瑜珠没了,我便做个鳏夫就好。她被我们家逼到这一步,我们所有人都有错,而我是最大的祸首,我没有资格再娶妻纳妾,也没有资格再堂而皇之地享受着践踏在她骨血上的面子。 所以我今日回来,只是想同父亲母亲告知一声,明日我便会将此事所有的真相都告诉黎阳侯夫人和五公主,她们是京中少有的德高望重还愿意善待瑜珠之人,我会请她们与我一道,还瑜珠清白。这是周家早该承受的,只不过,是迟来了而已。”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妙笔生花 6个~ 第48章 再相见 还清白(大修,建议重看) 周渡心意已决, 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温氏和周开呈见状,打骂都来不及,便是连瑜珠尚未真正死透之事都没空告诉他了。 而瑜珠那边, 那日同沈淮安拼的鼻青脸肿, 回去自然被沈夫人给发现了。她只说自己是不小心骑马摔伤的, 一字不曾提沈淮安的事。 沈夫人便训斥了一顿蔡褚之,说他不曾照顾好妹妹, 又为瑜珠请了郎中, 喊她在家好生歇着,近几日都不要再出门。 瑜珠自然答应, 一连在府中窝了有四五日。 这期间, 许久未曾再见过面的五公主听闻她回京的消息,特地上了一趟国公府来看她。 五公主虽然不是沈皇后所出, 但也不是褚贵妃的女儿, 甚至她的母妃与皇后还算的上是宫中难得知心的姐妹,是以, 鲁国公府待她也算客气。 瑜珠腿脚不便, 尚未起来行礼便被她先摁着坐了回去。 “与容锦商议那么大的事,却半个字都不肯告诉我,你们真是好样的, 将我瞒的死死的。”她说话似赌气, 但语气却娇嗔,“幸好是活着回来了, 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胆子,外头那般凶险, 你们主仆二人又皆是弱女子, 路上若是遇到虎豹吃了, 真是骨头都找不到。” 瑜珠被她逗的笑了:“若公主这般说,那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不能独自出远门了。” “你这是出远门吗?你这是逃命!”赵怀仪气道,“周家如何待你的,容锦已经来信与我详说的七七八八了,我只恨你是块木头,不知道与我哭诉,你那婆母,凭她有天大的本事,你将我请去你们家,叫我去治治她,我偏不信,她还敢在你面前神气半分!” 瑜珠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是她与周家,又何止是婆媳关系不睦这一桩简单的事。 她安抚赵怀仪:“不必公主,我如今不也全须全尾地离开了吗?如今鲁国公夫人待我也挺好,我只等周渡回来,同他和离便是。” “和离后便再也不要入那种虎狼窝了!”赵怀仪心疼道,“待我开春多办几场宴,喊驸马将他那些不曾婚配的朋友全请来,都是京中顶好的世家儿郎,定有能叫你满意的。” 瑜珠又禁不住笑了:“你可快叫我歇歇吧,这一桩婚事便足够叫我头疼,我只怕是要养几年再好。” 赵怀仪大抵也知道,这样的婚事,身体疲累倒是其次,要紧的,是心头上的难受与疲乏。 她没得办法,只能越发心疼地瞧着瑜珠,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发髻上的流苏,想到:“既然你已经回来了,那周渡去扬州是做什么?” 瑜珠在扬州跳江的消息,京中一直鲜少有人知道,尤其如今她人都已经随着鲁国公夫妇回来了,那些消息即便传到了京城,也早就已经没人会信了。 她没把赵怀仪当外人,便将跳江与如何结识鲁国公夫人之事一并与她说了。 赵怀仪听罢,只能再次感叹瑜珠的大胆。 “叫你缩在后宅,真真是委屈你了,真该叫你随着我父皇出谋划策才是。” 知道她这只是玩笑话,瑜珠也没当真,只淡笑着道:“如今我只一门心思想着和离,赶紧恢复自由身,日后再攒点钱,自己好好做点生意,养活自己同云袅,旁的,便都不想了。” 赵怀仪打趣她:“真不考虑再嫁了?我定是能为你择到如意郎君的。” “公主饶了我吧!” 姐妹二人一齐笑开了花。 瑜珠已经很少有这般纯粹的快乐,只觉与朋友轻松相处的时光比什么都珍贵,说说笑笑不过眨眼间,天便已经黑了色,赵怀仪又要离去了。 “过几日我要在公主府办一场迎春宴,你可要来?” 瑜珠腿脚尚还不便,想了想,便先拒绝了她。 赵怀仪便安抚她好好养伤,说过几日再来看她。 如今距离赵怀仪离去也已经有两日了,瑜珠脸上腿上的淤青都在渐渐消退,眼见着就要康复,正常行走也已经不是问题,她却并不是急着要赶紧去找赵怀仪,而是想要蔡储之帮自己先找找沈淮安。 毕竟这日沈夫人恰好去了宫中见皇后娘娘,正是她可以悄无声息地去向沈淮安探问消息的时候。 却不想,她由云袅搀扶着,尚未出这四四方方的小院,便见到了蔡储之自己风尘仆仆地向她而来。 “出事了出事了。”蔡褚之脑门上一兜的汗,直愣愣向她跑来,结果人是跑到了,却累成了老牛,一口气喘不上来,话也说不完整。 “究竟出了何事?” 瑜珠见他着急成这样,心下颇觉怪异。 “五公主府,五公主府今日设宴……”他话说一半,又喘上了气。 “五公主设宴,而后呢?” 瑜珠贴心地为他准备了一盏茶水,要他喝完了再说。 蔡储之一饮而尽,脸上累极的红晕总算消下去些,道:“五公主府今日本有一场迎春宴,是五公主专门邀一众世家贵女们去的,但是宴上有人不识好歹,嘴碎了句你与周家之事,叮嘱五公主小心与你往来,五公主一生气,便罚了那姑娘跪在庭院的石子路上,还当众召了许多人,说,说……” 他话又说到一半,急得瑜珠心痒。 “说什么?” “说那都是无稽之谈,当年你之所以被称作是狐狸精的真相,是周家的老夫人瞒着所有人想要自己的侄孙女陈婳与周家长孙周渡暗度陈仓,结果陈婳不愿,又早与周渡的兄弟周池暗结珠胎,所以便把你骗上了周渡的床,而这一切,早被周渡给调查出来,却为了家族名声而瞒着,你就是因为受不了这种委屈,所以才逃走的,说的有板有眼,叫当众贵女全都愣住了。” 瑜珠可以看出,蔡储之这一脸惊恐与烫嘴的模样,恐怕他初听到这些的时候,也是愣住了。 不过何止是他,便是她自己,听到这些,也有些迟钝。 五公主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那日她虽与五公主说了不少体己话,但周家的那些腌臢事,却是只字未提。 而周家也不可能会有人自己把这种事往外说,陈婳和何纤素也不可能,她唯一曾告知过全须全尾的真相的沈夫人,也不可能…… “是周明觉。” 蔡储之原来还有后话等着她。 瑜珠这下是彻底愣住了。 他回来了?他已经从扬州回来了?何时回来的?昨夜吗?不然沈夫人也不至于不会同她讲。 原来这就是他先前说的,会还她名声的方式吗? “你如何知道是周明觉?”她警惕地看着蔡储之。 蔡储之虚笑了两声,指着月洞门外:“因为如今人正在咱们家门外等着呢。” — 瑜珠来到国公府门口,尚未跨出门槛,便先见到了等在台阶下的那一抹清瘦身影。 明明一路费尽心思奔波逃离的人是她,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子才回到上京的人也是她,却好像他才是受伤最重的那个人一般。 她心下有些厌恶,抬脚跨出门槛,站在台阶上俯瞰着他。 “瑜珠……” 周渡乌黑泛青的眼底在见到瑜珠的一刹,泛了猩红。 他自昨夜回到周家,便开始处理自己同瑜珠的事,今日清晨天不亮便先去了五公主府,求她在今日的宴上帮瑜珠说话。 她答应了,转头却告诉他,瑜珠没有死,且已经回到了上京,正在鲁国公府。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刹的情绪是怎么样的,只是由一瞬间的震惊变得欣喜若狂,狂奔至了鲁国公府。 如若不是门口恰好碰到蔡褚之,他今日便是硬闯,也要闯进这鲁国公府见她一面的。 他知道,他在扬州的时候就知道,瑜珠一定没有死,她和云袅都会凫水,河底又找不到尸体的踪迹,便是沿途锋利的岩石上,也不曾见到一片布料划破的痕迹,何况孙家那位夫人派去监视瑜珠的人还说,瑜珠去过寺庙,埋了东西,那定是她打算带走离开扬州城的东西。 寺庙的东西不见了,便是她同云袅都已经上岸,带着东西走了。 可是知道瑜珠没有死,同亲眼见到她没有死,这是两回事。 他红着眼,静静地仰望着台阶上的瑜珠,顷刻,泪从眼角滚落了下来。 真的没有死,真的没有死,真的没有死…… 他笑了,抬脚想要离她更近一点,却被瑜珠急急拦住:“就站在那里,别上来!” 他的脚步顿住,真就听话地站在那,不再上前。 只是仰望着她的目光,不曾变过。 “你何时回来的?”瑜珠高高地立在国公府门前,仿佛身后背的是偌大的底气,是她终于有本事可以抗衡周渡,抗衡周家的底气。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刻的心下,抖得有多么厉害。 “昨日夜里。”周渡声色喑哑道。 “昨日夜里回来,今早便筹谋着还了我名声。”瑜珠喃喃,眼角也夹了泪凉薄地笑道,“所以周侍郎,你从前也根本就不是不能做,你只是不愿意做,什么等你从燕地回来便还我名声,什么等你回来便好好地同我过日子,通通都是假的,通通都是骗我的!” 如若不是她出逃,他根本就还是不会管她的心情,不会管她的死活。 她难受地深吸了口气,仰起尖瘦白皙的下巴,一双眼睛向下,睥睨着永远只配站在石阶底下的周渡:“蔡家三兄说你要见我,那你是想做什么?” 我想看看你。 时至今日,周渡所念所想,全部都唯有这一句话。 天知道五公主告诉他瑜珠尚还活着,且平平安安就待在鲁国公府的时候,他有多激动,他迫不及待想冲过来,却也只能骑着马用最快的速度赶过来。 他看着瑜珠,眼眶通红,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他不说话,瑜珠轻皱了两下眉头,抬手喊云袅将自己早准备好的和离书送下去。 “我在上京等周侍郎已经很久了,这是我拟好的和离书,请周侍郎过目,如若没有问题,便签字和离吧。” 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瑜珠 第45节 周渡垂眸,接过送到自己跟前的和离书,终于再没有了以往那般的抗拒。 他一目三行,将这份简单的和离书扫过,越看却越拧起剑眉:“不行。” 瑜珠睁大了眼睛:“凭何不行?我此番回来,就是要同你们周家彻底一刀两断!和离书上将你我是如何结亲,又是如何决裂之事写的一清二楚,你如今既然敢叫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周家做过什么卑劣之事,凭什么和离书上不能签字?你若不答应,我们便直接见官府!” “我答应!”周渡慌忙抬头,似乎极害怕她误解了自己,“我是说,这份和离书不妥当,上头的家产分配,我还需要回去重新再写,你给我几个时辰,我回去重拟一份送到你手上。” 瑜珠不想他是如此意思,既惊讶于他的爽快,却也不屑于他的话。 “我不需要你周家的一分钱。” 一想到那是自己拿这么多年的清白与名声换来的家产,那当真是不要也罢。 可周渡于此事上也执拗:“是周家对不起你,你如今要什么都不过分,瑜珠,你日后还要带着云袅好好生活,不要置气。” 置气。 他总觉得她做什么都是在与他置气。 瑜珠不想再同他说话,转身进了国公府,任他回去用最快的速度清点出了自己手头上的财产。 当年瑜珠家破人亡,身无分文到了周家,周家虽然也有按照表姑娘的规格,给她月银,但那点钱,是断不能算作嫁妆的。她唯一的一点嫁妆,便是当年祖母为她添置的一些,可也不过几箱衣裳,几箱首饰。 他身为家中长子,这些年手中有不少京郊的良田和庄园,京城内也有几座宅子,若干铺面,他没给自己留打算,打算将它们全部交给瑜珠。 他迫切地想要还瑜珠自由,甚至对于和离的愿望,在这一刻比瑜珠还要强烈。 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瑜珠才能真正自在地活下去,才能重新自由地活下去。 得知她跳江的那一刻是他有生以来最黑暗恐惧的时刻,他不愿自己再把瑜珠逼到那种境地,这次回到上京,他早就都想好了,如若还能再见到瑜珠,不论她想做什么,他都一定成全她。 他平日里做事都是有条有理,清点财产的速度也很快,只是手头上的东西实在太多,和离书洋洋洒洒写了有好几页,写到一旁研磨的春白手都累了,他还在继续。 等到天色已经擦黑,一切才终于结束。 周渡放下手中的狼毫,动了动脖子,目光不经意瞥到桌角放的那一沓泛黄的卷轴。 他想起来,那是他上回回京那一日,从刑部拿回来的北威侯府的东西。 东西还没看完,他便得知瑜珠跳江的消息,又往扬州去了。 他目光定格在卷轴上须臾,想起自己尚不曾知晓,瑜珠究竟是为何才到的鲁国公府。她喊蔡储之蔡家三兄,那她同鲁国公府,又是何关系? 他正拧眉思索着,突然间,门外便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大少爷,大少爷,快去慈安堂看看吧,老夫人这回,是真的不行了!” 作者有话说: 这次是真的快要不行了(沧桑点烟.jpg) —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斐杨、夏千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6888924 30瓶;62952602 10瓶;48208066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和离书 正式和离(大修,建议重看) 五公主府的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满京城散开, 一时间,关于瑜珠是个受害者,周家才是罪魁祸首的流言飘的满天都是。 温氏又气又没有办法, 将自己关在屋中不肯再见人, 但是又气不过此事居然要自己一人承受, 便又喊身边的嬷嬷将消息放到了慈安堂。 伴随着周家三姑母周端阳闻讯赶回家,询问此事, 周家老夫人也彻底晕倒在了榻上。 请了郎中来看, 只说是时日无多,就算这回能醒来, 凭参汤吊着, 也不过只能再撑一两个月。 “你个混账东西,生生将你祖母气到如此地步, 你可满意了?你可称心如意了?” 周开呈叫周渡罚跪在慈安堂外, 要他对着祖母的院落忏悔,可周渡并不觉得自己有何好悔, 如若只是因为年纪大了, 便可以不再承担自己犯过的错,那世上的所有老人,便都可以逍遥法外了吗? 周开呈气到不行, 想要拿藤条来抽他, 却被急急赶来的周端阳阻止,要他赶紧去看母亲, 不要再在这等关头动气伤了身体。 看在妹妹的面上,周开呈总算是没有动手。 “明觉。”周端阳目送着自家兄长离开, 蹲下来在周渡身边, 柔声问他, “外头传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吗?” 周渡点点头。 “你真是糊涂,人家姑娘家的名声,生生就叫你们给毁了!”她捶打着周渡,“若非是她逃离了周家,你知道错了,是不是还打算继续再瞒下去?你真是混账!” 温氏和周开呈这几日没少打他骂他,但是周渡都不觉得难受,偏偏是周端阳这几句看似责骂他,但又心疼瑜珠的话,叫他立时心如刀绞,胸闷至极。 “姑母,是我对不住她。”他垂首道,“我自始至终都对不住她。” 周端阳摇着头,从前有多自豪自己这个事事都是最优、无论如何皆是一表人才的侄子,如今便有多失望。 “万幸你还知道回头。”她道,“否则人家的一生,便真是要叫你们给坑害了。” 她叹息着,满眼的无可奈何,又问周渡道:“那事情传成这样,你们和离了没?她先前是逃出家的,如今却是跟着鲁国公府回来的,你们在扬州和离了?还是没有?” “没有。”周渡突然抬起头道,“我马上便去与她和离,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我今夜便去。” 他说着,摸了摸放在袖间的和离书,直接起身向外跑去。 祖母已经快要不行了,如若她倒在他们尚未和离前,那于瑜珠来说,又是一桩麻烦。 他不想瑜珠再麻烦。 他连夜赶至鲁国公府,请求人通报,说要再见一面瑜珠。 瑜珠在府上等到天色已经黑透了,以为周渡今日是不会再来了,正与沈夫人告辞,想要先回自己的小院,不想门房又匆匆来报,说他到了。 她心下打起了鼓点。 是真的来了,是真的来和离了吗? 她回首去望沈夫人,沈夫人捏了捏她的掌心,好似在安抚她,叫她冷静,给她鼓舞。 她点点头,披上手边一件纯白的狐皮大氅,疾步往门外走去。 这是蔡储之前些日子请人为她量衣时特地吩咐人做的,大氅底部用金丝线绣着一圈飞鸟的图案,再配上匠人们千金难买的手艺,很是惊艳,据蔡储之所说,是涅槃重生的意思。 瑜珠虽不常有这般不差钱的穿戴,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大氅,几乎是个姑娘家都会喜欢。 她的衣摆掠过花园冬末新生的野草,掠过一丛丛将要衰败的红梅,随着她急促的脚步,来到国公府门前。 她看见依旧站在国公府石阶底下的周渡。 其实石阶也没有几层,但他仰望她的弧度,叫瑜珠觉得心下莫名,通体舒畅。 她扬眉看着他。 他终于一步步踏上石阶,向她递来自己精心准备好的和离书。 瑜珠没接,看着底下厚厚的一沓东西,便知他定是将自己不少的财产都划给她了。 “你收着。”在她开口前,周渡先道,“这是周家欠你的,你在家时,母亲和韶珠她们都不曾好好待过你,我也不曾为你多说过一句话,如今这些,便当是我的赔罪,是我没有尽到……” “够了。” 那两个字,瑜珠不想再听他说下去。 她深深地看了周渡一眼,接过和离书和下面那一沓东西,就着头顶昏暗的灯笼,仔细翻看起来。 他的和离书写的要比她齐整,上头完完整整地交代了两人和离的原因,交代了他们的婚姻原本就是一场算计,交代了周家伪君子般的行径,也交代了和离之后,瑜珠能得到的一切,一些甚至瑜珠都不曾想到的,他也写上了。 看来他这回,是真心实意要还她自由了。 瑜珠没什么不满意,只是那些财产,她仍旧是半分都不想要。 她仔仔细细地翻看着手中拿着的田契地契,看跟在周渡身旁的春白和彰平手中都还各抱着两个盒子,突然明白,他这是要把自己现有的全部财产都给她的意思。 瑜珠不是傻,亦非不懂家产与计算,爹娘教养她长大,虽不曾指望她继承家业,但也把能教的都教了。 她摇着头,再次拒绝道:“这些我不要。” 许是担心周渡还要再强塞给她,她从手中拿的那一沓东西中翻找了几下,找出其中三张,剩下的尽数递还到周渡面前:“我就拿三张,田亩宅邸和铺面各一张,取做散的意思,我们好聚好散,和离后,便再也不要见面了。” 可周渡并不想收回这些自己带来的东西。 瑜珠不想再同他耗,见他不伸手,便直接自己松了手,干脆利落地将东西全散在了地上,转身径自往国公府内回去。 她头也不回地与周渡道:“进来吧,我们签字和离。” 她看不见,在她身后的周明觉是怎样失落的神情,亦看不见,他又是怎样俯身在地上,捡起那一张张自己诚心递出去的东西。 仿佛像一只送上门都没人要的狗,就算摇尽了尾巴讨欢,也根本讨不到人一丁点的笑颜。 他跟着瑜珠进了鲁国公府的门,一路沉默着没再说过话。 鲁国公夫妇被请来做他们和离的见证人,和离书一式三份,瑜珠手上一份,周渡手上一份,还有一份,明日京兆府开门,再直接派人送过去,留作记录。 除了与他们夫妇见礼,周渡在鲁国公府的厅中,一直缄默到摁下指印的那一刻,才红着眼抬起头,问向瑜珠:“瑜珠,你高兴了吗?” “高兴。”瑜珠不假思索。 他垂首,终于又笑了笑。可能又是一连几日都不曾好好休息过,他冷到僵硬的脸庞即便是笑起来,也好狼狈。 瞧着不像真心的。 瑜珠没有看他,全神贯注在他摁了手印的那张和离书上,直到他松手的那一刻,才将心中的石子落地,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抱在怀中,视若珍宝。 终于,她自由了。 终于,她不再是周家的人了。 终于,她可以脱离那些痛苦的一切了。 她清澈的脸庞上落下喜极而泣的泪水,隔着一层层的雾花,看向周渡,而周渡自始至终都在注视着她。 他看见她在笑,他的心却宛如被刀片凌迟,一寸一寸地抽疼。 “日后若是要再觅郎君,记得擦亮了眼睛。”他不知自己是怎样扭曲的心理,居然能笑着对瑜珠说出这句话。 瑜珠愣了一下,泛着晶莹泪花的脸上旋即展开更加盛大又理所当然的笑颜。 瑜珠 第46节 “自然,我是瑾瑜,是宝珠,是从来都值得拥有佳婿的好姑娘。” — 和离的事情顺利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事后,鲁国公夫人想了想,说想在家中办一场家宴。 他们夫妇回来了这么些日子,一直忙东忙西,也不曾与族里的兄弟姐妹们好好地聚一聚,本想着解决了瑜珠之事再彻底带她放松放松,不想事情如此顺利,家宴便也是时候能安排上了。 瑜珠自然没什么意见,甚至想着,鲁国公府的家宴上,她定是能见到沈淮安,那再好不过。 自上回马球场离去后,她便不曾再见过他,她喊蔡褚之帮自己抓人,可人不是今日在这家的宴上,便是明日在东宫太子那,着实难抓的很。 家宴上,他总逃不掉。 禇家的事总像是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头,她想,她既然放不下,那迟早便都是要解决的。 沈夫人之前告诉她,褚家全族都判了流放,那个下令放火烧她全家之人的褚家三爷褚长势也不例外,只是因为贵妃的求情,他们如今暂时还被关押在刑部的大牢里,等到开春气候暖和了,再叫他们服刑。 她想要他偿命,便只能赶在开春之前,否则,人一旦走了,想要再赶去边陲寻找,便难了。 鲁国公府一家待她的好,她都看在眼里,这种事太过冒险,一不小心便是人头落地的下场,所以她不敢轻易再麻烦国公府里的人。 而之所以看中沈淮安,是她见到了他在马球场上的样子,她知道,他绝不是个好人,甚至于心思阴毒,可称一绝。 他一定有教她的办法。 蔡褚之不明白她究竟为何非要执着于找沈淮安,这日左思右想,来到她的面前,与他细数了从小到大,姓沈的带自己干过的不正当的事,用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从方方面面向瑜珠阐述了,这是个人渣的道理。 殊不知,他每多说一句沈淮安的恶劣与不好,瑜珠心下便只会越笃定一分,这人,定是能帮她的。 直至费尽了全部口舌,也不见她有半分回心转意的样子,蔡储之才终于打住自己的喋喋不休,望着瑜珠无奈地撇了撇嘴角:“也罢,等你自己撞了南墙,便知道后果是什么了,到时可别哭着说我不曾提醒过你,你三哥哥对你,仁至义尽。” 瑜珠点点头,端的是一副出了事绝不找他哭诉的信誓旦旦。 蔡褚之再说不下去,点着桌子与她道:“你知道如今外头都是如何说你的吗?” 瑜珠头也不抬:“如何?” “周家那惨遭算计的儿媳妇。”他言简意赅。 语毕,又道:“也不知道是哪个事多的,五公主府的事情传出来后,便遣人跑了一趟豫章,说是从豫章百姓口中打听出,陈家那嫡长孙女陈婳,的确几月前因未婚生子一事遭了家族沉塘,如今她的孩子也下落不明,还说人陈家族长曾因此事到过上京,想要周家认下孩子,可是周家却不认,真真是十足伪君子的一家。” 瑜珠忍俊不禁,见他在那自说自话,心下再明白不过,他说的那个人,其实便是他自己。 “多谢蔡三兄为我出力,明日我下厨,请你吃一顿钱塘的茶果点心?” 蔡褚之舔了下嘴巴,故作矜持道:“谁告诉你就是我了?我可没那闲工夫关心你,我还有事要与你说呢。” “何事?”瑜珠洗耳恭听。 “周家那老祖母,听闻这些事败露之后便一蹶不振了,有些人便故意没事找事,说人是你气倒的,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本来便是我气倒的。”瑜珠坦然道,“他们想说便说。不过能被我气倒,不也正应了那句做贼心虚吗?不然他们家怎的一个人都不出来说话,一个人都不出来为祖母向我讨回公道?这可不是仁孝之家该有的做派。” 见她这回答,是真的放下了,蔡褚之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抬脚正要走,却先在抬头的一刹那,见到了许久不见一肚子坏水的表哥沈淮安,正迈着阔步向他们这边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疏书 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哦豁ing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敏闵 5瓶! 爱你们,谢谢! 第50章 立字据 他不是好人(主男二戏份,慎买) 瑜珠猜的不错, 鲁国公府家宴,除了宫中的圣人同皇后太子一家,其余稍微与蔡家沈家沾点亲带点故的, 几乎都到了。 不知是不是鲁国公夫人特地叮嘱过, 抑或是两家家风便是如此, 宴上的推杯换盏间,所有人都只管与她谈笑自如, 拿她当自己人看, 仿佛从不知她的那些过往,亦从不在乎她的名声, 只如鲁国公夫人所言, 她是她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女儿,是国公府的千金。 一群人热闹哄哄地用过饭后, 便聚在厅中随意说着话, 瑜珠吃了点酒,脸有些热, 便悄悄同鲁国公夫人告辞, 去了园子中吹吹冷风,散步醒醒酒。 她没叫云袅跟着,自己迈着步子在池子边转悠。假山旁, 沈淮安双手抱胸, 看着她轻笑了一声:“你喊我过来,便是叫我来看你走路的?” 她猛然回头, 隔着一汪池水定定地瞧着沈淮安。 后者勾唇,迈着漫不经心的步子向她走来。 “这次可不是我诱你的, 是你先瞧了一眼我。”他无辜道。 瑜珠站在原地, 没有说话。 “和离了?”沈淮安走近, 上下打量她几眼,满意地瞧着她如今这身装扮,看见她脸上抹着浅浅的脂粉,恰到好处,多一分庸俗,少一分寡淡。 他初见瑜珠,其实是在黎阳侯府的马球会上,那时的她跟在周渡身边,一举一动都表现的小心翼翼,不敢逾矩,在他看来,十足的小家子气,若非是那张尚算清秀典雅的脸撑着,是半点都入不了他的眼的。g 他当时嗤之以鼻,只觉周明觉娶了个不过尔尔的妻子。 可是后来不过半个时辰,她再次跟着黎容锦和五公主回到马球场的时候,却表现的与在周明觉身边截然不同。 她自信,明媚,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灵动的朝气,叫人见了,便有些移不开眼。 原来她也是会发光的,他想,只是她身边站着的人,叫她收敛起了锋芒。 他那时便觉得她有意思,听闻了她那些寻常人觉得不堪入耳的事迹之后,更是对她起了浓厚的兴趣。 可惜,周明觉不中用,留不住人。 他懒洋洋地笑着:“和离了才好,那样寒门而起的家族,有什么好的?我北威侯府世代显赫,从龙有功……” “我不想听这些。”瑜珠打断他道,“我只想知道,你上回说的褚家的事,究竟是何事。” 沈淮安“啊”了一声,这才装出一副幡然醒悟又有些遗憾的样子,“原来你找我来是为这事。” 他俯身,脸庞凑近到瑜珠面前:“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周明觉对你不好,所以才同他和离的?区区一个子嗣都没有的贵妃的弟弟都杀不了,是不是没用极了?” 瑜珠危险地瞧着他,贴的过近的距离叫她只能瞪着眼睛去看沈淮安。 沈淮安却似乎很喜欢看她这样说不上来话的样子,同逗猫儿似的,自顾自笑道:“你想杀了褚长势,是不是?” “你知道,我有办法帮你杀了褚长势,是不是?” “跟了我,我就帮你杀了他。” 瑜珠起初尚能忍住神色不动摇,但是在他一句又一句越来越过分的试探下,终于强忍不住,扬起怒不可遏的面容,抬手想冲他脸上扇去一巴掌。 可她的手腕被沈淮安轻轻松松擒住:“开个玩笑,还当真了?你跟了我,姑母还不得把我的皮扒了。” 他觉得没劲地摁下瑜珠的怒火,终于正经道:“褚家众人如今都被关在刑部的大牢里,刑部初步定下的日子是三月初一送他们上路。其实想想还挺可惜的,你同周明觉和离的还是太早了,你该再在他身边待几日,与他装乖巧,扮柔弱,吹吹枕边风,请他帮你把人悄无声息地解决在刑部大牢里,再头也不回地拍拍屁股走人才是。” 瞧瑜珠半点没有松动的神色,沈淮安又绷不住笑了:“你不求他,是因为你知道,周明觉是不可能会帮你做这些的,是不是?” “他这个人吧,总是这般,面上瞧着刚正不阿,依法办事,但那只是没触及到他真正的底线同利益,如若褚家在江南杀的是他全家,你瞧瞧他还会不会坐的住,还会不会放任人在刑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好好地活着。” “你究竟想说什么?” 瑜珠觉得自己的耐心在一点点地告罄。 她听的出来,沈淮安在故意挑拨她与周渡之间的关系,可是他们都已经和离了,她不明白,他如今说这些除了恶心她,还有别的什么用意。 沈淮安坦白:“我就是想说,我可比周明觉靠谱多了,刑部大牢我虽然带你进不去,但是等他出了西南门,上了离京的路之后,路上,可是有大把大把的机会等着。” 对于世代将门的北威侯府来说,要在流放的途中解决掉一个人,当真是太容易了。 可瑜珠对他当真是一点都不放心。 “我如何相信,你会一心一意地帮我?” “我不会。”沈淮安依旧直白到磊落光明,“我是要你拿东西与我做交换,才会帮你。” “什么东西?” “你。” 瑜珠当真很想再扬起五指往他脸上落一巴掌。 可她忍住了。 转而继续冷漠地盯着沈淮安。 瞧她这回竟然一点脾气都没有,沈淮安霎时间觉得没意思透了,把不曾说完的后半句话补充上:“你陪我去赴一场宴。” “什么宴?” “明日京郊有一场诗会,工部的曲大人做东。” 他将不怀好意四个字直直地写在了脸上,冲她扬了扬眉:“明日午时,我在西南门等你,你若是来,他日褚长势离京,我亲自带你射箭,去取他的项上人头。” 他说完,最后似笑非笑地看了眼瑜珠,扭头想要离去,却又被瑜珠急急叫住。 “我要你立字据。” 他好似意料之中,但又逗着瑜珠:“这种本就亵渎律法的东西,可不兴立字据。” “无事。”瑜珠坦然道,“字据只是保证,我若被抓,你也逃不了;你若骗我,鲁国公夫人也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沈淮安气笑了。 他玩味地看着瑜珠,不觉间舌头顶了顶后槽牙,再次笃定,周明觉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 翌日午时,沈淮安等在城门口,几乎是完全确定,瑜珠一定会来。 见到鲁国公府的马车徐徐驶来的时候,他眉眼间俱是得意的笑意,只是在见到蔡褚之撩开帘子,冲他粲然一笑的时候,他实在没绷着,扯了扯嘴角。 瑜珠坐在蔡褚之身旁,冲他理所当然地眨了眨眼睛。 那种诗会,她知道是什么场合,从前周渡也带她去过一次,成了家的郎君一般身边带的都是自己的妻子,没成家的,则通常不会带女人,有也是自己的亲人,妹妹之类的。 沈淮安没成家,而她与周渡又刚和离,他想叫她陪他去诗会,简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于是她带上了蔡褚之。 蔡褚之明晃晃地冲沈淮安露出几颗牙齿,趴在车窗上道:“多谢表哥邀约,我还尚未去过曲大人京郊的别院,辛苦表哥前头带路,我与瑜珠妹妹慢慢跟着。” 如若他再离的近点,应当是可以听见沈淮安磨牙凿齿的声音的。 瑜珠 第47节 但是蔡褚之没有。 他心安理得地放下了马车的帘子,喊人跟上前头的沈淮安,又心安理得地在传闻中曲大人的别院前下了马车,与瑜珠一道,进了府门。 一进门,自然便有人迎了上来,瑜珠跟在蔡褚之身边,只做是鲁国公府的姑娘。 但从前见过她的人不少,在众人的认知中,她明面上虽是鲁国公府的姑娘,但背地里,还该是周家刚和离的妻子。 “这人生啊,真是稀奇,前脚刚出了周家的门,后脚就能攀上国公府了,谁说姑娘家这命都是娘胎里定好的?有本事的,三两年一步一步,便能山鸡变凤凰了。” “谁说不是。” 诗会上不分男席女席,瑜珠同蔡褚之绕了几圈,回到曲水潺潺的廊下,便听见有人正借着嘈嘈的水声遮掩在议论她。 “哎,我听闻,周家那老祖母已经病了不少时候了,她这时候请五公主帮忙将事情抖出来,估计就是想气死她的吧?可真是太歹毒了,都已经病到起不来榻的老人家,也能下得去手,即便真做的不对,可她名声反正已经臭了那么多年了,再忍一忍又怎么了?等她过世再说不行吗?非得将人活活气死才开心。” “可不是嘛,都说美人面,蛇蝎心,近来京中人人都说她是个可怜虫,被祖母同丈夫坑蒙那么多年,可她自己又是个什么好货色么?不照样想致周家人于死地。” “真是世风日下,什么人都有……” “我家表妹是不是好货色,似乎还轮不到二位在此处嚼舌根吧?” 瑜珠同蔡褚之正悄悄偷听着,冷不丁却听见了沈淮安的声音。 他们双双探出脑袋,便见那二位姑娘已经瑟缩着站在一起,背靠墙角,不敢直视眼前来人。 北威侯府的沈小侯爷,是个不能惹的主,京中谁都知道。 姑娘们紧皱着眉头,想要认错,却不想沈淮安直接对着她们摆在流水边的茶具踢了一脚,打翻一地狼藉,嘲笑道:“一个家里是靠着王家没落捡漏上位的,一个家里是靠着商贾生财捐官三代才到上京的,二位又是什么好货色吗?自己家里的一堆破事都没捋干净吧?婆家找到了吗?有人愿意娶你们了吗?闲着无聊吗?需要我给你们家找点事情做吗?” “沈,沈小侯爷……”其中那个被嘲笑家里是靠着王家没落才上位的姑娘听罢,瑟瑟发抖,却又壮着胆子道,“你不能这么说话,我们家是靠着王家禇家没落才上位的,但来路也是正的,何况,若没有我们家,皇后娘娘也不能这么快拉下禇家……” “拉下禇家靠的一直都是圣人的睿智与周明觉的能干。”沈淮安不耐道,“是谁给你的胆子,能到我们面前邀功?觉得自己家能帮忙解决一个堂堂贵妃的母家,很了不起吗?没有子嗣的贵妃,谁在乎她的母家是生是死。” 他轻蔑着,眸中藏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扫了两人一眼,才又继续道:“日后若是再叫我听到二位在嚼我们家表妹的舌根,别怪我直接将你们的舌头割下来,扔在席上做下酒菜。” 这个疯子。 瑜珠听到他这番恐吓的当下,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可事实证明,唯有这样疯了般的恐吓才是真实有用的。 那两位姑娘吓得忙不迭点头,保证不再嚼舌半句舌根,抱在一起谁都不敢再看沈淮安,直至他彻底走了,才敢放松下来,在廊下狼狈地哭开。 瑜珠同蔡褚之皆默不作声,相视了一眼,双双平静地回到了原本的席坐上。 “便是如此,所以我叫你不要过多接触他,明白了吧?”蔡褚之无奈道。 瑜珠点点头,又摇摇头:“可他似乎也是在为我着想?” “……” 你很缺这一点明目张胆的袒护与偏爱吗? 蔡褚之想问她。 但他最终还是没问。 他想起瑜珠刚被母亲带回来时瘦弱不堪的样子,说不定,还真是缺的。 如若不缺,估计也不会跟周明觉和离了。 周明觉那种人,当是不懂偏爱是什么的。 他心下打定主意,要叫瑜珠不那么轻易就被人的一点袒护与偏爱骗走,于是,又是亲自给她端茶递水,又是亲自给她送果子,与她嘘寒问暖,还关心她会不会作诗……瑜珠一头雾水,刚拿起送到眼前的茶果子咬了一口,便听见月洞门外一阵嘈杂中又带着点秩序的声音越来越近。 她抬头,尚未来得及作何反应,便见一串腰间配着铁皮腰牌的刑部办案人员闯了进来,为首的那个人,正是几日不见的周渡。 他似乎也对她出现在这里感到吃惊,而不过一瞬,便将目光放至她身侧。 沈淮安正慢悠悠地走过来,悠闲自得地在瑜珠左手边坐下,挑眉望着周渡,笑道:“巧啊,周侍郎。” 他是故意的。 瑜珠知道了,他就是故意的。 她侧头去看沈淮安,他却直勾勾地将挑衅的目光刺向了周渡,甚至,还将手搭在了她的椅背上,带着一种宣示主权的嚣张。 她只觉得头疼,见慌忙赶来的曲大人挺直腰杆在周渡面前,道:“周侍郎,你这是何意思?” 周渡立即变回到公事公办的样子,与他道:“有人向圣上检举,说曲大人时常在这座京郊别院中私收贿赂,埋于地下,其中不乏京兆治理河道与堤坝的公款,数目多达几万两,委屈曲大人,今日这座别院,就先掘地三尺吧。” 曲大人自是暴跳如雷:“周侍郎!” 周渡瞥了眼他。 可他终究也不敢多说什么,他都说了,是圣上发的话……曲大人面如死灰,颓败地坐在地上。 尚未正式开始的宴会便以此种叫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了,瑜珠同蔡褚之起了身,打算回府,不想上一刻还在指挥人挖地的周渡下一刻便赶到了她面前,拦住她道:“我有事与你说。” 瑜珠站定:“什么事,就在这说吧。” “不行,是关于我们之前和离之事。”周渡坚持道。 瑜珠脸色变了变,只得跟他去了边上角落。 一到角落,周渡便先道:“我前几日正式回去上朝,陛下想要我将手头上的案子办完,便去闽州历练几年。” 也就是下放降职的意思。 “嗯。” 见她冷冰冰且半点无动于衷的样子,周渡神色暗了暗,又道:“但是祖母恐怕撑不了多久了,我到时还要为她守孝,送她回钱塘祖父身边,估计要有几年回不到京城。” “嗯。” 见她仍旧没什么话说,周渡又低垂了眼眸:“瑜珠,你同沈淮安,是鲁国公府认识的吗?鲁国公夫妇固然对你不错,但沈淮安他绝对不是好人,今日之事,便是他一手谋划的,曲大人是他向圣上检举的,他是故意想拿你来气我,你要小心,千万不要与他过多接触……” “他不是好人,难道你是吗?”瑜珠的脸色讽刺至极。 她总算是知道,沈淮安对着已经和离的她挑拨她与周渡之间的关系,究竟有什么用。 那就是叫她在面对着周渡的时候,可以永远保持着无比清醒、无比明白的头脑。 “周明觉,我说过,和离之后我们便不要再见面,今日之后,你再也不要来见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千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2952602 1瓶! 第51章 笔驼山 这是流放之人必经的官道(依旧男二) 回去的路上, 蔡褚之瞧瑜珠脸色不好,以为她只是见了周渡生气,便尝试着哄她开心, 道:“明日去山上踏青, 去不去?” 瑜珠摇了摇头, 没说去与不去,只是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说:“我没事。” 蔡褚之见状, 只得安抚她:“毕竟都在一个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撞见很正常, 往后就不会了,我听闻他此番私自去扬州, 惹了圣上大怒, 御史台一帮老东西们又趁着你的事,前仆后继地弹劾他, 他和他爹, 甚至他们家二房那个叔叔,估计都得退一大步。” 何止是他们退一大步,是整个周家, 整个陈家, 都得退一大步。 只要老夫人一走,周开呈和周开明必然得回钱塘守孝, 三年不得为官。周渡身为长孙,虽然不用那么长久, 但他正值大好年华, 也必然会被耽误, 何况,他这次已经惹了圣上大怒,外放被贬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而朝堂上的事情,向来瞬息万变,几年不归京,谁知道再回来,又是怎样的天翻地覆。 瑜珠不觉得舒畅,只觉得心底里还有口气,不曾呼出去。 她掀开马车帘子,张望了眼在前头吊儿郎当、心情颇佳的沈淮安,她问蔡褚之:“他与周渡是有什么仇?” “谁?” 蔡褚之问完便明白了,笑道:“他啊?他跟谁都有仇,瞧着谁不爽,就找谁的麻烦,他跟周明觉有什么仇……大抵是当年少时,先帝给皇子选伴读,他同周明觉一道入选,结果先帝却选了周明觉的仇?” 说罢他又自顾自挥挥手:“不过那皇子伴读也就做了一年,后来先帝去世,周明觉也便回家了。”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瑜珠望着马背上摇摇晃晃没个正形的身影,突然有了一瞬的退缩。 沈淮安不是她能把控住的人,他做什么事都跟发疯一样,今日他能把她带到这种宴上,故意来气周渡,明日便能做出更叫她恶心的事。 而她自以为自己能控制住,就像今日这般,带了蔡褚之过来,结果他后面,还有更大的坑在等着自己。 那她逼他立的字据,到时还能有用吗? 她有些怀疑。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灼热,在她又盯了片刻仍旧不曾抽离之后,沈淮安回了头,玉面白皙,浅勾唇角。 他故意溜着马回头,慢悠悠地来到瑜珠窗边:“瞧着我做什么?” 瑜珠抬头,借着远方的一缕阳光打量他。 瞧多了周渡和萧神远那般一眼瞧去便正派的郎君,如今瞧瞧这种天生邪气的,倒也觉得不错,瑜珠想。 只可惜,他如若不是表里如一,内里也那般邪恶的话。 她道:“想我答应你的已经做到了,你会不会同个君子一样遵守承诺,帮我完成心愿。” “我不是都立了字据给你?”沈淮安好笑道,“我堂堂的北威侯府,还需要在这种事上骗你?” 瑜珠眉眼淡淡,静看他一眼,道:“不需要。” 瞧她口不对心的样子,沈淮安笑得越发放肆了:“原本今日是要带你去个地方,但是你还带了表弟出来,便只能作罢,明日,明日我约你,照旧是午时,照旧是西南的城门口,只要你来,我便带你去,叫你知道,我究竟是不是诚心想要帮你的。” 听到他这话的蔡褚之仿佛如嗅到危险气息一般,探过来脑袋,冲他喊道:“你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迷?你适才也说了,这是自家表妹,若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母亲不会放过你的!” “放心,我还等着姑母教我西北军营里的事呢,断不会得罪了她。”沈淮安懒懒地说着,瞧见瑜珠,又加了一句,“也断不会,得罪她如今的掌上明珠。” 这话听着颇为讽刺。 但其实,也是对瑜珠的一种保障。 蔡褚之舒了一口气,又将瑜珠拉回来,同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要为了故意气周明觉,而跟他家表哥走的太近。 瑜珠恍惚觉得自己听岔了:“你觉得我是为了气周渡?” 瑜珠 第48节 “难道不是吗?” 不然为何要问他们俩有没有过节?不就是为了气他吗?蔡褚之觉得自己想的没错。 “你若是想要再择好的如意郎君,那包在我身上,实在不行,你请母亲为你挑一个,她定也是乐意的。”他慷慨道,“适才宴上那两个嘴碎的是例外,如今你在京中不少人眼中,可都是柔柔弱弱的无辜可怜虫,又是咱们鲁国公府的姑娘,貌美如花,形势一片大好,有的是人想要娶你呢。” “……” “我暂时不想再嫁人。” 瑜珠无奈极了。 “不想嫁人?那你还同我表哥眉来眼去?还时常喊我帮你找他?” “男女之间,便只能是那点事吗?” 蔡褚之哑口无言,想说是,但那有辱斯文,想说不是,但那有点违心。 他默了默:“总归你记得我的叮嘱便行。” 瑜珠点点头,表示他的叮嘱,自己是不会忘的。但是明日去见沈淮安,她也是一定要去的。 临近春日,这几日上京的气候是越来越暖和,瑜珠不知道沈淮安带自己出城,是要去什么地方,便依照近来的暖阳,给自己准备了一套简单的浅粉衣裙。 可惜翌日晨起时,天公不作美,竟然刮起了狂风,隐隐还有下雨的趋势,她昨夜准备的衣裙,恐怕是不能穿的。 “不若披件大氅吧。”云袅适时到瑜珠身边,为她送来新整理好的大氅。 正是之前蔡褚之送的那件,这几日气候渐渐回暖,她便不怎么穿了,喊云袅将东西洗了收起来,不想如今这有点似倒春寒的日子,又派上用场了。 她也正好,懒得再有心思挑挑拣拣旁的衣裳,便点头披上了那件纯白狐皮大氅。 她独自顶着狂风,去到西南角的城门口,去见到了沈淮安。 “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他躺在马匹上,优哉游哉。 阴郁到要下雨的天,的确不是很方便出行,瑜珠拢了拢身上的大氅,道:“你要带我去哪里?我是瞒着沈夫人出来的,太久了,恐她会起疑。” “这满京城,我姑母想要知道什么,你是瞒不住的。”沈淮安笑笑,自马背上坐起,向她伸出了手。 瑜珠警惕地看着。 “这只有一匹马,那地方,我可是要骑马去的,你总不能一路走着去吧?”沈淮安好似贴心道。 可瑜珠并不上他的勾,左右看了看,城门附近,正好多的是租赁马匹的地方,掏了几两碎银,同人借了匹马,利落地翻身上去,示意他带路。 沈淮安摇摇头,实在没忍住漾起了嘴角。 他在前头骑着马,带着瑜珠一路沿着西南门出去京郊的官道,过了一片又一片广阔的田野,直至见到了微有起伏的山峦丘陵,才下了马,冲瑜珠招招手,喊她一起沿着山路上山。 这座丘陵名为笔驼山,因为远观形状酷似书桌上的笔架而得名。 沈淮安边走边回头看看瑜珠,终于见她上山的步伐越来越吃力,道:“下回出来,可别穿这么厚实又麻烦的大氅,到时候惹麻烦的是你自己。” 瑜珠蹙眉,他还想有下次? 她又打量他浑身上下的装扮,的确都是轻便易行走的衣裳同靴子,甚至连袖口,都做成了收紧手腕的窄样式,完全是有备而来。 她默默地跟着,一路跟他爬到半山腰,看见他站住不动,她便也跟着不动。 “从这里看下去,你能看见什么?”沈淮安指着眼前开阔的景象问她。 瑜珠认真地看着,答:“官道,渡河。” “是,官道,渡河。”沈淮安道,“可这不是简单的官道,是三月初一那日,禇家人被流放,所必须要经过的官道。” 瑜珠眉眼一跳。 沈淮安又道:“这座山上来总共有四条路,前面两条,后面两条,我们如今在山腰,位置刚刚好,再往上不便于办完事就逃走,再往下,容易被人抓住,这山腰后面有一座破庙,破庙过去就是下山的两条路,东西分岔开来,不论走哪边,我的人到时候都会在下面接应,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 瑜珠哪里还有不明白。 难怪他说,还有下次。 她一瞬攥紧了拢在袖中的十指,神色变得固执又顽强。 “那我要怎么杀了他?”她问。 “你沈小侯爷不才,当年在宫中学骑射,次次皆是第一,只要给我一把弓.箭,我保管替你叫他当场,人头落地。” 瑜珠略有些怀疑地看着他,又看看下面坦途般的官道,熙熙攘攘的渡河。 “这里人员来往密集,最是好办事,山后面翻过去就有村庄,到时候逃不急也可以跟着混进村庄里,装作村民。” 沈淮安似乎怕她犹豫,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最后双手抱胸,道:“你沈小侯爷我干这种事,从来都是派人去做,如今还是头一次,自己动手,你可别告诉我,我点都给你踩好了,你临阵脱逃了?” “我没有!”瑜珠不知道是否是被他激的,情绪微微有些激动。 “我没有脱逃,我要杀了他。”她一字一字咬牙道。 “那就对了。”沈淮安拍拍她轻颤的肩膀,转身先行向后山走去,“跟过来一起看看吧,到时候咱们一并从这边下去……” 瑜珠一步一个脚印,跟着他从笔驼山的前路走到后路,即便在这样阴冷的天里累到满头大汗,也还是坚持把所有的路都走完,并且记在了心里。 最终原路返回的时候,她双腿都是软的,在山脚下骑马,却差点连马蹬都踩不住,最终还是沈淮安托了她一把,才将她扶了上去。 “如若你决定干,我就喊人提前布置好,人家流放之人,都是起大早走的,所以你得前一日夜里就跟着我上山,蹲好地方,明白了吗?” 瑜珠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那就以我的好表弟为讯号,你喊他再来找我三次,我便知道,你是打算干,当然,我忙的很,一次都不会理睬你,你也不必灰心,等他们走的前一日,我总会想办法带你出城门便是。” 他说完,又饶有兴致地看着瑜珠:“我再最后问你一次,你是真的打算自己干?你若不想干,我也可以直接喊人动手,不会牵连到你身上半分。” “我干。”瑜珠坚定道,“我就是要亲眼看着他倒下。” 他如今已经什么都替她规划好了,她若是还不愿意,那日后去地底下见爹娘,她当真会连半分底气也没有。 前几年的人生已经被人毁的一干二净,如今好不容易重见光明,她不要做懦弱的人,一定不要。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不当大哥很久了 6个;辣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早起喝粥 2瓶~ 第52章 搬新家 离开国公府 距离三月初一还有十日不到, 这期间,瑜珠又喊了两次蔡储之帮自己去找沈淮安。 蔡储之虽然总是用一种颇不赞同的目光看着她,但也还是每次都帮她去做了。 这日, 瑜珠正想悄没声请他帮自己去喊第三次, 不想先被沈夫人喊了过去。 原来再过两日便是皇后的生辰, 凤仪殿要摆筵席,她想带她过去。 瑜珠还从未进过皇宫。 之前在周家, 赵嬷嬷教她的规矩中虽然也有进宫见到各类王公贵族的礼仪同规矩, 但也与她说了,进宫面圣那是朝廷命妇才有的资格, 周家既非勋爵人家, 周渡又年纪尚轻,非功绩滔天的武官, 她想得诰命能进宫, 多半是要再等上几十年的。 但也说不准,宫中的贵人们喜怒无常, 若是得了机缘攀上哪一个, 便有机会进去转转也是可能的。 而当时的她只以为,周家向来是只效忠皇帝从不站队的读书人家,这条路于她, 几乎是不可能的。 从不想, 自己有朝一日会离了周家,又有朝一日, 会救了皇后的亲妹,进了国公府的门。 她略有些踌躇地看着沈夫人, 知道她是在为自己好, 亦是在为自己的将来铺路。 离了周家, 哪怕她的名声恢复的再好,再可怜,也是个与人和离过的妇人,将来在京中若是想要再嫁,进过宫,又得见过皇后娘娘,那说出去便能为自己增色不少,再议亲,能走的路也就更多。 但,且不说瑜珠如今并没有那等再嫁的心思,即便是有,她也不想再依靠蔡家与沈家。 她麻烦沈夫人的事已经够多,如今周渡既还了她清白,又干脆地与她和了离,按理说,她已经没有理由再继续留在鲁国公府,亦没有脸面挟恩要求沈夫人帮助自己更多。 这几日,她本来便已经在想,在她同沈淮安一道去埋伏杀了褚长势之前,一定得与沈夫人辞行,搬离国公府,这样万一将来事情败露,她才不至于连累到国公府,不至于会害了蔡家一家。 见她迟迟没有开口说话,沈何云便知她是心有顾虑,拍着她的手与她道:“我早与长姐提起过你,长姐也早就对你起了兴趣,想要见见你。进趟宫而已,不必想的那么多,像褚之他们,都是自小在宫中长大的,你有何不懂的,多问问他们便是了。姑娘家,别整日将自己闷在屋里,和离了便更该有自己的日子,多出去见识见识风光,总没错的。” 瑜珠听着便笑了笑:“倒不是害怕进宫,只是想着近几日已经劳烦夫人许多,如今既然我与周家之事已经尘埃落定,也该同夫人辞行了……” “辞行?你要去哪里?” 瑜珠摇了摇头:“尚未明确地方,但周渡与我和离时,曾给了我京中的一间铺面,一座宅子,还有京郊的几亩田地同庄子,我想,我可以先搬去那些地方,至少不用再麻烦夫人您。” “哪里是麻烦。”沈何云蹙眉道,“你留在这里陪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我与你说过,我不曾有女儿缘,生了三胎皆是儿子,我同外人说,你是来报我没有女儿的恩的,可不是假话,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你,想要你留下。” “可是我当真不能再麻烦夫人了。” 沈何云有沈何云的想法,瑜珠却也有瑜珠自己的坚持,长久的寄人篱下带来的是什么,她自己再清楚不过,即便是蔡家如今待她再好,她也不敢再轻易尝试。 见她态度坚持,沈何云也不好再强行挽留什么,总归她离了国公府,仍旧是住在京中,她也仍旧能护住她。 “那过两日皇后的宴,还是得陪我一道参加的。”她劝说道,“我带你进宫看看,也叫那些拜高踩低的人知道,你是能跟着我,面见皇后娘娘的,那样即便日后你离了我,他们也不敢在背后再议论你什么。” “好。”瑜珠终于欣然应下,要走的时候,又被沈夫人拉住,问:“淮安那孩子,你敢兴趣么?” 瑜珠不曾想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神色不解地望着沈夫人。 沈何云道:“我不把你当外人,才多嘴问你一句。淮安那孩子,家中正在为他择新妇,他自小便是个主意大的,家中安排的几个姑娘,他一个也瞧不上,上回家宴,我瞧他对你倒是上心,后来褚之又说,他单独请过你去曲工部家的宴,想来也是……” “不是,没有的事!”瑜珠差点被茶水呛到,急急地阻止了沈夫人接下来的话。 “沈,沈小侯爷之所以邀我去曲大人家的宴,是因为,是因为,他……” 她看着沈夫人,既不忍骗她,又实在怕她知道实情,急中生智 ,道:“是因为第一回 蔡三兄带我去马场的时候,他故意诱我们同他比赛,我在比赛途中,不小心摔了腿,那次夫人也是知道的。他后来便是因为愧疚,又担心我会将实情告诉夫人,夫人会责骂他,所以才百般对我好,百般想要讨好我,我与他之间,从无私情可言。” “马场那回,是他叫你受的伤?”沈夫人果然相当会抓重点。 瑜珠一边轻呼了一口气,一边又拦着沈夫人道:“夫人千万别动怒,那日他也不是有意的,是我技不如人,又太心急,所以才自己摔下了马……” “那你们也不该替他瞒着。”沈夫人虽是没有真的动怒,但脸色瞧起来,也还是有轻微些许的变化。 “淮安真是越大越不像话了,这么多年不在京中,以为他会学好,哪想回来瞧瞧,也还是个混不吝,成日混迹在东宫,真怕太子都要被他给带偏了。”她似生气,又似无可奈何。 毕竟人已经长这么大了,想要教,也早就来不及了。 她只能拍拍瑜珠的手,道:“适才我问你的那番话,你只当没听过,淮安你还是别要的好,待我空下来,再好好为你看看旁的人家,那臭小子,就让他爹娘自己头疼去吧。” 瑜珠 第49节 瑜珠讷讷:“我倒也不急着再嫁……” “是不急,但看看总没事,万一便有中意的?” 瑜珠笑了笑,一切也便随她去了。 — 因着要忙活皇后寿宴的衣裳与贺礼之事,瑜珠这几日也便没空再嘱托蔡储之帮她去找沈淮安。 她同蔡储之一道去外头的成衣铺子中挑选衣裳。 因为知晓是国公府的人,店家二话不说便将他们带到了二楼,自觉将最珍贵的成衣样式都摆了出来。 瑜珠本只想挑几件简单素雅的,但蔡储之说什么也不让,与她道:“你如今代表的可是我们国公府的脸面,穿这几身,只叫人觉得我们国公府寒酸,边上那几件渌波的、青楸的,还有十样锦、檀唇的,颜色多明艳,定是极衬你,你多试试,到时进宫多带几身,还能换着穿。” 她是进宫去给皇后祝寿的,又不是去选妃的,哪里需要这么多身换着穿。 瑜珠听着蔡储之的话,默默摇了摇头,只告诉自己千万不要信。 二人便开始了究竟是穿素色的还是艳色的冗长争执,争到一半,尚未分出个胜负来,楼下的掌柜便端着笑脸上来打断道:“二位少爷,小姐,楼下正来了两位岐山伯府的夫人,说是也想上楼来瞧瞧,不知可否挤一挤,行个方便?” 瑜珠自然没什么问题,蔡储之耸耸肩,也没有定要占走人整层楼的癖好。 遂不过多时,他们便能听见不远处的楼梯上传来几道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嫂嫂这回刚进京,衣裳也来不及赶,这家铺子是我在上京知道的最为稳妥又可靠的,手艺有苏绣蜀绣等不提,料子也是蜀锦宋锦都有,二楼是极少有客人能来的,咱们今日可以多逛逛……” 瑜珠正想再同蔡储之再争论争论自己究竟要哪几件,但听着身后姑娘家的声音,总觉得耳熟,手臂上各抱着几件衣裳回头,恰撞见上到二楼的武湘君与另一位妇人。 难怪觉得耳熟,一瞬之间,她想。 这位武湘君,可不就是当年最会嘲讽她是狐狸精的人了么? 她淡淡地收回目光,突然有些后悔放她上来的这种决定,想要装作不认识她,却知道,已经是来不及了,武湘君必定也是见到了她。 “江瑜珠?” 果然,她不必回头,便已经听见武湘君用不可思议的语气喊:“你如何会在此处?” 瑜珠没有回头,亦没有理她,只是决定不再同蔡储之争论下去,自己决定要了那几件素色的,将另一边手臂上挑剩的几件华丽的还给了一旁跟着的店家姑娘。 “江瑜珠,你是在装看不见我听不见我吗?”武湘君见她不理睬自己,直接扔了自己的嫂嫂,站到瑜珠跟前。 再看她对面坐的一副吊儿郎当贵家公子样的蔡储之,武湘君笑道:“原来外头传的是一点也不差,你把周家弄的身败名裂,自己转身投了鲁国公府做靠山,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真是活生生的扫把星转世……” “我是扫把星转世,你还每次相见都非得凑上来,也是稀奇。”瑜珠见躲不过,便平静地笑了笑,“见过嫌自己不够富贵的,倒没见过嫌自己太富贵的,世上又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 “你……” 时过半年,即便已经嫁了人的武湘君论嘴皮子也依旧不是瑜珠的对手,被她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怼的哑口无言,只能站在原地生闷气。 被她称作是嫂嫂的岐山伯大夫人走过来,柔声细语地问她是怎么回事。 她便冷笑一声,道:“嫂嫂久不在京中,有所不知,咱们眼前这位姑娘,便是这几日京中盛传的,原先兵部尚书周开呈大人家的儿媳妇,如今鲁国公府的女儿。” 岐山伯大夫人闻言,果然将惊奇的目光在瑜珠身上多逗留了会儿。 武湘君也在这空当恢复过来,对着瑜珠继续冷嘲热讽道:“你别以为有五公主帮你说话,又请了一堆的人帮你做证,就能蒙骗住世上的所有人,将自己造的跟只多无辜的可怜虫似的。我前几日正去过周家,周家两位妹妹如今因为你的事,已经怕的连门都不敢出了。你如此的自私,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害的周家老夫人卧病在榻不说,还害的整个周家颜面尽失,女眷不敢出门,男人即便出了门,也尽数都是笑话,弟弟妹妹们一个个议亲全成了问题,而你倒是好,攀了鲁国公府的高枝,自己在这过快活的日子……” “我凭什么不能过快活的日子?” 瑜珠忍无可忍,扔了手上的全部东西,直面着武湘君。 “周家不仁,我难道还要对他们感激不尽不成?我难道还要事事为他们着想不成?女眷不敢出门,男人出门全成了笑话,难道不是他们咎由自取的吗?老夫人卧病在榻不能起,难道不是她做贼心虚,自己把自己气倒的吗?照武湘君所言,我是不是就该以德报怨,感激涕零地跪下来谢谢他们这么些年赠予我的一切,才是不自私,才是你口中的好女人?” “你……”武湘君脸色煞白,再次说不出一句话来。 瑜珠却趁热打铁:“武湘君在要求别人之前,先看看自己吧,遇到天生丽质比自己出身差的姑娘就刁难,遇到明艳的公主郡主却畏畏缩缩一句话都不敢说,恃强凌弱,欺软怕硬,难怪你爱去周家看那两个姑娘,原来根本就是一丘之貉,我下回请五公主帮我说话的时候,一定记住要她也多替武湘君美言几句,重点便讲讲你有多爱去周家,与周家那两位如今嫁不出去的姑娘,又有多相像。” “江瑜珠!” 武湘君终于被逼到恼羞成怒,扬起手便想要照着瑜珠脸上来一巴掌。 幸好蔡褚之及时赶上来,将她的手腕毫不留情地翻折过去,才免了瑜珠干净到赛雪的脸颊上留下一个通红的五指印。 瑜珠没事,武湘君却是疼的嗷嗷叫。 “蔡褚之!”她怒喊道。 蔡褚之终于记得要松手,像扔什么脏东西似的扔开她的手腕,护在瑜珠身前,道:“武湘君下回不止嘴巴需要放干净点,手上动作最好也给我收敛一点,知道这是我鲁国公府的人,还这般不知礼数,是当我蔡家全家都是死的吗?” 见形势不妙,一旁的岐山伯大夫人赶紧赔着笑上来道:“这便是鲁国公府的蔡三公子吧?多年未见,竟不知这般芝兰玉树了,今日是我家弟妹的错,我替她向二位赔不是了。” “赔不是要你赔什么?她自己是没长嘴还是没生手?”蔡褚之轻易不同人生气,生起气来,却也是轻易止不住。 只见他嫌弃地睥睨着武湘君,道:“岐山伯大夫人有这样的弟妹,可实在是要当心,我这妹妹,可是后日要进宫为皇后娘娘贺寿的,武湘君今日这一巴掌要是真落了下去,后日带进宫到皇后娘娘跟前,岐山伯府,便要小心自己的后背了。” “是,多谢蔡三公子叮嘱。” 岐山伯大夫人闻言,赶紧低头行礼,光自己低头还不够,还要拉着武湘君一道,向瑜珠同蔡褚之行礼。 武湘君自然不愿,她的手如今都还疼着,凭何要向瑜珠行礼? 可一旁的是她长嫂,出身是比她还高的功臣遗孤,她没得办法,只能憋着屈辱的眼泪,向瑜珠屈下了膝盖。 瑜珠同蔡褚之相视了一眼,后者冲她挑了挑眉,也是在问她的意见。 她便道:“我衣裳挑好了,我们走吧。” 一看她便是要去拿素如月白的那几件,蔡褚之赶紧先一步弯腰,将方才她试过的所有衣裳都抱了起来,扔给掌柜:“这些全都要了,照着她的尺寸改一改,明日会有人来拿,银子照旧记在国公府的账上,月底去结。” 掌柜忙点头应下。 这一切都快到瑜珠根本来不及参与,只能蹙着黛若远山的眉毛,与蔡褚之道:“这许多都是日后根本穿不到的。” “哪里穿不到?只要你在国公府,日日都有的是这种宴席等着你。” 蔡褚之边与她下楼,边与她说着话,说完才自己后知后觉意识到:“你要走了?” 瑜珠点点头。 “你为何这般突然就要走了?”蔡褚之跟着她钻上马车,两人打道回府。 “可别说是因为我总拦着你不让你见沈淮安?”他喋喋不休道,“可我也替你传话了啊,每次你要我传话,我都替你传了,是他每回都不答应……” “我知道。”瑜珠忍了一路,终于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你真的替我传话了,我也知道你是真的拿我当妹妹,事事都在为我着想,但是我们总归不是亲生的,是不是?” 瑜珠望着他,抿出一个好看的浅笑:“我们都要有自己的日子过,国公府虽好,但我是江瑜珠,我不属于这里。” 蔡褚之吸了下鼻子,没有说话。 — 皇后办的中规中矩,没什么还提的,唯一值得一提的,大抵便是瑜珠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褚贵妃。 那当真是个极美艳的人,便说是艳冠四座也绝不夸张,满殿的命妇贵女,老的少的,年轻的雍容的,无一比的过她,无一美的过她。 眼如波,眉似黛,随随便便露出来的一点肌肤都透着莹亮的白,身材婀娜,腰身纤瘦,一举一动,是层层宫装也遮不住的风情与妩媚。 难怪,难怪可以凭一己之力兴起整个禇家,即便禇家败了,即便她无子嗣,也可以依旧稳居贵妃之位,为禇家尽最后一点力。 瑜珠望着她,既赞叹她,却也憎恨她,心下熊熊燃烧的烈火烧的旺盛,叫她更加坚定了自己一定要亲手杀了褚长势的心。 随着皇后寿宴的过去,瑜珠要离开鲁国公府的表现便渐渐越来越明显。 关于她搬离国公府的事,后来沈夫人又劝说过几次,见仍旧是没用,便也不再劝说,而是变成了帮她一道将新家打理好。 新宅子是和离时周渡给的那一所,距离国公府只有两条街之远,不论是地段还是环境都相当好,明明靠近闹市,在家却也听不到半点吵闹,颇有点闹中取静的意味。 打理新宅花了几日,直到二月二十七这日,瑜珠才彻底同云袅搬进了自己的新家。 新宅尘埃落定这日,沈淮安来看她。 “喝一口吧?”他在门口提了一壶酒,怂恿着瑜珠。 若是寻常,瑜珠定不碰酒,但今日已经是二月二十七,还有几日便是她该送褚长势人头落地的时候,她的确有点想喝一口,给自己壮壮胆,也叫自己好好放松放松。 见她还在迟疑,沈淮安道:“姑母前几日来寻我麻烦了,你个小没良心的,要我帮你办事,还要对我恩将仇报,真是害苦了我。” 瑜珠撇撇嘴:“难道不是事实吗?” “是事实。”沈淮安靠在她家宅子外墙上,痞笑着,“那你敢不敢再将所有事实都抖给我姑母听?” “嘘!”瑜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鲁国公夫人正在里头。 “这会儿倒是知道害怕了。” 沈淮安一手拎着酒,一手将她从宅子门口拉了出来,姿态暧昧地抵在墙上,“白日既然姑母在,我便不来了,今晚,今晚我来找你喝酒,如何?” 夜里自然是不行的。 瑜珠正要推开他,拒绝他,却察觉到巷子口有一道灼热的视线似乎正盯着自己,忍不住回头,居然见到了周渡。 许久不见的他,手中不知道拎着什么东西,背着一身光,就站在巷子宽阔的入口处,静静地看着她同沈淮安,不说话,也不靠近,不知道站了多久。 她心下一冷,想要推开沈淮安的手,不知为何,突然就成了攥紧他的衣袖。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疏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athy 8瓶! 第53章 打一架 我想娶江表妹 看着瑜珠的动作, 周渡的眼神不免黯淡了些许,终于提着东西迈开步子,尽量叫自己瞧起来正常地走向瑜珠。 “我听闻你今日乔迁, 所以过来看看。”他将手中的东西递给瑜珠, “这里头是几副新的对联, 还有一些字画,挂在家中方便观赏……” “周侍郎是忘记我当初曾说过的话了吗?”瑜珠不曾放开沈淮安的衣袖, 只是回头看着他, 微有不耐道,“我与你已经和离, 互相井水不犯河水, 我乔迁关你何事?需要你来看望我?” 周渡知道自己没资格,但他也总还是想来看一眼她。 只要一眼, 哪怕一眼, 知道她过的好,他便能觉得心满意足, 欣喜雀跃。 可是今日来的不凑巧, 他失落的眼眸不禁低垂,看着她攥紧沈淮安衣袖的那只手,心下翻涌起的阵阵醋意酸涩地滚上心头。 “表妹可别喊错了。” 瑜珠 第50节 就在巷子里难得平静了一瞬的当口, 他又听见沈淮安道:“咱们这位周大人, 往后可就不是周侍郎了,陛下已经正式下了旨意, 等周大人将手头上的这几桩案子结了,即刻便动身前往闽州, 赴任闽州郡监御史。” 闽州郡监御史, 是比他原来从四品的刑部侍郎低了不止两阶的地方官。 名声一事对于文官清流来说究竟有多重要, 瑜珠算是彻底明白了。 只是她并不可怜周渡。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当初她深陷泥淖,无人相救的时候,也不曾见他伸出手来拉她一把,反倒还被他推着往更深的泥潭里去,她如今当真是半点都可怜不起他。 她别开冷漠的眼神,松了沈淮安的衣袖,淡淡道:“那就祝周大人一路顺风,好走不送。” 而后,她抬眼瞪了眼沈淮安,同样混不客气地推开了他,头也不回往宅子里回去。 沈淮安哼笑着,也不急着追上去,而是站在原地,将她的话原封不动学了一遍,且语气更加阴阳怪气、落井下石:“那就祝周大人一路顺风,好走不送——” 每一个上挑的字音都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伴着他得逞的笑,又充满了讽刺。 在他将将要走的时刻,周渡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回头。 只见周渡没有丝毫犹豫,扔了手中的字画,照着他的脸颊便来了一拳。 沈淮安一时被打的有些懵,手中的酒瓶一时不察,掉落在地,散出一阵沁鼻的浓香。 他摸了摸自己火辣辣的脸颊,恍惚还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可不过须臾,他便觉得事情好玩了起来。 “周明觉,你也终于有发疯的一天。”他喃喃着,动了动自己的筋骨,将自己锋利的爪牙也尽数展露了出来。 “你给我离她远点,听到了没有?” 他听见周渡咬牙切齿的声音。 “哼。”他冷笑,“凭什么?” 周渡又攥紧了手中的拳头。 两个身长八尺的男人,就这么没有缘由,又好似充满了缘由地在巷子里打了起来。 事情传到瑜珠耳朵里的时候,她正在同沈夫人包饺子,骤闻消息的一刹,的确有些吃惊,但随即又想起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货的样子,她便觉得要打便随他们去打吧。 不过她还是问了句:“谁占的上风?” “周大人占的上风。”云袅与她悄悄道,“沈公子瞧着能打,但没想是个绣花枕头,不过几招便被周大人压制住了,摁在墙上打呢。” 寻常卯时不到便起来习武锻炼之人,打架自然不会吃亏,瑜珠想。 她也是见过无数次周渡褪去衣裳后的模样的,再没有谁能比她清楚,那副看似清瘦俊逸的朗朗文官外表下,藏着的是怎样孔武有力的身体。 须臾,她忽然有些担心沈淮安真的会被打出事来,心神不宁地赶紧放下手中的饺子皮,解了围裙打算出去看看。 不想走出宅邸的时候,正看到沈淮安被周渡拎着衣领摁在墙上,红的紫的脸上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瑜珠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怒吼着他的名字冲了过去。 “沈淮安!”j? 她一把推开周渡,扶住沈淮安,紧张地看着他已经开始微微发肿的脸庞。 她终于心下里充满了怒火,转头不由分说往周渡脸上扇了一巴掌。 本就嘴角破了皮的周渡,这下直接被扇的伤口撕裂开来,渗着点点血丝。 “你究竟还要在我这里发什么疯?”她怒骂道,“我说过叫你不要再来不要再来,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不想再见到你,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周渡猩红着眼,似乎难以置信瑜珠会为了沈淮安来扇自己的巴掌。 听着她一句又一句刺耳的话,他突然不管不顾,真的如同发疯一般扣住瑜珠的手腕,将她逼到墙角:“你可以选择不见我,但是瑜珠,你听我说,从今往后也不要再见沈淮安,他当真不是好人,他不可能事事都在为你着想,你不要到时候被他利用了却也依旧……” “被利用又如何?我心甘情愿!” 瑜珠同样发了疯一般的几声怒吼,彻底震住了周渡接下来所有的话。 他眨了眨眼,泪花晶莹:“瑜珠,是不是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再听?可我……” “是。” 瑜珠倔强又肯定的回答叫周渡的心彻底寒了下去,可他总还是怀抱着一丝希望,希望瑜珠能听进去自己的话:“沈淮安他……” 瑜珠却已经根本懒得再听他说话,奋力地推开他,去扶起靠在一边墙上的沈淮安,径自带他进了家门。 看着大门在自己面前渐渐阖上的模样,周渡张了张无声又泛着鲜血的嘴唇,终于觉得可笑。 他如今,当真做什么都是可笑。 — 瑜珠甫一将沈淮安搀进家门,便松了他的手臂,不再碰他一下。 他愣在原地,不过须臾便自己觍着脸跟上去,道:“不是我先与他动的手,是他先与我动的手。你早些和离,当真是个好主意,不然日后还不知道他发起疯来会对你怎么样……” “他是因何发的疯?” 沈淮安突然顿住。 瑜珠老神在在地看他一眼,似乎将他所有的小心思都尽收眼底:“沈淮安,周渡虽然在发疯,但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有认真在听。我知晓你不是好人,日后你也不必再通过他来试探我,你与他不对付,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想掺和,我今日之所以会帮你,只是因为马上便是你答应要帮我解决褚长势的日子,我不想你出差错。” “那解决了之后呢?” 沈淮安蓦地笑了,被打到半边脸颊红肿也似乎无所谓,追着瑜珠问道:“解决了褚长势的事情之后,你还会同我往来吗?你还会同今日这样,放我进门吗?” “不会。”瑜珠很坦诚地说出自己的答案。 沈淮安登时笑得更开阔了,胖了一大圈的脸颊看起来既滑稽,又可笑:“你还真是一点都懒得骗我。” 笑完了,他才终于又恢复了点正经,问:“可若我还想继续呢?” “那你便想想吧。” 瑜珠说罢,再也懒得搭理他。 望着她半点不留情面的背影,沈淮安脸上的笑又开始不可抑制地张扬,眼看着她马上便要消失在通往厨房的回廊上,他立刻拔腿跟了上去。 他们到了厨房,见到了鲁国公夫人。 沈何云瞧见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模样,眼皮子禁不住跳了一跳:“你是去做什么了?” “路上碰见只狗,打了一架。”他没所谓地耸耸肩,自然地在瑜珠身边坐下。 瑜珠包饺子,他便递饺子皮;瑜珠拿饺子皮,他便递饺子馅;瑜珠包完了饺子,他便自觉地接过饺子,摆放在妥当的位置。 一切都落入对面鲁国公夫人的眼中。 等到离开这座新宅,几人打道回府的时候,沈何云难得出声,要沈淮安先别回家,跟自己先回一趟国公府。 “你今日这些举动,是何意思?”她眼明心亮,说话也不喜欢绕弯子,知道自家这侄子是个聪明人,便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想请姑母日后在江表妹面前替我多多美言几句。”沈淮安便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与她道,“不瞒姑母,我想娶她。” 沈夫人吃茶的动作顿了顿,一双精明老道的眼睛斜睨着他:“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想娶江瑜珠。” “痴人说梦。”沈何云这回都不等他话音落完,便嘲讽道,“你也不去称称自己几斤几两,你以为就你那点小心思,能瞒得住谁?我早在瑜珠面前替你问过话了,人家对你根本没意思,还百般着急地想与你摆脱干系,摆明了是瞧不上你。” “可我瞧上她了,姑母就再替我多多美言几句,这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沈何云冷笑:“你这张脸,便是有心之作吧?” 已至中年的女将军,脸上端的是洞察一切的自信:“叫周明觉动手打你,跑到瑜珠面前博同情,你还真是够能耐,传出去,只怕是要叫众人都知道,我蔡家沈家的儿子,各个都是手无缚鸡之辈。” “传出去便传出去,咱们也不靠这点名声吃饭。”沈淮安笑道,“只盼是姑母赶紧答应,我也好回去与我爹娘吱声,喊他们可以为我娶新妇做起打算了。” “你少拿你爹娘唬我。”沈何云道,“我暂且不说答不答应你的事,你先告诉我,你前些日子带瑜珠出城,去了笔驼山,是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众所周知,本文最睿智女性:沈夫人~ —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295260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2952602 1瓶! 第54章 金丝线 她杀人了 很快便到了二月的最后一日, 瑜珠喊蔡储之帮自己传达的三次消息已经全部到位。 这日,她早早地醒来,换好一身方便上山的衣裳, 在院子里不断徘徊给自己打气, 等待着沈淮安的到来。 周渡给她的这座宅子, 不大也不小,光后院便分为了东西两边共四个, 中间是栽种着一片冬莲的池塘花园, 虽比不上周家同蔡家的磅礴大气,但也足够她和云袅两个人平日里转悠。 沈夫人陪她布置宅子的时候, 还贴心地给她送了几个丫鬟仆妇, 说是这么大的住处,怕她们两个人忙不过来, 可以帮着整理家务。 今早, 瑜珠不过在自己的主院里从天色灰蒙转到天光乍泄,守在门口的丫鬟便来通报, 说是鲁国公夫人到了。 瑜珠心下一咯噔, 她最担心的便是这日沈夫人也会上门来,若是她和沈淮安私下里筹谋之事被她知晓,她不敢想象, 她会是何反应。 虽然她常说, 她若想报仇,她也可以帮她, 但瑜珠总是不好意思连累她。 尤其那日在宫中,见过了贵妃在皇帝面前得宠的样子, 她便更不敢叫这件事情经过他们的手, 万一便被人抓到了把柄, 她知道,贵妃是绝不会对鲁国公府善罢甘休的。 沈何云喊丫鬟打过了招呼,便被请到了家中的正厅。瑜珠特地换了一身适合平日里穿的宽袖衣裳,才敢来见她。 “夫人。”她坐到沈何云身边。 “我今早要去西南城外的白云观烧香,恰好路过你家,便想来看看你,没有打扰到你休息吧?”沈何云已经在厅中吃了小半盏的茶,这会儿见她来了,便不动声色地边说着话,边打量她的穿着。 瑜珠自然又妥帖地笑着:“当然没有。” “那便好,我就知道,你是个素来爱早起的。”沈何云打量完,又问,“适才都在忙什么呢?” “在忙着挑今日该穿哪身衣裳来见夫人。”瑜珠真话假话掺和着,与她回道,“上回被蔡三兄带去成衣铺子里买了不少的衣裳,我这几日明明都只顾着穿新衣了,可还是穿不过来。” “哪有人嫌新衣裳多的。”沈何云淡笑着,一口气饮完剩下的半盏茶,放松道:“也罢,我只是来看看你,见到你自立门户也能过的挺好,我便也能放心了。” 瑜珠 第51节 她起身,又若无其事地问瑜珠:“对了,你今日可有事要出门?无事的话,不若随我一道去白云观走走吧,听说那里的老神仙灵的很,国公爷近几日身子不好,老是咳嗽,喝了药也不见什么好转,我便想为他去拜拜。” 瑜珠惋惜道:“可我今日答应了云袅带她去吃酒楼,怕是不能够陪着夫人去为国公爷祈福了。” “那便罢了。”沈何云似无所谓道,“怪力乱神什么的,也不一定有用,我先去看看,若是还不错,改日再叫你一道去也不迟。” “好。” 瑜珠终于送走了她,目送着她大刀阔斧上了马车的身影,倚在门边上不断距离跳动的心脏也终于能够安稳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舒了一口气。 “姑母走了?” 可还没等她彻底放松,身后突然出现的沈淮安便又叫她吓得登时腿软。 她背靠着大门,双手紧紧地扒住门框,惊魂未定道:“你,你为何……” “为何从你宅子里头出来?”沈淮安自问自答,“自是适才见到姑母的马车停在你家门前,知道你正同姑母周旋,我不方便出现,便做了回伪君子,翻了个墙。” 瑜珠瞪他一眼,想说他即便不翻墙,也不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正人君子。 她默默移开放在他身上的视线,理了理自己的衣裳便往回走。 沈淮安跟在她身后,瞧着她明艳又端庄的身影,道:“你今日穿这身衣裳可不行,我不是与你说过,要穿……” “我会回去换,这身是为了见国公夫人穿的。”瑜珠言简意赅,打断了他的聒噪。 只是她言至此处,突然又回头,深深地看着沈淮安问:“我们的事,你有在沈夫人面前提过吗?” “我是吃饱了撑的要凑上去挨一顿骂?”沈淮安挑眉,“怎么,别是你自己露出马脚被发现了,把责任推到我头上?” “我应当没有。”瑜珠听了他的话,将信将疑,将自己心底里那一点点可能的猜测甩出去,道,“我只是觉得沈夫人今日来的很是凑巧,而且她也要从西南门出城,说是要去白云观。” “白云观在白云山,与笔驼山紧挨着。” 沈淮安说完,两人都顿了一下。 瑜珠道:“若是……” “你不会是要打退堂鼓了吧?”沈淮安眯了眼。 “我不会。”瑜珠马上又坚定道,“我只是想说,若是事后,沈夫人猜到了是我们做的……” “那便猜到了,她是我的姑母,你又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是有多想不开,要将咱们两个扭送大牢,葬送前途?” 他说的轻松,瑜珠却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打消自己心下那点害怕被人发现的忐忑与不安。 她很快便又回去换好原先那身衣裳,袖口是窄到紧贴手腕的,裤腿也是全部塞进到长靴子里的,腰间一根窄细的腰带,将她全身极好的比例都勾勒出来。不高的个子,却是有一双诱人的长腿。沈淮安坐在厅中,一时看得都忘记了说话。 一想到这样极品的妙人,居然曾经被周渡得到过,他心下的不甘便渐渐翻涌了起来。 “瑜珠。”他琢磨着,头一次这么喊她,“你倒是起了个好名字。” 瑜珠不晓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个,与他笑了笑,道:“多谢。” 沈淮安少见这般不客气的人,莫名也跟着笑了下。 他不得不承认,越与瑜珠相处便实在越是好奇,她究竟在周家被磨平了多少的棱角,又被周渡蹉跎在后宅,消磨了多少的趣味,明明是个有意思到不行的人,却生生在外人面前装出了一副循规蹈矩的刻板模样,与她曾经的那位丈夫,简直一模一样。 他支着脑袋,等着瑜珠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两人在家中一道用过午膳,便悄无声息地坐上沈家的马车,往西南方向的城门外去。 瑜珠心下一路都惴惴不安,时不时便掀起帘子查看马车的进度,沈淮安老神在在地靠在车壁上,笑话她道:“差不多得了,你这副样子,倒像我是要把你带去卖了似的。” 瑜珠神情严峻的同要被卖了没什么两样,揪紧自己的衣袖,道:“我已经把你的字据交给云袅了,若是明日我不曾平安回去,她便会把东西送到鲁国公府的。” 沈淮安没忍住笑出了声:“还真怕我给你卖了?放心,你活着,远比没了对我的利用价值大。” 所以他果然是有在利用她的。 瑜珠看了他一眼,心下却并不难受。 也许是因为她在心中早笃定沈淮安是个什么样的人吧,没有期待,倒是也少了许多没必要的失望。 — 马车一路顺利出了城,沈淮安带她在上回下马的地方重新下来,两人沿着曲折的山路,将上回到过的地方复又踩了一遍点。 果真不论是视野还是埋伏都依旧是绝佳的。 而后沈淮安便带她向后山走去。 如他所言,后山不仅有路,还有村庄,他们又花了一下午的功夫,将两条路走通,最后沈淮安带着她回到村子里,他们要在这里住一晚。 “将就将就,刑部关押流放的犯人,通常是卯时便出发,不知道禇家会不会晚一些,但咱们必须卯时便等在那里,才能防范于未然。” 瑜珠点点头,观察着屋子里的环境,并不嫌弃。 这是一户猎户的家,不知沈淮安是提前打点好的,还是这猎户本就是他的人,他接待了他们,却并不多话,而是摆出一副极为恭敬的样子。 夜里,猎户将最宽敞的主屋让给了她,她住了进去,却并不敢闭眼。 入夜后的屋子里又多了许多沈淮安的人,他们无一例外,都穿着统一的夜行服,从头到脚皆是一身漆黑,隐在静谧的山林间,的确很难叫人分辨。 他们的背上还背着统一的弓箭,显然,沈淮安没有骗她,她若是不敢动手,流放的路上,他随便派些人手,也能要了褚长势的命。 瑜珠胆战心惊地在床上睁眼坐了一晚,这个黎明到来前的夜晚,每一息每一刻,对她来说都是万般难熬。 她回想自己逃离周家后的这短短三个月,几乎是将前十余年想都不敢想的事,统统都做了一遍。 她睁了一夜的眼睛并不觉得困倦,反倒在将近天明的时候,越来越清醒。 她在沈淮安的敲门声中下了榻,打开门并没有多说别的,问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待会儿,可以把弓箭交给我吗?” 沈淮安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是看着她瘦弱的样子,却也不免迟疑道:“你当真会吗?” 刺杀这种事,往往只有一次的机会,若是第一箭射偏了,被人发现后兵荒马乱下的第二箭,便很难说了。 沈淮安原本想的是,她不会也没关系,他会手把手替她把着箭,叫这支箭,准确无误地射到褚长势的脑门上。 哪想瑜珠郑重其事地点着头,毫不迟疑道:“我会。” 她当真会。少时邻居家曾搬来一位与沈夫人本事无异的女将军,是随丈夫一道被贬至钱塘,在太守的手底下掌管军务的,她教过瑜珠射箭,亦教过瑜珠投壶、捶丸,左邻右舍的小孩子们都喜欢去他们家玩耍。 可惜的是,他们夫妇到钱塘不过三年又被圣上调去了别的地方,此后数十年的人生中,瑜珠再没有见过那对夫妇,亦没有再听到过关于他们的消息。 有些人走了,就是一辈子。 她接过沈淮安递上来的弓箭,站在门口,对着猎户家墙上的靶子射了一箭。 正中靶心。 沈淮安靠在墙上的姿势慢慢挺得笔直,盯着那支射穿靶心的箭,终于正了正脸色,看向瑜珠道:“你在家里练过?” “从小学的。”瑜珠放下弓箭道,“原本忘的差不多了,这几日在家闲来无事,便又练了起来。” 他的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比起不能手把手教导瑜珠的失望,瑜珠身上每多一个闪光点叫他发现,都能激起他莫大的兴趣。 他向瑜珠招招手,示意她可以跟着自己出发了。 从前只在别人的话里或者是街边的话本上才见到过的刺杀,瑜珠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也会亲自上手。 天色尚未亮透,她同沈淮安便埋伏在半山的草丛间,穿着的衣裳颜色十足默契,都是与青草一般的绿。而在他们身后,还有许多穿着夜行衣的魁梧壮汉,防的就是瑜珠到时候万一跑不动,那好歹也还有人能驮着她在林间飞奔。 清晨一早,城门开始缓缓打开,带着镣铐流放的一批罪犯由刑部的一位办案人员牵头,不少的官兵看护,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西南的城门口,沿官道在走。 瑜珠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等到人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 此时的天色虽然已经大亮,但看护犯人的官兵显然都还没有提起什么警惕,因为这还是皇城近郊,没有人认为,有人敢在这里对罪犯动手。 可瑜珠敢。 她拉起早就准备好的弓箭,在沈淮安的指引下,认出那个叫褚长势的男人。 弓箭射出的一刹那,沈淮安拉起她的手,即刻便往山林后面跑。 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自己究竟有没有射中人。 “射中了。”沈淮安不知是安慰还是真的看到她射中了,拉着她狂奔在笔驼山的林间小道上。 身后那群穿着夜行衣的人举着弓箭,对着他们一路护送,直至将他们送到另一边的山脚,坐上早就准备好的马车,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朗朗乾坤底下。 瑜珠一路心脏都狂跳的厉害,尤其马车摇摇晃晃,撞的她更加心神不宁。 她望着马车与外界相接的帘子,甚至已经不敢去掀开它。 她害怕掀开后看到的就是官兵,害怕掀开后就有一堆的人要拉她去官府。 她杀人了,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真的成功,但是,她真的杀人了。 杀了人的恐惧与终于能够亲手为爹娘报仇的喜悦错综复杂,交织在她的心头,她忍不住颤抖着浑身,落下茫然的泪水。 马车要带着她去到哪里,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杀了人,自己终于亲手为爹娘做了件事。 突然,她颤着煞白的脸颊,抓住沈淮安问:“那些人会不会有事?猎户会不会有事?官兵会追上来吗?若是有事,我可以自己出去承担的……” 她虽然害怕官兵,但她自认自己此生已经无有遗憾了,若有旁人会因为她的事而受到牵连,丢了性命,那她宁愿自己去认罪伏法。 “那都是家里自小为我培养起来的死士,你放心,这种事他们早不知干过几百回了,身经百战,绝不会出问题。” 沈淮安瞧出她的害怕,便坐的离她近了些,粗糙的大掌握紧她刚射过弓箭的两只手,给她传递过去自己的力量。 “适才跑了一路,是不是累坏了?待会儿我们去道观里歇一歇,从长计议。” 他不说,瑜珠本还没有觉得累,但是他这一说,瑜珠才想起,自己的双腿分明是已经酸软到快要失去知觉。 她后知后觉,边逼着自己停下啜泣,边想去捶捶自己的腿,想要抬起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竟然不知何时都被沈淮安捂在了掌心里。 她瞬间又同受了什么极大的惊吓一般,将双手从他的掌心抽出。 她彻底茫然失措地看着沈淮安,沈淮安也静静地凝眸注视着她。 看她呆到一动不动,连眼睛都忘了眨的样子,沈淮安蓦然笑出了声,坐的离她更近一点,且得寸进尺的,将自己的上半身探了过去。 活了二十余载,软玉温香的场合他见过不少,旁人给他塞美人,他也偶有逢场作戏,但也仅限于逢场作戏,在外人面前,喝喝她们倒的小酒,搂搂人家的香肩,更多的,便再没了。 可是此时此刻,他忽然很想亲亲瑜珠。 即便她曾经是周渡的又如何,只要他想要,便没有人能够阻拦。 他将脑袋倾下去,在与她隔着一寸之遥的地方顿住,他抬着近在咫尺的眼,瞧了眼瑜珠,她的脸颊因为过度的紧张与奔跑,到现在还是红扑扑的样子,他轻笑着,闭了眼凑了上去。 可是下一瞬他就被推开了。 瑜珠紧贴在马车壁上,惶惶不安地看着他,似乎也是在害怕他。 瑜珠 第52节 她想说话,但是马车却先一步停了下来,车夫敲响车厢的外壁,与他们道:“主子,白云观到了。” 瑜珠浑浑噩噩,在沈淮安有所动作前,先他一步下了马车,站在了白云山的山脚下。 “来这地方做什么?”望着头顶透亮的青天.白日,她总算心神缓过来些,看着沈淮安问。 “我说过了,带你来休息。”沈淮安下了马车,颇有些遗憾地盯着她的嘴唇,不过几息,便别开目光,走到她身边,道:“走吧,上去吧,上面我都安排好了。” 瑜珠却仍旧不肯走:“原先不是说好,先去你的庄子里头住一晚,明日再顺理成章地回城吗?” “是,可是我改主意了,想先带你上道观看看,怎么样,去还是不去?” 她现在说不去,貌似也已经太晚了。 如今的她除了跟紧沈淮安,当真已经没有了别的退路。 只是这回,她不再与他肩并肩地走,也不再与他距离过于亲昵,而是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雷打不动跟在他的身后。 沈淮安瞧出她的小心思,也没有多说什么,带她装模作样去拜过几位老神仙,便将她送到了自己早就安排好的屋内。 大门敞开的屋内,瑜珠只当没什么异样地走了进去,却不过走进去只三步,便突然站在原地,呼吸一窒。 昨日出城说要来拜白云观的沈夫人,今日居然还在白云观。 — 褚长势在京郊被人暗杀的消息很快便传回到了京中。 即便他是罪犯,但也还是贵妃的亲兄长,褚贵妃在殿前一连跪了几个时辰,哭着求皇帝为他找出刺杀的凶手。 皇帝其实不必她哭,已经是震怒难当,毕竟这还尚在京郊,皇城根底下,他的眼皮子底下,竟然就有人敢刺杀流放的罪犯,简直是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他盛怒当头,当即便喊刑部去彻查此事,禇家其他要流放的罪人,重新先关回到刑部的大牢,再另做处置。 而那边的刑部尚书一得到这个消息,当即便将此事安排给了周渡。 一来是因为最近唯有他因为快要去闽州赴任,所以手头上的案子清闲;二来则是他私心里看重周渡,周家出了那种事,不仅周渡要受到牵连,周开呈的官声也是需要大打折扣,他想尽力再拉周渡一把,保不齐这桩案子办好了,他就可以暂时不用离开京城了。 周渡一开始却并不想接手这个案子,褚长势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那是杀害瑜珠全家真正的罪魁祸首,所有的灾难,都不过起源于他的一句话,他的一声令下。杀他的人,如若与他没有血海深仇,在得知他已经被流放的前提下,应当不会再轻易动手。 而血海深仇,却往往是最无解的答案。 但他还是得照规矩,先跟着所有人去案发现场走一趟。 从褚长势倒下的位置,箭射来的方向,推断暗杀之人应该是埋伏在笔驼山的半山腰附近。 笔驼山不高,不过是座丘陵,他同几个刑部一道来的同僚一步步走到推算中有人埋伏的地方,翻看着这片草丛。 无甚蛛丝马迹。 看来是一群专业的杀手。 就在他们起身要走的时候,周渡却眼尖地在草丛通往林子的入口处,发现了一根丝线。 是金丝线,混在草丛角落里,极不引人注意。 却几乎是立刻,他想起了和离那日瑜珠身上披的那件纯白绣着金丝飞鸟图案的大氅。 褚长势,瑜珠,血海深仇。 但是,没有人刺杀一个人会穿复杂繁冗的大氅,何况,现在已经开春,已经不是穿大氅的时节。 但是,专心想要刺杀一个人,怎么不会在他必经的途中,提前来蹲过点呢? 捏着这根金丝细线的手渐渐收紧,周渡的眼神也随之变得讳莫如深。 同僚见他久久不动,上来问他是否是发现了什么,他神情一凛,几乎是立刻将那根丝线藏进了自己的衣袖当中,回头拧着冷峻的眉峰,道:“没有。”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熬夜不头秃女士 3个;夏千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shida 10瓶;47933965 1瓶; 谢谢你们!笔芯! 第55章 砸砚台 臣不想接手此案 瑜珠站在沈夫人跟前, 与她两两相望。 白云观中悠远绵长的香火气息缭绕在她鼻尖,使她冷静下来的同时,又清楚地知道, 沈淮安的确就是出卖了她。 她安静地站在原地, 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看着沈夫人那张杀伐决断又历经岁月沧桑、似梦中许久不见的母亲的脸颊,她倏忽, 通红的脸蛋上滚落两行清泪。 “我又没责骂你, 你哭什么?”沈何云微蹙着刚烈的眉毛,上前两步, 不甚温柔地替她擦拭去泪水。 “我知晓你爹娘的事是你心中最后一块心结, 我也坚信这世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血债就应该血偿。所以你打算杀他, 我不反对。只是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肯与我说实话, 怎么就不愿意叫我来帮你做这件事呢?” 她当真是一句责骂也没有, 一点被隐瞒欺骗的愤怒也没有,连质问她这种事,语气都是怜惜的。 瑜珠本想好好止住泪再与她说话, 这下却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 掉不停的金豆子落得更加汹涌如潮水,源源不断。 “因为, 因为,沈, 沈夫人是好人, 我, 不能连累……” 她好不容易才能抽抽噎噎出一句完整的话,却是把沈何云逗笑了:“所以你找淮安,就因为他是个坏人?” “是他先来找我的。” 瑜珠回头,朦胧含雾的一双兔子眼瞪着沈淮安,似乎在急着澄清自己的无辜,又似乎在控诉他的不讲义气。 但唯有她自己心里知道,她如今对沈淮安,是真真切切的感激大过于一切的。 沈夫人也知晓自家侄子是个什么德行,跟着瞪了他一眼,便又忙着去安抚瑜珠。 她将瑜珠带至榻边坐下,再次耐心地擦干净她的眼泪,与她循循善诱道:“你们这次杀的人是贵妃的兄长,即便他是个罪犯,早就背了无数的人命,但是也免不了要在皇帝跟前闹出一番动静来,褚贵妃也断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我且问你,若是你回去之后,发现已经有衙门的人等在你家门口,问你昨夜去了哪里,你要怎么答?” “昨夜……” 瑜珠哭过的脑袋此刻一片空白,终于过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和沈淮安原本的打算,是结束之后就去他京郊的庄园里头住到明日再回去的。 那样即便有人问起,也能说他们只是出去私会了,与褚长势之死毫不相干。 可她如今懵懵懂懂,就被沈淮安带到这山上来了。 她顿时恍然大悟沈夫人的用意,道:“昨夜我随夫人留宿在白云观。” 沈夫人这才满意,再又教她:“干这种事的人,没有谁能保证自己做到完全不出差错,刑部和大理寺的一批官员也不是吃干饭的。若是回去之后,真的有人凭借着蛛丝马迹找上了你,问你有没有去过笔驼山,你只切记不要乱了阵脚,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们,你与淮安幽会,曾去过那里,至于昨日与今日,你都要一口咬定,是与我还有淮安一起在白云观。” 瑜珠听罢,乖顺地点点头。 回去的一路上却仍旧有些忐忑不安。尤其过城门的时候,因为清晨褚长势的事,所以今日上京城各个城门口的守卫都足足增加了一倍有余,但凡是坐着马车进城出城的,都需要将人赶下来仔细盘查才行。 沈夫人和沈淮安虽不至于也要遭到如此待遇,但守在城门口的官兵也还是不敢懈怠,掀起他们的马车帘子象征性地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叫官兵将目光放在了瑜珠的身上。 瑜珠本就紧张到红闷的脸颊,此刻一与官兵对视上,便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她下意识揪住了沈淮安的衣袖,下一刻竟便被他抱着坐到了膝前腿上。 “外人看一眼你都羞,日后还怎么跟着爷出去见人,嗯?” 他隔着衣裳,揽紧了她的腰肢,与她眉眼含笑的同时,露出一丝阴狠的余光,扫了眼那不识好歹的官兵。 官兵即刻便手抖地松下了帘子,内心惶惶只充斥着对那沈小侯爷的恐惧,再没了对瑜珠的疑虑。 几人的马车遂都顺顺利利地进了城。 瑜珠坐在沈淮安腿上,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叫自己冷静下来,想骂他登徒子,但又明白他是在保全自己,一时气的竟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又等马车驶进了巷子里,才想起至少该先从他的腿上下来才是。 她急急忙忙地挣开他,自己靠坐到了马车的另一边,如若可以,真是恨不能与他隔上天南海北的距离。 沈淮安挑了挑眉头,知她人前脸皮薄,又易羞赧,便也不说话,只在嘴角泄出一丝忍不住的轻笑。 可单单是那一丝轻笑,便足够叫瑜珠羞愤至死。 马车停下来不过一瞬的功夫,她便起了身,推开车门自己冲了出去。 沈淮安却不跟着下去,只靠在车窗上,见她平安进了家门,便悠哉悠哉地吩咐人打道回府。 — 褚长势的事翌日不出所料,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自古以来,流放的罪犯死在路上的,其实数不胜数,但是本朝开国以来,至今还没有哪一个,连京郊都尚未出去,便惨遭人的毒手。有人言,这是有人在藐视天威,皇帝就应该将人抓出来,好好治罪;亦有人言,姓褚的完全就是恶事做多了,仇家找上门来了,罪有应得,皇帝不必为他浪费人力物力。 鉴于本朝文官地位高,且向来不斩言官的传统,皇帝坐在上首铁青着脸,一句话都尚未说,下面的群臣便已经吵到他耳朵疼了。 没办法,他只能暂时略过此事,将今日早朝之事挑挑拣拣,草草了了。 事后,他留下了周渡到御书房。 “听裘言说,有意将褚家的事交给你来办,你是他近些年来最为得力的左膀右臂,你走了,他还怪舍不得的。” 周渡面不改色,跪下道:“陛下——” “你莫不是也想劝朕息事宁人?你明白,朕虽然疼爱贵妃,但此事已经不单单是贵妃和褚家的问题,是朕,是有人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挑衅朕!” 周渡紧锁眉头:“臣明白。” 皇帝这才稍微将脾气和缓一点,只是依旧冷着脸:“那你跪下是作何?” 周渡不卑不亢,道:“臣是想说,臣恐怕是要辜负裘尚书的好意,臣,并不想接手此案。” 皇帝刚歇下的气,一瞬又被他给点燃了。 “周明觉!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如今是何处境?你们家那点流言,你们家那点破事,御史台弹劾你们父子的折子垒的都有城墙那么高了,朕没办法,只能将你外放。如今好容易出了这样一桩案子,你以为是谁授意裘言交给你?还不是朕,朕想把你给留下!沈家日渐壮大,朕自登基以来,身边能干的,能信任的,唯有你们几个,你若是真去了闽州,你以为断的只是裘言的臂膀吗?朕也要跟着伤筋动骨!” “可是陛下将此案交给臣,便是要臣违着良心去为褚长势寻找凶手。臣的岳丈全家便是死于褚长势之手,臣与褚长势之间,也有恨。若此案真如监察御史所言,是仇杀,那臣即便将凶手捕住,也只会与凶手共情,会不忍将人关押进刑部的大牢。” “周明觉!”皇帝吹着胡子瞪着眼,显然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朕短短几年将你破格从下面提上来,不是要你如今在这里与朕唱反调的!” “何况,你不是都已经和离了?你还哪里来的岳丈全家?你那妻子将你的名声弄成如今这般,你心里还惦念着她?” 周渡垂首:“是臣对不住她。” 皇帝恨铁不成钢,听到这一句话,才彻底明白他的无药可救。 “当年,你说想进刑部,是想为民办事,办好当今天下的每一桩案子,叫每一个死去的冤魂安息,叫每一个贪赃枉法的污吏无处可藏,但是如今,案子都递到你的眼前了,你却告诉朕,你不干了?周明觉,你告诉朕,你不干了,那你指望是谁来干?” “刑部新上来的员外郎裴……” 瑜珠 第53节 周渡一本正经的回答还没说完,便被恼怒的皇帝手握砚台狠狠砸中了脑门。 顷刻,他的左侧额头便露出了一片红晕,即便疼痛也依旧一动不动、身姿板正地跪在原地,坚持把话说完。 “刑部新上来的员外郎裴知行才能出众,是臣所看好的栋梁之才,陛下安心将事情交给他,他定能为陛下解决。” 皇帝盛怒未消,本想听他与自己服个软,却竟只听到这句,一时又气上心头,指着门外:“滚,滚去你的闽州!” 周渡毕恭毕敬地退出了御书房。 — “周侍郎啊!” 走在宽阔的殿前广场上,周渡又碰到了自东宫出来的沈淮安。 “周侍郎今日走的倒是慢,是在刻意等在下吗?”他好似心情不错,连带着说话的每个音调都带着上扬的愉悦。 此刻偌大的殿前广场只走着他们二人,周渡看都懒得看一眼他,道:“我已经向陛下举荐了裴行知,你的目的达到了,从今往后,再也不要给我去接近她。” 沈淮安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周侍郎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两人并肩出了安华门,沈淮安今日是坐着马车来的,周渡则是骑马,他站定在沈淮安的马车前,等着彰平牵马过来的间隙,道:“你不用在我面前装,褚家的人向来是你想杀的,非得诱着瑜珠同你一起干,不过是想钳制住我,叫我投鼠忌器,即便查出了真相也不会去向陛下禀报,甚至还会看在她的份上,反过来包庇你更多的行径。” 他冷厉的眼神看着他,眸中尽是坚信不疑的笃定:“因为你手里,还握着更多她杀人的证据。” “啧。”他话音落,沈淮安便不悦地眯了眼,“我从前一直不服,为何当年先皇非得选你做皇子伴读,不选我,如今我倒是明白了,周明觉啊周明觉,你的确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的多……” 他自顾自说着,又露出个颇为庆幸的笑:“不过幸好,你头脑聪明,在家事上却蠢的可以,也给了我可以拿捏你的余地。因为一个已经不要你的女人,放弃了留在上京的大好机会,当真值得吗? 但凡他少提瑜珠一个字,今日的周渡其实都不会与他动手。 但他却偏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刺激他。 他忍无可忍,暴怒着手背上的青筋,紧紧地拎住沈淮安的青袍圆领官服:“我再说一遍,别再给我接近她,听到了没有?” 作者有话说: 作者:早说了姓沈的不是好人啦qaq 第56章 手疼吗 打了周韶珠 瑜珠在家中一连提心吊胆了三日, 直至第三日结束,依旧没有官差找上门来,她才终于能够安心一点。 贵妃兄长流放途中遭遇埋伏刺杀一事, 近几日在京中已是传的沸沸扬扬, 但凡有点门路的人家, 几乎已经全部都有所耳闻。 瑜珠便是在这些人的口中,得知自己那一箭, 当真是射中了的。 而且是正中褚长势的脑门, 当场便叫他争着眼睛死了。 所有人都在猜测,究竟是谁培养出来的心狠手辣的杀手, 才能做到如此精准, 一击必中,而瑜珠在家中, 每日除了看书便是练字, 看着屋中曾经买回来练手的弓箭,一次也不敢再提起过。 第四日, 她终于打算不再继续窝在家中, 一大早便提着自己新做好的糕点,去了趟鲁国公府。 沈何云近几日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事头疼,一大早的, 脸色便不是很好, 瑜珠想问,但又不知道从哪开始问。 “你还没收到消息吧?”不想倒是沈何云先开口了, “周家的老夫人,昨日夜里去了。” 瑜珠想说的话彻底噎在喉咙口。 上回听到她的消息, 还是说她只剩一口气, 每日都凭着点参汤吊着, 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不想今日便是已经去了。 她沉默着,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记忆转回到她初进周家的时候,她伏在老夫人膝前,听她一次又一次地劝自己留下来,一次又一次地要她把周家当作是自己的家;她慈眉善目,言语亲切,知道她受了委屈会为她撑腰,知道她身无分文会为她添置嫁妆,真的像极了记忆中祖母的样子。 可是祖母是不会害她的。 祖母不会置她的名声于不顾,要牺牲她的脸面来全了全家的脸面的。 她有些心酸,曾经自以为愿意在她的榻前为她侍奉一辈子,如今听闻她去了的消息,竟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滴泪,也不再愿意为她流。 “去了也好。”她想了想,终是道,“再活下去,那种流言蜚语,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吧?她生前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脸面,周家的脸面,还有陈家的脸面,如今这些都没了,她活着,倒不如去了来的解脱。” “倒还真是不怕我骂你大逆不道。”沈何云也终于笑了,吃了几口她送来的糕点,又与她道,“不过我告诉你这些,也不是纯给你添堵的,我是想告诉你,老夫人没了,周家不日便要开始准备举家往外迁了。 他们家祖上是钱塘人,老人的棺椁要运回钱塘,周开呈和周开民两兄弟停职三年,再回来,恐怕就不会是今日这番地位;周明觉虽然不用那么久,但圣上调他去闽州的诏书也已经下来,他若不能在闽州做出一番功绩,想要再回上京,只怕也是难了;还有他们家二房那个孩子,叫周清的,前几年中了进士之后便一直在外放,本来这几年该有机会回上京,但瞧着如今的情况,只怕也是够呛。” 至于剩下的温氏何氏和周池周韶珠等人,自然是跟着丈夫和父亲走。也就是说,周家在上京的这座宅子,马上便会变成一个无人的空壳子了。 想起当年老夫人七十大寿时宾朋满座的盛况,再瞧瞧他们如今的境遇,实在很难不叫人唏嘘一句世事难料。 沈何云问瑜珠:“他们家走了,日后你在上京,便再也不会遇到那些叫你不开心的源头了,你呢,有没有想好日后做些什么?是自己弄点生意做做,还是想再寻一门亲事,嫁户好人家?” 听到嫁户好人家,瑜珠瞬间便露出了一副头疼且敬而远之的态度:“我如今对再嫁,当真是半点兴趣也没有,夫人快别取笑我了。生意倒是有考虑过,如今手头上正有一间铺子,处在闹市正中,足足有三层,我觉得用来做茶坊太亏,便想着,是不是该做些大点的生意,不枉费这么好的地段与铺面。” “是周渡当初给你的那个?” 瑜珠点点头。 他们和离的时候,周渡给的宅子田庄还有铺面都是上好的地段、上好的占面,不论用来做什么,都是不会亏的。 沈夫人见状,若有所思,瞧着她认真规划着自己的铺面可以用来做什么的样子,终于十分不忍却又不得不与她道:“此番褚长势之事,瑜珠,我想有些事情,我还是得告诉你。” 瑜珠抬起她真切又充满求知欲望的目光。 “你之所以至今未曾被刑部的人找上门,不是你没有露出任何的马脚,而是周明觉在暗中保下了你。” 沈何云知道,当她说出这个真相的时候,瑜珠必定要受一番打击。但这是她的人生,她不应该有所隐瞒,她得叫她知道别人在背后对她的付出,即便那是一个曾经对不起她的人;也得叫她知道,有心之人在背后对她的利用,即便那是一个看似帮了她大忙的人。 她实话实说,道:“我也是昨日才知道,淮安那混小子,明面上是在帮你,实则却是在将你与他设计捆绑在同一条船上,好用来要挟周明觉。刑部近来频频展露头角的那个员外郎,便是他们想要扶持上去的心腹,而周明觉为了你,自觉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否则,他此番当真是有机会留在上京的。” “什么叫他为了我,让出了自己的位置?” 瑜珠不是他们这种常年接触在朝堂政事上的人,乍一听这些话术,是真的不是很能听懂。 但是她足够聪明,懵懵懂懂间,自己便明白了过来。 一个刑部只能有一位尚书,两位侍郎,如今两位侍郎都有人坐着,下面的员外郎想要往上升,便只能拉下来一个。 “陛下原本要他去处理褚长势的事,给他留在上京的机会,他没去?”她问。 沈何云点点头。 “他知道事情是你和淮安干的,他即便是去了,也只会是解决不出任何的问题,所以,不若就做了个顺水人情,向圣上举荐了淮安的人。” 沈淮安的目的达到,便不会再轻易将瑜珠拿出来要挟他。这是他当时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瑜珠蹙着眉心听完全程,虽然知道自己大抵是没事了,但一瞬间的情绪却低落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谁要他自作多情,多管闲事,我宁愿是被关进刑部的大牢,受尽酷罚,也不要承他的半分情。” 她这般喃喃着,与沈夫人告辞,上了马车后,不做更多思索便喊人将车子驶去了周家。 数月不曾回来见过的周府,曾经宾客满堂,络绎不绝,如今却是四处挂着白幡,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她坐在马车上,不曾有下去的举动,只是撩起帘子盯着那扇熟悉又陌生的大门看了许久,终于又放下帘子,吩咐车夫道:“走吧。” “江瑜珠?” 而车轱辘只是行驶了不过“吱呀”的一声,瑜珠便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 那么熟悉的声音,她断不会听错,是她那同这宅子一样许久未见的小姑子,周韶珠。 她不想下马车,只是再次撩起车窗上的帘子,远远地看着她。 “当真是你。”周韶珠咬牙切齿,一身孝衣从门内冲了出来。 “你怎么还有脸回来我们家的?你把祖母给逼死了,你居然还敢回来?你这个扫把星,若非是你,我们家又怎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你克死自己的爹娘也就算了,还克我哥哥的官运,克我爹爹的官运,克我们全家的运气!当初钱塘那场大火,怎么就你活了下来?你怎么就没跟你爹娘一起,死在那场大火里!” 瑜珠本不欲再与周韶珠起争执,毕竟老夫人都走了,她再去与这乳臭未干的丫头争执当年究竟谁对谁错,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但周韶珠却偏偏提到了她的爹娘。 那是她的逆鳞,是她永远不愿意别人口中出现的诋毁的对象。 她捏紧了手中的帘子,不顾一切地冲了下去,对着周韶珠干干净净到白里透红的脸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那一巴掌的力道有多足,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是她对于别人诋毁她爹娘的无法容忍,是她对于周韶珠这么多年的欺压的反抗。 “当年真的是我太忍让你们了,叫你和周玉璇不论做什么都想骑到我的头上,周韶珠,你记住,如今你们家的这一切,都是你们应得的,是你们家每一个人的作恶造成的如今这般后果,从来怨不得别人,你若是想怨,第一个就该去怨你已经到了九泉之下的祖母!” 周韶珠骤然被扇了一个耳光,迟钝到有些反应不过来,待她听完瑜珠的话,彻底清醒过来之后,瞪大了不可思议的眼睛,吼着身后的家丁,要他们将瑜珠捉住。 可那好歹是家里曾经的少夫人,所有的家丁都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瑜珠也是丝毫不怕他们:“你们今日但凡敢动我一下,鲁国公府不会放过你们!” 周韶珠等了片刻,见所有的家丁都不敢上前,红了眼发了疯一般地瞪着瑜珠:“狗仗人势的东西,你以为有了国公夫人罩着就可以无法无天吗?我今日便偏不信,这是在我周家的门前,鲁国公府管天管地,还能管到我家的私事不成!” 她说罢便自己冲了上来,大有要和瑜珠拼命打一架的意思,但是她还没扯到瑜珠的一根头发丝,便被一阵力道狠狠地揪住后领,混不客气地双脚拎离地面,甩了出去。 她狼狈地砸在地上,摔得浑身都疼。 “大哥哥!” 她抬头,只见到不知何时出现的自家大哥如一堵高墙一般护在江瑜珠的身前,而对她,则是眼神中充满了冷厉。 “周韶珠,你这是在做什么?” “哥哥,是她先上门来挑衅的!”周韶珠是真的摔疼了,手疼脸也疼,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抽抽噎噎:“她,她还打我,哥哥你看,我的脸都被她打肿了,哥,你不能只帮她,不帮你的亲妹妹,我才是你的亲妹妹呜呜呜……” “若非你出言不逊在先,我不信她会动手打你。”周渡却并不吃她这套,甚至与她道,“今日是祖母过世的第一日,你便这样哭哭啼啼,同上门来的客人吵了起来,给我过来道歉。” 周韶珠气愤不已:“我不!” 周渡的语气也更加加重些:“过来!” 周韶珠浑身一颤,边害怕地落着泪,边想要跑回家,与母亲哭诉,可是回头一看,春白和彰平也似两堵人墙一般,立在她的身后,断了她想要偷跑回去的念想。 她不甘心地又瞪着江瑜珠,宛如她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过来!”可周渡不过又一声厉声的呵斥,便叫她吓破了胆,即便对瑜珠有再多的怨恨,也发泄不出来,只能慢吞吞地自己爬起来,委屈至极地与她道:“我,我……” “我错了!” 终于,她像是泄愤般,咆哮着吼出这三个字,旋即转身,掩面逃离了这一切,哭着奔进了家门。 瑜珠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抬眼看着已经转过身低头望向自己的周渡,挑眉道:“我不是来祭拜你家老夫人的,她说的没错,我就是来挑衅和落井下石的。” 瑜珠 第54节 “我知道。” 周渡哑声,眼中的灰暗当真是从未对她再抱有过希望。 “手疼吗?” 她又听见他问。 她不解,不知道他问的什么。 他眼神向下,盯着她藏在半截袖中那只素白纤瘦的手,静静地又问了一遍:“刚才打了韶珠,手疼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 第57章 下江南 周家离京 说实话, 这问题,瑜珠是有些不自在的。 迟来的关心比草都轻贱,她或许在刚嫁给他的那几天还会稀罕, 但到现在, 早就已经无所谓了。 她看着周渡, 看见他落寞的眼底藏着一片乌青,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额头左上角隐隐约约, 还有点肿块的痕迹,脸颊一侧也有擦伤, 青一块紫一块的, 叫人想看不见都难。 “你又和沈淮安打架了?”她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而周渡也不否认,轻轻“嗯”了一声, 旋即又抬起头, 冲她抿了抿笑意:“不疼,你放心。” “……”谁关心你疼不疼了? 瑜珠无奈地又看了他一眼, 道:“我今日过来, 其实还是想问问你,褚长势的事……” “瑜珠。” 她不过刚起了个头,周渡便打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我如今没有资格再要求你做什么, 但是我还是想求你, 日后不要再轻易听信沈淮安的话,好不好?不要再与他来往过多, 你想要做什么,可以告诉我, 我虽不在京城, 但也会留下人手照顾你……” “我不需要你再派人来监视我!” 周渡的话又再次触到了瑜珠敏感的心思:“周明觉, 你以为你是谁?我们已经和离了,我们已经彻底没有关系了,你再派人来监视我,我便报官。还有,我与沈淮安的事,又同你有什么关系?我即便是真的要下诏狱,真的要被人抓起来五马分尸,也不需要你为我放弃什么。事情是我自己做的,若是有人查出来了,只管来把我抓走便是……” “即便那可能连累到沈家,连累到鲁国公府吗?” 时至今日,周渡依旧是可以一针见血地戳中瑜珠的软肋,仅凭短短的一句话,便叫她哑口无言,寸步难行。 他深切地看着她,道:“鲁国公夫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你是她家的女儿,带你进宫,去见皇后,瑜珠,你真的以为当贵妃得知是你杀了她家兄长的时候,不会将此事蔓延到皇后和沈家的头上吗?何况,你们还是在京郊动的手,触及的是圣上的权威,到时,很可能储君都要受到牵连,这些事情,你真的有想过吗?” “瑜珠,不要再意气用事了,好吗?” 他的眼里笼罩着巨大的哀伤,妻子和离,祖母过世,官职被贬,前途迷惘……这些事交织在一起,但凡是落到另一个人的头上,只怕都是要精神不济,自暴自弃。 但他没有,他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劝说着瑜珠,他是真心地在为她考虑,真心地希望她能过的好。 他抬起手,虚抚了抚瑜珠的发丝,叮嘱道:“你好好的,回去睡一觉,醒来后什么都不要再想,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就好。我去闽州,也不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等我再回来的时候,你若是还觉得亏欠了我,就请我吃顿饭,当作是接风洗尘,好不好?” “我永不会觉得亏欠了你!”瑜珠嫌恶地躲开他的抚摸,明明该是厌恶至极的语气,但却出乎意料的,叫她自己红了眼眶。 “周明觉,你别以为你做了这么一件事,我就会原谅你们家从前对我做的那些肮脏事,我永远不会原宥,永不。” 她说罢,决绝地转身,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滚滚烟尘弥漫在身后,她的前方,是一片光明灿烂的春日。 — 自那日之后,瑜珠再也没有见过周渡,也不曾再见过周家的任何人。 她只是听闻,老夫人去世后没多久,周家全家便护送她的棺椁下了江南,包括所有的女眷,也不例外。萧神远身为她的外孙,也跟着前去,需要五个月后再回上京。 而黎容锦在三月中旬的时候便从姑苏赶了回来。 她赶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来见瑜珠。 “没事便好,没事便好,你不知道,当初刚送走你没多久,周渡就找上了我们家,非逼着我们要见你,我当时都吓坏了,想叫人在扬州再护着你些时日,不想你却早早地将人赶了回来,独自同丫鬟留在了那里……” 她拉着瑜珠,边说着这些胆战心惊的事,边又打心底里为她感到高兴。 “周家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原来当初你是受了那等委屈,才想要离开。可真是憋死你了,居然连这都不同我们讲,万幸是恶人有恶报,他们全家如今都灰溜溜地出了京城,日后想要再回来,只怕是难了。” 她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聊过了周家的事之后,便又天南海北的,聊起了许多的趣闻。 “……对了,我听闻你是救了鲁国公府的夫人,这才跟她回的上京,那你这座宅子,也是鲁国公夫人送你的么?”黎容锦在她的屋中四下打量,只觉这么大的宅子独自一人带着几个丫鬟住那是相当不错的。 瑜珠却摇摇头,淡道:“这是和离时周渡给的。” 黎容锦一时便又忘记了该说什么,想了想,道:“他给的便他给的,这是他欠你的,他给也是应当的。他们家欠你的良多,要我说,光一座宅子还不够,还得再赔十座宅子,十间铺面才行。” “他倒还真想给我。”瑜珠轻笑,“可我没要,只要了这一座宅子,还有临街的一间铺面,还有京郊东边的一座庄园。” “那多亏。”黎容锦惋惜着,旋即又兴致勃勃道,“不过既然有了自己的家产在这里,那你日后应当也不会轻易离开上京了吧?咱们姐妹又能同从前一样,时常聚在一处,真好。” 说罢,她又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呸呸呸,哪里是同从前一样,分明是比从前要好上不知道多少,你如今没了那时常束缚你的恶婆婆,可不是随时想出来便能出来了?” “是。”瑜珠被她逗得笑了,拉下她的手握住,道,“不过,我也不能一直这么坐吃山空,除了我和云袅,如今府里还多了几个丫鬟小厮要养活,虽然庄子一直有收成,但那也不够,我想,用周渡给的那间三层的铺面做个生意,你觉得如何?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做生意?” 这是黎容锦未曾触及过的领域,家中嬷嬷自小到大教的都是如何做好一个大家主妇,管家算账什么的倒是时常接触,但是正儿八经的做生意,她们是不用学的,如今瑜珠问起来,她一时半刻,倒也没什么好点子给她。 瑜珠与她细细分析:“那间铺子就在永定河边上,每日里来来往往,人是极多。先前是租给了一家商户开酒楼,但是那商户去年底便离开京城,回了老家,周渡一直忙着没空理,铺面也就一直空了下来,我便想,租给旁人不若自己动手做点生意,万一便能挣得更多些,也能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那倒是。”黎容锦点点头,对她这种自力更生的想法十分表示赞同,“但我如今也不能给你什么好的建议,我们家的铺面都是租了出去,由商户们自己决定要做些什么的,具体该如何抉择,我是从不知晓。” 瑜珠也不为难她,毕竟她自己想了这么多日,也没有什么好的结果。 “我这几日没少在那附近转悠,看到整整一条街上,多的是各式各样的酒楼、茶坊、成衣铺子,就连我最引以为傲的江南糕点,也早就有人做了,还开了不止一家,上京真可谓是面面俱到,无所不有。” “那倒也未必……”黎容锦闻言,思忱着,“你摸摸我这个衣裳。” 瑜珠不解其意,但也照她的话做了。 “好软的料子!”她突然之间惊叹。 “是吧?这是我在姑苏新得到的宝贝,先前在上京是见都没见过的,而且这上头的苏绣手艺,你瞧瞧。” 瑜珠又摸着她的衣裳料子瞧了又瞧,这衣裳上的苏绣图案比以往她见过的都要栩栩如生,而且单就黎容锦这一件而言,居然用的是双面绣,翻开里头的料子,也是精致到每一根丝线都有章有度的花鸟纹路。 她好像突然被黎容锦点拨醒了。 “你是说,我们在上京开一间专卖这等衣裳的铺子?” “也不一定就是这等衣裳料子,但可以拿它做噱头。上京这群千金小姐啊,我最清楚不过,就是喜欢追着风走。咱们把衣裳料子送一份给五公主,请她帮忙穿上,在宴上随便说上一说,那生意不就来了?至于之后嘛,店里各种料子该有的还是得有的,毕竟万一就有人喜欢不同种类的。咱们可以多请几位绣娘,在绣品上多花功夫,她们想要什么就给她们做什么图案,价钱于那些小姐们而言可不是问题,她们要的,就是艳压群芳。” “而且之后生意做大了,还可以连带着鞋袜首饰一块儿做。”瑜珠觉得自己渐渐已经茅塞顿开,“那你这意思,我们暂时便是要抛弃普通百姓的生意了?” “有得必有失嘛,何况做一个千金小姐的生意,有时可比十个普通百姓的生意还要挣钱。” 此言倒是不假。瑜珠又问:“那你可有得到这衣裳料子的门路?是还只能去姑苏拿吗?” “我此番带回来的也不多,只三四身,你若是真想做这生意,估计还得自己去一趟姑苏看看。”黎容锦道。 瑜珠遂又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再好好考虑考虑。 翌日,她便揣着这个想法去了趟国公府,问了沈夫人的意见。 沈何云素来欣赏这种敢为人先的想法,自然是支持她的,顺便还与她道:“不过这回若是真要去姑苏,可得叫我给你安排些人手,外头凶险不似上京,多带着点人手,总是没错的。” 瑜珠便也不推辞。 又过了几日,她与黎容锦再三商议,决定就下江南去姑苏看看,若是这料子真的能行,她便在京城开一间衣裳铺子,专做世家夫人小姐们的生意。 沈夫人提前为她安排好的船只就等在岸边的渡口,瑜珠心绪万千,想起自己上一回在这里上船,还是为了逃离周家,不想过了几个月,却是已经拨得云开,马上要有自己的生意了。 她带着云袅,稍有欣喜地上了船只,但却在看到船舱中坐着的人时,僵住了所有的情绪。 “你为何会在此处?”她瞪着沈淮安道。 “陪你下江南啊。” 坐在船舱中的人吊儿郎当,又理所当然道:“我不是都说过了吗,我不想与你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我给你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也不见你主动再来找过我一次,我再不来找你,你岂不是都要将我给忘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上一章为我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uuna2109 2个;阿宝 1个! 还有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千莫 35瓶;suuna2109 4瓶;桃花仙人种桃树 2瓶;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 1瓶! 爱你们,谢谢! 第58章 姑苏城 你要跟我去钱塘吗? 帮助她杀了有着灭门之恨的仇人的人, 瑜珠怎么可能会忘记。 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并不想再见到沈淮安。 或许之前未曾得知他利用自己的真实目的时,她还会对他怀有些许愧疚, 但自从得知他利用着自己做了什么之后, 她突然便觉得心安了。 他们本就是互相利用, 没有什么亏不亏欠的说法。 她睥了眼沈淮安,道:“要么你下船, 要么我下船, 你自己选一个吧。” 沈淮安笑了:“凭何非得下船?你去姑苏,我也与你一并顺路去姑苏, 不行吗?” 瑜珠反问:“你去姑苏做什么?” “江南的盐务近来是个麻烦事儿, 陛下交给了太子,我随太子下江南。” 瑜珠十分不信任地看着他。 “如何这般看我?”沈淮安又挑眉, “太子带着其他人先去了扬州钱塘等地, 我自己请命,要去姑苏, 不会你以为, 我还会编出这等理由来骗你吧?” 瑜珠不再说话,但那赤.裸裸充斥着怀疑的目光显然在告诉沈淮安,他说出口的话, 当真是没什么信誉可言。 “即便如此, 你也该有自己的办法去姑苏,这是我的船, 你下去。”沉默过后,她又开始下逐客令。 瑜珠 第55节 “别这般小气啊, 我都已经与姑母说过了, 此番下江南, 我也带了不少人手,正好可以顺路保护你,就权当是我这个做表哥的,照顾你这个表妹了。” 他恬不知耻,并不打算挪窝,甚至还招来自己的手下,示意人都到齐了,船只可以离岸了。 瑜珠被气到说不出话来,同云袅面面相觑。 这是她们早就订好的船只,且就一艘,这时候下船再选别的法子麻烦不说,还容易耽误姑苏那边的进程。 她们可是已经拜托黎容锦往姑苏那边去信,与店家定好了相见的日子。 她没办法,只能任沈淮安赖在这里,自己绕去船舱后头,带着云袅进了别的屋子休息。 这艘船旁的倒是没什么,就是够大。原本瑜珠是为了一路要带那么多护卫以及回来后也许要带不少的货物做打算,所以才挑了个房间多地方大的,不想这时候倒是派上了用场。 沈淮安要赖在这里便由他赖着,她不见他就是了。 而之后的几天,沈淮安倒是也很知道保持界限,每日除了用饭的时候与她在厅中面对面见上一见,旁的时候倒是都自己窝在书房里,处理公务。 瑜珠对于他的存在,便也渐渐习以为常,不再有起初那般反感。 船只一路走走停停,花了有十多日才到姑苏。黎容锦早与家中知会过,说瑜珠是她的朋友,是以她曾任过姑苏太守的外祖便派了人到渡口来接她,喊她这几日都住在家里。 沈淮安这回倒是很自觉,没有再跟在她身后挤进黎容锦的外祖家,两人在渡口分别,他留了一半的人手给瑜珠。 — 黎容锦的外祖家姓张,在姑苏乃至江南一代都甚有名望,瑜珠住进张家后,在姑苏办事,一路竟都畅通无阻。 她照着黎容锦给的地址,顺利找到做她那几身衣裳料子的锦绣布庄,同云袅实地瞧过所有的料子后,便与布庄中负责售卖的姑娘旁敲侧击,问他们的料子这般好,为何不将生意做到更远些的地方去,若非是朋友介绍,她都不知晓世上竟有这等好东西。 “倒是想,但也得有那本事才行,我们家老板娘说了,酒香不怕巷子深,料子好,等有人穿出去了,自然便会有名气找上门来,我们不差等这一时半刻。” 瑜珠闻言笑了:“你们老板娘倒是个豁达的,那不知,我们可能见她一见?” “你们是来做什么的?若是买衣裳料子,找我便是。” “我是来买衣裳料子的,但也不是单来买衣裳料子的,劳烦姑娘去将你们的老板娘请来,便说,是上京来的人,想要与她做笔生意的。” 那卖衣裳的姑娘懵懵懂懂,虽然不是很懂瑜珠的话,但也还是照她说的,去将老板娘请了出来。 身段婀娜的女人摇着一把团扇,自布庄后头出来,见到瑜珠的一刹便笑了:“听闻是上京来的贵客,指名要见我?” 瑜珠见到人的一刹,也盈盈笑开:“夫人。” 两人互相见了礼,这位老板娘便将瑜珠往楼上接待贵客的地方引。 “不知这位姑娘特地从上京来寻我,是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夫人,我便是前些日子托一位姓黎的姑娘写信给你的人。”瑜珠道,“近来我在上京偶得了一间铺子,想要做点布料生意,恰好我那位朋友正从姑苏回去,穿着一身夫人这里的新式料子,那是上京几乎从未出现过的新东西,我便想来夫人这里瞧瞧,看您是否愿意由我将这等料子带至上京,发扬光大。” 听完瑜珠的意图,那位夫人眼中的笑意便深了:“原来是黎姑娘的朋友,那想必,也是见过张太守同太守夫人的了?” 张家老爷虽然已经从太守之位上退下来多年,但也还是深得当地百姓们爱戴,是以到如今,众人还是称呼其为张太守。 瑜珠点点头:“是,我如今正借住在张太守家。” 那夫人闻言,眼中又添了几抹亮色,对于瑜珠的态度已经从一开始的可有可无到了如今的肃然起敬。 她拉着瑜珠,一连聊了几个时辰,带她将自己这座布庄里里外外看了一番,又问了她打算如何在上京经营的具体事宜。 瑜珠悉数告知,只见那夫人的眼中是越来越满意。 “好,江姑娘的意思我是明白了。说白了,我这批东西也是隶属于丝绸,只是料子较从前的还要丝滑些,做起来也更费劲,所以我才懒得自己铺张开,既然有江姑娘愿意做中间人,先带去上京试试水,那我自然也是乐意的。” 她说着,又送了一段料子给瑜珠,叫她回去好好地再验验货,若是没有问题,她三日后便在这布庄等她,两人白纸黑字拟了协定,瑜珠便可带着大批的料子回上京。 回去之后,瑜珠便又马不停蹄,将整座姑苏城内的布庄绸缎庄以及各色的衣裳铺子成衣铺子全都逛了一遍,发现锦绣布庄的料子街上的一些成衣铺子也不是没有,但却卖的并不如寻常棉麻料子来的好。 她一连问了几家,便明白过来,究其原因,还是这料子做工复杂,卖的价贵,即便是在姑苏当地,也是仅有小批的富人能穿戴的起。 于是,这便更加坚定了她要将这批料子引到上京的决心。 正如黎容锦所言,京中多的是不差钱的富家千金,贵家小姐,她们买东西可不看价钱,全看自己中不中意,看当下时不时兴。 她同云袅在这街上一共逛了两日,考察当地衣裳铺子的同时,也品尝了不少姑苏特有的佳肴。 是日午后,她们正找了间茶坊坐着,云袅却突然指了指身后,道:“小姐,那好像是沈公子。” 瑜珠回头,沈淮安的确正同一群一眼瞧去便富贵难当的人一道从二楼的雅间上下来,二人四目相对的时候,他还冲她勾了勾唇角。 她只做没看到,回头吃自己的东西。 而半个时辰后,已经离开的沈淮安不知又从哪折返,坐到她身边,问:“你的生意聊的怎么样了?我明日便要去钱塘同太子他们会和了,你要与我一道过去吗?” 瑜珠扫他一眼,是一句话都懒得再同他多讲。 沈淮安便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是因为周家如今全家都在钱塘,所以你才不愿意去吗?还是因为那也是你的故土,所以你近乡情怯,才不想回去?” “沈淮安!” 瑜珠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瞪着他的目光中噙了隐隐的怒火。 “还以为你一直都不会理我了呢。”沈淮安嗤笑,显然适才那些话只是故意激她理理自己。 “说真的,钱塘去吗?”他又问。 瑜珠脸上的愠怒未消,直勾勾地盯着他,道:“不去。” “也成。”沈淮安自顾自道,“那你在姑苏多玩几日,多等等我,我还得去好几个地方,估摸着没一两个月回不去,你要是不急,就等我一道回去,要是急……” “我自己会回去。” 瑜珠冰冷地打断他,带着云袅不再多话,离开了座椅。 留下沈淮安在原地失笑,望着她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茶坊门口,突然心下一动,拔腿追上去,护送着她一路回了张家,才肯罢休。 翌日他便真如自己所言,赶路去了钱塘,而瑜珠也已经做好全部准备,去往了锦绣布庄。 布庄的老板娘春风不减,依旧同三日前那般喜笑颜开地接待她,甚至态度比当时更温和,更亲切。 瑜珠只当她是因着两人马上要做成生意,提前高兴了,所以也跟着她一道笑意盈盈,不想,在提出要签订白纸黑字的时候,却遭到了她的第一重阻拦。 “我这几日想了又想,江姑娘你说你是要将东西带回上京,做贵人们的生意的。那上京的贵人们多多啊,我们这料子,做工费时,刺绣更是要一针都不能错,那贵人们成日里忙着参加这个宴,参加那个宴,要等一套费时费力的衣裳,那等得起吗?” 瑜珠听罢,宽慰她道:“放心,你说的这些我都已经考虑过了,我在上京,自有自己的一套经营方法,断不会叫自己砸了口碑就是了。” “那绣娘呢?”老板娘又道,“上京有那么多好的绣娘吗?黎姑娘那几身衣裳,可是在我们布庄花了整整一个月才完成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绣娘们费尽了心血的杰作,若到时众人皆要比照着她那几身来,只怕是难。” “我知晓,双面绣何其不易,尤其里外皆是如此精美的花鸟图案,单就一件便够费时了,所以我到时若正儿八经地开始售卖,自会与每位主顾都言明做工时间,单面双面,全由她们自己选择。”瑜珠答道。 “还有绣娘,我这几日在姑苏城中也没白忙活,请张老夫人帮我张罗了几位擅长双面绣的绣娘上门,有愿意随我去上京的,我便带去,不愿的,我自也不能勉强,便请她们介绍了各自的徒弟给我,我到时还会再上门去问问;上京城中,我也已经找了几位,这些都不是问题。” 听她一切都布置地如此有条有理,老板娘一时也便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原本和善的面容逐渐变得愁眉苦脸,一脸的难为情。 瑜珠渐渐也发现她的不对劲,脸上的笑意收敛,试探着问:“夫人是改了主意,不想将料子卖给我了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zzie !爱您! 第59章 遇绑匪 周家一定会帮忙 布庄的老板娘僵了又僵, 见瑜珠终于领悟了自己的意思,便也不再遮掩,站起身与她十分抱歉道:“江姑娘, 我也实在是没办法, 那日, 我这边刚答应了你,但是回去之后才发现, 我家那杀千刀的, 同时也答应了别人,还说的是在上京只能由他一个人做这布料生意, 我, 我这是想回头告诉你,也来不及了。” 这么巧?瑜珠赶紧问:“那你们已经与他签订了白纸黑字的协议?” 老板娘道:“那倒不曾。” 瑜珠抓住这尚存的一丝机会:“那就是尚未约定好, 那我也还是有机会的, 是不是?” 老板娘又嚅嗫,看起来是百般纠结。 “哎呀。”终于, 她看着瑜珠执着的样子, 道,“实话告诉你吧,江姑娘, 现如今与我家丈夫接洽的那位, 是个有来头的,人是打金陵来的, 听说背后是金陵王家,如今在姑苏的地盘上, 便是太守也要让他几分颜色。” 金陵王家, 那是已故的太后的母家。 瑜珠总算缄默, 神情中却仍旧流露着一丝不甘。 当初老板娘问她与张太守家关系时,她便是特意说的,自己住在张太守家,老板娘后来之所以能那么爽快地答应她,估计也是看在了太守的面子上,现如今,来了一位来头更大的,他们自然便也要先让着别人。 靠他人权势得来的东西,果然最后也只会败于权势。 兴许是她眼中的无可奈何过于惹眼,老板娘看不过去,道:“江姑娘若真想做新式布料的生意,不若我再给姑娘指一条路。我们姑苏啊,别的不说,料子和绣工却多的是,各种各样,百花齐放。 我们这条街过去不远,便有个地方叫九尺巷,巷子里也有一个布庄,叫祥来布庄。做的素绉缎完全不比我们差,寻常时候有人上门来买缎子,我们家若是没货了,便会推荐人去他们家买呢。” “那还要多谢老板娘了。” 瑜珠勉强地挤出笑,却知道,若是料子真有他们家那么好,旁人也不会先来他们家,等他们家没货了才将另一布庄做第二选择。 但既然老板娘都这么说了,她也还是想去看看,看看所谓的祥来布庄究竟如何。 她带着云袅和几个人手,又乘马车往祥来布庄去。 这布庄不似原先的锦绣布庄,开在街上的闹市里,马车挤不进巷子,她只能在巷子口下车,步行至布庄门前。 布庄中,老掌柜与年轻的伙计正在对着账,见有人进来,伙计先上前来问:“姑娘是来做什么的?自己买料子回去做衣裳的,还是带许多回去做生意的?” 瑜珠想了想,这回只答:“是来瞧瞧能不能买几身自己的衣裳的。” “那姑娘是自己找来此处的,还是有人推荐姑娘过来的?” 这伙计问的好生奇怪,瑜珠顿了下。 伙计忙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这布庄隐匿在巷子里,素日里除了成衣铺子和裁缝店老板们,少有散客到访,若是熟人荐来的,我们可以适当给减些银钱,就当是与姑娘做个一回生,二回熟的买卖,好叫您下次再来。” 这生意倒有意思。瑜珠记下来,并道:“我是前头的锦绣布庄老板娘荐来的,说是你们这儿的素绉缎也不差,算得上姑苏城中数一数二的。” “原来是锦绣布庄来的。”伙计会心一笑,眼尾的褶皱更深,赶紧为瑜珠介绍了一圈自家墙上挂的几种料子,瑜珠一一摸过去,皆是不如锦绣布庄做的。 瞧她眼神中一直不曾流露出满意之色,伙计逐渐也面露难色,道:“我们这边给散客看的就这些了,姑娘若是没有满意的,那也实在是没办法了。” “给散客看的?”瑜珠问,“那给店家看的,难道又与这些不同吗?” “店家都是大生意,自然是散客不能比的。”伙计道,“若是店家,倒是还可以上我们家内堂看看,都是最上乘的绸缎。只是姑娘你适才不是说了,你自己是散客吗?” “那我若是说,我如今虽是散客,但也正在筹备着自己开店,可以进你们内堂看看么?”瑜珠俏皮地问。 “姑娘可别为难人了……” “让她进去看看吧。” 瑜珠 第56节 伙计与老掌柜的声音同时响起。 瑜珠闻声回头,只见坐在台前的老掌柜一脸慈祥,白发苍苍,沙哑着嗓音与年轻伙计又叮嘱了一遍:“带这位姑娘去内堂看看吧,说不定,是笔大生意呢。” 瑜珠暗叹这位老人家的眼光,见他满头华发的样子,竟恍惚叫她觉得,与周家老夫人有点像。 这可怕的念头一出现,叫她自己都愣了一愣,看着老人家祥和的目光,她友善地抿起唇,笑了笑,转身如愿跟着伙计往内堂去。 几个护卫跟在她身后,想一并进去,却被老掌柜拦在外头,道:“布庄有布庄的规矩,叫两个姑娘进去已是破例,几位不相干的,还请留在外头吧。” 老掌柜说话和蔼,好商好量,何况瑜珠瞧着这布庄,也不是什么危险至极的地方,她前几日在锦绣布庄与那老板娘详谈,也都是在楼上,护卫不曾跟着,便喊他们这回也就留在外厅,她独自带着云袅进去瞧瞧布料样子就出来。 护卫只能照做。 而内堂中挂着的各色料子果然与外头的不同,一眼瞧去便是天上与地下的区别,瑜珠眸中总算出现欣喜,觉得自己也不算白来这个地方。 哪想,就在她拉着云袅一道仔细观察眼前这些布料时,片刻前还对她笑脸相迎的伙计,不知何时便阴森了脸,从身后掏出一方浸了蒙汗药的帕子,自后头捂住了瑜珠的口鼻,将她一下便撩晕了过去。 速度快要瑜珠根本来不及反应,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还试图张了张嘴,想发出点声音,结果却是徒劳,朦朦胧胧间,只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她的思绪断在自己被人抬起的刹那,后来,便再也没有了思考的能力。 当她再从马车中悠悠转醒的时候,她同云袅都被人用绳子捆绑了起来,只剩一张嘴还能呼吸,还能说话。 “云袅!”她顶着剧烈的头疼,费力地将身子抬起来,由躺着变成坐着,在马车的颠簸中撞了好几下云袅,才终于将她撞醒。 “小姐……”云袅逐渐睁眼,发现自己处在马车中动弹不得的时候,才终于明白两人如今的处境。 她泪花霎时泛滥开来:“小姐,我们是被人绑架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啊!” “不要慌,绑架总也是有目的的,我们不会平白无故被人盯上。”瑜珠安慰着她,自己心下却也是慌乱到没底。 她记得自己被迷晕前是在布庄,她只是想进去看看布庄的料子,居然就被人迷晕了……是谁绑架了她?目的是什么? 她望着前方紧闭的马车门,和两侧已经封死的车窗,突然抬脚,踹了踹前门。 登时便有人将门拉开,大声地呵斥她:“干什么呢?都给我安分一点,听到了没有!” “你们是谁?”瑜珠往后瑟缩了下身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们是谁?”那人状若好笑地学着瑜珠的语气反问了一句,旋即狞笑道,“我们是谁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们如今正在去往钱塘的路上,马上,你就要见到你的老相好了。” 老相好?周渡? 瑜珠心下一跳,所以是周渡的仇人,如今要绑了她,带去钱塘威胁周渡吗? “你,你少打我的主意了。”她努力强装着镇定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我同他已经和离了,你如今绑我去威胁他,是半点用不会有的!” “和离?”那人又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恶狠狠道,“你骗鬼呢?沈淮安从头至尾都未曾成过亲,和什么离?你给我老实一点,听到了没有?等到了钱塘,想想该怎么说软话,叫沈淮安救你吧,如今你的命,就在他的手上了,他要么愿意拿他那点盐税的东西来换,要么,就等着给你收尸吧!” 沈淮安?是沈淮安? 瑜珠断了的思绪顿时重新连接上。 是了,沈淮安近来说要陪太子查盐税的事,所以才会与她一道下姑苏,那他是在姑苏查出了什么,触到了这群人的利益,所以他们才绑了她,想要用来威胁沈淮安? 想通了前因后果,她突然就冷静了下来,在马车门将将要阖上之际,又忙伸脚挡住,道:“等等,我想你们怕是搞错了,我与沈淮安并非你们想象的那种关系,他之所以在姑苏照顾我,只是因为我是他亲戚家的救命恩人,人家拜托他照顾。他那种疯子,你们也是知道的,用我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去威胁他,实在是会半点用都没有的。” “半点用没有就把你杀了,唠唠叨叨什么废话?” 绑匪的思路却永远是如此的简单粗暴,瑜珠被他一口噎了回去,一时竟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又重新阖上,和云袅无力地靠坐在马车内,等着钱塘的抵达。 — 却说那头等在祥来布庄外厅的护卫,等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也不见瑜珠从内堂里出来,正想闯进去看看,却居然,看见原本还在台前安稳算账的老掌柜,光天化日睁着眼,嘴角就渗下了一行黑血。 这是,自尽了?! 他们立马便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赶紧闯进了布庄的内堂。 可不想,内堂里早就人去楼空,只剩下一堆挂在墙上的华美料子。 他们知道出了事,当即便将整个布庄翻了个底朝天,但根本找不到瑜珠和云袅的半点身影。 他们只能又片刻不停地往张家回去。 张家老太守一听说人不见了,自然也是坐不住了,立刻便喊人备车去了姑苏现任的太守府邸,请他帮忙找人。 一通翻查之下,他们找到了锦绣布庄的老板娘。 老板娘凄凄楚楚,跪在地上道:“是他们威胁我,他们说江姑娘与那查盐务的沈大人有些干系,要我把江姑娘故意引到祥来布庄去,他们好瓮中捉鳖,将人带去威胁姓沈的,我没办法,他们绑了我的丈夫,我实在是没办法……” 她一边说还一边抹着泪,往日风情万种的脸上布满褶皱。 而被沈淮安特地留下来保护瑜珠的几个护卫,在听完她的话之后,都各个如茅塞顿开。 “我们家世子是往钱塘去了!” “钱塘?”张老太守眉间拧出一个川字。 他虽然在江南各地是有些威望,但终究不是一手遮天的主,钱塘距姑苏路程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他一身老骨头,亲自去肯定是不行,便只能托付在钱塘的友人,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了。 “我记得前些日子,周家全家正好从上京返回钱塘,安葬他们家老夫人。我们家与他们家虽然无过多交情,但容锦已经与他们家的外孙定下了亲事,我们两家,也算得儿女亲家,不若便写信一封去周家,请他们必要的时候,帮帮忙?” 张老太守并不知瑜珠曾经就是周家的儿媳妇,思来想去,觉得此法甚是妥当。 毕竟钱塘是周家的祖籍老家,他们家除却考上功名的周老太爷一支去了上京,余下还有不少留在钱塘本地,在钱塘,定是他们家比自己说的上话。 如是想着,他也不耽搁时辰,赶紧喊人研磨,自己亲笔修书一封,喊那群要去钱塘寻找瑜珠的护卫带在身上,嘱托他们到了钱塘,便赶紧将东西送到周家,周家人见到信,便自会给予他们帮助。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6888924 31瓶;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 1瓶; 爱你们!谢谢! 第60章 你疯了 这是你祖母的丧席! 马车不停不休驶了一天一夜到钱塘, 瑜珠和云袅被关在昏暗的车厢里,没有吃的,没有喝的, 乍见光明的时候, 嘴角已经干涸到起皮。 凶神恶煞的绑匪将她们相继拉下马车, 却并不打算将她们松绑。 她们被束缚着双手,赶进一间客栈模样的地方。 里头聚集的, 却显然全是同绑匪一窝的人。 “这就是沈淮安他马子?”坐在门口的一个刀疤脸率先见到瑜珠, 本就脏兮兮的眼神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下流。 瑜珠和云袅紧紧挨在一处站着,对他们, 只觉多看一眼都恶心。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我们只是想要沈淮安手里的账簿,他是个疯子, 把他惹急了, 对我们没有好处。” 一路带着瑜珠至钱塘的那个绑匪将她和云袅双双推了一把,招呼了一个手脚麻利的妇人过来, 将她们带去了客栈楼上。 她们终于逃离了群狼环顾般的视线, 却又被局限进了一间狭窄的卧房,不过好在,妇人给她们松了绑, 还给她们送了热乎的饭菜, 叫她们终于能够好好地歇上一歇。 趁着妇人关上房门出去的间隙,瑜珠推开卧房的窗户, 看了看外头的景象。 这里是钱塘,是她从小长到大的地方, 每一处的大街小巷, 她都跟着爹娘一道走过, 每一条的弯曲河道,她都跟着爹娘一道坐船游过,适才被催着下马车的时候,她伺机观察过四周,若是她不曾记错,再过两条街,就是周家的祖宅。 当初周开呈来钱塘办案顺便接她,就是带她住在周家的老宅里。老宅里当家的是周老太爷长兄那支,若是寻常,定是见不到周渡他们,但是如今老夫人刚过世,怕是全部人都正聚在那里。 瑜珠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向人求救,望着远处熙熙攘攘的街道,一时又心酸,自己沦落至此,唯一能想到的人,居然还是周家,还是周渡。 听着门外又逐渐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她赶紧关上窗户,若无其事地坐回到桌边。 绑匪不打招呼,径自推门而入,看了眼她们未曾动过的饭菜,道:“饭里不曾下蒙汗药,你们最好还是吃点,要是沈淮安不肯拿东西来换你们,也好做个饱死鬼。” 瑜珠嫌恶地看他一眼,不想说话。 绑匪绕着她走了一圈,道:“你身上有什么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拿出来,我们这边马上就要写信给沈淮安,你的东西,我们会一并送过去,你是死是活,就看他的了。” 闻言,瑜珠的眼皮子跳了一跳,瞪着绑匪的目光顿时变得犀利。 她攥紧了手心,道:“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们要的那个账簿,分量究竟有多重?” “有多重?”绑匪笑了,“你是想掂量掂量,自己在沈淮安心里和这账簿比,究竟比不比得过是吗?” 嘲笑完,他好像大发慈悲,单脚踩着凳子告诉瑜珠:“那账簿,关系到江南大大小小十几二十个盐商的利益,随随便便就是几万两雪花银,姓沈的拿着它,国库都能充盈不少,皇帝都要褒奖他,你说那东西重不重要?” “也是你命不好,跟谁来姑苏不好,跟姓沈的来,他既然临走前还在你身边安插护卫,那到底就是重视你的,你就自求多福,他会救你吧。” 说罢,他敲了敲桌子,示意瑜珠赶紧把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交出来。 瑜珠没办法,铁青着脸色,在自己脖颈上摸了一块在白云观的时候求来的白玉坠子,递给绑匪。 “成,你就老老实实在这等消息吧。”绑匪拿了东西就走,临关门的时候又不忘回头提醒瑜珠,“这客栈前后左右都围满了人,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你最好是别给我耍花招,老老实实等着姓沈的来救你,否则,哼……” 他残酷地笑着,彻底关上了瑜珠面前的房门。 瑜珠头疼欲裂,紧绷的神色几欲扭曲。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一直不敢说话的云袅,这时候终于拖着哭腔哭开:“小姐,我们怎么办呀,沈公子会救我们吗?他要是不肯为了我们放弃升官发财的机会……” “行了,别说了。” 瑜珠如今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惶惶不安的心下一半是绝望,一半是希望。 是的,她并没有足够地信任沈淮安,即便他带着她手刃了她的仇人,她依旧不信任他,甚至打心底里感觉到害怕,她害怕沈淮安会放弃她。 她真的比的过能够叫他们沈家更上一层的证据,比的过动辄便是几万两雪花银的利益吗? 当真未必。 她坐在房中,宛如一个等待惩治结果宣判的罪犯,门外是看管的绑匪,窗下是绑匪的同伙,即便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土生土长的地方,她也依旧感觉到心凉。 她在屋中,自天亮坐到天黑,云袅都已经趴在榻上哭到睡着了,她却依旧精神的很,半点困意也没有。 屋中仅剩一盏燃着的油灯陪她。她在油灯的照耀下又坐到深夜,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好歹得保存好体力,万一什么时候就有了逃走的机会,她和云袅还是得靠自己。 她终于上了榻,躺在云袅身边,与她一样安静睡着。 也许是今日的心情实在累极,是夜的她糊里糊涂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沈淮安派了人来,扬着所谓的账簿在那些走投无路的绑匪们面前,道:“东西就在我手上,但我是不会给你们的,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我这样的身份,日后要什么样的没有?你们赶紧把人杀了吧,也好给我个痛快,叫我赶紧回去办事。” 绑匪狰狞的面孔霎时便出现在她面前。 瑜珠 第57节 “听见了吧?沈淮安不要你,那我也没有办法了,你就等着下辈子再找他报仇吧!” 而后绑匪便手起刀落,她瞧见自己的脖颈在顷刻间喷薄出汹涌的鲜血,溅了面前的人一身。 可奇怪的是,明明她的面前站着的该是绑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竟就变成了周渡。 他阴郁地站在她面前,喊她瑜珠,似乎是想要拉住她,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不断倒退。 刹那间,她清醒了过来,云袅正担忧地看着她,见她终于醒了,道:“小姐是做噩梦了吗?梦里一直喊姑爷……”她觉得自己咬了下舌头,马上改口道:“不是,喊周大少爷的名字。” “我喊他?” 刚睡醒的人,意识还笼罩在梦境中没有彻底苏醒,她慢慢地转动着瞳孔,知道自己如今和云袅还处在被人四面看守的境地里,又绝望地闭上了眼。 如果沈淮安真的要放弃她,她想,那她倒真宁愿跟梦里的一样,一刀来个痛快。 好歹这还是钱塘的土地,她多苟活了这三四年,还替爹娘报了仇,也算是死得其所。死在钱塘,估计去地底下还能早点见到爹娘,挺好。 只是不明白,她为何梦中的最后一眼会出现周渡。 是她的意识中还在期待周渡能来救自己吗?可他恐怕直到她的尸体都凉透了,都不知道她就在钱塘,在距他仅有两条街的地方。 不要期待,瑜珠,永远不要期待,那样就算最后面临的是最坏的结果,也不会有任何的失落。男人靠不住,永远都靠不住。 她抱着这等心情,终于又再次睁开眼,看见云袅单纯又惶惶害怕的模样,捏了捏她的手,道:“放心,就算沈淮安真的会放弃我们,我也会想办法,让你活下去的。” “我不!”云袅一下又哭着扑上来抱住她,昨晚好不容易止住的抽泣一时又翻涌上来,道,“小姐在哪我就在哪,就算是去阴曹地府,我也陪着小姐一起,我就是,就是害怕,我想同小姐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呜呜呜……” “好。”瑜珠只能安慰她,“我们会活下去的,一定会的。” 主仆俩抱着还没说多少的话,房门又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他们不让锁门,瑜珠昨夜就搬了几把凳子堵在门后,门外的人推了两下,见有阻碍,便使了点蛮力,暴力地将门后的凳子一股脑全部推开。 凳脚拖着木制的地板,闹出极大又难听的动静,绑匪不客气地闯进来,道:“算你们走运,沈淮安要保你们,跟我们走吧。” — 周家 一路护送周老夫人的棺椁顺利回到钱塘安葬,周家全家上下才终于感觉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此时距离周老夫人去世刚好一月,周家在祖宅中摆了丧席,宴请陈家和周家的各路亲朋,来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周渡身为老夫人的长孙,自然是跟在周开呈身边尤其忙碌。 而生前再声名狼藉的人,骤然魂魄归去,就好像她曾犯过的错也能随之烟消云散一般。周渡眼睁睁看着厅中每一个前来悼念的人都只夸耀祖母生前的好,一句不曾念叨她的不好,心下里越来越浓密的,只有苦涩。 不知他死的那一日,瑜珠会不会也能念起他的一点好,将他的不堪通通忘记,他想。 可他其实,好像也没做什么对她好的。 他深锁着眉头,再次对自己的卑劣感觉到唾弃,连温若涵悄无声息地靠近也没有发现。 “表哥。”她手中捏着一方纯白的素帕,递到周渡面前,“姑母说你今日瞧着格外的累,叫我来看看你,你没事吧?” 周渡回神,不着痕迹地与她拉开点距离,垂首看了眼她的帕子,并没有接,只是简单道:“没事。” 温若涵却上前一步:“表哥……” “若涵。”周渡语气加重些许,“你去用饭吧。” 不是,温若涵摇摇头,不是,她不顾家中父母的阻拦,不顾众人异样的眼光,不顾一切的礼义廉耻,非要跟着周家一道来钱塘,不是要他这样待自己的。 “表哥,我……” 她满腔的情意,都只想托付给眼前的这个人,刚开口说了不过几个字,便被匆匆而来的彰平打断,道:“主子,姑苏来信,说是十万火急!” “姑苏?”周渡不记得家中与姑苏哪位关系密切,听到“十万火急”这四个字,却也很给面子地赶紧走到边上角落里,当场将信封拆了开来。 越看他眉宇间的凛冽便越来越昭示着事情的严重性,等他终于一目十行看完所有的内容后,抓来彰平问:“送信的人现在何处?” 彰平指着敞开的大门:“就在门外等着。” 周渡二话不说,捏紧信封便冲了过去,恰巧被过来前厅的温氏撞见,见他又独自撂下了温若涵,气不过赶紧追上去道:“明觉,你去哪里?” “母亲,瑜珠在钱塘出事了,我去救她。”周渡此刻根本不想管温氏对于瑜珠的态度,他只知道瑜珠出事了,他必须得赶紧过去,至于母亲愿不意让他在这等场合过去,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因为她拦不住他。 “你疯了?”而温氏得知果然暴跳如雷,“她与我们家已经没有关系了!如今这是你祖母的丧席,你是家中的嫡子长子,你不在场,是要那些舅公堂叔们如何看待我们家?要周家的族老们如何看待我们家?” “若是放着妻子的性命不顾,我才是彻底疯了!”周渡道,“母亲,我好歹还是个人,今日这个门,你让我出也得出,不让我出我也会出,至于丧席,你和父亲自己看着办吧,祖母泉下有知,知道我是去救她,想必也不会怪我的。” 他话毕,根本不给温氏反应的功夫,喊彰平点上人手,直接跟着那前来送信的护卫走了。 “明觉!”而温氏在他身后奋力怒吼,也唤不回他的一下回头。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 ! 第61章 杀红眼 血流成河 瑜珠又被人双手捆在身后, 带下了楼。 楼下,昨日那群绑匪同伙依旧坐在那里。昨日,瑜珠心烦意乱, 不曾好好地观察过他们, 如今目光一个个掠去, 倒发现,除却守在门口的那几个瞧起来比较凶神恶煞之外, 客栈大堂里坐着的, 其实各个都是衣裳体面的人。 若非被逼到绝路,他们估计也不想出此下策。 可是本来干的就是不正当的买卖, 经不起朝廷的盘查, 倒也不值得同情。 瑜珠将目光放远,望见那辆同昨日一样送她过来的马车。 绑匪催促着她:“赶紧上去吧, 只要沈淮安老实把东西交出来, 我们也不会为难你。” 瑜珠不说话,与云袅互相缄默着, 一道上了马车。 马车四平八稳, 载着他们在钱塘的大街小巷中穿行,瑜珠对于这一带不说了如指掌,但也大致知道, 自己是在被带着往什么方向驶。 是往东南出城的方向。 她心里发着冷, 在这种旭日当空的时节,身体却越来越似坠过寒渊, 通体冰凉。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分明绑匪已经跟她软和了态度, 沈淮安也已经说了要救她, 但她心底里, 还是一阵一阵的抽搐与害怕。 等到马车停了下来,他们出城也已经很远了。 瑜珠在一片看似荒郊野岭的地方下了马车,面对着眼前潺潺的溪流,和溪流边上这座名为蓉园的庄园,心下里充满了疑惑。 绑匪却不给她思考的时间,推搡着她和云袅又往前走了两步。她踉跄着,在尚未站稳的间隙,脖颈上便被抵上了一把短刀,同时,沈淮安带着一群护卫从庄园内疾步而出。 他一身窄袖青袍,干净利落,冲出来低压的眼神似要吃人,阴郁道:“把人放了,东西给你们!” “先给我们看了东西,才能叫我们放心地把人给你!” 两人对着阵,互相叫着板。 沈淮安看一眼被粗布麻绳捆住的瑜珠和云袅,尤其瑜珠的脖间,还搁着一把乍见锋利的刀刃,说话的声音不禁咬牙切齿:“你手上有两个人,这样,你先还给我一个,我撕给你看一页账本,你确认无误后,再把另一个也给我,我们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凭什么你不能先给我们看账簿?看了账簿之后,我们两个全都一起还给你!” “我凭什么信你们?” 双方对峙着,立马又陷入了僵局。 头顶的烈日烤得每个人都难受,沈淮安勾着冰冷的凤眸,道:“我劝你们最好早点做决定,我是瞒着太子出城来跟你们要人的,若是时间久了,太子发现我和账簿都不见了,派人找过来,你们和账簿,今日一个也走不了。” “你少威胁人!”拿刀挟持着瑜珠的绑匪睁大眼睛怒瞪着沈淮安,慌乱轻颤了几下的眼睫却暴露了他的心虚。 他们背水一战,想要回账簿,就是为了保命,此番若是真将命赔在了这里,当真不值。 他打量着瑜珠和云袅,不多时,便道:“你把这个丫鬟先带回去!” 沈淮安却道:“我要另一个。” “你以为我不知道,另一个是你的相好,把她给放了,你还会管这个丫头的死活吗?”绑匪说着,直接又推了一把云袅,根本不给他们再商量的余地。 而一直瑟瑟发着抖的云袅突然被推到了双方为了交涉留出的空地中间,慌张地站在原地,忍不住哭着回头看向瑜珠。 “小姐!” “云袅,听话,过去!”瑜珠着急道,“你听话,先过去到他们身边,沈淮安会救我的,你放心!” 云袅听着她的话,一时哭得更撕心裂肺了:“小姐!!!” “沈淮安!”瑜珠知晓她脆弱的心理,干脆直接掠过她,冲对面的沈淮安喊道,“把人带过去!好好给我照顾好!” 沈淮安面色阴鸷如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瞥了云袅一眼,紧抿着唇没有说话,而他身边的人却同收到什么讯息一般,疾步过去将云袅拉到了自己身后。 “好了,人给你了,印着姑苏十三行六家盐商指印的那页,我要瞧瞧!”匪徒高声道。 沈淮安依旧沉默不语,盯着他的目光越来越阴沉,越来越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可他的手,却倒也很实在地翻着手中的账簿。 印着姑苏十三行六家盐商指印的那页,他亮给他看了,甚至还怕他看不清,讥讽地直接将那页泛黄的纸张撕了下来,扔到了他们面前。 “人拿来。”他道。 绑匪那边迅速有人弯腰去捡那页账簿,此刻他们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在了这上头。 “是真的,没错!”去捡纸张的人点头道。 挟持着瑜珠的那个匪徒总算可以放心,拽着捆紧瑜珠双手的麻绳,将她也往前推了两步。 但终究他们从前都是体面人,也不曾干过这种挟持人的勾当,推着瑜珠往前的时候,抵在她脖子上的刀刃有一刹的没跟上。 沈淮安敏锐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精光,手里捏着账簿,与他们慢慢相对而行,互相靠近。 眼见着账簿就在眼前,绑匪眼中也流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神情,他拽着瑜珠的麻绳,将她交到沈淮安手上,示意身边跟着的人同步从沈淮安手中接过东西。 可是,哪里有那么容易。 沈淮安瞅准他刀刃再次离开瑜珠脖颈的时机,一手抓住瑜珠的同时,也抬起一脚踹飞了他手中的短刀,直接靠着他反应尚未跟上的间隙,将瑜珠拉至了自己身后。 而账簿,也根本还没完全交到对方的手里。 沈淮安一手抓着账簿,一手护着瑜珠,一声令下,庄园中又冲出许多的护卫,与埋伏在对面矮山上的弓箭手一起,将绑匪们围了个团团转。 “沈淮安,你耍诈!” “敢动我的人,你试试我今日会不会让你们活着回去。” 瑜珠 第58节 沈淮安不再话多,喊人直接动手,誓要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而被困在这群训练有素的护卫们当中的匪徒,在意识到自己这回是真的穷途末路了之后,也纷纷扬起了身上的武器,要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瑜珠惊骇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前仆后继地冲上来想要杀了沈淮安,和他同归于尽,又最终被他给打趴下,打到头破血流。 她不知道事情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她想喊他们停手,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开口。 原本静谧又安宁的荒山别院,一时成了血流成河的战场。 一旁的溪流缓缓染上鲜血的颜色,一个又一个扑通落水的,尽是亡命之徒。 “沈淮安!”她终于惊恐地开口,想叫他收手,活捉这些人就好,可他却仿佛听不到一般,仍旧跟他们厮杀在一起,彻底杀红了眼。 而沈淮安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总有人听见了她的声音,原本还将目标放在沈淮安身上的一个女匪徒,在听见瑜珠的叫声之后,直接拎着手中的匕首,冲瑜珠跑了过来。 瑜珠本就惊魂未定,在看到这么多鲜血之后,更是浑身发颤到厉害,根本没有思绪去注意还有人正在觊觎着自己,直至听见云袅的一声“小姐”,她才回头,却瞧见那个握着匕首的女人,已经冲到了自己跟前。 她大惊失色,下意识的本能便是伸手去挡。 可她忘了捆着自己的麻绳根本还没解开,拼命挣扎间,眼见着尖锐的匕首就要刺进她的心口,她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越来越近。 然而下一瞬,她便看见有一堵人墙护在自己身前,思绪又一霎的空白,她听见匕首划破衣裳,却又转瞬被人打落的声音。 她慌张地去看那个挡在自己身前之人的手臂,衣裳果然裂了很大的一道口子,鲜血正冒着汩汩的热气,一点一点,渗透纯白的孝衣。 孝衣。 她抬起惊慌失措的脸颊,看见护在自己身前之人的样子。 看见他熟悉的眉峰,冒着青涩胡渣的唇角,明明不过一月未见,却恍若隔了几世那么长。 她终于崩溃大哭,在他的怀里颤抖到不成样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开心每一天 85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anderyang 5瓶;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lizzie 1瓶; 爱你们!谢谢! 第62章 蓉园内 你们只爱你们自己 等到沈淮安彻底收手, 蓉园外的场景已经可以用尸横遍野来形容。 瑜珠同云袅被安置到蓉园内的屋子里,等待他们将外头的一切都清理干净。 浓厚的血腥味顺着风吹来的方向送入到瑜珠的鼻子中,叫她不敢闭眼, 一闭眼, 便满是方才噩梦般的杀戮, 还有那柄差一点就能刺穿她掌心的匕首。 她看着周渡和沈淮安一道从屋外进来,一个一身孝衣, 手臂的伤势还尚未来得及处理, 一个束身的青袍上沾满了干涸的血液,再深的颜色也挡不住浓烈又斑斑点点的红。 她一言不发, 其实一个也不想见。 但周渡的伤是为了救她才受的, 她不能袖手旁观,便问沈淮安这里有无干净的纱布与止血的药。 沈淮安冷哼:“放心, 死不了, 何况你们已经和离,周大人的伤再由你来照顾也不妥当, 不若安排人赶紧送周大人回去, 周大人家中那位表妹,想来,才是如今最适合照顾他的人。” 瑜珠仰起的询问的目光顿住, 原本还泛着点忧愁的神情霎时间平静下来。 是了, 她在京中便早有耳闻,温若涵不顾家中父母的反对, 执意要跟周家到钱塘,想来如今, 也正陪在他们家人身边。 她望着周渡, 正要开口, 却不想周渡先于她一步,道:“我的表妹永远只会是表妹,从不似他人,借着表兄妹的名义,打的是最龌蹉的算盘。” 沈淮安牙尖一酸,只觉自己无端被扣了一顶帽子。 瑜珠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沉默地看了两人一眼,知道他们现下还能斗嘴,那就是精神和身体状况都还好的很,对他们的最后一丝关心与担忧,也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她起身,想要离开这里,却被两人敏捷地各上前一步,围困在座椅前。 “不知他们还有没有其他的同伙等在钱塘境内,伺机报复,你如今贸然就在外面行走,太危险了,稍后还是随我一道回驿馆吧,那里好歹有大批东宫和北威军的护卫,必不会叫你再出事。” 在这件事上,向来与沈淮安意见相左的周渡,难得也对他表示了一次肯定。 “是,瑜珠,驿馆好歹是太子住的地方,你住在那里,我也能放心些。” “我需要你放什么心?” 瑜珠只觉自己眼前的这两个男人,一个自以为是,一个自作聪明,不论哪一个站在她的面前,都叫她只能更加心烦意乱。 她闷着一口呼不出的气,用力将他们推开,阔步朝后头的庭院走去。 去庭院,那就不是离开这里。周渡总算能放点心,回头看见云袅还傻站在屋里,道:“还不赶紧跟上少夫人?” “啊?是。”云袅一时竟没觉得这话有何不对,听着话便拔腿追上了瑜珠。 倒是沈淮安,故意琢磨着道:“少夫人,都和离多少年了,还好意思叫这个词。” “不论和离多少年,她都是我心目中唯一的妻子。”瑜珠不在跟前,周渡语气也是淡淡的,似乎根本懒得同沈淮安计较,垂首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势,再抬眸时,便恰好是彰平找来纱布与止血的药粉。 被匕首划破的伤口因为太长时间未有处理,血液已经同衣裳黏在了一起,彰平替他小心地撕扯开那一片带血的衣裳,刹那间,已经凝固的鲜血又再次喷涌淋漓。 他看的倒吸了一口冷气,拎起纱布正想要往他的伤口上擦,才发现,自己纱布和药粉是拿了,但是,热水忘了烧。 这伤口不用湿的帕子先擦拭干净,倒是不能包扎。 彰平正要赶去厨房再烧一锅热水,抬起脚的功夫,便见瑜珠居然正端着一盆热水回来了。 他举着手中的纱帕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该自己就着热水继续,还是直接将伤口.交给瑜珠处理。 周渡适时地咳嗽了一声。 彰平顿时如梦初醒,将帕子扔进端来的热水盆里,道:“少夫人,我想起还有样药膏没拿,少爷的伤口,就麻烦您先处理了。”jg 瑜珠正要拒绝,他却跑得比兔子还快,根本叫她没有一句说话的功夫。 她只能睥了眼坐在她原先位置上的周渡,双手没进刚烧好的温热水中,打算为他拧干帕子。 哪想,帕子很快被人夺走。 沈淮安自己一身的脏污,脸色瞧去却是神采奕奕,边在水盆中拧着帕子,边道:“男女授受不亲,已经和离的人,就不适合再拉拉扯扯,纠缠不清,这里有我就够了,瑜珠,听说蓉园后头的花园不错,你再去逛逛吧,难得来一趟,进了驿馆,可就不容易出来了。” 虽然话不是很好听,但此举正中瑜珠的下怀。她与周渡已经和离,的确不适合再有过多接触。 她与沈淮安叮嘱道:“记得擦拭伤口的时候轻一些。” “放心,我在军中见过比这严重的多的是。” 沈淮安大手一挥,送走了她,见直至她消失在门廊的最后一刻,周渡的目光也不曾从那方向收回,嗤笑道:“再看两百遍,人也不会回头看你一眼。” “那你以为,她会多看你一眼吗?”周渡不客气地问回去,伸手示意他将纱帕交给自己。 他只是伤了一只手臂,另一只手,并不是不能用。 沈淮安如同看透了一般哼笑着,将帕子砸在他的掌心。 “装。” 周渡不说话,只是自己熟练地处理起伤口。 等他将伤口擦拭完,又抹上药,彰平这才探头探脑地回来,恰好赶上帮他缠个纱布,围绕手臂几圈系紧。 沈淮安全程冷眼瞧着,不忘冷嘲热讽道:“周大人一身孝衣出门,染了鲜血回去,倒是也不怕刚过世的老人家忌讳,不会是,今日家中正好摆丧席?” 他素来喜欢说话故意挑狠的说,而今日这,还刚好叫他猜对了。 他见周渡如刀片般锋利的眼神,稍微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当真是在丧席上跑出来的?” 说完,他也不等周渡回答,兀自摇着头对他嘲弄道:“周明觉啊周明觉,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 周渡眉锋微敛:“这是我同她之间的事。” “可惜如今不是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厅中便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沈淮安道:“打碎的铜镜便没有再和好的道理,日后,我与她之间是我与她,至于她与你么,兴许几年后,你见到她,还需要喊一声北威侯夫人。” 即便他已经在稍微克制地压低嗓音,但仍旧掩盖不了言语中的兴奋与激动。 周渡冰冷的双眸定定地看着他,道:“你给不了她安宁的日子。” “我如何给不了?”沈淮安的眼中是赤.裸裸的野心,以及毫不掩饰的蓬勃欲望。 周渡望着他,笃定道:“你给不了。” “那咱们就走着瞧,周大人。” 沈淮安又恢复他妖孽般的冷笑。 而瑜珠站在门廊下,静靠着门框,将他们的对话悉数听进耳中。 许久,她才从靠着的门框上移开,又将自己淹没进这座初识的春日花园中。 等沈淮安来找她离去的时候,周渡已经先行离开了,瑜珠沉默着,跟在沈淮安身后上了马车。 “沈淮安。” 在马车行驶了一段路程之后,瑜珠突然开口唤他。 被喊了名字的人如同少时被夫子点名表扬那般欣喜,问:“怎么了?” “如若你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账簿会牵连到我,你还会选择与我一道去姑苏吗?”瑜珠问。 沈淮安脸上的欣喜悄然凝固:“你问这个做什么?” 瑜珠不理他,继续执拗道:“你说,你是会选择叫我一个人平平安安地去,还是依旧会选择与我同去?即便我有因为你被人抓走的风险,即便我可能命丧在歹徒的手里,你是不是仍旧觉得,只要你的护卫足够多,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你想与我一道去姑苏,那就一定要做到,是吗?” “我……”沈淮安下意识想说几句狡辩的词,但绞尽脑汁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辩驳。 瑜珠将他看的很透彻,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想要什么,他就一定会得到,哪怕,不惜一切代价。 他的无言以对被瑜珠尽收眼底,瑜珠又问:“今日在蓉园前,如若你不曾发现绑匪的破绽,你会真的将账簿交出去吗?” “还有云袅,如若绑匪真的答应将我先放回到你身边,你还会关心云袅的死活吗?” 瑜珠 第59节 沈淮安彻底哑口无言。 “你问这些,究竟想说什么?” “想说,你口口声声同谁都说想娶我,可你其实并不看重我,或者说,你并不看重我的心意,你与周渡本质上没什么不同,你们爱的,永远都是你们自己。” 作者有话说: 抱歉,这两天因为上了个首页的榜单,今天下午被一个疯狂的读者缠上了,追着在免费章节打了很多的负分,说了很多阴阳怪气的话,心态有点问题,说过的肥章推一下到明天 —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开心每一天 30个; 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 1个;j?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熬夜不头秃女士 3个;漏断人初静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 1瓶; 谢谢你们! 第63章 罚跪夜 棍棒挨打 瑜珠的话回去叫沈淮安想了很久, 他说他不爱她,可她已经是他最在乎的女人。 他甚至想,要是他当真不在乎她, 怎么可能还会拿着账簿去救她, 对于不在乎的人, 他是连看一眼都嫌多余的。 可她仍旧这么说了,甚至于他把她救下, 她的眼里, 却连一丝兴奋和劫后余生的庆幸都没有。 他坐在屋顶上,蓦然想起周渡的那句话—— “你给不了她安宁的日子。” 笑话, 他护不了她安宁, 难道他们那个名为送葬实则是被贬谪的破落家族可以? 他嗤之以鼻。 他坐在屋顶上,边喝着闷酒边瞧着钱塘城中从未认真瞧过的月色, 逐渐回暖的天, 连星光也璀璨了不少。 驿馆这边因为常年有护卫严加看守的缘故,不论何时都比旁的地方要宁静许多, 沈淮安坐在驿馆的最高处, 虽然脑袋向上仰,但实则,却能将底下院子里的每一道脚步声都听得清楚。 他听见瑜珠同云袅在廊下悄悄说话的声音。 “手腕还疼不疼?他们捆你的麻绳估计系的更紧些, 磨破了这么多地方, 待会儿睡前记得还要再抹一遍药膏。” “不疼,小姐给我上了药, 我就不疼了。” “那便好。”瑜珠帮她捋了捋垂在鬓边的发丝,“辛苦你了, 自从爹娘走后, 这么些年, 你就没跟我过过几天好日子。” 云袅忙摇着脑袋:“不辛苦,要说辛苦,也是小姐比我辛苦,我本就是奴婢,苦些累些也是应该的,倒是小姐,明明是个富家千金,却要沦落到这等地步,要是老爷夫人在世,不知道该有多心疼……” 她不提爹娘还好,一提爹娘,瑜珠便也绷不住眼泪。 “反正都回钱塘了,这几日有机会,我们去看看爹娘吧。”她道。 “好,我们买些好东西,叠些金元宝,去看老爷和夫人。” 瑜珠不禁泪中带笑,紧紧抱住了她。 沈淮安坐在顶上没出声,听着两人的话,又回想到当时与匪徒对峙时的场景,他提出要瑜珠先回来的时候,是真的做好了舍弃那个小丫头的打算的。 不过是一个丫鬟,他手里的账簿,可是事关到太子功绩和沈家功绩的东西,怎可相提并论。 他烦躁地又喝了一口闷酒,居然不合时宜地想起,若是换成周渡面临他当时那般场景,他会愿意替瑜珠保下那个丫鬟吗? 恐怕也难说。 而与此同时的周家,周渡正跪在厅前,任由自己的父亲命人将棍棒一下一下地砸向自己。 “你能耐了!不过是娶了一回妻,是家族脸面也不要了,祖母名声也不顾了,自己前程也尽毁了!今日还是你祖母的丧席,是全族人都在的大日子!而你去做什么了?她有难,太子和沈淮安已经去救她了,用得着你再巴巴地赶上去,留下这么一大家子人说你闲话,骂你不忠不孝!” “忠孝只在于自己的内心,儿子不觉得今日赶去救瑜珠,就是对不起祖母,甚至于祖母若是还在世,恐怕也不会觉得儿子今日的做法是错的。” “你还敢提你祖母!她就是被你们给活活气死的!” 周开呈本来已经打算放过他了,但是听他这执迷不悟的回答,登时火气更甚,烟冒三丈,道:“给我打!继续打!打到他记得教训为止!叫他记住不论他多能耐,都还是为人子,为人孙的东西!忤逆父母,就是不孝!” 温氏在一旁看的心惊肉跳,听丈夫连忤逆这样的词都说出来了,赶紧叫他住嘴。 她虽然也觉得儿子做的过分,但也不会想要这么打儿子,那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哭着道:“明觉,你就跟你父亲服个软,今日这事你的的确确就是错了,你有什么好不承认的?你只需要保证,日后你不会再去见瑜珠,不会再因为她的事不顾及家族颜面,你父亲便不会再打你了!” “母亲也觉得,我今日的行为是错的?” 周渡又挨了一记棍棒,却咬着牙也要将腰杆挺得笔直。 “如若爹娘皆是这种想法,那我今日便是被打成残废,也不会低一下头。” 一句话再次将周开呈的怒火燃至更高,他忍不住冲过去,从小厮手中夺过棍棒,亲手将它打在周渡挺直的脊梁上。 “你有骨气!你今夜就给我一直跪在这里!不到天亮不许起来!” 他扔了棍棒,只觉怒气已经将自己压的头晕目眩,不解气地再次踢了一脚周渡,终于愤怒地离开了。 温氏在一旁抱着温若涵,已然哭成了泪人。 “当初,我就不该同意那门亲事,就该强硬些,将她赶出门去,叫她走的远远的……”她捶着胸脯道。 温若涵也陪着她哭泣:“姑母……” “若涵……” 两人互相抱着,还没哭几个来回,周渡便又撑着身子,道:“母亲,我再说一遍,那些事情,从来不是瑜珠的错,您要后悔,也不该后悔当初同意我娶了瑜珠,而该后悔自己当初没教导好照山,没教导他责任与担当。” “明觉!” 温氏的哭泣戛然而止,被儿子指责的意外与震怒叫她红着眼,同自己的丈夫一样冲到周渡面前。 “你再说一遍?你说我做错了什么?” 周渡不卑不亢,当真又说了一遍:“母亲不曾教导好照山,就连韶珠也是一样,养成了恃强凌弱、欺软怕硬的性子……” “你疯了!”温氏听到一半便听不下去,狠狠推了他一把。 “亏我适才还在你父亲面前维护你,你如今却是什么都不顾,连我也要一并指责了是吗?这些事情的罪魁祸首是谁?还不是陈婳和你的好——” 她本想将“祖母”二字脱口而出,但突然意识到人已经走了,她再说便是大不敬,只能又生生地咽了回去,道:“看来你父亲说的不错,你当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你就照他说的,跪在这里,不到天明不许起来!” 周渡晃了晃身子,不再接话,也不再为自己做任何的辩解,双目盯着面前的青石板,看上去十分甘愿接受这等惩罚,且无怨无悔。 温氏见他当真没有服软的架势,只能恼怒地自己离开,含了一身的怨气。 温若涵颤颤巍巍,直到如今什么人都走光了,才敢慢慢地走到周渡跟前,蹲下道:“表哥,你受伤了。” 适才周开呈盛怒,喊人打了周渡不下十余棒,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身上,她听声音便足够可怕,一眼都不敢多看。 周渡忍着疼痛,道:“没事,你回去吧。” “我不要,我想留下来照顾你,表哥。”温若涵抽噎着,伸手想摸摸他手臂上的伤。 适才那几棍棒砸下去,他白日里包扎好的伤口又已经开始渗血。 但他无情地打掉了温若涵伸过来的手腕,道:“若涵,我想我这一路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我即便是同瑜珠和离了,也不会有再娶的打算,你是个好姑娘,尽早回家去,听爹娘的话安稳成亲,才是你该做的。” “可我心里有你,如何还能嫁旁人?” 温若涵哭肿了的一双水眸凄楚难当:“表哥,你同她已经和离了,她不会再回头了,为何你就不能回头看看我呢?本来我就是该嫁你的,爹娘和姑母从小就都告诉我,我就是该嫁你的……” “若涵,这种事情,从没有该与不该,也许从前没有发生那些事,我的确会娶你,但是从我和瑜珠定亲开始,你就该走出来,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了。” “可我的将来只想要你。” “可我不想要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 月色下的对话仿佛又回到那天,几年前的那个端午,温若涵哭着在假山下问她的表哥,为什么他要娶的人不是她。 而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是祖母感念江家的恩情,可怜瑜珠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所以才做主了这门亲事。 何其冠冕堂皇。 如若再重回到那个午后,他想,他会直截了当地告诉温若涵,他看中的人,从始至终都是瑜珠,甚至他还庆幸,陈婳算计他,是将瑜珠推到了他的身边,不是旁人。 可惜从来都回不去,不管是那个午后,还是他和瑜珠,都回不去。 他喊人将温若涵扶下去,告诉她,祖母的丧席已经过了,他马上会安排人送她回上京,不容她拒绝。 最后只剩他一个人,跪在入夜冰凉的地砖上,寒气丝丝钻进他的心肺,背上火辣辣的伤痛折磨着他,可他一下都没想要起身。 他不能起身。 起了身,就是对爹娘的认输,就是对不起瑜珠。 他跪在地上,从黑夜撑到黎明,终于在天亮之际,被匆忙赶来的彰平扶起,带回去给他的后背上药,又为他胳膊上的伤口换新的纱布。 “这几日,派人多看着点驿馆,少夫人若是想出门,一定要安排人跟紧了她。”他在昏睡前,还是撑着精力同彰平叮嘱道。 听彰平应下了,才肯完全地放松身体,任自己陷入到沉睡当中。 等他再醒来,已经是午时过半,彰平告诉他,说今日瑜珠出门,在驿馆附近买了不少的金纸银纸同祭祀用的纸钱。 周渡听完沉默了片刻,问:“江家爹娘,安葬在何处?” 彰平早知道他要问,特地去打听清楚了。 “听说是葬在东边的云雀山,那山上有座寺庙,当初少夫人就是借住在寺庙中,才撑到老爷来找到她。” 作者有话说: 凌晨应该有二更(答应的肥章一分为二了……) —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夏千莫! 还有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卷云舒 5瓶;vanderyang 3瓶;lizzie、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 1瓶! 谢谢你们! 瑜珠 第60节 第64章 求求你 温氏下跪(二更) 瑜珠这日同云袅从外头买回来许多金纸和银纸, 还有不少祭祀用的纸币,打算在驿馆中将东西准备好,过几日便去看望爹娘。 就在她和云袅都双双忙于叠元宝的时候, 驿馆的护卫突然来报, 说是外头有位妇人找她, 自称是周家的夫人,她从前的婆母。 温氏? 瑜珠不解, 她来找自己做什么? “就说我没空吧, 这人我不想见。” “可是她说,若是江姑娘不见, 她就在外头一直站到江姑娘肯见为止。” 这家人行事当真是毫无底线的吗? 瑜珠蹙眉, 脸上露出些许不悦:“那就让她站着好了,我不欠她的, 她爱站便站吧。” 护卫应下, 旋即便走了出去,将她的话转告给了温氏。 温氏心急如焚, 知她是怨恨自己, 从前在鲁国公府,她要见她,她便不见, 更别说如今驿馆里住的是太子和沈淮安, 她仗着太子和沈淮安的势,自然更会将她当蝼蚁般看待。 可她这回是当真找她有急事, 又与驿馆外的护卫道:“烦请再进去通传一番,若是她执意不见, 我便只能跪在门外求她相见了。” 护卫拿她没办法, 只能又去传了一遍话。 而瑜珠还是道:“那就让她跪吧, 反正丢人的也不会是我。” 温氏不想她如今竟是如此铁石心肠,自己又不可能真拉下脸面,在驿馆外头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说跪就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终于,在她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她见到了从外头归来的太子和沈淮安等人。 “妾身见过太子殿下。”她抓紧机会道。 “周夫人?”温氏从前在上京赴过不少达官贵人们的宴,也有过几次进宫的机会,太子曾与她打过几次照面,恰好因为她是周渡母亲的身份,亦记住了她。 听太子还能念出自己的身份,温氏差点在驿馆门前喜极而泣。 “是,妾身久不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还能记得妾身,实乃妾身之幸。” 太子讪笑:“周夫人客气了,听闻月前周家祖母亡故,孤因为盐税之事,即便到了钱塘,也一直抽不开身去周家悼念,还望周大人与夫人海涵。” 温氏忙道:“太子殿下言重了,这些都是小事,如何能劳累殿下撇下盐务大事,登上周家的门,是妾身与夫君,得知太子到了钱塘也不曾特地来拜见,实是大过。” “百事孝为先,你家有丧事,自然是此事为先。”太子与她周旋了两句,便没了话头,见她仍杵在自己面前不肯走,便问:“周夫人是还有何事?” 温氏就等着他问,听话忙答:“实不相瞒,太子殿下,如今随太子殿下住在驿馆当中的江瑜珠江姑娘,曾是妾身的儿媳,妾身今日前来,是想寻她说些事情。” “哦。”太子作恍然大悟,“那周夫人是想,孤带你进驿馆?” 温氏脸上红白相间,不想他说的这般直白,尴尬地扯了扯脸皮,道:“是,有劳太子殿下了。” “不劳不劳,只是……”太子转头,看向自己身侧的沈淮安,问,“淮安,你觉得孤该带沈夫人进去吗?” 沈淮安嗤笑了一声:“堂堂周家大房的夫人,如此杵在驿馆门前也不像话,殿下还是放人进去吧,不然在外头出何意外,咱们可担不起。” 他说话夹枪带棒的难听,温氏听了,脸上更是烫如山芋,瞥向太子,却听太子又道:“可是江姑娘会不会不愿意相见?” “不会的,她如今只是不知妾身要与她说什么,若是听了妾身的话,她定然是愿意相见的。” 她倒自信。 太子便也不介意看这一出好戏,道:“那周夫人就随孤进去吧,你们与江姑娘之间有何事,的确也是要说开了好。” “是是是,多谢太子殿下。” 温氏欣喜不已,跟在太子身后终于进了驿馆。 驿馆内到处都是静默的护卫,温氏一路小心谨慎,被带到瑜珠的屋前。瑜珠正同云袅数着下午究竟叠了几只元宝,骤然见她出现在门前,脸上所有的笑意都不见了。 “是太子殿下带我进来的。”温氏道,“瑜珠,我今日前来,是想同你说几句话。” “什么话?”瑜珠收起所有的情绪,走了两步到门前,与她隔着门槛相对。 “你,你可以叫所有人都下去,只留我们两人吗?”温氏摆出一副可怜祈求的姿态,与她询问。 瑜珠略有些不耐,但想着,人都已经放进来了,她即便再不愿,又有什么办法呢? 于是她叫了云袅先出去,同时放了温氏进来,任她关上了房门。 房内,瑜珠走在前头,打算坐下听她说,结果还没等她转身,便听扑通的一声,屋内响起一阵突兀又沉闷的膝盖跪地的声音,她立马回头,只见温氏竟直直地跪在她的面前。 “瑜珠,我知道,我从前因为那些误会,曾与你有诸般苛刻,那是我不对,我如今向你道歉。” 瑜珠眉目紧锁,不知她是唱的哪一出。 “还有韶珠,是我不曾管教好她,任她对你无礼撒泼,也是我的不对,我也向你道歉。” 她说着,竟直接带起了哭腔,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一张脸,如今是疲态与老态尽显。 可瑜珠不解地看着,心下并没有觉得舒坦,甚至还觉得莫名烦躁,此时若是有旁人进来,恐还要以为是她欺负了她。 “你究竟想说什么?”她开门见山地问。 “瑜珠,我想求你,去劝劝明觉吧。”温氏便也目的鲜明地抬起头,哀求的模样叫瑜珠差点不敢相信,这真的是从前那个雍容华贵的周家大夫人。 “明觉,他要赶若涵走。”温氏哭诉道,“瑜珠,你知道的,若涵同明觉是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兄妹,若是没有那些事,他们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偏偏明觉娶了你,若涵又是个执拗的性子,这么些年为了他,一直不肯嫁,旁人对她早就多有非议。 好容易等到你和明觉和离,她满心以为自己有机会了,便死心塌地的,非要跟着我们家到钱塘。如今满上京,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跟着我们家来的,若是如今叫她就这样回去,那日后她还要承受多少的流言蜚语? 瑜珠,如今明觉满心满眼都是你,我和他父亲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他偏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只有你去说,他才有一丝可能会留下若涵。昨日他因为你的事情,回去就挨了他爹的十几棍棒,今日一醒来,便说要赶若涵走。瑜珠,就当是我求求你,你去劝劝明觉,叫他,叫他留下若涵,等他日后去闽州赴任,就叫若涵跟着,他们表兄妹本就有感情,这日子久了,明觉定也就愿意娶她了……” 瑜珠越听越不对劲,眉间锁的更深,道:“如今周老夫人尸骨未寒,刚去世不过一月,温夫人竟就想着为儿子再娶?他应当还没出孝期吧?” “是没出孝期,可你当初与明觉的婚事,不也是你来家中不过半年便定下了吗?”温氏道,“何况,如今若涵这个模样,是真的不能独自回到上京的,她回去,等待她就相当于死刑了瑜珠。” “可那关我什么事呢?”瑜珠忽而觉得好笑,“我与你们周家已经和离,断的干干净净,你要我考虑温若涵的名声,那你们家当初是有谁考虑过我的名声呢?” 温氏急的面红耳赤:“你的名声当真与我无关,那是老夫人与陈婳干的!” “那你后来得知真相的时候,有想过替我公之于众,还我清白吗?” 瑜珠紧接的一句质问便叫温氏彻底噤了声,她脸上有懊恼,有不甘,有哀求,有哭泣,独独没有对瑜珠的忏悔,没有对她的半点疼惜。 瑜珠又笑了:“所以温大夫人侄女的名声就是名声,我的名声就不是名声;温夫人的侄女私自为了男人离开上京,就不是不知廉耻,我和周渡被发现在同一张榻上,连真相都尚未查清,便是狐狸精……温夫人究竟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处理温若涵的事?” “所以你是不会去劝他的是吗?” “别说我半点都不同情温若涵,我即便是同情她,也不会为了她再去见周渡。周渡爱听谁的话,那与我半点干系也没有,我在和离的时候就同他说过了,日后最好再也不要相见,那不是气话,那是实话。” 温氏颤了下眼皮,似乎终于知道,自己跪在这里是没有用的。她擦了把脸,站了起身。 “枉他昨日不顾他祖母的丧席,赶去救你,回去之后又被他爹用棍棒毒打,到如今都卧在病榻不能起,你却在这里,说要与他断的干干净净。那你被绑的时候,究竟为何要送信到他的手上?喊他去救你?” “我被绑架,如何有本事将信送到他的手上?他来救我一次,我就该不计前嫌,忘却他曾给我带来的伤痛,笑着劝他再娶吗?温夫人做人可别太没良心了,那会遭报应的!” 瑜珠当真很想忍住脾气,与她心平气和地说一次话,可她实在是忍不住。 既然忍不住,那便爆发吧。 温氏从不曾见过这样的瑜珠,瞪着眼气势极强地站在她面前,用充满怨恨的眼神看着她,说她会有报应。 她气不过,怒而抬起手,想扇她一巴掌,却被她抬手制住,用尽力气压下,道:“你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在周家万事任你欺凌的江瑜珠吗?说什么你知道错了,说什么知道自己不对了,不过是你需要用到我了,对我进行虚与委蛇的话术。我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再主动去见周渡,更不会劝他接受温若涵,你想利用我,不如回家梦一觉来的实际!” 话毕,她终于松开了温氏的手。 温氏被她压着,只觉自己受尽了羞辱,捂着被她掰疼的手腕,道:“你,你当真是一点都不念旧情,你忘了当初你全家葬身火海,是谁将你带到上京,是谁供你吃穿的吗?!” “你忘了你们家当初是为何要将我带到上京的吗?!” 瑜珠总在有人提到她全家的时候,格外激动,尤其这人还是周家的人,还是温氏。 “你好好想想,当初你们说的是什么!如若没有我的祖父母,根本不会有你们周家的今日!什么尚书大人,什么刑部侍郎,全是狗屁,没有我的祖父母,他们连出生都不会出生,你如今连嫁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你,你!!!” 温氏被她气到心脏剧烈地跳动,只觉自己马上就要喘不过来气。 瑜珠冷冷地瞧着,眼中毫无怜悯,更不想留她在这屋中再多待半息,毫不留情抬高了声音,道:“云袅,进来送客!”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 ! 还有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洛洛 2瓶;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 1瓶! 谢谢大家! 第65章 父母坟 我来看看爹娘 赶走温氏后, 瑜珠心下里便一直跟有什么东西堵着一样,一点也不痛快。 一想到周家就在钱塘,她正与他们呼吸着同一片天空底下的气息, 她便不想继续再在这里待下去, 同云袅挑了一天日子, 打算祭拜完父亲母亲便离开。 沈淮安得知她出门的目的,想说自己可以陪她同去, 临开口前又被太子叫住, 说是有要事要与他商议。 他只能将瑜珠交给几个护卫,同时又与她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他们跟紧了你, 一步都不能离开他们的视线。” 瑜珠这两日已经出门买过东西, 每次出门他都是这样一副叮咛,她早就已经牢记在心, 何况之前的事也已经给了她经验和教训, 她是断不会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她又如往常那般点了点头,回屋收拾好东西便带着云袅出门了。 江家父母葬在云雀山的后山上。当初家中大火, 瑜珠和云袅赶到的时候, 几乎已经烧成了一个空壳子,她们在一片废墟中找到父亲母亲的尸体,将他们一同安葬在云雀山。 自从跟着周开呈离开钱塘, 瑜珠便再也没有回来看望过他们。 她带着云袅, 再次爬上云雀山的小道,手中篮子里装的, 全是这几日认真叠好的元宝和纸钱。 “爹,娘, 女儿回来看你们了。” 即便三年多不曾回来, 瑜珠依旧能很快地找到自己爹娘的坟墓。她跪在父母跟前, 下落的眼泪滴滴晶莹剔透,同断了线的珍珠,怎么也收不住。 三年多了,她一直都不敢回到钱塘,不敢回来看望爹娘。她知道,自己一旦回来,必定便收不住情绪。 她不敢叫爹娘知道,自己过的不好,周家没有人真心待她,所有人都将她看作是外人,看作是扫把星、狐狸精;她更不敢叫爹娘知道,纵火烧了他们全家的凶手,居然得不到朝廷的半点惩罚,三年里依旧可以逍遥法外,过他的富贵日子;她还不敢叫他们知道,为他们办案的人就是他们的女婿,他在背地里算计着她,一点也不是她想要的夫婿的样子……她跪在父母坟前,泣不成声。 瑜珠 第61节 幸好,等她今日来见他们的时候,她已经亲手替他们报了仇,已经同周渡和了离,更是自己替自己,找回了一地狼藉的名声。 “爹,娘,我日后会好好过日子的,我和云袅都很好,也许是你们在天上护着我吧,我就算遇到再多的危险,也能化险为夷,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她笑着抹了抹自己的眼角,“我会好好过日子的,我真的会……” 她说话的声量越来越低,又是笑又是哭,终于忍不住,颤抖着什么也说不出,转身扑进云袅怀里痛哭了起来。 而云袅根本还不如她坚强,怀抱着她也只会陪她一起哭。主仆二人跪在相连的两座坟头前,哭到不成样子。 一时间,山林里尽是断断续续又放肆抽噎的哭声。 直至两人都哭累了,嗓子也哭哑了,瑜珠才又回去面对自己的爹娘,眼睛肿的有鱼泡那般大。 她和云袅把带来的元宝双双叠放整齐,摆到爹娘的面前,又为他们点了香火,烧了纸钱。等一切都做结束后,她又顶着哭肿的眼睛,与爹娘低声絮叨了许多。 三年不见,她自有满腹的话想要与爹娘说,又有满腔的心事想要告知他们。 等她终于絮叨完,抬头看天上的太阳,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今日的午饭便去前头的寺庙中吃吧,正好再去为爹娘祈个福,希望他们在天上也能过的好。”瑜珠拉着云袅起身。 她们从前有一阵子便是借住在山上的寺庙里,很知道这路该怎么走,寺庙中的斋饭又要如何用。 只是她由一堆护卫陪着,不过走了两步,便看见了远远站在树底下的周渡。 山间林荫路,幽静深远,一眼望不到头。瑜珠只是简单的一打眼,便瞧见了树底下的那抹群青。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眼看着周渡走近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挡住了他想要继续上前的步伐。 “我知道你这两日会来看望爹娘,便想来看看你。” “爹娘也是你配叫的?” 瑜珠哭红的眼仍旧肿胀,怒目圆睁地瞪着他。 “你给我滚,别到我爹娘跟前来脏了他们的眼!” “瑜珠……” “你走不走?” 周渡无奈又血色苍白地看着她:“我不仅是来看望爹娘的,还有些事情,想要与你详说。” 瑜珠动了动酸胀的眼角,脸上瞧去极为不耐:“有什么事情,就在这里说吧。” 岂料周渡却道:“这里不能说,你与我去前头的寺庙,我需要找间寮房,单独与你说。” “你有完没完?”瑜珠不知自己如今是厌恶周渡,还是厌恶他这种与温氏如出一辙的招数,透过他那双忧郁的眼睛,她便仿佛能窥见那日在自己面前跪着求自己成全周渡与温若涵的温氏。 当真是母子一样惹人厌。 “我惹你生气了?”周渡不想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她的反应便会如此激烈,睫毛渐渐下垂,语气也放的愈加柔缓一些:“可是瑜珠,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说,只能有你一个人听。” “你能不能不要再拿与你母亲一样的方式来折磨我?”瑜珠总算道出了心中所想,看着周渡的眼中竟不知不觉蕴起了憎恨。 她仍旧不知,自己这是对温氏的憎恨,还是对周渡的憎恨。 “母亲?”周渡眨了下眼睛,想起前几日彰平同自己说过的——大夫人去了趟驿馆,被太子领了进去。 “母亲找你说什么了?”周渡的神色突然紧绷起来,直觉瑜珠今日的火气与温氏有很大的关系。 “呵。”瑜珠却开始冷笑,“说,希望我好好地劝劝你,劝你尽快另觅佳人,百年好合。” 周渡明白了,是温若涵的事。 他语气急切又认真:“我不会娶她的,瑜珠,我已经命人将她送回了上京,她是我的表妹,永远都只会是表妹!” “她是你的谁究竟关我何事?”瑜珠反问,“周明觉,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我不想见你,不想听到有关于你的任何消息,为什么你同你的母亲,永远都不明白,永远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到我的眼前来?你们是都瞧着我好欺负,是吗?你们是都觉得我不过是个弱女子,说了不愿意再见到你们,但你们若死乞白赖地黏上来,我也不会拿你们有任何的办法,是吗?” 周渡否认:“我不曾有这个意思!” “那你如今到底来做什么!” 周渡沉默了,看着瑜珠与他争到面红耳赤的模样,心中只觉有上百根银针在扎,前几日挨了棍棒,尚未恢复好的身体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的头顶聚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艰难地抬起了眼皮,一字一句,诚恳又带着微弱的祈求,道:“我当真是有要事与你说。” 见他依旧这般坚持到底,瑜珠终于也舍得冷静下来,仔细地打量几眼他。 他整个人,脸色连同唇瓣,全都是惨白的。精神瞧上去很不好,与从前那股永远脊梁挺直、刚正不阿的铁面形象相去甚远。她猜测,他估计是身上的伤势还没恢复完全,便又来爬山,身体的损耗过大,所以才瞧上去同将死之人没什么两样。 她的目光又下移,盯在他唇角上干涸到爆裂的几处死皮,观察了片刻,又被他依旧青刺般惹眼的胡渣吸引了过去。 “你最好想仔细了再说。”她平静道,“我只有一刻钟的功夫,你自己看着办。” 说罢,她收回所有的目光,不再看他,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径自穿过,自己先一步往前头的寺庙走去。 身后一摞护卫急忙全都跟上,留下周渡在最后,望着她这般大的阵仗,眉目间愁容尽显。 他跟在瑜珠身后,穿过寺庙层层肃穆的黄土泥墙,走进一间寮房,关上门便直切目的,道:“瑜珠,你此番回京之后,切记不能再与蔡家和沈家有过多的来往。” 谈起正事的周渡,倒是比先前在林中多了几分活人的气息,但是瑜珠并不在意,只问:“为何?” 周渡深吸了口气,眸中又添了几分谈论正事的坚毅:“此番圣上要太子带人下江南查盐税,并非只是表面那么简单。太子是东宫储君,围绕在他身边之人,圣上每一个都会有重要考虑。沈淮安平日里行事本就过于乖张,此番在江南闹出的动静又不小,即便同太子有表亲,但也不一定能通过圣上的考验……” “他通不通过,与我有何干系?” 瑜珠只觉他莫名其妙。且不说她与沈淮安本就没什么关系,即便是有,难道沈淮安没有通过皇帝的考验,皇帝便要杀了他不成?还要诛连他的亲友? 她理所应当地觉得这不可能。 但是看着周渡不曾有过一丝晃动的坚毅神情,她的理所应当,渐渐开始动摇。 她知道,她可以在任何事情上怀疑周渡,但是政事上,她不可以。 她面前站着的,是一次科举便中第,花了不到四年的功夫便坐上刑部侍郎的皇帝最年轻的宠臣,即便是被贬,也不是因为他的能力不行,只是私德有亏,只是因为要救她。 她的神情突然变得迟疑,她慢慢地,试探道:“你是不是不想我再与沈淮安过多接触,所以故意编了这个理由来骗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不当大哥很久了 4个;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c纯净水、3058691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加一、vanderyang 5瓶;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 1瓶; 谢谢大家! 第66章 终离别 分别 瑜珠的话问出口, 屋中的气氛便陡然不对。她不大自在地瞄一眼周渡,果不其然看见他好容易恢复一点的脸色,又瞬间变得血色全无。 “我在你心里, 永远都是这样的小人, 是吗?” 她听见周渡似询问、又似自嘲的喑哑嗓音。 她说不上来话, 别扭地别过去脸,却被周渡一下子拽住手腕, 逼着后退几步, 抵到身后的香案上。 他气息急促,不知何时竟红了眼:“瑜珠, 自从答应你和离之后, 我再也不曾想过还要干涉你的自由,干涉你的私事, 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沈淮安不是好人, 这句话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你杀了褚长势之事, 有我替你顶着, 可等将来,等我去了闽州,万一你再受他牵连, 被他利用, 京中当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豁出全部身家来帮你。” 瑜珠被他逼到角落里,抵着香案的后背尤其不舒服, 听到他的话,登时更不舒服, 别回去脸瞪着他, 道:“有没有人帮我都不用你管, 你既然知道你不该再干涉我的自由,那我将来无论是生是死,都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你是一定要跟着沈淮安走,是吗?”周渡深深凝视着她的双眸,从她的眼中读出了永不会与他回头的倔强。 “所以我就,当真连劝诫你的机会也没有了,是吗?”他终于感觉到心累,却也知道,他不能松开瑜珠的手,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再往火坑里去跳。 是他欠她的,他一辈子都欠她的。 “瑜珠,我不会害你,我真的不会害你。”他用她能听到的,极尽卑微的声音去告诉她,“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过的好,任何人……嗯……” 沙哑的音色消弭在一句闷哼中,瑜珠看见周渡忽而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神色痛苦,脑袋忍不住低垂,似乎马上就要支撑不住。 可他抓紧她的手臂,还是那般用力,用力到她甚至能在空气中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垂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血。 那就只能是周渡的。 她二话不说,用力掰开他扣住自己的五指,撸起他的袖子,便看见白色纱布包裹的伤口,果然已经开始微微渗出鲜血。 “我又不是马上就要跑了,你这是在做什么?”她忍不住提高了点声量,责备地看着他,没好气地将他扶到供香客们休息的榻上坐下。 好歹他是因为救自己受的伤,她不能就这么走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只觉掌心一片滚烫。她又想起温氏曾说过的,他因为她的事,回去后还挨了他爹的十几棍棒,扶在他肩膀的那只手便不受控制地向下,摁在了他的后背上。 果然,她只是轻轻的一下触碰,周渡的神情便又加重几分痛苦,一只手不知是不是病急乱投医,竟然抓住了她的衣袖。 她身体被拉着微微前倾,低垂下去的眼眸有一刹吃惊地看着他,而他也同样抬起头,与她无声地相视着。 寮房中的香火气息渐渐浓郁。 瑜珠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片刻没动,看着眼前的周渡,在与他闹翻的这么些日子以来,头一次产生了一种是否是自己做错了的错觉。 只是这错觉很快又被她撇去。 若是因为他救过几次自己便对他心软,她想,那她这几年受的委屈,也实在是太不值当了。 思及此处,她又再次伸手想要掰开周渡的五指,不过刚触碰到他的手背,便见他抬起的双眸盛起了哀伤,一副委屈样地看着自己。 家门口的小狗摇尾巴,也不过如此。 何况如今还是只为她受了伤的小狗。 瑜珠心肠再硬不起来,道:“松开,我去叫他们问这里的师傅讨些热水和纱布。” 周渡眼中总算划过一丝清明,从半信半疑到对她的话坚定不移,只用了一息的功夫。他目送着她的身影出了寮房,旋即又将门阖上。 他有股想要跟上去的冲动,总觉得她会再次扔下自己,头也不回就走了。 但他好歹是忍住了。 她好不容易对他缓和了一丝脸色,他不能再凑上去讨她嫌。 他安静地坐在寮房里,等着瑜珠回来,只是她回来便也罢了,身后居然还跟着春白。 他凝着锋利的眼眸,在瑜珠看不到的地方剜了眼他。 春白苦着脸,显然也是没办法。 瑜珠要帮周渡换纱布,喊春白给自己搭把手,周渡的衣袖要他去撩,周渡的纱布要他去解,周渡的伤口要他去擦,那新的纱布,也要他重新绑回去。 而她自己,则只是为周渡拧了把帕子,将帕子递给了春白。 瑜珠 第62节 看出她刻意的疏离,周渡的眼中不免又重拾起落寞。 “收起你可怜的模样,没有人求着你为了我受伤,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瑜珠出去一趟,倒是恢复了不少冷静,冷静地知道周渡这是在故意卖惨叫自己心疼,冷静地知道,自己适才居然真的心疼了。 可她不该心疼,只该更铁石心肠一点,才能叫自己过的快活,过的自在。 等他换好纱布后,她便打算收拾东西出门,留他独自在这休息,但是周渡又喊住她,道:“瑜珠,我说的事……” “我知道。”瑜珠神色淡淡,已经没了先前对他疾言厉色的那股戾气,“沈淮安不是好人,我一直都知道,我不可能会嫁给他,也不可能会再与他亲近,我会护好我自己,不用你操心。” “我三个月后去闽州。” 可是周渡接下来的话又叫她出乎意料。她回头去看他,双脚就同粘住了一样,突然走不动道了。 “日后再见,就不知道是何时了,但是瑜珠,我一定会努力在闽州做出一番功绩,尽快回到上京去见你。”他说话的时候,眸中带着无与伦比的认真。 瑜珠对他的这些话倒是亳不怀疑,只要周渡想,她想,他立马去告发她,立马便能被皇帝召回上京。 她驻足在原地良久,终还是道:“回不回上京那是你自己的事,别拿你的前程来绑架我,那与我无关。” “是,与你无关。”周渡笑了笑,脸上终于不再是肉眼可见的难过,“是我想早点回去见你,想早点与你待在同一个上京。” “谁说我就要留在上京?”瑜珠蹙着眉,与他最后嘟哝了句,轻挑着眉眼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寮房。 — 等她在一堆护卫的陪同下平安回到上京,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 她中途还回了趟姑苏,去张老太守家拿回了自己的包裹和盘缠。 而将她诓去被绑的那位锦绣布庄老板娘,则是被姑苏太守捕进了狱中,瑜珠去见过她一次,她隔着铁栏,哭着向瑜珠下跪道歉,字字句句皆似泣血。 瑜珠也听说了她的事,说是他们绑了她的丈夫,她没办法,才不得不听他们的话,将她诱入他们的陷阱当中。 她的确有苦衷,但瑜珠并不想原谅她。 她甚至听着她的哭声,只觉得那群五花八门的绑匪嘴脸又浮现在自己眼前。 她不愿意再多听一句。 她回头,走出幽暗的衙门地牢,却见一个模样憨厚老实的男人手上正拿着东西,急匆匆向她跑来。 就在他马上要接近瑜珠之际,身边的护卫赶紧上前,将他拦住。 “是上京来的江姑娘吧?”那男人被拦下了也不生气,只道,“我是她的丈夫!”他指了指身后的衙门大牢,示意自己的身份。 瑜珠瞬间警惕地看着他,与他隔着几堵厚实的人墙,问:“你找我何事?” “你别担心,别担心,我不是来害你的。”男人急忙解释,面露愧疚之意。 “我知道,如今再说什么也没用,江姑娘你是大难不死,才能活着回到姑苏,但我还是想说,我家夫人她当真不是个坏人,她之所以会答应帮他们办事,全都是因为那群人将我给绑走了,她是为了救我……” 他说着,声音微有些哽咽,扬了扬手中的东西,又继续道:“我前几日去看她,她便与我说了,若是你还回来,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到你,那你要的这批料子的生意,我们便全都给你——” “不必了。”瑜珠终于出声打断他道,“我已经不想做你们家的生意了。” “不是我们家的生意,是你自己的生意。”男人诚恳地将手中的东西交给护卫,再由护卫转交给瑜珠,“这是我们家现如今卖的几种丝绸花色料子的做法,以及刺绣需要注意些什么,尽数都写在上面了,便由江姑娘你带回上京,自己在上京开个布庄,自己做自己的生意吧。” 通常有自家压箱底宝贝的布庄,几乎是不可能将自己的手艺透露给外人的,因为这行为就相当于,是将自己吃饭的碗交了出去。 瑜珠不解地看着他:“那你们自己呢?” “我们不做布庄生意了。”男人挺起胸脯,豁达道,“等她服完三年的劳役出来,我们就离开姑苏,去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再重新开始。” 那老板娘被判在衙门服三年的劳役,肩上还被贴了烙印,要想在姑苏继续生活下去,倒的确是不易的。 但瑜珠还没想好,该不该接他的东西。 “江姑娘就拿着吧,是我们对不起你,这就当是我们的赔罪,日后再见,也好上姑娘的布庄讨口水喝。” 男人将东西交了出去,就没有再要回来的打算,同来时一样,又形色匆匆地离开。 瑜珠站在衙门前,想叫住他,但见他敦厚的的身影灵巧地混入街上奔忙的人群,瞬间便没了踪迹,她握着东西的手也只能渐渐攥紧,最后,将它收进了自己的囊中。 作者有话说: 这章分别,下章见面qaq 依旧是凌晨会有二更~ —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开心每一天 105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红眼病年年有,今年特 5个;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卷云舒 5瓶;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 1瓶; 谢谢大家! 第67章 梅子汤 你不曾想过再嫁? 成嘉二十年, 上京 正是盛夏白瓷的好时节,一辆马车自城东驶向闹市,最终停留在一间名为“清河布庄”的成衣铺子前。 一位裙摆绣锦绣花鸟、上衣着素色兰草的女人自马车上下来, 脸上挂着既得体又大方的笑。 “瑜珠啊。”长宁伯夫人已经在铺子中等了一炷香的功夫, 见她总算是到了, 忙也顾不得什么,赶紧上来将她身边的丫鬟挤走, 自己挽起她的手臂, 与她模样亲昵。 “你如今可真是个大忙人,我都等了你一炷香的功夫了, 你这才姗姗来迟, 亏我还想与你谈笔大生意。”长宁伯夫人拍了拍她,眼里尽是与她的促狭。 瑜珠轻笑:“夫人是有什么大生意等着我?适才我去了五公主府上为她送夏衫, 被她留着用了顿午饭, 这才迟了。”? “瞧瞧,还得是五公主, 居然能叫你亲自去给她送衣裳。”长宁伯夫人叹道。 “不过我也不瞒你说, 我今日来你这衣裳铺子,也是来买衣裳的。”她旋即又显摆道。 瑜珠眉眼间皆是浓浓的笑意:“夫人说笑,我这本就是间衣裳铺子, 您来这里找我, 不是说衣裳的事,还能说什么?” “也是。”长宁伯夫人自己也笑了, 被瑜珠带着上了二楼,喝了口铺子中夏日常备的梅子汤。 喝了梅子汤, 这长宁伯夫人瞧上去也终于稳重了许多, 放下清脆的白瓷碗盏, 又去笼络瑜珠的手,道:“我听闻,上回御史中丞家嫁女儿,那十几只箱子的衣裳,一年四季,全是在你这置办的?” 瑜珠听了便蹙眉:“哪能啊,我这儿冬衣可不多,不过春夏秋倒的确是从我这儿拿的多,还有各种小衣小衫,也都是在我这儿置办的。” 说罢,她兴致勃勃地瞧着长宁伯夫人:“夫人可是也想为女儿置办些出嫁的衣裳?” “你这儿的衣裳……”长宁伯夫人欲言又止,问题全写在了脸上。 瑜珠憬然有悟,一下便明白了她今日到访之真实目的。 于是她又推了推面前的一碟荷叶糕,送到长宁伯夫人手边:“夫人尝尝,我这儿的荷叶糕怎么样?” 长宁伯夫人吃了,点点头道:“还不错。” “那适才的梅子汤呢?” 长宁伯夫人想了想:“也还不错。” “上回御史中丞家的夫人同小姐过来的时候,也是这般说的。”瑜珠打趣道,“可见夫人同御史中丞家的夫人并无不同,眼光都是一样的好。” “是,我的眼光自然不会差,但是瑜珠啊……”长宁伯夫人再次欲言又止,适才在楼下的那股子莽劲到如今,倒是又使不出来了。 瑜珠应了一声,一只手支着脑袋,安静地看着她,做洗耳恭听状。 等到长宁伯夫人终于将话憋出来,瑜珠只觉自己的手和脸都快僵硬了。 “我们家你也知道的,女儿多,钱又少,之所以占着个伯府的名头,不过是靠祖上庇佑。如今女儿们是各个都要出嫁了,我眼瞅着,做夏衣的料子,京中这几年便再没有比你这更好的了,便想在出嫁前,为她们多置办几身。你瞧,是否能给我便宜些价钱?叫你的这些姑娘们手脚也麻利些,给我们家几个先做?” “夫人,这价钱倒是好商量,但是想要先做,怕是不行。”她仔细酝酿了大半个时辰的话,瑜珠只花了一刻不到的功夫便拒绝了。 “夫人也知道,我在京中做生意的这两年,起步有多难,什么事都经历过。先前武湘君便故意诬陷我落掉她的单子,先做她后头的生意,将我的铺子闹的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我好容易证明了自己没有,若是夫人此时要我先做你的,那我岂不是真成了她口中德行败坏、不配做生意的女人了?当初您可还是帮着我一道骂过她的。” 那不是当时有鲁国公夫人在嘛……长宁伯夫人心下一阵腹诽,又扬起不情不愿的笑问她:“那当真不能再快些了?” 瑜珠笃定道:“当真快不了了。” “你说你,你们家成衣铺子弄得不错,要量体裁衣,怎么就这般费劲呢。”长宁伯夫人这下是连笑也不愿笑了,喝着梅子汤,打量着她二层的这些装饰,忽而瞧见挂在窗边的那几身夏装,问:“那是给谁的?” 二层的这些衣裳都是别人定下,已经为她们量身制作的差不多的,瑜珠随她望了眼窗边,道:“是给黎家姐姐的。” “你同黎五姑娘关系倒是也好。”长宁伯夫人唏嘘着,“早知我也把女儿送来与你做闺中密友,这样说不准我的衣裳还能往前排些。” 瑜珠笑笑,自然不会接她这话。 “不过说到黎五姑娘,听闻她丈夫在明光县做的十分不错,今年底恐怕就能回上京了,到时夫妻两人一道回来,又是京中一段佳话。”长宁伯夫人倒也不在意她没有接自己的嘟哝,自顾自又羡慕起黎容锦来。 “若是将来我家女儿能得这样一位好夫婿,才貌双全,官运亨通,连生孩子都是生一对龙凤胎,那我真是做梦都要笑醒过来。” 瑜珠禁不住笑道:“夫人且宽心,龙凤胎也好,是男是女也好,都是自家孩子,都迟早会有的。” “借你吉言。”长宁伯夫人心情总算又舒畅些,看着瑜珠巴掌大的精致小脸,问,“瑜珠,你这么些年,倒是不曾想过再嫁?” 瑜珠莫名被问到这一问题,愣了一下,脸上旋即绽开恰到好处的笑容:“我这些年忙生意都来不及,哪里有功夫考虑再嫁。” “你没功夫,上京的媒婆可不少。”长宁伯夫人指指她这足足有三层楼的成衣铺子,道,“你若是不嫁人,不生孩子,那你日后这铺子,还有那边的布庄,都打算怎么办?总要有人来继承的。” 瑜珠如实道:“这倒也还真不曾考虑过。” 长宁伯夫人遂一脸的不赞同,不过马上,又换上一副长舌妇的嘴脸,道:“话说,周家马上要举家迁回上京了,你知道吗?” 原先周家老夫人过世,周开呈和周开民兄弟俩需得回钱塘守孝三年,三年不得为官。如今三年期限已到,皇帝便又召回了他们,不过想要再如当初那般,给周开呈做到兵部尚书一职,怕是不能够。 “从前说是兵部尚书,但谁人不知,兵部只是个掌粮草无实权的地方,如今竟要调到比兵部还不如的工部去,也是活该。” 三年前,周渡发疯似的请五公主把周家所有的事都公之于众,周家的名声便自此一落千丈,即便他们有心挽回,但后来周老夫人过世,周家不得不举家回到钱塘,关于京中的那些名声,他们便是再也无暇顾及。 更别说,这三年间,瑜珠的清河布庄做的风生水起,在一众夫人和小姐们之间名声大噪,口碑颇佳,直接造成了关于她名声一事的逆转。 也是从那时起,瑜珠再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面子是自己挣来的。靠山山会塌,靠人人会倒,唯有靠自己辛勤劳作得来的相应回报,才是叫别人能看得起你的最好筹码。 她听长宁伯夫人又与她闲话了不少周家的事,从他们家两位姑娘分别许了哪家的亲事,到周开呈和周开民如今的官职有多不如从前,点点滴滴,事无巨细,好像她才是被周家举家难堪的那个人,好像她才是最见不得周家好的那个人。 虽然她不喜欢长宁伯夫人这样的嚼舌根,但也实在不得不承认,周家如今这样的下场,都是他们该得的。 那整个家,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将近日落闭市的时候,瑜珠才将长宁伯夫人送走,与她再三保证会给她最合算的价钱之后,她径自回到了三楼,躺倒在了自己的卧房里。 瑜珠 第63节 原本酒楼的三楼是一间间隔开的雅间,她将这些雅间拆了重修,将其变成了几间可供人休息的卧房,绣娘们午时累了便可在卧房中躺会儿,补足点精力。 她给自己也留了一间卧房,是临窗能瞧见楼下永定河的一间。 临近日暮闭市的当口,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有的是在店里干活的小二,有的是在街边摆摊的小贩,瑜珠很喜爱一个人趴在窗上,安静地瞧着这些人间烟火,随意轻轻地一嗅,便宛如自己也身在其中。 她在楼上静坐到快要用晚膳的当口,才打算收拾东西回家。 夏日里,她的成衣铺子中每日都有她自己亲手做的各色糕点与梅子汤提供。前几月倒还好,糕点与梅子汤大家都能吃的差不多,如今入了盛夏,大家吃糕点的兴致便都好像渐渐消弭,唯有梅子汤喝的更快了,每到夜里收拾,都是好几碟的糕点与只剩个空壳子的梅子汤桶。 家中最近多养了几只鸡,瑜珠瞧瞧今日剩下的荷叶糕,觉得若是回去也没人吃,那便只能将它们掰碎扔给鸡吃了。 糕点过了夜便会变味,尤其如今天热,第二日便是断断不能吃的。 她心下这般想着,将铺子关上门锁好,收好钥匙,正打算上马车,在将将要抬脚的间隙,却听见一阵阵狂乱又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达达而来。 她抬头,原来是一群腰间挂着刑部铁牌的官差,一个个自她的马车旁飞速掠过,不曾有一下停歇。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记忆中有个场景,与适才的情形一模一样。 只是她不想去想。 她拎着食盒,垂首看着脚凳,再次打算抬脚上马车,结果又有一道马蹄声向她这边而来。 这次她不曾再抬头,踩着脚凳甚至已经上了一个台阶。 但是她听见马蹄嘶鸣在自己耳侧,清晰刺耳,上马车的动作终究顿住,慢慢回首—— 作者有话说: 问:为什么给糕点那么多描写呢? 答:因为那原本给鸡吃的东西,最后会进了周狗的肚子…… 第68章 是糕点 不如给乞丐吃吧 有人想见你, 即便跨越千山万水,重重阻碍,也一定会面容灿烂地来到你的跟前。 三年不见, 瑜珠再次见到周渡, 只觉他又变回了自己最初认识的样子。男人翻身下马, 立于皎皎月色之下,高大, 威严, 神情冷峻,就连摆动的披风边角都透露着他的严肃与不近人情。 可是见到瑜珠的那一刻, 他笑了。 不知道他是赶了多少的路, 如今满脸都挂满了汗珠,大步流星地走近了, 又与她隔着三尺的距离, 道:“瑜珠,我回来了。” 是啊, 如今一晃都已经三年过去, 他又从闽州回来了。 瑜珠想起午后长宁伯夫人说的那些,她原以为,此番回来的只是周家一家, 并不包括还远在闽州的周渡, 不想,他也一并回来了。 “回来便回来吧。”她淡道, “你回来了,我难道还要欢天喜地地迎接你, 为你接风洗尘吗?” “不必。” 三年不见, 这男人当真又重回了他最初的模样, 冷静地应了她的话,明厉的眼眸便向下,扫见了她手中抱着的食盒。 瑜珠注意到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将食盒垂下,荡在自己裙边。 “周大人若是没有什么事,我要回家用饭了,你请自便吧。”她敷衍地说了句,转身便想离开。 周渡却几步走近,停在她的脚凳边,道:“我也还没用饭。” 语气中尽是期待她能邀自己共用晚膳的意味。 可瑜珠哪里会如他的意。 “没有用饭,周大人去用就是了,与我说道做什么?” “我回京匆忙,家中一切都尚未来得及整理,身上也没带多少银两……” “那你不如去乞讨来的方便。” 瑜珠不耐烦地打断,只觉男人果然不能看表皮,瞧上去人模人样的,背地里还是狗见了都嫌的性子。 她的眼睛比月色还要清冷,就这般望着周渡,见他比城墙厚的脸皮岿然不动,只盯着她手中的食盒瞧,禁不住瞪了他一眼。 “这里头是空的,你别想了。” “嗯,不想。” 知道她是真的不会与自己用饭,周渡轻抿了下唇,眼中除却见到她的欣喜,便只剩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 三年他都熬过来了,如今能重新见到活生生的瑜珠,他已经感到万分庆幸,怎么可能还会去强求她更多。 他眼中的笑意矜持,道:“天色不早了,那你快回家用饭吧。” 莫名其妙。 瑜珠奇怪地又瞧了他一眼,选择不再搭理他,转身又抱起食盒上了马车,没有丝毫留恋地吩咐车夫离开。 马车缓缓行驶在夜晚几近无人的闹市,将站在原地的周渡甩的很远。 然而他没有动,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在街角,望着冷冷清清的大街,以及头顶上隶书所纂的“清河布庄”四个字,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逐渐拉平,满眼皆是沉静。 很快他又重新上马,往京兆府的方向去。 瑜珠坐在马车中,却仍在回味周渡适才那句话的含义,直至感觉马车驶过了街角,她才敢掀起帘子向后张望一眼。 但已经过了街角的马车,自然不可能再看到街那头的风景。 她又悄无声息地放下帘子,琢磨周渡今日究竟为何要来找她,还说些丝毫没有意义的话。 只是为了要看一眼她吗?瑜珠想不通。 她其实从不认为周渡是爱自己的,甚至三年前,他在祖母的丧席上跑来救自己,不顾病痛也要上山来告诫她,她都不觉得他是爱她的,顶多那算负责任。 因为她曾是他的妻子,所以她逃走的时候,他才会来找她;因为她曾是他的妻子,所以她出事的时候,他也愿意拿自己的前程保下她;因为她曾是他的妻子,所以她被人绑架的时候,他能不顾一切地来救她……可那都只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他曾经对她,有所亏欠。 如今他们三年未见,即便是有再多的恩怨也已经消磨的差不多了,至少在瑜珠自己看来,她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将周渡当成是个普通的陌路人,将周家当成是个寻常笑话一般的家族。 她不想再同周渡有什么瓜葛,也不想周渡再来打扰自己,她想平平稳稳地过完这一生。 所以她不明白周渡为什么还要来找自己。或许适才是该跟他吃顿饭的,她想,至少得把话都挑明白说清楚了。 她带着关于突然出现的周渡的满腹心事回到家中,家中自有早就做好的热饭热汤等着。 她将周渡的事情暂时撇到脑后,照例将带回来的食盒放在桌边,问云袅道:“今早家中留的茶果子,你们可都吃完了?今日铺子里还是有剩,这两日我得抽空瞧瞧新花样,不能再这般下去了。” 每日都剩下许多的糕点,既浪费东西不说,又说明这糕点已经讨不到客人的欢心,瑜珠连续观察了好几日,早就已经决定要换掉它,改成同梅子汤一样可以供大家消热解暑的东西。 云袅摇摇头,告诉她:“今日我在家中管家,糕点便同以往一样一直放在厨房,大家却都懒得吃,倒是冰镇梅子汤,实在喝的快。” “可也不能只做一样梅子汤。”瑜珠边犯着愁,边将食盒交给云袅,“那这些东西,想来也是没人吃了,去掰碎了扔给鸡吃吧。” 云袅却道:“雷大娘今夜家中有事,早早将鸡都赶回鸡舍,关了起来,想必已经是不用喂了。” 瑜珠不想自己的糕点,竟是连给鸡吃都已经不能够了,沮丧地托着腮,居然开始后悔,想着那当时给了周渡吃也不是不行,反正是没人要的东西…… 云袅见她忧愁,提议道:“不若就将东西放到门外,看看夜晚有无路过的小乞丐,愿意自己捡着吃?” 瑜珠眼前一亮,却又迟疑:“乞丐会走到这巷子里来吗?” “会,我听阿瑶说,她们之前饿极了的时候,抢酒楼后厨抢不过那些男人,就只能整日在大街小巷中来回穿梭,巴望有钱人家的后门口,希望他们能扔出点吃的东西,叫他们随便吃上一口。” 阿瑶是瑜珠去岁从难民堆里捡回来的小丫鬟,是个眼睛很大的苗疆少女。 瑜珠听完云袅的话,点点头道:“那就放到后门去吧,看看今夜有没有人能拿去吃了。” 云袅立时照做,将整个食盒都摆到了靠近厨房的后门外。 瑜珠终于可以放心用饭,提起筷子想要给自己夹个菜,望着满桌热腾腾的食物,却突然觉得胸闷,一时也没什么胃口。 明明在铺子里的时候还觉得饿了,她摸摸自己肚子,想,定是因为见了一面周渡的缘故。 煞风景的人,也影响她用饭的胃口。 她强撑着吃了两口,便又实在难以下咽地放下了筷子,望着这些都还没怎么动过的菜肴,心下不禁开始唾弃自己的浪费。 想起云袅的话,又看看眼前这些都没有怎么动过的佳肴,她想,不若就将没吃过的这几盘,也放进到食盒里。 是夜已深,她用端屉端着几个盘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后门。 因着十分害怕会与流浪汉面对面碰上,造成人家的尴尬,所以她拉门的动作完全可以称作是蹑手蹑脚,活像个刚从人家里出来的小偷。 后门黑灯瞎火的,也无人常年看守,开门的时候,瑜珠已经紧张到能听见自己逐渐加重的喘息。 她扒在打开的门框上,想悄悄张望一眼究竟有没有人,不想她的动静早被蹲在门外的人发现,那人早早地抬起头,迎接住她突如其来的探视。 四目相对,很是尴尬。 瑜珠赶紧将脑袋缩回去,觉得自己实在对不住人家,想起自己适才看到的样子,却突然顿住。 那个乞丐,长的似乎有些许眼熟,而且衣裳穿着什么的,似乎也并不差……她心下有些起疑,端着端屉的手再次紧张到有些冒汗,从不曾关紧的门缝中再次探头望去,又再次不期而遇,对上那双黑夜中过于沉静的眼睛。 她终于彻底愣住,端屉差点没拿稳。 周渡刚从京兆府回来。 他因为在闽州的三年间抓了不下十几个贪官污吏,帮闽州的县府衙门库银充盈了三倍,组织百姓们修建堤坝,动工开路,而得到了闽州百姓们的一致认可与爱戴。 这回回京,是因为春日的时候闽州山洪突发,他舍生取义,亲下田庄救助百姓,而被闽州的太守彻底认可,太守为他写了一封举荐信,恳求皇帝将他召回上京。 皇帝便当真又将他召了回来。 他如今在京兆府任职,是京兆府的少尹。 适才他不过去京兆府看了一遍,便又转来了这座他曾送给瑜珠的宅子,他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再见瑜珠一面。 这座宅子是当初瑜珠离家出走的时候,他筹谋着,若是她真不想再回到家里,他便带她住到这里的。哪想,瑜珠不仅仅是厌恶周家,更厌恶的,是他这个丈夫,她连见他一面都觉得恶心,又怎么可能会答应与他回上京,与他再住在一起。 现如今这宅子是瑜珠一个人的,他倒也觉得圆满,好歹瑜珠是真的住进去了。 他在宅子外不断徘徊,前后左右地转着,知道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这么晚了,她怎么可能还出来。 可是,他就是想离她近一点,多靠近她一点,三年不曾见过的思念在他心底里生根发芽,早就已经如参天大树一般茂密。 等他第三次转回到后门的时候,他瞧见这里多了个食盒。 长的有些许像瑜珠在铺子前抱着的那个,他不做更多猜想,径自蹲下去打了开来。 是糕点。 作者有话说: 瑜珠 第64节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开心每一天 30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我不当大哥很久了 1个; 谢谢大家! 第69章 养面首 玩个男人 周渡从来没有吃过瑜珠做的糕点, 瑜珠也从来没给他做过糕点。 两人一高一低,在不甚明亮的夜色中互相对视,周渡刚打开食盒的手顿在半空, 似乎不曾想过她真的会出来, 怔愣过后, 问:“你怎么出来了?” 瑜珠还处在震惊中,听他问自己话, 才稍稍回神, 道:“出来看看我的糕点是被哪个乞丐给吃了。” “……” 周渡看了看摆在墙脚的食盒,又问:“这糕点是你亲手做的?” “嗯……” 他笑了笑, 似乎已经知道, 这就是瑜珠同他说已经空了的那个。但他半点都不生气,只是伸手往食盒中拿了一块, 送到了自己嘴边。 瑜珠想出声制止, 但又觉得有人吃了总比没人吃的好,便倚在门框上, 静静地看他吃下了一整块荷叶糕。 他吃完, 又抬头望着瑜珠手中的端屉,目光炯炯:“这是什么?” 瑜珠愣了下,霎时看向自己怀中的端屉。 “也是打算送给乞丐吃的吗?”周渡的语气温柔到不可思议, “我还没有用过饭, 可以吃吗?” 瑜珠咬住自己的下唇,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最终还是回到那句“有人吃了总比没人吃的好”, 将端屉往前送了送,意思是要周渡自己接着。 周渡失笑:“可我没有筷子。” 瑜珠看着端屉上的几盘子菜, 惊觉自己居然真的不曾带筷子, 一边腹诽着周渡事多的同时, 想了又想,还是将他带进了宅子。 厨房里,周渡坐在瑜珠对面,看她给自己盛了一碗米饭,又布了一双长筷。 “你先吃,吃完我有事与你说。”瑜珠道。 刚吃了几块糕点的周渡,此时肚子也不是很饿,索性先问她:“何事?” 瑜珠嗔他:“你先吃。” 周渡只好先埋头吃饭。 虽然知道瑜珠从铺子回来的晚,这饭菜不可能是她亲手做的,但好歹是她端过的,他便也吃的比平时的饭菜还要更香一点。 他很快吃完面前的东西,抬头问瑜珠:“所以究竟是何事?” “你以后没事,不要经常出现在我面前。”瑜珠言简意赅,一句话便叫他原本还洋溢着淡淡幸福的脸上褪去所有表情。 “为何?”周渡一本正经地问。 “我们已经和离,需要避嫌,而且,我也不想再频繁地见到你。”瑜珠平静地回答,“周渡,我们之间,我想我在和离的时候就已经说的够清楚了,最好就是此后都不要再相见,你回来便回来了,没有必要特地赶来与我说一声,我不在乎你回不回来。” 明明是那样温柔秀气的一个人,说出口的却可以这么冰凉。 周渡恍若刚触到一点礁石,便又被海浪拍回到海底的无助溺水之人,黑沉的眼眸颤了又颤,终是道:“好,我日后没事,不会轻易再来打扰你。” 短暂的交谈便这般结束,两人难得心平气和的一次对话,竟然仅仅也只有一顿饭的功夫。 周渡离开她的宅子,背着黯淡的星光,回到自己家。 家中,温氏和周开呈都刚收拾好东西,坐在厅中休息,见他回来了,便道:“前几日我们信中与你交代的,程家的姑娘,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周渡拧起头痛的眉峰:“母亲,我已经说过许多次,我不会再娶。” “你不娶,你是要我们周家就此断子绝孙吗?”温氏气道,“照山已经是个不懂事的,给你祖母守完孝,留下一封信说要去找陈婳,人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三年不曾有消息。你若是再不娶,你是要我和你父亲日后在京中都彻底抬不起头来,见着人家都有含饴弄孙的乐趣,我们却什么都没有吗?” “面子何时是看有没有孙子决定的?”周渡冷道,“母亲想含饴弄孙,日后韶珠嫁了人,生了孩子,自然有的是乐趣。” 温氏啪的一下站起来:“外孙和亲孙子那能一样吗?” 周渡眼皮都没抬一下,反问:“有何不同?” “你——” 周开呈适时拉了一把妻子,看着周渡的眼神仿佛能洞察一切:“你是不是去见江瑜珠了?” “嗯。”周渡也不遮掩。 温氏却是脾气又冲到了脑门顶上:“你还去见她?这些年,她把我们家害的还不够吗?你究竟还要去见她做什么?” “母亲若是还想要孙子,最好日后再也不要用这样的话评价她。”周渡言辞决绝,对上温氏的神情毫不心软,“我们家的事,全都是我们自己咎由自取,我不会去与其他人相看,也不会考虑再娶的问题,我的妻子永远只有瑜珠一个,孩子,也只会是和瑜珠的孩子。” 周渡说完话,恭恭敬敬地与他们行了个礼,转身不再停顿地离开正厅。 余下温氏和周开呈面面相觑,拿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 送走周渡之后,瑜珠站在门口,好久才想起要往回走。 她垂首,看着自己在地上的倒影,明明这么多年形单影只下来,也并不觉得孤寂,但她却在周渡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感觉到无边寂寞。 “周明觉一回来,你们俩就幽会了?”沈淮安的马蹄声停在她家台阶之下,风尘仆仆的模样仿佛是在告诉瑜珠,他为了在这一日赶回来见她,也是花费了不少的精力。 瑜珠回头,见到他的时刻却没有见到周渡那般吃惊。 因为沈淮安这些年虽然也在外放,但就在京城附近,时不时就能赶回来与她打个照面,混个眼热。 她用同样冷静的目光看着他,见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奔着到她的跟前,气都没有喘匀就先问:“你们说什么了?” “为何要告诉你?” 他挑眉,对她的话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那换个问法,你要重新嫁给周渡了?” 瑜珠没好气地看一眼他:“你没事就赶紧回家吧。” “我特地赶回来想第一个见到你。”沈淮安笑,“你不请我进去喝杯水?” “夜深了,没有水了。” “那让我再看一眼你吧。” 这便是沈淮安与周渡的不同之处了,他的思念不仅大大方方地写在脸上,更清清楚楚地表达在嘴上。 “瑜珠,你知道我今日为何要特地赶回来一趟吗?” 瑜珠不想知道。 可他偏要说。 “因为我知道周明觉回京了,你这么些年,一次不曾答应过我的求亲,总不能他一回来就答应他了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 “没答应就好。”两人风马牛不相及一般的对话,沈淮安却自顾自狂笑了起来。 “行,你回去早点休息吧,我也得赶回去听我爹的数落了。” 这些年,不仅是瑜珠和周渡一直不曾再婚配,沈淮安也一直不肯听家里的话,娶那些个世家贵女。 瑜珠其实不知道他在坚持什么,好像男人总是喜欢在伤害人过后,才知道表现出自己深情的一面。 可被伤害过的人,凭什么就要选择去原谅他们呢? 何况她到现在也不觉得他们真的喜欢自己,一个是责任过头,一个是从一开始就把她当作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如若不是因为她曾经是周明觉的妻子,他估计对她一点兴趣都不会有。 她看着沈淮安那道比周渡潇洒不知道多少的身影,策马疾驰在黑暗的夜里,终于无声地摇了摇头,提起裙摆走回了宅子里。 翌日晨起,她没有急着去布庄或是铺子里,而是先在家中翻看了一上午的糕点册子,最终选定了薄荷糕和龟苓膏两款吃食,打算自己上手做出来试试。据说这都是夏日里清热解暑的好东西。 她在家中忙活了整整一个白日,等到日暮渐沉的时候,这两款东西才成型的差不多。 她叫几个丫鬟和小厮先尝了尝,问他们味道如何,在得到一致称赞后,打算明日再做几份新的,送去五公主府和鲁国公府,问问五公主和沈夫人的意见。 只是不巧,当她去到五公主府的时候,五公主正在兴致勃勃地为自己挑选新的面首。 而有些事情,她觉得不巧,五公主却是觉得巧的很。 “瑜珠!你来的正好!”五公主大手一扬,“快来瞧瞧我这几位新的朋友,如何?” 能将面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成是朋友,瑜珠也是相当佩服她的。 可是她来都来了,再不合时宜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自从驸马走后,五公主赵怀仪便不再有嫁人的念头,而是跟随着自己姑母的步伐,走上了豢养面首这一条路。 她的府中,从来不缺男人,却从来没有能待着超过三个月的男人。 她喊了瑜珠坐下,道:“今日怎么有空来了?你又做出了新的衣裳花样?” “不是,是来请公主帮我尝尝新做的点心的。”她将食盒放下,端出一碗黑乎乎的龟苓膏,又端出一叠瞧上去便清凉透白的薄荷糕。 赵怀仪便将自己这些个面首先晾在了边上,替她尝了尝味道。 “龟苓膏上淋了蜂蜜?” “是,公主觉得如何?” “不错是不错,但好像有些过甜了,我近来偏好清淡的,简单淋些糖水应当会更合我的口味。”赵怀仪点评完,又尝了一口她的薄荷糕。 入口即化的清凉薄荷触感叫她的眼睛亮了亮:“这倒是不错,不输我府上厨娘做的。” 瑜珠开心极了,认真将她的建议记下,又被她拉着道:“我给你建议提完了,你也给我瞧瞧,我这几个男人,哪个瞧着最好?” 认识她三四年,知晓她养面首,但瑜珠还不曾碰上过这等问题,怔了下脸色道:“瞧着都挺不错的……” “送到我面前的男人,自然都是不错的,我问的是哪个最好。” 瑜珠没办法,只能细细地将眼前这几个男人逐一打量过去。 阴柔的阳刚的,黑的白的,风格迥异,各有不同,她看的眼花缭乱的同时,注意到站在最边上的那个。 在所有人都对公主和她露出微笑的时候,只有他,端正着一张脸,看都不看她们一眼,身姿笔挺,面目刚毅,是一副一看就该站在大殿之上侃侃而谈、坐在衙门高处为民请命的模样。 瑜珠 第65节 像周渡。 瑜珠心下一咯噔,暗骂自己居然想起了他,转头对上赵怀仪的目光,正想随便指个人完事,却见赵怀仪一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望着她,道:“我知道你要说哪个了,那个像周渡,是不是?” 她也看出来了。 她没由来地脸上一热,想解释,赵怀仪却拉过她,悄悄道:“我都佩服你,这么多年一个人居然也能这么过来,周明觉那样的男人咱们不要,但是随便玩个面首还是行的,怎么样,把他送给你,要不要?” 作者有话说: 珠珠:夜里寂寞…… 公主:玩个男人? (抱歉昨晚状态不好二更没有发,这两天补个肥章) —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不当大哥很久了 3个;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 10瓶;lizzie、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 1瓶! 谢谢大家! 第70章 京兆府 公主送男人 瑜珠被她的话所震撼, 话没说出口,脸上的红晕倒是渗透的更加厉害了。 “羞什么。”赵怀仪拍拍她,“又不是没嫁过人, 谁不知道谁啊。说真的, 你这么些年也不容易, 好容易如今生意有点起色了,还不叫自己松快松快, 快活快活?” “快活也不是这么个快活……”瑜珠睁着明亮又无辜的纯情眼眸望着她。 “那你夜里都是怎么过的?” “……” 见她不说话了, 赵怀仪同看穿一切般泛起得意的笑:“也罢,那我就替你做一回主, 将那个男人赐给你了, 你带回去,好好用着。” “公主!”瑜珠当然不肯收。 但是赵怀仪的热情也不容她拒绝, 她拉着瑜珠, 劝说道:“你要不试试别的男人的滋味,只怕是一辈子都只知道周明觉那一种, 可凭什么呀, 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你都已经和离了,凭什么还不能有别的男人?听我的,带回去好好用着, 若是不好, 日后我再给你换。” 瑜珠本已经冷静了下来,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 但是听到这最后一句,又知道自己想的和她想的, 全然不是一回事。 她又强烈地摇起头来, 想要拒绝。 但赵怀仪雷厉风行, 说着便已经叫那男人上来,把他和瑜珠一并推到了公主府外头,并不许他们再进门。 瑜珠与这一起被推出来的男人目目相觑,脸热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问:“你,你家住哪?我叫人送你回去?” 这似乎本该是男人对女人说的话? 瑜珠也不知自己这么说恰不恰当,谨慎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听他浑厚的嗓音道:“我不是上京人,偶然被人带到了这个地方,没有家。” “那你从前住在哪里?” “不知道。” 瑜珠愣了下,所以是失忆了才沦落至此的? “那你没来公主府之前,又住在哪里?” “南馆。” 也就是男娼馆。 瑜珠一时又沉默了,迟疑地问:“那你想回去吗?” “如若没有被选来公主府,我回去之后就该跟他们一样,继续被送去别的达官贵人府上,男的女的都有。”他顾影自怜般嘲笑了下,倏忽又坚定地看向瑜珠,问,“我能跟你回去吗?” “跟我?” “我看得出,你不是那种人,我的力气很大,也能干活,我可以给你做苦力,不收一分钱,只要有个住的地方就好。” 或许是他背着光站在那里的样子跟周渡真的很像,瑜珠几乎是不消片刻的功夫,便肯定了他的话,知道他说自己能干,就真的是很能干。 而且,仔细看他的身材,其实比周渡瞧上去还要健硕一些,手臂上的肌肉撑的衣裳都有了起伏的纹路,丝毫挡不住他的蓬勃张力。 正好家里还缺几个强壮的家丁,她想,就当行一件好事,将他先带回去吧。 她喊男人跟着自己走,她坐马车,他便跟在马车边上步行。 她今日先不回家,还得去一趟布庄看看纺织女工同绣娘们有没有认真做活。男人勤勤恳恳地跟在她身边,不论走到哪,都是肃穆着一张脸,极不好惹的样子。 布庄里,所有人都正在为前些日子定下的布匹赶工,纺织的纺织,刺绣的刺绣,有条不紊,各自忙碌。 瑜珠很满意,将自己带去的龟苓膏与薄荷糕分给他们,趁着他们休息的间隙,她则是开始检验她们做的布匹,看看有无差错,有无不妥。 当她正检查到要给黎容锦家孩子穿的布匹时,外头却突然有人来报:“铺子里有人闹事,说是咱们家的衣裳穿了起疹子,要咱们赔钱!” “疹子?” 瑜珠拿着锦绣布庄那对夫妻给的手艺,花了小半年功夫才终于开起了如今的布庄同铺子,整整近三年,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出这样的问题。 她赶紧放下手头上的事情,盘问起来人:“闹事的人是谁?” 前来报信的伙计答:“是康家庄首富康老爷的儿子,说是他家夫人自从穿了咱们家的衣裳过后,便浑身起疹子,如今已经难受的下不来床了,现正拿着我们做的衣裳,在铺子里撒泼呢。” 丝绸本就价贵,新式的丝绸,价格更是高昂不菲,愿意买的人,从来非富即贵。所以几乎每一个到店买过衣裳的客人,瑜珠都能记得,这位康家庄首富儿子的夫人,也不例外。 康家庄就在京城边上,首富康老爷是做皇商瓷器的,家里不仅仅是住在京城边上,便是在京城中,也有不少的家产。 “上个月那位康夫人要了一批软素绉缎,我记得,是一匹荼白的,一匹天青的,还有一匹时花锦的。”她回想着,“其中那匹天青的做了夏衫,剩下两匹她说想留着秋日穿,便只将布匹带了回去,不曾要我们动工,所以若要出问题,便只能是那匹天青的。” 她喊人道:“赶紧去把上个月做出来的天青料子拿给我瞧瞧,顺便翻翻册子,看看除了这位康夫人,还有无旁的人也要过那匹料子!” 她嘱咐完,便沉默在原地不再出声,独自思索着与那位康夫人相处时的蛛丝马迹。 “穿了衣裳若是起疹子,除了浸染衣物中有她碰不得的东西外,几乎不做他想。”她正思考着,男人沉闷又有条理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她微微怔愣,点了点头。 这她自然知道,她在想的是,自家天青的染缸里都放了什么东西,这位夫人又究竟是对什么东西碰不得。 等待他们把剩余的布料和登记的册子拿来的间隙,瑜珠已经把几种可能的东西都想清楚了,带着布料和册子,转身上马车,赶往处在闹市中的布庄铺面。 铺子外,今日难得热闹,围了许多看客,瑜珠艰难地挤进去,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话,便被一只砸到脚边的碗盏吓了一跳。 “你们老板娘究竟来不来?我已经等了她这么久,你们就只知道叫我喝茶喝茶,我家里是喝不起这梅子汤吗?” 震天响的声音是生怕外头的人听不见他的怒骂。 瑜珠定了定心神,上去道:“这位便是康公子吧?抱歉我来迟了,给您赔礼了。” 她躬了下腰身,直起后与他相视。 “你就是这铺子的老板娘?”康复略有怀疑地打量着瑜珠,虽然她的脸上的确带有一丝岁月安稳的痕迹,但她实在是太年轻了,叫他很难相信,是她一个人撑起的这偌大铺子。 不过她都已经这么说了,除她之外,他倒也不做他想了。 他拎起放在手边的一套衣裙到瑜珠面前:“你自己看看,你们家的衣裳,用的什么劣品,我夫人回去之后穿了不过半日,便浑身上下起满了疹子!” 瑜珠道:“康公子息怒,我适才查过了,这套天青色衣裙,除了您家夫人订做了之外,还有一位姜大人家的姑娘也定做了,我已经差人去请那位姜姑娘过来,您且再等等。” “凭什么还要我等?”康复瞪眼,“我家夫人的事,你叫其他人来有何用?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给我家夫人做的劣品,给别人用的上好料子?” 瑜珠赔笑:“我敢发誓,这真的都是同一批料子……” “那你的意思是我在讹你了?” “我万没有这个意思!”瑜珠无奈,从袖中掏出那块多余的料子,递给康复,“这也是当时做剩的一点料子,您看看,是否与您手上这件一模一样。” 康复看了,即便一模一样,仍是不满:“看了又有何用?我家夫人的事还没有解决!” 瑜珠尽量心平气和道:“康公子,料子做出来,都是需要经过浸染的,您家夫人从前就常穿丝绸制品,足以说明她的身体对于丝绸是没有问题的,但仍旧是起了疹子,便也许是浸染时用的哪样东西造成了夫人的情况,我叫那位姜姑娘过来,也是想叫您看看,她与您夫人穿的是同一批衣裳,如若她没有问题,那便真可能是您夫人对于染料中的某种花草不适。” 康复问:“你们染色用的什么花草?” “天青的话,用的是蓼蓝、崧蓝、栀子……” “崧蓝?”康复的声音立时拔高两尺,“我家夫人连崧蓝入药都吃不得,你们竟然给她做用崧蓝浸染的衣裳!” 瑜珠被他的愤怒震住,只见康复将衣裳狠狠摔在地上:“你们做衣裳之前,就不知道问问客人是否对什么花草不适,不能用哪一样颜色吗?” “可是天青是您夫人自己选的颜色……” “我夫人从小到大,就不曾穿过天青,若非你们怂恿,她怎会突然想去穿?!” 瑜珠被问的哑口无言。是了,当时因为姜家姑娘先一步定了天青的衣裳,所以后来那位康夫人来问她有无颜色可以推荐的时候,她便也建议她选择天青。 清淡,又不失灵动,在她看来再适合夏日不过。 可她却不知道她不能用崧蓝。 她自责道:“此事是我不对,这衣裳是我建议她选的,康公子要发脾气可以,但是也请给我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康夫人的郎中可已经有请了?我这里可以请到上京最好的郎中……” “早就已经请了!”康复暴躁道,“那你们说,此事怎么办吧!” 这么多人看着,又的确有一半是自己的不是,瑜珠自然不能与他太强硬,便道:“为康夫人请郎中出诊的钱,我们来给,康夫人用的药,也我们来付,还有几套衣裳,钱我们都退还给康夫人,分文不取。” “还有呢?”??? 还有?瑜珠不解地蹙眉,她自以为,这已经算是做的足够了。 “你们把我夫人害的卧病不能起,生生耽误了许多的时候,就这么点赔偿就想了事?我康家是缺钱的人吗?” “那康公子是想?” 康复环顾一圈他们足足有三层的铺面:“既然你们是做布料和衣裳的,那就再各色衣裳给我家夫人来一套吧,记得,不许再用崧蓝!” 瑜珠尚未开口,一旁的丫鬟倒是已经震撼到嘀咕:“我们家颜色,可是有十几种……” 康复反问:“十几套衣裳,对你们来说很多吗?” 是不多,可是给他做赔偿,却属实是太多了。 何况今日还有这么多人看着,若是开了这道口子,瑜珠想,那日后估计还有更多的人会逮着他们想占便宜。 思虑过后,她端起稳重的笑道:“康公子,我们在颜色建议上是有错,可当初我提议您夫人选择天青的时候,她也是自己同意的。” “她是不知道天青里头有崧蓝,不知者不怪!” 瑜珠 第66节 “那我也不知您家夫人对崧蓝不适,我是否也可以说是,不知者不怪?” “你们就是不肯赔这十几匹的布是不是!” 康复气的又打翻了桌边的一叠糕点。 瑜珠就站在他面前,糕点和碗盏都齐齐向她飞来,她惊得后退了一步,不想上午从公主府带出来的男人竟也眼疾手快,护在了她的跟前,替她挡住了那一地的碎瓷片与摔的乱七八糟的绿豆糕。 她被男人护在身后,脸色煞白,终于明白这人不能好好交谈,唯有报官。 她正想喊人报官,不想,围观人群中恰巧有人清亮地喊了一声:“京兆府的人来了!” 她瞬间又惊又喜,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官府的人来了,她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怕这姓康的。 只见她眼神欣喜地眺望向门口,却在看见京兆府来人究竟是谁的时候,逐渐将笑容凝固在脸上。 她倒是不曾知道,他回了上京之后,去的是这个地方。 作者有话说: 崧蓝,又名,板蓝根?s —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红眼病年年有,今年特 4个;我不当大哥很久了、不熬夜不头秃女士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linlin283 9瓶;fifi 5瓶;桃花仙人种桃树 2瓶;49025483 1瓶; 谢谢你们! 第71章 红白脸 他能做的,我也能做 周渡带着一堆人马闯进来, 第一眼的目光便落到瑜珠和她面前的男人身上,不作停留,又转向对面面目可憎的康复。 “适才收到有人报官, 说此处有人聚众闹事, 怎么回事?”瑜珠是这里的老板娘, 他问的自然是瑜珠。 瑜珠立马答:“没有人聚众闹事,但是我们与这位康公子有些争执, 既然京兆府的官爷们来了, 那还请为我们评评理,做个主。” “何事?” 瑜珠遂把事情从头至尾一五一十地陈述了一遍, 说到一半的时候, 恰好同样买过那身天青料子的姜家姑娘也到了,为瑜珠证明, 料子当真没有别的问题, 只是康夫人自己敏感不适。 京兆府对于这等商客纠纷素来有完备的律法,听完瑜珠的陈述后, 又问康复有无补充。 康复道:“虽然是我家夫人自己身子不适合穿崧蓝做的料子, 但是他们在卖东西的时候,难道就不该先向客人陈述衣裳都放了何种花草吗?何况他们家价格如此之贵,一件能抵别家的四五件, 既然贵了, 便该有与之相匹配的态度,而非草草了事, 造成如此后果! 更别说,我家夫人是我们家的顶梁柱, 一人口舌能顶旁人十张, 大家都是做生意的, 她适才说的那些赔偿只是赔偿我夫人的不适,那对于我们家生意的损失,又该作何补偿?” “康公子真要谈生意的补偿,是否也要谈谈我店里这些被你砸碎的东西补偿呢?”瑜珠指指地上,又指指门外拥挤上来看热闹的人群,“还有这许多人,本来今日是要上我们家铺子来买衣裳的,却被康公子你吓得一步不敢上前,我损失的生意,康公子又该如何补偿我呢?” “你这是在强词夺理!” “康公子本可以和和气气与我们坐下来商量,非要一上来便动手,并且狮子大开口,那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有何问题?” 康复听罢,脾气一上头,直想冲上来与瑜珠动手,护在瑜珠跟前的男人立时做出保护她的姿态,却被周渡先一步上去,挡在他们中间。 他一身官袍,端的是威严肃穆。 “康公子有话说话,若是再动手,本官不介意将你带去京兆府吃顿饭。” 去京兆府,那吃的自然是牢饭。 康复幽怨地瞪了一眼瑜珠,“既然诸位官爷在此,那就请官爷们评评理,我家因为夫人的事,已经停了好半天的生意,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说得她的生意倒是没被他耽搁一样,瑜珠只觉这人说不进去话,便也将目光投向周渡,要他做主。 “店家因为疏忽,不曾告知康夫人制衣所用之花草,导致康夫人穿了你们做的衣裳,身子不适,此事店家是为主责。”周渡道。 康复听罢,脸上已经显现出得意。 “但是。”周渡又道,“衣裳的颜色与料子都是经过康夫人同意后,店家才做的。康公子说夫人从前从未穿过天青的料子,而崧蓝于寻常许多的颜色中都有参与,远不止天青这一样。康夫人既然自小对崧蓝不适,想必是早就知晓,并且会时常提醒自己要避开的。而青出于蓝胜于蓝,天青,本就是极其容易用到崧蓝的颜色,夫人听了店家的建议后,不曾想到也就罢了,也不曾提醒店家,此事,夫人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康复脸上的得意霎时消去,正要再次据理力争,却听周渡又冷着脸道:“还有,康公子上门理论归理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店家的铺子里又是打又是砸,伤了店家的利益不说,还闹得百姓不安,康公子这笔,得另算。” “官爷这是瞧老板娘貌美,所以特意向着她说话?”康复不服极了。 周渡瞥一眼瑜珠,秉公执法的冰冷眼神中无甚情绪:“这只是我的建议,康公子不服,大可上京兆府的衙门,再当堂与店家好好分说分说。” “那你建议我们之间赔偿如何划分?” “老板娘照价将此番做天青衣裳的钱免去,再额外赔付一半看诊的药钱,康公子你,将今日在店中损毁的碗盏盘子钱还给老板娘。” “那我家夫人因病耽搁的生意呢?” “那店家因你闹事耽搁的生意呢?” 康复一时答不上来话,不解气地看着面前这群人。 这京兆府的官爷是比这老板娘还要心狠的,直接将责任对半,分毫面子不与他留。 也是,老板娘还想着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做生意,官老爷可不用。 “那就听官爷的。”他咬牙切齿,只觉自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瑜珠松一口气,顺势赶紧引他上二楼,要他与自己签下白纸黑字的证据。周渡跟在身后,算是做见证。 见他们讲和,再没什么热闹可看,门外自发围上来的百姓又自发地散去。 瑜珠听着楼下闹哄哄的动静总算结束,看着这康公子道:“我也不欲与公子为敌,实在是公子适才太咄咄逼人,外头又有那许多人看着。我与康夫人虽然交情不深,但仅凭几次见面,也能看出来,她是我极喜欢的性子,我不想骤然失去这位朋友,公子若是愿意,可以回去告诉夫人,那三匹料子的钱我都照赔,顺便还可以额外送她一身她想要的衣裳,等她恢复好了,再随时到我店中来选就行。” 有了适才周渡的苛刻条件做对比,瑜珠这回的条件简直不要太丰厚。 康家虽然不缺这点钱,但康复还是很缺这点态度的。 他故作嫌弃地看了眼瑜珠,又看了眼一旁站着如同活阎罗一般的周渡,勉强算是和蔼了些神色,道:“你早这么说,我便也不至于与你们大动干戈了。” 瑜珠签完自己这份字据,又将笔墨让给他,“砸碎的碗盘没几个钱,康公子看着随便给点就行了。此事也是我疏忽大意,日后定然谨记康公子教训,在每一种布料颜色上都加以标注,究竟用了何花何草,也好避免再有今日这般的事情发生。” 她台阶都给到这么低了,康复再不下便是傻子了。 “行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枉我今日白跑一趟,还赔了你几个盘子钱。” 他利落地签下自己的姓名,又摁了手印,与瑜珠和颜悦色的同时,又没什么好脸色地瞪了眼周渡。 周渡只当没看到。 等瑜珠终于送走人,他一成不变的冰山脸色才稍有变动,垂眸望她:“适才可有受伤?” 他进门的时候就看到好几个盘子碎片正落在瑜珠脚边,实在很难不为她担心。 “没有受伤,适才还要多亏你了。” 若非是他绷紧了脸色、秉公执法,这件事恐怕不能这么快解决。 她和周渡适才就像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叫那姓康的知道,没有对比便没有厉害。 周渡闻言,却是没什么反应:“没什么,这都是我该做的。” 为官者,本来就该讲究公平公正。 可瑜珠不是为官者,她是为商者,凡事皆以利益为最终目的。 她点点:“那有劳官爷今日辛苦跑一趟了,我店里还有事要忙,便不送你们了。” “等等!”周渡本能地伸出胳膊拦下她。 瑜珠回头。 他的目光便远眺在那个无论模样还是气质都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男人身上,甚至他的臂膀还比他要强壮,是一眼就可以看出的身强体健。 他眉间微蹙,知道自己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问:“那是谁,怎么没见过?” 瑜珠面不改色:“是我新招回来的家丁,怎么了?” “家丁穿这等衣裳?” 什么衣裳? 瑜珠闻言,又转头去瞧。 原来之前男人为了去公主府应选,被人硬逼着换了一身十足华贵、十足能够彰显身材气质的衣袍,先前站在一堆同样穿着的男人堆里,倒是不觉得突兀与显眼,如今挤在一堆普通人中间,倒实在太过醒目了。 像一只开屏过了头的孔雀。 她尴尬了些许,硬着头皮道:“是我给他选的衣裳,怎么了?” “……无事。”周渡深深地看了那男人一眼,窄袖下握紧的拳头告诉自己要冷静,转身暗自蹦起的青筋却还是暴露了他,根本冷静不了。 等他走后,瑜珠才想起,她尚不知晓男人的姓名。 她特地去问他,他却说不知道,南馆给他起的名字,他不想用。 瑜珠不想为人做主,便又问他识不识字,可以回去将诗词借给他,叫他自己寻个名字。 幸好男人识得,这主意便也就此定下。 夜里,几人关了铺子,一道回去家里。 男人是第一次跟着瑜珠到家里,瑜珠下了马车,便叫赶马的小厮稍后将人带去与他同一个院子的住处,明日再带他熟悉一遍家里的环境。 吩咐完后,才自己提起裙摆,想要迈上台阶,而不远处石狮旁矗立的那道萧索身影,也终于在这一刻,得到她的关注。 他孤零零的,站在墙角边,褪去白日里一身鲜艳的官袍后,余下的便只有满身如霜般的冷清。 他看着她无论对谁都是温柔有耐心,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不曾降下,连带也看着他,心下里有一瞬,似鼓击中。 瑜珠想当作没看见他,径自走入宅邸中,却见他突然迈开步子,三步并做两步地赶上来,于摇曳的灯笼下拽住她的手腕。 她措不及防地回头。 “他是我想的那种人吗?” 他果然还是没忍住,叫人去打听了这个人的来历。 他手上用紧了力,眼神坚定:“他能做的,我也能做,不要他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最近可能会开始慢慢精修前面部分的内容,看到有修改提醒的话,可以不必理会,只是想改写描写和细节~ — 瑜珠 第67节 感谢上一章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 5瓶;阿胖心、lizzie 2瓶! 谢谢你们! 第72章 伺候你 我伺候你,好不好? 这哪里是周渡能说出来的话? 瑜珠眼神分明地再三瞧着他, 又再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能做什么?”她轻颤着声问。 周渡难堪地眨了下眼,似动摇,转瞬却又更加坚定道:“他能做的, 我都能。” 他能做的, 他都能。 他以为她带他回来是做什么的? 瑜珠有些生气, 但转念一想,就叫周渡以为她在养面首吧, 正好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他们不该再有纠缠,就这么形同陌路下去才最好。 她一点一点地掰开周渡扣紧自己的修长五指, 将他的手垂下, 缓缓摇头,道:“不, 你不能。” “我能!”周渡一下又握回去她的手腕, 不依不饶,“瑜珠, 你特地挑了个与我这般相像的, 是不是就是为了气我?是不是还在怨我?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这么多年, 我每一天都在后悔, 每一天都在想你。瑜珠,只要你说一句, 你要我,我就什么都可以为你去做, 你不要他好不好?我就在这里, 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他居然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低声下气地同她说这种话。 瑜珠心底里的震撼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叫自己冷静,千万不能轻易听信了他的鬼话。 “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要你这样的人?” 她用尽力气挣了挣手腕,没有挣开,正想要喊人来帮忙,便感觉有一股疾速的力量冲到自己面前,帮她推开了对面之人。 她看见自己从公主府带回来的那个男人,漠然地护在自己面前,以一种猛兽战斗般的姿态对着周渡,仿佛他再上前一步,他就能不惜一切代价与他拼命。 周渡的神情从心痛到锋利,只有一刹的转变,他看着男人,也同样跟看着什么苦大仇深的敌人一般。即便他长的当真与他有几分相似。 瑜珠厌恶男人之间的这种打架,在他们互相动手前,喊住周渡道:“你最好记得你自己说过什么话!你说往后不会再轻易来打扰我,不会再轻易干涉我的自由,你瞧瞧你今日的这副样子,身为一个君子最该做到的言出必行,你做到了吗?” “言出必行,你就能不让这个男人进门吗?” “我想让谁进门都是我自己的事情,这是我的家!” 可这是原本我想和你一起住的家。 周渡无声地望着她,眼中竟然恍惚有晶莹的泪花闪过。 他就这么看着瑜珠,看着她转身漠然地将人领进了家门,还叫他跟紧自己,一道往花厅的方向去。 他头疼欲裂,想叫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却发现根本控制不住。 他嫉妒,即便是当初沈淮安能够来去自如地进出这座宅子,也没有叫他似今日这般嫉妒。 也许是男人的身份使然,他不敢相信瑜珠会做这样的事,也不愿意去相信,瑜珠会做这样的事。 去闽州的时候,他在京中便为她留足了人手,他们常有把她的消息给他,每次看到信上说她暂没有婚嫁的打算时,他才能安心,才能确信,自己还是有机会的。 可若她有了别的男人,他不敢想,她若有了别的男人…… 他徒劳地站在门口,直至夜幕彻底黑透,直至宅邸的大门关上,门前亮着的灯笼,也在深夜一阵阵的寒风中,变得愈渐黯淡,愈渐无光。 — 瑜珠用完饭后便去书房算账,一天的账算完,眼睛也在烛火的微醺下变得酸胀。 她吹灭烛火,打算回屋去洗漱休息,刚走出房门不过两步的时候,云袅便叫住她。 “人还在外头等着呢。” 她瞧瞧天色,如今已经起码亥时,寻常时候,前门也应该已经闩上了。 “等着便等着吧,他要等,便是等上三天三夜,也没有人会拦着。” 她冷冰冰地说完,径自往自己的主屋回去。 只是是夜,她在榻上翻来覆去,终于也把自己折腾的越来越清醒,越来越睡不着。 她头疼地坐起,瞧瞧如今外边的天色,恐怕是子时都尚未到。 她想起白日里五公主问的那句,“夜里都是怎么过的”,又满脸无奈,极尽委屈。 她这种事情的经验,只有跟周渡有过。这几年总是忙着做生意,累到精疲力尽,一沾榻便睡,很少会有去想那种事情的时候,今日收了那个男人,也不是打的那种主意,可她今夜,居然当真觉得有些孤枕难眠了。 都赖周渡,她想,原本好好的,她也从不曾将人往那方面去想,非要闹上来提醒她,将人弄得难堪,也将她弄得失眠。 她又反反复复好几个来回,闭了眼催眠自己,试图叫自己入睡,可都不能够。 眼睁睁瞧着月亮在半空悄无声息的,已经移了不少的位置,她知道自己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索性起了身,披了件外衣,打算去门口看看,周渡是不是还在那里。 可是看了之后她还要做什么,她不知道。 她只是睡不着,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沉重的木门被拉开门闩,吱呀的一声,打开通往外边的天地。 瑜珠站在门口,看见那抹颀长的身影。头顶上的灯笼已经没了,只剩一点淡淡的月色,还似垂怜般,照在他的身上。 他听到动静,好似结了霜的身体微微颤动,抬头对上瑜珠一错不错的眼睛,恍惚觉得自己是站了太久,陷入了梦境。 可是梦境也好,她还肯出门来看他,总比现实中她总是冷着一张脸,将他推拒在千里之外来的好。 他黑沉的眼眸顷刻染上泪珠,冲过去抱紧瑜珠,将她抵在门背上。 瑜珠一下震惊到不敢说话,既对他的动作出乎意料,也对他不顾一切发出的响动感到害怕。 她怕引来小厮,看见自己夜半还同他抱在一起,忙拍打着他,要他放自己下来。 可周渡不放,现实中也就罢了,这是梦,他只想在梦里能短暂地拥有她片刻,他不想放。 “不要他,不要他好不好……”她听见周渡委屈的呢喃,随之而来,是悔恨且无助的泪水。 瑜珠头一次见他这样,一时也被他弄得手足无措,想拍打他,叫他赶紧清醒过来,却听见通往大门的小道上,已经有小厮过来的声音。 她再没功夫听周渡落泪,见他拍不醒,便又费了狠劲去拧他的胳膊,总算将他拧的是一记闷哼,叫他仿佛在刹那间恢复了神智,明白了这不是梦,是现实。 现实当中,他真的抱着瑜珠。 他抬头与她焦急的目光对视上,听他喊自己赶紧离开,尚未完全清醒发生了什么,便听见那边的石子路上,已经有小厮闻声而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看了看瑜珠披散着头发,只披了一件单薄外衣的样子,十分不赞同地拧起眉头,随手将门闩上,抱着她绕着另一条路,避开小厮回了主院。 这座宅子原本就是周渡的,前几日他又刚来过一回,对内部的结构便说是熟门熟路、轻车驾熟都不为过。 他抱着瑜珠,不消多少功夫便回到了主院,在瑜珠一路的拍打下终于将人放下,抵在她主屋打开又阖上的房门上。 “混账,你出去!”瑜珠总算敢说话,却也是小心翼翼,将声音压的极低,好似很怕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你出门来看我了。”周渡却不理会,只顾着自己的兴奋,将她抵在身前,禁锢住问,“你来看我了,是不是就没有叫他伺候你?他没有上你的榻,是不是?” 又被他问到这种事情,瑜珠忍不住恼羞成怒:“你混账,赶紧滚出去!” 周渡却固执地装听不见她的话,眼角还夹着一滴晶莹的热泪,一意孤行地问:“你不喜欢他是不是?他终究只是假的,是不是?瑜珠,我知道错了,你不要他,我伺候你好不好?我不会叫你难受的,我伺候你……” 他怎能说出如此厚颜无耻的话? 瑜珠推拒着他,不想要他的伺候,推了两下没推动,却听见云袅在外敲起门。 “小姐,你睡了吗?适才阿福说门口有很大的动静,他去瞧了,却又什么都没有,叫我来提醒小姐一声,夜里多注意,记得将房门闩好。” 瑜珠知道自己如今是引狼入室,就靠在房门上,却不敢回云袅的话。 她担心会被云袅发现,她其实根本还没睡,根本就与她只隔了一扇沉重的门板,被周渡压着。 云袅在屋外等了会儿,见屋内一直没什么动静,便以为瑜珠是睡下了,正想推门试试门关紧了没,却听瑜珠恰好似刚刚转醒的回答。j “好,我知道了,我会闩好门窗的。” 她似困极了,声音也隔着一层朦胧的纱雾,云袅终于放心,不作他想,安心地离去。 而她不知,在她看不到的屋内,周渡已经将她家小姐抱到了睡觉的榻上,眼里泛着隐隐幽暗又灼热的光。 “我伺候你,好不好?” 他附在瑜珠耳边,一声又一声卑微的乞求好似在讨糖吃的孩子。 瑜珠不知道他要怎么伺候自己,从前浅薄的经验只叫她知道,那种事情虽然过程酣畅淋漓,却其实并不能叫她真正快乐,她大多时候都是被动的,被动地承受着周渡。 于是她依旧推拒着周渡,想叫他滚出去,但周渡却已经不管不顾,一手拽下了她床前的纱帐。 轰的一声,瑜珠脑海中好似有一根弦在崩断。她睁大了眼睛,想要阻止他的动作,只是随后,崩断的那根弦,又陆陆续续变成了许多根,持续崩断的同时,又一齐在她的脑海中跳舞。 她满头大汗,揪紧被子的手心也不禁潮湿一片,浑浑噩噩间,眼角竟也不知何时挂上了两行清泪。 等她脸上额上的汗尽数被人拭去,她偏头,看见周渡近在咫尺的脸颊上满是隐忍与紧绷。 她好像一下被人敲碎了美妙的梦境,警惕地看着他,显然不愿意伺候他的。 他轻笑了笑,忍着自己额上的滴滴热汗,坐在她的床榻边:“我没事,你安心睡吧,夜里动静太大会被人发现,明早起来再擦身子,嗯?” 瑜珠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闷地卷起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闷闷的与他道:“那你现在就走。” “好,我走。”他眼里的温柔溺到能掐出水来,俯低一点的身,想亲亲她的额角,却被她再次偏头躲过,黑暗中睁着渐渐清冷的眸子,无甚情绪地望着他。 他失笑,还是与她尽量撑了撑嘴角:“我是不是做的还行?以后还要人伺候,不找别人好不好?” 她不说话。 周渡期待的目光只能在她的沉默中一点一点灰暗下去,不过好歹是叫他吃到了点甜头,他还是与她勾着嘴角,笑意浅浅。 他起身,观察了一番屋外没有人走动的响声后,便开了房门,离开了瑜珠的屋子。 瑜珠终于放松下神经,回想起适才荒唐的一切,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狠狠将自己抽醒。 可发生了都已经发生了,她摸摸床榻上尚未干涸的水渍,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不能再入睡了。 睁着眼睛到天明,她才终于渐渐有了点睡意,可今日她还得去铺子里处理康家的事,不能贪睡,于是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又起来了。 她睁着累极也困极的眼睛,下了马车,刚开了铺子的门,便见有人正大摇大摆往自己这边来。 她回头,见是沈淮安。 “你怎的来了?” 瑜珠 第68节 沈淮安昨夜便听闻,瑜珠往家带回个面首,虽然心下里知道,她定不会行此荒谬之事,但辗转反侧一夜,还是不能完全地放心,又知她为了处理康家的事,今日必定早起,便想来铺子里看看她,也好安心。 不想一来便见到她这一脸没睡好的样子。 他的眼睛不禁微眯,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危险:“听闻你昨夜自五公主处带回个面首,我来看看。” 作者有话说: 审核你好,真的是清水清水清水!麻烦放过我吧!!! —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熬夜不头秃女士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uuna2109 30瓶;林林子 12瓶;lizzie 1瓶~ 谢谢你们! 第73章 我可以 瑜珠,你管管我吧 瑜珠就知道, 这两个男人,一个个明面上都说着要为她好,什么都由着她, 但其实背地里还是将她像个犯人一样看着。 她瞪着沈淮安, 就如同瞪着昨夜在家门口拦下她的周渡, “这关你何事?” “你真的同他过了一晚?” 沈淮安的重点摆在了与瑜珠截然不同的地方,对着她步步紧逼, 直至将她围困在铺子里只能进不能出的方寸之地。 “你从前跟着周明觉, 我也就认了,如今凭什么那个男人也可以?”他好似要发疯, 却又狠狠地控制住自己。 “不对。”他咬着牙道, “那样的人,甚至连男人都不配称呼。一个面首而已, 不是我想杀就能杀, 想绞死就能绞死的吗……” 瑜珠惊诧,虽然她早就知道沈淮安疯, 但是没想他会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种话, 忍不住往他脸上呼了一巴掌。 “你到底在说什么?”她控制不住颤抖,“我要跟谁过夜,那就跟谁过夜, 这三年我跟你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不论你还是周渡, 如今都没有权力干涉我的半点自由,听明白了没有?” “为什么!”沈淮安咆哮着钳制住她的手, “就因为我当初曾经利用过你,所以你就半点看不上我是不是?瑜珠, 我承认我曾经是算计过你, 也曾经因为你是周明觉的妻子才关注到你, 但我后来也说了,那时候的我没有意识到你有多重要,那个丫鬟,我知道你视她为亲姐妹,所以我回来深思熟虑,告诉你我知道错了,可你为何就是不肯原谅我?为何就是不能多看我一眼?” “我没有不原谅你,我只是的的确确不愿意与你有过多的牵扯!” 瑜珠到如今还记得那日寺庙中周渡对自己说过的话,她知道沈淮安危险,她替父母报仇需要用到他,可事情过去后,她只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 她话说到这份上,才终于叫沈淮安冷静了一点。他扯了扯嘴角,忽而发出一声冷哼。 “所以你说的这辈子都不打算再嫁人,是想要跟五公主一样,一辈子靠豢养面首过活?” 瑜珠不是很喜欢他说话的语气。 身为女子,她并不觉得豢养面首是件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虽然她这辈子应该也不会做这种事,可她对于五公主这样的日子,只觉得自在,不觉得可耻。 诚如她所言,凭什么男人娶了妻以后还可以纳妾通房,女人嫁了人就得守三从四德?何况如今五公主守寡,她也跟周渡和了离,她们本质上,早就已经脱离了道德的束缚。 “有何不可?”所以她直面着沈淮安的质问。 “呵。”沈淮安又是一记冷笑,不住点着头,“好,有何不可,那你告诉我,你养面首的条件是什么?凭什么不是别人,恰恰好就是那个人?就因为他长的像周渡?你养面首的条件,就是长的像周渡是不是?” 瑜珠不想认这莫须有的罪,对他不满道:“你发什么疯?” “究竟是我发疯还是你发疯?”沈淮安总算褪去他脸上所有的笑意,阴鸷的脸上爬满狰狞,“你明明说你厌恶他,却居然还能容忍一个那么像他的人留在你身边,你是忘不了他还是在自欺欺人?周明觉那么待你,他都可以,那凭什么我不可以?” 所以说,只要是有沈淮安的地方,她就永远忘不了周渡和周家曾带给她的痛。 瑜珠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感谢他,被他紧紧逼迫着,一次又一次变得清醒。 可她瞪着沈淮安,对他的脸色终归也没有多好,反而像一只受了刺激的小鸡崽,满脸因生气而涨到通红。 “是,就因为他长的像周渡,你满意了吗?”她终于说出了最叫沈淮安讨厌的答案,希冀于这样就能将他彻底赶走。 可她实在是低估了沈淮安。 他的眼睛一动不动,熊熊似有一团火在烧,她看的出,他想打人,拼命握紧了拳头,是在克制自己,叫自己不要对她动手。 “所以你心里根本还有他,是不是?”他紧咬的牙齿像是下一刻便能咯出血。 “就算没有他,也不会是你。”瑜珠语重心长,“沈夫人说家中早为你安排了合适的姑娘,你该回去看看,那些才是与你真正门当户对,该娶的妻子。” “我拿后半生娶一座傀儡有什么用?” 这还是沈淮安头一次在她面前如此直白地剖析出所谓家族婚姻的真相。 是啊,盲婚哑嫁,不就是在拿后半生去赌么? 瑜珠道:“那你也不该来勉强我,我说过不会嫁你,你便是再勉强我千次百次,我也依旧不会嫁你,不如拿你门当户对的婚姻去搏一搏,保不齐还是个能与你志同道合、气味相投之人,再不济,她也会是你将来仕途上的帮手。” “你以为我沈淮安是什么人都能看中的?” 沈淮安凉薄又讽刺地看着她笑了笑:“瑜珠,我起初瞧你也没有那么惹人爱,可我就是喜欢你的那股劲儿,知道自己过的不好就可以离开,知道周明觉追了上来就可以跳江,救了我姑母,三两句话便能跟着她回上京,还敢找我帮你杀了褚长势,我都不知道该夸你有胆量,还是该夸你单纯。 我从前有过的女人,我自己都数不清楚,可那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除了对我俯首称臣,便再没了别的态度,新妇,估计也就是一样的货色。” “你怎能拿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去同花柳巷里的姑娘比?”瑜珠听了深深蹙眉,“何况,那些姑娘若不是为了生计,估计也不会对你虚与委蛇、俯首称臣,你少在这里往别人身上找原因,多瞧瞧自己多么仗势欺人、胡作非为吧。” 沈淮安闻言,眼中多了几缕真心实意的笑意:“你看,瑜珠,只有你敢这样指着我的鼻子骂。在我眼里,她们无论什么身份,都是一样的,只有你不一样,你管管我吧,只有你能管的住我。他们随便再嫁个人过来,我一样不会拿她的命当命,不会拿她丫鬟的命当命,可是你能叫我清醒,你能叫我知道,每一个人的命都是命。” “瑜珠,你管管我吧。” 他的态度当真已经软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可瑜珠还是清醒地摇着头:“我不要。” “那我做你的面首,你想要什么样的,我都可以!” “你疯了!” 瑜珠只觉这辈子见过的疯子都没有这两日的周渡和沈淮安疯,他们一个比一个大胆,一个比一个离奇,叫她已经不是单单地恐惧他们,而是想要开始恐惧起全天下所有的男人。 她想起昨日夜里周渡的那个样子,实在害怕沈淮安也会重蹈覆辙,赶紧边将他往外推,边道:“你赶紧走吧,我还要做生意呢,有你这样的人杵在店里,他们连来都不敢来了,你赶紧走,再也不要来了……” “那我去你家里等你。” 沈淮安固执不已,打定的主意好像雷都劈不动。 瑜珠沉着脸瞪他,刚想再骂他几句,就见平日里常跟在他身边的小厮着急忙慌地上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他脸色一霎变得阴沉,匆匆看了眼瑜珠,“我还有事,得先走了,你好好想想,我晚点便去找你。” 这个晚点,总不能是夜里吧? 她怒道:“你别来!” 沈淮安却仿佛听不见,转身上了马便走,一个眼神也不曾留给她。 瑜珠一边庆幸他终于走了,一边却又被他的话搅的心烦意乱,担心他夜里真的会去家里找她,正想要不去五公主府上躲一躲,便见昨日刚从她府里带出来的男人,正不知何时到了她的面前。 “你来了。”她淡道。 “嗯。”男人其实在她开了铺子之后不久便到了,适才沈淮安推着瑜珠进门,一溜的丫鬟小厮都杵在门外,不敢进来,男人便也贴着门框,守在外头。 “我长得像昨日夜里那位,是吗?”他很想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但却还是忍不住问。 “是。”瑜珠也不说谎,“那是我已经和离的前夫,我与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嗯。”男人点了下头。 “对了,不是让你今早去南馆要籍册吗?要到了吗?” 男人昨夜给自己起了名字,瑜珠才想起,他稀里糊涂被南馆的人收走,如今多半是没有户籍,或者籍册上是奴籍的。 但不论是哪一种,她如今既然收了他做家丁,都该把他的户籍拿到自己手里,所以就叫他今早回去南馆问问。 而果然,他因为临时被抓来充数,送去公主府,南馆其实根本还没有准备他的户籍,除了一个名字,他什么也没有。 “那正好,直接去京兆府办个新的私户。”瑜珠告诉他。 “京兆府?”男人迟疑了下,好似想起了什么。 而不只是他,瑜珠在脱口而出的一刹,也想起来,昨夜那个不知廉耻的男人,正是在京兆府办事的。 作者有话说: 狗子:我劝你最好是不要主动上门找不痛快…… — 对不起昨天答应了肥章,但是今天修前面那章修了一整天,到傍晚审核才给我放出来,心力交瘁,明天一定补!!! — 感谢上一章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千莫 30瓶;桃花仙人种桃树 2瓶;lizzie、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捌 1瓶! 谢谢你们! 第74章 心疼他 不要借钱 周渡也没想到, 瑜珠会亲自带着那个长的与他有几分相像的面首,到京兆府来请他办事。 也不对,是请京兆府的少尹办事。 只是恰好今日坐堂的是他, 所以才落到了他的头上。 他看着那个男人, 虽然知道瑜珠带他回家, 或许并没有那等心思,但总归还是如鲠在喉, 心有不满。 “想要落户籍?”他语态略显冰凉地问, “从前家住何处,从何地而来, 又是做何营生, 通通都不知道?” 男人答:“不知道。” “那现今住何处?” “建德坊浅草巷江家。” 明知问题答案,却偏还要再问一遍, 自找不痛快, 周渡头一次觉得,这京兆府的少尹, 也不是那么好当。 “那如今你只能立私户, 日后若是想要再在江家办事,需要自己将籍契变卖为奴,成奴籍。”他道。 瑜珠 第69节 “是。” 他看着男人淡然地应下, 便也不再有什么阻拦, 将东西交给下面的人,吩咐将他登记在册。 瑜珠这几年往家中捡了不少无家可归的流民和孤儿, 对于到京兆府办户籍一事的流程已是十分熟络,知道这接下来便没什么大事, 打算叫男人自己处理完后回家, 她还要赶着去一趟康家, 当面向那位康夫人赔罪。 只是穿着官服带着官帽的周渡拦下她:“等等,瑜珠,我还有件要紧事要说!” 瑜珠贸然被他抓住了手腕,同被登徒子轻薄了一样,嫌恶地甩开:“周大人要说什么?” 周渡早习惯了与她这般热脸贴着冷屁股,也不管她的态度,径自将她带到了一旁适合说话的地方。 “近来沈淮安回京,可有找上过你?”他直截了当地问。 “他有没有找上过我,周大人不知道吗?”瑜珠颇为讽刺地瞥了他一眼,显然对他的认知还停留在那个无时无刻不派人监视着她的周明觉身上。 周渡捋了捋气息,语气低沉而又认真:“瑜珠,我当真没有再派人时时刻刻都跟着你。” “那关于面首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周渡一时又无话可说。 “除了面首……” “你还真是会给自己开脱。”瑜珠冷哼着,“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渡缓了缓神色,终于又变得义正言辞:“近来若是沈淮安同你借钱,或是借旁的东西,千万不要给,最好是彻底远离他,不要与他接触。他这个时机回京,说是因为家里婚事催的急,但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这个时机,是何时机?” 瑜珠只觉每次周渡跟自己谈及政事,她都跟不上他的脚步,只能凭借着短暂的三言两语,慢慢去猜,去想。 毕竟,她又不是跟他们一样在宦海浮沉多年的人物。她只是个升斗小民,做点小生意,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世安康。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尔虞我诈,她从不知晓,亦不想知晓,态度永远只有能躲多远便躲多远。 她问完了,见周渡也不回答,便安静地垂下眼帘,道:“不方便说就算了,我会记住的。” “嗯。”周渡望着她,深沉的目光在这件事之后,染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昨晚……” “昨晚什么都没有!” 瑜珠不过安静了片刻,顷刻竟又在他面前染上了几抹胭脂似的红晕,语气也从风平浪静转瞬成了疾言厉色,任谁看了都不会认为他们之间真的没有点什么,只会以为,她是活脱脱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昨晚你在你家,我在我家,我们各不相干,什么都没有!”可她还要强装着镇定。 周渡倏尔轻笑:“好,昨晚什么都没有,那今晚……” “今晚你不许再来!否则,我就告你私闯民宅!别以为你如今在京兆府我就不能告你了,我便是去大理寺,一样能将你送进牢狱!”她眼神凶恶,露出挠人的獠牙。 周渡忍了又忍,终是没能忍住眉眼间浓浓的笑意,“好,那今晚也不来了,你好好休息,做个好梦。” “不用你假惺惺地充好人,你不在,我日子过的便是最好的!” 瑜珠此刻就像只炸了毛的小刺猬,无论周渡说什么都是错的。尤其他居然还在笑,他凭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她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只觉这京兆府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不再多说,便赶紧离开了这个明镜高悬的地方。 她今日的主要事宜便是准备好一堆的补品与布料,亲自上一趟京郊的康家。 周渡那日的语气重,而她的语气软,本意就是不想真正与康家结仇。毕竟她的生意才做几年,康家可已经是做了几十年的瓷器皇商,宫里的门路都有,与康家结仇,于她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那日也实在多亏了周渡,如若她真正报官之后,来的是位与她没有默契的官员,那恐怕她与康家之间的关系,只会比今时今日更加糟糕。 她万事俱备,便准备好东西去了一趟康家,从京郊往返回来,天色已经几近昏暗。 她刚到家门口,想要下马车,便见鲁国公府的马车正停在前头。 鲁国公夫人来了。 她这几年虽然一直都有意避着沈淮安,但与鲁国公府的来往却是正常的。她忙赶进厅中,直觉她这么晚过来,必定是有要事,哪想,进了厅里,见到的却是蔡褚之。 “三兄?” 她在鲁国公府,与其他两位兄长倒是不怎么熟络,唯有蔡褚之,勉强算是混成了一半亲兄妹的样子。 整个鲁国公府,除了沈夫人,最关心她的人便是蔡褚之了。 “总算回来了。”蔡褚之正在厅里吃她早上亲手做的糕点,见她回来,边放下手上的吃食,边给她使了个眼色。 瑜珠遂即刻屏退左右。 “怎么了?”待到众人都退下,她才敢小心谨慎地开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蔡褚之亦正襟危坐道:“近来或许要出大事,我且问你,我表兄可有跟你提过借钱之事?” 怎么他也在说借钱? 瑜珠摇头:“不曾。” 想起上午周渡与他异曲同工之话,以及他未曾明说的缘由,瑜珠再次蹑手蹑脚地问:“是发生何事了吗?” “尚未发生。”蔡褚之道。 只是他的面色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尚未发生,却挡不住将要发生。 三年前的他还只是家族的浪荡子,不管天不管地,只管自己的快活日子;可如今的他已经靠家里荫封有了官职,即便只是个朝堂上动动嘴皮子的言官,但终究已经不是最初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孩童心性了。 他与瑜珠道:“我也是偶然间得知消息,陛下病重了。” “病重。”瑜珠眨了眨眼,“那与沈淮安借钱有何干系?” “陛下病重的这段日子,一直住在居正殿,不叫太子和皇后侍奉,而是只叫褚贵妃守在自己跟前。”蔡褚之叹口气,又接着道,“如今朝野上下不知是谁带的头,说陛下有意更改储君,立褚贵妃的养子,七皇子为太子,废皇后与沈家,所以……” 他看了眼瑜珠。 瑜珠当下会意:“沈淮安一直与太子来往密切,你们是害怕,他和太子会因此逼宫造反?” 话音落,瑜珠自己便平白吓了一跳。 逼宫这种事,竟也是能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 可是蔡褚之点了点头:“没错。而且相比起太子,我们全家所有人最担心的,是沈淮安。我母亲近期严加监视他的行动,不叫他沾一点兵权,就是以防他拿到人马便会怂恿太子去逼宫,如今他的手上没有足够能用的人和兵器,便不会贸然行事。” 瑜珠大彻大悟:“所以你们是担心他与我借了钱,去招兵买马?” “是。”蔡褚之毫不避讳,“瑜珠,这种紧要的关口,我们谁也不能行差踏错,无论陛下是不是真的要换储君,至少他不动,我们便不能动,否则,乱臣贼子和谋逆的罪名,便一个都洗不掉。” “可若陛下真的要换储君……”瑜珠欲言又止。 蔡家与沈家与皇后与太子,都是同属于一个利益圈子的,更换储君,那于他们家而言,岂不是莫大的威胁? “陛下于沈家的防范之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蔡褚之唏嘘道。 “早年间,他便常靠着宠爱贵妃来对我姨母表示不满,但我父亲母亲包括舅父他们都以为那只是小打小闹,毕竟他的皇位都是靠沈家才上去的,他不会如此忘恩负义。甚至这些年,我母亲于军队中早多有退让之意,向他示好,可他却变本加厉,在贵妃明明无子的情况下,给她塞了一个七皇子。” 他又叹一声:“瑜珠,忠君说的好听,可有时候,却是一件极难之事。我碰不到家中的兵权,也不知晓父亲母亲的意思,很多事情也是自己揣摩出来的。我如今也只能前来告诉你,表兄若是找你借钱,千万别给,否则,助他谋逆造反之第一人,便是你。” 而这种事,成功了倒还好,不成功,便是诛连九族,全家获罪了。 瑜珠一动不动,被他盯了许久之后才晓得眨眨眼。 白日里刚想的,不要过多参与到政事当中,不想夜里蔡褚之便将这种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剖析给她听。 她突然间觉得自己处在深渊正中,周围尽是严寒。 可这明明还是夏夜,身边的烛火还照的她脸上发烫。 她郑重地颔首:“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我不会给他的。” 蔡褚之这才放心:“多事之秋,记得护好自己,一个住这里实在害怕,可以上国公府与我们一道,好歹人多热闹。” 近几年蔡家大兄二兄都相继娶了妻,尤其大兄和大嫂还有了孩子,如今的鲁国公府,倒的确是热闹更甚以往的, 瑜珠再次与他点头:“好,我若是惧怕,定会上国公府求助的。” 蔡褚之终于能够满意地离去。 可瑜珠却因为他的话,是夜又陷入了深深的失眠当中。 她以为距离自己已经很远的朝堂,距离自己从来都很远很远的夺嫡,原来都正在她的身边,在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她不向往权力,从来都不向往。她只觉得可怕,权力使人贪婪,使人变质,使人堕落,也使人暴露本性。 沈家扶持皇帝上位,功绩这样大,却也免不了皇帝的猜疑和敲打,在他病重的情况下,不得不为自己谋求新的出路,可以说,如今是步步都走在刀尖上。 而那些不如沈家的人,成日里想着钻营和往上爬的人,在上头有无数的人压着的情况下,每日过的又是怎样水深火热的生活呢? 周渡。 她突然想到他。 她知道,这很不合时宜,周渡也并非那种一心钻研着往上爬的人,可她就是措不及防地想到了他。 因为她主动放弃了留在京城的周渡,在闽州的三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他又是花了多大的努力,才叫皇帝把他召回上京的呢? 她怔怔地出神,在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的间隙,陡然清醒。 是云袅进来看她了。 “小姐怎么还没睡?夜里门窗一定记得闩好,阿福昨日夜里还说听到外头大门有动静呢,咱们这几日要多加小心。” “好,马上就睡了,我会闩好门窗的。”她撑着笑,应了她的话,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居然是在心疼周渡了。 不,不要心疼他,瑜珠,永远不要心疼他,那都是他活该,是他自作自受,是他该有的惩罚。 她望着窗外清冷的月色,同昨日如出一辙的明亮。 她又突然想起,沈淮安说的今日夜里来找她,没有来。 所以是真的被皇宫里的事绊住了吗?他真的会剑走偏锋,和太子去逼宫吗? 瑜珠不敢想,是夜又痛苦到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终于,她起了身,抱着一点残存的幻想,点了一盏小小的兔子灯,往门口去。 她同昨夜一样,悄悄地拉开一点大门的缝隙,看到屋外冷冷清清空无一人的时候,心下里油然而生一股失落。 她也不知为何要失落,本来就是她叫他不要来的,他肯听话,该是好事才对。 她垂首,想要将门阖上,只是站直身子的一刹,几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却摁在了她的门板上。 她抬头,在夹缝中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庞,眨了下眼的功夫,便见他笑道:“我去后门转了,为何今日没有留给乞丐吃的糕点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洛洛 1瓶! 瑜珠 第70节 第75章 会有的 他从后头紧紧地抱住她 瑜珠不想他真的会来这里, 提着手中的灯笼,倒显的有些无所适从。 “不是叫你不要来,你怎么还来?”事到如今, 她只能佯装嗔怒道。 “你叫我不要来, 那你如今提着灯笼是在等谁?”周渡垂首轻笑, “何况,我也没有特意打扰你休息, 是不是?” “你如今这便是打扰我了。”瑜珠盯着他摁在门上的那只大掌, 做出想要继续关门的动作,“还有, 你别自作多情, 我开门只是因为我睡不着,想要出来散散心。” “那如今为何不继续出来散心了?”周渡抵在中间的大手不肯松, 紧紧扒在门框上。s 瑜珠抬头, 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显然并不想回答他这种问题。 周渡如斯地了解她, 又道:“我在京兆府忙到现在, 还尚未用饭。” 突兀的一句话,带着低沉似掺了沙土的喑哑,叫瑜住愣了片刻才意识到, 他这又是在同自己装可怜了。 “尚未用饭, 那便回家去吧。”她道,“家里有的是人愿意关心你。” “没有人了。”周渡着急地接道, “我家里最重要的人,很早就被我给弄丢了。” 饶是瑜珠把自己练的再铁石心肠, 对他表现的再无动于衷, 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 还是将脚黏在了原地,突然变得走不动道。 时隔多年,她居然还是会因为周家的事,很不争气地热了眼眶。 她害怕自己的眼泪会被周渡发现,赶紧低头吹灭了手中的灯笼,叫眼前的夜色又恢复成了仅有一片月光的漆黑。 “怎么了?”周渡轻声问她。 “没有什么,我走累了,想回去休息了,你饿了便赶紧回家吧,我这里真的没有能容下你的地方。” 她擦擦眼角,又仰头装成眼睛进了风沙的样子,深吸了好大一口气才叫自己冷静下来,又打算关门。 “那我煮面给你吃,好不好?”周渡却仍旧是不愿意放手,就像是偶然终于得到一次鸡犬升天的机会,无论如何也要把握住。 “夏夜里睡不着,没有必要急着回去休息,吃点东西放松一下,再想心烦的事情,好吗?”他脾气温和的不像话,甚至还知道她是在心烦。 瑜珠却只因为他说的那句做面,而怔住了脚步。 在她的印象中,从前那个大少爷周渡,是个连厨房都没怎么进过的人。清水居虽然有单独的小厨房,但在她嫁进去之前,几乎只是用来烧水的。 许是看出她的疑惑,周渡笑了笑,道:“我初到闽州的时候,更多的是在下面的乡县里审查。有些地方破,衙门里除了几间漏风的屋子,别的什么都没有,所以只能和彰平他们自己动手。彰平手笨,没有我学的快,我做的面,还挺好吃的。” 他三言两语,将下放的那些事情一笔带过,悄悄觑着瑜珠的脸色,又紧接着道:“就算你不吃,就当借我个厨房,让我做点吃的东西,好吗?我当真撑不到回家了,如今这么晚,外头的铺子也早就关门了。” “不吃不喝一顿,是不会饿死的。”瑜珠抬眸,没好气地看着他,最终却还是为他让出了进门的位置。 关门的时候,她特地提醒周渡:“你轻些,昨夜的动静都被人发现了。” 她声音低,咬字却清晰,说到昨夜的时候,周渡恰好回过头来看她。两人的目光甫一对视上,她便可耻地红了脸。 可那种事情,又不是她主动要做的。 她低下头,再次不想叫周渡窥见自己的狼狈,转身径自走在前头,领他往厨房去。 这宅子的大小自然不能与周家比,厨房也只有一个,就是靠近后门便于菜农送菜的。 瑜珠领他到厨房,由他自己发挥,生火烧水,切菜下面,一点也没有要插手帮忙的意思,只在平日里下人用的小饭厅里坐着,等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便闻到了香味。 她见周渡将一碗卧了荷包蛋的素面率先端到自己面前。面条不多,只有几口的样子,飘着清油的汤面上,一边是几颗完整水嫩的小青菜,一边是一个色泽金黄的荷包蛋,火候和卖相瞧着都是刚刚好,仿佛轻轻一戳,就能流出浓郁的蛋黄来。 看来他是真的没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吃吧。”她听见周渡道。 旋即,在桌上放下的便是周渡那一碗面。 他当真是饿了的,碗里的面量足有她的三倍之多,青菜与荷包蛋却是大差不差。 他拎起筷子,冲她微微扬了扬嘴角,便不顾一切,埋头吃了起来。 周渡的规矩,虽然没有寝不语,但食不言倒是真的。 他自开始吃面后便没有再说话。只是不知是那面烫嘴,还是这么多年在闽州的生活叫他习惯了细嚼慢咽,他吃饭的速度并不快,满打满算,连以往的一半都比不上。 瑜珠尝了一口汤面,便知道他心下里大抵打的是什么主意了,却也懒得去戳穿他,配合他慢悠悠地吃着面,直至连汤底都喝了个干净。 她终于见周渡又启唇:“日后吃不完的糕点,还会放在后门吗?” 瑜珠想说不放,这两日她早起做的龟苓膏和薄荷糕大家都很爱吃,几乎没有剩的,就算有也只是一两个,掰碎了扔给鸡吃就没了,放到后门,倒还麻烦。 可她看着周渡的神情,临到嘴边的话鬼使神差,默默地改成了:“看情况吧,也许不会有了。” “那也许还会有,是吗?” 她看见周渡的眼里泛起晶亮,一星一点倒映着的,全是她的模样。 就在前几日,她还坐在这里,冷静自持地告诉他,叫他日后再也不要轻易上门来。可这才过了几日,她竟就觉得,有些话,实在是很难说出口了。 她想了想,再次选择了躲避他的问题,道:“沈淮安的事,为何不能告诉我真相?” “你知道了?”周渡观察她的神色,心下了然,“我也是这两日刚知晓的,朝堂的事太过复杂,我不想你参与太多,是蔡家的人告诉你的?” 他一句话,便既能解释自己的缘由,又把问题抛还给她,瑜珠不可谓不佩服。 她脸上映着昏暗的烛光,点了点头:“蔡家三兄今日也特地过来提醒我,还与我解释了如今朝中的局势。” 周渡便不再说话。 他此番回京,虽然是他自己在闽南的功绩和太守为他说的话占了绝大部分的原因,但也伴随着皇帝的默许。 他回京不过一两日,便被召入过一次居正殿,接受皇帝的盘问。 皇帝如今病重,虽然知道太子可堪大任,却对沈家尤其不放心。 自古以来,功高震主的武将,从来都是最需要忌惮。尤其沈家和蔡家还有自己的军队。他如今最担心的,莫过于等他走后,沈家身为外戚,会通过太子把持朝政,独揽大权,最终导致江山的崩塌。 而在这个时候召他回来,虽然没有明说意思,但他也知道,他是想再次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解决沈家这桩麻烦。 “瑜珠,鲁国公府于你而言,是怎样的一家?”他突然又问。 “国公府?自然是顶好的一家 。” 瑜珠不明白他问话的用意,正好吃饱了想多坐着休息会儿,便将自己与沈夫人的渊源与他从头说起。 “我初识她,是在扬州的时候……后来,是她告诉我,我该自己立起来,为自己讨回公道。她是位女将军,还是位自己在沙场上闯出了天地的女将军。她很厉害,也叫我打心底里崇拜她,所以我跟着她回了上京。 后来,我与你和离的时候,她帮我;我离开他们家自己搬出来住的时候,她帮我;我跟着沈淮安,去为爹娘报仇的时候,她也帮我;还有我去姑苏做生意、我在京城中开布庄开铺子,背后都少不了她的助益。 他们一家人都待我极好,所有人都和善,蔡家长兄年初刚生了个女儿,他们抱着孩子一见到我便说是姑姑来了,我每每听到的时候,便觉得,自己似乎是真的有了亲人。” 她说着,仿佛真的陷入到了那种有亲人团聚的喜悦当中,嘴角扬着微微的笑意,眼角泪花晶莹。 周渡知道,她这已经不是单单地在回忆蔡家,而是在回忆自己回不来的爹娘,回忆她从前在钱塘的家。 而她到了周家之后的那段日子,实在是没什么可回忆的。他身为丈夫,却从不曾用心待过她,流于表面的关心,虚伪又无用。甚至还认为她的确缺失教养,放任自己的母亲去折磨她。 他就像是个禽兽,褪去虚伪的外皮,内里全部都是腐烂。 他无声地望着瑜珠,真的很想很想,越过那一片跳动的火苗暗影,去紧紧地抱住她,告诉她,会有真正的亲人的。 只要她愿意,他们就是一个小家,日后会有很多可爱的孩子,会叫他爹爹,会叫她娘亲。孩子们长大了,也会婚配各有家庭,到时候,她就有很多很多的亲人,儿子女儿,孙女女婿。 可他不配。他知道,他永远不配。 “好了,面吃完了,你也赶紧回去吧,碗筷就留给明日厨娘来刷吧。” 他看见瑜珠轻拭着控制不住的泪水,起身往外走去,他终于没有忍住,冲上去紧紧地抱住她。 他的胸膛紧紧贴着瑜珠的后背,感受到她浑身的颤栗,脑袋抵在她的鬓边,与她同样抑制不住地道:“会有的,都会有的,亲人,家人,日后都会有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 5瓶! 谢谢! 第76章 拿衣裳 你不找我借钱吗? 周渡被瑜珠从最近的后门赶了出去。 她脸上还挂着尚未干涸的泪珠, 但却表现的十分决绝,站在后门口冷冷地瞧着他,一点也没有要回心转意的意思。 她关上木门, 拉好门闩, 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只是转身, 门房阿福就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面前,将她吓了一跳。 阿福也很抱歉, 忙点头哈腰:“主子莫怪, 实在是近几日每每关了门后,总还会听到响动, 我以为是进了贼, 就特地来看看。” 可不是进了贼么?今日是偷吃的贼,昨日是偷人的贼, 还都是她亲手放进来的。 瑜珠脸上稍微有点挂不住, 撑着威严的样子点了点头:“好,知道了, 是我的错, 叫人这么晚来家里也没有提前与你们说一声,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阿福也知道了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匆忙提着灯笼就要走, 回身走了三两步, 却又被瑜珠急急叫住。 “这两日夜里来人之事,不得与旁人提及, 知道了没有?” “知道,知道!”阿福顶有分寸地点头如捣蒜, 在确认瑜珠再没有事情要吩咐后, 忙不迭离开了后门。 隔日, 果然有人问他:“阿福,昨日夜里还有你说的那股响动吗?你找到原因了没有?” 阿福眼观鼻鼻观心:“找到了,我昨夜打着灯笼去瞧了,是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猫,我把他赶走了,他就没再来了。” 下人们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又去各忙各的。 瑜珠正在吃着早饭,那个被她从公主府带回来的男人已经正式有了姓名与籍户,叫江昱升。瑜珠问他日后想做什么,他板正地站在边上,道:“想做江府的家丁。” 瑜珠便笑了:“想做江家的家丁自然可以,但我瞧你会看书识字,认得的字还不少,给自己起的名字也不差,难道不想去试着继续念书,参加科考吗?” 江昱升愣了一下,这不是一个差点就成了面首、如今寄人篱下、浑身上下摸不出两个铜板的人该有的想法。 “属下……不敢。”他显得有些畏手畏脚。 瑜珠却认真地问道:“为何不敢?我府上的丫鬟和小厮,都是凭各自的本领做合适的事,若是有谁道他会识字,愿意念书参加科举,搏一搏,我也很乐意出钱供他们去功成名就,只要事成之后不要忘了我就好。” 瑜珠 第71节 她说罢,又观察他一身紧绷的腱子肉。 夏日里大家穿的衣裳都不多,他兴许从前是更偏向于习武的,除非足够宽大的衣裳,否则穿在身上,便总会显得紧绷与窄小,手臂上的力量与壮硕,显露无遗。 “或者是武考呢?”她道,“你一身的力气,瞧着倒也像个行家,既是失忆,总该将从前的志气都找回来,有打架的本领,又会识字,可不像是普通家里出来的人。” 男人的额上落下一滴汗:“是,但我实在想不起,自己从前是做什么的。” “那便慢慢想吧,我也只是给你出出主意,要不要走科举,还是留在我身边做个能干的家丁,全看你自己。” 她从不做强迫人的事,用完早饭,便喊人来收拾东西。今日的铺子里也是一大堆的事情要忙活,她得早点赶过去。 可就在她收拾好临要出门的时候,她见到了这几日一直来无影去无踪的沈淮安。 她想起,这人说的是昨日夜里要来见她,却不曾到。 只怕是那些事绊住了他的脚。 她心下打着鼓,面色不变,见他容颜不是很精神,一步一步上来台阶,道:“我想用个早饭,还有吗?” 他和周渡,一个来用晚饭,一个来用早饭,这是把她这里当作客栈还是酒楼了? 瑜珠没好气道:“没有。” 沈淮安略显疲累与苍白地扯了扯嘴角:“我忙了许久,是真的饿了。” “饿了你不能回家去吗?” 他轻撩眼皮,瞥了眼瑜珠身旁的江昱升,仍是有气无力道:“我想来看看你。” 瑜珠蹙眉:“沈淮安,我说过许多次了,我不想同你有过多的牵扯……” “你放心,就此一次,日后我就是想来烦你,估计也没有机会了。” 当一条疯惯了的野狗突然安静下来,摇着尾巴如斯卑微地与她说话办事,瑜珠承认,她还是心软了。 她想起沈家如今进退两难的处境,又瞧着他那双与周渡大差不差的乞讨般眼眸,认命地摇摇头:“进来吧,还有点残羹剩饭,正好你吃了,不必拿去喂鸡。” 他旋即便笑了,没有血色的嘴唇也多了几分鲜活,瞪一眼瑜珠身边的江昱升,三两步上去将人挤开,自己走在了瑜珠身边。 他在瑜珠面前一口气吃下了三碗粘稠的皮蛋瘦肉粥,外加两碟小笼,三只肉包子,还有一个白面馒头,这才通体舒畅,闭眼享受着热气腾腾的食物余韵。 瑜珠看的略有嫌弃:“你是多久没有吃了?” “自从跟你告别起,便再也没有进过水。”沈淮安如实地回答着,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 “我昨夜没来,不是有意的。我如今手头上临时正有点急事要处理,瑜珠,你再给我点时候,等我安稳下来,再来解决这个男人。” 他吃饱喝足,当真有的是闲心,轻蔑地睥一眼站在门外的江昱升,又开始暴露他贪得无厌的本性。 瑜珠不想再搭理他,边起身边赶客道:“吃饱了就赶紧走,我店里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呢。” “你这布庄和铺子开了两三年,银子挣得如何了?”沈淮安突如其来的问话,叫瑜珠粘住了脚步。 她呼吸一窒,回头望着沈淮安。 周渡与蔡褚之曾经叮嘱过的话,轮番在她脑海中不停翻转。 她瞳孔骤缩,瞪着沈淮安:“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打听都不让打听了?”沈淮安讶异道,“怎么,怕我觊觎你那点银子啊?得了吧,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我是昨日进宫的时候,听到两个小宫女在谈论如今京中最时兴的衣裳花样,说是你这儿的布庄,包揽了今夏大半个世家小姐的衣橱,故而好奇,想来问问进账如何。” “你打听我的进账,是要与我做对家不成?” 瑜珠也知道,自己的反应也许过于激烈了,默默将自己的情绪平复好,与他佯装镇定地交谈。 只可惜手心里的冷汗,总是无论如何也收不住。 她虽然相识这么多年,都不曾对沈淮安有过几次好脸色,甚至因为钱塘的事和周渡的话,对他一直多加疏远,多有忌惮,但这么多年,她其实心下里也有在把他当朋友。 如若可以,她真的很想劝劝他,叫他就此收手,不要再执着于这种夺权的游戏。 逼宫夺权,这是无论成不成功都要载进史册遭人唾骂的事情。她没有什么宏远的政见立场,只觉得,皇帝就算想立别的皇子为储君,至少不会当即便要了沈家和太子的性命,他们至少全家还是安全的,可若逼宫一事正式发生,那便什么都不好说了。 可她不知如何开口。 她听沈淮安悠哉悠哉,将事情往她意想不到的方向说去:“说起来,听闻当年你的铺子开门,给姑母和我那几位表兄都送了好几身衣裳,可我是一件都没见着啊,瑜珠,你不能太厚此薄彼,至少得让我也有一件你家的衣裳吧,嗯?” 他突如其来的话锋转变,叫瑜珠措手不及。 她微微张了张瞳孔,道:“你都说了是世家小姐,你又不是小姐,不过你若是想要,我叫人给你留两件,也不是不行。” “那就给我留着吧,不过不是夏衫,得是秋衫了吧?”他不正经地点着饭桌,盘算道,“我听闻江老板的衣裳费劲,做一件得提前半个月至一个月定下,那等我的到手,岂不是都快入秋了?” 瑜珠瞧瞧如今盛夏的烈阳:“倒也没那么快。” 沈淮安笑了。 “瑜珠,那你做我的衣裳,收钱吗?” 瑜珠自然说要收。 即便是关系亲近如五公主和黎容锦,她每每给她们送去当下最时兴的衣裳时,她们都说要照该给的价钱给,凭什么沈淮安不用? “行。”沈淮安脸上的笑越发张扬,可见适才消失的精气神如今是完全恢复了。 “那给我做几身你这里最独特的衣裳,我要的,得是与别人截然不同的,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给我做就成,银子算好了,自己派人去我家里结。” 他提完要求,便也跟着瑜珠一道起身,一副吃饱喝足也要出门做事的样子。 瑜珠看着他,总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劲。 “你……”你不找我借钱吗? 她觉着这种话说出口真的很荒唐。 于是改成了:“你如今得闲的话,不若现在就随我去一趟铺子吧,做衣裳得贴身量裁好尺寸才行。” 沈淮安好似也才想起这茬:“行。” 两人便一道往位于闹市的江河布庄成衣铺子去。 从始至终,瑜珠都未曾从沈淮安的嘴里听到过“借钱”两个字。 她心下渐渐放松,以为他是暂时没有要招兵买马的打算,抑或是,看不上她这点小钱,不借也罢。 可他真实是如何想的,她从未知晓,也从未试图去知晓。 她坐在二楼休息的椅凳上,看着绣娘一遍遍为他量裁着胳膊和腰身的尺寸,又叫他挑选看中的料子,从头至尾,一言不发。 等一切结束,她送他下楼,路过摆放着糕点的桌子时,他轻笑着,拿了一块薄荷糕:“原来这地方还有糕点可以吃。” “要钱的。”瑜珠故意道。 沈淮安摆摆手,也是无所谓:“记在账上,到时一并去侯府算。” “沈淮安。” 在他边嚼着薄荷糕边踏出铺子大门的时候,瑜珠又迎着光辉烈阳叫住他。 “你的衣裳大抵下个月月初便能好,到时你能自己来拿吗?” “能。” 他总是如此自信又肯定,可瑜珠却不再同以往一样相信他,心下里的鼓点越来越响,越敲越繁密。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千莫 30瓶;佳怡丙丁 1瓶~ 谢谢! 第77章 温若涵 这是我曾经的表嫂 因为沈淮安的事, 瑜珠这日心烦意乱,觉得自己什么事情都没做好。 她在铺子里忙着接客待客,恍恍惚惚, 一整日便过去了。 新开始尝试的龟苓膏与薄荷糕得到了客人们一致的好评。虽然这群出身高门显贵的夫人小姐们也不是没有吃过这东西, 但能在炎炎夏日的衣裳铺子里随时尝到一口清凉, 还是能叫她们满意的。 外头夕阳西下的光晕泼洒至店门口时,她正趴在三楼的小卧房窗台上远眺。底下的永定河安静柔和, 泛着粼粼光辉, 缓缓东逝的江水,看一眼, 便足以抚慰一整日的疲惫。 她趴在窗台上, 逐渐眯起眼,快要睡着。 屋外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敲门声。 她去开门, 见到来人长着一张板正不阿、不苟言笑的脸庞, 在混沌尚未清醒的间隙,迷迷糊糊喊道:“周渡?” 江昱升愣了一下。 他记得这名字, 是京兆府的那位少尹, 眼前这位布庄老板娘的……前夫。 他手中端着最后一碗龟苓膏,语气浑厚道:“芳娘说今早晨起时她家孩子有些不适,今日她想早些回家, 照顾孩子。” 瑜珠这才清醒, 揉揉自己的眼睛,惊觉自己居然是真的看错了。 “那便叫她回去吧, 正好时辰也不早了,我收拾收拾, 便关铺子吧。”她微有些尴尬地垂首, 手又去够门框。 江昱升赶紧端着手中的碗盏递上:“这是今日剩下的最后一点龟苓膏, 大家商量了下,还是你吃吧。” 与冰冰凉凉的梅子汤一样,清凉解热还浇了一层糖水的龟苓膏,在瑜珠的成衣铺子里也是只会供不应求,不会多余浪费的。 瑜珠也不推辞,正好可以拿来醒醒神,接过东西关上门后,便一头栽倒在有些冷硬的凉席上。 怎么能下意识喊出他的名字呢?她懊恼地想,即便两个人长得再像,她也不能当着江昱升的面喊出周渡。她不是因为他是周渡的替代品,所以才将他带回来的,她不能无时无刻,见到他的时候想起的还是周渡。 她明明已经打算忘了他的,明明这三年她都做的很好的,怎么他一回来,她就什么都不对了。 沈淮安的麻烦事还没解决,她又想起周渡这桩麻烦,不知今夜他还会不会到家门外转悠,今夜她一定不能再开门了。 可叫她意想不到的是,不等她回到家,仅仅是在铺子里下个楼的功夫,她就在楼下见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周渡。 不是,是一个周渡,还有一个江昱升。 她迟钝又疑惑:“你来做什么?” “我今日不必坐堂,可以早些离去,算着你应当差不多时辰关门,便想来陪你一道回家。” “那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 “嗯,我知道。”周渡安静地应着,并不反驳,“是我说错话了,我是想送你回家。” 瑜珠 第72节 瑜珠面色仍旧不悦:“我有家丁和丫鬟,犯不着你一个官府的大老爷亲自送我。今日难得能早点休息,你还是赶紧回家用饭吧,别到半夜又同乞丐似的出来寻吃的。” “那今夜家里吃不完的糕点,会放到后门吗?” “今夜家里没有吃不完的糕点。” 瑜珠一句话便将他的希望堵了回去,窥见他眼中转瞬即逝的落寞,心下无端觉得烦躁,还有一丝可怜的负罪感。 可是奇怪,她对周渡有什么好负罪的? 她闷闷不乐道:“你赶紧出去吧,铺子要关门了,别耽误我们收拾东西。” “好。”周渡于是沉静地退让到了门口。 可是依旧没有走。 瑜珠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才能赶走他,心不在焉地嘱咐人收拾好东西,眼神克制着,叫自己自始至终不要落到他的脸上。 可当她处理完一切,要向门口走去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要与守在门口同门神没什么区别的周渡对上。 “你究竟想做什么?”她耐心即将告罄道。 周渡瞥了眼她身旁的江昱升,没有说话。 瑜珠却终于醍醐灌顶。 是了,是她那夜的放纵给了他自以为又有了机会的错觉,本来说的好好的,叫他再也不要上门的,却都被那一晚毁了,都被毁了。 她恶狠狠地警告着周渡:“日后我家后门不会再有吃的,你不必再来。” 獠牙尖利的模样,与夜晚的模棱两可和优柔寡断简直判若两人。 周渡闻言蹙眉,不明白自己又是哪里做的不对,正要与她好好相问,却听一辆疾速行驶的马车戛然停止在自己身侧。 “就是这里,还未关门,太好了!” 一道悦耳的女声传入所有人耳中。 瑜珠掀起眼帘,知晓是生意来了,打起精神想要迎接客人,不想,眼见着下了马车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周家一别后,便许多年不曾再见过面的温若涵。 太久了,自从瑜珠和周渡的婚事定下之后,在她的印象中,温若涵便不曾再上过周家的门,也不曾再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瑜珠定定地瞧着,见一位性子活泼开朗的姑娘执着温若涵的手,引她下来马车,全程都笑意明媚,眉目似月牙弯弯。 “嫂嫂,我们真幸运,来的这么晚,还能碰上店开着。”她与温若涵嬉笑着,全然没注意到温若涵抬头见到周渡与瑜珠的一刹那,满脸僵硬的神情。 当年周家老祖母的丧席过后,她便被周渡强行安排送回了上京,上京中早有人等着看她的笑话,在她在被周家送回来之后,果然便将她的事迹传的满京皆是。 爹娘都是读书人,要面子,在外替她万般遮掩,说她是顾念周家老祖母在世时的恩情,才随周家去的钱塘,又言家中早为她安排好了亲事,是如今正在江州任上的贺文亭。 她知道,那是父亲的学生,亦是父亲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是她唯一的退路,她没有理由再拒绝。 于是她便嫁去了江州。 贺文亭是个老实忠厚的读书人,样貌一般,文采却是不错,她嫁去之后,他一直善待她。家中还有位活泼可爱的妹妹,待她也是极好。 日子得过且过,虽没有她梦中的一般如意,却也没什么不好。 她在江州一待便是近三年。今夏,丈夫得皇帝器重,总算被升迁到了距离京城十分之近的通州,她便也能带着妹妹,回娘家住一阵子,避避暑。 而回到京中,贺家妹妹便听闻这儿有一家满上京贵妇小姐都中意的丝绸铺子,料子的丝滑与别致是别的地方从来没有的,说什么也要拉她一道来逛逛。 这一逛,便逛到了她此生最不愿见到的两个人跟前。 她惯常为丈夫研磨的手指碾着掌心,不知是要将什么东西粉碎,还是要将自己粉碎,看见周渡的那一瞬间便已经走不动道,更遑论,他身旁还站着瑜珠。 他们,和好了? “麻烦问一下,这铺子今日还开门吗?”贺文芸见所有人都站在铺子门口,铺子里一副已经打了烊,东西都收拾利落的样子,适才喜悦的情绪稍稍收敛,试探地问着。 瑜珠答她:“若是不介意寻常时候安排的糕点都已经没有了,光看衣裳,那自然是还有的。” “不介意不介意!”贺文芸赶紧抓紧自家嫂嫂的手,“走吧,嫂嫂,咱们进去看看吧。” 可是温若涵没动。 她死死地看着瑜珠,这么多年一直以为自己都放下了,眼中的酸楚却还是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来。 她也知道,当初那件事情不能怪瑜珠,可终究是她占了她的位置,是她夺走了原本该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表哥。 若非是她,她何至于要嫁到江州,嫁给一个什么都不如周渡的人。 这么多年她一直麻痹自己,贺文亭也不错,年纪轻轻便能坐到郡县长官,也是前途无量的人,可如今周渡就站在她的面前,对比一旦产生,便是无止境的埋怨。 既然夺走了他,为何又不要他;既然都不要他,为何又要与他纠缠,不给她留一丝的机会。 “嫂嫂?”? 她听见贺文芸在自己耳边喊,终于回神,眨眼的刹那,却惊觉眼泪已经爬满脸颊。 “嫂嫂怎么了?”贺文芸关心道。 “故人相逢,温姑娘许久不见。”温若涵不说话,瑜珠却是坦然道,“温姑娘若是今日还想看衣裳,趁着天黑前赶紧进来吧,不然,点灯恐是不方便,我回家也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回家,回哪个家?她和周渡的家吗?温若涵从未有一刻如此敏感。 她不曾听闻他们有再成亲的消息,便是不可能回周家的。 温若涵转头去看周渡,他的目光却自始至终只停留在瑜珠身上,察觉到她的视线,才象征性地回头,冲她俯了下首:“表妹。” 表妹,这么多年不见,他竟已经只会喊她表妹。 贺文芸总算看出点猫腻:“嫂嫂认识这两位掌柜?” “认识。”温若涵擦干眼泪,总算知道自己当年的一意孤行是有多可笑,顺着周渡这一声“表妹”,接道:“这位是我的表哥,我姑母嫡亲的长子,至于这位……” “是我曾经的表嫂。” 一句“表嫂”,叫众人都当场愣了一下,再回味,是“曾经的表嫂”。 贺文芸瞧着这微妙的关系,只能暗道今日这时候,来的当真是不凑巧,抬眼左右瞅瞅,将目光落在瑜珠身后,与周渡有好几分相似的江昱升身上。 她仿佛抓住了缓和场面的契机,望着江昱升道:“那想必,这位也是表哥喽?” 作者有话说: 小江:谢谢你,但我只是个卑微的替代品…… (进入正文完结倒计时啦宝子们! — 感谢lizzie 小天使的营养液! 第78章 我错了 周渡离开周家 场面有一瞬的沉寂, 瑜珠仿佛能听见周渡骨骼中发出的震聋发聩的响声。 她撑着笑,直接掠过了这一问题,与贺家妹妹道:“既是来看衣裳的, 就请赶紧进去吧, 如今天色已经不早了, 再晚些,烛光下衣裳便不好看清了。” “好。”贺文芸听罢, 思绪果然被拽回, 又去挽温若涵的手,想要与她一道进去店里。 温若涵冷着脸, 寻常再亲和不过的人, 此刻却不剩多少的好神情能。甚至贺文芸觉得,她隐隐有要发脾气的势头。 她可从未见过自家这位嫂嫂发脾气。 “嫂嫂?”她悄悄地提醒了句。 温若涵咬紧牙关, 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松开自家妹妹的手:“我瞧这里的衣裳不是很对我的胃口,妹妹要看就自己去看吧, 我乏了, 去马车上等你。” “啊?”贺文芸不明白,遇上自家表兄与前妻,她的嫂嫂为何会表现的如此奇怪。 只是她如今随嫂嫂住在温家, 嫂嫂说不看衣裳了, 她便也不好再看,只能抱歉地冲瑜珠笑了笑, 同她说改日再来。 瑜珠客气地将人送走。 温家的马车不打一声招呼,又从店门前离开。 瑜珠没有兴致目送她们走哪条道回家, 减下笑意回身想要吩咐人关上铺子大门, 转头却见周渡和江昱升如同两座门神一般, 守在左右。 “今日不做生意了,闭店吧。”她吩咐起江昱升,视周渡如无物。 “瑜珠……”周渡牵住她的手,又顷刻被甩开。 “周大人表妹回来了,还是尽早回家等着一家团聚吧,说不定,温夫人已经摆起了宴席,就等着你回去呢。” 瑜珠白他一眼,似乎多看一眼都嫌脏,态度较之前又差了一大截,径自走上马车,喊人回家。 周渡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望着马车缓缓离去的方向,凝神良久,真就上了马,朝着自家的方向去。 — 周家 温氏同周开呈双双穿戴齐整,立于厅中整装待发。 温氏道:“打起精神点,那好歹是我哥哥家。三年前那些事,都是我们对不起若涵,如今我们回来的节骨眼,若涵也恰好回来,我们亲自上门求和,想必他们也是能理解的。咱们两家日后久在京中,总还是要处下去,断不可能低头两不见的。” “处下去自然是要处下去,我也知道舅兄是宽宏大量的人,只是你觉得你等在这里,叫明觉一道去,可能吗?”周开呈拧起两道浓墨重彩的眉毛,俨然觉得这是白费功夫的。 “怎么不可能?那好歹是他舅父家,他不娶若涵,难道就一辈子不去见舅父了吗?”温氏嘀咕道,“要说也都怪那江瑜珠,我当年在钱塘,苦口婆心,要她帮忙劝劝明觉,她却一下脸面都不肯给我,甚至还仗着太子的势,要把我从驿馆中撵出去,若非如此,今日能成好事的,还是我的明觉同若涵。” “我看你就是魔怔了,你自己素日里待她如何,你自己知道,你还去求她?人家没拿扫帚撵你就算不错的了。” “你……” 温氏被自家丈夫气的说不上来话,忿忿地甩了下大袖,转头正见到周渡已经走到了身旁。 “明觉。”她立马缓和了脸色,与他嘱咐道,“快去换一身衣裳,今日你若涵表妹回京,我们带些东西去你舅父家。三年前那些事,咱们两家一直闹得不愉快,但那总归是你亲舅舅,是母亲嫡亲的兄长,日后在京中,都是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说,咱们也得亲自上门赔个不是才行。” “母亲觉得,我还适合与若涵再见面吗?”周渡果断地反问,“要赔不是,早该在若涵回来前就去赔,如今这算什么?” 温氏想不通:“沾着血亲的表兄妹怎么不适合再见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日后都不打算与你舅舅家往来了吗?” “不瞒母亲,我在回来的第二日便已经去过舅父家中了。”周渡滴水不漏地答道,“舅父说,两家如今皆在朝为官,同僚不易,亲戚更难得,前程往事过去便就当过去了,日后两家还照如往常。” “你去过了?”温氏与周开呈异口同声地诧异。 他们阖家从钱塘回到上京拢共也没几日,周开呈又因为职位调动的缘故,一连几日都在忙,直至今日才有功夫闲下来,能去拜访温家。不想,自家儿子倒是已经去过了。 夫妻俩面面相觑。 瑜珠 第73节 “那你如何一句都不与我们知会一声?我们若是不知你已经去过了,待会儿去到你舅父家,恐又要出洋相。” 周渡听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答非所问,道:“我适才听母亲讲,我与若涵没有能结成亲,全赖瑜珠的错。” 他蹙起眉:“试问母亲,瑜珠她身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从前在我们家便一直小心翼翼,离了我们家更是干净利落,除了我们自己做过的事,她不曾在外头再恶意诋毁我们一句,她究竟错在哪里,叫母亲这么多年依旧对她念念不忘,每逢不快便将她拉出来埋怨?” 他思绪怎么突然就跳到了这上头? 温氏不解,却也得硬着头皮答:“可若非是她……” “可若非是她愚蠢,遭了陈婳利用,母亲是想说这个,是吗?”周渡逼近一步道,“那母亲怎么不骂我也愚蠢,中了陈婳同祖母的计策?即便那日被陈婳推出来的不是瑜珠,也永远不会是若涵,母亲难道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吗?您将所有的怨气都撒在瑜珠身上,不若将怨气都撒在我的身上,是我愚钝,到今时今日才明白母亲自始至终是不会变的,您永远都看不起瑜珠,永远都只会将过错都推到她的头上。” “错不多行了!” 被儿子这样当着众下人的面数落,温氏只觉自己脸都要丢尽了。 “母亲。”周渡却还没说完,“我想挽回她。但我若继续在这个家中待下去,她便永远也不会与我重修旧好。所以,我如今,恐要对不起父亲母亲了。” “你要做什么?”温氏和周开呈再次异口同声的话中泛起陡然的惊骇。 周渡道:“我自打回来那日起便已经命人在收拾位于长宁坊的那座宅子,那里离瑜珠家近,离京兆府也近,明日我便会以便于坐堂为由搬去那边,日后周家,就留给父亲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住吧,逢年过节,我一定会回来,尽我该尽的责任,只是平时……” “你敢出去住,日后就再也不用回来了!” 父母还健在,嫡出的长子便要搬出去住,这若是在京中传开,又是多么大的笑话。 周开呈气的胡子直往天上吹:“你这么多年,执迷不悟,居然还没有到头,是非逼的我动用家法,叫你清醒才行,是吗?” 周渡笔直地下跪,态度一如当年要还瑜珠清白那般坚决:“就当儿子不孝吧,父母要打要骂,绝不会还手。” 好,好得很。 周开呈不住点头,涨红了脸喊道:“来人!把家法给我抬上来!” 周家的家法,除了棍棒便是棍棒。 跪在地上的周渡,就如同当年赶去救瑜珠后回到周家一样,板子一棍一棍落在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只重不轻。 “你今日挨了这三十棍,还能从家中走出去,我便随你,日后只当没你这个儿子!”周开呈怒不可遏,喊小厮不许手下留情,誓要将他往死里打。 本来高高兴兴打算去温家见自己哥哥一家的温氏,被这父子俩突然之间的较劲弄得措不及防,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周渡的背上已经挨了不知道多少下棍棒了。 “十七,十八……” 她听见有人在一旁数着,与之相对的,便是周渡跪在硌人的石子路,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同嘴唇。 “明觉!”她慌张地两头看看,终于还是决定先去劝说儿子。 “你好端端的要搬出去做什么?家中不是都照你想要的来了吗?照山如今找不到便罢了,韶珠她们都可懂事了,无时无刻不规规矩矩的;父亲母亲就算有错,就算看不惯江瑜珠,但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吗?你姓周,你与我们才是一家的,你胳膊肘怎么能总是往外拐呢?你快说你错了,说你是一时兴起,已经没有了要搬出去的打算……” “二十一,二十二……” 温氏见他喃喃,赶忙凑近了去听,却居然,听他数的是自己挨的棍棒数量。 她急得直跺脚:“明觉!” 周渡不理会她分毫。 她终于焦头烂额,放弃了对儿子的劝说,转而想去宽慰自家丈夫。 周开呈却重重一声将茶盏搁下:“就是你平日里太纵着他了!说他是个有能耐的,说他什么都不会错,什么都由他拿主意!你瞧瞧他成亲后,拿的都是些什么主意?他什么都是错的,唯有一句是对的,此事的源头,要怪就要怪他!是他纵容着祖母,才有了我们家的今日,若非是他当初没能早早地明断是非,将真相与我们告知,何至于有今日这一堆的烂摊子?” 温氏气红了眼:“周开呈,你在说什么?若非是你亲娘手段下作,连自己的孙子都不放过,事后又倚老卖老,要明觉帮她遮掩,何至于有今日这种事情?你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儿子身上扣,你也好好想想你那什么好事都没做的母亲吧!” “你——” 对已经去世之人如此大放厥词,实为不敬,尤其这人还是他的母亲,是她的婆母! 周开呈面呈菜色,怒而起身,激动到已经将高高举起的手扬在了半空。 但他好歹是忍住了,没与温氏真的动起手来。 “今日你哥哥处,就你自己去吧!”他气不过地将手背至身后,疾步回了主屋。 而温氏瞪着他的眼睛直冒火星子,将他送走不过两步,便急不可耐地赶去扶起周渡,要人住手。 三十棍棒,已经打了二十九下,就差最后那一下。 周渡不肯起,嘴角微微抽着气,与执棍的小厮道:“打完。” 温氏在,小厮不敢再动。 “打完!”周渡加重了些语气道。 “不许再打了!”温氏晃着儿子的肩膀,“明觉,你怎么还是这么疯?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万一你搬出去了,她却还是不肯与你重修旧好,你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母亲难道还只认为,我搬出去是单单因为瑜珠吗?”周渡抬眼,疼痛到快要撑不住的眼神坚定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即便她仍旧不肯与我重修旧好,至少我会让母亲认识到自己这么多年的错误。三年了,正如母亲所言,韶珠都已经知道安安静静地做个大家闺秀,照山也已经知道去找陈婳和孩子,负起自己的责任,母亲却依旧还是当年的样子,出了事,永远只会责怪瑜珠,责怪分明半点不相干的人。” “明觉……” 温氏想不到他会这么说自己,她费尽心力生下来的孩子,费尽心力不许别人打骂的孩子,却居然跪在这里,同她说他要离家的根本原因是她。 是她。 “父母在,不远游。曾经我也以为我除了外放,便一辈子会守在周家这座宅子里,侍奉父亲母亲,照顾好全家。可母亲,这已经不是我想要的家了,我想要的,母亲明白是什么吗?” “明觉……” 温氏哑声,足底钻心地感觉到一阵害怕,她看着周渡缓缓地起身,拖着被打到直不起来的腰身,由彰平搀扶着,踉跄地往外走,她有种直觉,他这一走,她这个儿子,便相当于是再也没有了。 她站在原地,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明觉,母亲知道错了,你别走!” 不,她还不知道错。 “明觉!”温氏崩溃地呐喊着。 而周渡却是没回一下头。 残血的夕阳正好,笼罩着他整个身子,即便直不起来,也始终是被光晕照耀着的。 他抬头,见远方幽深灿烂,搭着彰平的手,摇摇晃晃硬上了马车。 马车飞速地驶向新居所,他一路忍着后背的剧痛,眼皮子越来越沉重。 终于在即将抵达新家的那一刻,他无声无息地,倒在了马车之中。 作者有话说: 是的,温氏的火葬场要开始了~ — 感谢这两天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佳怡丙丁 2瓶!爱您! 第79章 排骨汤 小姐要给周大人做汤喝? 周渡在家中昏睡了一天一夜, 才顶着灌了铅似的脑袋悠悠转醒。 他混沌的眼睛望了望四周,知道这是在自己的新宅,而非原先家中的清水居。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只是张了张嘴巴, 从嘴唇到喉咙, 便都觉得前所未有的干燥。 他两只手肘撑在床上,抬了抬身子, 想要起身, 却发现腰后立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刺的他立时五官扭曲, 形容苍白。 他想唤春白或是彰平进来, 却在开口前,听到屏风后有人起身而来。 “醒了?”他听见瑜珠的询问。 随后, 她便绕过了屏风, 走到了他目光所能触及的眼前。 周渡初听见她的声音,脑海中还一时不敢确信, 直至看见她站在自己眼前, 活生生地蹙着眉,才眨了下眼睛,发自内心肺腑地咧起嘴角:“是。” “醒了也别乱折腾, 我去替你喊郎中。”瑜珠只瞧了他一眼, 便又转身离去。 周渡不知她是何时到的这里,但想也知道, 是彰平或者春白去她家将她请来的。 他安静地躺着,不敢再乱动一下, 不过片刻, 又听见她带着郎中回来的动静, 后头还跟着彰平和春白等许多人。 郎中于众目睽睽之下替他把脉,又掀起他的眼皮,看了他的舌苔。 “骨头还算硬,但三十棍棒下去,怎么也得在家恢复个十天半个月才行。”他道,“这期间,最好是有人贴身照顾,外加多喝点滋补的汤药,回头我再开些方子,每日餐后服用,便就差不多了。” “好,多谢大夫。”他又听见瑜珠温和的回答。 “那你们哪位随我去抓药方?” 春白自告奋勇,请了郎中出去:“我随大夫去就好!” 彰平也是个有眼力见的,见他们都出去了,又拉着云袅一道转身,边走边道:“我不知道该熬什么汤,劳烦云袅姑娘陪我去厨房看看,给我们家大少爷做点什么吃的好。” 屋中很快又只剩下瑜珠一个人陪着他。 瑜珠神色莫明,坐在他床前的圆凳上:“背还难受吗?” “嗯。”他低低地发出一个音节。 “难受也是活该。”瑜珠接道,“你的事彰平都同我说过了,你想要离开周家,自己一个人住?” “嗯。” 他就如同被审问的犯人般,瑜珠问什么他答什么,其余时候,便静默不言,只盯着她秀丽的容颜瞧。 “为何要离开周家?”瑜珠又问。 可这次他没那么轻易地回答,而是舔了舔嘴唇,道:“我渴了。” 瑜珠这才注意到他干涸到已经开始起皮的嘴唇。 她只能起身,先去为他倒了一杯水。 可是周渡抬不起后背,也起不来身,即便是水送到了他的跟前,用寻常方法也很难叫他喝进去。 瑜珠只能忍着十二万分的耐心,又提起调羹一勺一勺地喂到他的嘴边。 总算是喝进去了半盏,但他的下巴和衣襟,也同样湿漉。 他起不得身,瑜珠也不能替他换衣裳,只能拿帕子替他一点一点擦干。 两人已经鲜少有这样安静相处的时候,还是在空无外人的卧房里。 瑜珠 第74节 瑜珠替他擦拭完,想要收手的时候,被他措不及防地伸手抓住。 “我知道你不喜欢住在那里,我去扬州找你的时候就说过,你若不想继续在家里住,我会和你一道出来住,那从来不是骗你的。 瑜珠,我知道,如今你还没有真正地接受我,但我总归还是有机会的,是不是?我病了,你能来看我,我饿了,你能放我进门吃宵夜,这已经比从前在扬州时好太多太多了。我们好好相处,我还有机会的,是不是?” 不,你没有机会了。 瑜珠鼻尖酸涩,很想这么告诉他。 但她看着卧在床上的周渡,觉得自己或许是同情心作祟,终归对他没有那么残忍。 “你想的太多了。”她挣了挣手掌道,“松开,我要去把东西放了。” “我今日松开,明日你还会来看我吗?” 他真是固执的可以。 瑜珠叹气:“你松开,我马上便回来看你。” 周渡这才满意,等她放完茶盏坐回到床边,他又道:“瑜珠……” “你有完没完?”瑜珠不耐烦了。 周渡愣了一下:“帮我喊个力气大点的下人进来吧……” “……” 到底曾经是夫妻,瑜珠不消多想,立时便红透了脸庞,瞪了他一眼,赶忙又跑了出去。 春白和彰平都不在,她找了个看上去力气就很大的小厮,要他进去帮帮周渡。 而她独自坐在屋外的长廊上,就周渡今日的这番话陷入了沉思。 时至今日,他所做的这一切,都还在坚定地认为他们之间还有机会。 可他们之间真的还有机会吗?瑜珠不敢想,她只要一想起当初在周家的一切,所有的好情绪都会顷刻消失。她不曾在周家感受到过一丝丝家人的温暖,或许当初没有知晓全部的真相前,她对于老夫人还是有的,但在得知所有的一切后,她对她实在再亲近不起来。 那就是个冰冷的地窖,里面的人都不知道温暖两个字怎么写,她一踏进去,就是铺天盖地的寒冰,活活要将她冻死。 她怎么可以重蹈覆辙,她怎么能够重蹈覆辙…… 可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周渡已经脱离了周家,他为了她,脱离了自己的家族。 虽然知道这种脱离,不可能是完全的斩断关系与往来,但他能做到这一步,足以叫所有人震惊。 如若日后真的没有周家那群人……夏日里,瑜珠突然打了个寒颤,惊觉自己居然是在为周渡找假设,为他找借口。 她赶紧打醒自己,告诉自己当初那些事,他也是始作俑者,他永远都洗不清罪恶,她不能再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只是等屋门打开,她看见周渡又顶着那张冷峻不阿的脸庞,同她可怜兮兮地望着,心底里的柔软终又忍不住泛起。 他已经被人扶着,靠坐在了床头,见她回来,扬了扬手中的书籍,道:“要不要陪我一道看看?” 瑜珠怔了下,这种事情,即便是两人刚成亲那段日子也是难得。 周渡看书总爱一个人待在书房里,她除了偶尔给他送送汤药,被他留在书房里做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是完全没可能被他拉着,要求一道看书的。 他从不与她讲朝堂上的事情,也几乎不与她讲家宅外的天地。 或许在他看来,那都是女人不需要关心的。 她摇了摇头:“不看。” 周渡便也不勉强,只要她坐在自己目光所能触及之处,他便觉得知足。 两人又缄默地待了一阵子,等彰平他们熬好一大碗汤药回来,天色已经渐渐抵达黄昏。 瑜珠起身,与彰平道:“天色不早了,我和云袅也该回去了,郎中说这几日最好是有人贴身不离地守着他,这几夜你们就多费点心,好好照顾他吧。” 彰平兴高采烈地熬好汤药,没想瑜珠一句话说完便要走,登时苦了脸道:“少夫人要不再帮我们照顾照顾少爷吧,我们这宅子里除了厨房和前厅洒扫的有几个丫鬟,其他都是同我一样笨手笨脚的人,完全不知夜里该如何是好,您来都来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少爷没人照顾就这样走了。” “没人照顾,你们也不是请不起细心的丫鬟,如何就要我留下?” “那丫鬟……” “彰平!” 彰平还待再说,不想被自家主子喊住,只能闭了嘴,安静地听周渡吩咐。 “送少夫人回去休息,夜里你们几个轮流照顾就够了。” 彰平惊讶。瑜珠却是很清楚地知道,如今的周渡,当真已经越来越晓得进退有度这四个字怎么写了。 她临走前,又如意料之中地看了眼他,转身阔步向外而去,不再有只言片语。 周渡的新宅与她的家离得不远,瑜珠不消多少的功夫便回到了家中。 她猜测他就是故意的,将宅子挑的离她那般近,日后进门出门,想不见到都难。 是夜用过饭躺在榻上,她又心烦意乱孤枕难眠。 今夜的周渡是不会到她家门外来要饭了,她想,倒也免了下床去开门的繁琐。 只是不过就连着来了两日,她怎么能同习惯了一般,觉得他深夜就该出现在那里呢? 她辗转反侧,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今夜的脑海中想的全是周渡。 就连做梦也是。 清晨醒来的时候,她浑浑噩噩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做那种梦,那是她前二十几年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 她熟透了脸,只觉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今日忙碌起来,将他抛在脑后就好。 不想刚到饭厅坐下,云袅便问她:“小姐今日可还要去看周大人?” 她噎了下:“不去。” “可是彰平昨日还同我说,他们的厨娘手艺不好,不如我会煲汤,想要我今日再过去帮忙呢。” 瑜珠听明白点意思:“你想去?” “那倒也不是。”云袅悄悄红了脸,“小姐若是不去,那我便也就不去了,在家中煲好汤叫人送过去,也是一样的。” 瑜珠打量着她,绯红的脸颊完全藏不住少女青涩的娇羞。 “你同彰平,是何时开始的?” “没有开始!”云袅摆摆手道,“我就是这几日接触下来才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就想他们一院子的大老爷们,能帮也就帮点。” “不过,小姐。”云袅说罢,又小心翼翼道,“周大人虽有千般万般的不好,但他总归有一样好,就是除了您之外,从不近女色,院子里一个姑娘也见不着,这倒不是假的。” “不近女色顶多能称他一句洁身自好,旁的倒也没什么好夸的。”瑜珠嗤笑,想她宁愿周渡通房小妾一堆,那样她就能够完全狠下心来,对他再没有一丝留恋。 如今这样若即若离,要放不放,究竟算什么呢? 她用完早饭,看着人过来收拾自己面前的残羹剩饭,打算又拿到后院喂鸡去,突兀地想起那日,周渡蹲在她家后门,捡起她扔给乞丐吃的糕点时的样子。 孤独,可怜,又无人相问。?g 几乎有一刻,她是真的把他当成了乞丐。 她坐在桌边,久久不能回神。 看着云袅一副也要去忙碌的样子,她问:“你今日要给他们做什么汤?” “郎中说周大人伤的是骨头后背,多喝清淡的排骨汤好。” “那就做排骨汤吧,有什么食材,你去取来,我来做吧。” “昂?”云袅一下没能明白她的意思,回过神来后眼睛雪亮:“小姐是要自己给周大人做汤喝?” 作者有话说: 渡:还是有口福的~ — 感谢上一章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卷云舒 14瓶;众生皆甜 5瓶;佳怡丙丁 2瓶;清舞飞扬、洛洛 1瓶! 谢谢大家! 第80章 和好吧 久旱逢甘霖 周渡请了十日的休沐, 在家中养伤。关于他搬离周家,独自出来住的消息,一夜之间便已经在满上京不胫而走。 从小到大最是可称君子的周明觉, 自打三年前那件事开始, 便一次又一次地在跌破所有人的印象。 “也是奇怪, 小时候瞧来多么板正无瑕的一个孩子,长大居然成了这样。”沈夫人感慨。 寥寥数十年, 她看着周渡长大的时日虽然不多, 但无论哪次都是印象深刻的。少时便能在一群世家公子中脱颖而出,成为皇子伴读, 这是多么荣耀显赫的事情, 是多少人家求也求不来的。 “君子端方,如切如磋, 我本以为他会永远是这样一个人, 不想倒是我错了。”她道,“不过终归还是年少, 能有这份脱离家族的勇气, 也是难得。” 瑜珠不说话,只在边上替她添茶递杯。 沈夫人睇她一眼:“他此番离家,纵周家父母有再多的不是, 但在外人看来, 都只会是他做儿子的错,可以说是真的背负了良多, 你这回是真的打算原谅他了?” 拎着紫砂壶的手顿了一下,瑜珠将茶壶静静放下, 如实相告:“是有这个打算, 但又害怕, 所以才来请教夫人。” “请教我可没用,你请教我,我还想请你整顿整顿我那不争气的侄子。” 沈夫人叹气,肉眼可见的也是烦心事一堆。 瑜珠知道,大抵是沈淮安的事还没能叫他们觉得安稳。 只是近几日蔡褚之也不曾来找过她,她不知道他如今究竟是何状况,亦不能给她很好的安抚。 幸而沈夫人也不是真的指望她的安抚。 她抬头,瞧着外头阳光明媚的夏日:“总觉得是要变天,一直在阳光下待久了,居然也渴望真的来点狂风暴雨。” “瑜珠。”她突然回头道,“再给他一次机会吧,这几日多在他那里住住,外头少走动的好。” 瑜珠不解她话中的深意,她以为她会先劝她与他安稳相处一段时日,怎的就要与他住在一起了? “是因为京中将要发生什么大事吗?”除了周渡那里更加安全,她想不到别的理由。 沈夫人没有明答:“你是个聪明的,有些事情虽然没有发生,但我们都得未雨绸缪,周明觉那里,是我如今能想到于你而言最周全的地方。” 她独自在京中住了三年,沈夫人也不曾与她说过她住的地方不周全这样的话,如今却用到了这样严重的词。 瑜珠 第75节 瑜珠知道,自己的猜测大抵是对的。 “我明白了。”她起身道,“夫人还请保重自己,万事多加小心。” “好。” 她与沈何云的对话便就这样结束,虽然那时候的她已经隐隐知道,沈家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会是她们最后一次体面的相见。 — 瑜珠回到周渡的新家,他又坐在榻上安静地看书,见到她来,放下书笑道:“今日可有做什么好吃的?” “今日没有,你喝西北风吧。”瑜珠熟门熟路地坐到他的床前,“我去见过沈夫人了。” 周渡的眼皮跳了下:“蔡家和沈家,近来还好吧?” “近来还好,但也不算那么好。”瑜珠不知该如何与他描述。 只是她知道,周渡知道的绝不会比自己少,所以望着他的目光饱含深邃。 “沈夫人说,要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与你好好相处。” “那给我机会吗?” 瑜珠不说话,但没有拒绝的发声便是对周渡而言最好的回答。 他轻笑,探身去握住瑜珠的手。 只是他忘了,自己的后背还容不得自己随意动弹,咧着嘴角又是笑又是扭曲,叫瑜珠深深蹙眉。 “你是还把自己当三岁孩童吗?自己身子什么状况,自己不知道吗?” “可你说要与我好好相处。”周渡抓紧她的手道。 瑜珠矢口否认:“我没有。” “你有。”周渡捏了捏她的手掌,“你没有说话,便是有。” 瑜珠不再同他做这般无畏的挣扎,与他实心实意道:“我总觉得,沈夫人今日与我说的话别有深意,周渡,这些事情,你比我懂,你能不能如实告诉我,沈家是要出什么事了吗?” 周渡难得不正经的时刻渐渐收敛,牵着瑜珠的手,看她坐在床前的圆凳上还不够,非要她坐在自己的床头边沿上,与自己肩膀贴着肩膀,靠在一处。 “我不知道沈家会出什么事。”他严肃道,“瑜珠,我只能同你保证,当沈家出事的时候,我会最大程度地把你保下来。” 瑜珠明亮的眼眸渐渐染上了泪珠:“可是周渡……” “我知道沈夫人于你有恩,但瑜珠,肱骨之臣的好坏对错,不是仅仅一面便可断定的。”周渡摸了摸她瞧上去无时无刻不是清瘦嫩白的脸颊,“路在沈家人自己手里,全看他们自己怎么选了。” 什么路不路的,瑜珠半点搞不清楚,被周渡掐了掐脸皮,只能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今夜留下来,好吗?” 距离周渡受伤已经过去四五日了,这四五日里,瑜珠日日都来给他送汤,三餐陪着他吃,药陪着他喝,但却从不住在这里,也不与他太过亲近。 他突然的请求,叫瑜珠有些措手不及。 虽然沈夫人亦说过,住在他这里安全,但她仍不想那么快的与他近距离接触。 “家里还有一堆的事,日后再说吧。” 周渡便也不强求,只是换了个刁钻的问题问:“家里的那个人,可以赶走了吗?” “哪个人?”瑜珠一时不察,反应不过来,完了后知后觉道:“那是我买来的家丁,你别张口闭口侮辱别人。” “只是家丁?” 瑜珠挑眉:“即便不是家丁,你又能奈我何?” “我不能奈你何。”周渡苦笑,“我只能在他伺候你的时候,想着为什么在里头的那个人不是我。” 男人说起荤话来,当真是一点顾忌都没有的。 “周明觉!”瑜珠生气地想甩开他的手,反被他握的更紧,抱紧在未受伤的身前。 “瑜珠,你可以留下他,但你也得答应我,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人,好不好?” 瑜珠不满:“我本就没有过别人。”g “可日后还有十年,二十年,万一哪日你厌倦了我,也不许去找别的人。” 他这请求倒是比沈夫人还要未雨绸缪。 瑜珠想推开他,无奈他的力气堪比蛮牛。明明都受伤了,瑜珠不懂,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纹丝不动,叫她怎么推都费劲的。 她只能被周渡抱在怀里,无奈瓮声瓮气道:“好,我答应你。” 但心里想的却是,此事的前提,也是周明觉他能十年如一日地洁身自好,尊重她,爱护她。日后他若想有什么通房妾室,又或者,将她得到了又如同以往那样不珍惜了,她该走还是得走的。 她只是给他一次机会,并不是要将自己的将来都彻底断送掉。 瑜珠头脑清楚,窝在周渡怀中渐渐觉得闷热,拍了拍他,想要他放自己松口气,却发现自己撑着他脑袋的沉重颈窝,竟有一阵逐渐的湿漉。 她顿住,不可置信地侧过脑袋。 可周渡埋在她的肩膀上,叫她什么都看不见。 “周渡。”她放软了一点声音道。 周渡立时圈紧她的腰身,叫她哪里都去不得。 瑜珠总算没再说什么,缓慢地抬起手,将双手也虚虚地搭在他的后背上,既怕碰到他的伤口,又想要他明白自己也在回应他的心意。 两人便就这样安静的,互相依靠,直至屋外有人敲门,周渡的眼泪也早已干涸,瑜珠假装没发现,径自走过去开门。 却居然是温氏。 瑜珠与她撞了个正着,不过须臾便反应过来,为她让出进门的位置。 温氏神色复杂,瞥了她一眼,似乎有满腔的话要与她说,但因为过于担心周渡而一句话都没有功夫。 她掠过瑜珠,自顾自往周渡的床前去。 “若非是你萧家姑父告诉我,一连几日在朝堂上都不见你的身影,我都不知道你伤的有多重,那天杀的东西!” 瑜珠听见她不加掩饰的哭嚎,知道他们母子相见,自己不该再待在这里,便识趣地走了出去,顺便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可以说自己话的房门。 温氏哭到一半,察觉到瑜珠走了出去,便停下来啜泣,与周渡道:“这几日都是她在照顾你?” 周渡面无情绪道:“嗯。” “那你与她……” “她答应与我再重新试试了。” “那你带着她回家来吧。”温氏又情不自禁地哭开了,“明觉,母亲知道错了,母亲不会再故意为难她,也不会再把什么错都往她头上推了,母亲后悔了,母亲真的知道后悔了,你同她说说,带她回家来吧……” “她不会同意的。”可无论她哭得多么深刻,周渡也只是安静地摇摇头,“母亲,在她没有亲口说要回去之前,我是断不会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情的。” 他知道周家给瑜珠带来的伤痛有多深,他弥补都还来不及,不会,亦不敢再去轻易揭起那块伤疤。 “可我想要我的儿子回来!”温氏撕心裂肺道,“你不在家里,我连你受伤多么严重都不知道。如今照山不在,你也不在,韶珠马上又要出嫁了,明觉,母亲身边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你可怜可怜母亲,就带她回来吧,大不了我去同她认错,我去认错,你们就肯回来了是不是?” “母亲不必做这些,她愿意回去的时候,她自己会主动开口的。” “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温氏这几日几乎已经是以泪洗面,外头的流言蜚语也早就没有功夫管了,她只想她的儿子能够回来,她的孩子能够回到家里来。 而周渡只是与她下逐客令道:“母亲回去吧。” 温氏绝望地与他相对,崩溃地掩面离开,冲出房门的时候又撞见在廊下坐着的瑜珠,她怔在原地,任泪水横流,内心做着世上最艰难的抉择。 可她终究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与瑜珠公然道歉,更别提此刻周围站着的还是彰平他们几个下人。 她眼含泪水,冲出了这座新宅。 瑜珠不明所以,对她惯常的没有好态度习以为常,虽然不会将这份不愉快发泄到周渡身上,但这日照顾他的态度,倒的确不如前几日那般体贴了。 周渡如何会察觉不出,却也是没有说什么。有些心结时间能解开,有些心结,却是一辈子都难化解的疑难杂症。 他不会去逼瑜珠,只要她做自己想做的。 等到第十日的时候,周渡已经可以安稳地在地上行走,只是后背依旧无法挺得如同平时那般板正,笔直。 瑜珠日复一日地来看他,为他擦拭身子,做饭喂药,每每看到他后背的那些触目惊心,都觉得如今的周渡越来越像个疯子。 但好在疯子后背上的淤青是在一日一日的变淡与化解了。 她这日照旧为他擦拭完后背,穿上纯白的里衣,系衣带的时候,周渡顺势将她带着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我当真休息好了,今夜留下来,嗯?” 他语气低低的,带了点寻常时候没有的暧昧,瑜珠清清白白的眼神瞟他一眼,都觉得自己被玷污了。 她依旧摇头:“算了吧。” 可周渡不打算就这么算了,日日被心心念念的人伺候着擦拭身子却什么都不能动的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她每一下指尖触碰到他的后背,都是在挑战他的忍耐底线。 而他今日不想再忍了。 他摁着瑜珠的脑袋,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久旱逢甘霖的畅快叫他只会更加扣紧瑜珠的腰身,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手。 瑜珠只觉得自己静默了片刻,沉寂已久的心里便有什么东西开始熊熊燃烧。她想离开,但又遵循着身体的本能,没有推开周渡。 她拽紧了手中连着里衣的几根带子,仿佛将他玩弄在鼓掌之间。渐渐的,她双手顺着带子往上,熟练地缠住周渡的脖子。 三年不曾有过的悸动,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但又好像什么都一样。 本就炎热的夏日,屋里似有火在烧。 但就在月升枝头的一刻,一道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一切的旖旎。 “不好了,主子,出大事了,宫里急召,要您即刻进宫!”彰平在外头疯狂拍门。 就像一盆冷水突然浇在了头顶,瑜珠霎时间睁开眼,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都顺着他做了些什么,赶紧与他分开。 “你……宫里喊你……”她断断续续道。 “嗯。”周渡冷静又有些遗憾地垂首,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再碰她,只能自己平复这狂热的躁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口气,起身自己系好衣带,转身的时候,实在没忍住抱了抱她。 他滚烫的身体有如火炉,要将瑜珠的每一块皮囊都烧破。 “今晚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好不好?”他轻抚瑜珠的后脑。 瑜珠只关心他:“你这身体,可以进宫吗?” 瑜珠 第76节 “没事。就算真不能去,圣旨我也不敢不遵从。”他安慰道,“等我回来,嗯?” 瑜珠脸色微红,不明白皇帝入夜了才召他进宫是要做什么,还是担心道:“那你早去早回。” “好。” 瑜珠这才帮他穿好衣裳,送他到家门口。 看着他还无法如往常那般骑马,只能坐马车赶去皇宫,她站在门口,心下里不知为何,一阵仓皇的害怕。? 她抬头,看看天上的月色,是很圆满的满月。 可她却在空气中嗅到了血腥的味道。 她望向皇宫的方向,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上一章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anderyang 2瓶;aurora 1瓶! 爱你们! 第81章 地牢里 弑君 周渡一夜都没有回来。 瑜珠在家中枯坐了一整晚, 连床也没有沾。 云袅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过来握她的手,只惊叹居然这么凉。她为她披上毯子, 陪她在厅中一道坐着。 周渡这座新宅, 与当初给她的那座差不多大, 正厅不算狭小,也容得下十来人, 瑜珠却只点了两根蜡烛, 照亮自己面前的一小块地方,望着它不断跳动, 昏黄幽长。 或许她心底里也是知道, 今晚是等不回来周渡的,但她还是要固执地坐在这里, 等一个结果。 终于, 她撑着脑袋,从天黑坐到天亮, 远处有公鸡打鸣的声音传来, 寻常这个时候,京中的官员们都该准备晨起去上朝了。 瑜珠睁眼,却见因圣命一夜未归的周渡正好拖着疲累的身体回来。 他的玄色衣袍上看不清有没有血迹, 但瑜珠只要稍稍一闻, 便能嗅到那洗也洗不掉的血腥。 “你受伤了没有?是不是沈家出什么事了?”她急切地起身,焦灼的目光和语气, 都透露着前所未有的关心。 周渡冲进厅中,一把将她抱住, 情绪中尽是不可言说的庆幸与失而复得。 “我没事, 我没有受伤。”他回答着瑜珠, 将她摁在自己身前,紧紧不放。 可是后面那个问题却没有答案,瑜珠被他勒到窒息的同时,渐渐也明白了所谓的答案。 等周渡终于肯将她松开,她才边喘着气边问:“真的是沈家出事了,是吗?” 周渡神色复杂,揣度着究竟该如何描述,才能叫她少些痛苦。 昨夜陛下临时用密召召他进宫,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沈淮安,当真选择了出手。 他趁着夜闭城门与宫门,两处守卫都正值换人的空当,带了三千精锐从西南方向杀进玄武门,发动了宫变。 一切都只在刹那之间。 入夜之后的皇城守卫处于十分被动的形态,沈淮安带的骑兵又甚是骁勇善战,皇帝若非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叫人从狗洞出去,给他和另一位赵将军送密召,叫他们带着早准备好的后手闯进宫,只怕真的活不过昨日的夜。 对于这样的结局,认真思考了一夜的瑜珠其实已经并不感觉到意外,只是还是忍不住落泪,她只是不想与沈淮安再过多接触下去,并不想让他真的去死。 “那沈夫人呢?”她涕泪横流道,“沈夫人不会做这种事的,是不是?这种逼宫弑君之事,她不会参与的,是不是?” 可周渡告诉她:“昨夜已经基本调查清楚了,沈淮安调的兵,就是北威侯府与鲁国公府半年前一道支去西南军营的那批,沈夫人与此事,估计也脱不了干系。” “怎么可能!”瑜珠不信道,“蔡褚之明明同我说过,沈夫人他们根本就不同意他做这种事情,千方百计不想叫他拿到兵权,你真的查清楚了没有?是鲁国公府的兵吗?怎么可能!” “我知道你如今不愿意相信,但瑜珠,事实就是如此,被逼到绝路上的人,想要赌一把实在太正常不过。” 瑜珠定定地看着他,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地往下流,“所以你真的是什么都知道了,是吗?你早就知道皇帝有后手,还是眼睁睁看着他们往火坑里跳了。” 周渡蹙眉:“瑜珠,我不是圣人,陛下对于沈家的忌惮,也不是一日而起,有些事情根本不用我去沈家说,他们都早就明白,只是他们仍旧选择了赌一把……” “我不想听!”瑜珠捂住耳朵,痛苦地摇起头。 她知道,她这个时候最不该发脾气的人就是周渡,弑君逼宫本就是天理不容的事,沈家错了就是错了。可是为什么,她觉得不公平,为什么事情失败了,要承担后果的只是他们家?把他们逼到这条路上的皇帝就不用受一点惩罚吗?如若不是他害怕功高震主,害怕沈家一日一日更加强大,他们又何至于走上这样一条路? 周渡知道她在想什么,看着她边哭边颤抖的样子,一下便被带回到了初与她相见的那个夜晚。? 那时候的她正没了爹娘,也是又愤怒又可怜的红眼兔子样。 只是那时候的他不知道对姑娘家该说何种软话,在她难受的同时,又刺了一遍她早就千疮百孔的心。 “瑜珠。”思及此处,他再难袖手旁观,看她一直这样痛苦下去。 他一个健步冲上去将人打横抱起,带去后院:“你是不是为了等消息一夜没睡?我恰好也是,我们去休息休息,再谈论此事。” 是嫌她一夜没睡,现在脑子已经不够清楚了吗? 瑜珠奋力挣扎,想要从他的怀里下去,却不想,不小心碰到周渡后背上的伤口,听到他当即难耐的一声倒吸冷气。 她怔住,小心地看着周渡:“快放我下去,我替你看看伤口。” “没事。”周渡紧绷着脸,摇了下脑袋,不仅没停下走路的步伐,反倒更加加快了速度。 瑜珠被他扔到榻上,褪去鞋袜,还想再据理力争,却被他紧摁着躺倒在冰凉的被褥上。 “陛下吩咐我回来休息片刻,午时过后还要再进宫一趟,乖,让我睡一觉,好不好?”他褪去那些多少都沾了点血迹的衣裳裤子,却仍旧褪不去身上浓重的血腥,被他拥入怀中的那一刻,瑜珠不必想便知道,昨夜的皇宫是怎样的一场人间地狱。 她缩在周渡怀里,突然便有些自责,摸着他仍旧无法轻易动弹的后背,轻声细语道:“周渡,你能跟我说一些平日里沈家做的不好的事情吗?” 只有知道他们家真的做了很多很多的恶事,才会觉得今日他们家的这一切都是应得的,不然,她究竟要如何才能甘心,才能劝自己接受这个结果。 她源源不断的泪水打湿周渡仅剩的一件里衣,周渡沉默着,任她哭够了才道:“瑜珠,你做生意这些年,早该明白,世上的许多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沈家的罪状,你若是想要,我立马便能给你列出来,甚至陛下手里还有许多我也不知道的。但我不想你知道,你没有必要因为这一件事,就抹去他们家对你的好,抹去你该有的遗憾,沈家纵使对不起天下人,但独独没有对不起过你,是不是?” 纵使对不起过天下人,但独独没有对不起过她。 瑜珠因为这一句话,再次在周渡怀里崩溃大哭。 但凡他们家待她没有那么好,她都不会痛苦成这样。他们连冒险的前一刻都知道提醒她,去找周渡,待在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她实在找不出一点点能随着百姓站在高地上去指责他们的理由。 “我能去见见沈夫人吗?”她含泪祈求着周渡。 周渡吻了吻她的额间:“可以,但要等陛下对他们的处罚出来之后。” 听到“处罚”二字,瑜珠直接打了个寒颤:“会流放吗?还是直接斩首?” 周渡又沉默了,以他对皇帝的了解,沈淮安的斩首必定是逃不了的,至于沈家其他人,获罪流放,也已经是最好的路了。 沈淮安此番做的唯一稳妥的地方是,不曾叫太子插手分毫此事,那样即便皇帝要动他,也只有一个约束亲眷不力的罪名。 何况时至今日,他其实已经很清楚了,皇帝并不想动太子,但是他实在忌惮北威侯府和鲁国公府,所以才会出此下策,逼得蔡沈两家不得不逼宫造反。 听他一直不说话,瑜珠心下也猜到了七八分,闭眼默默地淌着泪,这日竟然是在他怀中哭累了睡过去的。 午后周渡果然又去了宫中,这次仍旧很晚才回来,估计是对于沈家蔡家的处罚一事,一直叫众大臣们不能有个统一的结论。 又过去三日,处罚才终于彻底下达。 皇后被禁足,幽闭宫中;太子亦禁足,暂时幽闭东宫;主犯沈淮安判了斩杀;沈家和蔡家其余诸人,年长与年幼者流放,年纪恰好者,充作劳工。 而瑜珠刚得知这些不过一个时辰,便又有消息传来,说沈淮安在牢里自尽了。 那样高傲的人,怎么会任由别人当众砍下自己的头颅,当街示众。 瑜珠差点哭瞎了一双眼。 她一连几日没有去自己的铺子,布庄,黎容锦和五公主都找上周渡这里来看过她,但也无法挡住她的泪水,她成日成日地以泪洗面,终于在这一日,周渡说要带她去见沈夫人的时候,收拾好了自己的容貌,强逼着自己不许哭。 “夫人……”她哑声站在地牢门口。 “哭什么。”沈夫人隔着铁栏瞧见她眼角又要溢出来的一滴泪,“走这条路之前,我早想好了各种可能,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瑜珠点点头,使劲将泪水憋回去。 “如今周明觉待你好吧?”她又问。 瑜珠说不出话来,只能又点点头。 “也是,他待你是真心的,我也算是看出来了。”沈何云道,“瑜珠,没必要为我们哭泣,我这一生,也实在算不得清白,朝廷要论真正为国为民的好官,也论不到我的头上,如今这样,倒也算是死得其所。人嘛,不逼一逼自己,总归是要遗憾的,如今倒好,有了结果,再遗憾也遗憾不到哪里去。” 她说的倒是云淡风轻,但瑜珠已经在铁栏外哭成了一个泪人。 “好好同周明觉过日子吧,他会对你好的。”她道,“顺便替我谢谢他,虽然我们没有听他的话,及时收手,但他还愿意帮我们保全孩子,实在多谢。” “孩子?” 瑜珠后知后觉。是了,年初蔡家长兄和长嫂刚生育了一个孩子,她这几日一直听人说,孩子在鲁国公府被抄家的前几日正巧夭折了,原来是提前被周渡带走了。 她想起那日,周渡问她沈家在她心中究竟是怎么样的,问她是不是真的很在乎沈家。 她全部答了肯定的话。 她捂住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离开地牢的一路上一直浑浑噩噩,直至乍见光明的那一刻,看见周渡就站在天光尽头等她的那一刻,终于克制不住所有情绪,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下一章正文完结~大家想点番外的话可以点起来了! — 感谢昨天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沈赋枯 1个;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沈赋枯 2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红眼病年年有,今年特 100瓶;lizzie、洛洛 1瓶; 谢谢你们! 第82章 听到了 瑜珠 第77节 正文完结 瑜珠在家中又一连萎靡了好几日, 周渡陪着她,每日除了出门上朝与正常的京兆府坐堂办案,便都与她寸步不离。 铺子的事暂时交给云袅和几个绣娘打理, 她没有心思算账, 亦没有心思再做什么茶果点心, 每每是在家中廊下一坐,精神恍惚便是一整日。 “周渡, 你说, 我真的是扫把星吗?”有一日,她忽而问向办案回来的周渡。 周渡正一身月白的长袍, 矮下身想要将她打横抱回屋中, 听到这话,默了片刻, 与她道:“怎么会这么想?” “从前武湘君不止一次骂过我是扫把星, 我都没当回事,只以为是上苍不公, 是人心险恶, 可是如今,真的好像与我接触之人,都在一点一点变得厄运缠身, 困苦不已, 周渡,你说, 我是不是真的是扫把星?我是不是只有自己了结了,才能叫他们都不再痛苦下去?” 她的想法叫周渡震惊, 他严肃地捧着瑜珠的脸, 无比认真道:“你在说什么胡话?瑜珠, 你听好了,你身边所有下场凄惨之人,都是自己做了恶事,恶有恶报,他们的结果从不关你的事,若你非要将这些恶果全部都堆到自己头上,那你让至今仍活的好好的五公主同黎姑娘她们怎么想?让你死去的爹娘怎么想?他们会愿意自己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女儿指着自己说是扫把星,说是不详之人吗?” “可是……” “没有可是,瑜珠,我知道,你是受沈家的事情刺激太大,你若实在不喜欢待在上京,待在这里觉得烦闷,等过段时日我便请旨,带你去外放,我们去外面的天地看看,好不好?” “你好不容易回到上京……” “我还这么年轻,外放了总有机会回来。”周渡握紧她的手,搭在脸颊上,“何况去哪里不都是为百姓办事?哪里都一样。” 瑜珠泪眼婆娑,知道自己是彻底被他打动了,任他将自己抱回屋中的空当,道:“可我的铺子还在上京,你想离去,我还得考虑考虑。” “铺子的生意你想做就做,不想做交给放心的人,也是可以。” “我想做。”瑜珠窝在他怀中抹了把眼角的泪,“我想振作起来,好好做生意。” “好。”周渡温柔地吻在她的额间,“那就做生意。” 连续几日的朝夕相处,总算是叫两人又有了点夫妻的样子,相比起从前在周家的那段时日,瑜珠随着周渡住进新宅后的日子,才总算是叫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虽然瑜珠的情绪一直不高,周渡也不曾强迫她做些什么过分亲昵之事,但只是每个夜晚都平静地相拥,于他们而言,便已经足够温暖,足够打心底里感到满足。 复合后的第一次鱼水之欢在刚入秋的那个夜里。 沈家的事终于平静下来,周渡带着她去了距离京城很近的一户温泉山庄,见到了蔡家长兄的那个孩子。 她抱着孩子,久久无法抚平自己的情绪。周渡又告诉她,孩子在此处不能久留,过不久就要送到姑苏的苍南山书院去,他同院长已经联系好,日后想要再见,便只能是去姑苏看望了。 瑜珠点头,知道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是夜随他留宿在温泉山庄,听他讲了更多关于孩子将来的事情。 她枕在周渡腿上,脚下荡的是温温热热的温泉水。 “周渡。”她忽而抚上他的腰身,“我们也有个自己的孩子,好不好?” 她已经没有更多的家人了,爹娘没了,鲁国公府也没了,她和周家的其他人,此生应是不可能再相见生欢,她身边除了周渡和云袅,当真一个家人也没有了。 “好。”周渡如今已是什么都依她,瑜珠甚至想,她就算是要去杀人放火,周渡估计也会愿意给她递刀递枪,教她如何避免被官府查到。 她起身,攀上周渡的脖子,温热的水流顺着脚底直钻心房。她觉得痒,不自觉便将脚伸到了周渡那边。 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 瑜珠的脸被泉水氲热,红扑扑的,张着嘴,直要喘不过来气。? 原先还只是坐在岸边石上谈心事,不知不觉间,却已经人都快要沉到了泉水底。 泉水边的石子并不舒服,硌得慌。 瑜珠一整晚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记得最后周渡附在自己耳边,缠着她问:“生个女儿,好不好?” 女儿。 她也想要女儿的。 可是她又知道,这世道女子不容易,若有女儿,定要花费千倍百倍的心力去教她,才能叫她做个光明向上,活泼开朗的小姑娘。万不能再像她一样。 再次开了荤后,即便回到京中,周渡也不再有所顾忌,想要同瑜珠有个孩子的心愿早就在他心底里生根发芽,如今正是能够开花结果的好时候,他断不会犹豫。 只是他同瑜珠再度成亲,便免不了要回家中与父母敬茶,请求他们将瑜珠重新记上族谱。 周渡知晓瑜珠还没真正放下那些往事,自身后圈住她道:“不想回家中也行,周家的宗祠在钱塘,等我与朝廷告假,带你回钱塘上族谱也是一样。” “去见一见吧。”瑜珠深思熟虑过后,道,“虽不住在一处,总不能永远不见,你也只是搬出来住,不是日后都不与家中联系了,何况日后若有了孩子,不是照样得回家去见祖宗?” 周渡遂更加抱紧了她:“那我叫彰平他们去准备,到时母亲他们若是又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 温氏和周韶珠的本性,瑜珠都已经全然了解,她们不待见她,她便也将她们视若无物就是,反正日后要同她一道过日子的人是周渡,不是她们,她们待她再如何,她也只会以为是走在街上被狗咬了一口。 只是出乎她的意料,此番回周家,周韶珠和周玉璇竟都已经被教的不再有一点嚣张跋扈的样子,甚至还在她面前一个比一个嘴甜地喊大嫂嫂。 她已经多久没有听见有人喊自己这个称呼,恍惚了一下,才将眼前这两张面孔与当年气焰逼人的两位大小姐对上。 她抿唇,浅浅地笑了笑,带着足够的寡淡与疏离。 当年不曾好好相处,如今即便她们变得再乖,她也已经没有想要好好相处的欲望了。 而温氏和周开呈,即便看她仍旧百般不入眼,但终归自家儿子还愿意娶妻,不是一直孤寡到老,他们已经谢天谢地,从前那些事,也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她与周渡一道携手,将该走的步骤走完,午饭就摆在周家正厅,依旧同当年一样,是周家大房同二房两家聚在一起,只是少了几位表姑娘,也少了一位二少爷。 温氏在饭桌上幽幽地愁了一下周池之事,便将话锋转到了周渡同瑜珠身上。 “清水居都已经叫人收拾好了,如今既又成亲,住在外头难免叫人看笑话,难不成日后有了孩子,也要住在外头,不能叫他常在祖父祖母跟前承欢嬉笑吗?” “外头也是家,如今的住处于我和瑜珠都很方便,没有必要搬;有了孩子自也不会拦着母亲不让见,何来不能在母亲跟前承欢膝下一说?母亲担心的问题倒是多虑了。” 周渡四两拨千斤,将温氏的话都噎了回去。 温氏自然不甘心,又道:“你们二人,如今一个忙着朝堂上之事,一个忙着生意上之事,将来若真有了孩子,如何能照顾好?” “家中自然会安排乳娘、嬷嬷和丫鬟们负责照看,我和瑜珠有空,也会多陪着他,如何不能照顾好?难不成母亲日后有了孙子,就没有自己的空当,不用去赴外头各种各样的宴了吗?” “你……” 要不说,最了解自家母亲的,还得是她的儿子。 瑜珠听周渡将温氏的问题一一都精准地打了回去,心下愉悦,面上却不显,见温氏仿佛同被毒哑了一般,面色难看,仿佛褒奖一般,往周渡碗里夹了筷酸甜的糖醋鱼肉。 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事情。 周渡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那块鱼,不禁莞尔,伸手在桌下捏了捏妻子的手。 夫妻俩的小动作被温氏看在眼里,她还想再发作发作,逼他们非住回到家里不可,却听见周开呈适时地咳嗽了一声,冲她摇了摇头。 周开呈虽然惩罚起儿子来通常不手软,但也往往比自家妻子更能清楚地知道,自家儿子究竟在想的,是什么。 她说再多,也只会被他一一打回来而已。 他是铁了心了。 “难道我日后就只能远远地看着自家孙子,享不到做祖母的福气吗?” 看着两人又携手离开周家,温氏咬紧了牙关,想想还是不甘。 “你就知足吧,好歹是能有孙子了,享不享的到做祖母的福气,都是我们周家的根。”周开呈悠哉悠哉道。 “你个男人,就知道说这种话!” 她剜了眼自家丈夫,对他的就地躺平感到十分不满。 可她又实在没有办法,她知道,若非是为了重新上族谱,重新成亲,瑜珠根本连上周家这座宅子都不愿意,又怎可能让她同意将来把孩子送到她跟前来带呢。 她幽怨地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觉得的确是有些般配的同时,又憋着一口气,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而瑜珠同周渡上了马车后,便顺势靠在了他的肩上:“你适才说,有了孩子,我们便自己照顾,也不用回周家?” 周渡揽住她的腰,不明所以,以为她是还在在意母亲的话,便郑重其事地点了下头。 哪想瑜珠旋即便漾起直沁眼底的笑意,攀上周渡的肩膀,与他咬起耳朵道:“那爹爹你可以准备起来了,乳娘,嬷嬷,还有接生的稳婆,将来教导的先生……” 周渡一时僵住了脊背,反应不过来。 向来聪明到什么都是一点就通的人,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却是迟疑了许久。 “瑜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突然,他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前所未有的明亮。 瑜珠将他的大掌落到自己的小腹上:“他叫你爹爹,你听到了吗?” 周渡终于彻底地咧开嘴角:“听到了。” 他将瑜珠紧紧圈在怀里,又呢喃了一遍:“听到了。” 是他们有孩子了。 是他和瑜珠的孩子。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欣喜,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吻着瑜珠的额头,眼里不知不觉,竟染上了细碎的泪花。 “听到了。”他又默默重复了一遍,贴着瑜珠的耳垂,亲昵无间。 秋日的暖阳依旧高照,马车里的人影好事成双,瑜珠溺在周渡怀里,感受到他滚烫的爱意,终于也在这一刻,感觉到人生的圆满。 苦尽甘来的人,总该一直这样圆满下去。 (正文完结) 第83章 番外一 瑜珠同周渡的第一个孩子, 出生在成嘉二十一年的夏日。 第一胎没有经验,怀孕的时候瑜珠过的格外艰难,每日上吐下泻, 吃不下一顿完整的饭,别人怀孕都是增肥,她怀孕却是消瘦。 周渡看不过去,托人在宫中请了一位太医, 为她开了几剂调养身子的药方。太医热心肠,还告诉他家中可以多备几样孕期开胃的小菜,餐前食,或许于进食有益。 于是送走太医后, 周渡便开始自己忙碌起来,也不要厨娘们插手, 独自占据了厨房,给瑜珠和肚子里的孩子做餐前开胃的小菜。 瑜珠是正宗的钱塘口味,吃不得辣, 什么东西都要讲究鲜和清淡。周渡给她做的酸萝卜酸甜适中, 端上桌的时候,满心以为她会很喜欢,不想,她尝了一口便摇了摇头。 “太淡了。” 周渡愣住, 不可置信地自己尝了尝。 他万分确信,这就是瑜珠平日里的口味。 “那要不加点辣子提味试试?”一旁的厨娘问道。 瑜珠也说不上来想不想吃辣, 但既然面前这萝卜味道太淡,加些辣子试试便试试吧。 她遂点了点头。 瑜珠 第78节 又过一日,厨娘将加过辣汁浸泡的酸萝卜再次端到她的面前,她嗅着味道, 头一次觉得,这些辣并不冲鼻,倒也是香的。 她夹了一筷子试试。 酸的甜的辣的一齐在她的舌尖跳舞,给她带来与从前完全不一样的感触。 她竟一点想吐的感觉都没有了。 她试着又吃了一块,发现当真如此,便又自己去舀了一勺鸡汤。 这几日她只要见到鸡汤上那几滴清油,胃里便翻江倒海的难受,但是不**汤,周渡又怕她万一想喝没有,故而如今的饭桌上,总是有一盅滋补清淡的鸡汤,摆放的离她最远。 瑜珠这日出乎意料的,整整喝了两碗鸡汤,饭后不知是热气熏的,还是被萝卜辣的,脸上带着一抹不寻常的红晕。 周渡陪她回到屋中午休小憩。 自从发现瑜珠怀孕并且胃口不佳之后,他原本每日午时都在京兆府用饭的规律变成了在家里,午饭过后,他还得陪着瑜珠在榻上休息片刻,才能放心地回去办公。 他知道瑜珠放不下铺子里的生意,从前便总是在铺子或者布庄里头一待便是一整天,算账、待客、检查布料、查看刺绣……有的是事情忙活。清早出门,傍晚才归,午饭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吃的,布庄三楼那间用来休息的小静室,也只有累极的时候才会躺一躺。 周渡见不得她这样,尤其如今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必得叫她每日都回家来,当着自己的面用饭休息才行。 他坐在床沿边,俯身哄着瑜珠闭眼。 瑜珠推了推他:“你去吧,我今日胃口不错,睡醒后估计还能再吃点,这几日辛苦你了,你往后都可以不用再每日来来回回地监督我用饭了。” 周渡不走,只是问她:“今日那辣萝卜,当真好吃?” “好吃。” “我听坊间传闻,说是酸儿辣女。”周渡深沉的目光带有十足的钻研精神,“瑜珠,你从前向来是不吃辣的,是不是?” 瑜珠怔了下,似乎,好像,的确是这样的。 她情不自禁抚上自己尚未有什么明显孕相的肚子:“那真的会是女儿吗?” 周渡叠上她的手:“会,一定会是女儿。” 他对于女儿的期望,属实是比儿子大得多,或许是因为当真喜爱,或许是因为对瑜珠的亏欠。当年他在出发去往燕地的时候,想的便是能同她有个孩子,有个生的像瑜珠,漂亮又聪慧的女儿。 瑜珠听着他的憧憬,渐渐带着笑意眯上了眼。 如今已是冬日,在家中午睡,常是一睡便是一下午。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周渡已经不见了,床前放下的帷幔挡住了外头本就已经黯淡的光线,给她一种直身黑暗、朦胧未醒的错觉。 她又闭眼,在榻上缓了许久才起身。 因为她午时先吃了点辣萝卜,胃口才好,所以夜里丫鬟给她摆饭桌的时候,也是将辣萝卜摆在她的眼前。 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是这样。 再搭上太医开的药方,瑜珠总算不再时常反胃呕吐,甚至有时还能一口气喝三碗汤,精气神终于渐渐好了起来。 又过一月,她的肚子开始渐渐显怀,冬日里需要丝绸薄衫的人少,店里的生意便也不是很多,她便慢慢将一些事情交给云袅,自己偶尔得空才去看看。 她有孕的事情传开,是在庞府的一次宴会上。 人至中年的庞大人,官途坦荡,夫妻和睦,儿孙绕膝,幸福美满,每日最大的问题便是,今日该办个什么样的宴会召大家来聚一聚,附庸附庸风雅,消磨时光。 瑜珠随周渡去了这次的宴会,显怀的肚子便也不再遮掩,叫不少人都看到了。 对于她和周渡又重修旧好之事,京中早已不是秘密,不少惯爱在人背后嚼舌更的,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可真有她的,先前离了周家,便去攀附蔡家同沈家,如今沈家倒了,就剩一个太子,也不知还保不保得住,她倒是又攀回了周明觉,还借机大了肚子。” “要不说,有本事的人,不论在哪都是出路,瞧瞧人家的坦途,改日周明觉若是倒了,她定是又能重新找到新的靠山,耀武扬威。” 她们细声议论着,一道发出冷嗤的声音,隔着几层人群,只当瑜珠是发现不了她们。 可瑜珠怎可能会错过,那些鄙夷又瞧不起的神情,她当年便不知收到过多少,当真是一丝一缕,都会铭记在心。 她目光越过重重人群,精准地落到那几位嚼舌根不嫌事大的人头上,眼中酝着微冷的风暴,似在等待爆发的时机。 可是周渡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带到生着炉火的暖厅中坐了下来。 “庞大人今日请我们来围炉煮茶,外头的炉子太冷,咱们不去,便就在此处进行吧。” 他安顿好瑜珠,看了一圈屋中备下的东西,便又转身道:“这茶不是好茶,等着,我去找庞大人说说,请他将他今年新藏的黄山毛峰拿出来。” 他说完便走,也不给瑜珠接话的机会,瑜珠只能暂先坐在此处,等着他回来。 而如今的京中,有人诋毁她,便也自然有人喜爱她。 夏日在她铺子里定了不下十来套衣裳的长宁伯夫人笑吟吟坐到她身边,道:“瑜珠啊,你这是有喜了?” 瑜珠于这种事情上总是腼腆的,双手不自觉抚上肚子,同她笑着点了点头。 “哎呦,真好,当初听你说不愿再嫁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同小周大人还是有情谊在的。”长宁伯熟络奉承的像是马后炮,与她悄悄耳语道,“你不知道,鲁国公府出事的时候,我可担心你了,生怕你会被连累,但好在你是被周渡保下来了,不然我这日后要做衣裳都不知该去何处才是。” 瑜珠纳闷:“夫人怎知,我是被周渡保下来的?” 她虽然隐隐也觉得,鲁国公府出事,她没有被任何官差找上门来盘问真的很离奇,但又猜想,或许是因为自己早就搬出了国公府,所以才能逃过彻查。 “我能不知道吗?”长宁伯夫人左右看看,见暂时没有其他人走进这间屋子,便又附在她耳边道,“此番查封蔡家和沈家之事,我家那个也有参与,都告诉我了,本来刑部那边是要连你一块儿带走的,结果是周明觉进宫见了陛下,才叫后来刑部的档案上,将你给抹去了。” 瑜珠眼睛一跳:“可是为何我……” 为何她要被记在刑部的账上? 是因为她当年跟着沈淮安把褚长势杀了,还是仅仅因为从前许多场合,她都跟在鲁国公夫人身边,被她称作是女儿? 如若是后者,周渡求情、皇帝开恩,倒是还说的过去,如若是前者……瑜珠不敢再想,双手冰凉伸到炉子上,企图烘热。 长宁伯夫人见她脸色不好,贴心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不想再多说话,顺势点了下头:“最近总是这样,时不时便犯恶心,胸闷气短。” “害,你这是头次怀胎,没有经验,这些啊,都是孕妇在所难免的。”长宁伯夫人理了理衣襟,正想仗着过来人身份,与瑜珠再传授传授经验,却听几下急促的踏雪声,竟是有人往这边来了。 她伸长了脖子,去看是谁。 却是如今鸿胪寺卿膝下的一双如花似玉的闺女。 两个姑娘颤颤巍巍,来到瑜珠跟前,屈膝弯腰:“江姑娘同周大人如今再次喜结连理,门当户对,真是上京的一段佳话,祝二位百年好合,恩爱白头,相濡以沫,白首不离。” 长宁伯夫人同瑜珠都只觉着这二位是莫名其妙,来的莫名其妙,说的话也莫名其妙。 不过瑜珠比长宁伯夫人先一步反应过来,这两人便是先前人群中对着她指指点点最为厉害的那两个。 她似乎明白了周渡究竟是去做什么,既得了人家好话,便也不得不笑脸相迎:“多谢二位姑娘,请随便坐吧。” 可她们哪里敢坐,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得了瑜珠的笑脸后,双双露出比哭还难看的回应,溜之大吉了。 瑜珠同长宁伯夫人面面相觑,终于也忍俊不禁。 不知去了哪里的周渡适时回来,带着用陶罐装好的一点黄山毛峰,边开始为她煮茶,边若无其事地问她在笑什么。 “适才有两位姑娘跑来祝我们百年好合。”她道。 “是吗?”周渡回她,“那我们该谢谢人家才是。” “是,我谢过了。” 瑜珠瞧着他低头认真煮茶的样子,忍不住用烘的温热的手替他将毛领大氅上的细雪拍下,同时,又当着长宁伯夫人的面,轻探过身去道:“多谢夫君。” 第84章 番外一 瑜珠惦记着长宁伯夫人的话, 回家的一路都揣着心事。 周渡瞧了出来,却也没有戳破,直至夜里上榻, 他如往常一样将瑜珠搂进怀中, 问她是不是在宴上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瑜珠借着尚未熄灭的最后一缕灯火,去看他坚毅如刀刃的脸庞。 “我的事, 是不是早就被人给发现了?”她静悄悄的, 具体也没有说是哪桩事。 但是周渡听懂了。 “嗯。”他越发搂紧了瑜珠,下巴抵在她的额头, “都过去了,已经没事了。” 瑜珠却过不去:“陛下有为难你吗?当初沈家出事的时候, 他是不是想借机将我一并处决了?” “陛下没有为难我, 也并没有要处决你。”周渡目光深邃,知道定是长宁伯夫人将这件事情告诉的她。 原本他还打算, 一直就这么瞒下去。这种事情叫瑜珠知道,除了恐慌,别无旁的作用。 他耐心地安抚着:“不论当初陛下想对你做什么, 如今都已经不重要了, 瑜珠, 你平平安安地活着,还怀着我们的孩子, 我们往后只要朝前看就行了,那些事, 你就当是一场梦,褚长势罪有应得,你杀了他也不过分。” “可是,陛下凭什么宽宥我呢?”瑜珠颤抖道, “你是不是又为我牺牲了什么?” 牺牲了什么呢?周渡垂眸,粗重的眼睫将瑜珠泪眼婆娑的模样尽收眼底。 实在是太爱哭了,他的妻子,这些年心智虽然一直在成长,但爱掉眼泪的样子,真的同当年初见时一模一样。 他想起那日,见到刑部的名单上赫然出现瑜珠名字的时候,那股措手不及的慌张。他几乎是立马便赶去了皇宫,请求皇帝的召见。 皇帝见他了,甚至知道他是为了何事而来。 高高在上的帝王,即便病重,也依旧有一股旁人难以企及的九五至尊之气。 “朕知道你是因何事来求朕,你也应当知道,朕是因为何事,才会将她同沈家蔡家绑在一起,贵妃那里,朕不能没有交代。” “贵妃娘娘不能没有交代,那臣妻子死去的全家,又有何人来给他们交代?” 这是周渡第一次如此横冲直撞,顶上了帝王的威严。 “周明觉,你是在责怪朕?”皇帝眯了眼道,“当初,朕要你借此案留在京城,你故意推脱,是不是那时你就知道,这件事情是沈淮安同她一起做的?” 周渡不再言语。 在皇帝看来,便就是默认了。 “好啊,周明觉,朕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将你做自己的心腹,结果你为了一个女人,在那等紧要的关头背叛朕,弃朕而去。”皇帝喘着气,“此番拿下沈淮安,朕可以原谅你从前的一切,但你的妻子,不可能!” “陛下!”周渡带着极重的腰伤,以头抢地,“臣妻子今日若不能活,那臣也绝不会独活,必定随她而去,双宿双飞!” “你这是在威胁朕?”皇帝气极,拿起手边的砚台,熟练地同三年前没什么两样,再次砸向了他。 只不过,当年砸的是额头,此番周渡头磕地,被砸的,是拱起的后背腰身。 所以那几日瑜珠替他擦拭身体的时候都没有发现。 因为那处伤口,就跟在周家被打的几十棍棒淤青混在一起。 他许久没有答瑜珠的话,久到瑜珠以为他都快睡着了,抬起头想看看他,却正对上他无比清明又幽静的眼神。 瑜珠 第79节 两相对视,瑜珠便从他的眼神中读出点不一样的意味。 “三个月多了。”周渡喉结滚了滚,沉声道。 “可是……” “我注意些。” “不是……” 她还没来得及再说点什么,人便被放躺了下去,腰身叫周渡拿了个枕头垫着,床前的纱帐随便一钩便垂了下来,遮住了一室旖旎。 次日,瑜珠的腰有些疼。 在周渡早早起身准备去上早朝的时候,朝他后背踢了踢,似在抱怨。 周渡板着脸回头,一丝不苟地将她白玉般的脚塞回到被窝里。 “外头冷,别着凉了,今日没什么大事,你再多睡会儿。” 瑜珠缩在被窝里,瓮声瓮气地应着。 昨夜她的确累着了,三个月不开荤的男人,同三年不开荤的其实没什么区别,只是顾忌着她肚子里还有孩子,所以一切都显得很克制,到最后还是手上功夫多。 她只觉得浑身又累又酸,翻身又睡了个回笼觉,等到再醒来的时候,云袅恰好紧赶慢赶着过来,道:“大夫人来了。” 因为头几个月瑜珠胃口一直不好,身子也消瘦,太医来看了,说是胎像不稳,所以他们府上便一致对外把紧了嘴门关,不向外人透露一丁点她怀孕的消息。 直至后来胃口好了,孕肚也渐渐显起来了,瑜珠才随着周渡去了昨日庞大人的宴,相当于是变相地公布此事。 温氏便是被昨日去赴宴的一位夫人告知,才知自己竟是要做祖母了。 “你们也真是,这种事情外人能瞒,我这个做母亲的,还要瞒吗?都三四个月了才叫我知道,你们到底有没有把这个孩子放在心上?” 虽说周池同陈婳早就已经生了一个女儿,但在温氏看来,那是相当不作数的,瑜珠同陈婳,虽然一个都不是她看中的儿媳妇,但两相比较,她自然还是更愿意接受瑜珠。 好歹她同周渡是明媒正娶成的亲,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周家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这可是你们头一个孩子,你们半点做爹娘的经验都没有,怎么就能自己瞎忙活呢?就算不请我,这个月份了,好歹要找几个稳妥的稳婆在家里,就你身边这几个毛丫头,哪个能照顾好你?” 瑜珠已经穿戴齐整,自顾自坐在桌边用起了早饭,温氏喋喋不休,即便知道自己说话她不爱听,但也还是该说的都说了。 她边说还边观察着瑜珠,见她喝几口粥便喜欢夹一筷子辣萝卜,问:“我记得,你从前是不吃辣的吧?” 瑜珠顿箸,点了点头。 “都说酸儿辣女,这头胎,莫非是女孩儿?”温氏好奇,“请郎中来看过没有?把脉能看出是男是女了吗?” 瑜珠又摇摇头:“请过了,暂时还看不出。” 温氏遂有些遗憾:“这头胎,最好是个男孩儿,明觉老大不小,先是为他祖母守孝,后来又在闽州耽搁了三年,过了年都要二十有六了,膝下还没有个嫡出的儿子,说出去属实不好听。” 可惜周渡自己想要的倒是女儿。 瑜珠心下默默腹诽,并不打算应付她这些话。 温氏见她不说话,没反应,撇了撇嘴,叫一旁跟着的赵嬷嬷给自己递上来一沓东西。 她将东西齐齐整整地放到瑜珠眼前。 “你如今既有了身孕,那铺子里的事便也先放一放吧,成日抛头露面、奔波劳累的,于孩子也不好,我这边有些田亩庄园,还有几间铺面收租,你暂且收着,就当是我给孩子的见面礼。” 瑜珠并不想要这些东西。 温氏知道她的心思,强调道:“这是我给自己孙儿的见面礼,同你没什么干系,你只是暂替他们保管着罢了,日后若是再怀个老二老三,我还有的是东西要给呢。” 她都这么说了,瑜珠自然只能收下。 温氏环顾房内四周,见床前的屏风上还挂着男人昨日褪下的外衣,便又道:“你怀孩子已经有三四个月了,你同明觉还都是一直同房睡吗?” “嗯。”瑜珠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她看着温氏,温氏便也看着她。 终归她是没说出那句叫瑜珠也许会当场拉下脸赶她走的话,而是道:“同房便同房,你们夜里可得注意点,头胎的孩子,最是脆弱了。” “嗯。” 见她始终神色淡淡,也没什么兴致应付她说话,温氏便也不在她跟前继续自讨没趣,只是又将府中上下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将自己带来的几个经验丰富的嬷嬷安顿下,便就离开了。 周渡午时回到家,见到瑜珠身边又跟了几个从前常在母亲身边伺候的嬷嬷,下意识便蹙起了眉。 倒是瑜珠轻描淡写,与他安抚道:“这几位都是从前伺候过大夫人生产,经验丰富的嬷嬷,今日过来,是来照顾我身子,不是来做别的的。” 周渡自然知道,母亲如今若是还敢往瑜珠身边安插人监视,那他们的母子情分,便真的是到头了。 他只是担心瑜珠生气,幸而她没有。 他喊了几个嬷嬷暂时下去,自己坐下陪瑜珠用午饭。 瑜珠早饭吃的晚,如今肚子并不饿,只是简单舀了碗汤,坐在桌边慢慢喝。 喝到一半,她突然若无其事般与周渡道:“你觉得,你需要安排个通房或者妾室吗?” 周渡属实没有用饭的时候说话的习惯,但瑜珠这种话都问出来了,他觉得他再不说话,他妻子又该跑了。 他擦干净嘴巴,随手将帕子扔在边上,拉过瑜珠有些闷闷不乐的脸颊,与她严肃地对视着:“是今日母亲来跟你说的?” “她没说。” 她若是敢说,瑜珠恐真的会当场将她赶出去。 但她没说,不代表瑜珠不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 周家是个大家族,长房周开呈膝下三个孩子虽皆是温氏嫡出,但不代表家中就没有姨娘通房。据她所知,周开呈是没有妾室,但却也有两个通房,二房的叔叔周开民,则是有一位妾室,几个通房,周玉璇就是妾室姨娘的孩子。 她如今有了身子,温氏有那等想法,倒也不稀奇。 她看着周渡,攥紧的手心突然很想知道他的答案。 当初与他重归于好的时候,她就曾暗暗发过誓,如若周渡日后会想要纳妾通房,她既然能走第一次,便也能带着孩子,再离开他第二次。 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分享自己的丈夫,她不是圣人,自然也不例外。当初同周渡没有什么感情也就罢了,如今既然是确定了两情相悦的事情,怎么可能容得下第三人呢? 周渡却不答反问:“你觉得我需要吗?” 瑜珠看着他,沉静的眼眸终犯了下涟漪,又踢了踢他正正经经摆在桌子下的腿。 “你敢!” 周渡满意地将她抱坐到自己腿上:“日后母亲的那些话,你便少听,我在这里同你发誓,我周明觉此生唯有江瑜珠一位妻子,也只有这一个女人,旁的,什么都不会有。” 瑜珠嗔道:“你若敢有,我便带着孩子自己去过新的生活,不要你这个爹爹也罢。” “嗯。”周渡郑重地应着,环住她腰身的手又紧了紧。 或许瑜珠这辈子都不会意识到,对于失去她这件事,他能有多敏感与恐慌,回到家中再也找不到她踪迹时的彷徨,得知她在扬州跳江时无尽的绝望,他这辈子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他爱她,只想将她与自己牢牢地锁住一辈子,什么妾室通房,他更担心的,是瑜珠会抛下自己转头就见到更多的面首,那是他毕生最不愿见到的场面。 瑜珠哪里知道他的这些心思,与他把话说开了后,又同他悄悄告温氏的状:“可是你母亲说了,头胎最好是男孩儿,你马上新一岁都二十有六了,膝下还没有嫡出的长子,会叫人笑话的。” “二十有六,又不是将来都不行了,如何不能先要女儿?”周渡一本正经地说着,又往瑜珠嘴里舀了一勺热汤。 瑜珠自然地喝着汤,过了好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不行,是什么不行,小脸登时烧的通黄。 第85章 章番外一 自那日之后, 温氏便常往周渡同瑜珠的新宅跑,从前她是找不到理由可以过来,如今瑜珠既有了身孕, 倒给了她可以来回奔波的借口。 只是奔波着来奔波着去,便也不免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故意挑唆道:“素来都是儿媳妇上赶着去伺候婆母,如今你倒好,竟成了伺候儿媳妇的人, 你忘了她当年叫你们家多难看了?还不知道长点记性!” “长记性长记性, 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没长记性?”温氏不满地回怼道,“她当年是叫我们家难看,但那不都是我们家老太太不仁在先吗?如今事情都已经说开了,都过去了,你还提起来,是存心想叫我心烦吗?” 挑事的喉咙一噎, 被她怼的面露了几分尴尬, 但又不甘就此罢手,道:“那既然你说都过去了,为何你的好儿子好儿媳还不愿回家里来住?是家里太窄容不得他们, 还是在他们心里,此事压根就还没有过去?” “你——” 因为周渡搬离周家一事, 温氏当初没少再次在姐妹们之间沦为笑柄。但随着时间推移, 此事到如今, 其实几乎已经没什么人再提了,如今这人还非得将它搬出来,无非就是见不得她好。 她冷冷地觑了那多嘴的夫人一眼:“你怎知是他们不愿意回来,还是我不愿意叫他们回来?自己家里那点事都没擦干净, 就想来挑唆我同我儿子儿媳妇之间的关系。我们周家,明觉是嫡出的长子,早晚这整个家都是他的,即便不同我们住在一起,也不会改变分毫,你还是留着你那多余的心,操心操心自己家的事情吧。” 那夫人不服:“我家有何事可操心?” 温氏冷笑:“我家明觉,近来是在京兆府办事,你真想叫我去他那打听打听,你们家近来都出什么事了?” 那夫人总算彻底语噎。 一场试图挑起婆媳纷争的争吵便以温氏的胜利而告终。 她言笑晏晏,假作大方地送走几位上门来做客的夫人,转身的瞬间,脸上的笑容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你说究竟有何法子,才能叫明觉他们回家里来住?”她头疼地问着跟在自己身边的柳嬷嬷。 柳嬷嬷随着她一同叹气:“大少爷当初走的时候便说了,这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少夫人不满意咱们这一大家子。不说老爷和小姐他们,便是夫人您自己,从前待她也实在称不得好,她觉得自己在周家是受尽了委屈,要想她重新回来,只能是下一番苦功夫了。而只要少夫人愿意回来,大少爷自然也就不会再固执。” 温氏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扶着额道:“我承认,我从前对她是苛刻了些,但我不是因为不知道那些事情吗?我后来知道了,我有再为难过她什么吗?自打她怀孕以来,我时不时便去他们那边给她送补品,送这些那些,我对她还不够好吗?她还要我如何?” “夫人对她是挺好,但如今夫人送的这些东西,她也是不缺的呀。”柳嬷嬷再次一针见血,点醒温氏。 “夫人所送,无非是些田亩以及房契地契什么的,还都说的是给少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少夫人如今自己有那么大一家成衣铺子,又有大少爷给她撑腰,您即便是送再多这些东西,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没什么意义的。” “那你说我要给她送什么?给她摘天上的月亮,给她送天上的星星?” 柳嬷嬷笑了:“若是少夫人肚子里的孙少爷说想要这些,相信即便是再难,夫人也是愿意去为他摘下来的。” 温氏这节骨眼上,属实是不想笑的,但柳嬷嬷这话,又实在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她扬起嘴角道:“那是自然,那是我明觉的骨肉,是我的亲孙儿,我能不疼嘛。” “所以终归到底,是夫人没有把少夫人当女儿疼。”柳嬷嬷循循善诱道,“依老奴之见,夫人若真想大少爷他们能早日归家,便该拿出待咱们家四姑娘的态度待少夫人,那样她才能真心实意地感觉到,夫人是疼她的。” “待韶珠的态度?” 温氏想了想,韶珠那是她亲女儿,她待她自然是没话说的,可若要同待韶珠一般待瑜珠,她扪心自问,自己只怕是做不到的。 “做不到也得逼着自己去做,眼见着少夫人的肚子一日赛一日地大了起来,夫人难道真想咱们的小少爷小姑娘,就出生在外头,不能长在您的膝下吗?” 这话彻底钉下了温氏的决心,她攥紧了手中的拳头,打定主意:“那好,就同待韶珠一般待她。” — 临近年节,瑜珠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来年前最后一次查看自己的铺子。 瑜珠 第80节 每年入秋之后,铺子的生意便会较盛夏旺季凄惨一半,一直到年底,几乎是人丁稀落,门可罗雀。 但那也无妨,等到开春后,一切又会复苏起来。 她看绣娘正在赶明年开春的样衣,检查了一番没什么问题之后,便上了一楼,在挂满成衣的架子上,一眼看见那件熟悉的圆领蓝袍。 那是沈淮安生前来她铺子里定下的,按照单号顺序排,过了两个月,他的这件衣裳才算彻底完成。 可那时,他人早已经不在了。 她甚至没能去地牢里见他最后一面。 她站在这套衣裳前,鼻尖渐渐泛起一股浓厚的心酸。明日铺子便要彻底关门,绣娘们也要各自回家,去过年节,她想起沈夫人的话,踮脚默默将衣裳取了下来,搭在小臂上。 “哎,你当心着点!” 恰好上到一楼的温氏见她居然大着肚子还亲自踮脚去拿挂在高处的衣裳,忙三步并做两步来扶住她。 “你如今正是要紧的关头,怎能独自做如此危险的事情?”她不满地责备道,“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如何向明觉交代?向周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瑜珠瞧了瞧自己的肚子,又看了看身后的架子,道,“没事的,这没多高,我不会叫自己和孩子出事的。” “万一真出了事,你这保证能做何用?”温氏蹙紧了眉心,“若非我今日见到,都不知道你在铺子里每日做的都是这般危险的事情,反正也快年节了,要我说,你这铺子便趁早关门吧,明年开春生意也先别做了,等将孩子平安地生下来,再来捣鼓这些东西也不迟。” 年前关门瑜珠倒是同她想的一样,但年后不开门这事,瑜珠觉得,自己是不会听温氏话的。 见她不吭声,温氏便也知道,她这又是在将自己的话当耳旁风。 “我给你送了那么多铺面和田庄,怎么也能抵上你这间铺子大半年的生意了,你就歇一歇,先以家为重,好好养好胎才是最要紧的。”硬的行不通,她便只能来软的。 “何况,你们这个家,又不是你一人在挣钱,明觉每月朝廷的俸禄也不少,他手里还有不少的田庄、财产,怎么也够你们夫妻一人挥霍的,如何就要依赖这间铺子?” “我是依赖这间铺子,因为这是我花了整整三年多才稍有起色的生意,是完完全全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财产。”瑜珠有条不紊道,“你说的对,我可以用周渡的钱,但我不能只有周渡的钱,我也得有自己的东西。” 一时间,温氏竟接不上瑜珠的话。 寻常姑娘家出嫁,多多少少都有属于自己的嫁妆,但是瑜珠没有,所以从前在周家,她一直活的没有底气,活的卑微又小心翼翼,如今好容易有了自己打拼起来的一点事业,她自然舍不得放手。 “你同明觉这辈子只要好好的,我们周家是断不可能少你吃穿的。”温氏神情复杂地嘟哝了一句,末了又拔高声量,道,“何况我这些日子不是给了你那么多财产?那些难道不能做你的底气么?” “那些是给你孙子孙女的,不是给我的。”瑜珠头脑十分之清楚。 温氏彻底被她弄得没话说,不知她竟是这样一个老实的人,说给孙子孙女,不过是她拉不下脸来的场面话,如今怀孕的人是她,她身为婆母,还能不给她点好东西吗? 一楼这屋子静的她有些难堪,她无所适从,将目光落在了瑜珠搭在桌上的这身男人的衣服上。 靛蓝的绸缎衣身,绣的是祥云吉瑞的图案,玄黑的暗线走线缜密,做工精良,一眼瞧去便只能用精品一字来形容。 而且这还是男装。她记得,瑜珠这铺子近些年虽生意红火,但客人大多都是京中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男的是极为少见。 “这是哪个人定做的?还是做给明觉的?”她第一时间自然便想起了自己儿子,想拿起衣裳仔细瞧瞧,却被瑜珠先一步收了起来,不让她碰。 “这是客人要的,不能乱动。”她随口解释了句,便将衣裳叠好放在了自己手边。 温氏觉得她面色与动作都有些古怪,望着那触碰不到的衣裳,心中渐渐便起了好奇。 只是她知道这种事不能问瑜珠,悄悄多留了个心眼,打算回去问问周渡。 瞧她宝贝的样子,她想,若是做给明觉的也就罢了,若是做给旁的男人,她觉得,她这个身为婆母的,还是有必要管一管的。 第86章 番外一 下午, 温氏非要送瑜珠回家,目送她将那件装着衣裳的包裹也带了回去,心下里疑惑更甚。 她在家里赖到周渡傍晚轮值回来才走, 走的时候还不忘拉着周渡,悄悄叮嘱道:“我瞧瑜珠今日带回来件男人的衣裳,样式挺华贵的,估摸着是送给你的,你到时候就装不知道,惊喜惊喜。” “真想要我惊喜, 母亲别将此事告诉我不就成了?”周渡一眼看穿自家母亲的把戏, 问,“母亲是在担心什么?” 温氏一下便闹了个没脸, 微微嗔道:“哪有你这么跟母亲说话的!我是在为你好,将不知道给哪个男人的衣裳带回来, 我是在给你提个醒, 叫你多注意!” 周渡却格外板正道:“瑜珠不会做那种事, 母亲多虑了。” “那你至少得问问那衣裳是给谁的,为何要给那个男人,为何又要带到家里来!” “这些她若想说, 自然也会主动告诉我,母亲就别操这些不该操的心了。”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 温氏瞪了眼他,只觉自家儿子在儿媳妇面前,已经越来越没有气势, 越来越没有身为一家之主的权威。 可她还要把这样踩在自己儿子头顶上的儿媳妇当亲女儿疼,实在是憋屈。 她不甚高兴地离开他们这个小家。 周渡总算觉得耳根子清净,回到他和瑜珠的主院, 却见瑜珠正叫人烧火盆,怀中抱着的,似乎恰是母亲说的什么男人的衣裳。 他过去蹲在瑜珠身边:“这是什么?” “是沈淮安生前最后一次来找我,要我帮他做的衣裳。”瑜珠眼眶红红的,不知道是哭过了,还是被炭火给熏的。 “周渡,我从前一门心思只想着同他拉开距离,所以即便是后来他待我再好,我也不曾再主动为他做过什么。当初铺子刚开张的时候,我给许多人都送了衣裳,沈夫人,国公爷,还有蔡家的几位兄长,可是独独没有给他送过,他临走前,说想要一身我这里的衣裳……” 她望着炭火,越说眼眶越红,在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泪水便已经裹满了整张脸颊。 “周渡,我想他了,我真的有些想他了……” 她转身埋进周渡怀里,打湿他厚重的衣领。 周渡知道她是为何才会说出此话,也不会让自己去跟一个死人计较,只是还是不可避免地揽紧了瑜珠的肩膀,要她靠得自己离更近一点。 “那如今这身衣裳,是要怎么处理?”他问。 “沈夫人说,烧给沈淮安。” 可是他是在地牢里自尽的,连个衣冠冢都没有,她想哭坟,也都没有地方去哭,要烧东西给他,也只能在家里支个火盆,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烧过去。 “那我陪你一起。”周渡拥紧她,陪她站起来,接过她怀中的衣裳,也不管沈淮安愿不愿意在地底下还穿他碰过的东西,将东西展开,扔进了眼前熊熊烈火跃动的火盆里。 火焰升到三尺高,随后落进去的,还有一地的纸钱同金银元宝。 瑜珠是夜是眼睛哭得太累,迷迷糊糊在周渡的怀里睡过去的。 很神奇,男人的怀抱就像个巨大的火炉,即便天再冷,也是暖的。瑜珠入冬后便格外喜欢窝在周渡怀里,不为别的,只为那一丁点她自己没有的温暖。 而周渡也喜欢每晚都抱着她入睡。从前她身子瘦弱,两人还可以面对面紧紧相拥,如今她肚子一天天肉眼可见地大了起来,他便只能从后往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在怀里。 冬夜同一床被衾下的夫妻,前胸贴着后背,是永远也不会分开的画面。 — 距离年节还有三日的时候,朝廷开始允许官员们休沐,从年前到年后,统共九日,足以用来阖家欢庆,热闹过年。 温氏一边忙着家中的事情,一边又不忘日日往他们这边赶。 “年节总要回家过的?这是韶珠在家中的最后一个年了,你身为长兄,怎么能有不在家的道理?”她苦口婆心,搬出了周韶珠的事情,希望周渡能看在妹妹的份上,好歹是带着瑜珠回家里去。 这些年,温氏虽然仍旧是那般刻薄自私的嘴脸,但周韶珠的确是变化很大,周渡当年在离开钱塘去闽州赴任前,特地又将当初教导过她的嬷嬷请到了钱塘,继续教导她。 三年下来,她总算知晓何为真正的大家闺秀,何为真正的名门淑女。 周渡当初回到京中那般久,才选择从家中搬出去,主要也是因为顾忌到妹妹的亲事。他明面上说是在等新宅那边整理好,实则却是在周韶珠和周玉璇的婚事都彻底定下来之后,才提出搬出的周家。 温氏见他仍旧无动于衷,心烦意乱地推了推他:“你到底能不能给我个准话?你当初离开的时候不是说好了,逢年过节你依旧会回来吗?怎么,如今便是不作数了吗?” 周渡总算肯回她一句:“中秋与重阳,我是有哪个节日不曾回到家里去?” 温氏噎了一噎,顿时打起更强的精神:“可那都是你一人回来的!” 如今瑜珠肚子里怀的是她的宝贝孙子,又是年节这样重要的节日,她自然想要她一并回来,最好是日后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住着,叫自己看着孙子出生,看着孙子长大。 “何况。”她又补充道,“你还好意思提中秋同重阳?叫你在家里住一夜都不肯,不过就是到家里用了顿饭,马上便又赶了回来,这是年节,何等重要的日子,你还想奔波来去,就在家中用一顿饭便又赶回来吗?” 周渡沉静的目光定定地望着自己的母亲,似乎是在问她:“有何不妥?” 温氏气的脑门顶上直冒烟,正欲发作,便听周渡道:“我说过了,若是瑜珠愿意回去,她自然会主动提出来,母亲继续在这里问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不若早些回家忙活,准备除夕吧。” “我生你究竟有什么用?” 温氏只能是气的直跺脚。 她这一月来,真的已经是没少往他们这边下功夫,一有空便来看望瑜珠,给她带各种燕窝补品,送各色绫罗绸缎,还特地亲自去庙里给她求了个护身符,叫她和孩子都能够平平安安的,她扪心自问,自己已经是在拿亲生女儿一般待她,不明白她为何就是不领情,为何就是不肯多给她一点笑颜,答应她回到家里去住。 这么犟的人,当真是世所罕见。 她在往外走的这一路上,瞧见他们府里也是一日胜一日的热闹,处处张灯结彩,红红火火,到处都透露着年节的气息,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憋着一肚子的火气回了家。 回到家里,周开呈问她:“如何?他们依旧是不肯回来?” 温氏睥一眼自己这只会说风凉话,半点不知道行动的丈夫,没给他好脸色。 刚坐下打算喝点茶,便听门房来报,说是温家人过来了。 对了,温氏想起来,自己今日还请了哥哥嫂嫂同几个侄子侄女吃饭。 不过她请的是晚饭,这才刚过午时,他们竟就来了。 她忙热络地迎上去。同哥哥嫂嫂自从把孩子们的事情说开了后,两家的关系终于又渐渐恢复到了从前,年前这一顿饭,是必不可少的。 温家孩子也多,这一来便是一大家子,她在人群中一眼窥到了温若涵,刚想好奇她竟没有随婆家过年,温夫人便先解释道:“若涵上月回京后不久便发现有了身子,这么冷的时日,我便叫她不要再奔波,安心在家中过年,明日姑爷和他家那位妹妹也会一齐到京中来,在我家过除夕。” “原是这样。”温氏恍然大悟,打量温若涵的眼眸都多了几分欣喜,“这真是天大的好事,有了身子,要做母亲,是该到处都当心些的。” “谁说不是呢。”温夫人道,“你家那个,不是听说也有了身子,怎么,如今都快要年节了,还不回家里来住吗?” 这一问便问到了温氏的心窝痛处,她僵笑了笑,尚未开口,便听温若涵先道:“母亲,我好像把您前几日为我求的护身符落在马车上了,您帮我去看看吧。” “护身符掉了?”温夫人一惊,忙不迭便向外去,“那你等着,我这就亲自去看看。” 事关女儿平安与否的大事,温夫人自当格外用心。 温氏在边上听着,不禁想起自己为瑜珠求的那个,不知她有无每日都好好地带在身上。 温家的夫人走后,温若涵便上前两步,来到了温氏十分贴近的跟前。 “姑母。”她道。 温氏旋即也欣慰道:“若涵。” 只是叫完了她的名字,她便再没了下文。 实在是她也不知道,自己面对着自己这个侄女,到底还能说什么。 打小看着她长大,满心满眼都以为她将来一定会是自己的儿媳妇,不想,还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如今她也已经嫁人,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而她真正的儿媳妇,也已经怀上了她儿子的骨肉,叫她马上就要做祖母了,她心下感慨造化弄人的同时,着实是不知道,自己还能说点什么。 瑜珠 第81节 说什么都是不恰当的,说什么都是要叫人唏嘘的。 可她不说话,温若涵却是要说的:“她如今还是这般不听姑母的话,非要什么事都同姑母对着干吗?” “啊?”温氏眨了下眼,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她虽然每回从他们那边回来都是一肚子的火,但其实已经许久未曾这样同人说过瑜珠的坏话了。 毕竟是她日后都不会再变的儿媳妇,还怀着她儿子的骨肉,当初那些事,她心底里也不是从未有过愧疚,所以与瑜珠接触的这些时日下来,当真已经是极少会在外人面前抱怨她了。 可是她没听错,温若涵又继续道:“姑母,表哥如今被她这样占着,连年节都不归家,您同姑父便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我听闻……” “若涵!”温氏总算回过味来,急急地打住她,“他们尚未归家,那是因为明觉今日才刚休沐,他们那边宅子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过两日除夕,自然便会回来了,不急在这一时的。” 温若涵蹙眉:“可是姑母……” “若涵。”温氏指着早就进到厅中的一大家子,“你如今有了身子,还是赶紧到厅里去同他们一块儿坐着吧,到炉边暖和暖和,你母亲我在这里等就是了。” 温若涵眸光诧异,启唇想要再说什么,但看到自家姑母的神情,她便知道,她如今说再多,都已经是无用的了。 她的心里,早就已经承认了瑜珠是她的儿媳妇,她已经知道为她说话,知道在外人面前,维护她的脸面了。 她的姑母,终于也不是永远站在她这一边的了。 第87章 第番外一 眨眼便到了旧年的最后一日, 瑜珠和周渡将家中一切都整顿好,丫鬟一大早便去菜市上买回了一堆的菜,照他们的吩咐, 准备做一桌丰盛的年夜饭。 午饭周渡需要回周家老宅去吃, 瑜珠坐在桌边, 看他穿戴好衣裳,全程并无半句表示。 “我会早去早回, 下午定早点回来同你和孩子过除夕。”周渡格外喜欢在分别的时候亲吻她的额头, 即便只是去个周家,去个京兆府那种隔不了几条街的地方, 也照样要将她摁在自己身前, 亲昵地落下一吻。 瑜珠笑着推了推他:“赶紧去吧。” “嗯。”周渡转身离去,笔挺又板正的身形逐渐消失在瑜珠的视线里。 瑜珠独自落了清净,便从卧房走到了前厅。前厅里四处都是丫鬟和小厮们忙碌的身影, 她喜欢这样的热闹, 不由便坐了下来,支着脑袋看着。 与周渡分开的这几年, 她每逢年节都是在鲁国公府过的, 吃了年夜饭, 沈夫人会亲自送她回家, 给她塞一兜的压岁钱,说是祝她生意步步生花, 旺盛兴隆。 可惜, 今年没有沈夫人, 也没有鲁国公府了。 不知他们如今在去往苦寒边疆的路上,过的好不好,能不能也有个像样的年节。 瑜珠渐渐地想起蔡褚之, 那个总是喜欢与她叽叽喳喳,说着要为她好的蔡家三兄。 他至今尚未娶妻,迈入朝堂也不过才半年不到。 她想起他那夜在煌煌烛火下告诫自己的话,只怕他那时也是被父母蒙在鼓里,不知他们是早就做好了牺牲自己保全太子的准备。 她眼角渐滚出一滴热泪,很快便被她抹去。 今日是除夕,她想,她不能哭,她该好好地过一个热闹的年节,将他们失去的全都补上。 家中的午饭烧的是简单的四菜一汤,因为只有她一个主子在,重头戏全都留在了晚上。 瑜珠坐在桌前,提着筷子正要开动,门口传来的响动却叫她不能不回头去看看。 是温氏。 她火急火燎地站在她的面前,看着饭桌上简简单单的四菜一汤,一时要抱怨的火气又莫名消了下去。 “家中吃的喝的早都准备好了,做什么要留在这里吃这些简单的饭菜?这是年节,就不知道要过的像样点吗?” 瑜珠自然知道要过的像样点,可如今实在只有她一个人,要厨房做太多的菜,她又吃不下,何必浪费那么多的食材。 “赶紧收拾收拾,与我一道回家去,平日里这样子糊弄也就罢了,如今是除夕,这些东西即便是你愿意吃,我孙子也不愿意。” 瑜珠被她说的差点以为自己是在吃什么无法入口的糠咽菜,看了看桌上的四菜一汤,无非是样式简单了点,却有鱼有肉有鸡汤有绿叶菜,该有的分明什么都不缺,实在不明白她怎么会说得出这种话。 “不必了。”她道,“我只是午时一个人简单吃点,夜里等他回来了,年夜饭厨房会做的很丰盛的。” “我儿子过年,自然得在家里过。”温氏瞪直了眼。 自从他们周家阖家搬离京城之后,她陪着周开呈在钱塘守孝,周渡守完百日孝后便去了闽州任上,周池又下落不明,整整三年,她已经整整三年没有体会过阖家团圆、一道过年的氛围了,如今好容易又一家在京城团聚,她哪里肯再叫自己冷冷清清,见不到儿子的身影。 “那便叫他待在家里吧。”瑜珠不欲跟她争吵,看她着急便直接顺了她的意。 可温氏哪里是要这个意。 “我孙子也得跟着祖母过年。”她攥住瑜珠的手,“就当是我求你,如今全家都在,就等着你回去一起热闹呢,同在一个京城,年节还要分开,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瑜珠不悦地盯着她攥紧自己的手,挣扎了两下,想要离她远一点。 温氏看出她的企图,不想真的伤及到她,只能松了她的手,道:“好,你不回去是吧?那我便也留在这里,陪着你同明觉一道过这个除夕,横竖我是得跟自己儿子孙子待在一块儿的,这不圆不满的年节,我才不过。” 她便同无赖一般,径自坐到了瑜珠的桌边,吩咐起这里的丫鬟,就跟在自家一样熟练。 “去,再为我添副碗筷,午饭我要陪着你们少夫人一块儿吃。” “母亲这是又在闹什么?”周渡急匆匆地赶回来,便见到这般僵硬不下的场面。 “我想同自家儿子过除夕,我有错吗?” 温氏不想他来的这么快,生怕他硬要赶自己走,旋即酝酿起几分哭腔委屈道:“你自己想想,你同照山都已经多少年不曾回过家里,不曾在家里跟我们过过一个像样的年节了?我们做父母的,不就是想要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吗?照山那个杀千刀的,至今不曾叫我们知道他在哪里,也不曾给家里寄回来过一封书信,如今母亲就剩你这么一个儿子了,想要同你一道过年节,这有错吗?” “母亲没错。”周渡严肃道,“可母亲不该来纠缠瑜珠,您这些话,说给我听就是了。” “不说给她听,她会明白我的心思吗?” 温氏直勾勾的泪眼望着瑜珠,说着说着,竟就真的难受地呜咽出了声。 “瑜珠,如今你肚子里也有孩子,那是你辛辛苦苦怀胎十月要生下的骨肉,你愿意你的骨肉将来成了家便将你丢下,再也不顾你的死活,连年节都不归家吗?” “我知道,你觉得我们周家所有人都对不起你,你不想回去见到我们,不愿意承认我们是你的亲人,是你的家人。可我们已经在努力地想要对你好了,我这些个月来,天天往你这里跑,天天往你这里送东西,还有明觉他爹,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但那日随我去庙里,想到第一个要祈福的,便是你和肚子里的孩子。我们为了什么?为的不就是想要年节可以同儿子待在一块儿,同孙子待在一块儿吗?” “如今,你知道外头议论你同明觉搬离家住的声音有多难听,可不论我听到了什么,我都不曾再多舌过一句,甚至每一次我都为你申辩,说你和明觉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瑜珠,就算我求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就全了一次我这个做母亲的心吧。” 全了一次她这个做母亲的心,可又有谁全一次她只想同最亲近的人一道过年节的心呢? 瑜珠不答话,只看向周渡。 周渡冷厉的眉锋微蹙,似乎也是被母亲的话所框住。 已经三年没有跟自己的两个儿子过过年节,温氏身为母亲,如今只想要一个团圆的年,似乎也没有错。 可他又实在不想瑜珠委屈自己。 终于,他与温氏道:“母亲回去吧,明日我会早些回到家中,与父亲一道去为先祖拜年。” 温氏不想,自己哭红了眼,竟就换来儿子这样铁石心肠的一句话。 “明觉……”她通红着眼,显然不愿意接受这个答案。 可周渡已经开始示意身边的几个嬷嬷将她请走。 “我不走!”温氏又倔强地落着泪道。 “母亲若想明日我还回家祭祖,会去舅父家走动,便早点回去与父亲他们好好过除夕吧。”可她生的儿子,永远只会比她更加倔强。 温氏再一次,在自己儿子面前体会到了何为痛彻心扉的感觉。 她就这么看着,看着自己的儿子扶起他已经怀孕数月的妻子,夫妻双双离开了这间屋子,就剩她一人,盯着面前桌上已经凉透却根本无人用过的饭菜,绝望落泪。 她终于彷徨地回到家里。 两座宅子,其实红火与喜气洋洋的装饰并无什么不同,甚至他们这里的宅子装的还更热闹,家里人也更多。 可温氏就是无端觉得冷,觉得从头彻骨的清冷。 她努力了这般久,却还是等不到一个有儿子儿媳,有孙子可以盼望的年节。 — 瑜珠被周渡搀扶回主院,屁股甫一沾到凳子,便握紧了周渡的手。 “她说的没错,若是将来我们的儿子也为了一个外人连家都不回,年节也不同父母过,那我真的会伤心许久。”她仰起头,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周渡。 “你想回去,便回去吧,她也挺可怜的。” 周渡垂首:“可你将来一定不会委屈自己的儿媳妇,叫她尝你当年尝过的苦,是不是?” “那是自然。”瑜珠撅起嘴道,“将来若是儿媳遭人欺负,我定是要为她出头的,便是亲生的儿子也不能随意欺负儿媳。” “那将来有谁若是做了你的儿媳,定是前世积了德。” “你就知道哄我。” 瑜珠就着坐着的姿势,圈住他的腰身,将脑袋贴在他还有些冰凉的外衣上。 她知道,如今的周渡是真正地爱她,疼她,怜惜她。没有哪个儿子会不想在年节的时候回到家中父母的跟前,只是他顾及她的感受,他知道她和孩子都需要他,想要他留在身边。 在世事不能两全的时候,他能够选择她,这已经足够叫瑜珠感受到十足的暖意。 “你回去吧。”她再一次与周渡道。 周渡轻柔地抚上她的后脑勺:“那你和孩子呢?” 瑜珠将下巴抵在他的身前,抬头望他,星星点点的眼睛充斥着同样真诚的爱意:“爹爹在哪,我和孩子自然就在哪。” 周渡笑了。 所以,相爱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付出,在她已经拥有十足的安全感的时候,瑜珠想,她也不介意,多为周渡想一想,叫他也能做个情义两全的人。 回去周家过除夕,并不代表她便会就此原谅所有人,但却代表着,她也同样在在乎周渡。 88 瑜珠陪周渡在周家过了一个年节,短短不过四五日,但温氏已经激动的差不多要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往他们院子里送。 年初一的时候,家中的女眷们一道上京郊的寺庙中祈福,她全程都陪在瑜珠身边,生怕她上个山也会出什么意外。 初二的时候,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周家的姑母周端阳带着自家丈夫和儿子儿媳还有一对可爱的龙凤胎孙儿一道回了周家,阖家团聚。 温氏抱着萧神远同黎容锦的孩子,爱不释手,一整天都同周端阳在讨论做祖母的经验,想着将来周渡和瑜珠的孩子出生了,她也能好好地做个合格的祖母。 黎容锦拉着瑜珠悄悄到一旁,问:“真的打算就此和解了?” 瑜珠摇了摇头:“周渡已经三年没回家过一个正经的除夕正旦了,这些年,他为我做了不少,我也得适当可怜可怜他。” “那倒是。”黎容锦点点头。 毕竟往后都是要好好过日子的夫妻,互相体谅这种事,说简单不简单,说难却也不难,全看对方怎么做罢了。 瑜珠 第82节 周渡的心意瑜珠如今既已全部知晓,也眼睁睁看着他为自己做了这么多,那她也的确该叫他尝点甜头,不能总吃苦果。 何况,叫他真的同家里闹得太难看,外头骂他不忠不孝的声音也只会越来越多,最终影响的,还是他们夫妻自己的日子。 她打量着瑜珠说大不大,但说小也已经不小的肚子,又问:“郎中能看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了没有?” 瑜珠闻言,垂着温柔娴静的目光也跟着瞧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轻笑道:“没请郎中看过这个,但我和周渡都想的是女孩儿。” “女孩儿好,家里嫡出的长女,都是极受重视又疼到心尖尖上的。”黎容锦握了握她的手,实打实地替她感到高兴。 她知道,瑜珠对于自己从前在周家的那段时日,依旧是无法真正的释怀,有了女儿,她才可以弥补自己十四岁起便胆战心惊、寄人篱下的遗憾,弥补自己过的并不完整的少女年华。她会把最好的都给女儿,就像是给从前的自己。 她看着瑜珠,倍感欣慰的同时,又多了些欲言又止的神情,面色说不上完全的放松,看上去好似还有话想要同她说,但又不知该怎么与她说。 瑜珠瞧出了猫腻,问她在想什么。 “周池,好像找到了。”黎容锦犹豫道。 萧神远如今正在外放,也是趁着年节才有功夫带她和孩子回上京与父母团聚,而就在他外任地方的渡口,有人说瞧见了周池的身影。 当年他一封书信就离了家,说是要去找陈婳,周家人也不知道陈婳被陈家带回去后,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所以只能派人也赶紧去陈家相问,试图能借此找到周池。 结果,待他们在陈家问到地址,派人追过去之后,那地方早就人去楼空,只剩下几个照顾人的丫鬟婆子,哭着说是前些天有个男人找了过来,把人和孩子全都带走了。 至于带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这些年,周家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他,甚至萧家和黎家两家也因为这层姻亲关系,一直在帮忙,每每是注意到点什么动静,都不忘来周家知会一声,哪怕是只有一丝的可能。 黎容锦又详细说道:“那人说看到的是一家三口,男人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女人大着肚子,看着像是快要临盆的样子,前几日正在渡口上了岸,不知要去往哪里,神远已经往下面的各个地方都送了消息,说是找到人,先不要惊动,悄悄跟着。” 自然不能惊动,一惊动,万一人又跑了,那一切又得从头再来。 瑜珠抱紧了手中的汤婆子,神色淡淡:“回来便回来吧,只要不出现在我眼前,那便什么都好说。” 她这辈子,可以原谅周渡,可以原谅周韶珠,可以原谅那些曾经都欺负过她,踩过她一脚的人,甚至可以原谅温氏,原谅周家已经故去的老夫人,但独独不可能原谅陈婳。 那是亲手推她入深渊的人,亲手将她的一生都差点毁了的人,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原宥,不可能再对她抱有一丝的同情。 “所以你同周渡住在外头还真是明智的决定,若是周池一定要迎陈婳进门,那将来在家中,你们便是妯娌,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都觉得恶心。”黎容锦道。 瑜珠垂眸,虽然没有再说话,但心底里也是万分同意她这个说法。 住在外头,当真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 是夜的清水居,卧房里一切都很安静。 瑜珠独自坐在床头看书,床前点了一盏尚且煌煌的油灯。 周渡推门进来,对于这种静谧已经习以为常。 他走到床边,坐在瑜珠跟前,高大的身形瞬间投下一片极重的墨影,落到她的书页上,引得她抬头瞪了他一眼。 他笑了笑,将她的书抽走,俯身将人圈住,裹挟着一身冰凉清淡的酒气,将脑袋枕在她的肩上。 “姑父姑母难得回家,便陪着多喝了两杯。”他下巴冒着有些硬刺的胡渣,蹭了蹭瑜珠的脖颈,“别嫌弃我,嗯?” “嫌弃。”瑜珠偏要唱着反调,推了推他的脑袋,“一身酒气,洗漱了才准上床。” 周渡不应答,只是闷闷地笑着,圈紧她的腰身却紧一点,再紧一点,直至听到瑜珠似受不了地嘤咛了一声,才松开她,眼里含着幽幽的期待,起身即刻喊人送热水进来。 瑜珠红了半边脸颊,知道他没什么好事等着自己,因着陈婳和周池的事,今日并不想多搭理他,便选择不再等他,径自钻进了被窝里,将自己闷的只剩 半颗脑袋。 周渡洗漱完回来的时候,便见到片刻前还在等他回来的妻子,如今竟已经在拿后背对着他。 他滚了滚喉结,兀自也掀起被子钻了进去,用惯常的姿势从头往前抱住瑜珠。 “是不是有心事?”他问。 瑜珠不说话,但周渡约莫已经猜到了。 他双手不安分地动着,叫瑜珠想要假寐也不能够,正想拿脚踢他,却被他顺势钳制住,长驱直入,攻城掠地。 床前的油灯一直没有熄灭,晃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明,照亮榻上纠缠的身影。 “是不是知道周池的事情了?”他问。 “嗯。”他的热汗滚落了一滴到瑜珠的脸颊上,烫的她浑身酥麻。 “抱歉。”周渡哑着声道,“他毕竟是我弟弟。” “我知道。”瑜珠模糊着眼睛,“那是你弟弟,他要娶谁,同谁在一处,我都干涉不了,日后眼不见为净便是。” 听她语气中满满皆是退让的意味,周渡是夜虽然吃了个半饱,但心下里却很不是滋味。 在瑜珠同意再度与他试试看的时候,他便暗地里发过誓,此生不会再叫她受一点委屈,如今这样的情况,她总还是委屈的。 他抱紧了瑜珠,听她在自己怀中渐渐呼吸绵长,睡颜安稳,心底里最不可及的那片柔软,便又被轻而易举地打破。 翌日天不亮他便早起,前去调查周池之事。 萧神远外任的地方距离上京也不远,赶马快些的话,一日便能到。 瑜珠等在家中,见他一整日都没出现,便知道他这晚大抵是回不来了,独自在清水居睡下,夜半迷迷糊糊,却听到身旁有人的动静。 屋里没有点灯,她恍惚惊醒,见到床前果真有个黑影在动。 看个子,看身形,都是周渡没错。 “你怎么回来了?”她满是疑惑,想要起身,却被周渡赶紧又摁了回去。 “刚过丑时,起来做什么?”他蹑手蹑脚,回来的响动已经极小,不想还是吵醒了她。 他褪完衣裳鞋袜,跟着挤进被窝里,瑜珠顺势被他揽进怀里,问:“人找到了吗?” “嗯。”周渡低低地应着,“人就在京城往西三十里地的庄子里,说本来是想趁着年节带着她和孩子回家来,有个名分,认祖归宗,结果临到半路,她身子不适,怕是要生产,两人为了稳妥,便选择走了陆路,临到半路的时候,却真的生了。” 所以年节才赶不及回家。 瑜珠沉默了一番,道:“周渡,明日我想回家。” 回他们自己的家。 这一大家子的人,她当真是没有一个真心实意喜欢的,从前没有,如今没有,往后还会有更多的没有。 周渡知道她的心思,吻了吻她的额间:“好,我带你和孩子回家。” 翌日瑜珠便真的收拾东西打算离开,温氏知道后,说什么都是不让。 “明觉休沐不是还有几日吗?怎么这么急着走?”她一边将包裹放回去,一边观察瑜珠的神情。 “你是不是知道周池那混小子带着陈婳回来了?”她面色紧张地问。 瑜珠不说话,只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温氏便已经再清楚不过。 “瑜珠。”她深吸了口气,“我同你保证,只要你不松口让她进门,我绝不会让周池带着那个女人和孩子回来。” 她话说的信誓旦旦,却叫瑜珠微微蹙起了点眉心。 温氏执起她的手,认真道:“我知道你如今是怎么想的,你定觉得,周池都为了她三年不曾归家了,还同她有了两个孩子,我这回便是无论如何也会同意他们的事,叫他们带着孩子高高兴兴地回家来。” 她坚毅地摇了摇头,道:“我不。瑜珠,你才是我们周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你肚子里怀的,才是我们周家正儿八经的长子嫡孙,我不会叫陈婳那个女人回来骑在你的头顶上,更不可能叫她的孩子越过你同明觉的孩子去,你放心,此事我不会那么快便同意,你好好地留下来,安心等明觉休沐结束了再回去,成不成?”! 89 即便温氏再苦口婆心,瑜珠这日还是选择了回自己的家。 临走前,她同温氏说的清清楚楚:“我是厌恶陈婳,但我也自知,自己没有资格参与到周池的婚事当中,他们俩的事,你自己做主就行,没有必要来过问我,也没有必要非得我点头才行。” 说她没心没肺也好,说她冷情冷血也罢,她觉得自己做的已经足够了,她不想见到陈婳,即便是她三跪九叩到自己门外请求赎罪,她也不想再见到她。 留在周家,她便会无时无刻不被陈婳和周池的消息打扰,她好不容易才从从前的阴影当中走出来,才不要回到其中去。 那日她走的决绝,还有周渡一路态度强硬地护着,所以温氏到底也没能拦下他们。 只是她不见人,人总是会来见她。 这日,她在铺子重新开张的时候见到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姑娘。小姑娘眉眼灵俏,五官小巧又端正,见到她便定定地仰着脑袋,大大的眼睛眨巴眨巴,仿佛会说话。 瑜珠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天生没什么戒心,见她站在门口不肯走,便颇有耐心地俯下身去,问:“小姑娘,你是谁呀?” 小姑娘摇摇头,脑袋上浅浅的流苏晃动。 瑜珠又问:“那你为何要站在我的铺子门口?你的爹娘呢?我把你送回到爹娘身边好不好?” 小姑娘又沉默地摇摇头。 瑜珠遂打量她的穿着,见她的衣裳鞋子都是价值不菲,绣工精良,便思忖,她该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 那便好办了,富贵人家的小姐走丢了,家里人定是会来找回去的,她只需将人交到京兆府,再由京兆府向全城发告示,她家里人便能将她找回去了。 她蹲在小姑娘跟前,再次确认了一遍:“你是找不到你的爹娘了,对吗?” 小姑娘终于点点头,却又突然再次摇摇头。 “伯母。”她稚嫩的童音一下子惊到了瑜珠。 “你喊我什么?”瑜珠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你怎知我是你伯母,不是你婶婶呢?” “是伯母,就是伯母,娘亲说过的!”小姑娘突然万分坚定的模样,叫瑜珠一时晃了神,而稍后,她便回缓过来,知道了这约莫是怎么一回事。 是她太久没见过陈婳了,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子,如今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眉眼间的灵动,不就同当初的她一模一样吗? 她稍有了些警惕,轻轻地摁住小姑娘的肩膀:“那你告诉伯母,到底是谁叫你到伯母这里来的好不好?” “是爹爹和娘亲叫我过来的。”小姑娘如实用脆生生的声音回答道,“娘亲说她没有脸来见伯母,叫我来向伯母赔罪。” “你娘亲要你来赔罪?”瑜珠突然觉得好笑,不知道这回陈婳的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那你想怎么向伯母赔罪?”她眸中已经没有了先前对小姑娘的那点温柔与耐心,转而是用一种十分冷淡的语气问道。 小姑娘却察觉不出什么,只又按部就班道:“娘亲在前头的酒楼里摆了宴席,想要请伯母过去。” “请伯母过去做什么?” “请伯母过去赔罪。” 小姑娘稚嫩又认真的语气,叫瑜珠有片刻的动容,可她若因为这样一个小姑娘,就要上赶着去接受陈婳的道歉,那她过往那些受尽屈辱的岁月,也实在是太不值当了。 她轻抚小姑娘的脑袋,耐心告罄:“你回去吧,告诉你娘亲,伯母中午不想去酒楼吃饭,叫她日后都别再来烦我。” “伯母去嘛,伯母就去嘛!”小姑娘不知是不是被陈婳教的,似乎并不接受这个答案,在瑜珠说完不去之后,便耍赖似的缠住了瑜珠,抱住了她的大腿。 瑜珠 第83节 瑜珠又被她吓了一跳,正要喊人来将她拉开,却见碰巧到了铺子的温氏一张脸比她还要惊恐,一个箭步便冲了过来。 “谁叫你到这里来的?”她一下子拉开小姑娘,生怕她的动作会伤害到瑜珠。 “是你娘吗?”她厉声地责问着,环顾四周,却并没有看到陈婳的半点身影。 “你,回去告诉你娘,说过了不让她进门便是不让她进门,她想再多的法子也是无用,叫她别白费功夫了!” “祖母!”小姑娘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似是被温氏疾言厉色的模样吓到,又似是被她说的话伤心到。 她站在原地,哭得惊天动地,眼泪鼻涕一把抓,全糊在了脸上。 温氏同瑜珠面面相觑,瑜珠只觉头疼的慌。 “您先将她带回去吧,她说陈婳就在前头的酒楼里,想叫我去见她,我不想去。” “那个女人!”温氏咬着后槽牙,无可奈何地抱起自己的孙女。 离开的时候,却不忘再次同瑜珠保证:“瑜珠,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一直算数,你不同意她进门,我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叫她堂而皇之地再走进我们周家的大门,一切你都不用担心。” 瑜珠静静地看着她抱着自家孙女,其实也并不是十分厌恶的样子,又将自己先前的话再次重申了一遍:“你没有必要因为我而跟自己的儿子和孙子闹僵,我不原谅陈婳,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们没有关系。” 温氏怔愣了下。这话她先前就说过,可她说完后就离开了周家,她以为那是她对陈婳不满,不想要她再叫陈婳进门的意思,可如今在这里,她又同她说了一遍。 她好像终于意识到,她当真是不在乎陈婳进不进门的,她只是单纯地厌恶她,此生再也不想见到她。 她在孙女不断嚎啕大哭的崩溃中回神,抱着孩子的手稍微抓紧一点,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她抱着孩子,转身离开了瑜珠的铺子。 — 瑜珠回到家中后,便将今日之事说给了周渡听。 周渡早已经见过周池同陈婳的两个孩子,听完后也对他们无动于衷,只是对瑜珠关心道:“她没碰到你哪里吧?” “没有,不过是个孩子,估计是陈婳教她的死缠烂打。”瑜珠睥他一眼,“这点倒真像你们周家的血脉。” 周渡听出她是在揶揄自己,顿时摆正了自己刚正不阿的神态:“就算是要死缠烂打,那也得在不伤害人的前提下。孩子还小,也许的确不懂得什么,但教她的大人却是别有用心,这可不算先天的血脉,这是人为的教引。” 瑜珠立马接道:“那孩子继续在他们身边教下去,将来会不会……” 她欲言又止,知道自己这是操心太多了,孩子好好的爹妈都在,哪里轮得到她来讲如何教的问题。 可周渡却不觉得她想的多:“孩子的确不能再这么教下去。照山此番归家,无非就是想要将陈婳和孩子一道都记上族谱,他的生意还在江州,陈婳做过的事,京中这些人也不是全然不知,他们在京城待不下去,便只能离开。” 原来,当初周池找到陈婳,将她和孩子都偷偷带走之后,便一家三口辗转到了江州。 他自知自己是没科举的脑子,回去之后也只能是被爹娘逼着苦读书,便想,既然出来都出来了,功不成名不就的,回去也没意思,便干脆改名换姓,在江州做起了生意,想等有了一番作为之后,再回去见祖宗。 此番归家,便是他在江州的生意已经算是相当有起色,再加上陈婳肚子里的孩子也快足月,将他们记上族谱之事刻不容缓,又逢年节这样的好时候,所以便回来了。 而等事情完成,他们一家又回到江州,孩子之事,终归他们是管不着的。 周渡思索来去,也只能道:“孩子之事,我会回去多敲打照山,至于陈婳……” 他捏了捏瑜珠的手:“她此番同周池诞下的是个儿子,周池又非她不可,所以进门是迟早的事。但你放心,我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她,无论如何,我也会将她钳制住,叫她从今往后都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面对这样的周渡,瑜珠终于不再说这些事情是没有必要。 她是不想再搭理陈婳,不想再在乎她的死活,但今日这样的情形,她也不想再出现第二次。 适当的敲打,于她真的很有必要。 — 眨眼便到阳春三月,黎容锦带了一双龙凤胎儿女上门来看如今已经行动有些不便的她。 “听说今日便是将她和孩子都记上族谱的时候了?”她关切道。 瑜珠点了点头。 “那可有什么条件没有?若是就在京中蹉跎了两个月就答应了,我可是要瞧不起你同周明觉的。” 瑜珠笑了笑:“到底是给周家生了两个孩子,你还想要什么样的条件?” 黎容锦嫌弃地觑她:“我才不信。” “快说说,快说说。”她催促道。 “我刚嫁进周家那年,一直跟着我的赵嬷嬷,你还记得吗?”瑜珠问。 黎容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瑜珠便又道:“他们过不久就要回江州,路途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大夫人便发了话,说是请赵嬷嬷一同跟去,方便照顾他们一家,顺便也陪着大小姐长大,在江州无论发生何事,都需得同家里禀报,不得隐瞒。” 黎容锦疑问:“可万一人被收买了呢?” 瑜珠接道:“那赵嬷嬷在京中的一家老小,可就没了依靠。”! 90 陈婳和周池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瑜珠总算能够安心地在家中养胎,再不用担心谁来打扰。 只是在她肚子八个月大的时候,宫中突然传来消息,说是皇帝驾崩了。 同病魔垂死挣扎了将近一年之久的老皇帝,总算是没能撑到这年盛夏。临终前,他立了不少的遗诏,其中最令人震惊的,便是要贵妃殉葬。 没有人愿意相信,如此深爱贵妃、屡次为她破例、甚至还将七皇子交给她抚养的皇帝,临终前下的最后一道旨意,居然是要贵妃殉葬。 就连贵妃本人也不相信。 “你们骗人,本宫要见皇上,让本宫去见皇上!” 她身上还穿着得体的靛蓝华服,似乎是要去参加什么盛大的宴会,可皇帝都已经没了,太子顺利即位,根本不可能再有人会邀请她去参加什么宴会。 她跌坐在自己的宫门前,回想起自己与皇帝之间的点点滴滴。 早该明白的,她早该明白的,他端了沈家,却不废太子,只是在将她和七皇子当幌子。 他予她权力,予她宠爱,予她和她的家人富贵与荣华,却全都不是真心的,他自始至终属意的储君只有太子一个,自始至终看中的皇后人选,也只有沈氏一人。 那么多个夜里,她吹枕边风,都没能将沈氏吹倒,她早该明白的。 他明面上是把七皇子给了她,可七皇子年幼,在他死后连个封地都不能有,即便是有,也根本就是任人拿捏的主,他一走,她还是无依无靠。 “贵妃娘娘收拾收拾便赶紧上路吧,陛下为您留了鸩酒与白绫两条路,您自个儿选一个,早点解决了,也好早日去地底下再见陛下。”前来宣旨的宦官捏着嗓子,声音尖锐。 贵妃满脸恨意,破口大骂:“你个没种的阉人,有什么脸踩到本宫的头上!” 那宦官讽刺地笑了声:“咱家的确是个没种的东西,可贵妃娘娘承欢这么多年,不也是没诞下个一儿半女吗?那同我们这些阉人,究竟又有何区别?” 瘫坐在地上的女人不断发抖,却居然找不到一句可以反驳的话,只能不断喃喃:“狗东西,你们这群狗东西……” 宦官神情冰冷,耐心不多:“贵妃娘娘还是赶紧吧。” “不,本宫不殉葬,你们一定是假传圣旨,本宫不殉葬……” 她一边惶恐地摇着头,一边瑟瑟发抖地身子往后退,看着端屉上越逼越近的白绫与鸩酒,心下里充满了绝望。 突然,她后退的身子触到了一片坚硬,她的背瞬间僵直,仓皇地回头看了眼,居然是已经退到了最后的墙角。 她越发疯狂地摇着头,满心满眼都写着抗拒。 就在宦官们离她仅有一步之遥,马上要喂她喝下那口鸩酒的时候,宫殿门口突然出现一抹高大的身影。 周渡紧抿着唇,一身正红的四品官袍,与背后的红墙黄瓦相呼应,眉间一股正气,威风凛凛。 “陛下遗诏,要在下亲自送贵妃娘娘上路,有劳诸位大人,先行回避了。”他手中还捏着另一道圣旨,上头明明白白地写着,的确是要他,亲眼看着贵妃上路。 宦官们便不敢再多言,一一退下后,殿中便只剩周渡同褚贵妃二人。 “周明觉,你是来救我的是不是?陛下是不是舍不得我死,所以才派你来救我?”贵妃的脑筋转的很快,一下便回过味来,“我知道了,他定是担心沈家母子即位后,他们不会给我好果子吃,所以要我假死出宫,是不是?周明觉,你就是他派来救我的,是不是?” 她膝行上前,拽住了周渡正红将要垂地的衣角:“周明觉,你快说话呀,你素来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你知道他爱我的,你知道他舍不得我死的,是不是?你快说话呀!” “贵妃娘娘还记得当年钱塘江家的那桩案子吗?” 周渡瞧着地上依旧锦衣华服却已经体面全无的女人,神情中的冷漠并不比适才围在这里的宦官们少。 他如她的愿,说话了,说的却不是她想听的话。 “你什么意思?周明觉,你是一直忍到今日,终于忍不住要来找本宫算账了吗?”她咬牙恨恨道,“本宫知道,你娶的那个女人,就是当年江家大火里留下来的那个女儿,她与沈家勾结,杀了本宫的兄长,陛下本来早就要处置了她的……” “陛下是要处置她,可是被我拦了下来。”周渡垂眸,神情漠然,“陛下答应我将她留下的条件,便是将来等太子即位的时候,要我顺利送贵妃娘娘出宫,保您一条性命,余生无忧。” 直到这时,跪坐在地上的女人才终于停止了仓皇与害怕,她定定地瞧着周渡,脸上逐渐露出胜利般的狂妄笑容:“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是舍不得我死的,他为我留好了退路,他早为我留好了退路……” 她喃喃着,从地上爬起来,似乎又变回了从前那个高傲到不可一世的贵妃,与周渡轻蔑地笑道:“那就劳烦周大人,送本宫出去了。” “贵妃娘娘觉得臣会遵旨吗?” 周渡居高临下的一个眼神,却叫她陡然又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寒意。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凝眸瞪着周渡:“你敢抗旨不成?” “陛下已经驾崩,臣即便是抗旨,那又如何?” “你……”刚兴奋不过一瞬的神情,登时又转为恐惧。 “不,不可能,周明觉,他既然敢叫你做这种事,背后一定还安排了眼睛看着你,你敢不听他的话,他定还有办法处置你……” “背后有眼睛盯着我,那我把背后的眼睛杀了不就成了?”周渡眼里的霜冰结 了一层又一层,深如寒渊的瞳孔,也终于彻底叫贵妃觉得恐怖。 她突然觉得,适才那群宦官,都比眼前这个人要来的舒心。 “你,你想做什么?”她不自觉又将步子向后退了退。 “臣不想做什么,只是贵妃娘娘心里清楚,当年禇家靠着烧杀抢掠在江南一带将生意越做越大,消息传回到上京,全是您在背后兜底。禇家兄弟的手上究竟沾了多少血,您比我更清楚。如今,摆在娘娘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去向臣的夫人磕头,致歉,向她死去的全家磕头,致歉,那么臣一定会谨遵陛下的旨意,护送娘娘出京;另一条路,想必不用臣说,娘娘也知道。” 如若她不去,他便会杀了她。 贵妃的心下深深地打了个寒颤,万般确定,周明觉这种为了女人前途都可以不要的疯子,一定会杀了她,再去杀了陛下安置在背后的眼线,保证他的女人万事无忧。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她交给周明觉? 她突然又开始怨恨起死去的皇帝。 可是除了周明觉,她也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够顺利将自己带出这座皇城。 如今朝中的大臣,不是全力拥护新帝,就是当年跟着弹劾过蔡家沈家,现下在新帝面前根本头也抬不起来,剩下的便是一批自诩从来不站队的文官清流,那些人,平日里与后宫从来不沾边,更是不能指望。 只有他,周明觉。 他虽然明面上一心忠君,从不站队,但他的夫人与蔡家沈家关系都非同一般,他是唯一能在新帝面前有几分薄面,能够将她解救出去的人了。 瑜珠 第84节 “好,我去,我去给你的夫人致歉,我去给她下跪,求她原谅……” “她不会原谅。” 周渡冷冷地打断她好不容易才组织起来、觉得万般屈辱的言论。 “禇家曾做过的事情,永远不值得原谅,娘娘去向我的夫人致歉,只是您自己觉得内心不安,觉得愧疚与无地自容,所以才要去。” “周明觉!”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牙齿咬碎的声响,那是活生生的羞辱,是她所有的高傲与尊严都被放在地上践踏的声音。 可她还要活下去。 她还这么年轻,怎么可以就这么去给老皇帝殉葬。 “我去,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你满意了吗?”她放下自己所有的傲骨问。 周渡却不答。 灭门之仇,无论他们姓褚的做什么,都是弥补不了的,何来满意一说? “娘娘准备一下吧,今夜天黑前,我会送娘娘出宫。” 他转身向殿外走去,不再有一句多余的话。 而瑜珠在见到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贵妃如今终于粗布麻衣跪在自己面前,涕泪横流的时候,心下最后一点无法释怀的仇恨,终于也能够渐渐淡去。 是夜,她梦见了自己的爹娘。 故去的人再次出现,永远都只能是在梦里。 她梦见少时,爹娘抱着自己坐在船头,带她逛遍钱塘的每一条水路,带她去临近的姑苏扬州等地,一路看风景,做生意。 她还梦见娘亲又在教自己做吃的,条头糕,水晶饺,她还笑着摸她的鼻子,说日后若是谁娶了她,定是有天大的口福。 枕巾被泪水打湿,她恍惚梦醒,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却被人一把抓住。 周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水,拥她进自己怀中,问:“是不是梦到了什么?” 她靠在周渡怀里,安静淌泪:“我梦见爹娘了。” 周渡便不知该再说些什么,知道定是白日里贵妃之事叫她又勾起了伤心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等孩子平安出生了,我就带你回一趟钱塘,好不好?”过了良久,他才打着商量的语气,柔声地去问瑜珠。 可他没有等来回音。 他垂首,适才还在他怀里默默掉眼泪的女人,此刻竟已经又睡了过去。 他就着实在昏暗的夜色,在瑜珠额上静谧落下一吻。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夜晚,也是他这辈子,再想要不过的生活。! 91 新帝登基,半年前被流放的蔡沈两家终于能够举家回京。 只是因为先帝的诏令,两家再不得牵涉朝政,所以即便是回京,也不能再住回到原来的国公府与侯府。 新帝在京中为他们安排了新的居所,并不输从前的气派,蔡家长兄的孩子也被周渡从姑苏接了回来,送进了宫。 在两家尚未归京的日子里,孩子便一直住在宫中太后娘娘身边。 瑜珠因为这事,被召进宫中见过不止一次太后娘娘,也就是从前的沈皇后。 “哀家知道,那段时日你也过的不好。哀家和太子一直被人禁足,监视,直至年节才得解脱,流放的路途,都是你同周大人在上下打点,还把哀家的外甥孙儿给带走,照顾妥帖,哀家同皇帝都对你们感激不尽。等两家人回到京中,哀家定会叫上他们一道,对你们好好地论功行赏。” 瑜珠望着上首平易近人的太后娘娘,只觉这遭变故,叫她比几年前相见时苍老了不止十岁,两鬓斑白,华发丛生,哪里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女人该有的样子。 她挺着已经足月的肚子起身,恭敬行礼:“太后娘娘言重了,妾身当初与夫家闹翻,无依无靠回到京中,是沈夫人将妾身带进国公府,一直照拂在先,妾身与丈夫如今所做,都不过是报恩罢了。” 太后见她肚子这样大了还重礼数,忙抬手要人搀她坐下。 “你是报恩,可这一切,也是你救了我们家何云在先,细算下来,总是我们家亏欠你的。”她感慨道,“何况,你是报恩,周明觉与我们家,可没有必要报恩。” 她回忆道:“当年淮安还在时,便常与你家丈夫百般不对付。起初,我们只当是孩童间的玩闹,后来两个孩子都越长越大,周明觉探花高中后,淮安却突然转变了思绪,开始想要拉拢他做太子的左膀右臂。 彼时的周明觉刚登科,是所有进士中最得陛下器重的,对于淮安的要求,自然不肯,还告诫他,说为官者,唯有忠君为民这一条路,太子虽为储君,却终究未登大宝,未有陛下的允准,他绝不站队,回去后还把淮安安插在六部的眼线拔了三四个。这件事把淮安气的不轻,两人便算彻底结下了梁子。” 听她突然说起沈淮安,瑜珠的眸光不可抑制地动了动。 记忆中那个总是策马恣意的男人,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在她的视线中。 此番新帝登基,蔡家沈家所有被流放的人,全部都能安然归京,唯有下令被判斩首的北威侯父子,是真真正正的,彻底死在了这场宫变当中。 她看向太后,发觉她提到沈淮安的时候,身子也在微微地颤动,眸中泪光闪烁,似有不忍。 “周明觉……”太后抹了抹自己的眼角,继续强撑着道,“他此番完全可以不来淌这趟浑水,他是为了什么才来帮我们家,我们清楚的很。瑜珠,哀家庆幸你找到了一位好夫婿,纵他当年有再多的错,他如今待你,也是真心实意。” 她缓缓地舒出一口气:“哀家没有你这般的幸运,丈夫不爱,还要折磨我的母家,用时蜜枣甜言,弃时,谓之功高震主。可若不曾有我家的功,如今这江山社稷会是谁的天下,可实在难说的很。” 她眼里有恨,亦有仇,即便知道他不曾真的打算将皇位交给除了他们儿子之外的其他人,可他打压她母家的方式,实在已经彻底叫她心寒。 百年之后,她甚至不愿意与他合葬。 就叫他孤孤单单,等着他最钟爱的贵妃去陪他吧。 不是死了都要妥善安排她的退路吗?她会成全他们。 “等何云他们回京,你的肚子应该也差不多要生了吧?”她将情绪控制好,又扬起笑脸与瑜珠道,“哀家听说了周家的事,当初害你的那个女人,终究是又进了周家的门。不过你放心,等一切事情都平稳下来,哀家会封你一个诰命,等到时候,你便是你们整个周家最尊贵的女人,谁也不能越过你去。” “诰命?” 不怪瑜珠震惊,放眼京中,与她一般年纪的,有几个是能得诰命的? 通常得诰命的女人,不是自己儿子能耐,就是自己丈夫能耐,抑或是,自己母家能耐,受封的时候,年纪通常是三十往上。 她这般年轻,周渡也不曾做到什么正一品二品的朝中大员,突然说要封诰命,实在措手不及。 “听傻了?”太后瞧着她的反应,轻笑道,“这都是你应得的,何云从前便总是在哀家面前夸你,若非是你执意要搬离国公府,那你再嫁周家的时候,身份便该是鲁国公府的四姑娘,那样即便你什么都不做,等你岁数到了,哀家也照样会给你封个诰命的。” 这便是传闻中靠母家所得的诰命了。 瑜珠挺着肚子,又再次起身,想要弯腰谢恩,却又叫太后身边的嬷嬷赶紧搀住。 “大着肚子,就别动不动就行礼了,你的心意哀家知道,等你诞下肚子里的孩子,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彼时的瑜珠尚不知太后此话的深意,谢过诰命的恩典后回到家中,一心除了待产,便只剩日日翘首以盼,等着蔡家同沈家的人员归京。 不巧的是,两家人刚回到京中的这日,她肚子里的孩子便待不住,硬闹着要出来了。 在出发前往京郊迎接他们的前一刻,她被送回了屋中,温氏闻声赶来,家中一应稳婆郎中,早就准备妥当。 瑜珠在屋中待了数不清多少时辰,她只记得自己是天亮正午时分察觉到肚子疼痛,等她拽着绳子用力,终于将孩子生下来之后,屋中早已不知何时点起了烛火,外头的天,早就都黑透了。 她只觉自己浑身筋疲力尽 ,等到终于能够放松的一刻,她什么都不想再想,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可她闭了眼,耳朵还能听见孩子清亮的哭声,夹杂着的,还有稳婆报喜的声音。 “恭喜少爷,恭喜夫人,母女平安,是位千金!” 是位千金。 瑜珠笑了。 真的是她和周渡最盼望的女儿,她终于也有女儿了。 温氏在得知是女儿的刹那,脸上神色说不上惊喜,但也不难看,毕竟第一胎,能母女平安,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她和周渡一并迈着急不可耐的步子上前去。 她停在稳婆跟前,想要仔细看看孙女的模样,抬头正欲与周渡说句话,却见他根本不是同自己一样来看孙女的,他火急火燎,是要进去看瑜珠。 她看着周渡的背影,想告诉他产房阴气重,男人最好不要进去,却终究还是没开口,任由他莽撞地似个愣头青,硬闯了进去。 屋里的瑜珠已经彻底累晕了过去,满头大汗的脸上糊着粘腻的泪水与发丝。周渡心疼地替她一一拨弄开,接过稳婆端来的水盆,亲手替她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等瑜珠从清爽干净的床榻被褥中醒来,时辰已经被拨到了翌日的午时。 她盯着头顶轻薄的纱帐看了许久,直至又听到那声清亮的婴儿啼哭声,才恍然回神。 是,她生了个女儿,她昨日,生了个女儿。 她硬撑着想要起身,却只是抬手的功夫,便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腹下还有一股温热的暖流驶过,叫她难受异常。 周渡听到动静,将注意从孩子身上转移到屏风后头,他知道大抵是瑜珠醒了,便抱着孩子,一齐去了她的床前。 一家三口便这样隔着挡风又遮光的床帐,完成了首次相见。 瑜珠被周渡搀扶起来,想要抱抱孩子。 小姑娘似乎知道她是母亲,一到她的怀中便格外听话,淡到几乎瞧不见的眉毛弯弯,刚哭过的亮晶晶的眼睛也笑得弯弯。 瑜珠与她面对面相视而笑,眉眼俱是藏不住的温柔与爱意。 “昨夜鲁国公夫人他们刚回京,便来看过你了。”周渡凑过去,想要与她们母女贴的近一点,“只不过那时你刚诞下孩子,昏睡了过去,他们便说,等过几日你精神好了再来。” “嗯。”瑜珠的注意总算从孩子身上分散一点,“他们都还好吗?” “都挺好,只有蔡褚之回来的路上染了点风寒,咳嗽多了几声。” “那该叫他多喝点梨汤才是。” “是,不过这些都不用你操心,他们家中自有人会安排。”周渡坐的更近一点,与她额头贴着额头,一齐垂眸望着两人中间安安静静,不哭也不闹的孩子。 “瑜珠,我们有女儿了。”他轻声道。 “是,有女儿了。” 瑜珠被他感染着,不自觉也放低了声音,垂眸望着怀中似珍珠玉白的孩子,好像生怕会惊扰到她。 头一次做爹娘的小夫妻,半点经验也无,只是会对着自己的孩子傻笑,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将她视若世上最珍贵的礼物,是世间千金难易的珍宝。 “孩子名字取了吗?”瑜珠忽而想到。 “取了,叫周时予。” 是他早就想好的,若是男孩儿,便叫周时择,女孩儿便叫周时予。 “可是……” 瑜珠记得,时是周家这辈的男孩儿用的字,周池同陈婳的儿子,还有钱塘那边本家的男孩儿,用的都是这个字。 周渡握紧她的手:“我已经同父亲母亲商量过了,我们的女儿,也用这个字。” 即便她并非家中的长女,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幺女,可她是他和瑜珠的第一个孩子,是他们翘首以盼,终于得到的宝贝女儿,远比儿子更要叫他珍惜。 瑜珠 第85节 叫周时予,是上天此时此刻给予他们的,最好的恩赐。! 92 因着是爹娘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他们满心期盼的女儿,所以周时予小姑娘一出生便得到了无穷无尽的宠爱。 平日她那在京兆府坐堂时最严肃不过的爹爹,在她出生的这小半年里,待人接物都不禁显得宽和许多。 瑜珠在家坐了一个多月的月子,温氏便也在他们这边住了有一个多月。 她嘴上虽然嫌弃着不过是个女孩儿,但身体却很诚实,不论什么都要亲力亲为,就连嬷嬷稍微的一下抱孩子的姿势不大对,都要得到她严格的指点与教训。 周开呈得知是个女孩儿后,虽然也没有多说什么,但隔日便叫人给瑜珠送来了好几套京郊的田庄,还有京城连排的铺面。 周渡毕竟是他的长子,长子膝下的第一个孩子,不论是于他还是于周家而言,都是意义重大。 若换往日,他们给的这些东西,瑜珠自然不会收,但这回不一样,她知道,这些不是周家给自己的东西,而是周家想给自己孙女的东西,于是她照单全收,来者不拒,将这些都作为日后女儿的嫁妆,好好攒起来。 沈夫人在她月子里的时候便来过一回,蔡家长兄同长嫂也抱着孩子一同前来看她,倒是蔡褚之,因为感染风寒,不好将病气过给她和孩子,便没有前来。 “这银镯,是一对儿的,本来是想留给我们家头一个出生的孙女,但你的孩子先出生了,我想着,咱们两家如今已经不分你我了,便把银镯给绵绵,就当她真是我家的外孙女了。” 绵绵便是瑜珠给女儿取的小名。 沈夫人说完话,将一只坠着铃铛的银镯挂在孩子肉嘟嘟的小手腕上,随手拨弄了下,铃铛便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响声。 瑜珠坐在床上,还不方便起身,只能抱着孩子客气道:“绵绵何德何能……” 流放一遭回来,沈何云眼里已经少了许多从前的锐利,转而多了几分慈祥,看着瑜珠的目光,也总有几分憔悴与疲累。 “是我们家何德何能。”她唏嘘道,“瑜珠,你不仅是我的贵人,还是我们整个蔡家的贵人,若是没有你同周明觉,我们家如今还不知道会是何模样,你们夫妇如今不论得多少东西,都是值得的。” 瑜珠抱着孩子,闻言再次望向她手上的云纹银镯。孩子手腕小,银镯只是松松垮垮地挂着,随便动一下,都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而沈夫人身后站着的蔡家长嫂怀里,抱的便是她同蔡家长兄的儿子,他的手上,也同样挂着一个坠了铃铛的云纹银镯。 “那我只能替绵绵多谢外祖母了。”她温婉地笑了起来,抓着孩子的小手,与沈夫人挥了挥爪子。 这是她难得承认自己是蔡家的女儿,沈夫人顿了一下,旋即喜出望外,与她抱着孩子又说了许多体己话。 两家三代不得再入仕,虽然如今已经有太后和皇帝撑腰做后盾,可以一辈子不必担忧吃穿用度,却没有哪个有主见的成人,愿意一直靠着人养。 所以两家日后也许会在生意上寻出路。 这倒是瑜珠擅长的地方,瑜珠自告奋勇,同他们说日后若是有用的到自己的地方,她一定会尽全力。 沈夫人意味深长:“你放心,定是会有用的到你的地方。” 时光便这样慢慢过去,孩子的满月酒在瑜珠身子彻底恢复好了之后才办,后面连着的还有百日宴,一场接一场的流水席,几乎是要叫满上京的人都知道,周家添了位分量非比寻常的小千金。 百日宴的时候,周渡和瑜珠为孩子摆了一圈的东西抓周,刚会爬的孩子围着一圈新奇的玩意,最后竟是抓了娘亲的算盘,叫一圈的亲朋好友都笑得合不拢嘴。 “我就说,瑜珠的生意总是要叫人继承的,生了个闺女,这么大个布庄,日后总算也是有了着落。”长宁伯夫人最是欢喜,笑得甚至比温氏这个做祖母的还要高兴。 关于孩子抓了个算盘这事,温氏却其实是不大满意的。 她特地在孩子周围摆了一套琴棋书画,占了极大的地方,还在边上摆了自己出嫁时带的玉如意,期望着孩子能同自己一样,做个名门淑女,嫁个有出息的官宦人家。 可不想,她选的竟是同她娘亲一样的算盘。 她觉着孩子这样便是同自己不亲,将来没有出息的意思。 二房的何氏看出她的不快,与她开解道:“她抓的是同她娘亲一样的算盘,也就是日后会同她娘亲一样能干,不仅有自己的主见,还有个既有能力又晓得疼爱她的丈夫。你想啊,明觉是个多有出息的,孩子日后若是能嫁个同她爹爹一样的人物,你还不高兴吗?” 哪个母亲会嫌弃自己的儿子没有出息,何况这个儿子还是周明觉。 温氏被她哄笑,终于也觉得算盘不是那么难接受。 她望着被人堆包围的小孙女,想了想,还是挤上前去,站到瑜珠同周渡身边,等到合适的时候便将孩子从瑜珠手中接了过来,抱在怀中,一口一个心肝地叫着,恨不能将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摘来给她。 粉雕玉琢的周绵绵便这样在众人的疼爱下长大,在她快有一岁的时候,家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她那在京兆府任职已经将近两年的爹爹,因为朝廷的调度,马上便要去西北赴任。 其实这事在皇帝命人宣布前,周渡便早有察觉。 他在京兆府两年,其中经历了先皇驾崩、新帝登基,朝廷一批官员被换血,他却一直在京兆府,无事发生。这样的举动,不是皇帝故意想要冷落他,叫他远离权力中心,便是后面还有大事等着他,所以目前只能先按兵不动。 而这大事,便是去 西北赴任。 蔡沈两家从前在先皇朝中掌的就是西北兵权,被先皇夺了爵位同权力之后,西北的兵权便被分割成了三份,分属不同的人员掌管。 可西北毕竟是边陲重地,这样长期以往的分散对峙,对于稳定局面起不了任何作用,所以到最后,终归还是需要人去全盘接管。 时年二十七岁的周明觉,被新帝和太后认为是最好的人选。 这种外放,不是同寻常一样的缓慢升迁,更不是贬谪,而是彻彻底底地直上云霄,叫他直接从四品的京兆府少尹,成了二品上的封疆大吏。 瑜珠也总算明白,太后同沈夫人那些意味深长的话,代表的是什么。 这便是蔡沈两家报答她和周渡,最好的方式。 只是周渡要去西北,瑜珠在京中的生意便犯了难。 这几年,因为沈夫人同太后娘娘的缘故,她的料子已经卖到了宫中,成了宫中不少贵人们夏日里最好的选择;宫外还有五公主同黎容锦不断替她攒名声,到处在宴上宣扬她家的做工同刺绣,叫她在上京的贵妇人圈中,也彻底打开了天地。 周渡要走,她若跟着走,生意便必然要暂交给别人,那她辛辛苦苦打拼了四五年的成绩,日后便不知会如何。 可若不跟着走,他这一去西北,又不知是几年,她和孩子独自在京中,分隔两地,不论于彼此还是于刚满一岁的绵绵,总归都不好。 她纠结的一整个下午都没心思做旁的事,傍晚周渡归家,见她仍旧是失神不知所措的样子,拉她到自己腿上,圈紧她的腰身:“还在想随不随我同去?” “嗯。”瑜珠照实点头,“我舍不得布庄,也舍不得铺子。” 周渡轻哂:“那你便舍得我?” “若是舍得,我倒也不必纠结,直接替你收拾好包裹,高高兴兴送你离开便是。”瑜珠直接道。 周渡终于笑出了声,将脑袋抵在她的颈窝处:“我想过了,绵绵还小,你也还有自己的天地要闯,京中于你们才是最合适的,你不必为了我做过多纠结,等我几年后回来,我们一家团聚,也是一样。” 他话虽如此,圈紧瑜珠腰身的手臂却并非如此。 瑜珠感受到他越来越用力的手劲,忍不住拍了拍他:“孩子还在呢。” “嗯。”周渡望了眼那边摇篮里安稳睡觉的女儿,咬住她耳垂,“待会儿我们去榻上。” “你这人……” 晚膳还没用,屋里的房门便先关了起来。前来送饭的丫鬟如何不晓得是何情况,听着房内传出的轻微动静,禁不住各个羞红了脸,忙端着菜肴又回去了厨房,知道起码得过半个时辰后才能再过来。 半个时辰后,瑜珠浑身都像是被扔进蒸笼里热过一遍,禁不住热汗直流,抱着周渡的脖颈,像是抓紧命运浮沉的桨木。 “可我想陪着你去。”她贴着周渡的耳朵,无力地喃喃,“绵绵那么小,我不想叫她自小便没有父亲的疼爱,见不到最宠爱她的爹爹。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一家人无论如何,都在一块儿。” 失去过一回骨肉至亲的人,对于亲情的渴望,远比什么都要紧。 周渡抱紧她,与她一样的满头是汗,听到她这话,覆了水雾的混浊目光再次变得幽深。 “瑜珠,再说一遍,你想做什么?” 瑜珠与他互望。 “我想陪你同去。” 狂乱又凶狠的亲吻又再次铺天盖地地袭来,瑜珠仰起脖颈,闭眼承受,本以为适才便已经到头的事情,转眼又回到了起始。她抓紧边上垂下的纱帐,迷迷糊糊地想,这实在不是个告诉他决定的好时机…… 而屋外,好容易挨过了半个时辰,将饭菜都已经热过一遍的丫鬟们,再次端着晚膳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居然仍旧是紧闭的房门。 “回去再等半个时辰看看吧。”一直守在屋外等着送水的丫鬟们无奈又羞耻地告诉她们道。! 93 一家口要出发去西北的事被温氏知道之后,家中一时便又没了安宁。 依照她的意思,最好的法子该是瑜珠陪着周渡去西北,而刚满一岁的绵绵就留在京中,由她亲自照料。 可她不知道,瑜珠之所以愿意跟周渡去西北,就是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童年,给她一个健全的父爱与母爱。 如若孩子不在,那她在铺子与周渡之间,还真不知道会作何选择。 周渡起初倒未曾看出这一点,在瑜珠坚决要带着孩子一同前去之后,才窥出点苗头。 “如若没有绵绵,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他关上房门,一把将瑜珠拥进怀里,患得患失的情绪一旦翻涌上来,便很难收场。 瑜珠推了推他,却没有推动,被周渡锢的更紧,圈紧她的双手宛如铜墙铁壁。 “周渡……”她轻唤道。 “如若没有孩子,你是不是依旧会真的不要我?”周渡却执着在这一个问题。 明明只要凡事看的开些,他同瑜珠之间当永远不会有矛盾与分歧,但他拥有瑜珠越久,便越无法叫自己将这些事情真的看开。 因为他从前已经失去过一次,所以当初瑜珠愿意回到他的身边,他便已经感恩戴德。可人心总是贪的,两人相处的时日越久,瑜珠的那点心意,他便越想要全部得到。 他见瑜珠不回答自己的问题,便从后往前贴的她再紧一点,用平日里在床笫之间才会说的话,与她亲昵厮磨。 “宝宝。”他喑哑道,“到底是绵绵重要,还是我更重要?” 他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瑜珠觉得此刻的周渡已经钻进了牛角尖,本还对他有些愧疚的心思瞬间得到了转移,奋力想要挣开他。 可是周渡不让。 瑜珠终于受不了了地开口:“你问这些究竟要做什么?孩子当初不是我们都翘首以盼的吗?你如今倒跟孩子吃起醋来了?” “我没有在吃绵绵的醋。”周渡嘴硬道,“只是绵绵叫我明白了许多道理。” “什么道理?” 瑜珠回头,与他没什么好脸色地相视。 而果然,周渡开口又是:“如今在你心里,绵绵是第一,铺子是第二,我排第,是不是?” 瑜珠卡了下壳,很想告诉他不是,还有沈夫人,在她心中也是无人可撼动的地位。 她不敢保证沈夫人会比周渡重要,但她能保证,沈夫人定比她的铺子要重要。 所以周渡的排序,虽然看似很有道理,但细想一番,又是毫无逻辑。 因为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不是这样来比较的,如若周渡此时此刻需要的是她放弃铺子才能活下去,她定会为周渡毫不犹豫地放弃铺子,可他只是需要一个建功立业的前程,她的铺子,于她而言便依旧不可割舍,且意义重大。 当然,这一切在女儿面前,都不值一提。 不论何时何地,女儿都是最重要的。 瑜珠 第86节 “那在你心里,难道不也是绵绵最重要?”她不想同他争吵,便选择了最温和的方式,以为周渡会认同自己的话。 可他不。 “我为何如此喜爱绵绵,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吗?”周渡满眼失落地松开她,浑身就像突然被人抽走了精力一般,黯然神伤。 瑜珠突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难道是想说,在他心目中,她比女儿更重要吗? “不只是绵绵,就算是全天下所有的人加起来,也不会有你重要。”他缓缓道。 “因为绵绵是我们的孩子,是连着我们血脉连着我们骨血的孩子,所以我才对她如斯喜爱。难道换作是任何一个小姑娘,只要是我的骨肉,我都会对她看的这般珍视,这般重要吗?” 你未免也太轻视我的真心了。 瑜珠彻底失了声。 与他对视了好半晌,才磕磕绊绊,故意找着茬想要缓和气氛道:“你胡说什么呢?你除了同我的孩子,还想有同谁的骨肉?若是真有了,我才不会叫绵绵再认你这个爹爹……” “不会有。”周渡闻言,又再次着急地将她抱紧,“我永远只有你一个人,绵绵是我们的骨肉,日后我们还会有更多的骨肉,我们永远都只有彼此,永远都不会变。” “是啊,永远都只有彼此,永远都不会变,那你到底还在担心什么呢?”瑜珠靠在他的肩上,一只手轻抚他的后脑勺,五指慢慢地往上爬,熟练地摸到他的发冠,单手拨弄两下,便轻而易举地将它摘了下来。 毕竟这东西,早上也是她替他梳上去的。 她双手都改成揽着周渡的脖子,踮脚少有地主动往他唇边凑了凑,将自己送了上去。 “周渡,不只绵绵,我还想要好多好多孩子,好多好多家人,你给我,好不好?” 周渡抱紧她的双手改成掐紧她的腰身,眼睛红到几欲滴血,明知道她这是在故意分散自己的注意,却还是可耻地给了回应。 对于她的撩拨,他从来没有丝毫的招架还手之力。 屋内翻云覆雨,热气升腾,转眼又是好几个时辰。 这场小争吵就这样慢慢地揭过去,事后,两人都心照不宣没有再提这回事,周渡依旧表现得是个二十四孝好丈夫,对她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对绵绵也依旧是个好父亲,宠爱有加,十足疼爱,就算是她想要天上的星星,瑜珠想,他定也愿意爬上天去给她摘来。 本该是十分和谐又幸福的一家口,瑜珠却觉得,到底还是不对劲。 那日之后,她不知为何,对周渡心生了许多愧疚。 看他对绵绵好时,她愧疚,看他对自己好时,她也愧疚,看他为了一家人去西北之事,拼力与母亲抗衡之时,她同样愧疚。 瑜珠后知后觉,明白这一切应当都源于这些年她与周渡所付出的不对等。 周渡爱她,远比她以为的,远比她待周渡的,都要多得多。 从前一直觉得周家待自己不好,周渡也待自己不好,所以无论他做什么,她都觉得是应当的,但这么多年下来,她想,周渡其实早就把该还的都还了。 早在他为了她的事,愿意放弃留在上京的机会时,早在他为了她的事,愿意离开自己祖母的丧席,不顾一切赶来救她时,他就把所有欠她的,都还清了。 后来的这么多年,一直是他在越来越多的付出,每当她指缝间流露出一点对他的回报,对他爱意的施舍的时候,他便会欣喜若狂,抱之以千倍百倍的关心与爱护。 他的爱,远比她所能想象的,还要浓烈。 一家人准备好前去西北的最后一夜,瑜珠将绵绵抱去了奶妈房中睡。 周渡有些疑问,之前说好了,出发前一家口再一同在家中睡一觉的。 “我想同你说些事情。”瑜珠看他一眼,牵着他的手往床边走。 周渡正襟危坐,以为是什么很要紧的事,不然她也不会特地将女儿抱走。 可他哪里知道,瑜珠特地叫人把女儿抱走,只是怕他一会儿发起疯来,女儿会被他吵醒,哭闹不休罢了。 “我这几日想了许多,周渡,在你问我之前,我的确想的是,如若没有绵绵,那这趟西北,我估计不会陪你同去。” 她坦诚地看着他,与他道出自己当初真实所想。 “因为铺子是我最后的底气,是我能在京中独当一面,挺直腰杆做人的唯一本领,我不想一辈子靠着你而活,更不想等到时候,你若真的变了心,我自己连个像样的退路都没有。” 周渡薄唇轻启,好似要说什么话,但瑜珠很快用食指堵住他的唇心,叫他保持缄默。 “我知道,也许是我低估了你,但我毕竟是个女人,你得体谅我。”她接着道,“绵绵是我们如今唯一的孩子,是我的心肝宝贝,在我心里,谁也不能越过她去。” 她说完这话,又悄悄地打量了眼周渡的神情,见他还算正常,便又道:“但周渡,我同你保证,除了绵绵,你在我心中,便是再无人能及的地位,不论是铺子,还是别的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你重要……” 她语毕,又与他坐的贴近了一点,狡黠又轻俏:“而且,你只比绵绵差一点点……” 她拿两指距离比划的手势,当真是只有一点点。 只是看她说了这么多,周渡却一直没什么反应。 瑜珠费解地抵在他胸膛上抬头:“怎么?你如今是已经得到了,便不想要珍惜了吗?” 静坐如松之人的神情总算动了动,垂眸与她对视的瞬间,眼睛便同样染上了不经意的狡黠。 “珍惜。”他将瑜珠抱坐到自己腿上,喉结滚动明显,“我只是在想,你今夜特地将绵绵安排走,是在给我什么机会。” 瑜珠白净如瓷的脸颊不免又添了一抹绯红。 这人,年纪渐长的这些年,最随之渐长的,便是床笫间的荤话。 “宝宝。”她转眼间已经被他抱着放进了床榻里,底下躺的是软和的被褥,明日出发去西北,恐怕就没有这般舒适的地方睡了。 “我今日教绵绵说话,她已经不仅会叫爹爹和娘亲,还会叫弟弟同妹妹了。”他目标明确,动作利落,瑜珠虽然早做好了今夜将自己献祭的准备,但还是不想他会付出比平日还要努力千倍万倍的汗水。 这汗水还每一滴都落到了她的身上,滚烫灼热。 “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朦朦胧胧间,她听见周渡在问。 她攀着他的脖颈,给他的回答是:“都要。” 转瞬,她便听见耳边低沉的笑意:“好,我们都要。” 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加难以承受的狂风和暴雨。 盛夏天亮早,等到天将明的时候,屋中的动静方才停止,瑜珠累到精疲力竭,最后看了眼远处正冉冉升起的天光,道:“ 该去西北了。” 身后之人将她紧锢在怀里,接道:“是,该去西北了。” 那是他们一家口将来要生活许多年的地方,也不对,或许是一家四口,一家五口……他抚着瑜珠的肚子,嘴角扬起的笑意,比窗外已经开始吐露光芒的金轮还要刺眼。 “宝宝。”他再次亲昵地附在瑜珠耳边,与昨夜做过的无数次一样。 “我爱你。” 这是他这么多年虽然一直都在表达,却从未宣之于口过的情愫。 他在清晨的第一缕微光照耀在自己眼前的时候,闭上了眼,深深地拥紧瑜珠。 而他怀中之人,明明已经累到什么都不想动,听到他这句话,还是强忍着酸痛翻了个身,将脸蛋安然地埋进了他的怀里。 他们终于在相爱。 他们彼此,终于都万分确信。! 94 沈淮安在地牢里待了没两日,便得到了自己将要被斩首的消息。 意料之中,他并不难受。 他靠在地牢冰冷的墙砖上,闭眼想着事情。 这是他活着的第二十五个年头,自出生起,他就是北威侯府高高在上的小侯爷,他爹同小姑姑一道执掌北威军,整个西北,大半都是他们家的势力。 当年先皇病逝,参与夺嫡的还有好几个皇子,可就是因为三皇子娶了他家的大姑母,所以他们家无条件地选择支持他。 有他们家的加持,三皇子自然顺利地继承了大统,他的姑母也顺利地坐上了后位,皇帝为了感谢他们家,还特地将当时还年幼的表兄立为了储君。 那是他们家最如日中天的一年。 皇后,太子,北威侯府,鲁国公府……随便一个名讳报出去,都足以震惊世人。 他幼年便长在这样的环境下,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真是一点都不为过。 可即便是这样的他,也还是有自己除不掉的眼中钉,肉中刺。 礼部那个姓周的官员,他膝下有个儿子,叫周渡,字明觉。 周明觉的父亲没什么了不起的,再寻常不过的谨小慎微之人的升迁路,但他的祖父,却实在是不容忽视。 他曾是先帝之师,位列三公,最后死在自己的任上,极受百姓尊敬,去世的时候,万民哀悼,天子扶棺。 而周明觉,自小便被说肖像祖父。 先帝在时,曾为膝下的十七皇子寻找伴读,家中有意将他推上去,叫他去试试,但先帝最终选择之人,是周明觉。 他便是那时才注意到有这样一个人。 他冷眼看着周明觉做了一年的十七皇子伴读,时常出入宫闱,与皇子们同进同出。 他以为,他是十七皇子的伴读,那与他关系最最要好之人,当属十七皇子。但不然,一年的伴读生涯下来,他最常看见的,竟是他与当时已经成年,且膝下连长子都已经有了的他姑父三皇子走在一处。 他们年纪像父子,交谈的模样,却似忘年好友。 他恍惚明白,周明觉这是要走宠臣之路。 家有爵位之人,参不参与科考都无所谓,十五的时候,太子要他去东宫帮忙,做他的左膀右臂,他欣然便去了。 他是家中独子,北威侯府日后便是他的囊中之物,一半的北威军都得听他麾下,所以他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的前途一片光明,他的未来,甚是璀璨。 而周明觉,十七岁这年他开始科考,十八中进士,被彼时已经是皇帝的他姑父点为殿前探花,任职刑部。 要不说,姑父对他还是偏爱的,以他的才能,他知道,其实点个状元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之事,但皇帝只给他探花,便是避免了将他推上风口浪尖的危险。 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刑部,才是皇帝对他最为看重的表现。 后来又如他所料,周明觉在刑部的几年,连连高升,二十出头便坐到了侍郎的地步,朝廷中一时风光无限,与他同一批中举之人,无出其右。 他想着,这样的人才,不得到手实在是浪费,不若就叫他也加入到东宫的阵营,为将来太子能够顺利登基多添一分保障。 可他居然不。 刚刚坐上刑部侍郎的周明觉,马上将迎来家中为他安排的大婚,他万事忙碌,对于他的提议,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一眼,便否决掉了。 否决也就算了,他以为他会好好休息的新婚休沐,居然也被他拿来办公,一举端掉了他安排在六部的好几个眼线。 “沈小侯爷既然想辅佐东宫,那便好好辅佐,这种偷鸡摸狗的把戏再传到陛下的耳朵里,东宫只怕也是要因你获罪。”他告诫他道。 瑜珠 第87节 可他并不当回事。 他堂堂的北威侯府,什么都可以不当回事。 不过自那之后,他开始比从前更加频繁地关注周明觉,上回黎家的马球会他带出来见人的那个妻子,他觉得有点意思。 夫妻俩看上去无甚感情的样子,那女人站在周明觉身边的模样,还不如站在五公主同黎五姑娘身边来的开心。 后来,果然没过多久,他派去暗中盯着周家的人就告诉他,周明觉的妻子跑了。 跑了。 这定是他此生听过关于周明觉最大的笑话。 别人家就算是要跑,也只是个小妾通房什么的跑了,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妻子,居然还能跑了。 他在那日下朝之后,实在忍不住嘲笑了几句姓周的。 那时的他也不曾想到,自己将来也会跟他走上一模一样的路。 也不对,他甚至还没有周明觉幸运,他甚至连人都没有拥有过。 瑜珠啊,他轻舒了口气,怎么她偏偏是周明觉的妻子,怎么她偏偏就那么固执。 不过也幸好她没有跟他,他想,否则今时今日被捕入狱的,便有她的一份。 他知道,如今周明觉一定会护好她,即便皇帝已经知道她跟着他一道杀了褚长势,但周明觉一定会豁出全部身家性命去保护她。 一个男人对于自己心爱的女人的爱护,没有比同身为男人、同样觊觎着这个女人的他更清楚的了。 只是可惜,他想要一套她铺子里的衣裳,终究是没有福气。 日后的周明觉会有福气穿上吗?他颇带着点怨念地想。 定是会的,瑜珠其实并不是个多么冷血的人,甚至很多时候,她都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坚强。 因为软弱,因为害怕,所以自打褚长势一事后,她便不愿意再与他深交,钱塘过后,便更加加重了她的这等想法;而同样是因为软弱,同样是因为害怕,所以她也不愿意重蹈当年覆辙,选择再次原谅周明觉。 可是当她知道周明觉都为她做了什么之后,他想,她大抵便会答应回到他身边了。 回去也好,往后余生,至少有人能一直护着她。 他留下了遗憾,总该有人要替他圆满。 他抬头,瞧了眼如今外边的天色,牢房的窄窗,还没有他的半个头大,能看到的景象也十分有限,昏暗晦涩。 他想起了那日,父亲还有姑母特地将自己叫去的场景。 一家人难得有机会坐在一起,却非家宴,而是无尽的沉默。 “淮安,若是能舍弃我们两家,保住太子……”往日里最是雷厉风行的小姑母,说出此话的时候都是欲言又止。 “行啊。”他只能表现的故作轻松道,“你们需要我做什么,知会一声就是。” 他永远忘不了当时父亲看向自己的眼神,半是震惊,半是迷茫,他们永远只当他是个莽撞且放肆的混蛋,当他这些年在东宫碌碌无为,除了给家中惹麻烦,其他正事一件都不会干。 可他早就知道他们的算盘。 甚至知道他在悄悄囤兵囤粮这种消息,都是他们自己放出去的。 牺牲的不过是一个他,再多也不过是个北威侯府,加上一个鲁国公府,得到的,却是太子再没有外戚干政的担忧,是皇帝终于可以放下防备的信任。 助太子登基,他们家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一家人在征得他的同意后,又坐在厅中商量了一整夜,本来那个夜里,他该去找瑜珠的,但是他没有去成。 他也不知道那个夜里瑜珠在做什么,会在想他吗?大抵是不会的,只求她,千万别是在同那个与周明觉有几分相像的面首调情就好。 他情愿那人是周明觉,也不要是一个什么都不配的面首。 那样会叫他觉得自己很难堪,觉得自己难得真心实意的情感,都成了一场笑话。 他直到翌日清晨才被爹娘他们放出门,迎着朝阳的步伐想尽力迈得轻盈,却无奈越来越沉重。 爹娘要他留在家中,一道用个早膳,他却只想去找瑜珠,求她收留自己一顿。 他已经知道,那兴许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所以他贪得无厌,在吃了一顿饭之后,还想要一件衣裳。 如若不能穿上,他想,那烧给自己也是可以的。 不知道人在地底下,能不能真的收到阳间烧来的东西,他还有很多想要的,可是都说给瑜珠,他觉得她马上就该起疑心了。 就叫她这样与他保持着距离,其实也挺好的,那样,得知他死讯的时候,她也不至于为他哭得太凄惨。 瑜珠。 他在铺子前回头的最后一眼,看见她怀里抱的还是刚为自己算过价钱的算盘。 她还不知道,那笔钱,他大抵是再也不能付给她了。 就再吃一次白食吧,他回头,走的坦荡。 — 被拽回思绪的时候,正是换班后的狱卒鬼鬼祟祟过来,扔给他一把刀片的时候。 皇帝要将他午时斩首,他才不要。自我了断都比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砍下头颅来的体面。 他掐着手指头,算自己今年已经二十五了,而瑜珠恰二十二,他早投胎这几年,不知道下辈子,能不能也早点碰见她。 至少得比周明觉早吧? 他望着外边的天色,暗自瞎想。 手中的刀片越陷越深,渐渐的,血肉模糊成一片。 他的盛夏,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提前过去了。! 95 周渡醒来的时候,头顶仍旧一片昏暗。 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在哪里,他只记得,他闭眼前,把所有一切都跟瑜珠还有孩子们交代仔细了,他应当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可他好像还没死透,他还能察觉到自己轻微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他握了握拳头,手心也还是有温热有力的。 只是头晕。 他闭目,回想自己闭眼前的种种,确认自己如今还活着,那瑜珠呢?孩子们呢?他们是还舍不得他死,又为他请了宫中的太医来续命吗? 他头疼的厉害。 想叫人过来,握紧了力气去摇床前的铃铛,却发现,床前根本已经没有铃铛。 怎么回事? 他脑海有一霎的空白,眼睛陡然睁开,敏锐地去观察周遭。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要看清什么却都难得很。 周渡平躺在榻上,再度握紧了手中的拳头。 松开,再握紧。 再松开,再握紧。 是他的拳头没有错,可根本不该是已经风烛残年的他的拳头。 他已经七十九了,和瑜珠一起生儿育女,过了大半辈子,拳头再怎么有劲,也不会是跟自己尚还年轻的孙儿一个力道,像他回到了二十岁。 等等,回到了二十岁—— 周渡思绪顿时清醒。 所以,他是回到了二十岁? 他有些不可置信,觉得这种猜测太过荒唐,但目前好像也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说明他这种突然的精神矍砾与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也不是照到这种程度。 思及此处,他再躺不下去,起身非要一探究竟。 他点了一盏油灯,照亮了屋中的小片地方,借着这点亮光,一步一步向前,打开自己窥探梦境的大门。 没有错,这是他当年还在周家做大少爷时候的屋子,照屋子的陈列与摆设来看,这时候瑜珠都还没嫁过来,屋里全是他一个人的东西。 他继续往前走,走到屋中的小书桌前坐下,想依据书桌上摆放的东西,看看自己究竟是回到了哪一年。 “成嘉十三年,钱塘江家,纵火案……” 他喃喃地念着桌上摊开的内容。 成嘉十三年,也就是瑜珠刚来周家的这一年。 周渡屏住了呼吸,不可控制地颤着手,继续往下看。 当年江家的那桩事,背后牵连甚广,包含禇家在内的一众党羽,都被他查出在此案中有或大或小的牵连,不至于被抄家灭族,但也起码会受到皇帝的敲打。 他一个个看下去,看到自己用朱笔所注的一个个批注,渐渐明白,自己究竟是回到了哪一年,哪一日。 是成嘉十三年,他见瑜珠尚还为数不多的时候。 若没记错,这个白日,他当还正见过瑜珠。 因为朝堂上禇家的案子暂告一段落,所以祖母要他把江家发生火宅的前因后果都告知与她,还她一个明白。 他靠在椅背上,对着面前这一切,既觉得荒唐,又觉得欣喜。 他临死前,是曾盼望过能与瑜珠回到一开始相遇的时候,那时候他还不曾真的做错什么,也还不曾叫她在家里真的受过什么苦,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的瑜珠,这一生跟着他受了不少罪。初去西北那年,她因受不了那里的气候,便屡次三番生病,绵绵身为一个孩子,都比她的身子要坚强。 还容易熬了两年适应了,他们又怀上了第二个孩子。生第二胎的过程不比生绵绵的时候轻松,周渡那时便想,不论这一胎生下来是男是女,他都不会再叫瑜珠生孩子,不会再要她受半分苦。 万幸这一胎生下来是男孩儿。瑜珠又花了好几年才养回到从前的身子。 等到一家人回京后,她见到人家家里动不动就是四五个孩子,更有甚者,还有老六老七的,便又开始动心思。 她自幼失怙,同时没了父亲和母亲,对于亲人的依赖比旁人要多得多。她想要亲人,想要许多许多的亲人。 周渡没办法,好声好气地哄着她,只要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总算是没闹什么幺蛾子,平平安安地从他母亲肚子里出生了。 自此,他和瑜珠便再没了别的孩子。 瑜珠 第88节 养育一个女儿还有两个儿子花去了瑜珠大半的时间与心力,回到上京后,铺子也重新从沈夫人那里回到了她的手上,所以她每日恨不能将时辰掰成二十四份来花,才能完成所有她想做到的。 周渡乐得看她忙碌,知道她忙起来才会快活,便也不阻止,只适当的时候提醒她,该停下来歇一歇,看看还有他这个丈夫,排在三个孩子身后,等着她去宠幸。 夫妻俩的日子不能说日日如糖似蜜,但至少周渡很享受。 他喜爱这样的瑜珠,也乐意看她每日忙到脚不沾地,哄完这个孩子去哄那个孩子,几个孩子娘亲娘亲地叫着,将她缠到忙不过来,她便会开始喊他,要他抱两个儿子去书房,她则自己带着闺女,给她梳妆打扮,教她琴棋书画。 大女儿出嫁的时候,瑜珠在他怀里哭得不成样子。 那是他们唯一一个女儿,还是头生的长女,倾注了他们最多的爱,瑜珠把自己这些年做生意所得几乎所有的身家都给了她,还有这些年周家本家那边给她的一切,她也全部当做了绵绵的嫁妆,塞了满满当当的一百零八台,尤嫌不够,私底下又给了许多。 幸好绵绵嫁的是神远同黎容锦家的龙凤胎长子,不然这么多嫁妆,周渡都怕她迟早看不过来,会被夫家便宜了去。 至于两个儿子的亲事,瑜珠虽没有女儿那般尽心,但也都是妥当的,不曾叫家里丢了一分的颜面去。 她是在周家待了那么些年的,知晓要做好一个恶婆婆容易,要做好一个好婆婆,却不是那么简单,婚后同孩子们十分明确地说明,他们愿意在家住着,就在家住着,愿意不在家住,就不在家住,没有人会拦着,将两个儿媳都弄得愣了一愣。 待到明白她这是在完全放人自由的时候,儿媳们才双双松一口气,自此之后,在家中倒也的确不再同从前一般拘束。 京中的风水养人,后来,儿子们又陆陆续续出去外放,女儿也跟着女婿常年跑东跑西,不在跟前,整个京中,便又只剩他陪瑜珠住。 两人渐渐便老了,但身子骨倒都算硬朗。 那日是瑜珠六十的生辰,一早开始,便有许多的后辈送东西上门,无非是些绫罗绸缎,鱼翅燕窝,懂雅趣一点的,便是搜集来天南海北的稀罕书画,供她赏鉴。周渡这些年已经官居丞相,瑜珠收礼也收了这么些年,觉得年年都是如此,没什么意思,便也懒得看。 惊喜的是,这日她的老姐妹们来看她。 黎容锦和五公主这么些年也都一直待在京里,隔三差五便会上门来,几个人平日里看书信往来不多,但聚到一处了,便是天南海北,什么都能聊。 偶然聊到五公主府的那群面首,他听见她们嬉笑。 “不行不行,那是玩不动了,不过近来我倒是喜欢看他们搏斗,你们见过吗?就是同草原上的汉子一样,脱光了上身,面对面肉搏!” 五公主越说越兴奋,恨不能当场拉着两个姐妹上她的公主府去看表演。 好歹是他咳嗽了一声,才叫她们都收敛了一点。 午时,萧神远也忙完了从家里过来,他才总算有了可以说话的人,不至于老远地靠在墙角,还要偷听她们说话,听她们说,男人就是年轻的好…… 不过夜里,他洗漱过后,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觉得的确是在不知不觉间,就多了几丝腐朽的老人气息,明明他已经足够重视锻炼了…… 他回到榻上,从后拥住瑜珠:“今日看你跟她们聊的这般开心,还以为你真的要跟她们去看肉搏了。” “就算去看了又怎样?”瑜珠轻巧的眼睫眉飞色舞,戳着他仍旧还算是坚硬的胸膛,“你放心,在我眼里,所有的一切都不如你。” 她如今这种哄他的话已经是信手拈来。 周渡轻笑地吻她:“嗯,我老当益壮。” 瑜珠便也跟着笑起来,笑够了,就躺在他怀里:“绵绵已经怀孕了,我们马上就要做外祖父外祖母了,周渡,时日过的好快,我好像还是刚原谅你没有多久。” “是,时日好快,马上我们都要做外祖父外祖母了。”周渡回应她,“马上绵绵就可以生个新鲜的小家伙给你玩,你也不怕在家里烦闷了。” 说到这,瑜珠的兴致便更甚了:“我到时候要跟容锦他们商量,孙子我们一边带一半的时候,不能因为我们是外祖父外祖母,就比他们做祖父祖母的少,我们家这边也还没有孩子呢,我可盼着有个孙儿了。” “好,那也得绵绵他们自己没功夫带,才能轮到我们啊。”周渡好声好气 地哄着,“若是绵绵他们自己想带,就同当年我们不想把绵绵留在上京一样,哪有我们的机会?” “也是。”瑜珠有些遗憾。 绵绵是她生的,也是她亲手带大的,她自然再清楚不过,她也是同她一样,永远将亲人放在第一位的。 估计孩子,她也是会选择自己带的。 “不过没事,还有老二他们。”她很看的开,觉得那么多孙子孙女,自己总能捞到一个带带。 不过谈起这个,倒叫她不可避免想到温氏。 她前些年便因为疾病缠身,离开了人世,连绵绵的出嫁都没有等到。 可是她给绵绵留了十分丰厚的嫁妆,是陈婳和她的女儿见了都眼红到滴血的程度。 她还留了一封遗嘱,日后周家的女主人,只能是瑜珠,她剩下的所有财产,也全部都交到周渡和瑜珠夫妇手上。 即便他们在她临死前,也没有彻底搬回到周家。 但她知道,他们总会回去,在她死后,在周开呈死后,整个周家最终的家主,只能是周渡,只能是他延续下来的孩子。 周渡仰在椅上默默地想着这些,想到自己临死前,握着瑜珠的手发誓:“如若……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再,叫你受一点点,一点点……委屈……” 对不起啊,瑜珠。 是我不好,叫你一开始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如今临了临了,居然还要你为我掉眼泪。 可是这辈子我们已经走完了,那等下辈子,下辈子我再继续补偿你,好不好? 我一定多补偿你一点,早早地找到你,叫你不用骨肉分离,还有父母爹娘可以团聚,这辈子,就先这样吧,至少还有孩子们可以替我继续陪着你,你最喜欢孩子了是不是?你看,我们的孙子都已经这么大了…… 他在那个夜晚彻底撒手人寰。 但是不想一眨眼,竟又回到了二十岁不到。 过往的一切都仿佛像是一场梦,好像当下才是现实,他与瑜珠的那么那么多年,都恍若只是梦中的隔世经年。 可是不是。 周渡清楚地知道,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他与瑜珠一起走过的那么多年,早在他的心底里刻骨铭心,根本不是寥寥一场梦便可以概括。 只是重生在这个节骨眼…… 他拧了拧眉心,知道这个节骨眼实在不恰当,江家父母已经彻底身亡,他就算能弥补瑜珠一部分的遗憾,也只能是弥补周家亏欠她的那些。 而她的爹娘,永远都是回不来的。 “公子,卯时了,该起身了。” 彰平自己还困倦,但每日都能雷打不动地来敲他的房门。 周渡往日根本不需要他敲,早就已经起床更衣,但今日坐在桌前想的多了些,不免就走了神。 再看到年轻的手下,周渡的心境已经不复以往,但好在他性子沉稳,喜怒也不常现于色,所以面上仍旧表现的很平静。 他今日还需要去上早朝,等他下了早朝之后,他想,他得马上去找一趟自己的妹妹。 他隐约记得,瑜珠到周家不久后便受到了韶珠和玉旋的欺负,虽然他不知道具体是何时候,但早点警告一番她们两个,总是没错的。 还得赶紧给她们找两个靠谱的嬷嬷,便同上一世一样,得尽早的,好好教起来。 上一世的韶珠和玉旋,最后虽然不是嫁了什么十分显赫的王公贵族,但也都是于官途上有一番出息的好郎婿,两个人出嫁后比在家中乖巧了不知多少,最后同他和瑜珠关系也不算太差。 卯时的天色还没亮透,路上也还需要人掌灯,彰平一路提着灯笼,走在周渡前头,刚过小花园的时候,便听前边草丛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忙喝到:“是谁!” 啪嗒,是灯笼掉落在地的声音。 彰平忙疾步上去,想要揪出不敢示人之人的真面目,不想从草丛间慌慌张张站起来的,正是新到府上没几日的表姑娘。 她住在老夫人院里,平日也不常出来走动,彰平跟在周渡身边,也只见过她两面。 他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办。这表姑娘刚失了双亲,虽然与周家关系最浅,但比别的几个都可怜,贸然被接到府上,也没什么亲人可以照应,瞧着柔柔弱弱的,眼眶微红,只怕适才是又躲在哪里哭过了。 他有些看不过去,便去看自家大少爷。 哪想,他家大少爷比他还看不过去,看见人家姑娘的刹那,眼睛就跟长在她身上似的。 平心而论,这姑娘的确生的好看,但上京好像也不是没见过更好看的,也没见过自家大少爷何时露出这等神情啊。 彰平觉得他有些捉摸不透了。 瑜珠站在对面,也觉得有些捉摸不透。 “大表哥?”她局促地揪着衣裙,只想赶紧从周渡充满审视的眼皮子底下离开。! 96 周渡被瑜珠的一句“大表哥”拉回到现实,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为何又独自在此啜泣?”他发出疑问。 “没有啜泣。”瑜珠着急地应着,却忘了去掩饰自己话音中的哭腔,“我就是睡不着,在院子里走动怕惊扰了老夫人,故而到了园子里来。” “院子里怕惊扰老夫人,园子里你躲在草丛间,倒是不怕惊扰过路人。”周渡言简意赅,观察她分明已经哭得通红的眼尾,知道自己此时还不宜表露太过,便只是道:“晨间霜露重,还是尽早回去院子里吧,如今这时辰,老夫人只怕也是快起来了,你赶回去,喝一盏热汤,好好休息休息,眼睛去去浮肿,再出来见人才是。” 想不到一向不曾给过她什么好脸色的大表哥会这样说,瑜珠听到他这话,安静低垂的眼眸动了动,乖巧应是,很快便转身离开了他的视线。 太瘦了。 周渡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想,这个时候的瑜珠还是太瘦了,即便苗条,什么该有的地方都有,但还是太瘦了,心神憔悴,不是外物可以补的。 他轻叹着气,无奈的声音落入到一旁彰平同春白的耳朵里。 彰平比春白会来事,瞬间福至心灵道:“大少爷是觉着江姑娘可怜?需不需要日后命人多照顾江姑娘些?” 这小子,原来一直都如此知晓他的心意? 周渡打量他的眼神也带了点久居高位的审视,不过没多久,便换作了一声答应。 “等下了朝之后,自有事情吩咐你去办。”他道。 既然重来一世,那他自然不能再叫瑜珠背着不明不白的罪名同他成亲,他得好好想想,在陈婳与祖母动手之前,该怎么在全家人面前提出要光明正大地迎娶瑜珠,叫她做自己的新妇。 顺便,还有陈婳同周池,这两人从原本一开始便是错的,再来一次,他断不会叫这个错误再继续扩大,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上朝的日子一切如同寻常,周渡去世时七十九岁,论起致仕来也根本没几年,对于上朝的所有一切都还熟悉的很。 只不过唏嘘的是,这么多年,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政敌,朋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盖上白布,最后轮到了他自己,不想兜兜转转,最后竟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这种焕然一新的局面,叫他还算适应。 他下了朝后,便迫不及待换了衣裳去了一趟慈安堂,想再真实地见见瑜珠。不想去了才知道,祖母觉得瑜珠近日来心情不好,便叫陈婳多带她出门逛逛,如今两人当正在大街上闲逛买胭脂水粉。 周渡听罢,虽没表示什么,但心下却告诫自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往后还是该与她循序渐进的好。 倒是老夫人看出点什么,问:“你找瑜珠,是有何事?” “昨日祖母要孙儿将江家和禇家之事尽数告诉表妹,今早上朝,陛下又就此事添了许多话,我想,她一介孤女,家中事还是要全部知晓的好,便想再来告诉她一番,事无巨细。”周渡答的滴水不漏。 老夫人便也没最终察觉出什么,只点点头,道:“难为你有这份心,这些事,她的确都该知道的,那你便下午换个时辰再来,抑或是,我叫她直接同昨日一样,再自己去你院里好了,也不必浪费你宝贵的时辰。” 周渡不动声色:“时辰也没那么宝贵,何况,每次来都能顺道看看祖母,不亏。” “你这张嘴,怎么倒跟照山学过了一样?”老夫人一边嫌弃着,一边倒又很受用,朝他点了点。 周渡就等着她提这茬,道:“孙儿今日听说昌平侯府的两位少爷被送到姑苏去了。” “送到姑苏去了?”老夫人不想,他这是还有话等着自己,琢磨了两下,回过味来,“你是说,昌平侯嫌他们……?” 瑜珠 第89节 “话不敢乱说。”周渡义正言辞道,“但是祖母,我自小同照山一个师傅,照山今次科考,名落孙山,我想,也有我身为兄长失职的原因在,故而,我请舅父为他写了一封信,也是同昌平侯府一样,去往姑苏苍南山,现下来请示祖母的意思,希望祖母和父亲,也能好好地考虑此事,若是就此三年,能换回一个不错的前程,不论于我们周家还是于照山,都是再好不过之事。” “那是自然……”老夫人喃喃。 就是没想到,周渡真能狠的下这份心。 送去姑苏苍南山求学,便是到下次科考前都不许再回来的,那是整整三年,周家还没有哪个孩子,离家过整整三年。 但周渡却不将这问题视为问题:“祖母若是没有意见,我待会儿便去请示父亲母亲,舅父是国子监祭酒,有他出面写举荐信,苍南山那边定也愿意收。” “那是自然……”老夫人又是喃喃。 而温氏和周开呈得知自家大儿子的打算后,虽被他的想法所震惊,但双双冷静下来一想,这的确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唯一有害的,大抵便是离家太远。 但那么远的地方,昌平侯都叫两个儿子打包过去了,周池有什么去不得的? 山间僻静之地,他若真能静下心来好好念念书,考个功名,倒也的确是好事一桩,他若真考不上,便也说明,他无论如何都是上不去的,那等地方送去了都是无用,那更别提山下这种五彩斑斓的诱惑之地了。他们将来便也不再在这方面强求他了。 不错,的确是不错。 所有人都觉得不错,唯有周池自己,想要一哭一闹三上吊。 可他是个男子,好歹还有点男子气概,闹了两回见没人想要改变心意之后,只能耷拉着耳朵,自己收拾东西踏上了去 往姑苏求学之路。 这样,至少日后他同陈婳婚前闹出孩子之事便可以先解决了,周渡想。 接下来,便是要推翻他和温若涵这桩众人都认定的婚事,叫他顺顺利利地娶到瑜珠。 瑜珠再次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是他去往老夫人院里请安的那个午后。 是他许久不曾再见过的少女青葱的模样,嫩白的指尖,瘦弱的身形,稍微的一抬眼,一躬身,都透露着谨慎与小心翼翼。 少女脸上依旧画着淡淡的脂粉,遮掩了几分夜里才有的狼狈,抬头叫她“大表哥”的模样,脆生生的,十足惹人疼。 周渡忍下腹下那股暂时不该有的悸动,凝视她不过两息,便道:“前些日子,我说的话难听,你别往心里去。” “昂?”瑜珠一时不明白他说的是哪桩事。 但很快便想明白,是说她“夏虫不可语冰”那次。 她微红了脸,沉默地摇着头:“不关大表哥的事,那夜是我鲁莽了。” “你没有鲁莽。”周渡好脾气地与她道,“爹娘全族都被人杀死,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是我说话不当,你没有错,只是方法没有用对。” 瑜珠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是在问他,什么才算对的方法。 “你愿意相信我吗?”周渡回之以坚毅的目光,“我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会对天下所有的不公与晦暗一个交代,如若你相信我,便把一切都交给我,不要自己鲁莽行事,我保证,不出三年,我一定叫杀害你全家的凶手,得到相应的惩罚,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叫他们血债血偿。” 他的眼神看起来是那么坚定,加之还有那样一张不曾动摇过半分的脸颊,叫瑜珠想不相信都难。 何况,她如今这样的身份,除了相信他,又还有什么路走呢? 她鬼使神差的,便就信了他的话,微微点了点头。 周渡终于舍得与她笑一下:“好了,其他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同你说,将来是我执掌周家,所以如若你在周家受了什么不该受的欺负,记得一定要同我说,家族最忌讳姑息养奸,即便是我的亲弟弟亲妹妹,我也不会容忍。” 瑜珠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心下想的却是,这大少爷今日莫非是吃错药了,与前几日说话的神情与语气,也都相差太大了。 可不想,后面还有更离谱的。 周渡在她要出书房门之前,又叫住她。 “你会做糕点吗?” 瑜珠不解地回头。 “近来气候越来越炎热,家中做糕点的厨娘都开始偷懒,我已经许久未曾尝到什么新鲜清凉的糕点,若是你想多讨祖母欢心,倒是可以往这方面下功夫。” 瑜珠懵懵懂懂,明白他这是在提醒自己,可以多做糕点,讨老夫人欢心。 生活在周家这样的大家庭,背后没有人做支撑,的确是困难重重的。她不觉得周渡这话多余,相反,觉得他这话相当受用,仔细记下的同时,便想,日后若是糕点做多了,还可以往他这边也送一份,就当报答他今日安抚她,又给她出主意的这些恩情。 等她回到慈安堂,马上便开始着手准备这些事宜。 当她在慈安堂那个小厨房中做出第一份夏日糕点的时候,正是三日之后的中秋。 中秋节,家中自然有做各种万全的准备,各色各样的糕点,满目琳琅,瑜珠做的薄荷糕,样式简单,摆放的位置也不起眼,在人来人往的桌边,一时便显得有些冷清且没有人愿意搭理。 这日来慈安堂给老夫人请安的人很多,从早到晚,从温大夫人与周开呈夫妇,到何一夫人与周开民夫妇,还有各个小辈,无一不曾凑到老夫人跟钱说好话,无一不曾路过她那一大早起来亲手制作的糕点,却无一人在意。 唯一一个曾提起它吃了一块的人,是周渡。 瑜珠的眼睛在那一刹那简直要迸放出流光溢彩,看着他吃糕点的动作,安静到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观察他的神情,也生怕他会觉得不好吃。 可他并不。 他吃了一块,甚至还想用手去拿第一块,若非是有人叫住了他,他只怕真的会连盘子都端起来一起吃完。 这是他吃了几十年的手艺,怎么可能尝不出来。 周渡临离开慈安堂前还对那碟子糕点念念不忘。 瑜珠看出了他的心思,周家老夫人也看出了他这点心思。 只不过周老夫人毕竟是长者,对于周渡的这点心思,看的更为透彻,更为细致。 她打量着这盘糕点,嘱咐瑜珠:“明日再做一份吧,瞧着明觉爱吃,委屈你多做些,替我送去他的院子里,就说祖母叫他多吃些,没事,整日忙公务,不能将身子给累垮了。” 好容易碰上个能欣赏自己厨艺的,瑜珠自然不想轻易放过,但或许是她太敏感了,她想,老夫人的话听上去,总有些地方是奇怪的。 但具体是何地方,她又说不上来。 老夫人身边的嬷嬷也瞧出点名堂,趁着众人皆不在的空当,道:“老夫人在这节骨眼叫江姑娘去给大少爷送糕点,是否不妥?” 老夫人睥她一眼:“妥不妥的,不都得看明觉的意思吗?你这几日难道都没发现?明觉往慈安堂跑的次数明显变多了,而且,是常挑瑜珠也在我跟前的时候才来,到底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藏不住心事,本以为他会比照山好些,不想也是个莽撞的。” 嬷嬷失笑:“至少大少爷不会做出与一少爷一样出格的事情来。” “把照山送去苍南山,的确是一件做的很对的事情。”老夫人也点点头,“只要他在一日,陈婳便不能安心想着嫁给明觉,他走了倒好,陈婳也能收收心思,安心听我们的话。至于瑜珠,如若到时候明觉真想要,纳了做贵妾也不是不行,只不过还得那丫头自己同意才行,她若想出去嫁人,到底还是给她寻个正经人家的好亲事来的好听。” “是。”老嬷嬷在边上附和,“老夫人待江姑娘到底是真心的,也不想她委屈了去。” 主仆一人的算盘,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而瑜珠那边,端午过宴,才知道周家那两位活祖宗周玉璇和周韶珠身边,竟不知何时多了两位贴身教导的嬷嬷。 陈婳悄悄同她咬耳朵,说两个人都是大表哥请的,说是要给家中姑娘们做教导,以防日后出嫁给家里丢脸。 这大少爷,倒是越来越叫她刮目相看了。 瑜珠虽还没怎么受过这两位姑娘的气,但多少也知道,他如今做这种举动,就是对于妹妹现今的行为举止很不满的意思。 也得亏他是家中的大少爷,想要出手整顿就能出手整顿,说要给妹妹请教导嬷嬷就请教导嬷嬷,说要给弟弟送去山上念书便送去山上念书,说一不一,雷厉风行,瑜珠倒着实有些钦佩起他来了。 翌日,她去给周渡送糕点,本想的是将糕点交给书房门前的小厮就行,哪想小厮非腆着笑与她道:“少爷吩咐过,如若是江姑娘亲自来送,就请姑娘自己进去。” 瑜珠觉得不妥。 如若她家中不再有其他的事,禇家也没有新的事要同她讲,那周家大少爷这书房,她还是不该进的。 毕竟,他马上是要娶温家姐姐的人,他们男女授受不亲的,合该避嫌才是。 也是到这时,她才回过味来,老夫人给自己说的话,究竟有何不妥。 是了,她想给周渡做糕点表达谢意是她自己的心意,可老夫人居然也叫她亲自来送糕点,他们俩清清白白的,这样子,也太容易不清不楚了。 思及此处,她坚定地摇了摇头,将食盒交给春白:“麻烦你送进去吧,我就送到这里了,慈安堂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我就不进去了。” 可是她越想走,身后就越有一道声音吸引着她,留下她的脚步。 “江姑娘来了吗?” 她听见里头那位不轻不重,吐字却极为刻板清晰的声音。! 97 瑜珠来了。 但她不敢进去。 她望着面前这扇门,莫名便从心底生出了一股退意。 她不知道门后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但她知道,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都不该再跟里头那位人人称颂的大表哥有所谓逾矩的关系。 平心而论,温若涵待她也不算差,至少看她孤零零地在周家,没有孤立她,没有冷落她,待她虽可能没有待另外两位亲生的姑娘好,但也已经足够了。 她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书房的大门打开,周渡从里头出来,看到的便是孤孤单单放在地上的食盒,以及一旁手足无措,平添了许多无奈的彰平。 “少爷……” “人呢?” “被吓跑了。” 彰平不知所措地扒了扒后脑勺,也不明白自家少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望着院门口早就空无一人的场景,周渡无声地笑了笑,俯身自己把食盒捡起,拎进了书房里。 彰平就算是再迟钝,也明白过来自家少爷对于这新来的表小姐,的确是有些不一样的。 寻常见他同温姑娘相处,都极为吝啬不肯给人几分笑颜,更不会允许人进自己书房,对这位表姑娘,倒是什么都可以了。 只不过,少爷同温姑娘的婚事几乎已经是铁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如今来的这位表小姐,少爷如若真起了心思……彰平不清楚,他要如何平衡这二者之间的关系。 不过这也不是他该想的,他这几日只管老老实实地跟在少爷身边,在少爷想要与这位表姑娘单独相处的时候,给他望好风就是了。 可之后的周渡倒是不曾再主动邀请过瑜珠进自己的书房。 他或许也知道自己突然贴的太近了,会引起她的不适与怀疑,所以一直很克制,表现的同初见她那几次没什么不同,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分寸什么全都掌握的恰到好处。 瑜珠也继续为他同老夫人做着该做的糕点与甜汤,夏日里,因为有她的用心,这对祖孙倒是比府上更多人都过得快活。 陈婳连带着也沾了不少的光。 转折出现在九月的一场赏菊宴。 瑜珠被陈婳拉着在镜前上妆的时候,还不知晓马上将要发生什么。 “皇后娘娘今日要在宫中办赏菊宴,大夫人突然发话,说是可以带着我们一起去,瑜珠,这可是进宫诶!我们居然有机会进宫了!”陈婳光是想想便觉得兴奋,“我还从未进过宫呢,听说老夫人同大夫人还有二夫人都是得过诰命的夫人,所以她们都曾亲自进宫领过旨谢过恩,还有大表哥他们,日日都得去皇宫上朝,想必也是对宫中早就了如指掌的,韶珠和玉旋,听闻早些年也去过一两次,只有我们这种不是正儿八经的小姐,还一次都没去过呢。” 瑜珠 第90节 她们的确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小姐。 瑜珠想,不过陈婳总归是比她好一些的,就算是二夫人身边的何纤素,也比她好的多了,她是整个周家,身份最低的小姐,最不成样子的小姐。 如今居然有幸能跟着周家进宫,得见天颜,她觉得简直是同做梦一般。 眼见着陈婳替她上妆,容貌越画越精致,她急急抢下陈婳手中的胭脂水粉,轻声道:“我自己来吧,你去忙你的,我自己能行的。” 陈婳担忧她:“你真的能行?” 瑜珠郑重地点头:“能行。” 陈婳这才放过她,自己去收拾自己的样子。 而瑜珠在她走后,便转变了她原先的化妆技巧,将原本就已经足够精致出挑的妆容,改的略微寡淡了一些。 这是头一次进宫,她跟着的是周家的步伐,整个周家,她是身份最低的人,怎么能在这样大的场合做最出头的那个。 待到将自己的模样画的终于不那么起眼,瑜珠才满意,放下一切东西,又给自己挑了身素青色荷叶身段的对襟衣裙。 陈婳看见她的样子,马上便明白了她的用意,她今日穿的是套桃粉色的襦裙,虽然没有刻意扮的出挑,但也不至于在人群中被埋没了去。 她身后好歹还有老夫人撑腰,不至于要拧拧巴巴的,将自己所有的锋芒都收敛起来,只要不太过分,周家也没什么人会为难她。 一行人各怀心事便进宫了。 头一次进宫,瑜珠无论哪里都小心翼翼,走在陈婳与何纤素身边,半垂着首,只有当她们停下来的时候才敢停下,只有当她们开始小声议论的时候才敢抬起眼来四处瞧瞧。 皇后设宴,自然不可能只请周家一家,这处停下来的地方,瑜珠猜测,大抵就是宫中的御花园。 御花园处已经站了七七八八不少的官家女眷,每个人身份的高低,光是看穿着与打扮便能看出一二,再看各自的姿态与神情,高傲的高傲,卑微的卑微,也很能分辨出不同。 瑜珠没什么兴致与人结交,只与何纤素一道,老实地站在两位夫人身后。 渐渐的,眼看着御花园里的人越来越多,几位琳琅满目的窈窕身影便似压轴般,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瑜珠还不待反应,便被陈婳拉着躬下腰去。 原来这便是传闻中的公主。 身为皇帝的女儿,她们无一不衣着鲜丽,神采飞扬,从瑜珠眼前经过的时候,瑜珠只觉眼前一阵清风拂过,鸟语花香。 随着公主们的出现,皇后身边的嬷嬷也很快便到了众人眼前,领着她们一道往皇后的坤宁宫去,与她进行跪拜。 跪拜过后,才是正式的宴会开始。 周家没有爵位,又是个只有三代入仕的小家族,在上京满地的权贵之中,实在谈不上太过显赫,是以周家的女眷,也只被分到一个中规中矩,将将要挨到宫门边上的位置。 但周家目前虽然不起眼,不意味着众人不知道,周家将来会起眼。 周家目前的长子周明觉,那是众人都公认的才能出众之人,周家的下一辈有他,起码还能再延续几十年的荣光。 到时候,周家就不只是三代入仕那么简单了,坐着的位置,也不会是像今日这般,倚着宫门。 所以宴上,即便是皇后也拿周明觉与温氏开了个玩笑,说他近来十分得圣意,惹得皇帝都想亲自为他指婚。 温氏听了,自是半点不敢吭声。即便家中有意安排周渡与温若涵的婚事,但那是不曾过明面上的三书六礼的,贸然说出来,只会影响两人的名声,还容易引起皇后的不满,她即便再想叫皇后打住指婚的念头,也是一句话不敢说。 而皇后福至心灵,将目光扫过跟着温氏坐在一起的几个姑娘时,意味深长地停在了瑜珠身上。 “本宫听闻,温夫人与周大人膝下只育有一女,何夫人与周开民大人亦是,怎的今日跟着两位夫人的,倒有这么多姑娘?” 温氏遂将陈婳与何纤素,还有瑜珠的身份一一告知。 “钱塘江家。”皇后琢磨着瑜珠的身份,“可是前阵子正受禇家刁难,被举家灭门的钱塘江家?” 温氏一听,突然战战兢兢,小心瞥见贵妃并不在此次宴上,才敢答:“是。” 皇后伸手,指着瑜珠:“你,上来,叫本宫仔细瞧瞧。”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瑜珠身上。 一个身份地位都如此低下的商户女,居然能在皇后的宴上得到特殊的召见,不知有多少人滴红了眼看她。 但也有不少人是等着看笑话。 谁不知道皇后与褚贵妃有仇,她在这种宴上专门点了这个被禇家灭门的可怜商户女,不就是想要用她来敲打褚贵妃,以示自己的仁慈与博爱吗? 不过是枚棋子罢了。 今日她能得到皇后的特殊召见,改日她便能得到来自贵妃的教训。 周家也真是,居然会带着这样一个人进宫。 瑜珠何尝不知这些,听得皇后的话,提心吊胆地走到上首,抬起头来任皇后打量,这其间的每一步,都充满了胆战心惊。 “生的倒是眉清目秀。”皇后端详过后,和善地问道,“及笄了没有?可有婚配了?” 瑜珠如实答:“小女并未及笄,也并未曾婚配。” “那还有多久及笄?” 瑜珠觉得皇后这话问得有目的,不禁再抬头与她相视了一眼。 不过一眼,又立马垂首:“还有一两日。” “可巧,就剩一两日及笄。那本宫瞧着你也不小了,同我们小五一般大了。”皇后欣喜有余,说出的话叫瑜珠更加不解。 一旁被点到名的五公主赵怀仪却是有趣地打量着她。 皇后道:“我们小五都已经有婚配的人家了,你是叫江什么来着?” “江瑜珠。” “瑜珠。”皇后念响了她的名字,“今日是赏菊宴,本宫邀诸位姑娘们进宫同乐,也是为了能看看你们鲜活的模样。 你全家都遭了无妄之灾,葬身火海,实在可怜,本宫今日就做一回主,为你过两日的及笄赐些东西,你觉得好不好?” 又一时间,全殿寂静。 所有只等着看瑜珠笑话的人,都万万没想到,皇后居然会说这样的话。 她是在做什么?她是想要给这个被贵妃家灭门的商户女赐福? 聚焦在瑜珠身上的目光,刹那间充满电光火石。 有人实在眼红,也有人实在嫉妒,还有人,依旧悠悠然地坐着,觉得事不关己,只管看热闹就是。 瑜珠顿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巨大的震惊冲击了她的头脑,放在片刻钟前,她便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后会亲自过问她的及笄,还会给她赐东西。 想起她适才不断提到“婚配”二字,瑜珠如临大敌,只觉这赐的东西,该不会是场姻缘。 可皇后的问题,她不敢不答,思虑不过几息便垂首道:“多谢皇后娘娘好意。” 皇后颔首:“适才听闻你说不曾婚配,本宫念你是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便做主,为你添一份姻缘,叫你日后都能有所依靠,你觉得如何?” 果然是这!!! 瑜珠赶忙抬头:“娘娘好意,小女本不该推辞,但是小女尚在孝期,实在不宜婚配,故而,只怕是要辜负娘娘的好意了。” “尚在孝期,的确不宜成亲,但本宫先为你定桩亲事,总是可以的?”皇后总有她的理由,甚至指着温夫人道,“何况,你尚在孝期,但温夫人却也带你来参加了本宫的赏菊宴,可见是想你赶紧从家族的哀伤中走出来的,那你更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番好意。秋日人团圆,本宫办了这么多年的赏菊宴,还从未在此等特殊的日子里,为人赐过姻缘,只要你道一声愿意,那本宫,就为你破了这个例。” 这难道是什么很好的先例吗? 瑜珠欲哭无泪。 虽然皇后赐婚,在许多人看来都是天大的好事,可她实在不想,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被指了婚事。 周家老夫人先前还苦口婆心地与她说,说将来会为她寻一门好的读书人家,找个踏实有上进心的丈夫,在她听来都比皇后这高高在上的赐婚要好。 可她知道,这种赐婚,怎么可能容她拒绝。 这是皇后赐婚,若不领情,那今日带她来赴宴的周家,日后在皇后面前还不知道该如何抬起头来。 她只能硬着头皮道:“那小女谨遵皇后娘娘旨意。” 皇后这才满意。满座女眷,则再次屏息凝神,想要仔细听听她究竟要把这孤苦无依的商户女指给哪个人家。 “温大夫人,本宫记得,明觉今年刚中了探花,还尚未婚配吧?”! 98、 温氏回到家,依然怎么都不肯相信,皇后居然为瑜珠和她的大儿子赐了婚。 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走在她的身后,生怕她一个震怒,自己便讨不了好果子吃。 瑜珠浑浑噩噩,对于这个结果,是比她还要觉得荒唐的不可置信。 可她却是比温氏早一丝反应过来,知道今日这场闹剧,多半就是那个叫周明觉的自己提出来的。 她心下隐隐带着怒火,想要与他去质问一番,但在她去找周渡质问之前,温氏便已经带着满脸的愠怒留下了她。 整个厅里,已经不知何时,只剩下了她们两个。 “你……”她正要发作,但又听见外头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便是她那好儿子恭敬的称呼。 “母亲。” “你还知道叫我母亲!”温氏气不打一出来。 “你知道今日皇后在宴上做了多么荒唐的决定吗?”她好似十分害怕被人听到自己在背后议论当朝国母,但又实在不吐不快,压低了声音道,“她为你赐了婚!不是若涵,是,是你眼前这位表妹!” 她说到瑜珠的时候,瑜珠正含了压抑的怒火,在温氏看不到的角度,轻抬双眸瞪向周渡。 周渡心下轻哂,面上却不动声色:“听说了,母亲何至于如此怒火?” “我何至于……”温氏竟然被他问得一时答不上来,气笑道,“今日若非是你,提醒我带姑娘就要几个全带上,你江表妹何至于会被皇后娘娘亲自赐婚,何至于会赐婚到你的头上?现如今你们俩赐了婚,你告诉我若涵怎么办?你舅舅那边怎么办?” “皇后娘娘赐婚,自然不能不从,母亲与舅舅那边只管如实告诉,想必舅舅也是能理解的。” “你——” 温氏不知,自己生的这个儿子,是生来就是这样一副处变不惊的脾性,还是这些事情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她在他的脸上,竟看不到一丝的慌张与反常。 倒是江家这个丫头,听到赐婚的时候,那惊讶的样子,与她如出一辙。 若非知道这丫头也是第一次得见皇后,她都要以为这场宴会这场赐婚,是她故意谋划好要讹上周渡的。 她头疼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见他们杵在自己跟前便觉得烦心,一时心烦意乱,将他们都轰了出去。 瑜珠跟在周渡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呼吸的粗气声渐渐越来越大,像在宣泄着她的不满。 周渡对此终于不能忽视,回头看了她一眼,恰好便见到她幽怨的眼神,带着十足的不满。 “去书房?”他仿佛是能读懂她在想什么的蛔虫。 瑜珠这回只能答应他。 瑜珠 第91节 进了书房,她便开门见山道:“你是故意的!” “挺聪明。”周渡靠在桌边,双手抱胸,对她的猜测予以了颇高的评价,“你是怎么猜到的?” “大夫人说了,若非是你,今日宫中的这场宴,我甚至都不必前去。” “可若我只是想叫家中的每一位姑娘都去宫中转转,见识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呢?你这样的指责,倒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哪里是君子,你分明就是个伪君子罢了。” 瑜珠又气又不敢真的跟他打起来或是骂起来,只能站在房门角落边,独自颤抖,像只愤怒的小鸟。 周渡实在很久没见过这样脾气的瑜珠,觉得有意思的同时,又不敢真的将她惹伤心了,于是玩笑够了,便俯身与她认真道:“你猜的不错,此事的确是我去找陛下还有皇后娘娘,请求暗度陈仓的,但瑜珠,我之所以这么做的目的,你知道吗?” 他喊她瑜珠,他竟然这么直接喊她瑜珠。 瑜珠被他吓得往后缩了一缩,薄薄的脊背贴着门板站着,措不及防对视上他深邃又带着点忧郁的神情,觉得眼前这人只叫自己头皮发麻。 她不想回答周渡的问题。 无论他这问题是何答案,她想,她都是不会开心的。 贸然被赐婚,还是个自己压根不熟、且早就被默认有了定亲对象之人,没有人会开心的。 她摇着头,突然很想逃走,却被周渡锢在这方寸之地,道:“我自小同若涵有口头上的亲事,两家也都一直向着这个目标去努力,所以若非是陛下与皇后娘娘赐婚,我想要了断这门亲事,家中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你不想娶温姐姐,可以有其他许多方法,为何要搭上我?” 瑜珠恼怒地瞪着他,只觉得他既荒唐又古怪。 可周渡却觉得瑜珠既荒唐又古怪。 “原来我是不介意这门亲事的。”他继续俯身,直至与瑜珠面对面才道,“你觉得,究竟是何原因,才叫我非要断了这门亲事,改而将自己同你绑在一起?” “……” 瑜珠渐渐弱了呼吸,恼羞成怒的神情,早不知何时多了几分胆怯与退意。 “见色忘义,好色之徒……”她一边骂着,一边去摸门板,想要打开。 纤瘦的手腕却被周渡一把抓住。 她顿时跟受了什么刺激一样,惊恐地看着他,越发挣扎想要离开。 可周渡只是将她越锢越紧:“是见色忘义,好色之徒没错,所以从七夕灯会的第一次碰面,我便确定了,今生今世非你不娶。” 七夕灯会? 所以其实那日灯会,他就已经瞧见她了吗? 瑜珠的记忆忽的被拉回到七夕那日的灯会,那会儿人影幢幢,声音繁杂,她却也记得很清楚,辉煌的火光下,他带着一队人马,奔腾而来,闯进了她的视线。 极为耀眼。 可是不,他再耀眼,也该是温若涵的人,她这样贸然抢走人家早就定下的夫婿,算怎么回事呢? 她很快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对于他的话,只当作是没听见。 可周渡不肯放她走。 “如若你觉得同我成亲是对不起若涵,那我明确告诉你,不 会,你同我是正儿八经的皇后赐婚,天家赐下的婚事,没有对不起任何一个人的道理。何况瑜珠,你如今在周家,处境艰难,不嫁给我,日后也会被祖母安排嫁给外头那些穷酸书生,你难道愿意吗?” “再穷酸的书生,也比你一个见色忘义的登徒子要好!”瑜珠剜一眼他扣着自己的手腕,只觉得自己是被他非礼了。 周渡听到她这话,便知道她是多半已经认命了的,噙着十足的耐心,再与她道:“或许你觉得事情会太快了,但瑜珠,对不起,我等不了了,若不能早早与你定下亲事,我便会被安排与若涵定亲,到时,一切便都很难说了。” “我想要娶的人是你,想要相濡以沫,相守一生的人也是你,你觉得快了没关系,你还要守孝,我们接下来还有许多年可以慢慢相处,等到我们成婚那日,我相信,你定会是心甘情愿的,好不好?”! 99 瑜珠不知道,一个仅仅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男人,究竟是为何会突然与她说出这般深情似海的话。 她只觉周渡是被美色迷晕了头,抑或是他还有别的什么目的。 她背靠着门板,静静地凝视着他,目光从一开始的慌张逐渐变到冷静。 “表哥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她还是寄希望于周渡能跟自己说实话,小心翼翼的试探,是说了一句话都得大喘气的徘徊。 周渡也知道,自己这时候在她面前绝对不像个单纯的好人,于是用了不多时的功夫便先主动放开了她。 “我想要做什么,往后你会清楚,如今你只需要知道,我们的这份姻缘,的确是我自己去求来的,或许这个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不满意这桩婚事,但我一定会满意。” 但我一定会满意。 瑜珠再次抬眸,好似措不及防,又似意料之中一般,撞进他深沉的眼底。 “周渡。”她低声喃喃,竟是第一次,这么连名带姓地念出眼前这位大表兄的名字。 “我们从前,在哪里见过吗?”她问。 周渡神情一滞,远超同龄人许多的沉稳,在这一刻泄露出了些许裂缝。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想起了什么。 他突然有些紧张。 或许他是期盼瑜珠能想起什么的,上一世相爱至死的记忆,在他脊髓中刻骨铭心,他不可能会淡忘,也不想瑜珠淡忘。 但她实在想不起,他也不会逼她,毕竟拥有前世记忆这般荒谬的事情,发生在他一个人身上已经足够叫人匪夷所思,再发生在瑜珠身上,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见过吗?”他自己也喃喃,眼神中多了许多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柔和,“或许吧,不论如何,日后我们都是要长长久久相见之人,瑜珠,往后的时光,我只希望你平安喜乐。” 可是如今你这样逼着我,我才不会喜乐。 瑜珠又气又不敢跟他再多说话,适才问出的问题,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她缩在角落里瞥了他两眼,难堪地别过了头。 周渡也点到为止,终于不再给她继续施加压迫,直起身双手背到身后,道:“走吧,我送你回慈安堂。” 这个节骨眼,他送她回慈安堂,他是嫌他们的事被人议论的还不够热闹吗? 周渡自然知晓她的顾虑,道:“我送你回慈安堂,他们才会知道我对你的态度,知道这桩婚事我并非是完全不乐意,往后也才会愿意敬重你,真的把你当周家的少夫人看待。” 后宅之中,女人的地位都是男人给的。 瑜珠即便再不愿意承认周渡是什么皇后赐给自己的丈夫,但也不得不承认,她是想日后在周家有好日子过的。 既然事已至此,她何不让自己过的痛快些。 于是她默许了周渡的行径,叫他一路护送自己回了慈安堂。 而慈安堂中的老夫人,早因为听闻此事急得坐也坐不稳,吃也吃不下,好容易听人通报说瑜珠回来了,正想找她问问话,不想她身后却跟着周渡。 最后只能是周渡与她说话。 瑜珠被陈婳拉走,回到她的小屋子里,问:“你实话实说,如今是何感受?” 瑜珠如实道来:“晕晕乎乎的,如若可以,只想冲到皇后娘娘跟前,请她收回成命。” “你还装。”陈婳拍了拍她的肩膀,“这可是皇后亲自赐婚,要你做周家未来的女主人!你还不乐意?往后这个家里,除了老夫人与温夫人,便只剩你是老大了,便是何夫人,恐怕都不敢在你面前太过放肆的。” “我好端端的没惹她,如何要她在我面前放肆?”瑜珠老老实实地说着,“我说实话,我如今心下的确忐忑的厉害,总觉得是自己抢了温姐姐的位置,你说,皇后的命令真的无法叫她收回吗?我真的害怕……” “害怕你在大殿上怎么不说?” 陈婳不觉得有人能拒绝这样送到手边的权势:“你就安心吧,皇后也说了,只是为你们俩赐婚,正儿八经的成亲还得等到你孝期满了之后,你还有两年多的功夫可以适应。 你如今可是皇后亲自赐婚,在大殿上被她点过名念过姓的红人,没人敢惹你,亦没有人会质疑这桩婚事,你就放宽心了,等着当周家最有面子的大少奶奶吧。” 这大抵是被赐婚至今,除了周渡之外,唯一一个真情实感对她流露出欣喜与赞扬之人。 瑜珠看她的神情,一时却分不清,她是真的在恭喜自己,还是只是庆幸,温若涵无法真的做成这周家的少夫人。 她不再搭理陈婳的话,自己垂首,想着心事。 待到周渡离开,她与陈婳一同再去到老夫人跟前时,占据她心扉满满的,皆是愧疚。 人家心善,见她可怜,好容易收留了她,不想却是把自己孙子的前程搭了进去。 她不知道老夫人如今怎么想她的,她只知道,自己如今在她面前,是无地自容的。 “老夫人。”她眼眶中须臾便滚了热泪,要落不落。 老夫人见状,只是长长的叹一声气。 “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已经知道了,孩子,这不怪你,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去吧。” “那温姐姐……” 她不敢在温夫人面前提起这件事,回来面对老夫人,才终于敢与她道出自己心中所想。 “老夫人,我不想对不起温姐姐,温姐姐她,是个好人……”她拖了浓重的哭腔,叫人光听见声音便是十足怜惜,何况还有这么一张清水出芙蓉,世上罕见的清秀脸庞。 “那也不怪你。”老夫人又一声叹息,眼神有意无意,扫过她身边的陈婳,“只能说,她同明觉是有缘无分,这周家大少夫人的位置,往后只能是你的,你不要多想。适才明觉还同我商量,过些日子,家中便会为你请来专门教导礼仪规矩的嬷嬷,你好好学;掌家的本事,我也会亲力亲为地教给你,等你出孝期,这些东西也当学的差不多了,也就是个合格的当家主母了。” “当家主母”四个字一下子落在瑜珠的肩上,叫她宛如被巨石砸中,尚还挂着泪珠的清丽容颜有所不知所措,带着巨大的迷茫。 她好像到如今才意识到,她被赐婚给周渡,不是简简单单地做一个妻子,而是要做整个周家的女主人,要做整个周家将来的当家主母。 这样责任与荣耀显赫并存的位置,也难怪,现下的她无论同再多人说自己是不乐意的,也没人会信。 他们只会认为她虚伪,她矫情,她身在福中不知福,马上要做周家的当家主母了,还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不知道做给谁看。 她止住婆娑的泪眼,终于将这一切都咽回到肚子里。 — 周家上下因为她的事短暂地鸡飞狗跳了一段时日,但毕竟是皇后亲自于宫宴上赐婚,就算有谁有再多的不满,也无人敢当众议论,更遑论当众给她难堪。 她一时之间,在周家竟成了人人敬畏的存在。 周渡同老夫人给她请的嬷嬷在三日后抵达周家,与周韶珠还有周玉璇身边那两位无有不同,都是贴身跟随着她,随时随地教导她礼仪与规矩的。 这日午后,嬷嬷叫她做了几份糕点,告诉她,日后在家中,她虽然是一家主母,但家中仍旧是主君才是最重要的,唯有伺候好主君,一切其他才有意义。 所以她的糕点,该送去与周渡尝尝。 若非知道这嬷嬷自打进了周家的门后便一直跟随在她身边,她甚至要怀疑,她是不是周渡特地派来的奸细。 她不敢不听嬷嬷的话,是日端着糕点便去了周渡清水居中的书房。 他好像正在书房忙很要紧的事,彰平和春白都肃穆着脸色,守在门外。 看见她来,作势要进去禀报,但是瑜珠却阻止道:“我只是来送个糕点,他有事,就叫他忙吧,我本来也不该与他过多接触,这样便好。” 瑜珠 第92节 跟在她身旁的嬷嬷总算露出欣慰的笑,对她此番行为予以了极大的赞同。 屋内的周渡却已经听见门外的响动,三步并作两步上来,忙不迭打开门,想要见见瑜珠,与她说说话。 不想同时也见到了她身边的嬷嬷。 他的动作僵了僵,原本想上去将她拉进屋中的冲动,也只能随之停留在原地。 他站在门边上,虚握紧拳头掩饰自己的情绪,故作镇定道:“我听见外头有响动,故而来看看。” “嗯。”瑜珠点头,同样矜持地指着已经递到彰平手上的食盒,“我只是来送个吃的,东西送到,我便先走了。” 看着她身边跟着的嬷嬷,周渡知道,自己就算是有再多的心思,也是没有用的, 只能是看着她刻意疏远的距离,浅笑道:“好,有劳。”! 100 瑜珠在嬷嬷的教导下共学习了十多个月,一直勤勤恳恳,未有间断,不论何时,都是照着应有的规矩来,叫嬷嬷其实不过几月的时候,便已经对她十分满意。 原来打算一直教到她成亲为止,但是在十个月过去的时候,嬷嬷便觉得实在没什么东西好教了,老实与老夫人道:“江姑娘资质过人,不论什么都是一点就通,老身这几月已经将全部的本事都倾囊相授,实在没别的好教了,今日起便请辞去江姑娘的老师一职,放她自己琢磨。” 因着十个月,实在太出乎众人的意料,坐在一旁的温氏便想找点茬,问是不是瑜珠不懂事,惹恼了嬷嬷,所以嬷嬷才出此话。 岂料老嬷嬷是直摇头,笑眯眯地便将瑜珠夸成了天上有地下无的独一份听话的好姑娘。 温氏和周老夫人这才确信,瑜珠的确是已经将该学的都学会了,并且完成的十分出众。 嬷嬷便在这年年末被送了回去。 瑜珠总算得了自由,却也不敢过于放肆,在周家不论何时何地都是小心翼翼,做什么都不敢逾矩,谨记自己如今还只是个未过门的表姑娘身份。 可是她不想逾矩,总有人想要逾矩。 周渡自从得知嬷嬷走后,有些蠢蠢欲动的小心思便悄然滋生,三年的等待实在太过漫长,十个月,他便觉得自己已到极限。 瑜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人,着实是个会伪装的,在众人面前总是一副有规有矩、君子端方的模样,在她面前,却什么轻狂放浪的举动都能做。 她如今正被周渡困在了书房里,被他央求着给他研墨。 她垂眸,微冷的目光落在已经微微出了墨汁的砚台上,手上的动作不断,听他的话,持续研磨汁水。 只是她的心思不知道在想什么,渐渐渐渐便失了神,等周渡抽空去看的时候,发现砚台中浓黑的墨汁已经满到将将要铺满底下一层。 “满了。”他刚喝了梨汤,微有些清润的嗓子提醒道。 瑜珠思绪仍旧飘荡在九霄云外,只当没听见。 周渡只能耐着性子,又提醒了一遍,这次的瑜珠总算回神,手上的动作依旧不断,同时拿着疑惑的神情看向周渡。 而周渡只看向她手中的砚台。 她这才再次垂首,看见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她瞬间如醍醐灌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周渡沉吟片刻,问她:“在想什么?” 瑜珠自然不会说实话,瞥他一眼,道:“在想,表哥何时能放我走。” 倒没想是这个。 周渡轻哂,停笔好整以暇:“怎么事到如今,还是这么怕我?” 因为你总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却非真正的正人君子。 瑜珠再次不好说实话,闷闷道:“不怕表哥,只是老夫人那里恐还有事寻我,所以想早些回去。” “日后你住进清水居,慈安堂有事寻你,你也是忙不迭便要赶回去吗?” 瑜珠不想,她都拿出老夫人了,周渡非但不放她走,反而居然问出了这种问题。 他是真的半点脸皮都不要吗? 她百般不自在道:“我朝以孝治国,仁孝是为人孙为人女的第一要义,怠慢不得。” “尚未过门,便想到为人孙为人女了?” 这人!!! 瑜珠诧异的目光再次落到他的脸上,不想他竟真的如此不要脸皮,一时涨红了脸,却居然说不出半句所以然来。 “墨已经研好了,表哥请自己用吧,我还有事,得先走了。”她低头,拾起来时端的端屉盒子就想逃。 但周渡怎么会允许。 他三两步拦住瑜珠,终于说回到正事上。 “嬷嬷走了,往后你有大把的时光,想不想再学点什么?譬如骑马?射箭?上京好玩的还有许多,只要你想学,我都教你。” 射箭瑜珠早就学过的,并不需要他再教,但是骑马……她颤了颤眼睫,不肯承认,微微的确是有些心动的。 见她垂着眼眸也不说话,周渡便知她是在认真思考,趁热打铁,道:“想必嬷嬷也已经告诉你了,往后我们成亲,你会需要陪着我去参加各种场合,马球会、诗会什么的都是必不可少,早些学了,等到日后需要的时候,才不会紧张犯难,是不是?” 他好声好气的,用的是最柔和不过的建议,瑜珠听了,竟真的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那我自己找位女师傅学就是了。”她再三思虑道。 周渡却一盆无情的冷水泼下:“在上京学骑马可贵的很,租一次马场便需要一两银子,请位师傅每次又需要花费至少不下三两,如今上京教骑马的师傅,男多女少,想要寻一位女师傅,更是踏破了铁鞋也不一定能找到一位善解人意的,你确定你一个姑娘家,要自己抛头露面去找?” 不论何时,马匹的确都不是穷人能用的起东西,瑜珠听他说完,心下便打起了退堂鼓。 她虽然同周渡已经有了婚约,但到如今都还是按照表姑娘的份例在周家领月银,一个月二两零钱,二两脂粉钱,合计四两钱,学一次骑马便全没了,这还只是一次。 她瞧着周渡,只觉他是故意将这些说给自己听的。 他想要她求他,而后他自己来教她骑马。 可她偏不想如他的意。 “那就日后再学吧,我不会骑马,想来到时候他们也不会硬逼我,毕竟表兄你如此能干,定不会叫我白白落了人家嘲笑的。”她说完,转身便想走。 周渡又一把将门摁住,俯身凑到她面前,忍着笑道 :“是,到时候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们也不会为难你,可身为周家的少夫人,总不能一直不学骑马?你如今不学,留到婚后,照样不还是需要我教你?早早迟迟的,又有何区别?” 那区别可大了。 瑜珠瞪他,想质问他婚前婚后能是同一个意思吗? 可在周渡眼里就是同一个意思。 她上一世是他的妻,这一世,也只能是他的妻,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我不收你银子,只要你每回做点心的时候都能大发慈悲地想起我,给我送一份,我便教你骑马,保证不会占你半分便宜,好不好?” 原来他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瑜珠又怒嗔他,可是这回看到的却是他无比诚恳又坚定的目光,她一时有些无措,不知该怎么办。 “我教你骑马,好不好?” 男人说话时喷薄的热气就呼在她耳边,烧的她脸颊滚烫,越来越逼仄的空间,压的她差点就要喘不上气来。 “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情急之下,面对他越逼越近的压迫,只能如此答道。 她希冀周渡能就此放过自己,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可他听到这个回答,只是逼得越发得寸进尺。 他的笑颜就在她咫尺可及的地方,越撑越大,越撑越大。 “那就说好了,明日,明日等我忙完朝堂上的事情回来,我便带你去马场。”他好像生怕瑜珠会反悔,约定的语气还带着隐隐的担忧与急切。 瑜珠欲言又止,眼神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周渡瞬间又点点头:“我明白,我会安排好一切,不会叫任何外人来打扰。” 即便是已经有婚约在身,但到底还未成亲,婚前就这样同进同出,又一齐去马场,实在是很容易遭人闲话。 得到他的保证,瑜珠这才敢松口气,抬脚想走,却发现自己还被他困在这方寸之地,前进不得,后退也不行。 “表,表兄……” 她鼓起勇气,贴着极近的距离,喊了声周渡。 男人总算晓得该松开她,但看着她困在自己身前,面露桃粉又含羞带怒的样子,身体某处极为可耻的,竟然给了反应。 他怕瑜珠看出什么,会真的吓到她,这才施施然松开了她,假作轻松,背过了身去。 瑜珠彻彻底底呼出一口气,逃命似的,连端屉也忘了拿,直接开门离开了他的书房。 一路上,云袅都问她是怎么了,脸色红的这般不对劲,她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只告诉她明日一道去买几身适合骑射的衣裳,她要学骑马了。! 101 瑜珠其实能预料到,周渡教自己学骑马,自己会有多难熬。 但她没想到,在马场的周渡表面看上去,倒还算正人君子,至少她预想的一些可能会羞于启齿的画面,他都不至于去做。 或许是他骨子里还知道要做个人的,她想。 第一日的骑马学下来,一切都没什么,瑜珠只是在周渡的指导下,反复不断地学习上马和下马,习惯性的动作刻进她的骨子里,叫她最后回家上马车的时候,都不禁想要用骑马的方式上去。 周渡在她身后一记闷笑。 瑜珠回头,微红了脸瞪他。 第一日,周渡带她在马场慢悠悠地转了一圈。他牵着马,走在前头,她坐在马背上,由他牵引着,在马场摇摇晃晃又尚算平稳地颠了一个来回。 看他面对着夕阳认真牵引着自己的身影,瑜珠恍惚有一种他已经是自己丈夫,如今牵着自己是两人一同在浪迹天涯的错觉。 第三日,周渡开始教她如何判断马儿的情绪,教她上马之后,如何安抚马匹且自己学会牵引缰绳。 她坐在马背上,头一次紧张到出了汗,在周渡放手,要她自己拉着缰绳走两步的时候,向他投去了救命恩人般的目光。 那目光楚楚可怜,全然是没有做好准备就被放生的慌张,可周渡无动于衷,该认真的时候,刻板严肃的又同学堂的夫子没什么两样。 后来第四日,周渡总算开始教她如何正确地骑马,她渐渐的,也终于能够自己甩着缰绳,绕着马场开始散步般缓慢骑行。 第五日是重复第四日的教学,瑜珠依旧是被放生,自己在马场不断绕圈,周渡就站在边上,目光自始至终都不曾在她身上离开。 他目睹着她越来越能够在马场如鱼得水,渐渐放开了胆子,甩着缰绳越来越快,奔腾的身影与前世记忆中的瑜珠渐渐重叠。 他的嘴角开始扬起不经意的弧度。 瑜珠跑了两圈之后,觉得自己似乎能把控住马儿,忍不住稍稍加快了点速度,绕着马场又奔了一圈。 几圈下来,她额头上已经大汗淋漓,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半分喜悦,她高兴地回头,第一反应便是该与自己的老师分享自己的进步。 瑜珠 第93节 但她回头的时候,毫无意外地便撞见周渡望着自己,微微带着笑意却又深不可测的眼底。 她脸上一热,仍旧是不大能接受这种赤.裸裸的凝视,果断回了头,将那点喜悦通通摁回心底。 待她再若无其事地慢跑完一圈之后,周渡喊她回去了。 他们如今总是这样,周渡每回从刑部回来,其实都没剩多少时候,但他们就是借着这点忙里偷闲来的时间,慢慢地教,慢慢地学,也当作是,婚前的慢慢相处。 瑜珠落后半步走在周渡身侧,迎着热烈的夕阳悄咪咪地打量他的脸庞。 讲道理,这人若是不说话,光就一张脸来说,是尤为突出的,也不怪皇帝要点他做殿前探花,世间男子,实在少有这种生的一身正气又鼻是鼻、眼是眼的周正长相了。 这样长相的人,日后是她的丈夫,其实仔细想想,她好像也没有多么委屈。 尤其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当真半分不曾逾矩,需要手把手教她缰绳,却也一下指尖都没有乱动,实在很难不叫人增添好感。 若非心底里仍旧是有一丝觉得对不住温姐姐,她想,其实这门亲事,她也不会多么排斥的。 她这般心绪复杂,夜里回到慈安堂,便将自己关进了屋子里,想要冷静冷静。 如若不是傍晚的夕霞太过耀眼,她想,她大抵,是真的对周渡有一丝丝的心动了。 第六日,她鬼使神差的,想起周渡说喜欢吃自己做的糕点,便趁着他还未归家,动手做了一些,全是冬日里适合暖胃的,叫人光是闻着,便觉心底里陡然升起一股暖意,直沁心鼻。 可惜的是,这日她在慈安堂无论怎么等,也没有等来周渡的人过来提醒她该去学骑马了。 她心下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告诉自己,很可能只是恰好他今日被事情绊住了脚,他们之间可从没有过承诺,说他每到半下午便必须得来教她学骑马。 只是她自己习惯了,且一厢情愿,觉得他一定会过来。 她便这样一直在院子里等着,直至等到黄昏日暮,也不见人来,便知晓他今日是真的不会来了。 但她还做了糕点,总不能浪费。她左思右想,不知是什么驱使着自己,竟就端着糕点自己摸去了周渡的院子。 清水居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堪称的上是熟门熟路,她端着端屉,心下忐忑不已,居然有些害怕稍后可能会看见的画面。 但是害怕看见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她便就这样,没头没尾地走进了清水居。 往常向来都安静的出奇的清水居,今日却不一般,她越走近,便越能听到一些急促的脚步声和铜盆盛水的哗哗声。 清水居中没几个丫鬟的身影,在她眼前奔跑的全是小厮。 她出声拦住一个,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春白见是她,赶紧道:“江姑娘莫怪,我家大少爷今日是因为出了事,才没能前去陪你骑马……” “我知道。”望着这满是血红的铜盆,她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瑜珠问:“他受伤了对吗?他人怎么样了?” “人已经没事了,江姑娘且放心。”春白总算机灵了一回,看了看瑜珠手中端的糕点,再看看已经点起烛火的屋中,悄没声问,“江姑娘如今可要进去看看大少爷?” 咯噔的一声,瑜 珠被他的话吓到。 她瞄了眼春白,有些惊讶于他的胆大,但看着他越发沉默的目光,却昭示着她其实同样也起了这胆大的心思。 纵然是未婚的夫妻,纵然是已经出入过不少次他的书房,但那都青天.白日,如今已是月上梢头的时刻,她贸然再去周渡的房里,被人瞧见恐不知要如何闲言碎语。 可她垂眸看看自己手上的糕点,又看看自己这些日子因为学习骑马而越发粗糙的掌心,不禁失笑。 她心下其实都已经做好决定了,又何必要过多纠结呢? 她又再次看了春白一眼,这回的眼神透露着丝丝坚定,叫春白一眼便能看出,道:“我为江姑娘引路,江姑娘请随我来。” — 这是瑜珠第一次进到周渡的寝卧,是比她的屋子要大上许多倍的气派,与她常去的老夫人屋中差不多,完完全全符合他家中嫡子长子的身份。 她一眼便瞧出床榻在屏风后头,手上捧着血盆的春白还欲为她引路,但她只是又看了眼春白,春白便马上会意,端着充满血腥味的铜盆退了出去,顺道还将门关上,只留她一个人,站在这昏暗的屋中,与周渡隔了一扇屏风,遥遥相望。 “瑜珠?” 她没有出声,但周渡却已经开始察觉到是她,并且唤她。 她顿了下,端着端屉便走了过去。 绕过屏风便能一目了然地窥见他的床榻,瑜珠走到跟前才发现,眼前这人,大半只臂膀都赤.裸在外,缠满了纱布的胳膊在一片摇曳的烛火下格外刺眼,叫她端着糕点的手差点不稳。 她想过周渡会受伤,但没想过,他会受这么重的伤。 “你是去做什么了?” 这个时候,她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婚前不能提前去看郎婿的身子,她脑海中只剩春白适才端的那盆血水,与眼前周渡苍白无有血色的神情。 她颤着手将端屉放下,坐到他床前圆凳上。 “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刑部办案,受伤也是常有之事。” 周渡一派坦然地与她相告,似乎是想转移走她的注意,紧接着又问:“你今日前来,是特地来看看我为何没有去赴约的吗?” “不是。”瑜珠下意识否认,皱着担忧的眉头,与他道:“只是午后恰好多做了些糕点,想着你说过要送给你一份,便拿过来了。” 周渡轻笑,逗她的语气满是诙谐:“你还挺听话。” “你教我骑马,这是你应得的。”瑜珠羞赧了一瞬,很快便又牙尖嘴利起来。 只是再多的玲珑剔透,在受伤的人面前,总都是不值一提的。 瑜珠紧皱的眉头自看到他的伤口之后便没有再放松过,紧盯着周渡那处,闷闷地问:“伤成这样,明日可还要去上朝办事?” 周渡闻言,倒是不急着回答她的问题,反问:“这是在关心我?” 瑜珠立马答:“这不是。” “不是关心,那我也当关心收下了。”周渡笑着,便想去牵她的手。 这是他从前常同瑜珠做的动作,不论发生何事,他们夫妻握个手,交个心,便什么都可以好好商量着解决。 但此时的瑜珠还不是他的妻,他伸出手时自己都忘了,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想要收回来也已经来不及。 他担心她会再次被自己吓跑。 但她居然没有。 她的手就交叠在膝上,任由他的大掌覆了上去,轻轻地握住—— 没有反抗,没有拒绝,眼尾虽然有点微微的红晕,却非被他气的,而是在为他担忧。 周渡呼吸放轻,觉得有什么事情渐渐变得不一样起来。 他垂眸,看着交叠在瑜珠膝上的那三只手,似乎是受到什么鼓舞,覆上去的大掌用了点力,与前世一样,捏了捏她的掌心。 他能明显察觉到,瑜珠有刹那的不适应,被他摁住的双手下意识便是想要逃,但最终还是没有离开。 他定定地望着瑜珠,良久,忽然一用力,单手将她从床前的凳子上拽到了自己面前。 咫尺之遥。 102 瑜珠自周渡的房中出来,脸颊比刚进去时滚烫了不知多少倍,但好在如今天昏地暗,也没有人能看清她的模样。 除却云袅。 她一路若无其事地回到慈安堂的屋中,便被云袅拉着问:“小姐这脸颊是怎么了?不是就进去看看大少爷吗?” 瑜珠哪里敢跟她说自己这是怎么了,支支吾吾地道:“是,我就进去看了看他,但是,但是他屋中炭火生的太足,我被烧的太热,不止脸颊,便是身子也是一样煎熬。” 云袅摸了摸她的手,果真也是同脸颊一样的滚烫,这才信了她的话:“这才几月的天,竟就生了那么多炭火,看来这大少爷还是个畏寒的。” “嗯。”瑜珠垂首,悄悄将自己埋进烛火的阴影间,有些不敢直视云袅。 好在云袅也没有多问,知她没事后便又下去了,只叮嘱她夜里早些睡,照顾好自己。 见她关上了房门,瑜珠才敢稍稍地松一口气,自己摸摸这热气久不消退的脸颊,自己也恨自己不争气。 适才在屋中,烛火昏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就叫他得了逞,如今想来,实在荒唐。 都不需闭上眼睛,她的脑海中便满是被周渡锢在怀中,情话温软的模样。 他的胸膛实在坚硬,受了伤的半边身子没有衣裳的阻拦,随便一用力,肌肉便蓬勃展现在她眼前。 她不敢太用力地去靠他受伤的身体,只能轻轻地将脑袋枕在他没有受伤的另半边肩膀上。 他说:“瑜珠,不必为我担心,不论我发生什么,都一定会平安地回到你眼前,我们还没有成亲,我们还没有生一堆的孩子,我可舍不得就这样离去。” 她觉得这人实在流氓,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功夫与她说这种缱绻的情话,可她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 几日的相处下来,她知道自己的情愫在慢慢地转变,亦知道,自己已经实实在在将他当成了自己未来的丈夫。 他说的不错,他们将来会成亲,他们将来还会有一堆的孩子。 那既是她的丈夫,叫她提前先靠一靠,好像也没什么不行。 于是她大着胆子,虽然没有接周渡的话,却用单纯的行动告诉了他自己的回应。 她抱住了周渡。 双手抚在他的后背上,不敢用力,指尖轻触的,却是他滚烫而又宽阔的肌肤。 肌肤之亲,说的好像就是这个。 她的脸颊在那一刻烧到极致,但她不想移开,她靠在周渡肩上,默默地闭上了眼。 翌日,她不敢再单独去到清水居给周渡送糕点,担心去多了给人瞧见,会有闲言碎语,便只打发了云袅过去。 云袅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了一张字条。 她刚想拆开来看,闷在屋中病了些时日的陈婳便来到了她的屋中。 “瑜珠,你近来都在忙些什么呢?”陈婳没精打采地问她。 “没忙什么。”瑜珠赶忙收好字条遮掩道,“嬷嬷刚走不久,我还没适应,每日只能给老夫人做些吃的打发时间。” “你可真悠闲。”陈婳酸道,“如今你已经有了归宿,听闻前些日子二夫人为何纤素也找到了好人家,你们已经一辈子不愁什么了,独剩我,年纪比你们都长,着落却还一个都没有。” “总会有的。”她这话,瑜珠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不定你豫章那边的本家正为你物色好人家呢,又说不定,老夫人也在为你操心呢,上回她的七十大寿,我见她便向不少人介绍过你。” “介绍了有何用?你是皇后娘娘赐婚,一朝闻名天下,那些贵妇小姐,时不时便有帖子上门来邀你赴宴;大夫人也不敢怠慢你,就算见不得你做她的儿媳妇,也终归不敢跟皇后娘娘对着干。我呢?我算什么?不过是老夫人娘家的一个侄孙女,待到将来老夫人一去,我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瑜珠诧异她竟然敢说出这种话,赶忙要她住嘴:“老夫人刚过了七十大寿,康健着呢,你如何能这般说话?” 瑜珠 第94节 陈婳梗了一梗,别扭道:“我又没说错。” 是没说错,但本朝以仁孝治国,这些话一旦叫别人听去,她便免不了要挨板子的。 “我就在你跟前说说,又不会傻到与外人张扬这些。”陈婳见不得她胆小如鼠的样子,不免觉得乏味。 “罢了,与你说这些也是白说,总之啊,我若再过不久还是没着落,恐怕便真要被送回豫章本家随便打发个男人嫁了。” 她懒洋洋地起身,一个正眼也再懒得给瑜珠。 瑜珠不明白她具体的心思,但还是劝告她:“在上京的未必就是好男人,在豫章的未必也就是没有前途的人。” 陈婳摇摇头,好笑地看她:“瑜珠,你是已经成了周家的准少奶奶,才有底气说这种话,我名义上是来看望老夫人的,但在周家一住就是这些年,你猜哪个会不明白我的用意?我到时若不能靠老夫人在上京挑个如意郎君,你猜,背地里又有多少的人会笑话我?嘲讽我豫章陈家,连留在上京的本事都没有?” 她竟想的这样多。 瑜珠垂眸沉思,没再接她的话。 但心底里还是暗暗反驳,她不是因为已经有了好的归宿便能有底气劝告她,而是在皇后为她赐婚前,她便一直想的是这般。 她如今无依无靠,什么都没有,空有个周家表姑娘的名头,不知有多少人会买账,只要能找个愿意待她好的读书人家,她便足够知足,愿意感恩戴德了。 能嫁周渡,着实是她没想到的。 她关上房门,将云袅带回 来的字条展开,上面写的只有一竖端正行楷。 “三日后,马场相见。” — 三日后,瑜珠久违地再次穿戴上方便骑马的衣裳,先行来到了马场。 这里是上京城东,据周渡所说,这一片的马场都是属于黎阳侯府。 近来周家那位嫁到嫁到萧家的姑母周端阳正有意与黎阳侯府结亲,黎阳侯府似乎也很满意萧家的家风,是以两家来往亲密,周渡去向侯府的老侯爷借马场,他们二话不说便同意了。 最近一段时日,每到傍晚时分,这马场便会成为他们专属的地盘,一个外人都不会有。 但一连几日没有来,瑜珠不确定,如今马场还会不会一个外人都没有。 好像的确是没有的。 她到了马场之后便先四周环顾了一圈,除了陪她一道前来的云袅,就只剩几个看守马匹的手下,都是她眼熟的,从前便就在此处。 看来周渡是真的一切都安排的十分妥当。 瑜珠将食盒放下,趁着周渡还没到,自己先上了马练习。 好几日不来,她的技术又有些生疏了,不仅上马的时候磕绊,就连上了马之后望向地面,从前早就克服的那股怯意,又油然而生。 好在她很快就能调整过来,叫自己不再低头望向地面,而是昂首挺胸,做出正常骑马该有的姿势。 她慢慢地绕着马场骑了一圈,觉得自己状态恢复的差不多了,便就稍微开始加快速度,耳边有微风拂过,她专心致志,半点没有受到外界打扰。 等到又一圈结束,她才总算展开笑颜,想要与云袅诉说自己的欣喜,不想一回头,那抹群青色的身影措不及防便闯入了她的视线。 原来他早就到了,只是一直不出声,站在边上看着她骑。 她滚到嘴边的微微得意又咽了下去,默不作声地下了马,走到他跟前。 “适才不是还笑得挺开心的?怎么一见到我便不说话了?”周渡问她。 瑜珠扯了扯嘴角,不答反问:“你何时到的?” “刚到不久,见你骑的专心,便没有打扰你。”他昂首,抬起目光越过她,打量了眼她方才骑过的那匹马,“几日不见,倒真的比从前熟练了不少,是趁着我病了,自己悄悄来练习过了?” “没有。”瑜珠立马否认。 “没有什么?”周渡大抵是真的恢复好了,立在她身前,颇有闲心地与她说笑,“我以为你这几日一直避着不来见我,就是自己偷偷地来练习骑马了,不想竟猜错了?” 他这是在取笑她,有了肌肤之亲后便连见他也不敢了吗? 瑜珠好容易压下去的那点羞涩又被他勾起,马场虽然没有外人,但云袅和彰平春白这几个总是在的,她不想在他们面前失态,便暗暗地瞪了他一眼,垂首尽量收敛好情绪,闷闷道:“嗯,是你猜错了。” “那便猜错了吧,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周渡隔着衣袖牵起她的手腕,将她往马匹旁边带:“适才见你已经能自己骑的不错,那我今日之目的便就达到了,来,上去再骑一遍,如若当真还行,那我们今日便可以早些回家了。” 所以今日只是来考验她几日不练,骑术如何的吗? 瑜珠听他的话,乖乖上了马,骑着马绕着草场不紧不慢奔了一圈,回头便看见周渡站在原地满是欣赏的眼神。 他好像在看自己一步步教导出来的姑娘,终于意气风发,学有所成。眼中的欣慰不言而喻,但瑜珠仔细看,发现他的眸中更多流露出的,竟有沧桑。 好像他已经经历过世事万千,如今回到原点,要把从前所有的遗憾都弥补,把所有原本做的不对的地方,都一一更正。 她觉得自己有些读不懂周渡。 回去的时候依旧是坐马车。原本她和周渡都会错开时候从家中出来,亦会错开时候回到家中,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但今日,瑜珠刚坐进马车中不过片刻,便见阖上的车门又被推开,周渡同样上了马车。 “你……”她欲言又止,想问他为何突然如此。 “已经指了婚的,难道还怕旁人说三道四吗?”周渡寥寥的一语便将她的话全部塞了回去,若无其事地坐到她身边,与她肩膀紧紧相贴着,挤在并不宽敞的座椅上。 瑜珠更加摸不透他的心思,想问话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她如今当真是尴尬,只要一开口,就能想起那晚在周渡房中发生的一切,再加上周渡这副无关紧要的模样,她便是有千言万语,也都消弭在了原地。 “有什么话?”周渡却看出她的无措,毕竟前世已经做了几十年的夫妻,她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听他问自己,瑜珠终于好像也收获了一丝勇气,抬起一双会说话的明亮眼眸,茫然地看着他:“你今日为何要上马车?” 他就知道是这个问题。 “身体还没恢复好,不宜骑马。” “哦。”瑜珠愣愣的,觉得这个理由还可以,但转念一想,又不对,“那你来时又是怎么来的?” “来时走路来的。” 周家离黎阳侯府的马场不算近,徒步过来至少得花个把时辰。瑜珠不大信他的话。 “是从刑部走路过来的。”周渡解释。 他受伤的事朝中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为了掩人耳目,第二日便依旧若无其事地去上朝忙公务,甚至还装出了一副比从前更加繁忙的样子,今日亦是如此。 瑜珠恍然大悟,突然便为自己方才的猜疑感到羞愧。 周渡见她又低了下头,伸手过去捏住她的掌心,“没事,我的事你还不够了解,日后我都会慢慢解释给你听,你想知道什么,都来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嗯。”这话说的她越发羞愧,垂首低低地应着,仍旧是不肯抬头。 周渡见状,抿唇捧起了她的脸,用不容拒绝的力度逼着她直视自己。 “瑜珠,我说过,我们将来一定会是夫妻,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有任何的顾虑,有什么话,说出来便是,想什么心事,也可以尽数告诉我,我虽也许不能事事都做到尽善尽美,但我一定会一辈子站在你身后,替你遮风挡雨,做你最忠实的信徒。” 是她最忠实的信徒,而不是想要随意主宰她人生、随意左右她决定的主君。 瑜珠呆呆的,被他捧在掌心,再一次对眼前人有了翻天覆地的印象变化。 她张口,想说话,但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与周渡对视的每一息,都叫她觉得难熬。 可她不想挣扎。 亦不想离开。 在单薄的唇角吻上她眉心的时候,她安静地闭上了眼,任由他在颠簸的马车中将自己抱起,一点点向下,吻住鼻尖,还有樱桃似的唇瓣。! 103 陈婳离开周家是不久之后的事。瑜珠上回听了她的话,还以为她会费尽心思留在上京,不想这么快便要离开了。 “我一定会回来,瑜珠。”她在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她。 瑜珠不解其中含义,只是照该有的样子,与她道别。 这一年多来,她与陈婳一同住在老夫人的院子里,接触最为频繁,说两人之间没有姐妹情谊,那是不可能的,但要说多深,也是没有的。 瑜珠与她性子不是那么合得来,即便相处了一年,也还是不喜欢她动不动便讽刺他人,略有些拈酸吃醋的模样。 万幸陈婳也不需要她喜欢。两人都知道,她们之间不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也处不成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她们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主意。 瑜珠的主意陈婳看不透,而陈婳的主意,瑜珠是在几个月后的春日才全盘知晓的。 原来她同周渡的亲弟弟周池还有一腿,原来她所谓的离京回家,是悄没声去找周池了。 但是提前知道了她行踪的周渡没有如她的愿,他派人守在周池念书的苍南山脚下,在陈婳临门一脚即将见到周池的时候,将她截下,送回了豫章。 这事发生的时候,瑜珠还以为老夫人会为此事教训周渡一番,为陈婳说哪怕是一句话,哪想,她就像是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一样,听说之后,一句话也没有同周渡交代,更没有责备他。 她也是那时才看出,老夫人定是早就知道了陈婳同周池之事,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如今周渡将事情这般□□裸地捅开,她便是再想说话,也已经没有脸面了。 只是既然早就知晓了此事,为何不能直接将陈婳许给周池,叫他们喜结连理呢? 瑜珠想不通。 她拿这件事问向周渡的时候,周渡正带她去往京郊的白云山祈福。 听了她的问题,握紧她素白的细手:“那样的人,如何能进周家的门?祖母的确早有此意,但被我否决了。” 原来,他早在被皇后赐婚,与瑜珠一道去往慈安堂的时候,就同老夫人开门见山说明了所有。 他说他知道她想算计自己的心思,如若她日后好好地待瑜珠,看紧陈婳,他便会假装一切都不知晓,但若她对瑜珠有任何的不好,抑或是将陈婳真的娶进了周家的门,他也一定会与她翻脸。 重来一世,他表面披着的是不到二十的皮囊,但实则内里,已经是颗沉淀了七八十年的心。 七八十年的阅历不是假,七八十年的经验也不是假,即便是年长他许多的祖母,在他眼中也早就同三岁的孩童无异。 他们的心思,他早就全部知晓。 瑜珠仰头看着他,觉得他的面庞好似比自己初见他时要更加锋利,也更加坚毅。 明明是年纪相差不过三四岁的人,但她总觉得,周渡好像比自己多活了很多很多年,比自己多经历了很多很多事。 她悄悄与他贴近些,彻底走在他的边上。 他们到山上道观的时候,时辰还早,周渡带她先烧了几柱香,而后牵她在林子里漫步。 “白云山上景致不错,供奉的三清祖师也甚得京中百姓信赖,你觉得,过不久回钱塘,将爹娘的牌位接到此处供奉,如何?” 瑜珠没想,他今日带她上山是这个目的,愣在原地几许,问:“你的意思是……?” 瑜珠 第95节 “是,禇家之事已经快解决了,我已经抓到了他们新的罪证,到时会联合北威侯府的沈家一道,在早朝之时一起呈给陛下,那些罪证,足够他们全族流放,褚长势,我们也绝不会让他活,定要他杀人偿命,给你赔罪。” 杀人偿命,赔罪。 这样的字眼骤然出现在瑜珠耳边的时候,叫她措不及防打了个寒颤。眼里滔天的恨意逐渐上涌,被周渡牵住的右手也开始不断地颤抖。 渐渐的,她浑身都开始颤栗。 是的,她想起,周渡说过的,他早说过的,他会帮她报仇,会叫她的爹娘得到该有的公正,杀人偿命,这本就是姓褚的应该的。 只是这么久过去,一直没有动静,她以为周渡是暂时做不到,抑或是,暂时忘记了,她不好主动提及,也不曾想,他会在这样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里,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情告诉她。 时至今日,她才总算感觉到,自己真的是被爱的。 “爹娘……”她不过是一开口,嘴里满腔的哭泣便暴露了出来,隐隐想要压抑的情绪怎么也藏不住,在周渡面前彻底爆发。 她望着周渡,朦胧的泪眼将视线渐渐遮挡,她哽咽着,终于不顾一切,扑进了他的怀里。 周渡熟练地将人拥住,也不说话,只是静默地听着她哭,陪她在静谧的山林间,发泄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压抑,这么多年来的痛恨。 等她哭累了,他才温柔地抚摸她的后脑,问她要不要去早就准备好的寮房休息。 她趴在他的怀中,无声地点了点头。 只是她如今这个样子,走路都是不稳的。 周渡又一言不发,矮身蹲在了她的跟前。 瑜珠这时候是真的任何的礼义廉耻都不想顾及了,直接趴上了他的后背,搂紧他的脖颈,将脸颊贴在他的颈窝处,无声亲昵。 他当真已经成为了她的依靠,成为了她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唯一能够放心的依靠。 “爹娘若是知晓你为他们做的一切,定会觉得我没有嫁错人。”她缩在寮房的床榻上,看着周渡给自己端水,又给自己擦洗脸颊,默默揪紧了他的衣袖,对他展露出了完全的依赖。 “你本就没有嫁错。”周渡轻笑着,将温热的帕子再一次覆上她的脸颊,轻轻擦拭着她微有些肿胀的双眼。 “周渡。”瑜珠喃喃,“我能问问你,自从我到周家之后,你便一直待我这样好,到底是为何吗?” “因为不是你到周家之后我才认识你。”周渡放下帕子,一本正经地俯身与她道,“瑜珠,我若是说,我们早就相爱过一世,在我的梦中,你相信吗?” “听起来有些荒谬。”瑜珠道,“但是我信你。” 你如今是我唯一值得全副信赖之人,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信你。 周渡便又笑了,轻扯她的脸皮:“也不能全信赖我,瑜珠,这世上你最该信赖之人,是你自己。” “嗯。”瑜珠清醒地点点头,“可是我自己告诉我自己,我该信赖你。” 周渡终于彻底绷不住笑意,在她面前展露出从未有过的高兴。 他抱紧瑜珠到自己腿上,叫她能更加安然地靠在自己怀里。 “那我们商量商量,到底何时去钱塘将爹娘接过来,嗯?” 瑜珠点头:“你也去钱塘吗?” “嗯,等禇家的事彻底定下来,我陪你一道回去。” 瑜珠知道,他向来是一个把公务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的人,抽出时间陪她去钱塘,这来来回回,起码就得花去十几日的功夫。 她望着他,心下里升腾起的暖意更加热烈,且翻涌。 — 日子便这样四平八稳地进行,很快便到了瑜珠三年守孝期满,该与周渡正式成亲的时候。 因为是皇后赐婚,周家无论如何都不敢怠慢这桩婚事,即便娶的只是一个落魄商户女,也给足了排场,给足了体面。 成亲这日,与周家交好的大半个上京清流文人都前来贺喜,还有许多公侯贵族,想拉拢周渡的,想拉拢周开呈的,全挑在这一日纷纷上门,直要将周家的门槛都踏破了。 瑜珠一个人坐在布满红绸的新婚屋中,百无聊赖地等着周渡回来。 她的手中是一本云袅不知从哪搜集来的避火图,说是将男女之事都记载的十分详尽。 瑜珠不敢看,但又有点心思,握在手中扔也不是,翻也不是。 她与周渡虽然时至今日才成亲,但这几年,她时常出入他的书房,与他该做的不该做的,其实也都差不多了。 但还差那最后一步。 瑜珠不知道自己是热的,还是适才喝合卺酒熏的,脸上微微有些异样。 她甩了甩脑袋,想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船到桥头自然直,等周渡来了,一切便自然会正常地进行下去,避火图什么的,实在没必要。 她正想喊云袅进来,将东西拿走,但房间门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打开。 她听见一阵沉稳又带着点飘浮的脚步声,倏尔,有人站在了她面前,停下了脚步。 瑜珠浑身僵直不敢动,察觉到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她手中的书册上,正想悄悄将东西藏到身后,但已经有一只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他拉了拉,好似想将避火图从她手中夺走。 她怎么肯,同样将避火图往自己的方向拉。 “这是什么东西?”她听见他突然出声问。 她庆幸自己的脑袋顶上还盖着大红的盖头,不用直视他审视的目光,顶着盖头摇了摇头,道:“就是普通打发时辰用的,你还给我。” “普通打发时辰用的,为何不能叫我看看?” 瑜珠立时卡了壳。 她自己都还不敢看呢,怎么可能叫他看? 岂料,就在她挣扎的时候,周渡俯身贴在了她的耳侧,用沾着不少酒气的低沉声音问:“是不是避火图?” 砰的一声,瑜珠脑海中好似有什么东西炸开,叫她磕磕巴巴,彻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不,不是,你怎么,怎么……” “怎么知道的?”周渡低低地笑,“新婚之夜,你还想看什么东西?” “我不想看……” “好,你不想看,那我想看看,给不给我?”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说的好像是她手中的册子,又好像不是。 瑜珠晕晕乎乎,便不知何时被抱坐到了他的腿上,她的盖头还没有掀,周渡的手已经伸到了她的盖头底下。 她以为,他是要掀了。 哪想,他是自己钻进了盖头中,与她一道被大喜的红色障住了眼睛。 瑜珠觉得他疯了,可他还知道问她疼不疼,替她把压着她脑袋的凤冠拿开。 凤冠连带着盖头一齐离开她脑袋的一刹那,她被周渡抱着滚进了热烈的床榻中。 她的手中还捏着避火图,不知该如何安放。 周渡一边笑着,一边将她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啄吻她的唇瓣,道:“有什么好看的,你想要什么样的,我都可以教你。” 哪有什么样的?除了那样,还能有什么样? 瑜珠满心羞耻地被摁在翻滚的红帐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望着不断摇晃的帐顶,只觉周渡最好只有这一种花样,不然,她好像实在承受不了更多了…… — 红帐翻滚的动静一直持续到天将明,温氏听着清水居回来禀报的声音,摁揉着眉心,知道自己彻底是拿这对夫妻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她其实一直有派人盯着自己的大儿子同瑜珠。说到底,这门皇后亲赐的婚事,她还是不满意的,但是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拒绝,可怜她的若涵,就这样失去了成为她儿媳妇的机会,她一想到此处便想将满腔的怨气都撒在瑜珠身上,但却在第一时间遭到了自家儿子的阻拦。 他说,瑜珠才是他真正想娶的人;他说,皇后的赐婚是他特地去求来的;他说,失去舅父家的联姻他一点也不后悔;他说,如若母亲对她有一丁点的不好,他都会直接考虑请皇帝将自己外放,三四年才回一次家。 那一天的温氏被气到不像话,想要直接狠狠地甩他一个耳光,但终究是忍住了,且被他的话所震撼,当真不敢再对那姓江的有任何不好。 可她面上虽然如此,心底里总是不乐意的。 她派人一直看着他们俩,想要瞧瞧自家这个向来油盐不进的大儿子对这个孤女究竟能有多上心。 她宁愿他如今荒唐的行为只是一时贪恋于她的美貌,也不愿承认他是动了真心,动了真格。 可惜事与愿违。 三年的观察下来,叫她再清楚不过地知道,周渡对于瑜珠,是真的上心。 教她礼仪规矩的嬷嬷是他亲自去请的,暗地里教她骑马之事也是他全部亲力亲为的,禇家翻台案、江家父母牌位迁移之事……全都是他亲自替江瑜珠做的。 整整快三年,他对这个丫头照顾的事无巨细,恨不能整个人都陪她一道住在慈安堂,眼中越来越浓烈的爱意,是她一个过来人都看不下去的程度。 她终于也清楚地认识到,他与若涵是彻底没可能了。 今日是他们的新婚第一日,她头疼地扶额,看着这一对琴瑟和鸣、恩爱非常的璧人双双着红衣来到自己跟前,万般无奈。 但她不能过多地刁难瑜珠,周渡还在她眼前,她稍微瞥一眼自家儿子,就知道他的什么算盘。 他在告诉她,不要过多地为难她。真是稀罕,她到底是做了什么,才叫他觉得她生来就会是一个恶婆婆,一定会对自己的儿媳妇不好? 温氏只觉憋屈的紧,瞪了眼周渡之后,对瑜珠反倒是笑吟吟的,说话也温声软语,生怕她觉得自己在待她不好,生怕她回去便同周渡告状,说自己怠慢了她。 她虽然不满这个儿媳妇,但到底儿子还是要的。 瑜珠则因为先前在陈婳那里没少听到说什么大夫人厉害,日后定不会是个简单婆母之类的话,所以对温氏一直心生畏惧,这么些年与她接触的不多,也不知晓她究竟是怎么样的。 今日见她待自己极为温和,极为善良,她心下便有了主见,想着陈婳果然又是在诓自己,这分明是位再和善不过的婆母。 — 周渡新婚有九日的休沐,这九日间,他没少带瑜珠去往各色各样的场合,赴各色各样的宴会。 瑜珠知晓他这是在光明正大地将她介绍给自己的朋友,每次出门都相当配合,每每都与他牵着手同进同出不说,还几乎每次都是与他穿颜色相仿的衣裳,以示夫妻同心。 两人蜜里调油了好几日,这日,周渡带她去往黎阳侯府的马球会。 正是他从前教她骑马的那片草场。 她下了马车,手便被周渡攥住。 夫妻俩又一同出现在这片草场,心境早不似从前,那时是青涩懵懂不敢轻易宣之于口的暧昧,如今却是满腔明晃晃的爱意,生怕别人看不见。 她与周渡相视一笑,在不少人的艳羡下,大大方方地与他去挑选马匹。 “周侍郎,巧啊。” 瑜珠正专心致志地与周渡商量哪匹马看上去适合她,不想耳边便出现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 她蓦然回头,人却是她没有见过的样子。 瑜珠 第96节 那人生的很张扬,与周渡差不多的身量,穿的却像只花蝴蝶,即便是束手束脚的骑马衣裳,也非得佩上玉佩和月牙铁牌。 周渡与她一齐回头,看见来人之后便微微颔首:“巧。” “上回听周侍郎的话,将禇家那群废物一举拿下,实在多谢周侍郎了,不过周侍郎说的要我自己自请去岭南历练的话,恕我还不能参透,不知周侍郎近日可否有空与我仔细详说?” 他们好像要聊官场上的事。 瑜珠通常听到这些事都是自己回避,但今日周渡却叫她不用走。 “近来我与妻子正新婚休沐,不谈公事,抱歉。” “啊。”那人似恍然大悟,终于发现周渡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且与他正手牵着手。 “想必这位便是嫂夫人了?”他说话好像是客气的,但又不是那么客气,话里话外的声音仍旧是透露着一股子嚣张。 瑜珠这几日见多了称她是嫂夫人的人,都是微微带着笑意颔首,今日也不例外。 那人遂继续道:“在下北威侯府沈淮安,听闻嫂夫人同周侍郎的这桩婚事还是我姑母亲自指婚,今日瞧来,实在良缘佳配,天作之合。” 他的姑母? 瑜珠想起来了,当今的皇后娘娘姓沈,出身北威侯府,眼前这人,叫沈淮安,同样出身北威侯府。 原来是皇后的侄子。 她刚想明白过来,还未答话,便听周渡先道:“皇后娘娘赐婚,是天大的福气,我们这些日子也正打算进宫,谢过娘娘好意。” 她便忙跟着颔首,表示赞同。 沈淮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行,那我也不打扰周侍郎同嫂夫人新婚,祝二位百年好合,天长地久。” “多谢。” 望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瑜珠本还是微笑的,但却在回头的刹那,不知为何,心下突然抽痛了一瞬。 她立马回头,又去看那道身影。 可那人消失的极快,不过片刻,便已经淹没在了马球会洋洋洒洒的人堆中,叫她再也难辨认出。 “怎么了?”一旁的周渡问她。 她道:“适才那个人,我好像在哪见过。” 周渡眨了下眼,面色平静:“你对我可也是说过这种话。” 瑜珠立马嗔:“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周渡握紧她的手,“世上的人那么多,不论你见没见过都不稀奇,若实在眼熟,也许是梦中曾梦见过他许多次,也许,是前世与他曾有过遗憾,但无论如何,都不影响你如今是我的妻子,不该将目光过于长久地驻留在别的男人身上。” 听他说着说着就开始不正经,瑜珠忍不住又要嗔他。 新婚的两人,正是情谊最浓的时候,任何打骂都是恩爱的证明。 周渡由她恼羞成怒地锤着自己的肩膀,揽紧她的腰肢:“所以为了不让我吃醋,今夜就不要做梦好了。” 因为她梦里会是其他的男人。 瑜珠终于受不了,捂住他的嘴,叫他赶紧为自己挑选合适的马匹。 而远处,瞧见小夫妻俩打情骂俏的五公主赵怀仪同黎阳侯府的五姑娘黎容锦正说着悄悄话。 “真是稀奇,这周明觉婚前婚后竟是两个样,他那位妻子,听闻是皇后亲赐的婚事,瞧着可有意思,不若稍后我们去认识认识吧?” “正有此意!” (if线,完)! 104 江昱升初到瑜珠身边的时候,便得知她曾有过一段婚姻,她与那个男人,已经和离三年了。 他因为失忆无家可归,被送进公主府当面首,公主却因为他长的肖像她曾经的丈夫,而将他指给了她。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个替代品。 他瞧着她,虽然与公主打趣的时候有些不正经,但到底还是个不会豢养面首的正经姑娘,不会真的将他当做那种东西使唤,便也先放心地叫她做自己的主人,跟她回了家。 而在跟着她的第一日,他没想到,自己就撞见了那个男人本尊。 那个被她抛弃的男人,眼角眉梢都的确与他相像极了,除了身量体型有略微的不一样,其他方面可以说是神似。 难怪公主一定要他跟着她。 即便是她不真的将他当做面首,就叫他站在她身边,便足够恶心这个男人了。 公主也在为自己的姐妹打抱不平。 他仔细观察着这个男人,在乍一看的相像过后,发现自己与他其实是有差距的。 他下颔冷冽,比他的弧度更加的不近人情,天生透露着一股天之骄子的高高在上;眉眼和鼻峰,无一不是浓墨重彩的雕琢,生就一副青天相,叫人见了赞叹完老天爷的精雕细琢过后,便要恐惧于他的威严。 是的,他天生官样。 而他,如今只是个卑贱的面首,连籍户恐怕都还没有。 醒来后在面首堆里待了这么些时日,他从不知晓什么叫自卑,但在与他本人对峙上的那一刻,他完完全全地知道了,这两个字该怎么写。 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叫她无论如何也要与他决裂,独自出来讨生活,他想不通。 他只瞧见他身上大红的官服,惹眼的很,大抵是每个男人都想要的样子。 他一路沉默着,跟她回了家门,听她给自己安排住处,问自己会不会识字看书。 他会。 但是他不曾想过,自己还有给自己亲自取名的机会。 便是失忆了他也知道,买回家的奴隶,是没有资格自己做自己的主的。 他如今是面首,这名号听起来,甚至还不如奴隶。 但是她给了他机会,就像是给了他一个重生再造的可能。 他在那一刻才坚定地相信,自己跟对了人,被公主指给她,他是幸运的,即便他只是个替代品。 后来,又不出他所料,她要他去定籍户、明身份,告诉他即便是失忆的人,也该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能够存活于世。 她甚至还问他愿不愿意去科考,她可以出钱资助。 那对于已经将自己代入进了奴隶身份的他来说无疑是惊喜的,也是意外的。 她的过于善良叫他不敢相信自己遇到的竟是这样美好的主顾,那日在公主府,差一点点,差一点点他就会错失这样的机会。 他是真的茫然,亦是真的会抓紧机会。 没有人生来愿意做奴隶,他想科考,不过不是文试,而是武举。 他虽然会识字,但这几日看诗词取名的过程下来,他已经很明白自己对于诗词歌赋的学习其实是很困难的,识字归识字,理解归理解。 武举则不同。 他的力气,他自己心下有数的很。 所以他想去参加武举,用她给自己搭建的平台慢慢往上爬。 他想起她那个正经前夫的样子,这几日他似乎缠她缠的很紧,他知道自己不该有妄念,但每每看到他出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会去遐想,若是自己也做到了她前夫的那种高度,是不是也有可能,他可以不再是替身,而成为她实实在在的枕边人。 是的,他心仪她。 用他卑贱的,没有任何功名,甚至差一点就要沦为奴隶与面首的身份,默默不敢宣之于口地心仪她。 他每日勤加练武,风霜雨雪都不敢怠慢,一天恨不能有十三个时辰,只为了能在下一次武举的时候,拔得头筹,一鸣惊人。 但他好像来不及。 他闷头在校场与人学习,每日赤.裸着臂膀练习,但还是挡不住,那日夜里回去,瞧见了他们在墙角相拥的画面。 那时候还没入秋,他刚从校场回来,一身汗臭味,甚至都不敢走近了打扰他们,生怕他们发现了自己的存在,笑话自己是个跳梁小丑。 可他实在多虑了,他知道,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是那种人。 心头有什么东西堵得慌,那日他跨进了家门,但是又走了出去,彻夜在校场练习,在无人注意到的地方,肆意挥洒自己的汗水。 再后来,他听闻他受了很严重的伤,她每日都要去他的家中为他送汤喝,还要给他做糕点。 那是他从来不敢奢望的事情。 再再后来,她几乎住在了那里,连这边的家也不怎么回了。 他默默地看着他们从分离,到和好,再到她肚中孕育出了他们的孩子,一家三口,和谐美满。 他拼命练习的武艺,却好似被她扔在了看不见的角落。 等他终于武举得中的时候,她已经随她的丈夫去了西北,那里正缺一个正式的统帅,当年在他面前身着四品官服的人,如今已经跃居正二品,是他拍马也赶不上的程度。 但他还是给她写了一封信,希望她能知道这件事。 西北路途遥远,他不知道这封信多久才会送到她手里,但他知道,她那样的人,看见他武举高中的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门为他感到高兴。 那便足够了。 他本来就拥有不了 她,那样皎皎如明月般的人,他何德何能与她并肩。 “江,这个姓不错。” 他第一次去皇宫点卯、被安排进皇城守卫的那日,有人拿着他的籍册,看了又看。 “江昱升,这个名字也不错,可是父母取的?” “不是。”他在心下默想,这是当年他初跟着她的时候,她叫他自己取的。 他对诗词天赋不高,取这两个字,是期望自己也能如每日升起的太阳,总有光明的时刻。 “那是谁取的?”那个人果然问他。 而他答:“恩人取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