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曲与野火》 男人,只会拉低你内卷的动力。 16岁的时候,宁一最烦班上的女同学带点抱怨实际凡尔赛地说,“我妈是疯子。” 这往往暴露了她们对“疯子”的定义一无所知。 她们的母亲最多因为她们少考了一两分而歇斯底里,搬空整个书店的练习册堆满她们房间,偷看她们的日记,逼她们吃许多有营养而恶心的食物……你顶多可以说她们爱得不够妥当。 而宁一的母亲,就是“疯子”这个词本身。 高一刚入学时,她曾经因为有女同学打电话来家里问宁一课后作业的答案而致电班主任,“揭发”这位女同学抄袭作业,并督促宁一的班主任严格管教自己的学生。 事发后,连宁一本人都觉得,自己不社死不足以平民愤。 自然,从那以后就没有人敢和她交朋友,甚至没有人敢和她说话。 很长一段时间,连他们班级的所有任课老师对待宁一的态度也都很谨慎,万一哪里惹得这位母亲一个不高兴,去教育局举报他们呢? 万一呢? 就这样,母亲以一己之力,造就了一中所有老师日日自省人人自危的恐怖氛围。 好在宁一会为此而惶惶哭泣的年岁早已过去了。 这个时期真正困扰她的只有两件事,首先是成绩,其次是饥饿。 她成绩不差,只是常年排名年级48,雷打不动,难以跃升第一梯队。 从外表来看又瘦骨伶仃得像个常年受到虐待的人,轻而易举地达到了别的女生所热衷的那种终极减肥效果。 若有人来问她心得,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给出两个字,“饿的。” 宁一经常感觉到饥饿,这种饥饿有时甚至会全面升级,包括胃、包括心脏、包括脑。 最饿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胃正在被人一口一口地咬掉。 不过宁一非常擅长于用魔法打败魔法,用一个问题来解决另一个问题。 用成绩来对抗饥饿,是宁一整个高中时代的行动纲领。 在高二(1)班的大部分学生们眼里,宁一就是这样一部长着人形的学习机器。 当别的女生在为同性向或不同性向的小说及小说改编剧磕着CP挥洒热泪时,她在背课文; 当别的女生在抖音上为本校帅哥贡献尖叫和点赞时,她在抖音上视奸学霸们的书单; 当别的女生因为失恋而红了眼眶在朋友圈举行恋情追悼会时,她在为自己试卷上的错题建墓碑; 当别的女生在聊八卦犯花痴时,她在用英语听力洗耳朵…… 大部分女生的青春可能都写满了男神.的名字,而宁一的青春,写满了司马迁。 欲练神功,必先自宫。 非常励志。 每当想到排名在她前面的班花因为失恋而跌出班级前十,宁一都会痛心疾首地摇摇头。 男人,只会拉低你内卷的动力。 她的心脏只为分数而跳,她的眼泪只为排名而流。 直到她遇到了她高考路上的绊脚石,计野。 *、 宁一从来都知道,距离产生美。 远观时什么都美,连团shit都会散发出诗意。 而所谓人生,就是把shit提炼成诗的过程。 就像玫瑰出于自我保护生长出的荆棘。 人生是需要谎言来妆点的。 宁一记得她小时候第一个谎话是,“我讨厌吃肉。” 就好像后来她说,“我讨厌计野。” 她的爱好一直很单一,只喜欢自己支付得起的东西。 *、 高二开学不久。 周一早上,通往学校门口必经之路的天桥下出了一场不痛不痒的追尾。 从公交车下来,早秋的凉气灌满怀。 宁一缩着肩膀,混在同校学生汇集的人流里过天桥。 桥底下的马路边上,几个同校女学生背着书包,咋咋唬唬地围观着什么。 “好可怜““哪个司机这么没人性”“好像还活着”…… 女孩子们软乎乎的腔调追着耳朵跑。 宁一匆匆一瞥。 一团血肉模糊的软肉,在视野里收缩起伏。 原来是只被撞得糊在马路边沿,尚未断气的猫。 她忍住牙酸,加快步伐。 第二眼,是桥底下一个抱着女婴的流浪汉。 宁一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揣在兜里辨别硬币上冰凉的纹路,闭紧眼睛跑过去。 一路小喘,赶在校门关闭的最后一秒闪身跃入,刚好是最后一条漏网之鱼。 宁一松了口气,听见后面一批被抓的学生怨声载道。 到班级时还手脚冰凉。 莫名觉得同桌女生关于“这季节到底该穿长袖还是穿短袖”的碎碎念都亲切不少。 上完第一节课,同桌掏出了她妈妈每天给她准备的水煮蛋。 宁一闻着那气味,胃中如火烧,下楼去了北门小卖部。 小卖部人不像课间操后那么多,但也不少。 她挤过人群的缝隙,目标明确地从货架上拎起一袋廉价的散装面包。 结账时,宁一无端想起流浪汉被脏兮兮的刘海遮挡住的眼睛,犹豫了下,问了句,“多少钱?” 一个无意识延缓付钱的举动。 又想起数学老师说要订购课外练习册,她还没有跟母亲讲。 “一块钱,说了一块钱,快上课了,磨叽啥?”后面有排队的学生在催。 “我……忘了带手机。”宁一把东西放下,抱歉地朝老板笑笑,挤出去,不看任何人的目光,漫无目的地绕远路返回。 转过实验楼,有人在楼底下对实验数据。 低年级的学生互相抛着纸团在打闹。 风吹皱桥廊下的湖水。 远处操场上羽毛球飞跃球网。 种种跃动的线条皆被尚未打响的上课铃系之于一线。 宁一穿过桥廊,在图书馆门前的喷池边,碰到有女生在告白。 那显然是告白。 女生拿着盒像是巧克力的东西往男生怀里塞,红着脸絮絮地说着些什么。 啧,一中这么卷,还不是照样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早恋? 师长的耳提面命,终究压制不住半大孩子躁动的心事。 宁一抬头望天,故作老成地在心里一通指点,心中的沉郁被冲散不少。 期间一直是那女孩子在说什么,男生眉目冷淡的样子,耐着性子听。 平心而论,那女生挺漂亮的,但往男生面前一站,颜色登时就黯淡了不少。 从头到尾,宁一只听到他说了三句话。 “东西我收下了,人就算了。” “还不走,等我送你?” 第三句,是女生装作听不懂他的反语,嗔道,“那也不是不可以呀。” 他便眯起眼笑了下,说,“不可以哦。” 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 女生失落地跑远了,宁一不自觉张望。 男生很高,手里拎着瓶矿泉水,手指修长,校服衬衫袖口松松挽上,露出一截冷白色腕骨,上面套着块腕表,万年历机械表,蓝色底盘,看着挺贵,不是高中校园里应该出现的配置。寻常的校服穿在他身上也不那么丑了,好像连衣服都贵了几分。 她只看得到一个侧脸,是很精致的一张侧脸。 高鼻梁的人,侧脸基本都好看。 男生往前走,路过廊下一个立柜垃圾箱,将铁盒随手往箱子并不大的口一塞,单手插兜,戴上挂在脖子上的运动蓝牙耳机,不作停留,走远了。 宁一心沉了下,替那女生不值——她听到这是对方手工制作的。 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把那个盒子从垃圾箱里扯出来。 精致的心形铁盒塌陷了一块,缠绕的蝴蝶结丝带在风中摇摆。 原来是盒巧克力曲奇饼干,和电视剧里广告的那种超大豪华版不相上下,盒面上烫金的英文字体张牙舞爪写着“I love u”。 不知道是不是做题做魔怔了,宁一竟然在思考,这个love用得是否太草率? 男女之间的感情,不应该先从like开始,慎重地过渡吗? 但是,为什么要捡回来? 宁一棘手地望着这盒饼干,她是很饿,但还不至于捡垃圾吃。 只能说珍惜食物的本能支配了她的行为。 在宁一的世界观里,垃圾箱绝对不是食物最好的归宿。 宁一的母亲没有工作,母女两人靠每人每月500元的失独补助维持生活,日常生存和学习支出左支右绌。她大部分课外练习材料都是用早餐费换来的。 是的,宁一来自于单亲家庭,他的父亲4年前死于肺炎。 不过他如果活着,对这个家庭造成的负担可能更重。他是个先天愚型患者,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唐氏综合征患者。他没有工作能力,不能负担起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死前靠着父母和兄弟的接济供养在疗养院。 宁一整个人生唯一幸运的一件事就是没有遗传到他父亲的病。 她很健康,脑子在一般人里面还比较能打,长相偏秀丽,是遗传了她的母亲。 但她常年吃不饱穿不暖,面黄肌瘦灰扑扑的,那点儿秀丽也被埋没了。 不过她也不在意,当一个人觉得自己人生最可怕的瞬间就是班主任宣布要交班费的时候,她不可能有心思考虑其他东西。 宁一捧着盒子,一时进退两难,打算放到公园椅上,清洁垃圾的人若看到包装完好,兴许会把它带回家。 可惜她尚未行动,就看到了去而复返的男生。 宁一面色发白,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那一瞬间她的智慧突然发挥到了一种莫名的水准——她伸手摘下了自己的校牌。 男生走近,在她的面前笼罩下一层阴影。 他一时低下头,就那么睨着他,没有说话。 的确是张精致漂亮的脸,眼睫很长,只是表情懒散,一身玩世不恭,抵消了他那种可供人赏玩的漂亮。 在短暂的沉默中,他瞟了眼她的手。 宁一手里的盒子骤然变作烧熟的烙铁,烫伤她自尊心。 她的目光顺着他的手,见到空了的矿泉水瓶,有几滴晶莹的水珠顺着瓶身滑落。她觉得自己甚至都能听见水珠滴落的声音。 他把塑料瓶身一拧,噼啪作响,又往前走了一步,抬手。 宁一吓得往后仰,他却是侧身把矿泉水瓶往垃圾箱一扔,收回手,似笑非笑睨了她一眼。 好像笑她自作多情。 宁一脚趾都卷了起来,干笑,“我是觉得挺浪费的,不是……” 话未说完,她的肚子就毫不配合地咕咕作响。 那句“不是要吃”就这么被迫胎死腹中。 …… 四目相对,沉默在蔓延…… 少年漆黑的眉梢挑起一个怀疑的弧度。 宁一抢先开口,视死如归,“没错,你看到了,我暗恋你很久了。我就是这种连你丢掉的垃圾都要捡的变态,对不起,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说完她不给他任何反应空间,一鼓作气,僵硬地抱着盒子,悲壮莫名地转身大步离开。 …… 宁一一头磕进英语书,满脑袋群魔乱舞。 英语老师的声音流水一样蔓过耳际,少年复杂的眼神取代了眼前糊成一团的字母,在她脑海中呈4k全景环绕无限循环。 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为什么她跑的时候没有扔下那盒饼干? 为什么她会说那种话? 他一定把她当变态跟踪狂了! 但是被当成变态总比被当成乞丐好吧? 这人谁啊?她可不可以找他出来补救一下? oh不不不,正确的思路是再也不要见到他才对! 宁一蹙眉,在脑海里将学校的核心人物检阅了一遍,查无此人——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八卦数据库产生挫败感——充实学生们课余话题的段草校草她一概不识,所有的校园传奇在她这里从来没有一张具体的脸。 学校里不是没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好学生,但和校园生活脱节到宁一这种程度的,基本没有。 这是主观原因和客观原因共同作用的结果,很简单,好看又不能当饭吃,而她也没有可以一起八卦的女同学,她甚至没有可以一起手拉手上厕所的女同学。 宁一调动所有数据计算他们再次碰面的可能性。 她没有看到他的胸牌,不戴胸牌的,基本不是好学生——凭他应付女生的熟练度,也不大像好学生。不是好学生,那迟到早退的概率就比较大,也就意味着碰见的概率小。 再者,那个女生叫他学长,他要么是高二的,要么是高三的,而她从来没有在本年段见过这个人——如果有,以他的相貌,她应该会有印象。 她推测他是高三的,高三的班级都在顶楼,那么碰面的概率也不大。 再说了,宁一最后给自己打了一剂定心针,学校那么多人,她又那么普通,就算碰见,他也不一定认得她。 对吧? 然而事实证明……对个鬼哦? 我还是处女,你很失望吗? 这盒饼干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当然宁一不会吃它,这是一个关乎原则的问题,关乎她是不是个乞丐的问题。 虽然这盒饼干确实给她的意志力带来了极大的考验。饼干盒撑得书包鼓鼓囊囊的,拉链有一截拉不满,敞开的洞口仿佛伸出一只手,几乎拉扯住宁一的全部心神…… 甜食对饥饿之人的诱惑是无限的。 偏偏那天英语课上,老师放出了段《百万英镑》的电影节选。 于是吃货之魂熊熊燃烧的宁一,看到男主人公在富豪家做客时扫向餐桌上的火腿肉的贪婪目光,仿佛被当场甩了一个耳光。 有调皮的学生眼疾口快地喊,“男主饿了!” 台下喜庆的笑脸连成片,而宁一的心里落了场大雨。 她恨电影里刻意被放大的写实。 到了提问观后感的环节,老师例行公事地问大家从电影中发现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英语老师扫视全班,宁一的目光不慎和她对上,立刻低下头。 英语老师索性点名,“让你们班英语第一说说看。” 宁一心知逃不过了,站起来,有些报复性地很小声地用标准的美音一字一顿地回答,“Apparently ,there's no need for you to pay anything you can afford.”(显然,一旦你真的能够负担得起某样东西,你根本不需要花钱就能得到它) 或许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哪怕你只是看似富有,世间所有便都会不吝于对你俯首称臣; 可一旦你流露出穷酸相,连乞丐都会对你吐口水。 前座的男生动作明显地回头望了宁一一眼;而前座女生和周围几个女同学对上眼神,做了个口型,心照不宣的笑在她们脸上漾开。 宁一看懂那个口型是,“又她妈装逼。” · 那天晚上,宁一背着合不拢的书包,在家门口遇到了堂姐宁喻。 宁喻是来送钱的。 要说宁喻也是挺倒霉,截止目前的人生为止,前14年自愿对堂妹鞍前马后,后4年被迫对堂妹鞍前马后,活活被逼成了个反抗型的工具人。 这次是宁喻的班级也要上缴购置练习册的费用,大伯由此想到宁一,便多准备了一份钱,让宁喻亲自送过来——转微信或者支付宝宁一是会退还的,而他晚上要开网约车,没时间过来。 宁一不肯收,宁喻推搡着发脾气,“你又想害我被我爸打吗?” 她强硬地将钱塞进宁一书包里,由此发现了宁一藏在书包里的盒子。 宁喻勃然大怒地扯出盒子,用它拍打着宁一,“你卖惨是吧?你有钱买零食没钱交练习费?你怎么这么虚荣?你和你妈一个鬼样,就等着吸我们家的血!” 宁一用手护住头,试图解释,却被宁喻狠狠掼倒在地,“我再管你我是狗!” 她将那卷脏兮兮的零钱和饼干盒往宁一身上一砸,愤恨地走了。 饼干盒掉落在地上,里面一块块独立包装的动物形状饼干散落在地上,如同残阳中四散飘零的落叶。 宁一蹭破膝盖,忍着钻心的疼去捡零钱、捡饼干,满目狼藉。 刚好碰到邻居家踢足球回来的小男孩帮她一起捡。 苦于不知道如何处置这盒饼干的宁一,忽然福至心灵地问,“小朋友……你喜欢吃饼干吗?” 然而小朋友的家教不允许他吃陌生人的饼干。 当晚,小孩的家长竟领着他上门退还饼干,事情终于捅到了宁一母亲面前。 宁一深深地记得,自己人生的转折,其实只不过在那天晚上,没有先于母亲打开那扇悲剧性的门。 母亲见到饼干的那一刻是茫然的,“我女儿的?你弄错了吧。” 宁一硬着头皮说,“是我的。” 那对母子狐疑的目光被阻隔在了门外。 门一阖上,母亲便起了疑心,用扫帚狠狠地打宁一,逼问她是不是偷来的。 宁一忍着火辣辣的疼,身上到处是红紫一片,但坚决不肯哭,只是说是同学送的。 母亲打得更不留情,“什么同学,男同学?你就这么贱,一盒饼干就能把你买走?” 宁一百般辩驳,奈何母亲认定她在撒谎,“你编的故事你自己信吗?” 宁一被她问得愣住了,她更认定自己猜中了,扔了扫帚,下死手来拧她女儿的胳膊,扒她的衣服,“你是不是被他睡过了?你这个贱人!你骨头就那么轻!” “没有!我没有!”宁一被钳制在地上,衣服被扒得东倒西歪,胸、大腿上白花花的肉十分难堪暴露在空气里,使得她膝盖上的伤显更加可疑。 宁一终于忍受不住,痛彻心扉地大哭,“妈!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最后还是对门张婶听着闹心来抗议,“别打了,大半夜跟杀猪似的,再打就报警了。” 母亲愤怒反击,“杀猪犯法吗还找警察?” 母亲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把张婶堵得哑口无言。 但那晚母亲到底还是收敛了一些。 宁一没想到,这场由一盒曲奇饼引发的灾难远还不到停止的时候。 第二天早上,她背起书包的时候被母亲摁住了。宁一说自己要去上课,而母亲冷笑,“我给你班主任请过假了。” 宁一被推搡出家门,她忐忑地问母亲要去哪里,母亲不回答。宁一最后不安地被母亲咬牙扯上公交车,“去治你的轻骨头!” 那天宁一被带进了一间私人诊所。 母亲将她推进了一个陌生的房间,门阖上,咔嚓一声宁一心底落了锁。她想逃跑,但还是诚惶诚恐地按照指示躺在了一张病床上,看见床尾有八字形的架子。 一个护士模样的女人让她脱下裤子,张开双腿,把腿搁架子上。 宁一懵懂又羞耻地照做,腿搁在冰冷的架子上,从两腿间望见窗外斑驳的天空。 在那里,她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动物。 宁一嗫嚅着问女人想干什么,女人轻蔑地笑笑,举起戴着白手套的手。 撕心裂分的痛楚蔓延到心脏,生理性的眼泪从宁一眼角挤出,她惨叫,叫声甚至不像她自己。 女人骤然色变,态度转而温和,竟有些同情地让她穿好衣服出去。 之后她把母亲叫到一旁,窃窃私语了一番,宁一目睹母亲的神情放松了一瞬,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那一刻医院里远远近近的人声在宁一耳朵里变得不分明,仿佛受到神明指引,她似懂非懂地领悟到了什么。 哦,我还是个处女,母亲很失望吗?她在心底大笑,心里千山万树刹那凋敝。 母亲眉头深锁把她带回家,关上门的时候,宁一仍然是忍不住挑衅她,“对不起,可让您失望了。” 母亲脸色沉下来,“你也就这么点脑子!你最好永远不要被我抓到跟那些乌七八糟的人鬼混!像你堂姐一样,这辈子就毁了!” 宁一引爆了积攒多年的能量,“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那么贱啊!15岁就被人搞大肚子!” 母亲像鬼一样瞪住她,“你是从哪听来的?” 宁一嗤笑,“你自己做过的事,还怕别人说吗?” 母亲一掌掴得她眼前发黑,“你跟谁这么讲话?你是我女儿,我是婊-子,你也干净不了!” 后来连续几天,母亲都没有跟宁一说过话。她好像感冒了,在床上躺了很多天,直到一个平平无奇的周二早上,她喊住了即将出门的宁一,“今天午饭你自己在外面解决。” 宁一头也不回地应下,这是经常发生的事。自己解决就意味着用开水充饥,她以为这只是母亲逼她低头的手段,她没想过妥协。 宁一记得很清楚,那天中午,宁喻是如何来她的班级,举着手机跺脚喊,“你妈那个贱人,又他妈演上了!” 她自己本人是如何穿着蓝白色相间的校服,背着极有分量的书包,一言不发地走出学校,上了去医院的公交车。 市医院离学校其实只有两站地,是很长的两站地。 这是母亲第三次自杀,不同于前两次的是,这次她成功了。 至于手法,宁一不想记忆。 这天过后,宁一成了历史遗留问题。 宁家亲戚们以宁一为中心展开一个圆,当着她的面互相试探、诉苦、推脱,进而升级为攻讦、诋毁、谩骂……鸡飞狗跳,他们一起高潮、一起沉默,最后达成统一的默契,一起将目光投向大伯。 而大伯,正因为堂姐的哭闹和大伯母的抵死相逼而焦头烂额。 宁一对这种场面缺乏想象力,只觉得很稀奇,很荒诞,整个过程都缺乏真实性。 宁一自己本人,则在这场闹剧中迅速得到了升华。 她庆幸自己很快就要成年,已经到了可以克服困难的年纪。 但宁喻显然没想到她有这么超前的视野。大吸血鬼死了,小吸血鬼难道不会变本加厉吸他们家的血吗? 宁家的两个堂姐妹,一个成绩好,一个脸蛋好,是在亲戚间出了名的。 14岁以后,宁喻充分利用自己的脸蛋,把自己混成了临江市远近闻名的小太妹。 在高中时期,往往有两种人很吃香,一种凭借学霸的光环攀上校园金字塔的顶层,一种凭借坏学生的“魅力”支配着周围青黄不接的学生仔。 宁喻属于后者。 宁喻来找宁一的前一晚,大伯跑网约车订单的时候抽空叫宁一出来吃了顿夜宵。 那时宁一不是没有想过争取留在大伯父家,苟在一中完成这两年的学业。 但大伯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这是大伯最近跑车的钱,你大伯母不知道,你先拿着。一一,你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你跟大伯说说,只要你开口,大伯砸锅卖铁都要给你办到……” 这就像有个人拿着刀指着心脏问你,“你要我的命吗?你要我就给你。” 宁一自然不能要。 她把那四百块钱平平推回去,“我妈还留了点钱下来。我要转学去县里,大伯你可以帮我办下手续吗?” 大伯用黑乎乎的手指揩去眼角的泪,“是大伯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妈。” *、 宁喻领着一群人声势浩大地“请”宁一吃烧烤。 大概是去年六月,校门外新开了间冰室,取名“Season”,意为四季。 溽暑冰饭,寒冬烧烤,纷呈甜品点缀春秋,装潢别出心裁,讨尽附近中小学生们的欢心。 宁一跟着宁喻他们上三楼,是室内的位置。 她听说过,天台还有处塌座,可躺着小憩,夜晚可见繁星点点,雅致幽静,与室内临窗两隔,互不相扰。 是校园情侣最喜欢的去处。 “喝什么?” “我不用的。” “啤酒?” “好好好……好的。” 宁一声音发颤,宁喻的“干哥哥们”便都笑起来。其中一个红发男笑嘻嘻地盯着宁一尖细的下巴,“宁喻,你这个妹妹跟你可真不像。” 宁一缩了缩肩膀。 宁喻眼睛斜过去,“吃你的,少乱打主意。” 那男生笑容暧昧地盯着她,“我喜欢什么样的你不知道啊?” 宁喻红艳艳的嘴唇嘟起来,目光迷离地回视他,“哥哥,你有本事去廖哥面前说。” 那男生脸色沉下去,冷哼一声,“你真以为我怕他?” “那我就不知道了。”宁喻不再理会他,把宁一的碎发别到耳后,“看你怕的,就是简单一起吃个饭。” 宁一目光扫过那五六个发色不统一、服饰不规范的男男女女,并不觉得简单。 宁喻放一串鱿鱼在她盘子里,“宁一,我家就那么点儿大,你知道我的意思。” 宁一侧了侧耳朵,很难过宁喻变成这样——浑然是电视剧里那种中二小太妹。 她小心翼翼开口,“大伯没和你说吗?我要转学去县里……” 壁挂音响骤然放起一首粤语歌,旋律活泼,男歌手干净低沉嗓音如呓语,将宁一的话淹没。 宁喻没有听清,“什么?” 宁一再张口,“我说我去县里找奶奶……” 窗外忽然传来女生的大声哭泣,“为什么?!” 再度将她的话盖过。 宁一无奈。 室内一息寂静。 窗外响起男生懒散的声音,用深情的语气念敷衍的台词,“……宝贝,别哭,再哭我都心疼了。” 女生啜泣,“你心疼还要跟我分手?” “擦擦眼泪,眼睛肿了就不好看了。”男生好像抽了几张纸巾,“傻姑娘,我不想耽误你,你才高一,还是该以学业为重。” “我不怕耽误……难道你怕我耽误吗?”女生擤鼻涕,“你是不是喜欢别人了?全世界跟我谈成绩我都信,就你我不信……” “怎么不信呢?”男生漫不经心地哄,“说说看,你想怎么样?” “你说过不喜欢好学生的!”女生停顿,又爆发出一阵大哭,“说来说去你就是要分手是不是!” 室内几人听得浑然忘我。 刚好老板来上菜,推门而出。 女生一边哭一边朝老板抱怨,“你这放的什么歌?《初恋》?没看我初恋快没了吗?” 老板也是个妙人,问,“那我给您放首《失恋》?” 女生抽抽嗒嗒,“你有没有同情心?” 年轻少艾的世界多简单,胸臆中百般委屈不快,都可以怪成一首歌的错。 宁一莫名觉得好笑,都是青黄不接的学生,却像小孩穿大人衣服一样,出演三流言情片。 她带笑的眼睛往外一瞥,从窗户缝隙里撞到少年人漂亮的眼睛。 她认出他,飞快低下头。悄悄抿了口啤酒,酸辣得五官皱到一起。 暗自祈祷,他不要认出她。 他应该不会认出她吧,她的手心微微汗湿。 老板下楼的声音远了,音响里换了首歌。是她没听过的旋律。 宁喻心烦地撇撇下巴,“吵死了,都没心情吃了。” 有个抽着烟的红发男便走过去,将窗户朝外推开,暧昧地开腔,“小妹妹,别哭了,他不要你,哥哥要你啊。” 那女生也不是善茬,将纸巾往桌上一掷,娇俏一呵,“去你妈的!” 红发男脸色难看起来,将烟蒂扔进他们食盘,一碟炭烤牛肉沾了星星点点的灰,“操-你妈,知不知道我谁?” 屋内几个人围拢过去,有眼尖的说道,“诶,这不是六中那个校花?廖哥追过一阵那个?” 宁一眉心一跳,望过去。 那少年不为所动地斜倚在座位,手上漫不经心摆弄一个东西。 一明,一灭。 是个打火机。 几个人的视线都被他牵引。 他点燃一支烟,抬眼,“你谁?” 像点燃火线。 红发男撸起袖子,推门出去,“我让你知道我谁!” “阿岛!”宁喻看清窗外人的面目,竟避过身挡住脸,嗓子里含着惊,“阿岛,走了!” 宁一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宁喻什么时候怕过? 这位阿岛不肯罢休,就这么走了多下不来台。 那女生不哭了,竟然也不怕,噗嗤一笑,“计野哥哥,不是有传闻说只要一中有你在,就没人敢动你们一中的。看来不真啊,要不你跟他们打一架,赢了我就跟你分。” 少年抖落一截烟灰,眉眼无奈,“别闹,打架是下等人玩的把戏。” 阿岛到了眼前,抄起最近的盘子就想朝少年抡过去,少年抬脚踢出身旁空置的椅子,生生磕得张牙舞抓的阿岛膝盖一疼,弯下腰来,他尚未缓过劲,手腕便陡然一阵锐疼,是少年拧住他手腕往后一折,轻松取走了盘子,接着他手腕被迫下压,竟顺势成就了个下跪的姿势。 阿岛那种受辱的感觉还未传递到神经末梢,计野便轻轻一抬手,让他直起了身,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嘿了声,“挺懂礼貌啊哥们。” 阿岛双眼喷火,他的同伙纷纷上前相帮,少年好整以暇地倚回座椅,抽出纸巾细致地擦拭手指,“你们是真不值得我动手,上一个跟我动手的,姓罗,你们应该都听过。” 好像就是那么个姓氏,让宁喻带来的人偃旗息鼓了。 自古一方水土一方人,在临江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往往几个姓氏就昭示了地方权力的构成。谁进去了,谁出来了,谁犯了事,谁犯了人,几条小道消息就把生态关系书写得一目了然。 几个人面面相觑,交换眼色,继而纷纷点头哈腰地道歉,灰溜溜地想撤。 少年支着下巴,手机往桌上一搁,“我见不得女孩子受委屈。” 几个人一僵,又乖乖向那女生赔罪。那女孩也是丝毫不带怯,愣是全方位地开发了那几人道歉的姿势才松口让人走。 计野甚至让他们帮忙打车送那女孩回家。 几个人愁眉苦脸,“你说……这打车费,他报销吗?” 做混混做到倒贴的程度,多憋屈啊。 宁喻一反常态,蔫巴巴地捂着脸,“得了,凑点钱买本黄历吧哥哥们。”临走还拍了拍宁一的脸,胁迫意味浓厚地说,“我先走了。你刚刚是不是说要转学?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不然……我这几个哥哥可是很缺女朋友的。” 转眼人散了。 宁一慌乱间从签子上一口撸下鱿鱼,一边咀嚼一边蹙眉望着桌上没吃完的东西,权衡一番,痛心疾首地起身远离是非。 身后冷然的嗓音让她停住了脚步。 “不怕浪费了?” 宁一背僵住,显然上帝没有听到她的祈祷,他认出了她……他想干什么? 少年点亮打火机,“过来。” 宁一脚尖朝外,想装作没听见——逃跑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嘛。他总不至于追上来。 “想清楚了再跑。” 好的,他预判了她的预判。 宁一刹住了脚步,闭上眼心里暗骂倒霉。她第二次默默摘下校牌,鼓着脸咀囫囵咀嚼,咽下口中的食物,小步地挪过去。 哦,计野,高三(8)班那位全校闻名的校草,传说一年交18个女朋友,前不久还因为抢校外某位大哥的女朋友打架进医院,据说事情差点捅上媒体,不知道怎么最后没被开除。 他好像……还是宁喻的初恋——暗恋。 忽然之间,宁喻的反常有了解释。 宁一头低到胸口,“对不起。” 他觉得好笑,“你道什么歉?” 宁一答不上来,她只是害怕。当你预测到即将来临的刁难时率先道歉总是没错的,这是宁一的生存策略。 他将打火机往桌上一磕,“……挺怂。” 宁一忍不住抬头剜了他一眼,又很快埋下头,心想你是不怂,你只是命大。 实际她不太看得起他这样的少年,仗着色相玩弄女人感情,人生贫瘠得只剩打架斗殴,把鲁莽当作勇气,把无知视作高傲,生命中最大的辉煌不过是和古-惑-仔抢女人,一毕业就淹没在千军万马踏过的独木桥下的滚滚浊流中,一生龃龉,一地鸡毛。 她在脑海里甚至都编排好了他的下半生。 就那么一瞬间,计野已经捕捉到了她眼里的鄙夷。 他懒懒地用签子敲了下那盘牛肉,“你朋友弄脏了我的食物。” 宁一手指缩了缩,“他们不是我朋友。” 计野挑眉,“那女生跟你长挺像。” 宁一恍然,好几年没人说过她和宁喻像了。宁喻有酒窝的,亲戚朋友过年都只夸她漂亮,碰到宁一,只得一句“好孩子”。 她不想多谈,“我堂姐。” 计野嗯了声,换了个说法,“你堂姐的朋友弄脏了我的食物。” 宁一一窒,知道他是存心找茬。他这种人会在乎几片肉? 但她还是抿了唇,“对不起。” 计野显然不打算这么轻飘飘放过她,“就一句对不起?” 宁一心态有些崩了,“那你……想怎样?” 计野抬抬下巴,“你把它吃了,让我也学习一下什么叫不浪费。” 宁一噌地抬头,不可置信。 有点想哭…… 不过宁一到底没哭,她宁愿把眼泪分给路边的乞丐,分给电影里事不关己的一只狗,那样眼泪仿佛和她本人就没有关系了。 她的眼睫克制地颤了颤,“我做了什么……这么招你讨厌?” 不知道这属不属于天赋的一种,宁一确实非常擅长把一切问题指向情绪问题,她这么问,等于在等他回答一句不讨厌,又或者,他可以为他的讨厌做到什么程度。 计野微微沉吟,目光闪了闪,极淡地笑了下,仿佛是在笑他自己,“讨厌也谈不上,这么着吧,我也饿了,你坐下,陪我吃点东西。” 见宁一一动不动,他又偏了偏头,漂亮的眼睛微微泛着嘲弄,“不乐意?不是爱我爱到无法自拔连我的垃圾都要捡?” 宁一:“……” “不可以。” 宁一直接端起那盘肉,扣在少年俊俏的脸上—— 当然,这一幕只存在于她的想象里。 她也只敢想想而已…… 必要的时候,怂,是一种策略…… 宁一适应良好地在计野对面坐下,伸手将面前的食盘拢在了一起,整理出一方整洁的桌面,将双手搭上去,坐得笔直,双眼谨慎地觑着对面的人。 天色未晚,暮色披霞。 南方的秋气带着股潮润,空气里漂浮着已经淡下来的食物香,少年手中徐徐冒起的烟丝儿散开股并不浓烈但也绝不算好闻的气味。 计野瞥了眼少女的坐姿,垂眼把玩着手里一口未吸的烟,“你到烧烤店听课来了?” 宁一微愣,等想明白他是在嘲讽自己的坐姿,微微有些恼,身体却不自觉放松了下来。 计野打开点餐小程序,修长白皙的手指从容推过手机,“吃什么?自己点。” 还要点? 宁一见面前零落的食物余温尚在,又回头望望她刚刚落座的那桌,锡纸粼粼地包着已经凉透了的板烧茄子,几串鲜焦的蔬菜错落地搭在不锈钢方盘里…… 这些都还能吃的…… 她开口商量,“我可不可以……” 刚起了个头,少年就头也不抬截断了她的话,“不可以。” 说完见她欲言又止,又补充了句,“脏了,这玩意要热的好吃。” 算是解释。 宁一诧异于他竟可以快速精准地判断出自己的意图,又不服气,“高温加工的食物不都这样,再干净再好吃又能健康到哪里去,我看网上说,这些东西致癌的……” 计野淡淡嗯了声,“你说美德拉反应。”他看着手里的烟一截一截地燃烧,“既然都要摄入致癌物质,不如挑新鲜的,至少满足了口腹之欲。” 这什么歪理?宁一还想争辩,“可是……” 少年手一抬,果断取回手机,结束这个话题,“有忌口吗?我随便点了。” 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按照刚刚的订单原样来了份,又选了份套餐,抬头问,“能吃辣吗?” 宁一知道拗不过他,抿了抿唇,习惯性地模糊自己的需求,“都可以。” 少年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那我就每种辣度各上一份了。” 宁一噎住,他的意思要每种菜品重复上五份吗? 她直觉他干得出这种事,急忙制止,“别……微辣就可以。” “喝什么?” 宁一想说不用,但联想到他悍匪式的点餐风格,还是不情不愿地答,“加多宝。” 他挑挑眉,好像想说什么,又收住了。 宁一直觉那一定不是句好话,撇撇嘴,权当看不见。 计野下好单,又按铃叫人撤了桌上吃剩的食物。 宁一恋恋不舍。 计野好笑道,“几盘菜而已,跟剜你肉一样。” 宁一知道自己穷酸的形象在他面前早已暴露无遗,也不遮掩,更多是恼怒,“你好浪费,你知不知道这样一顿……” 他倚进靠椅,飞快接了句,“不知道。” 宁一被噎得快升天,世上怎么有这种人? 她一时也忘了怕,就那么瞪着他。 计野眼皮微挑,笑容肆意,亮出白牙,“不好意思,跟我在一起,要委屈你学习一下浪费。” 宁一彻底失去了沟通的欲望。 她意识到自己此刻唯一能做的只有低头狂吃……新出炉的扇贝和生蚝香气四溢,各色肉类被炭火激发出的香气侵占了她的嗅觉,食物完美的美德拉反应勾引得她心神不宁…… 原本她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但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浑然忘却了周遭的环境,异常专注地咀嚼吞咽,仿佛填满自己的胃是天下最大的事。 计野吃得很少,他的吃相很优雅,即使是面对这种市井小食,他也没沾染到什么烟火气——他的嘴唇甚至都没沾染到什么酱汁。到后面,他已经只是单手支着头欣赏对面少女的狼吞虎咽了。 她吃得很快,但又有一种奇怪的条理,像是拆分一道题,主食、荤肉、蔬菜、内脏……依序而食,你基本看不出她对哪种食物有特殊的偏好。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她在吃到某些肉类时会微微眯起眼,露出享受的表情,像只被取悦的家养动物…… 她吃东西和他交往过的女孩子不太一样,多数情况下,她们吃东西仿佛和吃这件事本身无关,而是出于某种美学需要,要矜持、要文雅、要保持身材……让她们吃东西都好像委屈了她们的胃。 哦,出于某种社交需求,她们还喜欢拍食物的照片。 无关于哪种更好,只是目下宁一的表现,总体对他而言,更新鲜一些罢了。 当然他那时还不能领会,宁一和那些女孩子的不同本质上是因为,她对他没有不该有的绮念而已。 他低头处理手机上的信息,顺口道,“吃这么急干什么?没人和你抢。” 沉浸在食物里的少女胆子比一般时候要大,她捏着一串香菇,毫不客气地白了少年一眼,“还不是怪你点了太多?我要趁胃反应过来之前把它们都解决掉……” 计野又被逗笑,“哦,这是你们吃货的策略是吧?” “……”宁一不想理他。 她加快速度一阵风卷残云,吞下最后一串空心菜,感觉胃部的烧灼感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实际她都快撑吐了,她感觉裤头都紧了三分。 宁一抬头望着桌上还剩下的几串丸子和动物内脏,有些为难。 计野看她那副表情分明是还想勉强,掀了掀眼皮,“吃好了?” 宁一咬了咬牙,“……我还可以。” 计野伸手按服务铃,“吃不下就不要吃了。” 宁一虚弱地问,“我可不可以……” 计野淡淡道,“不可以。” 宁一默默将打包两个字吞回去,她已经适应了他妖怪一样的反应力。 但她还想拖他下水,“你都没怎么吃。” 明明说是陪他吃,结果全靠她一个人输出。 计野淡淡道,“我吃好了。” 宁一和他对视,无果。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算了。她收回目光,深深呼吸,飞快抓起最后几串烧烤,一鼓作气批量解决,满嘴塞得满满当当。 计野错愕得忍不住抵住额头笑出来。他体贴地提醒,“盘子里还有孜然粉,你要不要再发挥下光盘精神?” 对上宁一气愤的眼睛,他心里笑一下,不逗她了,站起身,“可以走了?” “等等!”宁一捏着手里还剩的半串掌中宝,努力咀嚼。 老板推门而入。 她站起来,想跟老板说什么,又想跟上计野,两头顾不到,急得出汗。 少年瞟了眼手机,不耐烦地瞥她一眼,忽然倾身过去,伸手扣住了她手腕。 宁一错愕地回头,他已经垂下头,就着她的手咬下了她手里的半串肉。 宁一张了张口,心跳漏掉半拍。 计野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咬下她吃剩的半串烧烤,放开她,最后一次吞咽,用纸巾细致地擦了擦嘴,对上她的视线,“好了?” 他的吐息温热地喷洒在她周围。 被他握过的手腕好像在发烫,宁一手指无意识蹭了蹭裤子。 她错开他视线胡乱地点头,镇定或者不如说努力镇定地将那罐加多宝喝光,在老板暧昧的注视里僵硬地率先出门。 他们一前一后下楼。 到门口,计野开口,“送你一程?” 如果现在有个镜头对着他们俩,宁一整个人差不多已经挤出了镜框,“不用了,谢谢……学长。我回学校晚自习,先走了!” 她头也不回地跑远。 计野原本也就客套一句,望她似被恶鬼追赶的背影,淡淡收回目光,戴上耳机,上了无声停靠在门口的那辆私家车。 那一节晚自习,宁一消化不良到在操场独自走了好几圈。 最后,她躺倒在塑胶跑道中央的草坪上,嗅着青草的气息,抬头望着漆黑的天幕,发呆。 几颗寥落的星,几片光秃秃的云。 明天,要送母亲去殡仪馆。 真的真的,好饱。 她想。 是不是胃足够满了,就可以将思想挤出脑子? 。 早上七点,天还未亮透,临江市清和殡仪馆大厅外,几个人站在廊下争吵。 一辆运送遗体的卡车斜斜地被拦在门外。 宁一头重脚轻地倚在车旁,朝争吵中心投去一瞥。 雾蒙蒙的天,雨声稀疏,灯光稀薄。 远处的吵嚷声激起阵阵回响,如泅水而来,争先恐后往她耳朵里灌。 是大伯母他们连同另一户人家在和殡仪馆工作人员在进行一场不太体面的交涉。 “这就是你们国家一级殡仪馆的服务态度?遗体到了你们让换别家?你以为是上饭馆吃饭啊?这是尸体,不是盘菜,临了还能换锅炒哇?!” “大婶,是这样的,我们凌晨就打了好几通电话和你们沟通……” “是啊,怪我们凌晨还在挺尸是吧?” “大婶,咱话不能这么说……” “那怎么说啊?你们不就这个意思吗?凌晨谁家不在睡觉啊?跟你们似的都做阴间生意啊?你们要脸吗?钱都收了整这出?我们是少你们钱了还是咋的?” “大婶,您消消气,是这样的,今天我们殡仪馆确实不能再接待客人。钱我们会退给你们……” “是钱的问题吗?你家没死过人啊?你家死人了也这么着吗?” “哎你怎么说话的?!” “问我怎么说话的,那你们又是怎么办事的?” “哎别动手呀,我们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歉,你们凭什么诅咒我们家里人啊?我们都说了钱会退还,还会给出相应的赔偿。说实话我们这一单如果不是孙总要求我们都不想接的,要不是你们连运送尸体都自己整活,我们能是这种局面吗……” …… 宁一心悬到嗓子眼,眼见小幅度推搡即将演变为大规模肢体冲突,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 突然远处一道强烈的车灯射向她,她挡住眼,勉力望过去。 经久不息的引擎发动声由远到近,一排排黑色商务车如游龙般开进殡仪馆,花圈如流水铺满地,仿佛是冥冥之中受到什么感召,天光陡然地透彻,一群人都停了下来,惶惶然望着这宛如电影场面的一幕。 宁一望见这声势浩大的排场,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殡仪馆临时被包场了。 她不由缩了缩肩膀,徒劳地抵御寒气。湿了大半的衣服沉沉地坠在身上,压得她透不过气。 为了赶头炉,他们四点多就起床收拾,跟着大伯雇的车送母亲遗体的过来,没想到现场被告知今天殡仪馆临时取消工作安排,要他们另换别处。 宁一站在凉雨中,忽觉无限讽刺。只要有权有势,死人的队也照插不误。 她望着远处一幅幅疲倦的青白色面孔,都是宁家抽空来帮忙殓葬的亲戚,心中一片戚戚。 “好呀,说什么今天闭馆,原来是有大钱要挣!我告诉你们,今天不给我们先解决,谁也别想进去!” 大伯母一声号令,宁家的亲戚纷纷上前前拦住那些车辆,另一户人家也附和加入战局,和殡仪馆的工作人扭成了一团。 现场乱成了熙攘的一锅粥。 宁一见大伯母被推了一个趔趄,心中急怒,上前一把扶住,咬牙大声呵斥工作人员,“不要动手!你们不怕我们去告你们、去媒体揭发你们吗?!” 女生稚嫩而悲愤的声音为沸腾的画面按下了短暂的静止键。 宁一抬头直视工作人员的脸,抑制住喉间的悲鸣,“你们接待章程里写的什么?尊重死者,你们就是这么尊重死者的吗?” 工作人员一时被喝住,待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一个小女学生问住,不由光火,“大人说话,有你小孩子什么事?” 大伯母也将宁一往旁边一推,“去!到一边去!” 几个人再度扭到一起。 …… 计野从私家车上被好生请下来,入眼就是这样一副场面。 少年漆黑的眸中映出混沌的一片天地,远处雨幕中少女因急怒而泛红的面孔倏然在雨声中变得清晰,他转头问旁边撑伞的人,“怎么回事?” “之前预约好的客人,其他家都谈妥了,也接受了补偿。不知道这两家人是怎么回事,好像是晚上没联系上,人已经到了……小先生,早上寒气重,您先进去吧,我让他们解决。” 计野淡淡嗯了声,被迎送进大厅,“再闹下去对客人也不礼貌,你找德叔过来。” · 宁一头痛欲裂,昏昏沉沉中见一个中年男人匆匆跑来,雨声和远远近近的吵嚷声忽然静音,大伯母他们的脸色渐渐放松,她勉力想听那人说了什么,没有听清就感觉身上力气抽空,整个人像块湿冷的毯子,软软地向地面塌陷下去。 醒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 宁一坐在丧仪馆行政中心办公室里,安静地喝水。 另一户办丧事的人家已经走了,宁一断断续续地听大伯父叙述,听说是赔偿费给得丰厚,包场的那家人又是本地大姓,他们才干脆收钱走了。 宁一抹掉额上的薄汗,见大伯父殷切地望着自己,“他们说可以给10倍赔偿,你看呢?” 之前殡仪馆的人说要双倍赔偿,因为宁一他们是大伯父托一位坐过他几次车的孙老板安排来的,所以很多隐形的费用都减免了,起始费也就那么小几百,双倍也赔不了自己这些人浪费的人力物力,亲戚们也不愿意大老远跑来跑去,所以大伯母他们才不肯同意。 可10倍又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宁一抿唇不语,大伯母先急了,“一一啊,他们一看就是有钱人,咋们拧不过,耗不起,不如拿点钱早点安排,给你妈办个风光体面的后事。你也早点回去上课。” 一干亲戚连声附和,“你看你这身子骨,雨里随便站站就昏了,还是别折腾了。” 宁一低下头,扎好的马尾早就散了,长发凌乱地搭在肩膀上,“大伯你们决定就好。” 大伯他们很快安排了另一家殡仪馆,一行人行色匆匆往外赶。 七拐八弯穿过几道长廊,出门时雨还未停。 宁一抱臂走入雨中,忽见先前那位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拎着一把大黑伞冲她跑来,亲切地与她说,“小姑娘,天凉,这伞你拿着。” 宁一连忙摆手,不肯收,“不用了,谢谢您,我没时间还的……” 对方摆摆手,“我们小先生说了,不用还。” 说完呢不管宁一想不想要,只管自己完成任务,将伞往她手里一塞。 宁一被迫接过来,“你家小先生?” 对方颔首,“我家小先生在招待客人,不方便亲自来送。” 大伯父奇怪地问,“一一,你同学吗?” 宁一摇摇头,握紧手中的伞,朝那人说道,“方便让我跟你们小先生见一面吗?” 。 宁一自然知道自己的请求有多唐突,人家凭什么见你?凭他突发善心给你送了把伞吗? 可她真的想见见他口中的小先生,不是因为感激,实际她心里没有一丁点的感激。她只是好奇——这种可以抬抬手指,用金钱和权力动摇死者家属对死者最后一点哀思,甚至在这之后,还能若无其事给对方送一支伞挥洒同情心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这种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那男人用一种和他五官非常相衬的温和口气回答宁一,“小先生只是见你晕倒了,觉得过意不去,你不必觉得负担。” 很客气也很疏远的口吻,几乎是指着宁一的脸告诉她,不要自作多情。 这种傲慢刺痛了宁一,当然对她而言,被刺痛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身为她这样的人,天生就要学会容忍刺痛。但她今天特别不能容忍。 她按着伞柄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用最大的勇气说,“这位先生,我改变主意了,我还是要在这火化我妈妈的遗体,麻烦您跟您家小先生……”她突然意义不明地笑了笑,“或者大先生知会一声。” 宁一以为对方会被激怒,会胁迫她,毕竟他们刚刚是签了合同的。她甚至做好了准备,怎么把事情闹大,怎么在媒体上披露这件事……可实际上对方只是皱了下眉,“不用知会了,小先生说,如果这是你们的意思,也是可以的。” 这下轮到宁一惊讶了。 事实上,对这事儿反应最大的反而是大伯母。她几乎没上来揪住宁一衣领,“一一,你这孩子傻了,在说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别胡闹!” 宁一咬了咬舌尖,转头对着大伯父,目光却垂落在地,她的声音很低很低,“大伯父,我不想把我妈像个物件一样搬来搬去。” 话说出口,她自己心中反而一痛。 但话既已出口,她便没有看大伯父的神色,不短的沉默让她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挣扎。 最后,她听见他长长叹了口气,“一一,是我们没考虑你的感受。” 她的心终于落地。 · 母亲的遗体还是在大伯母对宁一的怨声责骂和亲戚们不解的目光中运进了焚化炉。 只是简单的火化和收殓骨灰,他们没有什么追思会之类的豪华需求,所以非常节约时间。 结束之后,大伯父他们抱着骨灰先回车里等宁一。 那位中年男人引着她去见那位“小先生”。 他们路过追悼厅,路过重重的花圈,穿过密集的穿堂风,来到一处半开放的阳台。男人手往阳台外一指,“我家小先生就在那里,有什么需要再叫我。” 宁一叫住了他,她踟蹰了一下问道,“不知道这么问会不会太冒犯……今天你们举行的追悼会,跟你家小先生是什么关系?” 那男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还是您亲自问小先生比较好。” 宁一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前走,走出两步,她就愣住了。 目之所及是一个寥落的身影,置身于阳台推拉门外的一片白光里,是她很熟悉的一个侧影。 计野。 这次他穿的不是校服,一身英伦风的灰色西装,姿态挺拔,一身桀骜都被收束。因站在阳台外,半边身体都被打湿了,细雨在他发尖上汇聚成细流,顺着他精致漂亮的五官淌下,滴落在挺括的西装布料上,浸润出一块块更深色的灰,接近于黑。 少年听见脚步声,回头轻轻瞥了她一眼,单手插兜,另一只手夹着支烟,“很惊讶?” 宁一轻轻地走过去,和他并排站在雨中。 他们有一阵子没开口。 宁一低着头,视野里她泥泞的白色球鞋和他铮亮的黑色皮鞋并排而立。 然后宁一迟疑着迟疑着说道,“我没有想到是你。” 他笑了下,“你总不会想说这是缘分?” 宁一摇了摇头,“你知道吗?有一种现象,当你接触到某一个名词或者概念以后……” 对方淡淡嗯了声,接口道,“你说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 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指当接触到某一个名词或者概念后,接下来的时间它们总会在你的生活里反复出现。 他说完又笑了下,“怎么?觉得总是碰见我,是因为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应验了?” 宁一的确是这么认为的,自从第一次遇见计野,她好像总能在各种场合以一种并不乐观的形象与此人相遇。 她唔了一声,“你反应能力这么强,学习怎么会不好?” 计野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换了个话题,“德叔说你一定要见我。” 宁一点头,递过伞,“我想他做不了你的主,要还伞还是得亲自来。谢谢你了,但我不需要。” “是不需要,还是不想要?” 宁一嘴中泛苦,她真希望他不要那么容易懂她。是她太好懂了吗? “有区别吗?”她将伞放到一边,不太友善地说,“谢谢你把‘头炉’让给我。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死了还要争次序,但是大家都在争的东西,不管怎样总是争赢了比较好。让你争输了,真是不好意思。” 计野笑了起来,“不客气。今天这位要走的这位习惯了迟到,我想他并不介意迟一点到下面去报道。” 他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莫名又刺痛了宁一。 她沉默了会儿,最终还是说道,“谢谢,你能做这个主,一定也很不容易。” 这一次是真心感谢。 事实上刚刚在行政办,她就隐约有那样一种感觉,如果今天她放任母亲的尸体为权贵的尸体让道,那她这一辈子,可能都过不去了。不是对母亲的爱过不去(这玩意她稀薄到近乎没有),而是……怎么说呢,跟这个世界过不去。 特别是,知道背后的人是计野以后。同一个学校的学生用特权碾压另一个,动动手指就买走她的孝道,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吗?一定要在她的人生里发生吗? 计野淡淡地弹掉烟灰,“没什么不容易,能做我的主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几乎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这种消沉——他们毕竟才见过屈指可数的两三次,而每次宁一都在他面前暴露了自己最难堪的一面。 宁一莫名地不安了起来,她轻轻哦了一声,“我要走了。”想了又想,还是补上了一句,“你节哀。” 计野瞥了她一眼,她的眼睛到处乱飘,就是不肯看他。 他嘴角微微翘起,“这么怕我?” 宁一背都要贴到墙上。 他仿佛自言自语,“真是奇怪,我在人群之中,口碑一向很好的。” 宁一见鬼一样盯着他,轻轻咳了声,“我……他们都在等我了。” 他颔首,捻灭烟,拍了拍肩上的积水,“刚好,一起。” 宁一埋头叫苦,慌乱地跟上他的步伐。 他则又恢复了那副不容商榷的口吻,“伞带上。” 宁一迫不得已拿着伞跟上去,“还是不用了……雨也不大……我也不知道怎么还你。” “我叫徳叔送你。”他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地步入吊唁厅,“明天拿到8班来。” 宁一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明明之前他都说不用还了。 当然望着他背影时最让她迷惑的是,他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口碑很好? 。 宁一没去还伞,她没做好心理建设。 伞斜斜地倚靠在桌旁,高出桌子一大截,进进出出的总是被碰掉,很烦。 第三节是班主任的课。 宁一苦恼于怎么还伞,整节课都心不在焉。 直到班主任开始发火。 姚铭是个40多岁的老男人,矮矮胖胖的,开学第一天往讲台一站,说了四个字,“我叫姚明。” 众人抬头一看,齐刷刷笑倒。 姚铭仿佛弥勒佛,笑得普度众生。 “我叫姚铭,此姚铭非彼姚明,是铭记的铭。” “希望我们可以铭记未来三年的相处,因为以后你们就知道,高中生活可能是你们最宝贵的一段回忆。” 「(1)班的那个姚明」自此成了年级间公开的段子。 但今天的姚铭满脸台风过境。 这节课有两个人撞了他枪口上。 一个是坐在宁一前桌的女生,黄佳欣,因为看课外书被没收了手机; 另一个是班花林君然,因为周一早上迟到被扣了文明分。 宁一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心神也不在这里。 后来想起来,那天这两人因此跟她扯上关系,也挺匪夷所思的。 姚铭公开处刑地念着黄佳欣的小说片段,抽了抽嘴角,“我上次见到这么苦情的师徒戏,还是《花千骨》……” 黄佳欣羞愤欲死地埋头。 姚铭往下划,恍然深思,“是我看错了吗?为什么这里是两个男他?” 全班如狂风过境的春苗,东倒西歪一大片。 后排没心没肺的高个子男生喊道,“您没听说过耽美啊?要与时俱进啊老班!” 姚铭思索片刻,慢吞吞开口,“我不知道挺正常,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是不是不正常?谢乐周你都经历了什么?” 全班被哈哈大笑淹没。 姚铭扫视全班,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好笑吗?那等你们笑够了再说。”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姚铭的声音在局促的空间里回响,“黄佳欣,全年级20个班,1000多人,你能考到300名外,还有心思沉迷于男人和男人的感情故事,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姚铭把手机扔到一边,想到什么又补充道,“当然我个人没有什么偏见,我的意见是,沉迷在女人和男人的感情故事里也一样可恶……” 宁一噗嗤笑了出来,同桌刘静转头看了她一眼,下意识用嘴型问,“你笑什么?” 也许是目前的情况已经很诡异,连刘静同向自己搭话这件事在这个场景里都不足以使宁一觉得惊异了。她偏过头,小声回答,“你不觉得,姚老师的求生欲太强了吗?” 刘静也笑了起来,小声和她八卦,“姚老师是出了名的……” 黄佳欣听见动静,回头盯了她们一眼。刘静这时才想起自己对宁一不应有的亲近,挽回失误式地对黄佳欣笑了下,和宁一拉开了距离。 宁一的背部倏然爬起来一种冰凉的感觉,她甩了甩头,低下头盯着课文上的方块字,很慢很慢地呼吸。 姚铭继续点名,“林君然……” 林君然施施然打断他,声音清甜,语气温柔而坚定,“老师,我可没看言情,我看的是张爱玲。” 姚铭上次没收了她的那本《倾城之恋》,她一直没要回来。 女生们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优越感,轻轻嘁了声——都是课外书,谁比谁高贵啊? “没跟你说这个!”姚铭大手一挥,扬了扬手中的扣分表,“你之前答应了什么?不会让任何因素影响到学习,我以为上次月考跌到10名外能让你好好自我反省反省,结果你还迟到早退?什么意思?青春期迟来的叛逆?” 林君然嘴唇抿成一条线,在周围女生幸灾乐祸的目光中云淡风轻地笑笑,撇过头。 11点钟的阳光在地上徐徐偏移,明暗对比强烈的光线里,她挺直的背脊和黄佳欣埋头的姿势形成鲜明对照。 宁一从那笑容里解读出了一种不屑。 漂亮,成绩优秀,家境优越,文艺女神,码在她头顶的一个个标签让她很早就学会始终昂着头,迎视各异的形形色色的视线。 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 宁一事不关己地想,凡人觉得上帝不公平,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没成为上帝的宠儿而已。 这场围绕两个女同学展开的批斗最终波及了全班人,“上次开学考我们年级前十只占了三个,还吊车尾,我以为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就没多说什么,你们还真是不遗余力地让我失望啊。 “我们一中不搞火箭班,但(1)班意味着什么你们心知肚明,有好几位家长挖空了心思要把人往我们班送都没成功,你们倒好,嫌自己招牌砸得不够快是吧? “你们要是对我有意见就大大方方地说! “没有是吧?你们不说别怪我没给你们机会。 “这周六开始都给我滚来听课!” …… 姚铭发了通火,留下一颗颗几乎埋进土里的脑袋,回办公室去了。 全班落针可闻,宁一听着沙沙的写字声,也投入到了物理卷子里。 就在这时,黄佳欣往后靠了靠,撞倒了她放在桌沿的伞。 啪嗒一声钝响,在安静的空气里格外响亮,周围人的视线短暂地被吸引,又各自回过了头。 宁一弯腰去捡,黄佳欣回头不耐烦地呵斥道,“又没有下雨你带什么伞?我忍了一早上了,你能不能不要占用公共空间!” 视线再度聚集了过来。 宁一下意识回头望最后一排,男生们经常下课了就聚集在一起打闹,没有地方可以放伞。她无奈地苦笑,“不好意思,我等下……” “宁一!”坐在第一排的班长打断了她,“我这里有空位,先放我这吧。” 宁一还没反应过来,班长已经走过来,极度自然地朝她伸出手,转头轻松地打趣了黄佳欣,“那小说在我们男生中间也挺有名的。你也是倒霉,老班估计是KPI没达到,开会被批评了,没地儿出气呢。” 少年亲切的笑容和温和口吻轻松地化解了这场矛盾,黄佳欣的火立刻收了起来,委委屈屈地朝宁一道歉,“不好意思,我不该跟同学发脾气的。对不起啊,宁一。” 宁一忙说了句没关系,真心实意佩服黄佳欣变色龙一样的社交能力,向徐林递过伞,“那谢谢你了,班长。” 徐林接过去,笑了下,“客气。” 宁一敏锐地察觉到了徐林那种隐藏在温和有礼当中的疏离,她莫名有点羡慕他——这种人总能周到从容地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也永远有能力不让周遭的事波及到自己。 黄佳欣吐了吐舌头,“班长,你也看耽美呀?” 宁一的目光也下意识往徐林身上偏了偏。 徐林的手撑在宁一桌沿的书上,目光不经意扫过她,歪了下头,故作生气地申辩,“想什么呢?我是直男。” 黄佳欣脸红了下,周围的人笑起来,这段插曲就这么过去了。 下课了,宁一心情仿佛接受死刑的犯人般沉重,决定去跟计野还伞。 早死晚死都得死不是? 就在她打算起身的时候,后排喧闹了起来,“我去,这是不是林君然啊?” “什么什么?我看看!” “你别动!我看清楚点!” 手机在后排男生手里传阅,林君然在女同学们聚拢的视线里冷淡地回望,谢乐周抬起头,语气有些傻了,“林君然,你。火。了。” 林君然火了,火遍了整个网络。 一段少女泪流满面地抱着被撞得血肉模糊的猫,去宠物医院急救的视频冲上的抖音榜首。 #临市一中校花为救猫迟到,人美心善神仙妹妹#的话题居高不下,林君然本身就有小几千粉丝的抖音账号粉丝量瞬间呈几何量爆长。 林君然周一那天早上的迟到忽然有了一个正义的解释。 林君然第一次受到广大女同学的欢迎,宁一有点揣测不出来她的心情。 她坐在座位上,目睹女生们朝林君然蜂拥而去。她被热情地包围在人群中心,耐心微笑着回答大家关于猫的一切问题,“还活着”“幸好送得早”“可惜腿伤到了”…… 黄佳欣夸张地恭维她,“君然,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好高冷的女生,没想到你这么善良。你这么完美的女生,你男朋友居然要跟你分手,真是瞎了眼!” 女生们纷纷附和起来,“你别伤心啦……为了这种人不值得。” …… 宁一清晰地捕捉到林君然的表情暗淡了半秒,就那么半秒,她又恢复了高高在上的微笑,“别这么说,我没那么完美。我们没有谁对不起谁……你们遇到就明白了。” 17岁的网红班花神秘的爱情经历,宁一早有耳闻。 不过如今重点却不在这里,完美的女高中生适当不完美的感情经历,轻而易举拉近了她和周围普通女生们的距离。 黄佳欣好像故意踩她的痛脚,“不过班花的爱情故事是我们凡人不能理解的啦。我心目中的爱情应该是那种,对方会接受你的一切,连你不完美的一面都爱的那种……” 林君然弯了弯眼睛,语气依然温和,“佳欣,你让我想起凯蒂。” 黄佳欣不解,“凯蒂?” 林君然抱歉地笑笑,“啊,你应该没看过,毛姆小说里的女主角,很漂亮,男主无条件爱着她。我觉得你好像她。” 黄佳欣没料到林君然会夸自己,完美的女神级人物夸她这件事比她夸奖的内容本身还让人激动。 她脸红红地,不好意思地笑道,“别夸我啦,我……” 林君然看似漫不经心地按着手机,偏头耐心等待黄佳欣接下来的话,嘴角带着笑。 宁一眉心一跳,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已经站起来,直直撞倒了前面一排书,书本撞到黄佳欣身上,她惊叫了声转过头。 为什么要这么做? 宁一被自己吓了一跳,在黄佳欣发脾气以前开口,“对不起,我不小心撞到了。” 黄佳欣顾虑到这么多人在场,没有继续发作。 宁一捡起书,正打算转身,林君然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柔柔地说道,“上厕所吗?一起吧。” 。 宁一讶异地微微张唇。 高中时代,「一起上厕所吧」这种邀请,几乎等同于女生间友谊的开始。 每个女生都有上厕所的固定搭档,而宁一和林君然是两个例外。 原因各不相同。 宁一可不觉得自己能“高攀”林君然,她想说不是,却又没法解释自己刚刚的行为,只好在黄佳欣毫不掩饰的目光中跟上去。 林君然施施然上楼。 一层,两层。 宁一脚步踟蹰,“我们……去六楼吗?” 林君然回头,微笑,“你不会不知道吧?六楼洗手间是全校最豪华的。” 宁一心里叹口气,跟在她后面。 这是学校里生出的分别心。 大到哪个班级成绩更高,哪个座位视野更优,哪位班主任口碑更好;小到哪个洗手间更干净,哪个食堂饭菜更好吃,哪条路离阶梯教室最近……校园生活好像就是由这一个个简单的比较组成,可她从未留意。 上到六楼。 视野陡然开阔,浩澈天光倾泻而下。 长长的半环形走廊串联起一间间教室,各班级走廊外站着远眺休息的男生,三五成群。 林君然从容穿过走廊。 走廊上响起零散不带恶意的口哨响,如放飞的一只只白鸽。 间或有人和林君然打招呼,她游刃有余地含笑应对。 一张张点亮的笑脸,一双双躲闪的眼睛。 这就是名人吗?宁一跟在她身后,恍恍惚惚。 路过(8)班。 宁一深深垂下头,加快步伐,偏偏林君然拉了拉她手臂,“等我一下。” 门口的男生朝里高喊,“计野!又是找你的!你挂个牌待门口迎宾得了!” 正在擦板书的男生往门外随意一瞥,拍了拍手,散漫地踱步出来。 宁一立刻转身,下巴埋进衣领,避开沿途一张张脸,“我去那边等你!” 跑出很远,在拐角探头张望,男生低头和女生说什么,神情间天然的不耐烦全不见了。 林君然很高,有一米七,在男生间也给人鹤立鸡群之感,和计野站在一起仍需仰头,画面异常和谐。 那两个几乎凑在一起的脑袋,是肥丑的校服都不能掩盖的青春容颜。 宁一脑中不由自主浮现一个词:一对璧人。 她百无聊赖地踢踢墙角。 接着不知道女生说了什么,男生竟然沉下脸推了她一把,林君然失魂落魄地抹了抹眼角,朝走廊这头走来。 宁一背贴到墙上,跑去拧开水龙楼,两手抖着水迎面碰上林君然,佯装惊讶,“你好了?我要等你吗?” 心跳飞快。 林君然早已恢复漠然神色,低头笑笑,“你都看见了。” 宁一木了下。 林君然毫不在意地点破,“书上说的,人真正的吃惊表情转瞬即逝,超过一秒钟都是假装。你应该多对镜子练习练习。” 宁一望进林君然的笃定眼睛,气馁地问,“你男朋友是他呀?”又飞快道歉,“不好意思,我问快了,你可以不回答。” 林君然摇摇头,靠在墙壁上,竟然自口袋摸出一包烟。 细长条的女士烟,夹在她指尖。 宁一感叹,姿态真漂亮。 林君然目光下撇,“要吗?” 宁一拨浪鼓摇头,“不了,谢谢……呵呵,你不上厕所呀?” 林君然笑起来,“你不会真以为我找你上厕所?” 宁一心说,那你找我干什么?总不至于和我联络感情? “你怎么这么可爱?” 这口吻让宁一不舒服。 林君然吐出烟圈,“你也喜欢他?” 也? 宁一摆手,“没有没有,你误会了。” 林君然偏头笑了下,“我是不是误会不打紧,劝你不要,为你好。他……”她耸耸肩,摇头,“不好说。” 宁一不想往下听了,今天的上课铃是不是坏了? 林君然动作娴熟抖落烟灰,“刚刚在班上,你是故意的。” 又是个陈述句。 但这次宁一决心装傻到底,“什么呀?” 林君然自顾自往下说,“我笑死了,她居然真的以为我在夸她……” 宁一心里一惊。怎么有人这么直接的? “你说我要是把视频传到抖音能不能上个首页?” 宁一表情微变,她看到了林君然和黄佳欣谈话时在录视频。 她忍了又忍,还是不忍心,“就算她愚蠢、轻佻、头脑空虚,是个二流货色,你又何必做张爱玲?” 林君然把玩手机,“她要犯蠢,你倒怪我刻薄。” 宁一烦躁不安地抓头,“黄佳欣说那些不一定真的有恶意,即使有,你也不至于……” “也不至于怎样?” 女生低头凝视她,眼神熠熠。 宁一揪紧手指。 也不至于……毁掉她。 林君然玩自媒体,太熟悉网络捧人毁人那一套了。 今天只要她一个#我说同班女生像《面纱》女主,她居然很高兴地叫我别夸她#的标题就能让黄佳欣从此抬不起头。 林君然不以为然,“你觉得我什么都有,犯不着和她计较是不是?但是我凭什么宽容?她们散播流言蜚语的时候,怎么没人劝她们善良?就因为我是既得利益者,就因为看起来我比她们得到的多太多?” 宁一头都发麻,“要上课了。” “好吧。宁……宁一,是吧?”林君然收起手机,“我不上传了,ok?你撞了下,最后那下我也没录上……下周我生日会,你来吧。” “你!” 宁一几乎是有点儿哭笑不得地看着林君然。 这算什么? 她前一秒才从她的脑海里打捞出一个路人甲的名字,后一秒就要邀请这位路人甲参加自己的生日会? 还是说林大小姐心血来潮觉得自己耀眼的高中时代需要一个标配跟班? ……或者,只是一个寻常的邀请?毕竟像这种校园核心人物的生日会,总是充斥着形形色色的群演。 宁一蹙眉思索而不得,林大班花弯下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哈喽?你在想什么?” 宁一回过神,很官方很客气地答,“有时间我一定去。” 林君然扑哧一笑,鼻尖上褐色的小痣随着她的笑生动起来,“撒谎。” 宁一愣了下,林君然已经往下楼走。 “你都没问我在哪一天就说要来,不是骗我是什么?” 女生下了两步台阶,扭头看她,俏丽的声线在楼道里回响。 宁一慢慢拧眉,心里一阵无力,这人怎么总是一点转圜余地也不给别人留。 她把耳旁垂落的发丝捋上去,站在台阶上问,“可是……为什么邀请我啊?” 林君然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下一秒却板起脸,用天经地义的口吻回答,“我要拉拢你啊。毕竟你撞破了我的阴谋,说出去怎么办?” 很……合情合理。 宁一抿了抿唇,莫名松了口气,认真地看着她,“我不会说出去的。” 在她看来,学校就是一个初具模型小型社会,交织着错综复杂的人际网络,她才不会自找麻烦。 宁一慎重的神色让林君然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她伸手过来捏宁一的脸,第二次说,“你怎么这么可爱?” 无论如何,这口吻实实在在让宁一觉得冒犯了。她皱着眉地往后躲。 林君然却已经收手,两手插进上衣口袋,目光虚空了那么一瞬间,回过神又是谈笑风声的样子,“好啦小美女,你不想来就算了,我生日会确实挺无聊的。去上课吧。” 她是真的腿长,姿态虽然优美,却两三步就消失在楼梯转角。 这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 宁一皱皱鼻子,抬头望了下天,顺着上课铃往下跑。 · 计野的伞被徐林放在四组第一桌墙角的垃圾桶旁,宁一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没有想起它。 或者说刻意忽略了它。 直到放学,人差不多都散了,宁一在座位上若有所思地握着手机,才重新把目光投向那把伞。 她神色不明地低下头,手指几度拂过手机屏幕,却一不小心点中播放,嘈杂的人声和雨声从声孔钻出来。 “不要动手!你们不怕我们去告你们、去媒体揭发你们吗?!” “你们就是这么尊重死者的?” …… 宁一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关掉视频。 坐她前桌的男同学被惊动,扯下耳机,回头看了她一眼。 宁一煞白着脸道歉,对方却没转回去,就那么垂着眼看她的手机。 宁一飞快将手机翻了个面,口中发干,因为不安而搭了句话,“怎么还不走?” 男生依旧垂着眼,“做听力。” “哦,呵呵。”宁一咽口水,在脑海中检索这位前桌的个人资料。 汪洋,上学期期末考班级排名第7,年级排名13,学习委员,沉默寡言,个性冷僻,每次抓纪律都不留情面,连眼保健操抓姿势都铁面无私,被人戏称“汪主席”,嘲讽他芝麻官的命,却操着主席的心。 连男生都对他这种不留情面的严谨人设敬而远之。 宁一有点忐忑,这可是学霸,学霸的世界最讨厌什么?最讨厌被人打断思路。 而且还是被打断了听力……英语可是他的短板。 她苦苦思索要不要再郑重道个歉,刚试探着开口喊了句,“汪……” 对方忽然嗖地站了起来,脊背笔直地从后门走了,留给她一个无情的后脑勺。 宁一莫名其妙地张了张口,不是吧?这就把人得罪了? ……那,得罪就得罪呗。她得罪的人也不少了。 她挫败地把头磕在桌子上,注意力重新回到手机。 那里有一段她在殡仪馆录下的视频。 当时是录下打算查清那户人家的背景后再用的,可后来碰上了计野,就一直搁置了。 她苦笑了下,今天她也并不算“看”到了林君然在录视频,而是一种直觉。 动物性的直觉。 她熟悉那动作,那表情,那隐藏在一整套行为背后的意图。 因为那就是她本人的复制。 可是现在,宁一对这段视频产生了矛盾的心理。 删?还是不删? 她苦恼地将手插进口袋,掏出一枚硬币。 闭上眼,硬币高高抛向空中,决定性的一面朝下。 算了。 宁一捡起硬币。 伞就不还了。 又不是白蛇传,还来还去还出一场命案。 宁一想,不如就让一切到此为止。 · 周一的课间操因为下雨而取消时,计野才想起有人还欠了自己一把伞。 他那天只是见女生纠结于还伞的问题,随口那么一说,后来她一直没来还,他也就抛之脑后了。 这会儿雨下得大了,他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儿。 到中午放学时,外面雨丝儿已经变做钢线坠坠而下。 走廊挤满了莘莘学子,等人来接的、套塑料袋打算浴水一战的、撑着伞等人的……寒气随雨水升腾,人和人拥挤错落,地上拖出一条条凌乱脏污的水痕。 计野将单肩包甩在书桌上,望了眼窗外,对同桌女生说道,“你等下,我去找蒋少诚借把伞。” 女生戴着顶明黄色的鸭舌帽,抬起明丽的眉眼,有一副极美妙的嗓子,“算了,就这么两步路,我有帽子,到门口叫辆车就好了。” 计野蹙眉,不容置喙的口吻,“等我回来。” 他转身朝走廊左侧的尽头走,蒋少诚在一班,离他目前的位置隔了七个班级。 他从人和人的缝隙之间挤过去,人声交织着雨声往耳朵里钻,汗味夹缠微弱的泥土味,让他忍不住皱眉。 今天司机因为要送女儿去医院请了假,他想着自己回去也一样就没有再临时调派人过来,谁知道天降大雨,困得人寸步难行。 计野揉揉眉心,给蒋少诚的电话又一直接不通。 都什么事儿。 走到走廊尽头的扶手阶梯,迎面一个女生和他撞了个满怀。 他刚把人扶稳,就听到楼梯拐角处一把熟悉的女声跌入耳中,“你在班上等我哦,我已经过来了……不行!我答应了大伯的……” 计野往下一瞥,看见正往上走的人——以及她手里的伞。 他笑了。 被撞到的女生看见他的笑,恍了恍神,“计……计野……” “喂,你!”计野略过女生的话,朝楼道下喊了句。 宁一循声抬头,望见了少年的身影。逆光处一整个长廊的人都成了少年的背景板。 宁一消音,再次看到少年眉毛挑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他朝她指了指,意思大概是——你等着,拔腿就往下走。 宁一看这架势,下意识转身就跑了——你问为什么跑? 被追了还不跑,等啥? 这是动物刻在基因里生存的本能好不好? 宁一慌里慌张往下窜。 偏偏这时候,计野被面前的女生拉住了胳膊,“计野,刚好我有事要和你说……” 就这么一拉扯间,宁一像道光窜了下去。 “……”计野眼睛微眯,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握着面前女生的肩膀将她水平挪开,“”姑奶奶,让个道儿。一路追了下去。 。 女生和男生一上一下在楼道里追逐,风卷残云般先后从4楼走廊跑过。 躲雨的学生们纷纷引颈观看,交织成寻常的校园图景……也不是那么寻常。计野毕竟是名人,学校里至少有一半人瞻仰过他的仪容,剩下的另一半受前一半的影响也听过他的传说…… 有开朗的女生兴奋地拍小姐妹的肩膀,“快看!那个就是计野!”于是自持清高的女同学目光便不由自主跟随他拨开人群前行的背影,然后维持着淡然神色转回头,“也就那样嘛……他在追谁啊?” 奇就奇在宁一毫无知名度,似乎并没有被追逐的资格。 宁一自己本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虽然跑了,但跑得也很茫然。 也许是心里有鬼,也许是因为这家伙一脸秋后算账的样子,也许就是单纯不想和他打交道……反正她回过神已经这样了。 现在只能不上不下的地挥霍着身上最后一点儿运动细胞,感觉整个学生时代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所以是怎样? 她跑啥?他追啥? 他好歹也是个知名人物,追着自己兜圈像什么话? 他到底想干什么? 宁一肺腔都在烧,腿酸软得抬不起来。除了入学军训那会儿,她还没有这样大幅度地运动过…… 不行了! 死就死吧! 宁一一个趔趄,堪堪拄着伞站稳,靠在走廊尽头的楼梯扶手旁喘气,回头张望,见对方还在穷追不舍,心中一阵烦躁,这还怎么给宁喻送伞。 哦……伞? 她脑海中恍然闪过一道白光,跺了跺脚,临时变道,开始向上跑。 …… 追在她身后的计野,沿途收获了不少好奇的问好,整一个领导出行,不知不觉就被拖慢了步伐。甚至有学生会的小干事热心地问,“计学长,需要帮忙吗?” 计野一句“谢了”婉拒,风一样过去了。 后面还传来其他男生的打趣声,“你是不是傻?人追媳妇需要你帮?” 计野回头指了指,小干事们立刻很配合地做了个闭麦的动作,却吃惊地目睹追到走廊中间的计野,忽然收住脚步,开始往回跑。 …… 宁一跑回6楼,喘了口气,满意地望了望空空如也的楼道,拍了拍手往走廊另一侧走。 谁知刚拐过墙角,迎面就撞上了好整以暇靠在墙上守株待兔的男生。 雨天稀薄的光线在他眉眼覆下一层阴影。 她惊了下,想再回头往下跑,男生反身堵在了路中间。她想往旁边绕,蓦地被紧紧箍住了手腕。 宁一抬头,撞进一张嚣张的笑脸,“觉得自己挺聪明的?” 她离得近,甚至感觉到他发音时胸腔的震动。 宁一躲了躲,手腕被攥得生疼,又被人铜墙铁壁一样堵在路口,又累又狼狈,心里一股莫名的情绪就上来了。她拧着劲将伞塞进男生手里,想挣脱他走掉。 计野停顿了下,也沉下脸反手挡住她的动作。 哗哗的雨声里,两人对视着,嘴唇都抿成了一条线,无声较劲。 宁一倏然抬起下巴看他,眼圈都有点发红,这算什么呀? 计野接触到她激烈的目光,陡然松了手,两手举起做投降状,“怎么了这是?伞你拿走,拿走行吗?” 宁一狠狠瞪了他一眼,感觉再多一秒就会失控,倏然低下头握紧伞往7班的方向走了。 计野没琢磨明白,想跟上去,电话响了。 他低头一看,哦,很好,顺手接起,“蒋少诚,你掐着表打电话?” 对面一顿无辜的叫喊,“不是,我又哪招你了大少爷?” 计野刚想开口,蒋少诚一顿输出,“大雨天的我不能给别的姑娘献献殷勤非得要在你这24小时待命是吧?你惦记明玉我不能惦记别人是吧?兄弟是这么做的吗?伞我都给明玉送过去了,记得还啊,那可是我爹办公室顺来的~!” 对面咚一声撂了电话。 计野看着手机,微微眯起眼,笑了,一个两个脾气都这么大? · 宁一到7班门口时,人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宁喻叼着根棒棒糖,打发第5个想要送她回家的男生,“我说了不需要,哥哥,你别耽误我等人了……”说着她目光往旁边一偏,望着站在后门头发凌乱的宁一,“哟,来了?再不来雨都停了。” 宁一抿了抿唇,“对不起。” “你要不是非要来,我这会儿早都到家了。” 宁一心知她说的是事实,垂下头,心想自己真的是多此一举。 宁喻撇下那男生,径自从宁一身前走过去。 走了两步见宁一没有跟上来,又回头,皱眉,“走不走啊?我都饿死了!我妈叫你跟我回家吃饭。” 宁一连忙追上去,“不用了……” “她说有事跟你说。”宁喻斜了她一眼,挑染过的亚麻色发尾泛着冷光,“你什么时候转学啊?不会等到高考结束吧?” 宁一眼睫闪了闪,“这次月考结束。” 宁喻哦了声,走到楼底下才又开口,“我妈不管跟你说什么……” 宁一撑开伞,往她头顶偏了偏,“我知道,我不会留下来的。” “你是不是还欠我个东西?” 事实证明,宁喻高估了她妈妈的爱心。 大伯母对宁一仅存的温情,都挥霍在了那场葬礼上。 她找宁一,是为了房子的事。 事情是大伯母支开宁喻以后说的,惹得宁喻连连用眼神警告宁一。 关于房子,是宁一目前在住的,老一辈挣下来的学区房。 40年房贷,还剩8年。 按揭从宁一一家搬进来起就一直是母亲在付,这笔钱来得蹊跷,大伯母一直怀疑是公婆暗中给的,但苦于没有证据。 宁一母亲在世时两家没少因为这事情闹——一笔写不出两个姓,凭什么都是宁家孩子,宁一一家人可以高枕无忧住在学区房里,他们一家就要住郊区连电梯都没有的破楼——还是租的! “你也知道,这房子首付都是你大伯凑的。按揭的钱说开了就是公婆掏的,这钱哪儿来啊?你大伯每个月都要给你爷奶掏一笔赡养费,钱也就是从左手转右手,按揭相当于都是你大伯在付。 “都是一家人,一一你凭良心说,你大伯这日子……过得屈不屈啊? “你爷奶往日偏心我也不说什么了。 “如今你一个小孩子也交不起按揭,总不能就那么白白便宜了银行吧? “你也要转学去县里了,不如把这房子过给你大伯,你大伯来付按揭。以后你上大学呢,我们能帮就帮一点儿。你工作以后也能回来住。 “你宁喻姐姐每天上学都要坐一个小时的公交,天不亮就得起,这能学好才怪了……一一,你也不忍心吧?这都是最关键的一年了。” 大伯母一边说一边掉眼泪,宁一听得心里发紧。 该来的都得来,宁一其实不是没有考虑过当中的利害关系,只是一直没有好好梳理过,如今大伯母一提,她才不得不把这事情提上日程。 按揭如果真的再让爷爷奶奶拿,等于把爷爷奶奶这些年的偏心都摆在了台面上…… 大伯母见她沉默,以为是不愿意,急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一一,你可不能这么狠心,我家喻喻当初是为了谁这辈子都不能再跳舞了?!” 宁一脸色上的血色霎时间都被抽干了。 也就是这么一句,推动她点了头。 · 周二下午的体育课上,宁一一直在想大伯母说的话,没注意自己落了单。 排球课组队练习时,因为林君然请假,她成了59个人里那个多出来的,没有队友的人。 1:58,仿佛有什么无形中在她和他们中间划了条线。 在体育老师的目光投过来之前,宁一飞快地蹲下,两手慌乱地开始系鞋带。 她低着头,一遍遍地系着鞋带,躲避结群而过的同学的目光。 像是被遗落在了世界中心,可明明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除了黄佳欣挽着刘静的手,从她面前越过,若有似无地掷下的那声“哼”。 体育老师还是注意到了宁一,吹了声响哨,“欸……你……” 宁一系鞋带的手忍不住一颤,请假的话到了嘴边,却被徐林的声音盖过,“老师——” 宁一朝他望过去。 “老师,我感冒了,想请个假。” 男生淡笑着和体育老师请假,声音干净爽朗,很有信服力。 宁一意外地垂下眼,眸光轻颤。 体育老师挥手批准。 徐林经过她身旁时那句“加油”,轻得让人听不到。 却偏偏小小地,撞了下谁的心脏。 暖得仿佛要融化什么,宁一偏过头,鼻子发酸。 队伍重新排过,坐二组第一排的蒋丽主动地、谨慎地走到她身边。 宁一抱着排球和女生并排越过篮球场,走向体育馆。 “对不起……宁一。” 蒋丽的声音响起,宁一毫无反应。 她的目光虚无地投向篮球场中间胶着的战事。 几人严阵以待围困住最中间控球的男生,男生得天独厚得引人注目,鹤立鸡群般,举手投足透出闲适,嘴巴一张一阖,竟然还嚣张地嚼着口香糖,倏然一个假动作引得几人慌乱反扑,他却哧地笑了下,又是一个假动作,引得人纷纷往另一边堵截,像玩弄提线木偶般捉弄得几个人好不可笑。几个人露出窘迫的急躁面容,攻势开始激进,他却往右轻松突围,露出个群嘲的笑容,一跃而起,是掩饰不住的少年意气。 上篮时男生偏过头,眉峰高耸,薄唇微启,目光不经意掠过宁一。 宁一一惊,迅速背过身,口舌发干问蒋丽,“你刚刚说什么?” 内心狂喊,她怎么一直没发现,他们的体育课是同一天上的?! 男生收起笑意,若无其事转回头,三步上篮,一气呵成,转头朝一队人竖中指,“一打九,老子照样赢。” 怨声四起,盖过欢呼的人群,连他的队友也忍不住嘘他,“计神,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成语,叫天妒英才?” “说了别这么叫我,恶不恶心。”男生厌烦地皱了下眉,“你已经没自信到只能跟我比寿命?” 蒋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红着脸解释,“我其实一开始就想跟你组队……宁一,我其实可以私下里跟你做朋……” 女生话说到一半,目光忽然僵硬地投向宁一背后,夸张地张大嘴,“呃……” 视野里,高大帅气的男生潇洒自如地抱着球落地,朝她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宁一余光注意到周围暗下来的光线,背不由僵住,一时间好像连蒋丽说的话也没办法理解了,口里机械地问,“怎、怎么了?” 蒋丽指向她的背后。 “上排球课?” 男生透着冷感的声音适时在她身后响起。 宁一背上的汗毛敏感地竖起。她条件反射地取下校牌握在手心,僵硬地拉过蒋丽,想继续朝体育馆方向走。 计野控了下球,堵住她的去路,“去哪?” 宁一想绕行,他又堵住另一个方向。 宁一绕不开他,慌张地左右张望。 篮球场上的男生们都开始起哄。 宁一被周围一张张揶揄的笑脸围困,无处躲闪,埋下头不敢看计野,急得想骂人,“你干嘛?!” 男生嚼着口香糖,俯下身,薄荷的味道极具倾略性地入侵宁一的鼻息,“你是不是还欠我个东西?” 他的声线撩动她的耳蜗神经。 宁一紧紧低着头,几乎是恳求,“我……我会还你的,你先走开好不好?” 他拍打着手中的篮球,尾音微勾,“我怎么信你?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宁一还没反应,他又开口,“班级?姓名?” 宁一抿住嘴巴,手紧紧握着胸牌,胸牌上的钢针几乎扎进她手心。 计野的目光掠过蒋丽胸牌,“高二(1)班?你们同班的?她叫什么?” 蒋丽人都傻了,“我……我……她……她叫……” 宁一握住她的手,阻止她回答,恶狠狠地看向计野,“我是1班的,我要是食言你就到我班级找我,够了吗?” 她拉过蒋丽一气儿往前走。 计野点了点头,在她身后勾了勾唇,脾气是真的大。 “喂。” 宁一闭上眼,脚步更快。 “你校牌掉了。” 宁一再度僵住,抓了抓和蒋丽相握的手,忍住骂娘的冲动,回过身。 计野捡起校牌,递过来。宁一伸手来接,他却直接错开她的手,眉眼低垂,将校牌利落地别到她衣上。 男生面容专注,呼吸匀长。 宁一呆愣当场,微微仰着头望着男生干净的下颌线。 扣好别针,他轻轻拨弄了下她胸前的校牌,掀了掀眼皮,“宁一。” 宁一心脏好像被这两个字砸中,微微张唇,他已经后退到安全距离,另一只抱着篮球,微微眯眼,“周六之前,我等你。” 他又极淡地笑了笑,单手插兜,回到了那个慵懒的调子上,“仅供参考,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我们这么私密的关系,谈钱会不会太生疏? 宁一离拖延症最近的一次,恐怕就是计野说出“周六以前”这四个字的以后。 这几天她几次路过徐林的位子都欲言又止,后来徐林终于忍不住阖上做了一半的练习册,给了她一个询问的眼神,“拜托,你再这样看着我,我会误会你对我有企图。” 宁一慌得连连摆手,被自己的口水咳得说不出话。 徐林笑了下,“开玩笑的,怎么了?” 宁一目光在那把伞上流连,“班长,如果你有件很讨厌但不得不做的事……” 徐林很快地领会了她的意思,“那我会马上去做。”他转了下手中的笔,耸耸肩,“我一向不理解拖延症患者这个物种。” 宁一沉默了下,随口接道,“班长,你这算不算种族歧视?” 徐林看出她不想多谈,笑着往后一靠,“我记得在中国歧视不犯法?” 男生和煦爽朗的面目忽然让宁一不敢继续直视,她淡淡笑着,在黄佳欣流连的目光中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徐林一向是如此的,他高中以来唯一一次迟到写检讨,就写出了一句在全年段范围内广为流传的至理名言——“你离Deadline越近,就离成功越远”,宁一一直深以为然。 以前她也不能理解拖延症患者的精神世界,比如她同桌,每次在交作业的前一秒都还在痛哭流涕奋笔疾书赌咒发誓下次再也不这样,但第二天依然故态复萌。 是什么让他们在巨大的焦虑中坚持这种有害的行为模式? 现在宁一找到了答案。 是对困难的想象。 世上没有不拖延的人,如果有,那只是因为你遇到的阻碍不够大。 显然在她心里,计野=一个巨大的阻碍。 不过“巨大的阻碍”本人对此并不知情。 在宁一饱受拖延症困扰的这几天里,他还见过她一次,虽然只是个背影。 是周四那天,黄佳欣破天荒喊宁一去食堂吃饭,路上聊起了计野。 下课走出班级门口的时候,黄佳欣和其他几个女生交换了个眼神,热情地从后面挽上宁一的手臂,拉着她融入了无数奔往食堂的莘莘学子的洪流中,“去吃饭吗?一起吧。你不是在减肥吧?我怎么都没在食堂看到过你?” 宁一听见她这么问,默默地收起了想挣脱的动作,心跳飞快,“我觉得食堂的菜不太好吃啦。” 是的,就是这样,不是因为钱不够,不是因为家里还剩半箱没有吃完的泡面,就是和大部分家境普通的学生一样,吃不惯食堂而已。 黄佳欣一副了解的口吻,“你也这么觉得啊?那你是经常去校门口吃小炒菜吗?下次叫我啦!” 有一瞬间,黄佳欣的口吻让宁一回想起刚入学的那天,她在分班的告示前寻找自己的名字,旁边的女生不小心撞到她的肩膀,带着娇憨的笑脸朝她吐了吐舌头,“对不起!我太着急了!你也在一班啊?听说一班都是尖子生诶,你中考成绩多少啊?你是哪所中学的?啊对了,我叫黄佳欣,你叫什么?” 宁一恍然,那时候她的笑容那么好,好到几乎像是一段友谊的开始。 黄佳欣见她失神,嘴角抿起一个神秘的微笑,“我听说校草在追你?” 宁一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到,“怎么可能?”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那天体育课他找你说话那样子简直是偶像剧现场诶,我们私下都好奇死了。” 宁一慌张地否认,“哪有什么关系?你不要乱讲啦!” 在黄佳欣不懈的追问下,她终于无奈地吐露实情,“真的没有,我们顶多是债务关系。我欠他一个东西。” 宁一想起上次黄佳欣因为那把伞起的矛盾,小心地略过不提。 “欠什么?钱?你怎么会欠校草东西?” 宁一转移话题,“我们走快点吧,再晚就没菜了。” 黄佳欣重重地拍了她的胳膊一下,“少来!你快说说啊,我不信你不喜欢他!” 宁一吃痛地摸了摸胳膊,脸色就那么淡了下去,“为什么全世界都得喜欢他?我比较喜欢好学生不可以?” 黄佳欣看了看她的脸色,忽然口中发干,若无其事地展开那种八卦专用的暧昧笑脸,“好学生?谁啊?” 有一个名字几乎从黄佳欣口中呼之欲出,但她咽了回去。 宁一从黄佳欣手中抽走自己的手臂,静静地看向她,忽然也学她那种无害的样子,笑了下,“什么谁啊,好学生那么多,我也喜欢不过来啊。” 那一瞬间,两个人好像都领会了对方没说出来的话。 黄佳欣莫名地安静了下来。 两人默契地拉开距离,沉默地往前走,无形当中,那个没有被说出口的名字像一撇逗号,将她们再度分隔开。 在她们身后不远处,四五个男生勾肩搭背地往前走。其中一个捏着嗓子怪腔怪调地朝单独走在另一侧的高个子男生学舌,“计野算什么?我喜欢好学生行不行~” 蒋少诚走在计野身侧,吹了声口哨,“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女生说不喜欢你是因为嫌你不是好学生。这女生谁?听着挺好的。” 计野瞟他一眼,“哪里好?” 蒋少诚点点头,“眼光好。” 几个人笑得东倒西歪,大有一雪前耻之意。 他们原本听到两个女生张口闭口的校草还觉得烦,女孩子间的八卦不就那么回事?肤浅得一批。 没想到今天捞到一个巨有思想,巨有深度的,可算为他们这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祖国未来接班人正名了! 其中一个白白胖胖的男生笑得尤其解恨,食堂阿姨受美色诱惑每次打给计野的菜分量总是比他们足,他早就不爽,“看来计大少爷的行情也不行了,公众号诚不欺我,颜值红利都是短期红利,不能长久。” 蒋少诚装模作样地安慰,“计大少爷,别伤心,人总得经受一点挫折不是?” 被一通打趣的男生单手插兜,漂亮的眼睛微垂,目光很有指向性地扫过他们的脸,淡淡嗯了声,“不伤心。毕竟也不是谁都有资格靠脸吃饭不是?” 靠!几个人的快乐突然就少了一大半。 *、 周五那天放学前的最后一堂课,因为班主任拖课,宁一怕计野已经走了,一下课就慌里慌张地从徐林那里拿了伞往六楼跑。 整个学校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宁一跑到8班门口,灯也熄了,只有留下来的值日生正在锁门。 “计野?”他朝走廊中间的楼梯口一指,“他刚走。” 宁一刚想道谢,男生挠了下头,好心提醒她,“你要不下次再来找他?他今天心情可能不太好。” 宁一犹豫了下,没有继续往下问,道了谢,忐忑不安地朝男生指的方向飞奔而去。 跑出几步,她远远望见了靠在墙上抽烟的男生,高悬的心就那么落下。 她喘了口气,正打算过去,余光瞥见他面前的另一抹身影,急急地刹住了脚。 “喜欢我?哪种喜欢啊?” 男生倚在墙上,指尖燃着一支烟,漫不经心问面前的女生。 宁一拎着伞,进退两难地站在那里,脑海里浮现两个大字: 渣男! 这都已经是她第三次见到他和女孩子纠缠不清了——每一次女主角还都不是同一个! 那女生背对着宁一,耳根泛红,手固执地举着粉红色的信封,“就,就是……” 计野伸出手,没有去接信,反而弹了下她的耳垂,“想睡我?” 宁一心里开始尖叫,这对话的刺激程度对一个普通高中生来说也太超标了吧?! 那女生抖了抖,羞愤交加,“你怎么……” 计野抽走她手中的信件,垂眼把玩似的在手中折了几折,“我怎么是这种人?你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人?” 女生哑然。 计野微一抬手,手上一个物件飘出去,竟然是只纸飞机,“走吧,我对你这种没兴趣。” 纸飞机在半空打了个旋,轻轻落在不远处宁一脚边。 女生怔忡地望着那只纸飞机,大失所望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里都是偶像塌房的错付,“我眼瞎了才会喜欢你!” 女生咚咚咚跑下了楼。 宁一紧紧攥着伞,笨拙地站在那里目睹女生跑远。 计野头也不抬,吐出烟雾,“好看吗?” 宁一敏感地感觉到了他身上有种不同于往日的消沉。她也不敢招惹他,垂下眼,小心地递出手中的伞,“我不是故意的……你的伞,谢谢你。” 她不愿靠得太近,远远地递出伞的动作显得滑稽。 计野审视着她,没有伸手接,“你就这么谢我?” 这……还要怎么谢? 宁一疯狂思索,“那……这伞多少钱,我跟你买可以吗?” 天呐天呐天呐,快说可以!他这个人真的一点也不像个普通高中生! 他挑起眼皮,“走近点。” 宁一抿抿唇,往前蹭了两步,他骤然捏住了伞的另一端,重重一扯,她便受力被扯到他面前。 宁一吓了一跳。 计野俯身,近距离和她对视。 宁一眼神躲闪,他凝视了她一会儿,忽然翻身将她抵在了墙上,单手捧住她的脸,拇指在她面颊上轻轻刮了刮,声音低迷,“我们这么私密的关系,谈钱会不会太生疏?” 。 宁一脑子轰然炸开,脸都发麻,“什么……什么……你你你胡说什么?” 她觉得那话都烫嘴。 男生漆黑的瞳仁闪过一丝笑,“我说债务关系,你想哪去了?” 宁一听清楚他的话,气得口不择言,“你是不是……”她克制了下,还是没忍住,“你是不是有病!” 骂完她反应了一下,倏然抬头,“……你都听到了?” 计野将伞搁到一边,轻描淡写,“那倒没有,也就是从你说喜欢好学生开始听。” 宁一整个背都往墙上贴,瞪大眼睛看着他,他怎么可以偷听女孩子讲话的? 无耻! 她几乎要骂出口了,转念又想到自己现在属于背后讲人小话被当事人抓包,那么不光彩,一时间竟然没有立场张口。 计野退后一点,纤长的眼睫微微垂落,“我挺好奇,你这个‘好学生’,是泛指还是实指?” 宁一不答,他眼尾微挑,“看来是实指。” 宁一像被踩中尾巴,竟然有些气急败坏,“跟你有什么关系?” 计野点头,“嗯,没有关系。” 宁一肺腔撑着一口气,出其不意地挣开他,扭头想走。 他攥着她手臂将她拽了回来。 宁一没有任何招架之力,急得就要推搡起来。 “宁一。” 宁一眉心跳了下,动作就那么顿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不太受得了他喊她的名字。 他喊她名字的时候,和别人的喊法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当下也说不清楚。 她只知道自己很想走,立刻,马上。 她张望了下外边,天色昏昏的,晚霞都淡了,整个学校都空荡荡的,傍晚的风已经很凉,吹得她一颗心都彷徨起来。 计野淡淡地说,“聊会儿。” 宁一这辈子都没这么想骂人。 但她最终只是挫败地吐出胸腔里那口气,吸了吸鼻子。 她有别的选择吗?没有。 没有,那好的吧。 她站在那里,垂下头,用后脚跟够着墙,像个百无聊赖的小女生,自己跟自己踮脚玩。 计野松开她,单手插进兜里,好像真的就是闲聊,“宁一。”他随口念了下,“名字挺有意思,几个比划?” 宁一沉默了下,老老实实回答,“六笔。” 小学时同学之间流行一个玩法,是数名字笔画对照着五个手指给自己算命,她也算过,算出来的结果她早就忘了,可是却牢牢记住了这个数字。 计野眯起眼笑笑,他实际不是认真在问,没想到她竟答了出来。 他好像起了兴致,又问,“有什么特殊含义吗?独生子女?在家里排行老大?” 宁一被问得愣住,脑中模糊地闪过什么,撇开头,“不关你的事。” 计野又点了点头,“嗯,不关我的事。” 他彻底失去了兴致,抽手捏住她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朝她吐了口烟雾,眯起欣赏她呛咳的样子,问,“会抽吗?” 宁一屏住呼吸,挥手拍散烟雾,瞪着眼和他对视。 计野自顾自抖落一截烟灰,声音很轻,“是我问得不对,好学生怎么会抽烟呢。” 他把手里的烟递过去,“试试。” 开什么玩笑! 宁一当机立断,用力推开他想跑,却被箍住腰身,牢牢掌握在墙上。 宁一急得出汗,眼睛莫名发酸,撇开头,声音低低地,“你别这样……” 男生垂眼,语气接近于哄,“抽一口,我放你走。” 宁一满头大汗,挣不脱,怕了他那样,不得已求饶,“好,我抽,就一口是吗?” 计野不置可否。 宁一迷蒙地在他瞳仁里望见自己狼狈的倒影。 她憋红脸,低下头,就着他的手抽了一口烟。 关于那口烟的滋味,宁一只能说是一片空白。 她听人说过,吸烟要往肺里吸,实际怎么往肺里吸,她没有经验,也不是非常想实践。她所有的只是生理层面的直接反馈,激烈的咳嗽,皱成一团的五官,对厌恶气味抵的触,以及……隐隐约约关于屈从于胁迫的屈辱感。 她的眼眶因呛咳而微微湿润,在一团白色雾气中努力分辨少年的面目,“可以了吗?” 她的生涩显然取悦了面前的人,他淡笑着弹掉烟灰,眼睫就那么扇动了下,“好学生都这么听话啊。” 接着他的大拇指抚过她的唇,“接过吻吗?” 什、什么? 她将眼睛睁到最大也没有办法表达全部的惊骇。 就在那无限延长的几秒钟内,他低下头,鼻息近在咫尺,侧脸在她的视野中不断放大,像一个被精心安排的慢镜头,连他闭上眼睛时双眼皮折痕消失的过程都清晰可见。 他那么漂亮的一张皮,怎么底下是这么顽劣的一个灵魂呢? 在他的鼻尖触碰到她皮肤的前一秒,她握紧拳头,像躲避每一次殴打,条件反射地闭紧了眼。 但意料之外的,他的吻没有落下来。 宁一在忐忑中停留了很久,或者也就那么一瞬间,她眼睛小心地睁开一条缝。 然后他埋首在她颈窝笑起来,笑到发抖。 宁一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僵硬地忍耐,他的气息扑在她皮肤上,惹得她发痒。 比那痒还让她受不了的是他带笑的戏谑嗓音,“你是不是还挺期待的?” 宁一闭了闭眼,想要开口,却被晚自习的打铃声惊得跳了起来。 活像个弹簧。 计野又是一阵闷闷的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笑够了,抹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放开她,“走吧。” 宁一望着他那张笑到变形的漂亮脸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可以趁《未成年人保护法》失效之前,去杀个人吗? “你们班有没有别的‘宁一’?” 周六的自习课上,前桌汪洋和后排的男同学发生了一些矛盾,宁一又无故被卷了进去。 其实那天班上只来了寥寥二十多人,因为其余人都报了课外补习班。 当然,这二十多个学生们名义上都是“自愿”来上自习的,这就排除了有“个别思想不端正”的学生去向教育局举报的隐患。 只能说在和政策斗智斗勇的道路上,老师们展现了无穷的智慧。 自习课没有老师当值。 于是后排以谢乐周为核心的几个“活跃分子”毫无顾忌地团在一起打起了游戏。 前排几个人都在做数学老师布置在黑板上的两道难题,被游戏音效和此起彼伏的叫骂搅得心烦,敢怒不敢言。 宁一揪着头发,被干扰得无法集中思路,不时还关注着前面汪洋的解题进度,见他做得飞快,脑子越发成了一滩浆糊。 她长长呼出口气,烦躁地翻抽屉找耳机。 忽听前面“啪”地一声,吸引了周围的目光。 宁一抬起头,目视汪洋重重地阖上书本,往后排走去。 “能不能小声点?你们不学习别人还要学习。” 男生严厉的声音打断了几个人的喧闹。 沉浸在游戏里的几个人抬起头,一时没反应过来。 只有谢乐周依然顾我地操作了两下,等屏幕黑了,才悠悠抬起头,往后靠在墙上,阴阳怪气地笑起来,“哟,我们汪主席都发话了,你们还不都把游戏卸载了?要不汪主席要是考不上清北可都是我们的锅了~” 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平静,谢乐周和汪洋的过节,在高二(1)班是公开的秘密。 汪洋轻蔑地扫了谢乐周一眼,“我考不考得上清北不一定,你肯定是考不上了。” 谢乐周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站起来,目露冷意。 几个人慌忙拉住他,“欸,都是同学干什么呢?汪洋你快回去吧,我们不玩就是了。” 汪洋冷冷地扫了谢乐周一眼,转头回位子。 后面还有人在劝谢乐周,“他人就这样,你体谅一下……” 谢乐周直接掀飞一本书,书本擦着汪洋的耳朵飞过去,摔在了宁一脚边。 汪洋冷着脸回头,谢乐周指了指地上的书,“汪洋,你给老子捡回来,我今天就不跟你计较。” 宁一屏住呼吸,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凝重的脸。 汪洋握紧拳头,上前一步,所有人的心都随着他的动作悬了起来。 一双双眼睛掺杂着兴奋而不安的矛盾光芒。 没有人不喜欢热闹。 宁一吸了口气,这书不偏不倚就在她脚边,想躲都没处躲。 她硬着头皮弯腰捡起了书,快一步越过汪洋,将书送回了谢乐周桌上,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汗,“那个……谢同学,你的书。” 她虽然面朝着谢乐周,实际整个人都仿佛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往后扯,好像再多一秒就会忍不住转头跑掉。 如果她的眼睛会说话,估计现在里面都写满了“救命”。 谢乐周顿时一腔怒意无从发泄,又不好跟一个女孩子发火,不咸不淡地哼了句,“看不出来,你挺心疼他啊?” “你说什么?”汪洋握紧拳头就要冲过来,旁边有男生眼疾手快将他拉回去。 男生们重新搭上谢乐周的肩膀,把他拉出后门,“行了,不是没吃早饭?今天小卖部你随便点,爷请客,给个面子成不?” 谢乐周半推半就被拉走了,汪洋僵着身体被扯回座位上。 宁一白着一张脸,在各色的目光中埋下头,重新开始做题目。 这一场闹剧下来,也没几个人还惦记着那么道题目了。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小声地开始八卦起来。 “听说了吗?校长的儿子知道吧?就昨天,他和校草打起来了。” 八卦之于爱八卦之人,就如星星之火之于草原。 那么大的事,他们憋了一早上,已经展示出了极大的意志力了。 立刻有人递出话口,让八卦得以延续,“我有同学的哥哥在高三,他说蒋和校草一向很要好的。” “我听说的版本是,蒋少诚打的是另一个人,被校草拦住了。然后……他俩就闹掰了。” “什么呀,你们这都了解得不全面。”宁一戴上耳机的前一秒,听见黄嘉新故弄玄虚地咳嗽了两声,“我跟你们说,你们可不要说出去啊。” 宁一塞耳机动作顿住,等到手都发酸,终于在几个女生再三的保证之后,听见黄佳欣得意得仿佛掌握了一张五百万彩票的声音,“内部消息。是蒋少诚走关系要拿清北的保送名额,校草的好哥们捅了出来,这事差点惊动教育局呢……保送名额啊,谁不想要?现在三个人都掰了……这里面都是利益纠葛,哪有什么兄弟情深,啧啧,真实的世界,水可太深了……” *、 周一早读课的时候,宁喻因为没戴校牌不能进学校,打电话跟宁一借。 宁一从体育馆背靠的那堵墙边把校牌扔了出去,后面两节课都在心神不宁地等宁喻送回来,可一直没等到。 做完体操以后倒是等到了蒋少诚。 上周五的八卦热度还没过去,八卦的当事人此刻就站在班级门口,指名道姓要找宁一,同学们的目光热情得让她头皮都发麻。 来喊她的女同学还小声问了句,”你认识蒋少诚啊?” 宁一万分诚恳地摇头,却加重了对方怀疑的目光。 不是,这人她真的不认识,顶多只能算“认得”——互相认得算认识,单方面认得只能算认得。 蒋少诚可没理由认得她呀。 宁一揣着满腹疑问往外走,余光瞥见全班的目光几乎黏在了玻璃窗户上,不由叹了口气,最近怎么总是碰上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她抬头打量蒋少诚。 男生倚在走廊护栏上,毫无攻击性的目光投向她,眼神冲淡平和,似乎装着几分和她相同的困惑。 他的嘴角贴了一枚创可贴,双手还小心地捧着什么东西,是一团黄色的羽毛状的东西,还在他手心微微起伏着……似乎是个活物。 宁一多看了两眼。 男生姿势不变,任由她打量。 打破僵局的任务就这么落到了宁一身上。 责任感驱使着宁一开口,她干巴巴地说道,“同学你好……”说完顿了顿,觉得自己的发言太干瘪还是怎么回事,又补上了半句,“呵呵,同学你这还带着……一只鸟哈。” 蒋少诚乐出了声,“怎么了,想吃?” 这什么脑回路啊,宁一疯狂摇头。 他开口,“宁一?” 这似乎是个疑问句,宁一有点茫然地点头。 蒋少诚的第二句话却让她更加茫然,“你们班有没有别的‘宁一’?” 这是什么问题?他是专程来捉弄她的? 宁一带了些不太友好的情绪,“不好意思,只有我一个。” 蒋少诚哦了一声,目光扫过她光秃秃的校服,“你校牌呢?” “我校牌借……”宁一话说到一半,急匆匆圆了回来,“我校牌解开放洗衣机上,忘带了。” “是么?”蒋少诚目光闪过一丝了然,“你说巧不巧,我早上在医务室碰见了另一个女生,她也挂着高二(1)班的校牌,校牌上的名字也叫宁一。”他说着还努努嘴,“看见没,这鸟就是她馈赠给我的‘见面礼’。” 蒋少诚是一肚子好气又好笑,大清早的他去医务室换药,碰上个女生捧着只鸟张牙舞爪地叫校医给包扎伤口。他心里想着这女生可真有爱心,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当然主要还是人长得好看。 谁知道进去换个药的功夫,女生已经开溜了,还把鸟作为遗产转赠给了他。 “她说跟你一个班的,这鸟是你救下来的。我可不管,你得把这玩意带走,不然我告诉你爸去。我救死扶伤已经够累了,还给你养鸟??” 蒋少诚在校医的威逼利诱下哭笑不得地捧着这鸟上来找人,什么有爱心啊?就是个怕麻烦的自私鬼。亏得他看到了她胸牌——结果呢,这胸牌还不是她本人的。 宁一心里担心着宁喻为什么要去医务室,怕给宁喻惹麻烦,只好一口咬定自己并不认识她,“那可能我校牌丢了被人捡到了,怎么了,她拿我校牌干什么坏事了吗?” 蒋少诚眯起眼看了她两秒,“那确实是一件挺大的坏事。” 宁一心忍不住悬了起来。 就在她琢磨要怎么好好套个话的时候,走廊上忽然喧闹了起来。 熙攘的人群涌向科艺楼的方向,“操,她不是来真的吧?太刺激了!” 他们哗哗惊呼着举起手机,往科艺楼四楼的方向拍个不停。 宁一探头张望,心脏差点跌停—— 宁喻掐着一个女生的脖子把她半个身体推出了走廊护栏外,女生眼泪湿冷地糊了一脸抬起头向她不住哀求着什么。 宁一全身血液都倒流,她下意识往前推搡,阻止几个举着手机在录影的人,“别拍了!求你们不要拍了!” 被大力推到了一边,蒋少诚腾手扶住她,眯起眼远眺,“哦,她就是那个‘捡到’你校牌的女生,怎么了,你们不是不认识吗?” 宁一仿佛听不见一样推开他,顺着四通八达的天桥飞奔向科艺楼。 “怎么了?你不是很嚣张吗?你再得意一个我看看呗?” 她气喘吁吁地奔到宁喻身旁,听见她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声音,一颗心都往下坠。 “宁喻!”宁一跺了跺脚,拧住宁喻的手腕,“宁喻,有什么事你放下她再说!” “放下?我看她挺喜欢这样跟我说话的!” 那女生姣好一张脸此刻泛起了不正常的红,眼泪鼻涕狼狈得糊满脸,抖如筛糠般摇着头,发自肺腑地地辩白,“我没有,我不喜欢……” “是吗?还是你更喜欢这样?”宁喻又把她往外推了一寸,引得她连声尖叫。 “宁喻!”宁一拼命地压住宁一的手,恨恨地看向女生,“谢晚洲,你到底又对她干什么了?!” “你怕什么?怕我喜欢你?” 女孩子抽噎着,絮絮叨叨地解释,自己只是新买了双鞋,尺码不合适,就想送给宁喻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一片好意会引起宁喻这么疯狂的反应。 宁一这才注意到,地上的确摊着只破损的纸袋,两只红色舞鞋软软地歪在一边,有种鲜妍而破碎的美感。 宁一心里忽然涌上一阵厌倦和无力。 谢晚洲是真的不知道宁喻为什么发疯吗? 她这个举动,何异于给断手的人送手套? 是否人总是对人生最初的对手无法释怀?还是只有谢晚洲是这样的? 从8岁到14岁,她们一起学了6年舞蹈,也往来缠斗了6年。 比吃穿,比外貌,比父母,比成绩,比爱慕者的数量……比舞蹈奖项。 直到宁喻被命运遗弃在了舞蹈这条道路上。 可明明宁喻在这条路上早就没有希望了,谢晚洲何必一次次痛击落水狗呢? 走廊上水泄不通地站满围观者,一个个镜头忠实地记录宁喻的暴行。 这场景估计在一中十年都难得一见。 宁一只觉得荒谬。 哈哈哈,她的生活还可以更跌宕一点吗? 从小她跟在宁喻身后,一路所见,皆是如影视剧主人公一般大起大落的不凡经历。 如果说她的人生是黑白默片,那宁喻的人生就是异彩纷呈的有声电影,活色生香,引人入胜,沾染得误入镜头的她也有了几分颜色。 但今天这样的“精彩”,份量太沉重了。 宁一很小声地劝,“宁喻,别闹了,你想被开除吗?” 她恨不能往宁喻头上套个麻袋。 这几年屡屡有校园霸凌视频爆出,但那基本上都是霸凌者自己拍的“犯罪证据”,和宁喻这种光天化日顶风作案又有不同——至少他们还会挑人少的地方作案! 宁喻简直是站在宇宙中心呼唤制裁。 她是什么前途都不要了。 就在宁一惶惶然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蒋少诚事不关己地在旁边打了个哈欠,“这位同学,在你犯罪之前,我们能不能先谈谈这只鸟的归宿问题?” 他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宁一直觉宁喻该骂人了,忽听楼梯的方向口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冷淡声音,“借过。” 宁一脑袋里绷紧的那根弦,在这一刻,就那么断了。 借?过? 这是在这个场景应该有的反应吗? 什么人啊?有没有一点人性? 宁一气势汹汹地回头,待看清身后的人,到口的一句“你没长眼睛吗”就那么不争气地憋了回去。 她狗腿地往旁边一闪,贴在围栏上,让出了一条宽敞的道路。 整个肢体语言都传达出了两个字—— 您请。 计野眼角都没有分给她半分,单手插兜往前走。 蒋少诚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宁一垂下眼,发觉了宁喻的僵直的背。她甚至还轻声问了一句,“我现在怎么样?” 宁一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用口型问,“什么?” 宁喻压低声音,扭扭捏捏,“就是……发型啊什么,有没有乱?” 宁一迅速瞟了她一眼,摇头。 于是谢晚洲尖锐地喊了起来,“你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现在是关注这个的时候吗?!你个恋爱……脑……唔唔唔!” 宁喻紧紧捂住她的嘴巴,手忙脚乱把她放了下来。她嫌弃地将蹭了一手的眼泪鼻涕擦在谢晚洲身上,慌乱地瞥了眼计野,脸上堆出她最甜美的笑容,抬手不知道和谁打招呼,“哈哈哈,我们在排练话剧呢!” 而后者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不作停留地路过他们,那姿态好像只是路过了几个垃圾桶。 宁喻尴尬地收回手,改为挠头的动作,对着宁一哈哈哈一阵笑。 宁一心里哀叹一声,余光扫见蒋少诚收起笑,摆出冷酷的姿态,和计野肩膀相撞,笔直往前走。 两个人都面无表情,两个人都目中无人。 好像他们从来不曾相识。 宁一敛眸。 看来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宁喻理了理衣领,面色重新冷淡下来,撇下她们,迎着走廊上的人潮回班级。 很久以后,宁一才觉得这一幕简直像个隐喻—— 几个人偶然在相同的节点交汇,然后安分地回归各自的轨道,谁也看不到谁心里掀起的惊涛骇浪,谁也看不穿谁脸上摆出的波澜不惊。 蒋少诚僵硬地走出很远,在心里平静地给自己打分。 表情,80分;眼神,80分;气势,80分。 很好,输人不输阵。除了……他妈的手上还有只煞风景的鸟! 而宁一想起的却是那天傍晚,她跟男生诚恳地道歉,“如果你介意我说你不是好学生,那我向你道歉。你也捉弄过我了,我们两清,可以吗?” 男生收起笑容,讥诮地睨她,“你怕什么?怕我喜欢你?” “看不出来,你挺自信。” 宁一双手捂住发烫的面孔。 她没那么自恋。 但,好在,他们现在重新形同陌路了。 。 这一周宁一过得挺混乱的。 因为学校暗中施压,视频在抖音扩散之前就被删除了。 但一中毕竟是连学生头发和指甲长度都严格管制的省重点高中,如何能纵容学生闹出这等恶性事件? 当天谢晚洲的妈妈闹到学校,要为女儿讨个公道。 第二天涉事双方学生及家长都被请到办公室协商处理后续。 宁喻被记处分并停课两周,作留校察看处理。 宁喻背着书包被大伯母领回去那个下午,窥探的目光一路尾随,送她们出了大门口。 留下宁一承受四面八方的打探。 “他们说那个艺术生和你堂姐在办公室互扇耳光,是不是真的啊?” “不是说你堂姐还被逼下跪才没有退学吗?” “你不知道那谁知道?你不是那天跟着一起去办公室了吗?” “行了,人家才是一家人。你客气点,你不怕那个小太妹回来替她堂妹出头啊?” …… 宁一从来没有这么希望周末的到来。 周五放学,她把试卷整理好,迭进书包最顶层,刚拉好拉链就接到了个陌生来电。 电话那头的女声热络到自来熟的程度,“一一,猜猜我是谁?” 宁一还没回忆起这熟悉的声线属于谁,对方就迫不及待地揭秘,“是我啦,你有没有良心!好歹我们做了三年前同桌!” 宁一这才从回忆里打捞出声音的主人——初中同桌,李XX。 不配拥有姓名的人,就叫XX吧。 李XX说周末要到市中心买几件衣服,因为宁一家离市中心近,请宁一带她逛逛。 “蒋丽说和你分在一个班级我才知道的。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连初中毕业会都没有来,班级通讯录也没有你联系方式,毕业会那天班主任都问到你好几次,都说我这个同桌不称职……啊,你周六要自习?你们一中这么地狱吗?那周末也行啊,就这么说定了,周末见哈。” 李XX自说自话着挂了电话。 也许是紧张备考的神经也需要得到放松,宁一竟然没有坚辞。 其实她应该警惕的——对世上所有不请自来的热情,她应该警惕的。 周末李XX拐弯抹角地提到在抖音上看到的视频,宁一才知道她的来意。 “初中同学群都炸了。你堂姐果然是你堂姐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讲讲呗。” 宁一头疼地领她去附近的平价商城,“我真的不太清楚,你可以自己去问她。我手机号你是问蒋丽要的?对了,你想买什么衣服?” “就是平常可以随便穿的……这不是有个商场吗?我们先去逛逛呗。” 宁一仰望市中心最大的购物广场,尽量平和地说,“这里面的衣服……很贵。” 贵到她甚至不敢看标价的程度。 但李XX强行把她拽进商场大门,“看看而已,又不用花钱。顶层有个KTV,我们要不要去唱个K?我请你!” 宁一被推搡着往里走,不适得只想挣脱。 “欸!这里!”李XX不顾她的挣扎,高举手臂朝电梯的方向挥手,拖着她奔了过去。 电梯里已经等着四五个人——一些顶着五光十色的脑袋的青年。 他们占据了电梯的内部空间,流里流气地阻止其他人进去,“满了满了,你们坐其他电梯吧。” 那种让人望而生畏的不良气息,令等在电梯口的几个人敢怒不敢言。 “对不起,宁一。” 宁一听到李XX的声音,低得像是她的错觉。 宁一几乎瞬间感觉到了危机。 李XX的不请自来有了解释,她的躲闪的眼睛,心虚的语调,她一路欲盖弥彰的热情——自己早该发觉的! 宁一转身想跑,但李XX闭着眼睛一把将她推进里电梯。 “对不起!是他们威胁我的……他们答应不会伤害你,真的对不起!” 宁一的心跌到谷底,她想跑,但几个人无声地把她圈在了电梯中央。 一条花臂搭上她的肩膀,冰凉滑腻的声音如毒蛇,贴着她的耳朵,“别喊,喊你就完了。” 他们面朝外,正对着电梯门口几张不耐烦的面目,按下6楼。 电梯门闭合得很快。 失重感。 宁一咽口水,在逼仄的空间,她的声音像绷紧得快要断裂的丝线,贴着她自己的耳膜,微微失真,“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一张光怪陆离的脸转过来,“还认得我吗?” 嘴角带刀疤的男人脸映入眼帘,宁一的心脏比她的眼睛要更快接受到信号。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像只暴露在猛兽面前待戮的动物,只有细微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强直性麻痹。 动物在面临危险时会肢体僵化、声音微弱,对外界失去反应。 宁一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我们见过一次。你可以叫我旭哥,你堂姐当年就是这么叫我的。 妹妹的妹妹,也算是妹妹,大家都是一家人。 “我看到你堂姐的视频了,好久没见,她长开了,还是那么带劲。 “我给她打电话她都不接,我说,这可不对吧?我当初为她干了那么多事,她就把我当个垃圾,用完就丢?你们宁家家风是这样的?” 男人的嘴在宁一眼前开开合合,宁一耳朵像被灌进了海水,所有声音都变得不真切。 对方似乎也察觉了,一把揪起她的头发,强迫她注视他的脸,“我说,你们老师没教你别人说话的时候不能走神吗?很不礼貌啊!” 头皮的刺痛感传递到神经,重新唤醒宁一的知觉。 “你们想干什么?这里这么多人……你们不要乱来!”宁一声音颤抖,手在口袋里摸索,眼睛盯着楼层跳数。 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的指尖还没按下最后一个键,手腕就感觉一阵刺痛。 一只手准确地从她口袋里摸走了手机,“旭哥,她打110!” 那一张张狰狞的面目都扭曲地笑起来,电梯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笑声。 方旭抽走手机,阴鸷地盯住宁一,嘴角咧上去,那道疤像小丑的微笑挂在他唇边,“报警?你以为老子会怕?老子今天可刚出来,不得叫你堂姐出来庆祝庆祝?” 他低头暴躁地按着宁一的手机,“密码多少?给你堂姐打个电话,她不是最把你这个小堂妹当回事了?你叫她她一定来。” 宁一抿紧嘴不答。 旁边的人伸手捏住她的下颌骨,“小妹妹,我劝你识相。不然要你开口,方式可多得很。” 骨骼咯咯作响。 “我自己来!”宁一痛得流汗,在对方下一步动作以前喊道,“你把手机给我,我来解锁。” 男人阴沉地扫视她的脸,“别耍花招。” 手机被塞进她手里。 宁一哆嗦着当着几个人的面按解锁键。 他们盯着她的动作。 宁一咬着唇按手机,每一下都按在心尖上。 缓慢,令人窒息。 最后一个键,她的神经绷到了极致。 有个人按捺不住骂道,“磨蹭你妈!” 宁一抖了一下,眼角上撇。 电梯在那刻门叮地打开。 宁一咬牙,将手机重重地砸向地面。 几个人意料不到,分神去看手机。 宁一一跃而起,使出全身力气踩住方旭的脚背,没命地推开他,拔脚往外狂奔。 六楼直达KTV和电影院,光线昏暗,人流稀少。 宁一闭紧嘴巴往前跑,冷风灌满耳。 “婊子!你们从那边追!” 几个人兵分两路,从环形走廊两侧包抄围剿。 包围圈渐渐缩小。 宁一不停地跑,绝望感如潮水涌上心头。 喉咙在烧,心跳尖锐得要刺穿心脏。 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宁一急遽地呼吸,目光望见电影院门口一双入场检票的男女。 年轻情侣的背影。 宁一心里陡然燃起一丝希望,冲刺两步,胡乱地扯住那男生的卫衣下缘,“救命……求你们,求你们帮忙报警!” 男生转过头,漂亮的眼睛微垂。 宁一撞进她的目光,一时失声。 那女生转过脸,明黄色鸭舌帽下,明丽的眼睛装了丝困惑,目光投向她身后,转为担忧,“你怎么了?” 男生也往宁一身后望了眼,淡淡收回目光,扫视宁一紧紧攀住他衣缘的手,嘴巴冷漠地开合,“放手。” 宁一那瞬间忽然鼻酸,白嫩的手指蜷曲着,手指反射性地揪紧暗色的布料。 她嘴巴张张合合,发不出声音。 「求你,求你们……」只剩眼睛在无声地哀求。 男生淡淡地沉眸,“明玉,电影快开始了。” 宁一的心如坠冰河。 几个人跑近,伸手扯住宁一的马尾辫,将她一把扯回去。 宁一麻木得感觉不到痛了。 “放开我!”她拼命挣扎,如蚍蜉撼树,挣红眼眶。 被叫做明玉的女生不安地问几个人,“你们干什么?你们认识吗?” 方旭搂过宁一的肩膀,“女朋友闹脾气呢,怎么,你们认识?” “不是,我们不是……”宁一被捂住了嘴。 明玉迟疑了,询问的目光投向计野。 计野的目光淡淡扫过几个人。 宁一绝望地对上他的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生微微一笑,“不认识。” 宁一的心彻底沉入死水。 他是真的见死不救!他竟然这样见死不救! 方旭笑起来,“我老婆你怎么会认识。” 几个人猥琐地笑着,将她往电梯方向带。 “不过没准呢。”计野整理了下被宁一扯得变形的衣服,淡淡瞥着宁一,“我记不太清了,我们认识吗?” 宁一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血液冲向她的耳膜,她疯狂点头。 认识认识!我们认识的! 方旭的脸沉了下去。 计野满意地点点头,居高临下睨着几个人,“我记起来了……” 宁一像是快溺亡的时候被注入了一口氧气,重新得以呼吸。 在她殷切的注视中,男生的笑容渐渐恶劣,“确实不认识。” 他转身,带过明玉的肩膀往检票口走。 心脏再度失明。 宁一的眼睛一辣,眼泪夺眶而出。 她在斑驳的视线里死死地盯住他远走的背影。 垃圾。 “属狗吗你?” 不至于,哭什么呢。 他勾勾手指她就巴巴地点头,是她蠢。 但那瞬间宁一就是忍不住眼泪……拜托真的很至于啊! 他怎么可以用希望来愚弄一个人? 这比单纯的见死不救还要恶劣千百倍。 宁一磕磕绊绊地被带往电梯口——不,他们是要带她去那个KTV。 他们选择在闹市设圈套,唯一的解释,这个KTV是他们主场。一旦进去了,那她可能就真完了。宁喻也完了。 冷静。 宁一缩着肩膀,不再挣扎,看起来是失去了希望,听话地跟着他们的步伐。 迈进KTV,昏光暗影将里外分割出两个世界。 宁一唔唔地示意自己有话要说,方旭恶狠狠地睨她,“我不为难你,你堂姐到了你就可以走。安静老实点,听明白了?” 宁一非常配合地点头。 方旭一个眼风,旁边的人放开了捂住她嘴巴的手。 宁一嗫嚅着示弱,“哥哥……我想上厕所。” 一句软软的哥哥惹来一阵浪笑,“哟,妹妹吓尿了。” 宁一强忍着反胃,讨好地望着方旭。 方旭脚步不停,“包房里上。” 他们被一路迎进早已定好的包厢。 宁一顺着走廊,越走心越急。 端着托盘的侍应生从旁路过,托盘上昂贵精致的酒瓶印着宁一认不出来的logo。 宁一目光被带走,心砰砰跳。 一扇镶嵌在金壁上的玻璃门被往里推开,几个人神经松懈下来。 他们把她往里一推,“进去。” 就是现在! 宁一顺势跳起来,往侍应生撞过去,抓住他手臂把他往几个人的方向推。 侍应生手忙脚乱地抢救那瓶酒,无形中成了几个人的阻碍。 宁一电光火石往外窜。 等电梯是来不及了,她慌不择路顺着扶梯往下跑。 “妈的!抓回来老子弄死她!” 几个人跟着扶梯一路往下窜。 宁一藏在一间女装店挂在门口的连衣裙后,觑着几个人跑下去,调转头上扶梯,回到6楼。 她按开观光电梯的门,窜进去,颤抖着手不停按关门键。 门快阖上的一瞬间,一只手凭空隔在了金属门中间。 死-定-了-! 宁一心脏都移位,紧紧盯着那只手,神经崩断,死命地将那只手往外推。 手的主人反手抓住她手腕,用力将她拽出去,将她反身钳制进怀里。 宁一痛声尖叫,被他从后面一把捂住嘴巴。 宁一用力地掰他的手,无法撼动对方分毫,被绝望地被倒拖进消防通道。 消防通道的铁门自动阖上,对方的力道松懈了。 极端的恐惧让宁一彻底丧失理智,她整个人弹起来,疯狂地捶打推搡对方,手脚并用,百般抓挠,“滚开!滚开啊!” 她疯了一样地大喊大叫,那声音不能称为语言,仅仅只能作为一种情绪的宣泄。 对方扣住她手腕,反剪到她身后,冷冷地道,“别发疯。” 三个字,宁一僵住了。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缓慢抬头。 男生过分漂亮的眉眼鲜活地撞击她的心脏。 宁一心脏归位,理智却更加快速疯狂地燃烧。 混蛋!这个混蛋!他怎么不去死!! 她几乎是凭本能撞向他的下巴,仰头狠狠咬住他的肩膀。 下了死力,像只野兽。 棉质布料嗑在牙齿上,让她牙齿发酸,但她却咬得加倍用力。 恨不能将她的恐惧和憎恨成倍通过疼痛传递给他。 是要他见血的,要他与她一并承受。 她的牙齿几乎刺穿那层阻碍,感觉到男生肌肉的紧绷。 “嘶。”男生收拢拳头,复又张开,抬起手。 宁一理智瞬间回笼,僵立在那里不敢动。 他想打她吗? 她现在才感觉怕了,连耳朵尖都竖了起来,眼睛鼓得圆圆地,眼珠上瞟,警惕地用余光捕捉他的动作。 在他碰到她的那瞬间,她几乎要跳起来。 但他却只是僵硬地用手掌蹭了蹭她的后脑,“咬够了?” 他将她拉开一些,垂眼,略带嫌弃地拨弄了下那角濡湿的布料。偏冷质的声音自胸腔颤动蔓延,顺着柔软的衣服布料传进她耳朵,毫不客气地嗤笑,“属狗吗你?” *、 宁一瞪他,头脑发热地往下跑。 他攥住她胳膊,“去哪?” 宁一挣开他,抬起下巴,怒目相向,“我们认识?你管我?” 她站在台阶上,情绪是不应当那么激烈的。 他松手,深邃的眸光微闪,撇开脸,不太自然地捏了捏自己冷白的耳骨,声音冷峭,“不是你说要两清?” 宁一不可思议地瞪圆眼睛,嘴唇微微张开。 她有没有听错? 宁一尝试镇定地呼吸,下巴低进衣领,声音低不可闻,“是两清啊。你看你的电影,我回我的家,不行么?” 他低头,冷白下颌线紧绷,笑了下,“你确定?” 她警觉地睃他,“你想说什么?” 少年无辜地眨眨眼,摊手,“没什么啊。” 宁一狠狠地瞪他一眼,转身下楼。 迈开步子,身后一声叮,打火机光线划亮静谧的空间。 他在身后幽幽地开口,“你猜他们会在哪里等你?门口?电梯口?停车场?我猜你跑八百没及格过。” 宁一猛地回身,仰脸和他对视。 他倚在墙上把玩打火机,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弧度,姿态松弛,“怎么不走了?” 宁一吸了吸鼻子,分明是踟蹰了,又拉不下脸求他。 他单手插兜,转身拉开沉重的金属门,“走好。” 白光从微敞的门缝射入。 宁一心里一急,伸手扯住他衣角,“喂!” 急促地恳求他一句什么,声音低得让人听不见。 他转过身,弯腰,耳朵凑到她嘴边,“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俯身的姿势给人迁就的错觉。 我说,混蛋啊。 宁一吸了口气在胸口,厚着脸皮抵赖,“什么两清呀?我没有说过,是你听错了。” 他转过脸,鼻尖近在迟尺,眼珠一瞬不瞬地锁住她的眼,嘴角微微上扬,“我听错了?” 宁一脸不住冒热气,和他对视,视死如归,“是你听错了。你那么好看,我勾引你还来不及。” 他冷不防被她笑得双肩抖动。 宁一彻底不要脸了,面无表情瞪住他,“所以,帮个忙行吗?” “行。”他淡淡笑着,声音再低半分就近似撩拨了,“你都这么说了,怎么不行?” *、 他们从消防通道下到一楼,出门时宁一谨慎地探头张望,率先望见守在电梯门口的那个杀马特风格的不良青年。 她飞快缩回去,颤抖着去拉消防通道的门。 计野攥住她拧到门把上的手,“干什么?” 宁一慌得不知所措,被短暂遗忘的恐惧再次袭来,“他们……他们还在……” 电梯口,大门口,她猜四个出口都守着人。 她目光短暂地失焦,低头急得团团转。 他按住她肩膀,“宁一。” 不疾不徐的两个字。 宁一安静下来,看进他眼睛,慢慢地呼吸,反手紧紧揪住他衣角,“对不起。” 她太害怕了。 他可不可以,不要丢下她? 他好像察觉了她未说出口的真实恐惧,低下身和她平视,漆黑瞳仁深得让人甘愿沉沦,“你信我吗?” 宁一毫不犹豫地点头,生怕点得慢了他会撇开她走掉。 宁一其实已经没什么思考能力了,她跟着男生从扶梯下到负一层,亦步亦趋,手紧紧攥在一起,克服去揪他衣服的冲动。 她模模糊糊地想到什么,哦,是的,地铁,她还可以选择坐地铁回去。 宁一困惑地望住男生高瘦的背影,他是什么时候想到的?在消防通道的时候,还是更早? 现在思考这个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那些人会不会守在地铁口? 坐地铁要买票,对了,她有公交卡。母亲死后公交卡就是她在用了。 好像手机也可以扫码进站。 对了,手机! 宁一顾不上矜持,扯了扯计野衣角,眉目焦灼,“你手机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如果那些人拔走她电话卡给宁喻打电话就糟了。 她颤抖着拨号,每一声等待的嘟声都把她的呼吸无限拉长。 好在电话响过三声宁喻就接了起来。 “喂,你……你好?” 是不是错觉,为什么宁喻的声音听起来这么紧张? 宁一醒了醒神,“宁喻,是我。我现在跟你说一件事,你认真记好。如果有人用我的号码打给你,你一定一定不要接。” 宁喻仿佛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她的关注点放在一个奇怪的点上,“你跟计野在一起?” 宁一吃了一惊,她怎知道的? 她有计野的手机号? 宁一困惑地看了眼手机屏幕,宁喻确实不在计野手机的联系人名单里。 那么就是宁喻暗中记下了他的手机号,但……她从来没有尝试过联系他。 宁一的心不知被什么微微刺痛,她慌乱地解释,“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我手机掉了,刚好碰到计野……学长,他就把手机借给我了。” 宁喻急切地问,“他借给你?他认识你?你们在哪?为什么你跟他借手机?” 宁一停顿了下,避开计野,偏头捂住话筒,“我在外面凑巧碰上的。宁喻,你先听我说,方旭出来了,他在找你,你这几天呆在家里,哪里也别去。” 宁一跟在计野身后,不知不觉到了地铁检票口。 她下意识掏出公交卡刷开门,进去,走了两步才发现不对劲。 回头,计野还站在检票口,目光安静地垂落,望向握在她手中的手机。 宁一这才意识到,他也许没有公交卡。 她匆匆地和宁喻道别,往回走了两步,把手机递过去。 计野接了过去,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怎么了?”宁一疑惑地望着他。 他的表情好像有点茫然。 宁一有些着急,正想催促,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你不会……没坐过地铁吧?” 计野沉下脸,“我去买票……坐几号线?” 你坐几号线问我?? 天呐,还真是少爷作派。 宁一伸过手,“微信小程序可以进站,我帮你绑身份系统。” 少年抿着唇,不高兴地看了她一眼,自己低头在手机上操作,“我不至于蠢到没坐过地铁。” 那你是在不高兴什么? 宁一看着他黑着脸操作了半天,忍着笑,“我来吧……”她身形忽然顿住,着急地隔着安检门拉住他衣领,“他们来了!!” 计野回头,望见地下通道两个人穿过人流朝他们跑来。 少年二话不说,双手撑住安检门,一跃而过,拉起宁一的手往电梯口跑。 宁一错愕地跟着他奔往站台,“你……你……你逃票……” “出去补。你到哪一站?” 车头灯从幽深的轨道一晃而过。 两部地铁逆向而行,一截一截地向前滑行,缓慢停在轨道上。 宁一紧张地望着扶梯口,生怕有人追下来,随口指了个方向,“我坐1号线就行……你呢?” 计野嗯了声,“走吧。” 宁一犹豫地踏进门里,站定,疑惑歪头望着门外的他,“你不走吗?” 地铁人流量不小,或许是因为少年皮相实在出众,乘客们大半都在朝他们观望。 友善戏谑的目光,好像他们是一对依依惜别的少年情侣。 宁一莫名地羞赧,余光却瞥见电梯口两道人影。 宁一心悬到嗓子眼,伸手去拉他,“他们来了!你先上来!” 抓了个空。 地铁门发出滴滴滴的关门警报。 男生后退半步,食指和拇指相贴,成倒“v”状置于口中,吹了声响哨。 那两个人犹如两只鹰隼朝下俯冲过来。 宁一心急,下意识想踏出去,他却将她往里一推,朝她勾起个放肆的笑,向后跑向另一个站台,逗引得那两个人一路朝他追去。 地铁门从两边缓缓闭合,宁一扒在玻璃门上,睁大眼睛望向少年奔跑的身影。 加速行驶的列车激起扑面的冷风,外面的景色飞速向后飞驰,拉出虚影。 最后一眼,她望见少年回过头,竖起食指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们对视,很短又很长。 那天过后,他在学校消失了两周。 “可你在发抖。” 在宁一的认知里,计野是消失了两周到三周的样子。 一开始她注意到他没来学校,是周一课间操下课绕了远路去6楼上厕所,路过8班故作不经意地一瞥,没有发现他的身影。后来她次次绕路去6楼,每次路过他的班级,越来越明目张胆地张望,居然一次都没有看到他。 她起初觉得也许只是运气不好,但下一次体育课,当她的目光扫荡了大半个操场都没有捕捉到他身影时,便不可避免地担忧了。 他出事了吗?应当不至于,学校里也没有相关的传闻。 她见过他逗弄那些混混的样子,认为一般情况下,只有他让别人出事的份。 可她还是放心不下,方旭毕竟是进去过的狠角色,跟普通混混不可相提并论。如果他因为她而惹上麻烦…… 宁一又尝试着换了几个时间段去6楼,依然无功而返。 倒是经常碰见同样绕路来6楼的几个女同学,其中也包括林君然。 林君然撞见她第三次的时候,目光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了然,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笑,“我没说错吧,6楼厕所是很豪华哦?” 宁一这时才明悟到,原来那些翻越千山万水来上厕所的女同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里都装着一个想要偶遇的人呢。 即使不是偶遇,能在窗外匆匆一瞥,也是满足的。 她想起书上说,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竟是这番心境……呸呸,她只是出于正当理由担心他的安危而已。 月考迫在眉睫,这是她最后一次在一中参与的排名考试了,宁一强迫自己收回纷乱的思绪,全身心投入到复习当中去。 宁一最后几次绕道8班,注意力其实都放在了明玉身上。 她总是戴着那顶明黄色的鸭舌帽,连上课都不摘; 她好像钟爱黄色系,外套、书包、笔盒……连橡皮擦都是黄色的; 她经常看着窗户外面发呆,是看天空呢还是看飞鸟呢; 她其实才是一中公投出的校花,只是比较低调,不比林君然在网络上拥趸无数,因为救猫这种正向新闻从班花破格被“提拔”为校花…… 宁一最后一次偷看明玉,一不小心和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她当即做贼心虚地想溜,谁知道明玉竟然朝她笑了下,走了出来…… “宁一,对吗?你好呀,我叫明玉。你找他吧?他还没回来。” 她没有说他的名字,好像她们一定有默契知道这个他是谁。 宁一心里微微吃惊,却也没有否认。 明玉是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女生,和谁都维持着得体的距离感,不同于林君然那种有侵略性的张扬美人。宁一觉得,在她面前太过戒备了,反而是种冒犯。 “原来你是我们学校的,上次真是怪不好意思的。你不要怪他,他其实人不坏,有时候就是比较孩子气。” 她好像对于计野中途看电影中途抛下她没有任何不悦,反过来为他开脱。 宁一是真的不好意思了,“他还好吗?你不要误会,毕竟那天……他帮了我。” 宁一怕被问起招惹到那些人的原因,只是语焉不详。幸好明玉也没有深究。她只是俏皮地朝她眨了下单边眼睛,“这个问题我不能代劳回答,你要自己来确认哦。” 宁一讷讷,“谢谢你,我先走啦。” 明玉点点头,又喊住她,“我可不可以问多嘴问一句,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宁一愣了下,觉得她问得怪,却也还是回答了,“我生日在元旦,怎么了?” 明玉竟然是有些失望地笑笑,“没什么……” 她的表情竟然让宁一错觉有点像给儿子物色对象但对方条件不符的失落…… 救命她在想什么啊。 好在明玉反应快,另起了个话头,“你名字叫宁一,不会是因为生日在一月一号吧?” 宁一诧异,“很少有人能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的。” 明玉笑笑,“那我是猜对了?好啦,不耽误你啦,快回去上课吧,高二还是要抓紧一些才是。” 宁一带着疑虑回班级,决心先把这些事抛到脑后,那之后再也没有借着上厕所的幌子去过6楼。 直到月考结束后,宁一见到自己排名挤入年级29,松懈下来,才久违地跑了上去。 她就要转校了,至少走之前要亲眼确认他的安全,不然总有些过意不去。 然而当亲眼望见他出现在走廊上,鹤立于一群男生中间时,宁一竟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飞快地闪身躲在楼梯口的墙后,平复了几个呼吸,才小心地探头想再确认一眼。 别慌啊宁一,怎么搞得自己目的不纯似的? 她勉力安抚好自己的心跳,探出头,不慎对上了人群中他的目光,不由心悸了下。 他看到她了? 男生原本倚在围栏上,和周围的男生隔着点距离,姿态松弛,有一搭没一搭听他们打闹,目光投向这个方向时微微眯了下眼,跟身旁的人说了句什么就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的同学们便摆出了然的笑容,开始吹口哨起哄。 宁一慌乱地躲回去,想跑回楼下,不知为何又犹豫了。 迟疑地站在那里,迎上了男生的视线。 多日不见,他的头发好像长了,脸色比之前苍白了不少,眼圈下淡淡的青色,一副倦怠的样子,眼皮寡淡地敛着,觑着她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没有什么感情色彩。 宁一盯着他愣神,他骤然俯下身,近距离觑她,“干什么呢?鬼鬼祟祟。” 他的鼻尖都要触到她皮肤了,宁一受不了这距离,往后躲了躲,声音没出息地发颤,又开始胡说些漂亮话,“没……我就是见到你,太高兴了。” 高兴? 他面无表情地陈述事实,“可你在发抖。” 宁一干笑两声,“你不知道,那什么……发抖……是我们怂货表达高兴的方式。” 她颤得更厉害了。 “这样么?”他坏心眼地弹了下她耳垂,吐息落在她面颊上,引起她皮肤微微战栗,压低嗓音,“那我还可以让你更高兴点。” 宁一连心脏都颤了颤,受惊地捂住发烫的耳朵,眼睛骨碌碌地盯着他,“那倒也不用了吧……” 他愉悦地笑出声,又微微眯起眼,“行了,爷死不了。” “走吧,就这点胆子。” 看来明玉跟他说了她来找他的事。 他这样的态度总是有些亲昵的,宁一心里微微不安,又安抚自己,也许他对女孩子,就是这样的作风呢? 哦,不是也许,是就是。 宁一这样一想,又心安了不少。 总之他没有什么事就好,她可以毫无负担地转校了。 考试成绩她很满意,他还活着她也很替他高兴……宁一觉得这简直是本学期以来最完满的一天,连回班级的路上都差点哼起了歌。 不过她这一份完满只持续到了回到班级的前一秒钟。 蒋丽告诉她,有一张她和计野接吻的照片被传到了表白墙上。 宁一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宁喻也会看到吗? “所以校草是入不了你法眼咯?” *、 在月考成绩下发后的各个班级里,大同小异的斗争在每一次月考过后无声地重复地上演,十六七岁的少年们小心翼翼地刺探着彼此的成绩,比划着自己别别人少掉的一两分,而被称为学霸的一小部分往往端起一张云淡风轻的脸,企图从竞争对手的表情里捕捉一丝端倪。 日益浓厚的攀比氛围提前绷紧了高考这跟弦。 有人来问宁一的数学成绩,宁一翻遍了座位也没有看到自己的卷子。 前座的女同学这才笑嘻嘻把被撕成两半的卷子递还,道歉的话语如同她的笑一样避重就轻。 “对不起啊,一一,都是汪洋跟我抢才把卷子撕破了。不过你倒数第二道大题步骤好长啊,我看汪洋做得就很清爽……” 坐在她旁边的汪洋冷声道,“陈佳欣,我只是让你别乱动别人卷子。” 女生撇嘴,“就你多事,一一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劲?是吧,一一?” 宁一只好疼惜地抚摸着卷子的裂痕,勉强说没关系。 而这样不痛不痒的闹剧每隔一段时间便重复上演,不是被碰掉了笔袋就是被划花笔记,宁一疑心对方刻意找茬,却碍于对方的笑脸不得发作,次次都息事宁人。 毕竟都不是什么大事。 而在陈佳欣看来……她也是有充分的理由讨厌宁一的。 毕竟母亲当初告发的那个女生,就是陈佳欣。 只是宁一表完态仍觉不妥,又补了句,“谢谢你,汪洋。” 她这次成绩提高主要是化学的得分拉了起来,这还要得益于汪洋为了感谢她那个周六替他解围,特意给她整理的笔记。 像汪洋这种铁面无私,锱铢必较的人有一个特点,就是不喜欢欠人情。 宁一总是怕自己哪里不小心得罪他,那份笔记拿得都战战兢兢的。 汪洋继续低头改错题,旁若无人地说道,“我刚刚看了你倒数第二题,步骤虽然复杂但是解法比较新,你是特意用这个解法的?” 宁一应了一声,垂下眼。 她在网上见过这题目的变种,觉得解法有点意思,就试了试。 陈佳欣顿觉不悦,“你俩怎么腻腻歪歪的,搞对象呢?” 汪洋冷下脸,“你别胡说……” 陈佳欣笑嘻嘻地打趣,“你急什么?你难道看不上一一?” 汪洋条件反射地否认。 陈佳欣便得意地道,“那就是看得上了?哎呀可惜了,人家眼光可高了呢。”陈佳欣说着凑过来问宁一,“一一,你跟计野,是真的吗?” 周围打闹的声音都弱了下去,众人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包围过来。 耳朵向着流言,都想听个是非。 宁一着急地解释,“不是……我是去还他东西的,照片借位了。”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周围的空气好像轻快了起来,藏在青春少女们胸臆里的担忧落了地,随之而来的便是轻蔑。 连最不八卦的人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宁一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陈佳欣的笑容真诚了一些,“我就说嘛,校草以往眼光那么高……”她接着仿佛失言般地捂住自己的嘴,“你别生气,一一,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还有汪洋喜欢你嘛?” 宁一不悦地皱眉,“你别乱讲了。” 陈佳欣放开了声音,“我哪儿乱讲了?要么你考虑考虑汪洋吧,他虽然……但毕竟成绩好,你俩有共同话题啊。” 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地起哄,“是啊,宁一,你把汪洋收了吧。” 汪洋摔了笔,“干点人事吧,你爸妈不是送你来学校当媒婆的。” 那男生挂不住脸,怒道,“我愿意当媒婆,人家还看不上你。凭你给计野提鞋都不配!” 汪洋冷笑连连,“我没你那种给人提鞋的爱好。” 周围的同学看气氛不对,都开始打圆场。 但话赶话到了这个程度,谁的火气都上来了。 那男生竟然公然地开始嘲讽汪洋的相貌。 陈佳欣虚情假意地劝大家别伤了和气,话里话外却又刺着汪洋,“男人嘛,才华比外貌重要。一一,你说是吗?” 宁一叹口气,她真是佩服陈佳欣娴熟地给人挖坑的能力。 她说是,那就是承认汪洋貌不如人;她说不是,那就是以貌取人,里外不是人。 宁一长长呼出口气,反问,“你是觉得女人的才华不值一提吗?” 陈佳欣敲她的桌上的书,催促,“你别转移话题,你就说是不是。” 面对满堂竖起的耳朵,宁一无奈垂下眼,“每个人对好看的标准不一样,但有没有才华这种事是有目共睹的。反正那种脑袋比脸蛋还干净的男生,我是欣赏不来。” 旁边的觉得她形容得有趣,笑了几声,冲淡了场面上的紧张。 汪洋回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黄佳欣不依不饶,“所以校草是入不了你法眼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