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故事》 第一部 (一) 烈焰焚身….. 我是醒着的吗?还是在梦中?我是躺着?还是飘浮着? 我不知道~我完全无从知道. 浓重的黑烟瀰漫,遮蔽整个天空,或许还包括脚下的土地,我被焚烧其中,滚烫的滔天烈焰捲噬我的头发指甲身体的每一吋肌肤… 我感觉到内脏滚烧的抖动,眼珠爆裂而流出来的汤汁在流到耳际前就被高热烧乾,骨头脆裂,发出嗶嗶啵啵的爆裂声…..,在极度尖锐的疼痛中,我无可忍耐的想像受伤的兽一样尽情惨烈嘶吼,可是我的喉咙像熔烧了的橡皮筋一样,捲成畸形状而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儘管我的骨头因为高温而已经松蚀,但是我握紧双拳,紧咬住什么都不能移动它半分的牙关,告诉自己我要坚强,我要努力的撑过这一关,无论如何一定要撑过去….. 因为,彦在那边,彦会在那边–盼着我……? 所以,无论如何我得要…… 可是,我好痛,我好痛啊~~泪水在形成前就已经被火燄烧乾,我只能发出人鬼不分的呜咽和呻吟.我伸出已经焦黑的双臂,祈求一般张向了无止尽的黑暗,渴盼,恳求……,我需要救赎的援手,我需要一刻的回眸,彦,彦…..!!我在这里,你呢?你在哪里?! 极度的疲倦…. 停滞在没有上下四方的空间,灼烧,伤痛,企盼,悸骇…..我没有呼吸的喘息着,不知这样的酷刑要凌迟我到什么时候. 可是,驀然间~我感觉到一丝沁凉的气息,渐渐从不知什么地方溢进来….. 是有人打开窗户吗?是湖水的精灵流步到我身边吗?那细丝般的清新气息,像一股青绿色的淡雾一样,穿过烈焰和浓烟,嬝嬝进入我的鼻息,像最神奇的灵药,迅速的散放到每一个细胞,所到之处,每一处焦腐,每一处残骸,都好像奇蹟般不可思议的在瞬间治癒,抚平了所有的伤痛.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惊异,但是我感激.烈焰一般激烈的心绪渐渐趋向平静,胸膛里鼓胀的浓烟渐渐淡去…..渐渐,渐渐….我沉沉进入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暗和寂.….. ** 焚烧过后的浓烟,呛鼻的味道,没有办法呼吸….. 可是,我还在呼吸吗?我不禁迷惑了….. 又是梦吗?在极端的恐惧中,我拼命的挣扎,用心里仅存的意志,竭力拖起焦黑的残躯,努力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找寻他的身影~ 彦!彦~~我双手张在身前,穷尽所有的力气极力呼喊,但是,在没有回音的空旷中,我只听到自己发出挤压灰烬一样连沙哑都谈不上的声音. 我拖着已成焦炭的自己,不知道目标在哪里的奋力前进,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我仍在努力的找寻;极度的惊骇,恐惧,但是我更担忧的是不知在何方的彦,想像他受到的痛苦和折磨比我还锥心泣血不知千万倍,我要找到他,告诉他我在这里,所有的苦难都已经结束,这个世界是我们两人的,只有我们两人…… 所有的意念凝聚在那一点,其他的一切都不能进入我的脑海,只有彦,只有彦…..我拖行着,呼喊着,虽然极度的疲倦和力竭,可是我只知道我要找到他,我要找到彦…我踉蹌的走着,举在前方的手臂的灰烬垮下来;我再拖行着,一条腿的灰烬也瓦解;我扑倒在地,跌落地面时,看到一边肩膀的灰烬碎落四处,可是我仍然挣扎的匍匐着,地面磨擦处残骸四落;我的肋骨,另一脚的脚趾,焦黑的腿骨也粉碎….可是,坚定的意念像是一粒强力的黑色原子,我要,我一定要找到彦….灰烬四落的夙夙声索索不断,我的胸垮下来,我的脖子碎成粉末,我的头不知滚向何方,在我的喉咙散去前,悲愴的吼声发自心田深处,可是,回盪在周围的,只是灰烬撒落的声音,我感觉到眼眶崩裂,流出成灰的馀烬…… 嬝嬝馀烟辽绕散落四处的灰烬,被偋弃的悲伤,沉淀在没有上下四方的空寂里. 可是,不知在何时,已经碎去一角的鼻翼,竟然捕捉到一丝清新的气息. 熟悉的淡青气息进入我的鼻息;是湖水的味道,盛着月光的湖水. 沁凉的湖水,月光的净蓝…..气息的雾气发挥它最慷慨的神蹟,我听到灰烬索索的声音,像电影倒放一样,灰烬从四面八方集中回来,我有了眼眶,成型了头颅,然后是脖子,肩膀,手臂,身体,腿….迅速重组回我的骨架;我焦黑的身躯彷彿受到湖水灌溉一样,长出新的血肉. 湖水的气息变得更强,湖好像在我身边呼吸一样,那阵阵拂过的芬芳,不禁令人陶醉,我不觉仰起脖子,企图更接近那澄净皎洁的湖水,而彷彿了解我的心意一样,湖水对我敞开最温情的胸膛,张开双臂把我拥入清凉适意的怀中,轻轻的,像流动缓慢的小溪般抚过我的头发,肩膀,腰际…..心里感动的悸动让我全身颤抖,我也张开双臂,渴望的拥过湖水,在耳鬓廝磨中,湖水的气息吻过我的面颊,下巴,和脖子…我已经没有泪水,可是喜极而泣的电流通过我的全身. 烟雾中,四野茫茫,唯有一处却清晰无比;我拥抱那月光湖水的气息,内心的激情和渴望如喷泉般涌起. ** 我又闻到焚烧的味道了! 这回我确定我不是在做梦了–然而,我是醒着的吗?我也不敢确定. 我举起手臂放到鼻子前去嗅嗅;左臂,右臂-没错,的确是我身上的味道,可是,我怎么可能带着烧东西的味道上床?我不是都先洗澡才去睡觉吗?或者–嗯,今晚我有洗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不过,至少我记得今天舅舅家没有烤肉,那,我是到哪里去搞来这身味道? 黑暗中,我知道我歪着头在努力的想着,也许还要加上眼珠朝上望向天花板.虽然我知道,一片漆黑里我是没有张开眼睛的,或者就算眼睛张开,也什么都看不见吧. 不知道我的意识究竟游移在什么样的空间,我也没有时间的观念;四处寻找那好像在前世失去的背影,走得长路迢迢,筋疲力尽.可是,我寻找的只是那个背影吗?我不禁怔然迷惑了,我寻着的,是拥有抚平我被烈焰灼伤的澄澈神力,是散发着自在气息的关爱和挚情;我衷心的祈祷,渴盼,如果我可以放开喉咙呼喊,我想我会对着月光,用手圈在嘴边,唤着那似是曾在梦中,似是就在身旁的拥抱和轻吻…… 彷彿在回应我的祈盼一般,在不觉的瞬间,湖水的味道进入我的鼻息. 那盛着月光的湖水….. 好像晓鐘一般,敲醒沉睡在深处的心神. 那清新的气息带着某种不知名但醉人的芬芳,彷彿世纪中最欢愉的记忆都畅流在其中;湖水敏捷的接近,轻抚了我的头发,滑过我的面庞,流上我的微张的唇…我不觉仰起了头,迎接它游向我的脖子,来到我的肩膀和胸膛…. 彷彿被邀请着一样,我不自觉的也伸出双臂,拥过我渴望已久的湖水气息. 而就在那一剎那间,我发现,我拥到的不是只有湖水的气息而已. 我的内心灼热起来,胸中出奇的鼓动得厉害. 我拥到的他头发柔软而浓密,细腻的脖子上,喉结缓缓的移动在我的喉结旁,软玉一样的唇舒缓轻柔,深情无限的来回吻过我的耳际,脸颊,唇边,和眼睛;他的双手柔抚着我的后脑和颈项,缓慢珍惜的移到背脊和腰际,带着谨慎的探索,我不觉向他移动身躯,表示诚挚和欣然的迎接,于是,那双细緻但有力的手如同得到通行一般,渐渐下降到我的臀部,像捧着心爱的宝物一样,珍惜且小心翼翼的抚弄.我们的的身体紧贴着彼此,四条腿像交会的溪水一般交结在一起,我感觉到跨间颤抖的激情…. 天哪,我不禁自心底吟叹,这一定是梦,这一定是梦….我不要醒来….我不要醒来….. 这时间,由窗外吹进来一阵潮湿的凉风,屋后的湖水彷彿跟着这股凉风倾泻而入;无以伦比的清明溢满我的心胸. 我翻身过去,热烈的紧抱住他,像几乎没顶的人渴求氧气一样,迫切的吻上他的唇. ** 我躺在床上,眼睛瞪视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我知道我是醒着的,冥冥中,我感觉到心中那隐隐如月光般的期待….. 落地窗大开着,我知道湖就在屋子后面,可是我完全没有闻到任何湖的味道.我忍不住嗅嗅自己,唔~也没有烧焦的味道. 我翻起身,手肘弓起用手掌支着头靠在床上,面对着落地窗,怔望着外面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湖;这夜是下弦月,附近房子里的人应该都熄灯睡觉了,星星也不见踪影,在这片黯淡下,那个白天在阳光灿烂下显得波光瀲瀲的湖,现在看起来十分阴沉诡异. 我吐出胸中那口气,躺回床上.在瞪视着也没有什么可以给我看的天花板到凝神时,我发现自己缓缓的来回舔着自己的下唇,极其渴望的舔舐着….. 迷朦和涣散的交错中…. 像梦一样,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幸福的喜悦迅速包拥住我,那一对唇,感觉比昨晚还松软,凉爽结实但是动作轻柔的双臂抱紧我的肩膀,我便自然而然的和他交颈起来,在无比的欢愉中,我有点担心自己整个身体都会溶解到那温柔甜蜜的口里去,十指在他的发内游移时,我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在静静的流动着,徐徐地拂散着湖水的清香….. 但是,一霎时间,没有理由的我惊醒过来,眼睛像装了闪电弹簧一样的倏地睁开. 他,在我面前,也被我惊得嘴唇抽离我的脸有半尺远,但是一双手仍抱在我的脑后;房间里是一片黑暗,可是我可以看他得清清楚楚,松软的金发微乱的拢在俊逸的额角,几撮微捲的发稍掛在弧形美好的长眉旁边,在黯淡的夜色中,澄亮的碧眼散发出带着幻彩的光芒,线条绝佳的唇虽然因惊异而微张,但轻绽处露出一点月光白般闪耀的牙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得令人无法不凝视的男孩–我知道我的嘴没有闭起来,但是胸中的咏叹因为屏住呼吸而没有办法散发出来;我们的四目交接,眩目的心况神驰无以言喻的流窜其间,饱含着无比的喜悦,迟疑,激情,骇怕,兴奋…..,像不同顏色,不同形状的火花,无声的奔放在我们之间.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异样的感觉彷彿一条阴凉的爬虫尾巴从我心头扫过,瞬息间一阵莫名的战慄从脊樑骨掠过–完全没有理由,但是说不出来的绝对确定,我意识到这中间”不对”的所在….. 我全身都僵硬起来. 两秒鐘后,我倒抽一口气,放开他,一骨碌我从床上不知道用什么姿势翻滚过去,总之我发现我自己滚到床下,掷到墙角,屈在那里喘着气. 在我翻滚开来时,我看到他眼里露出的惊骇,几乎是在同时间,用同样的动作,他也滚了下床,无声的翻到跟我相反的角落. 隔着一张大床,我看不见他,可是我知道他在床的另一面,不知道用什么姿势伏在那里. 我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可是我知道自己头顶发麻;手撑在地板上,我可以感觉颤抖沿着指尖往上传到肩膀. 突然而来的一个寒颤,在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我光着脚窜出房门,想也没想的衝进在浴室隔壁的表弟房间,对着张嘴打呼睡到死沉的他,用我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大声衝口而出: “我房间有鬼!” 我喘着气,瞪视着表弟,等着他抱着毯子跳起来大叫”哪里?!鬼在哪里?!!” 可是,他没有.他猪嚎一声,翻个身,夹着毯子,继续睡得死沉. 我在那边呆了几秒鐘,忽然发现,我是什么样的蠢猪,竟然跑去告诉他这回事?我表弟不是从来都不跟我讲话的吗?我放松了肩膀,张开握紧了的双拳,慢慢无声离开他房间. 我顿在浴室门口,望着自己的房门;从我站的地方,只看得到半张床,和再往里面的落地窗,而看不到床和落地窗之间….. 他在哪里?他还在吗? 我呆在那里几秒鐘,终于颓然沿着墙滑下,坐在浴室门口. 我屈着膝,抱着自己的肩膀,脑子一片空白的发愣;也许我不能说我的脑子是空的,那个俊美之极的男孩的脸,像已经拍成照片的底片一样,深刻的停格在那里,佔满我整个脑子;那线条极美的唇,英挺的鼻子,俊逸的长眉….我不禁闭上眼睛,头往后靠在墙上,让这容顏像带着凉意的湖水一样,逐渐从脑子里流到胸膛,腹间….然后,影像停留在最后他讶异,惊骇,好像一头被惊吓到的小兽一样的眼神…. 那眼神灼痛了我的心房. 我用手抱住头;天哪,我做了什么?是他吓到我,还是我吓到他?!我心里很清楚,陪我渡过这些夜的是他,当我深陷极度惊恐和悒鬱的噩梦中时,是他充满怜惜的拥抱把我从近乎垂死的边缘拯救回来,在我挣扎于无止尽的不安中,他给我广大过海洋的安慰;可是我做了什么?好像从一个恶灵的魔掌中逃跑一样,我迫不及待的从他面前遁离! 想到这里,我不禁悔恨地摇着头低吟起来,心里对他的歉疚和思念如涨潮一般疾涌上来.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往我的房间走去. 屋子里是黑暗的,但是我的眼睛早已习惯;环视四周,没有他的影子.在心里,我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因为湖水的味道已经离去,剩下带着孤独气息的我. 夜色像一个反扣的大碗,掩去甚至最微小的星光.屋外的湖,像一个无底的大黑洞一样,用令人窒息的姿态顽固的瘫在那儿. 我出神又失神的怔望着窗外.不知道过了多久,胸中的空气突然像开了口的气球一样,在剎那间洩得一乾二净. 我颓然倒回床上,全身瘫软的躺在那里,没有力气挪移半分.我用力闭上眼睛,极力渴望自己能够再进入睡梦,再度拥着我生命渊藪中唯一的浮木的他…… ** 我醒过来. 不知道究竟是几点鐘,夏日耀眼的阳光溢满整个屋子,刺眼到我几乎没有办法睁眼眼睛. 我仍然躺在床上,孤独一人. 我用手臂搁在额头上小挡一下过剩的阳光,带着惆悵发了几分鐘呆.然后不觉从鼻子里喷一声;现在是大白天不是吗?我指望一个鬼魂跟我一起在一张床上醒来吗? 我啐自己一声”荒唐!”,然后翻身下床,走到房门外,佇足在起居室的落地窗前. 舅舅家的房子不算是大到像”别墅”那种规模,可是在美国这个人口算是相当稠密的城市,这栋一层楼的房子算是佔地很广的;中间的客厅和饭厅,隔开了一面起居室,厨房,浴室,表弟和我的两个房间,另一面则是主卧室外加超大的浴室和衣帽间,舅舅的书房,还有另一间客房.舅舅是学建筑的,这间房子充分表现出他的建筑品味,摆设不算什么,重点是採光;这间房子在不同时段的自然光线下,呈现出非常不同的多重风貌,如果仔细去欣赏它,我相信有点品味的人是绝对能够体会出其中多样的风情的. 不过,可惜的是,我相信这家人没有一个人有像我这样的体会.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从早到晚都不在家. 舅舅忙他的建筑,这我就不用讲了,舅妈的工作是电脑程式设计,她只做部份工时,不过其馀的时间她一半得要载我那十六岁的表弟到这里学才艺到那里补功课,一半她自己在上烹飪插花日文课外加健身房游泳池还有跟一群八婆吃八卦午茶,所以她大多也不在家.至于我表弟,我已经讲过他活动一堆,有些是他自己要去的,有些是被逼去的,也是每天在疲于奔命–就算在暑假中.至于他在屋子里的时候,除了脑袋伸在冰箱里那短短几分鐘外,其他的时间多在房间里打电动,如果他的脑子漫游在电玩世界里不能算是他的心神在屋子里的话,那我可以说,他根本就算是永远都不在家吧. 至于我~这真是一个–讲来很奇怪的情况. 我是我妈送来美国当小留学生的,不过我算是回锅的二轮小留学生;我出生在美国,唸到小三,有一天,我爸爸突然就不见了–没错–他真的好像在空气中蒸发了一样,就那样不见了.妈妈带我搬回台湾,在外婆家住了很短的时间,我也不记得是多久,然后我妈找好房子,我们搬出去相依为命.我在同一所私校唸小学和初中,放弃私校的高中而去考了公立高中,现在是高一升高二的暑假,而我妈妈,在我学期结束的前几天,决定要把我送回美国来唸书;她需要一个屋簷把我塞过去,于是,好像责无旁贷的,我妈妈在美国唯一的亲人我舅舅就得要收留我. 至于是什么样的灵感让我妈做这样的决定….. 我摇摇头;是凝视映在湖面上的阳光过久吗?我感到眼睛火热的灼痛,好像要烤出目油来. 我转开头,回身踱了两步,坐到起居室的沙发上;凉凉的牛皮在这样阳光四溢的屋子里感觉真是舒服.我”啊~”一声,腿搁上沙发,身体自然就斜躺过去了. 我说”责无旁贷”,意思不是说我舅舅收留我得很勉强;我舅舅是好人,舅妈也是;我知道我妈妈坦白的跟他们说清楚了我的状况,可是当我在机场见到他们时,他们对我的态度非常诚挚,微笑和关爱的眼神清楚的表示了无言的接纳.我妈妈是在最后一分鐘内决定要把我送出国的,可是,为了我来住,他们在一天之内把房间佈置成音乐主题,我的床单被套是黑白钢琴键图样,床前一块小提琴地毯,墙上还掛着莫札特的海报.“东西”也许不见得算是最大的投资,听我妈说我舅舅的建筑生意很旺的,所以钱很可能不是问题,但是那种心意的确很让人感动,尤其在我入足他家门时,舅舅叫我在起居室坐,很诚恳慈爱的跟我说了一大套. 他说,我会回到美国来唸书,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我应该带着冷静,谦卑,感恩的心情,迈向”新的”人生.他们会竭尽所能帮我开始这里的生活;我的英文也许还有一点基础,可是上高中是一定不够用的,他们会趁暑假找地方给我补习,学科方面,台湾跟美国上的不见得同步,他们也会帮我安排补习,他们会儘量抽空带我到各处走走,认识环境,同时也透透气,转换心情. 舅舅在讲的时候,我舅妈就在旁边微笑的一直点头,时不时的加上一句”这我会安排”,和”那个我知道要怎么做”,表示她真的很诚意的接纳我这个不速之客. 然后,我舅舅继续说–其实他是对着我表弟的: “丹尼会让你认识他的同学朋友,你就多跟他们出去,他们有的有哥哥姊姊跟你差不多年纪,这样大家认识一下好做朋友…” 舅舅还没讲完,表弟在旁边把单凤眼瞪到跟老外的桂圆眼一样,用英文喷出一句话: “要我带他见我朋友?!他有没有爱滋病?!” 我舅妈跳起来,挥手像赶鸭子一样,把表弟赶进厨房去. 然后,她也没出来. 我舅舅看起来有点尷尬的样子,他搓搓手,抬嘴角用鼻子小笑一下,好像在说”童言无忌”一样,然后,他看着我的脸,彷彿在观察我的反应一般,用比较小的声音,比较低沉的语气,慢慢的说: “你如果功课上轨道了,对钢琴和小提琴还有兴趣的话,我会帮你找老师再去上.” 听到”琴”这个字,胸膛里的抽触,像颤抖的琴弦一样,瞬间剐过我的心脏. 我没有办法不转开头,把视线从舅舅身上移开.在这个起居室里,往左转是看进厨房,那是我不想看去的方向,而往右看,就是落地窗了. 窗外,就是那个湖.那是黄昏时分,斗大的太阳蹲在地上,熊熊烈焰一般的满天红光,映到湖上却轻柔灿烂;茫然望着那个看起来比冬天的热水澡还让人感到温暖的湖,汗水悄悄的在我背上划过几条冷线;世界的尽头啊,我的心里,对那个所在充满了嚮往. 舅舅伸过他温暖的大手,轻轻拍了我搁在膝头冰冷的手背. 在我转回首去,视线和舅舅的交接时,一滴泪终于从我眼眶滑出,滴在舅舅的手背上. 我的牙关咬紧在腮帮子里;心里再次肯定那最后的决定. 第一部 (二) 舅舅说了很多,不过,他好像一样也没做. 我是说,他没有把我塞去补英文和学科之类的,也没有刻意带我去什么地方,表弟除了”爱滋病”之外,没有跟我讲过别的话.就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也好;我想舅舅觉得我刚落地,不如先放松一段时间,然后再把我拿去鞭策吧?而且,我每天一个人享有整个空荡宽大的房子,不需要被任何人或事烦扰,那种轻松适意的感觉,简直等于人间天堂.至于表弟,这种人跟我完全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不甩我,对我来讲是求之不得的轻松. 我不觉得孤单,也不需要任何人陪伴. 可是,我的确很想念那个午夜金发男孩. 他究竟是谁呢?他倒底几岁?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舅舅他们知道家里有个–幽灵–吗?我怔望着平静无波的湖,几朵白云悠间的游移在上面;我知道没有人会给我答案–除了”他”以外. 我们照面时他讶异的容顏停格在我脑海,深刻如烙印般.每想到这一幕,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歉意;也许我可以推脱说我这生没有见过鬼,就一个平常人来讲,“第一次接触”的震撼应该是讲得过去的理由吧?可是他呢?想到他的反应,我也不觉得他是很有”经验”的;不论怎么说,我知道我的反应有惊骇到他,尤其我那样翻身逃命,这种让人感到难堪的举动,几乎可以解释成”侮辱”.我全心希望他能够回来,让我有机会向他诚挚的道歉. 然后,我希望他能接受我的拥抱,或许还有…..? 我深吸了一口气;奇妙的悸动,像初夏的蒲公英轻拂过脸颊. 可是,几夜过去,他没有回来. 我有试着醒着等他,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面对着落地窗,期盼他能看到我是诚意的在等他.后来我想,如果我是睡着的话,也许他比较不会有正面的压力,所以我努力躺在床上让自己睡着,可是等我醒来时,通常是沐浴在过份氾滥的阳光中,当然没有他的影子. 究竟要怎么做,我才能让一个灵魂知道我的心意呢?我以为灵魂是可以透视人心的?比方说我只需要在心里全心全意的表达我的歉意和思念,那无论他在哪里,都一定可以”接收”到?不过,这一点,以他没有出现的事实来看,很可能是不灵的.或者是说,理论上来讲,幽灵不都该是”隐形”的吗?或许他曾来过,只是没有现身,因为不愿意再面对我那样难堪的反应?为此,我忍不住在黑暗中,朝着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空洞,用我最恳切的声音,用英文说请求你接受我的道歉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想跟你做朋友,希望你可以原谅我,我真的很想念你….. 讲到这里,我听到浴室传来的放尿声;断了两秒鐘,然后又再尿下去.我倏然住口;不知道表弟有没听到我在自言自语?如果他听到的话,很可能觉得我不止是有爱滋病,还有神经病. 可是我完全不在意那隻猪是怎么想的.我只希望我心里的男孩可以听到. 等不到他,心里觉得十分沮丧;我已经不觉得自由自在的白天有什么好,我反而受不了那种好像长过一生的白日,而短暂的夏夜,却又在我满怀着思念和企盼中迅速流逝.我在心里感到失望和落寞;希望能跟他在一起的人,都离我而去,彦是这样,这个–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的男孩–也一样;孤独像长驻我命运中的蓝色火燄,任他高兴的随时将我灼伤,难怪我会一身焚烧的味道. 可是,我有试图去找彦不是吗? 想到这里,我从床上一跃而起. 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之前,我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湖边. 就算是初夏,夜的清凉降临在身上,好像打开冰箱的感觉.草上的露水沾到脚上,感觉好像走在凉润的仙草粉圆上.这夜微微的风像轻轻的抚奏竖琴一般,在湖面上引起小小的涟漪,满天的星光映在湖水里,彷彿世纪前藏匿在那儿的珍贵宝石都在这夜露出踪跡,毫不保留的放射出它们的光芒. 树叶小声的沙沙作响. 我站在这样一个透明的深蓝色墨水瓶里,胸中,脑子里,只有珍珠一般纯净的白. 不知道时间过去有多久. 倏然间,就在一秒鐘之内,孤独感好像被拔了栓子的池水,迅速且不留漩涡的在剎那间消失殆尽. 我的心神如同被掷进一颗石子般盪漾起来,那涟漪颤动了我的心房;我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回首过去. 他,就在我的背后,站在树下,完全没有阻隔的直直凝望着我. 是夜里,但是星光把周围照亮到不可思议的眩净,然而,他的眸子却明亮过天上任何一个星斗;树影片片摇曳在他青春俊逸的脸庞,黎明般的肤色,像是性灵极为纯净的陶瓷天使;那两片细緻的唇端,隐着一丝幽美的微笑,瞳仁散发着舒缓的光芒,落在我的身上,让我感到暖洋洋的欣喜. 我的视线凝注在他身上,心神飞舞如春天的蝴蝶,心中响起了德布西的月光曲;神秘却柔情的音符随着月光缓缓流洩,好似丝绢一样抚着我微凉的身体,我不自觉的微笑了. 像得到了邀请一般,他的身影逐渐靠近,微笑扩大而显露的白齿,好像装饰灯的光波那样,在润泽的双唇间闪着清辉. 他在我面前停住了.我们之间,只有快乐的虫声蛙鸣. 微笑仍在他的脸庞荡漾,他开口说: “你会讲英文吗?” 他的英文是标准的美国腔,但声音听起来却像是来自亚洲寺庙的大鐘里,清楚明晰,但是带着一丝丝神秘的回音. 我不禁噗嗤笑出来;可想而知,他没有听到我用英文向他道歉,所以他不知道我会不会讲英文,也可见那些书上写的关于鬼魂有多”灵通”的话还真的都是胡扯;不过至少这表示他不是就算听到我道歉也不理我.我心里感到松了一口气的愉悦. “嗯,会讲一点.”我说,不知道自己竟是那样靦腆;我不觉伸手去摸了鼻子. 他仍在微笑着:“你为什么不睡觉,夜里在外面逛?” 我沉吟了一下.“我睡不着.” “为什么?” 我想了两秒鐘,深吸一口气,然后一股作气的说:“我想念你.” 他笑得露出整排比月光还皎洁的牙齿:“什么?!我以为我吓到你了!” “我以为是我吓到你,所以你不来找我了.” 他耸耸肩,挑一下眉毛,“我想你被我吓到的话是很说得过去的吧?” 听到这话,我有哈哈从胸膛里笑出来的衝动;所以鬼吓人比人吓鬼说得过去?这好像不见得是公平的逻辑.我收起笑,诚挚的说: “请接受我的道歉,以后我们不要再说谁吓谁了.” 他仰头哈哈一笑,清亮的瞳仁暖暖的凝视着我,说:“你不用道歉的,我想我们对这种状况都没有太多经验不是吗?” 他说完朝我挤了一下眼,然后伸出手来: “我是麦可.” “我是桐.”我握了他的手. 我记得他的手,在矇矓中抚过我的头发,面颊,脖子,和…一切一切的感觉.现在他的手在我的手里,我不禁想要把眼睛闭起来,用听古典音乐的心情来享受这感觉的美好. 他听到我的名字,迟疑一下,问:“汤姆?” 我不禁又笑了;老美~我拼给他听,是t-o-n-g,不是t-o-m. 他哈哈笑起来,我看到他扬起的微捲眼睫毛.然后他很认真的覆述我的名字;老实说,要叫母语是英文的人发出ㄊ的音而不是t的音,还真是不容易;但是,无论他叫我什么,我都乐于听他的声音. “你几岁啊?”他问我,看着我,像是在估量我的年纪. 我也看着他,想像他究竟是几岁–我是说,他活到几岁? “十七.”我跟他说.“你呢?” 一听到这个数字,我满难想像这个少年会那样开心得马上拍手,兴奋的说:“我也是十七岁耶!” “那你是什么星座?”他又问. “巨蟹.”我说,忍不住在心里猜他是什么座. 这下他高兴得两隻脚在草地上蹦起来,大声的说:“我也是巨蟹!我们都是夏日男孩!!” 好像没有别的方法还能表示他的开心,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我. 我有一点讶异,但那纯粹是我对于一些美式的表达方式还不习惯.可是我喜欢给他抱,虽然我好像迟了一秒鐘才也伸出手臂来拥抱他,可是当接触到他的肩膀和耳际时那种心况神驰的感觉,竟让我有涕零的衝动. 我不知道他心里的感觉是什么,可是他抱着我的时间,很可能长过一般美国人的兄弟拥抱吧?等到他的双臂从我的肩上放下来时,他的手顺便就牵住了我的手,然后好像默契一同般的,我们一起信步走到湖边,在湿湿的草地上坐下. 我实在是很好奇,忍不住问他:“你究竟有没有住在我舅舅家啊?”说真的,我的确怀疑他那晚究竟是不是消失在地板下面,或是衣橱里面. 他不可置信的望了我几秒鐘,大笑出来:“没有啊!我没有住在那里!我从来都没有进过那间房子!”然后他音量小了一点的说:“我是听到你的声音后,才进去看的.” 我不觉瞪大了眼睛,我有发出什么声音吗?“你听到什么?”我问他,实在是非常好奇. 他侧着头,好像在回想一样,然后慢慢的说:“我听到哭声,还有呻吟声,所以我跑去看.”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有做很多极度痛苦的梦–其实,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梦,因为很多事情感觉那么真实,却都隐在厚重的雾中.无止尽的虚幻里,我只知道沉重的悲悽是真实. 可是,我有发出声音吗?如果我大声到连他–不是在那个房子里的”人”都可以听见,那为什么我没被就在邻近房间的表弟臭骂啊?是他睡到太沉,还是连骂我都不屑? 这真是难以理解;我不禁缓缓的摇着头,完全没有办法想像. “为什么…..”他好奇的,可是轻声的开口.我知道他要问什么;我抬眼去望他,心里完全没有准备,但是我知道那种撕裂的痛楚已经从眼神中满溢了出来. 他的反应好像一个急转弯一样,本来是要往前驶的,一觉苗头不对之下,马上转进旁边安全的巷弄,他改了语气,接下去的话是: “….你会感觉到我?” 这个问题–真是让我思考,可是,再怎么去想,我也不可能知道答案吧?可是,这不禁带到我的问题: “你难道从来没有被人-”感觉”到吗?” 他想了一下,若有所思的回答:“我想跟你说”没有”,可是这不见得回答了你的问题,因为其实我没有接触过”人”,所以我不知道究竟别人会不会感觉到我.” 听他这样说,在突然间,我竟想问他说那要不要跟我回去摸一下表弟,看他有什么反应?这种无聊的恶作剧念头竟然让我高兴,我笑了出来. 麦可不知道我在笑什么,可是他那有灵气的瞳仁望着我,然后轻轻的说: “我刚刚就想跟你说,你笑起来很好看.” 在他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就算我看不到他脸色的改变,可是我知道他是有脸红的吧. 而我,虽然感觉不到自己的脸颊发热,可是我知道我的脸一定也潮红了. “可是,“我把视线转开,虽然迟疑,但我仍然嚅嚅开口:“你是以为我不会感觉到你,所以你–才来找我的吗?” 他听到这句话后,愣了一秒鐘,然后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我说他讲话的声音像从寺庙的大鐘里传来一般,但他笑起来却有那种远方的号角的浑厚声,让人感觉整个四周都回响在他开朗的笑声里. 他一面笑,一面用有趣的眼神瞅着我,可是他的表情却有一些靦腆: “你以为我会偷偷的吻一个没有感觉的木头吗?”他伸出食指在自己面前摇一摇:“我不会做这种事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讲到”木头”时,我就想到表弟,于是不觉笑出来;舅舅的屋簷下不是只有我一个男孩子,所以我相信麦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过~我仍然很好奇这是怎么样发生的,我只能问他: “那你是在哪里听到我在屋子里的哭声和呻吟声呢?” 这个问题让他沉思;他下巴微扬,眼睛彷彿仰望着星星,但心神却不是专注在星星上,而好像漫步在他的思路中.好一会儿,他才说: “你也许不明白幽冥的世界–其实我也不明白–我只知道,我不是在死了之后,还像活着的时候那样,住在某个地方,过着”一天””一天”的日子,大部份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感觉不到周遭的一切,不管是东西,生命,还是时间.” 他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而我听到这里,不觉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精神都专注在聆听上. 隔了几秒鐘,他的视线从星星那里收回来,转首望着我,眼睛里仍含着星星的光芒: “可是,你唤醒了我,你对我的召唤,不是声音大或小的问题,而是–“他想了好一阵子,好像要找出最贴切的形容,然后他说:“你散发出来的感觉的强度,让我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想要去找你吧.” 他的眼睛深深的看着我,好像可以看穿到我眼睛的背后一样,说: “我可以感受到你的梦,看你那样痛苦,我想要帮你,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只能在你床前望着你,我很心急想要安慰你.” 当他说到”在床前望着你”时,我马上明白了那湖水的味道的原由. “然后,“他继续说,声音低沉了一些,视线下垂了一些,好像是停留在我搁在膝头的手上,他的睫毛的影子落在面庞,形成彩虹形状的柔和阴影:“你朝空中伸出双臂,我知道你需要拥抱,所以…..” 听到这里,感激之情从我心底升起,我情不自禁的侧身过去拥抱住他;脸靠在他没有心跳的胸前,我不觉深吸了一口气,湛蓝的湖水气味盈满我的心胸,感觉通体都是感动的幸福,剎那间,我竟全心觉得,如果唤来他的是我的痛苦,那我的不幸真是给我带来莫大的幸运! 他伸手慢慢的抚着我的头发,就好像在我的睡梦中一般温柔,然后他垂下头来,用他夏夜般凉爽的脸轻轻在我的发际和额头来回廝磨.我不禁闭上了眼睛,享受这心醉神驰. 好一会儿后,忽然一个念头冒到我的脑子里,我放开他,看着他疑惑的问: “那你抱我的时候,有在我身上闻到烧焦的味道吗?” 他顿了一下,好像很意外我会这样问,可是他还是老实的点点头,也带着困惑说: “对,我闻到你身上有烧东西的味道,“然后他露齿一笑:“我以为我的嗅觉是不算数的,毕竟….,“他耸了耸肩;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是我没有想到你自己也闻到.”然后他问我:“为什么你会有那样的味道?” 我不觉睁大了眼睛,脸上是一个问号;这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就不用问了. “可是,你现在没有那种味道.”他的脸凑过来靠近我,在我的肩头和脸四周闻着. 是树荫挡住星光,是鬼魂没有距离的观念,还是我不自觉也迎上前呢?在他嗅着的同时,我们的鼻头在不经意间轻轻的相碰,那一秒鐘,一阵奇妙的悸动通过我的全身,如果是电流的话,我的四肢应该都从末端迸出火花吧.我知道麦可的感受是一样的,因为,在同时,他停了下来,静静的望着我;在我们四目交接中,我感觉无数的音符在我们身边雀跃的舞动. 在同一时间,我们迎向彼此,凉凉的唇相互交接. 我不觉闭上了眼睛;眼廉上映着最后那一幕;麦可几近透明的耳朵,细细的纤毛在月光下带着小小的亮光,他的背后是平静无波的湖,湛蓝色的湖水中盛着俊然的月光. 我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全然陶醉在出于尘世的幸福和喜悦中. 缀满星光的弧形天空像一个巨型的半圆防护罩一般,将我们两个人拥在里面.我不出声.我希望这一刻可以直到永远. 第一部 (三) 我醒来,一片形状美好的白云悠然在我头顶. 左手肘搁在枕头上,我身体微弓,侧身躺着,头枕在手肘上.我的右手随意的从身边垂下,手心轻轻的拂在床上. 这个姿势,让我更肯定昨夜一切的真实性. 因为麦可和我就这样面对面的躺在我床上,手牵着手,渡过了平静祥和,但是心灵飞舞的一夜. 昨夜在湖边,我们一起坐着不知道有多久;我们都没有再出声.我珍惜的享受这一生难得的幸福和喜悦感,骇怕只要稍一挪动,一切就都会像梦一样,马上就消失到连灰烬都不存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麦可轻轻的在我耳边说: “我想你该回去了,如果他们发现你不在屋子里,说不定会担心.” 我抬起脸来看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我骇怕跟他分开,怕只要让他离开视线,就不会再见到他了. 彷彿知道我心里在踌躇些什么,麦可凝视着我的眼睛,微笑着,用最肯定的语气说: “我明晚一定会去找你,不光是明晚,我以后每晚都去找你好不好?” 然后他朝我眨眼一笑:“不去找你,我要去哪里?” 听到这一句,我不禁失笑;如果他真的是因为我的”召唤”而”甦醒”,那除了我之外,他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得去的?想到这里,我心里有庆幸的安慰感;我叹一口气,我还真是自私啊. 见我叹息,眼睛仍依恋的望着他,他又一笑,温柔真挚的说:“我陪你走回去.”然后他站起身,对我伸出手.我握过他的手,从草地上站起来,牵手併肩一起走回我房间. 站在床前,我们的视线交接,我看到他的嘴唇动了一下,我想他是要说再见了,不禁心头一震,想抢在前面说出口,没想到我们同时说出来的是: “我们一起躺一下好不好?” 听到这样一句,我们两人不禁互相凝视着笑了. 我们一起侧身躺在床上,牵着手,在暗夜里互相用最真挚的眼光守着彼此.四周是寧静的,但是我的心是雀跃的,我不禁轻哼出德弗札克第七号幽默曲,欢愉的感觉在心底熊熊的燃烧,毕剥毕剥地在那里舞动着.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安稳的睡去了. 我不再觉得白天长到不可救药,而在轻快的心情下渡过;其实,几乎像是一个灵魂一样,我的意识在白天很可能也是在”冬眠”状态吧,我不知道我白天都做了些什么,只感觉像烟雾中的闪电一般,很快就过去了,直到太阳西沉,夜幕像注满温柔的毯子般轻拥住我,我才开始感觉”生命”在血管里以轻快的舞姿跃动过全身. 就如同他承诺的一般,麦可在第二夜翩然而至,再下一夜,然后再下一夜…..其实我们也没有做什么,大部份的时候我们一起躺在床上,手牵着手,或是拥抱着.我喜欢他的头发,常常我会无意识的用手指圈旋他的发梢,或只是轻拂着他的头发,这种时候,从那样的角度,我可以看到两排睫毛下显出的弧形阴影,月光在他的面颊留下珍珠般的润泽光芒,再下去我可以看到线条美好的上唇. 麦可喜欢我的耳朵;他会从背后一手搂着我,另一手轻轻的抚弄我的耳朵,从耳垂,耳廓,到靠近面颊的那一小块软骨….他那样来回的轻抚,我常不觉闭上眼睛,好像做梦一样享受这种美好的适意,朦胧中,深刻的熟悉感有时会像潮水一样的轻涌上一两次,那种悸动带来喉咙深处的苦味,我不禁嚥了口水,然后那种感觉很快的退潮下去.我盪漾在这样心况神驰中,什么别的都不能再进入我的脑海了吧. 有几次,因为月光是那样美好,夜里湖水的气味是那样芬芳,所以我们一起走出屋子,去到湖边;有时我们没有目标的漫步,有时我们靠在一起,坐在湖边,享受那灿烂的星光.这些时候,我心里都充满了喜悦,觉得世界是无尽的美好,全心希望时间永远停驻在那一刻,永远都不要流走,我寧可变成化石,也愿意一生一世这样守在浴满月光的麦可身边. 不过,每次催我该回去了的,都是麦可;想是从天色吧,他知道夜的变化,也许可以预见到白日就在眼前.可是,他的理由都是说我在外面太久了,如果我舅舅他们发现,他们会担心.以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来说,老实说,我见到的–除了彦之外–没有一个会把”长辈”这种角色放在眼里,都觉得自己高兴怎样就怎样是最酷的,在意长辈会怎么想根本是可耻,尤其还把它讲出来;我不是完全不考虑我舅舅他们,我多少也会担心父母长辈的看法,可是我更不想离开这样的良辰美景,所以每次都是麦可保证说回去房间里他会陪我躺着,直到我睡着,然后我才像五岁小童一样,虽不心甘情愿,但是乖乖的被牵回家. 我说白天的日子还算是好过,不过那是在週间.虽然週末舅舅一家人也还是会去这里那里,可是他们呆在家里的时间明显比週间增加了很多;我舅舅有时会在屋后面对着湖烤肉,带着肉油的烟燻味总让我觉得噁心,我对这种活动毫无兴趣,杵在湖边发呆的我,想用弓箭把太阳射下来,所以夜晚可以来临.舅妈常会在週末煮一顿大餐,多少算是弥补周间大家太忙,没有好好坐在一起吃一顿饭,她在厨房里忙的时候,就会叫我表弟出来外面,不要在家就都窝在房间里,说平常她都只在当他司机时才见到他,两个人在照后镜里互相看来看去,话也没有讲几句….等等.被舅妈唸多了,表弟只有心不甘情不愿的嘟嚷着从房间出来,拖着他那一百磅骨头还有一百磅肥油,然后噗ㄘ一声跌坐进沙发里,手里一包超大洋芋片,眼睛盯着电视机看他租的电影. 我每天看着表弟奔进奔出,可想而知他的生活很忙,可是从他看的电影,可以想像他觉得那样忙碌的生活有多无聊,所以需要一些超级荒诞的电影来刺激呆窒的心灵,比方说,他最喜欢看的电影是鬼片,从有影无影,只听到人尖叫没见到鬼出来的那种,到屋子里的鬼,世纪前的鬼,上辈子的鬼,被杀的鬼,自杀的鬼….外加僵尸吸血鬼吊死鬼….总之,没有一个鬼不狰狞,没有一个鬼不丑恶,没有一个鬼不是使出浑身解数不吓死人不干休….. 虽然杵在旁边百般聊赖,可是瞄到这些荒诞的镜头,我不由得噗嗤;而想到麦可,我不觉留下一抹微笑在嘴角….. 像这天,表弟租了这个井里的女鬼电影,那女鬼就是白袍一件,长发把脸都遮起来,然后举起两隻像鹰爪一样的手,一步一步朝镜头(观眾)左摇右摆的走来;我完全不能想像这种低成本的电影怎么可能吓得了人;他们甚至懒得雇有点技巧的化妆师把她的脸涂得比较有那么一点样子!不过,显而易见的,她是有吓到我表弟,当她慢慢的从井里爬出来时,我听到表弟啃洋芋片的频率变得高而细碎,可见他是搭牙关颤抖的便,顺便吃他的零食压惊吧….. 就在我在一边被可笑的鬼和表弟娱乐到快要乐不可支时,我的眼光瞄到电视机旁的落地窗,在外面的湖边,跟电影里的女鬼几乎同时爬出井口的,竟是麦可从湖里走到岸上! 我的惊讶简直是大到无以伦比,几乎没有意识的就张嘴发出一声惊叫,不过同时那女鬼也爬出了井,而表弟的惊叫显然是盖住了我的惊叫.可是,什么表弟不表弟,我的眼睛凝视着麦可,像很多鬼片里被鬼魂导引着的人一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举步的,总之就像梦游一样的跨出落地窗,走向麦可. 阳光下的麦可,好像一个最精緻的不透明水晶雕像,但水晶雕像看就是硬的,可是麦可站在那里,看起来有血有肉有生气,身上脸上大大小小透明浑圆的水珠反射着彩虹的光芒,他的头发在浸湿后显得更是耀眼,几撮尾端垂着水珠的头发息在浓密的眉毛上,蓝色的眼珠在阳光下显得更是清爽闪亮. 我的视线完全没有办法离开他的朝他走去,他看到我,尤其是我的眼神,也露出惊讶的表情,在我还没反应出我究竟要说什么时,他脱口而出: “你看到我了吗?” 我吞下一口口水,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我对着他点着头. 然后他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说:“真是不可思议,你怎么可能白天还看得到我?” 我仍然像半做梦一样的瞪视着他:“问题是你怎么会白天都让我看到?”我忽然更确定那些写半夜鬼才会现身的书或电影真的都是胡扯. 我们各自半张着吃惊的嘴瞪在那里四目交接了好一会,然后他仰天一笑,露出一排皓齿,睫毛上的水珠都变成无数小彩虹,开心的说:“太酷了!那我们白天也可以见面了耶!” 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一定也发出光芒,因为这样做梦一般的喜悦简直让我目眩神驰,在自己都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举动时,我发现我两隻手臂已经大张着把他一把抱住,在他耳朵旁边轻声但兴奋的说:“太好了!以后我们可以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 这简直不是普通的奢侈,我这一生从来不曾过过跟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朝夕不离,心手相连的日子;麦可晚上在我的房间里过夜,虽然我确定别人看不见他–这一点,我们有做过”实验”;讲起来是有点冒险,我们听到表弟出来上厕所时,麦可就到走廊上从他身边走过,我躲在门边暗处偷看,表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可见他鬼片看了一大堆也没有增加任何”灵气”–不过,早上我们还是等到屋子里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出去后,才跟麦可从房间出来.麦可在活着的时候,一定是个阳光男孩吧,虽然从他硕壮的身材可以想像,不过,我是从白天也跟他在一起后,才真正确切体会到这一点;我是个标准的都市小孩,住在櫛比鳞次的高楼里,每天就是在课本里纸上谈兵,要不也就只是跟彦一起练我们的钢琴和小提琴,除此之外,我好像没有任何其他的活动.可是,跟麦可在一起就不一样了;从白天也跟他在一起之后,我们几乎都没有留在房子里;跳进湖里游泳后,我才发现,湖水的顏色就和舅舅屋子的採光一样,一天里每个时段都不一样,而湖水的温度,随着深度的改变,也非常不一样;我以前曾经浮潜过,鱼见了我都一溜烟逃跑,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现在跟麦可在一起,我们可以静静的潜在湖里悄悄的跟着一群鱼,而他们都不会有慌张的反应,更不要说青蛙跳到我们的头上,鸭子骑在我背上,当第一次见到那种尖嘴会咬人的乌龟时,我吓得拼命逃跑,可是那乌龟悠然老神在在的在我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划动,好像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一样,只有麦可在旁边抱着肚子指着我笑得蹲到地上. 我们不光是每天跳到湖里去畅快,湖的另一面,是一片不是很大,但也足够我们探访的林子;在夏天里,树叶非常油绿和浓密,各种花开得艳丽茂盛,住在林子里的动物和昆虫们也非常活跃,蝉声鸟鸣好像昼夜不曾断过,松鼠不是一隻隻,而是一群群.除了课本和标本外,我根本没有看过什么昆虫,直到探访这个林子里,才看到各种大小和顏色的甲壳虫,麦可一一教我认它们都叫些什么名字;更不要说我从来没有看过巴掌大的蝴蝶,也没有看过灿绿得好像泰国丝一样的蜻蜓,就算我近到几乎可以数得出它的复眼,它都不会逃走.我们曾经碰到过一隻巨大的野兔,牠挺直身体,鼻子和上唇频率快速的抽动,明亮的眼睛非常警戒的四下张望,但就是没有望向我们,我几乎有种衝动想伸手偷摸牠看起来既健壮又细緻的耳朵,不过最后我终于克制了自己不要去搔扰牠.另一次,我们碰到一头迷路落单的小鹿,在牠细长的腿迟疑着举步的方向时,麦可就刚好在牠身边,而我不过只是五步之遥,麦可带着狡黠的笑,眼睛闪亮的看着我,那一刻,我忽然非常后悔才艺方面我只学了音乐;如果我有学素描的话,是一定会想办法把这一幕画下来吧. 讲到说这些动物对我们–严格讲起来只有”我”?因为我想牠们也没有办法看到麦可?–的”友善”,我的感觉是,就算牠们看不见他,可是我相信麦可的”灵气”还是有”护体”的作用;我是说,连我一起被”护”在里面,让牠们对我视而不见,同样的忽视我的存在;我说过的那种尖嘴乌龟是其中之一,我知道被那种乌龟咬到的话是啃一块肉下来的,更不要说牠的嘴巴里有不知道多少细菌;我们碰到过无数次蛇,大部份是无毒小蛇,可是我们的确碰到过一次一条几乎通体都是黑色的小响尾蛇,我从来没有听过响尾蛇的响板声,是麦可一把拉住我,然后那条响尾蛇好像响着音乐节拍一样,从我靠在树根处的手臂旁缓缓滑过去.那更不要说有次我们一起往一棵树上爬,结果没想到爬到一半,一个比我头还大的胡蜂窝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直觉的大叫出来,麦可及时摀住我的嘴,总算没有惊动这些胡蜂,要是没有麦可,我想这些胡蜂可以把我螫到给我舅舅舅妈带来很多麻烦吧. 跟麦可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觉得舒服自在;我–向来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当然,除了跟彦在一起之外,而事实上是,过去的不知道多少年,除了彦之外我也没有别的朋友,可是,跟彦在一起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虽然我们无可救药的相爱,但是,因为彦,因为我自己,因为身处的环境….很多很多错综复杂的原因交织在一起,变成一块绵密的乌云,永远罩在我们头顶上;阴霾的天空下,不时下着漫漫细雨,有时还雷声隆隆.可是,跟麦可在一起却完全不同,他快意的个性,明朗得好像无际的晴空–我这样形容一个”鬼魂”是不是有一点奇怪呢?想像中,不论是因为什么原因而经歷死亡,鬼魂好像都难免幽怨得阴鶩诡异,可是麦可完全不是那样,他很乾脆直接,想说什么,就直接那么讲出来,他开心,就哈哈仰天毫不保留的笑出来,他篤定的牵我的手,从不迟疑的热情拥抱,夜里他躺在我身边,面颊轻贴着我的面颊,带着满足的微笑…..跟麦可在一起的感觉,好像旋律最和谐的交响乐一样,那种全然契合的感觉,是让人感叹的舒服. 麦可和我,完全没有受到任何阻挠的一起渡过每一个晨昏;舅舅住的这一带,房子都很新很大,而且很奢侈的房子和房子间都隔了有起码一两百呎,虽然我对美国的”住”没有多少概念,不过我可以想像,要能住这样的房子,银两得要丰富,所以多少都得有些事业,也就是说,住在附近的人也都像我舅舅家一样忙,整天都不见人影,因此.麦可和我拥有最好的自由度,我们每天这样在附近逍遥畅快,但从来都没有碰到过什么人–其实,有一个,他大概五十岁左右吧,稍微有一点小胖,不过看起来很精神的样子,他早上常在湖边慢跑,我们第一次碰到他时,他向我微笑頷首,我就跟他说”早安”,然后他也回”早安”,不知道是不是直觉的反应,跟在我后面,麦可竟也出口说”早安”,正当我转头看麦可,想说他出声人家也听不到时,那位先生竟也马上又回了一句”早安”,虽然当时我们已经擦身而过,可是我觉得他的视线有朝向麦可. 我不禁惊异的睁大眼睛;他看到麦可了吗?那他跟我一样吗?我虽然极其好奇,可是心里即刻翻出的几个反应让我没有马上追上去问他;第一,如果他看得见麦可,那我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有隐私感被破坏了的不自在感,第二,他如果看不见,问这样的问题很可能会让他以为我是疯子,尤其如果他认识我舅舅的话,不知道他会去跟我舅舅说什么,而若他去跟舅舅说而且舅舅问我的话,那真的是给我一个很奇怪的麻烦.想到这些,我觉得我比较可以忍耐”好奇”;有些事情,不知道也好. 我想麦可有可能感觉得到我心里转过的那一圈吧,后来我们还有再碰到那位先生,不知道是麦可为了让我安心,还是我们两人默契十足,每次我们都两个人一起跟他说”早安”,而那位先生就也是微笑着回一次”早安”,我的疑惑,随着那渐成习惯的”一”声早安而逐渐淡去.后来我们看到这位先生慢跑完是回去舅舅家隔壁的那一间,他都从后院围篱边上的门进去,我看到他园里种了很多蔷薇.就只是隔壁的邻居,不可能跟舅舅不认识吧?想如果真的他看到了麦可而跟舅舅讲,要是舅舅问我什么,至少我知道他住在哪里,虽然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场,可是总觉得我知道总比不知道要好? 而讲到舅舅,不知道他究竟晓不晓得我每天都没在屋子里,不过他从来没有提过什么,当然也没有表示什么意见;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都一副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样子,自然对我也视而不见;想来要维持一个成功的事业很不容易吧,他大概也没有什么心力再去时时顾着别的事情,虽然有时我会想到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灵机起来,想到自己讲过说要给我补英文补功课的事,于是就会把我送出去上一大堆课,那我就不能整天都跟麦可在一起了,不过,我是受过功课操练的台北学生,这样的场面我不是没有经歷过,我相信自己可以应付得来.当然,因为跟麦可在一起,我觉得我的英文已经有进步,这很可能是舅舅愿意看到的”好现象”之一,不过,学科还有很多别的东西,我可以想像光是英文进步当然是不够的.总之,就算被送出去给功课操,可是想到我还是可以跟麦可一起渡过整个夜晚,就觉得已经很幸运了,只是我会同情麦可的寂寞,虽然在相处的过程中,我可以感觉得到麦可很可以自得其乐,但我寧愿相信有我为伴仍然是不一样的. 不过,舅舅没有确实拿我去怎么样,我有一点猜想是他虽然讲了一堆,可是心里不见得确定一定就要那样做,因为我听见他打电话给我妈妈.虽然那头是我妈妈,可是我觉得我好像也不应该去听他们姊弟的谈话,就算我知道他们讨论的是我;有些事,我想还是不要去听的好;如果该我知道的,他们自然会跟我讲不是吗?尤其,我觉得舅舅甚至不想让我知道他是在跟我妈妈讲电话,因为他坐在自己书房里讲得声音低沉,而且,他明知我在房子里,但没有叫我去跟我妈讲话;可是,我想跟我妈讲话吗?其实,我真的该问的,应该是我妈会想跟我讲话吗?我不知道,两个问题的答案我都不知道. 总之,什么别的都不重要吧,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我要珍惜当下,认真的活过每一个有麦可的日子,过得好像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一样……. 我们併肩咏叹过静謐祥和的初晓,万丈光芒的日落,在酷热的午后一路笑喊着跑到湖边,把自己像深水炸弹一样蹦进沁凉的湖里,在细雨中牵着手躺在湖上,张开嘴像吃绵绵冰一样的迎接细绵的雨丝.在起风的时候,我们完全没有目标的在草地上奔跑,舞在满天飞的蒲公英中像追逐没有方向的雪花.在雨后,我们躺在被雨水浸润得更翠绿的草地上,仰望跨过我们身体上方像巨大拱门一样的彩虹.夏日早晨树荫下的芬芳,晚午倾盆雷雨的宏壮,午夜月光的清明恬淡…..每一种不同的时刻,我们享受彼此为伴,轻柔或激烈的缠绵繾綣,在每一次激情到不可自抑时,我全身都会没有办法克制的颤抖,有想要大哭的衝动;这种快乐对我来讲是过份的奢侈,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浸润在丰富的情感里,可是,我可以这样恣意奔放毫不保留的爱麦可吗?我感觉到无声但是严厉的谴责,心底浅埋着的罪恶感散发出刺鼻的酸味,让我对自己生出一股憎恶的嫌弃,却骇怕没顶一样的紧紧狂拥住麦可,喉咙深处发出接近嚶嚶哭泣的声音,一面悲切的请求:“不要离开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麦可总细腻怜惜的把我的话吻进他自己的嘴里,同时深情无限的说:“我不离开你,我不会离开你…..”每次听到他这样承诺,我都几乎要喜极而泣的用力把他抱得更紧,紧到好像要把他嵌进我自己的身体里永远藏起来那样. 那天又下起夏日午后的招牌超级大雷雨,我们从林子里跑回舅舅家的屋簷下,像湿狗一样抖出一身细水珠.我们两人都不想进屋去,併肩坐在屋簷下,眼前的雨景,好像被泼了一大桶水的水彩画,巨大的雨滴打在我们脚边,好像踢踏舞一样节奏分明,此起彼落的闪电把天空切成很多块,雷声把我的耳朵轰到好像戴着耳罩那样闷在里面的回响. 我们两个人怔望着这雨好一阵子,麦可突然淡淡的,好像叹息一样的说: “我不会离开你的,可是将来离开我的人是你.” 我不可置信的转头瞪着他,用近乎责怪他的语气说:“我怎么会离开你!” 他耸耸肩,还是那样淡淡的说:“上完高中你会上大学,然后你会离开你舅舅家,或者你舅舅有可能会搬家,你也可能回台湾去啊…总之,你不会一辈子都在这里的.” 我几乎想也没想的就接下去说:“那我会带你一起啊!难道我离开这里你就不来找我吗?”讲到这里,我忽然想到说我是不是可以拔一把他的头发比方说,放在一个瓶子里,那等于是把他的灵魂装在里面,那我就随身携带,天涯海角,天长地久….,这样我就不怕他离去了不是吗?我发现我好像也被我表弟的那些电影灌输了不少”幽灵概念”….. 麦可看我一眼,有点勉强的牵一下嘴角,低下头,轻皱着眉说:“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我满头雾水的瞪着他:“什么叫做你没有办法离开这里?!”我心里忍不住想,你不已经是灵魂了吗?难道你还有什么”牵绊”可以把你绑在这里? 他的眼珠朝我望了一下,带着抱歉的神色,用下巴轻指一下我们面前的湖,慢慢的说:“如果要用你可以听得懂的方法说的话,应该是要讲说我的灵魂已经像被下锚一样,钉在这个湖底了,我只能留在方圆一小块地方内,没有办法穿过那个界线.我们也许可以在这附近逍遥,可是如果要跟你到别的城市或州的话,“他摇摇头,“我是没有办法耐那么远的.” 我开始觉得头顶发麻,舌头也不管用了.我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问出口:“如果你穿过那个界线的话会怎么样?” 麦可侧着头想了一下,说:“其实,那不是一条”线”,而是,我离这个湖越远,我的魂就会越”散”,到一个距离之后,我就”不在”了.” 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气,所以,所谓的”魂飞魄散”–不完全是胡扯的! 我心里也许知道答案,但我要听他亲口告诉我这个其实我在心里想过很多遍的问题的答案;我舔了下唇,小心翼翼的问:“那为什么是这个湖?为什么是以这个湖为中心呢?” 麦可的眼睛轻轻瞇了起来,好像在躲避看不见的烟雾一般;他平静的说: “因为我是死在这个湖里的.” 倏然间,我心下完全明白,这就是为什么麦可散发着湖的味道的原因–这一点,也许我早就该知道了…... 暴雨仍然狂下着,雨滴大到像建筑用的石头般,完全没有方向的四处砸下,雷声隆隆滚在不知距离的四周,我往密不透风的水幕般的雨里望去,甚至看不到我明知它就近在咫尺的湖. 麦可伸手拢了一下微湿的头发,眼光跟我一样,也是望向看不见的湖,思绪彷彿沉浸在回忆中,他慢慢的说: “就是这样的天气,我从家里跑出来,一路嘶喊大哭,没有方向的乱跑,我没有看见湖,失足就跌进去了.” 我怔在那里;我想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么大的雨,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如果是用跑的,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去了;我还记得小学五年级时,有次学校带去植物园写生,碰到午后雷雨,彦和我一起疾奔着找地方避雨,我对植物园不熟,看到前方的”溜冰场”,想说从上面穿过去比较快,于是我一面喊彦跟我跑,一面自己就一脚跃进了荷花池,不到一秒鐘彦也跟着跳了进去–这件事,变成我们两个人在班上永远的笑话. 可是麦可的情况是一点都不好笑,我几乎是用叫的喊出来:“你不是会游泳吗?!” 麦可看我一眼,停了几秒鐘,然后若有所思的说:“我不知道,也许我太伤心太失望太愧疚,也许我心里想逃开一切…..总之~“ 他转首望着我,喃喃地说:“桐,死-没有那么难,我觉得一下子就过去了.” 我看着他,他的眼神让我感到熟悉;是林子里的小鹿,那一双澄澈但失落眼睛….. 我的心底抽动起来,一把抱过他,让他把头枕在我的怀里,我轻抚着他的头发和冰凉的脸庞,好想奏舒曼的梦幻曲给他听,用轻柔悠扬的音乐安慰他,可是我手边没有小提琴,只好用轻吻他的额头来代替. 虽然有点迟疑,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他: “你为什么在这种天气跑出来啊?” 他也有点迟疑,不过他还是说了:“我爸打我….” 那不是虐待吗?我马上忿上心头,正要开口,但麦可显然知道我的反应,他很快的接下去说: “不,你不用那样想,我爸爸不知道要怎样发洩他受到的震撼,我可以想像他在打我的同时,心里的那种惊骇,让他受到那么大的衝击,我觉得我应该受到应严厉的处罚…..” “像”去死”是吗?”我忍不住咬牙切齿的插话. 麦可想了一下,喃喃地说:“也许吧?……” “你倒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我问,可是小心翼翼的. 麦可从胸中解放一口长气出来,很快的吐出几个字:“我承认我是同性恋.” 我倒抽一口气;彦,彦的脸庞,马上就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他的爱恋,忿怨,排拒,渴求,无奈,迟疑,心动…..他的泪,他的笑,他拥过我的手和推开我的手,他吻我的唇和从同一对紧闭的唇后无言的无奈….我的心脏抽触着,近到就在眼前的雷电霹声而下,我不禁颤慄了,感到泫然欲泣. 显然雷声也让麦可震了一下,他坐直起来,看着我: “你家人知道你是同性恋吗?” “现在,他们都已经知道了….”我不觉伸手去按着自己的额角,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觉得晕眩头痛. “可是,“我完全可以明白当亲人知道自己是同性恋的时候的震惊,“知道你是同性恋值得把你打一顿吗?” 我讲完这句,彦妈最后那一巴掌发出的清脆响声彷彿又回盪在我耳际;剎那间,我心痛的后悔没有当场拥住彦,却让他那样就被带走. 麦可仍然看着我,眼神里有着无奈,他的声调平缓,说:“我爸爸是牧师,我想,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种事吧.” 我不禁闭上了眼,咬咬牙;这个–我想我可以明白. 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而且,以在同一条船上的人来说,我觉得任何安慰都很讽刺.可是,我不得不说出心里的感慨: “你爸爸一定很后悔打你吧,你跑出家门,遇到这样的–意外,我想他一生都会在悔恨中吧.” 麦可很无奈的摇摇头:“他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我死了.他很可能以为我那样就跑了,在这世界的另外一个地方过着屈辱的日子吧.” 我倏地感到十分惊骇,不觉脱口而出:“他们没有找你吗?他们没有猜你可能碰到意外吗?!”我的脑子里不禁浮出这个画面;发黄的白骨半淹在湖底墨绿色的泥巴里,上面掛了几丝腐烂的衣服和一些乌七八黑的水草,周围漂着一些鱼大便和细碎的浮游物…..,想到这里,我开始觉得胃在翻搅. 麦可还是很无奈的样子,眉毛也下垂着:“就像你说的,我不是会游泳吗?没有人会想到我居然可以淹死在湖里,而且,那时湖比现在大很多,就算他们怀疑我淹死在湖里,要打捞也很不容易,因为新的房子盖得离湖越来越近,所以现在你看到的湖,是已经填小过了的.” 我不觉开口问他:“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1983年.”他回答,然后他竟可以一笑:“是多久以前,你自己算吧,我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 我不禁”呃~”了一声;1983年–那我还没有出生呢;我突然想到,那时候应该还没有mp3,也没有子弹火车,如果仔细去想,这世界在这几十年里许多事情都进步很多,可是,在亚当一定只能配夏娃这一点上,显然是不成比例的落后. 但是在同时,我直觉想到,如果说这个湖已经被填小了,那现在也无从知道麦可的尸骨究竟是在湖里,还是–在某一栋房子下面,比方说舅舅家,或是蔷薇先生家?所以,现在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希望找到他的残骸了? 当我正在哀伤的心情中–不知道是为了麦可的不幸,还是为了我自己”要和自己的爱人长相廝守为什么永远都是那么难”的感慨,麦可”所以~”一声,沮丧的开口: “我不知道这算是什么逻辑或是定律,总之,一个灵魂没有办法离开他的遗骸,我是註定没有办法离开这里的.” 我洩气的怔怔发愣在那里;雨变小了,可是仍在不停的滴着,天朦朦,湖也朦朦. 好一阵子,我才想起来问他: “你怎么知道的呢?你试过离开这里吗?” 麦可看我一眼,是很无奈的眼色:“我有回去我家看我爸妈,相信我,我还是会想念他们,可是他们后来搬家了,我想跟过去,可是跟到半路,我觉得–“他停住,好像在思索要用什么方法形容我才会听得懂,然后:“我好像要”死”过去一样,觉得四面而来的力量,不知道是压力还是张力,好像把我整个人挤碎或吹爆那样,总之,我看到自己在眼前蒸发,眼前都是白雾,所有的东西都几乎消失在雾里…..” 我听得嘴巴张开来,手指僵硬,忘记呼吸. “然后我回头往湖的方向回来,于是我又”活”回来了.”他肩膀一沉,一口气讲完. 我又把他抱过来,他在我怀中静静躺着没有动. 我的心里已经转到几万丈外;我下定决心要好好唸书,像舅舅一样唸到好学歷,做很好的工作,赚很多钱,然后,我要买下这块地,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的守着这个湖,守着麦可. 这个念头给我很多欣喜,我在心里奏起了动物狂欢节的终段(saintsaenscarnivaloftheanimals,quot;finalquot;),脚指头也想打拍子;我从来没有对”未来”有过这么多欢欣的期盼,也从来没有一份爱让我这样篤定的伴随;我抚着麦可的头发,诚心感谢上帝让我有麦可可以爱. 我们这样静静的在一起不知道有多久,忽然一个念头游过我心上,我不禁开口问他: “你为什么要跟你爸爸讲你是同性恋呢?” 麦可躺在我怀里动也没动,我几乎以为他没有听见,或是睡着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的,带着几分困惑,说: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想结束那种”我是秘密”的日子,我觉得很烦…..” 我同意到极点,在那儿一直点头. “也许,“他顿了好一会儿,才再说:“我不是觉得”烦”,而是觉得寂寞吧?我是那样不见天日,我很想爱,也很希望被爱,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以为如果承认我是怎样的人,就可以找到跟我牵手的人,这样我会快乐……”讲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出现岔声,好像哽住一样;他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我的头顿住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要点下去. 是这样的吗?我不知道;彦的容顏又回到我的心上,彦和我都互相明白,我们也是彼此唯一的”牵手”,可是,我们有因此而快乐吗?我不能说我们从来没有快乐过,可是,那种快乐的感觉是说不上来的虚幻飘渺,更多偷偷摸摸,提心吊胆的感觉抹灰了一丝丝明朗的快活,让我厌倦疲倦到极点;我不觉摇了摇头;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解释那种无奈,困顿的感觉. 麦可好像没有感觉到我在摇头一样,过了几秒鐘,他仰起脖子,抬眼看着我,双瞳闪着晶亮的光,说: “就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我有达到我的目的.如果我不承认,就不会死,我如果不死,就不会遇见你,不是吗?” 他的话,与其说让我”惊喜”,不如说是–愕然?以生命达到的目标,尤其,是一个十七岁的生命啊,我的心抽痛起来,轻轻把他的脸抱起来,吻着他的额,他的鼻尖,他的唇…..,然后他一隻手举过来,抚着我的后脑,五指轻轻的放在我的头发里面,然后他撑起上身吻了我…… 好一会儿后,他悄声,轻轻的,但是我知道他衷心想知道答案的问:“你曾经爱过别人吗?像爱我一样?” 我不禁怔在那里,半晌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我爱过别人吗?那当然.可是,我曾爱别人像爱麦可一样吗?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我点了头,又摇头. 隔了几秒鐘,麦可才小心翼翼的问: “他~是谁呢?” 我叹出一口气;彦,彦,彦是我的快乐我的伤痛我的心脏我的眼睛我的呼吸我的生命我的所有一切…..,如果我的灵魂是一个木偶,彦绝对是所有的线,他的一举一动一起一伏完全掌控了我,他…. 我不禁又叹一口气,“他,是我同学,我唯一的…….”我几乎要出口说”爱人”,可是我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哽住,我说不出来. 麦可一双澄亮的眼睛仍然坦然的望着我,好像在等着我;在这样眸子前,我不觉如喃喃自语般的说: “这个故事,实在太长了….” 可是,在那一剎那间,从来没有过的和盘托出的慾望突然涌上我的心头;彦和我的世界,整个环境认为我们应该留在不见天日的地狱,我不甘愿那样屈辱的过下去,于是企图寻求改变,但问题是,当我们所谓”挣脱牢笼”,“回归自我”后,面临的是什么样的灾难呢?我不禁深深叹出一口气来….. 雨已经停了,雨水把晒热的地浇出热雾,但是雨后流动的空气却带着阵阵凉意,在这冷热交替间,我的心下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我望着前方隐约自白云后透出的蓝空,开始说: “那年……” 第二部 (一) 第二部 我十岁;我完全不记得爸爸究竟是怎么离家的;他倒底是早上去上班就没有回家,还是有一天去倒垃圾但没有再进家门?我真的不记得;我以为要永远离开的人总会郑重说一声再见,当时也许我会迷惑,但事后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刻?可是他没有,或他有这样做,以为我会感受到那种郑重,以为我会一生都记得,但很不幸的是我没有那种悟性,于是,我失去心里那种珍贵的衝击. 想像中,这种事情对妈妈应该有相当程度的震撼,可是,她没有–或者,只是我没有办法感受到她的震撼,要不,她不愿意让我感觉到她的感受,于是很小心仔细的把它收藏到一角.爸爸的离开在我而言非常突然,我相信多少对妈妈也一样,可是,她对这件事的处理态度,感觉上好像经歷过了很多次防火演习一样,于是当真正有火灾时,可以带着沉着冷静的态度,按步就班好像处理条例明确的事情一样,马上行礼如仪的实行应变步骤. 在爸爸离家后可能不到一星期吧,妈妈决定搬回台湾,带我暂住到外婆家.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遗传,外婆的态度也非常冷静;现在想起来,如果她们两个人都号啕大哭,哭喊着我爸丢下我们要怎么办呀….之类的,那我真的会骇怕.可是,她们这样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或是发生得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心里会感觉比较轻松吗?我不敢确定. 不过,不论心里的感受如何,生活里所有事情的安排,一切都顺理成章到匪夷所思;我被送去妈妈认为比较好的私校,她自己找到工作,找到住处,然后我们搬过去.我的新学校–我觉得班导对于我”美国人”的身份,跟大部份的人一样,有着相当好奇的亲切;我在家跟爸妈都讲中文,在美国也上过中文学校,可是我那些中文要在台湾正式上学显然是不够用的;对于这一点,对于我那跟台湾体制衔接不上的学科背景,可想而知我的导师觉得很头大,在不知道要拿我怎么办才好的情况下,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把我交给班上最杰出的同学,让他当我的”小老师”,什么不会的我都去问他,他什么也都得教我,这样事情就算是完满解决了. 彦,就是那被指定的”小老师”. 彦当我的小老师,讲起来也是另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我们两个人身高体型差不多,在教室位子本来也就会坐在附近,所以,就算他没被指为我的小老师,有什么问题我应该也还是会就近问他吧.彦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清秀和冷静;他的体型瘦长,头发很细很软,在耳朵后面的发根有一点小小的自然捲,所以很服顺的贴在脖子上.他的下巴尖尖的,皮肤很白,眉毛顏色也很淡;他的眼神非常沉着稳定,在我问他问题时,他总静静的看着我,很有耐心的听我讲完,然后不急不缓的确切回答我,中途还会停下来观察我是不是听懂他的说明.有的时候,有些不懂的地方我甚至不知道要怎么问,可是他却可以看得出来我的问题在哪里,而及时给我需要的帮忙. 在班上,我不是跟别的同学玩不起来,而是–我说不上来那种感觉;也许我的生活看起来很上轨道,可是,我心里却有种不安定的感觉,有时我坐在教室里,恍神间会以为我还在美国的学校,完全没有把一股脑的中文听进脑子.在十岁那个年纪,我觉得同学们的表达都很直接,也就是说,大家天真烂漫到肚子里还没有”了解”这种东西吧.可是,我觉得彦跟他们很不一样,在那样沉静的眼睛的背后,我知道他替我想了很多事情,替我承担很多我自己也讲不出来的感受,跟他在一起,我觉得心情平静了很多,很自然而然的,我只想跟他在一起,而不觉得需要亲近别的同学. 至于彦,在我进这个班以前,他的好朋友是谁?他跟哪个或哪些同学比较靠近呢?我也看不出来,感觉上,从他做我的小老师后,我们的世界就只是我们两个人;不过,我觉得”交朋友”是要花时间的,彦是永远的第一名,我知道他很聪明,但这不表示他完全不需要花时间和功夫去努力;彦有自己的课业,再加上一个讲起来算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我,还有他的钢琴和小提琴,我知道他是够忙的了,所以很可能也没有间功夫去跟别的同学混了吧. 而讲到彦的钢琴和小提琴,就绝对不能不讲到我的钢琴和小提琴;不过,这是我放学跟他回他家去之后才开始的. 我有说我们在外婆家住没多久,妈妈就找到房子搬家了.放学后如果我直接回家,应该是五点左右就到了,可是那时妈妈还没下班,她通常得要到近七点才回家,或更晚.所以,放学后我去外婆家,妈妈也去外婆家吃晚饭,然后我们再一起回家.外婆也是一个对事情安排很有计划的人,她很坚持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要先写功课,目标是晚餐前要写完.在放学前,彦会解释一遍功课给我听,可是,等我真的拿笔坐在桌前,结果是我每晚都打十几通电话过去再问他好几遍.在这种情况下,彦的妈妈当然知道我是谁,她对我非常亲切和善,常在电话上跟我寒暄;.过没多久,她发现其实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我是说我妈妈家和彦家;因为彦的妈妈是家庭主妇,彦放学后她都在家,所以她说要跟我妈讲放学后我乾脆就跟彦回家,跟彦一起做功课,这样对大家都方便.我记得我妈妈有带我到彦家正式拜访彦的爸妈,他们聊得很愉快,而且还发现彦的妈妈和我妈妈是大学同届同系的同学,只是不同班.在一见如故的情况下,从那之后,我每天放学后就直接跟彦回家,而不再到外婆家了.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放学后可以跟彦回家这件事,我觉得很高兴;我不是不喜欢外婆,只是–我更喜欢彦?我知道彦也很高兴,第一次跟他回家时,他沿路都牵着我的手,不时注视着我,对我开心的微笑;其实在那天我才忽然发现,之前我不太看到彦笑,他顶多是抿起嘴来弯一下,然后就回到他静静的神情.他会笑成那样,我相信他绝对是真的很喜欢我跟他回家. 彦的妈妈对我非常好,放学回到家,她都准备好点心,彦一份,我一份,我们两个人吃一样的;我爸跟我妈都是在台湾唸完大学到美国继续念书,才留在美国工作的,可是他们过比较美式的生活,很多台式的食物我都不知道,或有些我也许听过但没有嚐过,所以,彦妈准备的点心,很多我以前都没看过,像我第一次看到花生豆花时,问说那是花生豆腐汤吗?更不要说我把米台目叫做”宽麵”….总之,这些都成为我在他家永远的笑话. 而我越是可笑,彦的妈妈对我越是好;我开始到彦家没几天后,彦妈就说我乾脆直接在她家吃晚饭好了.这个呢,关係到两件事,第一是彦妈对彦要求的生活习惯;彦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洗手,然后点心就已经摆在桌上,吃完点心,彦应该要去洗澡,然后才做功课,可是因为我要搭公车去外婆家吃晚饭,所以彦在洗澡时我就得开始做功课,不然我会来不及赶去外婆家,于是,我干的事,变成在浴室外面敲门,问彦这个那个要怎么做,而他得在水声中大声喊着回答我,有几次他还湿湿的跑出来.我家跟彦家的距离走路不过五分鐘,彦妈觉得我实在是没有必要到家他匆匆把功课做完,塞公车去我外婆家吃饭,然后再回到这里附近的我家,不乾脆在她家吃饭就好了吗?两个妈妈在电话上从”这怎么好意思呢?!””唉呀这样小孩子比较方便嘛!”到”那就真是不好意思了!””不要这样说彦好高兴呢!”,我就开始过着彷彿变成彦家的一份子的生活. 讲了半天,还没讲到我们的钢琴小提琴,而这是我在彦家时间越留越长的另一个原因. 我从四岁开始学钢琴和小提琴,学到好像它是生活里的一部份.很巧的是彦也从四岁开始学钢琴和小提琴,他也学得很按步就班;我妈妈不希望我因为搬回台湾而断了学琴,所以搬好家后,她就开始帮我找音乐老师,没有想到很巧合的彦也学这两样乐器,老师是一对姐弟,他们刚好还肯收新学生,于是,不光是学校的同学,我跟彦也成为音乐班的同学. 在台湾继续学琴,一个过去不存在的问题马上出现在眼前,就是”音效”;在美国时我们住一个独栋房子,我在屋子里怎么练琴都不会干扰邻居,但是在台湾的公寓大楼就是另一回事了;大概钢琴进门后没几天吧,管理员就跟我妈说邻居抗议,再过几天,练琴时邻居根本就来我家按门铃.在不知道这种事情要怎么处理的情况下,我妈妈很自然而然就问彦妈,结果,彦妈的答案是她直接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她说,那乾脆我在她家练琴就好了. 事情是这样的,彦家住楼中楼,房子是十六楼高的大楼中五和六楼两户上下打通的,原本是要跟彦的祖父母一起住,可是后来他们没来住,彦家仍住在其中一层,但另一层空着,于是平台钢琴就放在那边,另外,彦爸把那层里的两间房间打通,做成音响室,在里面用环效音响看电影听音乐唱卡拉ok,同样因为音量的考量,彦家的这一层有做隔音,如果我去练琴,一个弹钢琴时另一个就在音响室拉小提琴,完全不会互相干扰. 于是,我的生活变成这样:我早上从自己家出门去上学,放学跟彦回家,洗手,吃点心,洗澡,做功课,吃晚饭,练琴到我得回家睡觉为止.我妈妈原本是在外婆家吃完饭后,到彦家来接我回家,但那时通常我才开始练琴,还没到可以回家的时候,所以她就先回家,等到我练完琴,打电话给她,她再来接我.不过因为我家离彦家实在是太近了,其实根本从我家窗户就可以看到彦家,只是隔一条很热闹的大马路而已,所以后来彦妈说我妈那样回家又再出来实在是太麻烦了,乾脆到我要回家时打个电话回家让我妈知道一下,然后叫彦跟我一起下楼,看我过马路,进我家大楼前跟他挥手再见就好了,我妈也不用那样跑过来一趟. 其实,我妈是不是跑来一趟已经不是重点;我妈刚去上班时,下班的时间好像比较固定,但是,她的工作渐渐吃重–其实是说,她渐渐升迁,而重要的人在公司很可能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吧,像常常她下班后才开会,得要晚去外婆家,或是根本她也没办法去外婆家吃饭,因为她有应酬.每到这种时候,她都打电话来跟彦妈对不起个没完,因为我又要在彦家待到比较晚.彦的爸妈都很好,每次接我妈的电话都一直说没关係,我在他们家一点都不碍事.有几次我妈妈真的是太晚了,搞到我已经不支睡着,结果根本就在彦家过夜.到后来,我发现我很多换洗衣服都在彦家,我的小提琴也没带回家过,牙刷牙膏本来就有一套在彦家,因为彦的妈妈规定我们吃完东西要刷牙…..总之,除了回家睡个觉–而且还不是每天–我根本就变成彦家的小孩. 我知道我妈妈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可是她的确有花心思去考虑过我这个在人家家待到天荒地老的问题,于是她开始考虑在我家做隔音,或是跟大楼管理委员达成”音效”协议等事情,但因为我练琴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我每天几乎是三个小时以上的在练,要达成”限时”练琴的协议实在很难,而且我家的房子是租的,很多事情可以想但不能做,于是我妈妈动起我外婆的房子的脑筋,想把我的钢琴搬到外婆那边去,隔音的问题在外婆那边解决,因为外婆的房子是自有的,那这样不论是我妈晚回家或我根本要过夜,在外婆家好像比较说得过去,而不是老麻烦讲起来是非亲非故的彦家. 我明白这个考量的合理度,可是,我心里–是说不出来的绝对不情愿;我本来想说因为自己不是太笨,不过其实我应该说是彦教得好,所以,在我入学不到一年吧,我的功课已经都跟得上,需要彦的帮忙越来越少;其实,不光是我需要的帮忙变少,而根本我在班上几乎都没有出过前五名.功课上不是时时需要彦的帮忙的事实,变成我每天到彦家就是要在他家练琴,但仍”顺带”在他家吃点心吃饭洗澡…,有时还过夜外加吃早餐和带午餐便当.我知道我妈不想让人家觉得她把彦家当成免费的安亲班,佔尽彦家便宜;我有讲过说我没有不喜欢外婆,可是,除去我衷心喜欢那台平台钢琴外,我更捨不得这样跟彦在一起的生活.我可以了解人情世故上我妈必需这样考虑,可是–我真的全心希望事情没有照着她的打算那样走. 结果,我妈妈去问彦妈关于房子做隔音工程的问题时,彦妈一口就说,她希望我仍旧过去她家,原因仍是因为我们的钢琴和小提琴. 在碰到彦之前,我不知道我对这两样乐器究竟是不是真的算是有兴趣;我喜欢它们的声音,我喜欢教我琴的老师,但是,对于一遍又一遍练个没完的事情,从我妈每天都要又催又叫的这一点来看,我可能还没有真正喜欢到可以自动自发的地步.在台湾再开始学琴,我没有太多的感觉,虽然新老师很好,我也喜欢他们,只是,我知道我自己做得好像有一点和尚撞鐘的味道.可是,因为老师是姐弟,而彦和我又那样靠近,很自然而然的,他们认为我们应该一起练习,互相伴奏和烘托,这样可以激发和增进彼此的潜能和实力. 他们这样的想法,打开了彦和我的另一扇门,通往一个让我们两人都惊叹欣喜的世界. 以前我听彦练琴,觉得他跟我差不多,只是咚咚咚会弹,音符有拉准,节拍有算对而已,讲起来也不过是”无过之功”;我们第一首合作的曲子是贝多芬的menueting,我们分开各自练习时,我觉得好像练得普通而已,我知道我有”学会”,不过没有太强烈的感觉.可是,当我们两个人一起演奏的时候-我觉得用”蹦出火花”来形容,好像过份陈腔滥调,问题是–真的就是那样的感觉,只是我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在彦行云流水的钢琴声中,我第一次感觉到小提琴是我神奇的工具,表达出我内心对那洋溢的音符的多重感觉,那样高低起伏在我的心境,让我不得不沉醉和陶醉.当一曲奏完,我的视线移向彦时,我发现他的双瞳闪亮,双颊因为兴奋而发出几乎从来没有出现在他面庞的光芒,好像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神蹟一样凝视着我,我明显的看到他的胸口因大幅呼吸而起伏着. 就在这时,彦妈探头进来,问说刚才是你们两个奏的吗?我们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的没有接口回答,不过彦妈也没有等我们开口,她马上非常嘉许的表示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奏得实在是太棒了,要跟老师说一定要让我们两个一起练习. 事实上,不用她说,老师对于我们两个这样的合作结果也是大吃一惊,从此之后,绝大部份我们练习的曲子都有相当的合作空间;一首曲子,不同的乐器,但是我们一同浸淫在音符涓滴而成的河,快乐,悲伤,扬溢,神秘,…..世界里没有其他,就只有我们两人,悠游在雋永的音符间,陶然沉醉在那种完全契合的美好感受中. 我承认以前彦和我回家后很多事情都得要用”叫”的,比方说他妈妈催我们快点吃点心,快点洗澡….什么的,可是,自从我们两人一起练习钢琴和小提琴后,一切都改观;彦和我彷彿默契一同的,所有固定的规律我们都非常有效率的完成,因为这样我们就可以早点开始快乐的练琴,一练可以数小时下去,直到我妈妈打电话叫我回家却欲罢不能.週末我得一个人练琴,常常因为”没有感觉”而有挫折感,彦说他也一样,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们週末也会在一起练琴,不然的话,我就会开着面对彦家的窗户,心里映着彦的容顏,脑子里奏着他的音符,这样我勉强可以练一些. 我们两个人这样全心浸淫的练习,除了自己非常享受外,老师也很开心我们有这样的成果;我们一起演出过很多次,也参加过好几次比赛,当我们的奖杯一座座的在家里越摆越多时,彦的爸妈和我妈妈都很高兴,表示感谢双方还好我们有遇到彼此,就连不相干的人,在听到我们的演奏时,都会讶异说我们两人合作无间的程度简直跟亲兄弟一样. 可是~我想,只有彦和我两人心里明白,我们–不止是像亲兄弟吧…… 第二部 (二) ** “你们是情侣.”麦可突然低声说出这一句. 我愣了一下,转首过去看坐在我旁边的麦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已经从我的怀里坐起身,腿弓着,臂膀圈着膝头.天色已近黄昏,红色的天空上有形状诡异的黑云,但是被馀辉的万丈光芒照得几近透明.从我的角度看麦可,他的身型被细丝的光圈描出外廓,可是他的面容却像剪影一样,是暗色且分辨不出五官和表情的. 我沉默了;不见得是不知道要怎么接口,而是….跟麦可讲彦-虽然讲起来是在地球另一面的另一段故事,可是,我仍然觉得这对他是一种伤害,而这真的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 是因为雨后吗?这个黄昏好像出奇的短;静默的空气,如果不是地球把太阳转至将尽,真的不知道原来时间仍在走着.好一会儿后,麦可突然转首望着我,困惑的问: “为什么不讲了呢?” 我”呃~”一声,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可是麦可注视着我,双眼好像清澈见底的湖水一般,我不觉诚实的开口,说: “我怕你觉得….” 当我还在沉吟,想找出合适的字来说时,麦可的眼睛睁大了一秒鐘,然后仰首朝天朗声笑出来.他一面笑,一面张开臂膀,把我搂住,在我耳边轻轻的柔声说: “桐,你对我太好了,你还会顾虑到我的感受!” 他把我放开,但是双手仍持着我的肩膀,善解的双瞳暖暖的注视着我,恳切的说: “桐,我很高兴你有过刻骨铭心的感情,我愿意见到你有感受过那样的幸福!” 然后他又把我拥抱过去. 我的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心里感动也感激他这样细心和体贴;可是,这是一段”幸福”的感情吗?胸膛里那一块带着苦味的东西升到喉头,一时之间,我有难以呼吸的感觉;我不禁喃喃开口道: “其实,也不尽然如此…..” ** 现在想来,和彦在一起的日子,小学时代好像是最”无知”的,可是我不能说那不是一种”幸福”. “知”的分野点,是在我们小学毕业的时候. 我们学校有结交一个日本姊妹校,开音乐会时有请姊妹校的同学来参加,当时彦和我也有演奏,带队来的日本校长当场就嘉许我们演奏得非常好,说他们开音乐会时一定要请我们去参加,我们校长也当场答应了. 于是,我们收到邀请函,音乐会是他们学校毕业活动的一部份,日本校长指定我们弹奏马斯奈的”泰依丝冥想曲”. 校长当面把这份邀请函交给我们,彦和我两个人高兴得手舞足蹈;如果托大的说,演奏会我们已经经验丰富,但是想到要一起去日本,就觉得真是无比的兴奋;知道我们两个人被邀请,我们的爸妈都认为这是”殊荣”,彦妈说,那乾脆趁这个机会在日本玩几天,可是刚好那时我妈妈的工作很忙,没有办法离开,于是彦妈说她可以带我们两个人去日本,演奏结束后我们留下来,她带我们去箱根拜访富士山. 彦去过日本,很喜欢那里,我没有去过,但是我相信彦喜欢的我一定也会喜欢.”泰依丝冥想曲”是我们两个人都喜欢的,我们快乐的练习,欢喜的出国.在演奏会上,彦妈照例帮我们拍照片和录影,我们在掌声中鞠躬谢幕,然后啟程往箱根芦之湖出发. 我们在黄昏时抵达芦之湖;那是初夏,但是淡黄色的微风飘来阵阵凉意.湖面十分平静,只有小小的波纹,富士山的倒影映在里面,绝美的景色充满了我的胸怀.是演奏结束后的畅快,是空气中带着山峰上白雪气息的沁心,彦和我两个人站在湖边,他牵着我的手,用脚尖去踩带着透明小浪的湖水,我们两个人继续哼着美丽的”泰依丝冥想曲”,牵着的手随着乐声摇动,感到心情雀跃的快乐.突然间,彦脚底的小石子滑动,他踉蹌一下,我立刻抓住他,没让他跌到水里.在我们的臂膀互相扶住时,彦的面颊轻扫过我的脸庞,我的心里马上扬起奇妙的荡漾.在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之前,我发现我迅速的在他耳际吻了半秒鐘. 彦望向我,我不觉屏住气.他脸上的表情,在一秒鐘内从诧异到眩惑到温热到喜悦;我凝视着他,心脏竭力的狂跳着,直到他的嘴角渐渐上扬,眼神中流露出温柔的情感,我才感觉空气再度进入胸膛. 彦的嘴唇轻啟,我几近忘我的期待着….. 然后彦的妈妈在后面叫我们;好像被蜜蜂螫到一样,我几乎是弹起来的回应她.彦迅速把我的手放开,然后往回跑去. 我已经忘了接下来是什么情景,只感觉到那种心神混淆的悸动;我知道我们坐船去游湖,太阳正在沉落,晚霞在天空燃烧着,一片如痴如醉的嫣红把我像捲寿司一样牢牢的圈在里面.在船上,彦没有跟我讲话,可是我们併肩坐在一起,我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传到我身上,我全身火热得好像喝了太多烫过的清酒,想跳进湖里游过暮色. 彦妈感觉到我们两个人好像有点”怪怪的”,晚餐时,她狐疑的看着我们,问彦说: ”你们吵架了吗?为什么都不讲话?” 我甚至不敢抬头,可是从视线馀光中我仍可以看到彦的眼睛闪动着一种说不来的奇光.他很快的摇摇头,嘴巴抿得很紧,没有讲话.彦妈转首望我,我把头垂得更低,快要淹进酱油碟,鼻子里的芥末味让我眼泪衝上眉角.彦妈顿了一下,好像自言自语一样的说: “我看你们都累了,回去泡个温泉早点睡觉吧,不要生病了.” 我们进了旅馆房间,彦妈一面拉开纸门取出备用的枕头和棉被铺第三张床,一面叫我先去洗澡.我取了衣物顺从的进到浴室. 这是一间标准的和式浴室,黑色的大理石地砖,在黑色凹进地面的庞大浴池周围有一圈防滑的木格垫子.银色的方型水龙头注水是不可思议的快,我很快的在旁边用莲蓬头洗完澡,然后滑进润滑温暖的温泉. 我把双臂搭靠在浴池边上,终于放松的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来.我闭上眼睛,在湖边时彦的容顏又回到我的脑海;我不知道心里如雾气一样迷濛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彷彿是徬徨,彷彿是迷网,彷彿是缠绵,彷彿是美梦…..我静静的浸淫在里面,不知道裊裊的温泉气息是不是让我沉醉到失魂…… 因为,我听到浴室的门声,然后彦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是热水让我的脑子缺氧吗?我的心下是一片迷茫;站在雾气后的彦没有出声,我只听到衣服滑落的索索声,和他的脚踩在木格上木头受到重量的细细声音.然后水纹激流,我感到那股热潮涌上来;是彦跳进池里,朝我走过来.我不自觉地取回搁着的手臂,站起身来,视线没有办法离开他丝毫. 彦凝视着我,眼珠深黝乌黑,好像我们身下的大理石.激流波波急涌上来,彦的声音彷彿从深山的幽谷中飘来: “我想你抱我.” 我好像受到催眠一样,伸开双臂.在触碰到他微凉的身躯时,我感觉彦像受到微量电击一样轻颤了一下,旋即如闪电般他的双臂挥上我的肩头,彷彿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样紧紧箍拥住我.我抱住他,脑中如雾气一样空白的疯狂亲吻他,从他的耳际,面颊,嘴唇,发间,脖子,前胸…..到所有的一切.我听到水的荡漾和泼洒声,我听到屋外风声颯颯竹叶猛击窗门.我全身的血液不知方向的拼命到处窜流,心脏好像被热水烫到那样激烈的狂跳. 然后,我发现我的吻里有咸味. 我怔然停下,望着彦. 他在笑着,仰着头张着嘴无声的笑着,好像压抑一世的心情终于融解在这温泉中一般,肩膀抖动,鼻翼抽触,泪水恣意奔流而下. 是被温泉烫到而过于亢奋吗?那晚我睡不着觉,无可救药的瞪视着微微透着光的纸门,心绪纷乱的奔走在不见天日的迷宫,筋疲力竭但无法控制自己的继续狂乱寻觅.在彦妈的呼吸声均匀沉着之后,纸门上突然长出不明形状的黑影,然后落到我面前,迅速的鑽进我的被子里. 黑暗中,近在眼前的彦双眼透出悠然的光芒. 那一夜,两个十二岁的男孩,快乐的完成了我们的成年礼. ** 之后,我们在一张床上渡过很多很多夜. 我妈妈的事业,经过几年努力打下根基后,开始进入蓬勃期;她的名片烫上金字,她的飞航里程数给她积到金卡.我妈妈常念着说她的事业之能够飞璜腾达,最重要的原因是她没有后顾之忧,跟彦家吃饭时,我妈妈也时时表示感谢.她讲的确实是事实,我真的没有牵绊她些什么,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彦家在照顾我.她出差很多,不光是在亚洲,她也得去美国和欧洲,有一次她整个出差行程是从波士顿到纽约,到法兰克福,然后去伦敦.她回到台湾来时已经是四星期之后了,我见到她时,忽然觉得她的头发都长了,而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觉得你好像长高了.”. 我妈妈出差时,我就都在彦家过夜.我们上初中时,彦家把书房和彦的房间打通,变成很大的一间.在我们还是小学生时,彦妈曾为了我常在她家过夜,觉得不好总让我睡地铺,而买过一张上下铺的双层床.房间变大后,彦妈把双层床处理掉,给我们一人添一张比较宽的单人床,还有两张并排的书桌;如果是不相干的人看到这个房间,会以为彦家有两个小孩. 书桌–我们的确是一人用一张的在写功课,床–其实我们几乎只有睡过其中的一张. 我刚回台湾时,因为经过爸爸那一段,还有换环境的不安感,我觉得我对妈妈非常依赖,就连我妈晚一点点来外婆家接我,我都会心神不寧.几年下来,我渐渐习惯新的生活环境和方式,也因为岁月的成长,我相信我有比较成熟独立,心绪上也比较稳定.我知道我跟妈妈仍有那种”牵系”,可是,我不得不老实承认,我喜欢她去出差,她最好每天都不在家,这样–我就可以跟彦守着那燃烧在深处的小小火燄,渡过一个又一个挚情的夜. 除了在日本,我已经忘记究竟谁先爬上谁的床,总之,只要我在彦家过夜,熄灯后,其中一个人就会悄悄的鑽去另一个床边,另一个就会打开被窝,把过来的这个裹到一起,变成一个比较胖的茧.我想我们也许真的是过着情侣的生活;有的时候我们就只是互枕着手臂呼呼睡去,有时我们窝在一起小声讲很多话,有时我们热情的互相探索,欢喜浸淫在浩瀚的情海,像衝浪者一样,随着每个波潮快乐的起伏. 上初中,好像是很多事情的分界点,其中的一项,是我们”身体”的改变.我们的生长素,好像被声音跟小学不一样的初中上下课鐘声唤起一样,突然就洩了我们一身;彦和我都在很短的时间内窜高非常多,我妈妈在出国前帮我们量了身高,但等她从英国回来时,买的裤子已经短到飘在鞋面上.不光是身高,我们的容顏也有改变,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我觉得我们脱离小学时那种”童稚”的样子,而神情和外貌上,都已经是”青少年”的模样了. 彦长成一个非常俊美的少年,他的白晰和细緻呈现着动人的幽雅,在他静着时,他身旁的空气也好像静止不动般,只有他眼睛散发出的流光在那儿隐约摇曳着.他的笑,仍然只是那样轻抿一下,轻垂下的目光映在他纤白的十指,可是那令人目眩神驰的感觉,跟他在乐器上散发出的强烈能量是非常接近的.他还是不太讲话,可是当他开口时,内容好像别的同学订正过起码十遍的作业,条理分明且不疾不缓. 这样的彦,我不知道男生怎么看他,不过以他都还是高票当选班长来看,我想,在我们这些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来说,彦给人整体的好感还是在那里.不过,以女生来讲,彦在她们间產生的衝击,大到像带着外星活细胞的陨石,瞬间散发出的菌花,把所有的女生的心魂全部催眠,衷心愿意臣服在他身边,只盼彦不经意间慑人心魄的一瞥. 我记得那时很多女生偷偷写卡片给他,很多还是透过我,因为她们都很清楚我是一定会见到彦的.更多的女生向我要他的email或msn.每次我把那些粉红色香喷喷的信封给彦时,他都那样抿嘴,然后轻轻的低下头去,带着隐约的欣喜.在暗到几乎要看不见彼此的被窝里,彦曾怯怯的,迟疑的问我会不会生气啊?我不禁迟疑了一秒鐘;我妒忌吗?我知道我没有,可是那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怪异.我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只有用半开玩笑的口气,故意恶狠的从牙缝里说我痛恨,想把那些信统统撕碎然后吃掉.我听到在黑暗里彦的鼻息一吸一吐的轻轻的笑,然后他的嘴唇就凑过来,不管是碰到我的眼睛还是鼻子还是额头,总之他就那样吻下去. 女生写信或email给他,彦都会回,而且还回得那样诚恳得体.有时彦会唸那些女生写来的信给他妈妈听,彦妈会笑得乐不可支,她最常讲的评语是”哇!我初中时都没有这样!”彦也会唸他的回信给妈妈听,彦妈听了就会一直点头,称讚他回得很好.可是我觉得他写的内容好像文字堆砌得很好,但是没有多少感情的文章,要是我的话,我不会对那样过于”冷”的回覆有什么感觉吧.不过,是初中女生的感觉还不够敏锐吗?还是反正偶像有回信就已经兴奋得昏了头,内容是什么都不重要?这我真的是不知道. 我说彦的回信”冷”,但是有来有回的互动仍然激起那些女生的热情,彦在学校,儼然一届偶像王子,所到之处,万人争睹.我们在初一升初二的暑假,和初二的寒假前各有过一次音乐会,当彦出场演奏时,尖叫和口哨的喝采之大声,突兀的程度让别的演奏者的家人和朋友错愕;规定不可以在演奏时用闪光灯拍照,可是就有那么多情绪激动到不顾一切的女生拿着相机拼命猛拍一通,我觉得眼睛都快要被闪瞎了,虽然她们拍的不是我.更不要说奏毕时一大堆女生哄上来献花,彦被淹没到没有办法对观眾鞠躬,我帮彦抱他拿不了的花,结果我下台时是看不见路的,因为花也淹过我的头顶. 对于彦这样的–受欢迎–我承认我的感觉是很模糊矛盾的,我不妒嫉他这样受欢迎,我也不紧张我有这么多强烈的”敌手”,我知道哪个眼神是”真”的,我知道每一个缠绵的夜不是梦而已,我也知道所有灵魂相扣的合奏源头是起于何处.可是,没有办法安慰自己的,是我心底那种”被嫌弃的心酸”;我可以感受到身体里那些纷乱的荷尔蒙,但是我知道我的脑子还没有被灼坏;我是同性恋,这种也许在我人生开始时就已经在那里的感觉,就好像我的生命一样自然,虽然我不能说我没有经歷过心绪上的衝击.我很难讲说我究竟认不认为这应该是个”秘密”,也许我应该说,重点不是我在不在意别人是不是知道,而是说这根本不关任何别人的事;不论我的”性向”是什么,我仍然是我,没有任何差别. 而我说的”被嫌弃的心酸”,是我感觉到彦对于自己是同性恋的这件事,有很奇怪的挣扎和抗拒.我觉得他一面爱着我,一面又觉得这种爱是污秽的,于是把女生的爱慕当成假面,自己隐身藏在背后,好像遮掩自己见不得人的面目一样;每次我看他在学校从东走到西时,都要故意绕到南或北,因为那边有女生会衝出来叫他,对他笑,我就很受不了他;我觉得他企图过份明显的迷彩偽装,等于是在说他觉得同性恋是可耻的,所以他要做的事不光是保持这个”秘密”,而且还要煞费苦心的做出另一套脚印,把猎人引到错误的路径上,这样他才会觉得安全,安心. 其实,女生的事情比较小,我觉得无论企图塑造什么样的形象,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我们见到的每一个人,难道都是他们”真”的一面吗?恐怕也不见得,那彦要这样搞法也没有什么不对,只要他高兴就好了.可是,如果他在架构形象这件事上,得要把我当成一块踏脚石,那我就真的~很难以接受;我们这些同学,都是从小学,有些甚至是从幼稚园,在同个学校一起长大的,没有人不知道彦和我两个人的交情,可是,渐渐我发现,彦在学校里处心积虑的回避我;任何需要选组的活动,如果可以,他不会选在跟我一组,自由排队时,他绝不会跟我排在一起.可是很不幸的是,我们两个人身高没有差太多,成绩也没有差太远,要避开我,实在是太难了,于是,他的另一个动作是,如果我们两人无可避免的得要在一组或是在附近,他就要躲到另一边去,就算中间只隔一个人也好,总之就是不要在我身边. 可是,没人看到我们两个的时候,彦就马上判若两人;比方说我们在厕所碰到,彦见四下无人,就马上凑过来亲我一下,或是体育课我们刚好掩在树背后,他会伸手在背后拢我的腰际,更不要说有次不知道什么样的福至心灵,他在我耳边悄悄说去化学实验室等他,于是我就去了,然后他在放着一堆泡在福马林里的标本桌前捧着我的脸热烈的吻了好一阵子;在这些时候,他的目光里都有那种闪亮的热情和”非我莫属”的专注,可是,那种热力–却烤得我口乾舌燥,头晕目涔~ 我觉得他把我当成情妇;在人前把我撇得一乾二净,人后却又对我热情如火. 我有这么见不得人吗?他这样,我觉得很伤心. 问题是,我不知道要怎样让他知道我对这种事情的伤心,因为我若是说穿这一点,那等于明摆的是拆他的台,这样他会既尷尬又伤心吧,所以我也不愿意.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但是时间仍然那样过去,日子仍然这样下去. 然后,渐渐我寻着了自己的安全城堡–虽然这城堡一直在那里,可是我从来都没有那般感觉它的重要性的–就是我们的音乐. 我们仍然一起练琴–也许这是我们之间唯一没有改变的事情;初中后功课渐渐吃重很多,我们做完功课准备完考试常常时间已经不早了,而且,通常我们两个都已经累了,可是,当我们接触到自己的琴,神奇的力量即刻注满全身全心,一切世间的尘埃没有办法近身半分,我们像两个像在另一度空间的仙子一般,毫无界线的悠游漫舞在音乐的世界里,美丽而婉转,热情而恳切,温柔而清脆,悠扬而细緻,缠绵而悽怨……音符的起伏潺潺叙述我们无法言喻的心境和情绪,只有在那些时刻,我才感觉到我们可以毫无迟疑或忧虑的交换炽热的感受和饱满的情爱;我闭起眼睛,全心全意徜徉在流着我们生命精髓的音乐中,彷彿呼吸到全世界最后的一口氧气般,虔诚地珍惜着;到那时,我突然明白,没有和彦一起的音乐,我是没有办法活下去的. 可是,这一把像悬崖边上唯一一株小草一般的”生”的希望,没有多少时候就被毒药浇到,而在瞬间枯萎~ 那毒药是-彦决定跟一个女生练习演奏双钢琴. 那个女生也是我们的钢琴老师的学生,因为搬家,她才从别的老师处转来没有多久.初二寒假前那次演奏会她也有参加,据说她和父母对彦感觉惊为天人–我听到这样的评语,不禁嗤之以鼻;有女生不把彦当”天人”的吗?那一定是在说笑吧?!那个女生比我们大两岁,已经高一了,也是从小就学钢琴,我记得她那天的演奏,她的造诣真的非常高,据说她想挑战双钢琴,进入演奏的另一境界已经有一阵子了,所以她一直在找合适的伙伴.彦当然是老师的得意门生之一,可是老师可能把我们两个当成一”组”的,所以就没有推荐彦,但既然那个女生点名,老师就把话带到,而没有想到,彦一口就答应了. 听到彦的回覆,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呼吸也彷彿停住;我听到身体里有玻璃掉到地上碎片四散崩裂的声音. 没有一个人对这件事有任何不同的意见;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人对乐器走上不太相同的路子;我比较偏向小提琴,彦则偏向钢琴,但两种乐器我们都还在继续学下去.或许是因为彦偏向钢琴,所以彦妈觉得彦嚐试新的空间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我也可以跟彦弹双钢琴啊!如果他要练双钢琴,为什么不问我呢?以钢琴造诣来说,我知道那个女生的程度在我之上,尤其她表现得很热忱,这种伙伴理论上是可遇不可求.可是我…..老师觉得我跟彦搭档已经够久了,我应该试着跟不同的对象配合;算是安慰我吗?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以你的表现,要找人跟你协奏很容易的!”天知道我不需要”协奏”,我需要的是彦!我眼睁睁的看着彦离开我们的音乐世界,欲哭无泪,万念俱灰. 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像受伤的小兽一样,躲在角落里舔噬自己的伤口.我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我仍然赖在彦家,所以我们还有仅存的夜吧.可是,我的冀望显然非常不切实际,因为要跟那个女生练琴,彦的时间安排大作改变;放学后彦不再跟我一起回家,而每天都到钢琴老师那里和那个女生一起练琴,原因是只有那里有两台琴.他们练完都满晚的了,回家彦就只是很快的吃晚饭,而同时间彦妈都叫我去洗澡.之后我应该练琴,但彦得要做功课.练完琴,如果我妈妈在家,我就该回去了,那时彦一定是还在唸书.我妈如果不在,我要在彦家过夜的话,彦妈就会催我去睡觉,那时彦就会去洗澡,同时把书搬出去,洗完澡后在饭厅继续唸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人在彦黑暗空洞的房间里入睡让我非常不习惯,尤其那个房间里有彦的气息,可是没有他在我的茧里,我真的是发狂的受不了.有一天晚上我真的没有办法再忍受,起来偷了一件彦的随便什么衣服,塞进被窝抱着它硬闭上眼睛,可是那种感觉好像抱着一条蛇褪的皮一样,作呕的感觉让我厌恶自己,我一个人在被子里哭到彦捏手捏脚的进房间;他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睡着,没敢过来找我,我不知道在赌哪门子的气,不肯过去他床上,就这样,我渡过恶梦连连的夜,早上眼睛泡肿,眼下紫黑. 我的音乐也是一个灾难;跟彦在一起的时候,一首曲子我们两个人常各自练习三个版本:独奏,我伴奏他,他伴奏我,只是独奏和被伴奏的版本通常没有多少差别.没有彦,我的老师说这样也好,因为我只需要练独奏,多出来的时间我可以多学几个曲子.问题是,心神的混乱,我根本没有办法练习,刚开始乱腔时,我老师还打趣说我的繆思不在了,我失去了詮释音乐的灵感,可是渐渐他开始对我的表现感到不满,他认为我不用心不认真,有兴致时他鼓励我,给我打气,我让他气不过的时候,他就叫我乾脆不要学了.没错,我的确不是很想再学下去了,难听的琴声像我莫名其妙的人生,我仍然在那里茍延残喘,但是我可以不需要学什么琴不是吗? 可是,我连讲说我不要学的胆子都没有;每天晚上,我仍然在彦妈的催促下幽幽奏着呜咽一般的琴声,发洩我心底的哭泣.那种绝望的尖吼,连彦妈都会问我说”你是怎么啦,怎么奏成这样?”. 我知道,就算在另一层楼,彦不是完全听不见我的琴声,只是他从来也都没有说过什么.我偷偷去听过他和那个女生练琴,他们弹得很好,但那是技巧上,音乐上,他们根本没有呈现出什么.也许我应该窃喜?可是我讨厌彦这样糟蹋自己,而且连我一起糟蹋;我不明白他拖垮自己和我的目的是在哪里,他倒底知不知道,无论他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命运註定的事实. 然后,不久之后,我有了第一趟的女生遭遇. 我跟彦不一样,当然不是女生把我当偶像的那种遭遇;事情非常简单,我们班一个女生要开始学小提琴,因为她和家人去听过我们的演奏会,所以她爸爸说买琴的时候找我一起去,这样我可以稍微帮她看一下.这种事为什么不找彦?可是我甚至懒得问;也许她要等彦的话,得要抽个号码牌,然后等到地老天荒吧.我觉得我对琴已经灰心到没有办法见人了,但是这样的事情我好像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一天放学后,她爸爸来载我们去乐器行.本来我想说只是去买个琴就回家,结果她爸爸很客气,买完还请我去吃饭,等到他送我回去时,已经超过九点鐘了. 那天我妈妈不在家,我应该是回彦家,不过因为顺路的关係,我在我家的那一面下车.我下车后,那个女生还从车窗伸手出来对我摇,大声说”明天见!”,于是我也跟她摇手大声回她”明天见!”.车子离开,我放下手,往面前斑马线的红绿灯看去,打算过马路,但是,我竟然看到彦踏在斑马线上往我走来,眼睛只盯着我,完全不管擦身而过的汽车机车. 他走到我面前,在路旁7-11红红绿绿的招牌灯下,他的脸色看起来是青红不定的阴鬱,胸口起伏着,鼻翼随之掀动,在那充满怒气的目光中,有一种心乱的悲痛,他咬着牙,低声但是很清楚的说: “你喜欢女生是不是?!你现在决定跟女生在一起是不是?!你开始讨厌我了对不对?!” 我完全不可置信的瞪着他;他跟我讲这种话?!我想也没想,衝口而出: “我跟你讲这话才对你跟我讲这种话?!” 彦盯着我,继续愤怒的喘着气,然后我看到他的泪水渐渐溢满眼眶;他抬起手来,我以为他会伸手抹泪,结果他是一拳朝我脸上挥来. ** 我感到身体震了一下,然后麦可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什么?!他打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身体斜倚在麦可身旁,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天已全黑,被午后雷雨清洗过的天空像一片超大的黑色水晶玻璃,晶亮得透明,满天的繁星彷彿就近在眼前,闪耀着寧静祥和的光芒.空气中带着水气的青草气息让万物感到神清气爽,四面都是快乐的虫声蛙鸣. 麦可坐直着身子看着我,眼神里透露着为我不平的气愤. 我抬眼看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我低下头去,手指无意识的在身旁雨水积成的小潭中转着圈圈,不知不觉的喃喃道: “他打我,他自己比较痛吧?” 麦可望着我,眼睛里千言万语,可是,几秒鐘后,他放弃的从胸中叹出一口气来,一把搂过我,厚实的大手温柔的抚着我的头发,疼惜的在我耳边轻声说: “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打你的.” 这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有泫然欲泣的衝动,胸中鼓胀着一些东西,一直往头顶衝去.我抬眼望着麦可,他的大眼睛里盛满关怀和疼惜,专注的神情停留在他的脸上,一语不发的瞅着我. 我咽下一口口水,虽然有点困难,但仍然说: “那真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已经不需要在意了吧…..” ** 练钢琴的人有这种手劲吗?我到那天才算是真正领教到.我或许跟彦差不多高,但我起码比他多五公斤以上,可是他一拳把我打到往后倒退几步,踢到7-11门口的大垃圾桶而连人带桶滚倒,然后彦仍旧扑上来.我的背后就是店面的落地玻璃,一时间,我明白如果我闪开,他的拳头就会落进玻璃,那他的音乐生命很可能就此毁了,于是我只好再硬接住他一拳,然后趁势拦腰抱住他,在眾目睽睽下,把他拖到旁边的巷子里. 彦一面像发狂了一样的嘶吼,一面拼命的挣扎.我把他顶在墙上,死命扣住他的双臂;我不想挨打,也不想他毁了自己的手.我不知道我这样把他抓着有多久,只记得最后他挣扎得僵硬的身体终于软下来,于是我放开他.彦跪倒在地上,发出受伤的兽一样惨烈的哭声. 过份的使力让我週身疼痛,我无力的跌坐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的喘着气.直到感觉到口腔里的刺痛,我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眼泪和鼻涕流进关不上的嘴巴,混着血一起从嘴角流下来. 看到我那个样子,彦跪着用膝盖挪身过来,一把抱住我,崩溃的大哭,混乱的喊着,声音嘶哑且模糊,一直心痛的重覆: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 我瘫在那里,抱着彦,嘴巴像麻痺了一样,没有办法讲出半句话来.我把他的手拿过来检视,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我把他的手放下,从胸中放下一大口气来. 我不知道我们在那小巷的地上抱着哭了有多久,终于彦用双手捧着我的脸,双眼红肿的凝视着我,歉疚担忧万分的说: “你嘴巴里的洞破得满大的….” 我用舌头舔了一下,只觉得咸咸的麻麻的,却不会痛,不过我的确有舔到一个洞,应该是拳头上来时嘴巴里面被牙齿敲到,所以破了个洞吧.我看一下錶,已经快九点半了,我们两个人从来没有在外面待到这么晚过,再不回去彦妈说不定就要报警了.我撑起自己,扶起彦,勉强说: “回去吧.” 彦顺从的跟我一起往马路上走,好像扶病人一样的搀着我;我们两个人不知道是谁在一柺一柺,总之我们那样互相牵扯着也过了马路.我一路拼命想我们搞成这样,待会儿要怎么跟彦妈交待,可是死都想不出个头绪来.在走到彦家电梯口时,我不禁转首问一直沉默着的彦: “我们要怎么跟你爸妈讲啊?” 彦望着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天哪我没有想到他都没在想究竟我们要怎么脱身. 电梯门开,我们走进去,看到迎面而来的镜子,我大吃一惊;我们两个人的样子–真的是够糟糕的了!六楼的距离真的是很短,电梯一下就到了.我正在打算说看有没有办法溜进浴室,洗乾净后溜进房间,希望明天就看不出来了…..,结果电梯门一开,彦妈竟然就站在门口! 她看到我们两个,愣住了两秒鐘,然后发出一大声尖叫,回音在楼梯间弹上顶楼和地下室又弹回来.她一面跑回家门一面大叫彦爸.彦爸光着上身跑出来,迅速的检查了我们两个,冷静匆促的说: “我要带你上急诊室!”他的眼光是朝我来的. 一听到这话,彦马上又哭起来. 彦爸很快的穿了衣服拿了车子的钥匙,然后我们四个人都上了医院.第一遍被问说我的嘴巴里是怎么破成这样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旁边的彦全身都在发抖,而彦爸和彦妈都用审慎的眼光盯着我.我知道我的脸肿到不堪,因为我若将视线朝下看的话,可以看到自己的左脸.我半张着嘴,“哦~”一声–我是真的没有办法讲话.然后彦爸和彦妈把视线转向彦.我看到彦的下唇发着抖,眼眶又红起来.于是我只有勉强唔着说我走路撞到电线桿.彦爸和彦妈的眼睛都瞪起来,但我看到彦爸把彦妈搁在椅子上的手背轻拍了一下,大概是表示他们暂时放弃拷问了. 我的嘴巴里被缝了八针,缝的时候,彦妈把脸埋在彦爸怀里,时不时探出来看一下,然后怜惜的摇头叹气,再躲回去.彦勇气十足的留在我身边,可是我可以看得出他脸色惨白,快要晕倒的样子. 在回程的车上,彦妈忧心忡忡的说不知道要怎么跟我妈交待;儿子待在她家,结果伤成这样….我已经累得快要睡着,但是心下已经冷静多了,我简单的跟彦妈说,我妈要七天后才回来,到那时我的伤口应该已经长好了,或至少脸没在肿,也看不出来了,所以这事我们就不用跟她提了. 我听到彦妈松了一口气的呼气声.在暗夜的车里,她伸过手臂来把我的肩拥了一下,然后她又叹了一声. 回到家,彦妈就叫我去洗澡,还问我说需不需要帮忙.我摇摇头,进浴室去把自己清理乾净.经过这一场,我已经疲倦到极点,而且可以感觉到止痛药正在全力把我拖进一个黑洞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神志却是无比的清晰,心情也是近来从没有过的冷静;我躺在床上,关了灯,在黑暗中,我的脑中像放快了的走马灯一样,所有的事情都一幕一幕出现到我眼前.像看电影一样检视过这些日子,我逐渐明白,在我同情自己当彦的”情妇”的同时,他很可能也为了建造和维持那些傀儡碉堡来躲避自己而筋疲力尽,所以心力交瘁的一触即发.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活成这样呢?我们只是相爱而已不是吗?像天上比翼的鸟,像水里互相追随的鱼,像一起躺在冰山下晒太阳的北极熊~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天下别的动物那样自然的相爱,而要挖个坑把自己埋在里面,爱到不见天日,爱到窒息而亡? 就在这个时候,我闻到洗完澡的彦的味道;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到房间,行动是体贴的轻缓,想是怕吵醒我,但是,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看到他就站在我面前,身影的周围织着迟疑和企盼的微亮光边. 我邀请的掀开被子. 带着几许怯然和歉然的迟疑,鑽进来的彦身体凉凉的,我马上拥住他,他顺势把腿靠过来,我就用我已经在被子里温暖了的手轻柔的来回抚摸着他,希望能给他温暖.洗过澡后的彦皮肤非常细緻,清新的感觉,好像装在水晶器皿中的新鲜水果,或许还带着几许水气.我的心神霎时颤动如琴弦,在脑中奏起萧邦nocturneop.9no.2,悠扬娓婉的旋律宛若初夏的凉风,音符的跃动彷彿迎风点头的太阳花,我全心全意的徜徉在这伤痛带来的甜蜜中,感到无比的幸福,就好像薄荷一样,是那种带着沁心甘凉的幸福. 我忽然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这种感受了. 于是,在彦的唇靠上来的时候,我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第二部 (三) ** 那个冬天特别的寒冷,寒流带来阴雨,整日绵绵不断的飘落着.天空是无尽的灰暗,空气中带着冰箱冷冻库的味道.偶或一阵漩然的寒风袭来,里面好像夹着一把白色的利刃,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直接捅进骨子里. 我嘴巴里的伤口恢復得很好,两三天后就消肿了,等我妈妈回来时,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从给我一拳后的那天开始,彦没有再去和高一的那个女生练过钢琴;我们的生活好像回到从前,我们一起回家,一起吃饭写功课,一起练琴.彦对女生的态度好像有点收敛,他不再那样蒙娜丽莎的抿嘴,也不再回她们的信或email,取代的,是带着一点神经质的冷淡.在学校,他对我的态度不像过去那样云宵飞车,但却是不知道手脚可以放在哪里的尷尬不自在,为了让彦不要那么困难,想办法避开他的变成是我;我心里有考量到这样做是不是会让彦感到受伤害?可是他的反应却只是茫然的空白,彷彿他的心神是不着边际的蒲公英,盲无目标的飘移在没有上下四方的空间里. 我们的音乐又回復到以往的搭档,可是,我可以明显的感觉到,我们的音乐传递出的讯息有大幅度的改变;过去的音乐,不论是哪位作曲家的什么曲子,从我们的琴发扬出来的,好像带着细緻光泽的丝绢,闪耀着黎明般的顏色,当音符流动时,那种畅快的顺滑,有如翻涌着的地下泉水,溢流过树木的苗园,带着萌生绿意的愉悦.可是现在,紧咬着牙关,带着贝多芬的神情,彦手下的音符是轰然的强烈,好像湍急的河水刷过嶙峋的岩石,衝到尽头之处,哗然跃下峭壁,坠落阴暗的山谷,奔泻着鞭笞站在瀑布下的我,撼于这种衝击,我几乎没有办法呼吸,于是小提琴发出剐青苔般的声音,污浊而秽怯. 一曲zigeunerweisen结束,老师盯着我们两个,下巴垂落,眼睛露出下三白,好一会儿,他们才不可置信的说: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啊?!” 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回答. 我们的夜,也是说不出的诡异;有的时候,我去彦的床上,但他贴在墙上,挺得僵直,连衣角都不要沾到我半分,好像我生麻疯一样.我气不过,就回去自己床上,可是夜半我被嚶嚶的哭泣唤醒,我坐起身来,彦的床上没有人,我脚踩下地,想起身去找,却发现他蹲在我的床尾,拿着我的床单当手帕.有的时候,我准备完第二天的五科考试,已经神志不清,但彦笑容可掬的裸身躺在我床上,整夜无休的极尽欢愉,可是早上起床的时候,他的眼下一片空白,对我彷彿视而不见,甩门自己去按电梯,我踩上鞋子追出去时,他已经自己一个人下楼了. 阴晴不定的彦让我心神不寧,常常做一些醒来后完全不记得,但是冷汗冒满全身的恶梦,然后早上起床时觉得比昨晚上床时还要疲倦.没有睡好觉的不只是我,有时半夜我被恶梦惊醒,发现彦坐在我的床头,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我,好像迷惑的鬼魂.我问他在干什么,他不回答,只是默默回到自己的床上,面朝着墙壁.就算在一个接一个的恶梦中挣扎,可是我仍然知道彦没有睡觉,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静静的发着呆,眼睛里盛着一泓泪水.这种疲倦对我们两个都是沉重的负担,我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而彦也一样.我们两个人轮流被老师叫去”谈话”,可是,要叫我们说什么呢?我觉得我真是受不了这种日子,我无可救药的怀念我们早期的时光,手牵着手带着欢喜的微笑进入美梦,在温柔的轻吻中醒来,那祥和,安适的世界–我真的不想这样过下去,我觉得我应该跟彦讲我的”决定”– 于是,我跟彦说,我们出柜吧. ** “什么?!你真的这样打算啊?!”麦可大吃一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甚至看到他长而捲的睫毛翻上眉毛的下端. “有什么不对吗?”我怔怔回答,心想你不是也向爸爸出柜吗?只是….. 麦可停了两秒鐘,然后耸耸肩,说: “也许你们这个时代不一样了?在我们那个时候…..” 我忍不住插他的嘴,很可能多少带着无奈的脸色吧:“相信我,在这一点,不论这中间过了多少年,并没有进步太多.” 他想一想,喃喃说:“也许是吧….”然后他问说:“你们那时几岁啊?” 我叹一口气:“十五.” 麦可同情的看着我,说: “那一定很不容易吧?” 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 在心里,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会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我已经受够个这种困难的日子;不管是勇气,还是孤注一掷,我都寧愿一试. 我跟彦说,以他父母亲的明理开明,以我妈妈的见多识广,就算是这样一个–特殊状况,但是相信他们一定可以接受,而且会支持我们吧,只要有自己家人的支持,环境里其他的问题都是次要的,既然我们那么相爱,我们一定要爱得理所当然,爱得光明正大! 我说得激动热切,好像叙述神蹟的传教士,自己都因为那种不可自抑的兴奋而颤抖起来.可是彦的双眼漆黑,错愕的瞪着我,好像看到万年前绝种的水怪出现在他面前一样.我喘着气满怀企盼的盯着他,可是,几秒鐘后,他默默无语的把视线移向灰色的天空;那天云层低到好像就贴在我们头顶上,当彦像冰剑一样的目光射向云端时,我觉得天空即刻碎成一片一片,像垮掉的天花板一样混乱的砸到我的头顶上. 那时已经是寒假,农历年就在眼前;我真的是蠢到极点,选这样一个糟糕之极的时机跟彦讲这些话.我妈妈很兴奋的公佈说她过年这段时间不再出差,要留在台北跟我好好享受亲子关係.我很感激她在百忙之中仍然把我放在心上,可是,她在台北一呆三个星期,带着我逛街,上餐厅,看电影,泡书店,在外婆家吃各式年菜…..热闹的台北市被罩在阴騖的寒空下,每天从早到晚被绑在我妈身边,我的手脚冰冷,牙齿打颤,觉得神经绷到极限,快要口吐白沫的彻底疯狂;躺在我甚至感到陌生的自家床上,连恶梦都不再上门,我怔着酸涩的眼,从窗户凝望马路对面彦的房间,漆黑一片的玻璃后面,彦究竟在哪一张床上?他在做什么呢?他有像我想念他一样的想念我吗?我咬着自己的拳头,想击破窗户,纵身而下. 寒假终于过完,我妈妈终于继续去出差,我的生活终于回復”正常”.我仍然跟彦同进同出,可是他还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我心里的焦躁好像冬日的炉火,稍微一搅动,就可以撩成熊熊大火,在瞬间吞噬整个房子. 然后,开学后没有几天,彦妈竟打电话到我手机上. 她几乎从不打电话到我手机,尤其理论上我们也不应该在学校接手机,可是我听她的口气,就知道有要事,我心慌的夹着机子在学校后面乱走一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隐敝的所在,蹲坐在花圃旁边,仔细听她要跟我说什么. 彦妈开口得迟疑缓慢,好像很困难的样子;她说,彦跟她讲他不要在我们学校直升高中,他要出去考公立高中. 这句话进到我的脑子里,倏然间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争先恐后的涌进脑子,推挤在那里听着这句话浓重的回音. 我感觉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奇怪的小风把脚边的砂石兜起来像超小型的龙捲风一样转着圈子,我觉得头晕目涔,顿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跟彦妈说,没错,我们觉得自己的功课不错,出去考公立高中的成绩不会太差,上好的公立高中应该对我们将来上大学有帮助. 我屏着气,心脏乱跳着,等着天打雷劈我这样睁着眼说瞎话.过了几秒鐘,彦妈好像松了一口气一样,说: “他跟我这样讲,我吓一跳,以为你们两个间出什么事,所以不想唸同一个学校了.” 我低下头去,用拳头敲着后脑;如果有一把刀在手上的话,我很可能会直接捅下去吧. 我憋着一口气,跟彦妈说没这回事,我们有商量过,只是我不知道彦已经决定要跟妈妈讲了. “好吧,“彦妈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口气变得轻松自然:“既然你们决定要这样,那就好好准备,我来跟学校讲好了.”然后她说那就让我回去上课吧,就掛了电话. 电话静寂下去的那一秒,我整个人垮了下来,瘫在花圃边上,完全不能动弹. 彦要离开这个学校!彦要离开这个学校!…..我心里反覆狂喊着这一句,几近发狂一般;所以,彦是打算离开我吗?我无意识的咬着下唇,冷汗涔涔,心里慌乱胡乱的想着;他要离开我,是因为我跟他说出柜吗?如果他不想出柜,我可以等他啊!还是他对我已经厌倦,所以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可是,如果他要跟我分手,有很多方法啊,大可不必花这么大的功夫啊?! 吹到我脸上的风是冰冷的–那时我才发现,我的眼泪已经掛到下巴,一滴一滴的落到我的膝头. 我吸一吸鼻子,有狂哭一场的衝动. 但是,另一个念头跑进我的脑子;彦不是不了解我,他知道我对他的感情有多深,他知道我不会轻易的放弃,所以,他非常明白,一旦他决定做任何改变,我是一定会倾全力跟随的;另一个环境,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空间–彦是打算跟我一起换了环境,除掉包袱后,然后可以毫无负担的出柜吗? 想到这里,一股欢喜快慰的情绪涌上来,我的眼睛里泓满更多泪水. 原来如此~我痴痴傻笑起来,手指仍然颤抖着,但很快的拨了我妈妈的手机,不管她在哪一国现在几点.我找到她,跟她说我要出去考公立高中. 我妈妈停了一秒鐘,然后,可想而知的,她问那彦呢?我跟她说那是彦的意思,然后我跟她强调说彦妈表示支持,她会去跟学校讲,我妈妈马上就表示那就没有问题,同时说基测时间已经很靠近了,希望我们好好努力,然后就收线了. ** 我没有开口跟彦讲说我也要出去考公立高中.当彦妈第一次当着我们两个的面提这回事,说出”你们两个考高中”这句话的时候,彦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平静的脸,好像午后寂静的山璧.晚上他鑽进我的被子,我们两个人面对面睡在枕头上,静静的看着彼此,一小会儿之后,我看到他的嘴角抿起一弯,眼神柔柔的荡漾;一阵酸楚涌进我胸中;所以彦是高兴我决定跟进?他算准了我不会就此放弃?还是他原本打算就那样离我而去,现在终于高兴我并没有真的就那样黯然离开?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难道就因为我爱他所以随便他牵着我鼻子走吗?我们两人的关係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呢? 我无可救药的爱情啊….,我从胸中吐出一口气来,闭上眼睛,轻轻的移身过去,悄悄的吻上他.彦的鼻息带来咸味,我拥住他轻轻抽触着的肩膀,无言的在心中吶喊,彦,彦,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会在你身边,永远,永远….. 接下来的日子,是非常诡异的平静;我们两个在学校是前五名的学生,再加上我们两人的合奏帮学校赢过很多奖杯,对于我们放弃直升高中,但又不是去考音乐班,学校当然有他们的意见,但是这些事情,彦妈独自一人处理了,总之,我们拿到毕业证书,考过基测,通过甄试,我们两人上了同一所高中! 形之于外的喜悦,我觉得我们两人的家长表现得比较明显;彦家和我妈妈家一起吃饭庆祝;和彦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但是大家齐聚一堂的次数数得出来,我妈妈诚意的表示衷心感谢彦家对我的照顾,并且高兴的和彦妈这个老同学说笑: “他们两个人这么要好,如果是一男一女的话,就一定要让他们结婚,我们好当亲家!” 当场全桌都哈哈哈哈笑起来,我抬起眼来,视线接触到也抬眼望向我的彦;彦坐在一盏崁灯下面,乳白色的灯光从上方柔和的撒下,罩在彦细緻的容顏上,好像一袭新娘的面纱. 算是奖励我们成功考上高中,我妈妈宣佈她要带我们两个人去巴黎;她是去巴黎出差,但把我们带去,住在同一间饭店,白天我们可以自己去玩. 当彦和我一起踏进我们的旅馆房间时,倏然间我确实体会到这是何其慷慨的”奖励”–如果说三年前的日本芦之湖是订情之旅,那巴黎行等于是我们的蜜月旅行. 我们完全没有计划行程,只是轻松适意的渡我们的假;巴黎市中心的街头非常拥挤,可是磨肩擦踵的人群却彷彿是异次元里的灵魂,被包裹在透明的气泡里,无法近身干扰我们半分;生平我们第一次在公共场所牵手,自在如间云一样的缓步在香榭里大道;在罗浮宫里欣赏每一件绝伦艺术时,我们肩靠着肩,互相持着彼此的腰际;我们坐在露天咖啡座,间适的听街头艺人的演奏,彦持叉子餵我一口蛋糕,我快乐的接过,彦瞅着我笑,侧身过来吻走我嘴边的蛋糕屑. 在赛那河坐船的那一个黄昏,天空下着牛芒般的细雨.是雨让人群都消失了吗?我们这艘船上没有几个人,我们两个人倚在船边,淡淡的轻风带着雨丝轻抚着我们,彦的手随意搁在船的围栏边上,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发现他的手指有节奏的在微微动着,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心里弹eriksatie的quot;troisgymnopédiesquot;,我不禁闭上眼睛,音符缓缓的如流风一般抚过我心头.我睁开眼睛时,发现彦正在看着我,俊美的眸子带着雨丝,朦胧的盪漾着. 在每一个桥下我们拥吻. 夜里,我凝望着熟睡的彦,他均匀安详的呼吸声好像幸福的雨水,在不知不觉中涨满了我心底的湖泊,我轻抚着他清淡的眉头,佔据这眉宇间不知多少时日的忧鬱和愁云,此时已经完全不见踪影,望着那像回到婴儿一般纯真坦然无惧的脸庞,我心底的喜悦在呻吟,感到眼眶潮暖;我多想要给彦这样永远的幸福啊,把全世界塞进一个夹缝中,留下我们驰骋的空间….我在彦的颊边轻吻,牙关紧咬的克制自己激动的颤抖. 巴黎之旅只有短短的八天,可是,这个旅程却製造出一个很奇异的隐闭空间;我们回到台北后,继续过着像在巴黎一样旁若无人的日子;我们在餐厅吃饭,不再面对面的坐着,而都坐在一起肩靠肩,我们去看电影,就像我们旁边的情侣一样手牵着手,我妈妈让我用她的会员在俱乐部游泳,我们两个在泳池里跳华尔兹.我已经满十六岁了,妈妈出差时,我实在是没有必要都去彦家住,于是变成有时他也来我家住;我决定根本不管”音效”的问题,把有福听到我们练习当成是邻居的享受;在没有旁人的地方,我们两个人对音乐的抒发更是行云千里的彻底,那时我们正在练wieniawskipolonaisedeconcert,狂奔一般的音符给我们无比的畅快,练过琴后血液全身奔流的舒畅更胜过运动,我们两人在超大的莲蓬头下淋浴,身体靠在一起,水花四溅在肩膀和头上,热水的雾气让世界成为粉花一片,迷朦的濡湿安全的包裹着纤细的灵魂,我想张开嘴发出醉心的感叹. 彦妈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总之她让学校把彦和我分在同一班,不过,开学三个月后,我们两个加起来可能讲不出班上五个同学的名字.这一点,我想不出来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彦和我正常的上学,正常的进行我们坐息,依然沉浸在我们的音乐里;我们不打扰他们,他们也不打扰我们,我们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过觉得自在的日子;我很喜欢这样.彦和我在学校应该算是很”正常”的学生吧,几乎是默契一同的,我们没有在学校牵手,或是有任何亲密的举动,我觉得我们跟学校里那些在恋爱中的同学一样,有时眼角带着心乱和飘忽,有时嘴角带着思虑和缠绵,有时面颊呈现出恍惚的迷醉或热烈的深情….;也和同学一样,谁在谁的心底跟任何人都没有关係,爱恋滋润的只是自己的感受,用言语怎么说都是多馀的吧. 然后,圣诞节到了.不知道是谁起头提议,班上决定要办一次圣诞舞会.班会时,本来大家在讨论舞会的细节,不知道什么时候岔题到谈论要怎么”分派”班上的女生做舞伴,于是大家开始点名谁要配谁,在一阵嘻笑哄闹中,突然间一个我甚至不太记得他的名字的同学冒出一句: “彦和桐最好了!他们两个不用配,就已经是一对!” 然后一堆同学同声附和,甚至另一个同学从位子上跳起来,和刚才讲话的那个持手挽腰,两个男生贴面开始用探戈舞步满教室跳,班上被这两个人挑到气氛高昂,鼓掌声口哨声尖笑声哄上天花板,然后另外几个同学也从位子上跳出来,一群人舞成一团. 在震耳欲聋的喧闹中,我觉得头顶发麻;我转首往彦望去,他的脸色冰冷灰白像隔夜的牡蠣,一时间我竟担心骇怕他会从椅子下抽出匕首,朝说我们是”一对”的同学扑过去–但是,我更骇怕他会往自己的胸口刺去.也许我在心里已经想过千万遍了吧,我知道迟早我会面临别人的”疑问”,而且也许得要面对很多次,并且是各种不同的对象;我已经心理准备到无所谓被”问”,但是我痛恨别人用作弄的态度对待彦和我的关係,其实,无论别人是如何的奚落或不齿,我都无所谓,因为这原本就不关任何人的事;世人不多惯常批判?要多在乎的关键只在自己.问题是,这样的话挑在彦的面前说,我可以想像这等于是当眾对他的羞辱;我想到过去几年里起起浮浮的挣扎,好不容易我们才算是在巴黎之旅后,温存在经营不易的小小温室里没有多少时日,可是现在,一句恶劣到极点的话,戳破了我们纤弱的气泡;以对彦的了解,我知道他的受伤对我的伤害会有多深.我不自觉的手往椅子底下摸去,如果能给我掏出一把刀来的话,扑上去的也许是我吧. 果真,我最骇怕的一页摊在我面前;那句话好像午夜十二点的鐘声,把王子打回成南瓜;在那天之后,时光倒退到我们初二初三时,彦又回到那不死不活的样子.我觉得我已经受够了那种愁怨哀鬱,我已经很疲倦了,甚至没有力气像以前那样挣扎着力挽狂澜.去彦家的时候,我们被彦妈催着这个那个,感觉上好像有一些”人气”,但是到我妈妈家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各在单独的轨道上进行自己的事情,在一个屋子里来来去去,但却完全不会与对方相遇,好像设计繁复但是互不干扰的德国小童木鐘.我想跟彦说,那乾脆我回我家,他不用跟我过来了,可是夜里当我们躺在我妈妈超大的床上时,彦却一直往我这边彆过来;他不牵我的手,不抱我的脖子,但就那样半个身子一定要贴着我,带着凉意但是细腻的体温总给我一种近乎窒息的心悸,望着像白纸折成的鹤一样的彦,颓然的心痛和沮丧的情感好像顽固的细菌一样折磨着我;我想跟彦再提出柜的事,可是,在心底深暗的尽头,我又觉得这根本是无谓的,彦是绝对不会首肯的,那我又为什么要再去扯心里刺痛的那一点?可是,这样忽悲忽喜,忽呆忽惧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慍怒和无奈像一锅烫油一样,慢慢的煎熬着我的心魂,我不知道我还能忍耐多久. 然后,在过完清明后,有一天彦爸打电话给我,说要跟我单独”聊聊”. ** 已经很久没出过声音的麦可,突然冒出一句: “不妙了….” 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感觉,究竟现在已经几点了?我根本没有任何概念.天色暗到似乎整个世界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丧鐘里,我可以听到自己嗡嗡的脑鸣声. 我不禁转首望着麦可;这是什么样的第六感?我不可思议的问: “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是不妙了?” 麦可耸耸肩,也望着我,有一点迷惑的说:“不知道,我觉得被爸爸约谈好像不会是太好的事吧?” 我叹一口气;麦可果真是有第六感的.我怔在那里呆呆的发着愣;彦爸的脸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渐渐冒出来,佔据了我整个脑海. 然后,我听到麦可小心翼翼的轻声问:“结果他找你究竟要做什么啊?” 我抬眼无奈的望着麦可,喃喃说出:“彦爸问我是不是”那个”….” “嘎?!”我看到麦可的眼睛睁得好大,在这样的夜里,他的眼睛是唯一在散发着光的.“什么是”那个”?!”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全身虚软,好像得了重病,可是却又有仰天狂笑的衝动;我一股作气的说完: “我想他的意思是”同性恋”,可是他连这几个字都说不出来.” 麦可继续怔了一秒鐘,然后他从鼻子里笑出嘲讽的声音,慢慢的点着头: “我知道,我爸爸也讲不出这个字,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在我面前讲出这个字过….” 我可以感觉得到麦可话中的悽楚,尤其当我想到这个”终”字时;我不禁握过他的手,放到我的面颊边轻轻的来回搓移. 麦可了解的轻轻一笑,顺势轻抚了我的面颊,又回到了正常的样子,说: “那你怎么说呢?” “我不能跟他说”不是”吧?如果他没有把握的话,是不会来问我的不是吗?就算我否认,可是以后呢?我还是想跟彦在一起,难道我当时不是,之后又是了吗?那我为什么一开始就说谎呢?”我仍然记得当时的困难和困惑;吐出一口屏在胸中的气,我说:“所以,我就承认了.” 麦可有点诧异的望了我一阵子,然后伸出双臂拥抱了我,在我耳边轻轻的说: “你真是勇敢,难为你了.” 听到这句,我不禁闭上了眼睛,也怜惜的对他说:“你也一样….” 好一会儿后,麦可才小心翼翼的问:“那….?” ** 我在彦家进出已经六年多了,我究竟对彦爸认识有多少呢?总之,无论如何,我是直到那天,才真正体会到他是如何一个沉着的人. 可是,无论再怎么样的沉着,我仍然可以想像这种”确认”后的衝击;我很想闭起眼睛不要面对这一切,但是我整个人好像被冻结在那里,无法挪移半分. 在午后安静的餐厅里,我几乎可以听到彦爸的牙齿在紧咬的牙关里发出的压磨声.好一会儿后,他开口,语气非常婉转而慈爱;他慢慢的说,他可以体会我受到父亲离家的衝击有多强烈,没有父亲在生活里做引导的小孩,在性别认同上走上歧途是可以想像的,但这不是无药可救,他愿意帮我安排做心理治疗,同时保守这个秘密,不告诉我妈妈…… 我听得神思恍惚;所以,第一,他认为同性恋是”病”,需要治疗,第二,他认为同性恋是难以啟齿的耻辱,所以需要保守秘密.我一瞬不瞬的盯着彦爸,心里有想要大喊出来的衝动,我想大声问他,那彦呢?彦有他,彦有完整的家,那彦为什么也是同性恋呢?!我们受到身为同性恋的衝击和折磨,这的确是让人要发疯,可是,这些磨难的起源在哪里呢?是因为有人把同性恋当成病,认为这是可耻的,见不得人的!我已经知道这是一条难走的路,可是他为什么还要把它变得更难呢?!我感觉心脏在酸楚的绞痛,不可自抑的摇头,好像要甩掉什么一样的摇着头…. 彦爸凝视着我,以为我摇头是拒绝他的提议;好一会儿后,好像谈判总结一样,他一个一个字很清楚的说,我让他没有选择馀地的得要下这个决定~ “你以后不要再跟彦在一起了.”他说,而且强调:“不要再到我家来,我也不会让彦到你家去.” 他搁在桌上的手紧握着拳头,好像在帮他坚持他的决定一样. 我一时张口结舌;但是,这应该也没有太意外不是吗?可是,我竟仍然直觉反应的开口,乞怜一般: “那我们的音乐呢?” 这让他怔了一下;我想他记得我们在暑假前还有一场音乐会,距离眼前只有一个多月了.他想了几秒鐘,很快的说: “你们两个分开练习,照旧一起表演.” 然后他加上一句:“音乐会过后,我希望你自己找音乐老师.我会让彦的妈妈跟学校说上高二你们两个不要再同班了.” 他再想一下,又改口说:“我建议你转学回去原来的学校,你的成绩不差,他们会愿意你回去的.” 这些话轰进我的头顶,我只觉得头晕目眩;我闭了闭眼睛,努力叫自己不要当场昏倒在彦爸面前.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眼前的彦爸用非常沉重而严肃的神情凝视着我.他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可是他叹一口气,没有讲出来,但是用他大而浑厚的手在我肩头轻拍了两下,吐出几个字: “你–好自为之.” 在起身离开前,他回首补上一句: “我们两个的谈话,我不会跟别人讲,”然后他伸出食指指着我,像严重警告那样的说:“你自己也最好保守这个秘密!” 我不知道自己恍惚的在原地呆了有多久,直到服务生到我桌前来收走彦爸的空杯子.虽然只是一个轻微的动作,但仍然让我惊得一震,也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把拳头塞在嘴里咬,血已经沿着手纹往下流. 我意识模糊的逃出那个餐厅,半昏沉状态的在马路上乱走,思绪迷朦混乱的在心里乱窜;彦爸倒底是什么意思呢?他家要和我断绝往来,是因为他就像看女儿每个男朋友都不顺眼的爸爸,觉得彦应该找一个比我更好的人?我不禁苦笑着摇头,这未免太不可能;那是-他认为我是同性恋,所以我会带坏他的儿子,所以不要我跟他在一起?还是,他觉得只要我和彦分开,一切就都会改变,彦就不会是同性恋?问题是,他究竟知不知道彦也是同性恋?还是他根本就否定这个可能性? 更糟糕的是,他竟留一个大难题给我–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讲–可是,我要怎么消失不见呢?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疲倦虚弱的倒在客厅的地毯上,苦恼万分的拼命想,数度我想打电话给彦,跟他说我们私奔好了,问题是我能带他奔到哪里去?我抱着疼痛欲裂的头低声的呻吟,终于再也忍受不了而大吼一声猛然坐起身– 在那一秒鐘,我看到桌上我们和外婆合照的照片. 外婆!我怎么没有想到她呢?!在去彦家前,我就是放学都去外婆家的.我觉得可耻我竟在这种时候才想要利用她.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在心里好好想清楚我要怎么跟我妈妈说,然后我拨了电话,跟妈妈好声说,我跟外婆在一起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我觉得我应该在可能的情况下增加跟外婆相处的机会,所以,我想– “放学后应该去外婆家.” 我说出这一句话后,闭上眼睛等着天打雷劈. 我妈妈的反应是她非常讶异,但是很高兴我竟然终于”开窍”,成熟到会考虑到祖孙亲情.可能是因为太高兴了吧,她完全没有怀疑我是不是跟彦家出了什么问题,而很快的说我可以自己打电话给外婆跟她说,相信外婆一定会非常欢迎我常去她家. 外婆听到我说放学要去她家,果真不疑有他的非常高兴;当我第一晚坐在她的餐桌前,跟一桌我喜欢吃的好菜面对面时,愧疚的胃酸像岩浆一样的烧灼着我;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可耻得讨厌,也受不了自己还得在外婆面前装出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我跟彦和彦妈说我放学后去外婆家,结果我也没有天天去,大部份的时候我都是一个人,我在我家楼下的7-11买便当,可是回家也吃不下什么,只有被孤独的感觉啃噬着.因为不想琴声配着邻居用愤怒的节奏按门铃的声音,我渐渐习惯了踩静音踏板练钢琴,到顶楼练小提琴.在乌盆一般漆黑的天空下,我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无助的被黑潮吞没,而我却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 彦从来没有开口问过我为什么不到他家去,也不让他来我家;其实,就算他问,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可是,从他悽惶的眼神下,我知道,不提这回事,对彦的伤害更大;我非常清楚,以彦的个性,他心里的想像绝对比实际的情形糟糕,而我估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他爸爸要求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每天我都觉得惶惑不安,心底某种软弱的东西不时无预警的悸动,传出阵阵的疼痛.不知道要怎么办的无奈和无力,我知道自己那不死不活的样子比彦初中时的情况还要糟糕;天知道那时我有多恨他那样,现在我更恨自己是那样.天气渐渐变热,可是彦看起来非常冰冷和苍白,散发出明显的疲倦和憔悴;他瘦到下巴看起来又尖又小,眉端几乎都是轻蹙着,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愁和无可奈何,想到他冰冷的唇,冰冷的手指,冰冷的面颊,我心痛得几乎没有办法支撑自己,想要抱着他一起躺下来,也许躺在我们的茧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见,只要拥着彼此,直到天荒地老. 那阵子我常常生病,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状况,像是没有喉咙痛的发烧,带着奇怪耳鸣的头痛,深夜胸腹间隐约但磨人的疼痛…..彦也好不到哪去,他也常请病假,可是我什么也不敢问他;有的时候我骇怕我们两个人好像滚下山的石块,无法避免的它会越滚越快,到底的时候势必猛力撞上山壁,然后碎裂成粉末.可是,有的时候我却想那样也乾脆.从”耶诞舞会”事件后,我不觉得同学有再把彦和我两个人拿在一起讲什么话,可是我觉得导师有注意我们两个.每次拿请假单去给她的时候,她都会关切的注视着我,涵意颇深的强调,如果我想要找人谈谈的话,她随时乐意倾听.可是我要说什么呢?我想摀着自己的耳朵嘶吼,喊到自己气绝而亡为止. 我妈妈虽然仍常在出差,可是她不是没有感觉到我的情况,我知道她在担心,所以她努力减少出差,留在台北陪我;我妈妈有直接问过我说为什么比较少跟彦往来,我已经忘记我回答她什么;或许我不记得的原因是我根本就没有回答.这让我想到,彦的妈妈会不会问他同样的问题呢?而这个疑问,不久之后,就得到答案–因为彦妈打电话给我. 那天我没有上学;不是生病,而是音乐会就在后天,想到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和彦的音乐会了,我就没有办法离开我的乐器.看到手机上显示彦妈的号码,我的心脏跳到连太阳穴都突突的跳动;我屏息怔了几秒鐘,然后像赴死一样按下通话键. 第二部 (四) 彦妈开口得有点迟疑;她先问我是在学校吗?我说我在家,她就问我说是不是生病了,我跟她说没有,我只是在准备音乐会.彦妈叹一声,说彦都没有怎么在练习,他只反覆奏着舒伯特的st?ndchen,孟德尔颂的ofwingsofsong…之类的,她很担心. 我一听曲名,心下一阵悸动;那些都是我们最喜欢的曲子!合作这些曲子时的情感好像滚烫的蒸气一样涌上来,我觉得眼眶和喉咙都被湿热的东西堵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彦妈打电话来不会只是要告诉我彦在弹哪些曲子.我努力吞下那滚烫的东西,等着她说话. 彦妈沉吟了一会儿,彷彿还在找要用什么样方式来说,终于,她慢慢的开口,试探性的问: “我听说,你要转学回去?” 我心下一震;听说?听谁说?我很想脱口而出问她;彦爸不是说这是”秘密”吗?那为什么…. 我不自觉的咬着下唇.我从来没有跟我妈妈讲过转学的事,而我也不打算转学;一方面,我认为我是我,没有人可以用任何理由叫我”要”怎么样,或”不要”怎么样;另一方面–我,我捨不得彦,如果我们在同一个学校,就算不同班,我仍然可以看到他,可是如果我转学,那我就真的没有机会见到他了…想到这里,我觉得电话快要从冷汗涔涔的手里滑下去….. 问题是,现在我要怎么回答彦妈呢?我用额头抵着钢琴的面板,苦恼的思索着. 听我半晌无言,彦妈又叹一口气,有点像自言自语一样的说: “你们这些小孩实在是太年轻了,你们不知道究竟什么应该在意,什么应该让它过去,你们两个….”她顿了一下,然后说: “好成这样….” 我听到这四个字,心脏倏地狂跳起来;她这是什么意思?!“这样”是哪样?!难道彦妈….? 在我心慌意乱中,彦妈仍在继续讲下去,声音里带着慈爱的忧虑: “….像你们这种情谊,等你们再大一点就会明白,真的一生里没有第二个了,你们彼此要珍惜.….” 我听着她讲这些话,不禁整个人都呆住,眼眶不争气的开始发热.想到彦爸对我的”交待”,我不自觉喃喃的说: “可是….” “你是说彦爸吗?”彦妈这样接下去,让我大吃一惊,我屏息顿在那里,不敢接任何话. 彦妈好像也没有在等我接话,她叹一声,好像在自言自语一样的低声说:“也不知道彦爸是怎么回事,最近对彦管得严得不得了,真是的….”她清一下喉咙,清楚的说:“不要管他,他不懂,你要相信,有我在!” 然后,她接下去非常肯定,坚决的说: “我只希望你们两个人都开心,“她继续强调:“不要转学,你们两人要在一起才会开心!知道吗?!” 听到这里,我的泪水奔流而下. 彦妈又叹一声,带着疼惜说:“你们两个人真是的,我问彦,他也是眼泪回答.为什么要这样呢?你们两个人要好好的在一起,我希望你们开心,好吗?” 我吞着泪点头,好不容易才哑声感激的说出”谢谢”. 晚上,我带着几许恍惚的兴奋去音乐会彩排;一整天我都在心里东想西想,绕在奇怪的圈子里;兜了半天,我猜–彦爸跟彦妈说我”要”转学,算是给彦妈一个心理准备,但是他可能没有想到我其实不打算听他的话.问题是,彦妈知道彦和我是怎么回事吗?我不敢肯定,但我比较倾向彦爸真的没有告诉她我们的谈话.可是,彦妈知道了会怎么样呢?我在心里乱猜一通,有时恍恍傻笑,有时冷汗涔涔,但到最后,我脑子里的大字报停留在“我只希望你们两个人都开心“这句话上. 我从胸中吐出一口气;我真的非常希望她是说真的. 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跟彦说;而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彦讲过话了. 可是,彦没有出现在彩排. 老师气得要命,拼命打手机给他,可是他都没有接电话.我心里有着惶然的不安;彦从来没有放过音乐的鸽子,他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呢?他不在,我也没有什么好彩排的,就只好离开了. 我一个人走在街头,突然间,一阵潮湿的凉风不知道从哪里拂过来,有点像要下雨的徵兆.我的汗额,被这一股凉风掠过,宛如被轻柔的毛刷拂过.霎时间,彦的脸庞在我心底浮现;我的心绪激盪,不觉停驻了脚步;我取出手机,望着键盘发了好一阵子呆,终于十指颤抖的发了一个很短的简讯:iloveyou,nowandforever. 我走到家门口时,赫然发现彦默默的佇立在路灯下. 突然一惊的感觉,好像在空无一人的深山中,一群鸟自头顶振翅飞过,我不禁连身体都一震. 在路灯下,彦的双颊燃烧着,瞳仁里有小小的火燄在隐隐摇动,看起来好像黎明的曙光.我看到他手上拿着他的手机. 他的双眸凝视着我,直直朝我走来,他的脚步和移动的身形,彷彿柔劲但强力的拨开周遭世间的一切,奋力拼过阻拦而逆向前进;我的心胸好像气球突然被充满氢气一样,飘然直上天际. 来到了我面前的彦,伸出双手来握起我的手,他呼吸的热气游畅在我四周,低声但是清楚的说: “我们出柜好了.” 我几乎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觉,心里激荡着很多东西;心慌的迷惘和惊讶的欣喜交织在一起,我竟然感觉到温柔的失措;曾经我迫切的渴望脱离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但是,现在我竟然有近乡情怯的紧张,好像是婚礼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吧,我几近神经质的啃着自己的指甲,在淡淡的夜里揪紧着心. 可是,当天色破晓时,我听到自己心中奏出这次音乐会的曲子–贝多芬的”春”–我衝到钢琴旁,音符从来没有那般雀跃的流洩一身,我深吸一口气,喉头蠕动的东西让我想要笑着喊出来. 彦和我决定在音乐会后向自己的家人出柜. 这天和往常的每一天没有什么两样,彦和我各自去学校,进教室时,彦已经在位子上,他轻轻的抬起睫毛,一簇灿烂的小光在眼角像从来没有被发现过的小星星一样轻轻的闪烁着;快乐的心动轻舞在我心头,我甚至觉得空气中的氧气比例变高了,不再感到垂死的窒息. 下午我碰到导师,她迎面走来,朝我涵意深远的微笑着,我们擦身而过时,她非常小声的在我耳边说:“我很替你们高兴,很佩服你们的勇气.” 这话让我大吃一惊;我是在幻听吗?我倏然停下脚步,回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导师也停下脚步,灿烂一笑,然后”你知我知”的朝我眨个眼.她回过身,往我靠近了两步,仍然很小声的说: “彦都告诉我了,他很开心,“然后她很郑重的看着我,用非常诚挚的口吻说:“这是一条比较困难的路,你们两人要互相扶持,知道吗?” 我还是怔着,但仍然用标准师生对答来回覆;我点头说”知道”. 然后,她用一种说不上来的奇特眼光看着我,低沉的问: “你要跟辅导室谈谈吗?” 这句话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的,但是我感觉浑身不自在,我摇头跟她说不用了.听了我的回答,她停了一下,然后很快的露齿笑了一秒鐘,又把笑收回去,凝视着我,说:“需要的话随时告诉我,不要等!”然后她就走了. 我愣在原地好一会,直到路过的同学无意间碰到我的肩膀,才彷彿被摇醒一样;我无意识的拢一下头发,转身离开. 我的心里涌塞着一股难言的异样感觉,但是又没有办法确切说出不对的所在;我想挥去那种感觉,可是它却像滴进水里的油一样,就那样固执的凝聚着飘在水面,想不看到它都不行;硬要去搅它,可以把它搅散,但是不一会儿它就又自己聚集回去了;彦怎么会跟导师讲呢?这对我来讲是非常意外的;这么多年来,我们从来不曾跟任何人讲过什么,而我觉得个性上彦比我还像坚决不开口的牡蠣;我觉得导师这个人很不错,至少她的鼓励表示正面的关切,只是–我真的不习惯跟别人讲这些事-也许,在我们出柜后,应该要渐渐习惯,所以,彦是在”练习”?我不敢真的去问彦这回事;我只能解释说,给彦找个合理的理由,也算是对他和我的一种交待吧? 因为彦星期四晚上没有心情去彩排,星期六我们到老师的音乐教室去排练.“贝多芬”的”春”的钢琴部份,我不知道已经练习了多久,可是我没有办法抓出那种”雀跃”的感觉,混乱的心情下,慌乱的手指在高低崎嶇的琴键上乱跌一通,听起来像是莫名其妙没有方向的无头苍蝇;曾经我觉得在这样酷寒的心境下练”春”真的是无谓的虐待,但是,现在和彦一起弹奏的情绪完全不同了,彦的音符,彷彿跟随着他跃动的脉搏,所有”生”的动力全部毫不保留的注入那暖烘烘的春天,我眼前几乎看得见含苞的花朵和融雪后湍流的溪水,那种”生气盎然”的感觉彻底激盪我的心灵,我看到彦的面庞浮现出醉然的红潮,彦和我的音乐復甦在这极度的欢喜中,不可言喻的快乐在我心底律动着. 音乐会开始在下午三点,我们练习完一起去吃了午餐,然后到会场.是心情的转变吗?彦一直牵着我的手,微笑漾在他的唇边.在后台我们坐在一起随性的聊着,然后,我们看到彦妈和彦爸一前一后的进到会场. 彦妈在门口停驻了几秒鐘,迅速的四面望去,彦和我几乎是同时间站起来朝他们挥手. 当我的目光接触到彦妈的时候,我的心脏像是突兀的音符一样,重重的岔声一震. 彦妈踏着沉重而迅速的脚步,几乎接近疾走的朝我们衝过来,黑漆得好似铁銹的双目中,涨满了愤怒,激动,震撼,愕然,和痛心.我被这强烈的衝击震撼着,茫然地放开了彦的手. 几乎在同一秒,彦妈的手抓过彦的另一隻手,猛力把他拖过去,我可以看得出她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然后伸出食指用力的指向–我的背后,厉声说出: “你怎么可以让你儿子这样对我儿子?!” 我猛然回头;我妈妈就在我背后,她也是满脸的震怒. 她也把我一把拖到旁边去,我被她的扯力拉得踉蹌一下;当我正在稳住脚步时,我听到我妈妈激怒的声音: “什么叫我儿子对你儿子?!我正要问你!你这么热心对我儿子,究竟是什么居心?!” “我的居心?!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他塞到我家来破坏我们一家的名声!你才是居心不良!”彦妈的双手插上腰,咬牙切齿的说. “居心不良的是你!”我妈妈伸出食指来指着彦妈的鼻子:“这么多年来,你们一家把我儿子拿去当你儿子的玩物,我才要跟你算这个帐!” “什么?!”彦妈气得额头上青筋暴露.“是你儿子玩我儿子!” “哪有?!你不自己看看你儿子!那么娘娘腔,我早就怀疑他不对劲!” 我倒抽一口气;我知道我妈妈事业蓬勃的一大原因是她这个人非常强势,可是她会出口这样的话,真是让我意外万分. 我看到彦的脸色倏然间变得雪白.彦爸的双臂原本抱在胸前,现在一隻手抬起来去遮了嘴和鼻子,彦妈气得连鼻孔都撑大,她张开嘴正要开口时~ “嘿,你们到了啊?有看到贵宾席的标示吗?可以先就坐喔!” 钢琴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身边,她的声音让我们所有的人都惊得一震,我看到我妈妈和彦妈脸上马上挤出应酬的笑容,连忙表示很快就会去坐了,然后钢琴老师就点着头微笑的离开,又去跟别的家长打招呼. 当彦妈确定钢琴老师离得已经够远了之后,她马上咬牙切齿的开口,音量虽然控制在限度内,但是她的愤怒是直上天庭: “我儿子是温文!不像你儿子,根本就是个没有家教的小混混!”然后她的泪水突然蹦出眼眶,声音也在发颤: “我是什么样的笨蛋,引狼入室帮你照顾这个,这个–“她的眼光射向我,嫌恶和鄙夷满溢到几乎将我淹没.她恨不成声的啐道:“不要脸的性变态这么多年!” 她这句话一出口,彦爸马上拉住彦妈的臂膀,冷静但坚决的说:“我告诉过你他会转学,转走就没事了,你们不要吵了.” “我儿子才不是性变态!”我妈妈眼睛瞪到大过桂圆,双手握着拳,全副武装一般:“老师没跟你讲吗?是彦去讲他是同性恋!我儿子才不是!我才是笨蛋!让我儿子去贼窝里这么多年!!” 然后我妈妈突然间一把用力的拥住我,一下子我被她把胸中的空气都挤空了一般;她泣不成声的揉着我的背说:“我对不起你,我要事业是希望给你好日子啊,没有想到…我真是对不起你….” 我怔在那里,只觉得头顶发麻,但是没有办法感觉到心跳;所以,我明白了,是老师分别打电话给他们!她怎么可以…..她究竟说了什么?她是怎么说的呢?!可是也许这都不重要,重点是听的人是怎么听,怎么解读的.我简直没有办法用普通的”莫名其妙”来形容我的心情,我直觉往彦看去,他的眉头蹙着,一脸的困惑,眼睛在神色的悸动下,变得灰暗无光,他咬着下唇,好像呼吸都停止.我真的骇怕他会当场昏倒下去. “不!你不是对不起他,你是对不起我!”彦妈对我妈低声的咆哮,握着拳,跺着脚:“我这样子帮你照顾你儿子,你有没有良心啊?!你不吭不哈的让他在我家进出这么多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害人不浅!齷齪!齷齪!” 我妈妈把我掠到一边,迎上前去,对着彦妈的鼻子低吼:“你要我讲多少遍?!我儿子不是同性恋!难怪你把房间打通让他们两个睡在一起,齷齪的是你们!是你们!” 她们两人”你儿子才是同性恋,我儿子不是”,“你齷齪,我倒楣”的一来一往,我的心里,如同走马灯一般,过往的事情通通晃晃的出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问妈妈可不可以的事情,她的答案几乎永远是”彦妈说可以就可以”,或是她会问说”彦呢?如果他去的话你也可以去.”时时我妈会唸着说我要感谢彦家这样照顾我,不然她没有这样的事业,我没有这样的日子可以过.她出国回来,给彦买了东西,拿出来时才想起来”对厚,我忘记帮你买!”在彦家,彦妈把破掉的汤圆捞在彦的碗里,给我完整的.我没有带拖鞋,彦妈叫彦光脚,把拖鞋给我穿,然后第二天她跑去帮我买新的,叫我把穿过旧的还给彦…..一切一切相互的恩情和疼惜,就因为我们是同性恋,所以一笔勾销,信任变成仇怨,善意变成欺诈.走马灯的最后一幕停留在彦妈那句:“我希望你们两个人都开心”,言犹在耳,但是….. 我觉得眼睛热得可以喷出火来,我想从肺里喊出来,叫她们两个都闭嘴. 这次是小提琴老师转了过来,婉转的说:“请去就坐喔,快要开始了!”然后他亲自像赶羊一样把一群家长都往贵宾席送去.他们似乎不愿意离开后台,彦妈和我妈在走到门边前,都不停的回头看我们,不放心和不信任的忧虑罩得一脸,好像担心把自己心爱的骨肉留给虎豹柴狼一样. 在他们身影在门边消失的那一秒,我觉得旁边的彦身子晃了一下,我直觉的马上抓住他,怕他就那样倒下去.可是彦扶着我的肩膀,低声但确定的说: “我没事.” 然后,他古怪但悽凉的一笑,像是疲倦之极一样的从胸中吐出一口气,苦涩的说: “我没有想到她们两个会吵架.” 家长们离开后,后台变得非常安静,就算有几个人在讲话,但是声音都很低,可是我觉得脑子里仍然被轰炸着刚才她们两个人的对话,大声到我以为火山就爆发在身旁. 我问我自己,都已经要出柜了,我有没有想像过我妈妈知道我是同性恋时的反应呢?我有想过,我真的想过很多个版本,可是–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版. 突然间,彦发出一声呻吟,然后他转身就往后面跑去.我跟着他奔进厕所,彦像中毒发作一样弓起身子,剧烈的呕吐起来,我扶着他,感觉到他全身在索索发着抖,虚软到几近要瘫倒下去.看到他这样,我心里所有的难过都涌进眼眶,竟然抱着他无法自抑的哭起来. 然后彦摸着我的头发,喃喃的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跟老师讲的,是我害了你.” 我摇着头,坚持的说:“不要这样讲,是我的错,我根本就不应该想出柜的事.” 彦漆黑的双瞳深深的看着我好一阵子,然后悽然一笑:“我希望真的有一个柜子,我们两个人可以永远依偎在里面.” 他顿了一下,喃喃的说:“就算是棺材也可以….” 他转回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水龙头里急流出来,不到瞬间就冲进下水孔.我望着这水,不觉怔了好几秒.然后我捧了凉水,猛然把它掷到脸上. 我们两个人都清洗过之后,回到后台,找一个角落一起坐下.人影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但感觉像隔世一般的空白和遥远.彦的身体贴着我,我可以感觉到他整个人都是冰冷的.我的脑中浑顿,思想也恍惚.每隔几秒鐘,我妈和彦妈争吵的那一幕就在脑中出现,然后我就会不自觉的颤抖.我们要怎么办呢?我在心里苦恼的思索,但是思路在每个死角碰壁.彦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知道他感觉到我时不时的颤抖,于是他伸出双臂环过我的身体,轻轻的把我拢过去.我也默默的抱住他,脸颊贴着他的头发,不时轻柔的蹭着他的发际. 倏然间,我猛然意识到,我们还会再有机会像这样拥抱在一起吗? 一阵激痛像一把长剑般拉过心房,我死命忍住疾涌冲撞的泪水,不敢再让它们流出来. 然后,一个人影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大声到超过平常的对我们喊一声:“准备出场!” 我被吓一大跳,抬起头来怔怔望着小提琴老师,而发现他也正在用十分奇异的眼光瞪视着我们. 在茫然间,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忘了要演奏这回事;我整个人都已经僵掉了,根本没有办法演奏.在旁边的彦张了一下嘴,好像要讲什么,但是一秒鐘内,好像他又改变主意了,然后他站起身,对我伸过手,我自然而然的牵过他的手,也站起身来.在眼角我看到小提琴老师错愕的眼光,可是彦好像完全没有感觉一样,然后他一手拿着小提琴,一路牵着我的手,走上台去. 鞠躬的时候,我看到我们的爸妈就坐在第二排,跟往常一样,他们的位子被排在一起.台上的人看台下多是暗的,可是我仍然可以清楚的看到他们严霜般的脸色. 坐到钢琴前时,我觉得脊背上的冷汗被冷气吹得冰凉,我低头怔视着钢琴键,恍然间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盘黑白棋局,已经走到过河卒子,全军覆没的地步;我看到自己的十指没有办法控制的颤抖着. 我听到彦试了一下琴音,没有回头看我,然后就开始奏了,我马上落手到琴键,可是他开始的第一个音符就惨不忍听,接下来原本我们练习时非常轻跃的乐声,变成转速变快了的哭调,我的手指没有办法那样流畅的在琴键上滑动,只是发出一串很奇怪的连续音符;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我们两个人从来没有奏成这样过. 不到十小节,彦突然间停了下来. 我转首望他,他仍然背对着我,双手下垂着,琴和琴弓都无言的垂向地上,他的头也低着.我觉得我的冷汗从头发里流出来,眉毛快要挡不住而流到眼睛里.我看得见我们的两个老师惊异屏息的表情. 整个大礼堂一片静寂. 不知道多少秒过去,长得好似我们的一生,然后我看到彦举起小提琴,重新架上.他回过头来,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秒鐘,嘴角隐隐轻抿了一下,然后回过头去,琴弓下弦,开始演奏. 升fa下音,拍子还没走完,我就知道他在奏什么;那是巴哈的aironthegstring. 我的心抽紧了一下;当初要练这首曲子,是彦和我的要求,因为彦妈带我们去参加一场婚礼,现场演奏曲中有这一首,那样优美细緻动人充满爱意的感觉,让彦和我都非常感动,所以回去跟老师说我们要练.这首不论是钢琴或小提琴的部份都没有太难,老师那时没有把它列在本子里的原因是他们觉得我们还奏不出那种”感觉”,可是我们仍然央求要学,所以老师就也没有反对. 我们两人虽然都有学钢琴和小提琴,但并不是每首曲子都各有练钢琴版和小提琴版,可是这是其中一首我们两个版本都有练习的,我们各自练好后,第一次合奏时是我拉小提琴,彦弹钢琴,那醉人的感觉真的非常撩动心弦;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在彦家,在奏完这首曲子时,彦感动得抱着我说”我们结婚时也要奏这首.…” 想到这里,我的内心一阵绞痛. 因为喜欢这首曲子,我们一起奏过无数次,谱我们都倒背如流.我沉浸在几乎是属于我们的乐章里,手指轻柔的在琴键上抚奏着,感觉今生从来没有过的专注.往事-随着彦无限深情的琴音,如同流水一般缓缓流过我的身旁;我记得第一次跟彦回家时,他牵着我的手淡雅的笑,我记得在日本那夜躺在榻榻米上,彦的剪影在黑暗中飘然而至,多少夜我们幸福的相拥而眠,梦里只有彼此,我们在无人的游泳池里快乐的跳华尔滋,在电梯里短暂而深切的拥吻,巴黎”蜜月”的床上早餐,双人淋浴中湿润且带着青草香气的肌肤接触,每一个拥吻时彦轻颤的睫毛,他澄澈如流水般盈盈的的明眸,握着我抚着我轻触着我的温柔的手,我们的吻,我们的拥抱,我们的音乐,我们的泪还有我们的爱….我像轻抚着过去心动的每一秒鐘一样的触动琴键,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周围任何人事物的存在;彦和我,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用醉人心弦的音乐毫无保留的互诉钟情,这种神秘的幸福,好像雨季的湖泊,在无人知觉的情况下涨满了水,散发着悸动人心的光彩. 这忽然让我想到,对于我们两个人的合奏,老师很常用的评语是”天作之合”. 曲终–音符划过最后一声,倏然间,我感觉到心上那一根弦就此被截断,我的心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坠落冰冷的井底,寒得发颤. 我怔在原位,但眼前伸来彦的手,我直觉地握过他的手,起身向观眾敬礼. 狂烈的掌声从观眾席猛爆出来,好像四面扫射而来的机关枪. 我看到彦的爸妈和我妈妈同时从座位上跳起来,往不同方向挤出走道,疾步朝后台奔去. 仍然和彦牵着手,彷彿茫然一般,我跟他往后台走去.在我们进到布幔后的那一秒,彦停下来,轻挪过我的肩膀.我们面对面凝望着,彦深幽的眼睛深处有一小簇悲慟的火燄.驀地间,他迫切的拥过我,在同一秒鐘吻过我的唇. 悽然的酸楚让我几近窒息,我的双臂紧紧环绕住他;这炙热,缠绵,充满煎熬,痛苦,和悲苦的吻啊,我嚐到口中的咸味,这是我们眼里流出的泪,心里淌出的血….我不禁呻吟着,抱紧着彦,恨不得把他崁进我的身体里….. 突然间,彦像被硬从我身上扯下的胶布一样,被一股强力狠拔开来,怔然间,我看到彦妈两眼通红的狂瞪着我们,双唇颤抖着: “你们…..!!!” 她的手举到半空中,顿了一秒鐘,彷彿难以决定究竟要往哪里挥去,然后在彦爸的”不!”还只发出”ㄅ”声时,彦妈手挥下去,正跑过来的我妈妈把我往旁边猛力一拉,出口:“你敢?!”,但同时间彦妈的巴掌已经重重落在彦的面颊上,发出带着回音的清脆响声. 这一掌下,整个后台惊得鸦雀无声. 只听到彦妈痛心疾首的顿足狂吼:“滚!给我滚得远远的!不要再被我见到!!….”然后她的声音被袭捲在狂怒的呜咽中. 我妈妈扯着我的臂膀,好像老鹰扣住猎物一样,但是显然她已经冷静下来,简短的说: “我不会让他们两人再见面,你放心吧.” 然后,她拖着我转身离去. 我回过头去,彦被爸妈两人一人一边的夹着,也正快步往另一边出口走去.当我在心里狂喊着”彦~~~”的同时,他彷彿听到了一般,也回过头来. 台前不知道是谁在演奏李斯特的爱之梦,柔情而动人心魄的乐声中,彦望向我的眸子清亮而澄澈,带着平时见不到的锐气,他伤感的表情有点奇异,好像看到这个世间无法窥见的东西,而呈现出一种特别的冷静,美丽,和优雅.我看到他无声地用嘴型说iloveyou,iloveyou….一直不停的重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边. 第三部 (一) 第三部 “所以,为了实践她的诺言,你妈妈把你送到美国来了?” 麦可坐在我背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半倚在他的怀里,他就用双臂把我圈在他的胸膛前,好像在保护受伤或重病的宠物一样. 鸟鸣声,在遥远的四处隐约但清脆的此起彼落. 原来,天已经亮了. 我感觉无法形容的疲倦和困顿,整个人淹没在黑色的黏液一样的伤痛里,没有办法挪动半分;我们竟然就这样坐在外面一整夜?我无言的点点头. “你还是可以找他不是吗?电话,email,或是偷你舅舅的钱买机票飞回去?”说到最后一句,麦可自己嘿嘿的笑了两下. 我的确是可以找他的,而且,我确定我有找过他,找得千里迢迢,筋疲力竭,可是–瞬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的哪里,有一个庞大的黑洞,我看不见那洞里有什么,但是我知道一切都在那洞里,而光是想到那个洞,我就可以感觉到一种强烈的震动和痉挛滚过全身,巨大的悲伤形成一股无形的力量,像电极一样烧灼我的神经,我不觉整个人都僵硬起来,费尽力气努力的去想,可是茫然昏沉的脑子里像被浇了一锅烧滚的蜡,把所有的思想都烫伤,凝固,而且密不透风的包裹住. 那黑洞里究竟是什么呢?我穷尽所有力气对抗一种神秘不知名的力量,好像沉溺在湖泊的底层,拼命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一窥世间的究竟,可是我没有办法,怎么样我都没有办法!鬱闷,烦躁,不安,忿然….我不禁咬紧牙关,双手紧握,身体不觉颤抖起来,觉得失去呼吸,眼前也出现白茫茫像云雾一样的东西….. “桐!桐!你怎么了?!” 麦可的急切的声音彷彿来自远方的另一个世界,显得不真实,不确切,但是我被他摇撼着却是事实.他的声音随着摇撼而渐渐拉近,我茫然恍然地转首望他,一时间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样紧张. 麦可双眼圆睁的瞪视着我,那样的惊愕,恐惧,好像霎时间我变成什么妖魔鬼怪一样,我们两人相互怔视了好几秒鐘,然后他像是松了一口气的说: “没什么,“他习惯性的伸手拢了一下头发,好像在帮自己挥一把汗:“我刚才以为我看到….” 就在这一秒,我们背后的落地窗哗一声被打开,舅舅一脚跨了出来,几乎要踩到麦可–可是,麦可是不可能被”踩到”的不是吗?但这仍然让我们大吃一惊,直觉反应的我们各自往两旁闪去,然后我赶快站起来,跟舅舅说”早”. 舅舅面朝着湖,没有回覆我,麦可在旁边用食指横向拉过脖子,做出”割喉”的动作,虽然明知舅舅不会听到,但他还是很小声的说:“你一夜没回去,要挨骂了.” 不过,舅舅仍然只是对着湖,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色,没有打算开口骂我的样子. 麦可对我小小的挥挥手,好声好意的说:“我先走,留一点隐私给你们.” 我想问麦可那他什么时候会来找我?可是我若在舅舅面前开口跟麦可讲话,那不是很奇怪吗?我只好用依依不捨的眼神,悄悄目送麦可的身影朝着树林走去. 在同时,舅舅开始迈出脚步,信步朝着湖走去,我只好跟着他一起走着. 朝阳从舅舅的左前方照来,我走在他的阴影下,一路默默无言.在湖边,舅舅停住脚步,喃喃地叫了我一声:“桐….” 我转首望他,他的眼光落在湖面上,眼睛微瞇着,神色竟是几许落寞,我忽然发现他鬓边多出了一些白发,是我刚来他家时没有的.我不禁对他感到歉意,低声的开口: “对不起我在屋外过夜,让你担心了,以后我不会这样了.” 舅舅继续望着湖几秒鐘,然后垂下头叹出一口气,回身往屋子走去. 我只好跟在他身边,一起走回去. 舅舅前脚刚进门,表弟就在厨房冰箱门后面用英文喊:“他妈究竟什么时候要来啊?!” “他妈”?他是在说我妈吗?我妈要来这里吗?我不禁大吃一惊,脚步停驻在落地窗前. 舅妈半个身子探在厨房边上储存乾货罐头的超大柜子里,她闷着的声音从柜子里传出来:“她还没有确定!可是不管她什么时候来,你都得要收拾你的房间,不要把客厅书房弄乱!” “你不要老是跟我讲收拾房间好不好?!她又不会来我房间!”表弟不耐烦的说:“我是说我要找同学来过夜,我要用客房!她倒底哪天来啊?我要去约人耶!” “为什么你要用客房?为什么不睡你房间?”舅舅问. “我要找三个同学来啊,我房间太小了睡不下!” “再睡不下也不准睡客房!我已经收拾好了,不要再给我弄乱!”舅妈堵住他. 表弟嘟着嘴,眼睛瞟来瞟去,嘴巴没有发出声音的抱怨了一小阵子,然后换了一副好声好气的样子,慢慢的开口:“等她回去后,我想搬去客房….” “为什么?!”舅舅和舅妈两个人同声问出. “我房间太小了!我长大了,需要大一点的房间!”表弟理直气壮的说,然后又低下声嘟嚷着:“我不要睡在那半边,他….” 我心下马上明白,他是不要跟我睡在房子的这半边;天哪,我们中间还隔一个厕所耶,我这么”毒”吗?连跟我一起呆在房子的半边都不行?我回身往自己房间走去. 我疲倦的把自己掷到床上,手臂横搁在额头,目光没有目标的怔然往前,进入眼帘的是墙上的莫札特海报,而我知道我的头枕在钢琴键枕头套上,身下躺着小提琴毯子;舅舅和舅妈真的对我很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这间房间装潢成这样,可是这些东西都让我无可救药的思念彦,而感到重病一样的无力和哀伤.彦~你究竟在哪里呢?我觉得自己又站在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前,晕眩袭击着我,我想朝那洞里跳下去,可是我好像被吊在树下的犯人一样,甚至连粉身碎骨的选择权都没有! 我翻了一个身,不觉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我侧身躺着,手肘枕在头下,感觉孤苦零丁的寂寞;这张床上,我几乎已经很少一个人睡了;我忍不住伸手来回轻抚着麦可向来躺的地方,在脑海里想着他的容顏.彦和麦可–这两个人同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组合;如果不是舅舅走出来,被他撞个正着我没有在房子里过夜,我是不会在那个时候让麦可离开的–不知道怎么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跟他讲所有彦和我所有的事,但是,就算已经讲得太多,我仍然觉得我好像少讲了很多话;不是关于彦和我的,而是–在麦可和我相识时间虽短,但爱意深切的情况下,我向他托盘而出彦和我的这一段,他会不会因此感觉受伤呢?尤其,讽刺的是,昨天我们的话题开始在”他不会离开我,但我会离开他”,今晨结束在”可以偷舅舅的钱买机票飞回台湾去找彦”,虽然麦可说得打趣,可是我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滋味;也许我觉得一个人躺在床上很寂寞,可是麦可呢?他孤单迈向林子,在听了他爱的人一夜的爱情故事之后–我是什么样的混帐,没有安慰,没有解释,而就这样放他独自一人?! 我掩面呻吟,欲哭无泪. 我想爬起来出去找麦可,可是我听得见舅舅他们三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声音;我好像也不该前脚被逮回来,后脚就又跑出去?可是他们今天怎么到现在还不出门呢?但现在究竟是几点呢?我忽然想到我妈妈–究竟她什么时候要来?而她为什么会要来这里呢?她是刚好来出差,还是–来看我?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觉得我疲倦乏力到好像三天旧的汽球,只能歪斜的瘫在那里,就算奋力挣扎,也跳不到哪去….. 我坠入一片朦胧中……. 我梦到我妈妈,她的手臂交错抱在胸前,一脚前一脚后的站在远方.就算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仍然知道她的一双眼睛是盯着我的,但是,虽然是那样深深的凝望,我知道她看不见我的内心,而我也没有办法从她的凝望中读出她想传递的讯息–或甚至她有企图传递任何讯息给我吗?还是她只是要盯着我呢?我不知道….我怔怔站在那里,好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觉得罪恶感的浑身不自在,连手脚都不知道要放在哪里.可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我妈妈是在等我道歉吗?我不禁迷惑了,感觉一片空白….. 然后,我梦到彦;我看不见他,甚至连他的影子都没有,可是我知道他在那里.四面一片漆黑,我好像沉在黑暗的湖底.我朝彦的方向拼命伸长手想要搆到他,可是当我碰到他的臂膀,伸手去抓时,却只抓到滑滑的东西,好像鱼一样,一下子就溜走了,我奋力往他的方向划去,再伸手搆他的臂膀,但仍滑溜得没有办法握住,只留下一手的黏液,我想甩掉那黏液,可是鼻子里却被血腥的味道侵入,我把双手举到眼前,发现上面全都是血,乌黑,稠黏,失去温度的血液….我不禁张嘴狂叫,于是水狂涌进我的嘴里,喉咙,和肺里…..,我知道我快要淹死了,脑子里轰然响着地狱的雷声,心肺胀痛到发狂,神志已经一片模糊,可是我仍然知道我要抓住彦,我想要抓住他….. 然后,我看到麦可的脸,他近得就在我面前,一撮带着亮光的头发落在眉心,一双眼睛带着微笑,闪闪发光,衬着背后藏蓝绒布一般的夜空,闪亮的星子辉映着他眸子;我急促的呼吸在他温暖祥和的目光下逐渐平缓下来. 然后他轻轻的一笑,露出一点光洁的牙齿,伸手抚了我的面颊,说:“早安~还是晚安?” 所以这是真实的了,这不是梦了…..我感觉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已经是夜里了,我竟然可以一睡这么久?!我不禁在心里喊一声天哪,我在过什么样的日子?等我妈妈来,我想她一定会把我送去每天补习十小时,练琴五小时吧. “你还好吗?”麦可继续轻抚着我的头发,温柔的凝视着我:“你好像做恶梦了.” 恶梦在他温柔的注视下,已经都在脑后,他澄然的面庞让我想到睡着前在想着的事情,罪恶感不禁浮了上来,我微微点了一下头,说:“我还好,那~“我小心的悄声问:“你还好吗?” 看到我问得这样谨慎,麦可有点意外的失笑,好像不解我为什么这样问他.他带着疑问笑答:“我好啊,你以为我会不好吗?” 我訕訕一笑;我真的怕他会不好,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讲.在他闪烁着游光的明眸注视下,我终于吶吶说出口:“我怕跟你讲我和彦的事情,会伤害到你….” 麦可怔了一秒鐘,突然间爽朗的笑了起来,一把把我抱到胸前,用下巴轻轻的蹭着我的头发,他开口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他喉头轻微的震动: “桐,你一开始讲你和彦的事情时,我就跟你说过了,我很高兴你这样深爱过人,也心疼你受到过这样的痛苦和折磨.我不在你过去的故事里面,你的未来,“他顿了一下,彷彿在想他究竟要怎么说才能确切表达,然后才用最温柔的口气说:“应该一半是你的意向,一半是命运的安排吧,你知道我爱你,我知道你爱我,我们在能够相爱的时候享受我们的爱,这样就够了.” 我忽然想到,曾经我渴望一种毫无顾忌,毫不保留的爱,像天上比翼的鸟,像水里互相追随的鱼,像一起躺在冰山下晒太阳的北极熊…,现在,跟麦可在一起,我已经如愿以偿,可是,我的彦,捧在心上比最脆弱的艺术品还要珍贵的彦,我不能放下他,我实在是不能放下他…..想到这里,一股歉意和内疚的情绪升上我的心头,我不禁抬起头来看麦可,发现他也正俯首看着我,明亮深切的眼睛里有真挚的情感,他朝我一挤眼睛,说: “无论如何,我是你招唤来的,你记得吗?如果不是你迫切的渴望温情和拥抱,我不会在这里.” 我继续凝望着他,心里是没有办法释怀的感动感激,外加上一弯罪恶感,可是我知道我仍然应该对他诚实.我吞下一口口水,坦白且迫切的说: “我很感激你给我这么多温暖,这样奢侈的享受,好像一场梦一样,可是,你知道的,我仍然会再找彦,我一定要找到他….” 讲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哽咽住一般,但是我知道我的眼里没有泪水.而也在同一秒,麦可接了下去,声音低而轻且柔: “我知道,我知道你会再找他,我不觉得你们的故事已经结束,是我自己的话,我也不愿意事情这样不明不白的就断在那里.” 注视着麦可那对清亮温柔坦白谅解的眸子,心里多样说不出的感觉通通搅和在一起;霎那间,我忽然骇怕有朝一日自己将会离开麦可,就算是因为去就彦而离开他,但我知道我永生没有办法挥去心里那种惆悵不捨的感觉.早晨舅舅出现后,麦可独自一人走向林子的背影又在我的脑海中出现,沧海茫茫,我若是离开,他要何去何从呢?我咬了下唇,觉得心里开始痛起来……,不禁挣扎的说: “麦可,我不愿离开你,我真的不愿意离开你….” 彷彿明白我的痛苦和矛盾,麦可灿然一笑,轻吻了我的头发和耳际,反过来安慰我: “桐,我和活着的人不一样了,你大概很难想像,无情无爱无慾无念,我的心魂就不在了,如果你得要离开,我会祝福你,然后,我应该是回到像过去不知道多少时间的那种”空”里,很安静,很平静,你不用担心我,“ 然后他又一笑,用鼻子蹭了一下我的额头:“我不会是一个寂寞哀怨的孤魂野鬼的!” 我忍不住更紧的抱住他,心里感到甜蜜苦涩酸楚的百味杂陈. 接下来的日子,跟过往完全没有两样;夏日明亮晴朗得毫无保留,麦可和我仍然渡过每一个属于我们两人的晨昏;我没有再在麦可面前提过彦,不见得是刻意避免,而是好像也没有提到彦的必要.我曾经担心麦可大方坦然的态度是他认为自己应该那样表示,但他心里也许是另一番滋味,可是,在接下来的相处过程中,我发现他真的是这样觉得,而且,他不光是一贯的坦然,我知道他明白我心里的纠结,所以对我格外的呵护,珍惜,和包容,好像照顾生病或受伤的迷途小兽一样,带着无比的爱心,耐心,和同情,谅解. 于是,不出几天,这份像夏日的阳光一样和煦的温情,就把我那一腔尷尬的歉意和内疚都蒸发得一乾二净. 併肩躺在树影摇曳的湖边,鼻腔里是朝阳缓缓加热露珠的清新气息,我不禁转首望向身旁的麦可;他的双眼轻轻闭着,上扬的睫毛以昂然挺立的姿态朝向阳光,眉宇间开阔且毫无阴影;感动的心情如同夏日午后的小溪一样缓缓流过我的心头;这个像夏天一样明朗的男孩啊,澄澈得没有半点乌云,是他这样坦然的个性,给我这份明亮的感情,自在得像一个不需要缩手缩脚的夏天;我的心好像浮游在暖暖的湖水上,随着轻波盈盈荡漾,霎那间,我觉得自己不是只认识他几天而已,他给我的自在和舒爽感觉,好像一件合身到不可思议的衣服,一双像自己另一层皮的手套;我转回首,抬起下巴朝向一片碧洗蓝天,闭上双眼,陶然沉浸在这份幸福的感觉里,一股虔然的希望缓缓升上心头~ ~但愿我能够这样安然的死去,与麦可相守,直到永远~ 这个念头闪过心头,在一秒鐘内,雷击般的震撼轰然在四下回响,我不觉全身紧绷,没有呼吸的怔住…… 这个念头–为什么会–这么的熟悉? 困惑,迷惘,和茫然….我觉得自己被捲进一个黑色的旋涡,感觉到惊诧的晕眩….. 彦的身影翩然而至,佔满我的脑海,但那是他的背影,离我不是很远,但却是我搆不到,唤不见的距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彷彿是前世,我执着着一个誓言,我听到如雷灌耳像颂经一样的语声,声声重叠着重覆同一句我自己说过的话,但是现在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说的是什么,也听不清楚那重覆的回响声….. 一袭清风扫过,我不觉微微的一震,不自觉去伸手抓住麦可的手,好像站在高楼骇怕失足跌下一样的抓住他……. ** 我当然没有敢跟麦可讲那”想死”的念头;倒不是我几乎可以确定麦可不会愿意听到我考虑以死来就他,或是我认同他说彦和我的故事不会就此停驻在那里,而是–以死来成就一件事情的那种离奇的熟悉感,罩在我的头顶上,好像一朵抓不到摸不着,但是固执的盘踞在那里的云朵一样,那种五里雾中却彷彿有影无影的感觉每每让我迷惑;有的时候,我坚决的想找出所以然来,可是徒劳无功的无头追寻,好像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的狗一样;这种颓然的无力让我心生怨气,可是在最深的底层,我却不知所以的确定自己其实是寧愿像受到保护一样掩在隐隐白雾中….. 我就是那么莫名其妙吗?我不禁垂下肩膀,深深的叹息. 这种时候,不管我在叹些什么东西,麦可都会把我拥入胸怀,什么话也不说;这种适意和祥和让我感到安慰和安全,于是,我的心情渐渐在这种平静中恢復………. 那天,我们和往常一样,在黄昏时回到舅舅家;天边淡灰色的层层云朵被镶上一圈闪亮的絳红色细边,泛着金光的蓝绿色湖水好像一个华贵的大盘子,盛着一粒散放万丈光芒的超大红宝石.在舅舅的屋子里,滑细如丝的蔷薇色光线呈伞状散织在傢俱间,深灰色的投影和深浅不一的洋红色块状光芒交崁成几何图型,好像一块设计独具匠心的丝质地毯.蝉声在远方隐隐轻鸣,室内静默得恍若远离尘世. 麦可在落地窗前停驻了几秒鐘,望着这空荡无人的屋子,几许迟疑的说: “你舅舅他们一个都没有回来呢.” 我看看墙上的掛鐘;美国北方的夏天天黑得很晚,就算每天都很忙,但通常这种时分他们已经回到家,捧个盘子各踞一方的吃自己的晚餐,到现在还一个人影都没有,那是很不平常的. 我顿了一秒鐘,然后向麦可耸肩一笑:“那我们就不需要呆在房间里了!” 虽然我们都明白麦可是–灵魂-,而且也”实验”过最起码表弟看不见他,再加上在屋外过夜时早晨舅舅几乎踩到麦可,所以我们也确定舅舅白天是看不见麦可的,不过,多少出自对于他们的尊重,同时也知道我很难控制自己的眼神,因此,麦可从来不跟他们同处一室,只要他们在家,我们一定留在我的房间里. 麦可一想,露齿一笑:“对耶!”然后跟我一起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坐下,肩靠肩的沐浴在玫瑰色的夕阳中,原本寂寞的空气也变得温柔和快慰. 我们随性的聊着天,渐渐天色完全暗下来,透黑的天空里满天星光闪烁.不久之后,我听到车声和车库铁门开啟的声音,麦可回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面对着门,小声但警觉的说: “他们回来了!” 我也站起身来,静默的星光全部留在背后;在一片寂静中,我清楚听到车门开啟和砰地关上的声音,但是真正让我全身细胞都倏然惊觉的是~ ~我妈妈讲话的声音! 我不禁怔住了,已经忘记呼吸,喃喃地说出一句:“我妈妈来了…”;所以,我妈妈到了!他们晚回来,是去机场接我妈妈吗?但是,为什么舅舅没有告诉我妈妈今天会到呢?虽然同时我在心里反省,我整天要不在外面,要不跟麦可在房间,我有比表弟好到哪里去,他们有什么机会跟我讲到话吗? 也在同时,一股困惑的浊流升上心头;我妈妈会希望我去接她吗?她会乐意见到我吗?可是,如果不愿意见到我的话,那她怎么可能还会来这一趟呢?千百个反覆矛盾的念头掠过心头,我竟怔怔停在那里,没有反应半分,而麦可也仍在我身边,迟疑着不知道是不是该往房间去. 然后,车库通往客厅边上的门开了,表弟先一步踩了进来,打开大灯,踢掉鞋子,把门砰上,然后看也没看我一眼的往自己房间走去. 接着,门又开了,我看到舅舅持着门把,舅妈在他身后,在他旁边正微微低着头走进门里的,真的是我妈妈! 看到她,我不禁感到几许吃惊和意外;我到舅舅家有多久了?我不记得,但应该没有多少天才对,可是,妈妈却看起来好像老了好几岁,脸色疲惫而憔悴,头发没有光泽,眼神也带着说不出的苍茫.是长途飞行让人疲倦吗?可是这么多年来妈妈出差世界各地无数次,每次她回到家时都仍是容光焕发,精力充沛的样子,不过是一趟美国行,怎么可能把我妈折腾到这个地步? 视线凝注在我妈妈身上,我不自觉挪身朝客厅的方向走去,可是,步伐的迟疑,让我在客厅的酒柜前停了下来;我不知道我是应该叫她,过去拥抱她,还是…..?我停驻在那里,躑躇着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对. 妈妈进门后,舅舅和舅妈也进来了,在他们低着头招呼我妈妈拖鞋啊什么的一小阵子后,首先回过身抬起头来的是舅舅,也在同时,他往我这儿直视过来,然后轻轻低声跟我妈说: “他在那里.” 我妈妈抬起头来,随着舅舅的视线,也朝我望来.我不觉嘴唇轻颤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妈妈”的声音,因为– 妈妈看着我的眼神,是–让人感觉模糊不解的奇异. 其实,与其说她看着我的眼神让我感到迷惑,不如说我迷惑的是她究竟是不是看着我;她那长长的,好像一条崎嶇坎坷之路的眼神,彷彿从我的额头一直伸展到脑后,中间完全没有任何阻碍.在每一个人都停住没有任何动作,视线朝我这儿集中而来的同时,我看到诸多纷乱的情绪从妈妈苍白的面庞上如飞云疾走般涌现出来,是悽苦,是哀伤,是激动,是忿怨,是痛心…..,我惊蛰于她这番我完全不能想像当然也不能了解的心神,竟怔在原地,茫茫然地对望着她,没有办法挪移半分. 然后,我看到妈妈的嘴唇微啟,明显的颤抖着,眼神被淹没在迅速潮涌而起的一泓泪水中. 她的模样,好像一阵白光闪过,倏然间让我感到一股莫名的伤感,我终于喃喃开口,轻声叫出: “妈~“ 彷彿在回应我一般,妈妈从喉咙间发出一声悲鸣,泪水滚出眼眶.她一隻手轻抚着胸,伸出另一隻手臂,朝我疾步而来. 我不觉伸出双臂,也往前拥向我妈妈. 她的步履接近,泪水佈满的脸庞近得就在我眼前. 然后,在一剎那间,她往前伸出的手臂毫无阻力的穿过我的肩头,哀悽的面容从我脸上贯过后脑,她的身体穿过我的身体,好像走过比云还淡的薄雾. 狂大的惊诧和愕然强烈的震撼着我,我张着嘴,心神受到来自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而来的衝击,寒意急窜过我的全身. 我迅速回过头去,已在我身后的妈妈,伸出的手已经颤抖的抚上酒柜上一个跟饼乾罐差不多大的罐子,它通体是淡淡的绿色,好像湖水一样,天然质料里带着浅浅的白色波纹,像是湖水上的涟漪.妈妈的肩膀因无法克制的抽泣而抖动着,悲慟的嘶吼出: “桐~桐~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 在狂乱的惊骇中,我已经头晕目涔到几近晕厥,但是仍然在妈妈潦乱抚着的指缝间,看到罐子上银色的小牌子上刻着我的英译名字,下面有两个年份,一个是我出生的西元年,另一个–是今年…… 那个我从来没有看过的”罐子”,上面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 我听到自己脑中发出轰然巨响,那个让我迷惑不解的黑洞崩开一个大洞,我站在洞口,一切都清晰到好似对焦过份仔细的影片;在那一剎那间,我终于记起来了–我死了,我已经死了,我在到舅舅家的那天晚上就死了,鲜血,湖水,窒息的耳鸣,针刺般的胸痛,火化的烈焰焚身和浓烟密佈…..一切一切都在我眼前一幕幕出现…… 我已经死了,我在遇到麦可之前就已经死了….. 而那个让妈妈失声痛哭的”罐子”–是我的骨灰罈……. 巨大的震惊让我失神而虚脱,我感觉大理石地砖击到我膝上,然后我的手掌重落到跟我一样冰冷的地砖上,在眼前一片白雾中,我知道地砖继续敲上我的右脸和头壳,我捂着没有心跳没有呼吸起伏的胸口,耳朵里巨浪般的鸣声掩过妈妈哀泣的悲号,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一条船,货已经被卸完,锚被收起,丧礼的乐声像滚滚的海浪,已载着我随风而去…… 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自己虚飘到轻如蒲公英般的躯体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攫起,揽进宽大的胸怀,柔软但坚定的手掌捧着我的头,麦可颤抖的呼唤声彷彿从另一个纪元传来: “桐!!桐!!你不要太激动!你快要蒸发掉了!你要冷静!你要想办法冷静下来!……” 可是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感觉自己溶入冰寒的白雾,裊裊的飘荡在空旷的空寂中,麦可的声音越来越急迫,但是越来越遥远….. 终于,如同消失的烟云一般,所有的声音和感觉滑落过世界的边际,一切在瞬间被吸入黑洞中,结束在如原子般细小的一个黑点上. 我失去了知觉. ** “永恆”就是这么久吗?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我觉得时间已经过了数个世纪. 麦可的声音好像乘着某种跨越时空的幽浮,由极远的地方逐渐移近,然后我渐渐分辨出他在说什么;柔声但带着焦灼,他在一声一声地唤着我的名字. 然后,我发现自己仍然在那宽阔的胸怀里,被紧紧拥着,前后轻摇着像安慰婴儿一样,一隻厚实的大手来回温柔的轻抚着我的头发和面颊. 我慢慢睁开眼睛. 视线接触到麦可的. 他深深的凝视着我,水亮的瞳孔好似他背后的繁星,目光里的忧虑和煎熬,在我定定的仰望中,渐渐流露出松下一口气的喜悦,宽慰的微笑漾上嘴角.麦可爱怜的吻过我的嘴角和脸庞,把我拥在他的颈际,哑声的说: “桐,你吓死我了,你知道一个灵魂在过于激动的时候会蒸发成白雾吗?我好怕你就这样消失了,我真的很担心你啊…..” 我怔望着他,感觉仍在一片迷茫之中. 好一会儿后,我听到自己在他耳边低声的呢喃,一直重覆着: “我已经死了,原来我已经死了….” 彷彿无言的安慰般,麦可把我拥得更紧,我可以感觉到,激荡的心情让他身体微微颤抖着. 第三部 (二) 然后,我才渐渐发现,我已经不在屋子里;我可以感觉到身下带着夜凉的细草,清而淡的夜风悄悄轻流着,无声的涟漪在湖面静静摇移.这个世界是多么平静安祥啊,我不禁发起怔来. 见我这样怔征望向四周,麦可轻轻的说:“你倒下去失去知觉后,我就把你抱出来了.”然后他轻轻耸一下肩:“反正他们也看不见我们,不是吗?” 听到”看见”两个字,心下不禁一阵震盪;我不觉喃喃开口:“难怪我不论白天或晚上都可以看见你,原来,我们是–“我顿了一下,没有办法不感到喉间的那一股苦楚:“同类….” 麦可紧抱着我,没有出声,只是继续柔抚着我脑后的头发,充满了怜惜的安慰. 我心神模糊茫然恍然的瘫软在麦可怀里;所有的事情,都好像拨云见日一样,清楚明晰的摊在我面前;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舅舅没有做他说要替我安排的事,知道了为什么表弟除了”爱滋病”外就不再跟我讲过话,也总算晓得他想搬去另一面的客房不是因为讨厌跟我同在一面,而是我已经死了的事实让鬼片看多了的他觉得毛骨悚然.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我梦到妈妈那样质问的盯着我看,因为在心里我需要她原谅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想为麦可死的念头那么熟悉…..所有一切的一切,曾经浑顿迷茫的事情,现在都已经得到解释….. 我不禁深叹一口气. 好一会儿后,我仍然深陷在困惑中,忍不住皱着眉问:“为什么我会不知道我已经死了呢?难道没有什么办法来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吗?” 麦可好像也被我这个问题困惑住,停在那儿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我已经死了,直到我回家去见到我家人…….” “见到家人就会知道自己死了吗?”我呆呆的问,想到悲悽的妈妈,心里感到一阵抽痛. 麦可轻叹一声,有一些迟疑,但他仍旧说了:“也不见得吧?只是,我回到家,跟任何人讲话都得不到回应,我很伤心,伸手去拉我妈妈的臂膀,想请她听我说,结果…..” “结果跟我一样,我们是轻烟一阵,没有办法真的触碰到他们….”我悲哀的接下去. 麦可微微的点点头,没有说任何话,望着我的眼神里满是同情和怜惜. 我幽怨地望着他好一会儿,然后一个念头突然间浮出脑海;在麦可拉不到母亲的臂膀的那一剎那,他受到的惊骇和衝击应该和我一样吧?但当时他是孤独一人,而现在我有他. 想到这里,我不觉坐起身,反身把麦可的头揽入怀里,轻抚着他的脊背;虽然是迟了几十年的安慰,但我仍希望他能够因此而稍微好过一点. 在闪亮的冉冉星空下,沁凉的徐徐夜风中,我们专注的拥着彼此,不需要任何言语;整个世界好像只有我们,而我们却已远离了这个世界;这种感觉是说不出的奇异,但我混乱起伏的心情,却在这样的情境中渐渐恢復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另一个疑问跑进我脑子,我不禁困惑的问麦可: “为什么你不知道我也死了呢?” 我看到麦可怔住的表情,忍不住接下去说:“在我睁开眼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一个鬼魂,那你看我呢?” 麦可侧着头想了一会儿,缓缓的开口: “我真的不知道你究竟是人还是鬼,在我看来,你和你表弟没有什么两样.”好像突然想到最后那句话的语病,麦可灿烂一笑:“我不是说你跟你表弟”一样”,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 然后他恢復正色,郑重的说:“在我眼里,我完全不觉得你看起来像是”死了”.” 看我还是一副没有办法理解的样子,麦可努力的转着脑筋,看有没有办法找出我听得懂的方式来跟我讲.好一会儿后,终于他想出一点来,于是很快的说: “比方说那个蔷薇先生吧,你说他究竟是可以看得见鬼的人,还是跟我们一样是鬼呢?” 蔷薇先生–我一时间还反应不出麦可在说什么,跟着他的目光望去,我看到他的视线落在舅舅家隔壁的围栏,我才想起来蔷薇先生是谁;麦可和我曾在湖附近碰到过他很多次,他常在早晨慢跑,对于他第一次见到麦可和我时对我们两个”人”说了两声”早”,我着实在心里疑惑了一阵子,想他究竟是不是看得见麦可,结果~其实,如果他看得到”鬼”的话,自然是我们两个都看见了,不过这仍然没有办法解释蔷薇先生自己究竟是人还是鬼. 那间屋子,里面透着淡淡的灯光.我们两人怔望着它出神,心里仍是一样的迷惑;我知道那间房子里住着人,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从那里面进出–当然,除了蔷薇先生之外;可是,他在”进出”时,都从围栏的边门,而且他还打”开”门再把它”关”起来…. “如果他可以动手开关门,他很可能不是”鬼”吧?”我带着疑惑说:“是”鬼”的话,他没有办法”拿”东西不是吗?”说着,我动手去”拔”草,但可想而知的,我的”手”从草际滑过,完全没有办法撼动它半分. 霎时,我忽然想到,难怪我走到鹿的身边牠也不逃,尖嘴乌龟跟我併肩游在一起,蛇恍然不觉的从我手边滑行过去,胡蜂也不螫我!我以为灵魂是我的保护,因为有麦可在所以牠们不惹我,没想到–是牠们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几分荒唐的沮丧. 麦可思考了几秒鐘,耸耸肩,说:“蔷薇先生真的不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抱歉我举错例子了,我只是想说,很可能大部份的人看不见鬼,可是鬼看到的究竟是人还是鬼,这一点,至少我自己真的很难确定.” 然后他朝我定定的看了一眼,带着几分好奇,说:“你能一眼知道我是鬼,很可能是有某种特别的能力?所以我才想问你说那你看蔷薇先生是人还是鬼.” 我仍然停在那里,想着麦可的话,还是不能体会出其中的逻辑.但是,突然间,好像一个念头忽然从他的脑子里冒出来一样,麦可很快的说: “对了!有一次,我怀疑过你究竟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不禁瞪大了眼睛,完全不知道竟然有这种事?!我马上问:“是什么时候?!” “在你彻夜跟我讲完彦的事情后,“麦可很快的说,但是顿住,像嚥下喉头的一个东西一样,然后慢下来,望着我,好像细心观察着我的反应般缓缓的说:“我说,你可以偷你舅舅的钱买机票回去找彦,你愣在那里,好像很激动的样子,几秒鐘内,你开始变得有点透明,好像开始蒸发那样,我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有办法想像为什么你会那样,所以就大声叫你的名字….” 讲到这一段,他好像也开始情绪波动起来,然后他喘口气,一口气讲完: “然后你”变回来”了,然后你舅舅出来了,所以….” 我微微的点着头;我记得那件事,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麦可那样惊骇的瞪视着我,好像见到什么怪物一样,我也记得那种眼前一片白雾,好像被一股强烈的力量逼出宇宙的感觉–原来那叫”蒸发”啊?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在我叹气的尾端,麦可伸手把我紧紧拥入怀中,歉意而愧疚的说:“真是对不起,我不应该跟你讲那种偷钱买机票回去找彦的话,所以让你….” 我马上伸手摀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我很快的摇头,迫切的解释:“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因为你说这个,“事实上,在心里,我对麦可的抱歉更多,但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我只能说:“请你千万千万,也永远永远不要跟我说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我自己….” 麦可倏然间吻住我的唇,我心里的急切,被这深刻而缠绵的吻溶化了那份燥然,我伸手轻轻抚着麦可脑后柔软的头发和凉凉的后颈,心下已是一片平静. 不知道多久后,麦可轻轻放开我,一双凝视着我的眼眸里充满了爱怜之情,他温和的,带着一丝丝的微笑说: “你知道吗?你现在也有湖水的味道.” 听到这句话,一时间我恍然顿住,脑子里像涨潮一样,迅速涌上很多很多纠结在一起的纷乱,但是,其中最重要的那一点却依然无比的清晰. 我用舌头舔了一下冰凉的嘴唇,深吸一口气,说: “那是因为–我是死在这湖里的.” 我看到麦可的眼睛里露出惊异之色,我点点头,不知道是无奈还是感慨,我轻叹一口气: “没错,我也死在这个湖里….” ** 那个星期六,在音乐会的后台彦妈给彦一巴掌后,我妈向彦妈保证不会再让我们两人见到面,然后就拖着我迅速离开会场,上了计程车.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各自望向两边的窗外.飞逝的街景完全没有办法进入我的眼帘,我整个脑子里都是彦最后的容顏,在狂乱的恍惚中,彦那张奇异的脸庞,感觉上好像刚被锯断的树干,虽然仍带着新鲜的色泽,但却已绝断生机;那一句一句无声的”iloveyou”在我整个心魂中不停来回激盪着,感觉上彦好像把自己所有的爱尽掏到每一句里,最后他终于成为一个掏空了的躯壳. 想到这里,我的呼吸勉强起来;我想伸手扯破胸腔掏出心脏,将鲜血喷向每一个相干或不相干的人.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办法做;我全身僵硬的偋在一角,紧握的双拳把手心都抠出鲜血. 我们下了计程车;好像押解人犯一样,妈妈绷着脸走在我背后,无言的上了电梯.进到家门后,妈妈冷冷的说:“到你房间去,不要出来!” 我已经疲倦了;拖着脚步进了房间.在我回身关上门的那一秒,妈妈忽然想起来,出口说: “手机给我!” 我们两个人互相盯着对看了数秒鐘,终于我输了;我把手机从口袋掏出来给了她. 我颓然倒到床上,觉得全身倦乏到神志迷离,可是盘踞在心头的所有一切都让我感到焦灼的心慌.我拼命努力去想要怎么样跟彦继续我们的未来,可是无奈的挫折感让我觉得仓惶而恐惧.面对着苍白一片的墙壁,心底也是一片苍然的空白,我不禁用额头一记一记的撼撞着顽固且坚固的墙壁,那种冰冷的感觉让我感到绝望,冷汗渐渐浸湿脊背. 不知道我朝着墙壁躺了有多久,驀地间,我好像听到我的手机在外面响了一声,但是又没再响下去;我倏然警觉的坐起身来,过份迅速的动作让我一时间有点眼前发黑的晕眩,剎那间,我竟不能确定我的手机是否真的响过,还是我在幻听? 但就在我疑惑着的同时,我的房门突然被嘟嘟敲了两下,在我惊跳起来的剎那,妈妈急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说她要下楼去一下,马上就会上来.我不过怔了一秒鐘吧,妈妈的声音马上又传过来: “你听到了吗?!” 我赶忙回答我听到了. 我听到她迅速衝向大门的跑步声,然后大门被砰地击上. 静默的房间里,週六晚午大马路上热闹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声声传上来,竟是格外的清楚;混杂的人声,车声,摩托车声,喇叭声,救护车或救火车的呜鸣声……,我怔怔坐在那儿,听着这些无意义的声音,不觉恍然出神. 是黄昏了,房间里已经渐渐暗下来,马路上的车灯红绿灯招牌灯混合在一起映上天庭又回照到房里,其中还有不知道是警车还是救护车的蓝色红色旋转灯,像果汁机里的锋刀一样,把我房间里一片朦胧的白色墙壁打成碎块.下意识地,我转首望向窗外;将暗未暗的夜色和暗红色的末辰馀光把整个台北盆地拢照得悽幽而诡异,我凝望着窗外怔征发着呆,任对街红蓝两色的灯光像挥巴掌一样的在我脸上来回劈打….. 然后,驀地间,妈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叫我马上把门打开. 她的声音把我吓一跳,因为我没有听到她回来的门声. 我翻身下床,光着脚走向房门,但她的声音又传进来,同时还急促的敲着门. “你听到我了吗?快开门!” 我已经走到门口了;我几乎是在应声回答她的同时拉开房门. 站在门口的妈妈,脸上也映着旋转的红蓝两色灯光.她的神色是离奇的紧张和紧绷,深黑的眼睛看不见底,彷彿一块黑色铁板被搁在那里,掩住了什么秘密一样. 她用那双眼睛盯视着我,很快的说: “你出来,到我房间去!” 她的声调冷静得跟她的神色完全不协调,而且带着强烈的指令意味.我不由得顺从的从房间出来,然后她很快的在我身后就把门锁按下去,带上房门.妈妈的房间是在我们公寓的另外一面,她跟在我后面看着我进了房间,然后伸手把房门关上,说: “你在这里,不要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的声音微微的颤抖着. 我茫然不知所以的在她床上坐下,完全不知道妈妈这番举动究竟是要做什么.我听到她在外面好像打了几通很简短的电话,然后她来敲了两下自己的房门,就动手开门进来,简单的说: “去穿鞋子,我们出去.” 我疑惑的望向她,但仍然往门口走去;她究竟要干什么呢?可是我甚至没有问的力气.我穿好鞋,跟她进了电梯,却不是下到一楼;我们到了地下室,一辆计程车正滑下螺旋车道,妈妈辨认了一下车子的编号,就拉着我上了计程车,指点司机从后方的巷弄东绕西绕,避开我们大楼前面的大马路,等到绕上下一条大马路时,她才说出外婆家的方位. 在计程车里,妈妈用力的紧闭着双唇,暮色中她的神色黯淡,我甚至觉得她呼吸都有一些急促.到外婆家大楼前,很意外的是外婆竟在楼下等着我们.计程车停下来,外婆甚至伸手帮我们开了车门,虽然看起来很镇静,还笑着跟我们打招呼,可是我可以看得出来她的神色几乎跟妈妈一样,也是也镇静勉强掩着的仓皇. 她们两人像押解犯人一样,一前一后的把我带上楼,外婆牵着我的手把我带进厨房,有一搭没一搭心不在焉的跟我”聊天”;我想妈妈有打过电话给外婆,告诉她今天在音乐会时发生的事了;外婆知道我今天有音乐会,以前她若是没有来,就会问我弹奏得怎么样,但是现在她绝口不提这回事,只讲一些完全不相干的话.妈妈在外面低声讲电话,好像讲了好几通.然后她走进厨房,跟外婆说”那就麻烦你走一趟了”,外婆点点头,说她去准备一下,然后就出了厨房. 外婆的背影离开门边,妈妈望向我,眼底是千言万语.她吸了一口气,像要发话,但又把气吐出来,踌躇在那里.没有多久,外婆在外面说”我好了!”,这对妈妈好像是个解放一样,她避开我的视线,只简单的叫我去穿鞋,外婆会带我出去.到楼下后,另一辆计程车在楼下等我们. 上了车,妈妈在车后朝我们摇手.我回头看她,忽然发现她的眉头轻皱,带着忧心的思虑. 司机好像已经被告知了要开去哪里,我们上车后,他没有问我们到哪里,就篤定的放车直驶了. 天已经全黑,週六的大马路上是一惯的热闹,坐在冷气充足门窗紧闭的车里,感觉恍若隔世.司机从我家往外婆的路上往回开,路上一样一样的东西被甩在速度之后,我想开口问脸色看起来沉着但是感觉很不自在的外婆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但就在这个念头起来时,车子行经彦家和我家大楼之间的路口. 在绿灯直行中,我下意识的向彦家大楼望去,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来,黄昏时这里停了几辆闪红蓝灯的车,也许是为了避开受阻的交通,所以去外婆家时妈妈指挥司机从另一头绕过去了.不过,现在那些不管是救护车还是警车的都已经离开,只是彦家大楼底下的人行道被警方黄色的条子拉起一块地方封锁住了. 我的视线盯着彦家大楼的门口,头跟着车速回转过去. 夜色中,四周都灯光鲜明得热闹非凡,但就那一块被封闭住的地方显得森然的漆黑.行道树的枝叶在这片沉暗的地方都变成黑色,在那边披头散发的索索乱摇着;我望着那团包着黄布条的黑暗迅速的在车后缩小,不知道为什么,突地间我觉得心脏受到猛地砰击,好像被掏出胸口来,从高楼掷到地面一样,霎时我倒抽一口气,感到极度恐慌的头昏目涔. 就在那一秒,外婆的手机响了起来. 外婆迅速接起,“嗯”了一声,然后慈爱的把手机交给我,好声说:”是你妈妈.” 我心神不寧的”喂”了一声,妈妈的声音清楚的传来,带着几许困难,但是语气坚定的缓缓开口: “….桐,你今天晚上要上飞机,到你舅舅那里去了.” 我大吃一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心下瀰漫着一股迷离的慌乱,不祥的寒气从脊椎末端窜上来. 我听得到妈妈沉重的呼吸声,但她的声音仍然很冷静,她简单的说: “我会帮你收拾好行李,我们待会儿在机场见.” “…可是….”我开口;可是我要”可是”些什么?我伸手压着开始胀痛的太阳穴,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 “我知道,这很突然,可是,“妈妈的声音非常的温柔,但带着不容反驳的权威:“你要相信,这对大家是最好的,你先去美国唸高中,其他的以后再说.” 我的心里模糊一片;那黄布条围住的黑影仍然在我脑际盘旋,今晚就要出国的惊异震撼着我,我觉得心脏沉重的闷跳,喉咙像完全乾住一样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然后妈妈很快的说她得要赶快帮我收拾行李,才来得及赶到机场,于是她留下一句”待会见”,就掛了电话. 我怔在那里,手机仍紧握在手上.几秒鐘后,外婆轻轻的从我手上取下手机,用两隻手握住我一隻手,怜惜不捨的说:“外婆会想念你的,要回来看外婆,知道吗?” 我心里无数个念头满天飞舞,感觉茫然的惶然;外婆说完后,伸手拥抱住我,竟流下了眼泪. 就这样,我被送上了飞机. 在登机和刚起飞后的一场忙乱后,灯光暗下,机舱里变得十分平静,只有飞行的的嗡鸣声.我倚在位子里,面对漆黑的窗户,望着自己茫然的脸色发呆,每想到彦,心脏就砰然狂跳;一种没有办法解释的心慌和不祥感一直在我的胃里翻搅,冥冥中我有一种即将有大事发生,或大事已经发生了的徨然,只是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这种”不知”让我更是苦恼,像是企图望穿一片幽冥的黑暗,捕捉到一丝曙光一样,我不可自抑的用力瞪视着窗外,瞪到自己眼睛发酸,过份刺眼但是难以捕捉的光点在眼底频率固定的闪动. 好一阵子过去后,我才发现,我真的是在瞪视着窗外的”光”;我在瞪着的是飞机上的夜间飞行防撞灯,固定的一闪一闪,一闪一闪….好像一种警示,强烈的极力提醒我些什么…… 我几乎像被催眠一样瞪视着这闪光,拼命在潜意识中翻找应寻着的记忆…… 然后,在酸涩而疲倦的眼睛里,闪着的光开始变形,开始变色….. 变成红蓝两色,那剐着我房间白墙的刺眼灯光….. 那是-彦家楼下的警车和救护车…… 霎时间,我整个人都僵硬起来,恐慌的凉意淹过全身.我倏然坐直起来,双手紧抓着扶手,心里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我知道如果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我是一定会发疯的. 然后,我看到椅子上的电话. 我深吸一口气,顿了几秒鐘;现在已经过了午夜,我可以打电话给谁呢?可是,几乎没有办法忍耐自己的迟疑的,我掏出信用卡,拨了彦的号码. 其实,我不敢指望彦会接电话;我妈不是已经把我的手机收走了吗?我不相信彦妈的道行会输给我妈.可是我知道,如果不至少试一下,我是永远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 电话通了,我的心脏噗噗跳着,谨慎地期盼彦会接电话,或就只听到他的问候语声,留个话给他也可以….电话响到第三声,第四声,然后–竟然被接起来了! 但是对方却没有出声. 我不觉偋住了呼吸,心跳到头晕目涔.终于,我带着颤抖,试探的问: “是彦吗?” 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不是很像人的声音,好像动物在惨死边缘发出的悲鸣或惨叫.那叫声变大,一面狂叫,一面带着狂悲的哭声,夹杂着咬牙切齿的咒骂和哀号.在不成声的嘶吼中,我终于勉强辨识出其中的几个字: “为什么不是你去死?!!!” 不停的重覆,不停的重覆……. 在听出这几个字来的同时,我听出来那是彦妈的声音! 我惊得头顶发麻,冷汗急涌而下;她为什么讲出这种话?!我结舌在那里没有办法开口,但是,在同时,电话也断了. 我呆在那里,耳朵里充斥着机舱的嗡鸣声和彦妈的哭喊声,心里的惊惧让我牙关发颤.我迫切的想到知道,迫切的要打电话给一个会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人,可是,我想破脑袋,想不出有谁是可以让我半夜打电话过去的,也才发现,原来我从来没有任何朋友,彦根本是我的全世界….. 或许,还有我们的音乐….. 然后,还有– 钢琴老师和小提琴老师! 我几乎是一秒鐘也没有等的迅速开始拨起号码. 电话铃响,我心里有着愧疚的歉意.响了超过五声,我咬了牙硬让它响下去,终于,有人接起电话. 钢琴老师的”喂”声传过来时,我有一点吃惊,就算是夜半把她从床上吵起来,但是她嘶哑的声音仍然很明显的不平常. 然后,我也”喂”. 从一声”喂”她已经知道是我,在我正要接下去向她道歉时,她沙哑的叫出来: “天哪!桐!你在哪里?!!你还好吗?!这是怎么了呀……?!怎么会这样…..”然后她的声音被哭声淹没. 她的反应像一把冰刃,直直捅进我心里,我抓着电话的手发着抖,慌乱到几乎口齿不清的问: “什么怎么样?究竟是什么?你在说什么?!…..” 钢琴老师几乎泣不成声,不可置信的说:“什么?!你不知道吗?!电视上已经播了几十遍了!你倒底在哪里?!你都没有看到吗?!”她的声音岔出强烈的悲痛,对着电话喊出来: “彦跳楼了!彦下午从他家跳楼了呀!他从六楼跳下来了啊~~~~” 彦跳楼了~彦跳楼了~这几个字像空谷回音一样不断在我脑子里来回猛烈砰撞,一阵强过一阵的痉挛从我的心脏迅速的蔓延到四肢,我全身狂颤着,已经不知道电话跌落到哪里去. 霎时间,好像一阵强光闪过,所有一切隐约不明的事情都清楚得像白昼;是彦在跳楼前发简讯到我手机上吗?所以我的手机只响了一声.我妈妈是看到那个简讯然后衝出门的吗?但她衝出门去做什么?去阻止彦跳楼吗?可是显然那已经太迟,彦已经跳楼,从六楼!所以我妈妈很可能看到他跳楼,或看到他已经跳下楼去….妈妈知道这是一件–大事,她不想我从房间看到,所以把我塞进屋子另一面的她房间,然后马上决定连夜就把我送出国,她把计程车叫到地下室,为的是不要让我看到大马路上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忘记告诉外婆不要再走那条路,所以我经过彦家门口,看到大楼前被警方黄布条围住的地方……. 彦!彦!我在心里狂喊着~难怪在经过彦家时,我的心脏会那样猛烈的狂跳,想到那里洒着彦的鲜血,或许还有白色的脑浆,粉身碎骨的剧烈疼痛和万念俱灰的死心绝望…..心里的痛如同万箭穿心一般,我全身紧缩起来,冷汗自发际流进眼里;彦妈说的是对的,为什么不是我去死呢?!彦!你怎么可以独自承受这样的苦,留下我一个人?!!! 极度的悲伤像海啸般排山倒海而来,我不可自抑的发出一声痛心的悲吼,泪水奔流而下…… 我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踡缩在座位里,绝望和悲痛狂绞着我的五脏六腑,我放声痛哭,徒劳的唤着彦的名字,他最后的回首在我脑中清楚的出现,那悽楚中带着篤定,无助中闪着奇光的微笑,清亮得望穿尘世的眼睛,和轻颤的唇中发出的无声”iloveyou”….彦!彦!你为什么这样做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等我啊…… 我几近崩溃的失神狂哭,所有外界的一切都进不到我眼里和脑里.我不知道自己哭了有多久;我知道有人来跟我讲话,可是我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什么,我只是不停的痛哭,心碎的痛唤着彦….然后,我感觉有人拉了我的手,手指扣上我的手腕,警觉的反应我用力推开他,但是这个人没有那么容易被推开,他一手持着我的肩膀,另一手仍然抓住我的手腕,然后,低沉清晰的声音非常稳定的传进我耳朵,他说: “我是医生,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不觉停了下来,怔望着他;好像从水里睁眼望陆上的人一样,泪水外幢幢的影子里是一大堆人在我面前盯着我看,一群穿制服的空服员,一堆诧异的乘客,还有一个长得像彦爸的医生. 我不觉伸手去拭泪水;这个动作让周围好几个人几乎在同时间朝我递出面纸和毛巾. “你还好吗?有哪里不舒服?”那个医生仍然盯着我,温和的问. 我咬着牙,全身仍在发抖,感觉喉咙枯涩.我只能摇头,好一会儿后,才抖索的说出:“没有…..” 那医生仍然问了我好几个问题,其中还包括我是不是在用什么药物….等等,我都茫然地用力摇头.最后他离开,空服善意的给我水,毛巾….,问我要不要枕头,毯子…..,然后渐渐围着的乘客散去,四周回归平静. 我缩在座位最边上,额头抵着窗户,面朝着漆黑的窗外,咬着指甲和指头,拼命克制自己不要发出声音,但是我的泪水仍然泉涌而下,没有办法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