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坠二─龙誓》 楔子 冥使不会死,所以护卫前方是理所当然的。 冥使不会死,所以鞠躬尽瘁是应尽的义务。 打从出生那刻起,冥使的魂便属于幽冥,属于赋予他存在意义的阎王殿。 所以为了幽冥的未来献身消亡,是不容质疑的真理。 冥使不该拥有愿望,也不该存在自由的奢望。 他们是兵器,不该因七情六慾堕落为人。 尤其是阎王之子。 第一片龙鳞 审判 韶央总以为大家都会有幸福快乐的结局。 穷者会在长久的努力后致富,有情人在坎坷之后终成眷属。恶人会获得制裁,善人永远胜利。可无论哪个,似乎都和她无缘。 回顾她的人生,一辈子体弱多病就算了,家中还穷苦多舛。她试着用自己读过的书当家教打打工,却总在客户家中晕倒送急诊作结。好不容易高中时期的学长向她告白,她却猝死了。 没错,她在脱鲁的前一刻,死了。 这就像是月老在她找到自己的红线那刻呵呵挠着头说搞错了,硬生生以死亡斩落她得来不易的桃花。 「既然一开始就不是我的桃花那就不要给我希望啊!」韶央忍不住仰天长啸。 「请不要大声喧哗。」男子的声音轻飘飘自一旁掠过。 「你懂个屁!」韶央怒目而视。可怜的学长现在不但要替她收尸,还得承受一辈子的心理阴影。「我二十岁就死了!你有在二十岁死过吗!」二十岁!这可是正值她的花样年华,美好的人生正要开展啊! 怎料,对方立刻用一副关心白痴的表情看她。「我永生。」 恨啊! 只见这位似上班族的男子高傲地笑哼一声。「你放心,还有比死亡更残酷的事情。」 「你说你是不死之身,难道你……咳咳,您就是阎罗王?」韶央忽然醒悟过来。倒大楣了,她竟然对阎罗王大吼大叫! 「不,你现在要进殿里见的才是阎罗。」男子这下可完全把韶央当白痴,鄙视之情一览无遗。「我是苏浩宇,隶属于首殿的冥使,假设你还能从那扇门走出来而不是被丢进油锅的话,我们就有缘再见吧。」 说完这类似挑衅的话之后,苏浩宇便满意挥袖而去。 「什么油锅啊……这也太过分了。」韶央咕噥道,继续随着排队人龙前进。 来到幽冥之后她便忘了自己在阳世的名字,只看见手上木牌印了「韶央」这两个大字,便姑且将这当作了自己的名字。她知道这是路引,也就是指引她进入阴间的令牌。除了名字之外,路引背面印上了一组天文数字,此时正随着时间流逝缓慢减少。 不知不觉,队伍已经排到了阎王殿前。 阎王殿比她想像中还要雄伟,并且带着一份莫名的熟悉感。 眼前是一栋宏伟严肃的黑色建筑,无论说是宫殿还是庙宇都无法准确形容。阎王殿高达三层,拥有燕式的屋顶,龙身盘旋的梁柱。墀头泛着陶瓷的光泽,中央烧了个鲜红的彼岸花。与庙宇不同之处是,在殿前的石像并不是石狮子,而是两名男人的石像,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两名将军怒目直视,铜铃大小的眼睛炯炯有神。黑色的砖瓦建筑在无形之中透着一股压迫感。让她最不舒服的是,屋顶理应安着青龙石像的位置只馀被剁碎的石块。 奇怪?她为什么知道那个位置是青龙? 「到你了。」守门的冥使不耐烦催促,甚至伸手推她。 韶央慌忙踏入殿中,不小心在门槛绊了下。耳后依稀传来其他人的低笑,使她的脸烧得更红。感觉还没接受审判,她已经在接受社死的惩罚了。 为了让生魂保持良好的第一印象,阎王殿的厅堂建造得十分雄伟。藻井高得让人脖子仰得酸,正八角型整整齐齐拟定了天花板的型状。在木造工艺的木樑上贴了一片片金箔,甚至每片金箔都雕刻了神仙的不同姿势。才抬头观察几秒,韶央便已被弄得眼花撩乱,连忙把注意力放回厅堂中央。 硕大的空间中耸立着高高的桃木长桌,几名冥使零散站着,严肃挺直。可她总觉得这里有些空寂,与外头的吵闹形同两个世界。 韶央仰起头,看见审判桌边立着一名俊雅的黑衣男子。他们对上眼神,换来男子的媚然一笑。韶央忽然发现男子有着很好看着红色桃花眼,白色眼影更衬托出一抹丽色。 「祭璃,开始判读。」看不见面容的阎罗自桌后发声,低沉的声音藉由藻井设计更为宏亮。 手捧黑色簿子的男子低头抿嘴,很快便找到自己想要的条例。「韶央,此次在人世年岁期满,于此接受审判。善人登天,恶人受罚,善恶参半,投胎转世。业镜判明,双方无悔!」 语毕。附近冥使取来一面有半身大的镜子,抬起就往韶央身上一照。 炙热的白光烧灼着韶央,宛若要将她的五脏六腑融为液体。韶央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全身血液都在沸腾,咆哮着要脱离躯体。终于,这阵折磨在光芒消失后进入尾声。 她瞇起眼,看见透明的镜子此时呈现鲜艳的殷红,像要滴出血似的。不祥的预感自心底升起,她相信无罪绝对不是此等光景。她努力回想过去这生到底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却毫无头绪。 至于祭璃对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眼睛连眨都没眨。「小傢伙,现在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韶央双腿颤抖,恐惧由外而内攫住她,包覆的冰冷让她头皮发麻。几滴冷汗顺着后颈淌下,血色随着温度从肌肤褪去。 祭璃转头看向首殿阎君,边在簿子上记了几笔。「大人,他就是十殿在找的那个人。」 十殿?什么意思? 「你确定?」阎君忽然从座椅上起身,对韶央也颇有兴趣。韶央试图抬头对视,却只能看见椅上有个模糊的黑色影子。 她忽然明白自己的失礼,连忙低下头。阎君本就是不可轻忽直视之人,应当存在崇敬之心。 殿内在一瞬间热络了起来。 韶央竖起耳朵,隐约听见「她就是二十年前那个」「青龙事件」「阎王之子」等字词,但都不是些好消息。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是否与镜子呈现红色有关? 「那就押去十殿吧,今天是谁当班?」发现韶央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后,阎君再度坐下。他们的行为彷彿见过幽冥大风大浪,就算杀人放火的罪人在跟前也波澜不惊。 祭璃四处环顾,但并没有找到目标。「白晞!出来押送!」 很快,一抹红色身影自暗处浮现。「我没聋。」 名为白晞的女子穿着优雅,无论是飘逸的袖带还是及地的罗裙均是奢华的红色,随着光影闪动不同色泽。女子的褐色发丝拥有海浪的弧度,如一朵乌云般松散飘盪背后,却又不似一团混乱。她眼角略垂,但却意外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当韶央与那双烛光般的眸子四目相对时,一股违和感油然而生。「你是──」 「押解你前往十殿的人。」韶央有种预感,眼前这位名叫白晞的人认识她。可女子只是冷淡抬手,让韶央手脚都上了镣銬。「走吧,车在外面。」 这番冷漠终于让韶央回到现实,对方只是狱卒,并不想与她多嘴。刚才那分可怜的假象肯定也只是韶央对她的误解。 「等一下,所以我到底犯了什么罪?」韶央抬头望向祭璃,想寻求一个答案。 阎罗书记只是微微一笑,朝囚车的方向点了点。「这部分会由十殿来告诉你。」 少女拖着步子往冥使指引的方向前进,白晞则在背后不断催促她再走快一点。穿越一条灰暗乾燥的通道后,他们进入一座小庭院,数台老旧的囚车并列停着,穿上马鞍的马匹不满嘶鸣。 「上去。」韶央被赶到一台不太乾净的囚车上。地面积满不明的黑色泥土。栏杆早已蛀满铁銹,让她怀疑只要一推整台车就会解体。可她也明白只要一动逃跑之心,白晞肯定会立刻压制并使她接受更恐怖的刑罚。她可以在人间逃一辈子,却无法离开阎罗掌心分毫。 于是她闭上眼,听着白晞将牢门锁好,坐到前方驾车。这并不算上是场舒适的旅程,颠颇却能让她思路保持清醒。她整理目前少到可怜的资讯,只知道自己二十年前肯定不小心得罪了十殿阎罗。据她所知,十殿阎罗掌管投胎,那问题肯定是出在她的投胎了。 说实在的,她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接受自己有罪的事情。儘管自己生前不算多优秀的伟人,自己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到幽冥就因自己不知道的原因被判罪使她直喊冤。「要是有人能救我就好了……」 鏘! 巨大的铁器敲击吓得韶央往角落里缩,马车在尖利的摩擦及嘶鸣声中紧急煞车。她从摀着脸的指间偷看,发现最靠近她的铁杆已经拦腰折断。 一名矮小的女孩正吊掛在牢笼之间,手中的菜刀像用切乳酪般轻松将牢笼切开。「快。」 「你是……?」愿望成真得太快,使韶央呆坐在原地没有行动。 「来劫车的。」女孩淡灰色的眸子中毫无玩笑之意。「快一点。」 韶央不禁哑然失笑。眼前的女孩看起来只有十二岁大,像是扮家家酒的年纪。过大的毛绒大衣包覆她身上,紧实地只能看见她的头。可她手上的菜刀锋利无比,老成的气质宛若身经百战的战士。就在此时,女孩忽然偏了下头,原地跳开。 硿隆! 眼前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巨大的锤子,不只是栏杆,整个铁板都被这股力道敲出一个大洞。白晞单手将锤子甩回,咬牙切齿与女孩对峙着。「卿玥!」 卿玥匆匆瞥了韶央和白晞一眼,明白机会已逝。「韶央,不要相信白晞,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锤子穿越颼颼风声砸在卿玥头顶,却只切到大衣的衣角,在原本就破旧的布料上增添更多破洞。下一秒,女孩就和来时一样化为黑烟消失无踪。 「你没事吧?」将锤子收回腰间后,白晞喘了几口气问道。 韶央愣愣缩在角落,发现白晞竟满是关怀之色,甚至有些过度温柔。「我没事。」 「抱歉啊,幽冥到处都有人在监视,我不能待你太好。」白晞理理衣服,但她的裙摆甚至连地上的尘土都没沾上。「刚刚那是厉鬼首领卿玥,是个危险人物,别和她扯上关係最好。」 「厉鬼?那是什么?」韶央仰起头,发现白晞朝她伸出了手。她借力使力,稳稳随白晞下了车。脚下是清新草地,与腐臭的牢笼呈现两个世界。此时的她才发现女子并没有右臂,却行动自如到让她现在才发现。 「厉鬼就是不愿接受阎君惩罚的生魂和失去理智的生魂,他们在幽冥只有灭亡一条路。卿玥是统领他们的人,前来绑架你想必是为了取得人质与阎王殿谈判。」白晞拉着韶央来到前头,示意她坐到狱卒的座位上。「后方坐起来不太舒服,暂时坐我隔壁吧。」 此时的白晞已经收敛起方才显而易见的怒气,只是表情还有些僵硬。韶央站在草地上,忽然想起卿玥方才的警告。她知道白晞一定隐瞒着她什么,但自己其实也对卿玥一无所知。她宛如身处陌生洪流中的浮萍,不晓得何处才是能信任的安歇之处。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白晞轻声叹息。「厉鬼与冥使本来就是敌人,所以她才会要你不信任我。我无法影响你的心,你必须自己决定是否要相信我。」 韶央思索片刻后,搭上了白晞朝她伸出的手。儘管白晞这样说,她也别无选择。女子露出微笑,协助手脚不方便的她坐上芦苇编成的座椅。 四周是蓊鬱苍翠的树林,凉爽的清风拂着韶央的脸颊,带走在牢笼中积累的闷热。很快的,一栋庙宇建筑映入眼帘。这栋阎王殿不如首殿气派,门庭若市的程度却可媲美首殿。与首殿不同,第十阎君偏好低调精緻。墙上的壁画被大门分为两个部分,一面为红衣女子于奈何桥上翩翩起舞,妖艳的彼岸花开满桥畔。另一面就颇耐人寻味了,上头绘製着一名黑袍男子仰天举枪,金色的落雷划破漆黑的天空。 韶央本想细看那两幅画,却马上有更多冥使出来押她入室。「白晞,为何犯人会在外头?」 「途中遇到袭击,但我在前面看着反而比较安全。」白晞轻描淡写将过程带过,并未提起卿玥的名字。「这位是十殿贵客,务必好好对待。」 其他冥使的「好好对待」似乎与韶央想像中的极度不同。她被粗暴扣住手脚,像烤肉架上待宰的猎物被「扛」厅堂。她实在不明白自己这样的弱女子为何危险到需要被这样对待。 等她被放下时,厅堂的间杂人已经走得差不多。白晞指尖放在腰间的锤子吊饰上,随时准备召唤武器。 韶央缓缓抬起头,冷不防与宝座上男人的视线撞个正着。原来十殿并无桃木桌遮着,自己和十殿阎君之间只有浅浅几阶阶梯的距离。儘管阎君状似中年男子,其威严却分毫不减,同样能让韶央僵直在原地。 红眸慵懒地眨了下,移到旁边的白晞身上。「这就是那个韶央?」 「是的,千真万确。」白晞唯唯诺诺弯下腰,要说有多崇敬就有多崇敬。 阎君神色似笑非笑,彷彿对于韶央很失望。「真没想到我儿子会为这种人沦陷。」 不给韶央思考的机会,阎君自座椅上站起,缓缓步下台阶。「我儿子曾是幽冥的青龙之主,也是压制四神柱的其中一人。二十年前,他让青龙失控,直到粉碎自身散落幽冥,这本是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我儿子聪明冷静,没有事情可以干扰他的决断。直到我得知,他认识了一位生魂女子,并且坠入情网。」 韶央半跪在地面,四肢在阎君的威压下使不上劲。「原来他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为了保护一名渺小生魂的性命,甚至不惜违反规定擅自将女子送入轮回。」 「而现在,那名女子回到了幽冥,重新回到我的掌握中。」高大的身影将韶央整个人都拢入阴影之中,彷彿就这样要将她吞噬。「你觉得我该如何待你呢?」 四肢彷彿都要化为冰块,温度快速从贴着地面的掌心流逝。儘管阎君冷漠,其盛怒却已袭捲韶央五脏六腑。忍着眩晕及呕吐,韶央终于用尽力气挤出四个字。「尊、尊悉请便。」 她终于明白自己犯下了什么罪,无论是以下犯上还是褻瀆神明都不足以说明这件事的严重性。她以爱之名使神明自甘坠落,毁灭了自己。如今,神明的父亲正掌握她的生杀大权。 「白晞,把集魂石给我。」阎君朝静候一旁的冥使伸出手。 白晞的表情有些不太情愿,东西在掌中握了又握才依依不捨交出。那是一颗暗红色的滴状宝石,内部似有血液流动,又同时闪动着水晶渣的光芒。 阎君将宝石举到韶央眼前。「这个,是我儿子现在的样子。」 韶央花了好几秒才完全消化阎君的话。「您说……这颗石头?」 「我的儿子碎散成数百块碎片遍布幽冥,幸亏有白晞,这才捡了一些回来。」金色的光芒自阎君指尖涌出,化为丝线般的存在缠绕固定住宝石,最终变成一条黄金项鍊。「而现在,轮到你继续了。」 韶央愣愣瞪视着流光溢彩的宝石,彷彿在内部看见了人形的身影。 「在这二十年间,白晞已经搜索了整个阎王殿范围,但更多的碎片散落在刑狱中,非常人能轻易抵达处。」冰冷的项鍊落到韶央掌心,韶央彷彿能感受到宝石蕴藏的生命跃动,宛如捧着的是一颗跳动的心跳。「你的惩罚便是亲自前往十八层刑狱将我儿子带回来。捡到碎片之后只要碰触这条项鍊就能将他收纳进去,直到他有足够力量恢復人形。」 韶央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快结冻了。就她的印象,十八层地狱包含了刀山火海,根本不是人能去的地方。 「放心,生魂不会死也不会受伤,你只会感受到无限的痛苦。」一抹笑悄悄溜上阎君不苟言笑的面容。「这将会是我送你的,最棒的判决。」 第二片龙鳞 初入地狱 阎君卸下了她的手脚镣銬,却直接在她身上设下独有的法术。无论韶央逃到多远都无法逃离他的掌握。除此之外,他也指派白晞与她同行免得出岔子。当韶央被白晞带出阎王殿时,发现一名黑衣女子静静佇立在阎王殿前。 女子彷彿覆盖着一层生人勿近的气场,四周生魂能离她多远便离多远,无意识在她身边清出一块小空地。当韶央走出时,她却像隻猎隼锁定目标,直直走来。 当女子接近到足够的距离,白晞立刻弯腰行礼。「孟婆神。」 韶央本也想跟着行礼,但火辣辣的一巴掌瞬间呼上她的脸颊。 女子稍微退开,轻轻呼出口气。「这一掌,是为了我儿子阎天汐。」 有什么是比游歷十八层地狱惩罚还恐怖的?韶央相信就是同时惹上孟婆神和十殿阎罗。 她不禁好奇自己二十年前到底是怎么遇上他们儿子,又是如何与之交好的。可惜眼前的孟婆神似乎没有要给她孟婆汤解药的意思。「对不起。」 「我当时相信你。」孟婆眼眶微红。「我曾经警告过你,也在你的信誓旦旦下将他託负给你,可你回报了什么给我!」 双臂被大力箝住,韶央怀疑自己会不会就被终结在此。她支支吾吾为忘记的事情道着歉,只能看着眼前的母亲叫得斯声力竭。 「你要带他回来,你必须得带他回来。」那双红瞳愤怒瞪着韶央,彷彿要将她盯穿。「他选择了你,你不能辜负他。」 「我、我答应你。」无论如何,韶央得先安抚好让孟婆松开手才行。 在得到韶央的承诺后,黑衣女子终于松开手,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般往后退了几步。她取下手腕的黑曜石手鐲,慢慢交到韶央手中。「带着这个,有一天会用上的。」 女子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后又转头看她。「你──自己小心。」 韶央感觉女子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最终,她只能看着孟婆神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之中。 「你明早就得出发,我带你去过夜的地方。」在被孟婆狂骂之后,白晞对她的态度似乎稍有缓和。「跟我来。」 白晞领着她走过重重住宅区,最终停在一栋看起来与周遭类型无异的宅邸前。「本来罪人是不会发配房子的,但你的状况有点特别,所以阎君特准将家人烧的房子发配给你。」 经过白晞讲解,韶央才知道家人生前烧的纸房子及祭拜水果等物的确会跟着她到幽冥供她生活。不过……「为什么每间房子都长得一模一样啊?」 白晞耸肩。「当然是因为这里的房子都是同一间造纸厂造的啊。」 不等韶央吐槽,白晞逕自用钥匙开了门。「屋里放了一天份的粮食,明早我会来找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韶央的房子位于住宅区的一块角落,与一栋屋子相邻而居。隔壁的屋子门窗紧闭,灯光全暗,主人似乎不在家。她朝窗内张望,有些好奇隔壁邻居是什么样的人。 「那栋屋子已经很久没人住囉。」发现韶央动作的白晞出声回答,催促她快点进屋。 这份诡异的熟悉感又让韶央频频回头了几次,最终才进屋用餐。 但韶央总认为,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 韶央梦见了阎罗殿壁画上那名黑衣男子。 不详的雷雨云盘旋天际,男子与青龙在即将崩毁的大地上以命相搏。 青龙的眼睛被长枪刺穿,愤怒的咆啸冲破天际。天雷轰隆作响,雷电的金色光芒照亮双方侧脸。 男子有一双很漂亮的红眼睛,就像是红玫瑰浸染着鲜血。它美到令人震慑,却同时引人深陷。韶央站在一边看得目不转睛,终于想起这份熟悉来自何处。 他的眼睛与孟婆神的眼睛一模一样。 认出男子身分的这刻,他们四目相接。 明明韶央不可能真的现身在此处,男子却牢牢锁定着她,嘴唇蠕动。 雷电交加,风云涌动,韶央理应不会读懂男子的话,可那句话却穿越无数障碍直达她耳中。 「这是我的责任。」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彷彿这样就能握到男子的手。 下一秒,一道金色落雷佔据了她的全部视线。 § 少女猛然自床上坐起,兀自大口喘气。 阎君给她的项鍊冰冷地贴在肌肤上,闪动着不详的红。 直到现在,她还是对于这整件事情为何会发生在她身上感到困惑。她曾尝试偷偷从屋子溜出,却发现整栋房子全被下了法术无法通行。只要她尝试走出门,一道坚韧的透明墙便会挡住她的去路。 在这如牢笼般的世界里,韶央只能懵懂抓着那唯一一丝熟悉感。 她还记得在梦里见到天汐时胸口涌起的那段酸楚,那一刻,她相信他们就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就算现在在床上清醒,那份情感也深深烙印在心中。也就是这份情感,让她想去探询真相。 楼下,敲门声不绝于耳。从窗外望去,白晞正抱着一包纸袋等她。「该吃早餐了。」 韶央迅速梳洗下楼,在白晞的注视下吃着她带来的新鲜白麵包。「这上面施了法术,可以延缓飢饿的时间。」 「白晞,我一直很困惑,为什么受罚的是我呢?」纠结了半天之后,韶央终于小声问出口。 「什么意思?」面对韶央的提问,白晞只是撑着头,耐心看着她。 「你看,我现在只是一名毫无记忆的生魂,阎君却要我接受十八层地狱的痛苦去拼出一名我完全不记得的人。」韶央咬着索然无味的麵包,甚至开始期待自己有没有机会让白晞带她逃狱。「总感觉我不应该就欣然接受这一切,好歹阎君也该还我记忆吧?」 没错,她拿阎君和白晞的武力没办法,可至少她完全有资格莫名其妙。 「韶央,除了孟婆神外,没有人知道孟婆汤是否有解药。」白晞静静看着韶央,眼中竟带着稍许怜悯之意。「虽然很遗憾,但恐怕短期内你没办法恢復记忆。」 韶央张嘴欲言,却被白晞举起手打断。「当然,孽镜台同样也能映照前世记忆,可这就像是阎君当时在殿内向你解释前因后果,完全无法将感情及记忆完整归还。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完成阎君交给你的刑罚,别无他法。」 韶央忆起梦中那个黑色身影。当时的她能清楚感受到那股溢满、呼之欲出的情感,可她却记不起他们的过往。为了夺回那些过去,她愿意为这名现在等同于陌生人的男子付出一切吗? 但她就是无法对那位叫天汐的男子置之不理。 据阎王所说,天汐以自身碎散幽冥的代价换她一世平安。她极欲知道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或者…… 那个男人对她来说,真的很重要。重要到就算她遗忘了一切,自己仍要找到他,让他重返于世。 白晞替她带来了她的武器。那是一套弓箭,箭尖依照法术的不同能製造出爆炸或烟雾的效果。儘管她生前从没拉过弓,武器到了手上却十分合身。「这是魂业,对射杀厉鬼有奇效,同样也会对其他敌人有一定的效果。不用的时候可以变成手鐲。」 弓箭在韶央的注视下化为白色手鐲,与孟婆送的黑色手环正好形成一对。 等韶央将手环戴上手腕之后,便被白晞催着出门。 「我们今日要去第二殿晋见楚江王,请求进入他所管辖的刑狱。」白晞简单在街上招来一辆牛车,慢悠悠前往第二殿。「楚江王掌管前三大地狱,分别为割舌地狱、剪刀地狱及吊铁树地狱。」 韶央忽然觉得自己的舌根莫名开始痛起来了。「能详细说说这三个地狱在做什么吗?」 「凡在世挑拨离间,诽谤害人者,死后打入割舌地狱。唆使他人妻子再嫁者入剪刀地狱。离间他人父子兄弟使骨肉相残者入吊铁树地狱。」白晞一一细数。她看着韶央茫然的眼神,微微一笑。「没事,等你真的去了就懂了。之前出差去过几次,并不是什么好回忆。」 不容韶央多细想,车子已经抵达二殿。相较于首殿及十殿,此处人烟稀少,只有数位即将接受审判的犯人被压着进门。当韶央终于进门,阎君已经在里面等候。「此人犯了什么罪?」 「弒神。」白晞垂眸,不去理会身旁韶央震惊的眼神。「我奉命带她进入十八层地狱以寻回十殿之子碎片,期间她将不受任何优待,承受她应承受之苦。我将在一旁全程监督,证实其已受该受之刑罚。」 「如此,便去吧。」台上的男子伸出手,一时之间,狂风大作。 原本无风的殿堂以韶央为中心扬起风沙,迅速旋转。坚实的地面化为虚无,剧烈的狂风将韶央捲入。她被转得七荤八素,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她彷彿在坠落,又似在飞翔。少女紧紧握着锁骨间的项鍊,闭眼抵抗剧烈的强风。 不知过了多久,风和缓了下来,紧接着的却是急速坠落。几秒过后,她屁股朝下用力着地。「啊!」 她觉得自己哪里的骨头一定断了,可仔细查看后却发现自己毫发无伤。 四周的空气是乾的,地面的黄土缓缓冒着烟,惹得韶央咽喉微微搔痒。她左右张望,发现自己身在一处黄土山谷中。「白晞?」 韶央的呼唤隐没在空荡的峡谷中,化散成微弱的回音。 预期中的冥使没出现,地面却震动了起来。 韶央紧抱双臂,发现站立的平台正在缓缓下降。无数黑点自石壁的巢穴涌出,争先恐后想攀上她所在的平台。当那些黑点近了,她才发现那竟然是一个个嘴巴的黑洞。 檯子下全是黑压压的人,骨瘦如材、衣衫襤褸。生锈的铁鉤子将他们的嘴巴硬生生刺穿勾开,黑洞般的嘴巴中并无舌头,而是不断涌着鲜血。他们发着不成调的尖锐呻吟,整个地狱都为之震动。 在这引人耳鸣的噪音之中,一句低鸣穿越眾人而来。「救世主,你会带我们离开此处……」 韶央瞪大眼倒退,看着最前头的囚犯指尖已经攀上平台边缘。他们的手是黑色的,深可见骨的伤口同样焦黑。「我……」 「不要回答!也不要承认!」天上传来一声大喝,红衣女子从天而降。「他们想引诱你说谎,将你困在此处!」 韶央闭紧双唇,如释重负看着白晞在身边降落。 「这些人生前不是谎话连篇就是巧舌离间,因此被割去舌头囚禁在此。」白晞将巨锤横在身前。「你必须关闭双耳,相信自己的心才能离开此处。」 胸前的项鍊忽然发烫,韶央取下项鍊,将红宝石举到胸前,隐约看见一条细线直直没入前方人群中。她用疑惑的目光望向白晞,得到了肯定的眼神。 「天汐的碎片一定在他们之中。」无须白晞解释,韶央也明白她必须下去一趟。「放心,那些厉鬼杀不了你。」 韶央握紧项鍊,发现四肢都在颤抖。 「无罪之人将不会受到地狱审判。」白晞静静说道。「我是监视你的狱卒,因此这条路只有你能走。若你害怕,我可以代为推你下去。」 韶央明白,自己毫无退路。 后有白晞,前有即将淹上高台的鬼魂们,她索性心一狠,闭上眼跃了下去。 下去的途中简直是她这辈子经歷过最噁心的过程。 无数双手攀上她,长久未经修剪的指甲嵌入她的血肉中。更让人战慄的,是从那些人口中淌下的温热鲜血。她在人堆之中迷失了方向,无助随着人流浮沉。 鬼魂的呻吟声衝击着耳膜,杂乱无章的声音干扰着韶央的心神。此时此刻,白晞的声音反倒清晰无比。「你必须关闭双耳,相信自己的心才能离开此处。」 她握住胸前的项鍊,感受那条微弱的力量指引。 一条无形的线将她与前方的鬼魂连系了起来,开啟一条明路。于是韶央奋力游上前,伸手一抓── 一瞬间,她已经身在陌生的地方。 这是一间狭小的客厅,而她正趴在沙发后头的阴影里。沙发上隐约传来人声,似乎是两人正在交谈。「……把这个假消息放出去,想必x公司的股价绝对会一落千丈。」 「林、林总,我们与x公司不是合作关係吗?」另一人的声音唯唯诺诺,韶央几乎能想像出对方像隻负鼠驼着背,紧张兮兮。 「没错,到时候他们一定会向我们寻求帮助,我们再意思意思援助一下,换得他们的感激涕零。」被称为林总的男子呵呵笑道。「我们最终目标是收购他们公司,这点策略是必要的。」 画面很快转换,韶央这次换站在一处办公室的布幔后,透过缝隙可以看见两名男子正在交谈。此时此刻,跪在地上的男子泪流满面,彷彿在求饶。「林总,我的公司真的经营不下去了,求您高抬贵手,再给我们一段时间筹措金钱!」 站着的男子抽了口菸,淡淡看着地上的人影。「老友啊老友,当初你公司身败名裂时,我好心入股你们,稳定军心。你向我借钱我也从没说不过,可如今你还不出债难道是我的问题?」 「不不不当然不是的!我当然很感谢您,只是我需要再多一点时间……」地上的男子已经直不起腰,连连磕头。 「下礼拜要是没还出钱,我可能就要考虑完全收购这件事了。」林总捻熄烟,转身面对映照着夜景的玻璃窗。「就算你我为朋友,也不能这样恣意妄为。」 「谢谢您,谢谢您……」对方感激涕零磕头,丝毫未见林总玻璃上的倒影是势在必得的笑容。 画面缓缓散去,韶央逐渐又回到黑暗之中。眼前有一盏聚光灯照在西装革履的的林总身上,那些西装在韶央的注视下开始剥落,变成在地面活蹦蹦乱跳的血块。林总张开嘴,黑色的血哗啦啦涌出,只留下什么都没有的空洞。 与此同时,林总的声音在韶央脑海内响起。「我放出假消息使友人公司身败名裂,为此得以收购公司,成为市佔率首占一指的大公司。如今我被割舌地狱判了六年刑期,至今仍有三年未完。难道仅仅为了公司行使商业策略的我错了吗?」 韶央有种预感,此番话是在质问她,若未正确回答她将会永远无法离开此处。「无论如何,你诽谤害人就是不对。」 「我有家庭要养,我有员工要顾,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我也只不过是做了大家会做的事情罢了!」林总摊手说道。 韶央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她忽然想起梦中那位黑衣男子的身影。 当时的他只淡淡对她说了句:「这是我的责任。」 责任…… 责任究竟是什么呢? 于此同时,她又看见了一段崭新的幻象。她看见当时跪在地上的负责人站在自家公司楼顶,一跃而下。原来在林总收购对方公司之后,负责人便携家带眷轻生。「公司策略不该成为害人走上绝路的匕首,你为了自身利益诽谤害人,应当羞愧。」 因为责任,有人甘愿粉身碎骨。但也因为责任,有人选择让无数家庭破裂。 因为林总的抉择,更多的员工迎来资遣和家庭破碎,世上更是少了好几条宝贵的人命。「很多时候我们都自私地只想顾好自己,可这应当是建立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上。你的行为只是让自己的员工作为挡箭牌,根本不是承担责任!」这番忠言句句出自肺腑,由于地狱并未反扑,因此韶央知道自己说的话便是心中所想。「诚心诚意留在此赎罪吧,相信有一天你会明白恶言的严重性。」 男子静静闭上眼,表情忽然变得较为放松。或许他只是想要有个人义正严词指出他的过错。「谢谢你。」 受刑人的怨气遭到化解,男子长久愤恨的心结也终于解开。他忆起友人一开始创业时兴奋地要与他结盟,后来却因为自己的贪婪吃掉这段友谊。他对不起他的朋友及家人。男子举起手,准备送韶央回去。「我只是第一层地狱的守门员,之后的挑战一定会越来越难,可别掉以轻心,那就有缘再见了。」 幻境在眼前消融,韶央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黄土峡谷之中。攀缠着她的受刑人早已消失无踪,唯一证明他们留下过的痕跡是掌心的那块红色宝石。原来在漫长的时间过后,四散的碎片们经由收集或互相吸引已自动形成大块的结晶体,这也是韶央不必四处奔跑寻找。韶央赶紧将宝石拍入项鍊中,她忽然觉得项鍊的色泽变得明亮许多。 「你做得很好。」不知从何处现身的白晞拍拍韶央的肩,大声宣告。「第一层割舌地狱已过,即将进入第二层地狱,唤名为──」 「剪刀地狱。」 第三片龙鳞 人面蜘蛛 话音刚落,四周再度捲起漫天风沙将两人捲上天。韶央闭上眼,对于此次坠落的命运不再挣扎。 重重坠落在地后,韶央直起身,发现自己身在一片鬱鬱葱葱的森林中。 此处寂静异常,杳无人烟,但经歷上一层的她知道这绝非表面这么简单。 淡淡的红光自项鍊延伸而出,隐没在黑暗的尽头。韶央转头想向白晞寻求意见,却发现对方再次消失无踪。 有了上一层的经验,她不敢开口大叫,只得将惊慌吞回腹里。稍作思考后,她赫然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太过依赖白晞。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自己被丢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甚至是以险恶为名的十八层地狱。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只要有人稍微对自己伸出友善的手,就会忍不住全心依靠对方。 可白晞知道关于她的秘密,她却对白晞一无所知。 她再度想起刚到地狱时遇到的那名萝莉少女。白晞看起来很像是表面冷漠私底下却对她好的那种人,可萝莉少女却要她别相信白晞。她想也是因为这个插曲,自己才对白晞產生了戒心。 那个少女叫什么月来着?她摇摇头,放弃思考。总之还是先度过眼前这关吧。 韶央小心翼翼避开路上的藤蔓绿植,一步步跟着红色丝线前进。可就在她踏出几步之后,不容忽视的爬行声立刻从暗处传来。触脚搔刮乾燥地面的刮擦声意外刺耳,不像是大型物件的声响,反而比较像…… 韶央不敢证实自己的猜测,迈步奔跑了起来。 这个举动反而更加惊动森林的居民,黑压压的人影源源不绝自暗处涌出,有些自树上落下,一些则从草丛中滚出。 是蜘蛛,却同时也是人类。 那些「人」四肢着地,可手的部分却没有手指。在那理应为手指位置的地方只有一个个如管子的洞,喷出黏稠的白色液体。有些只分泌了黏液,有些却可以看出成形的丝线。 酸灼感自根本没吃什么的胃部升起,韶央摀住嘴,忍着呕吐感向前奔跑。 她本思考过或许这层也需要靠讲一些大道理来度过,可那群人似乎只想把她綑成茧吃掉。好在那些人面色痛苦,行动姿势怪异,韶央这才能领先那些受刑人几个脚步的距离。 「剪刀地狱已经很多年没收新的囚犯,这是因为时至现代,寡妇改嫁已不再是滔天大罪,现今只有恶意违背他人意愿唆使之人才会被打入此刑狱。」这是出发前白晞对她说的。 「也就是说这些人在此地已经受刑很久了……」韶央一边躲开后方射来的黏液,思考着这代表的意思。 随着深入森林,韶央开始看到树上的枝叶间结了一个个莹白的蜘蛛网。 道路变得狭窄,四处都沾着蜘蛛网的残渣,可连接着项鍊的红线仍向着更深处延伸。韶央不得不放慢脚步,但这使敌人后来居上,握住了她的脚。她惊呼了声,仍来不及稳住脚步。她扑倒在地,下巴用力嗑到了地板,发出清脆的脱臼声。意外的剧痛使韶央流出眼泪,她伸手摸向下巴,却发现那里完好无缺。 还没想清楚箇中原因,层层丝线已经宛如有生命般将她层层包覆了起来。这些线柔韧异常,绞得她喘不过气。那些受刑人就像在抬棺木般将她高高抬起,带入林中深处。他们就像工蚁一样列着队,带着猎物凯旋而归。 这段旅途并不是十分舒服。 撇除动弹不得,韶央暴露在外的头不时撞上週遭的树干,撞得她头晕脑胀。她曾尝试向白晞求助,可严丝合缝的丝线同时将她的嘴封住,她顶多只能发出一些呜呜嗯嗯的杂音。 列队很快停了下来,将她仔细黏在一处稍大的蜘蛛网上。韶央仰着头,看见四面八方都是各式蜘蛛网。那些受刑人将她綑好之后便不再搭理,似乎是还没到用餐时间。百般无聊下,韶央仰头观察,发现那些网线之间似乎写着歪歪扭扭的文字。 「救救我。」「带我离开这里。」「没有人来。」「遗失……」 这是什么? 韶央试图找到更多文字,终于在脚边看到一行新字,似乎是用硬物刻划下的。「被抢走。」 韶央知道自己势必得採取某些行动。 于此同时,胸前的项鍊似乎也在发烫,试图助她一臂之力。原本坚韧的丝线在高温之下开始松脱融化,变成一块块白色泥巴。她尝试伸展头部,发现已经可以说话了。 韶央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于是她选择了自己本能会选择的那个人。「白晞!救命!」 一片寂静。 冥使并没有像她期望的一样从天而降,只唤回了原本离去的敌人。眼看方才挣脱的丝线再度回来,韶央赶紧将双手举在胸前。「等一下!」 这一吼发挥了效果,让他们的动作一致顿了下。把握着这个空档,韶央小心翼翼开口。「你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从未说话的受刑人面面相覷,无声地讨论着什么。几秒后,他们纷纷让开道路,让更为庞大的暗影靠近。 等到足够靠近后,韶央才发现那是一名极为苍老的老人。他的四肢都已泛黑风乾,简直就是真正的昆虫脚,而他似乎就是在此地待最久的受刑人,因此成为了这些人的领头。 「生魂。」这不是疑问句。 「是的。」韶央不确定对方的意思,只能谨慎回答。 「不是罪人。」老人接上。 韶央小心翼翼站起身,拍掉身上的黏块。「我不懂您的意思。」 老人的头原地旋转一百八十度,面朝其他人。「她可以帮助我们夺回木牌。」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你们的木牌不在自己身边吗?」韶央摸摸腰间的木牌,顿时感到安心许多。 「被夺走。」「被隐匿。」「无法触及之处。」 儘管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韶央还是抓住了几个重点。「所以你们的木牌被夺走了,需要我的帮忙?」 「服刑期满之后,无木牌者无法结束刑罚,将会永远滞留于此。」彷彿是嫌老人解释太慢,其中一名中年人跳出来解释。「我们的木牌在几十年前被强行夺走,放在罪人无法取得的地方。」 「而因为我不是罪人,所以可以帮助你们拿回来?」韶央自行推论出结果。 「带她去那个地方,如果不行就吃掉。」老人简短对中年说完后,便遁入了山林。那些人似乎不对韶央抱有期待,只是抱着无所谓的心情试试。 「跟我走。」那名中年人似乎也不怕她逃跑,只是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前进。由于项鍊所指引的方向刚好与中年人行进路线相同,韶央只得跟上。 他们无语前进了一阵子,气氛正好卡在一个微妙的平衡。忍受不住寂静的韶央试图开啟话题:「叔叔──」 「不要叫这么亲暱。」男人几乎是反射性回答。 「呃,先生?」 「如果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在这里的话,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我在女儿丈夫因意外去世后,得到大笔保险金,这让我起了歹念。于是我怂恿女儿另嫁他人,并暗地里毒害他,藉此谋得对方的财產及保险金。」也许是因为作贼心虚,男人一口气讲完他的罪证。「我已经服完关于毒害及强取豪夺的刑罚,却没想到最后会被困在这里。」 好不容易要结束苦痛,进入新的轮回,却被夺取机会。男人怎么样都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虽然我现在已经比较能接受自己的……样子,但总是很不甘心。我只是想让宝贝女儿过上更好的日子,却没意识到自己把痛苦加诸到他人身上。最后东窗事发,我的女儿承受不了压力自杀,我也人财两空。」 男人似乎很清楚自己错在何处,因此也不需要韶央开口提点。 「为什么你们在木牌被夺走之后没有告诉负责监督此层的冥使呢?」找到插话缝隙,韶央开口提问。 「冥使从未到来。」男人啐了一口。「在我待的这些年间,我一个都没见着,甚至也无新的受刑人加入。我们就像是被遗弃的一群,独自腐朽。」 木牌是他们服刑完毕向冥府沟通的渠道,对方也是看准这点出手的。 终于,两人停在一处金色的屏障前,而后方的地面正堆着他们所遗失的木牌。「就是这了。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进入屏障,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金色东西侵蚀我们的牌子。」阎王殿所派发的木牌带有特殊力量,正常的方法无法破坏,敌人也是因为这点才选择以柔克刚,缓慢将木牌的保护侵蚀掉。「不过在几年前,那个红红的东西忽然出现保护我们的木牌,这才没让木牌被侵蚀掉,形成现今僵持的情况。」 顺着男子点头的方向看去,韶央看见一层薄薄的红光覆盖着那些木牌,撑起无形的屏障对抗着金光,从中延伸出的红光与韶央胸口的项鍊產生共鸣,正在嗡嗡作响。 是阎天汐聚集起来的残骸保护了那些牌子。 韶央不晓得那些残骸是否带有意识,可却能感受那层红光要保护所有灵魂的坚定。她下意识将手覆上项鍊。阎天汐做这些事时是带有意识的吗?还是保护眾生已经刻划入他的本能中?「这也是你的责任吗?」 「什么?」男子不耐烦问道。 韶央摇摇头,伸手触碰金光。 正如她所料,她的指尖只窜过些微凉气,没受到任何伤害。何况她有预感就算自己被伤害,身体依旧会毫发无伤。身为死者,她终于知道阎君所谓的不会死和不会受伤。 韶央放胆穿越金光,拾起地上的板子。果不其然,她在层层面板下发现那颗闪着红光的宝石。 「这些年来辛苦你了。」她轻声低语,将宝石收纳进项鍊。 几乎是同一时刻,红光所製造的屏障在一瞬间跨掉。金光争先恐后涌向韶央,而她则在千钧一发之刻衝回男人的所在地。「喏。」 男子激动地捧着失而復得的木牌,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我可以走了?」韶央试探问道,可对方根本不理她。虽然这么说,可身边没有白晞,她也不知道怎么进到下层地狱。 「韶央!」彷彿听到她内心的声音,白晞自丛林间出现。「终于找到你了,我差点以为……算了,你没事就好。」 女子将她上上下下检查了遍,确定韶央没事才安下心。「这层的碎片你找到了吗?」 「是的。」韶央将路上所发生的事情告诉对方。「我还要感谢旁边这位先生。」 她此时才发现男人瞪大双眼,全身颤抖。他指着白晞,一句话都说不好。「你、你你你你……」 白晞淡淡瞥了男人一眼,对他完全不带兴趣。「找到了我们就赶紧去下层吧,时间宝贵。」 她并没有解释消失的时间去了哪里,但韶央也不好意思去问。或许人家着急找她找了整个森林而自己不知道呢。「我知道了。」 同样的风沙再度捲起,将韶央的视线遮蔽。 少女并不知道在她离去后,受刑人的惨叫贯穿了天际。 她将不知道那位男子再也不能见到自己的女儿,只能悽惨地和木牌消失在金色的火焰之中。他们也无缘知道其他人的结局。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在大火肆虐的森林中,身着红纱的女子笑得森寒。 第四片龙鳞 梦与现实的交界 湖面平静无波。 天空是灰濛濛的蓝,像是阻隔了一层骯脏的玻璃。火红的彼岸花自湖畔延伸至远处,彷彿已经将湖泊之外的地方燃尽。 当男子意识到时,自己已经在湖畔站了很久。 他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抬头,看见湖畔建着一座高架小木屋。高架的木板一路延伸进河里,尽头则站着一名正在朝他挥手的少女。他过了几秒才发现少女招手的对象是他,连忙踉蹌向前。 「阎天汐,你怎么傻愣在那里,我叫了你好久。」少女并没发现对方的异常,伸手环住男人的腰。 「阎天汐……」阎天汐低声默念,终于记起这的确是自己的名字。「你是韶央?」 可是韶央不是已经…… 已经怎么了? 他又怎么了? 想不起来。 红色,无尽的红色佔据视野,就像彼岸花灼烧着他的眼睛。 「你睡傻啦?我当然是韶央,我们不是一起在这里住很久了吗?」少女松开他,指着后方的木屋。「这还是你监工设计的,你说要住在湖边,而且一定要离阎王殿很远很远,最好没人能找到你。」 这的确是阎天汐渴望很久的事情,但……「不对。阎王殿不可能就这样放任我们住在一起。」 他有责任要护卫幽冥,执行阎王殿的任务。 听了这一席话,少女忽然在他怀中哭泣起来。「你就在这里休息一下不好吗?阎王殿是坏人,不要再提到他们。不要再提到他们!」 阎天汐手足无措地安抚着少女。「好,我不提。」 只要韶央在他身边,他会答应为韶央做任何事。 § 当韶央降落时,她已经几乎要习惯白晞不在身边了。她猜白晞应该也有自己的职责,所以无法时时刻刻伴在自己身旁。 她同样降落在一座森林里,却与上一层地狱大相逕庭。人们的呻吟与哀号此起彼落,形成恐怖的协奏曲。他们被铁柱贯穿,吊掛在同样为金属的树上,黏稠的鲜血与肉块贴着铁片滑下,使地面形成令人作呕的泥泞。 在上一层里,因为一开始就被追,之后又经过了一连串事故,韶央完全没时间害怕,可现在有喘息的时间后,反而有些不敢向前走了。 说实在的,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一二层地狱的。要是活着的她,大概只会缩在原地尖叫。可到了幽冥后,她的胆子忽然变得无比强大,就好似背后有东西在支撑一样。 迄今为止,项鍊除了发出红光外并没有其他反应,反而接近死物。她曾试图与项鍊对话,又觉得这样很蠢而作罢。她甚至怀疑其实阎天汐这号人物只是个谎言,是阎君用来折磨她的藉口。可在无人陪伴的地狱里,假装项鍊里有人是她唯一的慰藉。 正当她想着该不该跟着光芒走入树林时,白晞在她身边轻巧降落。「又被耽搁了会,还好这次赶上了。」 「白晞姊!」韶央又惊有喜,知道自己不必一个人了。 「你叫我什么?」白晞忽然眼神怪异,显得有些不自在。 「抱歉,我擅自称呼冒犯您了。」儘管不晓得原因,韶央感觉自己做错事了。 「不,你要这么叫也可以。」怀念的神色自白晞眸中一闪而逝。「渴了吗?我这里有水。」 经白晞这么一说,韶央才发现自己的肚子已经咕嚕作响。「已经到午餐时间了吗?」 「事实上一天都快过去了。」白晞望着火红的天空。「刑狱没有白日黑夜之分,也难怪你会这么说。再撑一下,等这层过去今天就能休息了。」 韶央看着直指铁树林深处的红线,第一次期盼那束光不要这么准确。由于她也是受刑人没有吃饭的资格,在喝了几口水之后便必须上路继续任务。 「放心,这层我会跟着你。」白晞拉起韶央的手。「只有家人骨肉同行才会受此层影响,因此没什么大不了的。」 韶央压下心底不安,点头跟上。 可就在踏入林中时,变故突生。 原先无意义的呻吟忽然都成了可以听懂的词汇,震耳欲聋。「你们应当自相残杀。」「你姊姊会背叛你,她会夺取你的一切。」「你生来就比姊姊幸运,她忌妒你,也憎恨你。」「但你可以下手为强。」 「白晞……」韶央虚弱开口,周遭的噪音使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呼救。 白晞也听见一样的东西吗? 白晞皱着好看的眉,怒视那些树上的躯体。「我们不是姊妹,你们认错了。」 可这些声音并未停止,甚至越发凌厉。儘管韶央双手摀住耳朵,这些声音却大声鑽入脑壳中,完全挡不掉。她痛苦地蹲下,逐渐陷入血污之中。 「这世界上,你们之中只能留一个!」 白晞瞪着蹲在地上的韶央,眼神冰冷。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想缓缓浮现,又被她强行戳破。「一个生魂怎么可能会有兄弟姊妹。」 铁树地狱所关押的受刑人均是犯了离间骨肉等罪,他们善于挑唆血亲、夫妻等人不和,导致自相残杀。凡是来此处进行公务的冥使最好不要结伴同行,尤其不能带着血亲。可现在的情况却跟白晞预想的完全不同。「难道现在连看似姊妹的都能被影响?」 烦躁与怒火迅速累积,不只是因为囚犯噪音的影响,还有──「韶央不是我妹妹!」 金色的火焰以她为中心迸发,囚犯被掛在树上的躯体因为火焰滋滋作响,这些囚犯的话语也化做悲惨的尖叫。白晞粗鲁拉起地上的韶央,奔跑了起来。「那块该死的碎片在哪里?」 顺着韶央的手指去,他们终于见到红宝石碎片被掛在一棵铁树最顶端。韶央尝试伸手去勾它,却遥不可及。白晞不耐烦推开她,甚至忘记这是谁的任务。地面隆起,托着她来到高处,白晞轻易收下宝石,啪一声拍进韶央胸口的项鍊中。「走了。」 被金火灼烧的铁林在此刻更像是炼狱,烧焦的臭味使韶央喘不过气。她紧紧抓住白晞的衣襬,意识逐渐模糊。可在昏迷之前,她却清楚听见森林传来最后一句低语。 「你的姊姊会因为你而死。」 第五片龙鳞 孽镜台 当韶央醒来时,自己已经身在床上。窗外已经全黑了,而房间空无一人。她在床头柜发现白晞留下的字条。「早餐在楼下,晚点会来接你。」 在经歷三层地狱后,当初来幽冥的衣服早就破旧不堪。韶央打开衣柜,发现里面竟然有不少古代服装,而且全都合身舒适。她推测这些衣服八成也是上辈子的自己留下的。 讚叹自己品味不错之后,她换上衣服下楼吃饭。饭桌上不意外是乾硬的白麵包,比上次好的部分只有多添了一碗无色无味的粥。 看到这个样子,她忽然很想吃糖醋排骨。「这个配粥一定很好吃……」 胸前的项鍊忽然变得温暖,似乎是同意她的话。 在经过难吃的一餐后,白晞也已经在外头等候。「今日先不下刑狱,而是带你去一个地方。」 门外已经停着一辆全新的囚车,这两囚车与昨天运送她的完全不同,铁製的栏杆被打磨光亮,杜绝她逃跑的可能性。儘管韶央觉得十殿阎君给她下的枷锁就已足够,冥府方却似乎不这么认为。 等后方栅栏被掛上大锁之后,马车便颠簸上路。韶央抱膝靠着墙,正巧背对着白晞。她能感觉到白晞心情不是很好,可能与昨日在第三层地狱发生的事有关。在她记忆里,白晞一直是端庄优雅的女神,面对任何事都从容不迫。可昨天在树林中的她…… 「是因为被认了罪人当妹妹的缘故吧。」韶央自言自语道,忽然觉得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她和白晞自然不可能是家人,这是用膝盖想都知道的事。除了外表截然不同,她们之间几乎没有共通点。何况韶央是生魂,不可能有冥使姊妺。 她想了无数个为白晞开脱的理由,却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疑惑。她扣着与女子之间相隔的木头窗櫺,轻轻叫唤女子的名字。「白晞姊。」 这个称呼让女子再度僵住,韶央忍不住后悔自己的衝动。白晞很快转过头,澄澈的眸子中不带任何情绪。对方耐心等她说话,却让韶央忍不住想退缩。 反正最多就是被讨厌罢了。做了微薄的心理建设后,韶央深吸一口气。「请问您是不是有兄弟姊妹?」 韶央紧张到没有换气,甚至讲得有些急促。不过由于气氛使然,这段话并算不上有压迫感。 正当韶央以为不会获得回答时,白晞缓缓吐了口气。「……我有个妹妹。」 果然。「那──」 「你不会是我妹妹,她是冥使。」白晞打断她的话,空了几秒又犹豫补上。「至少,在我的认知是这样。」 「您没见过她?」当韶央问出口时,便发现自己触碰到对方的逆鳞了。 「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白晞语气僵硬中止了话题。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在一座气派的阎王殿前停了下来。如果韶央猜的没错,这里是第三殿。 接应的冥使在殿旁小道接应,似乎已经提前和阎君打好招呼。他们穿越雕着精美壁画的走廊,又拐了许多弯。直到韶央头昏脑胀,冥使才在一扇黄铜大门前停下。「孽镜台到了。」 「孽镜台?」韶央忍不住出声。 「这里是当初审判你那片镜子的发源地,也被称作孽镜地狱。」白晞神色软化,似乎觉得刚才的冷漠有些过分。「虽然此处属于阎王殿管辖地,并没有掉落碎片,但十殿阎君下达的判决是希望你承受十八层地狱的惩罚,因此将你带到这里。」 「为了避免判读混乱,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一旁的冥使提醒,使用黄铜钥匙打开厚重的门。「小姐请吧。」 韶央忐忑不安走入,发现此处的确如其名,全部都是镜子。各种镜子佔据着视野,从全身贴满墙壁的立镜到散落地面的手镜,高大至天花板,小至掌心大,只要能想到的镜子都能在这里找到。 「孽镜台的样子会随着人心想像而有变化。」一道低沉的嗓音在脑海中响起,有别于带她来的两位冥使。 韶央四处张望,发现进来时的门早已不知所踪。她没看见那道嗓音的主人 ,只能在镜子中看见无数个自己。 过了几秒,韶央忽然发现那些自己每个都带有细微的差别。不只是衣着到发型,甚至连表情都不同。这些人虽然是她,却是她从没见过的样子。她凑近到一座立镜上看,发现里面的自己身上插满了刀,正紧闭着眼在地上尖叫。数个敌人张牙舞爪,即将扑到她身上。可下一秒,那位叫阎天汐的男子挡到她面前,将敌人全数除尽。 「救我……」地上的自己哀号,可男子只是冷冷望着她。 「你根本没受伤,自己拔。」说这句话的同时,男子又反手捅死一隻扑过来的敌人。 画面消融为雾气,韶央只好换一面镜子。 这次的背景依旧在战场,可她看见两人合作着将敌人击退,就像多年老战友。女子持弓,男子持枪,很快便将敌人清除乾净。 战斗结束后,男子对女子点了下头。「多谢。」 在这幕过去前,韶央发现阎天汐笑了。 发现这些全是过去的记忆后,韶央忍不住兴奋起来,继续往下个镜子探究。 女子搀扶着步履蹣跚的阎天汐,对方的状态似乎很不好。阎天汐眼神涣散,全身重量几乎都压在韶央身上,他吃力出声指路,将所有希望都放在女子身上。儘管画面如此危急,韶央却能感觉到满满的信任感。 接着,她看见一人一龙共枕而眠,直至天明。 下一面镜子,孟婆也加入了场景。阎天汐腰部微弯,站在母亲面前,神色凝重。「娘,我病了。」 「说来听听。」孟婆搧着扇子,表情慵懒。 「韶央一笑我就会想跟着笑,我会想牵她的手,甚至拥抱她。我会想一直一直与她在一起,却没有合理的理由。」阎天汐连珠炮似说道。「还有这里,在她靠近时总会忍不住加速。」 孟婆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敲扇。这还不打紧,她甚至连眼泪都掉出来了。笑了十几声之后,女子捧着肚子哎哟了起来,边抽着气。 「傻孩子,现在就懂得来问母亲了?」等到孟婆回復冷静,她终于坐回正姿。「你没有病,那是一种属于人类的情绪。」 「人类的……情绪?」阎天汐小心翼翼咀嚼着这个词汇,正色开口。「还请明说。」 「这是一种人类才会迸发的情绪,名为喜欢。」孟婆瞥了后方屏风一眼。「哎哟,两个傻孩子。」 阎天汐并未捕捉到孟婆的眼神,只是小心翼翼又往前了几步。 「神无心,人有心。」孟婆的表情严肃了起来。「这是我在你幼时常教你的。」 「那我……」阎天汐表情犹疑。「我这算是病了吗?」 「当然不,就这样看来,是韶央让你有了心。」听见孟婆点名,躲在屏风后的韶央瞪大了眼。「我不能确定这会为你带来什么影响,可不一定就是坏事。」 镜子恢復洁白,韶央移步至下一面镜子前。 这次的画面换到漆黑的夜空中,而阎天汐与韶央成了最明亮的两颗星星。他们两人在绿色的光芒中舞动,跳着浪漫的华尔滋。不知为何,韶央知道这是他们的定情之夜。 一曲终了,男子停下舞步,倾身在女子额头留下轻如羽毛的一吻。 阎君之子接受了生魂的爱,甘愿为之沦陷。 「因为你,不该有心的神被迫堕落成人,有了七情六慾。」孽镜台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响起,就算摀住耳朵也无法阻挡。「冥使是阎王殿的兵器,是守护幽冥的支柱。他们不该拥有软弱人类的感情,这只会将他们引导至毁灭。」 韶央瞪大眼不回话,一方面是无法消化这段话的意思,一方面也是觉得不可置信。她知道孽镜台让她看见过去画面一定有其目的在,却没想到是这种言论。 「冥使打从一开始就隶属赋予他存在意义的阎王殿,永生的代价便是为幽冥献身。」见韶央未说话,孽镜台更得意了。「身为阎王殿的武器,感情是不被允许的,遑论爱上一位生魂,这样的兵器不如──」 「阎天汐不是兵器!」韶央脱口而出,她在此时找回自己的声音,趁势追击。「他是人、神,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他是个活生生的生命,从来不属于谁!」 周遭传来轻微的震动,彷彿孽镜台正极力压抑自己的怒火。「我看你是冥玩不灵,完全不晓得自己错在哪里。」 「你才是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韶央终于沉不住气,反驳这段荒谬到几近恐怖的言论。「阎天汐是自由──」 她的话语卡在喉头,在清晰的镜中,重新出现一幕画面。在蒲公英飘散的奈何桥上,男子深深亲吻女子,将孟婆汤灌入爱人的咽喉。女子表情痛苦,哀求着对方不要这么做,但这番抵抗很快就剩下空洞的眼神。 然后,阎天汐笑着送女子上了路。男子很快便被风吹散,化作无数碎片。在消失前,他含着笑,彷彿在告诉对方:「我会带着所有记忆守在这里,请你自由翱翔吧。」 而女子没有回头。 直到背后抵上冰凉,韶央才发现自己踉蹌后退了好几步。 是因为她。 阎天汐为了送她自由,选择将自己束缚在幽冥。 「阎天汐一直是个坚守责任的人,直到最后一秒都选择与青龙拚搏保住幽冥。可他这辈子犯的唯一错误便是你。若不是你,他不会散落幽冥。」孽镜台冷冷说道。「我的存在便是让你认清自己的罪。」 韶央保持沉默,倔强盯着镜子中的画面。 孽镜台指责是她与阎天汐之间的爱情导致这场悲剧,她让阎天汐无法履行自己的责任,导致最后的悲剧。可这之间空缺了太多记忆,她相信一定还有什么关键没被找到。 「阎天汐不是阎王殿的所有物。」韶央一字一句说道。「更不是兵器。」 突如其来的勇气让她起身大吼。「这些责任是他主动承担的,你们不该如此理所当然!」 她想起第二层地狱时,阎天汐的碎片坚持保护那些受刑人。阎天汐就是这种人,骨子里的温柔让他就算遍体鳞伤也要保护他人。而阎王殿却将这些视为阎天汐应尽的责任。 啪擦。 身边的镜子裂了条明显的缝隙。 「你们有想过阎天汐真正的愿望吗?有任何一次真心的关切他吗?」她想起夜空中看见男子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而这种快乐竟然被孽镜台指责为偏离轨道的行为。 无数镜子在她身边破碎,化为点点萤光。尖锐的碎片刮过她的肌肤,甚至是脸庞,可这些伤害都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少女处在玻璃所构成的的风暴中,睁着血红的双目瞪视虚空。「我发誓我会找出来。我会找回所有记忆,包括阎天汐。」 「然后,我将会证明你们是错的。」 「阎天汐从来不属于谁,他属于自己。」 第六片龙鳞 虚实 绘:风彧kity 风平浪静。 男子枕在挚爱的膝上,双眼迷离。 彼岸花自他身下延伸至远处,就像是一摊无边际的鲜血。一切都如此祥和,空气凝滞,毫无一丝微风。时间彷彿被暂停在此刻,永无止尽。 在这里,没有东西能伤害他。 他垂眸,发现指尖扣着一株盛开的迷迭香。 阎天汐,你是否遗忘了什么? 太阳穴隐隐作痛,他记不起自己为何在这里,在这之前又发生了什么事。 抚着他头顶的手慢慢停下动作,女孩的声音犹豫传来:「怎么了?」 「不,没什么。」男子低声回道,要女孩放心。 他想起来了。他与韶央住在这座湖畔,离世独居。他们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无比愜意。 可脑海中女孩偶尔闪现的哭脸,到底从何而来? 他好像见过韶央哭得私心裂肺,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哀求。 他想,他只是做了一场荒唐的梦。 阎天汐闭上眼,将没来由的浮躁强压下去。 男子持续在女孩怀中沉睡着,不觉时间的流逝。 玻璃般的天空外,沾染着慑人的鲜红。 § 离开孽镜台之后,韶央便直接被送入第五层地狱。在向孽镜台立誓之后,韶央对于进入刑狱已经不再犹豫。她知道,一切的答案都能在阎天汐身上找到。 顺着阎王殿后方的隧道往下,狭窄的碎石步道领着她进到更深的洞窟。四周瀰漫着逐渐变浓的雾气,洞窟的温度也在逐渐升高。 「蒸笼地狱,专门整治长舌妇及诽谤者。」白晞的身影在浓雾中若影若现,可她看起来一点都不怕会走散。 渐渐的,韶央感到难以吸气,白雾灼烧着她的呼吸,弄得她头晕眼花。查觉到状况的白晞在她身旁停下,白雾似乎对她毫无作用。「还好吗?」 不想被白晞看扁,韶央控制自己的呼吸,直起身子。「我们继续走吧。」 等韶央不再头晕之后,才发现这些蒸气不是那么寻常。陌生的窃窃私语如蚊虫般在耳畔嗡嗡作响,时大时小。她凝神细听,终于稍微捕捉到一道高亢的声音。 「你听说了吗?五殿负责管辖的生魂区好像出事了。」 「我知道,有个冥使闯入民宅强姦了生魂,还让生魂怀孕了。」 这段对话让韶央竖起寒毛。强姦生魂?这也太令人发指了!韶央紧张瞄了身边的白晞一眼,可她神色如常,彷彿什么都没听见。她想开口寻求后续,但又怕白晞询问她在听什么。 「后来呢?那个生魂怎么样了?」 「生魂十日后產下了个女孩子,从此母女失去消息。至于冥使当然是被阎君用安寧法阵轰到渣都不剩。」 韶央倒抽口气,然后又忍不住摀住嘴。 「听到什么了?」白晞探询的目光望来,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没、没事。」韶央已经学会谨言慎行,笑着打马虎眼。「就是一些乡里会听到的八卦,我不会当真的。」 「我怕的不是你当真,而是──」白晞抿抿嘴。「不,算了。」 当韶央继续倾听时,话题早就变了。 「是说阎王殿现在是不是一个接班人都没有啊,之前不是有两个会出来亮相?」 「唉,你说的是二殿和十殿那两个年轻人,后来一个疯了一个死了,真是可怜。」 「哦?说来听听?」 「那个二殿的小公主因为私自研究将厉鬼变回生魂的实验被发现受到重罚,下次传出的消息就是已经疯了,她爹找了上好的大夫都没用。不过因为那个女的骄纵放浪,没多少人对她感到惋惜。相比之下十殿的儿子就是可怜了,那完全是无妄之灾啊。」 韶央强迫自己镇定,但更将心神放在他们的对话中。 「十殿的儿子聪明冷静,谁知却被区区一个生魂迷惑心智。听说他不惜释放出无法控制的青龙也是为了救那个生魂,最后更是赔上自己,只剩下碎片。」 「竟然有这种事?那名生魂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怎么办到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位生魂名叫韶央,并且──她人就在这里。」 这段话一结束,炙热的白雾忽然全都朝韶央挤压而来。数十隻由白雾幻化的手抓住她的四肢,连腰部与肩膀都不放过。韶央奋力挣扎,那些白雾却总能在她挥拳时化为气体。 「所以,韶央小姐,你是怎么办到的呢?不如现在刚好有机会,说给我们听听?」各种声音衝击着韶央的耳膜,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像沸腾的压力炉,尖锐又炙热的恶意将她束缚,使她无法逃脱。 「我不知道!」韶央挥拳抵抗四面八方而来的攻击,却无法伤害他们分毫。 下一秒,刺骨的寒风将这一切完全吹散。 浓浓白雾被吹出一方乾净之地,白晞手上拿着泛蓝光的风符催促韶央过去。「长舌妇一向都不好对付,更别说是被化成蒸气的。」 被冷风吹中的白雾在一瞬间变回实体,裸着身在地面哀哀叫。好消息是他们在变回人形后就不具攻击力,甚至对韶央完全失去了兴趣。 白晞拉着韶央的手在石径上狂奔,终于来到底部的大锅前。 黑灰色的大锅正冒出滚滚蒸气,上头的冥使则不停将受刑人推入锅中。当受刑人落入那片白雾里,便会在瞬间溶解为蒸气的一部分在地狱中飘盪。 閰天汐的碎片被嵌在大锅上,找寻碎片反而是这整层地狱最简单的事情。 顺着大锅后方的道路走去,很快便进入全新的领域。 这个地方没有蒸气,却同样炎热。宽广的空间立着一根根铜柱,全都被加热到通红。铜柱上被锁着无数犯人,有些刚上去的还能凄厉惨叫,更多的已经皮肉焦黑昏死在上头。 「这里是?」韶央猜测此处便是第六层地狱,但为求保险还是问了白晞。 「铜柱地狱,专关纵火犯。」白晞朝那些柱子上的人一点。「放心,这层的人都是被绑住了,不会有被攻击的危险。」 白晞说得没错,这层的问题的确不是受刑人。 韶央仰头看着中央最高的柱子,从项鍊延伸出的红光直直连接到柱子顶端,而上去的唯一路线只有被烧得通红的陡梯。碎片镶嵌的地方并没有高到看不到,却是跳跃无法触及的地方。 「你打算怎么上去呢?」白晞看起来一点都没有要帮忙的意思,想必这个试炼必须靠韶央自己才行。 韶央试着触碰阶梯,但马上就被烫得缩回手。她相信任何东西在这个阶梯上都会溶化或灰飞烟灭。她再度望了白晞一眼,猜想自己是真的得爬上去了。 她脱下鞋子,深吸一口气衝上了阶梯。 爆裂般的疼痛立刻自脚底延伸至全身,原先在心底默念自己不会受伤的意志很快便彻底瓦解。她在阶梯上跳着歪歪扭扭的舞,不禁想到现在的自己是否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滑稽。突如其来的坠落感袭上,紧接着的是重重落地与骨头破碎的声音。「唔!」 各种痛苦交织叠加,反倒使韶央不晓得该先注意哪项。她在地面呻吟许久,这才终于有力气坐起身。少女仰头看着阶梯,喃喃自语。「这种阶梯怎么可能爬得上去……」 理论上,不会受伤的她已经是爬阶梯的最佳人选,可她仍不敌酷热跌落了台子。白晞静静站在她身边,没有出声关心也没扶她起来,只是记录着生魂的努力。 也是,刚才白晞出手救她就已经是破例,如果现在再帮她根本不符合阎君对她下的惩罚。韶央的馀光瞥到腕上的双色手触,因为某些原因,从她进到刑狱到现在,她一次都没拿出武器。她轻拍白色手触,让弓箭第一次在手上化型。 弓箭桶中装着功能各异的箭,在诚心祈祷下,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绳子?」白晞疑惑出声,在她记忆里,自己好像没在箭桶放这种东西。 「我自己在家里找的。」韶央含糊回答,努力把绳子稳稳绑到箭支上。当她经歷前三层地狱后,就觉得自己有天可能会进到山谷类的地方,没想到最后是用在这种地方。 韶央小心翼翼取下颈间项鍊,把项鍊也绑上箭枝,如果她的猜测没错,每块灵魂碎片之间都带有引力,这将能成为此次的关键。 白晞抱胸观望韶央的奇葩作法。她原本以为生魂会努力尝试爬上柱子,没想到却想出这种连她都没想过的方式。 韶央不熟练地举起弓,先拿了普通的箭练习。不出意料,射出的箭完全偏离铜柱范围。她不气馁,再度尝试第二遍。这次,箭支不偏不倚插在铜柱顶端。 白晞挑眉,没想到对方的进步幅度这么大。她以为喝下孟婆汤的生魂在过去练习的记忆也会被洗掉,没想到直接被灵魂记住了。在她的注视下,韶央放上绑有项鍊的箭拉开弓。 有些偏高了。白晞默默在内心说道,已经预见少女的失败。她并没有出声提醒,反而抱有一些看戏的心态。 韶央当然没听见冥使内心的声音,全神贯注拉着弓。终于,她松开手让箭飞出。「去吧!」 箭枝笔直向上飞出,果不其然高了柱子几公分。但这才是韶央的目的。 吊掛的项鍊擦过顶端的碎片,在这一剎那将碎片吸收,合而为一。箭尖因为晃动失去准头,恰到好处的力道刚好使箭枝往下坠落,韶央拉住绳索尾端,成功将项鍊拉回。 白晞在一旁瞠目结舌,韶央的计画与她猜测的雷同,很多地方却带有细微的不同。这番技术不但要极其熟练,也带着极大运气成分。此时的韶央一点都没感受到白晞的警戒,欢呼着解开绳索,把项鍊戴回身上。「这样今天的部分就结束了吧?」 白晞暗自在衣袖下握紧双拳。 太顺利了,顺利到令她吃惊的地步。 她原本是想看韶央不断吃苦,最后因为意外被永远困在十八层地狱里。可在短短两天内,这名女子已经闯过六层地狱,甚至没受多少苦。她承认很多时候是自己心软出手救助,可她知道韶央一定有两把刷子,不然不可能神色正常从孽镜台走出来。是的,孽镜台,因为擅长播放特定记忆使罪人崩溃伏法,被眾神使称呼最难缠的地狱。若是白晞进去也不确定能不能安然出来,可韶央出来时竟然只是眼眶微红而已。 另一个让她害怕的便是随着碎片的收集,阎天汐一定会在某段时刻甦醒。到时候她的罪刑将会东窗事发,恐怕再无立足之地。 她必须在这之前把韶央处理掉,一劳永逸。 韶央永远不能知道真相。 「我们今天将会多走一些。」白晞听到自己这样说道。「下一层是刀山地狱,请随我来。」 第七片龙鳞 啟幕 对于穿越地狱,韶央可以说是非常熟练了。 可熟练的坏处就在于她会忘记某些不该忘记的事情。 例如穿越地狱有可能会坠落这件事。 当她想到这件事时,自己已经被数十根尖刺无情刺穿。 她发出介于哭喊和呜咽的声音,而这些声音很快便拔高为尖叫。坠落的重力让尖刺深深卡在身体里,不仅带有双倍的痛楚,还使她动弹不得。她眼眶泛泪,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脱离掌控,那些痛楚却切实传达给脑部。这就是刀山地狱,也是传说中刀山火海的其中一个地方。她的第一个想法是寻求白晞的帮助,可对方很不幸地又不见踪影。 快点站起来,韶央。 韶央咬着牙,尝试在剧痛中寻回一丝理智。「你根本没有受伤,所以快站起来……」 她沮丧地看着天空,只看见阴鬱的灰。尖锐的疼痛随着时间钝化,彷彿身体已经渐渐麻痺。她抓紧这个机会将手抬起,忽然的移动却让疼痛加剧。「啊!」 她的身上佈满冷汗,她能看见自己的肌肤在尖刺穿过她躯体的时候会化为透明,只留下恐怖的痛楚。这里不像铜柱地狱是一瞬间的高温,而是长久的、缓慢无终点的疼痛。 女子缓缓用手撑住尖刺之间的缝隙,用力将自己撑起。「啊啊啊啊啊啊!」 尖刺被抽离时带来第二波痛苦,险些又让自己倒了回去。 好不容易坐起,韶央却发现眼前是满山遍野的尖刺,根本无落脚之地。 这个绝望的真相让她险些哭出来,可现况又不容许她留在原地哭泣。她颤抖地用手拍拍脸颊,撑起一个笑容。「现在还没到绝望的时候呢。」 毕竟笑着突破困境不就是她从过去到现在所侍奉的信条吗? 在经歷无数次打气与哀叫后,她终于稳稳站到了地面上。「接下来──」 项鍊的红线一如往常为韶央指了明路。她小心翼翼抬起脚放到尖刺最少的地方,却发现这根本无法承受走路的重量。于是她心一横,让铁尖刺穿了脚底板。「咿─—!」 她抹抹脸上新喷出的泪水,踏出第二步。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拒绝再往前一步,脚下彷彿燃着冰冷的火,无数次灼烧着她的意志。 「哦,这里有个小生魂呢。」一道凉凉的声音自天上响起,彷彿救世主。 可这里是地狱,不可能有救世主存在。 韶央抬头,看见空中浮着一条黑色巨蟒。一名穿着婚服的男子扶着巨蟒站立在蛇身,正是刚才出声的男子。「这不是最近十殿的那个大红人吗?不过你的监管者去哪啦?」 疲惫与痛楚让韶央连出声都很吃力,她只能无助摇头。 「啊,我明白了。」男子忽然露出愉悦的神色。「十殿让白晞当你的监管者可说是非常恶趣味。」 韶央暗自在内心翻白眼。虽然这里看起来像东方地府,但她也可以套一句很适合的话:果然地狱只会有恶魔不会有天使。 「唔,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沉夜辰,这是归殊融。」沉夜辰轻拍蟒蛇。「我平常负责管理枉死城,也就是枉死地狱,不过今天归殊融说忽然想出门散散步。果不其然,他想去的地方都有热闹可以看。」 韶央知道自己刺穿弃置在刀山上就是他们所谓的「热闹」,但已经提不起力气生气。她现在必须全神贯注在脚身上才不至于昏倒。她想,自己大概是无望被搭救了。 「既然白晞不在,我就给你一点小小的帮助吧。」琥珀色的眼睛瞇起一条线,看起来更开心了。「敢乱搞我们四柱,不给她一点教训怎么行呢?」 「四柱?」韶央尝试发问,却被对方所无视。她发现沉夜辰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世界中,甚至有时候才会想起她还在现场。 此时的沉夜辰正着迷与蟒蛇对视,一边喃喃自语。「该直接给她吗?不知道白晞发现时会多生气呢?会直接在生魂身上出气吗?」 沉夜辰决定佈下一个局,一个能开展出精彩剧情的舞台布局。过去这是蟒蛇归殊融的喜好,但不知怎么近年来总是由他来做。 男子比划着一个方框大的舞台,模拟着会发生的剧情。在他指尖燃烧着一青衣白的火焰,一下比着剪刀,一下调整着火焰亮度。而这两朵火焰八成就是指代某两人的道具。除此之外,巨蟒的黄瞳也认真停留在自己乘客身上,几乎要变成深情对望。 正当韶央想着是不是该出声提醒自己还在时,沉夜辰终于又把视线放回她身上。「就这样定吧,这是枉死地狱和刀山地狱碎片,省得你跑这两层地狱。」 比其他地狱都还大块的碎片被弹到韶央掌心,沉夜辰则像看天气般瞥了天空一眼。「哎呀,我感觉到白晞来了,真是糟糕。那就下次再见了。」 「谢谢您!」儘管事情的发生出乎意料,韶央还是先感谢再说,毕竟十八层地狱是一段非常漫长的旅行。「不过,为什么您会掌管枉死城呢?」 「啊……」男子忽然变得沉默,这也让韶央害怕起来。难道这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祕密吗? 男子轻轻搧开黑色扇子,遮住自己半边脸孔。「追随爱人而去是一件十分浪漫的事情。」 「这种事情,我们称之为殉情。」 留下这个不像回答的答案之后,巨蟒便载着男子扬长而去。 韶央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将宝石扣入项鍊。 在这短暂的一刻,一种灵魂的震颤忽然自项鍊扩散,如水波般穿透全身。韶央也说不透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一直以来死寂的项鍊在这一刻忽然甦醒。「阎……天汐先生?」 项鍊没有回应,却像是有共鸣般又传达了一次波动。 就在此时,韶央第一次感受到了「阎天汐」的存在。项鍊汲取着胸前肌肤的温度,两个人之间毫无任何阻碍紧贴在一起。一种熟悉的酸楚夹达温暖涌上韶央心头,她甚至有种错觉,只要自己伸出手,就能紧贴阎天汐的掌心。 当她正要这么做时,白晞从天而降,浮在刀尖几公分处。「沉夜辰那个王八蛋已经逃走了?」 白晞望向韶央,直接对上一双红着的眼眶。「你怎么啦?他欺负你?」 「他没有,是因为……」厉鬼少女的警告突然袭上心头,让韶央止住口。 不知道为什么,她直觉不能让白晞知道阎天汐甦醒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白晞到底隐瞒了什么? 基于告知的义务,韶央告诉白晞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但隐瞒了最后一段。 「少跑一趟枉死城当然很好,我还在想要怎么样才能避开那傢伙的领地。」白晞看起来发自内心松了口气。韶央忍不住在内心吐槽很多层白晞根本就不在,要避开根本轻而易举。 「不管如何,这层就当你过了吧,我们本来就是来找碎片的。」白晞弯腰仔细端详韶央的项鍊,使韶央背脊发冷。韶央感觉白晞早就知道来到这层时项鍊可能会有异状。 不对,白晞明明是负责找碎片跟帮助她的人,为什么她要这么警惕? 等韶央回过神,白晞早就恢復正立,对韶央伸出手。「来吧,我带你去下层,今天再一层就足够了。」 韶央压抑着即将说出口的抱怨,抬手放上,毕竟若不这样做,自己也离不开刀山地狱。 白晞手上的光芒延伸到韶央身上,让两人一起浮上天空。「沉夜辰是真的待你很好,刀山地狱本来会是最难走的一段。」 漂浮前进的途中,韶央见到刀山地狱原来由数座山丘组成,每个角落都插满了利器及尖刺。这段路途并不遥远,但放到地面一定会变得极其漫长。罪人的躯体零散躺在丘陵之间,一动不动。 「这个地狱专惩罚褻瀆神灵者,也是阎君指名不得帮助你的层数。」白晞尝试解释为何她失踪了这么久。 韶央保持沉默,知道为何阎君会认为她该受此罪。「但我不认同他的说法。」 「什么?」 「或许他们一开始对『褻瀆神明』这个词的定义就是错的。」儘管知道会惹上大麻烦,韶央还是忍不住说出她的反驳。在经过孽镜台的洗礼之后,她明白阎君的想法似乎与自己带着偏差。现代社会中的人权平权极为普及,负责审判的刑狱却彷彿还滞留在千百年前。 「你很勇敢,但这却会为你带来灾祸。」白晞微微一笑。「在别人的领地,谨言慎行还是很重要的,或许阎君此时正在听着你这番话。」 微风很快带着她们来到尽头,跨越一道无形的薄膜。剎那间,冰雪铺天盖地染白了周遭的世界。在视线可及的地方,一座衝破云端的冰山矗立着,迎接每个胆敢上前的挑战者。 突如其来的寒冷让韶央喷嚏连连,抱住衣着单薄的自己。在经歷数个酷热地狱之后,她没想到寒冷也会这么难熬。 「我只能帮到这样了。」白晞帮韶央披上一件破旧的斗篷,阻绝了一部分的寒冷。「你在此处没有罪状,因此我可以帮上一点忙。」 「这、这里的罪状是?」韶央试图控制打颤的牙齿,开口问道。 「冰山地狱,专罚谋害亲夫、与人通姦和恶意堕胎的恶妇。」白晞倒背如流。「我想阎君不认可阎天汐是你的亲夫。」 这番像是开玩笑的话使韶央脸颊烧烫,她连忙挥手转移话题。「这次的红光直直指向山顶,我认为需要爬山。」 韶央的语气带着一点期盼,暗自希望白晞能听懂她想要的帮助。 白晞当然听出来了,可她也同样微笑回绝。「若是带你飞上去,我恐怕也会受罚。」 希望破灭之后,韶央只好垂头丧气踏上爬山的旅途。 风雪中也有其他人在行走,唯一的差别是他们不仅没有披风,甚至是裸身攀登。这样比对下来,韶央的情况其实好多了。颈间的项鍊自从白晞出现便再无其他脉动,完全隐藏了自己的存在,可能是因为长期相处,韶央能感觉到项鍊对白晞存在着一丝忌惮。 现在的韶央只想赶快收集碎片等阎天汐清醒,毕竟他与自己同为当事人,一定能说出许多被隐瞒的真相。 脚下的地形湿滑又破碎,与远处看到的巍峨冰山截然不同。就算韶央全神贯注,还是好几次都险些滑倒。至于白晞则显得游刃有馀,还能在韶央快滑倒时扶她一把。「这里本来就是设计来惩罚人的,因此不可能好走。」 「我们、距、距离山顶还有多远?」半小时候,韶央已经几乎迷失方向。大雪浸透肩上的斗篷,使她彷彿驼着一顿的湿布。 「连山腰都不到。」白晞叹气,宣告这个残酷的事实。「常人在这里的惩罚都是数年起跳,想要一步登天是不可能的。」 韶央忽然很想就地躺下,等明天再努力。「我猜我的任务应该没有中场休息这种东西?」 「你是说这个吗?」白晞踢开脚边的软雪,露出一颗乾瘪的头颅。那个「人」皮肤铁青,已经被冻成冰块。 ……韶央忽然觉得刚才没有躺下真是太好了。「如果没有爬上山顶,这些人是不是就要永远冰封在山中了?」 「爬上山顶只是提前结束惩罚的道路,若刑罚时间到期也会有冥使把人挖出来领回去。」白晞再度扫着冰雪,将那人再度封回冰层中。「不过爬上山顶顶多只要几年,刑期通常需等待数十至数百年,不管怎样爬山都是比较划算的。当然,你就不一样了,毕竟你没有刑期,在这里躺一百年也不会有人救你。」 韶央决定放弃思考冥使的神奇思维。 他们继续静默的爬山,湿冷与疲劳感也随着时间在缓缓侵蚀着韶央。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只能机械式随着红线踏步。她很惊讶自己的脚竟然没溶解在寒冷的风雪中,甚至连红肿的冻伤都没出现。 以前的她总听说生不如死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好像只要死掉就能从一切痛苦解脱。可现在她才发现死不了的地狱更为折磨人,甚至可以达到永恆的清醒。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一成不变的红线忽然变粗,显示正急速朝自己靠近。「什──」 韶央过了几秒才从脚下的震动理解这是山崩的警告,却为时已晚。 土石夹杂着冰块从天而降,脚下坚实的地面也忽然下陷。 「韶央,抓住我的手!」落后几步的白晞被震动推到更远处,仍不顾危险衝上前。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韶央看见白色与灰色的土石之间,夹杂着一丝鲜艳的红光。她不假思索伸出手,往土石之间勾去── 石块与冰雪铺天盖地淹没而来,韶央的意识也在巨大的衝击下失去意识。冰雪裂开沟壑吞噬她,宛如在邀请她共同沉沦在这永远的寒冷。韶央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将碎片扣入项鍊,蜷缩着将项鍊护在掌心。 随后,冰雪终于将一切掩盖,封入最深沉的黑暗。 第八片龙鳞 甦醒 外头的世界在震动。 混浊的天空宛如在流动,就像是盛满鲜血的水晶球。 阎天汐在韶央膝上清醒,看见平静无波的湖面起了细小的波澜。 「暴风雨要来了。」韶央细声说道。 阎天汐听见同样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天上传来,宛若故障收音机会发出的杂音。他听到少女在怒吼、在哀求,以及…… 男子缓缓站起身。「我得走了。」 韶央眨眨眼,语气困惑。「去哪里?」 「外头的世界。」随着力量恢復,阎天汐终于想起自己来自何方。这是他潜意识为自己创造的安全天地,却会让他沉溺于逃避。 女子原想用什么都不知道来打哈哈过去,却对上男子异常坚定的双眸。女子细瘦的肩膀颤抖着,泫然欲泣。「这里不好吗?我待你不好吗?」 「韶央在哭。」阎天汐顿了顿,抬头望了天空一眼。「她在哭,你也在哭。」 他的话很少,却透露出坚定不移的决心。 女子哭哭啼啼带着他到湖边,为他送行。那里一直都停泊着一艘小船,阎天汐却未曾想要搭上它。「去吧,去做你应该做的事。」 阎天汐走上船,拉住船桨试着滑了几下。儘管船隻破旧,滑行在水面上却丝滑无比。他转头看着守在岸边的女子,眼神变得柔和。「多谢。」 两人搭建的小木屋与女子化散在红色的浓雾中,男子不再回望,一心向前滑动。 他让她等得太久了。 § 黑,无尽的黑。 寒冷与黑暗佔据了所有的感官,寒意毫不间断自衣服渗入身体,带走最后的体温。 韶央缓缓向前摸索,发现自己被困在冰块及土石之间的缝隙。这个狭小的空间只能让她勉强蜷缩,连抬头都很困难。 韶央尝试寻找缝隙,却发现唯一的缝隙只有一根小指的大小,不时有冷颼颼的寒风吹入,使此处变得更加寒冷。她伸手去推,冰墙却纹风不动。几次尝试后,她颓丧地抱膝痛哭。「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承受这一切?为什么她会又冷又饿地被困在这里?十八层刑狱的惩罚明明就是罪大恶极的人才需要经歷,为何她会落到这种境地? 她已经束手无策,即将永远被冰封在这里。她会变得像白晞从土里挖出的那个人一样,差别在于自己的刑期永远不会结束。 她甚至有种预感,白晞永远不会来找她。 三个永远将本就被折磨到脆弱的心理防线击垮,韶央甚至无法思考其他逃脱办法。泪水与鼻涕将她的面容搞得一片狼藉,可她连抹去的心力都没有。不管是谁,来救救她…… 女子没注意到颈间的项鍊在此时亮起烛火般的光芒,细小的红色光点缓缓扩散,将韶央身边的寒意阻绝在外。这道光芒就像剪刀地狱时碎片守护木牌的光芒般温暖,又更加亲暱地贴着女子的肌肤。 韶央以为这是自己已经失温到感受不到寒冷,意识也不禁在这温暖当中模糊起来。她闭上眼睛,打算就此沉睡。 「韶央。」 …… 「醒醒,韶央。」 好像有什么声音一遍遍在脑内回响,让韶央以为是冷到出现了幻觉。难道她已经进化到会有自我打气的潜意识了吗? 「醒来!」这次的声音加强语气,让韶央猛然从自怜自艾的情绪中惊醒。 这个声音,是男人的声音。 韶央确信自己不管多有想像力也无法想出这么好听的声音,她迟钝的脑袋转了几秒鐘才想起还有一个「人」在自己身边。「你是……」 「我是阎天汐。」果决的声音从项鍊中传出,彷彿他正坐在韶央面前。 不知怎地,这让韶央哭得更厉害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哭泣,声音里有些松懈、有些释怀,甚至还感受到一点安心。 韶央的嚎啕大哭似乎吓到阎天汐,让他的语气变得犹豫。「抱歉,我想我现在是一条项鍊。」 「不是因为这个……」如果放在日常,这应该会是很好笑的对话,但韶央此时一把鼻涕一把泪,抽抽噎噎地实在笑不出来。 韶央过去一直猜测着阎天汐会在何时醒来,却没想到是在这种境地。她也幻想过两人第一次接触会说什么话,可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自己的预料。 「我现在还不能维持清醒很久,所以我长话短说,你必须赶快逃出去。」其实当韶央第一次与项鍊產生共鸣时,阎天汐便能听见外界的声音,可他知道必须躲避白晞的视线。果不其然,这份警惕让他在现在派上用场。「接下来听从我的指示,把你的弓箭召唤出来。」 阎天汐一面安抚着韶央,一面给予准确的指示。此时的韶央把他的话当成救生绳索,几乎是一指令一动作。 原先亮着烛火般的微光忽然变成熊熊燃烧的明亮,形成暂时的照明。阎天汐的指示再度响起。「里面有一隻金色的箭标示着炸药。」 「炸药可能会引发更大的山崩。」韶央提醒,但找箭的速度并没慢下来。 「我知道,照我说的去做。」阎天汐本想使用「请相信我」之类的话语,却想起两人现在几乎是陌生人,最后选择使用命令句。由于力量被调动到照明,他只得稍微收回佈在韶央身上的温暖,顺便让对方清醒一些。 韶央翻找了数秒,终于艰难地在狭小空间拉出金色箭枝。「然后呢?」 红光射向空间最脆弱的一点,不需要解释也知道阎天汐想要韶央做什么。「你要我插进去?」 「爆炸后我会推你出去,之后大概又有一段时间无法清醒。」阎天汐一边计算着自己还有多少力气可以挥霍。他好不容易蓄积的力量不停在流失,很快就会再度沉睡。「如果可以,我想请你先隐瞒白晞我清醒的事情,能拖多久是多久。」 从阎天汐的语气里,韶央似乎能听出一声蹊蹺,但她感觉现在并不是间话家常的时候。「我们之后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一定会的。」男子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留恋及不捨,韶央真希望自己可以读懂这些感情。「韶央,很高兴再度认识你。」 那是带着分寸,几乎要接近礼貌的态度。韶央能听清语气中那份不想吓到她的温柔,但在听到阎天汐的声音后,她早就能无条件信任项鍊里的男子。「我准备好要出去了。」 韶央深吸一口气,将箭枝插入冰层。 轰! 很难想像窄小的箭枝竟然能蕴含着这么大的能量,可大部分的碎冰都在这阵爆炸中凭空蒸发。上头的土石很快便因为失去支撑往下坠落,可韶央早已不在原地,奋力衝入那阵爆炸中。 会痛,却又不怎么痛。 比起先前遇到的刀山铜柱,爆破的疼痛简直像是小儿科。她感觉到一股推力将自己扔出冰山,又同时阻绝了大部分的伤害。 才刚甦醒的阎天汐就能使用这么多力量吗? 她忽然想起刚才那番像是暂别的对话,心里也差不多有了底。阎天汐八成是将现阶段所能控制的能量都给她了。 韶央重重坠落到雪地上,确认弓箭与项鍊都安然无事后才松了口气。 一道阴影忽然将她垄罩,韶央抬起头,却发现来者不是白晞。「你是那个月什么的……」 「卿玥。」女孩叹了口气,似乎对自己被遗忘不太意外。「白晞早就走掉了,她想将你永远困在这里。」 「不是的!是我自己选择去勾碎片……」韶央忽然觉得自己的反驳很没有说服力。现在的她感觉每个人都很有嫌疑,却不知道是要全盘信任还是全数拒绝。 一身黑衣的女孩朝韶央伸出手,等待着韶央做决定。 韶央当然可以在这里继续等白晞前来,可是万一卿玥说的是真的呢? 她下意识摸着项鍊,发现它已经又变回冰冷的死物。 卿玥挑眉,饶有兴趣地哦了声。「醒了啊,比我预计的还快。」 「我不信任你。」韶央坚定地表示。「但我想我会跟你走。」 「聪明的女孩。」被一名女孩称呼为女孩让韶央有点困惑,不过对方老练的气质或许真有资格那么叫。 韶央搭上对方的手,借力起身。「你要带我去哪里?」 「唔,既然阎天汐已经半醒,你还被阎君上了枷锁,恐怕遗世独居这个选项已经很难达成。」一阵柔和的薰风取代刺骨的寒风,周遭的景色也被黄沙滚滚取代。「所以我会带你回去,但你必须更加小心。记得,你知道越多事情,白晞对你就越危险。」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和阎天汐都不急着告诉我真相吗?」韶央恍然大悟。「那为什么不直接打倒白晞?」 「你何不看看自己和阎天汐现在变成了怎样?这就是你们试过了的结果。」卿玥冷笑道。「现阶段要推翻白晞是不可能的,你要收集阎天汐的碎片甚至还要依靠她。」 卿玥一点也没想隐瞒这血淋淋的事实,甚至也不在意韶央是否相信。「既然你没能在最初跟我逃跑,就只能继续在这漩涡陷下去了。现在的你只能尽快收集碎片把阎天汐弄回来,毕竟在幽冥里,他的确是唯一一个不带目的也会站在你身边的人。」 而且还很强。卿玥默默在内心补上。 「谢谢你的忠告。」儘管不是很能接受卿玥的不客气,韶央还是只能僵硬道谢。 她们降落在一处杳无人烟的街角,但的确是阎王殿的领地。「喏,你家就在后面那条路左转,我就不陪你了。」 韶央刚转身想道谢,对方却早已消失无踪。 她无奈摇摇头,缓缓拖着溼透的自己回家。 远远的,她便看见一袭红衣站在自己家门前。 卿玥说得没错,白晞根本就不认为她能逃出冰封。 第九片龙鳞 沉陷 当韶央走近时,白晞微微侧过头,好像一点都不惊讶。「他醒了,是吗?」 对方的直球使韶央完全躲不掉,毕竟韶央不可能独自逃离冰层,正常人一定会想到阎天汐。还好韶央在答应阎天汐请求时早已想好说词。「我获得了很多人的帮助,包括您。」 这番回答果然让白晞云里雾里,可她还是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想不想去街上吃饭?」 「啊?」话题转换太快,让韶央有些跟不上。 「这几天辛苦你了,因此我想自掏腰包请你吃饭。」白晞又恢復平时温柔的样子,招手要她过来。「放心,阎王殿并没有设下不能吃餐馆的规定。」 韶央战战兢兢走近,发现要装得正常难如登天。也许是与卿玥对话后產生的偏见,她似乎无法如常与白晞相处。「我想先回房间梳洗一下。」她现在身上又是冰又是泥,完全不像是可以吃饭的样子。 「当然,我都忘记你刚回来了。」白晞頷首,让开一条路让韶央进去。「我会在客厅等你。」 韶央奔上二楼洗了暖呼呼的热水澡,并在衣柜中挑了一套新衣服换上。他曾尝试偷偷呼唤阎天汐,可正如在冰山地狱听到的,对方毫无回应,又陷入沉眠状态。 卿玥说现阶段韶央还是得倚靠并小心不要得罪白晞,这代表韶央必须装回那个一无所知的自己蒙混过去。不让白晞发现异状比闯地狱难多了。 半个小时后,韶央已经与白晞坐在热闹的餐馆中。 长久待在刑狱中让她觉得恍若隔世,觉得身边一片祥和的景象十分不真实。直到她把第一口香喷喷的菜餚送进口中,美味的实感才使她感动落泪。 这是她死后终于正常的第一餐,也有可能是最后一餐。 白晞撑颊看着韶央不停把菜餚往嘴里送,自己眼前的菜却连动都没动。 她的神情有些落寞,好似透过韶央在望着谁。 「白晞姊,您的妹妹不住在幽冥吗?」由于白晞的目光太过赤裸,韶央又忍不住提起这个禁忌话题。 「我在找她。」这次的白晞没有回避话题,反而认真提起。「我因为一些原因没见过她,可我已经找遍整个幽冥都没得到线索。」 「那您有没有试着去人界找她呢?」韶央已经扫光桌上的菜餚,满足地斜靠在藤椅上。 「我们冥使未经许可不能前往生界。」白晞答道。「若没带着通行证进生界,我们将会慢慢被腐蚀,最终虚弱消散。」 「所以你们一辈子都必须留在这个……呃……」韶央不晓得是要说牢笼还是世界。 「如果你说幽冥的话,是的,不过你们人类一辈子也都留在人界,应该也没什么不同吧。除此之外,我们几乎是一出生便与阎王殿签立契约,阎王殿甚至能强制命令我们做事。」眼前的女子苦笑道,伸手把遮挡眼前的棕色瀏海拨至耳后。「我当然很想去人界找妹妹,可这样的事由根本无法让阎王殿允许。」 「如果你真的找到妹妹了会怎么做?」 「我会做一切姊姊会做的事。」白晞再度露出柔和的微笑,就像是在看待这辈子的珍宝般。「希望她能在这残酷的时代活得好好的。」 「她一定会的。」吃饱喝足的韶央开始感到困倦,不由得揉了揉眼睛。「白晞姊,我想回去休息了。」 「我送你回去。」白晞站起身,搀扶有些摇晃的韶央。 「两位小姐,我们这桌多点了两个糕饼,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想请你们吃。」正当两人准备离开时,两位面色友善的男子来到他们面前。「今日是我们在幽冥的最后一天,想做些善事来投胎到好人家。」 他们看起来就像普通的生魂,其中一位是留着鬍渣的大叔,另一位则是戴着眼镜的学生样。在确认过两人完全无害人的意思后,两人决定接受他们的好意。 白晞接过两块糕饼,并用白布包起递给韶央。「来,这个给你带回去吃。」 「其中一块是白晞姊的才对。」韶央困惑地接下。 「这些我再买就有,你带回去吧。」白晞将白布团推回韶央面前。 韶央忍不住想起白晞刚才那句「姊姊会做的事」,她很想质问白晞是不是想把她当成那个「妹妹」的替代品,但又觉得这样把自己看太重了。「谢谢你。」 「明天又是煎熬的一天,你必须养精蓄锐才行。」白晞提醒道,毕竟在这个平和的夜晚后,又是无止尽的刑狱之旅。 「咦,你们是住在别区的生魂吧?总觉得这四十几天里都没见过你们。」少年推了推眼镜。 白晞蹙起好看的眉。「事实上──」 「其实我是重刑犯,她是看管我的狱卒。」韶央忍不住拿自己开玩笑。「我被罚要游歷十八层地狱。」 果不其然,两名男性惊愕到说不出话,可能是想不出来眼前这个神情无害的到底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韶央对他们挥手道别,装作自然地牵着白晞的手走出饭馆。「再见,祝你们投胎顺利!」 果然在这沉闷的生活中,皮一下还是会很快乐的。 § 随着刑狱层数增加,它的规模及深度都比前者更甚,距离阎王殿也更加遥远。居住在阎王城的居民根本无法想像平和的城市底下居然就是冒着火与冰山的炼狱。它存在的地方不合理,前往的方法也令人困惑,却又真实存在着。 此时此刻,韶央站在一座山头看着有一整个深谷那么大的油锅,不禁觉得之前都是小巫见大巫。 她有点想抱怨为什么阎天汐的灵魂碎片都那么难拿,可她知道那些碎片根本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要抱怨也无门。「所以只要游到下面拿到碎片就可以了吧。」 「基本上是这样。」白晞抱胸回应。 两人语气轻松地对话着,彷彿讨论的只是今天晚餐吃什么,而不是跳油锅这种事情。 「白晞姊,那就拜託你拉我起来了。」韶央拉拉绑在腰上的绳子,确保它足够稳固。经过前面的经验后,韶央发现虽然她不能避免这些刑罚,却可以事先准备道具。这次准备绳子也是为了试探卿玥口中的「坏人白晞」是不是真的想将她永远困在刑狱。 当然,这样的试探方法带着许多漏洞,可韶央也没办法了。 毕竟如果不请求白晞帮忙,韶央似乎也没想到要怎么过这关。 在心底做好一点都没有用的心理建设之后,韶央便深吸一口气,像跳水一样潜入油锅。 事实证明,会游泳并不会让人在油锅里得到优势。 当沸腾的的油打上你的脸,几乎可以在一瞬间摧毁所有理智。 韶央张开嘴想尖叫,却只吞下一口炙热的油。她的每个细胞都被热油反覆灼烫,溶解之后又重组。她失去时间与方向感,只能在恐怖的热油之中载浮载沉。她总感觉每层地狱都在刷新自己的疼痛纪录,试探极限到底在哪里。 这些油似乎与人界有所不同,掉下去的人不但不会浮起,还会往下慢慢沉去。在沉落锅底的途中,她看见不少罪犯的身影闪过眼帘。于此同时,那些人的生前画面也会在眼前播放,就像在割舌地狱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些人并没有对她过多纠缠,只是痛苦地游动离去。她看见以抢劫为乐的盗贼、看见欺负弱小的恶霸、甚至是拐卖小孩的人口贩子。这些人生前无恶不作,如今却只能在他们不相信的锅中打滚。 韶央试图像在前几层一样从画面中寻找能让他们开脱的解释,却发现那些人的确没有可怜之处。这也应证了越下层刑罚,是给越无人性的罪犯所准备的礼物。 韶央闭上眼,将那些画面阻隔在外。她不敢说自己做过什么丰功伟业,但的确度过了市井小民普通的一生。她被家人嫌弃过,却从未被丢弃。这么说来,自己的确蛮幸运的。 她的臀部终于碰上铁锅的底,身体顺着水流回弹了下。也许在人世的幸运被带到阴间,她的指尖很快便碰到自己在寻找的东西。 她摸索着将碎片放回项鍊,并拉拉腰间的绳索。 没有回应。 她的内心抗拒着接受,再度大力拉了下。可这次,整条绳索软软的被握到手中,绳索的尾端则在周身漂浮游荡,不经意缠上她的手臂。 不…… 是白晞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是绳索断了? 儘管此次将性命交到白晞手中本就是一场试探,可她还是拒绝接受这个残忍的真相。 她不想相信自己被独留在这个沸腾、黑暗的深渊之中。 韶央试图挥动手臂向上游动,身体却非自愿被水流往底部带。无论她怎么努力,身体都会在上浮一点点后猛然被拉下。 这便是热油所构造的囚牢,一个永远不见天光的地狱。除非有人前来打捞,否则将会被残酷地困在底部。长久的灼热与睏倦不停袭击着本就强撑的韶央,她的意识逐渐模糊,疼痛的感受似乎也逐渐离自己而去。她感觉自己的躯体逐渐溶解在水流之中,彷彿要与此处合为一体。 最后一丝求生的慾望消散殆尽,少女沉入了最深的黑暗。 然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十片龙鳞 交易 韶央梦见了很多事情。 她和白晞蹲在第十殿阎王殿前,她啃着香喷喷的玉米饼,白晞则在一旁含笑看着。「好吃吗?」 「好吃!谢谢白晞姊。」梦中的自己看起来好幸福,她大口咬着饼,豪放的样子旁若无人。 「不用客气,我其实一直很想要个妹妹来疼呢。」白晞摸摸韶央的头,眼神疼爱。「在投胎之前如果有什么事都能来找我,我会尽力帮忙。」 韶央抹了抹嘴边的碎渣,大力点头。「嗯!白晞姊最好了!」 画面转换。 这次他们处在黄沙战场,韶央身边站立着几位不认识的男子,可大略能知道他们是同伴。不远处有座高突的岩石,上面佇立着一名黑衣女子,全身泛着不容忽视的寒意。他们两方对峙着,处在一种恐怖的平衡状态。 是白晞打破了这个状况。 白晞足一轻点,举着巨锤跃上岩石。她轻盈地躲避黑衣女子射出的毒箭,闯到敌人跟前。正当大家都以为会得手的时候,黑衣女子扔下弓箭,从腰间抽出匕首擦过巨锤。过人的臂力竟将锤子狠狠震动,硬是改变了方向。 高台下的韶央屏住呼吸,一时竟不知道哪方会获胜。 身经百战的白晞选择压低身子挥槌,哪知对方收回刀刃,一脚将白晞踹下高台。「唔!」 「白晞姊!」韶央发现自己跟着阎天汐衝上前查看对方伤势,一边大声嚷嚷着。「你怎么就这么勇敢地一马当先了!」 白晞摇头苦笑,低头检视红肿的脚踝。「没办法,当姊姊的就是要保护妹妹呀。」 琐碎的片段在韶央眼前不断播放,甚至能身歷其境。在这些记忆中,白晞对韶央的溺爱显而易见,与现在对待她的样子大相逕庭。她能感受白晞将所有用心投注到自己身上,就像是真的在照顾家人一般。 可自从那身白衣被染为鲜红后,那样的笑容却未曾出现。 白晞对她忽冷忽热,许多举动都令人困惑。明明上一秒还开心请着她吃烧饼,下一秒便将她留在油锅中。白晞就像是有两个极端的人格在争斗,常常在将她宠上天后用力扔入最黑的深渊中。 为什么呢?到底是什么环节出了错? 韶央已经失去时间及空间的方向感。她就像是被世界拋弃的幽魂,独自在记忆的碎片中徘徊。她也听不见阎天汐的声音,或许是因为目前的碎片不足以使他再度清醒。 于是她再度关闭意识,选择继续等待。 等待那个或许不会到来的明天。 § 她在上升。 肌肤在燃烧,世界在沸腾。她的世界只剩下无尽的疼痛。 不容她拒绝的力道把她从深渊拔起,往光明的世界拖曳。 好痛,原本被化为液体的血肉被强硬重组,挤压成畸形的怪状。她想不起自己是谁,曾经是什么物种,宛如火焰的剧痛侵蚀了她的思考。 然后,她脱离了水面,重重摔落到冰冷的水泥地上。 韶央大口喘出第一口气,对于呼吸感到十分陌生。她全身赤裸,只缠着厚重的渔网,这也是将她带回陆地的原因。四肢彷彿已经很久没有使用,韶央花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撑起自己。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光鲜亮丽的皮鞋。 随着黑色裤管往上,她的视线终于落在男子笑咪咪的脸上。「要不是我记得过来做月巡,还真的不知道有个生魂困在我的锅子里。」 「你是──」韶央的声音破碎又沙哑,彷彿嗓子已经在油锅中被烧哑。 「二殿管事兼此层刑狱管理者,孙洛淼。」一副文弱书生样的大叔伸手帮她坐稳。「别着急,你在我的油锅里待了整整一个月,需要一些时间恢復。」 「一个月!」韶央惊呼,连忙摸摸胸前的项鍊。值得庆幸的是,掛在颈间的项鍊依然安在,只是毫无动静。 孙洛淼耸耸肩,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身为永生的冥使,一个月就像眨眼一样快,这也是为什么他这么晚才发现韶央。他丢给韶央一件黑袍川着。「所以你为什么会泡在我的辖区?」 于是韶央向他讲述自己被阎君下的判决,八个地狱的旅程和最后在油锅遭遇的意外。「白晞她不会是发生什么不测了吧?」 「白晞人很好,她似乎对外宣称你没通过试炼。」孙洛淼吹了声口哨。「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吃瓜会吃到自己头上就是。」 「谢谢你救了我。」儘管韶央一路上不是很顺遂,却总是会有贵人伸出援手,她想这已经是上天眷顾了。不过既然白晞已经公然和她决裂,她的处境也更加危险。 「现在的你回阎王殿找白晞恐怕会很危险,而且你甚至还有八层地狱要服刑。」孙洛淼微微弯下身,双手撑在膝盖上。「正因如此,我有项交易想找你做。」 从对方的语气听来,这个提议并没有让韶央拒绝的馀地。 「我和十到十二层地狱的管理者谈过,已经取得那边的碎片。」为了应证这番话的真实性,孙洛淼拿出手掌大的红宝石把玩着。「只要你帮我忙,我就把它送你。」 韶央知道,对方并不是在给她选择。「什么忙?」 「儘管白晞这几年都挺安分,但我总觉得她还在谋划着什么。」孙洛淼直起身子。「近几年我的辖区时常有受刑人失踪,由于量不多,我花了好几年才发现。于是我前往调查阎王殿生魂是否有同样的状况,得到了肯定的结果。」 「所以你要我──」韶央还是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二脑。 「第十三层的血池地狱是她的辖区,未经她允许没人进得去,除了得到阎君允许的你。」孙洛淼说道。「我想请你去她的辖区寻找是否有失踪人口的线索,若你有幸存活,自然会有办法回来。」 「那……我会遇到白晞吗?」韶央忐忑不安问道。 「她会知道。」孙洛淼淡淡留下这句,不带肯定也不带否定。「那么,你的选择是?」 「我会去。」韶央慢慢站起身子,仰头望着那双暗红的眼眸。 「很好。」得到满意答案后,孙洛淼将手中的宝石放到项鍊上,碎片很快便融进项鍊消失无踪。一股无形的波纹以项鍊为中心向外扩散,冷冽的力量感连孙洛淼都能感受到。「待在原地别动,我的法阵会将你传送过去。」 以韶央为中心亮起一圈金色的光芒,孙洛淼也逐渐隐没在那阵光中。 「孙洛淼,最后我还有个问题,阎天汐也有自己负责的刑狱吗?」不祥的预感在韶央心底升起,让她忍不住出声确认。 孙洛淼露出玩味的笑,彷彿一直在等韶央询问。「当然,而且你早就去过了。」 在韶央惊讶的视线中,孙洛淼对她比了个二字。「一路顺风。」 在女子完全消失后,孙洛淼摊开掌心,露出木牌焦黑的碎片。「真可怜。」 阎君之子守护自己辖区的受刑人二十年,从未离开过,那些罪犯却以为自己早就被拋弃。 而最终,他也没能在火焰中拯救自己想要保护的事物。 第十一片龙鳞 血池 韶央稳稳降落在红土地面上,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传送也可以这么平稳。 她站在龟裂的红色石地上,但知道自己不是独自一人。韶央轻敲项鍊,犹豫地唤出那个「人」的名字。「阎天汐?」 「我在。」阎天汐这次的声音清晰多了,就像贴着耳朵说话般。「不过我暂时还没有足够的力量现身。」 有了阎天汐在身边后,韶央总算能稍微安下心。她告诉阎天汐自己与孙洛淼做的交易,也说出此层属于白晞的情报。 「我建议先前往碎片处,路上再寻找相关证据。」阎天汐很快做出计画。「儘管离完全恢復力量还有点距离,但化型应该不远了。」 一束红光一如往常朝前延伸,也是韶央的目的地。于是她一如往常迈开脚步,准备出发。由于孙洛淼并没有为她准备鞋子,粗糙的瓦砾不断搔刮着她的脚掌,带来程度不一的刺痛。 「阎天汐,你能看清外头的景色吗?」韶央好奇问道。 「可以,就像是透过水晶球的玻璃一样,不过我很遗憾无法帮你准备一双鞋子。」阎天汐静默了几秒。「抱歉,还有谢谢。」 他为让毫无记忆而被捲入残酷惩罚的韶央道歉,也感谢韶央没有半途放弃。 他们之间忽然陷入一种尷尬的静默。 这整段路途走下来,韶央其实是有点生气的。 她为自己不知道的原因奔波于刑狱,因此时常不晓得该带着怎样的信念。的确有许多人向她伸出援手,帮助她一路走到这里,可她总觉得她是隻笨拙的木偶,而那些人只是想看她挣扎的观眾。 也许是因为项鍊贴合着肌肤,这样的情绪也传到阎天汐那里。 「我知道你想要知道什么,但这里是白晞的领地,恐怕隔墙有耳。」同一时间,阎天汐也酝酿着有哪些事情可以讲。他知道现在的他们还算不上「重逢」,因此一点也不是上什么感人的时间。面对生气的韶央,他竟觉得有一丝丝手足无措。 「那你就永远都不要讲。」韶央脱口而出。「我已经知道白晞是敌人了,这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韶央。」阎天汐轻叹,他知道这是自己的错。韶央一直都不是急躁的人,是他们瞒她太久了。韶央能一直耐着性子不问直到这里大概也是希望阎天汐能给他答案。「我知道了。」 阎天汐开始讲起那段三人竞争神兽之主的过往。他尽量轻描淡写,却仍不得不提及厉江靖的陷害。他讲述白晞是如何怀恨在心,并利用韶央完成对他的復仇。儘管韶央在听故事的途中促起眉,仍旧没打断阎天汐。 听完三位神兽之主的下场后,韶央终于明白为什么沉夜辰选择帮助她,要是自己的同僚都被残忍的虐杀,她八成也不会对白晞有多少好感。 除此之外,阎天汐对于他们之间的感情几乎不提及,可韶央仍能感觉到其实阎天汐对她的感情早就满溢,只是谨慎地克制那些感情。 「很抱歉将你捲入这些事中,毕竟这些惩罚本不该加诸在局外人身上。」在讲完如此离奇的故事之后,阎天汐再度道了歉。 「但这些事情都过去二十年了,白晞也完成復仇了,为什么孙洛淼会说她还在进行新的计画?」韶央思考着两人是否又遗漏了什么。 阎天汐惊呼,但却不是因为韶央在意的话题。「你只活了二十年?」 「呃……这有什么问题吗?」韶央不知道对方为何要大惊小怪。 「我给你画的生死簿可是长命百岁,大富大贵!」某个滥用特权的人士不可置信说道。 「太好了,以上都没发生呢。」韶央吐槽。她不知道项鍊里是不是住了个谐星,还给她画这么大的饼。 「有人来了。」阎天汐忽然改口。 「你不要转移……」四周的裂缝忽然涌出许多奇形怪状的烟雾,一边发出粗哑的尖叫声。 韶央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定在原地,第一个人已经抓上她的前襟。 儘管卿玥在她面前还算正常,韶央却莫名肯定这种怪物与卿玥同为厉鬼。那些怪物早就不成人形,转化为利爪的手指毫不留情抓向她的肌肤。人脸贴上她眼前,眼睛处早已只剩空洞的黑色。 无数厉鬼凄厉尖叫,仅有少数可以勉强辨认出词汇。 救我。好痛。杀了我。 这些尖叫如利刃般攻击韶央的思绪,甚至封住她的行动。让她更恐惧的是,她认出面前的正是进入刑狱前送她糕饼的那位大叔。韶央移动视线,发现紧抓她手腕的厉鬼脸上还带着书生眼镜。他们全都已经失去神智,只能睁着空洞的眼睛不断咆哮。 「杀了我!」前襟忽然被些微松开,大叔也认出韶央的面容。他的双手握住自己的咽喉,口中却不断嚷嚷着:「快杀了我!」 「跑!」一道清亮的声音破开那些恐怖的尖叫,瞬间将韶央的神智拉回。儘管韶央脑袋混乱,却无条件相信了阎天汐的声音。 少女拔退狂奔,更多厉鬼前卜后继朝她拥来。 所以这就是白晞现在在做的事?把生魂全部变成厉鬼? 她从未想过笑得那么温柔的大姊姊会冷血犯下一件又一件的案件,甚至还把脑筋动到无辜的人身上。「阎天汐,白晞该不会也对我下手过吧?」 「曾经,但那时你坚持住了。」对于这件事,阎天汐并不想多谈。「韶央,拿出你的弓。」 「可是──」韶央并不是没这样想过,可她才在厉鬼群中看见自己认识的人。除此之外,这代表她将会第一次在幽冥杀人。这样说也不对,那些人早就死了,但韶央仍觉得自己会剥夺掉什么。 「遭到扭曲的厉鬼没有变回生魂的机会,你这是在帮他们解脱。」阎天汐加重语气。「你不可能一路逃下去。」 从阎天汐的语气听来,杀人好像没什么大不了。可韶央毕竟没有杀人的经验,打从心底想拒绝这个提议。她召唤出弓箭,挑选了比较没杀伤力的烟雾弹。 「你……!」阎天汐觉得又气又愧疚。他多希望此刻的自己已经有实体,便能替韶央解决后方的敌人。他一点都不想让韶央手染血腥,叫她拿起弓箭自保是不得已之策。 那些厉鬼当然没因为烟雾弹就停止追逐,只是稍微陷入混乱。韶央好不容易领先一大截,立刻寻找是否有藏身之处。几步之外,一束红光指引着低处。 韶央小心翼翼攀下崎嶇不平的石阶,躲到阎天汐指示的凹洞内。这是座猛然凹陷下去的山谷,从刻痕看起来是河流经年累月侵蚀所成,只不过河流的水位尚在极低处,无法想像淹上来的样子。韶央嗅到浓浓的血腥味,这才发现下方在流动的全是浓稠的鲜血。那些血水几乎没有流动,却能感觉里头似乎有什么正在挣扎着逃出。 忍着呕吐的噁心感,韶央在坑洞里屏息等待。 说也奇怪,原本吵闹的声音就像潮水般退去,彷彿像奶油消融般。在毫无脚步声离去的情况下,现场变得无比静寂。 韶央探出头,想确认外头的情况,可抬起的视线却对上对面崖上的一双鞋。 一双鲜红、犹如血液构筑的漂亮靴子。 鬼使神差的,韶央继续将视线往上移。 美艷的女子手持巨锤,一双鹅黄色的眸子中毫无表情。明明这里平静无风,那身朱红的衣裙却缓缓掀动。这里是她的领域,一切都由她所支配。 恐惧。这是韶央停滞的脑袋里唯一跳出的词。 她曾看过白晞的各种表情,以为已经做好再度见面的心理准备。可从上而下的压迫让她知道之前只是小巫见大巫,白晞从未在自己面前现出真正能力。现在的白晞儼然就是君临一切的神祇,韶央的去留也由她定夺。 这一刻,她好像终于能猜到自己与阎天汐为何会败北。 快逃,韶央,快动起来。 她好像听到阎天汐不断叫唤她的名字,可意识却越来越模糊。只要白晞愿意,她就会在这里烟消云散,变成刑狱的一颗垫脚石。 白晞举起手,轻扫向外。那个姿态好似在告别,又似在命令什么。 下一秒,低处的血池被赋予生命,急速暴涨。鲜血很快漫过韶央脚踝,然后是腰际、头顶。在即将被河流吞噬前,韶央动动手指,将在弦上的最后一根箭射出。 她看见破空而出的箭枝正中目标,女子诧异看着胸口的箭,瞳孔瞪大。 下一秒,韶央终于被血流拖入未知的黑暗。 第十二片龙鳞 身世 指尖触摸到了乾燥的木头地板。 明明是被拖到血池里,韶央却能感受到清楚的纹路,甚至是接合的裂缝。她慢慢抬起头,发现眼前是高耸的木製高台,左右两边则是较低的檯子。她爬起身往后看,发现身后果不其然是陪审团的座位。三侧的木製讲台将她围在中间,造成不少压迫感。 「这是……」她正要开口说话,却因为四周轰鸣止住了口。 空无一人的法官位置上燃起红色火焰,发出洪亮的男性声音。「现在开始审判。」 韶央诧异指指自己,用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瞪着火焰。 她这次又犯什么罪啦? 「吾将审判汝是否对父母不孝,若事实如此,汝就必须于此懺悔。」火焰彷彿没看见韶央质问似的继续接下去。在韶央的注视下,四周的空气忽然发冷,濛濛雾气遮盖了法庭的视野。 那些雾气逐渐浓厚,使周遭的世界化入莹白的光芒中。等视线恢復后,韶央看见一对情侣在眼前耳鬓廝磨,但她却不认识。凑近一听,女子正低低对男人说话:「阎王殿那边还是不允许吗?」 「他们不理解我们的感情。」男子叹气道。「甚至祭出我不放你去投胎便送我安寧法阵。」 韶央隐约感觉到一股熟悉,可却说不上来是哪里出了问题。她总觉得……自己和这对情侣曾经认识。 女子忽然想到什么般瞪大眼睛,忽然变得很激动。「我知道了!只要有孩子便行了吧!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女子抓着男人衣襟,像是有强迫之势,男子把手搭在女子手上但并没有出力。男子似乎很为难,但是又不想显得很无理。韶央清楚看见男子表情的犹豫甚至怀疑其实男方并不想要有小孩。当然,她也觉得女子有些过度无理取闹,但在被爱情冲昏头的情况下这样并不让人意外。 「亲爱的……」男子终于想好说词,轻抚女子的头顶。「现在还没有生魂与冥使诞下小孩的先例,就算有我想阎王殿也不会答应。」 「总要试试看吧?」女子没发现对方的异状,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在男子回答前,那阵诡异的雾气再度遮盖韶央的视线。当周遭清晰,她已经身在一栋幽冥的房屋内。这个房子的陈设与十殿的不同,但似乎也是生魂住的集体宿舍。 方才的情侣只剩下女子独自一人坐在屋内抚着腹部。她的脸上有明显的泪痕,袖口早就糊满泪水。 「冥使已经处理完成。」首殿阎王总书记──祭璃靠在窗边说道。「我们会对外宣称你是无辜的,孩子我们会处理,你只需要安心等待投胎即可。」 「什么处理完成,明明就是残忍的处决!」女子梨花带泪怒喊,女子喘了几口气,彷彿这几句话便耗尽自己的力气。「对外宣称他强姦我,实际上只是想要个正当理由处理他罢了!」 「他犯了两个错,一是让你怀上孩子,二是他明明就是有妇之夫还行这种事,这些都是幽冥重罪。」看着生魂的怒容,祭璃冷漠回应。一股冷压垄罩女子,让对方不敢争辩。「女士,原本你应该也接受处罚,可我们宽宏大量,只要求带走你的孩子。冥使与生魂孩子的案例太少,必须严加控管。」 语毕,祭璃也不再交谈,转身领着眾人离去,留下伤心欲绝的女子。 女子咬牙,冰冷的愤怒在眼底燃起。她的视线落到腹部,表情逐渐坚定。用呢喃般的低语,她温柔地告诉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我们必须逃走。」 「逃到幽冥追不到的地方。」 一眨眼,韶央发现自己又回到审判厅。自己依然在原地,彷彿刚才的画面只是自己眼花。 「犯人韶央,未出生便身怀罪恶,导致父亲死亡,未经阎王殿允许随母亲投入轮回台。」火焰宣读着判决。「于此看来,是为不孝。」 火焰兴奋地胀大,因为能看见罪犯的受苦受难而燃烧得更旺。 先不说火焰这么牵强的判决,这个判决似乎一开始就有个地方明显错了。 「可是,他们不是我的父母啊。」韶央插嘴。「你有没有抓错人?」 火焰沉默数秒。韶央并不是第一位在他面前狡辩的犯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位,可女子表情坚定,使火焰摇曳地大了些。火焰再度连线孽镜台,这才有抵气地坚持他的判决。「经孽镜台确认,他们的确是你的父母。」 就算韶央在旅程中见过见过这么多不合常理的事,被人说眼前的陌生人是自己父母还是有点难接受。「你总要拿出点证据吧?」 「小姐,拿出证据是人类在做的事,在刑狱,您有罪便是有罪。」 韶央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在孽镜台的表现让自己被报復了。 一抹红光吸引了她的视线,让她发现阎天汐的碎片竟就被镶嵌在木製檯子前面。她知道眼前的审判者已经不信她的话,即将强行进行审判。于是她心生一计,决定先下手为强。 她出其不意扑向审判台,行云流水将碎片扯下收入项鍊。审判官被她吓了一大跳,果然来不及阻止。下一秒,金色的箭枝便狠狠插入火焰之中。「爆炸吧!」 点着火焰的炸药将审判台掀翻,庞大的热流也使韶央飞到几公尺外。木製场地陷入火海,力量製造的幻境也跟着不安地晃动。 然后,一切都陷入了死寂。 方才还烧得火热的木板瞬间恢復原状,韶央凭微小力量製造的爆炸也全数被抹除。火焰再度出现在审判台上,彷彿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很聪明,可惜这点力量不可能颠覆阎王殿。」 韶央知道自己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接下来便只能听天由命。 啪。啪。啪。 寂静的殿堂中忽然响起突兀的拍手声。「真是精采的一齣戏。」 韶央的目光移到陪审团席,发现那里已经站着一位老熟人。真实的祭璃与幻象中的书记官几乎没有分别,甚至连酒红色的长袍都是同一件。他的衣着整齐,完全没被方才的爆炸影响。反观韶央,原本已经不乾净的袍子上又多了不少烧焦的痕跡。 可让韶央最困惑的并不是衣着乾净的问题。「这里不是血池所製造的幻境吗?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拥有观看每场审判的能力,此刻在这里的也不是本体。」祭璃怀中抱着竹简说道,韶央这才发现自己能透过他看见后方的椅背。「由于我很早就开始怀疑你,所以基本上你的一言一行都在我的监视中。」 「怀疑我什么?」韶央感到莫名其妙。 「怀疑你就是当年失踪的那个孩子。」祭璃嘖道。「首先是生死簿的异常,正常生魂不可能两世都短命,于是我呈请阎君替你加寿,却发生意想不到的事。」 阎天汐也说过他替韶央准备了长命百岁的美好一生,现在看来并不是在说谎。 韶央吞吞口水,看着祭璃把竹简摊开。这是一份简易的生死簿分身,却能直接连接本体。在她名字那里,赫然写着大大的二十。祭璃掏出毛笔,把二十划掉改为四十。「你看好了。」 下一秒,墨水像是被吸入竹简中般淡化消失,二十的红字再度回到韶央面前。祭璃的改寿能力是直接由阎君授意,基本上没有东西能阻止,可却第一次在韶央身上失灵。「一开始我以为是生死簿自己的问题,直到我想起四十年前那个失踪的孩子。为什么会有生魂凭空出现却只活两世?我想我终于得到了解答。当时因为我的大意及傲慢,没想到那名生魂女子会选择冒险带着孩子跳入轮回台,这也让我多年的完美行事出现污点。」 「半生魂半冥使的案例几乎都会在出生后被处理,因此我从没想过这个可能。」祭璃微笑。「普通冥使没带通行证会在去到人界短短十年内衰弱死亡,那半生魂半冥使呢?」 韶央感觉有桶冷水往自己身上倒。儘管她所怀疑的一切终于有了解答,自己却像是在崖边摇摇欲坠,只差一步便会坠入万丈深渊。「所以我自幼体弱多病还早逝是因为……」 「因为冥使无法适应生界的缘故。」祭璃替她回答。「多年来我都尝试想解决自己生平最大滑铁卢,没想到那个人一直都在唾手可得之处。」 白晞说过,她这四十年来都在找自己的妹妹。 她几乎翻遍了整个幽冥都找不到人,也曾经提示过自己的妹妹或许并不全然是冥使。铁树地狱早就告诉她们彼此的身分,只是因为太过弔诡,双方都不愿相信。她也理解白晞为何要抗拒这样的结果,因为这等于会打破自己一直以来遵循的誓言。 她是白晞最想杀害的敌人,同时也是她发誓想要守护的妹妹。 沉重的事实砸得韶央喘不过气,她感觉自己正在碎裂、化为虚无。 她抬起头望着书记官,眼中有星光在破碎。 祭璃露出胜利的笑容,对韶央做下最残酷的判决。 「白韶央,你真正的名字是白韶央。」 第十三片龙鳞 永别 韶央想,大概已经没有事情会比自己是白晞妹妹还惨了。可祭璃似乎一点都没有要善罢甘休的意思。「我来此主要还有另一个任务,便是将你捉拿回阎王殿。」 ……这该不会就是孙洛淼当时说的「自然有办法回来」吧?感觉跟想像中差很多啊。 「可以透露一下原因吗?」韶央感觉心脏在胸口大力鼓动,几乎要衝破皮肤。 「唔,听说是因为你把剪刀地狱给烧了。」 「我没有。」韶央不假思索答道。 「你可以自己跟阎君解释。」对方也懒得理她,对台上的火焰招了下手。「人我带走了,阎君的意思是这里不用判了。」 火焰也没为难祭璃,看来阎君的层级的确比较高。「收到了,恭送书记大人。」 祭璃朝韶央扔出一颗深黑色的球,密密麻麻的丝线立刻像张网似展开,将韶央缠成一颗茧。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挤压着韶央,甚至连吸气都无比艰难。好在这阵不适只持续几秒,丝线便自动松开落在地面。那些黑线以极快的速度回復成一颗球,被祭璃捡起。他恭敬朝前方鞠躬。「我把韶央带来了。」 「你做得很好。」听到熟悉的声音,韶央猛然抬头,发现坐在桌前的赫然是十殿的阎君。 祭璃再度鞠躬,然后便因有事告退。厅堂本来就没有很多人,这下显得更加空寂了。 「有人控指你因不满自身刑罚将剪刀地狱烧尽,甚至恶劣到连受刑人的木牌都不放过。」阎君也没多寒暄,一句话便切入主题。 韶央也没急着回答,而是环顾四周。两位冥使站在自己后方不远处,八成是要防止自己逃跑。就在距离阎君位置不远的角落,她果不其然看见白晞抱臂而立。不用阎君明讲,她也知道那个「有人」是谁。 「阎君大人,您觉得凭我一芥柔弱生魂有可能毁掉整层地狱吗?」她不小得白晞是如何成功嫁祸给自己的,但一定用了蛮高明的手段。 「祭璃刚才已经向我报告了,你是冥使与生魂的孩子,既然都能有如此离谱的事情,毁掉一整座刑狱也不让人惊讶。」座椅上的男人轻笑。「我就在想为什么我儿子可以被区区生魂迷惑,原来是当年那个狐狸精的女儿。既然如此也不必多讨论,只要将你原地处决便行。」 韶央总觉得阎君有点太抬举她了。 她知道阎君的语气是认真的,而自己现在唯一能寄託的人只有──「我,白韶央,做事坦坦荡荡,不信的话您可以再度询问我姊姊!」 她刻意加重自己的姓氏,却觉得这个白字嚼在嘴里异常苦涩。如果白晞想守护妹妹的感情是真的,或许自己的处境便能翻盘。 但她的希冀再次落了空。 红衣女子别开脸,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或许是因为现在她不能忤逆阎君。韶央尝试替白晞开脱。可这么薄弱的谎言就连韶央都不敢相信。她终于知道,自己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受姐姐疼爱。 阎君扬起手,原本被锁链栓在座椅后的长剑框郎一声落到地面。他起身拿起剑,笑吟吟轻抚着。「通常冥使与生魂谈恋爱我们会以保住生魂为优先,不过当对象是我儿子的时候嘛……」 有了韶央母亲的教训,阎君选择亲自下手。他不容自己的处决带有任何差错,免得之后人生產生任何污点。他会彻底让韶央消失在世界上,击碎儿子最后的希望。而在打扰儿子的东西消失后,阎天汐想必会恢復最初的行尸走肉,任由自己摆布。或许父子之间将会產生隔阂,可阎君知道阎天汐最终会明白自己是个好父亲。 前有阎君,身后的冥使步步进逼,韶央已经无路可退。 她混血的身分的确触犯幽冥的禁忌,可阎君真正想置她于死地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终其一生都好好遵循父亲的教诲,想让父亲骄傲,但却在遇见韶央之后逐渐偏离轨道。阎天汐自此有了血与肉,愿意为韶央犯险,触犯幽冥一条又一条的律令。 她终于知道自己母亲那时候的不甘心从何而来,也能理解为何会带着自己跳下轮回台。可她不像母亲一样幸运,唯一拥有的只有被蒙在鼓里的姐姐和让阎君亲自下手的殊荣。 高大的影子将她垄罩住,韶央已经不算矮小,可在阎君面前却宛如螻蚁。 「永别了。」男子勾唇,举起泛着森冷寒光的长剑。 然后,挥剑劈落。 § 「父亲!」鏘! 几乎是同一时刻,喊叫与金属相接的声音在厅堂内响起。 黑衣男子──不,阎天汐举起枪与父亲短兵相接。 他手中的长枪来自韶央手腕的黑色手环,也是孟婆神託付给韶央之物。枪身朴素的几乎没有花纹,却能稳稳将削铁如泥的剑身托住。长枪的主人站在韶央面前,彷彿那本来就是他该存在的地方。 韶央抹抹眼睛,觉得视线更模糊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阎天汐本人。 男子与梦中的样子相差无几,可总感觉他的身上带着些许透明。他就在眼前,却感觉一触即碎。韶央的太阳穴刺痛着,彷彿自己对「裂成碎片」这组字带有不能解释的恐惧。 一时之间,厅堂谁都没动。 白晞嘴唇微啟,不知是要发出惊呼还是说话,可她还是选择沉默。她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与阎天汐有得比。 这场父子的对峙彷彿持续了一世纪,韶央感觉自己背后早已被汗水浸湿。 慢慢地,阎君抽回自己的剑。 他千算万算,唯独漏掉自己的儿子。 儘管自己可以靠年资的优势战胜,可他知道杀韶央的时机已经过去。他的儿子继承幽冥两位强大神祇的血脉,是幽冥未来备受看好的顶樑柱,他并不想在此将之毁去。「出了这道门,你同她就都是通缉犯。」 这番话已经很清楚了。 冥使的荣耀与为人的感情之间,阎天汐必须做出自己的决断。 阎天汐讥讽地笑了声,彷彿笑话自己的父亲怎么还会给他确认的机会。「我们走。」 韶央感觉自己的手被扣入冰冷的掌心,拉着跑出殿外。守门的冥使不约而同让出离开的道路,一方面是因为阎天汐的长枪直指前方,另方面或许是气氛使然。 十殿阎君最骄傲的儿子终于和罪大恶极的混血女鬼成为了全幽冥通缉的逃犯。 第十四片龙麟 孟婆 一走出阎王殿,阎天汐便着急地摸索着衣袖之间的夹层。 「我们要去哪里?」儘管才刚被通缉为幽冥大逃犯,韶央却觉得此刻无比安心。 「我母亲那里。」阎天汐讲话有些喘,彷彿吐出每个字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见衣袖没有符,他索性用枪割下袍子一角,这还没完,锋利的枪尖刺破指尖,让布料染上更深的印子。下一秒,整片布料燃出刚好两人宽的法阵,将两人带往孟婆家。 临时做出的符咒终究不比真正的符咒好用,他们几乎是直接「撞」到孟婆家门上。可阎天汐好像早就料到这件事,整个身子护在韶央前,充当暂时的肉垫。 韶央不好意思地想关心他疼不疼,阎天汐却双手扶在她肩上,好像整个身子的重量都需要倚靠她支撑。「你听好,现在的我本不该出现,而是再度透支力量的结果。」 从对方呼出的冷气及冰到不像活物的手来看,韶央很早就知道阎天汐的情况很糟糕。要不是阎君即将对她痛下杀手,想必阎天汐会等到状况稳定才决定现身。她忽然觉得自己很糟糕,一次一次遭逢危机都要阎天汐透支力量相救。 「我母亲可以信任。」阎天汐吃力地抬起头,暗红的眸子灼灼燃烧,却宛如在烧尽他的生命力。近距离接触之下,韶央看见他的嘴唇乾裂,面色枯槁,让她想起刚復活的骷髏。 儘管这情景带来些许惊吓,却被更浓厚的悲伤盖过。韶央知道这个少年的双眼曾炯炯有神,骄傲地立于青龙之上。无数对手败于他的手下,而他将荣归阎王殿。 「抱歉。」韶央听到自己的声音与他重叠。 阎天汐嘴角微微提起,可整个身子已经往韶央的方向倒。冰冷的指尖只来得及轻抚韶央的颊,整个身躯变化散成红烟,被收入项鍊里。 长枪框啷落地。 于此同时,孟婆神暴躁推开门,只看见少女和一地落花。「进来。」 § 韶央不但获得了新衣服、一顿丰盛大餐,甚至还有暖呼呼的热水澡。 黑色手触已经被掛回手腕,与白玉叮叮噹噹贴在一起。 梳洗完毕的韶央赤脚走在温暖的木板上,忍不住感叹自己终于不是走在刀山或滚烫的熔岩之中。她小心翼翼朝大厅探出头,看见孟婆跪倚在桌旁,慢慢缝製着一件红色长袍。 她知道孟婆已经发现她,但又不忍打扰此时的寧静,因此找了接近桌子的地面安静坐下。 「我已经收到阎王殿的通缉令了。」孟婆的声音懒懒地自前方传来,但没有回头。「有我在,短短几天内他们还不敢动你。」 韶央从孟婆的话中读出言外之意。「我会继续走下去的。」 儘管不知道要怎么样再度回到刑狱,可最后几块碎片将会是阎天汐復活的关键。 「你的表现我全都看在眼里,这也是为何我愿意帮助你。」缝製已经到收尾的阶段,孟婆俐落在上面打结。「白韶央,阎天汐其实很强,甚至能比他父亲强。」 韶央端正坐姿,深怕孟婆将话断在这里。她与孟婆之间的关係就只有最初来到幽冥那火辣辣的一巴掌,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回忆。可在看见她努力拼回阎天汐之后,孟婆似乎有意要改善这段关係。 「这一代受训的孩子里只有厉江靖、阎天汐和白晞三人,其中以白晞为第一,厉江靖次之,阎天汐则为最末。我相信他是这么告诉你的。」 韶央点头如捣蒜,不晓得为什么孟婆要牵扯到这件事上。 「但论力量与资质,阎天汐一直都能辗压其馀两位,他只是不理解为何要拼命。白晞因为身份的缘故必须拚命,厉江靖一直都视白晞为敌想要较劲,她们都付出了全力,可阎天汐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孟婆轻声叹息。「他当时的愿望只希望我开心,而我却为了他的前程狠心将他踢出奈何桥。他那时只有七岁,而我是他认为唯一能信任的亲人。」 阎天汐就像是一名在幽冥飘盪的游魂,找不到任何活着的目标。 「他应付课程马马虎虎,却会很巧妙停留在及格线上,让老师找不到责骂的理由。战斗时似乎觉得输赢没什么大不了,从未见过他动真格。上任冥使之后,这样的情况依旧没改变。他总是最低限度完成自己分内的事情,对于提不起自己兴趣的东西总是交差了事。他尝试以让父亲骄傲为目标,可这么做的原因却是因为他认为我会开心。」孟婆的声音淡淡的,宛若未泡开的茶叶,搅着忧愁,却刻意不化散予旁人知晓。韶央只能从空气中嚐到那份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遗憾。 「可在他遇见你之后,一切都变了。」孟婆转过身,放下针线。「你们是怎么相处的我并不知道,但在他告诉我他心悦你那日,我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死寂的灰烬中重新燃起。那是他第一次倾尽所有也想要保护一个人,也是最后一次。」 韶央轻抚项鍊,那里没有传来回应,让她不晓得阎天汐此刻是否有意识。 「他已经被我拋下过一次,而我不希望……」孟婆吞下即将出声的哽咽。「他选择与生魂相处,让离别在心口划下一刀又一刀,彷彿这样就能习惯分别的痛。可他将永远不能忘却最初捅入心房,由他母亲亲手切开的那道伤口。甚至到最后,他亲手将自己最不想离别的人推开,原因却是想保留这份羈绊。」 韶央终于理解为何当初孟婆神会对她那么严厉。再怎么神通广大,她终究还是个伤心的母亲,不想再让自己的儿子受到伤害。「我保证他会回来的,我会带他回来。」 「我知道。」孟婆不愧是神祇,已经恢復高雅冷漠的模样。「你可以在这里待到认为已经准备好再出发,但若你违背我们的誓言──」 孟婆举起剪刀,喀擦一声将线剪断。 韶央想,孟婆已经表达得够清楚了。 § 孟婆让韶央暂时借住在阎天汐的房间里,虽然说这是他的房间,里头却只有简单的桌子及衣柜,甚至连床垫都要从客房搬来。儘管韶央很想吐槽没有床天汐都是怎么睡觉的,但现在问似乎很不是时候。 孟婆离开前,韶央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既然我被阎王殿通缉,那应该已经变成厉鬼了吧?」 还是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早就已经变成厉鬼了? 「当然没有,变成厉鬼的痛苦有得你受。不过你不会变成厉鬼,你自己知道原因。」孟婆好像懒得回答她,而答案也很明显。 因为她是混血,她不会变成厉鬼。 直至目前,韶央还没感受到身为冥使的身分,她血液中生魂的部分似乎几乎要将冥使那半盖过,因此她不会受伤,甚至还能去投胎。唯一比较有感觉的大概就是人界被大砍的寿命。 就目前看来,似乎生魂的部分还帮她比较多忙,让她不禁怀疑身为冥使是不是都只有缺点。 她在阎天汐房内度过了安全却不安的一夜。 当她醒来时,孟婆早已出门工作。 客厅的桌上摆着笋包及豆浆,以及告诉她只要不离开庭院范围就安全无虞的纸条。可在短暂晃荡过一圈后,她发现孟婆家比想像中小上许多。整个房子呈长方形布局,玄关进来是与客厅连着的厨房,从通道进去后,右手边依序是阎天汐房间及客房,左手边则是孟婆房间与浴室。她猜幽冥的娱乐一定非常少,不然若自己有千百年的寿命,採购的东西早就堆满好几个屋子了。 客厅与厨房间有扇小门通往庭院,里头种满五顏六色的花朵,每种花朵都细心地立了手写牌子。她的眼角馀光在一丛绿色之中似乎带了蓝,不禁好奇凑上前。 不规则的蓝色花朵悄悄盛放,不怎么引人注意,可韶央却忍不住停下驻足。她的眼睛湿润,可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对花朵过敏。「迷迭香……」 她好像和谁约定过,要一起等它开花。 「想记得……」两行清泪滑落少女脸庞,她不知道自己此时在想些什么,可这些言语却非常自然地脱口而出。「我好想记起你。」 她好像对谁许下过承诺,要负责记住对方。 当时的自己不顾生魂终究要去投胎的宿命,天真的发誓要记住那个终究会被遗忘的人。她以为爱情可以跨越一切,无论是即将到来的分离还是不可避免的孟婆汤。 而现在,她终于记起自己辜负了那个人。 第十五片龙麟 出发 一双温暖的手臂慢慢地从身后拥住韶央。 拥抱的力道不重,甚至带着小心翼翼。韶央瞪大眼,却没挣脱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她发现自己无法做出任何反应,跪坐在地面久久没有回应。 温暖的指尖拂过少女的颊,带走些许湿润。手指的主人俯在她耳畔低语:「没事了,我在这里。」 过了半晌,韶央僵硬地举起手,握住伸过来的手。然后她转过身,毫不犹豫投入来者的怀抱。 她失去了所有记忆,却仍记得这个坚实的怀抱。这是铭刻在灵魂上的记忆,无法被任何东西夺走。 他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陌生人,总能在第一时间认出彼此。 韶央又哭了,但这次安心的成分比较多。她知道自己终于不会是孤单一人,阎天汐会陪她走剩下的路。少女端详着男子的脸,彷彿要容貌深深烙印到心中。阎天汐已经消化完在审判台得到的碎片,除了脸色苍白外已无其他大碍。 时隔多年,这对恋人再度相会,幽冥表面如常,地下却波涛汹涌。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安静搀扶着彼此回屋。或许是因为想要讲得太多,又早就知道对方想讲什么。 直到傍晚孟婆回家时,便看见两人端坐在客厅等待。 「我们明日便出发。」阎天汐恭敬对母亲磕头。「谢谢您愿意庇护我们。」 「你是我儿子,我不庇护你谁庇护?」女子哼道。「最近幽冥不平静,你们的事情也只是再添一桩罢了。」 「您说的不平静是?」韶央总觉得除了他们变通缉犯还有别的事在酝酿着。 「很多要投胎的生魂都没来报到啦,偶有几个逃跑变厉鬼的,但也没最近这么夸张。」孟婆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抱怨。「还有十殿那傢伙,到现在还不愿意撤除通缉令,我可不愿意你变成弃子。」 原先不怎么轻松的气氛再度被凝上一层沉重。 阎天汐知道,自从二十年前青龙失控后,自己便一直是父亲的弃子。他可以成为父亲最骄傲的青龙之主,也能在一夕间因为无用就被抹煞。曾有一瞬,失去信仰的他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他想让母亲开心,而母亲希望他好好奋斗,甚至未来成为阎君。 他以为自己办得到。 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循着父母为他铺垫的康庄大道行走,韶央却撞进了他的生命。可他不恨韶央,反而想感谢她。是她撕开阎王殿的面具,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忽略多年的丑恶。若没有韶央,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慢慢成为父亲那种人,甚至因为犯下错误被处理掉。 「母亲,请您放心。」阎天汐甩开纷杂的思绪,对母亲露出坚定的笑容。「我们会解决让您困扰的事情。明日我会前往剩下四层刑狱将力量取回,迎战白晞。」 这些事情中掺杂着白晞及阎王殿,他们不可能置身于事外。儘管还不晓得这些事会以什么情况落幕,中途又会经歷多少曲折,但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前行。 留下阎天汐与母亲继续长谈后,韶央便先行梳洗回房。 当阎天汐走入房间时,韶央才赫然发现自己睡在别人房间的事情。「我我我,我去客房!」 看见少女羞赧的模样,阎天汐忍不住笑出声。「我这么可怕吗?」 曾经的幽冥四主之一,未来的阎君人选,这难道还不够可怕吗! 可对方同时也是自己的恋人和救命恩人……韶央陷入纠结。「那个,你跟孟婆谈话有说到……」 「孟婆汤暂时还没有解方。」阎天汐好像一直在等韶央问这句,很快便给予解答。「虽然很遗憾,但总会有办法的。」 「嗯……」在韶央沉思的同时,阎天汐已经从衣柜拉出另一套被褥铺到地面。 「早点睡。」 韶央蜷缩在被窝里,听见身边的呼吸很快便变得绵长。确定阎天汐完全入睡后,本来因为害羞而背对着的她又敲敲转了回去。 窗外的微光勉强勾勒出男子沉稳的轮廓,因为呼吸而缓缓起伏。韶央总觉得这是自己第一次看见睡着的阎天汐。鬼使神差地,她偷偷伸出一根手指戳向对方的面颊。 呼吸声停止了。 韶央抽回手,整个人在被窝缩成一团球。这、这个人也太浅眠了吧! 隔着薄薄的棉被,她似乎听见空气中飘散着轻笑,这让她把棉被拉得更紧,整个脸都红了。 而就在不知不觉中,她便这样沉入了梦乡。 §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戳着韶央的脸。 她不耐烦地想要挥掉,手却直接被拉住了。这让她瞬间睡意全无,发现是阎天汐坐在她床边。「我们该出发了。」 虽然阎天汐没说,但她知道对方一定知道自己偷戳脸的事了。 她尝试装作昨夜什么事都没发生,却看见阎天汐嘴角笑意越来越浓。 少女摀着脸,拎着盥洗用具落荒而逃。 等一切都准备好后,孟婆已经在院子画好阵法。「从我的屋子不能直接用符咒转移到别的地方,但你们一出去就会被阎君派来的官员抓。」 「刑狱也会有派来抓我们的人吗?」韶央不放心地追问。 「十殿那傢伙对阎天汐的恢復乐见其成,应该是不会妨碍,但除了他之外的人便不能确定了。」孟婆的回答一点都不让人放心。「你们两个小心点便是。」 「有我在,不会有事的。」阎天汐扣住韶央的手。一黑一白的手环在两人腕处交错,发出清脆的叮嚀声。「我们去去就回。」 法阵啟动,模糊了孟婆的身影。在女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前,韶央听见空中传来最后一句祝福。 「傻儿子,要平安无事。」 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两人已经平稳降落在峡谷中。 她对于整条路都是血已经见怪不怪,却没见过一整个山谷都插着木板这种盛况。无数犯人手脚被钉子穿刺在木板上,流不尽的鲜血则在地面乾了又湿。囚犯的呻吟充斥着整个空间,让原本燥热的空气更加让人难受。 韶央压抑着想呕吐的噁心,发现连身经百战的阎天汐都有点不适。 「走吧,不要待太久。」阎天汐握紧化型的长枪,另一隻手则紧牵着韶央。 阎天汐似乎很清楚自己的灵魂碎片在何处,就连遇到岔路都不带犹豫。但面对犯人的求救与呻吟,他却面不改色的忽视。儘管韶央知道自己过去也没帮上其他囚犯的忙,可这么冷血的表现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知道想成为冥使,不对囚犯有过多怜悯之心是必要的,可她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 「这些人是盗墓者。」韶央的不安也影响到阎天汐,让他忍不住开口。「他们挖掘坟墓,不尊重死者,也不遵重丧葬。」 这些解释并没让韶央安下烦躁,可她只是点点头,继续跟着阎天汐前进。 两人很快便抵达碎片藏点,这次的碎片卡在隐匿的岩缝中,彷彿是从岩石中生出的宝石。收回碎片后,两人则朝着峡谷更深处走去。由于传送的法术受到阎王殿监控,徒步走向其他地狱会更加安全,也更难被追踪。 得到这层的碎片后,阎天汐的状态明显变好,甚至能看出当年一丝意气风发的模样。正当韶央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以为他们会像观光一样走完剩下地狱时,身后的爆破声敲碎了这份微薄的希望。 阎天汐几乎是下意识就想往韶央的方向抓,可一束细如针的银光在距离手腕毫釐之处擦过,让他一不小心失了手。在这短短几秒之间,更大的震波从身侧的岩壁炸开,也将两人震了出去。 韶央只感觉一阵失重感袭来,熊熊火焰在耳畔炸开,耳鸣与晕眩在同一时刻夹击。当她重种摔落地面后,竟被这阵衝击麻痺到无法起身。她背靠着岩壁眨眼,恍惚之中看着一名身着红衣的女子飘然走来。 女子嫣然一笑,手中是当初在阎君大殿的宝剑。韶央有种预感,只要被那剑刺中,自己将会灰飞烟灭。她尝试移动自己,却连指尖都无法控制。 白晞的动作很快,数秒之后便离自己只有咫尺之远。韶央看见她执起剑,剑尖直指她的胸膛。 一切都将结束。 韶央闭上眼,漠然迎接自己的消失。她知道自己已经尽力了,也穷途末路。 可预想中的痛楚并没有落下。 滴答。几滴液体落到她的唇上,带着咸涩的腥味。 少女睁开眼,发现阎天汐俯身撑在她头上。她看不清男子的表情,只知道他嘴巴微啟却没发出声音。 那把本该刺穿自己的长剑,此刻狠狠的、无情地穿透了阎天汐左心窝。 第十六片龙鳞 龙誓 这样还不够,白晞又用力抽回剑,随手甩掉剑尖的血珠。 更多鲜血溅上韶央的脸及衣服,韶央瞪大眼,却不是因为眼前的情况。许多记忆的碎片涌入本就混乱的脑海,这就像有人同时对自己述说上百个故事,她无法完全理解,却被迫想起所有细节。 她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 她与幽冥的爱恨情仇,甚至是最后阎天汐微笑送走自己的那幕。 「不要……」韶央听见自己喊着阎天汐的名字,嗓音破碎。「为什么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要……」 一直没有发出声音的唇瓣慢慢勾起笑容,因为对从白晞手中救下爱人而松了口气。接着他的身子一歪,安静落到韶央怀中。 明明被剑刺到就会消失,韶央却紧紧将阎天汐抱在怀中,试图用身体将爱人掩住。她无法冷静思考,只想用尽一切不让阎天汐受到伤害。 这幕当然被白晞牢牢收进眼底,她嗤笑道:「笨蛋不管过几世都是笨蛋。」 下一瞬,一道黑影弹开她挥下的剑,震得白晞后退几步。来者的攻击快狠准,彷彿等待这刻已久。白晞眨眨眼,发现眼前赫然站着厉鬼之首。「你!竟然胆大到敢来到阎王殿的地盘!」 知道自己打不过白晞带来的部队,卿玥也不恋战,扬手便丢出一颗黑色的球。大量浓烟自球中迸发而出,使白晞和追兵呛咳连连。卿玥来到韶央面前,二话不说便扛起阎天汐一边肩膀。「快点,没时间让你磨磨蹭蹭的!」 卿玥的话如一盆冷水浇灌,让韶央勉强恢復行动,一起拖着阎天汐逃离。 他们踉蹌行了几步便被卿玥拉入壁侧隐藏的通道,又在黑暗中又拖又拉行了一段距离。这段路崎嶇不平并不好走,但宽敞程度可以得知是人工开凿的。只不过是谁开凿,又是为何? 韶央再度想起过去在桥上自己也是这样扛着阎天汐前进,只差在这次有卿玥帮忙。时隔多年,好像很多事情都重复着一再上演,而自己却不自知。 好不容易,前方燃起了鹅黄的灯光,赫然是一处平坦的洞穴。「我去阻断白晞的路,你们在这休息一下。」丢下这句话后,卿玥便没了影子。 暂时安全后,韶央终于可以好好检视阎天汐的伤口。虽然阎天汐已无青龙的加持,冥使的癒合程度依旧不可思议。他的伤口已经止血,完全看不出刚才受了多重的伤。或许也该感谢这个伤口,才让韶央恢復了记忆。 出发前,孟婆赠予韶央一个百宝袋,外表就像普通的侧背包。儘管这个袋子并不比传说中能无限放置物品的袋子,仍旧有比外表大两倍的空间。韶央先取出一些毛巾替两人擦拭血污,又在阎天汐颈后垫了摺叠起来的毛巾充当枕头。 她尝试替阎天汐补充水分,但又无法想出不让他呛到的方法只好作罢,好在阎天汐此时悠悠转醒,甚至像未受过伤般坐起身来。「你别动太快!小心伤口!」 阎天汐低头摸了摸伤口,彷彿在思考怎么跟韶央解释这只是个「小伤口」。 「阎天汐,我想起来了。」在阎天汐准备说出荒唐的理由之前,韶央抢先说道。「你的血,让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阎天汐对孟婆汤免疫,这也间接使他的血液產生免疫作用。阎天汐的鲜血,便是孟婆汤的解药。解药一直在身边,却是用惨痛的代价才取得。 韶央的话果然让阎天汐猛然抬头,这个动作果然牵动伤口,让他眉头皱了下。他预期会得到韶央的骂,可迎接他的却是背部的温暖。 少女轻轻从后头环住男子,下巴底在肩头。「我好想你。」 寥寥四字,却跨越了一世的思念。 阎天汐闭上眼,感到眼眶湿润。他知道,他努力那么多年,一直在等待这刻。儘管没说出口,可阎天汐知道韶央已经听见他的回答。 他也是,一直都很想。 甦醒后,他一直都是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才克制自己不要逾越界线。他多想紧紧抱住挚爱,诉说自己的爱慕,可这一切在少女喝下孟婆汤后都成了奢望。他知道孟婆汤是他亲手餵下,自己没有资格后悔。 可他,可他一直都── 「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久的苦。」阎天汐终于找回沙哑的嗓音,低声答覆少女的想念。 「没关係,已经都没关係了。」少女带着浓浓的哭腔回道。「我们在一起,都活着,这样就好了。」 还不够。 韶央感觉到自己手背覆上一层温暖,是阎天汐的手。「我们会平安回去,处理完白晞之后,我要堂堂正正把你介绍给父亲。你将会是我的妻子,是我要共伴一生的对象。」 他知道说这些都太早,可就是因为情况危急,才必须将这些可能没机会再说出口的话语传达。他必须慎重处理这份感情,不重蹈父母的覆辙。「白韶央,无论你的父母是谁,身分为何,我都想要你成为我的伴侣。」 而为了这份感情,与父亲反目成仇他也不在乎。 儘管阎天汐没说出口,可心灵相通的韶央已经听出这句话的意思。 这让空气稍稍凝固,两人也沉默了数秒。 「阎天汐,你恨你父亲吗?」踌躇了很久,韶央终于小声问出口。「对你来说,十殿阎君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阎天汐注视着墙面,久久不语。 就在韶央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一声细语飘散进空气中,被她捕捉。「我想,我是恨他的。」 「我不肯姓薛,便是为了与他作对。可这对他来说只是螻蚁区区反抗,甚至不足为他注意。他自始自终都把我握在掌中,而他的确都控制得很好。」这些事阎天汐一直都知道,只是他选择视而不见,认为过个十年、二十年,自己终究能逃脱父亲的掌握。主动说这些事就像是将故意扒开已经结得坚实的痂,往伤口的深处不停挖掘。「阎君拥有控制辖下冥使的权限,甚至随时都能让我们去死。」 韶央曾听白晞说过这件事,但从阎天汐口中再度听见却觉得事情更加严重。 「可我会去对抗。」阎天汐回过头,对上韶央的眼神。「我现在终于明白这是不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存在的价值,不应被把玩在掌中。」 「这样的觉悟很好。」不知何时,卿月已经倚在墙边看着两人。她把玩着手中的菜刀,漫不经心地笑着。「要是李薰禾早点理解到这点就好了。」 卿玥在两人身边坐下,开始大口饮着腰间的水袋。「虽然追兵暂时解决掉了,我们也不能休息太久,所以我就长话短说。你们究竟知不知道白晞想做什么了?」 由于长期被追杀,这个问题韶央还真没好好想过。在一路的旅行中,她偶尔可以查见一些蛛丝马跡,但却无法将这些细碎的线索拼凑。 「慢慢来,或许你可以先从讲述发现什么开始。」卿玥像老师般慢慢引导着韶央思考,好像他们还有大把时间可以釐清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看见前一天好好在茶馆的生魂,隔天却成为追杀我的厉鬼。」韶央忽然想起厉江靖,那个很久之前的故人。当时她不顾规定,擅自引动玄武的力量想拯救好友,大家都只记得她犯下的错,却没人怀疑为何有人好好的就变成发疯的厉鬼。「我想,是白晞的杰作。」 卿玥点头,肯定韶央的推论。「白晞从那时就在试验如何把生魂变成厉鬼,厉江靖的朋友是她第一个成功的实验品。现在的她已经能在一瞬间就把大量生魂变成厉鬼。还有呢?」 「她的復仇恐怕还没结束。」身为苦主之一的阎天汐主动插嘴。「解决三个神兽之主后,她的目标恐怕会转往提出计画的更上层,也就是──」 「阎王殿。」韶央异口同声说道。「可是阎王殿要怎么……」 韶央猛然噤声。 她知道,在场的三人都想到了。 由于这个计画实在太过离谱,甚至异想天开,导致她从未想过这件事。 若大量生魂在同一时刻变成厉鬼,以往採取扑灭杀戮的阎王殿必定会大乱,到时候那些生魂会怎么办?没有生魂的幽冥又会怎么样? 卿玥严肃的点头,肯定韶央的想法。「白晞想把幽冥的所有生魂都变成厉鬼。」 这便是,白晞对阎王殿的最终报復。 第十七片龙麟 残片 「我们该走了。」不知道是谁这么说。 儘管眾人还处在得知真相的震惊中,但此时并不是个停下来的好时机。 阎天汐最先起身,动作自然地好像未曾受过伤。他熟练地摸索墙面,转动机关,一道石门霎时平顺滑开。 卿玥吃惊张嘴。「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很多事。」阎天汐淡笑。「我是阎君继承人,魂魄与地府绑在一起,自然能感知所有在领地底下出的事情。」 他,即是地府本身。 「这不就代表其实阎君们一直都知道我这几年来在地府的行踪?」卿玥可就无法冷静了。「甚至是厉江靖的事情也……」 阎天汐没回答,当作是默认了。 「我知道阎王殿的腐败,但真没想到会放任事情到这种地步。」卿玥冷笑。「他们认为一切都运筹帷幄,看着我们像小丑般横跳,并在事末无情採收。」 对阎王殿来说,无论是卿玥还是厉江靖,都只是拿来娱乐的小事。 暗门后的石道持续向下,卿玥提灯走在前头,好似想稍微挽回一点顏面。 渐渐地,空气开始躁热了起来。 热风拂上韶央面颊,昭示着已经进入全新的区域。持续走地下在现在看来是个好主意,毕竟地底都这么热,外面更是不堪设想。 手背忽然被贴上一枚符咒,四周的空气也清爽下来。贴符咒的主人用下巴朝旁边一点。「我们要出去了。」 石制大门推开后,燃烧的世界立刻佔据韶央的所有视线。 这就是第十六层地狱,火山地狱。 举目所见全都是火焰,荒烟漫草之地甚至没有立足之地。好在靠着阎天汐的符咒才让鞋底与火焰间出现一面阻隔层。然而除了他们一行人,不久前见的老熟人也在。 反常的是,不远处的白晞没有要理会他们的意思。少女拿着铁筒舀了一些火焰出来,瞥了他们一眼后便消失不见。 无论白晞在打什么主意,恐怕都不是好消息。 发现白晞对他们没威胁后,阎天汐冷静地将手伸进火里,捞出自己的灵魂碎片。要不是知道那都是地狱业火,普通人还会以为他只是在池塘随便捞出一颗石头。 韶央亦步亦趋跟在阎天汐背后,发现他对于去哪里都十分篤定。随着他们前进,原本的灼灼火焰渐渐缓和下来,沉淀为白色的陌生粉末。这些粉末不黏脚,但直叫人打喷嚏。 「别吸。」一块布摀上韶央的嘴。 深入山谷之后,这片像是水泥粉沫平铺的土地逐渐染上鲜红,乾燥的粉末也逐渐混合成黏稠的果酱。囚犯的呻吟声与石块的碰撞声渐大,当整片峡谷在眼下展开,韶央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些白色粉末根本不是什么石膏,而是人骨研製而成的粉末! 罪人被丢进巨大的杵并被研磨地血肉模糊后,又在乾燥的风乾日晒中成为细碎的白粉。 「在这里等我。」吩咐完这句话后,阎天汐俐落跳上急促转动的石磨。只见他轻敲顶端,整座机器便暂时停了下来。呻吟声中渐渐出现希望,可男子迅速将碎片掏出后又啟动了机器。 原本以为获得赦免的罪人再度落入无尽地狱,好似黑暗中闪烁的星星在下一秒坠落。 儘管知道这一切都是他们罪有应得,韶央还是管不住内心的痛楚。 人哪,为什么明知道死后会获得惩罚仍包藏祸心,不断犯罪也要追求一时荣华富贵呢? 而长久在此工作的冥使,又是否对这些画面都司空见惯,已经麻木了呢? 他们继续往下走。 不知不觉,漫长的地狱终于来到十八层的终点。 最后一层,刀锯地狱。 甫一踏入,韶央便反射性因头上闪来的黑影蹲下。 是电锯,漫天飞舞的电锯。 这是常人无法完好无缺踏出的地方。 各种肉块与曾为人类的碎屑飘盪在深红的荒野上,然后不断重组、被切割。 总使经过大风大浪,韶央还是在一块肉片飞到脸上时乾呕了起来。 阎天汐瞥了她一眼,苦恼于该怎么安慰。而他想到的方法也最为直白简单。 他啪一声打了响指。 顿时,刑狱的一切都在此刻被冻结。 「谢谢你……」韶央以为跟阎天汐一起旅行会有类似度蜜月的浪漫,但血肉横飞完全不能取代玫瑰花瓣。 无论如何,只要能赶快离开这里,什么都好。 她望着阎天汐从一团看不出样子的血肉中夹出属于自己的部分,熟练吸收。至此,横跨十八个地狱的碎片收集之旅终于结束,阎天汐也恢復了全部力量。 「缺了。」男子的声音忽然打断她的思考。 「缺了什么?」韶央还没反应过来。 「大约三成。」阎天汐蹙着眉,紧接着转向卿玥。「在你的村子。」 「我没有──」从卿玥诧异的表情来看,她没想到下一秒会是这种展开。「我没有理由藏匿你的力量。」 「我知道,我只是就事论事。」 「为什么会缺少三成……」韶央喃喃自语,忽地瞪大了眼。「啊!」 阎君曾说,在她回到冥府前,白晞已经收集了二十年的碎片。而如今证明,为了延迟阎天汐的恢復,她没有将所有碎片上缴。 「既然已经知道在哪里,那便出发吧。」卿玥也乾脆俐落。 「搭上我的手吧。」从刚进刑狱四处逃窜,现在的阎天汐已经几乎回復过去独有的那份傲气。 搭上手后,韶央感觉到一股拉力升起,除了胃部微沉之外并无不适。她感觉到自己在急速上升,彷彿下一秒便会直达天际。而这片飞行中,唯一能安心的立足点是阎天汐的掌心。 终于,一行人抵达阎王殿边界。 照例由卿玥带路,而少女脸上也出现了鲜少的焦急。大家隐隐都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先传来的是刺鼻的焦味。 卿玥加快脚步,最后甚至是奔跑了起来。她衝到开啟入口的石柱旁,却已经没这个必要。 整座村子都燃烧在熊熊的地狱业火中。 第十八片龙麟 孤掷 整个村落早已塌陷暴露,厉鬼们的哀号此起彼落,吞噬在火焰的声音中。 当韶央赶到时,只看见厉鬼首领的背影静静矗立在冲天火光之中。 已经来不及了。 她知道无论是什么话都无法安慰失去庇护同伴的首领。那是她该保护的对象,耗费许多年筑起的庇护所,如今却因为一把火灰飞烟灭。 好不容易找回声音,韶央惦念的却是阎天汐。「碎、碎片在火里。」 阎天汐轻捏韶央的指尖,表示明白。 他走向卿玥,轻声开口。「谢谢你,接下来是我们的事了。离开这里去躲起来吧,白晞从你这里夺走的我们会一分不少讨回。」 少女低着头没说话。 猜测卿玥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天汐也没多打扰,转身便往火里走去。 由于符咒的保护还在,穿越地狱之火的路程不算艰难。 业火,顾名思义与魂业属同一种东西,甚至很多魂业都是用这些火焰打造而成,能一瞬化没自保能力的厉鬼于无形。卿玥的确很强,但过度的守护也让这些厉鬼不具备反抗能力。仔细探勘后,韶央只能无奈接受这些厉鬼全部消灭的事实。 不知不觉,两人终于走进唯一没倾颓的房屋。 房屋四周亮着流转光华,具有法术的守护,宛如白晞刻意设计的陷阱。 无需确认,阎天汐遗失的最后三成力量便在里面。 韶央捕捉到阎天汐的视线,男子朝他点了点头。她的十指扣上对方的手,就像一种无声的誓言。他们会一起面对。 当他们一踏入空间,背后的门立刻化为一堵墙,彻底断绝返回的道路。 下一秒,一道金色的火焰在脚前燃起,将房间分割为两个地域。 阎天汐像是被烫到似的猛然退后,好像火焰对他具有威胁性。 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被火焰照亮,照映出火焰后的女子。 「……白晞。」韶央喃喃说道。 儘管不久前才见,红衣女子却显得憔悴许多。她的眼眶是红的,瞪着他们的眼神却充满愤怒。 「为什么要挣扎?为什么不乾脆一点去死?」 她千算万算想将两人至于死地,丝毫不敢松懈,仍事与愿违。 「如果你想,我们不是你的敌人。」阎天汐平和说道。「我们对彼此做的事的无法一笔勾销,但没必要争得你死我活。」 毕竟,真正的敌人是阎王殿。 白晞退后一步,他们之间燃起了第二道蓝色火焰。女子举起手,韶央这才看见她背后的墙面是何物。 玻璃罐,延伸至天花板的玻璃罐。 每个玻璃罐里都浮着一枚阎天汐的碎片,刻意形成等距的距离。这让他们必须一一打开罐子才能得到所有碎片。而在这之前,他们还必须经过眼前诡异的火焰。 「金色的火焰能消灭冥使,蓝色火焰则焚尽生魂。不穿越火焰的方法不存在,也劝你们别尝试。」白晞笑吟吟说道。「韶央,既然你是冥使的混血,想必这些都不会对你构成伤害吧?」 蓝色火焰仍在延伸,过不了几秒便完全让玻璃罐身陷火海。而白晞却如无事发生一般站在火中,证明这些火焰的确对她不构成伤害。 身为混血的韶央踏入火焰后只会有两种结局。因为属性的关係被两种火焰燃烧殆尽,或是因为另一份血缘的祝福顺利通过。 她低头望着阎天汐无法踏足的金色火焰。「为什么不直接把碎片放在我们无法取得的地方就好,还要这样大费周章?」 「因为我想知道,究竟是我不够好,还是命运根本不会选择我。」就连熊熊火焰也遮挡不了白晞凄凉的笑容。「韶央,我真的很努力。」 「打从出生起,我就知道自己的背景不比人家,要比他人付出多份的努力。阎天汐可以仗恃着背景不努力,我却无法这样。阎君的血统让他们天生便跑在前头,而我却必须付出加倍努力才能勉强与他们站上相同的起跑线。」 真正有实力的人不知道要为何努力,拥有目标的人却连追逐的机会都没有。她曾以为足够努力就能获得与阎天汐同样的待遇,却因为他们愚蠢的阴谋失去了一切。 「我是真不明白,我身在赏罚分明,负责审判世人的地府,为何却还是遇到和人间一样荒谬的人情世故。」女子轻轻叹息。「当我得到神兽之主的位席时,我天真的以为自己有翻身的可能,直到我看见厉江靖得逞后的笑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的表情。」 「白晞……」韶央想开口说话,白晞却提起食指放在唇边。 「我是害你的人,不必同情我。我想,无论最后结果为何,今天都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了。」女子轻笑。「让我以你为傲吧,妹妹。」 说完这句意义不明的期许后,女子化为一缕白烟,彷彿只是火焰烧出的其中一道幻影。 望着熊熊火焰中的罐子,韶央很早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爱情的意义与责任。 爱情不是单方面喜爱就能称作爱,他是一种责任,一种为了与同行之人并肩的承诺。那是勇气、牺牲与觉悟的混合体,她必须越过横在面前的考验。不只向他人证明,也是确认自己心意的机会。 阎天汐为韶央碎散幽冥,无数次前来拯救她。他已经证明自己有资格成为她的爱人,如今问题的重量则落到韶央身上。她能与阎天汐一同承担所有,共同扶持至终末吗? 答案显而易见,甚至不需要思考。 她早就能不顾一切为爱人奔赴涉险。 她转头对上火焰般的瞳眸,阎天汐并没像普通情侣一样拉住她要她别去。准确来说,阎天汐是神,不是人。而神对自己看中的人总会带上无法理解的执着,也乐于给予艰困的试炼。 最重要的是,神总是信任自己挑选的对象能办到。 韶央笑着在阎天汐脸颊落下一吻。「我去去就回。」 她摒住呼吸,快步踏入火焰。 影响是立即的,灼热烧上她的躯体,侵占她的呼吸。少女险些在灼灼火焰中丧失呼吸,囚禁于原地。但经歷十八层刑狱的旅程后,这些都已经不算什么。 她终于知道,白晞让她经歷那么多苦痛也是为了这一刻的来临。 韶央没有回头,但她知道阎天汐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 既然她没在第一秒就被焚烧殆尽,那她就不可能消失。 少女踏出了第一道金色火墙,来自母亲的祝福庇佑了她。 紧接着,蓝色火焰将她包覆,考验着父亲血统的纯正。 比方才还灼热的痛感让韶央终于喊出声。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生魂的血统比较浓厚,而冥使的部分只带给她短命的灾难。 可这一刻,她真真确确存在着。 蓝色的火焰中几乎看不见东西,她只能凭本能向前摸索,努力想触及玻璃边缘。 对于素未谋面的冥使父亲,她无法做出任何客观的评价。可她坚信,父亲给予母亲的爱一分也没少过。这份爱是薄弱的,稀薄到几乎感受不到,但那是一个人能付出的全部,保护这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儿。 韶央取下最近的一个玻璃罐,往阎天汐的方向滚去。没确认是否成功抵达,她一个接一个将玻璃罐往阎天汐的方向滚。她深怕要是自己一停下就无法继续,迷失在这片疼痛的深蓝。 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也必须做的事。 韶央看不见也听不见,世界彷彿是一个灼热的海洋,将她包覆吞噬。而她只能让内心充斥着同一种想法,机械式驱使自己行动。 拿起,翻滚,递给阎天汐。 终于,她的手再也摸不到冰凉的玻璃罐。好像有谁在喊着她,可她早已目盲到无法辨认。属于父亲的部分似乎要在火焰中被燃烧殆尽,而她轻轻飘起,恍若灰烬…… 所有的火焰在一瞬间完全熄灭。 韶央眨眨眼,尝试将眼中的黑点驱除。 她……在哪里? 回答她的是一个宽厚的怀抱。 阎天汐还在颤抖着,儘管韶央不知道刚才的景象多可怕,但应该超出阎天汐所预期的范围。此刻他们能做的就是拥紧对方,试图不去回想。 「阎天汐。」韶央轻轻开口。 「嗯。」 「我没事,真的。」她带着颤音说道,听起来一点都没说服力。 神会拣选人类接受挑战,但从不担心或害怕。而会恐惧这点证明阎天汐也带有人类的那一面。正如他母亲期望的,一旦拥有人类的心,才能为地狱带来新的观点,新的改革。 阎天汐取回全部力量,他们两个依然都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他们也能── 回答韶央的是鑽心刺骨的疼痛。 她知道这种感觉,因为过去也曾短暂经歷过。钳子般的力道箍住脆弱的头颅,尖锐哨音侵占脑海所有角落。她再也无法思考,逐渐化为啃噬一切的怪物…… 远方,千千万万个生魂正与自己经歷同样的痛楚。阎王殿区域将会一片混乱,就算是阎君也无法在第一时间镇压由全体生魂引发的灾难。 这是白晞筹谋数十年的最终成果,一份回报阎王殿养育的大礼。 生魂全员厉鬼化,开始了。 第十九片龙麟 龙灭 韶央发现自己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身体中的某些部份正在经歷扭曲,脆弱的脑袋彷彿被挤压成碎片。她感觉脆弱的肌肤绷紧,一条条线条攀延直上。她宛若龟裂前的墙壁,稍一碰触便会彻底溃散。耳边尽是嗡嗡巨响,重复播放着同样的音节。 她过了几秒才发现是阎天汐正在喊她。 温暖的掌心扣在她的脸侧,对方火焰般的瞳眸慢慢在视线中聚焦。 「醒来!韶央!你不是生魂,不会变成厉鬼!」 又一次,父亲薄弱的祝福将她从迷茫唤回。 「我不是生魂……」韶央喃喃重复。不适感似乎减缓许多,但她仍困惑地望着眼前的人。 此刻的她已经因为痛楚跪坐在地,阎天汐也配合她跪下。银白色的光芒慢慢从温暖的指尖渗入她的肌肤,将痛楚慢慢带走,就像……净化,对,净化。 在韶央做出更多反应前,阎天汐倾向前亲吻她。 湿润、温暖,跟想像中截然不同。 韶央曾在无数个梦境中勾勒那道柔软的唇,思索它亲起来的样子。就上次经验来说,她被迫灌下孟婆汤还险些嗑破了唇,完全不是什么好回忆。 但这个吻将她带入另一种恐惧,彷彿只要它出现就会带来离别。韶央抓紧男子的衣袖,彷彿这样就能将他留住。 阎天汐意识到韶央已经察觉什么,伸手让韶央倚在自己怀中。「我没有理由离开你。」 不,他有。但只要不去理会…… 眼前的空气再度灼热,凭空出现的火焰由一个点向外扩散,于虚空中烧出一幅画面。 正如阎天汐猜测的,生魂全都陷入疯狂,应当乾净的纯白灵体露出厉鬼浊色。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此刻正往阎王殿外撤。不整齐,无秩序,但就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被吸引,又或者,被驱赶。 画面转至阎王殿外的空地,他很讶异全部的阎君都在,正是他们施法将这些失控的生魂召集在一起。 「他们在做什么?」韶央吸着鼻子,趴在阎天汐胸前用馀光看着。 画面在一瞬间烧尽,阎天汐伸出手一抓。等他再度摊开手,掌心只有火焰馀烬所排出的「召」字。 「阎王殿召唤我。」他早该知道自己在这个环节不会被忽略。 「为什么?为了帮助猎杀?」韶央抖着身子,贪恋着阎天汐身上的温暖。 「在十殿阎罗中,第十殿尤为特别。它不负责审判,而是掌控着转生之路。其他殿互相分担审判罪责,却只有十殿独揽大权,这是有原因的。」自从召令出现,阎天汐体内便显现淡淡的拉力,这是来自阎君强制的命令,但他仍能抵抗一阵子。「十殿阎君以及其血脉,生来具有净化之力。当然,这么做会将污染全数归于施术者,所以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人为生魂使用这种能力。」 逆转厉鬼进程,彻底返回纯净生魂状态。而阎天汐嘴上这么说,几秒前却毫不犹豫对韶央这么做了。「有个情况例外,受污染的生魂过多,若全数歼灭将会產生惨烈的后果。」 这种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将将阎天汐放上天秤一侧,另一侧则是维持幽冥稳定的生魂。阎王殿衡量着两方牺牲利弊,得出捨弃谁的结果。 「他们又一次选择要你的命!」听出言外之意的韶央愤恨不平,不只是因为完整的阎天汐刚归来又要为他们所用,更因为阎天汐再度想平淡接受自己的命运。「吸收那些污染后,你会怎么样?」 阎天汐低头注视着掌心。「我……我不确定。」 韶央想再度抗议,却再度被一个吻封住。 「韶央,我答应你,我会回来找你。」拉力变得更强,阎天汐知道自己没剩多少时间。「这是一个承诺,我不会食言。」 「你不能让每个亲吻都代表离别。」眼泪模糊韶央的视线,她只能把眼前的人拉得更紧。 「我向你发誓,这次不是最后一个,我会回来找你。」从男子坚定的眼神中,韶央差点就信了。 差点。 阎天汐伸手将她推开。 周遭的画面开始变换,直到她降落在繁花盛放的奈何桥上。 这座桥上承载太多离别,而阎天汐又一次选择在此将她丢下,孤身赴死。 可这次不同,韶央记得一切,也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 她迈开脚步,向着赤红色的天空奔跑。 § 黑色的落雷一道又一道落在枪尖,被引导至地面。莹白的光芒以男子为圆心绽放,形成拱型的护盾。无数厉鬼在白光中恢復为生魂,却有更多厉鬼朝他蜂拥而去。 男子不知疲倦般再度将枪举高,迸发出一道更激烈的能量。这样的光芒已经绽放十几乃至数十次,而四周的阎君只是静静观看。 他只是个被选中的倒楣鬼,恰巧必须承担这些责任。 漆黑染上微颤的指尖,长枪仍稳稳紧握。黑暗如藤蔓般延展扩散,指尖、手背、然后是被遮掩住的手臂。他已经疲惫,已经接近极限,可来自阎王殿的命令与责任迫使这样的行为必须继续下去。 最后一波生魂被吸入光芒中净化,与向上飘走的光点不同,阎天汐向后方的黑暗倒去。长枪则在身边断成两截,滚了一段距离后停在无法抬起的脚边。 在他四肢百骸中流窜的命令结束了。 他颤抖着小口吸气,却已经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在呼吸。他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半闭,双眸无神注视空气中某点。唯一与这个世界联系的只剩下一个约定,在拯救生魂大义前微不足道的约定。 他答应要回到她身边。 捲曲的黑色图腾如藤蔓般从脖颈侵蚀苍白的双颊,好似要将他安静包覆,脱离这个现世。 可是冥使没有来世,他只会在原地被侵蚀殆尽,化为自己无从知道的怪物。对于现在的幽冥,他只是被利用后待处理的怪物。 轻轻呻吟,阎天汐顺着光点的方向抬头。 那是照入黑暗中的一道光亮,有些刺眼,有些温暖,恍若有什么要降临── 而后,他看清了。 那是正对着他的安寧法阵。 § 「住手!」当韶央抵达广场时,看到的便是准备对阎天汐发射的金色法阵。 完成任务的男子就像破布娃娃般被弃至在地上,涣散的目光在危及生命的威胁前却毫无反应。 「他完成任务,获取一生想要的荣誉,而他的父亲亲手送他上路。」十殿阎君淡淡说道。「他已经实现愿望,毫无遗憾。」 「那才不是他的愿望!你根本不了解阎天汐!」韶央衝到爱人身侧,无人阻拦。他从不在乎那些旁人羡慕的荣誉及身分,那只是外人给他强加的责任。 阎天汐的愿望小到可笑,甚至卑微到无人知晓。 可韶央知道,只有她知道。 眼前再度闪过那片澄清到没有顏色的湖,以及蔚蓝的晴空。 「他想要的、他的梦想只不过是……」 阎君一挥手,安寧法阵发射。 「与所爱之人平静的生活啊!」 女子用单薄的躯体覆盖在爱人身上,伸直了手,彷彿这样就能替他挡下一切── 一道白衣身影在空中飘然跃起,飘逸的身形宛若仙女。 就像初识那日,让人印象深刻。 韶央瞪大眼,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容亮起许久未见的柔和笑容。 好似终于理解什么,无恨无伤,再无牵掛。 她轻啟双唇,韶央一如往常读出她的话。 「原来,我们都只是棋子。」 然后,金色光芒在碰撞之后盛放成灿烂的火球。 尾声 我们终将在记忆之湖相守 当这阵目盲的光亮消失后,韶央只能藉由指尖的触感确认自己还活着。 阎王殿没立即发射下个法阵,可能是因为这阵意料之外的插曲,又或者是法阵的冷却时间没那么快。 她慌忙低下头检查阎天汐,他已经闔上眼,对方才的阵仗毫无反应,就像所有能奉献给阎王殿的力量都已枯竭。「阎天汐!醒醒!」 韶央不确定自己这样做是否有意义,但她只能不断叫唤他的名字,祈祷在第二次处决来临之前会有奇蹟。 然后,在可视的速度下,黑暗开始自他双颊褪下,被另一种光亮取代。韶央花了几秒才发现那是火焰。不只是肌肤,原本穿着的深黑袍子开始燃烧,在火焰中亮出赤红的色彩。直到火焰熄灭,那身衣装已经化为朱雀羽毛般尊贵的顏色,宛若浴火重生。 她认得这些火,这些是来自朱雀的神兽之火。 儘管不晓得归殊融是如何动的手脚,但他们的确在还碎片时中贡献了神兽之力。 阎天汐猛然睁开眼,眼中是比火焰更炙热的红。绿色轻烟托着他起身,是许久未见的青龙朋友,在漫长的沉睡中与他一同甦醒。 韶央感觉阎天汐的指尖滑过她的手腕,取走手环。下一秒,她的弓箭化为自己从没见过的样子。黑色的弓箭彷彿在吶喊,丰沛的能量宛如要突破物体的禁錮脱出。 那是李薰禾的弓,玄武的力量。 此时此刻,神兽与他们同愾一气,茅尖直指阎王殿。 阎天汐拉开弓,直指目标──他的父亲。 身处在漂浮座席上的男子只是静静望着儿子,深渊的黑眸中映照出对方的火光。他知道只要阎天汐想,箭尖能毫不留情穿透他。 他的儿子,已经这么大啦。 「你想要什么?王位?」其他阎君全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有十殿阎罗倾身望着地面的人影。 「自由。」阎天汐咬牙,转头望进韶央眼底。「名份。」 不被当成工具,能依循自己意志的生活。 若接替父亲的位置,只不过是换一套枷锁,永远被禁錮在位子上。 或许他可以接替位置,改正阎王殿歪风,但他已经明白这不是他的责任。或许有一天他会这么做,但不是现在。他只想证明自己不是阎王殿的武器,不是所有物。 他不为幽冥而活,他为自己而生。 他知道,阎君只能应允。 § 晴空蔚蓝,波光粼粼。 湖畔的木屋有位少女正开心地对阎天汐招手,要他快点过去。「我今天又学了一道新的鱼料理,快来尝尝!」 阎天汐笑着摇头,收起钓竿,结束收穫颇丰的一天。起初,他只是把狩猎当兴趣,怎知韶央忽然迷上料理,越做越起劲,不时嚷着要他猎些凡间没有的特别食材让他试试手艺。 男子回望这片看起来美到不像现实的湖泊。这里不是他的潜意识,更不是谁为了讨好他创造出来的幻境。 这是货真价实的美梦成真。 回到两人的小屋,桌上果不其然已经摆了琳瑯满目的佳餚。份量稍微比两人份多了点,或许是下意识想留给谁也说不定。 卿玥最终死于白晞之手。厉江靖被安寧法阵送走,白虎之主则由孙洛淼继承。朱雀之主偶尔来访,但多数时间与他们一样,忙着享受幸福的两人时光。孟婆有时会来,但不再想要阎天汐出人头地,反而觉得这样就好。 韶央曾有几次在街上遇过长得像叶无妄的身影,不过要在幽冥几十万人相逢的机率实在是太低,她只当自己是眼花。 很多熟悉的人都走了,有的为了自己的目标,更多则是自由意志。 但你问他们是怎么承载这些悲伤活下来的? 或许在牺牲这么多人后,享受得来不易的生活才是最对得起他们的方式。 傍晚,两人在湖中的小船品茶,看着天空渐渐转黑。 幽冥没有太阳,更没有夕阳,但由白日转黑夜的时刻还是沾染着不少浪漫。 韶央紧挨着阎天汐,后者则将手放到她的腰际。 「当时在玄武洞穴时,我不是问你一个问题吗?若眼前只有两条路,你会选择依偎爱人死去,抑或拥抱敌人而亡?」 「我告诉你两个都不要死。」韶央又往他怀中鑽了鑽,抵挡入夜的寒意。 「现在,我也能告诉你我的答案了。我会披荆斩棘,烧出共存的第三条路。」 这句话乍看老套俗气,两人却知道这条路耗费了多少牺牲及代价。 无须言语,他们在天际的馀光中接吻。 这不会是最后一个。 【龙誓完】 【龙坠全系列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