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龙椅(重生)》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节 ?  《她的小龙椅(重生)》作者:花月鹄 文案: 「文案一」 为免家族重蹈前世覆辙,小公主宋鸣珂女扮男装,代兄坐上龙椅,披荆斩棘,总算扫除障碍,迎来亲政。 某日下朝,她拉着头号股肱之臣霍睿言促膝长谈: “二表哥,你老大不小,该成家了!太后这回给我下了死命令,你说你看中谁,包我身上,君无戏言!” “陛下。” “欸,听着呢!” “陛下。” “你说啊!” “臣看中的,就是陛下。” “……!” 「文案二」 她是霍睿言年少心事中不为人知的秘密。 时危国难,他清奸佞、御强虏,只为予她太平盛世。 诺言未诉诸于口,唯尽心相护,始终不渝。 来日,她君临天下,却依然是他的小公主。 【自以为天衣无缝·大智若愚·小皇帝vs你爱咋咋地·反正我不动声息宠着你·小表哥】 架空,女主重生,剧情流·成长·甜文。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励志人生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鸣珂,霍睿言┃配角:秦澍、元礼、宋显扬、宋显琛┃其它:女扮男装 一句话简介:君临天下,依然是他的小公主 立意:重活一世,另有天地。 第一章 ... 延兴七年,九月寒霜与凛冽风沙互融,侵袭北境,铺天盖地。 山野荒无人烟,凄凄草木萎靡,无处不散发荒凉气息。南面隐约回响一两声惨呼,惊起寥寥鸦雀,令人毛骨悚然。 微小尘粒随风划过宋鸣珂满是泪痕的脸,她裹牢灰色外袍,咬紧牙关,沿狭道狂奔。 脚下粉绫鞋渗血,每踏一步,疼痛都会提醒她——只有全力往前,才对得起为她流血牺牲的宫女和侍卫。 她跑出数里,气喘吁吁,仍趔趔趄趄北行。 “长公主走错道了?”山坳处陡然传来一阴恻恻的沉嗓。 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魁梧黑影,如鬼如魅,蒙着半张脸,双眼如鹰隼锐利,似毒蛇阴冷,森然端量她。 宋鸣珂冷汗直冒,腿脚发软,险些跌倒在地。 “圣上早已预料和亲之路易出岔子,命臣暗中跟随。长公主且乖乖返回,免得臣冒犯!” 说罢,他右手一拧刀柄,手背那弯形烧伤疤痕,触目惊心。 宋鸣珂心底如塞外寒秋般一片冰凉——二皇兄果然不放过她! 原本让贴身宫女装病滞留,等大队人马离去,赶赴蓟关通知表姨父霍将军接应,不料和亲队伍突然改变路线,她迫不得已,偷偷带心腹逃跑。 如今前去无路,回去死路,她强作镇定:“我怎知你所言是真是假?” 黑衣男子亮出一枚铜质令牌,鱼形龟纹,却是皇宫暗卫令。 宋鸣珂觉此人眼底杀气极重,哪里像护卫?更像是个杀手! 她陷入疑虑,浑然未觉肆虐狂风扬起衣裙,彰显窈窕身姿;更没意识到,即使风霜满脸,青丝凌乱,沙土沾衣,她的独绝容姿和高华气度却未减半分。 男子紧盯她的目光由冷转热,迸溅欲望:“圣上曾言,若长公主公然违抗皇命,可就地正法!但没说,死前不能干点别的……” 对上他不怀好意的眼神,宋鸣珂脑海中冒出二皇兄狠狠压向她小姐妹的场景…… 她心痛如绞,倒退数步,颤声怒喝:“放肆!” “这粗衣配不上京城三大美人之首,不如剥了……”他收好令牌,猛地猱身扑来! 宋鸣珂急忙转身,遭他扯住衣袍,“嘶——”,堆雪般的半截玉臂裸在外,引来对方吞咽唾沫之声。 落入蒙面男子手里,生不如死,何不一了百了? 她不忍多看一眼这万里河山,直往山崖方向一跃。 对方抢上前,强行拉她回去。 她未及细想,拔下银簪子,猛力刺在其手背伤疤上! “臭娘们!”男子被扎,登时血流如注,狠心松了手。 宋鸣珂半滚半跌十余丈,耳旁混杂着树枝撞折、腿骨断裂声,以及远处依稀可辨的马蹄疾行声。 荆棘勾破裙裳,割伤肌肤,她痛楚难耐,忽地“嘭”一声,后脑正正磕在石块上,逐渐堕入混沌。 身为皇后嫡女,本应活得骄矜,无奈担任储君的孪生兄长早逝,非一母所出的二皇兄即位,瞒骗利用她数年。 好不容易认清他的真面目,她已失去至亲,孤立无援。 出逃,成了她最后的抗争。 可惜,她斗不过他,只能客死异乡。 呼啸寒风送来一句焦灼呼喊:“晏晏!是你吗?” 晏晏?多久没人唤过她的小名了?谁?是性子爽直的大表哥?是温文尔雅的二表哥? 宋鸣珂抬眼望向崖顶,有一挺拔身影,正与黑衣男子持剑相斗,招招拼命。 刀光剑影层层叠叠,纵横闪戮,明亮灿丽,将边塞秋色割裂成碎片。 她嘴唇翕动,张嘴欲答,眼前骤然一黑。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度感觉周身骨骼剧痛,如烧如锉,耳边萦绕通透澄明的男嗓。 “晏晏!撑住!” “整整七年!……终于、终于见到你了!” “别怕,那人被我杀了!我、我马上送你去找大夫……” 宋鸣珂努力睁开双目,却捕捉不到一丝亮光,仿佛世间万物皆失了形色。 面对久别重逢的表兄,她内心千言万语,想倾诉霍家被贬谪后的种种,但一张嘴,全是血。 四肢越发冰凉,灵魂仿佛硬生生被抽离。 表兄亦感知她的生命消逝,缓下步伐,颤抖双臂紧紧搂住她,如拥抱世上最珍视的宝物,哽咽中的内疚与歉然无以复加。 “抱歉,我……来晚了!” 温热液体落在她冰冷的脸容上,似血,也似泪。 宋鸣珂想说,早一时,晚一时,已无济于事,人生早在七年前便定了局。 除非时光重来。 她没法完整倾诉心里话,连句“谢谢”也来不及,硬撑的一口气随鲜血喷出,两臂软软垂下,指尖触碰到一温润事物,应是表兄腰间玉佩,形状特别,镂空处刚好套住她的小指。 她曾怨恨上苍,这一刻莫名感激——至少她并非孤独死去,而是殒在亲人温暖怀抱之内。 遗憾她今生愚钝、怯懦、软弱,未能及时发现二皇兄的阴谋,未觉察孪生兄长之死另有蹊跷,未让母亲娘家一脉脱离悲惨命运,连累小姐妹受人凌|辱…… 最令她愧疚的是,祖辈辛苦打下的江山,日益颓败,生灵涂炭。 “不——” 知觉消失前,耳畔回荡表兄的怒吼,悲怆愤恨,此后再无声响。 …… 不晓得在无边黑暗与静谧中游荡了多久,恍惚间似有两名男子在对话。 “谢你……在她活着时,守护过她。” “谢你,让她走得没那么孤独。” 正自寻思浑厚低醇的两把嗓音归属何人,猝然的铿锵金属撞击声,惊得宋鸣珂心惊肉跳。 “轻点!莫吵醒了公主!”数尺外低呼声起。 “那么凶干嘛!”另一女子小声嘟囔。 “都是你!一惊一乍,害公主磕到头!咱俩起码得罚跪一宿!” “可她裙子被尖石勾住了呀!” “裙子破了能跟公主玉体受损相提并论吗?” 倾听二人争执,宋鸣珂浑浑噩噩:谁?谁是公主? 茫然睁目,入眼是满室精致家具,俨然是女子闺房,她冲口问道:“表哥?” “回公主,霍家两位公子在送客……”身畔之人温声答道。 乍然见到一秀气的瓜子脸,宋鸣珂欣喜若狂——和亲队伍抵达边境,贴身宫女剪兰假扮她留在驿馆,好让她脱身……事发后,本以为保不住这丫头…… 不对,剪兰何以年轻了许多? 另一名宫女手执铜壶,好奇凑近。圆脸蛋圆眼睛,不是缝菊又是谁? 宋鸣珂亲眼目睹缝菊死死拖住拦截的追兵,被对方连砍数刀……她泪眼婆娑,抬手拉住跟前的小宫女,暖的,不是鬼。 “公主?”二人狐疑相询。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2节 宋鸣珂坐起身,惊疑不定,大口喘气,瞥见妆台镜面映照出一张稚气的容颜。 年约十一二岁,乌发在头顶两边各扎成结,已觑见雪肤花貌之色。 额角肿起,眸光缭绕水雾,不复妩媚,取而代之是惊惶。 再看身上桃红丝绸上襦,领口绣满彩蝶。 这衣裳连同裙子,曾被她边哭边剪,烂成了碎片。 只因……十一岁的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前往定远侯霍家,参加老夫人寿宴,被孪生兄长取笑“大红大绿、花里胡哨”。 她恼得撇下他,溜到花园玩耍,后不慎磕到脑门,羞于见人,干脆躲表姐屋里睡了一觉,黄昏时被“太子溺水身亡”的噩耗闹醒。 往后之年,她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假若未曾因小事与兄长闹矛盾,何至于让他独行? 为何这衣裙又重回她身上? 莫非……她做了个复杂之极的梦? 梦里,她死在荒凉边境,每一寸疼痛均置她于烈焰,未免太真实了吧? 她按捺嗓音的颤栗:“目下何年何月何日?这是何处?” 两名宫女互望一眼,奇道:“公主睡糊涂了吧?康佑十七年九月十八啊!此为定远侯府大小姐的寝居。” 康佑十七年九月十八!定远侯府!兄长的忌日! “哥哥呢?”宋鸣珂一掀锦衾,下榻穿鞋,忽觉头晕目眩。 “太子殿下小逛花园,说是等您醒后一同回宫……” 还好!不是溺毙! 宋鸣珂泫然欲泣,狂喜与哀伤充斥心头。 那年皇帝旧病未愈,太子早逝加速其病情恶化,引发皇储更替、朝中势力倾斜,母女二人处境急转直下。 最初,所有人认定,太子死因是意外失足落水。 五年后,宋鸣珂从母亲族亲李太医口中得悉,兄长死时喉咙肿胀,腹内无水,血液含毒,应是被悄无声息下了毒,诱至偏僻角落,推入湖中,毒性攻心而亡。 难道……此为扭转命运的机会? 纵然她分辨不清是梦或真死过一回,却徒生坚定信念——一切还来得及! 顾不上总角松散、珠花零落,也没理会目瞪口呆的宫人,宋鸣珂跌跌撞撞迈步,不慎踩到累赘拖裙,身子倾侧,华丽地撞翻了屏风,连带条案上的汝瓷瓶也摔成了碎片。 屋内外仆侍一拥而上,搀扶安慰。她挤开数人,连声呼叫:“别拦着!” 偏生她未曾适应小短腿,再度被门槛拌了一下,肩头重重砸向门板,继而轰然倒地。 估计不到半柱香,她先磕假山、醒后撞倒屏风、再把自己撂在地上的“英勇三连碰”将传遍整个定远侯府。 她知兄长之命悬于一线,经不起耽搁,挣扎而起,凭借残存记忆穿过错落有致的园林。 泪光盈盈,不为耻辱,不为痛觉,只为重获新生的感恩。 广池碧绿如翠玉,更显岸边石亭如珠落玉盘。 亭外候着一众仆侍,而亭内那身量纤细的小少年,俊秀眉目与她八分相似,外加两分英气,正是她的孪生兄长宋显琛。 阳光柔柔落在他笑脸上,清澄眼眸越过碧波凝向她,潋滟无尽溺爱。 活生生的哥哥!他还在! 宋鸣珂泪如泉涌,恨不得疾冲过去,抱住他恸哭一场。 即便梦里的生离死别,将不复存在。 然而,兄长手拿汤匙,石桌上放置着一盅药膳! 她呼吸凝滞,心跳骤停。 第二章 ... “别喝!” 宋鸣珂以惊人速度奔入亭中,一把夺了兄长的勺子。 “何事毛毛躁躁的?这是定远侯府!少胡闹!”宋显琛惊诧不已。 “哥哥感觉如何?”宋鸣珂眸带关切,噙泪端详他,教他云里雾里。 妹妹自幼任意妄为,时常因琐事耍小脾气,偶有古怪言行,如今日这般失态,倒不曾遇到过。 宋鸣珂见他未语,焦虑之色愈加明显,追问:“可有不适?” 凝望她光洁如玉的额头鼓起一块淤青,宋显琛心中一痛,柔声问:“小脑瓜子怎么了?疼不?” 宋鸣珂不答,以汤匙在喝过几口的药膳中搅了两下,忽而蹙眉,眼神如刀似剑,小手搭上他胳膊,猛力硬拽他出亭,边走边寒声发令: “剪兰,带上炖品,备车后门!” “缝菊,知会侯爷,咱们回宫!” “余桐,速去东城大街,请李太医入宫,切莫声张!” 宋显琛被她风风火火架至甬道上,懵了:“晏晏,你在闹哪一出?” “我撞到额头,得尽快请李太医瞅瞅,你陪我回去呗!”她灵动水眸转了转,小嘴一扁,撒娇之意透着三分假,七分真。 宋显琛虽觉她古怪,但他一向以妹妹意愿为先,遂顺她的意,命内侍余桐照办。 路过霍家一名老管事跟前,宋鸣珂悄声问:“谁送的药膳?看仔细了?” “是半个月前进府的小丫鬟。” “转达世子,兴许有人借寿宴混入霍家闹事,务必拿下与药膳相关之人,严加看管,切记保密。” 宋鸣珂脚步不停,眉宇间一改平素娇软,氤氲着不容置疑的肃然。 宋显琛拗不过她,唯有随她从后门离府。 她以头晕为由,钻入兄长的马车,催促内侍策马驱车。 “到底怎么回事?”宋显琛彻底被她搞糊涂了。 堂堂公主,再任性闹腾,也不至于做出不辞而别、从侯府后门逃离的失礼之举。 宋鸣珂静听马车驶入喧嚣街道,才低声解释:“哥哥,我……梦见有人毒害你。” 宋显琛嘴角微扬:“你竟疑神疑鬼至斯,梦不都是反的么?” 她怔然,眼泛泪光。 所谓的梦中,她曾为鸡毛蒜皮小事与他闹翻,尚未来得及和好,便天人永隔,那种无力感与悔恨感,缠绕她余生每个日夜。 眼下她从炼狱归来,哪怕只是一点苗头,她也会倾尽全力,避免家族重蹈覆辙。 她之所以断定补品有异,一则上一世,寿宴其他宾客均安然无恙,可见是单独针对兄长下的毒;二则此为女子补血药膳,本不该给年轻男子服食,阿胶味浓,似乎为了掩盖什么。 “傻丫头!”宋显琛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久违的亲昵,令她心头漾起暖流,冷不防兄长身子一歪,倒向马车另一边! 宋鸣珂大惊,扑过去兜住他,急道:“哥哥!” 方才不是好好的吗?那汤真有毒? “快醒醒啊!” 她心如刀割,惊慌,害怕,语带哭腔,小手摇晃宋显琛的肩膀,却见他唇角勾起一丝笑意,随即睁目,冲她眨眼。 宋鸣珂两行清泪落下,心安之余,又气得两眼赤红:“你!你居然耍我!” “演得像吧?”宋显琛笑容狡黠。 她闷声不响,扭头坐回原位,悄然拭泪。 兄妹二人自打娘胎起便爱争、爱闹、爱捉弄对方,过后兄长总会捎些糖果蜜饯哄她,风波化于无形。 可这次,她的恐慌发自内心。 “晏晏……?” 宋显琛抬手为她夹好滑落的珠花,见她不理不睬,他只当她闹情绪,一笑置之,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宋鸣珂静坐一旁,从车窗帘往外窥望。 临近黄昏,道旁食店、客舍、酒肆、面摊、饼铺杂列,碧瓦飞甍炫彩流光。 喝道声、叫卖声、欢笑声四起,阔别多年的人间鲜活气扑面而来,而非她踏上和亲路时的萧条颓唐。 待马车停下,宫人备好轿辇,宋鸣珂仍沉浸重生的惊喜中,扭头见宋显琛软趴趴倚在一旁,脸色发青,额角慎汗,双目紧闭! “别吓我……” 她抢上前,满心希望,他只不过又耍了她一回。 只要是假的,无论耍她多少次,她都会予以原谅。 兄长手上的凉意从指尖直透入她心底,激得她浑身发抖。 难不成……她没能力改变命运?一切仍会沿过往轨迹走向灭亡? 她颤抖着探了探兄长的鼻息,虽弱,但尚余呼吸。 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宋鸣珂吸了口气,抹去泪水,压抑焦虑与惊骇,借太子赴宴喝醉为由,亲自送回东宫。 既然有人下毒谋害储君,定会周边设下眼线,她必须掩人耳目。 ………… 暮色笼罩宫阙,零碎落叶随风飘入半掩的大门,旋转于东宫寝居的绣屏前。 榻上的太子两目闭合,时而面露恐惧,时而紧皱眉头,身上被李太医扎满大大小小的针,汗流涔涔,至今未醒。 灯影幢幢,投射在宋鸣珂脸上,清晰映照出她娇嫩丽颜,多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悬浮的心,上不挨天、下不临地,仿佛未从漫长噩梦中苏醒。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3节 上苍跟她开了个大玩笑! 为她而死的人,如梅兰竹菊四名贴身宫女、后来转而服侍她的余桐,全活过来了,偏偏至关重要的兄长没逃过劫难? 她重活一次,意义何在? 刚领略了失而复得的喜悦,如何承受得而复失的痛苦? “皇后驾到——” 宋鸣珂不由自主一颤,方记起,内侍所指的是她母亲谢氏,而非前生怂恿她去和亲的妖媚女子。 她既欣悦,又愧疚,思忆中飘来一番怒斥—— “你、你竟不信你外祖父、舅舅的为人?你是老身仅存的血脉!真教人……心寒!” 那时,母亲贵为太后,久病缠身,获悉娘家一脉被罢黜流放,病情加重,再被宋鸣珂冲口而出的气言激怒,数日后撒手尘寰。 于宋鸣珂而言,是遭人挑拨离间的她,亲手将母亲推到绝望边缘,事到如今,有何脸面见她老人家? 谢氏丽容饱满,峨冠道服,焦灼神情,步履匆匆,显然闻讯而来。 自嫡长子堕马而亡,她对双胞胎中的宋显琛可谓重视到了极点,巴不得时时捧在手心。 此际太子生死未卜,宋鸣珂战战兢兢,迎上前紧握她的手。 前世错得离谱,悔不当初。惟愿此生,将功补过。 “晏晏,发生何事?因何着急传召李太医?”皇后命不相干的宫人退下。 宋鸣珂宣李太医进宫时,对外一律声称自己在定远侯府撞上了额头,头晕,赖在兄长处不走了。外界皆知她娇惯,对此不大会起疑。 而皇后未见爱子,当即猜到,真正需要太医诊治的,是宋显琛。 “孃孃,”宋鸣珂极力抑制上一世带来的歉然与思念,“今儿赴宴,哥哥似乎喝了不该喝的补品……” 皇后绕过屏风,登时被宋显琛满身的扎针惊得瞠目,愤然问道:“不该喝?李太医!究竟什么情况!” 李太医跪倒在地:“回皇后,太子他……中了毒。” “中毒?何来的毒?” 李太医指向补品:“此药膳被人加入了不寻常的毒|药。据公主所言,太子曾喝了两口,微臣目下已施针压制毒性,还需弄清原理,方可全解。” 皇后闻言,身子晃了晃,几欲跌倒。 宋鸣珂急忙搀扶,却听得她嗓音尖锐:“谁!是谁下毒害我三哥儿!为何不报?” “哥哥在表姨父家中饮下炖品,起初并无任何异常,抵达宫门时才昏过去,孩儿手忙脚乱,未及时禀报,恳请孃孃恕罪。” “听说,你早就急召太医入宫?” 宋鸣珂本想推托额头有伤,但解释不了她何以平白无故把没喝完的药膳带入宫内,唯有谎称:“孩儿在表姐处睡着了,梦见大哥提醒,有人下毒伤害哥哥。醒后生怕梦会成真,提前请了李太医。” 她不忍牵扯悲思,更不能坦诚重活之事。借离世六年的皇长兄之名,或许能蒙混过关。 皇后一听她提及嫡长子,泪水涟涟:“立即请求圣上,下令缉拿霍家上下!查个水落石出!” “请三思!”宋鸣珂慌忙制止,”如若表姨父一家要害哥哥,断然不会明目张胆在自家下手!况且,他们一族的富贵荣辱,与咱们唇齿相依,万一哥哥有个三长两短……于霍家没任何益处!” 从头来过,大概只有她记得,当初战功显赫的定远侯因“照顾不周”之罪被削爵,贬至北境戍守边关,无诏不得归。 昔年的宋鸣珂懵懵懂懂,只懂终日哭泣。 皇后因悲痛愤恨,不曾为霍家人求情半字,连从小相伴、胜似亲姐妹的定远侯夫人,都拒之门外。 离京千里,风霜茫茫,表姨父一家于险恶之地,抵御外侮,浴血奋战了整整七年! 表姐遭未婚夫退婚,嫁给边塞一员大将;两位表哥,从养尊处优的京城世家公子,一步步磨砺成独当一面、豪情峥嵘的铁血男儿。 延兴五年,诺玛族大军压境,二皇兄高坐龙椅之上,无所作为。 霍氏父子主战,立下军令状,勉强求得三万援兵。 英勇杀敌,守卫疆土,然则有功无赏,小过大惩,何其艰难! 接到宋鸣珂和亲路上发出的求援,他们不遗余力,连夜飞马来救。 而她,竟连死在哪一位表兄怀中,亦未曾辨个明白。 既获新生,她有责任护霍家周全,替他们讨回公道。 “若非霍家,会是何人谋害太子?” 皇后极度悲愤,全副心思放在儿子身上,未留意素来娇憨稚气的女儿,何以一下子变得沉稳镇定。 宋鸣珂粉唇缓缓翕张,嗓音坚定:“谁得益,谁便是凶手。” 第三章 ... 东宫寝殿内金碧辉煌,奢华陈设锥心刺目。 记忆中,康佑十七年九月,悲泣声、呼痛声、哀嚎声响彻宫门之外。 除去奉太子之命前去询问公主情况的余桐,东宫随行宦官和霍家有关仆役统统杖毙。 最终,二皇兄扶摇直上,与他敌对的势力全被打压。 往事历历在目,宋鸣珂心有余悸。此际无凭无据,她无法指控任何人。 一对天家母女各怀心事,伫立良久,直至药侍小童奉药入内。 皇后坐到榻边,支起宋显琛上半身,小心翼翼往他嘴里灌药,嘴上念着佛祖菩萨老祖宗,任由泪水倾泻。 身为一国之后,六宫之首,她性子不算软弱,偏生两个儿子是她的软肋,一旦出了差错,便心神大乱。 前世她痛失长子,再失次子,从此一蹶不振。这痛楚,岂可再受一回? 小半个时辰后,宋显琛脸色由青转白,惺忪睁眼。 “好孩子!你醒了!”皇后几乎哭出声来,“李太医!李太医!” 李太医闻声,放下药膳,上前号脉。 宋显琛十分虚弱,嘴巴张开,只发出“荷荷”呼气声。 李太医仔细瞧过他喉咙,迟疑片刻:“回禀皇后,此毒积聚在喉底,需研制对应解药,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解。” “此话何意?” “太子暂时……不能言语。” 皇后和宋鸣珂齐声发问:“暂时是多久?” “臣目前尚不能确认,快则数日,迟则数月,甚至更久。”李太医半白眉头拧成“川”字。 倘若此话出自旁人之口,皇后定会怒斥一顿,将其革职撵出皇宫。 但李太医沾亲带故是她表舅,看着她成长,医术高明,颇得宠信。他既有此言,只怕真需要些时日。 宋鸣珂心头腾起惶恐之意。上一世,皇帝十月中驾崩,但即便不曾发生太子早逝的惨剧,怕也熬不过冬天。 她还记得,易储后,皇帝召安王入京。 幸得见识广博、深谋远虑的皇叔摄政,头三年诸事平顺,二皇兄亲政后,朝野内外动荡不堪。 无论如何,决不能把皇位拱手让给那赶尽杀绝的二皇兄。 可万一……今日之事外泄,“暂时”口不能言的太子,能顺利登位吗? 皇后一筹莫展:“毒害三哥儿的人,想必冲着储君之位……但愿陛下圣寿百年……” 母女二人相顾无言,默默祈求上苍见怜,让太子早日康复。 ………… 月华浸润天地,漫入昭云宫寝殿,染得宋鸣珂襟袍胜雪。 拿起纱笼灯罩,跳跃烛火将她恬静侧颜剪成轻薄暗影,若即若离贴向窗棂。 沉默片晌,她趁尚余印象,提笔舔墨,记录上辈子的大事件。 分不清是她死前磕了脑袋,还是在霍家撞到假山之故,细想时片段模糊,如梦醒后勉强记了个大概。 混乱思绪中,浮现一张清丽绝俗的少女面容,应是她非常要好的小姐妹,姓甚名谁? 除了关爱她的叔父安王,还有一位武艺高强、值得信赖的年轻男子,可他又是何人? 今生,他们会到她身边吗? 她把想得到的全写下来,为防止泄露,把重要人物改成符号,随手一翻,宛若天书。 不管怎样,她不会白白回来。 ………… 次日,宋鸣珂乘了轿辇,前往福康宫拜见皇帝,未料被老内侍挡在殿外——圣上风寒又犯,不宜相扰。 宋鸣珂泪光流转,千叮万嘱,恋恋不舍离去。 东行路过主殿,她停辇下地,眺望眼前连绵宫阙,亭台楼阁,如雕如琢,灿若明珠;宫阙之外,乃万户之都,广厦林立,闹市繁华;都城之外,青天之下,山川明秀,莫非王土。 素净衣裙迎风招展,背影寥落,她脑海闪现尚未燃起的烽烟战火,岭南之乱、北域之战、西南边陲动荡…… 身为天家贵胄,她如像上一世那般安享荣华,任由奸佞小人为所欲为……祖辈多年心血,终将毁于一旦。 十一岁的宋鸣珂,盘踞着死而复生的十八岁之魂。 纵然自知虚度了十余载光阴,她于新生中窥见改变命脉的一线生机,定当紧紧攥牢在手。 穿过重重宫门,宋鸣珂下了轿辇,与两名贴身宫女快步进入东宫。 寝殿大门紧闭,听得内里依稀传来瓷片碎裂声,她急忙拾阶而上。 门内场景如昨,皇后和李太医焦灼不安。 宋显琛半闭了眼,斜斜倚在榻上,头发披散,气色稍微好转,却一脸怒容。 宋鸣珂见药侍小童忙于清理地上碎瓷片,猜想是宋显琛摔的,柔声问:“哥哥今日好些了吗?” 宋显琛戾气略减,摇头。 “别急,会好的。”宋鸣珂轻握他的手,见他憋红了脸,想说又讲不出话,她转头问皇后:“哥哥有何烦心事吗?”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4节 皇后愁眉不展:“方才余桐说起,国子监举办的秋园讲学就在明日,三哥儿早早应承出席……可眼下……” 宋鸣珂记起,此雅集设于在太学院,每年均从各地请来学富五车的大儒名宿,专程为皇族宗亲与贵胄子弟讲课三日。 若太子因病缺席,定要惹来闲言,中毒消息若瞒不住,后果不堪设想,她便白活第二回 了。 宋鸣珂不忍直视兄长赤红的双目,一瞬间,她无比渴望能代替兄长承担折磨。 对于学问,对于社稷,对于政事,她所知有限,无半点用处。 灵机一动,她脱口道:“不如……这两日,我假扮你,替你赴会!” 此举胆大妄为,但她并非头一次冒充孪生兄长。早在七八岁时,贪玩的她已数次把父母兄弟糊弄过去。 若现下为保密而冒险,就算被拆穿,可说是公主胡闹。反正她的肆无忌惮,已闻名遐迩。 皇后沉思良久,无计可施,痛快依了宋鸣珂。 讲学维持三日,兄妹二人干脆调换住处,并对调伺候的宫人。 平常能在他们跟前走动的宫人不多,旁人除了未及回避时的失礼远瞥,根本不识青云之端的贵人是何模样。 二人体量尚未长开,身材差不了多少,五官如同一模子印出来的,更换着装后,真假难辨。 ………… 次日一早,宋鸣珂发绾总角,换上玉色龙纹袍服,以粉末掩盖白皙肤色,又将眉毛画粗,穿上垫高的鞋子,骑了骏马,领仆侍离开东宫。 路上,她不时扭头低问,讲学有哪些规矩、太子和谁交好……余桐详细作答。 余桐比她年长五六岁,在宋显琛身边多年,对其一切了如指掌。 上辈子,宋鸣珂见他为太子之死痛哭数日,念其忠心耿耿,调为己用,直到看他死在自己眼前。 如今听他事无巨细,解释得一清二楚,她感动之情顿生,却又因太子需代表皇族提问,且二皇兄可能会到场,而如芒在背。 完蛋!她是不是给自己挖了个巨坑? 重生后,兄长只救了一半,还破事一大堆? 听人讲经论道也就罢了,居然得发言? 没准要与那奸佞之徒面对面?她这假太子会否成为暗杀对象? 要不……假装从马背上摔下来算了? 她扶额哀叹,为今之计,咬咬牙撑过去,说不定另有转机。 太学院依山而建,分教学、藏书、园林三大块,为京城皇亲国戚子弟读书的所在。 宋鸣珂踏上石桥,四处张望,但见朝阳驱散层叠雾气,铺照于古朴建筑群。 檐尾麟黑,如翚斯飞,点缀于红衰翠减的园景中,别有一番风味。 “殿下来得好早!” 一洪亮嗓音从背后传来,宋鸣珂茫然回眸。 桥边来了两名年轻男子,当先一人肩背笔直,浓眉间意气风发,透出世家子弟少有的肃杀英挺。 宋鸣珂没来由紧张了些许,平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张口直呼:“大表哥!” 定远侯世子霍锐承冲她灿然一笑,拱手施礼。 宋鸣珂正要问话,恰好对上他身后之人的两道清澈目光,心不由得一颤。 霍锐承已是英俊不凡,没想到跟随他的少年,竟比他更为俊朗。 那人身着素缎长袍,领口缀灰色护领,神采奕奕,约莫十五岁上下,已具挺拔之态。 他墨发束起,眉如春山远黛,眸似朗朗星辰,唇角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书生风流。 随意往那儿一站,披一身天光云影,飘逸不乏沉稳,天生出尘雅气即教人心折。 隐约间,宋鸣珂心底漫生故人重逢之感,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早忘了,原来二表哥生得这样好看! 是她小时候只忙着吃没注意?或是太幼稚不懂欣赏? “殿下。” 简单一句招呼,声线自带华丽与沉实间微妙,如清泉流淌,洗去杂念。 霍家二公子霍睿言先是对她行揖礼,行近后,眼中闪过无从掩饰的震骇。 霍锐承在前,并未留意,笑问:“听说晏晏在霍府磕伤了额头,好些了没?” 宋鸣珂微愣,含糊其辞:“无妨,大表哥费心了。” 霍锐承摸出一长约四寸的条形木盒,递给她:“给。” 霍睿言拽了拽兄长衣袖。 “……?”宋鸣珂深觉这印着云朵标记的盒子极其熟悉,为免出岔子,她没多问,接过收好。 霍氏兄弟与太子交往密切,兴许藏了不少小秘密? 霍锐承咧嘴而笑,笑容晃得她心慌:“老规矩,千万别告诉她是……” 话未说完,袖子又被弟弟猛扯了几下。 宋鸣珂总疑心自己上辈子死在他们其中一人的怀里,忆及犹在数日前的温暖质感,还有那悲痛欲绝的嘶吼,她浑身冒烟,耳尖发烫,垂眸讪笑:“我去瞅瞅,来了哪几位老先生,先行一步。” 假若是宋显琛,绝不可能丢下好哥们,且他尊为太子,理应接受众人礼见才入座。 余桐打算提醒宋鸣珂,见她匆匆转身,只得朝霍家兄弟颔首,悄声道:“殿下盼了许久,二位请自便。” 说罢,他躬身告辞,却听霍世子对弟弟笑道:“看啊!早说了,晏晏啥事也没,放心了吧?” “哥,少说两句!”语气显然带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意味。 霍世子深深不忿:“全按你说的做,还怨我!谁自说自话叨念了两日?我耳朵快起茧……” “不是我,我没有,别瞎说。” 见霍二公子脸上骤现少年人特有的倔强与赧然,余桐没敢多看,忍笑快步追上宋鸣珂。 宋鸣珂并未留意霍家兄弟所言。 她已细看过二人腰间,均无濒死时触碰到的镂空玉佩。 那时漆黑一团,并非天黑,而是——她瞎了。 唉!瞎的真不是时候!好歹看清楚再瞎嘛! 按理说,能在极短时间内杀掉黑衣人,必定武功高强。 大表哥常年习武,二表哥温文秀气,相较之下,应是大表哥吧? 宋鸣珂心念一动,顶着满脸绯霞回望,只见大表哥正和一公府子弟打招呼,而二表哥负手而立,明净眸光恰恰投往她的方向。 阳光穿透千年银杏树,为他镀上金色剪影,亭阁山色瞬即因其失了颜色。 宋鸣珂慌忙转移视线,却于顷刻间,捕捉到他深邃眸底的狐惑与温软。 第四章 ... 辰时,太学院内外讲堂聚集了百余人,皆为皇族与京官要员子弟。 各处守卫森严,慕名而来的士人在曲水桥外翘首以待,为求执经问难的良机。 远道而来的名宿大儒分别讲述了治学、修身、处事之道,气氛高涨,喝彩连连。 宋鸣珂以太子身份坐于首席,起初怕露馅而胆战心惊,后担忧撞见二皇兄而心生畏惧,意外发觉对方没现身,又心乱如麻,苦思父兄痊愈的法子。 然则,身为“太子”,她需带头提问,以显重视。当太子少师徐怀仁冲她连使眼色,她暗叫糟糕! 她平日无所事事,即便读书,也是囫囵吞枣,登不了大雅之堂。在京城贵胄前闹笑话,岂不丢尽兄长颜面? “若有疑问,大可一同探讨,哪位先来?”老先生环视四周,而余人眼角悄然偷瞄“太子”。 宋鸣珂硬着头皮,朗声道:“诸位老先生德宏才羡,听君一席话,如闻金玉良言。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若不得已去之,当先去兵,再去食,因‘民无信不立’。学生请教的是,为政者当如何取信于民?” 大儒们在储君与太子少师及达官子弟面前谈政,若光提圣人言,显得无独到之处;若直抒己见,则易生祸端。 偏生“太子”言辞恳切,态度谦和,不似与人为难,倒教人无所适从。 台上数位老先生只得先阐述大家论调,再适当加入个人理解,又补充了以财聚人、以德导人、以礼齐人等观点。 宋鸣珂认真聆听,凭借浅薄学识,谈及“先富民而治之”的见解。 老先生们见她尚在总角之龄,已具备仁爱胸怀,连声夸赞“太子”——重民重信,心怀天下。 宋鸣珂随口一扯,便为兄长赢得美名,表面谦逊,心中似有无数小人儿在叉腰大笑。 其后,霍睿言起身行礼,就“天地革而四时成”展开讨论,把话题接了过去。 面对数百人的注目,他声音淡泊清雅,身姿立如青松傲雪,气度从容不迫,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轻轻扣在书册上,优雅如拈云。 他主张“革故鼎新,因时变法”,博得赞许后,谦虚地推托说“平日受先生指教,受太子殿下、兄长提点所获”,将恩师和哥们捧得更高。 宋鸣珂长舒一口气。 印象中,二表哥低调内敛,韬光养晦,不爱出风头。 正巧,今日之举,成功转移大众关注点,免了她受瞩目的难堪。 在“太子”和定远侯府二公子的带领下,莘莘学子加入,观点相异者偶有辩诘,使学术氛围愈加浓厚。 讲学会午时过后方散,宋鸣珂朝老先生们揖谢,记起霍家赴宴之事,遂嘱咐余桐道旁等候,她则绕到僻静的水榭中。 不多时,霍家兄弟领着侍从快步行来,日影悠悠洒在两名俊美少年郎身上,一刚一柔,相得益彰。 “殿下。”霍家兄弟向她报以微笑。 宋鸣珂颊畔染绯,眼神微略闪躲:“二位表兄,传药膳的丫鬟,可有异常?” 霍锐承皱眉道:“那丫鬟错拿老夫人的阿胶炖鸡呈给殿下,遭管事扣押了。因她确实是新来的,我们审问过,问不出所以然。 “但当夜,那小丫鬟离奇死在柴房内,此事已报官处理,仵作说是受惊过度而亡。因余桐半步未离东宫,咱们传不了信儿。殿下饮用后觉得有何异状?” 灭口?宋鸣珂猝然一惊,又隐隐渐生理所当然之感。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5节 前世,据仆侍所述,寿宴结束后,宋显琛以“自家兄弟无需拘礼”为由,执意让两位表兄送客,喝下半盅药膳后,独自步向偏僻处,且不许旁人跟随。 何以有此反常行为,宋鸣珂活了两辈子,也没弄明白。 见她沉吟不语,霍睿言温声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们走得如此匆忙,有何不妥之处?殿下不妨直言,霍家上下静候差遣,绝无半分犹豫。” 宋鸣珂心头一暖,鼻翼酸意泛起——他们已在上辈子证实所诺。 大张旗鼓追查,只怕暴露秘密,眼下让兄长好转,才是关键。 “这事暂告一段落,”她唇角抿起无甚欢愉的笑意,自嘲道,“至于走得仓促,乃晏晏任性所为。她历来说风就是雨,你们懂的。” 霍锐承豪迈大笑:“那丫头!的确没人奈何得了她!” 霍睿言附和笑了两声,长眸如有难明深意的疑虑与怅然,稍纵即逝。 ………… 午后天气骤变,浓云密布,狂风肆虐,凛寒彻骨,宋鸣珂冒风而行,以太子形象步入延和殿。 “见过陛下。” 她以往私下亲昵地称皇帝“爹爹”,而今模仿太子,又在处理日常政务、召见大臣的地方,便改了正式称呼。 皇帝搁下手中的朱漆凤管笔,抬望宋鸣珂,兴许是他近来咳得厉害、睡眠不足,或是三足汝瓷炉中升起袅袅沉香烟教他花了眼,竟未发觉眼前的太子为爱女假冒。 “就你一人?晏晏呢?咳咳……好几日没见她了!”皇帝流露憾意。 宋鸣珂瞬间泪目。于她而言,何止几日?生死相隔七年之久! 窥视父亲憔悴容颜,她强忍悲色:“晏晏受了点风寒,恐污陛下圣察。” “风寒?不碍事吧?赶紧让李太医去瞅瞅!切莫落下病根!”皇帝一时情急,又咳了几声。 宋鸣珂安抚:“陛下请放心,李太医诊治过,歇两日就好。” 皇帝叹息,注视她良久,语重心长:“她性子执拗,你当哥哥的,多包容、照顾她。” 宋鸣珂一一应允。 类似的话,哥哥已听了不少吧? 皇帝早年忙于政务,未把精力放在后宫上,仅得六子一女。与皇后截然不同的是,他对众皇子严加管束,以君臣相待,却事事偏宠她这个女儿。 上辈子父兄早逝,种种关爱,经时光洗刷,宛如珍贵的吉光片羽。 宋鸣珂尚未回话,听殿外侍官禀报:“陛下,定王请见。” 定王?对,二皇兄上月封的亲王! 她脑海中回荡着一个声音—— “失去前太子,为兄亦有切肤之痛。长兄与五弟早逝,四弟不良于行,六弟尚在稚龄,大伙儿得互相扶持。” 前世,二皇兄册封她为嘉柔长公主,赐她大量珍稀之物,软言抚慰,以致她放下戒备。 万万没料到,没几年,他本性暴露,不仅贪杯好色,秽乱宫廷,甚至在和亲前对她下手! 残存记忆中,有个迷离片段——她瘫倒在石亭内,动弹不得,泪眼绝望地看他提着裤子,笑吟吟走来…… 当时,从旁悄无声息冒跃出,展臂阻挡他的男子,是谁? 宋鸣珂未来得及细究,一人跨入门槛,身穿紫袍,头戴乌纱折上巾,腰佩金带,另加一枚御赐玉鱼,正是异母兄长宋显扬。 他是年十六,眉如墨画,面如冠玉。 因身材高大,又着公服,更显老成持重,衬得瘦削的“太子”如幼童稚嫩。 对上他浅浅笑意的桃花眼,宋鸣珂暗觉怨毒刻骨,渗入骨髓,翻腾至脏腑、血肉、毛发,浑身皆被恨意腐蚀。 明明是冷凉秋冬之交,她背上冷汗涔涔,如起了一层鳔胶。 微微喘气,她极力从思忆中搜寻有关此人的信息。 ——早产儿,七个月便生下来;因生母赵妃得宠,他册封为亲王时加恩越级;最初干实务有功,风头一度盖过太子;人前八面玲珑,即位后一改常态,手段狠戾…… 宋鸣珂今生意在扳倒他,未料此时御前初见。 宋显扬禀报了有关黄河堤防要务,获皇帝嘉许。 他转而端量宋鸣珂,淡笑:“若知殿下要来,做哥哥的不该怠惰,咦……怎么脸色这般不好?” “天气所致。”宋鸣珂哑着嗓子,勉为其难挤出一句。 宋显扬似是并不为意:“秋来干燥,我府上新制了梨膏,改日呈给陛下和殿下尝尝,聊表寸心,望勿嫌弃。” “盛情厚意,深感惶悚。” 为让皇帝舒心,宋鸣珂勉强和他演绎兄友弟恭的和睦气象。 宋显扬话锋一转:“听说太子殿下在秋园讲学上大出风头,陛下必定倍感骄傲!” 皇帝来了兴致,搁笔发问:“还有这等事?” “二哥说笑罢了!”宋鸣珂无比厌恶宋显扬那洋溢赞赏的表情。 “太子殿下过谦。” 她懒得与他虚以委蛇:“我还道在太学院能碰到二哥。” “愚兄哪来的闲情逸致啊?都怪我鲁钝,秋来河道加固、城防调换,两件事撞在一起,已分|身乏术……”他摇头叹气,复笑道,“倒是殿下,年纪轻轻即懂得向名宿征询,‘取信于民’之道,并高谈阔论,引来数百人热赞,当真青出于蓝!” 宋鸣珂周身一哆嗦,暗呼不妙!储君不过是臣子!何来“治天下”之说? 这口蜜腹剑的宋显扬!有备而来? 先摆出忙于事务的姿态,证明自己务实苦干。 借着虚情假意关心父亲和弟弟,博取好感。 继而明示皇帝,他老人家健在时,太子已谋划拉拢民心、助长自身威望? 目下皇帝久病未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类的僭越之言,乃忌中之忌。 果然,皇帝闻言,本就泛青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第五章 ... 面对挑唆,宋鸣珂的恼火终于按耐不住,明眸冷光如飞刀划向宋显扬,心底已将他千刀万剐。 倘若她此刻为公主身份,兴许捋起袖子就冲宋显扬叫板,可她所冒充的宋显琛性情温厚,做不出此等嚣张行径。 深吸了口气,她满嘴胡言,态度坦然:“陛下,此为徐少师布置的题目——作为储君,如何为陛下分忧。臣生性愚钝,翻看《御集》、《三朝宝训》等书册,仍想不透彻。今日大儒远道而来,若请教寻常疑问,未免太不尊重老先生,一时兴起,多问了几句。” 皇帝面色缓和,宋鸣珂趁机提了“明黜陟、抑侥幸”的主张。 实际上,这是前世徐怀仁在宋显扬即位后的政改之策。 多年来,官员升任和降谪,不问劳逸政绩,只谈资历;纨绔子弟不干正事,却充任馆阁要职。策略针砭时弊,轰轰烈烈推行半年,但用力过猛,因权贵反对而搁置,徐怀仁受多方弹劾,罢黜后郁郁而终。 宋鸣珂此时拿策略,原想蒙混过关,不料皇帝颇为重视:“甚好!你回去写篇策论,三日内交上。若可行,朕便早日清理积弊。” 策论?这下头大了!她可不会!不过……有太子哥哥撑着,不虚! 宋显扬大抵没料一贯平庸的“太子”忽然让皇帝另眼相看,须臾震惊后,顺圣心夸赞两句。 皇帝听了半日话,疲乏至极,摆手命“兄弟”二人离殿。 宋鸣珂心知他重症难愈,见一次,便少一次,内心交战良久,一步三回头。 殿外寒意席卷,未见余桐迎候,她却被突如其来的雪惊到了! 九月下旬,竟已飞雪连天? 遥远而惨烈的记忆随寒潮猛地撞得她心慌意乱,这年冬天,将有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灾! 当时陆续收到的奏报——京城至北域,大雪封锁千里,数万房屋倒塌,各县城薪食俱尽,冻饿死者日以千数增加。 正逢国丧,闻者垂泪,亦瞬即凝成冰。 其后,瘟疫横流,赈灾官员中饱私囊,导致流离失所者纷纷落草为寇,引发动乱。摄政的安王不得不派兵镇压,连串后患持续一年有余。 眼前雪花迫使宋鸣珂定住脚步,回身请见。 宋显扬则不甘示弱,追在后头。 “哥儿俩何事去而复返?”皇帝离座披衣。 宋鸣珂抢上数步,跪行大礼,前额触手,抬头时双目噙泪,嗓音沙哑:“陛下!今年恐有大雪!请务必降旨,命北域三省百姓尽早预防,最好大规模南迁!” 皇帝一惊,由她搀扶出殿,眼见素雪初覆,再观她神情悲切,不由得啼笑皆非:“傻孩子,这才第一场雪,值得你大惊小怪?” 宋显扬微笑附和:“殿下未免太小题大做。南迁涉及问题极多,可不是随便一句话的事。再说,这雪跟小米粒似的,离雪灾尚有十万八千里!还请陛下放宽心,免得有损龙体。” 宋鸣珂自知冲动之下欠考虑,却被他最后两句气得发抖。 这可恶的家伙!把话题转移到龙体安康,倒显得她拿些鸡毛蒜皮琐事,害父亲劳心伤神,何等不孝! 恭送皇帝起驾回寝宫后,宋显扬笑得意味深长:“莫灰心,你还小。哥哥事要忙活,先告辞了。”说罢,拍拍她的肩,大摇大摆离开。 宋鸣珂肩头如烧,嫌弃得几欲作呕,凭栏遥望远方渐白的檐角,回想雪灾带来的惨痛伤亡,泪水止不住下淌。 留守的内侍劝道:“殿下,此处风大……” “退下。”她心浮气躁,淡声发话。 内侍们仓皇回避,殿前回归静谧,唯剩屹立不动的侍卫,和纷飞细雪。 宋鸣珂自幼爱雪,从未有一刻对雪厌恶至斯。 没圣意支持,雪灾该如何预防?总不能眼睁睁看数万百姓失去亲人、家园、财产,坠入绝望之中等死吧? 重活一辈子,她绝不可像以前那样,大事小事都解决不了。 ………… 因霜雪初降,余桐吩咐下属返回东宫备冬衣,交接归来时,等待的内侍不知所终,而雕栏之侧,宋鸣珂形单影只,对雪拭泪。 余桐正欲上前,惊闻廊下传出交谈声,且提及太子,他当即闪身躲入漏砖墙后。 “二殿下,敢问太子何事悲泣?”询问之人是乐平郡王。 宋显扬笑道:“看到几粒雪末,就呼天抢地说有雪灾!简直笑死人!”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6节 乐平郡王随之干笑数声:“太子尚幼,难免多虑,只是这般浮夸,倒教人意外啊!” “先前,他所提见解头头是道,我还道他那榆木脑袋开窍了!谁知半盏茶不到,自曝其短!”宋显扬语带不屑。 见乐平郡王没接话,他笑道:“我这三弟本就男生女相,如今哭得似雨打梨花,哪有半分储君模样?如张天师所言,命中并无帝王之气,怕也承受不了这至尊之位。” 乐平郡王惊呼:“二殿下小点声!宫城之内说此等大逆不道之词,胆子也忒大了!” “有什么说不得的?公主比他晚出生一个时辰,听说八字火土旺,厚土载德,印星在两头,临危有解,遇难呈祥,极贵之象。可惜啊,晏晏充其量就是个摆着好看的小丫头,不学无术,刁钻任性,成得了什么气候?” 二人无所顾忌,大放厥词,领侍从渐行渐远。 想起太子中毒,公主被嘲,余桐心下难过,抱了御寒衣物,快步奔上玉阶。 ………… 昭云宫内,灯影层叠,太子宋显琛静坐床沿,如入定一般,直到妹妹掀帘,才幽幽抬目。 “哥哥,”宋鸣珂眼睛红肿,小脸冻得僵硬,无甚笑意,“今儿好些了没?” 宋显琛笑得牵强。 他没先前虚弱,但依旧无法说话,竭力发出的全是“呃呃”、“啊啊”的干涩气音。 天之骄子,高高在上,莫名遭受挫折,却不得宣扬,只能秘密调查,实在愤恨难当。 “我给你揽了件差事。”宋鸣珂故作轻松,提起御前所言,将策论任务抛给他。 宋显琛哭笑不得,可他躲在房内无所事事,思考改革之道,或许能缓解病中苦恼。 当下,他边听妹妹讲述要领,边提笔记录,猛然惊觉,她自何时起对政事如此上心?且观点独到,极有条理,半点不像那成天只爱打扮的小公主! 宋鸣珂留意到兄长笔迹越发凝滞,视线相触,她已猜测他有疑,浅笑道:“这本是徐先生的理论,正好我今日受大儒们启发,茅塞顿开……咱们继续,你若想到再补充。” 觉察兄长疑虑渐消,她暗地松了口气。 看来,她不光要假扮成男子,还得装嫩! 宋显琛指手画脚外加笔墨交流,连日阴着的脸总算展露一缕晴丝。 半柱香后,李太医领着药童前来复诊,见太子因公主到来而舒展愁眉,大大勉励了一番。 宋鸣珂问起父兄病情,李太医如有难言之隐,安抚道:“公主且放心,太子殿下力气恢复,保持心情愉快,自会有好转。” 他避重就轻,绕过皇帝的病情。 宋鸣珂已非愚笨稚女,自然懂他没说出口的,才是至关重要的部分。 李太医又道:“去年暖冬,而今年的雪比起往年早了一月有余,怕是……极寒将至,不利于龙体康复。” 宋鸣珂黯然,起身对李太医盈盈一福:“若论亲戚辈分,我该尊您为表舅公,多年来蒙您照拂,心中不胜感激。圣上的病,还请费神劳心,鼎力为之。” “公主此言让臣情何以堪!此乃臣者本份,老臣定当鞠躬尽瘁,绝无懈怠。”李太医大惊,慌忙还礼。 他从药箱中取了一小小红瓷瓶:“此药粉,含服后半天内嗓子低沉沙哑,对人体无害。如公主替太子参加盛会,需掩盖嗓音,不妨一试。” 宋鸣珂本寄望于兄长的毒能尽快清除,而今李太医特地准备药粉,无疑暗示她,短期内她还得以太子身份示人。 为今之计,见步行步。 李太医告退后,宋鸣珂不愿打扰兄长休息,正欲辞别,忽记起霍家世子塞给她一盒子,遂从袍袖内翻出,递向宋显琛:“秋园讲学时,大表哥给的。” 他淡淡一笑,没接。 宋鸣珂微怔,了悟:“……给我的?” 宋显琛示意她抽开盒盖,内里整整齐齐排满了各色花形酥心糖,颗颗精致。 她欢呼一声,素指拈起一块绿的,先投喂兄长,又往自己嘴里丢了一块红的。 造型别致、口味独特的酥心糖,前生她吃过几次,印象深刻,兄长离世后,她再未品尝过。 甘醇甜味与酥松口感,使她沉重心情略微好转,忆及大表哥说“老规矩,千万别告诉她是……”,她懵懵懂懂,估摸着他时常托兄长转交,但为何不让她知晓? 舌尖甜味蔓延至心头,冲淡了她因雪灾产生的忧思与挫败。 雪灾预防措施,不宜令兄长用神,何不……请教两位表兄? 第六章 ... 康佑十七年的初雪,如宋鸣珂记忆那般,纷纷扬扬一夜才停歇。 秋园讲学散会后,她借日常拜访,随霍家兄弟回侯府。府门外迎候的十余人中,为首一名华衣美妇,正是霍夫人。 她乃皇后远房表舅之女,血亲关系谈不上亲近,却与皇后自幼相伴,多年来胜似亲姐妹,待太子和公主视如己出。 遗憾前生,霍家因太子之死获罪,霍夫人在宫中雪地跪了好几个时辰,忏悔并恳求皇后宽恕,最终被撵出皇宫。 据悉,举家迁至蓟关后,她膝盖承受不住北地苦寒,以致需拄杖行走。 此际,细看霍夫人雍容端丽,衣饰雅致,笑容慈爱,宋鸣珂眼底湿润,心下欣慰。 “自家人无需多礼,劳烦表姨辟一处安静楼阁,我有要事与二位表哥商谈。”她大步上前,嗓音稍稍嘶哑。 “是。”霍夫人恭请她入内,遵照吩咐迅速备好暖阁。 宋鸣珂只留余桐伺候,与霍家兄弟步往西南角,边赏雪景边扯了些家常事,忽有仆役匆忙奔来,满脸惶恐,请示世子急务。 “大表哥先去忙活,不必着急。”宋鸣珂凝步。 “实在抱歉,阿言你先陪殿下走走。”霍锐承歉然揖别,领仆从离开。 宋鸣珂目送他背影消失在转角,垂眸处又添三分忧虑。 “雪意袭人,殿下先移步至阁子吃口茶,可好?”霍睿言一如往常的温和。 宋鸣珂默然未语,眺望侯府内亭阁台榭、草木瓦石,有短暂失神。 昨晚,她彻夜未眠,于东宫书房秉烛翻了一夜书。 诚然,如宋显扬所说,大举南迁不现实。 然而她和太子兄长皆无实权,即便说服霍家相助,侯府能力有限,如何把损失减到最轻? 沉思中,她缓步向前,霍睿言默不作声跟随在侧。 骤风拂动二人衣袂,轻轻摩挲,若即若离;脚下踏雪如踩玉屑,铮铮之音此起彼伏。 他屡屡欲言又止,不时转头细察她的情绪变化,清澄眸光如有忧虑,如有抚慰。 余桐一反常态落在两丈之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宋鸣珂心不在焉,冷不防脚下一滑,重心往后。 正当她以为要摔个四仰八叉时,后腰陡然一紧,一股刚柔得宜力度从旁而来,正是霍睿言及时伸臂,悄悄托住她后腰。 “当心……”他待她站稳后立即松手,歉疚地补了句,“一时危急,如冒犯贵体,还请恕罪。” “我笨手笨脚,还好二表哥反应敏捷。” 她清浅一笑以表谢意,偏生一抬头,正正撞入那双朗若星辰的眼眸。 刹那间,三魂七魄似被漩涡吸附,竟全然忘记挪移视线,就这么怔怔凝视他。 对视片刻,二人不约而同转望被掩盖色彩的朱梁碧瓦,颊畔无端起落不寻常的绯雾,良久方继续前行。 楼阁炭火正旺,案上除瓜果点心,还有一整套茶具。 霍睿言恭请宋鸣珂落座,问:“殿下用什么茶?” 宋鸣珂笑道:“随意即可。”遂屏退左右。 以麸火引炭,霍睿言亲手打开漆盒,启封一黄纸包装的茶团。 “这……”宋鸣珂看清茶饼表面的镂刻纯金花纹,脸色微变,“这密云龙极其难得……只在皇家宗庙祭祀的时候用上一些……” “今年春后,父亲得圣上御赐了一饼,确令众臣艳羡不已。我乞了过来,一直没机会细品。恰逢今儿殿下屈尊,我趁机饮上一盏解解馋。” 宋鸣珂微笑,目视他修长手指隔纸捏碎茶团入碾,却听他温言问:“殿下眉间忧色未散,此间并无外人,可否容我分忧一二?” “我先来。”宋鸣珂未答他所问,直径接转茶碾,用力碾茶。 前世,她常与小姐妹切磋点茶,以汤色与茶沫保持时间长为技,数年下来,二人难分高下。 奇怪的是,她忘了小姐妹的姓名,却记得相处的琐碎片段。 当碾碎的茶末扫出,宋鸣珂的心平和了许多,专注筛罗。 霍睿言错愕,静观她无比纯熟地用茶刷扫下如尘烟的茶末,纤纤素手置汤瓶于风炉上,眉眼沉静似一汪不起波澜的平湖。 瓶中汤响,她挑了一疏密有致的兔毫盏,以热水协盏,将茶末挑入温热盏中,注入沸水调膏。 她专心致志,左手提瓶,沿盏壁注水,右手执筅点击,汤花初现;二汤自茶面周回一线,急注急止,加力击拂,汤色渐开;三汤点入沸水,手腕力度渐轻渐匀,蟹眼沫起;四汤筅缓慢而转,五汤筅轻匀透达,六汤筅缓绕拂动,七汤分轻清重浊,汹涌乳雾溢盏,周回旋而不动。 霍睿言叹为观止,恭敬接过她递来的茶盏,竟有几不可察的轻颤。 他观色闻香,品了一口,凝视她清秀面容,笑道:“殿下技艺精湛,令人大开眼界。” 宋鸣珂一惊。她只顾沉浸其中,忘了兄长不精于此道! “二表哥谬赞,游戏之举,但愿不辱没这密云龙团。” 她心虚掩饰,幸好霍睿言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另协一盏,重新调膏点汤,七汤过后,双手奉给她,而她先前炮制的盏中汤花仍久久未消。 窗外疾风急卷,雪如碎玉抛珠,泼天而落,簌簌微响。 阁中二人热茶入腹,暖意从舌尖扩散全身。他们各自品尝对方所制茶汤,从馥郁香气和甘醇口感品悟彼此性情,心气逐趋平定。 一语未发,胜过万语千言,眼光偶有交汇,均带一抹温厚笑意,仿佛世间汹涌的寒气不曾透入这小小暖阁。 两盏茶时分后,霍锐承大步登楼。他对茶无多大兴致,直往嘴里灌了几口。 霍睿言无奈,笑着将焙笼、瓢杓、碾、罗合、筅等物一一收好。 人员到齐,宋鸣珂简明阐述她凭借去年暖冬,及今年雪来得过早,推断今年会有大雪灾。而昨日她请示皇帝,遭定王讥讽,迫不得已,才来侯府请他们协助。 霍锐承兴许没料到“太子”造访,一开口就是大难题,震悚之下无言以对。 霍睿言倾听过程中蹙眉未语,此时沉声道:“殿下所言极是,今年干支为‘木运不及’加‘阴水’,入冬后则‘太阴湿土’和‘太阳寒水’,极可能出现大规模冬水横行。 “此外,炎夏时北域多地陆续上报有长时间日晕,的确符合古书记载‘安居而日晕,夏风雨,冬冰雪’之征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不得不防。” 宋鸣珂意外获得理论依据,悬浮半空的心稍安,当即取出怀中草图。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7节 “此为我连夜所绘,未必精准,且看河曲、原平、阜平、容城、霸州和澶州等地,需提前做好防备。”她连字迹都刻意模仿太子,两位表兄似未起疑。 霍家兄弟对望一眼,惊色难掩。 众所周知,太子仁爱宽厚,刻苦用功,但毕竟资历尚浅,能预见雪灾已非易事,连重灾区的位置亦能事前预判,实在教人震惊。 二人不敢小觑,依照各地形势与管辖官员关系网进行分析。有些地区处在皇后谢氏娘家的势力范围,有的地方官员则与定远侯交好,但霸州、河曲、甘州等地鞭长莫及。 霍锐承浓眉轻扬:“方案初步完善,殿下若留到朝堂上奏,定能一鸣惊人,把定王压下去。” 宋鸣珂果断摇头:“数万性命,远远超越个人邀功。” 霍睿言眼神因这句波澜不惊的话而亮起光芒,“人命关天,防患于未然,方为正道。” “二位有何良策?咱们不能坐着干等,哪怕力量微薄,也得从小事做起。”宋鸣珂轻搓双手。 霍睿言望向晶莹雪白的阁外景致,墨眸映着跳跃雪光。 “殿下,秋冬交替,富贵之家均以新替旧,更换被褥冬衣。咱们不妨借‘节流’之名,为陛下祈福,先搜集京城各家各户的闲置物资,找合适地方存放。 “如雪灾来临,物资便可以最快速度送至灾区;要是雪灾预防得当,明年开春咱们再将多余物料运往贫困地区。殿下看此计可行否?” 宋鸣珂舒心而笑:“一举两得,二表哥想得周到。” “事不宜迟,咱们明日就干!”霍锐承向弟弟投以赞许目光,踌躇道,“但墉州山区,崎岖难行,不好安置,该怎生安排?” 此话问到宋鸣珂心里去了,这恰恰是她最惧怕的所在。 记忆中,此地因突如其来的寒流暴雪,一夜间房屋倒塌,冻死、压死数千人。因大雪封山,救援不及,饿死者剧增,入山营救的人被雪崩所困,不到一月,十余县城村落折损大半人口,成为名副其实的死城。 “贸然散布雪灾消息,只怕引来恐慌。”霍锐承提醒道。 三人陷入沉默,垂首不语。 静谧气氛令宋鸣珂如坐针毡,她起身行至窗边,放眼望去,不光侯府的喧闹,连京城的繁华,也被这片茫茫白雪湮没。 “我有个主意。” 霍睿言如流泉清澈的话音一出口,宋鸣珂回眸一笑,倍觉心安。 ………… 黄昏,商议一下午的三人信步下楼,依稀听闻远处议论声不休。 循声行近,正好一仆役步伐匆匆,惊疑且狼狈。 霍锐承皱眉道:“何事慌张?扰了太子殿下,该当何罪!”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殿下!世子!二公子!圣上有旨,霍家举家北迁至蓟关!” 此言如一盆冰水,兜头直扣宋鸣珂脑门,使她自发梢到足尖,瞬间凉了个透彻。 第七章 ... 漫天雪落,细碎且清润的声响连绵不绝。 霍府外,定远侯霍浩倡公服未换,浓眉英气勃发,以洪亮嗓音吩咐下人备马车卫队,恭送太子回宫。 今日下朝,皇帝因边境蠢蠢欲动,下旨命定远侯北上戍守,春后动身。 将门之家,义不容辞,霍浩倡当即接旨,提出带上二子同往,又就边关事宜与皇帝商讨半天。 回府宣布旨意,霍家如炸开的油锅,激动、兴奋、不舍、依恋混杂。 长女霍瑞庭婚期将至,不能成行,挽了母亲的手垂泪。 兄弟二人从容接受,在他们心中,保家卫国乃使命,霍家的儿郎不能一辈子在京中养尊处优。 相较之下,作客府上的太子得此消息,如被抽了魂。 马车起行一段路,余人转身回府时,霍睿言平静接过一名侍卫的僵绳,回头道:“爹,我自个儿走走。” 获父亲允准,他翻身上了马,一夹马肚,绕进窄巷,从另一头追上马车。 迟疑许久,万千疑问无法诉诸于口,他选择默默尾随,视线追逐车前的昏黄火光,仿佛那是天地间唯一亮色、寒潮中仅存的温暖。 大雪笼罩的京城,寂静得出奇,霍家卫队将太子安全送至宫门,原路返回。 霍睿言勒马退至横巷,于雪中怅然若失。 延伸至朱门内的车轮印子,遭新雪一点点遮盖痕迹,就如他悄然前来一般,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 戌时,大雪方停,皇帝由内侍刘盛搀着,颤颤巍巍步出延和殿。 白雪将夜色映得清亮,偌大雪场上站着三人,当先的苗条身影迎风而立,银红褙子翩然翻飞,灿若雪中梅,却是公主宋鸣珂。 她五官柔润中略带棱角,光润玉颜,转眄流精,轻蹙的眉头和鸦羽长睫,沾着几片雪,更显一对瞳仁如墨玉乌亮。 “傻丫头!不是染了风寒吗?何以在雪里傻站着?”皇帝沧桑病容满是心痛之色,转而呵斥随行宫女,“怎生伺候的!为何不给公主撑伞?” 宋鸣珂领裁梅、纫竹上前行礼,娇声道:“爹爹别恼,晏晏贪玩罢了。” 说罢,她亲扶皇帝坐上腰舆,又道:“孩儿送您回寝宫。” “你这丫头……脑瓜子装了什么歪主意?赶紧倒出来!少拐弯抹角!”皇帝一眼看穿她的小伎俩。 宋鸣珂讪笑讨好,改口道:“陛下圣明!果真火眼金睛,洞察人心……” “够了够了,挑重点!” 他嘴上怪责与不耐烦,龙颜满满欣悦与怜爱,这份慈爱光芒,仅属于他的小公主。 “听说,您要派遣霍家人戍守北境?霍家又没获罪,非得丢那么远的地方去?”宋鸣珂快步走在腰舆之侧。 “你病还没好,为这事,大晚上特地跑雪里,演苦肉计给朕看?” “才不是呢!我不想打扰您批阅奏章!”她小嘴一撅,鼻腔轻哼。 皇帝居高临下,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小孩子不懂事!诺玛族和胡尼族皆有异动,朕需早日堤防。纵观朝野内外,除了你这表姨父,还有谁镇得住?” “……您也犯不着把他们全家北调啊!太子哥哥跟霍家两位公子自幼结伴,关系密切,您一下子把他的好伙伴调到千里之外,他该多难过啊!” 皇帝倦容舒展:“他难过?那怎么反而是你,巴巴到朕面前求情?” 宋鸣珂张口结舌,片晌后嗫嗫嚅嚅:“哥哥……识大体嘛!他深明您的苦衷,即便难过也不会声张,我……我就想……” 皇帝咳了几声,顺气后半眯眼看她:“这么着!你若打算嫁给他们其中的谁,朕就留谁在京,如何?” 宋鸣珂眼睛圆瞪,小嘴合不拢,懵了。 上辈子因守孝,她十八岁才远嫁诺玛族;现在的她未及金钗之年,岂可草草定下婚事? 她对霍家两位表兄犹为看重,总觉得上一世临死所遇的应是大表哥,今生务必还他人情;而二表哥聪慧敏锐,与她不谋而合。 二人一武一文,日后定成宋显琛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 况且,她不愿以终身大事去束缚他们任何一人。 她的犹豫反倒向皇帝证明,这请求,并非源于私人感情。 “定远侯家两个小伙子,不可多得,朕很中意。晏晏,告诉三哥儿,霍家兄弟去蓟关历练几年便回,来日朕……咳咳咳……还指望他们为朝廷效力。” 宋鸣珂踮起脚尖,胳膊高举,仍够不着去轻拍皇帝的背,听他咳嗽声中明显有喘音,心下忧伤,泪水夺眶而出。 为时不多的天伦之乐,她要好好珍惜,不该再让他老人家为难。 只要霍家不像前世获罪离京,随时能回,她何须慌神? ………… 中毒第四日,宋显琛毒性依然未能除尽,决定长留昭云宫,闭门不出。 皇后留了宫女裁梅、纫竹伺候,依然放不下心,早来晚归。 宫中盛传,身娇体弱的公主因冒雪夜行风寒加重,非要皇后和太医相伴。 宋鸣珂暗自庆幸,年少时的娇纵之名,竟可助兄长掩盖真相。 她起初提心吊胆,连水都不敢随便喝,怕死在又一轮毒杀中,随后日渐适应,忙着和霍家兄弟进一步改良预防雪灾计划,回宫后上呈策论,御前重提雪灾防范。 皇帝接到钦天监奏报,但情况没她说的严重,按往年惯例,拨了些钱粮。 努力只换来一点收获,宋鸣珂唯有加紧策划。 霍家兄弟花了一宿,说服定远侯,带动周边贵族与富商,借扶贫济困之名,搜集旧物。 在“太子”、霍家兄弟引领下,相熟的世家子弟踊跃加入,忙得不亦乐乎。 适用于救援的冬衣和被褥,一律找仓库存放;精巧玩意、日常用具,则用作义卖,所筹资金供搬运、仓储、运输车马费等。 相处日久,宋鸣珂对两位表兄更加敬佩。 大表哥豪爽直言,不拘小节,在少年郎中颇具号召力;而二表哥才思敏捷,心思缜密,大伙儿对他亦极为尊崇。 宋鸣珂自知恢复身份后,男女有别,再难与他们交心,得趁机多学点东西。 这日放晴,停业数天的商铺陆续开门营生,酒肆、饭馆、医馆、药铺、书肆、首饰铺林林总总,京中男女老少涌至大街上,熙熙攘攘。 宋鸣珂打扮如稚龄富家小公子,领着余桐、冒充男子的缝菊和两名便衣侍卫,偷溜出宫,融入其中。 路上,她被各色吃食吸引,买了蒸糕、糯米团子、芝麻酥捧在手上,边走边吃,忽而前方道路水泄不通,群情汹涌。 询问后,得知新一批义卖物资已送至霍家名下的铺子,惹来追捧与疯抢。 这次,宋鸣珂割爱了几件精致的小饰物以表支持,包括她佩戴数年的白玉镯子,此时越发好奇,意欲挤到前头看热闹,仆侍拦不住,只得前后左右紧密相护。 人们不甘示弱,你推我攘。宋鸣珂被撞,立足不稳,险些扑倒。 “别挤!大家别挤!”一熟悉的嗓音朗声道,紧接着,一浅灰色的身影逼开十余人,抢至她跟前,稳妥护她至台阶上。 “殿……”霍睿言刚张口,猝不及防被她亲手喂了个糯米团子,顿时傻眼。 “嘘!人多嘴杂,别给我整虚礼!”宋鸣珂明眸转动,谨慎观察周围反应,并未意识到,堵他嘴的方式既惊人又亲昵,还顺手把芝麻酥塞他手里,“怎样怎样?卖得好吗?” 他连忙咀嚼团子,兴许吞太急,又或是羞赧,如玉雕琢的俊脸涨成绯色,好一会儿才答道:“如殿下所见,供不应求。” “我……晏晏托我捎来的手镯发饰,卖了没?” “……卖了,”他一怔,语气肯定,“早卖了!” 宋鸣珂兴奋:“多少银子?”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8节 “这……不大记得,”霍睿言尴尬一笑,“届时看账目便知。” 宋鸣珂还想追问,忽见西边来了一大队人马,正气势汹汹喝道。 马背上的紫袍少年长眉英挺,眸含桃花,正是定王宋显扬。 冤家路窄!宋鸣珂不留情面地翻了个白眼。 宋显扬缓慢前行,转头见了二人,脸上堆砌惊和喜:“哟!这不是太子殿下和霍二公子吗?”说罢,下马对宋鸣珂一揖。 此举立即引发上百路人争议。若非这么一闹,谁猜出这身材纤细、手上抓着蒸糕的小少年,竟是当今皇太子? 双方互相礼见完毕,宋显扬桃花水眸潋滟笑意:“听说,你们在搞闲置物拍卖?东宫和定远侯府的吃穿用度,紧张到这地步?” 宋鸣珂磨牙,只恨没以真实身份露面,否则定往死里怼。 她苦苦寻思如何接话,霍睿言却淡然而笑:“定王殿下此言差矣!太子殿下仁厚通达,只为济人利物,居其实而不居其名,考虑的是民生大事,绝非个人私利。 “至于霍家,北上在即,多余物件带不走、留无用,不如做点贡献,所得一分一文皆有记录,一律用作扶贫支援。 “而今,上至达官权贵,下至贩夫走卒,均积极参与,请问定王殿下,可愿解囊,买几件玩物犒赏下人?” 宋显扬越听越怒,笑容凝滞。 不“慷慨解囊”,显得小气;真掏钱去买东宫和霍家及官商的闲余之物?堂堂亲王,岂不教人笑话? 旁观人群热议声汹涌而至,他目光恨意渐拢,唇角弧度未变,闷声解下腰间那枚细腻油润的羊脂玉牌,一咬牙,“啪”地直拍案上:“捐了!” 宋鸣珂见状,忍俊不禁。 霍睿言坦然称谢:“睿言先替受益百姓,谢殿下割爱捐赠!” 宋显扬皮笑肉不笑地向宋鸣珂作揖而别,眼角狠戾余光在霍睿言脸上迅速一扫。 这霍二!看似人畜无害,竟害他差点下不了台!还讹了他珍爱之物! 霍家不是要镇守蓟关么?走着瞧!看你得瑟到几时! 第八章 ... 十月底,天气开始进入极寒,留给宋鸣珂和霍家兄弟运作的时间越来越少,而皇帝的病情也越来越重。 熬过上辈子父亲驾崩之日,宋鸣珂提着的一颗心稍微松了松。 期间,李太医汇报,为让皇帝振作精神处理朝政,翰林医官院的主治医官开了药性偏猛的药,导致其精神良好,实则虚耗严重。 宋鸣珂于煎熬中逐渐接受父亲终将离世的命运,唯有请李太医多加些调理脏腑的药,为皇帝延寿。 重生归来,她深信自己能协助兄长夺回皇位,从而扭转家国命脉,挽救千万子民的性命。然而,皇帝恶疾回天乏术,太医们束手无策,她更是无能为力。 此外,李太医还告诉她,经研究,太子所中之毒,无对应解药。且为保守秘密,他没法与同僚讨论,目下只能慢慢调养。 但太子中毒后异常烦躁,时日久了,则郁结难解,旧病未除,新症又至,十分棘手。 皇帝重疾难愈,太子身中奇毒,定王虎视眈眈……宋鸣珂愁得直抓头发。 上辈子傻愣愣,面对危难而不自知;今生凭残存记忆,一步步往前走,她似乎隐约觉察,从穿上太子袍服、参加秋园讲学那天起,她再无回头路可走。 仲冬末,夜静更深,呼啸狂风渗透至东宫各角落。宋鸣珂放下书册,挪步支起窗格,让清冽寒意散去房内炭火气息。 她于方寸之间瞥见庭中银花珠树,灿若仙境,心却沉不下来。 此时此刻,父亲安寝了吗?兄长可有入眠?霍家两位表兄是在挑灯夜读?定王府内那人又在谋划什么?北域的臣民能撑多久? 寒气太盛,她掩牢窗户,目视银霜炭上猩红火光,正感叹民生之多艰,门外脚步声至。 “殿下,圣上口谕——明日早朝设在紫宸殿。”余桐小声道。 “知道了。”宋鸣珂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依照惯例,太子尚幼,如非特殊情况,不必上早朝。 这回,到举行大朝会的紫宸殿议政,怕是大事不妙! ………… 一夜风雪未歇,寅时,宋鸣珂穿上太子朝服,细心检查过无纰漏,才坐上暖轿,前往大殿。 路上寒风凛冽,不少老臣抬步艰难,颤颤巍巍,而一昂藏身影引起宋鸣珂的注意。 那人身穿蟒袍,头戴紫金冠,正值壮年,蓄短须,长眉墨画,凤眸生威,气宇轩昂,竟是镇守在东海之滨的安王宋博衍! “叔父!”宋鸣珂眼眶一热,拨帘下轿,快步迎上,“叔父到京城来了?” “呀!太子殿下!”安王讶异,“小心路滑!” 对上他仁威兼备的双目,宋鸣珂莫名安心。 她清楚记得,前世宋显扬即位后,安王摄政,尽心辅佐,除去起初雪灾祸事连连,朝局大致安稳;三年后,宋显扬亲政,安王返回藩地,无任何僭越之行;在太后病逝后,他还接宋鸣珂到藩地小住数月,待她呵护备至。 当宋显扬真面目暴露后,宋鸣珂写信给安王求救。安王遗憾表示,自己无法公然挑衅皇权,又让她放宽心,他将尽力护她周全。 也许受到宋显扬阻挠,安王没能没干预和亲之策,宋鸣珂最终死于蓟关山野,一眨眼回到七年之前。 此际,漫天飞雪隐去宫阙原有色彩,彻骨寒风中,久别的天家叔侄并行在甬道上,各自问候对方近况,宋鸣珂的心暖流渐生,惴惴之意稍减。 这位叔父,是她心存感恩、敬佩的人之一。 他风姿出众,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文采武略无一不精,为政清廉,不愧为国之栋梁。 今生,她一定会请兄长对安王多加倚重。 进入华丽而庄严的大殿,百官礼见“太子”,且时不时传出低议。 宋鸣珂局促不安,自问这两月来的模仿与锻炼,不可能穿帮,却又为自己私下筹款一事而隐忧。 时辰到,宗亲及文武官员依次列于殿内外,包括宋显扬、乐平郡王、左右丞相、定远侯、太子少师徐怀仁等,朱袍如云涌动,但见皇帝由内侍扶出,龙颜苍白,神色复杂。 “跪——” 宋鸣珂在御座东面一角,随众人一同跪拜叩首,山呼万岁,殿内外上百人声势浩大,教她心头战栗。 “众卿平身。”皇帝不辨喜怒的目光在朝臣身上滑过,最后落在俊采丰神的安王处,莞尔一笑,“安王回京,朕心甚慰。” “天寒地冻,路途难行,还请陛下恕臣来迟。”安王躬身道。 “无妨,平安抵达,朕就放心了!”皇帝放眼望向殿上黑压压的一群人,“众卿有何要事启奏?” 立于前排的一名中年男子执笏踏出,此人长眸清冽,丰神俊秀,为右相饶恒。 “启禀陛下,继昨日接到河曲、原平两地雪灾后,今日各地陆续传来消息,所幸谢国公、朱将军提前做了准备,加固房屋、储备柴薪,澶州和容城两地雪情虽险,人员伤亡远比其他地区少。” 谢国公便是皇后谢氏之父,而朱将军则是定远侯霍浩倡的哥们,他们在“太子”的极力请求下,做足预防。 “其他地区灾情如何?” 饶丞相面有忧色:“目下因大雪封山,多地未能详核,但墉州……” 墉州!因雪灾和雪崩死了上万人的死城! 宋鸣珂浑身一颤,想起霍睿言所出的主意,暗自捏了把汗。 饶丞相续道:“墉州山区滴水成冰,积雪数尺,乃众城中风雪最暴烈之地。恰逢周遭十余县镇与村落的百姓,为响应万人祈福活动,带了家当,提前半月迁移至墉州城。城中已备住所、物资与粮食,这万人家园虽遭大雪损毁,却因捡回性命,无不感恩戴德……” “万人祈福?”皇帝狐疑。 “正是,”饶丞相转头朝宋鸣珂颔首而笑,“全因太子殿下仁德,曾于九月末派人传话,为陛下组织了一场延年益寿的祈福仪式。皇恩浩荡,太子孝心亦感动上苍,使墉州百姓免于灾难,可谓功德无量。” 此言一出,除了早知消息的部分官员,其余一众哗然,继而纷纷夸赞太子仁孝,救黎民于疾苦。 宋鸣珂暗舒一口气,谦逊道:“此乃陛下圣恩,福泽延绵,小王无才无德,不敢居功,还望与诸君齐心协力,共同处理灾后事宜。” 皇帝见她谦和有礼,微笑:“太子不必过谦,你上呈的‘明黜陟、抑侥幸’之策,颇有见地,朕已和众卿商议过,计划年后实行。” “太子当真为年少英才!不负陛下深恩哪!”个别文臣交头接耳。 宋鸣珂连忙解释:“陛下谬赞!策论本是太子少师徐大人的想法,臣只是加了些个人见解,陛下不妨将此任交予徐大人。” “好!”皇帝允诺。 “徐大人名师出高徒!可喜可贺!”余人又连徐怀仁一起夸上了,安王也频频点头称赞。 角落里的徐怀仁被捧得有点懵,尴尬一笑,既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他确有类似想法,但未够成熟,犹自苦思何时与“太子”谈起过。 殊不知,宋鸣珂曾为忠臣良将屡受排挤而扼腕叹息。今生,她能举荐一个是一个。此策得到认可,她才敢说是徐怀仁的设想。 皇帝沉吟片晌:“河曲和原平等地赈灾事宜,需户部和兵部协作,众卿有何提议,不妨直言。” 宋鸣珂上前禀报:“陛下,臣此前联合定远侯的两位公子,搜集物资,举行义卖,以备春后捐赠边远地区。如今国难当前,正好用得上。 “若陛下首肯,四千被褥冬裳、二万五千两白银,一千三百两黄金,今日之内,即可出城。虽数量有限,或许可减少国库开支,缓解义仓、常平仓的压力,望陛下允准。” 皇帝既惊且喜:“太子处事稳重,国有储君如此,朕大感欣慰!” 朝臣跪倒一片,齐声赞颂“陛下万岁”“殿下千岁”。 皇帝命众臣平身,又夸赞道:“霍卿家的好儿郎,果不负朕所望!” 霍浩倡谢恩:“臣愧不敢当!臣一家深受陛下圣恩,定当竭尽全力,为君分忧。” 待客套话说得差不多,宋鸣珂扭头看了看满脸乌云的宋显扬,大声道:“险些忘了!定王对义卖活动亦大力支持!” “哦?说来听听?”皇帝好奇。 对上皇帝的期许眼光,宋显扬愈加窘迫。 宋鸣珂一脸天真:“定王捐了一枚随身玉佩!听说,卖了好几百两银子呢!” 皇帝本来还盼她说宋显扬的丰功伟绩,准备大肆表扬,闻言明显不豫。 大臣们面面相觑,议论之声又起。 “太子殿下年纪轻轻,心怀苍生,冒着严寒大雪,亲力亲为办实事,筹集大笔资金……” “对啊!以祈福救了万千子民,功德无量啊!” “据说,小公主虽玉体欠安,却慷慨解囊,割舍了好几件贵重首饰;定王身为开府建牙的亲王,仅捐出一块小小玉佩?” 宋显扬眼不瞎耳不聋,恼羞成怒,五官扭曲,袍袖内拳头细碎作响,却又作不得声。 身后的乐平郡王悄声安抚:“二殿下莫恼,忍一时风平浪静。” 宋鸣珂装作若无其事,心下暗笑:还安慰他?傻呀!你快要被他害惨了!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9节 她可没忘记,上一世,宋显扬如何背后捅了乐平郡王一刀。 其后,众臣积极解决当务之急,不忘大肆称颂“太子”,连宋鸣珂在大街上买食物吃的馋嘴行径,都被描述为“亲民”、“平和”、“不娇惯”的表现。 安王保持笑容,认真倾听,看待宋鸣珂的眼神多了几丝审视的意味。 朝会在“陛下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千岁”的呼喊声中散班,太子声望得到前所未有的巩固。 宋鸣珂步出大殿,极目远眺,无视肆虐寒风的猛烈抨击。 茫茫大雪盖住十里宫阙,也覆盖了万户之都,却掩不住她心中一腔热血。 这一刻,她确信,她不会成为前世那愚钝、怯懦、软弱的嘉柔长公主,不会任人摆布、受人宰割、毫无反击余地。 她将秉持赤诚之心,怀藏不灭之志,与至亲好友挽狂澜、闯天地。 如流岁月,万里河山,将为她作证。 第九章 ... 下朝后,宋鸣珂与霍浩倡出宫处理物资;霍家兄弟闻讯赶来,协助监督。纵有人想偷鸡摸狗,也因贵人冒雪亲临,不敢造次。 宋鸣珂忙活了一整日,拖着又饿又乏的小小身躯,走下暖轿,步入东宫。 踏着新雪未除的石径,她搓揉双眼,长长哈欠后,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殿下,皇后娘娘和公主已久候多时。”剪兰提灯出迎,眼里关怀尽显。 公主?宋鸣珂先是一怔,随即嘴角勾了勾,脚步加快。 偏厅内炭火正旺,两名丽人静然端坐,分别是华服焕然的皇后,和女装打扮的宋显琛。 宋鸣珂既难过,又觉滑稽,对母亲施礼,还装模作样问:“晏晏身体好些了吗?” 宋显琛瘦削的脸泛起红意。他这两月寸步不离在昭云宫,此番迫不得已,才改穿粉绫裙,薄施脂粉,佩戴南珠翠玉,随皇后同来。 宋鸣珂悄然打量兄长,见他生得标致,神态忸怩,莫名有种“他远比我温柔贤淑”的错觉。 命余人退下并掩上大门,皇后柳眉不经意一扬:“听说,你以三哥儿的名义,为雪灾筹集了不少资金?” 今日朝会散后,有关“太子”的独到政见,引领万人祈福而避雪灾的大孝大义之举,搜集城中闲置物、举办义卖的仁爱之行……已演化成不同版本,传入后宫,引起轰动。 对于皇后和宋显琛来说,宋鸣珂乃娇懒软糯的草包公主,能冒充太子不穿帮,已算万幸。 得悉她做下一连串的大事,件件皆深得圣心民心,一洗太子“仁厚但无所作为”之名,教母子二人惊喜之余,又不免惊恐。 此前怕影响宋显琛休息,宋鸣珂对自己的所为只略提了几句,更没在皇后面前明说。 纸包不住火,她只好承认一半,推托一半:“一来心忧爹爹病情,二来定王已着手实务,孩儿也想效仿一番。二表哥出主意,大表哥负责运作,表姨父闲来指导,众人齐心协力,不失为善举。” 她轻描淡写,功劳全往霍家身上推,含混应对母亲的询问。 皇后大抵觉得她小小女儿家什么也不懂,不过机缘巧合揽了好名声,劝勉几句,不再追问。 宋显琛自始至终垂下眉目,无人看得清他眼底闪掠而过的,是疑虑或是钦羡。 ………… “太子”声望如日中天,宋鸣珂忙碌雪灾后续要务,所到之处总能受到热烈礼迎。 她不得不收敛倔强小性子,摆出一本正经状。 既努力为哥哥攒下名声,就不可半途而废。 腊月初,存放京郊的物资顺利转移,宋鸣珂与霍家兄弟亲自核查,确认再无遗漏,总算舒了口气。 霍睿言带了两名仆役作最后巡视,宋鸣珂闲得无聊,见难得天晴,遂邀霍锐承到宅院外的梅林散步。 疏落枝桠,艳红、粉白、淡绿迎霜傲雪,幽香淡淡深入心脾,教人精神舒爽。 宋鸣珂爱煞了梅枝,无奈人矮力弱,蹦来跳去只掰下几朵残梅。 霍锐承纵身跃上树,动作迅捷地为她折了一大把梅花。 她笑眯眯摆弄了半天,忽觉自己情不自禁流露小女儿情态,有些不好意思,掩饰道:“我拿回去给晏晏。” “好久不见那小丫头了!”霍锐承后知后觉。 “她身子娇弱,风寒久久未愈。” “病了整整两个月?” “……反反复复,病去如抽丝嘛!” 宋鸣珂随口胡诌,与他关切眼神相触,霎时记起曾收下他的酥心糖,又想起皇帝说的“嫁谁就留谁在京”的玩笑话,不由得耳根发烫。 呸呸呸!想什么呢! 她暗笑自己多心,上辈子活了多久,不作数的,目下她还是个孩子呢!这份关爱,纯属兄妹情谊,绝无杂念。 正当她怀抱零乱花枝,笑容略带羞涩,身后数丈外,轻微的踏雪声混着几声猫叫。 回眸处,疏朗梅林间缓步行出一灰青色身影,却是打点完毕的霍睿言。 他墨眸澈明如空山泉流,薄唇微勾,淡然笑意似掺杂了什么。 宋鸣珂注意的是,他脚边多了一只三花猫。 猫通体圆浑,乍一眼看跟球似的,眼珠子圆溜溜,样子霸气又可爱。 它边走边蹭霍睿言的小腿,不时绕到他跟前,“啪”地瘫倒在地,扭动圆滚滚的身子,见他不理不睬跨步,又爬起来屁颠屁颠狂追。 这场景,对于素来云淡风轻的霍睿言来说,似乎有些滑稽。 他勉强维持优雅之姿,步子迈得小心翼翼,生怕一时不慎把猫给踩了。 霍锐承见状大笑:“你咋又招猫逗狗了?” “我……我没有!”霍睿言窘迫否认。 “带回家好了。” “下月动身蓟关,何必把猫带去塞外受苦受难?” 霍锐承努嘴:“让你抱回去耍几日,你倒想得长远!再不济,留给阿姐养呗!” 提起霍家长女,宋鸣珂猛地念及一事——上辈子,大表姐与一唐姓公府世子定了亲,婚期定在腊月末,然而霍家遭到贬谪,唐家借机退亲。 今生,定远侯不但没被削爵,还因雪灾立功,那婚自然不会退。 可宋鸣珂对唐家存有顾虑,只有她知道,那家人撕破脸后,曾令霍家雪上加霜。 她无法凭上世的落井下石拆散一桩婚,踌躇道:“话又说回来,当真留下表姐一人在京?她的未婚夫……可靠吗?” 或许她话里有话,实在太明显,霍家兄弟同时惊问:“殿下得了什么消息?” “……只是怕她没了照应。对了,你们想去边塞吗?” 霍锐承点头:“早想到外面闯荡一番。” “嗯,我亦有此心,就是……”霍睿言顿了顿,眸光暗淡了几分,“……放不下。” “放不下什么?”宋鸣珂追问。 霍睿言和煦如暖阳的目光柔柔往她面容漫过,没回答。 那胖嘟嘟的花猫仍在乱蹭,娇娇地“喵喵”叫着,一脸“你咋不搭理人家”的黏糊状。 良久,他似在回答她,又像是自言自语:“放不下京中的人和事,譬如,太子殿下、晏晏,还有我姐。” 宋鸣珂听他提到自己,心头暖流涌动,垂眸看他袍角黏了一团猫毛,正想提醒他,意外惊觉,他的腰带、胸口和袖子……几缕猫毛若即若离。 看来……大表哥说他“招猫逗狗”,还真没冤枉他! 依照她前世养猫的丰富经验来看,料想二表哥偷偷抱过这无家可归的流浪猫,于是被赖上了。 瞧他快要装不下去,她莞尔笑道:“说起晏晏,她前些天嚷着养猫,可李太医说,病中不宜接触小猫小狗。我看这猫跟咱们有缘,不如二表哥先收了,离京时再转赠给她?” 霍睿言大抵猜出,他年少老成、霁月光风的形象已裂了,尴尬一笑,弯腰将猫抱在怀中,顺手挠了挠猫下巴。 猫如愿以偿,满足地蜷缩在他松竹纹前襟上,眯起如醉双眼,喉咙咕噜作响。 ………… 寒冬夜空如浓墨染绸,铺盖天地。城中各处陆续亮起的灯火,恰如璀璨繁星抖落人间。 因千家万户忙于腊祭筹备,道上行人远比平日稀少。卫队一行二十四人,护送马车从定远侯府前一路往宫门方向,畅行无阻地融入夜色。 手上梅枝不离,暗香乱了宋鸣珂的心神。 该留下哪位表哥?他们一心随父增长见识……大表哥为世子,本已豪迈疏爽,坐镇京中无可厚非,外加他身负绝艺,更能保护太子。 至于二表哥,学识渊博,看似老成持重……忆及他揉着猫脑袋时无意的小宠溺,宋鸣珂抿唇偷笑。 马蹄声咯噔噔打破静夜,猝然间,马儿嘶鸣,马车急停! 宋鸣珂全无防备,身体径直往前,差点儿撞在门上。 刀剑出鞘声伴随着厉声喝问:“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冲撞太子鹤驾!” “官爷饶命!小的不是有意啊!”一老人颤声致歉。 宋鸣珂探头低问:“什么事?” 一侍卫回身禀报:“回殿下,几名老农撞倒了两筐冻柿子,惊扰了马……” 宋鸣珂正欲说“莫要斥责他们”,却见那侍卫突然遭人从背后一刀对穿,鲜血直喷! “刺客!”其余亲随纷纷拔刀,与从旁闪出的十几道黑影激烈相斗! 刀光带着雪色辉灿,银光回旋,切割夜幕,血腥之气因刀剑相交越发浓烈。 一支弩|箭破空而来,穿透马车的木板,直直钉在软垫上,只差两寸,便扎在宋鸣珂的胳膊上! 她头皮发麻,周身血液如凝。 持续两月的安稳,使她逐渐忽略了至关重要之事。 既然没能毒死“太子”,对方岂会善罢甘休!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0节 第十章 ... 夜色渐浓,人迹杳杳的街口成了混战现场,呼叱声交错着刀刃声,半数内侍和侍卫横七竖八歪倒各处,不辨生死。 带火羽箭从四面八方射向马车,车身登时着火。马儿焦灼不安,来回乱蹬,宋鸣珂这下真如热锅上的蚂蚁。 “殿下!”余桐冒烟急忙开门,牵她退至一侧。 突围求救者被狠招刺杀,余下六七人临危不惧,紧密围绕宋鸣珂。 刺客步步逼近,试图困他们于角落,一举尽歼。 宋鸣珂仍拽握一大把梅枝,绝望感从视觉、听觉、嗅觉侵蚀她。 所幸,短短三个月,她并非无所作为,唯有寄望宋显琛早日康复,顺利登位,方不辜负她的努力。 既已死过一回,理当无所畏惧。 她用力一甩梅枝,红梅绿萼纷纷飞散,回旋风里,陡然为激斗添了一抹如雾如雨的艳色。 趁刺客错愕,她弯腰捡起一把长剑,奋起抗争;负伤倒下者则死命缠住刺客,或拿雪团投掷,场面一度混乱。 宋鸣珂不曾习武,剑对于稚龄的她而言,分外沉重,能拿稳已不易。 手忙脚乱应对两人夹击,她衣袍被割破几道口子,再难支持。 电光石火间,一黑影如箭矢般,无声无息直冲至她身前。 “属下来迟!万死莫赎!” 似曾相识的两句话,如针般扎在宋鸣珂心上——有人对她说过,还伴随一声叹息。 回过神,眼看来者裹着玄色外袍,以灰布蒙脸,一双眼睛清隽迸射凌厉光华,嗓音含混不清,却听得出是个少年郎。 他徒手而近,握她手腕将长剑转了个方向,逼开刺客,劲道极强,速度奇快。 宋鸣珂全然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把剑塞给他,心安之余又免不了狐惑——谁?为何不露真容? 该不会是……上辈子从宋显扬手底下救走她的那名青年? 记忆中,那人容貌俊美,武功未逢敌手,身居要职,只比她大两三岁,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秦澍?”她脱口叫出脑海乍现的名字。 少年一愣,招式稍有迟缓,紧接着,剑上寒芒如流星电掣火舞。 数招之间,连杀三人! 来了强援!重伤倒地的三名侍卫受到鼓舞,硬撑着爬起,捂住不断冒血的伤口,团团挡在宋鸣珂周围。 眼见杀不了“太子”,恐久耗引来更多高手,为首的刺客一声令下,余人抱起死伤同伴,迅速隐匿黑暗中。 “别追!”蒙面少年拦下犹有战斗力的两名侍卫,“保护殿下要紧!” 他拾起剑鞘,还剑入鞘,回身走向宋鸣珂。 双目谨慎扫视四周,觉察她衣袍破裂,他哑着嗓音惊问:“殿下可有受伤?” 宋鸣珂深觉此人无比熟悉,尚未搭话,对方已除下外袍,裹在她身上。 他内里所穿的那身松竹纹灰青缎袍,眼熟之极……仿佛还残留几根猫毛。 宋鸣珂傻了眼,难以置信:“二表哥?” “嘘!”他摘下蒙面巾,展露俊秀面容,小声问,“没伤着吧?” 救人于危难的少年高手,竟是文质彬彬的霍二公子!余桐等人眼珠子快要瞪裂了。 回过神来,宋鸣珂摇头:“没事。” 她头发散乱,翦水瞳如雨过秋湖,脸上粉末掉落,露出吹弹可破的凝脂雪肤。 霍睿言转移目光,吹了声口哨。 一赤色骏马自街头飞驰而来,停在他身边。 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确为罕见良驹。 他手执缰绳,转头对东宫仆侍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先送太子殿下回宫。你们分头行动,救治死伤人员,查明巡防卫队迟迟不来的原因……还有,切莫说见过我。” 宋鸣珂脑子处于半懵状态,既因遇袭而惊悚,又为手下伤亡沉痛:“二表哥……何以碰巧在这儿?” 霍睿言回避她的直视,眼底如有淡淡哀伤与怜惜。 他无法告诉她,这两月以来,她每一次离开霍家,他总能“很巧”出现在她马车附近。 今日回府安置那黏人的三花猫,险些没来得及。 “我出来散步。”他给了她极其敷衍的答案。 “当真?”宋鸣珂又不是真只有十一岁。 霍睿言改口:“近来殿下风头正盛,我放心不下,便顺道往宫城方向走。” 宋鸣珂知其绝无恶意,由他半扶半抱上马背,扭头看己方死伤情况。 他催促道:“刺客的目标是殿下!别的交给他们,免得再生枝节。” 得到她首肯,他迟疑片刻,语带歉然:“……得罪了。” 说罢,他提剑一跃,稳稳当当落在宋鸣珂背后,双手小心翼翼绕过她纤瘦腰肢,而后一夹马肚,策马狂奔。 宋鸣珂身上所罩外袍残留他的温度与气息,此番因骏马疾驰而时不时撞入他结实的怀中,分不清是心有余悸,还是害羞所致,心跳莫名紊乱。 多亏夜空无星无月,以掩饰颊畔红云,让她维持太子的温和形象。 若非亲眼所见,她如何能相信,满腹经纶、点茶纯熟的二表哥,既会温柔备至收养流浪小猫,还能快狠准地杀人于无形? “没想到……你会武。” 再一次贴向他胸前,她硬着头皮以聊天缓解沉默气氛的尴尬。 “霍氏一门,荣宠皆源自军功。为免外人误解我们怀藏过多的军政之志,我在父亲安排下习文,但武功、兵法骑射等并没落下多少,只是没在人前展示,还请殿下为我守密。” “那是自然。”宋鸣珂微微一笑,死里逃生的侥幸感油然而生。 共骑一马,飞奔于静谧城中,万家灯火统统抛诸身后。 表兄妹二人扯了些闲话,未有半句讨论方才的厮杀,更不谈杀手源自何方势力。 彼此之间,心照不宣。 临近宫门,霍睿言细观周边再无异动,下马走在她身侧。 她深深吸气,抬眼望向欲坠铅云。 他抬眼望向的只有她。 行至宫门,说明缘由,宫中卫队火速接应。 霍睿言亲扶宋鸣珂坐上暖轿,在宫墙外徘徊良久,核实内里再无异样,才折返行刺现场,混入围观人群中。 余桐等人皆受了不轻的外伤,忍痛处理后续。 巡防禁卫和京兆尹衙门的人赶来,惶恐致歉,均说城南闹飞贼,临时出动了几队人去追,以致姗姗来迟。 能制造混乱、轻易调动巡防、并意图置储君于死地者,除了定王还有谁? 霍睿言冷冷一笑,牵马步往寂寥长街。 细想接过她手中长剑后,她冲口而出的那个名字…… 怎可能?她怎可能认识那人?是他幻听了? 一定是听错了。 静默片刻,狂风刺骨,雪意袭心。 他遍体生寒,翻身上马,急赶往定远侯府。 ………… 东宫寝殿外,剪兰缝菊礼迎太子轿辇,见宋鸣珂形容狼狈,身披不合身的宽大外袍,且余桐和近卫无一相伴,震惊惶惑之下,逾矩追问了几句。 宋鸣珂没作任何解释,匆忙入内,命人备水沐浴。 泡在热气腾腾的浴池,乍然觑见木架悬挂的玄色袍子如人影晃动,她第一反应居然是赧然抱住平坦前胸,随即笑自己傻透了。 多亏他在。 回顾今夜每一个细节,他果敢、狠辣而不失温雅地护她周全,她却连半句道谢之辞也没说出口。 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屋外寒风凛冽,满天抛洒着珠玉似的飞雪,那人把御寒外衣留给她,不知现下到霍家了没?会否着凉呢? 宋鸣珂浑浑噩噩穿好中衣,行至内间妆台前梳理长发,忽闻院落有人低声交谈。 “余桐他们回来了?”她缓下玉篦。 “殿下,李太医身边的药侍小童,冒雪送来一纸药方。” 剪兰大抵也觉不寻常,慌忙入屋,双手呈给宋鸣珂过目。 拆开草草封好的便笺,上面仅有寥寥四味药名——天麻、没药、防风、王不留行。 刺目锥心。 宋鸣珂大恸,紧咬下唇,才不至于哭出来,眼泪早已不争气地滑落衣襟。 她颤声发令:“剪兰,伺候更衣;缝菊,即刻去昭云宫,请皇后与太子尽快移驾福康宫,不可声张。” 延迟两月,她终究要面对那一刻。 第十一章 ... 福康宫内,通明烛火照不进人心暗角,融融炭火暖不透人心冰寒。 宋鸣珂作太子打扮,垂首跪在皇帝榻前。 想多看几眼他那慈爱与严苛并重的龙颜,终归因泪水横流,不敢与之对视。 “为何……不见晏晏?”皇帝两颊凹陷,大口喘着气,勉为其难发问。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1节 宋鸣珂万万没料到,他弥留之际叨念的,会是她。 她后悔莫及,为何不以真实身份,和最疼爱她的父亲道别? 正在此时,皇后与换了女子服饰的宋显扬匆忙赶来,含泪跪在她身侧,伏地啜泣。 皇帝眼神迷离,喃喃道:“晏晏……好久没来看你爹爹了。” 宋鸣珂浑身颤栗,咬唇忍哭,她近来忙着处理雪灾物资,确没再以真容面圣。 “晏晏她……咳嗽许久,嗓子沙哑说不出话,还请陛下恕罪。” 皇后吸了吸鼻子,勉力为宋显琛圆谎。 “好孩子……”皇帝抬手,宋显琛犹豫了极短一瞬间,轻握他的手。 “朕的小公主……你……?”皇帝话音未落,眸底渗出一丝狐惑。 宋鸣珂悄然窥望,惊觉他触摸宋显琛的中指。 那处,明显有常年握笔磨出来的茧。 小公主生性疏懒,读书练字全是应付,手如柔荑,娇柔绵软。 知女莫若父,皇帝瞳仁缓转,视线落在宋鸣珂眼泪涟涟的玉容上。 宋鸣珂知他起疑,不忍再瞒骗,倾身凑到他耳边,小声低语。 “爹爹,一切交给孩儿。” 皇帝浑浊目光骤然一亮。 只有他的小公主,才会用寻常称呼亲昵唤他,皇子们私下喊他“父亲”,公事则一律称“陛下”。 “你……你们……”他定定注视她,从震悚到恍然大悟,逐渐化作欣慰与谅解。 此前,上下尊卑份位未正,往后局势如何,他心知肚明,亦难辞其咎。 恰好此时,老内侍快步入内:“陛下!安王、定王和两位丞相已在殿外候旨。” “宣。” 皇帝出气多进气少,颤抖着拉住宋鸣珂的小手,无血色的嘴唇翕动片晌,挤出一句:“你们……兄妹俩……互相扶……扶持!” “呜……”宋鸣珂无语凝噎。 听得出宋显扬等人已仓皇奔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失控,只得拼命点头。 “父亲!” “陛下——” 宋显扬、安王和左右丞相跪倒在数尺外,神情惶恐中不失悲怆。 宋鸣珂有理由相信,二皇兄的悲伤亦发自内心,尤其是——她这“太子”还活着。 皇帝朝他们淡然一瞥,眼光转移至宋鸣珂脸上,凝了片刻,渐渐涣散,眼皮一垂,喘息渐歇。 自始至终,他一直握住兄妹二人的手。 众人哀嚎声中,太医们蜂拥上前,加以确认。 宋显琛呆呆跪着,如被剥夺魂魄的华美木偶,泪冲刷脸上脂粉。 幸而他此时是“公主”,没引起太多关注。 宋鸣珂只想扑在皇帝遗体上嚎啕大哭,但她不能。 再一次痛失至亲,即便她花了数载去接受,重生归来做足充分准备,这一刻真真切切重演,依旧难受得连呼吸也不能自主。 重来一遍,父爱更深刻,痛也更深刻。 丧钟敲响,人影憧憧,奔进奔出,门外堆叠的积雪越来越厚,宛若希望残骸。 她深知,冬会尽,春将至,寒彻心扉终会回暖。 世上所有人的出生至幻灭,就如冰雪初落至融化,不过是天地万物的渺小轮回罢了。 然而,承欢膝下的温馨与美满,却不会因此消失。 纵使走到人生尽头,仍会是她最珍贵的回忆,更是她兑现承诺的动力。 ………… 这天,大雪似已下了个干净,碧空如练,暖阳高照。 延绵宫城宛如巨龙,盘踞在皑皑白雪间。 群臣于殿庭按等级次第列立,由饶相宣读遗制,众臣发哀,遵遗诏由安王宋博衍摄政,和太后一同主持丧事。 山陵崩的消息昭告天下,举国尽哀,吏人三日释服,禁娱乐、嫁娶百日。 殿前庄严肃穆,跪满七品以上戴孝的京官,饶丞相率先高呼:“百官恭迎新君圣驾——” 大殿后方,新君大裘冠冕,手执玉圭,悲容不减,缓步行出,端坐于龙椅之上,受殿内外文武官员叩拜。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撼天动地,冕旒摇晃,很好地掩护了宋鸣珂眼角的泪痕。 她抬手示意:“众卿平身。” 老内侍高声为大行皇帝及后宫妃嫔上尊号,宣旨加封宋显扬为定亲王,藩地为定州,年后就藩;册封宋鸣珂为熙明长公主,宋显章为晋王,宋显维为宁王……并祭告天地。 整个过程中,宋鸣珂极力保持镇静,心潮则汹涌澎湃,脑海翻涌昨日昭云宫内的情景。 炭气弥漫的寝殿中,宋显琛身穿素服,愁眉不展,久久无话。 先帝撒手人寰,本该由储君登位,可他身体日渐康复,喉咙仍旧说不出话。 中毒后,深居宫院,一贯性情亲和的他,积郁成结,再无欢容。 宋鸣珂从他眼中读到了迷惘和退缩。 诚然,起初赴秋园讲学、筹办赈灾事宜,她大可借贪玩为由。 但坐上龙椅,统治万民,她不学无术,自问难担大任。 坐那位置,是要对天下人负责的。 她分辨不清宋显琛的退意,是源自于自身怯懦,还是对她的呵护。 她只知道,哪怕被毒害,被谋刺,他们也不能退缩。 否则谢氏一族、霍家,还有徐怀仁等忠臣,乃至天下人的未来,与前世并无本质区别。 父亲定然明白他们难言苦衷,才没动怒,也没拆穿这逆天大谎,反而郑重叮嘱,兄妹俩互相扶持。 临终前,他仍选择把江山社稷交给他们。 漫长缄默,被她坚定得毋庸置疑的一句话打破。 “我代你登基,替你撑着。好好养病,我等你。”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宋显琛沉思半晌,郑重颔首。 于是,诸事在太后协助下进行。 兄妹二人从即刻起,正式交换身份,彻底的。 他们约定在宋显琛恢复前,努力活成对方的样子,以免被人发觉端倪。 如李太医所言,可能几个月,甚至更久。 ………… 大典结束后,宋鸣珂从东宫迁至康和宫,又以养病祈福之名,与太后一同将“长公主”送至京城北郊一座清净寺庙。 既为避人耳目,也好让他安心养病。 留下裁梅、纫竹相随,又派遣重兵把手,她见太后依依不舍,没强求,遂其母子团聚的心愿。 从雪峰间蜿蜒山道疾赶回宫,宋鸣珂清眸毫无波澜,放目远眺,再一次感受山河的广阔无垠。 重来一世,保住了宋显琛的性命,先帝圣寿比前世延长了两个月,雪灾的影响减轻了…… 可惜霍家,似乎未能逃离戍守边疆的命运? 抵达皇宫,宋鸣珂回东宫收拾剩余物件,因心气浮躁,二话不说,挥手屏退所有人,自行在小花园中独坐。 眼泪堪比水晶链子断裂般,不断滑落。 三日前,她在城中遇袭,勉强拣回小命,当夜就得面对她无从回避的痛苦。 代兄执政,意味着暂时放弃她原有生活。 重活那日下午,她与兄长同坐马车,撩起窗纱窥探大千世界,曾天真以为,自己死而复生,就能让兄长轻松度过难关;而她,定可随心所欲,过上小公主逍遥自在的安稳日子。 如今呢? 父亲照样离世,兄长身染怪疾,母亲将她抛诸脑后,霍家兄弟离京在即,二皇兄尚未就藩,没准还不死心,卷土重来…… 她孤零零一人对着满园霜雪,悲痛,疲乏,寒冷,饥饿,无助。 只因她忍不住放声恸哭,满心悲凄,是以未曾留意,太湖石假山后多了一道暗影,正无声靠近。 第十二章 ... 金乌坠落,暮色苍茫,雾气重叠,雪中的殿阁辉煌庄重,又因国丧而笼罩伤怀气息。 那改穿常服的纤弱身影,跪坐竹丛下,从吞声饮泣到肆意大哭,继而换作默然垂泪…… 霍睿言定住脚步,未敢再步近。 午后,他亲自来皇宫给父亲送文书,听闻新君顺利登位,他百感交集,一心想核实,龙椅上的人,究竟是谁。 他提出请见新君,无奈新君与太后陪伴“长公主”到北山寺庙礼佛,他被请到常去的东宫客院,烤火避寒,等候召见。 天色渐暗,外头喧嚣如风来去。 霍睿言借散步为由,独自走向小花园。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2节 沿途不见守卫仆役影踪,他正觉奇怪,没走几步,依稀听闻疑似女子的悲切哭声。 最初,他还道宫女受委屈,意图回避,细听呜咽声似曾相识,他的脚步不自觉挪移。 假山旁,熟悉的小身板换上龙袍,跪地哭泣。 人人都说“熙明长公主”受风寒所扰,咳得嗓子都哑了,但他料想实情是,自霍家寿宴后,公开露面的“太子”,都是古灵精怪的小公主宋鸣珂。 一开始,他误以为,是宋鸣珂胡闹,乔装成太子到讲学会玩耍。 对照来因去果,他猜出宋显琛出事了,且起因与霍家寿宴后的炖品有关! 天家兄妹没追究,必定为了保密!并顾存霍氏一门的颜面! 得悉暗藏的玄机,他的心如被无形的手揪住,寝食难安。 可有些事,他自知不该道破,能做的只有默默守护。 夕阳之下,积雪流光凄美,而宋鸣珂低泣逐渐收敛,透着不属于她这年龄的隐忍,比起嚎啕大哭,更让霍睿言心碎难喻。 他无法予以片言只语的安慰,一旦现身,等于宣告他知悉兄妹大秘密。 再难受,再挣扎,他都得强忍安抚她的冲动,静静地,陪她。 记得七年前,先皇长子为太子时,年仅八岁的霍睿言曾获邀到东宫游玩。 恰恰是在这小小花园内,他遇到四岁的小公主,陪她玩了一下午。 那时的宋鸣珂小圆脸小短腿儿小胳膊,肉肉的趴在他背上,指挥他到处跑,上蹿下跳,追鸟逗猫,把同样是孩子的他折腾得又累又兴奋。 她欢天喜地吃光手里的糖果,又要走了他的那一份。 霍睿言记不起当时的天气,记不起品尝过哪些宫廷美食,却念念不忘她银红衣裙上的小小白色毛球,还有她那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时而好奇,时而笑成两弯新月,小嘴奶声奶气:“晏晏最喜欢二表哥了!晏晏长大一定要嫁给二表哥!” 他被这猝不及防的表白惊得瞠目结舌,过后既羞涩又好笑,虚荣心悄然膨胀的同时,还滋生出甜丝丝的蜜意。 当晚回家,他一本正经,无比笃定地告诉母亲——晏晏说,最喜欢他,日后要嫁给他! 母亲差点呛到了,哥哥却笑道:“她盯上你的零食?上次,她也说大表哥最好,要和我一辈子不分开呢!乐得我把糖全给她了!鬼灵精!” 晏晏这小骗子! 霍睿言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见母亲笑得肚子疼,他尴尬之余,莫名委屈。 或许她此前最喜欢哥哥,现在更喜欢他? 出于小小醋意,当晏晏最好的表哥,成了他十岁前的目标。 直到后来,他意识到,四岁的小丫头压根儿不晓得“嫁人”是何概念,所求的,不过是和表哥们一起玩耍、吃糖果、不分开。 他觉得自己傻透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无关风月,大抵如是。 事实上,身为侯府二公子,按祖制,他可降三等袭爵,享相应的食邑与封地。 但他不甘就此止步,自幼加倍努力,力求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如若她那句无忌童言成真,他才不至于委屈她。 三年前,父母坦言,不希望他们来日娶公主为妻。 当朝惯例,驸马固然可获勋爵和品阶职位,却只能做个富贵闲人,不可掌握实权。 霍家男儿,不该成为迷醉声色犬马中的纨绔子弟。 兄弟二人解释,素来只视宋鸣珂为妹妹,因而百般宠溺。 父母自然明白,尚在舞勺之年的儿子不可能对一名八岁女娃动什么念想,只是一再嘱咐他们,公主日渐成长,理应避嫌。 此后,霍家兄弟将所有搜集的小玩意,一律由让太子转交宋鸣珂,并请其隐瞒来由。 对小表妹的关爱,皆出自兄妹情谊,无半分杂念。 至少,霍睿言自认如此。 直至前段时间,这份关怀,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尤其宋鸣珂假冒太子,亲临霍家,提出雪灾预防计划,使得他虚无缥缈的情愫,愈加明显。 也许因她怔怔与他对视的眼神,有着似假还真的茫然? 抑或是她巧妙的点茶技巧,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又或者是……她预测雪灾时,所展露的惊人判断力,以及不计较个人名望的胸襟? 不得不承认,他的视线总禁不住追随她。 筹集资金时,他花了好不容易攒的零花钱,买下她用作义卖的白玉小手镯,心虚得无以复加。 她遇刺的当晚,他回府后禀明详情,父亲即刻命兄长不必北行,留京守护。 霍睿言选择尊重此决定。 毕竟,兄长尊为世子,武功比他高出一大截。 既要远赴北域,不知归期,他且把她的手镯当作纪念,好记住,曾并肩而战的短暂时光。 没准他从蓟关回来,她已嫁作他人妇。 不料,今时今日,她竟胆敢代替兄长执政? 尽管霍睿言早有预感,仍震骇得难以承受,心如被掏空,忘却今夕何夕,此身为谁。 良久,宋鸣珂停止哭泣,呆望园中结成碧色琉璃的小清池,刺绣精美的龙袍更凸显其背影柔弱。 一刹那,霍睿言心中陡然生出一念,他必须变得强大。 强大到……即便分隔千里,他亦具备足够的能力守护她,让她安心定心,无须恐惧,无须惆怅,无须忍耐,无须流泪。 强大到……纵然有朝一日,她仍需以泪水宣泄,他也有坚实肩膀,随时随地供她依靠。 ………… 先帝病弱,十日一听事。 宋鸣珂即位后,颁布新令:文官五品以上,及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等常参官,每日朝参;武官三品以上,三日一朝;武官五品以上,五日一朝;文武官职事九品以上,则朔、望入朝。 新帝勤政爱民,百官倍感欣慰,却不知龙椅上的小皇帝日日提心吊胆,生怕露馅儿。 她于登基当日痛哭一场,把烦恼、愤懑、悲怨数尽发泄完毕,敛定心神,日夜苦读,七日后迅速融入政务中。 所幸,安王宋博衍一如她记忆中尽心辅佐,悉心教导。 宋鸣珂忙于熟习典章规制,遵照先帝遗愿推行“明黜陟、抑侥幸”之策。 她任命徐怀仁为吏部郎中,命其采取相对缓和的手段进行改制。 然则,再温和,仍触动部分权贵利益,惹来一些争议。 这些不利言论,大多被安王、饶相和定远侯压了下来。 此外,她留下父亲贴身的老内侍刘盛,此人善于察言观色,早将那夜的对话听入耳中,唯有加以重用才安全。 刘盛尽心尽力,在大小事务上处处提点,免去了她许多惶恐。 日复一日,冬雪消融,宋鸣珂始终未能抽身前去北山探望兄长,唯有通过往来两地的太后谢氏和李太医询问病情。 遗憾的是,宋显琛因妹妹代他执政而更加忧心忡忡,阻碍毒性排解。 他若不能完好无损归来,宋鸣珂为守住秘密,不好大肆清查下毒一案。 拖久了,更无迹可寻。 这日早朝,左右相为雪灾后重建起了争执,双方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 最终安王发话:“诸位稍安勿躁,此事容后再议,不妨先听听其他几位大人有何要奏。” 宋鸣珂总算松了口气,颔首赞成。 御史中丞执笏,义正严辞:“启禀陛下,先帝染疾,久治不愈,臣等认为,需彻查翰林医官院,问责相关人员。” 此言如惊涛骇浪拍向宋鸣珂,教她周身一僵。 她终于记起,为何前世等了五年,才得悉兄长死于中毒的真相! ——当年先帝驾崩,包括李太医在内的重要医官,一律遭到贬谪! 第十三章 ... 垂拱殿内,御史中丞带头弹劾翰林医官院,群臣附议。 先前的剑拔弩张并未缓解,反而添了几分凝重。 宋鸣珂深知,历朝历代偶有此例,天子宾天,重臣总要找些替罪羊。 若李太医被牵连,兄长的毒何时能解?换了别的太医,新君为女子之事,怎瞒得住? 她沉吟未语,另有一御史出列:“望陛下明察!切莫偏私!” 宋鸣珂怒意腾涌,难道她尚在稚龄,众臣就可随意指责或激将? 安王细观她的反应,安抚道:“陛下不必过虑,核查乃……” “准了。”宋鸣珂流露出少见的不耐烦。 紧接着,宗亲中有位老王叔提出,是时候议定皇后人选。待新君守孝期满,即可迎娶,以早日开枝散叶,繁衍凤子龙孙,接绍香烟。 宋鸣珂懵了,怎么开?怎么繁?怎么接? 万一兄长康复前,这帮臣子给她塞一堆嫔妃,该如何是好? 总不能……先替兄长“宠”着吧? 恍惚间,朝臣低议声中,隐约提到饶相。 饶相……绕相千金!宋鸣珂起了鸡皮疙瘩! 居然忘了饶蔓如!那是上辈子宋显扬的皇后! 她端庄秀美,于延兴三年当上了皇后。宋鸣珂视她为嫂,礼敬有加。 可后来呢?为留住见异思迁的宋显扬,她日渐妖媚,争风吃醋,打压嫔妃。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3节 甚至……假惺惺对宋鸣珂说——烽烟再起,霍家率兵在北境浴血奋战,若长公主心怀百姓,何不考虑以和亲平战乱? 那时宋鸣珂只当对方真为战局着想,还觉自己无依无靠、无牵无挂,答应了。 直至……发生那两件事,她终于看清宋显扬的龌龊面目,才重新审视他枕边人的真实意图。 往事不堪回首。 退朝时,宋鸣珂脑子乱糟糟塞满前世恩怨,闪烁不定的眸光,既哀痛,亦有熊熊怒火。 百官散去,安王、左右相和定远侯等十余位重臣留下,与她详谈灾后重建要务。 一开始,宋鸣珂频频走神,似乎没听懂“大人们”的论调。 最后两方闹得不可开交,她淡声插言:“朕有个小小的疑问。” 众臣连忙请示:“陛下请说。” “诸卿对豁免税粮、安抚民众、大赦刑狱的方案皆已详禀,但始终不曾谈及款项的分配。” 众臣目目相觑,万未料到她傻愣愣半天不说话,一开口正中核心。 ? 钱粮涉及的利害关系,极其复杂。多少人想从中抽点油水,又有多少政敌时刻紧盯,意欲借机拖对方下台。 两派表面上激辩方案优劣,实则争的是任用人选。 宋鸣珂见他们一时无话,又道:“朕认为,除予以赈给与赈贷、进行大型祈禳之外,更需要‘以工代赈’,雇佣当地灾民参与重建与兴修,解决劳力需求,同时抑制流民,减少动乱。” 众臣微愣,安王率先回应:“陛下所言极是!此事由户部、兵部、工部共同协作,调动正仓和太仓,款项流向明细务必核清。” 余人连连称是。 当下,宋鸣珂就委派一事向安王提了意见。左右相越听越不敢吭声,安王与定远侯则面露喜色。 只因,她任命一位地位尊崇的宗亲为总负责,再从两派各抽调数人,迫使双方互相配合、互相监督,还强调,先定方案,以节省开支。 她调用的官员大多出身一般,本不起眼,却踏实肯干,为政清廉。 众人无不动容,暗忖新君未满十二岁,处事温吞如水,竟知人善用至斯!往后不可小觑! 只有宋鸣珂知晓,她见了这帮人的名字,想起上一世的他们均为后起之秀,干脆提前试炼。 见大家目瞪口呆的震悚模样,先前憋半天的气,总算消了些。 众臣领命告退,她让安王和定远侯留步,以请教国法学制,了解边境各族境况。 聊了半个时辰,霍浩倡有意无意扯到“立后”话题,建议她择选柔嘉成性、贞静持躬的世家女子,并隐晦的谈及几位大臣。 宋鸣珂内心是拒绝的。 他所荐之人出自望族,德才兼备,背后有庞大的关系网,可宋鸣珂岂能将宋显扬前世的嫔妃纳入兄长的后宫? “表姨父,此事以后再说吧!”宋鸣珂换了私下称呼。 霍浩倡似是怕她没搞清状况:“陛下犯不着害羞,这些万里挑一的贤德贵女,无论家世和才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是饶相之女……” “朕如今没这心情。” 安王见状劝道:“陛下年方十一,眼下诸事繁杂,宜应励精图治。霍侯爷,咱们过两年再操这个心吧!” 霍浩倡只好作罢,改口谈起年节事宜。 宋鸣珂本想让表姨父带两位表兄入宫小聚,被这事一闹,兴致全无。 她真心希望,不论是她还是哥哥,总有一日羽翼丰满,能随心挑选合意之人成婚,不必屈服于权势与财力。 ………… 先帝驾崩不足一月,过年禁止宴乐,外加翰林医官院正被清查,安王回蕃地与家人团聚,整个皇宫无任何节日喜庆气息。 期间,宋显琛以长公主身份,低调回宫。 他起初抗拒,慢慢适应妹妹的打扮,容颜相似,却神色恹恹,无分灵动神采。 相反,宋鸣珂此际的仪表、声线、神态、行止都越发让人信服,仿佛新君宋显琛理当如此。 久别多日,兄妹二人于殿阁中执手相看,无语凝噎。 “哥哥,再忍耐一段时日。”宋鸣珂微微抬目。 宋显琛脸上敷了层粉末,神色略僵,最终缓缓点头。 除夕夜,“熙明长公主”和太后谢氏只参与了宴前祭奠,没赴家宴,便早早回宫歇息。 宋鸣珂只好独自应对三位异母兄弟,以及宋显扬的生母赵太妃。 多日未见,赵太妃一身素缎,姣好面容不施脂粉,比起以往憔悴了许多。 家宴无酒无丝竹,菜肴也改作全素。熠熠灯火伴随沉默,笼罩“兄弟”四人。 外人只看到他们兄友弟恭的假象,殊不知宋显扬明面上待弟妹亲切,实则自恃母妃得宠,兼之年长成熟,英俊不凡,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 而晋王宋显章母妃早逝,幼时不慎摔折腿骨,以致行走一瘸一拐,性格内向,只能当个闲散宗亲。 宁王宋显维年仅八岁,生得俊秀伶俐,却因生母曾为行宫宫女,位份不高,他在众皇子中最寡言少语。 上辈子他们本无威胁,却连受宋显扬排挤,早早撵至边远地区就蕃。 宋鸣珂身为嫡姐,重活一世,以另一角度观察二人,怜惜之情顿生。 她对两位弟弟言谈客气,态度温和,不住询问晋王的身体,又详细了解宁王平日的兴趣与爱好。 相较之下,显得冷落了宋显扬。 熠熠火光中,宋显扬持盏,以茶代酒敬宋鸣珂:“陛下,做哥哥的给您赔不是了!往日愚兄目光短浅、言语冒犯,请念在兄弟情份,切莫往心里去。” 宋鸣珂习惯了他的种种做作,举盏浅笑应对:“定王兄言重了。” 轻描淡写一句话,教宋显扬无所适从,他起身离席,跪倒在地:“臣深感惶恐,望陛下责罚!” “哦?定王自行领罚,犯了何罪?”宋鸣珂容色喜怒难辨。 “妄议之罪。” “哦?妄议了哪些?不妨说来听听。” “这……”宋显扬嗫嗫嚅嚅,“皆为酒后戏言,狂放无礼,有辱圣听,臣……不敢再口出此等悖逆之言。” 宋鸣珂扬起描粗的眉毛,静静目视跪地不起的前世仇人。 她曾跪在他跟前,浑身颤抖,敢怒不敢言,何曾想过能有朝一日颠而倒之? 随便以“妄议”的罪名,一笔带过?想得美啊! 可惜,九月下毒、腊月行刺,她无凭无据,扣不到这人头上。 宋显扬上辈子权力无边,坏也坏得无边无际;今生诡计不成,诸多受限,这“请罪”之举,无非想麻痹她! 宋鸣珂经历了一些事,已不如最初那般惧怕,正好狠狠报上世之仇。 可她骨子里和兄长一样,心慈手软,外加刚继位,未必撼得动外戚势力与她旗鼓相当的宋显扬。 她暂时没想出一举击垮他、又不着痕迹的法子,唯有静观其变。 倘若他再有异动,她定然饶不了这家伙! 气氛陷入微妙,宋鸣珂端起一只定窑白瓷碗,淡淡一笑:“朕对定王兄辖内的定州窑寄予厚望,还望你尽早就蕃,多加督造。” 宋显扬脸色一变,小皇帝没搭理他的谢罪,还催他离京! 他嘴唇微张,正要开口,席上的太妃赵氏忽然玉容惨白,连咳数声,继而喷出一口鲜血,溅在素缎前襟上,宛如雪中落梅。 这下变故,教人大惊! 不单宋鸣珂瞠目,宋显扬也愣了极短一瞬间,才飞扑至生母身边,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他青筋暴起,双目圆睁,大声疾呼,嗓音嘶哑。 “来人!太医!传太医!快!” 作者有话要说:霍爹:陛下快娶媳妇,这个好,这个也好,吧啦吧啦…… 晏晏:不要不要!不要这些妖艳贱货,朕只要你家二公子。 霍爹吓晕。 . 第十四章 ... 夜色浓稠,慈福宫中猝然一声怒斥,打破绵长静谧。 “好一个哀痛难忍、积郁成疾!” 太后谢氏柳眉倒竖,凤眸迸溅怒火,手中汝瓷盏往案上重重一砸。 宋鸣珂眼神示意,命余桐等心腹退下。 仍作女子装扮的宋显琛,则垂下眉眼,抬手轻拍太后的背,无声安抚。 太后尚未解气,冷声问:“是赵氏家族举荐的小医官所言?” “是。” “其心可诛!” 太后凝视爱子身着素纱罗裙,原本俊秀脸庞涂了脂粉,病态虚弱,不复数月前的英气…… 旧仇未报,新恨又至,她咬牙切齿,怒容愈盛。 宋鸣珂来回踱步,烦躁时顺手扯了扯白罗曲领方心,脑海浮现筵席之上,宋显扬不顾一切扑过去的那幕。 赵太妃昔时恩宠极盛,未曾听说其身体抱恙,此病来得古怪是真,但宋显扬的惊讶、恐慌和无助,也像真的。 二皇兄的演技……出神入化到此境地?逆天了! 可若非演技出色,难道他们母子二人并非串联演戏? 当时赵太妃的专属医官,以极快速度赶来,诊视后,断定她为先帝驾崩而日夜悲泣,伤了肝肾,又因爱子不日离京而深觉惶恐,导致急病突发,建议定王多作陪伴。 言下之意,若新君执意要宋显扬尽早就蕃,便是对太妃的凌迟。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4节 爱重太妃的先帝骨肉未寒,宋鸣珂龙椅还没坐热,所扮演的宋显琛性子优柔,素有仁孝之名……当着两位庶弟的面,岂干得出不孝不悌不仁不义之举? 她不好与宋显扬撕破脸,便道了句“让李太医一同诊治”。 不料那医官禀告,目下李太医待罪,翰林医官院将重新选拔御医,为新君调养龙体。 “谁允准?朕答应了?立马召李太医入宫!” 宋鸣珂暴怒,立即结束宴会,第一时间抵达太后的慈福宫,与母兄商议。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随意动她的人? 若保不住李太医,兄长的毒性怎么办?她这假皇帝的秘密如何守得住? 夜静无声,令人备受煎熬,直至余桐前来通报——李太医殿外候命。 “快宣!”太后与宋鸣珂异口同声。 趔趔趄趄踏雪声近,年逾半百的李太医披一身寒气,推门而入,跪地行礼。 “李太医!到底怎么一回事?快说!”太后率先开口。 “太后娘娘!”李太医艰难抬头,“重臣大肆清理翰林医官院,企图安插人手,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老臣无奈,出面揽了!” “你……”宋鸣珂呼吸骤停,只觉头晕目眩,颤声道:“你、你可曾想过后果?” “老臣明白,但若无资历深厚者顶罪,半数太医将被换掉,牵连太广……同僚数十载,老臣于心不忍! “陛下所中之毒,需特殊草药,方能缓解。老臣翻遍医书古籍,岭南乃至琼州或许能找到。此次南下,正好为陛下寻药。 “至于宫中与北山寺庙的日常诊视,老臣举荐一位医术精湛的年轻人。他明面上是被选入翰林医官院的优秀学生,实则为老臣私底下调|教多年的弟子,陛下不妨……” “就没别的法子?何不事前禀报?”太后搓揉额角,打断了他。 “娘娘!当时情况紧急,老臣实在没办法!若不借机寻药,龙体内的毒性,更难清除!恳请娘娘饶恕!” 宋鸣珂叹了口气:“李太医,重用新人,岂不惹人怀疑?” 李太医踌躇片晌:“……您见了那人,兴许能想出恰当理由。” 他絮絮叨叨谈及所荐之人的姓名、特征,又拿出一瓶药丸,请宋显琛务必按时定量服用。 宋显琛静听三人说话,悲色、失落、迷茫皆淡淡的,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仿佛……这是场无关紧要的道别,就连李太医临别朝他行大礼,他也不过略一颔首。 烛影摇曳下,宋鸣珂猛然惊觉,李太医在这数月以来苍老了不少,想必早为解毒之事绞尽脑汁、寝食不安。 她心下感伤,轻声道:“路途遥远,千难万阻,请表舅公多加小心。” “表舅公”三字,令李太医周身一颤。 他拜伏在地,语带哽咽:“长公主殿下任重道远,还望珍重。” 宋鸣珂亲手将他扶起,欲说还休,最终抿唇未语,扭头转向窗外。 一窗之隔的殿外,融雪如珠玉般坠了一地,恰如离人泪。 ………… 次年,正式改年号为永熙,宣告迈向新的开始。 这一日,霍睿言出城拜访江湖友人后回城,只带一名亲随,牵了骏马穿梭于人群中。 城中食店香味萦绕,书画坊、医馆、药铺、酒行、首饰铺子等杂列,最熟悉不过的京城日常,对于北行前夕的霍二公子而言,多看一眼,是一眼。 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有关霍家的讨论。 “霍侯爷离京在即,原定腊月末出嫁的长女,却直接退了婚!” “退得好!真没想到!那唐世子竟干出此等悖礼之举!” “就是!听说,连皇宫除夕宴会亦无酒无肉,未闻一声丝竹之音!区区一公府世子,竟公然悖逆违制?还大行淫|乱之事?” “淫|乱?快说来听听!” “不就是过年时,在府中私设宴饮,借醉强要了一名歌姬么?霍侯爷证实传闻后,勃然大怒,当即与唐家退婚,还告了回御状!” “这下唐公爷被降职,不成器的儿子也被剥夺了世子封号……活该!” 街头巷尾的愤慨激昂,使得霍睿言百感交集,犹自记起当初宋鸣珂的一句提醒——表姐的未婚夫……可靠吗? 若非她提及,他岂会惊醒,并私下派人去盯着唐家?又如何能揭露对方极力掩盖的丑行? 出了这桩事,父亲恐长姐在京受人滋扰,干脆带她同去蓟关。 如此一来,除去准备参加武举的兄长,霍家算得上举家尽迁。 行至府外,霍睿言意外发觉,定远侯府门庭若市。 原来,开朝复议后,新君加封霍浩倡为定北都督,赐了不少恩赏之物。 眼看万寿龙芽、御苑玉芽等数款堪比黄金矜贵的北苑贡茶,还有御赐建盏、金银茶器等物,在父亲安排下送往自己的院落,霍睿言滋味难言。 依照宋鸣珂对霍家的熟悉程度,自是能预估,与茶相关诸物,只会归二表哥。 这大概是她不露痕迹的小小体贴吧? 而他却未必有当面致谢的机缘。 动身北上前一晚,定远侯府出奇安静。 霍睿言寤寐思服,遂起身披衣,揉揉窗边上卷成一团的三花猫,移步至廊下。 月华如雾笼了京城春夜,融进深深庭院,漫上他浅素衣襟。 触抚羊脂玉小镯,此物曾在她纤细皓腕上逗留数载,却因这次雪灾,辗转到了他手上,将代替她,陪他熬过塞外艰苦。 转头北望,他仿似看到长街尽头的宫墙禁苑、千里风霜围困的延绵山色、远山尽头的险要关隘…… 即便同一抹圆月柔光,落在她娇俏容颜、连绵宫阙、寂静山林、苦寒边关的景致,韵味也大不相同吧? 万里河山、铁血沙场,那是儿时牢牢扎根于心的梦。 曾坚定不移的决心,被她隐忍哭泣声,悄然击碎。 第十五章 ... 翌日,朝云叆叇,和风轻畅。 因国丧期间不宜铺张设宴,定远侯霍浩倡低调启程。 世子霍锐承默然率领府兵,护送马车车队,豪迈浓眉凝聚了前所未有的离思。 赤色骏马上,霍睿言身穿竹叶暗纹青袍,外披浅灰色素缎大氅,少年如玉,难掩日益彰显的宽肩窄腰。 他频频回顾,却不知期许的是什么。 朝中不少与霍家交好的官员闻讯赶来,城中百姓夹道相送,美人含情遥望,无不祝福定远侯,并赞叹两位公子的绝世姿容。 出了城门,因春寒料峭,霍浩倡请同僚不必远送。双方互相礼让,依依惜别,笑谈壮怀激烈往事。 从众位叔伯的言谈间,霍睿言读到了他们对父亲的景仰与崇拜,而非阿谀奉承。 他衷心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旁人谈起“霍睿言”三字时,不是他显赫的家世和出众的容貌,而是他的能力,或文采斐然,或政绩突出,或战功累累。 友人辞别后,霍浩倡袍服飞扬,双目炯然直视长子。 “此番北上,少则三年,多则五到十年,你独自留在京城,务必刻苦用功,戒骄戒躁,尽全力保卫君主,不负我霍氏男儿之名!” “孩儿遵命!父亲放心,母亲珍重!请阿姐和弟弟照料双亲,来日局势稳定,我便尽快到蓟关和你们团聚。” 霍锐承郑重下拜,以额触手,伏地不起。 霍夫人原是强颜欢笑,看在眼里,忍不住扭头,偷偷抹泪。 霍家长女霍瑞庭静立一侧,青色罗裙委地,明艳容颜少了往常的意气风发,默然未语。 她婚事定了数载,本该嫁入公府,安度余生,无奈遭遇巨变,还得离京远赴荒凉之地,自是别情无限。 霍睿言自始至终维持一贯儒雅俊逸,举手投足泰然坦荡,无人知晓他内心的惆怅,是何等汹涌澎湃。 霍夫人待丈夫交待完毕,挽了霍锐承的手,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咛,不外乎是让他劳逸结合,相中谁家千金,定要捎信给她云云。 霍浩倡听她絮絮叨叨,笑道:“夫人!再磨蹭,旁人倒要笑话咱们有心拖延了!” 他刚下令起行,忽有一人骑快马疾驰而来,“侯爷稍等!长公主驾到!” 霍睿言不自觉攥紧缰绳,心猛地一抽:她……来了? 半盏茶时分后,小队人马护送一辆样式考究、装饰朴实的马车缓缓驶出城门。 停稳后,侍女从车内扶下一名十一二岁的总角小少女。 她衣饰简洁大气,薄施脂粉,容色清丽,婉约眉眼中透着愁绪。 “见过长公主。”霍家上下躬身行礼。 小少女示意免礼,明眸掠向霍氏兄弟,眼眶微湿,脸颊泛红,随即挤出一个勉励的笑容。 霍睿言定睛细看,心头如遭巨石猛击——眼前的熙明长公主,正是他自小相伴的表弟、真龙天子宋显琛! 宫中传言,自先帝崩逝后,思父心切的长公主顽疾加重,咳嗽得厉害,导致嗓音嘶哑难言。 由于宋鸣珂轮流以两种身份活跃宫内外,“长公主得急病”的消息并未遭人怀疑。 霍睿言与宋显琛相熟多年,知其平易近人,但傲气犹存,肯以女子打扮前来送他们,可见极重此情谊。 心痛如绞,可霍睿言必须装作未看破,甚至连病情都不能多问。 正愁该开口说什么,马车内人影一晃,跃下一纤瘦身影。 霜白私服,模样俊秀无俦,比起“长公主”另加三分灵气,居然是男装打扮的宋鸣珂! 自遇刺那夜与她共骑一马,霍睿言始终未能正式见上她一面,一是不忍,二是不敢,三是不舍。 乍然相逢,好不容易狠下的心,动摇了。 “……陛下?”霍锐承惊呼,忙与霍家余人上前下跪。 宋鸣珂双手乱摇:“今日,我以晚辈身份为长辈践行,大家不必多礼。” 霍浩倡与夫人齐声道:“不敢当不敢当,今时不同往日……”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5节 “我们兄妹自幼受你们疼爱,和表姐、表哥们亲如手足,离别之际,既无外人,何须讲究太多?” 宋鸣珂不谈政事,仅问候霍浩倡夫妇,又对霍大小姐劝勉一番。 “表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何况失了匹劣马?” 霍瑞庭听小皇帝说话像大人,禁不住偷笑,盈盈一福:“谢陛下安抚。” “西域和北境良驹甚多,千里马皆志在四方,不妨稍加留意。” 别有深意的一句话,化作落霞,漫过霍瑞庭的笑靥。 宋鸣珂千叮万嘱,命人捧出两箱物件,绫罗绸缎赠予表姨与表姐,量身定制的银盔铁甲则赐予表姨父……独独漏了欲言又止的二表哥。 且她未曾多看他一眼。 霍睿言忐忑中混杂纠结,他不小心得罪她了?或是……窃听她哭泣之事,被发现了? 相谈近半柱香,眼看告别在即,宋鸣珂檀唇微抿,水眸轻抬,目光看似不经意投落在他身上。 “二表哥,借一步说话。” ………… 来往百姓络绎不绝,不时偷望停驻城墙下的霍家队伍;而霍家队伍则神色微妙,不时偷望十余丈外的小树林。 残雪未尽,新芽已发,疏落林子里,表兄妹缓步并行,缄默无言。 自腊月初遇袭后,大理寺、京兆衙门明察暗访了一月有余,终无所获。 因赵太妃突发疾病一事做得滴水不漏,定王借机滞留京城,宋鸣珂不好强硬逼迫,干脆放在眼皮子底下。 投身于政务,她无暇细究心底落寞源起何处。 直到方才远远见那毛色油亮的赤色骏马,那夜被霍睿言圈在马背上的赧然翻涌复至,滋生久别重逢的喜悦,又勾出即将分离的愁思。 大表哥固然重要,二表哥更不可缺。 兄弟二人都盼着闯荡广阔天地,她已剥夺大表哥的历练机会,现下要自私地拉回二表哥吗? 比起直接下令,她宁愿尊重他的意愿,才邀他单独聊几句。 踏着泥泞残雪,二人越走越远,霍睿言的霁月光风之态隐隐添了一丝焦灼。 “二表哥曾说愿为我分忧,此话还作数吗?”宋鸣珂深吸一口气,打破沉默。 “当然,陛下尽管吩咐。” 霍睿言甘醇嗓音恰似春风化雨,温雅视线直直落在她秀容上,眸底凝着和煦日光。 宋鸣珂站定脚步,他随之驻足,清澄目光交汇,她粉唇轻启。 “蓟关需要你,表姨父需要你,可目下最需要你的人,是我。” 霍睿言瞠目,似乎没反应过来,愣了片晌,两颊染绯,唇角弧度翩然。 宋鸣珂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劝道:“我知你志存高远,但若不急着北上,不如……先留下来,待局势稳定,你们哥儿俩轮着去,不知你意下如何?” 一国之君,竟以试探口吻与朝臣之子商量! 他心中一凛,撩袍欲跪:“睿言定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宋鸣珂只当他一心一意北上,本想着多说两句,压根儿没想过他不作犹豫,忙一把拉住他。 “什么‘死而后已’?我们会活得好好的!” 她双手用力拽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行跪礼,力度如她的眼神一样坚定。 霍睿言顺她之意站直身子,略微垂目,便能瞧见她的笑意,自嘴角漾至清亮明眸。 这是他期盼已久,久未展露人前,能溶解风霜雨雪,安心、定心、自信的微笑。 ——源自他的微笑。 再观她白嫩小手搭在他浅灰外袍上,依旧牢牢抓握他的手臂,他脸颊一热,耳尖红意氤氲。 骤风四起,云层破裂,天光悠悠洒落在二人身上。 他儒雅俊逸,如修竹挺拔,她清皎通透,似幽梨清丽,同拢十里烟华。 岳峙渊渟,从容笃定。 第十六章 ... 尽管宋鸣珂刻意隐藏行迹,但“小皇帝借长公主车驾,亲自出城挽留霍二公子,并赐予兄弟腰牌,可随时进宫请见”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传遍京城各处。 众人纷纷传言,霍家兄弟所获荣宠,远超三位亲王。 定王宋显扬倒也罢了,对晋王和宁王,宋鸣珂并无嫌隙,念及他们前世的遭遇,今生能护则护,闲来督促二人多加努力,以担大任。 从战战兢兢到被重视,腿脚不便的晋王开始苦读;而年仅八岁的宁王,则热衷于向霍锐承讨教武学基础。 宋鸣珂作男子打扮,又常和表哥、庶弟混一块儿,时日长了,娇气收敛,眉宇间自带王者英气。 过了七八天,她无所事事,带上霍家兄弟,以巡视为由,领了卫队,前去翰林医官院。 药草香味浓郁的院内,翰林医官使、副使主管院事、医官、直局等人诚惶诚恐,跪了一地。 “朕随便走走,诸卿忙活去吧!”宋鸣珂板着脸,懒懒摆手。 为首的贺医官使知小皇帝因族亲长辈被贬,怒而拒受医官的日常问诊,早已为龙体安康忧虑了十数天。 今儿见圣驾亲临,稚气小脸面露不豫,他惴惴不安,示意低阶医官各自办事,自己则紧随听候差遣。 宋鸣珂循例“关心”了赵太妃的病情,听闻起色不大,还“龙颜大怒”,放下狠话——若治不好太妃,提头来见! 霍家兄弟难得见她甩脸色,均竭力忍笑。 左转转右晃晃,行至开阔后院,大片种植的草药整整齐齐,墙角一树老梅斜倚,一名文秀少年正抬手采摘梅花。 袖口下翻,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素手如玉琢,衬得半树白梅黯淡了不少。 那人闻声回首,纵然身着苍色长袍,却宛若空山孤月清朗。 他肤色白净,面如冠玉,五官精致得如从画上摘下来一般,透出一股阴柔之美。 若非他喉结明显,几乎让人认定,他是美貌姑娘假扮的。 “微臣参见陛下。”他一见来者阵势,当即放下竹篮,跪地行礼。 “贺卿,这是……?”宋鸣珂眼光一亮,蹙眉端量那少年。 “陛下,此为元医官。”贺医官使答话。 “瞧着年轻,多大了?” “微臣元礼,时年十八,刚从太医局到任。”元礼恭谨回答。 “平身。”她踏出数步,觑见竹篮中层层叠叠的花瓣,复问,“做什么用的?” “回陛下,此为白梅瓣,干燥后可入药、泡茶、熬粥,能开胃、疏肝,散郁、化痰。” “哦?那……说说看,宫中何人适合服此药?” “微臣愚钝,尚无机缘为宫中贵人问诊,不好妄加判断,恳请陛下恕罪。”他眼眸清澈透亮,潜藏慧光。 宋鸣珂视线在他脸上来回扫视,唇畔如有笑意,半晌后略微颔首。 “无妨,朕赐你机缘。” 说罢,扬长离去。 霍睿言暗觉这对话有异,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眸光不起涟漪,恭敬立在一旁,似未觉察他的审视。 宋鸣珂自顾闲逛,东问西问,绕了一大圈后,对贺医官使道:“元医官还成,朕决定起用他!” 贺医官使目瞪口呆,良久方应道:“……元医官恐怕未有能力为龙体诊治。” “从太医局选拔上来的人才,没能力?你这翰林医官使怕也没多少能力。” 贺医官使汗颜:“陛下……院内尚有多名经验丰富的老医官,个个皆是妙手回春……” “朕才十一岁!能有什么不治之症?要你们妙手回春?这是在诅咒朕为朽木?” 宋鸣珂怒色乍现,蛮不讲理之余,又流露突如其来的威仪,令对方一时语塞,唯有遵旨。 旁观医官均认定小皇帝被李太医一案所激怒,因而任性妄为。 众人鬼鬼祟祟对视,心下不约而同冒出近似念头——说不准,新君相中了元礼的姿色? ………… 宋鸣珂一出翰林医官院,立马换了笑脸,摆驾回康和宫。 她邀霍家兄弟至书房内,聊了会儿书册,品茶吃点心,悠哉悠哉。 闲谈中,霍锐承问道:“陛下,据闻今年春蒐取消了?” “目下不宜杀生。等来年,大表哥露一手!” 宋鸣珂笑时不无向往,转头对霍睿言挑眉道:“届时,二表哥可不许装柔弱!” 霍睿言与兄长自幼师从武林高手傅青时,平日总以斯文俊秀的形象示人,从未展示过武功。 若不是宋鸣珂遇刺,他大概抱着“能瞒多久是多久”的心态,一直隐瞒实力。 他笑而未答,霍锐承半开玩笑道:“晏晏若去的话,他自然……” “哥!”霍睿言急忙打断兄长,“而今的熙明长公主,岂能随口叫唤小名?陛下面前,不得无礼!” 这些年,兄长没少拿小表妹逗他。 在家里揶揄几句倒也罢了,而今在深宫之中的小皇帝,是宋鸣珂本人。 若他苦藏的小异念被当面揭穿,脸往哪儿搁? 见他如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骤然炸毛,霍锐承忙把糖粉满满的糯米团子推至他手边,赔笑道:“给你给你,都给你。” 霍睿言偏爱各种圆乎乎或毛茸茸的物体,当下心稍软了几分。 宋鸣珂察觉兄弟二人气氛微妙,大度一笑:“表兄妹之间私下叫唤得亲切些,无伤大雅,二表哥不必紧张。”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6节 转移话题,聊了两盏茶时分,余桐来报,新晋医官元礼已在殿外候命。 “宣。” 宋鸣珂捧起茶盏,浅啜一口,抬目对霍氏兄弟微笑:“咱们明日再叙话。” 霍睿言心底徒生怪异感,无从分辨是酸是涩。 她话已出口,他只得起身施礼,与兄长一同告退。 出了书房,庭中繁花深深浅浅,暗香浮动处,那瘦削的苍青色身影如朗朗修竹,行近时拱手:“见过霍世子和二公子。” 二人回礼,未作寒暄,匆忙离去。 元礼在内侍引领下进入书房,依礼拜见。 宋鸣珂仍旧坐于案前,玉手轻轻搁下杯盏,屏退余人,只留剪兰和余桐在门边相候。 她谛视眼前的年轻医官,淡声问:“朕为何让你走这趟,你可知?” “微臣知悉。” “说来听听。” “源于李太医南下前的举荐。”元礼话音静如秋月平湖。 “他可曾跟你交待过什么?” “回陛下,他老人家谈及宫中与北山寺庙的诊疗,不光要多费心思,还需掩人耳目。” 元礼未得她允准,一直长跪不起,但神态磊落,应对自如。 “起来吧!” 宋鸣珂不确认他是否真如李太医所言的可信,亦不知他了解的内情到哪一步。 细看他的眉眼鼻唇,每一处都不完美,组合在一起却顺眼之极,好看得出奇。 他无一般臣民初次见驾时的拘谨,是因知晓她的秘密? 定了定神,她搁下杯盏,看似不经意发问:“元卿是何处人士?” 元礼平静回答:“微臣来自海外的五族。” “……你!你……私逃出境?”宋鸣珂难掩震惊。 东海有一岛国,居住了以金木水火土命名的五个部族。数百年来,风俗与教化曾与中土接近,两国和睦相处,互助互利。 三十多年前起,五族内乱,实行闭关锁国政策,不许族名离境,也禁止外人进入,违令者皆遭削足重罚。 纵有人逃离海岛抵达中原,也势必更换身份,隐姓埋名,岂有坦诚相告之理? “确实如此,微臣未敢欺君瞒上。”元礼垂首道。 “不怕朕将你遣返?” 宋鸣珂紧盯他俊秀的双眼,企图捕捉他目中的波澜,却听得他镇定回应:“陛下握有微臣的秘密,才会予以信任。” 她性子爽直,素不喜深沉阴郁、弯弯绕绕的城府之人。 然则,李太医推举的弟子,是她唯一的人选,不得不用。 “既然如此,来作日常诊视!”她小嘴歪了歪,探出纤细手臂。 “是。” 元礼落座后,取了块白帕子,拭净双手,又拿出一棉布软枕,请她把手放在脉枕上,继而在她腕上覆了一片薄薄的丝帕。 他三指呈弓,指头对齐,指腹隔着丝帕,轻触她的脉博。 须臾后,他垂下眉目,缓缓开口:“陛下脉象,属于滑脉。 “嗯?” 他压低了嗓音:“怕是……月事将至。” “……!” 顷刻间,宋鸣珂俏生生的小脸蛋,如被人泼了胭脂。 第十七章 ... 夜色深浓如洪荒初辟,混沌笼罩重重宫阙,康和宫的零星灯火竭力驱散一点点黑暗。 书房内,灯影幢幢,剪兰和缝菊躲在屏风背后,面带笑容,偶尔交头接耳,一针一线缝制月事带。 宋鸣珂独坐案前,被各类奏本搞得头昏脑胀,正异常烦躁地揪头发,见两名宫人没注意,偷偷从抽屉密匣内翻出小册子。 册内全是关于上辈子的记录,她从头到尾过了一遍,时日久了,全然忘记符号的原意,快被自己蠢哭了。 翻来覆去细阅,未能提取元礼的相关信息。 这家伙……前世没现身? 她信得过李太医,李太医敢把天家兄妹调换身份之事告知元礼,她姑且信任此人一回。 至于,凭什么重用新晋医官?理由好办。 一是新君受了气,不愿摆出平日的谦和。 二来,元礼生得好看,比那些皱巴巴的老头子养眼多了。 可惜,即便元礼年少英才,医术再出类拔萃,也难及李太医一二。 兄长的毒短期难除,说不准,她要在龙椅上坐上半载,甚至一年以上。 幸好,攘外有表姨父定远侯,安内有叔父安王,宫里有老内侍刘盛协助……诡计多端的宋显扬,怕也翻不起浪。 从小册子的日期来看,有些人,过几年才出现,有些事,迟早要发生。 她会等着,安静等待。 ………… 次日晴丝袅袅,宋鸣珂从垂拱殿听政归来,本觉不适,偏生约了霍家兄弟,只得打起精神,陪他们花园小坐。 花树挺拔俊秀,风动摇曳阵阵清香,三人抵达一赤柱亭,品上新煮的杏仁茶,忽而内侍来报,宁王请见。 宋鸣珂微笑:“这孩子!消息灵通啊!” 不多时,一身着暗紫色亲王袍服的孩童快步走来,眉眼如画,小脸蛋掩不住兴奋,背上却挂着木剑,不伦不类。 他躬身行礼:“陛下!今儿天晴,显维想向霍家大哥哥讨教武学,耽误你们半个时辰,可好?” 宋鸣珂看了霍锐承一眼,再目视幼弟稚气犹存的大眼睛,浅笑道:“你得问他本人啊!” 霍锐承离座:“倒是陛下,许久未活动筋骨了!” 宋鸣珂笑意略僵。 若是真龙天子宋显琛,此前随大表哥练练把式,耍几下花拳绣腿,以强身健体。 兄长说话、神态、举止……她皆冒充得八|九分相似,可身体反应不好伪装。 况且,她今日……诸多不便。 “你们练就好。” “不像陛下作风!”霍锐承咧嘴一笑,步子不移。 宋鸣珂无奈而笑:“太久没练,全忘光了!” “练练就记得了!”他以一贯的大哥口吻相邀。 宋鸣珂欲借困乏为由推拒,霍睿言忽然插口:“陛下,睿言有一事请教。” 霍锐承闻言,耸了耸肩,请宁王到前方七八丈外的空旷处,以木剑作演示。 宋显维褪下亲王服后,露出的是灰色短褐,二人一教一学,十分投入。 静观一阵,霍睿言低问:“据说,定王请求留京,以尽孝道?” 宋鸣珂努嘴:“赵太妃说病就病,医官们口径一致,我还能怎样?现下我未允准,也不便催他离开,烦人!” 她平日对外人谨言慎行,唯独两位表哥面前,忍不住抱怨两句。 “百行孝为先,陛下乃仁孝之君,定当与众王作表率。” “二表哥的意思是……由着他滞留在京?”宋鸣珂微惊。 霍睿言长目微眯,唇畔噙着极隐约的笑意:“定王尽孝,理应心无旁骛守在太妃病床前,不知陛下是否认同?” 宋鸣珂先是一愣,理解他话中含义后,笑得畅快:“二表哥所言极是!” 两人不约而同端起茶盏,悠然浅抿,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霍睿言挽袖替她添满盏中茶,似是随口一问:“长公主近日身体好些了吗?” “老样子……过些天我前去探望,二表哥有话要转达?” 他眸光一黯:“春寒未退,还望衣餐适增,调养有序,早日康复。” 宋鸣珂轻轻“嗯”了一声,转眼望远处的二人练剑。 霍锐承手持木剑,跳跃腾飞间人剑合一,剑意带动着飞花,气势刚健。 而宋显维身量未长,左蹦右跳,看似滑稽,动作竟做得极为到位。 宋鸣珂心中感叹,不论四弟晋王或六弟宁王,均为可造之材。 前世宋显扬有眼无珠,诸多猜忌,今生的她,绝不犯同样错误! 看了一阵,感受到二表哥眼光柔柔落在她侧颜,她转过头,朝他粲然一笑。 霍睿言如做亏心事被逮似的,尴尬垂目,以饮茶作掩饰。 正当他试图打破沉默,卵石小径上匆匆走来一名内侍。 “陛下,元医官求见。” 宋鸣珂两颊绯云起落,咬唇道:“宣。” 霍睿言心头如遭重击——她真定了这少年为御医官!一时兴起?还是有备而来?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7节 元礼仍是苍色官服,面容沉静,步履稳健,抵至亭外,下跪行礼。 见霍睿言意欲回避,他主动开口:“微臣此番只为送点东西。” 他边说边从袖内摸出一精致漆盒,呈给一侧的余桐。 宋鸣珂微愣:“这是何物?” “供陛下这几日服用的糖丸,一日三次,需以半碗开水浸泡。” 元礼仅对余桐交待两句,躬身告退。 余桐依言泡了一碗色泽暗红的汤药,送至亭中。 宋鸣珂神色略不自在,趁热喝完,随手将碗搁在一旁。 霍睿言心下好奇,又不敢多问,不动声色,继续观看兄长指导宁王剑术。 当余桐上前收走那白瓷碗时,他有意无意地帮忙递了一下,食指以极其隐蔽的方式,悄然蹭了碗口外残余的汤滴,趁无人窥见,抹向唇边浅尝。 甜,辣,有淡香。 像是……长姐时不时饮用的生姜红糖水? 元礼为宋鸣珂所用,想必已得悉其真实身份,才依体质调配药物。 一时间,霍睿言只觉舌尖上的甜消失殆尽,辣味流至心底。 或许,在她心目中,能分享小秘密的人,可以是余桐、元礼等,却不包括自幼相熟的他。 然而,他猛然惊觉,所偷尝的汤汁,似乎混有一点点油润感,类似护唇口脂…… 霎时间,俊颜如烧,羞愧怯赧得要冒烟了。 ………… 京城北郊,春风轻曳枝头,抖动粉云般的花树,花瓣飘洒如雨,荡入宛转莺啼声中。 雅致庭院内,宋显琛一如往常穿了素色绸裙,淡妆浅抹,静坐庭前,怅然看花开花落。 他时常一呆便是一天,静如温婉少女。 谁也不晓得,他脑海翻涌的是何景象。 裁梅、纫竹等宫人知他心里苦,除了添水倒茶、侍奉饮食外,尽量不去打扰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仍需强作欢颜。 这一日午后,山林空寂,鸟鸣啾啾,马蹄声由远及近。 半盏茶后,余桐等人扶着宋鸣珂下了马车,踏上古朴高阶,跨槛而入。 “哥哥这些天可好?啊——” 她水眸雾气缭绕,小嘴哈欠连连,娇态毕现,讪笑解释:“昨夜翻书至四更,来时睡了一路。” 宋显琛默然点头,再无此前对妹妹的关切,转而打量她身旁的脸生宫女。 此女约莫十七八岁,身材稍显高大,冰肌玉骨,低眉顺眼,似一树扶风弱柳。 宋鸣珂注意到兄长的狐疑,笑道:“这位,便是李太医的高足,元礼医官。” 宋显琛茫然双目顿时划过惊骇——怎会是个美貌小姐姐? “微臣元礼,见过陛下。装扮成宫女,只为掩人耳目,绝非欺瞒君上。” 宋显琛低头目视拜伏在地的元礼,抗拒之心略减。 他轻咳一声,摆手示意对方平身,细细端量,眼底微露赞叹。 “请允准微臣号脉。” 元礼虽作女子打扮,但无忸怩之感。 他三指用力按脉,又轮着提指分诊寸、关、尺三部,先是眼神一凛,闪过极短暂的愧、疚、歉,随后化于无形,神情不显悲喜。 宋显琛一脸麻木,由着他翻来覆去诊脉,眉目纤弱柔美,我见犹怜。 宋鸣珂端量二人,又看自己,只想顿足捶胸。 两名正经男儿!身穿女服!佩戴发饰!脂粉敷脸! 而她这娇滴滴的小女娃,明明热衷于精美服饰,却不得不抹黄了脸、画粗了眉,以药物压制娇软嗓音……言行举止还要假装豪迈! 她内心是崩溃的。 上苍保佑!保佑兄长立马好起来吧! 别让这些漂亮小哥哥头挽发髻、身穿襦裙、脸涂脂粉……一天到晚在她跟前乱晃了! 作者有话要说:晏晏有个记录上辈子的小本本,脑补一下,二表哥也有个关于晏晏的小本本: x年x月x日,晏晏说,长大要嫁给二表哥! x年x月x日,晏晏到霍府玩耍半日,一共吃了梅子糖十六颗、梅花饼三个、冻酪一碗,不慎落下毛球一对。 …… x年x月x日,晏晏赴霍家寿宴,磕到假山,后不辞而别。 x年x月x日,晏晏乔装成太子赴讲学会,无人认出,除了我。 …… x年x月x日,晏晏喝的是生姜红糖水,唇上的口脂混有桃仁细末。 . 第十八章 ... 日影透入半掩门窗,微小尘埃翻飞乱舞,更衬出屋中的静谧。 元礼把脉后,从随身木匣中挑了几味药材,嘱咐纫竹,煮饭时加入宋显琛的膳食中。 宋鸣珂不好当面询问病情,只拉着兄长,絮絮叨叨说了些朝政事务。 譬如雪灾后重建顺利,但新政推行遇阻,赵太妃得了急病,异族因定远侯一行而退怯等。 兄长听了一阵,起初还有兴趣,听着听着,目光惘然,频频走神。 宋鸣珂记得李太医曾说,宋显琛躁郁甚重,是以常服宁神静心之药,或多或少令他提不起劲儿。 她如鲠在喉,说完正事,勉力安抚几句,不再叨扰,携同下人告辞。 行至院落外,深吸山林清新空气,方觉舒爽。 转头见元礼手提药箱,亦步亦趋,她迟疑半晌,招了招手。 元礼会意,跟随她身后,提裙钻入马车。 马车之内,活泼小女娃伪装成老成持重的小少年,沉稳少年则打扮成娇美小娘子,四目迥然相对,各自尬笑。 车轮滚滚驶向蜿蜒山道,宋鸣珂拨帘,眺望夕照下的春日山野。 繁花盛放,锦绣斑斓,已和初临时的银装素裹大不相同。 遗憾兄长病情竟无丝毫起色。 “元医官,他……”宋鸣珂在称呼上犯难。 “长公主为先帝离世而悲痛,为自身苦难而积郁,如李太医所言,棘手。” 元礼骤然改称宋显琛为“长公主”,且嗓音轻柔得如像女子,宋鸣珂倒佩服他的细心。 毕竟,护送他们上山的卫队并不知晓内情,倘若碰巧被听见,大为不妙! 低叹一声,她小声道:“委屈元医官打扮成宫女,往后还望多费心。” “微臣定当尽心竭力!”他语气凝重,又顿了片晌,“至于打扮成宫女,谈不上委屈,微臣早已习惯。” 宋鸣珂汗颜,莫非此人有异装癖? “微臣从五族出逃至中原,期间有六年以煎药婢女身份,在李太医府中学医。” “……” 宋鸣珂目瞪口呆。 怪不得此人扮演女子全无违和之感,原来是年月之功。 可他好好一个男儿,何以非要冒充婢女?还演得如此之像?为躲避杀身之祸? 元礼淡笑续道:“这两年男子特征愈发明显,且追捕风声渐不可闻,才敢以男子面目,进入太医局学习。” “为何要对朕坦诚?” “只因陛下,远比想象中平易近人;而微臣,很能理解陛下与长公主的不易。” 元礼嗓音温润,略带低醇,隐隐透出几分相惜之意。 余下种种情绪,数尽淹没于一对沉静眼眸中,藏而不露。 未留心他微小的变化,宋鸣珂绷紧的心弦,在那一刻稍松。 她浅浅一笑,与元礼聊起五族境内状况,沉闷气氛便在轻声问答中消散。 ………… 翌日上朝,宋鸣珂在朝会上提出,赵太妃玉体欠安,定王暂不就藩。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宋显扬既惊且喜,欣然领命。 然而,宋鸣珂补了句:“既留京尽孝,该放下俗务。” 宋显扬执笏躬身的身子一僵,而安王的眉梢也极快掠过凛然。 宋鸣珂正色道:“定王所监督的城防与修正河道要务,分别交回禁军统领与工部全权主理。” “臣领旨。”左右相关文武官员同时出列。 “朕登基前,曾在京城街头遇刺,至今未能抓捕刺客。虽说巡防漏洞已填补……” 宋显扬只道小皇帝要将“谋害储君”之罪算在自己头上,不由得汗流涔涔,撩袍而跪:“陛下!臣监管不力!甘愿受罚!” “此事已翻篇,定王不必自责。朕的意思是,加赐定王两队府兵,如无旁的事,只需在定王府与太妃的延福宫走动。”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8节 宋显扬不知该喜该怒。 喜的是,小皇帝不追究他的疏于职守。 怒的是,他的职权全数被剥夺,被对方以“保护”名义监视着。 他一肚子气无处发泄,还得装作感恩戴德,出口全是冠冕堂皇之词。 宋鸣珂端量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二皇兄,从他竭力隐忍愤怒与失落的情绪中觉察到一个事实。 上辈子,宋显琛死了,她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四弟行走不便,六弟幼小,宋显扬根本没对手,所以越加跋扈。 今生,他处处受制,怕是难获翻身机会了。 退朝后,殿外细雨未停,内侍们步履匆忙,以伞护送朝臣前往殿外楼阁歇息。 宋鸣珂自后殿行出,透过如落玉般滴答不停的雨帘,远望宋显扬雨中伫立的身影。 那轮廓明晰的俊美愁容,半掩在水雾中,前生的嚣张猖獗,仿佛只存在梦中。 宋鸣珂秀眉轻扬,念及削其职务的理念,源自霍睿言一句提醒,她暗为自己留下二表哥的英明决断而骄傲。 前世,她幼时与两位表哥十分亲近,因兄长死于定远侯府的广池内,其后七年,她刻意遗忘霍家的种种美好记忆。 重来一世,有关霍锐承和霍睿言的印象,在相处中得以重建。 是时候为他们二人考虑前程问题了。 宋鸣珂回书房后,瞥见上贡的一套文具,白玉笔格、笔床、湘竹笔筒、官窑笔洗、牙雕笔觇、松烟老墨等一应俱全,件件精美。 她一时高兴,命人连同壁上一张精制雕弓,即刻送去定远侯府,赐予霍家两位表兄。 刘盛提醒道:“陛下在朝堂之上收回定王权限,当日便大张旗鼓下赐恩赏之物给定远侯府,只怕惹人闲言。” 宋鸣珂笑道:“那……朕便借此机会,给诸位弟兄都赐点小玩意好了!” 她赏了晋王两套古籍手抄本,送宁王一把嵌宝匕首,却给宋显扬捎去几册清心寡欲的佛家论著。 幻想宋显扬领赏时的尴尬表情,她笑得如花枝乱颤,笔下字迹歪歪扭扭。 ………… 定王府内,锦簇花团被雨打落一地,粉的、白的、黄的、紫的…… 水溅残香,凄清飘零,似繁华梦散,恰如宋显扬的颓然心境。 府内庭院由他亲自督造,各类珍稀花木更是亲手打理,此刻目视最熟悉的一切,他小心翼翼绕过水渍与落红,弯腰拾起石径上的春兰,抖落泥泞,却抖不掉心头烦闷。 “殿下当真不再争取?” 乐平郡王从廊下匆匆行近。他挂闲职,今日无须上朝,想必为传闻急忙赶来。 宋显扬嘴边勾起无丝毫欢愉的笑:“争取?能争取什么?” “自古兄弟阋墙乃常态,只是没想到,今上优柔寡断,竟狠得下这心!” 乐平郡王迈步走至他身边,压低了嗓门。 宋显扬见他踏花而行,微感不悦,忿然道:“想来,此前是我错估了他!今有安王叔辅佐,定远侯手掌兵权,再加上霍家兄弟一文一武,他的确有强硬底气。” “霍家人是谢太后的远亲,还说得过去;安王爷乃殿下的叔父,没开口求句情?” “哼!”宋显扬恼怒,“我这叔父!精得很!再说,他凭什么为我求情?” “唉……早劝殿下拉拢安王,殿下偏不听。” “我不想吗?是母妃不让!她说赵家昔年与安王结了梁子,互生嫌隙,一贯面和心不和。 “我得势时既不与他深交,失势后更不该给他羞辱。好在……外公威名犹在,宋显琛和宋博衍一时半会动不了咱们!” 乐平郡王听他直呼皇帝与安王之名,大惊失色:“殿下!今非昔比!切忌祸从口出!” “不用你提醒我‘今非昔比’!”宋显扬怒而一甩袍袖。 乐平郡王自知失言,赔笑道:“或许,圣上只是担心位子未稳,而殿下气焰太盛,才以此打压。待风波平息,殿下定能东山再起。” “那倒不会,他藏匿如此之深,害我真认定他懦弱无能!我俩素来不待见对方,我嫌他假仁假义,他恨我事事高他一头。可我有错吗?又不是我乐意比他早生五年!” 宋显扬近年自恃生母得宠,又比宋显琛年长几岁,私下冷嘲热讽,没少使绊子。 他曾因霍睿言当众让他不好过,暗地里给霍家人造了不少谣言,但此事尚未起太大作用,按理说宋显琛不至于过早收到风声。 他原想借除夕家宴郑重赔礼道歉,好让对方放他一马,不巧赵太妃突然吐血。 母妃这病来得稀奇,他大致猜想,此为权宜之计,好让他多在京城逗留。 此事到了皇帝眼中,铁定成为他阳谋阴算的计策,因此狠狠打击一番……可恨! 乐平郡王看他神色不善,怕再聊下去会刺激到他,硬着头皮岔开话题:“殿下是时候物色王妃人选了。” 宋显扬明白他话中含义。 即便他要等上两年多,才真正迎娶王妃,但提前敲定,表露意向,即获未婚妻娘家势力的支持。 他闷声道:“依照惯例,理应由新君先挑,我现在选了有何用处?” “我倒听说,龙椅上的那位,对立后封妃兴趣全无,连定远侯大力举荐,他亦果断拒绝。或许殿下可借年龄优势,占个先机?据我所知,饶相千金年方十四,乃绝色;舒家的几个小妮子,全是难得一见的可人儿……” 乐平郡王笑吟吟地对他挤眉弄眼。 “你倒好!”宋显扬翻了个白眼,“赶在十月初便成亲纳妾!如今坐拥娇妻美妾,风流快活!” 乐平郡王撒手摇头,连连否认:“殿下别冤枉我!我不过尝了几日甜头!国丧期内,自是安分守礼。” 宋显扬嗤之以鼻,却因其一席话,对娶妻之事上了心。 负手而立,他环视花草零落的园子,烦躁略减。 春会尽,夏会临,秋去冬来,冰霜飘降又会无声消融,周而复始,且看谁能熬得到最后。 第十九章 ... 云霾弥漫,淅淅沥沥的雨渐下渐歇时,余桐来报,说是元医官请见。 自同往北山,于马车内详谈半日,宋鸣珂对元礼改观了不少,徒生倚重感。 她搁下笔,伸了个懒腰,见外头微露晴意,干脆让元礼陪她散散步。 元礼身着翰林医官院的苍青袍服,先是禀报,他准备为“长公主”调配新药丸,但需半月之久。 细观宋鸣珂脸色,他再三嘱咐:“陛下这几日不可吃冷凉饮食,切莫熬夜苦读,此外,小腹是否疼痛,还有别的不适吗?” 宋鸣珂知他话中含义,不由得涨红了脸:“没……朕若有不妥之处,自会告知元卿家。” “微臣只是担心陛下,因羞涩而不肯启齿。” “你!” “事关龙体,微臣未敢轻率。” “反正……这、这个不许提!”宋鸣珂恼羞成怒,急急瞪他。 正巧此时,前方走来一名内侍官,“陛下,霍二公子求见。” 宋鸣珂视线朝廊外的垂花门扫去,只见霍睿言发束银带,灰青长袍洁净,在门边一站,人如玉树,恭谨中潜藏锋锐。 她如蒙大赦,转头对元礼蹙眉,催促道:“快去做事!下回再胡说八道……小心朕、朕重罚你!” “微臣遵旨。” 宋鸣珂脸颊绯色未散,小嘴微撅,快步走向霍睿言:“今儿雨天,二表哥怎忽然来了?” 霍睿言早将二人神态尽收眼底,心头如浓云笼罩。 这两人相识不过数日,竟一下子熟络至斯? 见她主动步近,他压抑心内涌动的酸涩,抢上前行礼:“受陛下赐宝,特来谢恩。” “谢什么恩哪!几件玩赏之物,用得着虚情假意的礼节?” “陛下直接扣上一顶虚情假意的帽子?好生冤枉呐!” 他哭笑不得,又略感忐忑。 难道……借机入宫见她一面,做得太明显? 如何才能不着痕迹? 元礼揖别,眼光似在霍睿言脸上停留了一瞬,如有审视,如有戒备,垂首从回廊离开。 宋鸣珂如释重负,示意二表哥与她一同入内:“大表哥呢?” “恰逢兄长参加武科举考试,我便自行前来,打扰陛下了?”霍睿言谨慎试探。 “没有的事!”她斩钉截铁,反而透出无形心虚,“京城保荐的不是大表哥?为何要考试?” 当朝武举考试每三年一次,各地官员可保送一名学生免试,其余人等除武艺和体力考核外,还要考“策”或兵法。 “兄长打算凭实力考上。” “有志气!”宋鸣珂赞道,“定能一举夺魁!” “借陛下吉言。” 霍睿言长眸倾垂,笑貌氤氲黯然。 以兄长之能,其考上后将直送枢密院试用,担任武职,此后长留在京。 待新君势力巩固,一切尘埃落定,霍睿言理应肩负霍家儿郎的责任,前往蓟关。 届时,兄长会替他守护她?又或是……另有其人? 莫名记起,她遇刺时冲口而出的那个名字——秦澍。 尽管反复确认他们从无交集,他仍旧直觉,她说的就是那人。 秦澍的名声,已从江南传至京城皇宫内? 匪夷所思。 表兄妹聊了一阵,品尝点心。恰好刘盛送来近日急报,宋鸣珂让霍睿言自便,自己则坐回书案前,细细阅览。 霍睿言随手拿了本《周礼》,平日熟读乃至倒背如流的书册,今日莫名看不进去。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9节 掩卷后,他墨眸轻抬,注视案前埋头疾书的宋鸣珂。 有一刹那,他被她的严肃专注迷惑,误认为眼前的小少年是宋显琛! 如秋园讲学时,她以此等姿态出现,他岂会一眼认出她? 他至今不明白,当时的她,何以会流露出生涩羞怯,以及久别重逢之感。 细看她尚未展开的五官,杏眸清若晓溪,小鼻精致挺秀,唇瓣似丹果可爱,正介于孩童与少女之间,容颜既有纯净童真,又日渐展露摄人心魄的明丽。 “二表哥,”宋鸣珂骤然抬头,“留下……陪我用膳,可好?” 霍睿言微怔,复笑道:“谨遵圣令。” 她不经意嘟了嘟小嘴:“就你爱说这些正儿八经的话!无趣极了!” 他被她冠以“无趣”之名,惶然讪笑:“尊卑有别,陛下往后尽量少用商量语气与臣子沟通,否则君威难立。” 宋鸣珂收起笑貌,扬眉凛声:“朕命你,留下用膳!” 霍睿言一愣,正要作答,她已笑场了,眸子里漾起的光华,如月下清溪。 御膳因特殊时期精简了许多,只有青芹碧涧羹、嫩笋、小蕈和枸杞苗等清淡菜式。 烛火摇曳,表兄妹二人各自端坐于铜食案前,悠然进食,津津有味,间或一两句交谈,更多的是浅笑相视。 “二表哥,宫里的菜肴,你若爱吃,便常来。左右我也是自个儿用膳,怪无聊的。”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霍睿言揣测出,宋鸣珂素爱热闹,自失去父亲,无母亲和兄长扶持,高处不胜寒,便拉他作伴了。 试问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娃,需多大勇气,才能摒弃原有的骄纵,以乐观心态迎难而上? 霍睿言无比渴望宋显琛早日康复,好让宋鸣珂卸下重担,恢复应有的身份和面目。 不光出于对表弟的怜惜,也含带他的小小私心。 ………… 从宫门出来,已过酉时,霍睿言牵了赤玉马,并未像以往那般径直赶回定远侯府,而是趁离宵禁尚余大半个时辰,沿行人稀少的街头散步。 他不愿过早回去面对呱噪的兄长,意欲稍稍平定心绪。 夜色中长街寂寥,青条石映着淡淡柔光,常去的画坊仍在营生。 霍睿言一时心痒,拴马小巷口,踱步而入。 铺子内琳琅满目,店小二忙于整理卷轴,歉然打招呼:“呀!霍二公子且随意,小的先检查字画有否受潮。” 霍睿言转了一圈,正打算买些物什,眼尾扫见街对面忽有暗影迅速掠过,身法奇快! 腊月初轰动一时的飞贼,正好引开宋鸣珂遇刺时的巡防卫队,霍睿言早认定那是敌对势力所为。 恰逢今日朝局有变,宋显扬遇挫,说不准这些牛鬼蛇神又会出来闹事,不得不防。 “替我把这两套刻刀包一下,回头我命人来取。”霍睿言边说边丢下一小锭银子。 “小的明儿送您府上就好。”店小二喜笑颜开。 “成。” 他无心多说,迈步出门,趁路上没人留意,当即施展轻功,朝暗影方向跟去。 对方高大魁梧,身穿黑衣,行如鬼魅,飞掠过两条街道,均避开巡防士兵的耳目。 霍睿言更觉此人可疑,紧追其后。 他虽师从江湖名门,但毕竟尚在少年,功力远不如人,唯有谨慎隐藏形迹。 本以为对方会往僻静之地奔走,谁料其北行后,进入粉金饰彩的花街! 国丧之际,青楼灯火稀落,闭门不接客,但浓烈香气渗透夜风里,熏人欲醉。 眼看那人闪身跃入院墙,霍睿言周身不自在,一咬牙,提步窜至树上,侧耳倾听内里动静。 “刘师爷远道而来,辛苦了。”一阴沉嗓音传出。 “李兄来得好快!请坐。” 杯盏之声响起,几句客套闲谈,依稀是刘师爷在招呼这轻功出众之人。 霍睿言起初断定黑衣人为飞贼,听了半盏茶时分,二人不住谈论菜肴味道,他料想自己估算错误,暗觉烟花之地不宜久留,试图缓缓撤离。 要是被人知晓霍二公子夜探青楼……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刚轻巧落地,却听见屋内的刘师爷低声发问:“今儿定王被削权,又获赐佛经,有何反应?” “定王”二字,迫使霍睿言定住脚步。 “只于花园转悠,与郡王闲谈,倒无别的……”李姓黑衣男子同样压低了声音。 “出人意料!”刘师爷似在思考,又道:“原本人人担心子幼母壮,易乱朝纲,幸而太后无心干政……” “都说小皇帝一声不吭,最后总来一重击,不好糊弄。” 霍睿言闻声,心底直冒寒气,谁敢妄议君主与朝政? 听着像是两方势力在交换信息,如此说来……有人在联手对付宋鸣珂他们? “无须忧心,咱们有杀手锏。” “这么说,阿栩已到位?” “阿栩”是谁?“到位”又是何意?谁要对小皇帝不利? 霍睿言满腹狐疑,偏生风向逆转,后两句话模糊难辨。 他挪移步子,想着往前细听,不料误踩碎石,脚下微响! “什么人!”李姓男子厉声喝问,与此同时,人如御风般跃起。 霍睿言自踩上卵石的瞬间已暗叫不妙,连忙数下起落,躲至三丈外黑灯瞎火的花楼里,大气不敢喘,只快速从门缝中偷望一眼。 夜幕下,街上冷冷清清,黑衣男子持刀闯出,四下张望,双目锐利且阴狠。 他细搜地上痕迹,冷哼一声,还刀入鞘。 手背那弯形烧伤疤痕,纵然于弱光之中,亦似蜈蚣狰狞。 作者有话要说:手背上有疤痕的黑衣男子……是不是有点眼熟? 第二十章 ... 自获悉有人对小皇帝不利,霍睿言没法坦言在青楼外得此传闻,更不敢告知宋鸣珂已身处险境,唯有悄悄观察,伺机保护,并暗示她慎防小人。 毕竟那夜隔了堵厚墙,逆风听不真切。 无凭无据,指责或怀疑任何人,皆有失公允。 然而他无爵无职,只能厚着脸皮,换各种理由入宫,陪她四处走走、品茶、读书、探讨、闲聊……尽量不露痕迹。 这一日,斜阳浸染扶疏草木,惠风习习,暗香幽幽,“表兄弟”二人如常并行于后花园,讨论“修武备”的议题。 霍睿言容色温和,畅谈见解之际,眉峰凝聚往日少见的萧肃锐芒。 霍氏一族以军功封侯,人才辈出,到了霍睿言父亲,亦是战功累累。 十三年前,霍浩倡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以少胜多,大败诺玛族与胡尼族的二十万联军,封疆吐气,举国振奋,换来这些年的边陲稳定。 时至今日,宋鸣珂尚能从众多老臣的赞叹中,感受表姨父当年的壮烈豪情。 此际听霍睿言谈及兵制,有理有据,她才真正理解先帝的决定。 哪怕上辈子,父亲为宋显琛的死而降罪霍家,率先考虑的亦是国之安危。 他相信霍家人,因而把他们放在至关重要的位置上,不论前世,或今生。 许多事,还真得重活一遍,她这小脑瓜子才能想明白。 想到此处,她禁不住笑了。 “陛下……我说得不对?” “啊?”宋鸣珂忙解释道,“我走神了。” 霍睿言歉然一笑:“怪我,滔滔不绝,让陛下困乏。” 说着说着,行了揖礼。 “说过多少回了!没外人,别整虚礼,别提尊卑!” 她随手在他手上一摁,强行打断他未完之礼。 肌肤触碰,霍睿言顿时面露羞愧。 “再说恕罪不恕罪的话,我不跟你玩了!大表哥从不扯这些!” 霍睿言笑得难堪。 或许,自始至终,兄长的坦荡豪迈,更令她舒适吧? 得悉她不是宋显琛,他要如何洒脱地视她为“哥们”?真是天大难题。 突如其来的缄默,让宋鸣珂狐惑。 她眨了眨眼,眼底平添警惕与试探,若有所思,仰首凑向他,小嘴一撅:“我……太凶,吓到二表哥了?” 陡然靠近,稚气犹在的娇俏面容不过咫尺,如兰气息猝不及防地包围了霍睿言,令他心慌意乱。 他僵立原地,双耳泛红,随时能掐出血来。 片晌后,他调整呼吸,赧然而笑:“君威之下,未免胆怯。” 宋鸣珂斜睨了他一眼,啐道:“连开玩笑也不忘摆正经。” “我以后注意。” 他改作哄小孩的语气,连忙转移话题,和她说起城中趣闻。 宋鸣珂耳边是他温和沉嗓,眼前是他胜过融融春光的纯净容颜,微笑时暖若春日旭阳,沉静时暗含恰到好处的锐气,多一分显张狂,少一分则显卑怯。 所展露谦和顺从,不单纯出于对君主的恭敬,更多是对兄弟的关爱。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20节 隐隐约约觉着,他的陪,实则为守,正好填补她身居高位的寂寥。 霍睿言忽觉她那双明亮杏眸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三分景仰,三分温柔,三分俏皮,外加一分羞怯…… 他心头似蹦出无数只猫咪在乱滚乱窜,薄唇翕动,竟一下子哑口,忘了适才说到何处。 ………… 转眼间,暖春尽,炎夏至。 这一日,晨曦微露,宋鸣珂早早前往慈福宫向太后问安。 殿内檀木作梁,琉璃为灯,珍珠为帘,沉香袅绕,入目奢华,总予人一股疏离之感。 太后端坐短榻上,一身素淡缎裳,神色也如服饰淡淡的。 她肤光胜雪,玉颊丹唇,美貌如昔,独独鬓角冒出几缕银发,微损她的高华容姿。 母女对视良久,最终,太后平静开口。 “陛下,夏日炎蒸,老身打算在山上多呆些时日,好求佛祖保佑。” 而今,不论人前人后,她皆唤宋鸣珂“陛下”,以防遭有心人觉察破绽。 宋鸣珂知她心牢系宋显琛,遂温声道:“入夜后,山上冷凉,请二位务必多加衣物。” “谢陛下关心。” 太后言语客气,让宋鸣珂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 究竟是她疏远了母亲,抑或是母亲疏远了她? 她一直怀有强烈的憾意与歉疚,认为自己前世愚昧无知,刺激到病重的太后,才导致其撒手人寰。 重生归来,她再难以娇憨女儿情态承欢膝下。 兼之危机重重,岂有闲暇追逐心思不在她身上的母亲? 母女情谊,未因新生而恢复昔年亲密,反倒陷入奇诡尴尬中。 宋鸣珂政务繁忙,二则霍睿言、晋王、宁王三人几乎轮流占据了她的闲余时间;三来,前世宋显琛死后,太后萎靡不振,也是将她忘在脑后。 她无闲暇感叹母亲偏心,甚至觉得,本该如此。 母女二人吃着点心,三言两语结束了一场会面。 从慈福宫行出,宋鸣珂不由自主加快步伐,坐上腰辇离去。 朝阳穿透薄雾,万间宫阙被镀上暖光,浮窗镂雕,玉栏赤柱,日渐褪去国丧哀思,注入了鲜活生机。 放眼所见,家与国,暂归她掌管。 一步步从软弱小公主成为不容小觑的小皇帝,她尽力了,仍有无能为力之处。 新政推行,矛盾渐露,徐怀仁等无显赫背景的文臣,已压制不住。 宋鸣珂原抱着“有安王叔撑腰”的念头,战战兢兢接过重担,时隔数月才逐渐明白,即便安王宋博衍出类拔萃,也绝非无所不能。 叔父有政敌,有顾虑,有平衡各方的压力。 例如,赵太妃之父赵国公,乃先帝授业恩师,昔时曾为太子太傅兼丞宰,治过大水患,整顿过贪官污吏,向朝廷举荐了大批人才,为政清廉,多年来声望不减。 偏偏早于二十年前,身为皇子的安王,与赵氏家族起了龃龉。 前世,安王辅佐宋显扬,赵家人没与之为难,摄政数载相安无事。 但时至今日,安王协助的是谢氏一脉的“宋显琛”,且“宋显琛”继位后触犯贵族利益,屡屡打压赵国公的外孙。于是,依附赵家的官员开始明里暗里以各种形式反对、阻挠行政落实。 念及赵太妃寝宫离此仅隔了几重殿阁,宋鸣珂淡声道:“许久不见赵太妃,顺道问候一番。” 余桐一怔,当即命众内侍向西。 宋鸣珂于微微晃动腰辇上眺望碧色长空,有关赵太妃的前生记忆如浮云掠过。 赵氏受先帝恩宠十数载,并未恃宠而骄,待谢氏极为尊敬,以致于谢氏虽妒,仍需维持明面上的友好和睦。 宋显扬即位后,赵太妃不涉内政,退居宫外,常伴青灯。 今生,宋显扬不得势,兔子急了会咬人,何况外戚显贵的赵太妃? 赵国公与其门生在朝中掌控了三部,宋鸣珂既无法一网打尽,只能暂时与之共存,再另寻良机逐个击破。 思绪浮沉间,赵太妃的延福宫近在眼前。 几声缓奏琴音随风飘过宫墙,似露落叶尖,余音萦绕处,惹人遐思。 宋鸣珂扬手示意众人停步噤声,却听抚琴者陡然促弦,恰似疾风暴雨摧花,哀、怨、怒、悲逐渐汇合,化作断肠意。 激烈情绪得以宣泄后,琴弦密密,如雨水融入溪涧,潺潺而流,洗刷忿然,奔涌至宽广天地。 宋鸣珂从琴声中感悟到泣别的悲凉,心下怅然——太妃……是在思念先帝? 直至清音渐歇,空气中蜜语化烟的幽幽伤情消散,她略一颔首,余桐方让人宣告接驾。 进入延福宫,花木繁盛,亭台整洁。 宫人跪了一地,头垂得极低,身子发抖。 “陛下驾到,有失远迎,心中惶恐。”太妃赵氏云髻倾垂,素衣如雪,仓皇礼迎。 宋鸣珂眼神掺杂了一丝玩味,还礼道:“调养数月,太妃身体恢复得如何?” “谢陛下关心,”赵太妃肩头有微不可察的轻颤,“虽觉头晕,已比年节时好了些。” 宋鸣珂垂目,见她拨弦指套都没来得及除下,唇角一勾:“太妃有雅兴抚奏,朕心甚慰。” 赵太妃花容变色:“这……” 虽说丝竹之禁已解除,可谁知看似亲和、时不时来一狠招的小皇帝,会作何感想? 宋鸣珂环视四周,淡声道:“既然太妃需静心疗养,便不该只有延福宫内的清净和谐,朝廷内外也应风浪平息,尤其是赵氏一族。” 赵太妃于深宫漩涡中十余年,岂不懂言下之意? 她浑身一颤,垂首应声:“谨遵陛下教诲。” “朕相信,赵国公胸襟广博,定不会因旧日嫌隙而忘公;朕有理由相信,由之一手教导的定王,会是位识时务、明事理的亲王。” 宋鸣珂眉宇间稚气犹存,明眸不露锋芒,字字句句透着锐意。 “陛下……所言极是。” “朕有要务在身,不打扰太妃静养。” “静养”二字说得颇重,任谁都听出是反话。 世人千千万万,固然不少人,因她重生捞得好处;也会有人大不如前,选择放手一搏。 她固然可借此将赵太妃与宋显扬一并送到定州,但留在触手可及之处,也非坏事。 俯首称臣者皆被她一脸天真蒙蔽,何曾料到她如静水流深? 往后局势,言之尚早。 宋鸣珂领下人大步离开延福宫,刚跨出门槛,门外不知何时多了数人。 为首者身穿私服,身材高大,腰佩金带,眉目如画,正是定王宋显扬。 宋鸣珂心一沉,需竭力抑制心底嫌恶,方可保持波澜不惊的镇静。 第二十一章 ... “臣见过陛下,恳恕失仪之罪。” 宋显扬道旁行礼,垂目顷刻间,桃花眸难掩错愕。 朝阳如碎金,漫过他那身水色道袍,为本就芝兰玉树的丰姿添了一道暖芒。 可惜,虚有其表。 宋鸣珂既不冷淡,也不热切:“听闻定王兄隔日便来,果然是孝子!看来,太妃的病是时候好转了!” 宋显扬自能听出话中讽刺,惶惑间无从分辩,顺应接话:“得陛下金口玉言,母妃自是福泽倍增。” “去吧!莫让太妃久等。” “是,臣恭送圣驾。”宋显扬深深一揖,眸底震悚未退。 宋鸣珂坐上腰辇,眼角余光瞥见其神态、衣着,与记忆中全然不符,总觉像换了个人。 今生,他……似未娶妻纳妾?上辈子的贪声逐色呢? 转性了?不可能! 宋鸣珂一想起他那双兽眼,登时磨牙吮血,明明置身于炎夏,却有种冰凉感直透心窝。 当时,若非那人…… 对,那人名叫秦澍,是掌管御前禁卫亲军的殿前司都指挥使! 印象中,此人容貌俊朗,眉宇间谨慎与傲气并存,是少有的青年才俊。 若非他极力阻挠,她怕是活不到北行路上。 残存记忆再度来袭,宋鸣珂对秦澍心存感激,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他,又为可怖往事而浑身颤抖。 宋显扬怎能起歹念?就算她前世长得不赖,可她是他妹妹啊! 那是何年何月何地?亭子周边有山有水,不像皇宫,更似行宫…… 哪座行宫?保翠山?奔龙山?镜湖? 宋鸣珂勉力回想,头痛欲裂,乱糟糟的片段来无影去无踪,最终只剩唯一念头——这辈子,绝不能让类似事件发生! 当日,宋鸣珂受往事困扰,胃口不佳,只随意吃了两口,命人将食案撤下,也无心批折子,斜斜依傍在竹榻上纳凉。 午后,元礼如常觐见。 刘盛、余桐、剪兰、缝菊等仆侍一见他,皆面露喜色。 余桐引路,悄声道:“元医官来得正好!今日圣上龙体不适……” “何不早派人知会?”元礼长眸一暗,眉头紧蹙,加快步伐。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21节 阁中的宋鸣珂懒懒坐起身,理了理窄袍上的金玉环带。 数月相处,元礼隔日问诊,彼此熟络,不拘小节。 宋鸣珂忙时顾不上饮食与歇息,偶尔胃痛或肝火旺盛,别的毛病倒没有。 她一开始对政务懵懵懂懂,全依靠安王,后逐步熟悉,担起重任……当中的付出,除了日夜与之相伴的几名心腹,无人知晓。 而元礼,通过她的体质变化,诊断出其日常作息,反复劝过几回,也尽心调理,好让她撑得住超乎寻常的压力。 听说龙体欠安,元礼明显流露紧张与忧虑。 “陛下不舒服?请容臣号脉。” “无妨,”见一向镇定自若的元礼掩饰不了手足无措,她微微一笑:“陪朕说说话。” 元礼迟疑片刻,撩袍坐到下首,无奈宋鸣珂以手支额,一语未发,这天根本没聊起来。 良久,元礼从药箱中取出一宽口白瓷罐:“臣带了小罐蜜渍梅花,陛下可愿一尝?” “好。” 宋鸣珂并未忘记与元礼初见时的那一幕,白梅疏枝横斜,他素手轻撷梅萼,纤纤瘦影,堪比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仙君。 在她恍惚间,元礼以木勺舀了一勺蜜,放入余桐备好的杯盏中。 温水泡开后,被蜜腌渍了两个季度的梅花蕾逐一绽放,煞是好看。 幽香与蜜味弥散于半空,教人心旷神怡。 “这便是元卿家曾提及的梅花泡茶?” 元礼先是微愣,复笑道:“陛下好记性!这与梅花干瓣泡茶颇有区别,此为汤绽梅,是初冬之际以竹刀采下将开的梅花苞,通过蜡封、蜜浸,保存至来年。” “夏日赏冬梅,不失为雅趣。” 宋鸣珂端起茶盏,浅抿了一口,入口清甜,浅淡笑容缓缓自唇边扬起。 元礼边为她泡第二杯,边悄然窥探她的神色,隐含期待之意。 眼看她数尽饮下,半点不剩,他暗暗松气:“陛下遇到犯难之事?臣愚钝,未能为君分忧,但若陛下信得过,不妨将心中忧思释放,免得郁气影响龙体。。” 宋鸣珂没来由记起,去年第一场雪后,她曾在霍家暖阁内,与霍睿言对坐点茶。 那时,二表哥也说过类似的话。若时光倒流,重回那日,她定会推心置腹。 睁开双眼,对上元礼关切的眼神,宋鸣珂心中一软,道出盘桓小半日的思虑。 “假如有人曾经狠狠伤害过朕,可目下,一切推倒重来,对方已无法作恶。那……朕当初的仇,该怎么报才好?” 元礼愕然,片晌后淡笑:“陛下若问臣,定然无解。” “为何?” “臣乃医者,理当怀有济世救人之心,对报仇雪恨之举,半点不擅长。” “倒也是,”宋鸣珂往软垫上一靠,“朕也不擅长伤害他人。可坐在这位置上,不能一味当软柿子任人揉捏。” “依臣看,陛下谦和宽仁,恰恰是百姓之福,岂能以软柿子形容?” “元卿从未吐露恭维之词,今儿嘴怎比这蜜渍梅花还甜?”宋鸣珂放下杯盏,“你的安慰,朕心领了。” 元礼一笑:“臣不善言辞,让陛下见笑了。汤绽梅开胃散郁,活血化淤,臣冬月里做了不少,改日呈至康和宫,供陛下消暑解乏,可好?” “甚好。”宋鸣珂笑意舒缓。 “春来取桃花露,夏日取莲荷露,秋时取桂花露,冬日采梅上雪,作汤绽梅,效果更佳,陛下若不嫌弃,最好坚持每日一饮。” “元卿好雅兴,来年行宫小住,四时花露,任由采撷,”宋鸣珂犹记霍锐承曾跃至梅树上为她折梅,笑道,“叫上霍家两位表兄,他们身手好,不费劲。” 元礼听闻“他们”二字,长眉暗挑,嘴唇张合,并未多问。 他细细拭净木勺,将那罐蜜放好,又叮嘱她定时定量饮用。 宋鸣珂细品盏中芳冽,只觉芳冽之气渗入心脾,扩散至全身,悄然融入骨血。 ………… 光阴荏苒,夏去秋来,秋尽冬临,霜雪覆盖京城。 太后谢氏自仲夏起闲居山上,亲自照料爱子的起居饮食。 宋显琛虽不能开口说话,在元礼每月两次施针的治疗下,已能发出含糊声音,精神亦爽健了不少。 大概那日宋鸣珂造访延福宫,对常年抱病的赵太妃起了震慑作用,下半年,赵国公及其门生安分了些,朝局相对稳定。 对于滞留在京的定王宋显扬,她有意观察他与上一世的差别,也不催促他就藩,还大肆赐予珍贵花木。 宋显扬除去探望赵太妃、与乐平郡王小聚,其余时间留在定王府内,表面上栽花种草、逗鸟喂鱼的闲散宗亲,背地里是否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暂未能断定。 宋鸣珂在朝臣面前力夸晋王勤勉、宁王聪慧,私底下也让谢家和霍家多关照他们,以致原本默默无闻的两位亲王,获得空前关注。 一来弥补过往遗憾,二来扶植亲信,三来以平衡亲王们之间的势力,四来为兄长与弟弟们的友爱关系,可谓一举多得。 霍锐承顺利考上武举头名,进入禁军当中的上四军,担任副职;而霍睿言则遂父心愿,积极备战文举的经纶文章。 对于端坐龙椅上的宋鸣珂来说,诸事越是顺心,这份宁静就越不寻常。 如同暴风雨前的彩霞,漫天绚丽多彩,却于目不暇接间,酝酿不为人知的新危机。 继位一年后的初春,宋鸣珂迎来了二次人生的第十三个年头。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久未散心的皇族响应皇帝号召,在禁军护送下,前往保翠山行宫,进行为期二十四日的春蒐。 早年先帝身体康健时,春蒐、夏苗、秋狝、冬狩总会择机而行,近几年患病,兴致大减,是以整整三年未再举办。 今年宋鸣珂重办春蒐,在京的宗亲、勋贵、文臣、武将等无不欢呼雀跃,皆以获出行资格而骄傲。 霍家兄弟身为侯府子弟,又是皇帝表亲,毫无疑问被列入其中。 这一日,和风畅畅,流云如丝,圣驾择吉时启程,随驾队伍浩浩荡荡出城,穿过春意盎然的城郊,向青山绿水处进发。 宽敞奢华的马车内,宋鸣珂斜倚在精绣靠垫上,慵懒得如同刚从春睡中惺忪睁目的猫咪。 她昨夜翻书到三更才歇,夜里做了大堆乱七八糟的梦。 此时路途颠簸,困顿不堪,不多时,她便陷入半梦半醒中。 待觉马车停下,余桐低声轻唤,她才知,队伍早已抵达行宫多时。 帘子被掀开,她伸了个懒腰,整理袍裳,行至车头。 在她适应耀眼阳光的过程中,数千人有序跪于保翠山行宫前,叩首齐声山呼。 “吾皇万岁万万岁——” 震天动地,响彻云霄,连逶迤青山亦透着肃然。 宋鸣珂差点没忍住哈欠,摆手命众人平身。 马车旁的两人同时伸手,意欲搀扶。 她定了定神,方认出并非剪兰缝菊,亦不是刘盛或余桐,而是俊美无俦的霍睿言,以及容颜清雅的元礼。 两名少年对望一眼,各自蹙眉,均不撒手,莫名予人针锋相对的错觉。 欸……平日从不献殷勤的两人,在闹哪一出?倒有点像……争宠? 细看左侧的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微有薄茧;右边的白皙如玉,纤巧柔美,暗带药香。 她犹豫了极短一瞬间,干脆落落大方地搭上两人的手掌。 霍睿言的手瞬即由温热变得滚烫,而元礼的手,竟冰凉如秋霜,且渗出细密的薄汗。 然而,宋鸣珂并未关注二人微妙的变化,正当她准备走下马车,睡眼不经意投扫向前方密密麻麻的人群,目光如被磁石吸附了一般。 第二十二章 ... 碧天流云下,千人礼毕,整顿衣裳,庄容正色,静候圣驾进驻行宫。 而宋鸣珂一身绛罗团龙袍,屹立龙舆之上,半眯眼睛,狭长眸光潋滟狐惑与震惊,惹得众人侧目。 天子视线的所在,是一众勋贵女眷,或娇或媚,或妍或丽,姿态各异。 一贯稳重的朝臣们个个捋须,会心而笑——小皇帝,长!大!了! 霍睿言暗暗称奇,却觉掌心的小手陡然加重了力度,使得他不由自主回握,“陛下?” 宋鸣珂僵立在车头,脸上欢悦如凝。 另一侧的元礼显然也觉察她的异常,“陛下车马劳顿,或感不适?臣这儿有药……” “没……没事。” 宋鸣珂喉底艰涩,由二人牵下马车,改乘软轿,进入雅致清幽的保翠山行宫。 霍睿言紧跟在侧,忧心之余免不了好奇。 她究竟在看谁?幽怨、哀伤、愤懑掺杂其中,教人琢磨不透。 见她倦意深浓,他心下纠结,想陪她,又怕打扰她休息。 待她将元礼、刘盛、余桐等人全数屏退,他才揪着一颗心,慢吞吞回院落。 操办行宫诸事的少府监灵活机变,知霍家兄弟与小皇帝感情深厚,特意将二人居所安排在亲王殿院附近。 霍睿言安顿好诸物没多久,晋王宁王同时遣人来请,他便沐浴更衣,与两位亲王相伴迎候圣驾,准备参加酉时的筵席。 素来低调简朴的他,换了件天青色云纹澜袍,配以银灰色发带,腰悬羊脂玉扣,整个人看上去雅正疏淡,又不失精致华贵。 沿途人人皆有眼前一亮之感,就连宋鸣珂从殿内缓步行出,骤然见到他一身俊逸儒雅,禁不住多看了几眼,脚下玉阶差点踩空。 霍睿言捕捉到她戏谑的笑意,半点摸不着头脑,又为她心情好转而欣慰。 ………… 一行人簇拥宋鸣珂前往依山而建的拂云殿,宗亲重臣们早已于殿前恭候,纷纷礼迎。 而女眷们不便与男宾同席,另设宴席于后殿。因太后谢氏、太妃赵氏和“熙明长公主”未随行,均由安王妃主持。 此际,女宾们羞于公然露面,仅由安王妃带领数位诰命夫人作为代表,朝宋鸣珂行礼。 “既是出游玩赏,无需多礼。”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22节 宋鸣珂经过整整一年的锻炼,举手投足间尽是丰神俊朗的王者章姿。 纵然眉眼犹存秀美之色,但孪生兄长宋显琛本是唇红齿白的清秀绝俗少年,因而未曾有人生疑。 寒暄声中,众人踏上白玉石桥,步入殿阁。 殿中灯火辉煌,两侧分立九根雕龙金柱,梁上悬有飘逸纱罗飘逸,流彩华美。 宋鸣珂高坐于九层高阶上的主位,免去繁琐跪拜,命大伙儿依次入席。 席间觥筹交错,虽无歌舞助兴,但瞭望殿外山色澄明,花林绚然,主宾尽欢,一派融融景象。 安王仍着亲王紫袍,风度翩翩。 他起身举酒,躬身道:“我朝圣德,有此勤政爱民、励精图治的少年英主!臣借薄酒敬陛下,愿陛下福泽延绵,圣寿万年!” “安王叔辛苦了!”宋鸣珂端起铜爵,以示回敬,又笑道,“这次王妃婶婶也为行宫出游劳心劳力,待回宫后,朕定要多加奖赏。” “谢陛下隆恩,此乃臣之本份,岂敢领受?”安王意欲推辞。 “安王世子久未进京,今年何不带他同来?” 安王歉然道:“犬子纨绔无能,胸无大志,非可造之材,劳陛下挂怀,臣惶恐。” “安王叔过谦了!既明堂兄为性情中人,不拘礼俗。下次务必叫上他。咱们哥儿多年不见,很是挂念。” 宋鸣珂含笑叮嘱,安王隐有错愕,尴尬应允。 朝野内外人人皆知,安王宋博衍容姿不凡,气宇轩昂,才华横溢,无奈膝下仅有一子。 其子文不成武不就,终日吃喝玩乐,游手好闲,不好功名,不问正事,是出了名的膏粱子弟。 前世,宋鸣珂去安王蕃地小住数月,与这位堂兄有过接触,知他为人不坏,只是被王妃宠得过分闲散,而安王在京摄政期间未免疏于教导,才导致他一发不可收拾。 今生,她自问对庶弟的鼓励与提拔极有成效,便决定引导纨绔堂兄,助其成材,不辱安王威名。 旁人全当小皇帝其爱屋及乌,好生附和了一阵。 唯有宋显扬,一声不吭,埋头喝闷酒。 先帝尚在时,二皇子提前开府,风头无两,堪可将和顺谦恭的宋显琛比下去。 时隔一年多,他遭削权后,非赵氏一系的朝臣均怕跟他扯上干系,仅剩应分客套。 此一时,彼一时。 酒过三巡,他借洗手避席,领了一名亲随,往殿后踱步。 朗月当空,清晖影影绰绰,困住连绵山色与亭台楼阁,也困住了他忿懑的心。 殿中的欢声笑语似乎与他无关,行宫内的辉煌陈设也与他无关。 明明是天之骄子,自诩才貌双全,却落得孑然一身,游走于寂静廊下。 “殿下!戌时将至,圣上说要登阁赏月……要不先回拂云殿?”亲随小声相劝。 “烦死了!滚远点!” 亲随伺候他多年,知他喜怒无常,又见回廊上有守卫巡逻,遂放心离他稍远,予以足够的空间。 宋显扬出了廊子,走向石灯照耀的台阶,忽闻数人脚步匆匆,他回头一瞥,厌烦神色略减,语气则火气冲冲。 “有酒有肉你不享受,跟着我做什么!” 来者为乐平郡王。 自宋显扬离席,乐平郡王已猜出他反感小皇帝对安王的拉拢,如今遭他当仆从之面,劈头盖脸一吼,倒也没多生气,摆手命仆役退开,苦笑跟在其后。 宋显扬目视对方谈不上英俊的面容,一肚子气无处可撒,闷声道:“也就只有你,还把我当个人。” “殿下说的什么话!我把你当哥们呢!”乐平郡王叹了口气。 “你说宋显琛这毛头小子是在故意羞辱我吗?他和安王家那烂泥堂兄何时有交情?起码五六年前的事了!他那时才屁点大小!挂念个鬼!” “哎呀我的殿下!您发牢骚也得看场合……这行宫,谁知藏了多少双耳朵?” 宋显扬沉浸在愤怒中,毫不理会:“他和霍家兄弟好得跟连体人似的,捧完蹩脚四弟,又捧没人疼没人爱的六弟,不就为多两个援手么?可扶持远在东海之滨的宋既明,却让我闲在府上种花?不怕天下人笑话?” “依我看,那番话是哄着安王爷的,您莫要多想了。” “我留在京城无所事事,若去定州就蕃,母妃和外公又割舍不得,两头不是人!” “既然在京,得空多来我府上小坐,美酒陈肴、佳人美姬,任君选择。” 宋显扬发了顿脾气,乐平郡王劝勉一番,依稀听拂云殿方向人声喧闹,料想筵席已散。 踌躇片刻,平定心气,他不耐烦地一甩袖子,与乐平郡王原路返回。 月移花影动,后殿的近百名女眷们迤迤然自阶前行出。 清朗月色下,美人如玉,衣香鬓影,莺莺燕燕,瞬息间攫取了二人的目光。 出人意料的是,除去年长的夫人们,妙龄女子大多穿了翠绿缎裳,其余的则穿竹青色罗裙,一个个跟约好了似的,远望如愁云惨绿。 独独一名少女身着浅紫色织金褙子,配以蜜色百蝶戏花罗裙,素雅中不失奢华。 她在人群中尤为夺目,兼之其身形苗条,螺黛描眉,香脂点唇,瓜子脸,杏仁眼,美不可方物。 眉心贴了兰花钿,点染一抹娇态,更是道不尽的风情。 她持团扇而立,仪态端庄,却又处处撩人。 宋显扬平素佳人缭绕,今夜也不知是月色惑人,还是心头沉郁之故,只与她矜娇的眸子远远一对上,莫名喉头发紧,口干舌燥,离奇的躁动从心底最深处涌向周身。 恰恰此刻,以小皇帝为首的大队男宾们也朝山边信步而近。 女眷们退至一旁,盈盈福礼,各自低头,眼神复杂,偷偷瞪视那紫衫少女。 少女螓首低垂,眼波柔柔,觑向意气飞扬的小皇帝。 不料,对方忙于与身边的霍二公子谈天说地,竟连个正眼也没往她身上瞧,只随意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免礼。 被无视了? 少女轻咬下唇,眉目娇色未变,可手上的团扇坠穗,已拧成了麻花状。 宋显扬看在眼里,没来由锥心难言,过后嘴角一歪,冷冷哂笑。 ——宋显琛这小子,果然不解风情! ………… 事实上,宋鸣珂花了一下午,勉强适应必将面对的现实。 宴席散后,瞧年轻少女们一片绿油油的,假装羞涩,却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她大致猜测,这出戏冲的是迟迟未定的皇后之位。 饶相千金又使出什么奇怪手段?能让其他同龄女子跟风换同色衣裳,以彰显她的一枝独秀? 估摸着,无非是找人散布她这小皇帝偏爱某种颜色的谣言吧? 鬼才喜欢这惨绿惨绿!小姐姐们,少费点心吧!朕也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宋鸣珂刻意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拉着霍睿言唧唧喳喳,从天上的云儿扯到了定远侯府的胖猫。 霍睿言也出奇地配合,谈起他捡来的三花猫已圆成了球,笑容和眼神软柔如棉。 无数视线集中在二人身上,他俩却扯着极其无聊的对话,分外投入…… 霍锐承戴幞头、穿长衫,加以护腰,紧随在后,笑得无可奈何。 新的一年起,他担任皇城司所辖的环卫官,已列入皇帝贴身侍卫,因而与弟弟常伴君王侧。 命余人自由活动,宋鸣珂只带了霍家兄弟及数名亲随,看似兴高采烈步往半山亭阁,实则心里发虚。 六角亭位于半山,宽敞雅致,竹木掩映,她暗松了口气,幸好,并非可怖记忆中的那座。 零星灯火下,亭内一窈窕身影,似在怅然叹息,骤觉有人行近,羞涩避让,细看居然是小皇帝,急忙与丫鬟上前行礼。 “臣女见过陛下。” 皎洁月光下,她杏黄裙裳简洁得体,满身书卷气,容姿姣好,水眸生雾,眸底幽怨未褪。 宋鸣珂觉此女眼熟,隐约想起,她随徐怀仁同行,五官与气质相类,应是徐怀仁的妹妹。 徐怀仁原为太子少师,后被任命为吏部侍郎,得宋鸣珂重用,因改革一事得罪了不少人。 权贵们表面尊重,私下定会对家眷诸多抱怨。 因此徐小妹此番同来,十之八|九遭其他女眷排斥,是以提前退席,躲到无人的半山亭子。 宋鸣珂心存怜惜,柔声道:“徐家小娘子,免礼。” 徐小妹万万没想到小皇帝叫得出她的姓氏,震惊之下,腿脚发软,身子轻晃,便要摔倒御前! 这一下防不胜防,霍睿言手疾眼快,想伸手托住她,又觉于礼不合,遂迅速运劲,改以右手袍袖柔力带了她一把。 徐小妹站稳后,感激眼光如山涧醴泉,悄悄落在霍睿言挺拔如苍松翠柏的身姿上,软嗓细细:“谢霍二公子援手。” 霍睿言不过举手之劳,略一颔首:“小娘子客气了。” 徐小妹险些出丑,不敢逗留,向宋鸣珂福身告退。 临行前,她脚步缓了极短的一瞬,眼尾余光窥向霍睿言,颊畔绯云起落,唇角隐隐勾起一浅弧。 春山夜月,清幽花香随风袭人,若即若离。 宋鸣珂以手肘撞了撞迷惘的某人,揶揄道:“今夜打扮得有模有样,很招人呀!” 霍睿言仍沉浸在她突如其来的触碰中,半晌没反应过来。 宋鸣珂见他毫无表示,干脆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轻笑。 “若相中谁家千金,千万别害羞!告诉我,我直接给二表哥赐婚。赐婚这么好玩的事,我老早就想试试了!” 她略含酒味的气息,搅得霍睿言心跳停止,如坠蜜雾。 好不容易听清她所言,霎时间,他恨不得把挥袖的那只手给剁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表哥:喜欢的妹子变成男生,不但当了皇帝,还硬要给我赐婚,怎么破? 第二十三章 ... “二表哥,我给定的这门亲事,你满不满意?”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23节 面对宋鸣珂赐婚后洋洋自得的笑脸,霍睿言气炸了,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于是……咬牙切齿,狠狠把龙椅上的她拽入怀内,死死抱住不放。 她小小身板恰如那夜策马同行时娇软,仿佛没多挣扎,便悄然融化在他胸前。 柔顺如小猫。 正当他俯首欲吻,陡然惊醒。 原来,是梦。 这算什么?在梦里……欺君犯上? 霍睿言倍感难堪,蹑手蹑脚跑到浴室,偷偷摸摸洗了个冷水澡。 换上干净寝衣,他颓然坐在窗边,双手搓揉滚烫脸颊。 隐约觉着,梦内的那一幕,也许真会发生。 春月羞涩地躲入云中,留下丝丝缕缕细弱光芒,捆缚着他不安的心。 进不得,退不甘。 ………… 翌日风烟渺渺,细雨如织,狩猎被迫延迟。 知宋鸣珂静不下心,霍睿言一大早带上新刻印章,赶去她所在。 目睹她下首跪坐着一苍色身影,他笑颜凝滞,目光焦灼,“陛下龙体欠安?” 宋鸣珂笑盈盈朝他招手:“二表哥来得正好,快尝尝元医官做的杏花水晶冻。” 她边说边指了指几上一红色漆盒,内装晶莹剔透的糕点,内里如有花瓣飘飞。 霍睿言见宋鸣珂无恙,心下稍安,随后又觉稀奇——元礼作为御医官,还顺带负责御膳点心? “元医官当真心灵手巧,多才多艺。” “谬赞谬赞!朝野内外谁人不知,霍二公子文采斐然,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一句‘多才多艺’,折煞我也。” 元礼客气回应,既有清贵之气,又不乏客套。 宋鸣珂以银筷子夹起一圆形的水晶冻,品尝后笑意舒展,又示意霍睿言自便。 霍睿言恭敬不如从命,只觉海藻胶做的糕体入口清凉,绵柔细腻,杏花甘中带苦,口感别致。 二人聊了狩猎计划,元礼插不上话,拿出一宽口白瓷罐,从中舀了一勺蜜,放入碗中,以温水调开,呈给宋鸣珂解渴。 霍睿言留意他动作娴熟,泡开后,朵朵红梅盛放,认出是宋鸣珂常喝的蜜渍梅汤,深觉狐惑。 这汤居然让她日日坚持喝上一年?连跑到保翠山行宫也欲罢不能? 霍睿言淡然一笑:“此为汤绽梅?常见陛下饮用,可否容我浅抿一口,尝个味儿?” “当然。”宋鸣珂对元礼略微点头。 余桐正要吩咐下人多备小碗,霍睿言故作随意:“何必麻烦?陛下若不弃,留一口给我试试即可。” 如此率性而为,有悖于其平日的温雅形象,只差直接声明要喝宋鸣珂那一碗,摆明已起了疑心。 元礼白皙面容变色,宋鸣珂则不以为然,余下半碗直接递给霍睿言。 “二表哥若喜欢,宫里还有两罐,皆为元医官亲制,改日送到定远侯府好了。” “谢陛下恩赏。” 霍睿言双手恭瑾接过,小心细啜,方轻吞慢咽喝完,搁碗笑道:“清甜甘爽,难怪得陛下眷顾。元医官爱梅花,定是超凡脱俗之人。” “霍二公子见笑,在下爱梅,源于舍妹的偏好罢了。” “你有妹妹?”宋鸣珂眼神发亮,“没听说呀!” “已失踪数年,无迹可寻,未敢辱圣听,是以不曾提及。”元礼深邃眼眸闪过黯然之色,拿捏罐子的手指头掐得发白。 宋鸣珂心肠热,碍于二表哥在场,她生怕牵扯五族之事,欲言又止。 再看她和霍睿言先后喝过的白瓷碗边上,仅有一道蜜汤痕迹,霎时双颊生霞,窘迫垂眸,连连摆手让余桐收碗。 梅花清香与甘甜渗入沉默,使得满室芳冽多了几分微妙。 元礼收拾药箱,垂下眉眼,躬身告退,出门时,若即若离的眼光似是不经意飘向霍睿言。 正好此时,霍锐承披雨入内,见宋鸣珂与霍睿言相顾无言,脱口问:“怎么了?” 宋鸣珂沉浸在那碗蜜的尴尬中,掩饰道:“没……元医官说起失踪的妹妹,难免神伤。” 霍锐承舒了口气:“为这事啊!我还道陛下又要作媒,硬给自己找个二表嫂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霍睿言重重“哼”了一声,以作示警。 宋鸣珂茫然:“啊?二表哥生气了?我昨晚……喝了点酒,见那徐小娘子温顺可人,突发奇想,但没逼你娶她呀!” “岂敢生陛下的气?”霍睿言隐忍不发。 “话又说回来,徐小娘子生得秀美,生于书香世家,知书达礼……” “陛下!”霍锐承眼看弟弟眸色渐冷,赶紧劝道,“陛下切莫乱点鸳鸯,弟弟心有所属,从小就……” “哥哥!” 霍睿言快被这两人搞疯了! 若不加以制止,兄长定会搬弄是非,说他从小就喜欢晏晏! 无法想象,宋鸣珂听了这昏言悖语,会作何感想。 而他,该以哪种方式,把自己就地掩埋? 霍锐承从弟弟怒目中感受到了飞刀的凌厉,又不晓得如何安抚,只得找个借口,丢下二人,迅速开溜。 “心有所属?”宋鸣珂觑向恼羞成怒的二表哥,语气尽是玩味,“看不出来呀!坦白从宽,不可欺君呀!” “陛下莫要听我哥胡说八道!他信口雌黄,拿我寻开心而已。” 霍睿言本不屑人后说闲言,而今情急之下,唯有把亲哥卖了。 宋鸣珂料想他表现出超乎年龄的沉稳,内里不过是个腼腆少年。 瞧他心虚的模样,想必有心仪女子之事,不假。 是谁?为何不能坦诚?改天得试探一番。 为化解不尴不尬的气氛,表兄妹继续分吃糕点。 不多时,殿外细雨初歇,灰云缝隙间漏下几线阳光,大有放晴趋势。 宋鸣珂见状,下令未时到猎场走动走动。 按理说,霍睿言该回去准备,他迟迟未离开,只因认定元礼今日异常古怪。 此人不但来得过早,还特地备下饮食,神色不复往日磊落……莫非,糕点或梅花蜜有问题? 借吃东西、点茶等诸事,霍睿言堂而皇之赖在殿阁,一呆就是一上午。 细察她言谈、饮食一切如常,略显困顿,他关切问道:“陛下夜里没睡好?” “倒也不是,下半夜醒了一回,看书到天亮。”宋鸣珂打了个哈欠,连忙以小手捂住。 “陛下勤学苦读,更应注意歇息,不可过分操劳。” 宋鸣珂努了努嘴:“二表哥你不也挂着两乌漆漆的眼圈么?好意思说我!” 霍睿言记起没睡好的原因,面露羞惭,低头盯着地砖,只想找条缝钻进去。 二人草草结束午膳,见为时尚早,拿出小闲章把玩。 宋鸣珂不爱练字,不擅丹青,却独爱搜集各类好玩的小物件。 去年无意间看到霍睿言刻的闲章,她爱不释手,对印章的材质、形态、雕刻、字型,皆予以极高赞扬,还眨着大眼睛问,可否送她两个。 他这二表哥唯一的软肋就是她,顿时被哄得心花怒放,一有闲情便给她刻,数月下来,已积攒了一大堆。 时人的闲章,多为自拟词句,或撷取格言警句,作用无非引首、压角、标记收藏鉴赏,亦有刻上斋、堂、馆、阁居室为记,而宋鸣珂的癖好却极为另类。 霍睿言曾为她刻过“朕不食饴”、“尔等是球,速滚”等莫名其妙的句子,今日则顺应圣意,在纸上画“毛瓜”二字的小样。 作为天子,居然要用各类匪夷所思的文字作章,真教他啼笑皆非,每次都得按捺笑意,方可完成。 此际,殿中静谧,余桐进进出出,张罗出行事务。 宋鸣珂靠在短榻一端,手撑下颌,似笑非笑地看着霍睿言努力忍笑、认真描摹,越发觉得,逗弄二表哥是件极其过瘾的事。 他笑容浅淡,注视白纸墨字的眼神……仿似焕发出她不曾见过的光彩。 当他不时抬眸朝她微笑,某种近似于宠溺的亮光,被他刻意藏起,流露的只是寻常且尊敬的和善。 逐渐地,他的轮廓越发模糊,化为明晃晃的光彩。 ………… 画了不同样式,霍睿言想征询宋鸣珂的意见,蓦然转头,惊觉她已歪倒在短榻,双眼闭合,睫羽轻垂。 褪去故作威严的神态后,愈发婉约柔美。 他呆然出神,舍不得唤醒她,只想静下心来,趁无旁人在场,好好珍惜仅属于他的美好时刻。 眼前的小少女,以豆蔻之龄而居庙堂之高,绯袍挂体,金玉悬腰,脸上抹了一层粉末,显得皮肤偏暗淡。 搭在一旁的小手则光洁白皙如玉,嫩得可掐出水来。 偏生右手中指关节处,因近一年日夜执笔而生了层茧子,粗硬砥砺,与她的真实身份全然不符合。 在父亲仙逝、母亲无支援、异母兄弟虎视眈眈、朝臣质疑的情况下,她一声不吭,默默替患病的兄长扛下重责。 这一切,本不是天真烂漫的小丫头该承受的。 而他这二表哥,是时候以另一种形式守护她,辅佐她。 分不清愣了多久,霍睿言回过神来,身子柔柔前倾,温声轻询:“陛下若困乏,到软榻上躺一会儿可好?” “嗯……” 宋鸣珂懒懒应声,却连头发丝也一动不动,又陷入深睡中。 小坏蛋!一心想着给他赐婚,自己却跟元礼走那么近!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24节 霍睿言愤懑弯下腰,小心翼翼伸出两臂,将她横抱至怀内。 肩头瘦且窄,宽松外袍掩饰下的纤腰不盈一握,比想象中还要轻软。 她水润小脸紧靠他坚实肩膊,如一团柔棉,瞬即抚平他的恼怒。 他心中天人交战,脚下如履薄冰,谨慎走向东侧木榻。 怀中人秀眉无意识颦蹙,粉唇如初绽花瓣,近在咫尺,实在是难得的美色。 温香软玉,如那不可言说的梦。 一瞬间,他分不清梦境或现实,只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 第二十四章 ... 袅袅香烟自汝瓷三足香炉内飘起,与门窗透进来的薄薄日影纠缠不清。 殿阁之内,霍睿言长身玉立,热血沸腾,双手紧紧搂住昏睡中的宋鸣珂,如怀抱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诚然,于他而言,她是。 这小小丫头,从四岁起便懂得以甜言蜜语诱他,使得他往后诸事顺从,绝无半分违逆。 他曾背着她满东宫乱跑,两小无猜,何曾想过,有朝一日,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却非得冒充男子,坐上龙椅,统领万民? 柔和日光交叠微晃烛火,勾勒她如海棠绽放的娇美睡颜,描摹她精雕细琢的眉眼,落在她润泽柔软的唇瓣上,使得她本就动人心魄的小脸无处不诱惑。 让他产生出……低头咬一口的冲动。 完!蛋!了! 素来自认为霁月光风的霍二公子,终于在这一刻承认,自己心思不纯,特别不纯。 欸,或许早已如此,只是他死活不肯直面而已。 霍睿言如受蛊惑,俯首凑近,鼻尖仅差毫厘。 气息交缠,似有一股麻酥酥的热流,从鼻息直涌上四肢百骸,化作了懊恼与缠绵的蜜浆,糊住了他的心。 他一咬下唇,将她缓缓置于软榻上,扯过一旁的薄衾,轻轻盖上,动作温柔之余,刚落利落。 深深,吸了口气,乱透的心跳,久久未能平复。 魔怔了吧?晏晏她……她是个孩子啊! 身为君主,又是小女娃,在他面前全无防备,信任至斯!他岂能怀藏逾矩之心、行不轨之事? 曾甘愿只当她的好表哥,时至今日,野心悄然膨胀,到了他无力控制的地步。 霍睿言怕抵受不了引诱,顶着绯颜落荒而逃。 殿外的余桐见他步伐如风,忙迎上询问:“霍二公子,出什么事了?” “她……她睡了。”霍睿言心虚得连敬称都省下。 余桐探头见宋鸣珂安睡在软榻上,悄声吩咐剪兰与缝菊入内伺候。 霍睿言勉强恢复正常呼吸,信步下玉阶,主动迎上廊下那高大身影。 “闹别扭么?你咋自己溜了?”霍锐承立时看出弟弟的异常。 “没、没有的事。” 霍锐承不信:“平日好得能穿同一条裤子……” “哥!”霍睿言俊颜“唰”的红得不像话,“瞎、瞎扯什么!” 他几时跟她……穿同一条裤子了? 霍锐承也觉这玩笑大逆不道,呵呵笑拉他往外走。 兄弟并肩而行,身高已不相上下。霍锐承肩宽膀粗,而霍睿言则文秀许多。 二人均是玉树临风的俊美男儿,如行走的美景,养眼之极。 聊了关于今年北行探望父母的计划,霍睿言陡然心虚,怕自己离京后,兄长又胡诌,届时让宋鸣珂听出端倪,他怕是没法抬头做人了。 于是,他正色道:“哥,有一事,我早想和你明说。” “忽然板着脸作甚?” “从今以后,无论如何,切莫在圣上跟前,胡扯长公主和我的话题,免得扰了长公主的清誉。” 霍锐承一愣,浓眉怒色骤现,怒声斥责。 “多年来,你、你……视她如亲妹子,百般呵护,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全给她留着!如今她身体不好、口不能言,你就嫌弃她?忙着和她撇清关系了?” 此言,如火星溅入热油里,激起霍睿言胸中怒火,令他倍觉憋屈。 可眼前之人是他嫡亲兄长,他不能打也不能骂,内心无数个小人在磨牙吮血,巴不得冲出来围殴这猪脑子哥哥。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正想辩驳,却不晓得从何说起。 掀开真相?为时尚早。 他寻思如何搪塞,身后不远处传出极轻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句冷淡之言,“未时将至,两位表兄该回去换骑装了。” 霍睿言闻声,一颗心如从山崖坠下,跌落深不见底的寒潭中。 回望身后不远处的廊下,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瘦小绯影,金带悬腰,初醒的面容如海棠春睡,眼神淡淡,唇角笑凉意森然,正是宋鸣珂。 霍睿言周身血液如凝。 她……听到了? 该不会误认为,他是个势利小人吧? 要如何解释,才能不涉及她身份的秘密? 平日伶牙俐齿的霍睿言一下变得嘴笨,眸光掺杂了重重矛盾,眼睁睁看宋鸣珂冷冷回身入殿,他想抢上前说点什么,终归停下沉重的双腿。 霍锐承忙迈步追出,没两步,被弟弟一把拽住。 “算了,多说无益,走吧。” 霍睿言星眸如覆了一层薄雾,原先的羞赧与甜蜜一扫而空,取而代之只有难堪。 霍锐承歉然:“阿言,哥哥方才一时气在头上……绝非存心在御前奚落你。” 霍睿言拍了拍他的肩:“亲兄弟,说这些干嘛?” 不论宋鸣珂听到哪句,理解成何样,他只能另找机会,坦诚相告。 兄弟二人出了宫苑,默然沿乱石小道走向住所。 途中经过缀于各院落间的小花园,杏花粉如云霞,于静谧中绚烂。 霍睿言满腹心事,无心细赏,自顾前行,冷不防袖子被兄长一扯。 “阿言,那……不是昨夜的小娘子么?” 霍睿言一怔,顺他所指方向望去,杏花纷飞处,一名壮年男子正携同两位女眷和仆役,从容漫步于春色间。 定睛细看,蓝袍男子正是吏部侍郎徐怀仁,其身后年纪较轻的小娘子,樱草色禙子衬托出妙曼曲线,面容温婉秀气,依稀是六角亭上碰到的少女。 按理说,文臣处所离宋鸣珂的殿阁相距甚远,徐家人何以特地跑到此处? “徐大人。”霍家兄弟同时作揖, 他们与宋显琛自幼相伴,有数年在这位前太子少师座下请教,实有半师之谊;外加定远侯与之相熟,两家多年来相处友好。 “霍世子,霍二公子,好巧,”徐怀仁礼貌回应,“此为内子与舍妹。” 徐夫人与徐小妹微略侧身行了福礼,眼角余光若即若离飘向霍睿言,如有笑意。 霍睿言深觉这偶遇来得突然,对二人颔首致意。 “继霍世子高中武举,二公子也准备考文举了?”徐怀仁问起他的动向。 今年秋恰逢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但近来北境的动态让他忧心忡忡,是以未能真正落实规划。 当下,他不置可否:“谢徐大人关心,此事还需与家父商量。” 徐小妹双眸一亮,似有话要说,因羞涩未能启齿。 霍睿言生怕聊久了会扯出别的事,客套几句后,借参加狩猎为由,与兄长一同告辞。 即便背转身,他仍能感受到三人眼光在追逐着自己。 貌似,昨晚大袖一挥,招惹了是非?该如何处理,才不致伤及两家情面? ………… 春蒐作为四季狩猎之一,主要搜寻猎取未怀孕的兽类。 往年皇族与武臣会分组进行比试,哪组捕获猎物最多,可得重赏。 今日剩余半天时间,大伙儿只当活动筋骨,熟悉场地,以备来日再正式举行。 林边帐子以竹木搭建,顶部与四周盖有垂幔,地铺织毯,内置了二十余张食案。 宋鸣珂居高坐主位,一身银白色流云纹窄袖武服,发上束了玉带,脚蹬羊皮小靴,英姿勃发。 独独那双清水眸,寒光瘆人,又隐约有火光燃烧。 复杂情绪,源自霍锐承指责霍睿言的那句——如今她身体不好、口不能言,你就嫌弃她?忙着和她撇清关系了? 口不能言的是谁,宋鸣珂心知肚明。 重来一遍,霍家两位表兄暗里对她的重视,超出了前世印象。 她一直心怀感激,直至听到大表哥所言,心凉透了。 最为信赖的二表哥……嫌弃口不能言的“晏晏”?也会因“她”身体不适,而选择疏远?是因为他有了心仪的女子,便要远离小表妹? 尽管她明白,霍睿言常来陪伴的,是宋显琛。 她不过冒名顶替,才获得本不属于她的忠诚与拥戴。 但她就是生气,很生气,气得想咬人! 当霍家兄弟改穿狩猎装束,抵达大帐内拜见,宋鸣珂刻意隐忍,不去瞅二人的飒爽丰姿,只随意摆了摆手,让他们自行落座。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25节 这反常的态度或多或少引起部分人的注意,免不了交头接耳。 霍睿言眼底暗起波澜,与兄长低声探讨,怎生让宋鸣珂狩猎时大显身手,好顺顺她炸起的毛。 随后,安王、宋显扬、饶相等人戎装而来,分别就座。 令人意外的是,饶蔓如身着银红滚金边武服,随父入帐,成为屈指可数的女眷之一。 人员齐聚后,宫人端上清淡饮食,以免大家饿肚子乱转。 宋鸣珂担心林中解手不方便,只饮了小半杯果茶,暗觉茶的味道甜得夸张,不由得皱眉。 霍睿言留心她眉眼间的细微变化,碍于相隔四五张条案,不宜开口询问,便投以关切眼光。 她原想不理不睬,对上他清朗长眸的一瞬间,却仿佛听闻一声叹息,回响于心中某个软绵角落。 ………… 未时三刻,众人摩拳擦掌,精神抖擞,出帐上马。 宋鸣珂回眸,瞥见宋显扬铠甲威武,慢悠悠落在最后,与饶相搭话时,视线却没片刻离开饶蔓如。 这两人凑一块去了?好是好,可她并不希望,宋显扬获饶相扶持。 毕竟,饶相数代忠良,背后也有庞大的商贾势力支持。 出于恶作剧心态,宋鸣珂扬眉笑道:“定王兄慢吞吞的!可不像你的作风!来!独领一队,打头阵。” 宋显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皇帝点名叫他这历来不受待见的二哥?见鬼了吧? 再看饶蔓如悄悄窥探小皇帝,俏丽眉眼夹杂几丝娇羞,甚至含混惊喜……他顿时明白——这宋显琛!故意阻碍他与饶家接触! 可今时今日的他,怎敢与小皇帝对抗?只得无奈跟上,硬着头皮夸对方雄姿飒爽。 饶相作为评判与后援,留守帐子外。 余人分作四队,由宋鸣珂、安王、宋显扬与另一位老郡王领队,各带领其他宗亲、武官与侍卫,斗志昂扬,往山林进发。 宁王宋显维、霍家兄弟自然跟随宋鸣珂。 宋鸣珂年纪尚幼,女子力弱,箭法稀松,但胜在身轻如燕,骑术相当不错。 上辈子,她享受马背上的自由,遗憾作为长公主,骑马机会不多;这辈子,她扮演宋显琛,闲来加以练习,身手越发灵活。 浩浩荡荡往前,雨后阳光落在绿芽新吐、细叶初展的山木上,为一派青青绿绿镀了层暖金。 丛林的寂静被此起彼伏的嘚嘚马蹄敲碎,群雀惊起,盘旋于顶。 霍锐承骑着高头大马,他乃御前近卫,又是小皇帝表兄,自要将其安危放首位。 行至半路,他回马请示:“陛下!臣请命带队探路!” 率先探察,将猎物驱逐至小皇帝的羽箭范围内,以便射猎,是他们兄弟二人商议后的策略。 “好,有劳霍大人。” 宋鸣珂目光追随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展望山野,困乏因满目嫩绿而消解,登时浑身充满干劲。 她所骑的是皇家顶尖良驹,通体雪白,无半根杂毛。 眼看前方无阻碍,她一声令下,马似流星,人如飞箭,一马当先冲进密林。 数十人催马,浩浩荡荡紧随其后。 霍睿言自知惹恼了她,此时不便解释哄劝,唯有与她保持一定距离,低调落在后头。 宋鸣珂放心策马,飞速跃过小溪涧,跨过低矮灌木。 压抑多时的心,因纵马飞奔愈加跳动,竟有些难以自持,扑通扑通地快要跳出胸腔。 莫名地,眼中的山林逐渐模糊,骤风吹过,铺天盖地的风沙向她袭来。 微小沙尘划过她的脸,深深刺痛了她。 脚下无比疼痛,口鼻气喘吁吁,环视层层密密的树林,草木萎靡,阴冷凄清,荒凉颓败,全无春日生机。 咦?侍卫呢?大表哥呢?二表哥呢?人跑哪儿去了? 她霎时间心生恐慌,她……跑太快? “长公主走错道了?” 草木深处,陡然传出一阴恻恻的沉嗓,这句熟悉的话,令她心跳骤停。 树下多了一魁梧黑影,蒙着半张脸,用似曾相识的阴霾眼神端量她。 那人右手一拧刀柄,手背一道弯形烧伤疤痕,惊得她冷汗直冒。 “你!你不就是……?” “这身帝王袍服不属于你!不如剥了!”那人猛地猱身扑来! 宋鸣珂浑身发抖,如置身前世临死前的噩梦,急忙往一旁跃下! “陛下!” 身子腾空的顷刻间,耳畔充斥着无数人异口同声的大声疾呼,惊惧、震骇、难以置信…… 她心中一突,如梦初醒。 然而,来不及了。 如浪潮般的马蹄声覆盖了她。 第二十五章 ... 数十匹膘肥体壮的骏马,紧密追随小皇帝的雪色坐骑,以惊人速度狂奔于山林间。 忽然,小皇帝尖声大叫:“你!你不就是……?” 余人一头雾水,正要发问,却见其所穿的银白色流云纹窄袖骑装一晃! 他似乎毫不理会身后奔腾马队,义无反顾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这下全无征兆,教所有人猝不及防,连勒马、调转都来不及! 眼看刚满十三岁的小少年跌落,下一刻便要命丧于烈马轮番践踏……如他早逝的长兄。 队伍中段飞掠出一青白身影,以迅雷烈风之势,抱住刚好着地的小皇帝! 那人当机立断,单手一撑地,二人身姿交叠腾空,于千钧一发之际,避过尾随的几匹马,继而如旋风般,稳稳落在后方赶来的赤色骏马之上。 此情此景,恍如幻觉。 在场所有武官、侍卫和内侍官,无不吓得心跳抽离。 难以想象,若非此人应变迅速、挺身而出……小皇帝的命能剩几成!他们这帮人是否活得过今日! 众人纷纷勒住缰绳,飞身下马,围拢后才震悚发觉,不顾一切扑来相救的,居然是他们眼里的文弱书生——霍二公子! 在大伙儿印象中,霍家男儿世代习武,唯独文质彬彬、俊美儒雅的霍睿言是个异类。 宫中传言,此人几乎隔日进宫,挖空心思逗小皇帝开心。 文官们倒无多少怨言,但武臣们私下没少说闲话。 他们取笑霍家二公子虚有俊美皮囊,只懂阿谀奉承,投机取巧,靠小手段谋取圣上恩宠,远不如其兄长英武。 惊险时刻,目睹霍睿言临危不惧,果断出手,救小皇帝于危难,为人所不能,武功之高超乎想象,素来直爽的武臣们无不动容,均有感恩与愧色。 一时间,搜捕刺客的、高声催人回去宣太医的、围上来查看情况的……乱成一团。 淡薄日光漏入春林,霍睿言回马下地,青衣素淡,腰背如孤松挺立,轮廓分明的俊容保持一贯镇静。 长眉凛然,亮泽如星的眸子,火光灼灼,泄漏他心底的焦虑。 他本就容姿独绝,紧拥银白骑装、双目紧闭的小皇帝,脸上越发显露的着急与关切,惹人遐思。 霍睿言懒得管他们的复杂眼神,立即将宋鸣珂挪至安全区域,检查有否受伤。 除去蹭了点泥沙,她身上无任何血迹与污渍。 饱满额头薄薄渗出细汗,秀眉紧蹙,两眼闭合,嘴唇翕动,如像坠入可怕噩梦。 “陛下!陛下!醒醒!”余桐等人同时呼喊。 宋鸣珂置若罔闻,双手意欲挣开霍睿言的怀抱,嘴上喝斥:“放肆!” 霍睿言微露尴尬,倒抽了口凉气,暗叫不妙! 此症状,并非晕倒或被暗器所伤,更像是……中了毒或蛊? 好端端的,怎成了这模样? 究竟看到或想到什么,才会从急奔的马上摔落? 环顾四周,草木青绿,风景宜人,空气清爽,并无异样。 为今之计,必须尽快回去,找个安静场地,好好诊治。 只有确保她性命无碍,才能查个水落石出。 霍睿言有了决断,可他无官无职,如何发号施令? 恰好此时,一小队人马护送宁王宋显维追了上来。 宋显维年仅十岁,小驹跑得慢,一听说出意外,加速赶至,边落地边高声询问:“出事了?” 霍睿言如窥见一线生机:“圣上昏倒了!恳请殿下允准,暂停狩猎,返回行宫,以免耽误诊疗。” 宋显维与霍家兄弟交好,未及细想,一一听从霍睿言的建议,指挥部下撤离,又留下半数人马核查周边情况。 旁人知霍二公子深得小皇帝宠信,又见他奋不顾身救驾,均无异议。 霍睿言抱着宋鸣珂,翻身上马,促马折返。 即便拼全力飞速疾奔,来时路仍显得尤为漫长。 颠簸间,怀中的宋鸣珂时不时蹦出几句话,起初含糊其辞,听不大真切。 直到她骤然大喊“哥哥”,霍睿言大惊,慌忙用手捂住她的嘴。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26节 若被人听了去,岂不发觉端倪? 然则,宋鸣珂处于混沌状态。 她不停扭动,一张口,狠狠咬在霍睿言的手掌边上,死死不松口。 痛感自手蔓延至心头,远远抵不过如绞心痛。 用力圈紧她的娇躯,他俯身贴向她耳边,以温柔而坚定的语气,小声劝慰。 “晏晏,撑住!” 宋鸣珂闻言,牙齿力度瞬间放松,缓缓张口。 她依旧未睁目,晶莹泪水从眼角落下,滑过腮边,仿佛落在霍睿言心头上,烫灼得他浑身一颤。 更教他惊悸的是,她檀唇低喘,勉强挤出一句话。 “谢谢你……表哥。” “啊?”霍睿言大为惊奇,她历来只唤他“二表哥”。 她唇畔轻轻一勾,喃喃道:“来生……再会。” 来生?什么来生再会!她、她不行了? “不——!” 他霎时间失去思考能力,再难控制,喉底迸发一声悲怆怒吼。 ………… 大队人马气势汹汹抵至大帐前,霍锐承及手下也火速赶到。 饶相等留守者已接到急报,与几名老医官满脸焦灼,一拥而上。 所幸,宋鸣珂并未像霍睿言所担忧的那般虚弱,她气息如常,只是迟迟未醒。 霍睿言救人心切,未作他想,正准备下马,不料余桐一拦。 “圣上不喜外人触碰,还需请元医官前来诊治。” 他作为最得信任的贴身内侍官,从东宫便一直随小皇帝左右,医官们微怔,凝步不前。 饶相大怒:“都什么时候了!还顾这些!若有延误,谁担当得起!” 霍睿言乍然一惊,暗骂自己大意,插言:“饶伯父!大帐非诊治之地,还请容许小侄带上元医官回殿。” 他平日尊对方“相爷”,此刻改口称其“伯父”,硬生生搬出父亲定远侯与饶相的交情。 饶相错愕之下,又是跺脚又是叹气:“快快快!那元小医官跑何处了?还不赶紧去找?” 当一群人涌出要寻人,凉棚方向急匆匆奔来一瘦削的苍色影子,正是元礼。 霍睿言高居马上,清楚看到元礼神色惶恐,脚步趔趔趄趄,险些被石块摔倒在地。 “让一让!” 元礼挤开数人,拉过宋鸣珂的手腕,三指号脉,颤声问:“可有伤着了?” 霍睿言暗觉他的惊慌不似作伪,但其眉宇间稍纵即逝的愧疚与侥幸,教人起疑。 宁王宋显维大眼睛圆睁,连连追问:“元医官!皇帝哥哥到底怎样?你快说呀!太吓人了!” “殿下请放心……是瘴气。”元礼似暗暗舒了口气。 此言一出,随行的殿前司都指挥使与霍锐承异口同声:“哪来的瘴气!” 其他武官也面露不屑,纷纷插嘴。 “咱们一路密切守护圣驾,未感觉有瘴气……” “元医官弄错了吧?此乃皇家猎场!开什么玩笑!” 饶相细观余人无碍,皱眉:“怕是元医官资历尚浅……请贺医官使速来诊治!” “饶相爷!”余桐坚持己见,“为免圣上醒来不悦,还望交由元医官全权负责。” 他年方二十,五官端正,气度不卑不亢,虽是请求,语气却不容置疑。 众所周知,余桐作为御前内侍,本是个极擅长察言观色的聪明人,此番屡次反对当朝丞宰的观点,令人不由自主替他捏一把汗。 霍睿言对元礼持怀疑态度,但他信得过余桐,附和道:“此地不宜久留!元医官,请!” 宁王听他这么一说,以亲王身份下令,即刻回行宫。 饶相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小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皆对元礼表示认可,他无从推拒。 霍睿言没工夫安抚饶相,抱了宋鸣珂,一夹马肚,直冲向前往连片宫阙。 他一日之内,抱了她两回,心情全然相反。 先前是羞赧甜蜜,此际……胆战心惊。 她一人的安危,维系千千万万人的性命。 倘若身份被揭穿,“长公主冒充兄长当皇帝”一事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皇位保不住,整个谢氏家族、霍家,将堕入深渊,万劫不复。 霍睿言不晓得,行宫之中、朝野内外有哪些人夙夜盼望小皇帝倒台。 他只知,从宋显琛得怪病时起,悬在天家兄妹二人头上的利刃,从未挪移。 去年在青楼外窃听到几句似是而非的议论后,他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终究没查出蛛丝马迹。 ——无须忧心,咱们有杀手锏。 ——这么说,阿栩已到位? 霍睿言反反复复念叨这段对话,眼见宋鸣珂一年来安然无恙,他差点认为,那夜所见所闻,全是一场梦。 莫非对方……久候多时,为的是今日这一击? ………… 金乌坠落,暮云合璧。 保翠山行宫的重重楼阁在黄昏暖光下,平添肃穆之感。 风过处,杏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浅粉雪白,美则美矣,片片尽是幽怨。 闻讯而来的安王宋博衍、定王宋显扬、晋王宋显章,被霍锐承带人拦在殿阁之外。 “你们这帮毛头小子!怎么伺候的!竟害圣上中了瘴气!还摔落马前!”安王一改往日慈和,怒发冲冠,疾言厉色。 “王爷息怒!”众侍卫齐齐下跪。 “别拦着本王问候圣安!”安王不好让部下与御前禁卫军对抗,捋起袖子,便要亲自往里闯。 霍锐承一个箭步挡在门口,抱拳道:“王爷,请稍安勿躁。” 他受霍睿言叮嘱,不可放任何人入内,免得扰了元医官诊治。 弟弟做事有自己的想法,甚至远比他这哥哥深思熟虑。 他唯一能做的,是尽力而为,见一步走一步。 安王见定远侯世子亲来劝阻,更是暴怒:“反了!霍家人如今要骑到皇族头上了?” 宁王生怕二人起冲突,急忙劝道:“叔父莫动怒!” “是啊!安王叔,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在定远侯与您同僚多年的情分,切莫动气。”晋王腿脚不便,一瘸一拐上了台阶。 他寡言少语,但一开口,往往直戳要点。 见安王气焰稍减,晋王又恭敬作揖:“咱们堵在这儿吵吵嚷嚷也不合适。狩猎折腾半天,请安王叔和定王兄先歇息,此处有显章和六弟守着便是。” 定王宋显扬寒着俊脸,自始至终不发一语。 暗觉不少奇特视线集中投向他,他心中暗忖——看他干嘛?跟他有啥关系?希望他表现出担忧神情? 还是……认定小皇帝的意外,由他而起? 就因他曾顶撞过宋显琛,因而所有的罪过都要往他头上推? 沉默片晌,人人僵立不动,宋显扬快被大家的眼神穿成筛子,百般无奈,顺两位弟弟之意,向安王相邀。 “既然如此,叔父且随小侄,到偏殿静候佳讯,如何?” 安王眼底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兴奋亮光,瞬即熄灭,被淡淡冷漠取代。 “你们这群小子!别给本王整花样!龙体若有闪失,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他闷哼一声,对小皇帝所在殿阁深深一鞠躬,才阔步离去。 宋显扬耸了耸肩,面无表情,拖着步子跟上安王。 晋王、宁王与霍锐承面面相觑,各自苦笑,侧耳倾听殿阁之内的动静。 然而,紧锁的大门后,安静得如无人迹。 ………… 殿内门窗紧闭,灯火微曳下,霍睿言熟悉的炕案、炕几、多宝格和软榻,黑漆描金,典雅精致,却有种虚幻感。 书案上,白玉镇纸压住一张宣纸,纸上写着四个不同版本的“毛瓜”,提醒他,午后那段闲暇时光,何等馨甜美好。 他自行包扎好被宋鸣珂咬出血的伤口,回想她当时奇怪的反应,百思不解。 把玩着小刻刀与犀角螭钮闲章,他凛冽的眉锋锐意淡去,愁绪再现。 门外源自安王的喧嚣散了,没多久又迎来饶相及其千金的问安,皆被晋王以巧舌劝退。 霞光消散,夜色如墨染般渗透行宫各处,也逐渐入侵了他的心。 “霍二公子,”余桐碎步走向霍睿言,“要不……请先到偏厅休息?” 霍睿言气苦。 他们一个个认为他不知情内,打算连他也驱逐出门? “无妨。”他绕过鎏金镶翠的四条屏,无视余桐试图制止的手势,快步走向软榻。 宋鸣珂,已由剪兰、缝菊二人除下那身明晃晃的武服,换上素色道袍,盖了一条轻薄软衾。 她玉容沉静,呼吸细匀,不复最初的惊怖与哀切。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27节 剪兰收拾好衣物,缝菊则前去厨房安排膳食,二人躬身退出后,殿内仅剩诡异寂静。 元礼跪坐于榻边,埋首擦拭长针,整理施针的针囊和针盒。 面容既有如释重负之感,又流淌惴惴不安之色。 那双白净如玉的纤细巧手,隐隐夹带颤抖。 霍睿言静立半晌,温言道:“有劳余内侍亲去晋王与宁王处禀报,省得他们过于牵挂。” 余桐错愕,随即会意,迟疑片刻,踌躇不前。 “这儿有我和元医官,难不成,你信不过我俩?” “那就……麻烦二位了。” 余桐猜出二人有话要说,故意支开他,又生怕宋鸣珂出意外,只在殿外徘徊。 过了半盏茶时分,元礼收好诸物,慢慢站起。 霍睿言维持内敛与温润,平静发问:“今日之事,元医官可否据实以告?” 元礼抬眸直视,眼角眉梢泛起浅淡的清冷,嗓音透露了故作镇定的平和。 “的确是瘴气,睡醒便好,霍二公子不必多虑。” “此话当真?” “是。” 元礼一咬下唇,挪步便走。 “怕是……没那么简单。” 霍睿言唇角挑起讽刺的冷笑,左手快如闪电往前一探。 掌风凌厉,扫向元礼。 元礼不显惊惧,反应极快,矮身急避,灵活躲过。 霍睿言眸色更阴沉,算好他躲避的角度,右手腕疾翻,藏在袖内的刻刀闪出寒芒,直直抵在其颈脖上! 与此同时,元礼手中一根细长钢针,以玄乎其玄的角度,刺向霍睿言下腹的气海穴! 第二十六章 ... 刻刀短小锋利,紧贴元礼颈脖,不留半分缝隙。 霍睿言只需轻轻往前一送,便能让对方血溅当场。 长针冷冽寒光瘆人,对准霍睿言的要穴,已刺破青白袍服。 元礼若使劲一扎,霍睿言非残即昏。 安静得仅剩呼吸声的殿阁内,香烟清淡,灯影幢幢。 两名容姿绝俗的少年郎僵持不下,目光如手上利器,针对相对。 良久,他们同时以眼尾余光瞥向软榻。 宋鸣珂睡容温婉,睫毛纤长,秀鼻高挺,粉唇欲滴,堪可入画。 一个稀奇念头从霍睿言脑海中冒出——如若她在此时睁目,见了二人以诡异姿态对峙,会展露何种表情? 她更偏信俊秀的元医官,还是“嫌弃口不能言的长公主”的二表哥? 殿外脚步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应为巡逻卫队,无人相扰。 霍睿言盯着比自己矮半头的元礼,淡声开口:“是你下的毒。” 元礼垂眸:“不。” “那你为何谎称是瘴气?根本非瘴气所致!”霍睿言声音压得极低,怒意却抑制不住。 “与你无关,你只需明白,我无害她之心。” “你不愿害她,我信。” 霍睿言语气平静,拿捏的刻刀丝毫不移,清亮眼眸微起涟漪,“可我不信,你清白无辜。” 诚然,此人深受宋鸣珂重用,得悉足以致谢氏一族于死地的天大秘密,实则怀藏异心,令人毛骨悚然。 可若他真出卖了天家兄妹,宋显琛和宋鸣珂互换身份之事早就公诸于世,太后等人岂能活到今日? 面对霍睿言的质疑,元礼肩膀轻颤,一语不发。 “你知晓有人要害她却没说!你可知,她……昏厥于马背,直坠而下,险些命丧马蹄!” 念及悉心呵护的小表妹,年纪尚幼,肩负重责,隐忍多时,却错信奸佞小人,他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刀下去,了结这家伙! 但他清楚明瞭,世间万事,绝非只有黑或白。 而元礼,亦如是。 夜探所闻的对话如灵光闪现,对应时间节点,霍睿言眸底深冷。 “你叫阿栩?” 元礼震悚之色毕现,持针的手已按捺不住发抖,“你、你……” 霍睿言生怕他激动之下乱扎,悄悄运气收腹,冷笑道:“果然,你是定王的人。” “我不是。” “谁?谁派你来的?”霍睿言皱眉,暗想,若非定王,难道是……赵国公? 元礼脸上沮丧之情:“我不知。” “不知?此话何意?” “真不知,信不信由你!她好不了,你再杀我也来得及。” “她会好!”霍睿言无法忍受他话中的不详之词,禁不住扭头去看宋鸣珂。 安睡容颜,如温顺小猫,他的心随之一软,嘴角微微勾了勾。 “再说,你觉得,我会蠢到在她昏迷不知情时,下手杀死你这‘忠心耿耿’的御医官?除非……你不配合,自寻死路!” 元礼隐隐松了气,闷声道:“霍二公子要在下如何配合?” “说出真相。”霍睿言一字一顿。 元礼阴柔的脸容漫过悲色:“我有难处,也有原则。”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比原先缓和,各自的锐器却丝毫不肯退缩。 霍睿言猛然记起一细节。 今日上午,品尝汤绽梅时,宋鸣珂问及元礼的妹妹,元礼语带遗憾,眼神黯然,双手紧掐白瓷罐,许久不松手。 当时霍睿言的关注点在于糕点与蜜渍梅花是否有异常,如今方觉察,他绵长的沉默,源于竭力隐藏的恨意。 “你妹妹……在他们手上?” 元礼一愣,笑得苦涩:“霍二公子心思敏锐,在下佩服。” 霍睿言并未因夸赞而滋生自得之意。 将心比心,倘若有人用他的至亲,如父母、长姐、兄长……或是宋显琛兄妹的性命加以胁迫,诱使他做坏事,他未必如自己想象中那般,能秉持一身正气。 眼前的年轻医官,有过,有功,有苦衷。 如他并非存心加害宋鸣珂,霍睿言理应将其拉回己方阵营。 暗叹一口气,他温言道:“睿言虽不才,如元医官有所需,我自会尽力而为。” 元礼错愕半晌,眸子水雾缭绕,哑声道:“霍二公子请尽快离开,对外务必宣称——圣上中了瘴气。否则,我俩惹上杀身之祸,再无旁人护她周全。” 这话戳中了霍睿言的心,但对方语焉不详,他绝不因三言两语放松警惕。 他试探问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等她醒了再从长计议,”元礼转目望向仍无反应的宋鸣珂,眼波柔柔,复而觑向霍睿言的刻刀,“你手不酸?” “还能撑一阵。” 元礼无奈:“我撑不住,不跟你玩了。” 说罢,持针的手,逐寸往回收。 霍睿言见他主动罢手,当下缓缓收刀,拿软布裹好。 正欲开口劝抚几句,元礼手腕陡然翻转,快狠准朝他小腹一扎! 此人竟阴损至斯! 霍睿言暴怒之下,未能闪避,只觉腹下微痛,急忙提气,以手作刀,狠狠往元礼颈侧一敲! 元礼两眼翻白,身子晃了晃,瘫软在地。 霍睿言只想上前给他来两脚,跨出半步,顿觉半身酸麻。 明明没扎中穴位,何以有此症状?……针上有毒? 一时大意,竟着了这阴险小人的道儿! 霍睿言想唤人进殿,嘴巴翕张,忍住没吭声。 万一,来者不是余桐,而是被敌对势力收买的人……岂不引狼入室? 谁也不能轻信。 他跌跌撞撞扑向软榻,以仅余力气,摇晃闭目未醒的宋鸣珂。 “陛下……” 既然元礼断言,她只不过睡得深沉,或许唤醒她,才是最佳解决办法。 宋鸣珂犹在梦中,嫌弃地皱了皱眉。 霍睿言没把她摇醒,反倒把自己摇得头晕目眩,气没接上,支撑不住,重重伏倒在她身侧。 近在咫尺,他勉强凑到她耳畔,嗓音嘶哑:“醒醒!陛下……千万别相信元医官!”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28节 宋鸣珂如羽扇般的睫毛轻颤了一下,终归没睁开双眼。 她美好如三月春光的侧颜,在他逐渐模糊的视野中幻成一束光。 针上的毒……致命吗? 尚未亲眼目见她苏醒、活蹦乱跳、笑展颜开,他便要坠入黑暗深渊? 无尽悔意,如汹涌浪潮,一浪接一浪,拍打他心中故作坚强的堤坝。 三个时辰之前,当她听霍锐承所言怒而转身离开,他何不厚着脸皮,紧随其后,一一辩个明白? 而丛林之中,她在他怀中颠簸,迷迷糊糊说的一句“来生……再会”,终将一语成谶? 他不甘心,就此消失于世上,留下无所作为的污名。 熠熠烛火刺目锥心,他闭上双眼,左手寸寸移动,覆上她柔软细腻的小手。 一点点,与她十指相扣。 用力,再用力,握紧。 陷进混沌之际,掌心内的小手轻轻动了动。 可惜,他再也无力睁眼。 ………… 宋鸣珂疑心自己回到前世。 撞见逼她跳下悬崖的蒙面杀手,也遇到赶来救她、让她撑住的表兄。 甚至死前,她听见极其相似的一声怒吼。 唯一不同的是,她道出藏于心的谢意,且发自内心坚信,他们会再次相遇。 而她,必将加倍珍惜他。 记得重活之时,她认定自己死在大表哥怀中。 而今相处日久,她隐约觉得,兄弟二人武功同样高强,有没有可能……是成天陪在身边的二表哥? 尽管霍睿言有“嫌弃生病的晏晏”之嫌疑,可潜藏意识里,她更希望是他。 沉睡中,她仿佛听到叔父安王在远处大声说话,具体内容听不真切。 安王的话音,使她回忆起前世客居于东海之滨的日子。 那是宋显扬继位的第四年。 谢国公所辖地区发大水,堤坝决堤,百姓流离失所。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由此揭发谢氏一族谎报灾情、挪用军资一案。 病重的太后谢氏,抵受不住压力,在宋鸣珂冲动顶撞下,怒气攻心,撒手人寰。 七个月后,安王不忌讳她至亲离世时隔未满一年,接她到蕃地小住,让世子多加陪伴,助她平复心情。 琐碎片段翩然而至,宋鸣珂依稀觉着,她好像漏掉了至关重要的细节——当年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大事。 她离京数月,一直蒙在鼓里。 朦胧中,又有年轻男子的嗓音入耳,似是二人争执。 她累得无心辨认,渐渐进入梦乡。 幽暗而阴冷的梦内,一只温热大手悄然与她相握。 最初温柔备至,继而不断使劲,攥得她好生疼痛。 强烈危机感,促使宋鸣珂蓦地睁目。 惊觉自己平躺在软榻上,她费了好大劲儿,总算从熟悉的檀木梁柱想起,此为保翠山行宫的殿阁。 勉为其难分清梦与现实,她茫然转头,出乎意料,鼻尖竟蹭上了另一人的鼻尖! 这这这……怎么回事! 她惊悸之下,陡生一股力量,抬臂乱推。 那人仅有上半身伏在榻上,被她一推,从旁滚落。 他墨发束起,面容如雕如琢,眉如远山黛,出尘雅气浑若天成,独独双目紧闭。 啊?二表哥怎会跟她……?他睡了?晕了? 正自疑惑,她的手被他下坠之力一带,方知他们两手互握。 她没稳住,骨碌碌随之滚下榻。 躯体交叠,她以无缝贴合的方式,压牢了他。 小脸深埋在他颈窝,眉眼鼻唇触碰到的,全是他温暖结实的男子肌肤。 特有的清冽气息渗入鼻腔,化作滚烫热流,汇入身体发肤,如烧如灼,令她心跳有须臾静止后,狂跳不息。 周身乏力,手脚酸软,脸红欲燃。 糟糕,起……起不来了! 再三确认他呼吸如常,应只是昏睡过去,宋鸣珂满心的担忧焦虑稍淡了些。 这种情形下叫醒他,她有脸活吗? 挣扎数次,以失败告终,她自暴自弃,软绵绵地趴在霍睿言身上。 人如置身沸水中烹煮,却又像被加了蜜似的,没来由揉杂若有若无的诡异甜味。 第二十七章 ... 扑通,扑通,扑通…… 静谧殿阁内,无人伺候,无人搀扶,无人走动,唯一声音,是心跳声。 宋鸣珂脑子乱糟糟的,并未细究此情此景的异常。 趴在霍睿言胸前,时间长了,力气逐渐恢复,她依然维持原来的姿势。 分不清是疲倦欲死、懒得动弹,还是……太舒服了,她舍不得动弹。 累了,早忘记多少时日没人予以她安抚的怀抱。 大概……上辈子的事吧? 天家亲眷,诸多礼仪规矩,她自幼与母亲没太多亲昵之举,不论前世或今生。 记忆中,有位小姐妹,总在她最悲伤难过时握住她的手,并非血亲,更胜血亲。 重生归来,宋鸣珂努力寻找有关她的行踪线索。 奇怪的是……与之相关姓名、身份、年龄等重要信息,似从脑海中抹掉了,唯剩偶尔闪现的美好片段。 想起她,宋鸣珂的心会痛、会愧疚,却记不得原因。 估算年纪,二人年龄相仿,大约相识于十四五岁。 如果大轨迹按照前一世的方向,明年或后年,她将会来到宋鸣珂身边。 对于宋鸣珂来说,二表哥一年来的相伴与照顾,弥补了她失去父亲,缺乏母亲、兄长、小姐妹关爱的空缺。 她全心全意信赖他,哪怕……他极可能在疏远口不能言的“晏晏”。 此时此刻,暂且借他的胸膛,让她靠一靠,寻片刻安慰。 反正趴都趴了,再多呆半盏茶时分又何妨? 宋鸣珂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思绪中,待意识到周遭久无动静,方觉不对劲。 二表哥没有苏醒的意思?该不会是……装的吧?或是出意外了? 想到此处,她慌忙从他胸口翻侧滚落,喘着气,勉强坐起身,毛手毛脚地伸手摸他脉搏,探其鼻息。 看似一切正常。 回过神来,宋鸣珂总算记起,她午后领队骑马狩猎,为何醒来身在殿阁? 近日过于劳累,导致骑马时魔怔了? 她抬头扫视四周,乍眼一看,平日寸步不离的余桐、剪兰、缝菊皆失了影踪。 茫无头绪,她正想唤人问个明白,又怕把不熟悉的内侍喊入,被人瞧见她与霍睿言双双倒在地上,多尴尬! “二表哥……”她伸出小手,戳了戳他的脸,手感比她想象舒服。 没反应。 “二表哥!”她改而捏他笔直挺立的鼻子。 没反应。 “霍二公子!”她探手翻了翻他的眼皮。 依然……没反应。 “霍睿言!快看,这儿有一只猫!” 她揪他耳朵,又像逗猫似的,顺手挠了挠他的下颌。 还不醒!这是躺平任人蹂|躏的意思么?没想到,往日一本正经的二表哥也挺好玩的! 推拉了一阵,散去的滚烫热流翻涌复至。 她在干嘛?大晚上,趁年轻男子深睡时,压倒了还摸来摸去…… 嗯,以宋显琛的身份。 抱歉了,亲哥。 担忧、羞愧之余,她忍不住偷笑,却听得门外有人敲门低问,“霍二公子?元医官?” 她顿时慌了神,连滚带扑,爬回软榻之上,躺得直直的,闭目装睡。 ………… 敲门者正是余桐。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29节 他见内里无人应声,惊惶推门,被入目景象吓到,“元医官!霍二公子!你们怎么了?” 宋鸣珂心中突兀,元礼?元礼也在? 她作出惺忪未醒状,搓揉双眼,缓缓起身。 一身苍色袍子的元礼,不知何时倒在矮几后方,因遮挡之故,她至今才发觉。 元礼他……没事吧?应该不会看到她对二表哥的奇怪举动吧? “陛下醒了?” 余桐顾不上霍元二人,三步并作两步奔至榻边,扶她下榻。 端量她脸色,他急切询问:“陛下感觉如何?可有异状?” “力气使不上……”宋鸣珂越发觉察,事件比她想象中复杂。 来不及问猎场发生之事,她一味催他:“快瞅瞅他俩!” “是。”余桐为她加了件外袍,蹲下来细看霍睿言的状况,满脸疑惑,“陛下的软衾……盖到霍二公子身上了?” 宋鸣珂脑子轰然炸开。 她忙着滚回原位装睡,全然忽略了一重要细节。 ——随她落地的薄衾,忘了捞回来! “咳咳,朕不晓得,怕是……风、风大,吹的。” 半吞半吐的一句话,使得余桐嘴角微微翘起一抹浅弧,随即悄悄抿去。 前世与今生,宋鸣珂皆由他伺候,知他精明,已察觉自己在撒谎。 一时情急,她冲口而出:“不许瞎想,不许胡说。” 余桐一脸无辜:“小的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说。” 他掐按霍睿言人中,得不到半点回应,“陛下,需要让其他人帮忙吗?” “此事来得蹊跷,你、刘盛和剪兰他们干什么去了?” 余桐赶至元礼身畔,边搓揉其穴位,边回答:“刘总管正逐一排查陛下今日饮食有否异样;小的前去几位亲王处,汇报陛下病情稳定一事;至于剪兰、缝菊,正依照元医官的嘱咐,到御膳厨房为陛下准备流质药膳。” 因宋鸣珂情况特殊,自即位后,以“爱清静”为由,分批遣散了众多宫人。 大小事务,均由余桐和剪兰等几名心腹亲力亲为。 在余桐掐按下,元礼悠然转醒,目光警惕,分辨形势的同时,一手在地上摸索,一手揉了揉颈侧。 他见宋鸣珂满脸关切,似放下心头大石:“太好了!陛下安然无恙!……咦?霍二公子他……” “究竟发生何事?”宋鸣珂冷声发问。 “陛下在林中误吸迷瘴,导致产生幻觉,从飞驰的马背上跳下。” 宋鸣珂勉力回想,隐约有这么个瞬间,但前世的梦无比清晰,兼之她醒后精神恍惚,不觉痛感,此际经元礼一提,大致了然。 原来,噩梦乃瘴气所致。 余桐插言补充道:“幸而霍二公子出手救了陛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宋鸣珂对照梦中所见,心头暖流涌动,催促余桐:“快把二表哥抬到榻上,让元医官诊治。” “这……”余桐迟疑。 让霍家二公子睡在皇帝小歇的软榻上,传出去……要遭人诟病。 “磨蹭什么呢?”宋鸣珂面露不悦。 “有劳元医官帮忙。”余桐自知抱不动身材高大的霍睿言,只得向元礼求助。 宋鸣珂看着二人手忙脚乱,又问:“元医官,你与二表哥,为何倒在殿内?瞧这阵势,不像来过刺客。” 元礼捋起霍睿言的青白袍袖,为他把脉,蹙眉道:“余内侍离开后,霍二公子忽然暴怒,把臣打晕了……依臣猜测,霍二公子和陛下一样,皆在密林中了瘴气。” “啊?可他……” “或许霍二公子吸入的不多,外加身体强健,直到刚刚才发作。他打倒臣后,自己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当然,这仅仅为臣的猜测,一切还需等霍二公子清醒,方问得出所以然。” 宋鸣珂对他信任之极,闻言恍然大悟,“他没事吧?” “陛下请放心,顶多再睡一两个时辰,就好了。” 宋鸣珂微微一笑:“元医官没伤着吧?二表哥他看似温文尔雅,力气还挺大的。” 元礼笑意舒展:“霍二公子出自军功累累的定远侯府,想必身手不凡。像臣此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医者,岂是他对手?” 宋鸣珂犹自记得,初见霍睿言杀人时的凌厉,暗自庆幸,笑道:“幸亏殿阁内无利刃。” 余桐背转身收拾掉在地的杂物,捡到一把被软布包裹的刻刀,不发一语,垂眸掩饰眼底的狐惑与怀疑。 当着元礼之面,他不好多言。 宋鸣珂唇畔噙笑,窥望睡梦中的霍睿言。 他闭目而卧,神态安详平和,柔中带刚的面容,赏心悦目。 唉!面对如此清雅绝俗的二表哥,她居然……伸出了魔爪? 宋鸣珂心虚莫名:“好饿……今夜让二表哥留在此殿阁歇息。余内侍拨两名手脚勤快的宫人,好生照料。” 说罢,整理衣衫,摆出威仪,自行挪步至偏殿。 偏生如墨夜色,未能遮掩她耳根的红意。 ………… 黑暗无止境,无声响。 霍睿言如悬浮在半空,似只有极短的一瞬,又似过了漫长余生。 微凉嫩滑的手,正撬开他的唇齿;唇舌间流入淡淡甜浆,似曾相识。 谁?他在何处?吞咽了什么? 虽觉软绵无力,极度好奇心迫使他拼尽全力,睁开双眼。 仍旧是原先的殿阁,烛火掩映下,一名容貌娟秀的宫人,正亲手用小银勺,将汤汁小心翼翼喂入他嘴里。 此女年约二十上下,玉骨冰肌,见他苏醒,笑容渐露。 五官有些熟悉,是哪名宫人? 霍睿言一向不喜丫鬟近身,猝然见这貌美宫女盯着自己笑,不由得面红耳赤,低声道:“我、我自己喝。” 宫女把手中碗勺搁在一旁的矮几上,腾出双手,意欲扶他坐起。 他眼光凌乱,连忙撒手:“我、我自己来。” 宫女见他局促不安,笑意更盛。 唇红齿白,笑靥如花,晃得霍睿言周身不畅。 他略感乏力,收敛心神,确认自己没死在元礼针下,所躺的是宋鸣珂小歇的软榻,边支起身子,环视四周。 “陛下龙体安好?目下在何处?而今什么时辰了?那位元医官呢?” 宫人轻声作答:“陛下用过晚膳,已回寝殿歇息……没想到,霍二公子如此关心在下。” 霍睿言一听这宫人的声音,登时如坠入冰湖,浑身僵硬。 再细观其虽有淡薄脂粉敷脸,可那婉约眉目,不是元礼又是谁? “你、你……” “是我。” 元礼显然很享受把他吓傻的滋味,笑得洋洋自得。 “你!”霍睿言火冒三丈,“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给我喝的什么?” “霍二公子,在下若要取你性命,不必大费周章。” 霍睿言闷哼一声,记起先前双方明明已言和,对方竟出其不意用针扎他,他怒火未减,长眸如刀锋利,展露人前的俊采丰神瞬即裂了。 “你以毒针偷袭我!” “没毒,让人酸麻昏睡一个时辰罢了。” “干嘛扎我?” “我需要另寻良机和你商量。” “有何好商量?我本来还信你三分,你却突然玩阴的?我霍睿言被鬼迷了才会再信你一回!” 他怒气冲冲,嘴上虽这般说,内心倒真觉得,元礼既然没弄死他,还装扮成宫女“照顾”他,必定另有所图。 元礼察言观色,知他口是心非,浅浅而笑,配以妆容,无端予人温柔之感。 “当时门外的守卫,定然混有监视我的人。从你支走余内侍时,我已备好了药针。” “你怕……被人知道,我识破了你的细作身份?”霍睿言一点即通。 “没错,正常情况下,若你从未有半分怀疑,岂会让余内侍离开?我想到了,外头监视我们的人,也会想透彻。 “因此,就算你放我一马,我俩平安走出殿阁,你已卷入漩涡中。为守住你知情的秘密,我只能先将你弄晕,对外宣称是瘴气所致。 “而对监视我的人,我则解释说,已提前备好昏迷之药,好伪饰圣上中毒的假象,免得仅有她一人出意外而惹人怀疑,更便于你我详谈。” 霍睿言冷笑:“好一个一举多得!你就不怕失手,反而死在我手里?” “无论是否扎中,你皆有能力,当场杀我……” 元礼平静注视他,缓缓道出下半句,“但你不会下重手,因为,你识大局。” 霍睿言俊容绷紧,淡声道:“元医官抬举我了。” “从你道出那句‘如元医官有所需,我自会尽力而为’起,我已然明晰,比起取我性命,你更情愿我为你所用。” 被戳中顾虑,霍睿言大为不悦:“所以?” “时间无多,不可耽误!”元礼把小碗递向他,“这蜜浆,能解针上之毒。你边喝,边听我说。” 待霍睿言接过碗,他理了理青绫宫裙,径自坐到软榻边上。 霍睿言不由自主往里一缩,打量眼前腰肢纤纤的“宫人”,薄唇抿了抿。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30节 “且慢!你、你能不能坐远点?我……不太适应。” 元礼长眉一挑,眸光流转,淡然一笑。 “霍二公子,害羞了?” 第二十八章 ... 殿内烛火微弱,紧闭的大门将夜色拒之门外。 巡逻卫队的影子被廊下灯火投落窗棂上,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霍睿言侧耳倾听,依稀听见兄长低沉的嗓音。 “我弟弟究竟怎么样了?”霍锐承低声发问,语气满是忧虑。 “属下不知。圣上口谕,任何人不得打扰霍二公子歇息,您请回吧!” “连我也不能进去?我就看一眼。” “霍大人莫要让属下为难。” 霍锐承似跺脚叹息,极轻声地抱怨一句“今儿闹鬼了”,磨磨蹭蹭的脚步声下了台阶,依稀徘徊一阵,才渐行渐远。 殿阁内的二人,一言不发,生怕被耳力极佳的霍锐承听出端倪。 待确认兄长彻底离去,霍睿言转目睨视元礼,从他笃定的眼神可判断,宋鸣珂不设防,轻信他所言。 如元礼真心向着宋鸣珂,倒无需揭露其真面目,免得她过分担忧。 她背负的太多,身为二表哥,能分担一点是一点。 “你确定,她已无碍?”霍睿言压低话音。 元礼仔细收拾碗勺,垂下眼帘,悄声解释,“圣上所中的毒,在心跳剧烈时,会使人产生幻觉,回想令其最畏惧的往事,乃至惊怖或癫狂。药性过后,于身体无害。” 霍睿言触摸被宋鸣珂狠咬过的手,好不容易平静熄灭的火气,再度燃烧。 “你这丧心病狂的家伙!” “我说过,毒不是我下的。” “可你明知她有危险!” “先听我说完,”元礼一如平常的淡定,“确实,早就有人逼我下此毒,但我乃医者,岂能下毒伤害病患? ”对方于我有救命之恩,又以舍妹之命相逼,我不能泄露此计划,只好提前备好蜜渍梅花。” 他顿了顿,补了句:“原以为,他们去年便下手……缘何拖到今日?” 霍睿言狐惑:“蜜渍梅花能解毒?他们不会换别的毒|药?” “解毒的不是梅花,而是混在里面的解药。他们的毒,均由我从海外带来。” 海外……擅长使毒? 霍睿言难掩震惊之意:“你!你是五族人?” “不错,那时我还小,出逃时偷带了三种不同的毒|药。抵达中原后,一路被人追杀,为这帮人所救。我无以为报,只能把药全给了他们。” 霍睿言暗吸一口气,惊中带怒:“哪三种?解药呢?” “第一种是剧毒,无解药。因毒发甚快,死时血液含毒,若公然以此毒谋害君主,定会遭到彻查,没人敢冒这个险; “第二种毒……咳咳,这……不说也罢,反正是下三滥玩意儿,伤不了性命;第三种,则是令人产生恐惧幻觉的药,服用后如中迷瘴。 “我猜想,狩猎会导致心跳加速,诱使毒发,今日一大早前来给她补充蜜渍梅。” 霍睿言眉头未舒展:“既然提前服下解药,为何她还会……?” “解药只能减缓程度,缩短毒发时长。假如无解药,恐怕会幻想出妖魔鬼怪,因过度惊惧而亡,或是自残、杀人,而非倒下昏睡。” 元礼余悸渐露,回避霍睿言越加冷冽的眸光。 “你,拿她的命来赌?”霍睿言需按捺痛心与愤恨,方能与他冷静相对。 “这世上有什么不能赌?”元礼眼底掠过难以言喻的痛楚,“我的命也是赌回来的。” “你……竟放任她骑马!” 霍睿言的手猛地一抬起,又徐徐放下。 要不是眼前人换了宫人青绫裙,黑发绾髻,他定然一把揪住其前襟,厉声逼问。 元礼似是算准了他的顾虑,淡然笑道:“不是有你么?你武功出众,自会奋不顾身,以性命相救。” 霍睿言被当面揭穿小心思,既不好承认,也不愿否认,又急又恼,瞪了他一眼。 元礼扬眉:“承认吧!你飞醋都吃一整年了!每次见你这醋坛子,我老远就闻到酸味!” 霍睿言攥紧拳头,头上快冒烟了。 哪来的酸味!明明是位玉树临风、淡泊清雅的翩翩佳公子! 至少,他在宋鸣珂面前,一直小心谨慎,努力维持美好形象,自诩完美无瑕。 见元礼笑得欢畅,霍睿言恼羞成怒:“我警告你,你你你别在她面前搬弄是非!” 对于这种嗫嗫嚅嚅、无半点威胁力度的“警告”,元礼一笑置之。 霍睿言被怄得不轻,盯了他半晌,忿然道:“打扮成这样,还真看不出……你、你该不会是女子吧?” “霍二公子想验明正身?” “……” 霍睿言凿穿龈血,眼里要迸溅出火星。 暗自缓了缓气,敛去烦躁,他问:“李太医被贬,是他们下的手?” “师父没犯事,是他自愿顶罪南下。” 元礼简单扼要阐明了过往。 因特殊原因,他和妹妹被迫分开。由于他从小对医学草药感兴趣,被安置在李太医身边,一心学医。直到李太医临走时举荐他,当年救他的人认为这枚棋子终于能发挥作用,便以其妹妹的安危相胁迫。 霍睿言再三询问对方是谁,元礼依然表示,只有一名武功极高的蒙面男子与他联系,别的一概不知。 “你如何得知,我会武功?”霍睿言问不出所以然,换了个话题。 “圣上说漏了嘴。” “说漏嘴?” “我曾谈及,以春桃、夏荷、秋桂之露,或冬日梅上雪作汤绽梅,她随口说——叫上霍家两位表兄,他们身手好,不费劲。我由此推断,你平日刻意掩饰武功,再观察一段时日,更断定你的能力不在令兄之下。” “元医官果真细致入微,”霍睿言分辨不清心底该喜还是悲,“看得出,你很在意她。” “我是很在意她,但非你所想的那样,”元礼笑得无奈,“类似于,同病相怜。” 霍睿言哼道:“谁有病?你才有病!” 元礼料想他心头有气,不再纠缠细节,遂提议与他联手,另寻机会调查,并道出对宋鸣珂所说的版本——霍二公子和她一样,中了瘴气。 “同行侍卫归来后喝下带微量毒的茶水,夜里多半会做噩梦。届时,瘴气之事真假难辨。至于今上何以当场昏倒,自有我这医官证实——她连日操劳,易致邪气入侵。” “你要我,与你联手瞒骗她?”霍睿言语带不屑。 “免得她疑神疑鬼,露出马脚。再说,你骗她的何止这一桩?你早知她是何人,不也假惺惺地没揭穿?这回,难不成……你要对她哭诉,说是我这柔柔弱弱的小医官随手一扎,就把你给放倒了?” 元礼作出怜悯状。 若非他以女子装扮,看似弱不禁风,霍睿言恨不得一拳打歪他那张秀气的脸。 事实上,霍睿言明白,元礼并未坦诚一切。 往后局势如何,尚不得而知。 ………… 夜月高悬,皎皎月色与璀璨宫灯融合,洒落在保翠山行宫内,亭台楼阁如沐银光。 行宫各处景致秀雅,悠然恬淡,与之全然不符的,是群臣们夜不能寐,战战兢兢。 圣驾出游,不但龙体受损、霍二公子昏迷,连同往的武官和侍卫,大多有心悸、慌乱之症状。 一时间,宗亲、朝臣、眷属人人惊慌,既忧心小皇帝的病情,又怕其降罪下来,祸及自身。 数十人惶恐而来,随饶相跪在寝宫之外,请求面圣。 雅致寝殿中,宋鸣珂沐浴更衣后,听闻大伙儿非要问安,她烦不胜烦。 从前世到今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头一回丢人到此地步! 她原想银袍雪马,驰骋于山林野地,英姿飒爽,好逞一把威风。 不料……中了个什么鬼瘴气,当众堕马,还被人横着抱回行宫,睡上小半日方醒。 天子的颜面,往哪儿搁?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君威呢?她的君威还有几分? “去去去!让他们滚回去!该干嘛干嘛!别来烦朕!” 宋鸣珂嘴上不耐烦,脸上却是苦兮兮的委屈,巴不得往那帮人额上盖个“尔等是球,速滚”的印记。 待刘盛领命而去,她又问余桐:“二表哥情况如何?” “陛下乏了,还请先就寝,一切交由小的处理。”余桐眼眸低垂。 谁也没发觉,他目光漾起一丝隐忍。 “不想睡,朕去看一眼。” 宋鸣珂忘了自己已卸掉妆容,呈现的是本来面目。她扯过外袍,边穿边往外走。余人连忙追出。 缝菊引琉璃宫灯在前,虚晃灯影流淌在碎石小道上,乱了宋鸣珂的心事。 让人意外的是,霍睿言所在的殿阁,原本灯火通明,此际仅剩孤灯闪烁,留守侍卫不见踪影。 人呢? 宋鸣珂生怕霍睿言出意外,不顾身份,迈步直冲进曲折回廊。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31节 “陛下!”缝菊等人猝不及防,反应过来时,已落在后方,唯有拼命追。 周遭侍卫闻声,匆匆围拢。 宋鸣珂刚跑出数丈,劲风迎面而至。 她没来得及收势,正正撞入一结实而熟悉的怀抱中! 痛,痛痛痛! 她在来者搀扶下站稳,双手无意识抵在对方胸口,茫然抬望,恰好对上霍睿言那双澄明眼眸。 他的眼神如掺了蜜意,糅合惊喜、疑问、欣慰,还有淡淡赧然。 他的温热气息,不带侵略意味,却恰到好处包围了她,教她乱糟糟的一颗心,隐隐约约蔓生出安稳、懊恼与迷恋。 他们相互搀扶,视线缠绕,有那么一瞬间,竟完全忘却廊下追来的大批仆侍,更未注意,杏花深处,掩映着一身青绫裙。 那人远远静观,扶额而笑,只停留片晌。 转身,离开。 深浓的落寞混合了浅淡感伤,随风飘散于融融春夜中,来去无痕。 第二十九章 ... 夜风载着月华流入宫阙,吹落杏花如雨。 霍睿言那身青白袍裳,迎风翻飞,与明朗月光浑然一体。 胸前的小手以似有还无的绵软力度,悄悄撩拨他的汹涌心潮。 怀中少女散发沐浴后的濡湿清芬,在月影花香的浸润下平添致命诱惑力,以致一向礼数周到的霍二公子,全然忘了行礼问安。 就这样,半搀半搂着她,四肢百骸如被灌蜜似的,不敢动,也不想动。 半盏茶时分前,霍睿言与元礼另约时机详谈,目送对方青绫宫裙消失在廊外,才径自前往寝殿,探听宋鸣珂的情况。 走到半路,听前方宫人叫唤“陛下”,惊得他发足狂奔,幸好警觉有人时硬生生收了势,未至于将她撞飞。 她跑得如此之快,想必体力已恢复,无须他问安了吧? 宋鸣珂借他之力站稳,往后挪移数寸,微微喘气:“二表哥没事了吧?” 瞧她小脸泛红,眸光流转之际如有羞涩,粉唇翕张后吐出的一句话尤为轻柔,竟是小丫头的嗓音,霍睿言不由得一愣。 “谢陛下关心,已无大碍。陛下好些了?” 宋鸣珂忙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无碍就好。” 围观侍卫们躬身退开,余桐则识趣地领宫人倒退数步。 霍睿言纠结的是,下午兄长嚷嚷的那番话,在宋鸣珂心中有多大影响。 毕竟,摔落马下、昏倒在他怀内时,她似乎仍为此而生气。 他需要一个恰当理由,既可洗清冤屈,又不至于牵扯她与宋显琛的秘密。 宋鸣珂满脑子乱哄哄的则是自己趁霍睿言昏睡时干的“好事”。 视线由他如刀裁的鬓角,转移到他微红耳朵,滑向英秀挺鼻……掐捏时的感觉,仿佛还残留在她指尖。 心虚莫名,颊畔欲燃。 表兄妹二人傻愣愣站着,两张俊俏容颜皆氤氲薄霞。 月光与宫灯暖影交融,为这份缄默增添了似有还无的暧昧。 “我有一事想与陛下坦言,”霍睿言率先松开托住她的手,又舍不得离她太远,干脆维持原来的距离,“午后,我哥说的那番话,或许会让陛下误解。” 轻柔的一句话,如落在宋鸣珂额角,激起她轻微战栗。 宋鸣珂小嘴一抿,倒退半步:“朕没听到什么。” 她平素在霍家兄弟面前不摆架子,而今突然冒出“朕”,摆明心里有鬼。 霍睿言唇畔溢出淡淡苦涩。 “他之所以动怒,源于我提醒他,切莫把我和任何女子牵扯在一块儿,包括从小一起长大的长公主,免得有损她的清誉。 “恰恰因为许久没见长公主,兄长误以为我存心疏远,才怒而斥责我。我已与他明说,我待陛下与长公主之心,一如既往,始终未变,希望陛下别误会。” 宋鸣珂免不了记起霍锐承说的“弟弟心有所属”,一股难辨是酸是苦的滋味徜徉心下某个角落。 她在纠结什么?生怕别的女子抢了二表哥对她的关注和呵护? 假表弟真表妹,用得着这般霸道吗? 霍睿言迟迟等不到她回话,无声叹息,如吐纳胸腔内积聚的郁气。 “如今兄长已成为陛下近卫,我想今年内去一趟蓟关。” “啊?”宋鸣珂不及细想,抬手揪住他的袖子,抬眸凝向他,“何时回来?” 举止、神态、语气……霍睿言捕捉到了她的不舍,忐忑不安的心顿时绽放朵朵繁花。 他竭力不露出嘴角的弧度,正色道:“大丈夫理当建功立业,可入朝堂,可战沙场。睿言无论身在何方,居于何位,心都向着陛下。” “我问你去多久!”宋鸣珂摇晃他的袖管。 该不会……像上一世那般,逗留三五七年吧? 情急之下,小女儿情态骤现。 霍睿言快被她蹙眉瞪视的眼神软化,不忍再逗她,笑道:“陛下让我去多久,我便去多久。” 宋鸣珂讪讪松手,改用严肃口吻道:“……正逢科举,秋天之前必须给朕回来!” “遵命。” 霍睿言自知,千里锐志,早被她软硬兼施,磨得变了形状,心下既甜蜜又惆怅。 “何以……忽然有此决定?”她柔声问,“据边关回报,表姨父把边塞治理得井井有条,好得不得了!” “正因为顺畅得异乎寻常,我更要亲眼确认。” 霍睿言对父亲的性子最为了解,他老人家赏罚分明、不拘小节,治军有方,但细节往往顾虑不周,在官场上容易得罪人。 如有人弹劾他,指出其错误,霍睿言反倒觉得正常。 人人交口称赞?越完美无缺的局势,越可能酝酿危机,他不放心。 二人杵在廊下,误会消解后,方觉彼此离得实在太近。 他尴尬一笑:“长公主这次没随驾到行宫。待回京后,我和兄长到北山稍作拜访,是否合适?” “这……”宋鸣珂眼底忧色暗涌。 宋显琛在元礼的调养与太后陪伴下,性子比最初得病时开朗了些。可若贸然让他以女子形象,面见仪表堂堂的两位表兄,没准又会备受刺激,自伤自怜。 “看来,有所不便。”霍睿言忧色难掩。 宋鸣珂看得出他真心想见“长公主”,故作豪迈拍了拍他肩头。 “表兄妹从小玩到大,晏晏会懂的!” 霍睿言被她突如其来拍了几下,先有片晌愕然,随后扬起一抹淡笑。 宋鸣珂自我安抚——这是替我哥拍的,可不是存心占便宜。二表哥呀二表哥,感受到了他对你的器重吗? 霍睿言只当她闪烁不定的眼光源自困乏,当下深深一揖。 “既然陛下一切安好,我就不叨扰了,还请早……” “陪我看会儿月亮。” 念及这回他真要远行,宋鸣珂不由自主再度扯住他的衣角,打断他所言。 霍睿言颔首而笑,遂引她至廊外,缓步下阶。 花木山石,亭台楼阁,因如水夜月而悠然恬淡,因薄薄夜雾而虚幻缥缈。 月华染了二人半身柔光,潋滟出眸子的绵软温柔。 未有言语交流,却在眼波与浅笑中,交换心底的馨蜜与离思。 本想感谢他豁出性命救了自己第二回 ,可越是事关生死的道谢,她越说不出口。 她目视前方飘飞杏花,千言万语化为简单一句话:“路上谨慎小心,速去速归。” “一定,”霍睿言微笑劝抚,“陛下注意身体,勿再熬夜伤神。” 他转目凝望她轻颤长睫、微勾唇角,忽觉不论冬日里的洁净雪色,还是这皓亮月色,均抵不过她的清浅笑意。 即便那层叠晕染的粉杏花云,绵绵无尽的花瓣雨,皆因她凝眸一眼而黯然无光。 霍睿言是在多年后才明白,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再短暂,再平常,也足以让他魂牵梦绕一生。 ………… 辞别宋鸣珂,霍睿言领着宫墙外等候多时的两名亲随,快步走向处所。 “霍二公子!” 霍睿言狐惑停步,却见余桐步履匆匆赶来。 “余内侍,请问有何事?” 余桐从袖内摸出一物,“先前在殿内地上拾得一物,应为霍二公子的私物,特意交还。” 霍睿言见了其手中软布包裹物的形态,已猜出是自己威胁元礼的刻刀。 他坦荡接过,礼貌笑道:“此等小物件,余内侍竟亲自送来,睿言深感惭愧。” “霍二公子……现下感觉如何?” “有劳挂怀,瘴气已退,再无不适,”霍睿言依稀觉察他话里有话,低声道,“还请余内侍多加照顾圣上,勿让她多思多虑。” 最后那句话,看似寻常叮嘱,实则隐含深意。 余桐客套几句,目送他与亲随离开,眉间忧虑退却,漫上新的狐疑。 …………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32节 瘴气事件导致轰轰烈烈的春蒐终止,保翠山行宫上下积极筹备花朝节。 仲春难得晴丝缭袅,徐风舒畅,海棠桃李初绽,杏花如云,蜂蝶翩飞处,花林锦绣。 内苑早早预备好朱绿花斛,上植生菜、荠花等蔬菜,下以罗帛作卷,书写品目,再系以红丝带,以按照旧习举办挑菜御宴。 前世,宋显扬生性|爱花,对于花朝节的挑菜、种花、斗花、扑蝶和放花神灯等活动极其热衷,每每宴酬乐作,皇后、嫔妃、贵主、婕妤等人积极参与,唯求投其所好。 如今,宋鸣珂一不立后,二不封妃,三无子嗣,便与宗亲朝臣、贵眷依次各以金篦挑起花斛中的生菜花卉,辨认种类,再开斛上名目核对,中者赏,误者罚。 全对者赏以金器、珠翠等;次者亦赐予铤银、缎帛、官定瓷器;猜错的,则罚舞唱、吟诗,甚至吃生姜。 如上辈子的光景,宋显扬对于各类花菜可谓了如指掌,一上来就猜中了芍药中的妒裙红,即刻收获恩赏之物,还悄然给饶相提示了茼蒿,好让其顺利答对。 定王素来倨傲,此番示好,饶相岂不知其意? 然而,饶蔓如衣饰焕然,柔情绰态,含情水眸羞然,时不时觑向的,却非宋显扬。 宋鸣珂对挑菜没多大兴趣,与霍家兄弟交头接耳,聊的尽是下午制百花糕、晚上挂花灯之事,神色满是期待。 逐渐意识到有一道柔柔目光若即若离抛向这边,她茫然转头,对上那双秋水明眸。 哦?那狐媚子在偷窥她的大表哥或二表哥么? 诚然,霍锐承刚健威武,雄姿勃发,霍睿言文雅清隽,气度高华。 一左一右,一武一文,衬得宋鸣珂这小皇帝满脸稚气,空有一副俊秀皮相。 她心下不悦,暗忖,看什么看!再看也不是你的! 可细辨饶蔓如羞怯且热烈的眼光,好像……屡屡落在她这假男子身上?且不止一回? 宋鸣珂心中震悚无以复加,腿脚发软,险些摔倒,幸而霍睿言手疾眼快,展臂搀住她。 她惊惧之际,一把握住他温热的手,仍觉寒意来袭,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不、会、吧? 前世的二嫂,表面和她亲近、背地里排挤她、诋毁她的二嫂,真的……看上她了? 第三十章 ... 平心而论,宋显扬与饶蔓如,家世、外表、年龄、性情皆一等一匹配。 前世,宋显扬纳饶蔓如为后,最初两年,独宠她一人。 当饶蔓如迟迟未有所出,迫于压力,宋显扬册封了几位嫔妃,便渐渐冷落了她。 宋鸣珂听过饶蔓如私下抱怨,“不晓得哪儿学来的妖媚法子!尽是稀奇古怪的招式!也不害臊!” 不懂男女之事的宋鸣珂,从往后偶尔听到的风言风语中,捕获了一些信息。 如某婕妤手上有勒痕,涂上最好的活血膏药,仍三日未消;某昭容在浴池泡了一宿,导致染上风寒,咳嗽一月有余;某某妃子下令封锁花园一整夜,次日破裂衣衫飞到树梢等等。 宋鸣珂虽搞不懂“妖媚法子”和“古怪招式”具体是什么,但也猜出,众嫔妃为讨好宋显扬,可谓使尽浑身解数。 而宋显扬自那时起,对饶蔓如日渐疏远,迫使她褪去高贵端庄的伪装,越发显露心机,也越发善妒。 一连串颇具姿色的嫔妃与宫人屡遭打压,连宋显扬相中的贵女也不例外。 宋鸣珂一直以为,重活一世,将目睹类似境况。 然则,截然相反。 宋显扬讨好饶相、接近饶蔓如,一则为了保存实力,免得长期处在挨打状态;二则,饶蔓如的确是勋贵人家中姿色最佳的一位,他被她吸引,理所当然。 可饶蔓如,为何不像前生那般死心塌地? 对昂藏俊朗的定王宋显扬,她仅予以礼节性的客套,反倒对比她小了两三岁的小皇帝连连抛媚眼…… 对此,宋鸣珂隐约觉察,或许饶蔓如真正爱的,不过是六宫之首的尊贵。 至于龙椅之上,坐的是宋显扬还是宋显琛,大概不那么重要。 宋鸣珂将前世的恩怨草草理顺,却又觉着,饶蔓如与宋显扬之间,曾有过真感情,只可惜,物是人非,岁月流变。 “陛下……” 霍睿言哑声低唤,勾回了宋鸣珂的神思。 “嗯?” 宋鸣珂转头,被他脸颊烧红惊到:“哎!二表哥怎么了?身体不适?” 她正要抬手触摸他的额头,想查看是否发烧,猛然惊觉一事。 她的手……为何牢牢抓握着他的? 感受到在场不知多少双眼睛,暗搓搓落在她的“龙爪”上,她登时傻眼。 噢……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小皇帝与霍二公子亲密地小手拉大手? 万一搞出个断袖的传闻……宋显琛若知道,得疯。 可众目睽睽,她总不能立即撒手吧?岂不欲盖弥彰? 于是,她一脸镇定,做了个自以为能显示出慷慨激昂、肝胆相照的举动——以另一只手,搭上霍锐承的胳膊。 “两位表兄,乃朕的左膀右臂,哈哈哈!” 此话来得莫名其妙,跟眼下场景毫不相干,俊俏脸蛋上的笑容更是写了“窘迫”两个大字。 余人面面相觑,对霍家兄弟夸赞了几句,于一片嬉笑声中继续挑菜。 宋鸣珂收敛尬笑,待旁人不再注意,悄悄放脱二人。 可怜霍睿言,自始至终保持儒雅之姿,胸腔内的一颗心,快跳到嗓子眼。 ………… 又看了半柱香,土芝、柳叶韭、荸荠苗、莳萝等均被挑出,宋鸣珂大感无趣,拉了霍睿言,行至一侧的竹亭点茶。 清风拂起各色花瓣,也扬起团茶清香,席卷流转,散落四方。 二人对坐亭内,一高一矮,一青白一绯红,如画侧颜,更胜春光。 他们如常碾茶、筛罗、调膏、注水……无心理拈花簪鬓的美人,懒得管欢声笑语的众臣。 另一侧,大伙儿的关注目光逐渐随小皇帝而转移,但见这对“表兄弟”神色专注,未敢惊扰。 轮到饶蔓如挑菜,她心不在焉,杏眸不时瞄向竹亭,柔荑般的手拿捏金篦,犹豫良久,勉强从宗亲们挑剩下的花卉与生菜中选了一斛。 碧叶如剑芒,纤枝细长,含苞未放。 “兰草。”她朱唇柔柔轻启。 内侍笑道:“饶家小娘子,是兰草没错,可您得说出品类。” 兰蕙类品种丰富,不同地域和季节的类目大不相同,此时仅有花蕾,光凭近似的长叶片,饶蔓如哪里辨得出? 她张口结舌之际,身后的宋显扬踏出小半步,悄声提醒:“玉皱荷。” 饶蔓如没来得及回答,内侍揶揄道:“定王殿下,这可算作弊呀!” “金丝尾。”饶蔓如不好再按照宋显扬所言,硬着头皮,道出常见品种。 内侍展卷而观,复笑道:“定王殿下果真好眼力,确为贡品珍稀玉皱荷。小娘子还是该领罚。” 一旁隐隐传出窃笑声,源于与饶蔓如素有嫌隙的女眷,生生逼得她满脸通红。 依照惯例,需罚舞唱、念佛或食生姜,以吟诵与此花菜相关诗句为收场。 当众舞唱或念佛,有违她丞宰千金的优雅形象。 她吸了口气,走到放置生姜片的碗碟前,在众人小声议论中,以金箸夹起一片。 “且慢!”宋显扬制止,转而向负责挑菜御宴的内侍官道,“是本王爱炫耀,连累了饶家小娘子,这罚,本王来承担。” 原是他好心帮忙被逮,饶蔓如可进可退,让他代罚也无妨。 意外发觉小皇帝似远远朝她的所在扫了一眼,她当即礼貌回绝,“定王殿下,小女子确实没认出来,自愿受罚。” 说罢,素手执箸,把姜片送至嘴里。 殊不知,此姜为去年秋冬老姜,辛辣异常,她刚咬了一口,便已辣得眼眶赤红,泪水涟涟。 宋显扬被她梨花带雨的容色震住,连忙取了方丝帕递向她,柔声道:“抱歉抱歉,是本王好管闲事,还请小娘子恕罪。” 边说边自行拿起另一双新箸,夹了一片入口。 他堂堂一青年亲王,未有婚配,如此低声下气,温柔对待一名美貌千金,闻者无不讶异,随后有诡异笑容浮现脸上。 饶蔓如雪肤泛红,对他的帕子视若无睹,顾不上姜片之辣,直接吞咽,再饮下一盏水,方缓了口气。 “兰色结春光,氛氲掩众芳。” 她按规定,念了两句关于春兰的诗,字字清音。 遗憾眸底夹带的赧然、羞恼、难堪,与意境全然不符。 ………… 午后小歇完毕,众人更换便服,聚集在一块儿,制作百花糕。 露天场地下,摆了数十张条案,上有宫人采撷好的百花,以及捣碎的新米,只待宗亲勋贵们分组,各取所需,做出各式各样的点心。 宋鸣珂坐不住,领着霍家兄弟来回转悠,先后在晋王和宁王处逗留了一盏茶时分,又看了徐怀仁兄妹做得有模有样,好生夸了几句,又悠哉悠哉晃至元礼跟前。 元礼苍色袍上套了件素色罩衣,一下子清爽了许多。 他本就面带阴柔,外加长期作女子装扮留下的习惯,举手投足幅度不大,显得弱质纤纤。 “元医官,你这儿为何只有桃花,又比别人多了些柳条、竹叶?” 宋鸣珂见他案上物什简洁,不似旁人堆上大堆花草,好奇发问。 “臣打算为陛下呈上透明的桃花水晶冻,以柳叶竹叶衬托。” 元礼回答时,眼神不经意扫向她身侧的霍睿言。 “就用一种花?” “正是,百花各有药性,”元礼轻声道,“如桃花味甘、辛,性微温,既可活血悦肤,也可化瘀止痛,若与别的花混在一处,功效便减弱了。”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33节 霍睿言笑道:“元医官不但医术高明,还会保养,怪不得肤如凝脂,面如桃花,指如玉兰。” “每回与霍二公子交流,文人味儿扑面而来。”元礼加重了“文人味儿”,眉眼隐含戏谑。 霍睿言眸间闪过恼意,唇角一抿:“元医官以桃、竹、柳为题,又取溪水而用,看得出,是风雅之人。” “失敬失敬,霍二公子聪明过人,在下岂敢卖弄?” 元礼手上动作未停,把桃花瓣分成六份,摆在跟前,上三下三,整整齐齐。 霍睿言见状,眨了眨眼,没再多言。 宋鸣珂说不出所以然,只觉这二人不大对劲儿,像在暗暗斗嘴,又似眉来眼去,约定了什么。 二表哥何以说是溪水?元礼忽然说出“聪明过人”,是何意? 她既是巡视,便不宜在某处呆太久,勉励几句,挪步至相邻的条案前。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众人陆续完成,分别做上标记,由宫人送回厨房蒸炸,再用精美器具装好,一并呈至御前。 说是权贵亲手所制,实则为各府随行的厨娘指导督造,因而绝大多数都色香味俱全。 宋鸣珂挑了几款颇有意趣的糕点,如林相府里用梨花做的梨蓉饼、饶相府中以芙蓉做的雪霞糕、沈国公府采用玫瑰花酱所造的糖霜乌梅冻等等。 她与安王一同品尝,评出优胜者,加赐金银珠宝、贵重玩物等,分赏百花糕给众位宗亲勋贵、朝臣家眷,人人喜笑颜开。 ………… 过了申时,斜阳将细碎金粉抛向新生的绿林花海,连麟黑檐角也蒙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芒。 数百人各自回殿阁院落,更衣换装,享用百花糕,筹备入夜后的花神灯会。 御殿内,灯火明亮,“表兄弟”三人共聚,稍作歇息。 宋鸣珂尝了十余款点心,小肚子圆鼓鼓的,半点也吃不下晚膳。 她双手托腮,看霍家兄弟边讨论夜间登山的安全与防火问题,边替她解决剩余的糕点。 静观一阵,她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二表哥只吃圆形的甜味团子,而大表哥豪不挑择,将其余的统统塞入口中。 待兄弟二人告退,宋鸣珂打开一红色漆盒,内装了元礼所做的几个桃花水晶冻。 饱满莹润,半透明的糕体内如有桃花纷飞,除了底下以竹叶与柳叶衬托,与之前的杏花水晶冻无多大差别。当时混在饶家、林家、沈家、舒家、徐家的糕点中,半点不起眼。 她仔细回想元礼与霍睿言的交谈,疑心二人话里有话,却令她摸不着头脑。 “余桐,你……有没有觉得二表哥和元医官怪怪的?” 她搓揉微微鼓起的小肚皮,蹙眉而问。 余桐垂目,给她端上一杯消食的乌梅茶,以稀松平常的口吻答道:“小的不觉异常。” “他们今儿像在互相嘲讽,没以前客气。” “元医官年纪轻轻,容貌俊秀,深得陛下宠信。兴许霍二公子不知其来历,才有调侃之意。”余桐话音无波无澜。 “真的?” “小的妄自揣测罢了,陛下莫往心里去。” 宋鸣珂终究认为,霍睿言有事相瞒,但问元礼也问不出所以然,遂摆了摆手,“下去吧,朕歇一歇再动身。” 她鞋袜未除,毫无仪态瘫倒在软榻上,随手抓来一张薄薄的软衾。 尚未盖上,猛然记起,这海棠刺绣纹理的薄衾,恰恰是那日她中瘴气醒后随她滚落在地、覆在霍睿言身上、忘了夺回的那张! 想到她这几日压倒他、撞入他怀内,还当众拉他的手…… 她无地自容,猛一抖软衾,迅速蒙住绯色的俏脸。 第三十一章 ... 夜幕如巨网罩向保翠山行宫,山上逐渐亮起的灯火,从零星几点,到成百上千……折射出无数晶莹光华,织就一片璀璨锦缎,将幽暗山林映衬成蓬莱仙山。 白日里悬挂的千百盏灯被点亮后,宋鸣珂与宗亲勋贵们盛装华服,亲自把备好的绚丽花灯逐一悬挂在最显眼的大树下,博得喝彩声连连。 一时间,千灯映照,连天上明月也失了光彩。 “今夜过节,赏心乐事,大伙儿不必拘礼。” 宋鸣珂站在如灵蛇蜿蜒的灯辉下,龙袍似染了暖金,纤细身姿自带沉着气度。 “谢陛下隆恩!” 众人齐齐谢恩,待小皇帝与亲王们先行离开,方有序延曲折山道散步。 灯火辉煌,与红绿花枝相映,老者饮酒品茶,文臣吟诗作画,青年男女漫步花间,自是良辰美景不虚度。 宋鸣珂与宗亲们小逛了一圈,谈天说地,指点灯色,走走停停,渐行渐散。 霍家兄弟陪伴圣驾乃天经地义,晋王、宁王、余桐等人紧随其后,踏上石阶往山顶进发。 走着走着,宁王发现溪涧有鱼,拉着晋王去捞。 宋鸣珂生怕二位弟弟夜间出意外,留下霍锐承和侍卫相护,自顾与霍睿言、余桐及几名仆侍继续攀登。 她劳累了一整日,早已困乏,只是心血来潮,想着登高望远,看一眼大好河山。 不料,登临山巅时,所见仅余行宫华灯。 由她掌控的山山水水,被月华勾勒的起伏银边,其余大多淹没在浓稠夜色中。 山顶上,以花草、鸟兽、鱼龙为型的精致花灯轻轻晃动。 侍卫们四处巡逻,余桐与另一名小内侍在石桌上摆放酒菜,又反反复复将早清理过的石椅重新擦了一遍。 “来。”宋鸣珂顺了顺气,扯住霍睿言的袖子,拖他至道旁的桃树下。 初绽桃花间漏下灯烛亮光,照得她小脸粉扑扑的,水眸忐忑中透露期待之色,檀唇嘟着,欲言又止。 缕缕火光朦胧柔光照亮了周围景致,也柔和了霍睿言的心。 他意欲开口相询,忽遭她揪住前襟,身子不由得往她的方向稍稍倾侧。 她踮起足尖,仰首凑近他,吹气如兰…… 他第一反应是——她要亲他脸! 整个人傻掉了。 她贴着他耳边,以他勉强听得见的气音,小声道:“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哦!千万别对任何人提起!事关重大!” 软软两瓣唇,翕张之际,摩擦他的耳廓,若即若离。 热流自耳朵涌起,瞬间流遍他全身,令他血液如沸,不能自已。 他似是听懂了她所言,又似茫然不知所云。 他的小表妹,要对他开诚布公了?要坦诚她是代兄执政之事? 该装作毫不知情、大吃一惊? 还是意味深长对她说,早在秋园讲学时已一眼认出她? 宋鸣珂犹豫片晌,因人矮力弱,干脆抬手攀上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说了一句。 “元医官,是李太医的门生,是自己人!” “……” 还以为什么天大机密! 霍睿言啼笑皆非,真不知该作何回应,却听她补了句:“你莫瞧不起他。” “……?” 霍睿言一怔,这“瞧不起”从何而来?做百花糕时的两句戏言? 他因元礼所备的“桃、竹、柳”猜中其邀约碰头的地点,趁机取笑元礼女子装扮堪比诗中美人。 元礼不甘示弱,嘲讽他说话泛酸醋味儿,又以摆放桃花的方式敲定日期。 二人皆知,宋鸣珂大难不死,往后受到的监视,将越来越密切,他们不便私下碰面。 公开场合,当着众人面前交流,反倒不易惹人怀疑。 或许这略带微妙的言辞,导致宋鸣珂产生误解? 见她以期许眸光注视自己,霍睿言略一躬身,低头凑到她耳畔,笑道:“陛下,我随口开了句玩笑,相信元医官不会介意。” 历来只有宋鸣珂主动靠向他,未料他为“保守秘密”,骤然贴近,灼热气息激得她一阵微颤。 她立足不稳,小手再度抓住他的衣襟,“你……不吃惊?” “我猜到了。”霍睿言微微浅笑,眼神柔如水。 宋鸣珂讪讪松手,撅嘴:“哼!害我白说了。” 霍睿言心下大乐,仿如冒出数之不尽的小泡泡。 没“白说”。 至少,他觉得,被喂了颗糖。 宋鸣珂后知后觉,发现方才实在太亲密了些,颊畔红云起落,忙退开半步。 她咬唇自我安慰——不怕不怕!他不知我是晏晏!不知道的! 表兄妹傻傻杵了半盏茶时分,假装赏灯。 花灯入目,却于心里幻化成多姿多彩的光斑;花飘幽香,也莫名渗透了丝丝清甜。 酒菜备好,二人挪步至石桌石椅处,正要落座,守在山道上的一名侍卫匆匆而来,“陛下,饶相千金请见。” 宋鸣珂心中大感突兀。 自重生归来,因身份大不相同,宋鸣珂迟迟未与饶蔓如正面接触。 饶蔓如为大臣亲眷,与小皇帝又有“男女之别”,大晚上贸然请见,是否违背礼节? “宣。” 她自知终有一日要面对故人,既来之则安之。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34节 饶蔓如领着两名丫鬟,穿花拂柳,款步而近。 她身着白底绣紫红云纹的锦缎褙子,秀雅中透着贵气,拖裙繁花细致,风流旖旎。 云髻缭绕,眉眼含情,眼底的端庄缱绻着娇媚,她素手捧一松鹤纹漆食盒,盈盈下拜。 “陛下,听说今日百花糕宴上,饶府所制的雪霞糕深得陛下眷顾,臣女又重做了一份,聊表心意,还请陛下笑纳。” 宋鸣珂无视她端来食盒:“如此佳节良夜,饶家小娘子为何没与佳偶共赏?” 饶蔓如微愣,神色乍露惶恐:“陛下说笑了,臣女尚未婚配。” 宋鸣珂猜出,她欲对自己示好,故意不解风情:“原来如此,依朕看,挑菜宴上,定王兄待你颇为体贴……” “陛下请不要误会!定王爷与臣女无任何瓜葛!” 饶蔓如双眸骤现惶恐,不等她说完,急急否认,又补充道,“臣女失态了,恳请陛下见谅。” 宋鸣珂从她焦虑的明眸中捕捉到了泪意,暗忖她夜间手捧食盒面圣的勇气,从何而来? 按照饶蔓如思虑周全、爱慕虚荣的性子,没有把握的事,她会做?不怕丢人? 气氛一下子凝结于尴尬中,余人不敢吭声,唯有夜风吹来半山的喧哗之音。 “臣女……臣女散步路过,恰逢陛下在此,前来问安一声,就、就不叨扰陛下与霍二公子叙话了。” 饶蔓如垂目,美睫难掩莹莹泪光,紧攥食盒,黯然福身告退,背影溢满哀伤挫败。 宋鸣珂心里倒没太多痛快之感。 前世恩恩怨怨,难分难解;但今生,饶蔓如并未做什么大坏事…… 三言两语把一娇滴滴的小娘子逼得快哭了,宋鸣珂于心不忍。 “陛下?”霍睿言见她久立无言,关切地开了口,“怎么了?” 宋鸣珂叹息:“饶家千金,似有不悦。” 霍睿言笑得无奈:“陛下一直未立后,朝中重臣皆看好这位饶家千金。而陛下那日狩猎前,特意阻挠定王与饶相商谈,已令人狐惑; “今日饶千金挑菜领罚时,陛下又扭头关注她吃姜、念诗;甚至点评百花糕时,大力夸赞了饶家所呈的点心……这些细小的举措,分明给予饶千金莫大的鼓励。” “我、我我……有吗?” 宋鸣珂仔细一想,倒好像真有这么回事。 冤枉呐!狩猎时特意叫走宋显扬,是她的恶作剧;看饶蔓如吃姜,只为看热闹,想知道她如何应对;夸糕点好吃,是因为真合她胃口啊! 怎就成了……她这小皇帝相中饶蔓如?然后又嫌弃了人家? 万一群臣联合宗亲,请求她将饶蔓如纳入后宫,她固然能拒绝,可这岂不伤了饶相的颜面? 她一贯任性随性,坐上龙椅后战战兢兢,着实收敛了不少。 时日久了,得意忘形时,小尾巴便忍不住又翘起来,于是一不小心,惹事了。 宋鸣珂哭丧着脸:“这下麻烦了!该怎么办?” 霍睿言尚未接话,忽闻灯光与花海掩映的山道上,脚步声近。 “陛下!”宁王兴冲冲奔来,紫色袖口与袍角湿答答的。 身后的霍锐承则搀扶着晋王,步步上行。 宁王略施一礼,捧出一小小的琉璃瓶子:“陛下快看!我们仨逮到了一对会发亮的小鱼!” 半透明的琉璃瓶中,悠哉悠哉游着寸来长的两尾鱼儿,因眼后缘到尾柄有一道明亮的银蓝纵带,被腹部的红色斑块衬得十分醒目,乍一眼看上去,像会发光。 宋鸣珂原本爱煞了各种小玩意,这一刻却提不起劲,只看了一眼:“你们三个人,捕了两条鱼,该怎么分?” “当然是献给陛下。”宁王咧嘴而笑,日益俊秀的面容满是鲜活之气,率真坦荡,让她想起未中毒时的宋显琛。 “那就谢谢六弟了。”宋鸣珂心头烦躁未除,新的愁绪复至,随手示意他坐下。 晋王刚好迎上来,听到二人对话,关切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来,吃东西。” 霍锐承插口:“阿言惹陛下生气了?” 霍睿言直呼冤屈:“我怎敢?” “莫非……”晋王撩袍而坐,“与饶相千金有关?” 与霍锐承依次落座,宁王好奇问道:“四哥如何得知?” “适才上来时,有位小娘子远远看到我们,当即绕道,瞧那身打扮,依稀是饶相千金。我见她以袖拭泪……陛下责罚她了?” 晋王素来心思细腻,观察入微。经他一提,霍锐承与宁王对应朝廷内外的传闻,大致明白了。 “我爹也常说饶相家的千金甚好,还有舒家……陛下何以让后宫空着?先册封几位嫔妃陪陪您,不好么?”霍锐承笑嘻嘻地向她使了个眼色。 宋鸣珂闷哼一声:“一点也不好!你们快替我想想办法,如何不露痕迹压下此事,而不伤君臣和睦。” “欸?定王哥哥好像绕她转呢!”宁王虽小,也瞧出端倪。 宋鸣珂正因不愿饶相扶持宋显扬,才有了从中捣乱之意,但在两位弟弟面前,不能暴露这小心思。 霍家兄弟与她相伴多时,自是猜出她的为难之处。 霍睿言沉吟未语,霍锐承则半开玩笑道:“陛下,此等事,超出咱们能力范围,总不能替陛下娶了……” “不!”宋鸣珂怒目圆睁,泪光泫然,反应尤为激烈,“你不许娶她!” 此言虽轻,却斩钉截铁,坚定异常。 恍恍惚惚,脑海闪掠过一模糊场景,和亲在即的她,躲在一扇雕花木门后,双手紧攥裙带,瑟瑟发抖。 按捺不住好奇,她窥看屏风后,素色纱帐随风拂动,半遮半掩着两副交叠碰撞的赤|裸身躯。 饶蔓如的娇喃、宋显扬的低喘、床榻的摇晃、皮肉的碰撞……跌宕起伏,于宋鸣珂而言,宛若凌迟。 偏生,那是她房间,她的床。 她那如痴如醉的二皇兄,嘴上柔声呼唤的名字,却非他的皇后,而是…… 其身下逢迎的饶蔓如,有恨、有怨、有嫉妒,却无丝毫震惊,仿佛理所当然。 哪怕宋鸣珂刻意遗忘,一旦念及当时画面,她张口欲吐。 不论此生,饶蔓如归属何方,绝不能嫁给她的孪生兄长和两位表兄! “陛下……?”霍锐承显然被她的激动吓到了。 宋鸣珂紧捏拳头,颤声道:“反正,大表哥!你、你千万……千万不可以!不可以对她动任何念想!” 霍锐承、晋王、宁王三人目目相觑,均不知她怒从何起。 凝望她立眉登目的怒容,霍睿言心底酸涩翻涌。 早知她待兄长不一般。以为经过一年相伴,她会对自己更偏重些。 难道……由始至终,他和她举手投足间的小小亲昵、眉眼交流时的小小悸动,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揣测? 夜月依依,灯影幢幢,花色融融,芳香幽幽,美酒佳肴却在风里渐凉。 作者有话要说:二表哥:刚吃了糖,马上又吃醋,这个坏心眼的作者! 晏晏:啊?什么糖什么醋?我咋不知道? . 第三十二章 ... 疏落花枝漏下的流光溢彩,为短暂沉默渲染出绮丽与颓唐。 半盏茶时分后,晋王率先打破僵局,“陛下,春夜风凉,咱们先尝尝这道决明兜子,免得凉了带腥气。” 宋鸣珂从混乱不堪的记忆中回过神,起箸夹了一块。 决明兜子形如头盔,软薄外皮下包裹嫩笋、鳆鱼等,入口鲜甜美味,使人精神一震。 她不饿,只随意吃了几箸,倒是贪恋果酒甜醇,多饮了两杯。 她年方十三,不胜酒力,怕兴奋之下说错话,没敢多饮;晋王宁王再老成持重,不过十岁出头,浅抿几口作罢;年纪较长的霍家兄弟则连连举碗,谈笑风生。 风送甜香,吹得人微醺欲醉。 宋鸣珂忽觉,不论前世或今生,少有让她如此兴致高昂的时刻。 明月清风,春花彩灯,有好酒,有良伴,旧恨也好,新仇也罢,何不暂且抛诸脑后,潇洒痛快一回? 最熟悉的五个“少年郎”,未加约束,大快朵颐,无话不谈,从家事谈到国事,乃至天下事。 广袤天地,大千世界,有光明繁华,便有背后潜藏的暗涌流动。 宋鸣珂早已隐约感悟到,也许她上辈子所见的险恶与扭曲,仅仅为沧海一粟。 然而,目睹伙伴们神态磊落,言谈中正气凛然,她终究深信,他们的心志行动,将不负她炼狱归来的期望。 保翠山巅,爽朗笑容中隐含的凛冽锐芒,成为永熙二年春最意气风发的一道景致。 亥时将至,半山喧闹声散了半数,想必年长者陆续归去,剩青年男女结伴游玩。 霍睿言见宋鸣珂言语渐少,眼皮下垂,知她困倦,悄声道:“要不,撤?” 看霍锐承与宁王在讨论拳脚功夫,滔滔不绝,正聊得起劲,宋鸣珂不忍心扰了二人兴致。 “再坐会儿。”她一手支着下巴,努力眨眼提神,又往嘴里塞了一箸鸭丝。 待发觉她打了个哈欠,宁王打断霍锐承:“时候不早,我明日再向霍大哥哥讨教。” “好嘞!”霍锐承又干掉半碗酒,才起身命下属准备撤离。 宋鸣珂与两位弟弟同行,惊觉二人长高了不少。 相处日久,她深知晋王宋显章好文,待人接物相对圆滑,对政务不感兴趣,专注于杂学;而宁王宋显维好武,为人机变,粗中有细,假以时日,堪当大任。 她暗觉一年来的鼓励与提拔大有作用,满意地拍了拍二人的肩。 没走几步,她忽感眩晕,身子微晃。 “陛下怕是倦了……”宁王眼明手快,扶了一把,“是否需要传辇?”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35节 宋鸣珂却担心山路与石阶难行,正要推拒,霍锐承插话:“一来一回得折腾多久!若不嫌弃,我背陛下回去便是。” 宋鸣珂尚未回话,霍睿言抢出一步,“我来吧!兄长身上佩刀,又穿着护甲,易硌到陛下。” 说罢,背朝她半蹲下。 宋鸣珂被风一吹,酒意渐浓,浑浑噩噩,并未细想,乖乖趴在他背上。 躯体相贴,他的温暖和结实于她而言,极其熟悉,没来由蔓生出心安之感。 双臂绕过他颈脖,圈在他胸前,因困顿之故,她肆意将下颌懒懒搁在他肩上。 他双手托牢她的腿,缓缓站起,往山道方向走去。 兴许怕她酒后难支撑,他步子迈得又快又稳,脚下如御风,余桐与两名侍卫需小跑方能追上。 晋王腿脚不灵,霍锐承与宁王自是要慢下来多加照料,只一眨眼功夫,五人分成两拨,距离越来越远。 宋鸣珂被醉意侵袭,顾不上害羞怯赧,直接把小脑袋靠在他脸颊,瞬即感受到他肌肤的滚烫。 “欸,我是宋显琛。” 她喃喃自语,身前少年大抵没料她忽然蹦出这么一句,顿时脚步一凝。 “我吃得少,不沉吧?”她鼻腔中哼哼有声,宛如没睡醒的猫。 霍睿言如被火烤过,周身滚烫,闻言一愣,笑道:“不沉,轻得很。” 宋鸣珂闭了双眼,嘴上嘀咕:“不许笑话我!我……还有点胖,个子没长起来,不好看,等我长大了……嗯,我可要颠倒众生。” 她一番自我迷恋的醉话,逗得霍睿言忍俊不禁。 “真不骗你!你们跑到蓟关那鬼地方!没见着而已!” 她胡言乱语,语气透着自得与不平,令他一头雾水,无从应对。 只听她小声与他咬耳朵:“别去太久!不好玩!” “是,我快去快回。”他被她的唇蹭得脸痒心也痒,飘飘然如登仙。 别说速归,什么都答应。 “……风大,沙子多,能把人脸划破,什么叫吹弹可破,我算是懂了。” 霍睿言只觉这番话莫名其妙,仿佛她真去过,身临其境般。 “反正这辈子,打死我也不去……才不要看到那个有疤的家伙……先下手为强,杀了他!” 霍睿言糊涂了,有疤的家伙?先下手为强? “谁……?” 他低声问了一句,久久没听到回答,稍稍转目,惊觉她已入梦,毫不设防。 她均匀的呼吸徘徊在他肩颈处,暖暖的,柔柔的,软软的。 这一刻,他已无力分辨心头纠缠的滋味,酸甜苦辣兼之,仍教他嘴角勾起一抹愉悦弧度。 原以为,能成为顶天立地、雅正疏阔、心中自有天地的好男儿。 在她面前,他始终做不到胸襟开阔,依然计较旁的男子与她亲近。 包括被蒙在鼓里的兄长。 山路不比夜色漫长,他逐渐缓下步伐。 舍不得这只属于他一人的甜蜜,过早消散。 生于京城侯府世家,师从武林名宿,低调学艺,他隐藏身份,行走于市井山林。 经历过扶贫济困的良善,也见识过烧杀抢掠的丑恶;受到过卑躬屈膝的迎合,也遭受过冷嘲热讽的蔑视。 眼看漫山千灯随时间悄然灭了半数,他忽而明白,不论闹市中的贩夫走卒、处江湖之远的侠客,还是居庙堂之高的王侯将相,他们或长或短的人生,恰如这璀璨灯火,终有熄灭之时。 而他,理当在燃烧最热烈的年少时光中,为紧贴着他的小小女子,乃至为天下苍生,照亮长不过一生的同行之道。 纵然黑暗长夜,山路崎岖,亦有未灭灯火伴他们一路。 花灯渐弱,月色如雾围拢山野。 霍睿言身子微向前倾,背负睡得香甜的宋鸣珂,眺望时,眼神含混豪情壮志与甜蜜笑意。 他专心致志,小心翼翼走好脚下每一步,生怕惊醒背后软绵的小醉猫,是以未曾留意,桃花林外那杏黄裙裳的窈窕身影。 那位小娘子拈花簪鬓,本就一身书卷雅气的风姿,平添淡淡艳色。 她于春宵中候立多时,只为远远看上他一眼。 遗憾他沉浸在情怀与馨蜜中,浑然未觉。 ………… 花朝节后没几日,因狩猎停办,大队人马提前返回。 宋鸣珂重新投入到繁忙政务中,并于三月初抽空跑了趟北山。 又是一年好时节,暖风抖落悉悉索索的花雨,侍女来往穿梭,手捧锦衣华服、金钗翠钿、滋补药材,纷纷往小库房中送去。 宋显琛因常年窝在院落里,少见阳光,鲜少活动,外加胃口不佳,肤色如女儿家呈现瓷白,身子比起同龄少年略显单薄。 他头绾双髻,簪了金蝶头花,水色褙子柔美如雨后平湖。 修过的弯眉,描过的眼角,点脂的丹唇,宛若宋鸣珂前世十三四岁的模样。 当着一众宫人之面,他朝妹妹盈盈施礼,竟让她恍惚出神。 待闲杂人等退下,宋鸣珂反过来向他下跪,被他抬手制止。 他浅笑摇头,挽她的手,上下打量,如像端详另一个自己。 余桐领裁梅、剪兰、缝菊、纫竹四名宫人端来茶水点心,退至廊下,为久别的兄妹腾出空间。 不知不觉,宋显琛在北山呆了一年有余。 起初,宋鸣珂每隔一月上山探望,其后太后谢氏常住于此,元礼定期以宫女打扮,掩人耳目来问诊,她心下稍安,加上诸事忙碌,渐渐少来。 一来好让兄长静养,二来,她担心自己老在他跟前晃,会让他反复记起失去了什么。 “哥哥最近可好?看气息,比先前精神不少。”她拉他坐到花树下的宣石上。 “书。”宋显琛勉为其难发出单音。 宋鸣珂转头看廊外竹椅上搁着一卷书册,猜出他近日在看书,心中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乐意读点书消磨时间,总比像往年那样怅然静坐,看云卷云舒、花落花开要积极些。 她与他聊起春蒐,因瘴气所致,只能举办花朝节盛会,并谈及来年入夏后,计划到奔龙山举行夏苗。 “相信哥哥很快就好转,届时咱们换回身份,一起狩猎,你可不能输给我!” 她笑时,眼中如有星河流转,灿然生光。 宋显琛似被她感染了,沉静面容显露清浅微笑。 宋鸣珂叽叽喳喳说了一阵,转而去问裁梅、纫竹有关兄长的饮食起居。 这两名宫人原为她的近侍,因兄妹身份互换,才特意拨来伺候宋显琛。 前世,梅兰竹菊四人忠心耿耿。 和亲路上,年长的裁梅负责谋划出逃之事,让纫竹装病滞留,赶往霍家报信;留剪兰冒充长公主,她则与缝菊、余桐护送宋鸣珂出逃,最终死在宋鸣珂眼前。 重来一遍,宋鸣珂对裁梅最为放心,遂把看护兄长的重责全数交予她。 “裁梅,他最近为何热衷于医书?治国理论没落下吧?” 宋鸣珂想起定王爱花草,晋王喜金石、陶瓷等,宁王侧重学武……要是宋显琛来个学医,她便真要疯了。 “圣上久病未愈,大概受元医官的影响,开始对草药感兴趣,闲来命人到附近采药供他研究,但您送来的书册,他……也有在读。” 宋鸣珂不晓得该喜该忧。 尤其她折返而回,见兄长手不释卷,捧一册《普济本事方》看得入神,甚至提笔做了不少标注,她心底飘起一丝异样感。 那日,她陪他闲坐整整一下午,未再说上半句话。 缄默光阴,寸寸消解她的耐性。 原来,心中累积千言万语,却口不能言,很不好受呢! 第三十三章 ... 三月三日,上巳节。 晴云如絮,春光明媚,京城东南角的清溪边,数十名青年男女,齐聚水边,祭祀宴饮,嬉戏玩闹。 欢笑声中,一匹毛色亮泽的赤色骏马沿溪而行,马背上高坐一位宽肩窄腰的少年公子。 虽衣饰简洁,但俊朗容颜与风华气度,仍吸引了不少艳羡目光,更有年轻少女频频回望,小声议论。 来者为霍睿言。 这两年盯着他看的人越来越多,他最初面红耳赤,久而久之,假意视而不见。 只有耳尖隐泛红意。 借口踏春,依约前来,拴马道旁,他到石桥一带散步,装作欣赏美景。 野桃烂漫,溪柳摇曳,恰如东坡居士《新城道中》诗中所云,“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 他从元礼做点心时所备桃、竹、柳的意境,推断出碰面的场地源于那句诗——篱溪。 转了一圈,不见疑似元礼踪影,眼看约定的时间已过了一刻有余,他猜想对方有事耽搁了,当即转身往回走,试着另寻一处不招人注意的地方等候。 路过人烟稀少的草亭旁,忽见竹林深处有位粗布裙裳的村女提篮而近。 她头戴笠帽,有半头纱布遮挡面容。 行至丈许外,她似踩到小石子,脚一滑,摔倒在地,竹篮里的竹笋、山菜等物落了一地。 她哼哼唧唧半日爬不起来,周边仅剩霍睿言一人,再无旁人搀扶。 霍睿言不好假装没看见,只得靠近数步,温言问:“小娘子摔着了?是否需要唤人来帮忙?”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36节 那村女抬头啐道:“瞧你这侯府公子仪表堂堂,竟半点也不怜香惜玉!” “……”霍睿言听这声音语气,知是元礼,不禁恼火,“你、你咋又扮成这鬼样子!” “不然呢?”元礼向他递手,“堂而皇之穿官袍?再和你这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穿过人潮?” 见霍睿言不为所动,他轻声道:“送我回去,路上跟你说。” “回去?回哪儿?” “村里。” 霍睿言迟疑地拉了他一把,被他搭着肩,浑身不舒坦。 “听说,你要北上?”元礼收起戏谑之意,伪装成崴脚村女,一瘸一拐引霍睿言步向西北方向。 “嗯,父母与长姐去了一整年,感觉不大对劲,我放不下心。” “你对她倒放得下心?” “放不下。”霍睿言脸上一热,终归还是认了。 元礼淡然一笑:“只要她不外出骑马或激烈跑跳,致幻药物起不了作用;其余的毒,料想他们暂时不敢用。” “我依旧怀疑,对方扶持的是定王,”霍睿言蹙眉道,“你那日说,他们拖了一年才逮到‘良机’,一则是狩猎适合下药;二则,纵观去年朝中局势,不再是定王独大,晋王、宁王在她的重视下,地位提高,且多了谢家和霍家协助…… “你的意思是,万一她去年真有不测,定王夺位的胜算不大,所以他们迟迟没下手?” “正是。” “那……仲春时,为何又敢于下手?” “很简单,依照她对宁王的宠信,狩猎时自然会与他同去,一旦出了意外,幼年的宁王也吃不了兜着走。 “你想想看,若龙体受损,宁王受牵连,晋王腿上不方便,得益者会是何人?” 元礼沉吟道:“如此说来,昔年救我之人,是赵国公?毕竟我与定王年龄相仿,当初抵达中原时,他只是个稚气小少年。观其现今的状况,不似早布下暗棋的深谋远虑者。” “既有可能,”霍睿言眸色一沉,“除了赵国公,还有一人值得怀疑。” “哦?” “我无凭据,只有直觉。”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霍二公子,”元礼悄声道,“你从何得知,我叫阿栩?” 霍睿言俊颜再度氤氲出绯霞,“无意中听来的,当时两人对话,隔着墙壁听不真切,但从对答间可听出,他们在碰头交换信息,此为我怀疑双方合作之故。” “因此,你疑心到另一个人头上?” “不错,若是赵国公明面上的狐朋狗党,自有大把时机沟通,何必躲躲闪闪,大晚上掩人耳目,跑去……密议?” 霍睿言一时义愤,险些把“青楼”二字道出。 “什么地方密议?”元礼听出蹊跷,笑眯眯问。 “地点不重要。” “嗯,不重要,却不可提及,对么?”他笑得意味深长,令霍睿言汗毛倒竖。 “说正经事。” “我想不通的是,如果你我同怀疑到那个最不可能的人之上,他什么也不缺,有的是权势和天子的重用,为何要那样?” “圣上对此人宠信得有些过份了。即便其篡位的难度,远比年轻亲王们要大得多,人亦看似尽忠职守,可她……岂能推心置腹、毫无防备?” 元礼表示赞同:“没错,她对异母兄弟也如此大力扶持,心真大。” “虽说晋王、宁王品性纯良,但他们待她推崇备至,全因她是‘兄’而非‘姐’,万一……”霍睿言不无担忧,“元医官,请你如实相告,那位的病……究竟怎么回事?” 当下,元礼简略谈及宋显琛的病情,提及自己定期打扮成宫人前去照料,认为宋显琛有所好转。 霍睿言由他强自镇定的神色间捕捉了一丝闪躲,心下一片明朗,搀扶他的那只手,瞬即冒出细汗。 扎针晕倒醒后的交谈,犹在耳边。 ——他们的毒,均由我从海外带来。 ——第一种是剧毒,无解药,毒发甚快,死时血液含毒。 觉察到霍睿言的手已悄然扣上要穴,元礼沉声道:“我曾说,你随时可杀我,不必急在一时。” 霍睿言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如杀了你,能救回我的表弟,我定然毫不犹豫。” 元礼叹息:“我最开始听说时,未敢肯定。毕竟,中了那种毒,必死无疑,就算师父医术再高明,也回天乏术…… “后来我亲自上山诊脉,才得以确认。” “万幸,他活了下来。”霍睿言记起宋显琛为免被人发觉,与宋鸣珂调换身份,忍辱而活,心痛得难以自持。 那是他最为疼爱的小表弟,并非至亲,却亲如手足。 若霍家寿宴那天,他坚持留下陪宋显琛,而非被他那句“自己人不必拘礼,快去送客”撵走,天家兄妹的命运是否截然不同? “据闻,他刚喝两口,即刻被人阻止,又及时请师父入宫,才免去一场大劫难,”元礼唏嘘不已,“大抵上苍垂怜,给了他一命,也予我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别苦着脸,我定当尽己所能。事在人为嘛!” 霍睿言听出他的态度与决心,眸底的冷冽慢慢散了些。 二人边轻声讨论,抵达竹林边缘,元礼捡了根竹子作杖,装得倒是有模有样。 他解释道:“前方有座村落,我三年前以药侍医女的身份结识了一老人,因此我偶尔会穿女装回来探望她。今日先聊到这儿,接下来,咱们得加倍小心。” 放脱了元礼,霍睿言忿然道:“有种,下回别穿女装!” “不,免得你揍我。”元礼挑眉而笑。 霍睿言磨牙吮血,怒目瞪视他片晌。 元礼见状,更是乐开怀,媚眼如丝,调戏道:“瞧霍二公子一副恨不得吃了我的模样,我的女子打扮,能让你激起欲望?” 一贯神定气闲的霍二公子,几乎气炸了! 这人!搞得像是……他偷偷摸摸跑出来与女子私会! 霍睿言不愿再搭理元礼,气鼓鼓朝他拱了拱手,转身欲走。 冷不防元礼忍笑行了福礼,娇声道:“奴家谢过郎君相送,来日有缘,自当相会。” 霍睿言闻声,打了个寒颤,只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斜睨元礼极短一瞬,沿来时路快步离去,怎么看都像是……落荒而逃。 穿行于青翠竹林间,他细听无异常,又回篱溪边晃了一阵,才策马回城。 桃李争妍,海棠浓艳,如粉的红的胭脂彩带飘逸道旁,霍睿言无心欣赏,于律动的马蹄声中陷入疑惑。 元礼到底是谁? 作为逃离出境的五族人,来中原隐匿多年,隐姓埋名,担任御医官,竟对朝堂局势有精准判断? ………… 春末夏初,定王宋显扬又一次以“赵太妃久病未愈”为由,申请留京一年。 历朝惯例,太妃可随子到藩地久住。 但因赵太妃多病,需太医诊治,头一年未离京,次年再送她离开,有些说不过去。 宋鸣珂观察宋显扬一年有余,明明去年年末,他已放弃挣扎,有筹备迁离迹象,甚至派人前往定州的定王府,提前购置大量花木。 何以过完年,去了趟保翠山,忽然改变主意了? 细想下来,变数大概是美人关吧? 宋鸣珂依稀生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允准定王居留在京,仍旧不委任,美其名曰“务必专心照料太妃”。 自春蒐结束归来,霍睿言入宫觐见的次数少了许多。 起初,有当值的大表哥相伴,她同样心安,过后又总觉少了些什么。 问起二表哥,霍锐承要么说他外出踏青,要么说他在家读书,要么说正筹划北行之事…… 总而言之就是忙。 忙得顾不上她这个“皇帝表弟”! 宋鸣珂生了几日闷气,后又想,或许先前的二表哥,是为弥补无人随她左右的空缺,才隔日陪她。 而今有霍锐承在她身边,确认元礼是自己人,他便选择“功成身退”了? 枉费她待他一片……苦心。 三月下旬,下着毛毛细雨,万间宫阙、苍松翠竹、锦绣花团,一一被薄烟笼罩。 宋鸣珂驻足廊下,正为琐事烦躁,忽闻霍二公子请见,忍了多日的气无处可撒,干脆躲回殿阁,才命人去宣。 霍睿言于雨中信步而来,脊背挺直,身量颀长。 那身暗纹的玉色缎袍,外披玄青竹叶纹大氅,腰悬衔花秋雁白玉佩,比起以往的觐见要讲究不少。 多日未见,他仍是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容姿未因雾雨减损半分。 宋鸣珂忍住不去细看他温和的笑颜,于幽幽灯烛下,摊开奏折,提笔勾画。 “见过陛下。”他行了大礼。 “平身,”宋鸣珂眼皮也没抬,淡声道:“二表哥今日入宫,所为何事?” 霍睿言微怔,摸出一锦盒,双手奉上:“前些天做了些小玩意,特来献给陛下把玩。” 宋鸣珂眼角余光瞥见,故意假装没看到。 余桐生怕霍睿言尴尬,接过呈至御案,却仍遭她冷落一旁。 宋鸣珂埋首阅览,实则半行字也没看进去,内心深处恨不得大吼一声——叫你不搭理我!我就摆架子给你看!谁怕谁! 指下毫尖点划纷乱,如鬼画符般,一如她忐忑的心。 殿外叶片沾雨,汇集后宛若落玉,滴答声未停歇,对比出殿中异常的静谧。 她“专注”于公务,并未当面打开查看他所献之物。 他越是惶惑,她越是得意。 “陛下有要务在身,睿言先行告退。” 最终他没再多言,礼貌道别。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37节 “嗯。” 宋鸣珂偷眼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阶前,心中失落感如雨汇成流。 他居然……没哄她几句? 就算她是“小表弟”,他也该给个说法吧? 宁愿跑去踏春、读书,也没来瞅她一眼? 要是没记错,他是时候动身了吧? 说好的为君分忧呢?兄弟和睦呢? 生气,生气生气气! 于是,跟前的奏折,被她随手戳了硃批——呆瓜! 余桐收折子时,不由得对那位倒霉的巡抚大人予以深切的同情。 第三十四章 ... 风烟渺远,彰显天地寥廓,恰如霍睿言空荡荡的心。 细雨如织,他行于其中,神色木然,却被斜穿杨柳的莺莺燕燕闹得心浮气躁。 龙椅上的小表妹,为何突然冷淡至斯? 近二十天没见,他忙得晕头转向,偷偷外出,和友人一同调查元礼背后的势力,研究北域各地的地貌风俗,筹备北行诸事,仍熬夜刻了件小玩意送她。 可惜,她正眼没瞧,对他说的话,不超过三句。 ——平身。 ——二表哥今日入宫,所为何事? ——嗯。 莫非,离开保翠山行宫时,他得罪了她?可上回不是好好的么? 出了宫门,与牵马候命的亲随汇合,他不发一语,融入那片茫茫的落英飞絮。 忙碌的人们换上了单薄春衫,喜气洋溢的面容曾让霍睿言心生愉悦,此刻则如隔了一层离别的愁雾。 盼了数载的远行,近在眼前。 无奈,带着与她不欢而散的巨大遗憾。 回到定远侯府,管事说,吏部徐大人听闻霍二公子北行在即,捎来了一点薄礼,请他转交给定远侯云云,其中有一份却是新鲜糕点,竟还是热的。 霍睿言揭开精致的剔红食盒,内里两层,一层为枸杞莲子糕,另一层为肉松酥饼。 莲子糕采用莲子取芯切碎,加有鹿茸等中药,以米粉加白糖蒸熟,点缀上红润的枸杞子,十分诱人;肉松酥饼则是鱼肉鸡肉所作的肉松馅儿,表皮松脆,酥香味浓。 霍睿言面露讶异:“此等食物,绝不可能熬到北境,怎可能给父亲呢?” 管事又道:“送东西来的仆役说,这是他们府上新做的点心,顺带给二公子捎一份。” 送点心什么的,不大像徐怀仁的作风。 只怕是……他那位妹妹所为? 既然人家送来,他无法婉拒,只得与下人分了。 恰好他入宫连口水也没喝上,早觉腹中饥饿,随手拿了两块,缓步行至花园。 远望烟雨濛濛的园景,花木掩映下那座小暖阁被雨水洗得湿亮。 他与宋鸣珂,曾于那处静然对坐,手捧热茶,倾听一场秋末初冬的大雪。 此后他们有过无数交心的机会,甚至有过亲密的肢体触碰。 然而,心早在那时便动了。 起心动念,无不是罪,无不是业。 从最单纯的表兄妹情谊,日渐转化成不可说不可闻的男女之爱,他挣扎多时。 越挣扎,越沦陷。 该将火热的心放置何处? 沉思之际,脚边被某个软绵的事物蹭了蹭。 最熟悉不过的力度,伴随着一声细细的猫叫声,“喵——” 霍睿言心一下软了,蹲下揉了揉三花猫的脑袋,抚摸它那身油光水滑的毛,笑道:“饿了?分一肉松饼给你。” 凭栏而坐,猫咪毫不客气跃到他膝上,叼走了他手里的饼。 吧唧吧唧,啃光了肉馅后,它抬头冲他半眯眼,似乎还想要。 霍睿言笑得无可奈何,随手又把剩下的给了它。 “你已经够胖了,我若不在府上,你怕没那么多好吃的,正好减减肥。” 猫埋头猛吃,不搭理他,让他想起伏案忙碌的宋鸣珂。 是因为过年后,兄长成了她的近卫,常伴她左右,因而不需要他? 有别的烦心事?要是他厚着脸皮多问一句,说不准能为她排忧解难。 霍睿言心怀悔意,静坐廊下,无意识地揉着猫,暗笑自己患得患失,无半分豁达男儿气象,真是见了鬼。 命人将猫吃剩的酥饼皮丢去后院喂狗,他一把抱起肉乎乎的猫球,不忍多一眼这春色宜人的庭院,挪步回房。 收拾行囊,能否顺便收拾心情? ………… 今夜宫中设宴,为远道而来的荣王洗尘。 前世记忆中,荣王于岭南动乱中被刺杀。 后来宋显扬将其管辖的封地交予异母兄弟宋显维,在他十五岁时便逼他就藩。 北域之战,岭南之乱,西南边陲动荡是宋显扬在位时的三大祸患。 今生,北域有霍家镇守,西南边陲则提前派去了官员,融合当地文化,支援各族。 前年国丧时,荣王曾赴京吊唁,碍于特殊时期,宋鸣珂不宜多谈。 此番觥筹交错,碟碗杯盏错落如敲玉,宋鸣珂不得不对驻守南方的叔父荣王多上心,叮嘱他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 荣王身在南国二十年,日日安享各种美食,心宽体胖。对年纪尚轻的小皇帝所提的问题,他唯唯诺诺,也不晓得听进去几句。 宋鸣珂苦口婆心劝勉了一番,宴席勉强算是在和睦气氛中结束。 夜里急雨忽来,淅淅沥沥,打落一地残红,被琉璃宫廷映照出美人迟暮、风华老去之感。 宋鸣珂命余桐挑亮灯火,捧出有关岭南的地形图册,研究了一晚上,又盯着小水缸中的两尾小鱼发呆。 茫无头绪,掩卷静听帘外春雨。 如果重生那日,没撞倒屏风、绊倒在地上,她是否来得及制止宋显琛喝下那盅药膳? 如果重活一世,即可从游手好闲、只爱装扮的长公主,摇身变成拥有治国能力的圣帝明王,该有多好! 每次遇到前行无路时,她都禁不住抱有侥幸心,也许安王叔能替她解决,也许二表哥可为她出谋划策,也许大表哥将帮她开辟道路…… 然则,大伙儿有再多的才华,坐在龙椅上的人却是她。 纵然内心有上百个顶着问号的小人儿在抓狂,哭吼着“我不会啊!我不想玩!我想当个漂亮小公主!”,可她每日醒来,终归要鼓起勇气,面对属于皇族的使命。 那已不再是宋显琛的重担,而是她的。 无从避,不可退。 “陛下今儿怎么了?”余桐见她时而咬唇,时而皱眉,为她端上一碟香气扑鼻的杏仁酥。 “不吃,再吃便成荣王叔了!”宋鸣珂吞咽口水,摆了摆手。 “时辰不早,陛下还请早歇息。元医官千叮万嘱,嘴皮子快说破了。” “朕的耳朵也听得起茧子了!”她揪了揪耳朵,仿佛真如她所言那般起了茧子。 余桐笑道:“这家国大事虽为重中之重,但龙体更应保重,才不致让群臣百姓忧虑啊!” “不必说奉承的话了!” 宋鸣珂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暗觉余桐欲言又止,“还有事?” 余桐目光快速往案上扫去:“小的这就传辇。” 宋鸣珂顺他的视线转目,发现他所望的,正是霍睿言白天送来的宝蓝缎锦盒,笑骂:“你怕朕忘了不成?” “霍二公子离京在即,诸事繁忙,难得冒着雨进宫面圣,想必怀藏一片苦心。” 宋鸣珂自知今日刻意冷落二表哥是有些过份,但他半句解释和哄劝也无,只说了不咸不淡的三句话! ——见过陛下。 ——前些天做了些小玩意,特来献给陛下把玩。 ——陛下有要务在身,睿言先行告退。 什么玩意!宋鸣珂怒气冲冲,一把抓过锦盒,顺手打开。 黑色绒面布料下,安安静静依偎着一对鸡蛋大小的白玉小猫,小的那只闭目靠在大的那只的背上,满是温馨美好的情致。 形态生动,雕工精细,通体圆浑,煞是趣致。 玉质莹柔生光,温润而泽,缜密以栗,乃上品。 这是……他亲手做的? 宋鸣珂火气渐熄,唇角轻勾浅笑,玩赏良久,爱不释手。 或许是在二表哥眼中,她这“小表弟”至今还没长大吧? 也难怪,谁让她没事折腾他,让他刻那些稀奇古怪的闲章? 忆及他的背影透着不曾有过的寥落,宋鸣珂无比自责,心似被细小的针尖扎了几下。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38节 疼痛过后,渐生麻酥酥的难受。 她是皇帝啊!代表的是宋显琛! 为何一时任性,冒充兄长,伤了二表哥?也伤了他们的多年的表兄弟情谊? 加上上辈子活的岁数,她比他还长了几岁,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再说,他一次又一次明里暗里助她,出谋划策,不止一回救她于危难,她却恩将仇报,为一丁点小情绪而给他摆脸色! 他别时步伐沉重,想来真心遇冷,很不好受吧? 宋鸣珂笑意逐渐凝固,鼻子发酸,将玉雕放回锦盒中,忙揉揉泛红的双目。 为免泄露难堪之情,她收敛惆怅与懊悔,沉声道:“朕困了,回寝宫。” 手里紧紧攥着那锦盒,一路未放松。 是夜,春雨细细复疏疏,点点滴滴落在宋鸣珂未眠的心上。 上辈子再肆意骄纵,也无这般小器,何以今生活成了如此斤斤计较的小女子? 不论作为君主、表弟或表妹,她都错了,错得离谱。 即便心头有气,不该以冷战方式去排解,至少该给他解释机会。 说不定,他真的太忙了,才没空陪她。 寝殿内一灯如豆,她忐忑难眠,百无聊赖地伸出手,把龙榻上的精细雕花逐一摸了个遍。 闭上眼,尽是霍睿言昂藏身影渐行渐远的一幕。 他发如墨染,玄青竹叶纹大氅衬显出挺拔风姿。 朦胧间,他蓦然回首,剑眉斜飞,长目清朗,一如既往对她微笑。 可惜,只存在于半睡半醒的幻觉中。事实上,他未曾回头。 宋鸣珂自问前世与今生,从未为某人或某事而辗转反侧。 她认定,一切源于愧疚与亏欠。 不然呢? ………… 翌日无早朝,宋鸣珂睡到将近巳时才起。 剪兰与缝菊备好各式用具供她洗漱,并为她补上眉毛。 “待会儿命御厨多备些菜肴,来个皎月香鸡、珍珠汤、鱼脍,对了!加一道羊肉旋鲊!点心要糯米做的团子,甜的,圆的!” 宋鸣珂边吞食药物,嗓音时粗时尖。 她历来对吃的并不大挑,好吃就成,主动指定菜式更是前所未有。 这些菜式,显然是某个得罪了她的人爱吃的。 门边上的余桐恭敬应声,神色诡异。 “派人去一趟定远侯府,让霍二公子进宫,朕要为他好好践行。”她算了算时日,估摸霍睿言近日要出发。 “陛下……”余桐为难道,“怕是,得快马加鞭召回。” “什么?” “据霍大人所言,霍二公子今儿天没亮便动身北行,陛下是否还……?” “啪”,宋鸣珂素手中的瓷瓶掉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他……就这样不告而别,离她而去? 心一下子抽空,瞬即被复杂情愫填补。 仿似感受到眼眶中有温热液体流出,她一慌神,连忙趁宫人弯腰收拾碎瓷片时,悄然拭去眼角泪痕。 可无论如何,抹不掉心中愁绪。 第三十五章 ... 晨曦微明,青山延绵,碧江横流。 宽阔官道自繁华京城蜿蜒北延,道上清脆蹄音哒哒响起,踏入日渐阑珊的春光。 遍野桃梨盛开,赤色骏马一马当先,四蹄扬起阵阵落花。 其后紧随的是定远侯府的一小队府兵,十余人冲破空气中弥漫清淡甜香,风旋电掣而过。 霍睿言借口兄长当值夜归,谢绝相送,一大早赶在城门开启时,领府中弟兄一路北上。 听闻昨夜宫宴来了不少宗亲与朝臣,他再一次体会到无官无职的尴尬。 宋鸣珂必定生气了,否则她会像平常那样,留他作伴,一同赴宴。 只因摸不清具体是何原由,霍睿言忍痛选择了冷静处理——不去打扰她。 反正,他跑那一趟,原为道别,只是没来得及道出心中之词罢了。 他青衣落落,袍袖迎风拂动,触碰横生花枝,带落残花如雨般飘扬。 朝阳漫入山林之际,众人稍作停歇。 回首来时路,霍睿言喉头艰涩,俊朗脸容上神情变幻不定。 遥遥望去,山下雄伟壮丽的皇宫宛若巨龙盘踞,巍峨殿宇,飞檐陡壁,金芒耀目。 睡在龙床上的她,是否还在梦中? 所梦的又是何人何事? 待他秋日归来,一切会否物是人非? 可他还得一往无前,尽霍家男儿应尽之责。 ………… 宫城之内,宋鸣珂的落寞维持了小半日,因饶相入宫而打断。 君臣讨论设置市易务的细节,此策略的核心为收购滞销货物,待短缺时再卖出,以抑物价,调供求,限制奸商垄断居奇,增加国库收入。 宋鸣珂只记得,上一世,此法实行后失败,导致商贸萎缩萧条,各地出现动荡不安之局。 可她想破了脑袋,却记不起缘由,唯有缓几日再议。 往日,碰到疑难,她大多与霍睿言商量,凭借她惊人的“推测能力”,以及二表哥饱览群书所获的典据,基本能将事情理顺。 真真可恶!二表哥一走,她便无能为力了? 回到书房,她命人将有关市易相关的书简、书册数尽搬至书案周围,逐一翻阅,查找被她遗忘的可能。 烛火明亮,沉香轻烟袅袅,古籍灰尘气混合翰墨书香,冲淡了霍睿言不辞而别所带来的烦扰。 费了两日,通过大量阅读和努力回想,宋鸣珂大致记起,前世市易务设立后何以遭挫。 原是平抑物价、抑制大商家重利盘剥的新策略,逐渐演变成朝廷垄断货源与价格。 大大小小的生意,全部需经过官员的关,以致于连倡行的饶相也愤惋自陈,感叹不如初议。 这是一条漫长而曲折的错误之路。 宋显扬已走过,她宋鸣珂绝不可重蹈覆辙。 找到答案后,宋鸣珂心潮翻涌,寻思该如何说服倡导的饶相及附议的朝臣。 毕竟,饶蔓如之事,她已一再回避,不曾透露半点口风。 摆弄案上一枚犀角螭钮闲章,她随手在朱泥上印了两下,盖在白纸上,却是“毛瓜”二字。 欸?她当时为何让二表哥给她刻了“毛瓜”? 真是莫名其妙。 他如愿离京到外头行走,饱览大好河山,一定兴致高昂吧? 既是胸怀广博之人,自不会记她那点睚眦之仇。 来日等他回归,她再好好褒奖便是。 接下来,她除了要安抚朝臣,还得加倍留心诺玛族与胡尼族的动向,哪有工夫为杂事伤神? 于是,她命余桐把一系列让她睹物思人的闲章仔细收好。 话虽如此,可心藏不起来,与他共同的回忆,也藏不起来。 ………… 这一日小朝,饶相当众重提设置市易务之策,令宋鸣珂颇觉为难。 她固然可一一陈述当中利弊,但如此一来,将大大折损饶相颜面。 最让宋鸣珂头疼的是,安王也赞成推行此法,并对人员进行了补充:“陛下,臣建议先于京中设都市易司,各地则设提举官、监官等,并负责召募铺户和牙人,担当货物买卖之职。” 作为摄政亲王,某种程度上,他的权力等同于君王。 多方压力下,宋鸣珂顾不得颜面问题,朗声道:“朕认为,此策极可能造成尽笼诸路杂货,官中自为兼并,夺商人毫末之利的局面。” 她根据近日所思,分析其中的优劣,得出新法执行后,上下均受其弊的推断,使得群臣一众哗然。 这帮老臣子,道理他们都明白,但各在其位,各谋其政,更是盘算自身与家族利益。 此政策的实施,最终得益者为谁,他们心知肚明,却未曾想过,宋鸣珂不留情面,撕破了大伙儿努力伪饰的道义。 面对重臣提出的质疑,她脸不红,心不跳,泰然自若,调理清晰,有理有据,辩得余人哑口无言。 宋鸣珂作为新君坐上龙椅后的第三个年头,凭一己之能,站稳脚根,且绽放出少年君主应有的光彩。 朝臣中有心悦诚服者,有表面迎合、内里腹诽者,有拭目以待者…… 她自知无法操控众人想法,唯一心挽狂澜、扶大厦,哪怕势单力薄,也要倾尽全力。 若兄长有朝一日坐上龙椅,二表哥位列朝堂,定会为她骄傲。 退朝后,群臣于低议声中散班。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39节 宋鸣珂缓步走出大殿,龙袍于风里翩飞,勾勒出她瘦削的小身板。 放目而望,她没来由记起,重生后初次站在此地的心情。 旭日光耀下,宫阙楼阁依旧灿若明珠,万户之都仍然广厦林立,青天之下依然山川明秀。 而她亦如当初许愿那般,将新生中窥见的一线生机攥牢在手。 “陛下方才,真叫人叹服!”霍锐承迈步而近,禁不住赞道。 宋鸣珂微微一笑,眸光沉着。 于她而言,这仅仅是个开始。 久立无语,她挪步绕殿一周,满心苦想的是,先前的措辞是否足够严谨,态度会否伤及君臣之谊。 尤其,她代表的是仁君宋显琛。 行至西北角,她心念一动,回头问道,“二表哥离京已有四日了吧?” 千里来回,也不晓得,他会否遇到不平顺之事。 少了霍睿言,就如心头缺了一角,任何欢愉与喜庆都会悄悄漏掉。 霍锐承从她眸底的关切读懂了言下之意,咧嘴笑道:“陛下放心,他闲时四下走动,会照顾自己的。” “他走后,定远侯府可曾有异状?” “没什么,倒是他上回捡的那只猫,一天到晚满府乱窜,到处寻他,烦不胜烦。” 霍锐承豪迈奔放,不拘小节,对猫猫狗狗不敢兴趣,谈论此事时,无奈摇头。 宋鸣珂活了两世,对小动物一向怜爱。 上辈子寂寞时养过几只猫,陪伴她数载的也是一只三花猫;今生忙得晕头转向,竟连根猫毛也没摸着。 记起当时霍睿言被猫缠上时,她让他先收了,离京后转给“晏晏”,遂淡然一笑。 “猫看似骄傲,实则有心思细腻之时,三色|猫的性情更是难以琢磨。改日送宫里,我替他养一段时日。” “这……” 霍锐承傻眼——当今天子,竟无聊到关照臣子家中的猫? 宋鸣珂未多作解释,继续前行,踱步回御书房。 霍锐承只得尾随在后,补了句:“遵命。” ………… 次日清晨,晓来雨过,白玉铺造的地面残留一滩未清除的积水,倒影着宫殿上檀木飞檐。 少年君主仪表非凡,容颜如玉,立于廊前,对着水渍发呆,会陷入深思,蹙眉、哀叹、浅笑兼有。 宫人们狐惑不安,不知该清理那滩水,还是留着供其观赏。 陡然间,远处猫叫声打破这微妙的静谧。 宋鸣珂顿时精神一振,笑而出迎。 “陛下!”霍锐承边走边抱怨,“您这说风就是雨,可没把我愁死!” 分明春夏之交,他快步奔来,额角密密细汗闪着光芒。 宋鸣珂见状乐呵呵:“你堂堂一御前卫官,连只猫也搞不定?” “姑且不谈这家伙刁钻古怪、东窜西跳,我能将它毫发无伤拿下要费多大劲儿!单说这带猫进宫之事,便得受重重检查、多方刁难。” “是我之过,忘了给你一道手谕。”宋鸣珂扭头去看猫。 这三花猫体圆脸圆,眼睛也圆,三色的毛分布甚是均匀。 因额头布了黄色与黑花纹,眼睛以下又雪白雪白的,生得霸气之余又十分可爱。 它愤怒瞪视宋鸣珂,发出“呜呜”声,全身毛炸起,更像一个圆球。 宋鸣珂被它逗乐了,示意让霍锐承把笼子搁在石桌上。 她弯下腰,将视线降至和猫同一线,并对它不停眯眼睛。 “陛下这是何意?”霍锐承摸不着头脑。 余桐等人也悄然围拢,被宋鸣珂挥手制止,“嘘……” 过了一阵,猫有平复迹象,反过来对宋鸣珂眨眼睛。 一人一猫眉目传情了一盏茶时分,宋鸣珂缓缓伸手,打开竹笼,由着猫自由活动。 让大伙儿震惊的是,猫小心跃出笼子,谨慎向宋鸣珂走去,并以脑袋蹭了蹭她的龙袍。 宋鸣珂蹲下,尝试抚摸它的背,又挠了挠它的下巴,以极快速度获取了它咕噜咕噜的信任之声,并吩咐宫人准备猫食。 霍锐承目瞪口呆:“……陛下驭猫有术啊!” 宋鸣珂成功拐走了霍睿言的猫,拥入怀中,感叹:“这毛团子!属猪么?真沉!” 感受到久违的温软,她寻获一份久违的安定,脸上展露出久违的笑容。 蹂|躏那团绵软,有一霸道念头自她心底冒出——二表哥若不早点回来,猫就归她了!届时不管他怎么哄怎么求,她都不会还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二表哥:归你归你,我心是你的,人是你的,猫自然也是你的! 第三十六章 ... 经过谢国公辖所在,霍睿言怕耽搁时日,并未叨扰,而是快马加鞭,翻山越岭,低调绕道而行。 初夏草木繁盛,除了鸟兽痕迹以外,得走上大半日,才见小队人马运送往来物资。 霍睿言未曾到过此地,他深知,之后往前走的每一步,将是他离家最远的一步。 抵至荒无人烟之境,风餐露宿,食不果腹,在所难免。 一路走来,他已充分了解各府兵的出身、来历、性情,彼此之间互相照顾,相处融洽如同哥们。 而府兵们则惊觉,素来文雅高华的霍二公子,与他们同食同住,无任何怨言,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人人尽心相护。 行至澶州,霍睿言特意绕去前年雪灾受灾之地,确认劫后余生的百姓过得是否如传闻中的安好。 所幸,赈灾计划落实到位,当地人获得朝廷的赈给与赈贷,积极参与重建与兴修。时隔一年多,城镇比往年繁荣,人们的总体生活恢复到灾前水平。 启程前路过城内最大的茶肆,内里聚集形形色色的人,如官吏、兵卒、文人墨客、闲人、烟花女子……可谓三教九流。 茶博士敲打响盏,高唱叫卖,口音与京中人相异,见霍睿言等人牵马而行,当即招徕。 “客官!今日除了光茶、姜茶,还有雪泡梅花酒!请进来品尝品尝!” 府兵们原以为霍睿言不屑步入这简陋朴实、鱼龙混杂之所,不料他抬步入内,挑了个安静角落,撩袍而坐,饮了最简单的茶水,并模仿江南口音,问起茶博士周边近年的天气变化。 只因茶肆人来人往,各种小道皆汇集于此,茶博士对奇闻异事所知甚多,为打探消息的理想人选。 “客官是南方人啊!”茶博士礼貌答道,“天气倒还正常,就是雨比去年还少,一年比一年少啊!” 霍睿言眉头悄然凝聚阴云,随便点了二色腰子、虾蕈等辅佐小食,边吃边喝,听周边人谈论。 澶州归谢国公管辖,本地闲散子弟聊起谢家人时,恭敬而无忌惮之色,容色如常,甚至对小皇帝的勤勉为政、爱民如子大加赞扬。 霍睿言好奇地问及一年多前的雪灾,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感慨之余,纷纷夸耀后续工作之有效。 “当时谢国公早早提醒大家防范,因此大伙儿加固房屋。被雪压成重伤者、冻死者多为懒惰之人。” “原本以为山高路远,补给难供,没想到朝廷很快派人送来物资……” “谢国公为政清廉,教导有方,养出了母仪天下的谢太后,培养了心系百姓的天子,万民之福啊!” “还有定远侯霍大人!他们父子为募捐出了大力!” 霍睿言未曾表露身份,听到各类夸奖之言,无一丝得意。 相反,心中忧虑更重。 若百姓对谢氏一脉有微词,固然棘手;更棘手的是——过分夸耀,歌功颂德。 这是否与霍家面临的境况相似? ………… 一行人越过高山密林,穿过风沙连绵的荒漠,于四月下旬抵达蓟关。 念及宋鸣珂在花朝节那夜的醉言——风大,沙子多,能把人脸划破,霍睿言会心一笑的同时,莫名有种梦中曾见的错觉。 进入砖石并砌的城墙,蓟城内百姓们纷纷好奇打量这位年轻的公子。 多数人已从其长相与气质猜出身份,小声讨论,胆大者则上前招呼,如见亲人。 霍睿言笑颜相对,甚觉民俗民风远比京城要朴实,百姓也待人热切。 都督府门庭雅洁,只有两名守卫立于门外。 “哎呀!我的二公子!咋不早知会一声!”老管事大为震惊,一边礼迎,一边派人奔入禀报。 他在霍家伺候数十年,历来处变不惊,见霍睿言时,笑中眼底泛泪,全是别后重逢的惊喜与欣慰,“一年没见,成大人了!” 霍睿言笑道:“快马赶来,比预计提前了三日,黎叔和家人都还康健吧?” “劳二公子挂怀!老伴身子骨还硬着,孩儿们都有事可做。” 老管事话音刚落答话,二门处一清脆女嗓叫唤:“二弟!真的是你呀!” 影壁后快步走出一名鹅黄罗裙、明艳容颜的女郎,正是霍家长女霍瑞庭。 她步伐匆忙,喜笑颜开,一扫离京时的颓然。 一见霍睿言,她笑眯眯拉住他,上下端量。 其身后还有一位刚健威武的武将,肩宽膀粗,笑容爽朗,模样有几分眼熟。 霍睿言曾于家书上读到过有关长姐决定留在北境的消息,见了她身后的男子,顿时明白几分。 “这位是朱将军,”霍瑞庭眸光潋滟,两颊微红,为二人相互介绍,“我二弟阿言。” 就这样?没别的?够简单明了。 幸好霍睿言早打听过父亲重用之人的官职与家世,知此人为父亲的好友之子,年方二十五,已立下大大小小的战功,也是一名得力干将。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40节 他含笑揖道:“久仰朱磊将军大名!松河战役,将军以少年锐志,孤军深入,剿灭盘踞多年的山匪,实在令人惊叹!小弟前段时间正好路过容城,顺便带了点驴肉干和小特产,将军可愿尝尝家乡风味?” 朱磊脸上闪过喜悦之意:“素闻霍二公子年少英才,果然名不虚传!我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三人边走边聊,霍睿言不忘观察都督府的布局。 五进院落,面积不到京城定远侯府的三分之一,显得尤为紧凑。 府内布置清雅,无多余装饰,但物品器具一应俱全。所植花木也全然不同,当中半数绿植,霍睿言前所未见。 仆役们大多相熟,偶有几个脸生的,为本地聘请。 看来,父母长姐已融入当地生活,并做好了长居打算。 踏入庭院,三人正好碰上闻声而来的定远侯夫妇。 霍浩倡仍然雄姿勃发,倒是比在京城多了肆意风采,恰如雄鹰展翅。 霍夫人雍容端丽未减,衣饰素雅,笑容慈爱,可见府上俗务未令其多虑。 二人见爱子比预想中来得快,又惊又喜。霍夫人挽了霍睿言的手,连连拭泪,哽咽道:“儿啊!你瘦了!” 霍睿言哭笑不得:“娘!孩儿长高了而已!” 一家人诉说别后近况,自是问及小皇帝、太后、霍锐承在京的情况,为“长公主”的久病未愈而揪心,为霍锐承任职而欣愉。 霍睿言想到宋鸣珂,压抑多日的思念掺杂了翻来覆去的薄愁,再度于心底涌起。 可在父母长姐跟前,他必须隐藏小小情绪。 行入简洁大气的前厅,依次落座后,下人端来乳茶、肉干等物,边吃边谈。 不出所料,霍瑞庭与朱磊的婚事算是定下来了,只等再过些时日,便可出嫁。 听闻两个儿子在京诸事安好,霍夫人免不了为二人的姻缘事忧心忡忡。 “人家侯府子弟早在十六七定好婚事,咱们夫妇皆在边关,大大耽误他们了!等回京后,怕是上好的世家女子已许了人家!这……这该如何是好!” 她越说越伤神,禁不住眼带泪光。 “娘!霍家男儿志在建功立业,婚娶之事为时尚早,您莫要着急。” “可有意中人了?”霍夫人关切问道。 霍睿言险些呛到,连咳数声,憋红了一张脸,正好掩饰他的羞赧。 一口气堵在喉间不上不下,他说不出话,唯有摇头。 霍夫人又问:“你常伴君侧,出游时可曾与大臣千金们、女眷们有过接触?” 霍睿言暗忖,挥挥袖子,缓解徐家小娘子跌倒,事后徐家借故送来食物,算不算接触? 应该……不算吧?没接触到呢! 他心虚否认:“没,没有。” “据说工部舒侍郎家女儿多,好几位小娘子生得相当不错,娘前年与她们有过一面之缘,个个如花似玉,举止端庄……明年,娘回京替你打点打点?” “不不不,不用不用。”他急急推却,满脸拘谨。 “还有几位文臣的千金或胞妹,听说很是贤惠……像是顾尚书、徐少师他们家的……你和徐大人不是挺熟的么?”霍夫人如数家珍。 “真的不用!”霍睿言苦笑否决。 “你们哥儿俩有心为国效力是好,但好歹给娘娶个儿媳妇、生几个胖娃娃啊!” 霍睿言脸颊如烧如灼:“无需操之过急。婚娶配偶,孩儿希望自由选择。” 霍浩倡一直没插言,听了这句,浓眉一凛,目露精光,脸色大变,森然道:“什么话!” 霍睿言先是一惊,随即记起,京中偶有勋贵纨绔流连烟花之地,回家后要死要活纳青楼女子为侍妾之类的丑闻。 父亲一整年没在京城,定是疑心他学坏了,因而疾言厉色。 他连忙正色道:“爹放心,孩儿自有分寸,定会选择良配,绝不损辱霍氏家门。” 霍夫人察言观色,微笑道:“知子莫若母!你一定有心上人了,快告诉娘,她是谁?” “……没,孩儿哪来这份心思?只是不愿被束缚。” 霍睿言暗自叫苦,他半句也没提呢!有那么明显吗? 总不能说,看上了龙椅上的长公主吧? 姑且莫论父母早于数年前叮嘱,不得与小表妹过于亲近,免得成为驸马后,仅获勋爵和品阶,却只能做个富贵闲人,浪费大好前程……单单是宋鸣珂如今的状况,他已无法向父母坦诚。 什么成亲,什么胖娃娃……言之过早。 霍浩倡皱起的眉头久久未舒展,嗓音低沉中暗藏锋锐:“你当真不愿父母干涉婚姻大事?” “请恕孩儿不孝,此事不劳二老操心。”霍睿言字字句句,无比诚恳。 霍浩倡知次子看似温顺,实则比长子执拗,当下闷哼:“你也知道不孝!罢了!你若出人头地,方可获自选权利,否则,一切得听家里安排!不得违逆!” “是!孩儿自当努力奋发,定不让爹娘失望。” 霍睿言眼神笃定,闪现平日隐藏的锐意。 他暗自盘算,终有一日,他会强大到不可替代。 届时,就算娶的是长公主,他依然是中流砥柱,无人能撼动,自然不会成为父母所不齿的闲散宗室。 一旁的长姐见气氛不对,赶紧改问霍锐承武举考学时的细节。 霍睿言娓娓道来,眉飞色舞;定远侯夫妇听得拍案叫绝,短暂的不欢烟消云散。 ………… 月色投落在风沙中的蓟城,远不如京城的清澈澄明。 霍睿言披衣踱步于院落中,抬望浅淡月光如缟素般浸润天地,笼在都督府的花园内,教人有须臾恍惚,疑在梦中。 淡泊月华满袖满襟,他不由得回想,那夜在保翠山行宫中,宋鸣珂听说他要远行,迅速抬手揪住他的袖子,问他何时回来,并嘱咐他路上谨慎小心,速去速归。 那时她洗净了覆脸的粉末,散发濡湿芬芳,长睫颤动,唇角微勾,颊畔生红,在月影花香中分外诱人,如他所见最美好的景致。 此际分隔两地,照耀她和他的,应是同一弯月吧? 他奔赴千里,沿途所见的商队、镇民、士兵、游子……也该同沐此月色中。 千里江川,万里河山,亦如是。 霍睿言绕府中闲逛了一圈,见库房边上堆放着做家具剩下的木料,材质结实坚硬,心血来潮,挑了一批带回卧房。 初来乍到的第一夜,他在裁切、打磨、入榫中度过,待到三更时分,方沐浴更衣而歇。 梦里,他如愿以偿,迎娶他的小表妹熙明长公主。 他们在鞭炮声、欢呼声中拜堂行礼,受满城臣民的热烈祝福。 继而他温柔牵她的小手,缓步走入洞房。 奢华新房内,淡香袅绕,红帐流泻,烛火摇曳,人间春色不过如此。 她嫁衣华美,珠翠满身,头盖喜帕,娇娇的,柔柔的,羞羞的,怯怯的。 当霍睿言喜滋滋地以喜秤挑起盖头的下端,露出的是一张精雕细琢的俊秀脸面。 弯眉长目,丹唇如凝,却是宋显琛身着女裳的模样。 霍睿言大惊,喜秤掉落在地,人也瞬间惊醒。 他猝然从床上坐起,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从尚未熟悉的房间确认,那仅是一场梦时,忽觉背上汗凝如鳔胶,附在身上,黏腻难受。 第三十七章 ... 夏阳光芒四洒,那身穿灰白袍裳的身姿,身板挺直如松,骑着赤色骏马,于逐渐热闹的大街上飞驰而过。 “那不是霍都督的小儿子么?” “是啊!生得真好看!” “可他每日骑着高头大马绕来绕去做什么?” “对啊!不去军营,不去书院,顶着烈日城里城外乱跑,该不会是炫耀骑术吧?” 闲言闲语几经周折,传入霍浩倡耳中,原本威严的面容漫上了一层阴云。 朝廷奉行养兵之策,多地无战事时,士兵闲散,缺乏训练,导致良莠不齐。 霍浩倡自去年抵达蓟城后,调整机制,整顿军员。 他命年龄超过五十岁者强制退役,改作后勤;对在役士兵进行强化与测试,不合格者改为民籍。 一年下来,蓟城军重整士气,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新锐力量。 上月底,霍睿言来边关,按理说,该好好学习父亲的治军策略,或结交当地官员、名士,尽他定远侯府二公子的责任,为家族的扎根而努力。 然而,他只是每日早出晚归,大多数时刻孤身一人,偶尔会带一两名随从,不知在瞎忙活什么。 据随从回报,二公子四处行走,看看山,摸摸树,蹲在地上研究沙土。 霍浩倡屡次三番想质问,终究因儿子不远千里而来,一忍再忍。 这日,当霍浩倡在营地视察,闻身后议论声,转头却见霍睿言迈步奔近,袍上蹭了不少灰。 “你又跑去做什么了?”霍浩倡皱眉打量他,被他的欢喜神色搅得一头雾水。 “爹,您现在有闲暇吗?请随我出城一趟,我有重要事情向您禀报。” “胡闹!没看到为父在忙吗?有事晚上回府再说!” 霍睿言犹豫片晌,低声道:“孩儿经过多日探察,在城外找到了一条新河流。” “什么?怎可能?”霍浩倡失笑。 “您若不信,且与我一道去走走看。”霍睿言笑时露出两排整齐的皓齿。 边塞风沙与烈日,使他儒雅俊朗的面容染上浅铜色,比起先前的文秀更添别样风华。 霍浩倡将信将疑,见眼下无重要事务,遂领了几名心腹,从军营往荒漠奔驰。 一行人行至山岩之巅,乍眼望去,碧天之下,山野荒芜,草木萎靡,入目尽是荒凉气息。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41节 哪来的河?霍浩倡脸上顿现失望之情。 循着霍睿言的指引,大伙儿在仅可容身的窄缝中窥见地下水源,继而惊喜交集。 “爹,孩儿钻入此缝,沿此河走了十余里,途径一处小山丘。 “那处更适宜蓄水造湖,若养水生植物和鱼类。开垦农田……构建村落,让退役士兵养马,监督鼓励闲散游民种植,不失为合理利用人力的办法。” 当下,霍睿言详述自己的见解,该种植那些植物和作物、鱼粪马粪作何种处理等等。 霍浩倡听了半晌,渐露喜意。 他只道儿子近来无心在军营度日,终日游山玩水,乍然见其发现新水源,还谈及具体方案,更是欣慰无限。 这些日子,霍睿言行踪诡秘,马不停蹄到处转悠,实则出于对粮食问题的忧虑。 他阅读大量北域与西域的文献资料,知粮食需由外调。 蓟城离京城重地路途遥远,山道难行,水路曲折,若然战乱期间出意外,断了补给,十数万军民状况堪忧。 因此,他见军队肃穆严整,改而研究种植,试图寻找合适耕作的地方,以缓解军粮压力。 攀登山岩,他无意间发觉,山野之地竟有鱼骨头,像是兽类吃剩的,越发疑心,除了入城的小河道,还有别的水源。 有水,便有活路。 花了二十余天,他早出晚归,翻山越岭,闹得日日灰头土脸,总算在三十里外的岩下,找到水流舒缓的地下河。 当蓟城工匠忙于开辟储备农田与水利时,霍睿言又就兵器督造提了些意见,并根据敌对势力的骑兵优势,改良了长|枪的重量与长度、盾牌的材质等,模仿狼牙棒的设计,在枪杆上加入多枚尖铁钉,既轻又加强了杀伤力。 六月初,霍睿言亲自试演新兵器,与军中将领进行切磋。 出人意料的是,他在马背上尤为灵活,招式扎实,身法利落。 那一刻,他面庞迎光,无可挑剔的五官被那金晖细细勾勒,透出霍家儿郎的豪情峥嵘。 行止之间,再无书生意气。 举手投足流露杀伐争胜的气焰,如有千军万马随后压阵。 霍浩倡负手倾听旁人的盛赞,一语不发,谦虚而笑,但眼中绽露的骄傲光华,久久未灭。 ………… 盛夏将过,霍睿言在蓟城呆了两个月,因寻到地下河、改良武器,一洗军民对他的猜忌与不满。 尤其在某一次出关巡查时,路遇诺玛族突击,他率领的都督府军凭借武艺高强、配合得当,以少胜多,救下被掳走的十余名妇女,更是令他声望日隆。 蓟城民众对这位年少俊美的都督之子予以极度的关注与爱戴,每回见了他总是笑脸相迎,无不恳切请他长留于此,继续造福一方百姓。 霍睿言确实动了承欢膝下、与父亲共创佳绩的念头。 可他曾答应宋鸣珂,秋天之前必须回京。 纵然,他不确定,她是否还生他的气,是否愿意见他。 挣扎数日,他终于向父亲提出辞别。 霍浩倡大概也知留不住他,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是夜,书房大门虚掩,偶有风沙从缝隙间卷入,摇曳幢幢灯影。 父子二人对坐良久,最终,霍睿言率先开口。 “长姐年底成婚,兄长又不在此,孩儿原是该留下来尽孝,多向父亲和诸位弟兄学习,力争建立军功。” 霍浩倡见他自始至终态度谦和,淡然而笑:“无妨,为父正值壮年,尚能提枪纵马,何须你们兄弟二人挂心?你已在我身边十余年,通晓理论,只欠实战与火候。回京之后,多观察,多思考,多磨练,不伦文武,均可成材。” “爹,有一事,孩儿不晓得……该不该说。” “你这孩子!想说就说!学旁人迂回曲折做什么?嫌小时候挨的板子不够?”霍浩倡性子直率,更偏爱同样直接的长子。 “此行路过澶州……听了些言论。” 霍睿言将澶州见闻,及茶肆上民众言语简略道出。 霍浩倡不明其意:“你的意思是……谢家人自恃为今上和太后的族亲,倨傲不逊?” 霍睿言沉吟道:“非也,谢国公倒不像是那样的人。” 他顿了顿,又道:“孩儿担心咱们与谢家相类,势头若太劲,易遭朝臣嫉妒。圣上对自己的外公和表姨夫,固然无猜忌之心,就怕来日战乱,持重兵者易被套上‘功高盖主’的罪名。” “依你所见,谢霍两家该如何自处?” “谨言慎行,有时候……不妨犯点无关痛痒的糊涂。”霍睿言笑得无奈。 “长大了。” 霍浩倡挽袖倒了半碗酒,推至他面前:“我已戒酒,你自个儿喝。回程路上,顺道拜访一下谢国公,跟这位长辈也聊上几句。” “是,孩儿遵命。” 窗外弯月如弓,清辉碎碎,光芒虽细弱,却为无垠黑夜高悬一番希冀。 ………… 回京路上,霍睿言只带了四名随从,轻装简行。 六月中进入桓城时,正值黄昏,斜阳光洋洋洒洒,将这人潮如织的大城裹得如镀金粉。 熙来攘往的客商甚多,旅人、游子混迹其间,衣着简朴的霍睿言没引起太多注意。 他转了一圈,先找了家客栈,并不急于前往谢国公府。 谢国公年近古稀,太后谢氏乃幺女,当年入宫时,与赵太妃皆为妃,后因谢氏怀了皇长子,先帝册封她为皇后,从此稳居六宫之首。 而赵太妃,是在诞下定王宋显扬后,才渐得恩宠,因而备受瞩目。 谢国公早年战功累累,可惜膝下儿子未出仕,恐怕他百年之后,这爵位便保不住了。 霍睿言照例到大小茶坊听人闲言,并打听天气、农收、水利、民意等。 翌日,他穿戴整齐,领两名近侍,敲开谢国公府的大门,请人递上拜帖。 不多时,一群男女仆侍簇拥着一位须眉俱白的玄袍长者相迎。 老者红光满面,意气风发,天生豪气,不是谢国公又是谁? 霍睿言大惊,连忙行礼,“睿言见过表舅公。” 他不过是小辈,又无官职,凭何让德高望重的谢国公亲迎? “小阿言啊!”谢国公呵呵大笑,“上次见你时,还是十岁孩童,现一下子长那么大了!来来来!到里头坐!” “表舅公老当益壮,睿言心下甚喜。” “听闻你在蓟城帮你爹的忙,立下不少功劳!今日竟得空,跑来桓城,瞧我这把老骨头?若不急着赶路,在我府上多住些日子,如何?” 谢国公一把拉住他,上下打量,瞧他剑眉轻扬,星眸流光,越看越喜。 霍睿言没料到自己曾去蓟城的消息早传开了,恭敬答道:“实不相瞒,睿言此次乃路过拜访,还得赶回京城处理私事,不敢打扰表舅公太久……” 二人边说客套话,边往里走。 落座于华丽厅堂后,府中几位长辈也来招呼,吃着韵姜糖、二色灌香藕、乌李等果子,从京城聊到蓟城,仍未尽兴。 谢国公兴致激昂,硬是留霍睿言住一宿。 他恭敬不如从命,派人回客栈取来行李,入住南苑的阁子。 当晚,谢国公大排筵席,请城中亲属同饮。 谢家男子相貌堂堂,女眷也是风姿绰约,他们个个夸奖霍睿言英雄出少年云云,更请他居上宾。 霍睿言受宠若惊,委婉力拒,多番谦让。 因以家宴名义设宴,并未另设女宾席,只依长幼次序而坐。 一时间,男女老少数十人共聚一堂,气氛浓烈。 明灯高耀,凤管声和,美酒佳肴,不在话下。 不知是谢府口味本就如此,还是有意迁就霍睿言,菜肴大多按照京城口味,如软羊面、笋泼肉、虾鱼肚儿羹,也有部分地方菜式。 外出时,霍睿言鲜少开怀畅饮,即便此为上等的葡萄美酒,也只浅抿数口。 但席间众多表兄弟对他连连敬酒,他不好推拒,只得硬着头皮,多喝了几杯。 宴乐声中,数位刚及笄的同辈女郎交头接耳,眸光似是不经意窥向他,唇畔微带娇笑。 印象中,这几位也是谢国公的孙女或外孙女辈,沾亲带故算是他的表妹…… 他神思飘渺,不由自主想起喊他“二表哥”的那个小丫头。 一别数月,她该不会将他抛诸脑后了吧? 临别前,为她刻的那对白玉小猫,不晓得……她后来看了没? 说不定,她为他猜不到的原因生闷气,径直丢弃了,或是命人随便锁到库房…… 他触摸着不慎被刻刀划伤的指头,伤口早于来时路上痊愈。 心中的忐忑,至今未泯。 事实上,他时常要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才不致于经常想念她。 他不自觉陷入沉思,冷不防身旁一位长辈发问:“小阿言,你和你哥,似乎尚未婚配?” “我们兄弟二人皆怀抱立业之心,暂不考虑婚娶。” 霍睿言在蓟城已被母亲逼得心肝乱颤,一听人谈论他的姻缘,当即把路堵死了。 余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换了新话题。 觥筹交错,主宾尽欢。宴席散时已近亥时,住得远的亲眷因酒意浓烈,大多留宿府上。 其余人执手相看,依依惜别,又对霍睿言多加鼓励,方有序坐上马车离开。 说来也怪,大部分“亲戚”均为初见,莫名熟络得像霍睿言的老朋友,真叫他费解。 他迟迟未寻得良机与谢国公私谈,又不好打扰他与亲戚叙旧,便先到后花园散步。 山石嶙峋的后花园中,石灯光影闪烁。夜风吹不散清冽酒香,扬起曲水荡漾细碎月华。 他信步而行,隐约听到前方有人低语。 自知客居之中不该窃听人言,他转身步往另一方向。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42节 无奈,和风似不肯放过他,硬生生将一句忿忿不平之言送入他耳中。 “听你爹娘的意思,是瞧中那霍公子了?!你要置我于何地?” 霍睿言一愣,霍公子……指的是他吗? 脚步凝滞,不小心又多听了一句。 “你我既无婚约又无情意!凭什么质问我?”一女嗓尖声道,“况且霍二公子闻名遐迩……” 霍睿言脸上一热,暗自纳闷,这是什么跟什么呀? 他……他路过与谢国公说几句?怎么又惹事了? 只听得那一男一女在争论,女子振振有词: “今上龙潜东宫时,霍二公子与他已有伴读之谊。“据说霍二公子早年在江南探访亲友,结交了大批江南士子,展露少年才气,众人无不对他心悦诚服。 “前年墉州山区的雪灾何等艰险!若非霍二公子请皇帝表弟举行祈福活动,那上万人的性命!怕是毁于一旦! “而且,今上登基后,大小事务多在他协助下进行,听说他曾为黄河工事建言献策,又就西南边陲的安抚提出意见…… “更别说他在保翠山英勇救驾!为年少的君主拣回了性命! “还有还有,这次到蓟城,他为边防、种植、改造武器、扫除诺玛族流寇做了贡献…… 霍睿言脚步挪移,悄然离开。 他不知此女为何人,只知道,这些年的的小事,莫名其妙被推到千里之外,且夸大其词。 树大招风,他深刻明白这个道理。 他一无功名,二无战绩,三未展示真才实学,充其量还只是小苗,便招来大风……这怕是妖风吧? 在京城之时,他认为有人暗中针对父亲散步不实传言,未料有关他自己的虚妄名声更浮夸。 迅速移步至前院,深深,吸了口气。 正好谢国公送客人完毕,见他伫立一旁,笑道:“年轻人犹爱赏风品月啊!” “睿言有一事,想对表舅公详禀。” 他正色庄容,让谢国公一凛。 “看来,真不是路过顺道而来,”谢国公微微一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走吧!上老夫那儿去饮口茶。” ………… 国公府内,月色渲染着画栋雕梁,芸草青绿,莳萝满墙。 谢国公的书房内,长桌、几、榻、椅、书架等无一不精,茗碗、瓶花、笔墨俱备,古雅与奢华兼有。 下人端来茶具,又以钧窑瓷盘装盛紫樱桃、荔枝膏等果子蜜饯,放下后躬身退出,为二人掩好大门。 谢国公开门见山:“是你爹让你来的?” “是,也不完全是。” “噢?” “我爹命我拜访,意在提醒您,莫太强调外戚身份,以免招来祸端。” “你们是否听到什么闲言闲语了?” “如今新帝幼,由亲王摄政,若外戚名声愈盛,对今上,对谢家,均非好事。” “好,老夫明白了。谢家虽有封地,当老夫膝下数子均从商。若有人大力宣扬谢家声望,应是人刻意为之,老夫自当彻查。” 霍睿言不好意思把花园听到的一番话全盘托出,隐晦得说了句“定远侯府也面临类似的尴尬”。 谢国公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一老一少于静谧中随意品尝蜜饯,霍睿言放下小竹签,摩挲双手,迟疑问道:“对了,据闻……澶州与桓州一带,从去年起,降雨大幅减少?” “是有此迹象,怎么?” 这来得奇怪的问话,使得谢国公错愕。 “只怕明年会有大旱之灾,过后一两年,又将步入另一个极端。” “当真?” “睿言是从古书上寻得的规律,表舅公不妨提前作准备。 “如务民于农桑,广蓄积,以实仓廪。 “来年也请尽早整修堤坝,若某一年暴雨,务必尽早迁移沿岸百姓。” 谢国公慨叹:“老夫居闲职,远离朝堂,数十年来疏懒成性,未料年轻之辈中有你这样的英才!居君侧而不卑不亢,正心持道,很好很好!” 霍睿言北行后受到了太多褒赞,爱脸红的毛病已没之前严重,遂谦恭而笑:“表舅公莫要捧杀我也!” “你今年十七了吧?”谢国公话锋一转。 “正是。” “不知相中了哪家贵女?” “……尚未考虑此事。”霍睿言暗呼糟糕。 看来,他往后离开京城,务必慎重,走到哪儿都有人催婚。 不过,貌似在京城也不安全。 别忘了,有人曾踮起脚,凑到他耳边,撩得他心跳骤停,嘴上说的却是——赐婚这么好玩的事,她老早就想试试了! 忆及宋鸣珂,他忍不住磨牙。 偏偏她现在坐在龙椅之上,否则他真想咬一口! 见他眼中时而怒,时而喜,谢国公捋须笑道:“也该拣择拣择啰!” 霍睿言无言以对,唯有干笑。 “话又说回来,谢家与霍家算得上姻亲,若你乐意,咱们大可亲上加亲。” ……?! 霍睿言隐约觉察,今夜宴会,目的也没他想象中单纯啊! 就如他怀藏任务“路过”一般。 他窘迫地挠了挠头,假装没听懂。 谢国公干脆点明:“今年年初,你们兄弟二人,在老夫这儿已小有名气,桓城一带多少小娘子想见识见识霍家兄弟的风采! “正巧,你来了!谢家各房的闺女自是不会放过此机遇……算起来,她们都是你的表妹,若不嫌弃小地方的丫头没见识,大可……” “表舅公,并非嫌弃不嫌弃的问题,”他低叹了一口气,“睿言在婚娶大事上自有主张,不愿耽误众位表妹们。” “说起表妹,长公主的顽疾竟一直未愈?” “据说还需要时日……” “可惜了,老夫还记得,你们儿时玩得可好了。然则,你非池中之物,大抵不屑于驸马头衔,再说,那孩子现在……” “‘她’会好的。”霍睿言脑子想的却是宋显琛。 他依旧笃信,他的小表弟有重掌河山的那一日。 ………… 霍睿言没敢逗留,只在国公府住了一夜,次日大清早,便火速辞别。 赤玉马脚程极快,载着他心切的归思,翻越崇山峻岭,密林古道。 每往前一步,便离她更近一步了。 最初那几日晓行夜宿,到最后怕赶不及,更是昼夜兼程。 抵达京城时,正好大中午,闹市人来人往,大多开始穿了秋衣。 街边食店、茶坊、酒肆、面摊、饼铺林林总总,一如霍睿言熟知的热闹。 他,回来了。 尽管风尘仆仆,一脸的浅青色胡茬,可憔悴容颜仍是满满喜色。 也许他衣着打扮并不张扬,且一身风霜也与霍二公子往日的俊雅形象大不相同,走在道上,竟无几个人认出是他。 他抱着一个木箱子,急奔入定远侯府。 下人险些以为他是捣乱的,若非认清了他的坐骑和他的嗓音,几乎要将他拦下。 “世子!二公子回来啦!”仆役们奔走相告,喜气洋洋。 霍睿言暗暗称奇,兄长……没当值? 霍锐承身穿靛蓝色缎袍,肩背挺直,浓眉间肃杀英挺,眼底则是笑意。 “你可算回来了!哎呀!怎么晒得比我还黑?” “哥,你今儿何以还在家里?要进宫吗?……先不说了!我得立刻沐浴更衣,进宫面见圣上。” 霍睿言脚步不停,直往自己院落的方向冲。 “何事十万火急?蓟关出事了?诺玛族有异动?你赶紧说啊!千万别给我卖关子!我、我可是要打人的!” 霍锐承急了,不依不饶拉住他,“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我……没事儿,爹娘没事儿!蓟关一切安好!”他挣脱兄长的牵扯。 “没事你急着进宫做什么!” “我、我……我去见圣上,太久没见,甚是挂念。” 他意识到冲口而出说的那句话有点肉麻,忙红着脸,一把推开挡道的兄长。 不料垂花门后,那从未出现过的场景,教他僵立在地,脚步再也挪不动了。 那身穿霜月白道袍的身影比他记忆中更纤细高挑,头上系了红玉束发带,身量纤细,如净莲出水。 只因阳光从背后投落,为她蒙了一层华彩,她的五官在他眼里一下子婉约了几分。 独独那双清水眼眸,完美无暇,璀璨而亮泽。 她双手怀抱着圆成球的三花猫,笑得甜美之余,又暗藏捉弄。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43节 “哟,二表哥如此挂念,朕、心、甚、慰、呀!” 霍睿言根本没来得及细想,她何以现身于此。 第一反应是——捂住他那张没洗净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二表哥:紧急求助!突然被心上人看到自己没刷牙没洗脸的锉样……该如何挽救?挺急的,在线等。 第三十八章 ... 听到霍睿言的声音时,宋鸣珂心头漫过一股不可言全的暗喜。 手下密探早收到飞鸽传书,算好了霍二公子这几日便归来。 她只带了几名侍卫,微服私访霍家,原是为了把养成球的猫提前归还,免得他入宫来讨。 她不许霍家人声张,自顾到二表哥的小院溜达,左转转右转转,不料,正正撞上霍睿言回京抵家! ——太久没见,甚是挂念。 哪怕他挂念的是表弟宋显琛,她还是被甜到了。 心如罐蜜,水眸光华流转,小脸笑开了花。 日影悠悠,院落青砖铺地,缝隙透出绿藓,因多日无人践踏,油亮油亮的。 墙边银杏树被西风吹得半黄半绿,不经意抖落两片金叶,飘在霍睿言蹭了灰的小黑靴边。 他灰扑扑地站在她面前,仿佛比数月前更高大结实,肤色不知是日晒还是灰尘所致,微带铜色。 最难得,他居然……有淡淡的胡茬子! 表情略显呆滞羞怯,让人产生冲上前掐一把的冲动。 这真的是临风玉树、冰骨仙姿、完美得难寻一丝瑕疵的二表哥? 宋鸣珂有种逮到神仙下凡的兴奋。 或许私下的他,也有烟火气,会坦诚“甚是挂念”这类从未宣泄过的言词,而非一直端着。 因震骇之故,霍睿言全然忘了行礼,只傻愣愣站了半晌。 三花猫圆睁双眼,小鼻子一抽一抽,而后挣脱宋鸣珂的怀抱,扑通跳地上。 落地时,喉底如常发出被挤压的“嘤”声,浑圆一体的身躯像球一般滚到了霍睿言脚边。 宋鸣珂如像目视自家小孩扑向别人怀抱,眼光和语气微露幽怨。 “二表哥,你这猫实在太胖了!我常见它跳不上案头,前爪挂在上面,整个身体悬在空中,后腿乱蹬,呜呜求救…… “它除了吃就是睡!要不就追着人,给它梳理毛毛……可它又懒,追不动就自暴自弃,肚皮朝天躺地上了! “还有啊!它跳地上会发出声响!我从没见过落地有声的猫!你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霍睿言暗地舒了一口气。 瞧她乐开怀的模样,再无临别之时的冷淡。数月前的无名火气……早消了吧? 震惊与狂喜之余,他心底隐有酸涩腾升。 他离家千里时,她常来定远侯府与兄长作伴? 否则……如何解释,她对他的猫了如指掌? 宋鸣珂见他表情复杂,竟一句话也没说,狐疑挪步走近:“被我吓傻了?” 霍睿言方记起自己没行礼,将手中的两尺长的大木盒塞给身后的霍锐承,朝宋鸣珂揖道:“不知陛下大驾光临,一时失仪,还请……” “恕罪!” 宋鸣珂翻了个柔美的白眼,替他把剩余二字道出。 霍睿言从她不屑的口吻中读到了鄙夷。 她历来烦他把礼节做全,可数月未见,加上沿途听了太多有关霍家的溢美之词,他更不敢轻率。 “这一大盒,是何宝贝?”她目光落在霍锐承手上的木匣之上。 霍睿言从兄长处接回匣子,打开后,内里为横九竖六共五十四个小格子,装盛着颜色、质感、干湿不一的沙、碎石或泥土,边上附有木牌,标明地域。 “我在蓟城做了个木匣,回程每路过一座城,便抓一把沙土,置于盒中,陛下请看,每一处的沙石灰土皆有特点……” 宋鸣珂伸手触摸不同地域的土质,只听得他简单介绍道: “如蓟城的土地,多含粘土质砂岩;甘州为黄土,含有碎石、卵石;桓城则是粉土为主;墉州山林多为腐殖土……千山万壑,不尽相同。” 他如数家珍,笑时深邃眼眸如暖阳普照下的清溪,闪着光,且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薄唇翕张,半开玩笑: “这可是,陛下的江山。” 宋鸣珂一怔,一道暖流从内心深处涌向眼眶,他那张沾染风霜的脸,瞬即变得模糊。 初秋枝叶滤下的阳光柔柔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线条,未消的微笑温和如三月风。 明明是寻常院景,明明仆侍围绕,院落外隐约有管事的吩咐声、小厮搬运物件的推拉声…… 可她的眼中、耳边,唯剩下两尺外的男子。 他的明眸如有磁石,吸牢了她的视线。 耳畔全是他处于华丽与沉实间的声线,如茶芳冽,如酒低醇。 他眉山眼水,纵使风尘满面,却掩不了内里的温润如玉。 没来由,她的心骤然跳跃,不受控制。 每一下,动得极其有力,似要从胸腔内蹦出。 她曾与他有过多次肢体相触,共乘一马,凑近耳语,被他抱过、背过…… 此时,他傻傻站在原地,却比以往任何时刻更让她紧张,甚至……被定了身似的,不能动弹。 为掩饰心中澎湃汹涌的感动,她眨眼挤掉泪花,抿唇啐道:“你这个傻表哥,不远千里扛了一盒泥巴回京……” “嗯,我也觉得,有点傻,”霍睿言笑得窘然,“兴许有那么一日,我会踏遍天下,为陛下捎回三山五岳之土。” 他立于日光下,鬓角薄汗渗出,微微泛着光。 宋鸣珂不及细想,顺手翻出一块龙纹缎帕,高抬至他脸上,轻轻为他拭去汗滴。 不光霍睿言整个人懵住了,在场的霍锐承、侍卫、管事、仆役……全傻了眼。 发生了什么! 小皇帝给霍二公子擦汗! 是大伙儿眼睛出问题了?这世道出问题了? 宋鸣珂总算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何等惊世骇俗之事,忙讪笑收手,欲盖弥彰补了句:“看你脏的,该不会也是千里路上堆积的灰尘吧?” 霍睿言一生中何曾被女子如此温柔亲昵对待过? 且此人恰恰是他离别后朝思暮想的小表妹! 他如风中凌乱的秋叶,分辨不清心在飘还是在抖,只知这沿路的艰辛与寂寥,已被她轻巧抹去,毫无影踪。 良久,他讷讷打破沉默:“我……我还带了点土特产,不如咱们仨到屋里,边吃边聊?” “好。”宋鸣珂收回缎帕,从他手上取走木匣。 感受其中份量,她盈盈一笑,语带双关:“朕的江山,还挺沉的,得好好端稳。” 有一句话,她没好意思说出口。 ——这是她有史以来收到过的,最质朴而又最有意义的礼物。 ………… 偏厅内,细碎阳光自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在灰砖地上画下无数斑斑点点。 幽淡檀香充斥各处,壁上高悬的字画、古琴无处不宣示主人家清新闲适的雅气。 请宋鸣珂上座后,霍睿言命人备上各式果品、蜜饯、麻团等物,以精致定白瓷器鸣盛好,摆在案上,各式各样,摆在几上,煞是好看。 其中,他从秦岭山域摘的藤梨、在容城摘的毛桃,路途奔波数日,正好都熟透了。 宋鸣珂看着他身旁蜷缩成毛团的三花猫,再观他手边形似鸭卵大、褐皮覆毛的藤梨,以及整齐堆放的小毛桃,不由得失笑。 “二表哥连水果,也喜欢毛茸茸的?” 霍睿言被她戳中小癖好,尴尬一笑。 宋鸣珂还不放过他:“前些天,荣王叔来京,还带来了一批椰子,早知道给你留着。” 见一旁的霍锐承哈哈大笑,霍睿言生怕他又爆出更多细节,赶忙转移话题,谈及自己在蓟城一带的见闻。 宋鸣珂起初安静倾听,后出其不意地起身,在他讶异注视下,一把夺了他的猫,边埋怨猫的沉重,边搂在怀中,不停地揉着,并示意让他继续。 有那么一刹那,霍睿言有些吃自家猫的醋了。 这又懒又肥又精的家伙,竟博得她的宠爱? 聊到外界对谢家、霍家盛赞的传闻,霍锐承未反应过来,宋鸣珂则若有所思。 霍睿言隐去在谢国公府上无意窃听到的男女对话,只简略总结为,他的言行被人夸大了。 宋鸣珂不以为然:“有些事的确有你之功,例如墉州祈福活动是你的主意,后来我在朝臣前夸赞时说过;黄河工事,你我确实探讨过;伴读之谊、保翠山救驾,更是无可否认……二表哥,你慌什么呀?” 霍睿言踌躇道:“陛下,您可曾想过,我目下无爵无职,与陛下日常讨论琢磨的,最多只起到一点点推动作用,谈不上功劳。 “可谣言听起来,似是我尚未出仕,便早已才华盖世、只凭三寸之舌立下汗马功劳、且在陛下面前举重若轻,这让真正的朝廷柱石、国之栋梁、抗战勇士们心寒。” 宋鸣珂秀眉轻扬,疑虑之色乍现:“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把你和大表哥捧高以招人嫉妒?” “不错,眼下无论谢家霍家,皆尽忠职守,未曾犯错。鸡蛋没有裂缝,苍蝇叮不进去,便想着将它举高,等着它某一日动摇了,自会摔落跌碎。 “要知道,人一旦被过分夸奖或吹捧,就容易骄傲自满、停滞不前,乃至倒退、堕落、失败。 “即便我们两家秉持纯良之心,说不准,这些言论到了陛下耳中,会日积月累,转化成硌心顽石,届时……有人御前稍微加油添醋,离间之计即可生效。” 霍睿言长眉忧色堪比起伏山峦,使得宋鸣珂想伸出小手,一一为他细细抚平。 她手指轻戳猫圆鼓鼓的背部,笑道:“我的二表哥呀!你可真是多思多忧!我有那么轻易被人离间?你该学学你的猫,放宽心。”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44节 她一句“我的二表哥”,猝不及防,在霍睿言心上撒了把糖。 甜蜜过后,化作他唇边欲言又止的苦笑。 人心终归易随时光流变。 再说,即便她全心全意相信,他们无自恃功高而凌幼主之心,她一小女子,能在皇位上坐到几时? 来日,换了不明情况、思虑缜密的宋显琛,又将会是何种局面? 这一番言辞,霍睿言无法道出,唯有藏匿于心,时刻告诫自己。 三人边吃边谈论别后光景,直到日落西山,兄弟二人才亲送宋鸣珂回宫。 回府路上,高骑于马背,放目看城中喧闹,霍睿言有种久别的感慨。 面对兄长滔滔不绝问及长姐未婚夫婿的种种,他一一简要作答后忍不住开口发问。 “我北行之后,圣上常来咱们家小坐?” “没,今儿是登基后头一回。” “啊?”霍睿言藏不住震惊,头一回就碰上他归京?巧合到这份上? “说是来还猫的。” “……还?”他糊涂了。 “对,你一走,他就命我把猫送入宫里,嘴上不停嫌弃它胖,结果自己把它养得更胖了,还赐名团子,听说,猫在他纵容下偷了宁王所赠的鱼儿……哈哈哈哈哈!” 霍睿言目瞪口呆,细味话中隐含的信息,只觉一颗巨大的糖从天而降,快把他砸晕了。 第三十九章 ... 暮色褪去,风不定,人初静。 康和宫内外一片沉寂,唯剩更漏中水滴顺铜漏嘴落下之声。 宋鸣珂拿捏完霍睿言带回来的各地沙土,心头感动未灭,禁不住偷偷在想,这盒沙土,她得独吞。 盖上木盒盖子,她起身走到几边,凝望宣告光阴流逝的水如春雨般落在铜盘上,她恶作剧心起,以手指堵住更漏嘴。 如这样就能让时光停止,该有多好。 凉水无声无息,沿指尖湿了她的泡袖,带来的短暂静默,令她听清殿外之人的细语。 “元医官,你可算来了!”余桐声音满布惊喜。 “午后来时,正逢圣上外出。今日龙体有否不适?” 元礼走得极快,一句话未说完,人已到了门外。 宋鸣珂不等余桐禀报,笑道:“都进来吧!” “见过陛下。”元礼放下药箱,恭敬行礼。 宋鸣珂语带歉然:“今儿去了趟定远侯府,本没打算待太久,正巧二表哥回京,便多聊了一阵。竟忘记派人提前告知元医官,害你多跑这一趟。” “无妨无妨,霍二公子归来,于陛下是喜事。”元礼眼神微亮,唇角如有笑意。 宋鸣珂总疑心他想歪了,毕竟他知道她为女儿身,又与年轻俊朗的霍睿言交往甚密。 说白了,她本来就心虚。 顶着微红俏脸,她自行坐到短榻,伸出素手:“朕前两日心悸多汗,自服用元医官调配的汤药好,是好了些。” 元礼拭净双手,在她腕上覆盖丝帕,三指呈弓,隔着丝帕为她号脉。 “陛下夜间是否还有吃宵夜的习惯?” “有时看书看饿了,会忍不住口。”宋鸣珂吐了吐小舌尖。 “心悸症怕是源于夜里积食伤胃所致,陛下少吃微妙。” 元礼眸底忧思渐散,隐约藏了几分暗笑。 宋鸣珂捕捉到他情绪的细微变化,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熬夜吃东西也非这三五天的事,缘何到了前些天才觉不适? ………… 窗外月色如染,西风萧瑟,霍睿言亲手拿起纱笼灯罩,挑亮了灯火。 平复心潮后,他捧了一卷《易官义》,正准备细细读一遍,忽见窗台前的猫半睁眼,竖起耳朵似在倾听什么。 院落有人碎步走近! 霍睿言平日不喜人伺候,此时更深露重,已让书童和亲随退下,外加父亲北上后带走了大批仆役,府上所剩没几个人,缘何此际忽有推开院门? 放下书卷,他闪身跃至条案前,以备随时拔剑,却听一人在门外娇声道:“二公子,今儿圣上来时赐了莲子心,您可愿尝一口,清清心火?” 霍睿言又想骂人了,“进!” 一作霍府丫鬟打扮之人推门而入,青衫白裙,发簪玉簪子,身材比寻常女子高大,低眉顺眼,正是元礼。 “你还真是乐此不疲啊!”霍睿言咬牙切齿,“上哪儿去偷了我府上丫鬟的服饰!” 元礼在他案上放下一碗茶,犹有热气冒腾,内里果然有莲心、百合之类。 “你北上时,我趁霍世子不在,偷偷来过,摸准你的院落位置,自己备了套相似服装,可没偷东西!别污蔑我!” 霍睿言蹙眉道:“你胆子可真够大的!不怕被人逮了?我不在,谁能保你?” “哟,说得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是吧?”元礼向莲心茶一努嘴,“你离开数月,一回来,我就给你端茶倒水,你呢?咱们好歹有上巳节约会过的情谊,你不给我捎点信物?哎呀!我的二公子,你晒了不少,奴家心疼死了……” 最后那句娇嗲嗲的,说罢,他抬手作势要在他脸上摸一把。 “别闹!”霍睿言一脸嫌弃地侧身避过,端过小碗,闻了闻,“没毒吧?” “切!”元礼自行端起来喝了,“疑神疑鬼!毒害你我有何好处?” “说正经事!” “近来,有人在圣上的点心里混了药,被我发觉了。” “啊?”霍睿言心跳骤停,“不碍事吧?” “下的……是催|情|药。”元礼笑出声来。 “你、你还笑!这……很危险!”霍睿言怒目而视。 “你别急,这药针对男子,对女子没效力;估计怕被人发现,用的量不大。就算她吃了,大不了出一身汗,睡得不安稳,我已在为她调理。” “确认无碍?” 元礼笑得无奈:“我特地来告诉你,是因为御前和宫内不好详谈,这药……大概是那帮人下的。” 霍睿言正想问他从何判断,他却问道:“对了,你上回查得怎么了?” “我派人去赵国公府打听过,真有一位幕僚姓刘。我本想亲去核实,碍于临近北上之行,没去成。” 他没敢说,另外找住在私宅的江湖朋友查过那间青楼的归属。 “听说,你急赶回来,是参加科举?” “不错。” “解试在即,此事不如先缓一缓,”元礼蹙眉道,“既然有新动作,就会露马脚。” 霍睿言周身不自在,“可这回……为何下、下那种东西?” “我个人推断,有人见新君迟迟不纳嫔妃,想着……让她开个荤。” “……” 元礼笑道:“这种事,食髓知味,一旦尝过了,欲罢不能,自然会扩充后宫。如此一来,某些人便更好地安插眼线了。” “……”霍睿言无言以对。 “咦?难道……你不懂?”元礼画了妆的双眼上下扫视,语调满是戏谑。 “要你管!”霍睿言被一身女装的他盯得心头发毛,下意识退了半步。 元礼自从发觉霍睿言对女子微有恐惧后,总是禁不住逗弄他。 霍睿言最初当元礼“有病”,不胜其烦,冷静下来,料想不过是元礼退却后的不甘,便不再与之计较。 从元礼对待宋鸣珂无微不至的态度来看,他心里,是有她的。 或许,君臣之爱,兄妹之谊、男女之情兼而有之,但宋鸣珂身边多了霍睿言。 一个肯为她拼命的男子。 无论从家世、才情、地位、品貌,元礼自知不如他。 这两年一步步往后退,元礼重新把位置摆正,却又对霍睿言怀有一丝半缕的小嫉妒,遂一而再再而三“欺负”他。 于是,这两名俊美不凡的少年,莫名从情敌转为秘密合作关系,且元礼以善于女子装扮的技能,借调戏霍睿言,使一副朗朗昭昭的他面露窘迫,从而获取细小的快慰。 想明白此人有意让他难堪,他反倒轻松了许多。 当下,他面对元礼的捉弄,敛定心神,笑道:“没想到,元医官如此通晓男女情|事,还说得出‘食髓知味’,莫不是食过?” 元礼万未料到他也有反击之时,闷声道:“……出了趟京城,能耐了?小心我哪天闲来无事,给二公子下点药,让你‘知味’。” “你!别、别乱来!” 霍睿言脸红耳赤,又一次败下阵。 ………… 时间过得飞快,当解试成绩公布后,不出所料,霍睿言为榜首。 而于此同时,远在蓟城的霍浩倡则闹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祸事。 据称,霍都督因饮宴时喝高了,与一名下属起了不大不小的争执,却陡然暴怒,不顾众人阻挠,下令打了对方三十军棍。 此举分明是公报私仇,幸而那名下属皮糙肉厚,只趴了七八天,即行动自如。 这事传入京城,如石子激起连绵不绝的涟漪。 有人上书弹劾,定远侯远在边塞,目无法纪,理当问罪。 宋鸣珂曾听霍睿言道,霍浩倡自戍守蓟关起已戒了酒,就连父子话别,也只有霍睿言独酌,料想此事有异。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45节 偏生消息言之凿凿,她记起霍睿言的谨小慎微,顺了弹劾官员之愿,拟一道旨意,以罚俸三月来“警醒”定远侯,平息了这场小风波。 而霍家兄弟由此得知,朝中有哪些人对霍家落井下石,不反驳,不辩解,默默记在心上。 次年春,由礼部举行的春闱拉开帷幕。 省试于贡院内进行,一考就是三日。其时为防止作弊,多名考官俱为临时委派,并进行锁院,不得离场。 考生们对号入座,连考大经、兼经、考论、考策,试卷糊名,另行誊录。 多名考官评阅试卷时,既不知考生姓名,也无法辨认考生的字迹,以此防止主考官徇情取舍,达到公平公正的目的。 无独有偶,当霍睿言顺利通过省试,谢国公所辖的澶州出现了火|药爆炸事件,烧毁了十余间民房,所幸当时举办节庆仪典,无人伤亡。 但谢国公以无大灾为由未曾上报,遭到了不少官员的指责,认为他自恃为太后的父亲、小皇帝的外祖父,独霸一方云云。 宋鸣珂也拟了一道旨意,让谢国公“自行省察”,算是给朝臣一个交代。 当省试成绩公布,霍睿言不负众望考上头名,身兼解元、会元,却因这两桩小波折,庆贺声一下子大大减少。 到了殿试当日,众考生于天未亮抵达皇城外左掖门处等候,由阁门使带入集英殿中进行考试。 殿试仅有一道策问题,日暮交卷,经受卷、掌卷、弥封等官收存。 至阅卷日,分交读卷官,轮流传阅,各加五种记分等级,从中挑选最佳的十本进呈给宋鸣珂。 “钦定”时,卷子先不开封,由饶相宣读考官们所定头几名的卷子。 读了前三名,宋鸣珂认为名次定得可以,果不其然,霍睿言再度位于最佳。 由于事前,他对宋鸣珂打了招呼,无论如何,不能定他为第一名,以免被人说她偏私。 因此,宋鸣珂忍耐心中的天人交战,以霍睿言年轻锐气为由,强行将他压到了第二,掀起朝臣热议。 当下,她不顾众人反对,宣布登科进士名次,授予三甲监丞、大理评事等职,特赐袍、靴、笏,并下令赐宴于琼苑。 那一日,霍睿言身穿绯袍,骑赤玉骏马,行于队伍当中,受京中士庶夹道欢庆相迎、美人媚眼含情挥绢。 一时间,一门两杰的赞誉又掀起热议。 霍睿言对欢呼雀跃的人群报以礼貌微笑,无意间瞥见茶馆二楼有女子揭帘而望,只露出一双似曾相识的眉眼。 仓皇一瞥,他记不清是何人,未予理会。 琼林苑奇石筑山,遍植各地进贡花卉,春来梅桃盛放,粉白绯红,灿若云霞。 风过处,暗香袭人,混着酒意,熏人欲醉。 席间觥筹交错,官员们相互礼敬,此等场面,对于自幼出席宴会的霍睿言并不陌生。 他谈吐温雅,站如苍松迎风,坐如朗月入怀,即便被重臣名儒包围,亦不输半分气度。 向前太子少师、当今吏部侍郎徐怀仁敬酒时,霍睿言猝然想起,方才来路上,窥帘而望的小娘子……应是对方的幺妹。 自从北境归来,他和徐小娘子在街头或书画坊偶遇过两次。 他每次对上人家娇羞的笑容,简单打个招呼,甚至仅作点头之交,便借故离去,无平日半点潇洒磊落。 仿佛除了宋鸣珂以外,对他示好的女子都成了洪水猛兽。 念及他的小表妹,他转目望向主位上着龙袍的宋鸣珂,目光相撞,各自一笑。 整场宴会上,宋鸣珂的视线几乎只追逐他一人,欣赏与骄傲不言而喻。 酒过三巡,她整理衣袍,起身沿梅林散步,点名邀霍睿言同行。 赏花听溪,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相距不到半尺。 亲密在于他们是表兄妹,隔阂在于他们已有了真正的君臣关系。 说不清是近了,还是远了。 她眺望仙鹤翩飞,柔柔眸光中不无遗憾:“二表哥,我后悔把你压下来,那才是真正的徇私舞弊。” “陛下,于臣而言,虚名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辅佐她了。 哪怕不过是小小的八品京官,他也可先从底层熟悉制度与人事,一步步往上走。 总有一日,他会站在朝堂之上,且站在离她更近的位置。 “我懂。”宋鸣珂回眸浅笑,眼波胜过这春日清溪。 良久,她嗓音绵软了几分:“在我心里,你是无可取代的头名。” 霍睿言脸上一热,心跳不受控制,暗呼:完!了! 晏晏啊,你可知,此言……像极了情话? 第四十章 ... 永熙三年夏,奔龙山夏苗计划定于五月十日,为期二十日。 出发前夕,名单公布,叫人意外的是,除了消失多时的“熙明长公主”,稀客还有“病中”的赵太妃,远道而来的安王世子等等。 安王宋博衍在京摄政第三个年头,世子宋既明在“皇帝堂弟”的极力相邀下,悠哉悠哉抵达京城。 与宋鸣珂前世印象相类,时年十九的宋既明生得又高又壮,因常年好饮食,年纪轻轻已有大腹便便之态。 外加他言语随意,懒于学问,风度气质与父亲安王差距甚远。 众人亲眼目见宋既明,皆明白了安王为何不肯让世子进京。 要知道,安王正值壮年,气宇轩昂,风姿出众,学识渊博,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却有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儿子,简直是人生一大污点。 然而,当人人腹非心谤安王一脉后继无力时,小皇帝并未对安王世子失望,非但大赐珍惜之物,甚至屈尊降贵,亲临安王府赴宴。 无人得知,宋鸣珂还的,是上辈子的陪伴呵护之情。 宴会定于出发去行宫的前一日。 天色温润可爱,京西闹市喧闹不息,沿街尽是团扇、竹夫人等祛暑物什。 端午刚过,家家户户用作驱灾避厄的符袋、灵符犹在,门前铺设的柳、桃花、蒲叶、艾人等也未撤掉。 空气中弥散着艾叶香气,夹杂茉莉花与栀子花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百姓改穿盛夏薄裳,未出阁的小闺女打扮妍丽,已出嫁之女各自归宁,以致街头巷尾熙熙攘攘。 宋鸣珂即位后出宫机会不多,是日换了水色暗龙纹绸缎便服,坐上一辆制式寻常的马车,领霍锐承同往,喜滋滋从窗内欣赏属于她的太平盛世,心中许愿——愿盛年长在,好景常有。 走到半路,她想起霍睿言今日休沐,不忍落下他,遣人到定远侯府传唤。 下马车时,安王父子与相熟的公侯府世家子弟门外相迎,相互厮见,自是礼让寒暄一番。 宋鸣珂在众人簇拥下他上高阶,绕过青石影壁,碧水环绕的华丽楼阁展现眼前。 朱碧飞檐上,珍禽似欲腾空,是处花木葱茏,既具旷达之怀,又有种大隐隐于市的雅致。 她由衷感叹:“安王叔好情致!” 安王尚未接话,其子宋既明却插口:“陛下,我爹……父王就好古风,从滨州到京城,住的地方都一个样……一处如此叫情趣;处处如是,叫无趣。” 安王斜睨他,厉声道:“有你这般御前胡言乱语的?还不快请罪?” “堂兄为真性情,安王叔莫要动怒。”宋鸣珂浅浅一笑,昂首阔步而入。 宴席设在花园内,众人在侍者服侍下依次落座,侍女们端上各式时令佳果,主宾相庆,乐也融融。 宋既明作为主人家,坐到宋鸣珂身侧,举酒之际,下令让舞乐开场。 在场的公侯府子弟们大多担闲职,甚少有近距离接触宋鸣珂的机会,此时纷纷整理仪容,个个坐如朗月入怀,唯求在御前博得风姿出众的美名。 面对他们的频频敬酒,宋鸣珂只浅饮半爵,假意专注于华衣舞姬,眼角余光则悄然打量世家子弟。 她一直在等一个人。 遗憾只记得其名,而不知身份。 依照那人官至御前禁卫亲军的殿前司都指挥使,想必是贵族子弟。 可京城勋贵中,姓秦的本就寥寥无几,对应年龄的年轻人更是难寻。 “陛下陛下,”宋既明打断了她的思忆,“您瞧那舞姬,左边那个!长相娇俏,身段柔婉,您觉得如何?” 宋鸣珂莫名其妙,随口答道,“不错。” “可惜啊,今儿我爹盯着呢!不好弄。” “……?” “改日,改日啊!等他老人家去忙活别的事,我单独邀您前来,您爱几个,我就给您给备几个,包您满意!”他眉头一挑一挑。 宋鸣珂一头雾水,唯唯诺诺,被追问说哪个姬人最顺眼时,随手点了怀抱琵琶的女子。 眼见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她大致猜出含意,不知该笑该哭。 身披十四岁的少年外表,实际上内心算是二十上下的小娘子,她或多或少了解一些暧昧暗示。 她禁不住在想,倘若坐在此位置的人是宋显琛,他会作何种反应? 是羞涩笑纳?还是置若罔闻? 一曲方尽,妙音缭绕,即刻换了一批异域舞姬,个个身量苗条,翩然如蝶,眉眼掩不住的风情,大庭广众下,腰肢扭得跟水蛇似的。 看得出,这些节目是宋既明准备的,他兴高采烈;而安王每当看到衣裳暴露的姬人,总禁不住皱眉摇头。 几轮下来,宋鸣珂被清纯的、妖艳的、妩媚的、圆润的各色姬人晃得眼花缭乱,巴不得宴会早些结束,又暗忖霍睿言为何迟迟不来。 二表哥慢吞吞的!再不来,漂亮小姐姐们都跑光了! 想起他酷爱带毛的水果,她偷偷藏起了几个黄杏,暗笑自己这皇帝当得……太鬼鬼祟祟。 好不容易观赏大半个时辰的歌舞,宋鸣珂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耐着性子看了一阵,实在撑不住,见安王中场离席,她也另寻借口回宫。 宋既明大为不舍,挽留几次无果,最终命人捧出一锦盒,笑说是“都是珍稀书册,小小心意,呈给陛下玩赏”。 “呀!朕白吃白拿呀!怎么好意思?” 宋鸣珂却之不恭,让余桐接过,领着霍锐承等人告辞。 沿着曲折回廊往外走,却见嶙峋假山之侧,聚集了一众青年士子。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46节 瞧他们的衣着打扮,多为府上清客之流,掺杂了部分不喜歌舞宴乐的公侯子弟。 他们三五成群,或吟诗作对,或对弈下棋,或即席挥毫,很是热闹。 其中一人气场昂藏而飘逸,立于翠竹之下,予人比修竹挺拔之感。 宋鸣珂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正想夸对方堪可与二表哥比肩,却意外察觉,那人竟是霍睿言本人! 真是的! 宋鸣珂暗自恼怒,让他来陪她,他居然跑去赴文人墨客的小聚会!亏她还特意给他留了杏子! 她闷哼一声,大步向前。 霍睿言依稀察觉身后廊下有动静,回望兄长与宋鸣珂在安王世子相送下步向大门,而安王得悉他们要离开,急急赶来相送。 他与诸位青年士子礼貌揖别,追上了临别客套中的宋鸣珂。 “呀!原来霍二公子也驾临敝府!本王竟毫不知情,失敬失敬!”安王见了霍睿言,笑意舒展,转而质问下人,“为何无人通报?” “王爷,是晚辈失礼了,刚进门遇上了旧友,没及时拜会您,甚是愧疚不安。”霍睿言礼貌作揖。 安王笑道:“无妨无妨!现在京城的士子无不盼着和你攀点交情,日后还请多来安王府走动走动。” 待安王父子入内,宋鸣珂蹙眉瞪视他:“来了,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 霍睿言有苦难言。 他早认定安王完美的表象隐藏了不为人知的秘密,既有了公然进入安王府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他孤身前来,借欣赏风景为由转了一圈,被赴宴的文人墨客认出是新科榜眼,拉住一同切磋诗文,便趁机旁敲侧击,问了府中情况。 “我本来要去寻陛下,恰好被拽住了,抽不开身。” 宋鸣珂将信将疑,没想在安王府前多言,“难得出宫,到霍府小坐会儿。” 霍家兄弟欣然应允,小队人马改而东行。 穿街过巷,进府后,宋鸣珂与他们相熟,兼之仆役不多,更不拘俗礼。 霍睿言注意到,余桐始终抱了一个大锦盒,包裹的缎布刺绣精美,一眼知是贵重之物。 宋鸣珂察觉他的眼光,淡言解释道:“既明堂兄所赠,不晓得是何珍稀书册,方才人多,我没看。” 霍睿言早觉宋鸣珂待安王一家过于偏爱,无奈以他的身份与官职,没法出言提醒,只能默默盯紧些。 宋鸣珂刚从一场宴会上大快朵颐,目下还未饿,只喝了点茉莉花茶。 霍睿言那只猫还认得她,任由她蹂|躏。 她环视自己从小便常来的定远侯府,她后来之所以极少到访,只缘于兄长在此地出了事。 忙碌之时,她总刻意避免回想不愉快的往事,免得劳神伤怀。 如今看霍家兄弟一为武举之首,一为新科进士三甲,欣慰之余,骤然记起先帝所言。 ——定远侯家两个小伙子,不可多得,朕很中意。 ——你若打算嫁给他们其中的谁,朕就留谁在京。 宋鸣珂感伤过后,俏脸一红,禁不住失笑。 到最后,她将两人留下了。 若真要将两兄弟分个高下,头一年,她大概分不出来。 此刻,毫无疑问,她心里偏向二表哥。 正因如此,她生怕被人发现她的偏心,尽可能对二人一视同仁,更甚者,对大表哥更重视一些。 她心里清楚,她这假皇帝的身份,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终结。 年复一年,尽管李太医在琼州苦寻,元礼也尽心医治,但宋显琛起色不大。 想来待兄长毒性祛除、重掌政权时,霍家两位表兄早娶妻生子了吧? 若她退下来时已上了年纪,美人朱颜辞镜,风华老去,上哪儿去招个驸马? 前两年,她几乎不曾考虑自身的问题。 大抵因第三年诸事顺利,兼之已是豆蔻年华,该动的心,在悄无人知时,已悄悄动了。 酒意上头,兼思绪萦绕之故,她揉着猫脑袋,不发一语。 正逢府上管事有要务请教世子,霍锐承丢下一句“我去去便回”,转身出厅。 宋鸣珂犹自为霍睿言去了安王府却没寻她之事而生闷气,故意不搭理他。 忽见角落里放置的锦盒,她招余桐捧来,浅笑道:“闲坐无聊,我看会儿书。” 霍睿言却没来由心生不详预感——贪杯好色的膏粱子弟口中的“珍稀书册”,九成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正想劝宋鸣珂别沾宋既明给的玩意儿,可惜……晚了一步。 余桐退至一旁后,宋鸣珂打开锦盒,抽出最上面的一本,随手翻了翻,登时心跳停滞,面红耳赤。 手指无力,书册“啪”地落了地。 一阵不合时宜的风吹过,翻动书页,显而易见,这是本图册。 正好翻到一页,画中描绘一处亭阁,庭外垂柳轻拂,一名男子衣裳半褪,俯身从背后抵住一赤身女子,以手固着她的头,与之嘴唇相对…… 什么鬼东西! 这下……气氛尴尬到近乎绝望。 二人不约而同扭头望向门外,努力平定呼吸。 假装……什么也没看到,更不敢去捡。 只是脸上同时满布的绯云,早就出卖了他们的窘迫。 第四十一章 ... 雅致偏厅内,空气如有短暂凝固。 候立在角落的余桐见书册掉落,步子往前挪了两步,见二人表情诡异,一时不敢妄动。 宋鸣珂暗忖,不对啊!她身份是少年郎,应摆出男子的坦荡。 据闻,年轻公子偶尔会私下传阅这类玩意儿,她怕什么? 皇帝看春宫图,挺正常的,又没因此荒废政务,算不上十恶不赦之事! 反正……真人实战也“旁听”过了,画册而已,又不会咬人!拾起收好便是。 而霍睿言勉强镇定下来后,脑中想的则是,姑且不说她为皇帝,身份摆在那儿,单说她是小女娃,他也必须揽下这捡书的活儿。 于是,二人同时前倾身体,伸手抓向那本“珍稀书册”。 欸? “二表哥要看?你、你拿着好了……”宋鸣珂慌忙缩手,以表“谦让”。 “我只是想捡来……还、还还给陛下。”霍睿言窘得不知如何自处,继续捡起或收手?进退两难。 宋鸣珂干笑了几声,一咬牙:“那就有劳二表哥了。” 得了这么一句,霍睿言烧着耳朵,将书捡起,微微犹豫了片晌,塞还至她手里。 “我笨手笨脚,连本书册也拿不稳,真是……”为伪饰自己的胆怯,宋鸣珂故作镇定,颤抖的手乱翻了几页,眼睛也不知朝哪儿瞄,嘴上念叨。 心下迅速叨念——我不是晏晏,我是我哥,我代我哥看的。 她当着男子之面翻阅春宫画册的举动,彻底令霍睿言惊呆了! 比呆瓜还要呆。 小晏晏……她竟、竟然如此……奔放? 真的?还是装的? 他深觉自己纯真的心灵受到创伤,莫名生出一种“胆量竟连晏晏也不如”的羞愧,他是不是该补补功课? 幸好宋鸣珂只尬笑着随意翻开两三页便合上,继而丢入锦盒内,命余桐捧走。 表兄妹二人如约好了似的,一同举盏。 饮尽微凉的茉莉花茶,却浇不灭心头火热的羞涩。 ………… 夜色笼罩康和宫,书房内飘散着若有若无的奇楠香气,如融在微晃灯火中。 宋鸣珂命余桐将夏苗名单搬至案上,翻来覆去,没找到秦澍的名字。 依照此人数年后以二十出头的年纪,官至从二品,震惊朝野内外,乃至统领几名资历匪浅的壮年副都指挥使、都虞侯,那绝对是不容小觑的栋梁之才,缘何至今尚未露面? 她搓揉着额头,忽然想起一事——说不定,此人非京城人士,待明年春武举殿试,方会现身。 掩卷沉思,记起当初执意举办奔龙山夏苗的初衷。 如无意外,她将会遇到与她相知相伴、改变彼此命运的小姐妹。 翻看朝臣名单,饶相、户部顾尚书、吏部徐侍郎等人皆携同多位儿女前往,宋鸣珂怀着忐忑之心,细看每一个的姓名。 其中工部舒侍郎的几位千金名单分外扎眼。 舒家排行第五的千金,单名一个“窈”字。 舒窈……默念这个无比熟悉的名字,宋鸣珂一阵颤栗,随即眼泪已滑至腮边。 是她!苦等三年,她终于,来了。 宋鸣珂试图回想前世往事,又怕努力回忆会导致头痛,遂抛开书册,挪步至一侧的短榻上,斜靠着龙凤刺绣软垫,闭目静心细想。 上辈子因兄长离世,太后长年抱病,宋鸣珂无姐妹,最初与皇后饶蔓如走得更近些。 延兴三年夏,她随宋显扬等人参加奔龙山行宫狩猎,于一场赏花会中,碰到了相携而来的朝臣女眷们。 那时,各自妍丽的年轻小娘子们罗衣单薄,挽袖点茶,簪花顾影,宝铃声动,欢笑四起。 连片月季丛中,宋鸣珂见到一柳芽黄褙子的少女,她鸦发半挑,梳了朝云近香髻,脸容略作描黛点朱,却显得清丽无匹。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47节 她正与人闲聊,颔首时耳垂上的碧玉耳坠子如有碧水荡漾,吸引了宋鸣珂的目光。 宋鸣珂年方十四,丽色未尽展,但也是难得一见的娇俏可人儿,令大多数女眷黯然失色。她对姿色异殊者大多懒懒一扫,唯独那柳芽黄衫的少女入了她的目。 因其貌美又脸生,她多看了几眼,未料忙着看美人,却把自己绊了一下,险些跌倒。 幸而侍女们急急搀扶,不至于失态,但那身霞缎锦新衫已被月季花刺勾破。 “哎呀!可惜了!”侍女惊呼,引起周边贵女们的关注。 平心而论,身为长公主,贵重衣服要多少有多少,只遗憾这心爱衣裳仅穿头一回便毁了,宋鸣珂难免不悦,忍不住皱了皱眉。 “长公主殿下这身衣裳好生华美!臣女见了这料子和做工,不忍见之破损,如蒙不弃,可否让臣女为您稍作缝补?” 那是舒窈初次与宋鸣珂搭话,她款步而来,盈盈福身,碧玉耳坠子轻颤着。 有别于其他贵女假意同情、又嘴角暗藏幸灾乐祸之笑,她明亮眼眸中满满诚挚请求,倒让宋鸣珂无从拒绝。 当下,年龄相差一岁的二人返回歇息处,在针线活中聊了一下午。 舒窈不仅仅是“稍作缝补”,而是费尽心思,为她在袖子裂口处加了几枝幽兰,并与另一袖口的对称位置也添了同样的花式。 一身新衣不但无任何损伤,还多了精美刺绣,惹来众人惊叹。 自那以后,宋鸣珂对舒窈好感大增,保持友好往来,逢节庆聚会总不忘带上她。 舒家女儿众多,舒窈年幼丧母,又是幺女,原本不受重视,却因长公主频繁眷顾,成了京中备受瞩目的贵女。 而后数年,二人作伴,闲来点茶试酒,感情日益增进,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如今,宋鸣珂于思忆中寻回昔年旧事,回味相处的美好点滴,唇边勾起柔柔浅笑。 她去和亲时,舒窈出嫁了吗? 印象中,好像……出状况了? 宋鸣珂只记得自己临死前的深刻绝望与仇恨,重生归来后,形势大变,兼之她忘掉了部分记忆,大多数人从何而来,去向何处,如浓雾包围般逐渐缺失。 不管前生如何,她今生已坐上至尊之位,绝不会让她所爱之人再受任何伤害。 整理袍服,宋鸣珂起身出了书房,由剪兰缝菊伺候沐浴更衣。 白日里,她被宋既明劝了不少酒,支持到此刻实属不易。 回房后散下满头青丝,摆手让宫人退下,她灭掉烛火,躺在床榻之上,已是困顿不堪。 日间细碎片段闪掠于脑海,念及堂兄竟塞她一份“大礼”,真教她啼笑皆非。 最让她窘迫的是,她傻傻当霍睿言之面翻开!幸亏她是“宋显琛”,不然……没脸活了。 说来也怪,二表哥还真腼腆,堂堂侯府公子、进士三鼎甲、朝廷命官,按理说大小场面见了不少,竟也为一书册红了脸,连话都说得磕磕巴巴的…… 相较而言,她这个小皇帝好像更镇定些吧? 迷迷糊糊,她怀着得意之心,并带着与舒窈重逢的期待,缓缓入了梦。 ………… 百花嫣然怒放于一处依山傍水的花园内,四处锦绣斑斓,花海延绵至山脚。 藤蔓花悬于高处,如飞花流瀑。 点缀于其间的小石亭精巧别致,内里坐了两位妙龄女郎。 “晏晏,您这一去,要多久才能回来?” 宋鸣珂身旁的女子年约十八|九,犹作未嫁闺女装扮,清秀绝俗,既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大方,亦有小家碧玉的玲珑剔透。 宋鸣珂黯然失神:“窈姐姐,诺玛族远在千里之外,今日一别,没准儿来生方能相见。” “别这样说,你一定会回来的!再不济……我、我去探望你。” “符公子孝期已满,该择吉日迎娶你过门了,”宋鸣珂轻拍她的手,柔声道,“你呀!别为我的事伤神,好好相夫教子。你过得好,我才安心。” 其时为延兴七年春末,宋鸣珂即将远嫁,身为皇帝的宋显扬在行宫内举办宴会,顺便为妹妹践行。 宋鸣珂因无意中窥见一桩秘事,浑身不舒坦,次日拉了舒窈到隐蔽的石亭叙话。 二人私谈时,侍女们站得远远的,裁梅见酒水将尽,亲自到厨房去催茗茶珍馐。 一对小姐妹离愁别绪,倾诉心事,忽闻数人同时问安:“见过陛下!” 宋鸣珂陡然一哆嗦。 正正在昨日,她本约了舒窈到莲湖泛舟,偏生不慎湿了一截袖子,便借午膳时间殿阁回房更衣。 让她奇怪的是,留守的宫人全都没了影儿,侍卫反倒拦阻她,又语焉不详。 虽说她这长公主没了依傍、即将和亲,但宋显扬待她尚算客气,为何突然遭到恶劣对待? 她气不过,让余桐等人与之周旋,自行带了宫人直闯入内,却听到了匪夷所思的吟哦声。 最初以为是哪个宫人不检点,可仔细听那方位,竟由她的屋子传出! 她藏于雕花木门后,双手紧攥裙带,只需偷望一眼,那可怕的场景隔世难忘。 只因出了这一桩事,宋鸣珂觉得恶心。 宋显扬秽乱宫廷之事年年皆有,她习以为常,见惯不怪。 但这一次,他和饶蔓如跑到她这长公主的屋子里,白日宣淫还喊她的名字,她便全身冒汗,几乎要吐出来。 而今,与舒窈躲到山边的石亭,宋显扬居然也来了? 硬着头皮,二人行礼招呼:“陛下。” “晏晏,舒小娘子,你们俩不去看杂耍吗?”宋显扬衣衫穿得随意,鼻唇间蓄了短须,一如既往潇洒步近。 他一声“晏晏”,激得宋鸣珂又是一颤抖。 宋显扬似是觉察到她的异样,干脆迈步入亭,撩袍而坐:“要远嫁了,舍不得?” “没……没。” “你倒是舍得,”他语气没来由透出了一丝幽怨和不舍,“四弟和六弟提前就藩,你再嫁到异族,朕身边便再无血亲了。” 在昨日那事之前,宋鸣珂相信这位二哥真心待自己好的。 可鱼水之欢时,对发妻喊亲妹子的小名,她真受不了……哪怕当时的宋显扬,神志看似不大清醒。 宋显扬见宋鸣珂与舒窈均不作声,笑道:“来来来,明日便要回京城,咱们小酌几杯。” 眼看宋鸣珂茫然不知所措,他提壶晃了两下:“空的?你们怎生伺候的!把朕的冰玉露拿来!” 随之而来的宫人本就手捧托盘,上有点心与酒水。她略微迟疑:“陛下,皇后娘娘吩咐,此酒需到玉泉汤池,温着同饮……” “少废话!就她还吝啬!如何当一国之后?”宋显扬剑眉一扬,“朕和长公主喝两杯又不妨事!让她等着吧!” 宋鸣珂听闻这酒是饶蔓如备的,心里更抗拒。 宫人放下酒品糕点,意欲为他们倒酒,却因倒得太少,遭宋显扬不耐烦撵开。 他似对周边围了一大堆人很反感,挥袖命侍卫与宫人回避。 舒窈识趣主动斟酒给兄妹二人,末了也为自己倒了小半杯。 若是平日,宋鸣珂早就举杯相敬,但她处于厌烦与愤懑中,人如木头般待坐不动,把宋显扬晾在对面。 “晏晏你这是怎么了?”宋显扬微露不悦,“突然耍小性子?陪二哥喝一杯也不成?” 她已有好些年没亲切唤他“二哥”,闻言心中一软,举杯与他小口对饮。 三人闲聊几句,享用芋艿香酥,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宋鸣珂忽觉周身酥麻,软绵无力。 再观下首相陪的舒窈,已面露潮红,以手支额,似感眩晕。 不好!这酒…… 见裁梅等人未归,附近再无旁人,宋鸣珂内心慌乱,哑声道:“窈姐姐,咱们……回去吧!” 宋显扬呼吸越发粗重,一双桃花眼来回扫向她的脸蛋、秀颈、胸口…… “二哥……”她感受到他不怀好意的眼神,不由得瑟瑟发抖,“你……” “晏晏,做哥哥的真舍不得你嫁给诺玛族那些蛮子……瞧你这一身细皮白肉,去了不晓得要挨多少苦,二哥是心疼你。” 宋显扬颤颤巍巍站起,把手探向宋鸣珂:“让二哥好好疼疼你。” 宋鸣珂不由自主往后缩,避过他摸向她脸蛋的手。 “陛下自重啊!”舒窈也觉宋显扬不大对劲,急忙呼喊道。 宋显扬置若罔闻,俯身来抱宋鸣珂,嘴上喃喃道:“晏晏,想到你要嫁人,朕心里难受,你快安慰安慰朕……” 宋鸣珂拼尽全身之力,抓起酒杯朝他砸去,声嘶力竭:“滚!” 宋显扬不依不饶拉扯她的系带。 宋鸣珂大惊之下,力气如被瞬间抽走,娇躯软绵瘫倒在石板凳上,头正好磕到栏杆,顿时头晕眼花。 “二哥最疼你了……”宋显扬的哼笑教人毛骨悚然。 “陛下——”舒窈哭着扑在宋鸣珂身上,“陛下您别乱来!长公主是您的亲妹子啊!” “是吗?” 他如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一把揪住舒窈的前襟,似想将她丢开,待见她梨花带雨的泪容,忽而一笑:“舒小娘子莫哭,朕也疼疼你。” 说罢,一手捞她入怀。 舒窈绵软的小粉拳乱捶,打在宋显扬身上如挠痒痒似的,突然身子腾空,被他整个人横抱在怀。 “陛下!求您了……” 舒窈泣不成声,字字句句溢满绝望之意。 宋显扬抱着她大步出了石亭,将她放在繁花围绕的草丛内,笑得浪荡:“这是好地方,当年母妃便是在此怀上朕的……” “不……”宋鸣珂预料到接下来的场面,却全身无力,“不——” 隐有衣帛撕裂声传入耳中,她于模糊泪眼中看到,被花丛遮了一半的宋显扬,面容扭曲,狞笑着,狠狠往下压…… 舒窈尖叫声如被布帛之类的堵住,唯剩痛苦无助的呜咽声,一声声如割在宋鸣珂心上,使她痛不欲生,全然失了思考能力。 世间万物在摇晃,在旋转,微风过时,各色花瓣纷纷扬扬,簌簌抖落,靡丽中透着残忍的荒唐。 抽泣声渐泣渐止,宋鸣珂勉强回过神来,嘴唇翕动,发不出声音。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48节 窈姐姐…… 是昏过去了,还是……? 宋鸣珂试着挣扎起身,但四肢百骸如被定住了一般,她无望地听到花丛作动,看那人一手提着裤带,面带笑意,步步逼近。 她真希望,死在那一刻。 “别怕……”宋显扬兽眼如猎豹瞄准小猎物,死死盯住她。 明明是晚春时节,宋鸣珂只觉自己半身坠入冰湖,半身却是火辣辣。 就在他行至她跟前,手指扯开她禙子的粉绫带时,一魁梧身影从旁跃出,展臂拦住了他。 ………… 宋鸣珂猛然从梦中惊坐而醒,大口喘气,再看这寝殿中一灯如豆,入目奢华,她掩面而泣,引来外间的缝菊。 “陛下!”她头发垂肩,身上披着外衣,光着脚,显然是已睡下,听到宋鸣珂饮泣声,才急忙起身奔来。 “我……我做噩梦了!” 她哭得停不下来,口口声声说是梦,但她心里清楚,那是上辈子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只因她悲恸万分,死前与重生后,相关细节数尽隐匿在心底最深处。 此夜,见到舒窈的名字,或许宋既明所赠的春宫图也起到了一丁点儿推动作用,导致前世不堪回首的悲剧重现梦境中。 她紧紧抓住缝菊的手,深感头痛欲裂,呼吸不畅。 泪水如檐上春雨,滴滴坠在寝衣上,点出一串如花瓣凋零的泪渍。 这数年目睹宋显扬一蹶不振的颓然,心慈手软的她有过一丝恻隐,只想着,如若宋显琛安然无恙,她便清剿赵氏一脉的势力,想方设法将其削爵削职,留这位异母哥哥一条小命,让他平淡度余生。 但梦醒后,她咬紧下唇,泪目迸射出前所未有的狠戾之光。 第四十二章 ... 盛夏炎蒸,马车三面垂着提花刺绣纱幔,隐约可见宋鸣珂正襟危坐,满脸肃然。 “陛下,”霍睿言青袍如云后春山拢雾,他骑马走在马车之侧,温声道,“天气太热,陛下如感不适,请速传元医官来诊治。” 宋鸣珂眉头深锁,闷声道:“不必了。” 自梦见前世往事,她心头浓云未消,脸上弥漫瘆人寒气,寡言少语,教周遭之人摸不着头脑。 霍锐承插口:“估计还有个把时辰的路程,若陛下乏了,咱们找处阴凉地儿歇歇,如何?” “嗯。”宋鸣珂板着脸,算是允准了。 霍家兄弟对望一眼,均不晓得她为何事生闷气,不敢多问,只好小心翼翼伺候。 又行了里许,一条两丈宽的蜿蜒小河斜跨在前,流水淙淙,清澈见底,正适合饮马。 三百多名宗亲贵族、两千多随行丫鬟仆从、四千禁卫军依次停靠在官道旁,暂且歇息。 宋鸣珂一夜没睡好,外加路途颠簸,闷在胸腹间的一口气不上不下,堵得她张嘴作呕。 恰逢晋王宋显章、宁王宋显维分别停马在数丈外,见她脸色不大对,快步前来问安。 落下的定王宋显扬,唯有尾随在后,意思意思,行了个礼。 宋鸣珂斜目睨了他一眼,难掩厌恶愤恨。 她一声不吭,由刘盛、余桐二人搀扶下了马车。 宋显扬自问安分守己许久,平白无故受她白眼,心中怒火顿生,又没法发作,在原地杵了片晌,一掀嘴角,缓缓退开。 宋鸣珂对上前作揖的乐平郡王略一颔首,自顾带晋王宁王到林子散步。 宋显扬看在眼里,怒气更盛,咬牙道:“他几个意思!” 乐平郡王拍了拍他肩头:“莫恼莫恼,少年有火气,没地发泄,逮谁瞪谁罢了。” “怎不见他瞪你?” “大概是我生得其貌不扬,不值得他一瞪,”乐平郡王咧嘴而笑,“走吧,到我那儿去,内人腌渍了青梅脆,正好消暑。” 宋显扬闲在京中两年多,常去乐平郡王府作客,甚至留宿。 记起乐平郡王妃的手艺,他微带迟疑,脑海中闪过似是而非的残存片段,莫名涨红了脸。 他随手理了理亲王袍,与乐平郡王步往家眷马车。 ………… 宋鸣珂没走多远,一宽体胖的锦袍男子气喘吁吁追来,一身骚气满满的蓝缎袍子,腰悬金玉带,却是安王世子宋既明。 霍睿言忆及此人给宋鸣珂送了一整盒春宫图,无名火起,碍于身份地位有差距,仍需摆出恭谨之态。 “陛下陛下!”宋既明一张嘴便露出两排大白牙,“您上次挑选的歌姬舞姬,兄弟我一个不落给您带来了!” 霍睿言疑心自己听错了,这小丫头……挑歌姬舞姬做什么? 宋鸣珂有片晌呆滞,随后笑道:“既明堂兄有心了。” 宋既明见她不为所动,悄声补充:“都是完好的!陛下相中的,我可不会动。” 他话音虽轻,但霍家兄弟离得近,耳力又好,自是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霎时脸色微变。 宋既明对二人呵呵而笑:“你俩有兴趣?别慌别慌,少不了你们的份儿!燕瘦环肥,任君挑选……” “这……”霍锐承推辞道,“不劳世子爷费心。” “咱们谁跟谁啊?亲戚的亲戚便是亲戚啊!”宋既明故作相熟,左手搭上了霍锐承,右手拍了拍霍睿言的肩,“我都帮你们俩挑了一遍!” 霍家兄弟目瞪口呆。 霍睿言不自觉避开他的爪子,尽力按耐一脸嫌恶之色。 “大霍哥儿雄姿飒爽,适合温柔贤淑娇娇弱弱的;小霍老弟文气得很!是时候来点火辣刺激的!保你欲罢不能!” 霍睿言只想打人! 更要命的是宋鸣珂听完,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如此啊!既明堂兄真有见地。” 如此一来,霍家兄弟想否认,也没法反驳皇帝的意见。 一旁的晋王与宁王忍俊不禁,宋既明又扭头道:“你俩还小!再等个三五年吧!” 众人漫步绿林间,宋鸣珂身穿暗绯龙袍,在青青翠色中缓行,尤为扎眼。 她深吸清新空气,面色比先前红润了几分。 面对沿途宗亲与朝臣的纷纷礼迎,她随意摆手:“人在途中,无需计较虚礼。” 宁王拉了霍锐承扯着剑法问题,晋王忙于看风景,宋既明忙于看美人。 霍睿言挤到宋鸣珂身边,悄声道:“陛下心情不痛快?何以沉默少语?” “倒不是不痛快,就是闷得慌!” 她小嘴微微一撅,无意间流露的小女儿情态,既有霸道倔强,又隐隐透出几分骄纵,教霍睿言心念一动。 他正欲劝慰一番,不料宋鸣珂视线直直落在前方,凝于某处,如被吸附。 循她目光望去,绿荫之下,十余名年轻女子结伴而行。 她们当中或珠翠堆满,或穿红着绿,或拈花簪髻,笑语盈盈,暗香浮动。 众女眷显然注意到小皇帝一瞬不移的注视,惊羞交集,忙迎上行礼。 大家犹自记得,去年春日,保翠山行宫内,小皇帝对如云美女不屑一顾,今儿吹的什么风? 但走近之后,她们皆意识到,小皇帝明亮的眸子如有惊喜,自始至终,只落在那名柳色褙子的少女身上。 她容色温婉脱俗,鸦发半挑,略施脂粉,一对碧玉耳坠子轻轻摇晃,被小皇帝盯得脸颊绯红。 一时间,各种狐惑、好奇、嫉妒、艳羡的眼色数尽集中投往这少女。 小皇帝眼神如有实质,大胆、热切、充满欢愉,沿她婉约秀眉、清澄眼眸、秀气挺鼻、粉嫩嘴唇上滑过……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下一刻,便要扑上去抱住她一般。 少女羞怯得紧紧抿唇,好半晌挤出细若蚊飞之声:“陛下……臣、臣女……” 霍睿言觉察有人装着不经意偷瞄他,他不好意思朝女眷们扫视,见宋鸣珂兴奋得忘乎所以,正想提醒她注意男女有别,只见她粲然一笑,柔声道:“你姓舒,排行第五,对吧?” “啊?回陛下,臣女正是……”少女拘谨得语无伦次,白玉般的手将裙带拧得皱巴巴的。 “别紧张,我……”宋鸣珂的喜悦由唇边漾至眼角眉梢,“我路过,打个招呼。这次夏苗,小娘子要玩得尽兴呀!” 她鲜少在外人前说“我”,且后面那句话也来得没头没脑。 舒家小娘子一怔,点头如捣蒜:“谢陛下。” 宋鸣珂对其余女眷略微颔首,转身走了几步,又再度回眸,冲舒小娘子浅浅一笑。 满心欢喜,不言而喻。 在场的人全都惊得下巴掉了一地。 这……小皇帝动春心了? 为何对象是这名不经传的舒小娘子? 站在一侧纵观全过程的饶蔓如,美艳脸上如被乌云笼罩。 ………… 外人对宋鸣珂的异举,大多理解为,她有意纳舒家小娘子为妃。 但知晓她秘密的霍睿言则猜出,事情没那么简单。 记忆当中,不论是小公主宋鸣珂,还是现今的小皇帝,与舒家本无多大交集。 舒之瑜作为工部左侍郎,官职与政职皆中规中矩,谈不上出挑;他家女儿众多,这排行第五的幺女更是极少露面,何以一下子就惹来宋鸣珂的强烈关注? 霍睿言挠破头也猜不透,靠向宋鸣珂悄声问:“陛下,为何对那位小娘子如此重视?” 宋鸣珂神秘一笑:“这是秘密。” 宋既明插话:“哈哈!小霍老弟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的呀?一年少英俊的君王,对一窈窕淑女示好,自是要收入囊中,好好疼惜啊……” “……”宋鸣珂抬手扶额,面露尴尬,干笑数声,矢口否认,“倒也不是!朕还得替两位表兄掌掌眼!哈哈!”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49节 她无视霍家兄弟的震骇,暗自庆幸自己机灵应变。 况且,大表哥和二表哥迟迟未有婚配,她的小姐妹多好啊!才貌双全,性情温顺,若非前世出了那一桩横祸,大抵会成为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 可恨! 宋鸣珂往回走时,再遇宋显扬,巴不得一声令下,命大表哥和二表哥将这衣冠禽兽痛殴一顿! 宋显扬又一次被小皇帝仇视,愤懑之余,更是一头雾水,搞不清自己到底又哪哪哪儿得罪了这位九五之尊。 他目送小皇帝走向太后与熙明长公主的车驾,车帘挽起,他那隐居多时的妹妹仅露了半张脸,美则美矣,可惜久病后双目无神。 宋显扬立于烈日下,犹豫是否要和长公主打招呼,忽听身后叽叽喳喳议论声起,多为少女之音,禁不住转身回望。 袅袅婷婷的勋贵千金相伴而来,大多表情古怪,喜怒难辨。 对于他而言最为瞩目的饶蔓如,则寒着一张俏脸。 皓齿紧咬红唇,那忍怒吞声状,使得他心头一颤。 她生谁的气?受欺负了? 饶蔓如沉溺于自身的不平中,压根儿没对他瞧上半眼。 宋显扬失魂落魄,整颗心如百蚁吞噬,痛痒难耐。 ………… 抵达奔龙山行宫,宋鸣珂没多作休息,而是到处游走。 霍家兄弟为她情绪变化而忧心,唯有紧密相随。 庭树荫浓,榴花灼灼,惠风送来清淡夏荷香,可宋鸣珂越是走近广池,神态越是凝重。 她蹙眉而行,胡乱捏碎酥饼馒头之类的食物,不经意丢入池中。 即便成群锦鲤游来争食,她也无心逗弄。 进入行宫内,她终于回想起,那个梦没展现的部分。 ——在宋显扬欺负了舒窈,改而要对她下手时,她不能动弹,被无尽恐惧蚕食,徒生出天地塌陷之感。 而那挺身而出的高大男子,正是宋显扬的殿前司都指挥使秦澍。 他拦在主子面前,凛然道:“陛下!万万不可!” 宋显扬怒道:“敢来管朕?不要命了!” “陛下,长公主是您的妹妹!又是未来诺玛族王妃!绝不可肆意亵渎!” 秦澍义正严辞,醇厚嗓音有震悚,亦含恼怒。 “天下是朕的,天下的女人也是朕的!管她是亲妹、堂妹还是表妹!”宋显扬胡言乱语,双手乱推,试图扫开秦澍,“找死?” 秦澍虽年轻,但武功修为人所共知。 他的手悬在半空,任由宋显扬如何推拉掐打,始终纹丝不动。 “圣上醉了!来人!恭送圣上回寝殿歇息!”秦澍口吻透着毋庸置疑的严厉,“今日之事,不许声张!” “是!”远处一队侍卫闻声赶来,半架半拥宋显扬撤离。 宋显扬或许见来了一堆人,无法得逞,却咽不下这口气,嘴上骂骂咧咧:“秦澍你这臭小子!你给朕记住!这回谁也保不了你!朕定要亲自揍你一顿!” 正逢裁梅与几名宫人捧着酒茗点心回来,见了这阵势,大惊奔来,丢下托盘,伸手去拉宋鸣珂,焦灼问道:“长公主殿下!殿下怎么了!” 宋鸣珂直挺挺躺在原位,于残存神志消失前,嘴上念念有词:“窈姐姐……舒窈……” 依稀听闻秦澍叹了口气:“长公主,属下来迟!万死莫赎!” 宋鸣珂只有一句“窈姐姐……”,没多久陷入混沌,沉沦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悲思中。 待她真正清醒时,已是入夜。 映入眼帘的,是梅兰竹菊四名宫人关切的泪目,她们沉痛告知——舒窈死了。 舒窈受宋显扬玷污时,因惊怒与疼痛而昏厥了过去。 当宋显扬离开,丫鬟们哭着把她抱回时,她醒了,惨白的脸上面无表情,眼神放空,说了句“让我静一静”,随即命其他人退开。 待余人跑回去给她取干净衣物,回来时惊觉,她已浮在广池中。 捞上来后,医官黯然摇头。 据悉,她先是拔下银簪,猛戳心窝,因发簪太软,兼之中药后浑身乏力,只伤了半寸皮肉。 继而,她拖着带血步伐,义无反顾,纵身跃入水中。 就此香消玉殒。 宋鸣珂听完后,人似被抽了魂,此后连续病了整整一个月,梦中常常呼喊舒窈的名字。 下榻后,她刚为舒窈做完一场法事,就被强行押入和亲的队伍中。 她恨死了宋显扬夫妇,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然而,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无权、无势、无亲人,徒有长公主虚衔。 因此,她踏上和亲道路后,一心投奔霍家,向他们一一诉说京中变故,希望他们念在过往情分上,施予援手。 遗憾,她没撑过那一关。 也许正因为巨大遗憾,上天垂怜,赐予她重来的机会,一步又一步,走到了今时今日。 所幸,除去父亲病逝、没来得及制止兄长中毒这两件事,其余该护的人、该完成的事,大致如愿。 纵有艰辛,也值得。 ………… 夏苗主要为田猎,猎取残害庄稼的禽兽,以保护庄稼不受禽兽糟蹋,从而稳定收成。 当宋鸣珂跃跃欲试,霍睿言借她近期休息不佳为由,委婉劝她不要冒险。 此提议得到元礼支持。 最信赖的两人难得意见一致,她还能怎么办?只能乖乖听话啰! 除了不能策马奔跑之外,还有一件事令她烦躁。 重遇舒窈时的失态,导致谣言四起——小皇帝相中了比自己年长一岁的舒家小娘子! 这日,宋鸣珂在殿阁中百无聊赖,忍不住对拜访的宋既明抱怨。 “朕到底干了什么!怎就闹出这风言风语?” “没干嘛呀!就撩拨一下!”宋既明笑吟吟道。 宋鸣珂沮丧得要哭了。 “没想到陛下爱的是那种类型!是时候了……要繁衍凤子龙孙呐!”他挤眉弄眼。 宋鸣珂倒乐意与舒窈成为姑嫂,但这其中问题多了去!宋显琛毒没全解,无人知悉要耽搁多久,她不能自作主张耽误舒窈。 宋既明提出把那批歌姬舞姬送来,宋鸣珂当初纯属应酬敷衍,眼下更无心思,随便打发掉了。 宋既明大概认定,这位皇帝表弟对舒窈情根深种,因而守身如玉,没再勉强。 这乱七八糟的堂兄前脚踏出殿阁,冰块儿似的二表哥后脚就到了。 霍睿言向来温和如春风,每每见她和宋既明交往过密,才一脸寒意。 宋鸣珂一看到他,立马亮出安抚笑容:“知道了!知道了!我那是逢场作戏!不是真要纵情声色!我会好好用功的!” 霍睿言通常拿她没办法,这回也不例外。 宋鸣珂在室内呆久了无聊,见阳光不算猛烈,提议到外头散散步。 她回寝殿换了身舒适缎袍,暗觉胸口勒得有点紧,喘不过气,又不愿让二表哥久等,遂加快脚步赶去殿门。 霍睿言负手立于影壁后,听闻她凌乱脚步声至,急忙回身。 因天气炎热之故,她小脸红扑扑的,如初熟果子,散发浅淡诱人气息。 真想咬一口。 有了此念,霍睿言羞愧难当,暗骂自己思想不纯洁,不可救药。 因霍锐承又被宁王拉去钻研武学,宋鸣珂不愿被大批仆役围观,只领了余桐出门。 沿途一步一景,亭阁水榭,花木掩映,一派清幽雅致。 她原想探望宋显琛,后又怕事前没打招呼易生事端,因而走到一半,绕道向西。 表兄妹二人有一句没一句闲扯,不知不觉已到行宫边缘的竹林。 夏季竹林郁郁苍苍,层层叠叠,甚为凉爽。 “说来散步,可真是散步!既无酒菜又无零嘴。”宋鸣珂走了小半个时辰,捂住肚皮喊饿。 来时路上倒有不少侍卫,无奈此地太偏僻,东张西望并无人影,余桐道:“小的到附近院落,备些酒水给二位,可好?” “去吧去吧!”宋鸣珂约莫记起,前方有座小竹亭,“我俩去亭子等你,快去快回!” 余桐应声而去后,霍睿言奇道:“陛下如何得知前方有亭子?” “哦……朕来之前看过图纸。”她随随便便找了个理由搪塞。 记忆中,她绝不是无缘无故跑这儿的。 好像是……不小心听了墙角,事关重大,怕被人发觉,偷偷躲这儿,又因听到林中有人演奏,心虚逃跑…… 嗯,因慌不择路,误入僻静花廊,撞见了不得的一件事。 宋鸣珂正自从混乱回忆中提取线索,忽闻几下琴声穿透竹林,似珠落玉盘。 二人脚步凝滞,不约而同相互对视。 紧接着,有箫声清迥柔和,和着琴韵,似在一问一答,如细说甜言蜜语,倾诉凄清往事。 这韵律,她上辈子听到过的。 但此时此刻,她对何人合奏已不感兴趣。 只因她已凭此确认,这就是前世最狼狈不堪的那一日! 今生物是人非,宋显扬会犯同样错误吗?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50节 她不肯定,但一试何妨? “我忽然想起,还有另一处更好玩的地方!” 她生怕惊扰了林中合奏者,踮起脚尖,凑向霍睿言耳边,贴着他耳垂小声道。 说完,不等对方有所反应,她一把拉住他的手,撒腿就跑。 第四十三章 ... 茂密竹林临风起舞,抖起层层青纱,随萧琴和音而摇曳生姿。 被宋鸣珂的小手拽着往回跑,霍睿言疑心自己又在做梦。 一个不符合常理且很甜的梦。 但脚下碎石、手上温软、脸旁清风、耳边热流……无一不宣示,此情此景,是真实的,不虚妄的。 这小丫头!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方才不小心亲到他了? 还无缘无故拉他的手,肆意乱跑!他能把此举看成是借机调戏吗? 霍睿言于她嘴唇的绵软中沉溺良久,强行镇定,重新思考这是在闹哪一出? 他们明明约好,与余桐在前方竹亭碰头,为何突然跑掉? 正常情况下,听到隐蔽林内有高雅之人合奏,不是该去礼貌拜会么? 细细回顾,此次奔龙山行宫之会,从头到尾,她的表现令人捉摸不透。 当初,她力排众议,执意要在某几日举办夏苗,可出发时,闷闷不乐一整天,像是全天下人都欠她的钱。 中途小歇,在林中碰到了素未谋面的舒家小娘子,她忽然两眼发光,像捡到了宝,恨不得即刻抱走。 即便宋显扬规规矩矩多时,她却平白无故给他甩脸色,越发显露刁蛮任性。 对于安王世子宋既明的重视,更是来得毫无道理!赴宴也就算了,什么挑选歌姬舞姬,笑纳春宫图……她是女子啊!简直令人费解! 而今,邀他散步时又忽东忽西,说风就是雨。 狂奔中,霍睿言按捺不住,意欲问个明白:“陛下!” 宋鸣珂置之不理,径直往前,冷不防他脚步停顿,稍加用力一带。 他学武出身,手劲本来就远比她大,她收势不及,被他拉回身子,迎面撞入他那熟悉而结实的胸膛。 霍睿言迅速伸臂,圈上她的后腰,助她稳住重心。 “……干嘛?” 她小脸垂下,只看得到颊畔的两抹绯红。 霍睿言心知唐突了她,臂上稍稍松了松劲儿,悄声问:“请问陛下,咱们去哪儿,做什么?” “去……去玩啊!别问了,随我来!我又不会吃了你!” 她被这亲密闹得心慌意乱,下意识挪移半尺。 霍睿言心道,你倒是吃啊!我才不怕你这丫头! 当然,此话不能乱说。 二人两手互握,身体相贴,因同时体内热流涌动,是以没觉察各自的体温变化。 半晌后,宋鸣珂正欲放开他的手,却反过来被他牵牢了。 “我随陛下便是。”他眼底笑意一闪而过,随即恢复泰然。 宋鸣珂无暇体会大手握小手与小手牵大手的感觉有何不同,只走了两丈,人如遭火烧。 可是……最初主动拉手的人,好像是她? 她傻乎乎分不清,身为“表兄弟”和君臣的二人,何以要在竹林里牵手而行。 但他从掌心传来的力度,足以让她有面对一切的勇气。 ………… 前世的记忆中,延兴三年夏,奔龙山行宫内,嘉柔长公主宋鸣珂结识了舒家幺女舒窈,从此有了伴儿。 次日,宋鸣珂打扮得花枝招展,领着纫竹等数名宫人,前往西苑参加贵女们的小聚会。 离目的地尚有十余丈,她不慎踩入花丛边的水渍,右脚白绫鞋和袜子湿了一半,还在裙上溅了斑斑驳驳的污泥。 她生性|爱美,自是不能容忍长公主的形象出现任何瑕疵。 偏生随行宫人带来的替换衣物中,独独少了内裙。 她若以脏兮兮的模样,公然跑回去更换,道上只会惹来更多关注,遂下令派数人回去取。 行宫巡逻侍卫来往不绝,屡屡过来询问是否有事。 宋鸣珂担心被人瞧见狼狈相,命剩下宫女分成两批,数人原地待命,余人提前打听附近是哪位朝臣的院落,好借一房间更衣。 她偷偷摸摸从回廊边上开溜,藏身在树丛后,只站了一会儿,百无聊赖,沿院墙乱逛。 行至一不起眼的白墙外,忽听院落中有人小声低语,应为两名壮年男子。 “等秋来风高物燥,便不会惹人怀疑。” “是,属下自当小心。” “澶州雪灾后,太仓义仓本就不充裕,若桓城……” 宋鸣珂听对方谈及外祖父谢国公的领地,心下大惊。 是有人要对外公不利吗? 她一时情急,想要靠近听真切些,无奈踩中了卵石,滑倒在地。 “呜……”她忍着没呼痛,但落地声引起内里之人的厉声喝问:“什么人!” 她顾不得背上的疼痛与泥尘,仓皇跑入后面的大片竹林,只想绕一大圈,从另一条道回去与宫人汇合。 然而,林中隐有乐声传出,如一男一女互诉衷情,她怕撞上了会遭人知晓窃听之事,慌不择路,绕来绕去,再难寻原位。 出了竹林,前面大队禁卫亲军驻守要道。 宋鸣珂因蓬头垢面、衣衫污损,羞于见人,便弓着身子,蹑手蹑脚如做贼般躲进附近一处阴凉园子。 此处种植了大量兰草,不少已被人挖出包裹好,只等运送到别处。 她原想找个容身之所,再派遣行宫的宫女或仆役去传话,不料,走了一圈,竟连个打杂之人也没见着。 园子角落有一花廊,藤萝盛放,花穗长短参差,如飞瀑般倾泻,如淡紫粉蓝的云雾。 她觉园子处处透着诡异,刚靠近几步,忽闻花廊里奇怪的声响。 时断时续,如泣如诉,如娇哼,如呢喃。 有鬼! 宋鸣珂对于此类异响茫然不解,吓得如受惊的兔子般蹦离现场。 刚窜入园外的灌木丛后,只听得有两人碎步前来,一人说了句“怎么那么久”,另一人则笑云“来了兴致呗”,瞧打扮,应是侍女。 宋鸣珂见闹鬼的园子多了两人,心里没那么慌,又不敢随意逃离,干脆等她们离开。 未料两名侍女等了一盏茶时分,听得内里一娇滴滴的女嗓道:“是春芪和秋菱吗?进来。” 二人进去后,不多时,护送一华服女子从园边小道仓促离开。 细看华服女子肤光如染霞,水眸含情,玉颊樱唇,容貌姣好,竟是乐平郡王妃陆氏! 陆氏生于都督府,嫁给长相平凡、挂闲职的乐平郡王已有数载,莫名其妙跑到无人之地装鬼吓人,目的何在? 待见又有两名宫人自远而近,宋鸣珂暗觉这事没她想的简单。 当日,因嘉柔长公主答应赴会,却在半路失了踪影,导致数十名贵女战战兢兢,发散了各府人手、宫城卫队,满行宫乱找。 最终,大伙儿在行宫西南面的小莲池边寻到了青丝凌乱、衣衫不整、可怜兮兮的嘉柔长公主。 宋鸣珂刻意维持的高贵典雅的美丽形象,在那一刻彻底坍塌,其后花了整整两年,才得以重建。 至于园子“闹鬼”,她由半年后的一桩宫廷丑闻中,猜出了来龙去脉。 那时,宫中爆出了皇帝与乐平郡王妃私通的丑闻,以致原本关系亲如兄弟的宋显扬与乐平郡王,就此割裂。 乐平郡王对外宣称,宋显扬即位前多番讥讽前太子,怀疑宋显琛在霍家落水之死与其有关。 宋显扬暴怒,以造谣污蔑君主之罪,将乐平郡王削爵抄家,发配至边境。 据悉,乐平郡王尚未抵达流浪地,已“病死”在途中。 宋鸣珂因此事对宋显扬怀有芥蒂,也隐约猜出,当时躲在花廊里“装鬼”的,除了乐平郡王妃,还有宋显扬。 重生归来,宋鸣珂回到了她被人耻笑的日子。 由于身份改变,赴贵女聚会、听墙角等事不会发生。 但竹林的琴音提醒她,说不定,园子“闹鬼”之事,会再度重演。 ………… 抵达奔龙山行宫后,因小皇帝龙体欠安,狩猎变成武臣们的盛会。 宋显扬越发不爱应酬朝臣,他们表面客气,实际背后暗笑他——赖死在京城,无所作为。 他心里憋屈,每日流连于各处偏僻院落,寻些珍稀花草,陶冶性情。 也只有品红赏绿的片刻闲暇,才能让他暂忘烦忧。 去年保翠山一行,他被饶相千金饶蔓如的倾城容姿吸引,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乃至无数次肖想过与她共赴云雨。 一年来,偶在达官贵人的宴会场合碰见,对方怕了他似的,闪避不及。 他固然知晓,随着小皇帝在龙椅上越坐越稳固,他这二哥的地位将一日不如一日。 而饶蔓如此等家世才貌的女子,自然冲着后位妃位去的。 偏生宋显琛那毛头小子蠢钝如猪,半点风情也不解,这回更相中了舒家小娘子,害白等一年的饶蔓如受人嘲笑。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51节 潜藏在宋显扬内心深处的念头,因此波折重生——说不定,以饶蔓如高傲的性子,不屑与舒家人争宠,终有一日反过来眷顾他? 于是,他找寻奇花异草,计划送给她,以博美人一笑。 这一日,天清气朗,阳光温和,和风习习,并无炎夏的闷热。 宋显扬低调带了两名亲随与数名侍卫,穿过重重宫苑与甬道,抵至行宫西面的兰园,挖掘不同种类的兰草,一忙活已是大半日。 兰草大多种植在紫陶盆中,也有不少粗植在浓荫处。 长叶如碧剑,纤兰摇曳,如凝墨,如素雪,如滴血,如寒月,姿态各异,清芬悠远。 他生怕下人把兰根挖坏,亲力亲为,小心翼翼用铲子将大大小小的兰蕙从盆土中取出,保留部分泥沙,裹上湿布,整齐装在竹篓里。 下人分批带回时,他嫌外罩的半臂长衫沾了泥泞,随手除下,搭在树桠上。 悠哉悠哉巡视于偏僻园子,查看无遗漏新品,他正欲离开,院门方向有两人信步而近。 当先一人作妇人打扮,珠钗翠钿,淡紫织金外衫配以素色拖裙,鹅蛋脸,杏仁眼,正是乐平郡王妃。 “殿下,”郡王妃清浅一笑,“今儿这般闲情逸致,亲自觅兰?” “嫂子,好巧。” 他与乐平郡王结交多年,与其发妻算熟人,此时骤然在僻静处相逢,心头异样感顿生。 总觉得,有什么细节,被他遗忘了。 郡王妃眼神示意让侍女退下,复对宋显扬笑道:“倒不是巧。” 此话何意? 宋显扬带来的侍卫多在园前看守,仆役又忙于搬运花草,小角落唯剩他们孤男寡女,没来由紧张了几分。 “殿下是真忘了,还是故意逗人家呀?” “……?” “你上回夜宿郡王府,搂着人家,说了一夜的甜言蜜语,竟半句也记不起来了?”她盈盈而近,挑笑中语带抱怨。 “什、什么!”宋显扬全身免不了一颤。 诚然,他不止一次因醉倒而留宿在乐平郡王府中,也确曾梦见过自己躺在郡王妃怀中,与她激烈拥吻多时。 醒后,他羞惭万分,全当做了一场荒唐之梦。 他认定,自己对饶蔓如求而不得,梦中与对别的美貌女子缠绵,以此泄愤。 尤其,乐平郡王妃陆氏,与饶蔓如本有三分相似。 如那仅仅是一场梦,郡王妃从何得知? “嫂子开什么玩笑!小王听不懂,”他脸色一僵,退了半步,拱手道,“不打扰嫂子欣赏美景。” “慢着!”她一手揪住他的袍袖,“殿下就这样……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宋显扬勉力维持震惊,心中却如惊涛骇浪。 完了完了,他真干过背叛兄弟之事?背叛到了哪一步? 被他当作是梦的记忆,如柳絮般翩然而至。 那日,他到荣王府上作客,正逢饶蔓如与小郡主结伴踏青归来。 他向饶蔓如打招呼,对方爱理不理,借故躲避。 当夜,他心情沉闷,去了乐平郡王处喝闷酒。 饮至二更时分,二人醉倒在偏厅,被丫鬟仆役们分别抬回房。 朦胧中,他仿佛看到饶蔓如来照顾他,给他擦汗,说心疼他把自己灌醉,全然不爱惜身体…… 他拉她的手倾诉心事,后来不知怎的,好像亲过她,亲着亲着,那人有时变成乐平郡王妃,有时又是饶蔓如,有时还变成了其他女子。 他糊里糊涂,与之相拥,絮絮叨叨说了些话,最后不胜酒力,昏昏沉沉睡过了。 按理说,醉成那样,应该……没能力干更过分的事吧? 宋显扬竭力回想之际,人呆然而立。 他五官俊朗,爽朗清举,气宇不凡,只穿一件素色缎袍,身材展露无遗,如玉树挺拔。 猝然间,郡王妃已行至他跟前,藕臂绕向他颈脖,趁他目瞪口呆,踮起脚尖,昂首以丹唇覆向他的。 宋显扬被大胆举动惊得傻掉了。 她舌尖轻探,流连后撬开他的两瓣唇,以强势的火烫,外加绵软濡湿的亲密,从试探,到忘情,循序渐进。 微凉的手勾住他后颈,迫使他微微低头,迁就她的亲吻。 宋显扬茫然且被动,自知不该如此,却又从她如鱼得水的肆意中体味到熟悉之感。 他两手无所适从,想推开她,却遭她一把握住,继而被迫摁在一团柔棉之处。 好一会儿,她从他唇上撤离,俏脸埋在他肩上,眸光流转,嘴角带笑:“殿下想起来了吗?” “我……” 他的确想起来了。 “四年前初见,我已钟情于你……”她的手肆无忌惮游走在他身体各处,自上而下,撩起源源不断的欲望之火,“可惜婚约在身,父亲不肯退婚。” “你、你……”他急忙推她。 她不依不饶缠住他:“你心仪之人是饶相千金,她爱慕的却是圣上。” “别说了!”他勃然大怒。 此为宋显扬过去一年中最烦闷的心事。 他自问不论容貌、才华、能力……无一不比宋显琛优秀,只输在,对方是皇后所生。 可太后谢氏当年和太妃赵氏一样,入宫时不过为妃位,无非早早有孕! 念及身世,宋显扬眉间怒色顿现,却被一纤纤素手逐寸抚平。 郡王妃仰首,贴着他的唇,柔声道:“我不介意,被你当成她。” 说罢,她双臂抱紧了他的腰背,与他躯体紧密贴合。 宋显扬有须臾恍惚,仿佛她确确实实为饶蔓如。 受她辗转迷恋的吻一勾惹,他再也把持不住,闭了眼,含舔她的唇瓣,与之唇舌纠缠。 忘了身在何方,忘了今夕何年,忘了怀中何人,唯剩意乱情迷。 似只有一瞬间,又似过了漫长一生。 电光石火间,宋显扬回过神来,猛然停止这禁忌的亲热。 他轻喘着气,于微妙的眩晕中,发觉数道目光从身侧两丈外投射而来。 糟糕!被看见了! 他料想是亲随或郡王妃的丫鬟,可定睛细看后,背上冷汗直冒。 立在门口的共有五人。 他首先辨认的,是双目圆睁的定远侯世子霍锐承,和一名神色尴尬的侍卫。 其余三人当中,右侧一人身着亲王紫袍,双手捂眼,看不清脸。目瞧那结实的小身板,应是宁王宋显维。 而中间一高一矮的两人,各自伸手捂向对方的眼睛,动作极其滑稽,被提醒“不用捂了”之后,才收了手。 两张薄霞蔓延的俊颜,正是小皇帝,和他那形影不离的二表哥霍睿言。 宋显扬如被天上掉下的巨石砸中,粉身碎骨。 这下完了! 郡王妃慌乱退开,颤声道:“陛、陛……陛陛下!” 小皇帝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定王兄这栽花种草的爱好,居然转化为拈花惹草了?” 宋显扬外披的脏衣滑落在地,眼底惊怒之余,情和欲未退。 唇边还残留郡王妃的口脂,黏糊糊的一团红,幸而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涨得赤红,唇印子反倒不大显眼。 纵然他真的只是来挑选兰草,如今……百口莫辩。 对上小皇帝微露得意的了然眼神,他心底恐惧与惊怒急速腾升,忍不住冲口怒吼了一句。 “宋显琛!你、你陷害我?!” 第四十四章 ... 听宋显扬恶人先告状,宋鸣珂脸上鄙夷之色尽现。 “宋显扬!朕如何陷害你?是朕和郡王妃串通好了?给你下迷魂药、令你魂不守舍?” 她嗓音冷冽,不露任何心虚怯懦,教宋显扬一时语塞。 半柱香前,宋鸣珂拉了霍睿言东绕西转,找记忆中那座“闹鬼”的偏僻园子,道上碰巧遇到霍锐承和宁王领了一名侍卫在练剑,随即叫上同行。 她假意宣称,心血来潮,要去看梦中的藤萝花廊,闹得霍家兄弟无奈摇头。 寻到这座清幽的园子时,几名侍卫正立在大门外,见宋鸣珂骤然出现,当即惶恐下跪,回报说——定王殿下嫌他们践踏花草,且过于碍眼,命他们在外候命。 她要入内时,其中两人试图阻挠,说是挖掘兰草,地上较脏,有辱龙体尊贵云云。 宋鸣珂眸光忐忑渐消,掠过一丝果不其然之意。 她悄声命他们不许声张,遂放轻了手脚,与霍家兄弟等人直闯而入。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还没抵达藤萝花廊,即逮到一男一女相拥…… 宋鸣珂尚未看清,一只大手捂上了她的眼。 这熟悉触感,显然是霍睿言所为。 凭什么他能看!她就不能看?于是,她不甘示弱,抬手捂向他。 霍睿言目睹宋显扬光天化日之下抱住一丽人亲吻时,既嫌恶又脸红心跳。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52节 他没来得及细辨女子为何人,双眼被宋鸣珂的嫩滑小手盖住。 待霍锐承提示后,他放下遮挡宋鸣珂双目的手,脸颊的火热不知源于那对亲热的男女,抑或是她的小举动。 听宋显扬不顾尊卑之别、怒声喝道,霍睿言方觉,今日之事着实过于蹊跷了些。 他的晏晏……从竹林里听到乐声起,便执着跑开,沿路搜寻,怀藏非常明确的目的。 像是存心来逮这活春宫图? 不早不晚,如来早了,怕是两人根本未发生实质接触。 若去晚了,说不定……形势大不相同。 一时间,双方僵持,而宋显扬的几名侍卫听得主子在内喝问,探头探脑张望,见宋显扬脱了外衫,与郡王妃并立,嘴边有唇脂,窘迫得无地自容,自是心照不宣。 宋显扬愤懑与怀疑之情不减,但态度比先前软了些。 他不得不忍。 来逮现行的,是小皇帝本人、其心腹霍家兄弟,还有本来就与他们一伙的宋显维。 他隐隐觉得,从出发到行宫时,宋显琛对他的冷漠与憎恨愈加明显。 但他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到,此人年仅十四,竟以他哥们的媳妇来勾引他!且早在数月前? 念及此处,他狠狠瞪视乐平郡王妃陆氏。 她身子如筛糠似的抖着,泪水涟涟,水眸凝向他,那份悲怯与羞愧,倒不像伪装。 小皇帝真会无所事事到这偏远僻静的小园子来溜达,还正好在他被勾引时现身? 巧合到了此程度? “押下这违背礼法、秽乱宫廷之人!带回储云殿!”小皇帝冷声下令,“把相关人士喊上,朕倒要看看,是不是朕陷害了定王!” 宋显扬想起乐平郡王平日那安抚的笑容,多年来的兄弟情谊如利刃直刺在心头。 ………… 回行宫主殿路上,宋鸣珂眉头紧蹙,尽可能摆出深沉凝重之状。 不敢相信! 没有继承皇位、不再飞扬跋扈的宋显扬,依然跟乐平郡王妃纠缠在一起了! 可他们居然没躲在那藤萝花廊里?没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上一世以为是闹鬼时,宋鸣珂还很稚嫩。 过了数年,耳闻目睹宋显扬大行淫|乱之举后,她料想,昔时所闻异响,八|九不离十是那件事。 她究竟倒了几辈子的霉,才会一而再再而三撞见他乱搞? 或许她运气太差?他实在过于荒淫无度? 宋鸣珂自顾对比前世今生不同的细节,全然没注意,霍睿言正以狐疑目光不住打量她。 “霍锐承与一名侍卫从行宫角落将形容狼狈的定王、乐平郡王妃押送回储云殿”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个时辰,行宫内人尽皆知。 与定王交好的、敌对的,看热闹的……均不敢出面,却无一例外地派人到主殿阁打听消息,捕捉到一丝半真不假的信息后,又添油加醋往外传。 霎时间,定王宋显扬与乐平郡王妃于偏远的小兰园幽会,被“恰好路过”的小皇帝逮了个正着的桃色传闻,有了确凿证据。 实则,半数人认为,此事巧妙得有些过分。 如非是小皇帝设的局,其必定早就收买了定王或乐平郡王妃身边的人,因而精准拿捏了二人动态,御驾捉奸。 宋鸣珂在做这件事前,全凭意念,倒不曾想过,会为自己带来“手腕狠绝、深不可测”之名。 储云殿为正殿,两侧矗立十八支金龙立柱,每一条龙形态不一,栩栩如生,圆瞪的一双双眼睛,仿似在注视一场人间闹剧。 宋鸣珂端坐于九层高阶上的蟠龙椅,于通明灯火中看殿中各人相互折磨。 从猎场刚回来的乐平郡王,身穿武服,满目悲愤,直盯宋显扬,嗓音暗带颤意。 “枉我视你为手足!你非要把事情做绝?你已是亲王,要什么女人没有?竟做下夺人|妻这等阴损行径?” “我、我没做!”宋显扬极力分辩,“这是误会!我去那儿,是为了栽花!” “是采花、是栽花,谁知道!”乐平郡王磨牙吮血,转而怒望跪在一侧的郡王妃陆氏,“你呢?你也是去栽花?” 乐平郡王妃脸上泪渍混合了脂粉,使得娇媚容颜如被风雨摧残的落花。 她垂下精致眉眼,闷声道:“我只是闲来无事小逛,碰见他……碰见定王爷在寻觅兰草,好奇多聊了几句……” “聊得衣衫不整?抱在一起……亲?”乐平郡王早在来时已听到各种不堪的描述,气得脸都绿了。 “不然呢?你是要我在御前说出,我早在嫁给你之前已他爱慕的言辞?”她暗带愤然。 乐平郡王目眦尽裂、暴跳如雷,大步冲上去,几乎要掐死自己的郡王妃。 宋鸣珂皱眉道:“闹什么闹!一个个乱七八糟,没片刻安宁!” 三名侍卫抢上前,硬生生拉开乐平郡王。 宋鸣珂淡然:“乐平郡!你是打算在朕面前杀人?想逼朕连你一块惩戒?” “臣御前失态,望陛下降罪。” 宋鸣珂正想开口多问两句,殿外内侍报:“陛下!安王请见!” “宣!”她嘴角一掀,“请安王叔来评评这理。” 宋显扬心下百般滋味难言。 他曾认定安王与外祖父不睦,势必大力打压他。 但后来机缘巧合下接触过数回,乃至有过两次深谈,意外发觉这位叔父,待他还算客气,不光聊过花木之道、养生之道,也私下劝勉,让他想开些。 此时此刻,安王身穿锦缎青袍在里,玄色半臂衫在外,走进殿内时,人似朗朗修竹。 他人到中年,依旧保持长眉墨画,鬓若刀裁,浑然内敛的温润中隐藏勃勃英气。 “陛下!听闻出了点事!臣特意过来看看,没打扰到陛下吧?” 宋鸣珂皮笑肉不笑:“安王叔来得正好!朕亲眼所见,定王与乐平郡王妃搂搂抱抱,缠绵亲热,且宁王、霍家兄弟在场,二人还有什么可抵赖?” 宋显扬张口欲辩,却又无从辩驳。 他没有证据证明,这全是宋显琛下的套子。 “陛下是否听到了什么传闻?才特地到那偏僻的小地方?”安王狐惑发问。 “朕和宁王、两位霍卿瞎逛,没人给朕通风报信!”宋鸣珂冷哼,“连安王叔也认为,这桩巧事,是朕刻意而为?” “臣不敢,纯属好奇一问。” “再说,即便真有人跑到朕的面前泄露此消息,可这两人所作的龌龊之事,就能一笔勾销、当作从未发生?”宋鸣珂不怒自威。 “臣绝非此意!” “没闹出人命,亦未造成多大的损失,但伤风败俗,伤及皇家颜面,不可轻饶!”宋鸣珂森然盯着宋显扬与乐平郡王妃。 安王薄唇翕动,不再多言。 “定王失德,京城是容不下了,”她语气如不起波澜的秋月平湖,“这事儿……拖久了没意义,就这么定吧!“ 众人以为她要将宋显扬遣回定州,不料她补充道:”剥夺定王亲王爵,降为北海郡王,着即日去京之藩……“ 北海?广西南部的那个小地方? 其他人全懵了。 “至于陆氏,剥夺郡王妃封号,该休便休了吧!”宋鸣珂圣意已决,懒懒摆手,“朕乏了,都退下!” 宁王、宋显扬、乐平郡王夫妇、霍睿言等人依言行礼告退。 安王立在原地,面带恻隐:“陛下,这一下子从亲王降位,又南调千里,只为这一桩不大不小的事儿,是否有失偏颇?” 宋鸣珂浅浅一笑:“朕知安王叔为帝王声望着想,怕世人认为我借机打压手足兄弟。但你可曾想过,南境各族骚乱不断,朕正需要有才华的宗亲压制。荣王叔在岭南独力难支,朕先让北海郡到那边历练个三五载,等此事风波平息,他若立下汗马功劳,朕自会加官晋爵、让他回定州。” 宋鸣珂知宋显扬本身具备一定能力,既然借此削爵,干脆丢去用得着他的地方。 假如他肯痛改前非,造福一方百姓,她或许会念先帝的情面,留他性命。 如他不安份守纪,制造祸事,她自有办法灭了他。 安王若有所思,以不打扰她歇息为由,躬身告退。 临别前,宋鸣珂有意无意说了句:“安王叔穿这一身私服,可谓风姿清雅、俊逸非凡,朕见了好生羡慕!” 安王脸色微变:“陛下谬赞了,臣人到中年,在您的凤骨龙姿的之前,乃萤烛之光对皓月之明也!” 叔侄二人互相称赞几句,安王神色恭敬,恭送宋鸣珂出殿阁。 宋鸣珂领霍锐承、刘盛、余桐等人,踏着夕阳洋洋洒洒的金光,循宫灯流光北行。 出了回廊,远远见寝宫门外,一袭青衫如明净山色,人立如孤松傲雪,正是霍睿言。 “陛下回来了。” “二表哥,”宋鸣珂见没外人,用了最习惯的称呼,“来蹭饭?” 霍睿言故作轻松一笑:“正是。” 宋鸣珂隐约猜出他有话要问,想必他也对宋显扬被抓现行而困惑。 “走,让御厨给你们哥儿俩做皎月香鸡和羊肉旋鲊!看有没有活鱼,做成脍……再蒸个莲子汤团!” 霍锐承抗议:“陛下好生偏心哪!说给我们‘哥儿俩’,实际上都是他最爱吃的!” 宋鸣珂小脸一红:“去去去!爱吃啥自个儿跟他们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霍锐承听她所言,大步走向御厨房。 霍睿言眼望兄长背影消失在暮色深处,温声道:“陛下当真不愿告知详情?” 宋鸣珂自知瞒不过他,倍感伤神,苦笑。 “二表哥啊二表哥!你该笨的时候,怎就不笨了呢?” “我平时很笨么?” 宋鸣珂耸肩:“该笨的时候不笨,就是笨。” “……”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53节 二人边扯边入了殿阁,宋鸣珂屏退左右,神秘兮兮解释道:“是我皇长兄昨夜给我报了个梦……告诉我,行宫有个藤萝花瀑布可好看了!未没想到,花没来得及看,倒是看了出好戏!” 她发觉凡事向早逝的长兄处甩,大伙儿往往无话可说。 心中祈祷:抱歉啦!大哥!您再原谅小妹一回吧!我这是替咱们一脉守护江山呢!在天之灵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霍睿言见她嬉皮笑脸,不由得将信将疑。 他直觉她时间地点掐得太准,但她又像灵机一动,心血来潮,而非蓄意。 宋鸣珂见他沉吟未语,呵呵而笑:“你我都是男子汉大丈夫!这种风流韵事,见多了就不害羞啦!” 她边说边摆出老成之态,猛力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对了,上次既明堂兄赠予的册子!精彩至极!我看完,就轮到你啊!” “……”霍睿言不知该给她哪种表情。 宋鸣珂自顾“哈哈哈”笑了一阵,不晓得自己在傻笑什么。 内心有个缩小了的她在捂脸嚎哭——底脸皮多厚才能说这样的鬼话?千万别被他知道她是晏晏!否则以后嫁不出去了! 待霍锐承喜冲冲归来,并让宫人端来一大桌菜时,霍睿言眉头一皱:“哥,你整那么多,姑且不谈咱们仨吃不完,你看人家北海郡刚被剥夺亲王爵,咱们这厢搞得跟庆祝似的,合适吗?” “难得在陛下这儿用膳,一时忘形,有怪莫怪啊!”霍锐承挠了挠头。 宋鸣珂叹了一口气:“无妨,坐下吃吧!那人多行不义,算不到咱们头上。” 霍睿言料想她那句“多行不义”另有所指,暗暗摇头,撩袍坐到她身侧,习以为常为她布菜。 宋鸣珂见他如常把她最爱吃的优先夹到碗里,而后浅笑递给她,柔声说一句“请陛下享用”,莫名由这份小默契,想起下午手牵手的场景。 他那会儿一路牵着她,不说话,直到碰见宁王与霍锐承,方悄悄松开。 当时她满心找园子,无暇多想;如今细细回味,竟有点甜滋滋。 霍家兄弟道别后,宋鸣珂单独召来了先帝身边的老内侍刘盛。 刘盛早在先帝驾崩时猜出她是宋鸣珂,宋鸣珂明白他知道内情,但双方三年来均未道破。 “刘总管,有件事,朕需要你隐秘调查。”宋鸣珂压低了声音。 “陛下尽管吩咐,奴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 “你去查一下,二十年前的奔龙山行宫赴会之期,为何年何月何日起,至何年何月何日止。切记,保密。” 对于她突然追究二十年前的陈年往事,刘盛不明所以,应声允诺。 然而接下来,她补了一句。他只稍加一想,理解了她的动机。 “还有,回宫之后,把先帝当年临幸嫔妃的记录,全给朕拿来,务必掩人耳目。” “遵旨。”刘盛闻言,垂目应对,眸底狂澜迅速平复。 定王……不,是北海郡王宋显扬,时年十九。 龙椅之上的小皇帝指明要二十年前的记录,针对谁,不言而喻。 是夜,待众仆侍退下后,宋鸣珂亲自研墨,提笔修书一封。 笔锋蘸墨,毫尖随心尖而动。 前世的今天,她于落魄中听了墙角——等秋来风高物燥,便不会惹人怀疑,澶州雪灾后,太仓义仓本就不充裕,若桓城…… 因此后发生了一大堆事,导致她惊恐、羞愧,过后将听来之词抛在脑后,连何人背后议论,也忘了查证。 那一年,谢国公领地,秋天无任何异象,她更无戒备之心。 次年春夏,桓城一带,洪水大水决堤,沿岸民不聊生。 朝廷派人彻查,才查出早在去年秋,桓城军粮库与太仓相继失火,损毁严重。 由于执政者宋显扬一直伺机打压谢氏外戚,谢国公为免遭罪,力压此事,不曾上报。 见持续天旱,谢国公将修筑堤坝的银钱挪用于填补军资,导致改修的堤坝没修,第二年水灾,牵连极广,扯出一系列瞒报、挪用公款等罪名。 宋显扬接人员伤亡惨重为由,将谢家人削爵、流放,以至于身子虚弱的太后谢氏重病不起。 宋鸣珂不懂事,被中宫饶蔓如挑拨了几句,跑去顶撞母亲,使谢氏怒上加怒,没几日,回天乏术。 此番宋鸣珂旧地重游,记起当年听到的“风高物燥”,才清晰明了一事,桓城的失火,非天意,而是人为! 既然目下为夏天,一切还来得及! 第四十五章 ... 斜阳映照重峦,霞光倾泻于奔龙山行宫各处,却未能为宋显扬惨如死灰的面容增添一丝暖意。 清风徐起,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散去夏日的炎热,也吹得他心微凉微颤。 他承认,愧对生他育他、予他厚望的赵太妃,愧对相知相伴多年的好友乐平郡王,愧对心心念念的饶千金…… 但龙椅上的那人,非要借这点可大可小的不雅之事,将他逼至离京数千里的北海? 自古帝王多无情。 千错万错,错在他于风头最盛时藐视一切,并暗中起过觊觎之心。 红霞渐散,宋显扬黯然转身,正欲回殿阁准备撤离行宫,忽见栀子花树丛边的小道上,几名丽妆贵女相携而来。 兴许是宋显扬站在宫灯未亮的暗处,她们并未注意他,自顾叽叽喳喳闲聊。 “那位定王……不,目下该换个称呼,改唤北海郡王了!没想到他相貌堂堂,竟干出此等不要脸的事!“一人出言讥讽。 “就是,”另一人尖声揶揄,”此前,他缠着饶姐姐不放,这下一转身,勾搭上了有夫之妇!” “怎么又把这事往我身上拢!”饶蔓如忿然道,“往后休得再提这败类!” “姐姐别气,你是你,他是他!” “还提!”饶蔓如怒色愈盛。 和风将对话清晰送入宋显扬耳中,字字如针,句句如刀,将他早已麻木的心,戳得千疮百孔。 一行人走近后,惊觉角落里立着神色颓然的宋显扬,除饶蔓如脸上掠过惊羞之色,余人均吓得手足无措,好半晌才急忙行礼,颤声道:“见、见过郡王。” 宋显扬最不愿在此时面对饶蔓如,更无心搭理其他人,目带悲怆与不甘,抽身而退。 不料饶蔓如忽然开口,嗓音清脆:“郡王留步。” 宋显扬一愣。 她……主动唤他?印象中,生平头一回。 他蓦然回首,哑着嗓子问:“饶小娘子……请问有何指教?” 饶蔓如那身淡紫缀银花的长褙子在风中如纤纤一树辛夷花,配上她那张精致娇美的脸蛋,堪比世间罕有美景,偏生从嘴里吐出的言辞,令他如坠冰河。 “谈不上指教,若非郡王此前多番纠缠,我也不会受连累。希望郡王好自为之,莫要再败坏女子名节。” 她冷冷说完,不等他回话,淡声道:“告辞。” 她稍稍福了福身,转身离开,眼角眉梢中的嫌恶与厌倦,仿佛往宋显扬心上伤口再撒了一把盐。 他紧攥双拳,指甲在掌心上掐出数道血痕,视线有短暂模糊,是以误将树后闪掠而过的一道黑影,当成了幻觉。 正当他想四处逛逛,一名亲随急急赶来,“殿……下!太妃已到了您的宫苑!” 为何他最不愿见的人,偏偏都要跑到他眼前? 他低叹一口气,沿花丛边的小道折返而回。 沿途尽是闪避者,间或有拘谨行礼的宫人、悄然打量的内侍,宋显扬视若无睹,大步入宫苑。 庭院前,赵太妃一改平素素寡,身穿绛紫芍药纹缎服,金累丝钗梳,珠翠点缀,脂粉淡抹,精心描过的眉目已被泪水糊得一团狼藉。 “扬儿!他们诬陷你!”她碎步奔出,脚下踩到拖裙,险些跌倒。 宋显扬茫然摇头:“诬陷倒谈不上……这局设得,真够巧妙!” “你……当真要去那鬼地方?”赵太妃挽起他的手,“好歹也得等当地府邸修葺完善吧?你至今未成婚,无新妇添食加衣,娘实在……不放心!” “您的病若有起色,何不及早随孩儿南下?” 宋显扬细细端量母妃,暗觉她虽泪流如注,满目悲愤,气色却比先前大有好转。 今儿什么特殊日子?似未听说有女眷宴席或聚会……何以她的服饰、装扮,皆焕然一新? 赵太妃张口,似要答应,迟疑半会儿,柔声道:“娘若留在宫内,或多或少能为你打听消息……” 宋显扬大为失望:“我还需要什么打听什么消息!这道旨意,等于放逐。” “未必,此事又非十恶不赦,终有一日平息。只是岭南周边动乱,你好好稳住,将来定可重整旗鼓。” “重整旗鼓?只怕旗还未造出来,已遭人折断!” “外祖父……还有娘,会尽力为你物色辅佐之良将,你切勿灰心丧气!”赵太妃悲伤渐减,改而换上劝勉口吻。 宋显扬自是不相信她寡居后宫,还能给他这不肖之子物色什么良佐。 他不忍浇灭她最后一线希望,唯有含糊应对。 当夜,母子二人对坐,赵太妃交代诸多远行注意事项,事无巨细,颠来倒去地重复。 熠熠烛光下,宋显扬凝望她俏丽面容,无数往事席卷心头。 前些年,母妃曾不止一次暗示,若当时的太子宋显琛出了什么差错,他这二皇子就能成储君,言语中透露深切期盼,督促他努力上进。 他也觉三弟过于宅心仁厚,性子温吞,更谈不上聪慧,私下有了与之较劲的心。 听闻宋显琛遇袭时,他怀疑是外祖父赵国公所为,后遭母妃矢口否认。 后来,她于除夕家宴上呕血,一病两年,亦想尽办法将他留在京城。 事与愿违,即使他步步小心,终究声威不再。 当下,听母妃絮絮叨叨,宋显扬心不在焉,连连举杯,饮尽杯中凉酒,直至亥时,方送她出殿阁。 宫苑之内,收拾行囊物质的宫人内侍进进出出,搬运箱笼等物,忙得不可开交。 宋显扬微有醉意,周身发滚,并未细看,懒得沐浴更衣,拖着微晃步伐,自行回寝殿。 扫视一圈,往日殷勤伺候的仆侍均杳无踪迹。 房中缭绕淡香,冷冷清清,仅有微弱灯火,诸物看不清轮廓。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54节 “哼!一朝失势见人心!” 他嘴上喃喃而骂,随意解开袍裳,弃于地上,顺手拨开倾垂的纱帐,一头倒在柔软被衾上。 “嘤……” 被窝里传出嘤咛之声,惊得宋显扬差点滚落在地。 他于昏暗中一掀薄衾,却见一具温香少女娇躯,只穿着单薄的贴身雪纱小衣,胸口、肩臂、腰腹的妙曼风光,若隐若现。 她青丝流淌于枕上,迷离媚眼似笑非笑,纤长羽睫羞颤,勾魂摄魄。 饶相千金……怎么跑到他的床榻之上? 宋显扬疑心自己喝高了,又在做那种无法言说之梦。 假的,一切都是他的幻想。 躺回床上,闭了双眼,他深深吸气,以摒除杂念。 忽觉一纤纤素手撩开他的中衣,触摸他火热肌肤,下一刻,光洁如玉的长腿缠向了他的腰。 这就很难忍了…… 反正,是梦。 他腹下如烧,怀着满心的爱慕与恨意,抬手撕扯梦中人的薄纱衣。 在娇羞的软喃声中,他去除自身束缚,猛然一倾身,将她压在身下,边亲吻着横陈玉体,边借着半生不熟的技巧,挞伐而上。 她意乱情迷,欲迎还休,似带着渴望,难以消受。 断续的哼吟,时而化作细碎呜咽。 这销魂之声,勾得他无所保留,依照想要的姿态,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贪得无厌地索要着她。 长夜漫漫,孤灯燃尽,而床榻的摇晃、急促的气喘、绵软的吟哦……却久久未停止。 ………… 两日后,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大雨伴随雷声,砸得极其凶狠,给连绵殿阁蒙上了厚厚帘幕。 宋鸣珂禁不住一哆嗦,手上轻抖,杯盏茶水溅落在她纤纤玉手上,且沾湿了她的袖口外沿。 “陛下小心!” 霍睿言抢上前,夺过茶盏,随手置于案上,双手捧起她如玉琢般的小手,边轻轻拭去茶汤,边吹了几口,关切询问:“烫着了吗?” 宋鸣珂的手不觉有多烫,心和脸蛋却火烫异常。 她悄悄一缩手,讪笑道:“无妨。” “要不,让元医官瞧瞧?”他只顾她的小小烫灼,似未留意她满脸绯云。 “小事,不必传唤了。”她抖动右手,转头望殿外雨势如银河倾泻,莫名生出异样之感。 如像……天地之动荡,局势之巨变。 “陛下!”余桐冒雨从回廊横穿庭院,赶至殿门外,内侍袍服已了大半。 “何事着急至斯?”宋鸣珂知余桐虽年轻,但自幼侍奉宋显琛,处事历来稳重,鲜少有震惊慌张之态。 “陛下……”他微微喘息,“定王!是北海郡王……他……” 宋显扬?他又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了? 原本命他昨日离开奔龙山行宫,不料天气突变,浓云密布,宋鸣珂想着不急在这一时,传话下去,让他过两日再启程。 “据闻昨日,北海郡王向饶相提亲……饱受其他人冷嘲热讽,未料就在方才半柱香前,饶相应允了!” “什么?”宋鸣珂与霍睿言同时惊问。 众所周知,宋显扬倾慕饶蔓如一年有余,然则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皆无功而返,郁郁寡欢。 宋鸣珂看在眼里,暗暗偷乐,认定宋显扬在还前世寡情薄义、团香弄玉之债。 缘何在他被揭发与陆氏私通、削亲王爵、贬谪至北海的第三日,声望如日中天的饶相,居然愿意把如花似玉的闺女嫁给这人人唾弃的郡王? 若非疯了,便是猪油蒙了心吧? 宋鸣珂与霍睿言对望一眼,均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陛下,”霍睿言踌躇道,“此事……匪夷所思。” 他转而问余桐:“余内侍,赵太妃处可有异常?饶相千金……是否乐意?” “赵太妃为北海郡王南下之事卧病伤神,至于饶相千金……”余桐眉间忧色,“有传闻道,她前日傍晚与北海郡王交恶,回院落后早早歇息;昨儿一整日不曾离开卧房。而后有扫洒仆役说,夜间偶闻她房中传出抽泣之声……今日倒未听说有状况。” 宋鸣珂若有所思,总觉漏掉了至关重要的细节。 难道千回百转,今生今世,这对怨偶仍注定要被牢牢捆绑在一起? 第四十六章 ... 行宫南面的碧水广池上,一座雅洁的湖心亭点缀于成片莲荷中。 连日暴雨,菡萏香销,偶有几只水鸭凫水嬉戏,静中有动。 亭中的“熙明长公主”一身紫绫褙子,配以月白挑丝裙,身段依依,凭栏随手往池中抛洒蒸馒头碎屑。 他目视锦鲤争相吞食的热闹景象,神情不起波澜。 耳边倾听母亲和妹妹谈论宋显扬的两桩大事,一是由定王降为北海郡王,二是即将与饶相之女成婚,宋显琛面无表情,以帕子拭净手上的碎屑。 理了理罗裙,动作优雅自然。 经过元礼的指导和三年锻炼,他从神态、举止、妆容皆像极了女子。 虽无宋鸣珂本人的活泼灵动,但外界皆认定,先帝驾崩后,“长公主”过度悲伤,导致病情加重,性情大变,外加年岁渐长,自是出落得端庄秀美,不再是活蹦乱跳的疯丫头。 宋鸣珂把各种精美的、华丽的、优雅的裙裳和首饰数尽赐予他,坚持让他打扮得光彩出众,极力拉他到行宫散心,说是替她美一回。 这些年,委屈他假装女子,也委屈她放弃美丽装扮。 目睹妹妹最初被迫装作仁厚储君,一步步成为真正恩威并用的少年君主,宋显琛常觉,如果龙椅上的人是自己,未必做得比她好。 可兄妹二人,真要一辈子调换身份,按对方原有的轨迹活下去? 中毒之初,他如从云端摔落,心灰意冷,消极厌世。 其后元礼不断宽慰他,谈及自身家破人亡,为避仇家追杀,曾于李太医府上充当药侍医女,终日提心吊胆,乃至服食大量药物,压制日益显露的男子特征。 对比之下,宋显琛躲在山中度日,有太后常伴身旁,有妹妹竭尽心力守护江山,有忠心仆役照顾,何其幸运! 于是他重新正视未知未来,依照宋鸣珂安排,踏出北山小小院落,以长公主身份,面对宗亲、朝臣,包括他最熟悉的霍家兄弟。 此时此刻,霍家兄弟行礼完毕,避嫌至三丈之外的九曲回桥上等候。 身为侍卫副指挥使的霍锐承,一身武服,比三年前更高大健硕。 而担任大理评事的霍睿言,立如玉树,青袍倒映山光水色,与其兄比肩,未输半分气韵。 也许觉察到宋显琛的打量,霍睿言转目而望,朝他颔首而微笑,眼神如有抚慰。 表兄弟相差四岁,幼时有伴读之谊,无话不谈。 眼看霍睿言成为妹妹的左膀右臂,宋显琛心下欣慰之余,亦免不了羡慕他的非凡容姿。 他发自内心渴望,能像两位表兄那样,雄姿勃发,英气逼人,以昂扬姿态走在阳光下,以己之能,造福苍生,而非终日浓妆艳抹,躲藏于深山老林,对景伤神。 哪怕,他终归与龙椅无缘。 “晏晏,”宋鸣珂对兄长唤了自己的小名,略有些忍俊不禁,“过来坐会儿。” 宋显琛依言坐到她身畔,他虽有两年茶饭不思,神思郁结,个子没怎么长,但终究是男子,肩背臂膀比她稍粗壮些。 宋鸣珂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髻,夹好滑落的珠花,就如三年多前,他在马车上哄她时的随手之举。 兄妹二人相视而笑,均希望从彼此的容颜中找回自己的影子。 和风吹散闷热之气,三人品着莲心茶,太后玉颊漫过遗憾,幽幽叹道:“饶相家那孩子,老身还挺欣赏的。” 宋鸣珂掩藏不屑之色,微微一笑:“据我所知,饶家小娘子生性倔强要强,曾当众讥讽北海郡王,缘何突然肯嫁给他?” “也许是……对后位妃位求而不得之故?”太后凤眸一转,“你们兄妹生于天家皇族,岂知后妃之位,对于官宦女子家的诱惑有多大?” 宋鸣珂暗忖,后宫的争风吃醋一点儿也不好玩! 饶蔓如上辈子如愿以偿,最后还不是沦落到靠乱七八糟的方法取悦宋显扬? 想到“乱七八糟”的手段,她脸上一热,灵光一闪而过。 说不准……宋显扬不择手段,同样以乱七八糟的药物强迫饶蔓如? 有了这一念头,宋鸣珂当即便想去找人彻查,可如何去查?找谁去查? 宋显琛见妹妹眼神陡然凌厉,轻轻开口,艰难发了两个音:“怎……了?” “没什么,元医官日常诊视时间将至,我今日疏忽大意,忘记与他打招呼了。”宋鸣珂颇感为难。 太后淡淡道:“陛下既有事,那便先请回吧!” 宋鸣珂一愣,总觉自己在或不在,母亲似乎并不在意。 心底生出一种“妨碍了他们母子”的感觉,她沉下脸,起身告辞。 出了湖心亭,她低声吩咐裁梅与纫竹,好生伺候太后与“长公主”,遂领着余桐踏上九曲回桥。 霍家兄弟久候多时,当即迎上。 宋鸣珂记起霍睿言提过两回,说想见一见“晏晏”,又深知他和宋显琛最为亲密,吩咐道:“二表哥,你留下,替我送送太后和长公主。” “是。”霍睿言既惊且喜,欣然领命。 宋鸣珂心头乍露拘谨与羞涩,却又觉自己的想法过于异想天开,急忙迈步离开。 抵达殿阁,如她所料,元礼已在殿外相候。 见她匆忙归来,他躬身行礼:“陛下行色匆匆,可得慎防这火毒天气,尤其……” “元医官,朕有一事请教。”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55节 宋鸣珂早已习惯他动不动就让她防这防那,跟二表哥口吻如出一辙,迅速打断他,且招手示意他跟上。 “陛下客气了,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朕问你……” 她话到嘴边,犹豫片晌,尽力掩饰脸上的不自在,压低了嗓音:“这世上,有没有一种药物,服用后……会把眼前人幻、幻想为心仪对象?” 元礼眼底惊色汹涌,只维持极短一瞬间,窃笑道:“陛下何以忽然问起这个?” 宋鸣珂颊畔绯色愈发浓烈,“你就说,有没有这玩意儿!朕可不是要对谁下药!” “世间媚药种类繁多,确实有一种如陛下所言,而且还服食者会发自内心渴求与对方缠绵……过程则是清醒的,药效退后也能记得住所发生之事。” 宋鸣珂瞪视他:“元医官果然见多识广。” “可……陛下何有此问?”元礼眉间疑虑顿现。 “朕随口问问。” 她敷衍了一句,心中却猜测,宋显扬极可能使用类似药物,迫使饶蔓如委身于他。 否则,她无法想象,饶蔓如对宋显扬不理不睬一整年,在奚落他过后,哭上一夜,便心甘情愿嫁给他。 宋鸣珂无视元礼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大步穿过回廊,进入殿阁。 思忆漂浮回上一世。 宋显扬色|欲熏心,连她这妹妹也敢起歹念。 饶蔓如作为枕边人,大抵猜出其心思,才特地怂恿她去和亲,好让宋显扬死心。 然而,宋显扬贵为九五至尊,得不到的越心心念念,因而饶蔓如趁她与舒窈外出,跑到她的寝殿玩起了刺激。 次日石亭偶遇,宋显扬起初不像有坏心,喝了饶蔓如备下的什么冰玉露酒,逐渐不受控制。 因舒窈挡在宋鸣珂前,平白无故成了替罪羊。 宋鸣珂生命中最后一程,怀藏的全是对舒窈的愧疚,对宋显扬夫妇的忿恨。 重活后,这段最不堪的记忆,反倒被她遗忘在脑海最深处。 此生逐一细想前尘,她总算记得,那时宋显扬颠倒是非,说舒窈主动勾引他不成,羞愤自杀! 忆及此事,宋鸣珂暗觉,今生太便宜宋显扬。 她直觉,饶蔓如不会就此甘愿嫁给他,日后没准得闹个家宅不宁。 元礼紧随在她身后,被她时而愤恨,时而阴霾的眸光搅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陛下从何处听来这药?难道……有人对陛下……?” “想什么呢?”宋鸣珂闷哼一声,“谁敢在老虎头上拔毛?亏你想得出来!” 元礼暗暗委屈——早就有人对她下药了! 只是并非这一种,而且分量轻微,又搞错了性别,她才没反应罢了! 想在老虎头上拔毛的人可多呢!谁让她是只小老虎!还是母的! 元礼嘴上不提,如常给她调了一碗梅花蜜,细细为她诊过脉,正要询问她这两天有没有异状,殿前庭院仓皇奔来一人,似是向门外刘盛禀报什么,而刘盛则小声确认。 “刘总管,出事了?”宋鸣珂听出端倪。 刘盛应声,跨槛而入:“回陛下,陆氏……也就是前乐平郡王妃,在被遣送回汝州都督府途中,自缢了。” “……!” 宋鸣珂微惊,袍袖抖动,手边的一只兔毫盏被扫落在地,裂成了碎片。 她沉思片晌,闷声道:“传话下去,彻查此事。” 刘盛垂眸应声,领旨而去。 元礼不解:“陛下,这……有问题?” “你也认为,陆氏伤风败俗,回府道上畏惧流言蜚语,无脸面对父老,因而羞愤自杀?” “兴许,她对北海郡王用情极深,一时想不开?” 宋鸣珂眸色一冷,默不作声。 前一世,与陆氏的奸情被揭破后,宋显扬找了个借口,将乐平郡王流放,继而不顾朝野内外反对,把陆氏安置在镜湖行宫。 后来饶相、赵国公等人在饶蔓如的指引下,屡次上书或当面劝阻。 宋显扬大概对陆氏也腻了,便遣她回娘家。 据悉,陆氏回都督府后,没再嫁人,而是纵情声色,养了不少面首。 直到宋鸣珂北上远嫁,她还活得有声有色,逍遥自在。 如此不拘世俗眼光的女子,会因惧怕流言而自裁? 宋鸣珂精致的唇角悄然挑起,暗藏一丝难以觉察的冷笑。 第四十七章 ... 金乌斜移,宋显琛与太后谢氏整理裙裳,相互搀扶,从湖心亭踏上九曲回桥。 二人莲步依依,无论神态、举止、打扮……都像极了真正的母女。 霍睿言候立已久,有刹那间失神,竟冒出一奇怪的念头——这真的是他最熟悉的表弟宋显琛吗? “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圣上命臣在此等候,恭送二位回殿阁。”他待母子步近,躬身行礼。 太后一笑:“既无外人,亲戚之间无须多礼。阿言,你母亲在蓟关可还适应?不知不觉已三年,也是时候回一趟京城,与老身叙叙旧。” “回娘娘,母亲一切安好,每回家书总问及娘娘和长公主贵体安康,等边陲事宜再安定些,便会尽快回京向您请安。” “想当年,老身与你娘自幼相伴,虽是远亲,却胜似亲姐妹。见你们一武一文如左膀右臂尽心辅佐圣上,老身深感欣慰。” “谢太后娘娘勉励,睿言年资甚浅,思虑不周,还望长辈们多加提点。” “你一贯谦和勤勉,比你哥精细些,圣上从小到大常夸你,老身对你很是放心。” 宋显琛不能言语,一路上静听二人寒暄,低头碎步而行。 霍睿言如常被问及终身大事,再一次搬出糊弄谢国公的那套——暂时未考虑。 太后若有所思,淡然而笑。 霍睿言生怕冷落宋显琛,安抚道:“长公主气息好了不少,想必很快康复。” 宋显琛抬目微笑,莹莹水眸碰上了他关切的目光,浅笑潜藏感伤与艳羡。 数年前,身为太子的宋显琛早已看出,二表哥待晏晏颇为上心,时常拿些小玩意、小糖果,托他拐弯抹角送给妹妹。 那时宋鸣珂还只是个傻乎乎的小丫头,可如今,他们兄妹已十四岁。 他占据了妹妹的身份,冥冥中也妨碍了她与二表哥的正常相处。 二表哥到了婚配年龄,却不止一次说“不考虑”,是在等他这假晏晏康复吗? 宋显琛不知妹妹有何想法,直觉她一心在忙政事,看待霍家兄弟似一视同仁,更甚者偏向于大表哥。 他希望来日,等妹妹重获长公主身份,能从二人当中选其一为夫婿,且私心盼着她所嫁之人……是二表哥。 莫名地,他伸手拉住了霍睿言的袖子。 霍睿言见这身穿女装的小表弟满眼期待,苍白的手拽住自己的青袍袖,轻轻摇晃,骤然记起去年夏天,他在蓟城时做了个诡异的梦。 梦中,他娶了长公主为妻,掀起盖头,却是宋显琛的脸。 霎时间,他脸颊绯云密布,窘迫得不知如何应对,平日里的洒脱磊落全无影踪。 殊不知,宋显琛眼里,此反应成了二表哥因“晏晏”主动接近而害羞,没来由生出恶作剧心态。 趁太后与宫人交待琐事,他缓下脚步,昂首靠近霍睿言,小声挤出两字:“等……我。” 霍睿言仔细听清后,愣得比二愣子还愣。 此话何意?这是宋显琛!他没认错啊! 为何说这种暧昧不明的话?暗示让他等“晏晏”?或等真龙天子重新坐上龙椅? 宋显琛说完后,迅速放脱了他,垂眸回避片晌后,复而悄悄转动眼眸,似笑非笑,“娇羞”地冲他勾了勾嘴角。 霍睿言哭笑不得。 看来这对兄妹真当他看不出来,一个一口咬定说自己与他同样是“男子汉大丈夫”,跟他分享春宫图;另一个故作姿态,羞色毕现…… 面对此情此景,他静不下心分析宋显琛此举何意,唯有一路不尴不尬地送“母女”回去歇息。 因“男女有别”,霍睿言只送到门外,礼貌道别,随即赶回宋鸣珂所在的殿阁。 其时暮色渐浓,他加快脚步,穿过花木繁盛的群院,迎面撞见元礼手提药箱,由一名内侍护送出了宫门。 霍睿言一见元礼,略一拱手,昂首阔步入内。 元礼皮笑肉不笑,回了半个礼,自行离去。 侍卫与内侍早见惯了小皇帝身边的两名俊俏少年郎面和心不和的戏码,均心照不宣。 ………… 宋鸣珂听闻“霍大人来复命”,遂放下手中的半碗汤绽梅,对霍锐承道:“我一人用膳怪无聊的,你们哥儿俩留下吧……” 她顿了顿,派人去请上晋王、宁王。 正好霍睿言撩袍跨入殿中的融融灯火中,见到宋鸣珂的瞬间,没来由笑得窘迫。 外头热气未散尽,他急匆匆赶来,脸上如有绯霞,外加略显闪躲的眼神,予人一股羞怯之感。 “哟!”霍锐承见状大乐,揶揄道,“不就领了份差事么?看把你给乐得!” 宋鸣珂一怔,试图问个清楚,霍睿言一记飞刀眼甩向兄长。 霍锐承勉强记得他曾于去年郑重叮嘱,不得再拿他与“长公主”之事开玩笑,忙讪笑着转移话锋:“不过咱们的晏晏小表妹,越来越俊俏了……” 不说还好,说了等于欲盖弥彰,霍睿言恨不得拿起案上糯米团塞入他嘴里,好堵住他总不合时宜的言语。 于宋鸣珂而言,“越来越俊俏”称赞的不是她,是以没多大反应。 她狐惑扫向二人,心下隐约察觉,大表哥似无意间透露了什么,不由得颊畔发烫。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56节 整整一年多,她一直疑心,二表哥心有所属之事,是真的。 他矢口否认数回,她不好多问。 此时,兄弟二人的古怪神情,似乎宣示着…… 宋鸣珂的心陡然乱了,她努力装作镇定:“晏晏若知大表哥夸她,定会偷着乐。” “夸她的绝非我这大表哥一人,阿言私下夸得比我厉害多了……” “哥哥!”霍睿言急了,“御前胡言乱语做什么!” “我可不敢欺君!”霍锐承不知轻重地笑道,“你还真以为,以前做的小玩意,搜集的小糖果,让我转交,就能假装是我干的?陛下会瞧不出来?” 宋鸣珂控制不住,身子微微颤了颤。 她自然没忘,初次冒充宋显琛去太学院参加秋园讲学时,霍锐承曾摸出一装满了糖的小木盒给她。 事后,她才明白,以往兄长时不时拿来哄她的小玩意,大多出自霍家兄弟之手。 可目下,大表哥却说,一切皆是二表哥所为? 她按捺眸底的羞怯与喜悦,蹙眉觑向霍睿言,故作淡定:“如此说来……二表哥对晏晏,可谓‘体贴入微’啊!” 霍睿言只想捂脸。 要知道,揭穿他心思的人,是晏晏本人! 点头承认?往后在她面前,他这表兄兼臣子,要怎么活? 霍睿言面红耳赤,顾不上别的,急忙推托道:“陛下!说句大不敬之言,我们哥儿俩素来待长公主如亲妹子,以前如是,现下也如是,绝无半分觊觎之心,恳请陛下明察!” 宋鸣珂眸色微凉,半晌方笑道:“朕开句玩笑罢了!二表哥总是一本正经!” 霍锐承意识到话说过了,忙附和:“嘿嘿,他就那样,成天端着!”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他哥,霍睿言大抵会将其拖出去揍一顿。 打不过也得揍。 宋鸣珂不再纠缠此话题。 淡淡的,渺茫的失落漫上心头,又被她强行压下。 她确实期待过,可期望落空,不重要了。 事因她深刻明了,即便她对二表哥起过若有若无的念想,或是二表哥曾对“晏晏”有过超出表兄妹的关爱…… 从她穿上龙袍的第一日开始,该抛下的,都得抛下。 此前,她的初心是稳住大局,不让宋显扬得逞。 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到今时今日,宋显琛一天不好转,她就得在龙椅上耗着,并履行职责。 她已无法成为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此外,她和宋显琛互换身份,妨碍了兄长和二表哥交流,而她,也失去了与舒窈接触的机会。 原想着与小姐妹在奔龙山行宫重逢,她就能好好弥补一番。 然而,只说了两句话,已闹得谣言四起。 若非宋显扬整了那么两出戏,分散大伙儿注意力,恐怕“小皇帝相中舒家小娘子”的传闻,将尘嚣日上。 殿阁之内,三人相顾无言,直至晋王、宁王相携而来,气氛才逐渐活跃。 ………… 东方既白,烟岚渐散,奔龙山行宫楼宇如珠玉点缀,在马队后方缩成点点亮光。 离大队人马回京城尚有三日,宋显扬提前辞别赵太妃,赶回府中筹备三书六礼,以便尽快迎娶饶蔓如。 从陆氏跑到小兰园主动亲吻他,到宋显琛和宋显维领着霍家兄弟特地来逮他,再到削爵贬谪,遭饶蔓如当众嘲讽……乃至那场不可言说的云雨,他觉得全是一场梦。 他借着酒意,闻的勾魂的淡香,做了他过往一年心心念念的事,醒来时,床榻上仅剩他一人。 于是,他真误以为,自己在醉生梦死间有过狂热幻想。 不料,赵太妃的贴身宫人樱鸾秘密前来,交予他一枚嵌有小金铃的红玉佩,并请他,当日前去饶相所居院落,求娶饶蔓如。 宋显扬简直莫名其妙,当场怒拒。 “殿下昨晚嫌饶千金伺候得不够舒坦?”樱鸾隐含笑意的一句话,宣告了他的梦确为现实。 “你!你们……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宋显扬又惊又怒。 “奴对她做了什么,并不重要,”樱鸾微笑道,“重要的是,殿下对她做了什么,而她……还记得什么。” 他猜想赵太妃指示樱鸾和武功高强之人,潜入饶蔓如闺房,给她下了药,偷偷掳来,取走了她的贴身玉佩,剥得只剩贴身小衣,丢入他床上。 而他于半醉半醒间,错以为是假象,做出了不可逆转之举。 “为何!你们为何如此?” “传闻饶千金迟迟未能领略殿下的一片苦心,甚至口出狂言。太妃认为,该让她切身体会,殿下诸多的‘好处’。” “……好大的胆子!” 樱鸾笑得妩媚:“当然,若殿下享用过,不合口味,那这事……咱们就当没发生过。饶千金被送回闺房时,尚未清醒,醒来看到身上的痕迹,大抵明白怎么一回事。” 宋显扬狂怒、惊喜、恐慌、嫌恶、羞惭……五味杂陈。 他懂饶蔓如的性情。 失了清白之身,嫁不了宋显琛,也嫁不了旁的宗亲勋贵,她只能忍气吞声,找最能挽回颜面的法子。 他虽降为郡王,但背后还有赵国公和赵太妃,不至于一无所有,外加他待她用情极深,绝非没有胜算。 事情真如他所料,饶蔓如醒后知一夜销魂为真,却羞于自己曾在药物控制下积极配合宋显扬,且表现出乐在其中的放荡状,暴怒与悲愤之下哭了一宿,冷静后,勉为其难同意这门婚事。 宋显扬知她不情不愿,心中必定怀藏怒意,乃至对自己恨之入骨。 可他还能如何?只能以下半生的呵护赔她了。 此际,走在回京道上,他无从辨别内心到底无奈多一些,还是欢喜多一些。 他如愿以偿,与之结为连理,采取的手段却如此肮脏不堪! 正当他意欲催马,身后一骑快马生尘而来,马上人大声叫唤:“北海郡王且留步!” 宋显扬惊疑回望,只见除来者外,狭长山道尽头还多了一辆疾行的马车。 制式为亲王级别,装饰雅致精巧,驱车之人极为眼熟。 他不用多想,也能猜出何人。 人人巴不得远离落魄郡王时,他这腿脚不便的四弟,追来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二表哥:为何男配们总要男扮女装来撩我?我是不是拿错剧本了? 第四十八章 ... 夜幕低垂,宫苑深深,火光穿过石灯的精美镂刻,在地面投下斑驳流彩。 晋王宋显章下了轿子,由内侍搀扶而入,行至阶前,摆手让余人退下,自行一瘸一拐,踏在月色与灯火交融处。 每一步,皆走得小心谨慎。 守在殿外的余桐见状,急忙飞奔下台阶,扶住他胳膊。 “晋王殿下来了!圣上在等您呢!……欸,别急别急,不差那么一时半会儿。” 晋王秀气的面容漫着歉然,跨槛入内,主位上的纤细身影已离座向他走来。 晋王赶紧行礼:“陛下,请恕臣来迟了!” 宋鸣珂抢上前制止他:“四弟,不必多礼。” “回宫后正好碰到六弟,被他拉住问长问短,耽误了些时辰,还望陛下莫怪。” “阿维那孩子敏锐得很!”宋鸣珂眼神示意余桐挪椅子,禁不住笑道:“这事之所以瞒他,是担心他,认定我在耍心机。” “陛下自有主张,无需顾虑旁人的想法。” “你们俩,不是旁人……”宋鸣珂温言道,“坐下说话。” 晋王微微一愣,笑意舒展:“谢陛下信赖。”等宋鸣珂回到座位上,他才敢缓缓坐下。 宋鸣珂容色平和,幽然道:“大多数人认为,这三年来,我极力提拔不受先帝重视的你们,屡次剥夺咱们那二哥的权力,意在打压他,报复他曾一度配嫡、上下尊卑不分之故……” 晋王默然未语,她又补充道:“实则,不然。” “愿闻陛下圣言。” 她转目望向殿外那薄纱轻拢的月色,淡声道:“原因有三。 “第一,早在数年前,赵国公府中有一名善卜卦的所谓‘天师’,私下断言——储君男生女相,命中无帝王之气,暗示他宋显扬可登上帝位。” “……此话当真?”晋王满脸惊色,“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啊!” “千真万确。” 这话是余桐无意间听宋显扬与乐平郡王闲聊,最初不敢吭声,待宋鸣珂代替兄坐上龙椅后,才偷偷告知。宋鸣珂闻言大怒,命暗卫彻查。 然则,“宋显琛”顺利即位,赵国公断定“天师”所言为虚,暗中将其铲除了。 但经证实,确有此人存在。 宋鸣珂继续道:“第二,据调查,赵太妃名义上思念先帝、积郁成疾,实为长期服用微量毒|药装病,目的让宋显扬滞留在京。” “怪不得……我对这事也早有疑心,只是不好直言。” “哦?”宋鸣珂长眉不经意一挑。 “曾闻赵太妃善于抚七弦琴,此次行宫之会,听说她把心爱的叠涧琴带来了。 “要知道,人如若长年患病,体虚力弱,极难凝神屏息、全心抚奏。 ”可她大老远让人特地把这珍稀古琴带到行宫里,定是为登临山水、以琴寄意,想必这沉疴之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晋王说得委婉,宋鸣珂却没来由记起,与霍睿言闯入竹林后,听到的萧琴和应。 她虽无证据指认那是太妃,却心生异样感。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57节 或许上苍注定,如她当时深入林子求证抚琴者为何人,未必能赶得上“撞破”宋显扬与前乐平郡王妃的奸情。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宋鸣珂沉吟半晌,又道:“至于第三,此前曾有人不断吹捧谢家、霍家,造成他们因功自夸、功高盖主的假象,通过数月调查,确定为赵家人所为。” 她没坦诚霍浩倡与谢国公先后假意露出马脚,好让人弹劾,令她这小皇帝降罪,以破坏他们完美的形象,平息这一场无妄之灾。 但聪慧如晋王,隐约猜到了来龙去脉,会心一笑:“陛下的意思是,借此次小惩大戒,来警惕他们?” “不错。”宋鸣珂淡笑,“重要的不是我说了什么,是我知道了哪些,却故意不提。言归正传,你跑这一趟,咱们那二哥有何反应?” “他似乎猜出是您的指派,给小弟摆了很久的脸色。兄弟一场,有些话,我倒是真心劝慰,最后,他认同我说述的观点,答应好好协助荣王叔。” “那……咱们姑且看看,”宋鸣珂微笑,“辛苦你跑这趟。” “陛下客气,纵观全局,除了安王叔,大抵便是我这做兄弟的,适合做这件事,六弟还小,且为性情中人,只怕要跟二哥吵起来。” “吵起来?不是直接捋袖子开打么?”宋鸣珂呵呵而笑,复问,“除此以外,他……还说了别的吗?” “说……”晋王长眸一暗,犹豫半晌,似是下定决心,“他让我和六弟小心,说您之所以待我们兄弟二人亲切,只为借机打压他,利用完了自当一一剿除。” “你信吗?” “小弟若信了,岂敢与陛下坦诚?迟疑不敢言,是不想惹陛下动怒。” “他对你们二人能有几分真心?关心是假,离间是真。” 宋鸣珂可没忘记,宋显章和宋显维的前世遭遇,暗叹一口气:“来日,你有何打算,有何想法,不妨直言。” 宋显章撩袍起身,步往殿阁正中,躬身行礼:“臣自知才疏学浅,仪表有损,未能为君分担政务。如陛下允准,臣想专心编纂杂学,如饮食、酒谱、茶艺等,还请陛下万勿嫌弃臣百无一用。” 宋鸣珂料想他无淌混水之念,勉励道:“做你想做之事,六弟也是,只要不违国法,不悖人伦,我会全力支持。” 晋王眸底感激之意久久未退,“谢陛下隆恩。” 平心而论,宋鸣珂扶持两位庶弟,起初是为弥补前世漠不关心的过失,平衡亲王之间的势力。 相处日久,与晋王、宁王情谊越发深厚,作为“兄长”兼姐姐,她已被迫放弃自己所热衷的生活,倒是真心希望他们如愿度日,活得精彩。 ………… 六月初的阳光照耀归途,数千人浩浩荡荡从奔龙山行宫出发,赶往京城。 蓝天白云覆盖着山青水绿,粉蝶翩飞,苍鹰纵翔,又是一派夏日盛景。 宋鸣珂如来时那般,高坐于三面垂幔的马车上。 随马车颠簸的一身绯色龙袍,于半透明提花纱幔间来回轻晃。 乍一眼看,大伙儿也许会误以为她正襟危坐,但定睛细辨,定会发觉,她半闭了眼,摇摇欲坠,似准备随时歪倒。 霍睿言自从那日信誓旦旦说“待长公主如亲妹子,绝无半分觊觎之心”后,虽暂时免去尴尬,却后知后觉发现,那句话无疑在他和宋鸣珂之间设了一堵无形的墙。 他无法当面承认自己怀有私心,尤其他目下还无所作为,不论身份、地位、能力……均配不上她。 可一旦把路堵死了,她会否真将他列入“哥哥”的安全区域,从此无一丝半缕念想? 进退维艰。 近日,宋鸣珂似无任何变化,如常与他作伴闲谈。 可这才是他真正畏惧之处。 历时三年,他的晏晏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 居庙堂之高,她学会了伪装和掩饰。 他逐渐猜不透她所想。 此时此刻,霍睿言骑马走在御驾之侧,与兄长没聊几句,忽见她身子左摇右晃,心下大惊。 恰好车轮子辗过一块石子,马车颠了一下,将她抛离座位! 霍睿言顾不上君臣之别,飞身扑上车头,一手抄她入怀,稳稳接住了她。 “停——”余桐见状,连忙喊停队伍。 一时间,大伙儿纷纷前瞻后往,想看究竟发生了何事,入目的不外乎是青袍洁净的霍大人怀抱睡得酣畅的小皇帝,对余人作噤声状。 莫名地,众人心头漾起一股难以言全的微妙感。 众所周知,小皇帝登基三年,从未动过招纳后宫嫔妃的心思。 在先帝守孝期内,外加年幼,无绮念还属正常。 可眼下即将步入血气方刚的年纪,居然仍无半点意向? 轰轰烈烈的“舒家小娘子事件”,不过为少数人目击,继而人人兴高采烈大肆宣扬。数日后,不了了之,再无下文。 时至今日,上千人亲眼目睹,常伴圣驾的霍二公子,当众搂住昏睡的小皇帝,小皇帝鼻腔中哼哼有声,如小猫不愿苏醒…… 众人难免生出奇异的遐想。 霍睿言无暇留心其他人异样的眼神,只关注宋鸣珂有否摔着,会否身体不适,遂低声让人去传元礼。 待剪兰、缝菊往车中铺上软垫,霍睿言轻轻将怀中人放在软枕上,并小心为她盖好薄衾,拉好帘幕。 静坐了片刻,元礼匆匆赶来,在她手上覆了一层薄纱,号脉后发问:“我前日给的药丸,是否多吃了?” 剪兰答道:“好像是……昨夜吃了一颗,半夜醒来,再难入睡,就……” “下回别让她太任性!”元礼沉声叮嘱,又对霍睿言道,“没事,助眠药吃多了犯困,睡会儿就好。” 霍睿言放下心,凝视宋鸣珂睫羽微垂的安静睡容,眷恋之情油然而生。 平日她清醒时,他因尊卑有别,往往不敢直视她日渐娇美的容颜。 尽管她精雕细琢的五官,早已牢牢刻于心上,且反反复复浮现梦中。 此际真真切切近在咫尺,他心跳与呼吸再度不受控制。 生怕自己舍不得离开,他留两名宫人伺候,拉元礼退至马车外。 “霍二公子,大庭广众下,你我这样拉拉扯扯,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元礼调侃道。 “闭嘴。”霍睿言怒而瞪了他一眼,像被烫到了似的,迅速撒手。 他们二人私底下偶有来往,当着外人面前,则保持不冷不热的态度。 互相以不屑眼神甩向对方,恰逢宁王急急策马奔来,稚气残留的脸上尽是焦虑。 “霍二哥哥,圣上无事吧?” “元医官说,睡会儿便好。” “噢,怕是路途奔波累着了,”宁王冲元礼笑了笑,“有劳元医官,多加照顾。” 元礼见霍睿言面色微变,得意而笑:“殿下客气了,此乃臣之本份,二位不必挂心。” 言下之意,是让二人回避。 霍睿言按捺闷气,下了马车,随宁王退开数丈。 元礼似存心气他,故意钻进纱帘内,小声吩咐两名宫人,还不忘转头,隔着半透幔子,向霍睿言挑眉。 霍睿言暗自磨牙,却又无可奈何。正当他想开口和宁王闲聊几句,宁王毫无征兆地一下蹦到了霍锐承身边,开口就问功夫。 让他平添一种被遗弃了的错觉。 烦闷之际,身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霍大人,借一步说话?” 霍睿言只觉这嗓音熟悉无比,一时想不起是何人,茫然回首。 丈许外立着一名壮年男子,其面容端方,眉目高洁深远,束青玉冠,竹青长袍纤尘不染,正是吏部侍郎徐怀仁。 霍睿言猛然想起那件早被他抛诸脑后的小事,心中陡然一虚,俊颜上的微笑不由自主僵了僵。 第四十九章 ... 夏风缓慢清凉,送来婉转鸟鸣,混杂千人断断续续的交谈声,显得徐怀仁的话音略微低沉了些。 “霍大人已在大理寺任职数月,与大理正、丞分掌断狱。据闻,宫中审刑院、刑部都已向圣上提出,想让霍大人转调过去。” 霍睿言青白袍子迎风翩飞,平静许久的面容,不禁失笑:“下官才初任职不久,这调职也未免太快。” “审刑院拥有审判权和复核权,不失为好去处,只想多问一句,霍大人当真愿意继续从事刑罚一线?” “犹记进入太学院前,曾得徐大人教诲,还望不吝赐教。” “尚书大人认为,霍大人在春闱中有关官员考核的策论,观点鲜明,切中要害,不知你对吏部的职责范畴,可有意向?” “大人意思是……?” 霍睿言面露惊讶与疑问,心下却澄明——徐怀仁此番是来探他口风的。 事实上,这次奔龙山之行,六部当中最先来寻他的是礼部侍郎,试探性地与他聊过办学事务、科举考试及藩属国之往来等话题。 而工部的舒侍郎也就土木兴建、水利工程及各项器物制作,跟他探讨过心得。 户部尚书也没忘当年雪灾赈灾事务中打交道的“情谊”,两次请他到院里品茶。 兵部尚书更是借他出身于军功赫赫的定远侯府,和他聊起了与霍浩倡的交情。 种种迹象表明,霍睿言刚入仕途,已获多方关注。 众所周知,他为小皇帝最亲近、最宠信的表兄,乃定远侯的二公子,以榜眼之能担任小小的八品京官,绝对只是暂时的。 来年重新任命时,小皇帝定会考量他的意愿,将他安置在适宜岗位。 难得一同出游,相熟的、不相熟的官员,均借机打听他去向,顺道拉拢一番。 对此,霍睿言均表示“一切听从圣上安排”,包括眼下,面对这位有半师之谊的徐侍郎。 正当他为徐怀仁只谈公务而暗松一口气时,对方忽然踌躇片刻,温言道:“定远侯离京三年,听闻边境诸事安稳,霍侯爷与夫人可有回京述职、探亲等计划?” 霍睿言每次听到别人提起他的年纪,或父母何日归京,皆猜出他们又盯着他和兄长的婚事,只得含糊应对“暂未知归期。” “与令尊同僚十载有余,我看着你们兄弟二人长大、成材、晋升,想必也会看着你们成婚生子……”徐怀仁笑时意味深长。 霍睿言不知该如何往下接,他已嗅出徐怀仁的暗示。 自去年春夜遇徐家小娘子,一年多以来,二人约莫碰到过四五次。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58节 他北行前被迫收下她送来的食物;在宗亲宴会上,偶遇时颔首而笑;有在书坊画坊内巧遇,仓促回避;他高中时骑马赴琼林宴,也在无意中窥见她在茶馆内掀帘而望。 这次奔龙山上之会,二人曾在道上路遇,仅作点头示意,未多说半句话。 霍睿言以为,当初随手招来的美人青睐,早就慢慢随时日转移。 他警觉树丛后有人靠近,脚步轻且碎,话到嘴边又咽回。 “阿兄!阿兄你去哪儿了?”一娇软女嗓低声呼唤。 徐怀仁一愣,“妹子,何事?” 来者正是徐家小妹,她淡黄色罗裙委地,手指团扇,俏脸氤氲红意,领着丫鬟步近,向徐怀仁与霍睿言一福身。 “见过霍大人,抱歉!打扰二位议事,”她垂目向徐怀仁道,“阿兄,嫂子有点事,想请您去一趟。” 此举依照她的身份和教养而言,显然十分突兀,且有些冒失。 徐怀仁眼底狐惑之意乍现,朝妹妹蹙了蹙长眉。 徐小妹绯脸如烧,咬着下唇,素手轻抬,捏住其袖子一角,轻轻晃了晃。 徐怀仁无奈,对霍睿言道:“那……霍大人,咱们改日再聊,就此别过。” 霍睿言疑心徐家小娘子听自家兄长说到这话题,故意打断,遂淡笑执礼:“既然徐大人有要事,睿言不多叨扰了,二位请慢行。” 徐小妹盈盈转身,走出两步,清眸莫名酝酿着感伤与不舍之情。 她停步回身,犹豫半晌,对霍睿言清浅一笑:“霍大人,愿您前程似锦,福泽绵长。” 霍睿言如坠云雾,搞不清她这句祝福从何而起,唯有应答:“借小娘子吉言,往后还得多多仰仗徐大人。” 徐怀仁客套了两句,带上妹子和亲随、丫鬟,穿过灌木丛,步向马车车队。 走出两丈,徐怀仁闷声道:“妹子,你这是怎么了?为兄正替你问问情况,你忽然冒出来,多失礼呀!” “阿兄,别说了!”徐小妹眼眶发红,“此事……从今往后,不要再提。” “你不一直……?” “总之,就当没发生过。”她低着头,提起纱裙,加快步子,仓促前行。 徐怀仁愣在当地,待她奔出丈许,才抬步追上。 霍睿言见兄妹二人一前一后急急往回赶,还道真出了什么事,谨慎跟在后头。 走了四五丈,见他们钻入马车,不似异常,他方沿树丛后的窄道折返回宋鸣珂处。 没走几步,附近朝臣的马车内传出女子议论。 “方才徐小娘子像要哭?”一人尖声发问。 “哭不哭,倒看不真切,但伤心难过在所难免啊!” 霍睿言无心打听人家的隐私,却听得那人续道:“这下可不仅仅是她,恐怕京中贵女闻此噩耗,得哭湿了枕头!” 什么噩耗?不曾听闻近日有大灾难,发生何事了? 霍睿言心下震惊,脚步一凝。 “有些人先成家后立业,也有人反过来……当初谁没抱着侥幸之心,以为人家功成名就,便会把眼光放在她们身上了?”语气尖酸刻薄,甚是扎耳。 “唉……看来呀!许多事早能看出端倪!” “什么端倪?” “难道……你没听说那位的传闻?仅有两名俊俏书僮贴身伺候,府上还养了外地求学的年轻书生,私宅还住了位年轻侠客,……个个生得秀气! “还有还有,他连丫鬟也不进院,连个通房也无!这两年拒绝媒人,若非有龙阳之好,还真解释不通呢!” “那是!今日看他公然抱着圣上,含情脉脉,又与元医官争风吃醋……” 霍睿言起初还愤然暗怒,谁!谁公然抱着他的晏晏,还含情脉脉? 他恨不得立马冲回去看个究竟,听完后面那句,终于明白,她们讨论之人是……他。 什么?龙阳之好? 他脑子有点绕不过弯,好一会儿才勉强理顺了前因后果。 所以说……从外界看来,他与宋鸣珂时常相伴,又迟迟不肯谈婚论娶,是因为……他有断袖分桃的癖好? 而徐怀仁本欲借机探听他的想法,正好徐小妹得悉此传闻,生怕丢人现眼,急忙赶来终止兄长的问话? 霍睿言不知该怒,还是该忧。 仔细想来,宋鸣珂因女儿身之故,借政事繁忙为由,使得后宫凋零冷落,怕已惹来不少闲言。 虽说无缘无故被人冠以“龙阳之好”的名头,可传闻对象……是她,让霍睿言无可奈何的心,滋生出若即若离的甜意。 ………… 兰月将至,宋显扬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娶了饶蔓如。 终归是件喜事,宋鸣珂以弟弟身份送了珍贵贺礼。 回顾二人两世恩怨,她内心竟然有几分祝福,匪夷所思。 上辈子,饶蔓如求而不得的那颗心,这辈子总算得到了。 可这辈子,她想要的,却不再是他。 七夕刚过,宋显扬携同妻子入宫,先向小皇帝所在的康和宫方向行了大礼,才步往延福宫,与赵太妃辞别。 他新婚燕尔,纵有无限离愁,眉梢上的喜意却未抹尽。 饶蔓如衣着如常端丽大方,裙裾翩跹,娇美面容脂粉薄施,独独眉宇间犹有不平。 于宋显扬而言,只要她在身边,一切都好办。 他会努力想法子去哄她,呵护她,唯求挽回过失。 赵太妃远远见儿子与儿媳并肩而行,只需一眼,两行清泪瞬即滑至腮边。 宋显扬双膝跪落,拜伏在地,膝行而进,长眸有泪。 赵太妃心痛如绞,急急奔出殿阁,由内侍、宫人搀扶下了玉阶,疾步上前,亲手扶起爱子,眼光从上到下,从下往上,泪眼流连。 “母妃,莫再难过了,现下儿有新妇相伴,您且安心吧!” 宋显扬再无最初颓然,反过来安抚赵太妃。 赵太妃心知事已至此,悲泣无果,拭去涕泪,领着二人入内,又命宫人端上温热汤品,取出赶制的新袍子,执意让宋显扬穿上。 宋显扬喝下母妃细心备下的炖汤,原是哀伤满满,见那缎袍内层夹棉,极为厚实,苦笑道:“据说南方冬天温暖如春,这么厚的袍子,儿怕也穿不了几次。” “胡说!来日建功立业,自有机缘返京。” 赵太妃柳眉一扬,转而劝勉饶蔓如,絮絮叨叨的不外乎叫她照顾宋显扬,早日生儿育女云云。 饶蔓如人前给足了宋显扬脸面,一一应允,倒一派贤良淑德的模样。 三人叙话至黄昏,在阁外内侍三番五次催促下,宋显扬夫妇怕赶不及下钥,跪下向太妃叩首作别。 任由她送至宫门,母子执手相看,别情无限,宋显扬不禁落下男儿泪。 “母妃,儿此去一别,不知何日才可与您相见,身在异乡,日夜遥祝母妃安康喜乐,无灾无恙。” 宋显扬为免失态,话音刚落,便紧咬下唇,再拜而别,不忍回顾。 目视仆役护送爱子与儿媳渐行渐远,赵太妃满脸泪痕,伸出纤纤玉手,以手指描摹宋显扬的背影,哀痛难忍之际,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宫人樱鸾手疾眼快,迅速扶稳了她,柔声安慰:“娘娘,郡王会回来的!” “是!他一定、一定会回来……” 赵太妃喃喃自语,顿觉初秋凉意从发肤渗入骨髓。 她环视这即将失去最后牵挂的皇宫,泪光陡然闪过冷冽如刀锋般的寒芒。 ………… “启禀陛下,”刘盛匆匆入内,“北海郡王与赵太妃拜别后,连夜出了京城,往南疾驰。” 宋鸣珂手中玉官狼豪笔走龙蛇,笔势雄健,未有半分凝滞。 完成书信后,她以白玉雕龙纸镇压好,略微抬眸,嘴角泛起一抹淡笑:“传话让人盯紧些。” “遵旨。” 宋鸣珂见他脚步未移,复问:“有事?” 刘盛左右瞄了几眼,碎步上前,压低嗓音:“回陛下,上回您说要查阅二十年前的奔龙山行宫之期、宾客名单,以及当年先帝的……记录,奴因保密。费了些时日,总算清点完毕,您……现今还需过目吗?” 宋鸣珂心中一震,脸上不动声色,小手摆了摆,“呈上来吧!” “是,陛下。” 刘盛退至殿外,传话道:“来人!将陛下所需佛经抬进来!” 宋鸣珂暗笑,见数名内侍抬进来一只檀木匣子,封有雍仲“卍”吉祥符,俨然像极了佛法要籍,不由得会心一笑。 她将干透的书信折好,装入信封,交至刘盛手中:“记着,送至桓城,快马加鞭,切莫延误。” “遵命。” “退下吧,朕是时候……好好钻研佛法。” 宋鸣珂面不改色,从容自若。 耳听脚步声退至殿外,她深深吸了口气,素手微带一丝迟缓,逐寸揭开封存往事的纸条。 第五十章 ... 夜如墨染,康和宫书房内,灯影被人挑亮了数回,犹自勉力对抗夜色吞侵。 “陛……”余桐立于西风,觉更盛露重,意欲敲门,却被刘盛拦下。 刘盛低声道:“莫扰了圣上用功,你且下去歇息。” 余桐猜想宋鸣珂在忙活之事,仅让刘盛一人参与,踟蹰片刻后,执礼道:“那就有劳刘总管多费心了,我到廊下候着,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去吧。”刘盛神色凝重。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59节 他在先帝身边呆了整整二十年,亲眼目睹先帝驾崩前默允了小公主代兄执政之事,三年多以来,一直尽心辅佐,静待他们兄妹二人重新换回身份的一日。 然而,马上迎来第四个年头,真龙天子宋显琛一蹶不振,反倒是原本娇憨稚嫩的宋鸣珂,竟有稳坐龙椅之势。 明面上是安王摄政,但她不着痕迹地提拔了一帮青年士子,并在几项重要策略上坚持自己的判断,如否定设市易务之策、整顿太学、加强与邻国交流等大事上,绝不含糊。 时日证实,她的决断是正确的,甚至比几位老臣子英明。 刘盛看在眼里,越发觉得,当初阴错阳差交换身份,未必是件坏事。 他昏花老眼眺望夜幕笼罩下的宫阙,哪怕夜风如无形浪潮翻涌,席卷出潜伏各处的魑魅魍魉,亭阁中闪闪烁烁的明光,仍如希望般支撑他们等待黎明。 “刘总管。”殿阁内的宋鸣珂忽然发话。 “陛下?”刘盛步子挪移,推门跨入。 “朕记得,先帝之所以改元为康佑,是因前一年发生了危害严重的大地震?” “回陛下,正是。” “至于康佑元年春末夏初,奔龙山行宫之行,并非为狩猎,而是举行皇族大规模祈福?” 顷刻间,宋鸣珂眼神掠过一道锐意极盛的光芒。 “若老奴没记错的话,当年为期十五日,皇族中人吃斋念佛,清心寡欲,以祈万民之福。” 刘盛不知她何以一再纠结二十年前的旧事,唯有凭借记忆,一一详禀。 宋鸣珂默不作声,陷入深思。 据她所知,父亲早年勤于政务,时常忙至深夜,是以皇长子出生后,临幸后宫嫔妃的次数少了。 在先帝临幸后宫的册子中,并无奔龙山行宫一行的记录。 而在那之前,赵氏已有四个月未被召幸;从奔龙山回京后的两个月,先帝受赵氏之邀到阁中听琴,当夜留宿其殿阁,因而有孕;康佑二年春,赵氏提前作动,仅怀胎七个月,生下了二皇子宋显扬,此后恩宠无限。 宋鸣珂突如其来调查此事,缘于她梦回前世所记起的一句话。 那时,她即将远嫁,与舒窈躲到偏僻的石亭倾诉别离之情。而路过的宋显扬,饮了饶蔓如备下的冰玉露酒后,兽性大发,将舒窈抱到繁花围绕的草丛内,浪荡而笑,说“这是好地方,当年母妃便是在此怀上朕的”。 如宋显扬所言为实,那么先帝确曾在大型祈福活动期间按捺不住,与赵氏野合? 这会是她严苛端肃的父亲所为?而若真是不合时宜发生了云雨之事,怀上了宋显扬,为何要拖到两个月后,才以听琴为由掩饰? 宋鸣珂搓揉脸面,小脸红得不自然。 她竟在追查亡父二十年前与嫔妃交合之事! 真是……羞耻啊! 说不定……前世时宋显扬得那句话,不过随便乱说? 刘盛恭立一侧,见她神色时而惶惑,时而愤懑,时而羞赧,久久未语,忍不住问道:“陛下是对何事起了疑心?” 其实无须多问,他已知此举针对的是北海郡王宋显扬。 宋鸣珂张口欲问,最终摇头道:“没,这些‘佛经’,朕已阅览,带下去吧。” 刘盛本想多说两句,听她如此吩咐,上前抱起木匣,躬身告退。 刚退至门边,尚未转身,却听宋鸣珂问:“刘总管,朕还有一事相询。” “陛下请吩咐。” “先帝对于赵太妃的琴艺,评价如何?” “先帝对太妃琴音颇为赞赏,赞其婉转连绵、如泣如诉,但因哀怨气盛,曾一度不喜。”刘盛垂首作答。 “好,朕知道了。”宋鸣珂困得脑子转不过弯,仪态全无地边伸懒腰边打了个哈欠。 刘盛见状,命人请余桐送她回寝殿歇息,自行抱了木匣离开。 是夜,宋鸣珂并未多想,因困乏而睡得深沉。 然则下半夜,她心悸而醒,再也睡不着,百无聊赖,重新整理凌乱无序的线索。 她调查二十年前赵氏之事,只源于上辈子宋显扬的那句话,认为事有蹊跷。 而真正蹊跷的,应是她不愿去触碰的部分。 ——会不会……宋显扬的生父,另有其人? 赵太妃当年与奸夫躲在奔龙山行宫角落苟合,怀上宋显扬后,才勉强邀先帝听琴作掩护? 宋显扬前世身居高位,再无对手,早早知道了答案,才敢肆无忌惮肖想她这个妹妹? 赵太妃琴艺出众,宋鸣珂前生亦有耳闻;今生路过延福宫,更亲耳证实不虚。 只因她对音律不感兴趣,未能辨认行宫竹林中奏琴者为太妃。 但如果以险恶心肠度之,认为是赵氏,那么以萧和应者,会是何人? 假设……真存在混淆皇家血脉的奸夫,此人十之八|九通晓音律,且参与过二十年前与此次的奔龙山之会。 宋鸣珂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可她无凭无据,不好妄加推断。 月色勾勒出秋来枝桠的影子,疏疏落落投在窗上,也如投在她澄明的心中。 她凝视良久,眸光冷却后,连带唇畔挑起的一丝笑意,也越发冷凉。 ………… 七月十四,秋日拔禊。 京中男女汇聚于京郊水滨,以掬水洗濯,除去凶疾,求偶求育。 文人墨客,则聚集周边景致宜人之处,吟诗作画,谈古论今。 有热闹,自然少不了爱闹腾的安王世子宋既明,他在京无所事事,提前数日已极力邀请皇帝“堂弟”同往。 宋鸣珂知其月底将返回东海之滨,不忍拒绝,借机拉上霍家两位表兄作伴。 “表兄弟”三人约在皇城门外,她身着月白暗纹私服,延颈秀项,转眄流精,玉颊樱唇,如天工雕琢的轮廓柔和在潋滟秋光中,明亮美好得教人移不开目。 霍睿言在她跃下马车的瞬间,看得失了神。 “怎么?多日没见,不认得我?”宋鸣珂抬起小手,在他胸口推了一把。 自行宫归来后,表兄妹二人各自忙碌,的确聚少离多。 霍睿言被她一碰,心口处如燃了一团火,烧得他两颊泛红,嗫嗫嚅嚅道:“岂敢?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负手立在一旁的霍锐承赞道:“陛下今日改了这一身,怕是到汴水河畔,得颠倒众生。” “既是微服,咱们就别亮身份,以你我相称即可,”宋鸣珂顺手也拍了拍霍锐承的臂膀,“你们哥儿俩也英俊潇洒得很呐!到时候可别惹来一群妙龄少女追在咱们身后!” 霍锐承正欲从亲随手中接过缰绳,宋鸣珂笑道:“你俩真打算一路招摇过市?上车吧!省得沿途不停与人打招呼。” 她所乘马车宽敞舒适,外观简洁低调,内里则布置华美,可容四五人并坐,多了霍家兄弟,半点也不嫌挤。 车轮滚滚驶向郊外,宋鸣珂从挽起的纱帘缝隙间窥望郊野景色,不多时已被那满山的青黄交接的秋木晃花了眼。 昨夜浅眠的困倦来袭,她倚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了半盏茶时分,突然睁目望向霍睿言。 “我前几日收到外祖父的信,他老人家提及,二表哥早提醒了他修筑堤坝之事,此事当真?” 霍睿言未料她有此问,一怔之下,颔首答道:“澶州与桓州一带,前两年降雨减少,去年迎来大旱后,预计明年或后年会反过来,易有洪灾。 “我路过桓城时确曾提了句,‘务民于农桑,广蓄积,以实仓廪,尽早整修堤坝’,没想到谢国公会在信中与您谈及此事。” “非也,”宋鸣珂舒心而笑,“是我上月修书请他注意秋来风高物燥,修堤筑坝防洪,若来年遇雨,务必迁移沿岸百姓。他回信说,我提的,你早在去年已叮嘱过……” 她凭的是上世记忆,才对谢国公多加警醒;二表哥凭的,可是观察入微与真才实学。 霍睿言越听越生出“心有灵犀”之感,嘴角掺杂蜜意:“陛下该不会是……怪我提前把您的话给抢了吧?” 正好车窗边淡淡的朝阳透入,镀上了他的鬓角与脸庞,因林木快速掠开,使得那道光一闪一晃,耀眼之极。 那双清澈明朗的长眸,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朗朗如星,堪比春风秋月动人。 宋鸣珂急忙转目,暗骂自己色迷心窍。 大表哥早说过,二表哥有心上人。 她曾一度天真以为,说的是她。 直到二表哥亲口承认,他视“晏晏”为亲妹,从未起觊觎之心。 她可千万千万……不能往下陷。 ………… 碧色长空覆盖整片原野,离城七八里后,道上车马难行,三人见与宋既明相约的临风阁已不远,干脆下车步行。 河边男男女女不作避嫌,不少人已被外形出众、风姿绰约的几位少年郎而勾住了视线,纷纷探听此为谁家公子。 霍锐承多以武服示人,而今换了便服,乍一眼认不出来。 而霍睿言外披鹤氅,内穿浅青长袍,一如既往的朗若皎月,穆如清风。 于是,有关霍二公子已至汴水的消息火速传开,许多人猜出另外那高大男子为霍世子,议论声不断传来。 宋鸣珂扫了霍睿言一眼,语带戏谑:“招蜂引蝶的罪魁祸首在此!大表哥,咱们把他丢这儿得了!” 霍睿言无比委屈:“陛……” “陛下”二字没来得及出口,宋鸣珂长眉挑得凶巴巴又娇憨憨,啐道:“陛你个头!” 说好的,微服出游!什么叫微服?微服了还叫她“陛下”? 眼看快被人的目光穿成筛子,她情急之下,一手拽一个,强行拉着两位表兄,撒腿就跑。 偏生她远不及二人腿长力大,没奔出数步,反倒被他们二人如拎小猫般拎着,脚下如腾云驾雾般掠了开去。 行至临风阁,层楼木制,门窗和匾额上雕刻精致,上临秋风,下临碧水,意蕴深幽古朴。 安王府上的仆役一见三人,赶忙迎上,宋鸣珂悄声道:“免礼免礼,你们世子呢?” “万……爷,世子在二楼占了雅座,正恭候三位大驾呢!” 宋鸣珂一笑,在仆役引领下入内,绕过六条屏,沿扶手楼梯上二楼。 阁中檀木桌椅皆精,茶酒之香芳醇,所陈花瓶、古琴、茗碗等件件高雅,一看知是富贵人家聚会的场所。 宋既明选的是靠南窗的雅间,远能望山,近能观水。他虽无多少真才实学,但受安王熏陶,情趣倒还有一点。 他身材健硕宽壮,本该秀气的五官被饱满的面容一撑,并无多少安王的风采。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60节 头戴紫珠冠,一袭靛蓝鹤逐云纹绸服,竹青色梅花大氅,腰系碧玉配,并有香囊荷包等物,服饰讲究。 他一见宋鸣珂,行礼道:“陛下,兄弟本该亲自出迎,又怕这大好位置被抢了,该怎么罚,听您的!” 宋鸣珂呵呵笑道:“先自罚三杯!” 当下众人落座,点了炒蛤蜊、姜虾、酒蟹等河鲜,外加酱鸭、溜肥肠和几个时蔬小菜,又让人沽上几斤陈酿。 尾随而来的余桐领了几名内侍,出示腰牌后进了厨房,全程监督,慎防有人趁虚而入。 等待上菜的过程中,宋既明亲手捧出一只尺余长宽的方形精美锦盒,推至宋鸣珂跟前:“陛下,兄弟再过几天要动身东行,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笑纳哈!” 宋鸣珂自是没忘他上回所赠,害她在霍睿言面前尴尬万分,若非她没稳住,只怕当场就捂脸狂奔了。 这回又是什么不正经的“宝贝”? 她正要说“谢谢”,然后藏到身后,宋既明却跟献宝似的,笑嘻嘻打开锦盒,掏出一件件古怪事物。 什么花里胡哨的手铐,银制的不明物体,带有铜铃的长链子,琉璃瓶子装的红油……宋鸣珂一头雾水,茫然不知是何物。 宋既明左挑右拣,从一堆瓶瓶罐罐中翻出一个小瓷瓶,郑重其事塞到她手里,笑道:“这个好!省着点!” 宋鸣珂细看瓶上歪歪扭扭的四个字,“夜、夜夜春宵?什么东西?能吃么?” 霍锐承一听,竭力忍笑,抖得难以自持。 霍睿言一张俊脸先是变得煞白,随即颊畔绯红如霞,继而逐渐变黑,就如那烧红了的黑炭般,快要冒烟了。 第五十一章 ... 宋鸣珂起初没反应过来。 对应名称上“春宵”两字,细辨表兄们异样的反应,她才猜出,堂兄所赠的“好”东西,不外乎是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羞愤之情瞬即从心底涌上脸面,她两颊如烧,上下牙齿不自觉磨了磨。 若换了别人,而非安王世子,宋鸣珂定然怒斥一顿,撵到外头去。 可这位堂兄,在她前世最煎熬之时,带她去看海、攀山…… 他虽不学无术,纨绔挥霍,但心地善良,为人率真。 宋鸣珂碍于上辈子的情谊,只得将小瓶子放回锦盒中,尬笑收下。 宋既明咧嘴而笑,半眯着眼打量霍睿言,“小霍!你这什么眼神?只剩一瓶了!下次哈!” 霍睿言脑子快炸开!这家伙认为,他……看上这些鬼东西? 宋鸣珂见状,急忙对二表哥使了个眼色。 无奈霍睿言气在头上,并未捕捉到,薄唇翕动,冷声道:“小弟绝无此意。” 宋鸣珂小手从案下探出,拽住他袖子一角,晃了晃,悄声道:“给点面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霍睿言被她小小亲昵一安抚,憋着的气顿时消了大半。 不料宋既明补了句:“你俩关系好,共用,哈!” 殊不知,“共用”二字,传入这对表兄妹耳中,仿佛成了“一同使用”。 二人的脑海中莫名触发一些离奇的画面,如……那本“珍稀书册”中所录的,靡丽旖旎。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如被定住,明明置身于凉秋,却似瞬间被推进了炎夏,额角微有细汗渗出。 两张好看的面容,均似被涂抹了胭脂,窘迫得无以复加。 幸好此时,余桐亲领店小二上菜,色香味俱全。 宋鸣珂食指大动,与霍家兄弟、宋既明于品尝河鲜、小酌中逐渐缓解了诡异气氛。 酒足饭饱,四人悠哉悠哉下楼,见秋色宜人,沿乱石小径拐入金桂园游玩。 此园内植花草,自带天然野趣。 其时初秋,繁花大多已落,桂香清淡,令人心旷神怡。 水光山色掩映下,不少文士与贵女结伴同游,三五成群聚在各处品风赏景。 因不愿受人关注,宋鸣珂特意拉堂兄与表兄往地僻人少处走。出了长廊,嘈杂之声被大片假山挡在廊外。 宋既明大抵嫌无聊,东转西晃,忽然神秘兮兮,低声道:“我闻到香粉气!” 话音刚落,果真听闻假山另一侧传出年轻少女的轻笑声。 宋鸣珂正想绕道,忽听一女子语带酸涩:“哟!窈妹妹!你也来祈福求偶?” “不是的,我……随爹爹参加雅集。” 一极其熟悉的女嗓如柔风拂过宋鸣珂的心,霎时化作雨雾,湿润了她的眼眶。 自重逢后,她挠破头也想不出法子,如何以小皇帝身份,与舒窈碰面。 她无皇后嫔妃,连唯一的“妹妹”亦口不能言,着实举办不了女眷们的聚会。 而舒窈鲜少外出,在家中排行最末,即便宋鸣珂真能筹办盛会,她未必能来。 原以为要等个三五载,等舒窈按照上辈子的轨迹,嫁入符府,宋鸣珂才有机会与之接触,没想到,随意往汴水旁的小园子一逛,竟撞上了。 她迟疑现今的状况,该不该露面,却听另外有一女子嬉笑:“窈妹妹,犯不着害羞!虽说大伙儿都听说,圣上早在前往奔龙山行宫途中相中了你,要纳你为妃……“ ”别胡说!没有的事!”舒窈急急分辩,嗓音微露哽咽。 “真没有?那是谁造的谣?” 舒窈尚未回答,又有一人插言,语气满是尖酸:“圣上连饶相千金……啊!不,现在该称北海郡王妃!圣上连那样才貌双全的名门闺秀,也入不了圣上之目,你别太难过了!” “对呀对呀!圣上日理万机,早将你抛诸脑后了!你来秋禊,跟令尊见见世面,说不定,能招来不少风流才子追捧呢!” 几名听上去像是京中贵女,你一言我一语,表面说着安抚言辞,字字句句无不讥讽。 隔了假山,霍家兄弟与宋既明面面相觑,均等宋鸣珂发话。 宋鸣珂看不到舒窈的神态表情,但知其柔弱,想来在极力隐忍。 前生有“长公主”撑着,没人敢欺负她;可今生有谁能保护她? 此际听那帮人还在冷嘲热讽,宋鸣珂气得双拳紧捏,恨不得冲出去骂人。 如她是长公主,此举最多被人说几句“飞扬跋扈”、“骄纵蛮横”;可她是皇帝,是男子身份,如何不伤害舒窈,又可挽回面子? 上一世已连累了小姐妹!重活后,还没来得及对她好呢,怎能让她难过? “众位姐姐慢聊,妹妹先去寻家父了。”舒窈软嗓细细,隐约夹带颤抖。 “哎呀!难得碰上嘛!你从行宫回来,足不出户,见一面多难呐!” “可不?难道……你觉得曾获圣上片刻青睐,就瞧不起我们这些姐妹了?” “窈妹妹,说句实在话,蔓如姐姐苦等一年无果,咱们容姿平平、生性愚钝,少做春秋大梦!” 众人絮絮叨叨,宋鸣珂忍无可忍,抬步疾行,临近拐弯处,缓下脚步。 ………… 假山另一端,站着五六名打扮华贵的妙龄女郎,团团围住舒窈,面带戏谑;数名丫鬟退至边上候命,一副等看戏的神色。 而舒窈身穿柳芽黄褙子,梳了朝云近香髻,清丽面容透着薄怒。 她携同丫鬟正欲离开,却无端遭人拉住衣角,在她们恶毒言辞下,失去抗争的勇气。 类似言辞,听得还算少吗?除了忍气吞声,还能怎样? 她咬唇未语,一双明净眼眸如有泪意汹涌。 “咦?舒家小娘子?好巧!” 一干净明朗的嗓音混合了惊和喜,随疏淡桂花味飘来。 众少女循声转头,却见一月白暗纹精缎长袍的少年信步而近,在她们半丈之外停步。 此人看上去约莫十四五岁,容颜可称得上俊美无俦,清浅一笑,让满园子明艳秋光皆暗淡了几分。 那一身高华气度,更如传说中的水神,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只需仓促一眼,便牢牢攫取她们的目光,促使芳心狂跳。 好一会儿,众女惊疑不定,羞涩垂眸,等着舒窈答话。 舒窈深觉这少年眼熟,一时没认出是何人,小声问道:“这位郎君是……?” “小娘子竟把朕给忘了?”少年笑得既明媚又苦恼,回头对缓步靠近的几名俊朗男子瘪嘴,意含撒娇,“大表哥、二表哥,朕好伤心。” “啊!”舒窈一见二人,顿时记起,这美貌少年是当今皇帝! 她如惊雷震顶,愣了半晌,慌忙行礼。 “陛下!我……未料陛下……陛下在此,紧张的……没认出来,请陛下降罪!” 其余女子听这少年自称“朕”,已是惶恐不安,再见风姿飒爽的霍家兄弟与成天招摇过市的安王世子与之同行,后面跟随一队便服护卫,均吓得手足无措,仓促福身,“见过陛下!见过世子和两位大人。” 宋鸣珂甜美笑意只冲舒窈一人:“免礼免礼!早知道舒小娘子在,真该喊上长公主,让你们俩作个伴儿。” 舒窈至今不晓得小皇帝缘何对自己一见如故,惊羞中含混了茫然,眼底泪光未灭,樱唇翕张,哑口无言。 宋鸣珂兴致勃勃,无视众女,自顾介绍:“这三位分别是朕的堂兄、大表哥和二表哥,上次去奔龙山道上见过的,朕当时太激动,竟忘了引见!” 舒窈在陷入无助之际,竟遇小皇帝亲率哥们前来解救,言语间处处流露对她的尊重和重视,整个人如坠甜软的云朵中。 她强行镇定,娇羞向霍家兄弟与安王世子礼见。 宋鸣珂见她重展笑颜,心里乐开花儿,笑道:“听说你绣工一流,又擅茶艺。朕不会绣花,但点茶……倒可与你切磋琢磨,不知舒小娘子何时予朕一个机会?” 舒窈勉强从恍然若梦的状态中敛定心神,落落大方回答:“陛下若不弃,择日不如撞日?” “好!”宋鸣珂爽朗笑道,“来人!僻一处清净地,备惠山泉,取竹沥水,传龙团胜雪,请十二先生。” 其时,京城显贵和名士不惜千里路遥,以舟车载运无锡惠山泉水至京师,以细沙折洗惠山泉,去其尘污杂味,乃爱茶者珍而重之的佳水。 龙团胜雪以旷古未闻的“银丝水芽”精制而成,茶品色白如雪,为贡茶极品。 十二先生则是被赐予官名的茶具合称,包括有”韦鸿胪”之称的茶焙笼,“木侍制”茶搥,“金法曹”茶碾等等。 宋鸣珂既约了霍睿言出游,有关茶的用具,自然没落下,早早齐备在马车之内。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61节 当仆役清理出汴水河畔的一座风雅竹亭,安置好茶磨、水杓、茶罗、茶帚,盏托、茶盏、汤瓶、茶筅、茶巾等物,宋鸣珂与舒窈隔案而坐,互相礼让一番。 斗茶往往为三斗二胜,但二人尊卑有别,意在交流。 尽管宫廷禁卫、安王与定远侯府府兵维持秩序,但小皇帝与舒家千金相邀点茶一事,仍旧惹来轰动。 上千名士庶沿河岸两端翘首围观,不敢妄加议论,静得仅剩呼吸声与浪潮声。 霍睿言只当宋鸣珂不忍舒窈被欺负,仗义挺身,可见二人含笑而望,纤纤素手剥开长一寸二分的方形茶团,隔纸捏碎入碾,他没来由蔓生出艳羡与酸涩。 自三年前那场雪开始,他一直是与宋鸣珂相伴的茶友。 时至今日,他初次以旁观角度,去欣赏她和旁人切磋。 最让他震撼的是,两名年龄相仿的少女,一作男子打扮,一为俏丽佳人,技巧纯熟,且相似得惊人。 连以热水协盏、将茶末挑入盏中、注水调膏的节奏、力度,都一模一样,默契得如相处了数年。 她们专心致志,执筅点击,一汤汤花初现;二汤汤色渐开;三汤蟹眼沫起;四汤轻云渐生;五汤浚霭凝雪;六汤乳点勃然;七汤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凝而不动……以汤色与咬盏程度来看,不相伯仲。 二人相视淡笑,相互品尝对方的茶,心领神会,继而重新煮茶。 注入新盏后,她们各自以茶匙击拂,使汤花瞬间显示瑰丽多变的景象。 宋鸣珂的茶汤汤面为山水云雾,而舒窈盏中呈现的为花鸟鱼虫,精美绝伦,妙不可言。 观者如云,见她们自始至终未经言传,而心意暗相投合,不由得为之赞叹。 霍睿言与宋鸣珂相处数载,从未见她闲来分茶作戏,目睹她与舒家小娘子契合至斯,眼中仿佛只有对方,简直嫉妒得抓狂。 宋鸣珂沉浸在前世今生重合的美妙感受中,有几个恍惚瞬间,宛如活在与舒窈相依相扶持的过往。 再一次喝上小姐妹亲手所制的茶汤,她从甘甜厚滑的茶汤中确认,那些悲惨的、痛苦的、不堪回首的回忆,自这一刻烟消云散。 “余桐,”宋鸣珂垂下泪目,“咱们还带了哪些茶?” “回陛下,今儿备了御院玉芽、雪叶和寸金。” “都赏给舒小娘子!”她微微一笑。 此言一出,一众哗然,纷纷感叹。 要知道,御茶连亲王们都极难品尝。 前几年先帝赏了定远侯一团密云龙,已教朝臣谈论了好些时日。 霍二公子深得圣上隆恩,既有伴读之谊,又救驾有功,更高中榜眼,常得恩赐不足为奇。 可这几款茶团,堪比同等分量的黄金,在爱茶之人眼中,胜过任何赏赐。 舒家小娘子何德何能,竟获此殊荣? 舒窈惊得不知如何应对,忙起身行礼,跪拜在地,喉底哽咽:“谢陛下!小女子受之有愧!不敢领赏!” 宋鸣珂粲然而笑,美眸眼波流转如拢了日月。 “平身吧!” 舒窈抬眸觑向天子独绝俊颜,几欲落泪,长跪不起。 宋鸣珂水眸雾气渐散,清冽嗓音柔如细泉:“小小茶团,算不上什么,朕爱赏谁便赏谁,你有何不敢?” 别说上辈子五年相伴,情谊深厚…… 单单说宋显扬步步逼近时,舒窈扑来相劝而无辜受牵连一事,宋鸣珂自问,赏得再多再重,都不过分。 只要舒窈想要,她能给的,都会给。 作者有话要说:二表哥:咋感觉最大的情敌……是个小姑娘?你们确定我剧本没拿错? 第五十二章 ... 河上清风混了微微湿气,摇撼着半青秋木的红橙黄叶,恰如四周人潮涌动。 舒窈双膝跪地,眼中徜徉着感激与惊慌的泪意。 宋鸣珂颇觉为难,若她是长公主,自会亲手相扶;作为皇帝……当上千人之面去扶一待字闺中的小娘子,纷乱谣言更难平定。 “素缃,快把你家主子扶起来。” 宋鸣珂一时情急,顺口喊了舒窈贴身丫鬟的名字,忘了她作为皇帝,不该知道这些。 素缃呆滞片晌,急忙入亭,还没来得及搀扶,身后人群中忽然挤出数人,男女皆有,个个面带惶恐。 其中那名慈和文秀的道袍男子,正是舒窈的父亲、当朝工部左侍郎舒之瑜。 “陛下!” 舒之瑜看小女儿跪倒御前,泪水欲落未落,只道她得罪了小皇帝,大惊之下,趔趔趄趄抢上前,噗通而跪,颤声道:“陛下!小女不懂事……” 宋鸣珂第一反应是——她很像暴君? “舒卿家,朕以茶会友,赐了几团御茶给令媛,无须过分紧张,”她哭笑不得,连连摆手,“起来起来!都起来!” “以茶会友……? 怎么刚好“会”了他女儿? 舒之瑜迟疑片刻,见小皇帝不似开玩笑,眼神示意女儿同起,又与霍家兄弟、宋既明相互打招呼。 宋鸣珂笑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贤主、嘉宾……茶可教人坦荡从容。朕能从令媛的茶品出她的心性,无世俗虚伪,唯淡泊真情。” 舒之瑜勉强缓了口气,笑意渐现:“谢陛下赞赏。” “舒小娘子许了人家没?”宋鸣珂微笑。 舒之瑜一愣,转目望向脸色绯红欲滴的女儿。 在场的热议声已按捺不住,如浪潮翻涌,大伙儿均面露诡异笑容。 “回陛下,小女尚未婚配。”舒之瑜半忧半喜,谨慎答话。 宋鸣珂笑靥如花:“舒卿家,令媛品貌俱佳,你得为她挑个好夫婿。来日定亲,记得先让朕过过目!” 舒之瑜父女二人懵了。 此话何意?小皇帝到底看没看上? 评价如此高,又大加恩赏,最后来了句,定亲要他过目? 霍锐承与宋既明狐疑互望,深觉小皇帝这举动来得奇特。 霍睿言虽不明其意,但猜出,宋鸣珂应是在机缘巧合下听说过舒窈之名,对她有好感,遂打破僵局:“陛下出来大半日,想必困乏了,若已尽兴,不如先回城?” 宋鸣珂昨夜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即便喝茶提神,也有些倦意来袭。 “好!舒卿家,舒小娘子,咱们就此别过!”她向舒窈一笑,安抚道,“或许过些时日,长公主会筹备与朝臣千金的小聚会,届时小娘子定要到场啊!” 舒窈盈盈一福,清秀绝俗的脸庞溢出感恩与惆怅:“谢陛下盛情。” 宋鸣珂自以为替舒窈解了围,赐了御茶哄她,又撇清绯闻,安心离亭。 刚走出两步,回眸见父女二人皆柔弱,她心念一动,转头对霍睿言道:“秋禊人多,鱼龙混杂,二表哥替我送送舒家父女。” 霍睿言云里雾里,薄唇微张,哑口未应。 霍锐承见状偷笑,轻声道:“陛下,弟弟一向害羞,您别为难他。” “那你去。” 宋鸣珂说完,睨了霍睿言一眼,啐道:“老大不小了,还害羞!” “……” 霍睿言暗自叫屈,他什么也没说啊! ………… 当下,众人分头回城。 霍锐承带了几名禁卫,骑马护送舒家父女;宋既明则领安王府的下人绕道而行。 霍睿言钻入马车,原是准备坐回宋鸣珂左下首,不料被她一把拉住。 “过来,我要审你。”她笑时贼兮兮的。 霍睿言依言与她并坐,忽觉车内闷热了许多。 事实上,他心中同样有无数疑问。 缘何宋鸣珂待舒家小娘子热情至斯?她们二人点茶技巧如出一辙,已达心有灵犀之境,根本不像仅见过一两回的陌生“男女”。 更重要的是,宋鸣珂望向舒窈时,难掩兴奋喜悦,令他心生恐惧。 她该不会是……有磨镜之癖吧?万一她不喜男子,他岂不要完? 于是,抢在宋鸣珂“审”他之前,霍睿言小心翼翼询问:“陛下对舒家小娘子如此器重,是要纳入后宫吗?” 宋鸣珂笑而不语,半晌后,突然靠向他,好奇间夹带淡淡幽怨:“二表哥,你心上人到底是谁啊?趁没人,赶快如实招来,不得欺君!” 她突如其来贴近,惊得霍睿言心跳骤停,全然失去思考能力,压根儿忘记自己曾极力否认过有心上人一事。 他白净脸皮红云起落,嗫嗫嚅嚅:”不……不能说!” “有方才那舒小娘子好看吗?” 宋鸣珂俏丽小脸浮现期待的浅笑,明亮杏眸眨了眨,闪烁目光使人怦然。 霍睿言离她不足一尺,受她清甜气息所困,脱口而出:“在我心里,无人能及。” “哼。” 宋鸣珂柳眉轻蹙,大为不悦——哥哥装成我也很好看!二表哥果然重色轻妹! 霍睿言意思到自己说错话,“陛下……我……” “切!我不信!舒家小娘子最好看了!”宋鸣珂如被冒犯,厚颜无耻地补了句,“和晏晏一样好看!” 霍睿言拗不过她,唯有顺她之意:“嗯,陛下说的,都对。” 他唇边微带点暗笑,如有叹息,如有戏谑。 “言不由衷!”她以手肘撞向他小腹,幽然道:“你又不说是谁!人家没搭理你吧?要不考虑考虑舒小娘子?”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62节 霍睿言一怔,心底埋怨之情顿生,没好气地问:“陛下自己不考虑?” “那个……后宫复杂得很!我虽欣赏她,但不想委屈她!” 这倒是宋鸣珂的真心话。 仔细考量过,她认为,与舒窈不应成为姑嫂。 舒窈若嫁给宋显琛,一来需等上好些年,二来需与无数翘首以待的女子争宠。她柔弱的性子,不适合尔虞我诈的后宫生活。 正因爱惜她,才不愿让她受委屈。 见霍睿言满脸愤懑,宋鸣珂哄道:“定远侯府不错!瞧你爹、我表姨父,多专情!连个侍妾也无!所谓虎父无犬子嘛!” “……‘虎父无犬子’,还能这么用?”霍睿言啼笑皆非。 “你这个榜眼!少跟我咬文嚼字!就那意思!” 她鼓起腮帮子,瓜子脸瞬间圆成球,让他生出戳两下的冲动。 听她唠唠叨叨说着关于舒窈的好处,如容貌娟秀、品性纯良、擅女红、精茶道等等……霍睿言惊觉她对此人简直到了了如指掌的程度,不由得恐慌。 她真的……要给他做媒?因而多方打听,掌握得透彻明白? 宋鸣珂自顾说了一阵,见二表哥半点兴致也无,丢下一句:“不是要逼你做决定,我……我就找个人倾诉一下。” 霍睿言无可奈何看她扭头靠向车壁、闭目而歇,内心深处如百猫乱窜。 这丫头!几个意思! 在他跟前,狂夸另一女子的诸多优点,还口口声声要撮合,摆明只当他是表哥? 霍睿言被怄得不轻,竟忘却自己也曾信誓旦旦撒了个弥天大谎——对晏晏绝无半分觊觎之心。 他一旦想到心心念念的小丫头试图要把他塞给别人,冤屈、不平、气恼混合成一团火,烧得他脑仁疼。 霍睿言气闷,挽起马车窗纱往外看,因有禁卫开路,马车于官道上畅行无阻,但灿烂秋光却入不了目。 看了不到半盏茶时分,他陡然感受肩头一沉,待弄清状况后,整个人僵住了。 那挠心的小猫,睡着了!还砸落他身上! 原先堆积的懊恼,于躯体相贴顷刻间,化为云烟,消散无形。 他呼吸停滞,费了好大工夫,才能在不惊扰她的情况下,重新端正坐姿。 宋鸣珂懒懒靠在他肩头,闭目沉睡。 他所在的角度,只窥见她长睫毛似两排浓密小刷子,在脸上投落浅淡暗影,秀鼻挺立可爱,粉唇微嘟。 他终于确认一事。 她那两瓣唇,润泽,柔美,宛如世上最美而又最毒的丹果,时刻勾引他品尝的欲念。 即使明知不可为,也甘愿豁出性命。 当他三魂七魄全飞,逐寸靠近,意欲低头一啄,她却于睡梦中嘟囔道:“谁?谁最好看?” ——你。 他唇角情不自禁缱绻出笑意,心下默念道——你,最好看,从来都是。 恰逢车轮一颠,他急忙一手圈住她,防止她滚落。 手臂一旦绕向她的纤腰,便如被粘住似的,再也收不回来。 他由她依偎在肩,浑身滚烫,如置身于沸水之鼎,疑心能把她热醒。 极力忍耐低头看她的欲望,他生怕再受蛊惑,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目不斜视,死死盯住马车一角,因此他丝毫未留心,臂弯内的小小猫咪,已然睁开双眼。 ………… 宋鸣珂于梦中一颠簸,猝然惊醒。 猛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依傍着二表哥,且腰上多了一宽大的手,她那小心脏时而飞天,时而遁地,跳得无比激烈。 欸……他这是护着她吧?居然,一直没撒手? 久违的、熟悉的温暖,教她心生不舍。 身在庙堂最高处,她看似坚韧倔强,背地里偶有想借个肩膀依靠的脆弱时刻。 最能令她信赖的和倚重的,莫过于他。 她决定继续装睡,被他多搂一会儿,为求多一点的安稳与欣慰。 反正,他说过,待她如亲妹子……亲哥给妹妹靠一下,没什么大不了吧? 悄悄闭眼,她努力抿嘴,才不至于露出与他神似的傻笑。 疾驰的马车内,他拼命摆出坐怀不乱的姿态,她竭力装作睡得昏沉,狂跳不息的心蔓生出蜜味。 隐约期盼,时光漫长一点,路途遥远一点,无妨。 凉秋至,寒冬近,他们从短暂相依中寻获一丝融融的暖春意,或许,能抵受住即将来临的风霜雨雪。 作者有话要说:【秦哥哥明天上线哈!】 二表哥:!!!不能让我多甜几天吗?怒摔! 第五十三章 ... 窗外喧闹随西风断断续续飘入,一一掩盖车内的心跳声。 宋鸣珂紧闭双眼,听得出,马车已驶出山林,即将进城。 该以何种方式,不着痕迹地“醒来”? 寻思中,她忽觉一温热手掌轻轻托住她的头颈,悄然将她挪回靠垫。 她隐忍着不睁目,依稀感觉二表哥确认她靠牢后,一下子坐得老远,如像避嫌似的。 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二表哥! 他也有隐瞒的时候?是怕她这“表弟”醒后,发觉靠他身上而尴尬? 入城后,宋鸣珂总算在闹市的吆喝声中“渐渐苏醒”。 她一脸茫然地搓揉双眼,“到啦?二表哥,我饿了!附近有何好吃的?” 霍睿言细看她神态娇憨,两颊微红,心下暗忖——她……应该没觉察,被抱了一路吧? 他以微笑掩盖心虚:“在京正店七十二户,这一带最豪华的莫过于樊楼、八仙楼、戴楼门,陛下想吃什么?” “上次既明堂兄说,八仙楼还是哪儿,有道菜叫黄金鸡!每日限量供应,据闻酥香可口,外脆内嫩,我早想尝一尝,你带我去,好不好?” 她大眼睛灵动而转,期待眸光遮掩她的小小心思——但愿他不曾注意,她早已醒了。 霍睿言听她提及八仙楼,正中下怀,笑道:“正好,那是我堂叔父的店。承蒙陛下厚爱,我马上命人去准备。” “保密保密,我可不想闹得街知巷闻。” 她笑得狡黠,自觉假睡占便宜之事,就此瞒住了。 八仙楼位于城北,以菜式新颖、价格实惠闻名遐迩。 其时暮色苍茫,斜阳铺照在雕梁画栋之上,更显楼宇古朴典雅,烟火气浓。 宋鸣珂刚下马车,已闻到内里飘出阵阵香气。她睡意全无,不自觉吞咽口水,加快脚步入内。 内里陈设简介大气,因慕名前来的人实在太多,上下两层没设雅间,是以贵族庶民同在一堂。 掌柜认得霍睿言,看宋鸣珂仪表不凡,知是贵客,当即引上二楼,腾出靠窗的长桌。 霍睿言忙着张罗时,宋鸣珂大剌剌坐下,窥望周边食客的菜肴,果真看到有两桌客人在吃金黄色的炸整鸡。 他们直接用手撕下整条鸡腿,外层酥脆,鸡肉鲜嫩多汁,撕咬时满足得像品尝到了人间至上美味。 宋鸣珂自诩宫中御厨菜式丰富美味,必须以优雅姿态进食,方配得起菜肴的精致。 但见寻常人家狼吞虎咽状,她心里隐隐生出向往,更觉腹中饥饿。 环视一周,大多数客人都在开吃,唯有邻桌三名灰衣大汉像是刚到不久,正嚼着莲花鸭签、三珍脍之类的下酒菜,相互对饮。 他们头戴箬笠,看不清面目;桌上放置行囊,和以布包裹的条状物,似为刀剑之类,估摸着是赶路的江湖客。 其中一魁梧男子不时转头,依稀在望堂中与掌柜交代诸事的霍睿言钗。 因周遭吵闹,宋鸣珂见霍睿言素来云淡风轻的神情越发不满,遂侧耳倾听他和掌柜的对话。 “真没了?” 掌柜为难道:“二公子!黄金鸡每日限量一百只,都是提前一夜宰杀好,清理干净后,以秘方腌制十个时辰,客人即点即炸。今儿节庆,人多,刚好提前卖完了!要不……咱们换别的菜?” “我那位朋友难得出来一趟,”霍睿言不忍逆宋鸣珂之意,“若有别桌未上,你且看能不能协调一下。” 掌柜无奈,只得拉住店小二问情况,继而走到宋鸣珂旁边那一桌,哈腰赔笑。 “几位爷,实在抱歉!东家小公子和朋友特意为黄金鸡而来,碰巧最后一份被你们点了,如果诸位愿意让出来,今日这一顿饭菜酒水免费,明儿你们再来,我让厨房重新送你们一只,可好?” 为首那人看上去已三十四岁,摆了摆手:“换别的!” 宋鸣珂暗觉好笑,她堂堂天子,跑到闹市饭肆中与人抢鸡吃!若传出去,估计得把人给笑死! 霍睿言点好酒菜,走回座位,恰好店小二以竹盘端来那香喷喷的黄金鸡,又呈上各式蘸酱,后给隔壁桌上了盘蒸肉丸子。 霍睿言过意不去,对邻桌三位灰衣人拱手道:“谢过三位,这一顿归兄弟的。” 为首壮年男子还了个礼,默不作声继续喝酒。 霍睿言撩袍而坐,以茶水洗净了双手后,取了一把小竹刀,细细剔出皮肉,盛在白瓷碗里,递给宋鸣珂,笑容温和:“尝尝看好不好吃。” 看他专注把最好的肉留给她,宋鸣珂笑颜舒展:“谢二表哥,我不客气了。” 霍睿言正欲起筷,忽听背后一少年喃喃自语:“走了两千里路,就为了吃这鸡!天子脚下的公子哥儿!仗势欺人!” 宋鸣珂神色微变,霍睿言朝她略微颔首,自行斟了一杯仙醇酒,手执酒壶,起身转而对那少年道:“不知这位兄弟远道而来,小弟在此赔罪。” 边说边把佳酿倒入少年的空杯中。 “我懒得用手端杯子,不喝了。”那人帽檐低垂,言语间态度傲慢无礼,似是存心挑事。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63节 霍睿言生在侯府,算得上皇亲国戚,又是高中榜眼的京官、皇帝亲信,京城上下,谁不给他三分薄面? 被人当众冷言冷语,他心头有气,闷声道:“那就……请吧!” 话音方落,他看似无意伸出左手,在桌上一拍。 刚斟的那杯酒蓦地腾空而起,受他手指轻轻一拂,旋转着飞向对方面门! 少年冷笑,左手食指与中指轻巧一夹,拈住瓷杯,将酒放回桌上。 注意到二人举动的食客喝彩连连,只因酒杯从桌上飞起到被放回原位,并未溅落一滴酒。 霍睿言自问习武多年,几乎未遇年龄相仿的对手,此际见眼前人动作快稳准,未失优雅之气,不由得暗暗称奇。 那人在他踌躇未决时,右手拿起木筷子,夹了个香菇肉丸,哼笑道:“赔礼也没点诚意!算了,爷赏你个丸子!” 他态度嚣张,筷子夹住肉丸,径直向霍睿言脸上戳去! 霍睿言哂笑,以持杯的右手去挡。 二人一坐一站,一来一往,一推一挡,一攻一守,快如闪电,似从虚无中来,连斗了十余招。 明明不亮刀剑,翻飞袍袖却有疾风涌动,重重萦绕,纵横闪戮,看得一众食客眼花缭乱。 宋鸣珂眼看霍睿言从容不迫,应对自如,推搡抵挡间,眉峰如凝聚浪涌千层,暗呼过瘾。 两名少年均不退不让,来来回回过了数十招,霍睿言的酒没洒出半滴,对方的肉丸夹牢不掉,博得此起彼伏的欢呼尖叫。 那灰衣少年笑赞:“有点门道!” 霍睿言越斗越辨认出,对方内力竟与自己完全一个路子! 心中冒出一诡异念头,他直视斗笠下半张脸,皱眉道:“别闹了!你要吃鸡,我明儿给你备十只!” 说罢,左手一探,揭开那笠帽。 此人面如冠玉,眉如墨画,嘴角自带轻狂不羁,那双笑意浅浅的桃花眼,眸中华彩却无轻浮之色。 俊朗面容乍现,让宋鸣珂整个人僵住了。 秦澍!?他……跟二表哥打起来了? 宋鸣珂又惊又喜,不知如何开口阻拦二人争斗。 秦澍被掀开帽子,左手一记虚晃,趁霍睿言张嘴说话,硬生生把筷子上的肉丸子塞进他口中! 霍睿言勃然大怒,吃也不是,吐也不是,憋得满脸通红。 秦澍见他剑眉一扬,忙拉住他的右手,嘴唇凑到他手中杯盏,仰首饮尽的仙醇酒,眯眼笑道:“有十只鸡?这酒我喝,我喝!” 这一下画风突变,人人傻眼。 宋鸣珂目瞪口呆,咋回事? 打到一半,互相喂对方吃的喝的? 这么的……恩爱? 霍睿言余怒未消,终归将肉丸咀嚼吞咽。 秦澍站直,展臂搭在他肩上:“哥跟你开玩笑啦!谁让你进来半天不搭理人!” 霍睿言尚未回话,秦澍又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秦家的叔父,随我入京处理事务;此为定远侯府的二公子。” 霍睿言与两名壮年男子客套几句,秦澍则转眼端量宋鸣珂:“与你同来的漂亮小朋友是谁?该不会是……你心仪的小娘子乔装的吧?” 一语中的。 霍睿言耳根发热,急忙撒手摇头:“少胡说八道!是我……表弟。” 宋鸣珂正为重遇秦澍而惊喜交集,待发觉他与二表哥居然认识,更是喜上加喜。 她笑眯眯站起来,装出一副江湖口吻,抱拳道:“小弟阿琛,敢问这位少侠高姓大名?” “在下秦澍,”秦澍直言不讳,又以手肘撞了撞霍睿言,“你这表弟真俊!我喜欢!” “……” 霍睿言细辨宋鸣珂眉宇间的喜意,不由自主回忆三年前,他于雪中街头出手相救,她当时张口直呼的,正正是秦澍之名。 眼下看来,即便他们彼此不认识,但宋鸣珂早已听闻秦澍的名声。 宋鸣珂浅浅一笑:“既是熟人,不妨坐下一块用膳。” 招手命人把两张桌子合并,秦澍大模大样招呼自家叔父落座,又问:“阿承呢?” “办事。”霍睿言被莫名其妙的“玩笑”逼着当众与他掐了一架,觉着脸面丢尽了,心底不悦,回答简略。 秦澍斜睨他:“半天了,你连句正式的称呼也没?也不问问我为何来京城?” 霍睿言气鼓鼓地道:“秦师兄,您不远千里入京,所为何事?” “想你,和你哥了呗!”秦澍笑得灿烂,丰采丝毫未因简朴衣着而失色。 宋鸣珂明眸亮起一丝诧异,这两人,是师兄弟? 上一世,她认识秦澍,是在十六岁那年。 那时,他已担任宋显扬的侍卫副统领,气宇轩昂,不苟言笑。 而大表哥和二表哥早早离开京城,远赴北境,无诏不得归。 大概秦澍因他们一家犯了重罪,不敢对任何人提及曾有的渊源吧? 今生相遇早了两年,她万没料到,秦澍私下如此爱玩闹。 她与此人原本没多少交流,真正对他充满感激,是源于那次他挺身而出,义正严辞,敢于以下犯上,斥责宋显扬行为不端、心术不正。 据说,她昏迷过后,秦澍亲自抱她回殿阁,且放不下心,一直坚守在院落,直到夜间听闻她醒后无恙,才默然离开。 事后,宋显扬动了雷霆之怒,手执鞭子,当众鞭笞抽打秦澍出恶气,但仍保留原有的官职与俸禄。 幸好秦澍体魄强壮,只有皮外伤,并无大碍。 宋鸣珂完全沉浸在舒窈香消玉殒的悲怆中,哪里有闲心报答秦澍的恩德? 他们后来见过一两次,甚至没再交谈,只因不愿回顾那日的惨痛经历。 重活一世,她一脚将宋显扬这块碍眼的臭石头踹到了北海,把柔顺可人的舒窈捧在手心呵护,自然要对救过命的秦澍多加提拔。 霍睿言边与秦澍闲聊,边为宋鸣珂布菜,冷不防她挨近,小声询问:“你俩很熟啊?” “也不是,他这人,自来熟,”霍睿言解释道,“五年前,我曾去在江南呆了一段时日。他是我师伯的关门弟子,算是我和我哥的师兄,打闹玩耍过大半个月。” “让他来考武举,”宋鸣珂扬眉,语气不容抗拒,“此人,我要定了。” “啪”一声,霍睿言半字未吐,手上那双木筷子,被他陡然捏断,无辜地折为四截。 作者有话要说:二表哥:作者你确定这是男二?咋感觉他是来撩我的?有完没完? 作者:画风的确有点……诡异,改日我让他去撩晏晏? 二表哥:不不不!当我没说!!! 第五十四章 ... 八仙楼的这顿饭下来,宋鸣珂从身到心,皆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她出宫一整天,先是与既明堂兄小聚践行,又和舒窈点茶分茶,再重遇寻而不得的秦澍…… 一日网尽上辈子三大恩人,乐得心上、脸上、头上开满了花儿。 或许下午回程在马车内靠着霍睿言小歇了一阵,她困倦大减,兴致高昂拉了霍睿言和秦澍同逛夜市。 自去年年底,她下令取消夜禁制度,打破坊、市界限,京师的夜间迎来鼎盛繁荣之局。 夜市之内,各式美食十里飘香,教人垂涎欲滴;又因中元节将至,市井贩卖冥器靴鞋、五彩衣服、金犀假带、幞头帽子等;剃剪、卖卦、纸画、令曲、讲史等各类娱乐活动应有尽有;歌舞助兴等表演,技艺高超,令人心驰神往。 听闻秦家两位叔父要去寻客栈安顿,霍睿言极力劝阻:“秦师兄,你们何不来霍府小住一段时日?” “这……定远侯府守卫森严,规矩甚多,咱们这些跑江湖的,进进出出不大便利。” 秦澍笑时明眸灿若星辉,整齐牙齿明晃晃的,爽朗之气不似作伪。 霍睿言料想他们千里赴京,身有要事,甚至需执行秘密任务,当下不再坚持:“若有差遣,小弟自当尽力。” “你成天整那么严肃干嘛呢!”秦澍伸手意欲拍他的肩,大概忽而记起马上是中元节,拍打人的肩膀会带来霉运,赶紧收手。 他比霍睿言年长一岁左右,二人并立时,虽不及霍睿言气派高雅,却自有一股鲜活明朗。 宋鸣珂偷偷打量秦澍,暗觉他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的是,不晓得是否为衣着打扮之故,他与前世的深沉、稳重、寡言少语,有很大差别。 熟悉之处,她反而说不上来,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错觉,其精雕细琢的五官与飞扬肆意的气质,与某个她相熟者,暗有重合之感。 霍睿言意识到她的眼光反反复复落在秦澍身上,胸腔内那颗心跳动的心如被人狠狠拧了一把。 晏晏目不转睛盯着人家,是何意? 事实上,霍睿言对大大咧咧的自家兄长、从五族出逃而来的元医官、与宋鸣珂心有灵犀的舒家小娘子,均无太多戒备之心,独独对她曾冲口而出的“秦澍”耿耿于怀。 秦澍其人,出身于江南望族旁枝,自幼失去父亲,因而随母姓,无继承家业之志,早早拜了仙霞岭的傅玉时为师,研习武艺。 而傅玉时执掌仙霞岭,开门授徒,其亲弟兼同门师弟傅青时则跟随定远侯霍浩倡,并收了霍家兄弟为徒。 因而霍睿言与秦澍儿时虽互不相识,实为同门师兄弟。 霍睿言曾在十二岁那年到江南游历,拜见师伯,与秦澍一见如故,切磋武艺,称兄道弟。 近年交往谈不上密切,但偶有书信往来,师兄弟情份犹在。 秦澍作为师门中最出类拔萃的少年郎,容貌俊美,身手不凡,谈吐潇洒,霍睿言对其历来佩服有加,以之为榜样,日夜苦练。 可秦澍获得宋鸣珂高度的关注和重视,本该为师兄高兴的心,没来由沮丧了几分。 他从未忘记,宋鸣珂四岁时亲口说过,“最喜欢二表哥了!晏晏长大一定要嫁给二表哥!” 后来,她曾注视他的眼睛,柔声细语,“目下最需要你的人,是我。” 再后来,她赐予他一身官袍,与他并立,笑看桃梅绽放、仙鹤翩飞,语气笃定地告诉他,“在我心里,你是无可取代的头名。” 字字句句,甜了他无数时日。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64节 直到这一刻,他坚定无比的信心,隐隐有了动摇。 他深知宋鸣珂不喜他过分谨慎、诸多礼节,不时怨怼他规矩多、不好玩。 可他身为霍家二公子,只得低调处事,稳打稳扎,不比兄长疏狂直率。 而秦澍,武功高强,相貌出众,家世良好,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具有侠义心肠,恰恰有霍锐承的爽直,又不至于口没遮拦。 说白了,是讨人喜欢的小伙子。 最关键是,宋鸣珂听说过他,如有“久仰大名”之意。 久违的忐忑侵占了霍睿言的心思,他脚下漫无目的随人流往前走,回过神时,三人及仆侍已绕过皇宫,抵达桥南最大的夜市。 街上灯烛荧煌,如数条琉璃巨龙腾飞,又似天女织就的锦缎,铺展相照。 闲逛的男男女女花红柳绿,挑选各类果品、糕饼、肉食、羹汤,讨价还价,欢声笑语不断。 宋鸣珂没走几步,已被琳琅满目的爊肉、干脯、鳝鱼包子、腰肾、鸡碎晃花了眼。 “每份不过十五文!”她狂拽霍睿言的袖子,“我要我要!二表哥快掏钱!” 霍睿言笑得无奈且宠溺:“不是刚吃饱吗?你咋那么能吃,还不长肉?” 他边按她挑的付了钱,边检验有否异常,还尝了几口,才放心让她开吃。 宋鸣珂刚买完肉串和烤鸡肝,转而又对梅子姜、辣莴苣来了兴致,迈腿就跑。 霍睿言唯恐她横冲直撞走散,急忙小心翼翼护在她身侧。 再后来,她被花灯勾住了视线,如好奇小猫乱蹦,霍睿言不得不牵牢她的手,免得她被人群挤走。 大手牵小手,十指相扣,他唇角挑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眼里尽是她所掌控的花花世界、盛世繁荣,他满眼只有她雀跃的笑脸。 她是这天底下最璀璨的光芒,别的不重要。 人潮纷乱,秋霜降临,有一瞬间,他恍然忘记了身后的秦澍,忘记了身处何方,仿佛天地间仅剩下她和他,并肩同行,逆流而上。 一如最初作伴时无话不谈,相互扶持。 倘若可以,他真心愿意,就此与她走到天荒地老。 直至他的手臂陡然被人拽住不放,耳边传来秦澍恶作剧似的笑声:“等等我啊!你不怕把师兄弄丢了?” 霍睿言咬牙切齿走在二人中间,顿时觉得……这画面一点也不美好。 三人逛到亥时,收获甚丰,秦澍嘻嘻哈哈与表兄妹作别,自行返回客栈。 霍睿言暗松一口气,领宋鸣珂出了长街,坐上马车,亲送她回宫。 “二表哥,让你师兄为国效力吧!我正缺人呢!” 车轮滚滚驶向皇宫,道旁灯火在她娇憨的脸上滑过流光,她却正色庄容,无半点玩笑意味。 “秦师兄他……身在江湖,酷爱自由,只怕未必乐意……”霍睿言迟疑作答。 宋鸣珂闷哼一声,表示不信。 她可没忘记,前世的秦澍,年方二十一,即担任殿前司都指挥使,史无前例官至从二品,成为人人钦羡的得力干将,怎能说他不乐意? 但她不能牵扯上一世的细节,唯有劝哄道:“二表哥,冲着你的面子,他会的!” 边说边伸出小手,搭上他的手腕,来回摇晃。 霍睿言火热的肌肤被她柔软的凉意轻触,心登时软了。 郎心如铁,最怕这招,简直无抵抗余力。 他苦笑道:“我、我尽力吧!” “天下间,没有二表哥办不到的事。” 她笑容无比甜腻,软嗓不知为何变得轻柔,夸得他几欲登仙。 偏生这番话的目的,是让他去留下另一个男人,教他恨。 恨得牙痒痒的! ………… 抵达宫门,霍睿言下了马车,恭送宋鸣珂入内,待大队护卫前来接应,方骑马折返回定远侯府。 府上仆役忙于筹备河灯纸锭,霍锐承则坐在厅中交代府上要务,闻声而出,笑道:“总算舍得回来了?” “哥,适才遇到秦澍师兄,他和叔父入京办事。”霍睿言率先告知此事。 霍锐承先惊后喜,继而皱起浓眉:“你咋不把他带回家?咱们仨好好聚一聚!” “他……似乎不大乐意。” 霍睿言细想对方抵京后,没在第一时间联系他们兄弟,想必另有去处和安排。 即使在八仙楼邻桌用膳,秦澍以笠帽遮盖容貌,最初未急着与他厮见,等到他落座后才出言相激。 因此,霍睿言没执意相邀,而是选择请他们得空到府上一聚。 兄弟二人就今日拔禊讨论了一阵,从宋既明送小皇帝的奇怪玩具,到舒家小娘子精湛的茶技,再到八仙楼中霍睿言与秦澍的一番争斗,待见时候不早,各自回院落歇息。 夜月如霜皎洁,穿庭院疏枝缝隙而过,落了一地的斑驳流彩。 被宋鸣珂赐名为“团子”的三花猫挤开房门,扭着屁股,悠哉悠哉走到霍睿言腿边,铆足了劲,一跃而起,蹦上了他的大腿。 霍睿言搁下笔,搓揉它的背,笑道:“你在宫中,可有这般粘着她?” 猫“喵呜”一声回应,卷得紧紧的,生怕从他腿上滑落。 “听说诺玛族蠢蠢欲动,如我再次离京北上,估计没这么快回,你替我在宫里陪她,好不?” 猫又娇娇应声。 霍睿言从胸前翻出一个羊脂玉环,把玩片刻。 此物为宋鸣珂小时候所戴的手镯,细薄轻窄,常让他回想起她儿时的天真烂漫。 这丫头长大了,即便上朝时一本正经处理国家大事,私底下照样没心没肺拉他乱逛。 如若幼时喜爱她撒娇撒痴的小小骄纵,此时,他真正所爱的是她眼中果敢通透的明净,偶尔还掺杂着仅对他流露的依恋缱绻。 这些,会随秦澍的出现而改变吗? 霍睿言突然心生悔意。 后悔那日撒谎说,自己对“晏晏”无窥觊之心;后悔今晚应承她,留秦澍在她身侧辅佐。 他低叹着收好小玉镯,把猫捧至外间,以软垫围好,顺手以掌风熄了烛火,回卧房解衣就寝。 闭上双目,他似看到千里之外金戈铁马、铁血沙场,耳边为马蹄声、呐喊声、鼓声、兵刃交错声,愤慨激昂,令他热血沸腾。 又见宫墙禁苑内,秦澍一身铠甲,与霍锐承一左一右,代替他守护宋鸣珂。二人威风凛凛,姿态昂藏,他远远眺望,不知是喜是悲。 恍惚间,他梦回马车内,与宋鸣珂相对而坐。 那小丫头笑嘻嘻地劝他,尽快迎娶舒家小娘子,还一再拍胸口保证,其容貌、品性、喜好皆与他十分般配,要他好好珍惜。 霍睿言终于按捺不住,脱口道:“我从小到大,唯心仪你一人。你说过要嫁给我,君无戏言!你就只能嫁我!不许再胡乱作媒!不许再盯着别的男子!” 不曾展露的霸气震慑住了她,她盈盈笑貌凝滞,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和喜悦。 “你为何从来不肯承认?” 她垂眸抱怨,长睫于眸下投落暧昧的薄影,嘟起的小嘴一如既往地诱人。 霍睿言直视她明净若溪的眼眸,一字一顿:“我这人,一贯不爱说,只付诸行动。” 说罢,以食指轻轻挑起她的下颌。 她惶恐之下,身子往后缩,后背正正抵在马车车壁上。 他薄唇微带一点挑衅的笑,寸寸靠向她那两瓣恼人的粉唇,不轻不重地,压了下去。 唇舌交缠,交换彼此气息,分辨不清唇齿间的颤抖磕碰,是源自于马车颠簸,还是双方的不熟捻。 前路茫茫,万籁俱寂。 偌大世上唯剩他粗沉的喘息,与她柔绵的轻吁,缠绵悱恻。 他忘情扯开她腰间玉带,如施了法术,使双方袍服件件褪落。 她通体如玉琢,散发莹润光泽;满头青丝散开,墨发如云,将二人魅惑缠绕。 她懒懒合上娇媚双眼,展臂紧拥他的肩背,温软柔顺,召唤他心中躲藏已久的猛兽。 狂奔马车因二人的交叠而增加了晃动的幅度,以无尽春光荡碎天地间的连绵秋色。 然而,纵然长夜漫漫,梦境终有尽时。 作者有话要说:晏晏:二表哥是我的贵人,替我找到了秦澍! 二表哥:好想打人! 第五十五章 ... 中元节休沐三天。 次日一大清早,当霍睿言撵走院中的仆役和书僮,鬼鬼祟祟抱了寝衣和床单往后院走时,霍锐承的沉嗓响于门外。 “咋还磨磨蹭蹭的?” 其时的盂兰盆会是“营盆供佛”、“道俗同乐”之日,家家户户提前备下丰厚祭品,烧香焚纸,祭拜地官、缅怀先祖。 除了祭祖以外,另有泛舟、赏月、放灯等活动。 因霍家人从军,年年皆去道场,给为国捐躯的前辈们、同袍们布施怀念,祝祷祈福,这一日的确忙碌,经不起耽搁。 霍睿言只得随手将未洗净的衣物弃在木桶内,回屋换了身干净整洁的素袍,仓皇行出。 往日祭奠,他从无懈怠迟到,诚心实意礼敬,今儿的反常引起兄长注意。 “昨日累着了?抑或身体不适?” 霍锐承细察弟弟脸色,见他越来越不自在,干脆抬手以掌心覆向他的额头,“发烧了?”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65节 “没……真没!”霍睿言本就窘迫,被兄长郑重其事探查“病情”,更是难堪至极。 “那赶紧吧!完事了去找秦师兄叙叙旧。” 霍锐承一摆手,朝小祠堂方向大步迈去。 霍睿言快步跟上,暗自与兄长对比了身高,几无差别。 这是父母不在家的第三年。兄弟二人忙于公事,府上仆役、卫队不多,平常安静得只闻喵叫犬吠、鸟啼虫鸣。 节日到来,府中上下洒扫整理过后,定远侯府恢复往日生机。 二人忙活半日,用过午膳,决意去寻秦澍。 他们派人打听过秦澍所在的客栈,然而掌柜说,秦姓三位客人昨夜将行李安置在房中,先后外出,彻夜未归;听说为定远侯府的客人时,掌柜换上笑脸,答应好生款待。 霍睿言听家丁回报,暗觉秦澍与叔父此行目的不简单。 但江湖事江湖了,他目下为朝中官员,自然不便多问。 霍家兄弟命人将备好的河灯、纸碇、香烛等物以箩筐装好,一一运送至城东南的篱溪与篱河交界处,只等天黑,逐一放入溪河,以寄哀思。 霍睿言没来由想起,去年三月三,他与元礼曾在这片林子会面。 此际野桃熟,溪柳黄,竹林犹绿,匆匆一晃,又一年多。 他从一无官职的世家子弟,步步踏入仕途;而元礼依然以御医官的身份,留守在宋鸣珂身边,为她调养龙体,并暗中医治宋显琛。 期间,元礼不着痕迹拦下敌对势力给宋鸣珂下的催|情|药、泻药等,而霍睿言则明示暗示,让兄长多加提防,揪出两名被收买的内侍,遗憾遭人灭口,死无对证。 外界只见霍睿言与元礼平日偶尔御前的点头之交,还当他们互相看不顺眼,殊不知二人每隔一段时间,会另约隐蔽处交换信息。 现下斜阳欲落未落,西风凋碧树,人头攒动。霍家人抵达提前占好的位置,燃点灯火,进行简单而庄重的祭奠仪式。 苍茫暮色下,十盏、百盏、千盏……莲花形的点点河灯,疏疏密密,先后与落霞、朗月、星辉相交织。 霍睿言默默放置河灯,凝望逐渐飘远的流彩,倾听和风送来的交谈声,不由自主挂念爱热闹的宋鸣珂。 她早说过,想亲手燃灯,亲眼见证民众的盛会。 可惜,今日为缅怀,不宜请她同来。 来年七夕或别的节庆,再觅良机。 莫名记起昨夜做的那个旖旎之梦,他脸红欲燃。 梦见她乃常事,但基本为日常交流、谈心,最过分的,无非抱一抱,牵个小手,已教他心跳怦然。 如昨儿那般扑上去、剥了、压倒、为所欲为……还是头一回。 他未经人事,没真正见过女子的躯体,一切全凭图画加想象,只梦到白花花的肌肤,也搞不清自己究竟做了何事。 如今念及梦中模糊的细节,他羞愧难当,恨不得一头扎入水里,却又禁不住翘起唇角。 假如……假如有那么一日,他真亲了她,她会是何反应? 总不至于,借“以下犯上”之罪,暴打他一顿、罢了他的官儿吧? 想到此处,他笑而摇头。 “哟!想啥呢?这么开心?”秦澍的洪亮嗓音猝不及防地在他身后响起。 霍睿言一惊,手上的河灯滑落,斜斜掉入溪中,瞬即灭了。 “来了?” “早在你背后了!我若要杀你,你不知死了多少回!”秦澍转头与霍锐承打招呼,笑道,“你们这些天子身畔的公子哥儿呀!日子过分安逸了,半点防人之心也无!” 霍睿言暗暗惭愧,转移话题:“你神龙见首不见尾,事情办得怎样了?” “明日离京。” “不是刚来吗?”霍锐承插言。 “嗯,南下办点事。”秦澍答得含糊。 霍睿言猛地忆及宋鸣珂所言——此人,她要定了。 “日后还来京城吗?”他放下手上灯烛,与秦澍相对而立,目带征询。 “我打算,南下干一番事业,得空了定会来探望你们哥儿俩。” 秦澍笑得轻松,眸底却有淡淡憾意。 霍睿言对这位师兄素来心存好感,虽因宋鸣珂待其尤为重视,使他心生醋意,但秦澍身手确为少年人中数一数二的,如他们兄弟不在,多一人保护,也是好事。 “秦师兄,”霍睿言犹豫半晌,终归开了口,“圣上金口已开,希望你留在京城参加武举考试,将来为国效力,前途无量。这算是旨意,你……不妨慎重考虑。” “圣……上?你指的是皇帝?”秦澍一下子没转过弯儿。 “正是。” 秦澍似有些糊涂:“你们举荐了我?” 霍睿言猜他自始至终没想明白那一惊一乍的“漂亮小朋友”就是当今皇帝,当下也懒得挑明,笑道:“算是吧!这道口谕,我已传达,你若不从,我回头便对她说,你要抗旨。” 秦澍瞠目结舌,瞪得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子,迸射出期盼与豪情。 “你没跟我开玩笑吧?你……你别耍我啊!” 以他的年纪,尚未有不计较名和利、寄情于山水的淡泊情怀,听闻皇帝指名要他,跃跃欲试之色无从掩饰。 “你以为我是你?动不动就耍人!”霍睿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秦澍摩挲双手,喜色愈加显露:“……这事儿,这事儿我得回去跟长辈商量商量,尽快给你答复,你等着啊!” 他边说边冲霍锐承挑眉眨眼,逗留不到半盏茶时分,一溜烟儿跑了。 果真来去如风。 ………… 折腾一整日,霍家上下浩浩荡荡回定远侯府,已是亥时。 霍睿言交代府上诸事,回院落后方记起,先一晚的罪证还没销毁,只想一把火烧个干净。 无奈床单寝衣泡水里湿答答的,烧是烧不起来了,唯有老老实实躲在角落里洗净晾开。 “小霍霍!” 一声令他惊悚的称呼响于院墙之外,霍睿言刚展开床单,还没来得及搭在竹竿上,秦澍人已晃到了他身侧。 “我决定了!趁来得及,报名考武举!跟你们哥儿俩混了!在此期间,吃你的住你的,陪你练功作补偿!” 霍睿言觉他变卦极快,正想问他南下之事是否要紧,他却面露诡异笑容:“做亏心事了?堂堂二公子,大晚上在这儿洗衣服、洗床单?” “要你管!”霍睿言面红耳赤,“我命人给你收拾个院子。” “你哥已经吩咐了,就在你隔壁。我无聊来寻你,嗯……没想到啊!” “你少胡思乱想,”霍睿言底气略微不足,“溅、溅了点墨。” “噗,”秦澍笑时露出一口白净牙齿,“当我傻子呀?放心!兄弟一场,不会到处说的。” 待霍睿言暗松了松气,他却补了句:“最多告诉你哥,让他乐一乐。” “你!”霍睿言扬起手,又缓缓放下。 秦澍耸了耸肩,退了两步:“还有……你那俊俏小表弟!” 霍睿言忍无可忍,拎起木桶,把从湿衣拧下的水泼向他。 他闪身而避,几下起落,人已飘到院墙外。 霍睿言磨牙吮血,却知打不过这家伙。 此后至少同住数月,真不晓得他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 休沐第三日,霍锐承约了同僚畅饮。 霍睿言原想进宫陪宋鸣珂,又因梦中的缠绵,使得他羞赧万分,不敢单独与之共处。 和秦澍切磋一上午,起初能打成平手,两百招后,霍睿言渐趋下风。 秦澍眼底满满惊叹,正色道:“你这小子!进步也太大了吧?想当年,你没几下就被我打趴了!” “谁、谁没几下被你打趴!”霍睿言忿忿不平,他早年已撑过四五十招! 他出身军侯府,又在父亲安排下从文,闲时多研习骑射兵法、行军布阵,没刻意去练近身肉搏的功夫。 数年前与秦澍相斗,他才知身负绝艺之人,竟如此令人惊叹与艳羡,事后加倍用功,偷偷苦练,得了一身不为外界所知的精湛武功。 除日常与师傅、兄长对练,他也曾路见不平,数次展示过武艺,结交了几位江湖朋友。 跟旁人比拼,远不如和秦澍来得痛快。 秦澍招招猛攻,毫不留情,视他为势均力敌的对手,予以最大的尊重。 霍睿言难得遇到劲敌,打起十二分精神,斗得酣畅淋漓,午时才各自回屋沐浴更衣。 午后,秦澍借口外出蹓跶,不见所踪。 霍睿言自是乐得清闲,取了丹青笔墨,一画便忘了时日。 直至下人前来询问在何处用膳,他惊觉天色全黑,遂命人将食案端入偏厅。 草草用了晚膳,他心心念念未完成的水墨山水,临近书房门,内里隐约多了清浅呼吸声。 谁未经允许,擅自入内?是秦澍? 霍睿言暗自运劲,慎防有人偷袭,但见烛火明亮的书房中,投落在窗上的影子时虚时实,似来回踱步,微带焦灼,而非躲藏蓄意伤人。 “何人?”他沉声发问。 “二公子,”那人深深吸气,娇嗓细细,“奴给您送莲心茶来了。” 听这暗号,霍睿言舒了口气,悄声入内。 房中人作霍府丫鬟打扮,眉眼仔细描画过,丹唇欲滴,又是女装打扮的元礼。 他略懂一点武功,但如非万不得已,绝不亲到定远侯府。 幢幢灯影下,他的目光并无以往捉弄人的娇态,反之,严峻异常。 “怎么?出事了?”霍睿言心下震惊。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66节 “我……长话短说,”元礼压低声音,“我妹子,这回极可能真失踪了。” “啊?” “他们那伙人,每月送来她的亲笔书信,作为她安全的凭证。可从上月起,捎信之人说我妹子手受了点伤,只带了件首饰。 “昨日,那人塞给我一脂粉盒,可里头压根儿不是胭脂,而是几味中药做成的粉末。我仔细分辨过,应是独活、生地、无患子三味不相干的药材。” “独活,生地,无患子?你的意思是……你妹妹自个儿出逃,去了陌生地方,让你不必担心?” “这几年,对方只派人秘密看护,并不限制她自由;与我书信来往,也全当朋友间帮忙传递。 “或许,她多番试探,猜出她成了对方威胁我的人质,借机偷偷逃跑……而那伙人为瞒骗我,不得不捏造谎言,将她留下的器物拿到我手上。” “你来,是让我帮你找她?” “不止这事。” 元礼警惕看了看周围,碎步走到霍睿言身侧,微微仰首,附在他耳畔,轻声道:“我因想寻找妹妹下落,私下跟踪与我交接之人……” “你、你不怕打草惊蛇?”霍睿言蹙眉道。 “事关重大,你先听我说,我得悉那人与另一人接头,被派去京闽大道上,追杀一对从闽州上京告状的中年夫妇。” 他为了防止隔墙有耳,整个人几乎贴在霍睿言身上,形成极其亲密的姿态。 霍睿言周身不舒坦,仍再三确认:“闽州?赵国公的辖地?” “依我看,赵国公那边出了大事,你若……” 他话未说完,庭院中忽而传来咯吱推门声。 紧接着,沉稳脚步声迅速靠近! 大事不妙,有人! 第五十六章 ... 耳听来者离门口仅余一丈,元礼的话成了气音,几不可闻。 “那对夫妇四十出头,姓曲,其中……男子会一点武,额头有疤,平常裹头巾。” 他快速说完,在敲门声响起时倒退两步。 霍睿言已凭脚步声猜出来者何人,对元礼淡声道:“这茶太苦,撤下去!” 元礼以女嗓应道:“是。” 他低眉顺眼,作出娇柔状,手捧托盘,兰花指翘得优雅动人,瞬间变成依依如柳的女郎。 开门时,正好撞上秦澍的戏谑眼神,他遂略一福身,“羞涩”退下。 月夜柔柔,其走路时腰肢扭动,姿态柔美,生生是一幅月下美人图。 霍睿言内心无比佩服元礼演技精湛。 相较而言,宋鸣珂女扮男装的本事,比起元礼的男扮女装差太多了。 烛火轻曳,秦澍一身灰色短褐,双手抱在胸前,背倚门板,嘴上叼了片竹叶,转头审视强作镇静的霍睿言,憋笑时发出“哼哼嗯嗯”的怪声。 待“丫鬟”出了院落,他吐掉叶片,嘿嘿而笑:“成啊你!装吧!” “装什么?” 霍睿言急于从脑中整理元礼带来的信息,被他没规没矩直闯、撞破密谈,不得不挺直腰杆,摆出一切如常的态度。 “啧啧啧,你的通房丫鬟生得虽不及你,倒还挺养眼。可她为何不给你洗床单?莫非你自己……” “……!” 霍睿言脑子绕了半天,仍分不清话中含意——通房?洗床单?他自己?做何事了? “少瞎扯!只是普通丫鬟。”他两颊似被火烫烧过,红得不自然。 秦澍笑得贼腻兮兮:“普通丫鬟会趴你身上、亲你?” “亲、亲我?”霍睿言懵了。 “别以为我没看到!你们俩影子黏一起,肯定在……唔……”秦澍鼻腔内哼出怪音,“你羞啥呀!王公子弟不都如此么?” 霍睿言心头涌出类似于“崩溃”的无奈感。 无论如何,他也没法招认,这娇滴滴的丫鬟,是个男人啊! 元礼如今妹妹丢了,却有五族人身份的把柄被抓住,假若他们的合作关系被揭晓,牵扯太广。 “秦师兄,此事,切莫外传,尤其对我哥。”霍睿言当机立断,咬牙把“罪名”揽下。 秦澍却只当他们家教森严,霍睿言血气方刚,与美貌丫鬟亲密了些,一笑应允。 霍睿言脑海闪过无数念头。 不论救元礼妹妹,还是接应从赵国公辖地出逃的夫妇,他无法亲力亲为,急需武功高强的高手相助。 秦澍非朝廷中人,武艺超群,乃最合适的人选。 可霍睿言模模糊糊生出一微妙想法。 ——秦澍不远千里入京,事前不曾联系过他和兄长,且行踪诡秘。 万一……其背后掺杂了敌对势力,而他却毫无警觉、委以重任,届时不但元礼和妹妹受牵连、赵国公的案子被埋没,连龙椅上的宋鸣珂也未必保得住。 霍睿言暗想,在来年秦澍考上前,有必要先了解他有否卷入朝中势力。 至于他考上之后,即便得到重用,但宋鸣珂连对两位表兄都把身份瞒得死死的,亦不可能告诉他真相。 当下,在秦澍面前,霍睿言只字不谈元礼委托的两件事,聊了些武学要领,待夜色渐浓,各自洗浴就寝。 翌日下值,霍睿言换下公服,借调查疑狱之名,去了趟城外,至晚方归。 ………… 浅墨色苍空下,皎月混着清霜,将山水宫阙渲染成写意画卷,一如名家手笔,气韵端方,清贵沉敛。 一道黑影从康和宫跃出,面对守卫盘查,只亮了鱼形龟纹铜令牌,闪身离开。 大门紧闭的殿内,宋鸣珂踏着灯影徘徊,手里紧攥着暗卫送来的汝州密报,蹙眉不语。 良久,她重新展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前乐平郡王妃陆氏,被休后折返回汝州,道上遭人迷晕后吊死。现场伪装成自杀的场景。因调查需保密、多方取证,断定凶手为轻功极佳的魁梧男子。 上月底,根据宋鸣珂的指示,密探们分三路,分别紧盯宋显扬、赵国公和乐平郡王的反应。 乐平郡王听闻前妻自杀后,在众人面前表现极为镇静,夜里却打翻了房中能打碎之物,可见尚有几分余情。 宋显扬当时忙于筹办与饶相千金的婚事,得此消息,先是一愣,过后神色变幻,如有惋惜,如有庆幸,随后吩咐不许再提。 赵国公远在闽州。待密探以最快速度赶至当地,等了许久,未见有人汇报,反倒惹来密探怀疑。 按理说,宋显扬因与陆氏私通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导致被削亲王爵,赵国公会对此不闻不问? 说不定,赵国公早已收到飞鸽传书,或此案由他策划? 宋鸣珂徘徊良久,坐回椅上,闭目深思。 前世或今生,赵国公早早卸下朝中事务,与之相关的记忆,寥寥无几。 上一世的延兴三年秋,宋显扬已满十八,安王再未干政,离京回藩地。 次年,谢家倒台,太后病逝。宋鸣珂未曾看透宋显扬的卑劣,沉溺于谢家的悲痛中,受安王之邀,去东海之滨待了一段时日。 她与宋既明作伴,互相诉说源自家族的种种无能为力感,未曾过多关注朝中局势。 重生后,她想破脑袋也记不起当年错过了哪桩大事,如今细想,越发疑心,与赵国公有关。 夜风从门缝渗入,带着冷凉之气,骤然透过龙袍,侵蚀宋鸣珂的身体发肤。 殿外如潮涌动的夜色,仿佛有一瞬间,悄然淌入她充斥着美好光明的心。 “刘总管。”她沉声唤刘盛。 刘盛应声推门而入,脚步不知何时起已有些蹒跚,“陛下有何吩咐?” “这段时间,派人盯着闽州一带,尤其是……矿业和渔业。” 她说不上为何,仅凭残存记忆和直觉,推断赵国公那边会出岔子。 “遵旨。” 刘盛对宋鸣珂的各种奇特指令习以为常,只因她每回料事如神,总能察觉不为人所注意的的蛛丝马迹,超乎她的年龄与阅历。 他见宋鸣珂再无吩咐,意欲退下,不料她忽而发问:“刘总管,朕是不是显得性子多疑,且过分赶尽杀绝?” “这……” 刘盛何曾想过她身为君王,忽然口出此言? 他素来沉稳的神色微有怔愣,极力思考她是在抱怨、倾诉,还是试探他的忠心。 宋鸣珂自知说了不该说的,失笑道:“朕有感而发罢了。” 刘盛日渐沧桑的眼角眯起一缕笑意:“陛下人中之龙凤,掌天下大权,自有主张,老奴岂敢妄加评判?” 宋鸣珂一时感慨,原也没想从他嘴里获得安慰,一挥袍袖,让他下去做事。 刘盛退开数步,离殿前忽道:“幼龙既已渐展英姿,不日可压虎视鹰瞵。” 宋鸣珂微微一笑,眸光波澜骤起。 她起初代兄登位,只为保住龙椅不旁落。 认定攘外有表姨父霍浩倡,安内有叔父安王,宫中诸事由刘盛、余桐鼎力相助,她一心等宋显琛康复,换回身份,她的任务便算完成了。 之所以用心苦读,是怕她这草包小公主被人瞧出破绽。 三年了,事实证明,辅佐她的忠臣良将、得力心腹,终究会老去,或有能力未及之时。 而她,从懵懵懂懂、磕磕碰碰,一路走来,日益沉稳,渐露锋芒。 如刘盛所言,她以稚童之身登位,自惹来不少觊觎。 若再不腾空而飞,只怕旁人皆认为,她依旧是最初那温吞仁和、柔善可欺的“宋显琛”。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67节 等待兄长重归的希望虽未灭,但她更倾向于,来日拱手献他一片太平盛世,以不负他养病数载的忍辱。 ………… 踏入七月下旬,天高气爽,空气犹有秋日凉意。 一辆简雅的马车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头,停在定远侯府门外。 西倾斜阳温柔撒在那月白道袍的少年身上,俊秀眉眼如同镀了一层金光。 管事见状,慌忙礼迎,却又记起,小皇帝曾言,若其身着便服到访,便只以“表少爷”的身份前来,绝不可当众行大礼,免得招惹危险。 于是,管事领下人匆忙下阶,热情招呼:“表少爷今日来得正巧!二公子刚下值,二位是要一同用膳吗?” 宋鸣珂呵呵而笑:“机灵!多备双筷子即可,不必太讲究了。” 她此番确实是为寻二表哥。 自秋日拔禊后,霍睿言事忙,再未入宫作陪。 宋鸣珂积攒了些疑问,唯恐大肆宣他入宫,会惹来晋王、宁王两个幼弟追着,不好当面征询;外加她微服出行上了瘾,干脆偷偷摸摸溜出来,掐算霍睿言回家的时间,好与他小聚。 她大摇大摆进了二门,最熟悉不过的青白色身影自廊下健步而来,宽肩窄腰,修长昂藏,俊朗无匹的面容弥漫交集着讶异和欢喜。 “陛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我就怕你‘远迎’,弄得街知巷闻。”宋鸣珂啐道。 霍睿言行至她跟前,温声问道:“兄长没随您同来?今儿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我没召见你,你就不晓得来看我一眼?”她给了他一拳,自觉这话掺杂太多撒娇成分,忙转移话题,“速把你家团子猫交出来!” 霍睿言沉浸在她亲临的惊喜中,双手下意识摩挲,赶忙命人备上折洗过的惠山泉,送至他的小院落,以便她品茶。 他明白,她不可能为蹂|躏他的猫,而特意出宫。 外人众多的情况下,借揉猫到隐蔽处商议,不失为极佳的理由。 踏入清幽静雅的书房,霍睿言恭请宋鸣珂上座,屏退仆役与书僮。 两道清澈目光相交融,她浅笑垂眸,长睫于温润肌肤上投落淡影。 欲言又止的粉唇,不经意嘟着,表情像极了他那肆意妄为的梦中所见。 霎时间,他喉结一滚,呼吸凝滞,周身血液倒流,俊脸涨得绯红,如暮云合璧。 第五十七章 ... 雅室之内,一道夕阳暖光漫透白鹤蹁跹的屏风,为表兄妹二人的侧颜染上瑰丽金色。 目光交错,勾起彼此胸臆间美好又烦心的情愫,使得沉默延长了将近半盏茶时分。 打破僵局的是那圆球似的三花猫。 它迈着细细小短腿奔来,努力跳到霍睿言膝上,却被宋鸣珂双手捞走。 “真沉!”宋鸣珂语气满满的醋意,“你这团子!不记得我了?” 她许久未来,猫起初有些抗拒,细嗅认出是曾相伴数月之人,遂安心卷在她怀中打着呼噜。 宋鸣珂触摸它光滑的皮毛,忐忑之意略减,“二表哥,我这次来,有两件事,需要你帮忙参详。” “陛下请说。” “前乐平郡王妃陆氏……她的死,另有蹊跷。” 霍睿言险些把那女子给抛在脑后,闻言一怔:“未曾听有人对此起疑,陛下让密探去查过?” “没错,”她手上摸猫的动作缓了缓,“正因如此,这消息,不能从我这儿公布出去。” “若说是皇宫暗卫或密探参与此事,恐怕让人觉着,您针对北海郡王,”霍睿言眸色一沉,“由我发起,可能更合适。” 他身为大理评事,职责是与大理正、丞分掌断狱,参议疑狱,披详法状。 借核查王族成员的非正常死亡之机,抽丝剥茧,让真相浮出,未尝不可。 宋鸣珂见他反应极快,欣慰一笑:“证据明日送至你手上,你只需遣人过一过场子即可。” 对于霍睿言来说,举手之劳,他当即应允。 “还有一事……”宋鸣珂迟疑。 她本想与他商量,如何不着痕迹调查出与赵太妃私会的男子。 但这怀疑的源泉,来自前世宋显扬作恶时随口一句话,外加舒窈和秦澍提醒“长公主是您亲妹子”时,其态度很微妙。 宋鸣珂反复思量,若不牵扯上一世的记忆,便等于凭空臆想,强行把脏水泼到先帝的宠妃身上。 但她重生的秘密,岂能告知旁人?即便她最信任的二表哥,也万万不可。 “陛下……?”霍睿言等了片刻,未有下文,主动相询。 “额……你得帮我留意,哪儿有安静、适合女子聚会的场地。” 宋鸣珂未想好如何启齿,干脆扯到另一个话题。 见霍睿言满脸疑问,她讪笑道:“明年开春,我和晏晏满十五岁了。她老在山上憋着也不合适,我想请些贵女陪陪她,与她作个伴儿,请入宫中大有不妥……” 霍睿言懵了——山上的“晏晏”,是宋显琛! 要让他亲自挑选贵女入后宫?还是…… 记起秋禊偶遇舒家小娘子时,宋鸣珂曾言,长公主即将筹备与朝臣千金的小聚会,请对方定要到场。 说不准,晏晏想借此机会,与自己喜爱的小娘子多加接触? 由始至终,她们二人神奇的契合,使霍睿言惊讶与羡慕,甚至有一点点小嫉妒。 他暗笑自己心胸狭窄到跑去吃一位女子的醋,可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微酸,却非他所能控制。 半晌后,霍睿言答道:“成,交给我。只是不晓得,‘晏晏’想要请多少人赴会,以何种形式?” “我与她商量商量。人不会多,太少也不合适……” 目下才初秋,离十五岁生辰尚有半年之久,宋鸣珂根本没作规划。 此刻提起,纯属为了搪塞那欲说还休的议题。 霍睿言暗觉她这话没头没脑,不似她作风。 正欲细问,见她视线扫向酸枝笔架山悬挂的一对寸来长的毛绒装饰,他心头一震,顿时倍觉难堪。 宋鸣珂聊到一半接不下去,灵动双眼乱瞄,见这对小小毛球已有一定时日,与清雅书房毫不相衬,只道是逗猫玩具,巧手一探。 端在手上细看,莫名有似曾相识之感,她尚未询问,已被猫一把夺过。 猫侧过身子,前爪把毛球抱在怀内,又是啃又是咬,后腿则不住往外踹,玩得不亦乐乎。 宋鸣珂瞥见小球上还镶嵌了两颗大珍珠,玉润浑圆,光泽亮泽,竟是合浦珍珠,不禁大觉惊奇。 要知道,合浦珠自古为贡品。珠民为了深入海里七百尺,将石头系于脚上,导致溺死者无数,又有不少人葬身巨鲨腹中,外加资源枯竭,先帝自六年前起,已明令禁止大肆开采。 此令造成合浦珠价值连城,成为京中极少数人能享有的珍品,往往只有御赐才可得殊荣。 “记得我……”宋鸣珂几乎冲口而出,转念一想,赶紧改口,“记得,晏晏小时候也有类似的……” 霍睿言从她眉眼变化,已猜出她对此物有印象,霎时间,内心如有百鹿齐窜,跳个不停。 电光石火一瞬间,他真心不愿再欺瞒她。 不想被她猜忌另有意中人,不想被她以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来赐婚。 想告诉她,这是她儿时在他家玩耍时落下的冬裳扣链。 他拾获后,把玩着,拖着,耗着,便偷偷据为己有了。 他喜爱圆形的、毛茸茸的事物,缘起于此。 源自于她。 他涨红了脸,恨不得坦诚多年来默默的关注与守护,出于何种心态。 至于她怎么看待他这二表哥,无所谓。 只因这刻,或过后的一段时日,她依然是宋显琛。 然而,霍睿言薄唇翕张,刚要开口,院落外有个洪亮嗓音在吼:“小霍霍!我烤了脆皮鸡,快来!” 又是这不合时宜的家伙! 一刹那,霍睿言只觉生平最大憾事,便是打不过秦澍,否则定会将其暴揍一顿,再捆起来丢水里! 宋鸣珂认出秦澍的声音,惊中暗喜:“秦……秦大哥住你这儿?为何不早说?” 霍睿言憋了好一阵的劲儿瞬即消散,继而腾涌出不悦。 秦澍住他家,她为何乐成这样? 还喊那么亲热?她是天子! 即使以长公主的身份,能随随便便叫人“大哥”么? 院外秦澍似乎意欲再吼两声,被管事赶来制止:“秦公子,二公子在……在和表少爷议事。” 宋鸣珂笑道:“走吧!我也饿了。” 说罢,她双手把猫抱得更紧些,纤纤玉指挠着猫的脑门,起身步出门外。 垂花门外,秦澍长身玉立,如先前所见那般穿了浅灰色窄袖短褐,显得身材结实而强壮。 一眼认出宋鸣珂后,他喜笑颜开:“呀!小阿琛来了!你有口福啰!我今日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给你二表哥他补补身子,一起吃啊!” 宋鸣珂狐惑:“他没事吧?……好端端的,为何补身子?” “你还小!不懂!”秦澍笑得满脸阳光璀璨。 霍睿言越听越恼火,大步疾行追上:“胡说什么呢!” 秦澍见他神色不善,料想他性子腼腆,又心存芥蒂,笑而拉住他:“别恼了!我昨儿踹你那一脚,确实有点狠。今儿这顿,给你赔不是。” 霍睿言与他打斗切磋,落下风并不为怪,受他几下拳脚,从未放心上。 此时此刻,秦澍当着宋鸣珂之面抖出,还说得异常严重,怄得霍睿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脸面全失。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68节 霍睿言走到秦澍身侧,低声警告:“不许在我表弟面前信口开河,否则……我跟你没完!” “嘁!”秦澍不以为然,“你吃不吃?不吃让你家团子猫来!” 宋鸣珂揉着猫脑袋,笑道:“走!咱们去吃脆皮鸡!” 霍睿言没来由有种遭人抛弃的委屈,明明在他家!“表弟”是他的!猫也是他的! 宋鸣珂回眸,从他素来稳重的面容上捕捉到一丝罕见的孩子气,竟觉须臾欢喜。 秦澍今生武功如何,她没真正见识过,当依照其前世的能耐,想必不容小觑。 她勉强腾出一只手,扯了扯二表哥的袖子,小声问道:“疼不?” 霍睿言没绕过弯,面露茫然,好一会儿才想起,她所问应是秦澍踹的那一脚,登时咬牙道:“不足挂齿!” 宋鸣珂睨了他一眼,柔声道:“别以为我不了解,你这人,表面维持波澜不惊,实则牙齿打碎也会往肚里咽。” “真没事儿!我有那么脆弱吗?”霍睿言巴不得与秦澍当场打一架,好证明他们差距并无宋鸣珂想象中的大。 宋鸣珂咬唇而笑,眼波流转间的窃喜与抚慰,令他既惶惑又甜恼。 其时斜阳已沉没,天边半轮淡月如纸片般贴在苍色长空一角。 定远侯府内的廊灯与石灯零零星星,空旷处偶有闲散仆役走动,静谧得丝毫不似公侯府邸。 三人一前两后,轮流抢着抱猫,余桐等几名仆从莞尔相随,步往隔了大片竹丛的客院。 院中空旷处,两名仆役正忙着擦桌子、摆碗筷。 秦澍直奔厨房,不多时,端来一托盘菜肴,首当其冲就是一整条醋鱼,还有豆腐鱼羹、炒鱼片。 宋鸣珂日常在宫中见惯盛宴,不识民间百姓们整鱼端上桌算是隆重的事。 见其中一个菜难辨荤素,她笑问:“这道是什么?” “玉灌肺,”秦澍解释,“以真粉、油饼、松子、芝麻、核桃、莳萝,加饴、红曲,搅拌后入甑蒸熟,切作肺状,你尝尝,甜的!” 宋鸣珂本不信上世高大威猛的秦都指挥使会亲自下厨,但见他如数家珍,把桌上一系列菜式,如脆皮鸡、葱泼兔、煎鹌子、银鱼煎蛋等的做法讲得头头是道,一脸骄傲待夸赞的表情,她勉为其难信了。 眼前的秦澍,除了外表长相,跟她此前所接触的目带厉光的英武男子截然不同。 印象中,秦澍处事谨慎,一丝不苟,在众侍卫中极具威信。 难道……在那之前,居然是个爱捣蛋、擅于下厨、滔滔不绝的少年? 间隔的两年中,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对着一桌美味佳肴,三人坐下用膳,畅饮笑谈,不时分些鱼肉、鸡肉给猫。 宋鸣珂终归是女子,酒量、饭量皆远不如霍秦二人,吃了小半碗鸡丝面,每样菜式各吃几口,已捧着小肚子嚷嚷“吃不下”了。 秦澍微带不豫,瘪嘴道:“不合口味?” “很好吃!”宋鸣珂歉然笑道,“我一向吃得不多,真饱了!” “你没吃多少!”秦澍不信,“我摸摸看是真饱是假饱!” 边说,边伸手去摸她小腹。 宋鸣珂大窘,一句“放肆”到了嘴边,硬生生咽回,冷不防霍睿言从旁展臂一拦,手背却遭秦澍摁住。 下一刻,霍睿言的手掌心,受秦澍的力度,被迫覆上宋鸣珂柔软的腹部。 “……” 这是个什么情况? 表兄妹脸红如滴血,均不敢直视对方。 待秦澍收手,霍睿言窘迫抽离,讷讷地道:“哎……她是、是真的饱了。” 宋鸣珂默念“我是我哥,被他摸一下没什么大不了”,以此安抚自己。 却又禁不住想,为什么!为什么会让二表哥摸到她……吃得又涨又圆的小肚肚! 丢死人了!脸要往哪儿搁?日后会否嫁不出去? 她捂住肚皮,尴尬起身,嗫嗫嚅嚅:“真撑了,我、我遛了一圈再吃。” 倘若在平时,霍睿言定然放心不下,紧密相随,可他刚刚……好像阴错阳差,做了件越礼之事,实在没脸跟过去,当即向候立在侧的余桐使眼色。 余桐会意,竭力抿唇,装作没注意方才的小细节,提灯为宋鸣珂引路,陪她绕客院外墙散步。 “你俩怪怪的……”秦澍觑向宋鸣珂的背影,对霍睿言悄声道。 霍睿言笑得无奈:“她……身份尊贵,你往后客气些,尊重些,别动手动脚。” “好吧!我觉着他好玩罢了。”秦澍吐了吐舌头。 他习惯与人称兄道弟、勾肩搭臂,一时没记起霍睿言身边的人非富则贵。 师兄弟二人闷头喝酒,偶尔夹两箸渐凉的菜肴,相顾无言。 院外脚步声时远时近,秦澍忽道:“你那通房丫鬟跑哪儿去了?我在这府里住了好些天,再没见过她!” 霍睿言怒道:“说了,真不是通房!清清白白的!” 秦澍审视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哈哈大笑:“清清白白?清白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卿卿我我?” 霍睿言拍案而起,正想骂他凭空捏造、搬弄是非,眼角余光瞥向门外,惊觉淡薄月色下,那月白道袍的纤细身影,不知何时已绕回院外。 她,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晏晏:被摸了小肚肚,哭唧唧。 二表哥:被人冤枉了,崩溃ing 第五十八章 ... 素月清辉混合着琉璃灯盏的暖芒,模糊了宋鸣珂那张微露稚气的小脸,以至于她唇边浅淡的笑意略显不真切。 “团子,”她缓步而近,半弯下腰,朝猫拍了拍手,“陪我去蹓跶。” 猫埋头猛吃,不耐烦地摇晃肥粗的尾巴。 霍睿言直觉她听见了秦澍所言,可她一点反应也无,不正常。 秦澍犹在等霍睿言暴怒或辩驳,见他长眉凛然,双目注视归来的表弟,异样感漫上心头。 宋鸣珂用力抱起三花猫,清眸不辨喜怒哀乐,在二人俊容上扫过:“我一回来,你们都不说话了,藏了什么小秘密?” “没……”霍睿言与秦澍异口同声。 “师兄弟果然比表兄弟更亲近些。”宋鸣珂幽幽叹息。 “才不是!”秦澍不等霍睿言申辩,极力否认,“他也瞒着我!我撞见了!” 霍睿言炸了:“没有的事!你少污蔑我!” 秦澍正要反驳,陡然记起前几日曾答应过,会为他保密,当即语含歉疚:“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宋鸣珂听在耳里,更觉此事板上钉钉,心底猛地抽搐了一下。 怪不得,二表哥从不直言。 原来,他心仪之人是个丫鬟。 她维持眼角眉梢的戏谑,转目凝视秦澍:“秦大哥,他死活不肯说是谁!害得我一直好奇,那位小娘子究竟长什么模样……” 秦澍不假思索:“唔……比他大一两岁,成熟妖媚,玲珑浮凸!” 话未说完,一铜爵迎面砸来,带着凌厉狠劲,伴随霍睿言厉声怒吼:“不是‘她’!不是!” “好了好了,我这下真不说!”秦澍一手抄起铜爵,放回桌上。 霍睿言无缘无故被扣上“与丫鬟纠缠不清”的帽子,偏生还得为元礼的事守密。 他咬牙切齿,只想等事情解决后,掐死秦澍这大嘴巴。 宋鸣珂目视霍睿言难得一见的恼羞成怒状,若有所思。 没想到,二表哥那位“无人能及”的意中人,是“成熟妖媚、玲珑浮凸”型的女子。 难怪,她这种小屁孩,只能当妹妹。 宋鸣珂按捺翻来覆去的小醋意,以手肘撞了撞霍睿言,眯眼笑道:“咱俩自幼相伴,你都不让我见一见你的心上人!” “我……这是误会!” 霍睿言有冤无路诉,欲哭无泪——什么心上人!心上人就是她自己! 至于所谓的丫鬟,是她的元医官啊!天天见!比见他这个二表哥的次数还多! 日后……连元礼也一块掐死算了! 经这一番打岔,宋鸣珂抱猫去小逛的心思烟消云散。 她懒懒坐回原位,趁着酒暖,多喝了几杯。 一整日,她尚有心事未了,此际听秦澍说,霍睿言与一妖媚丫鬟卿卿我我,更觉烦躁。 王公子弟在成婚前多有通房丫鬟,且朝廷官员、文人墨客往来应酬,在青楼押妓也属常态。 但她早有耳闻,表姨父管教特严厉,不允许儿子沾惹烟花女子,不留贴身丫鬟伺候,要求霍家兄弟洁身自好。 因此,在为舒窈选择夫婿时,宋鸣珂的首选是两位表兄,以文雅的霍睿言为先。 如今确认二表哥心里有了别人,她既为舒窈之事而惋惜,又隐约生出酸涩感,仿佛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小小希望就此落空。 长久以来,她忙于政务,压抑对二表哥的悸动,反复告诫自己——目下,她是宋显琛,是男子,是君主。 若她不能在短期内恢复身份,此情无望,因而浅尝辄止,却又隐隐约约觉得,霍睿言迟迟不谈婚事,也许他们之间还有一线希望。 一颗芳心悬空,上不着天,下不临地,终于在这一刻跌落深渊。 宋鸣珂闷声不响,一杯接一杯地喝,看似豪迈,长睫掩盖的流转眸光,藏不住感伤与幽怨。 霍睿言劝了几句无果,唯有陪她同饮,惶然之余,又疑心她心里有自己,才会做出类似“借酒消愁”的举动,莫名沾沾自喜。 戌时,饮饱食醉,霍睿言不等兄长归来,亲送宋鸣珂回宫。 秦澍原本要凑热闹,遭霍睿言怒目一瞪,识趣地抱了猫,滚回院落。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69节 各处火光半明半暗照着周围的景致,将表兄妹同行的身影不断拉长、缩短、分开、撮合,恰如他们若即若离的关系。 宋鸣珂被夜风一吹,酒劲上头,嫌马车内闷得慌,干脆沿长街散步。 霍睿言与她并行于马车前方,惊觉华灯之下,她脚步虚浮,眼神涣散,禁不住悄然伸臂护住她,“撑得住吗?” “撑不住……也得撑。” 宋鸣珂已有些迷糊,随口应了一句,教霍睿言的心一阵剧痛。 他情不自禁挽住她纤弱的手臂,迟疑半晌,始终没勇气在她半醒半醉时坦诚心思,改而柔声道:“我……背你回去。” 平心而论,宋鸣珂着实怀念他壮阔的肩背,可今夜的感触正源于她知自己不可能独占他,若一而再再而三以兄长的身份陷入他的温柔中,她怕过后会伤得更深。 当下浅笑摇头,吸了口气,她以手指轻轻掰开他的手。 她指尖的微凉,带着浓烈的拒绝意味,堪比秋夜寒冷,自霍睿言的皮肤渗入骨髓,激得他周身难受。 宋鸣珂缓缓启唇,闲扯不相干之事。 恰好路过一家未打烊的药铺子,她提及久别数载的李太医。 霍睿言曾听元礼说起,李太医原定南下到琼州办学三年,扶持边远地区的医与学,顺道找寻救治宋显琛所中奇毒的草药。 但三年已过,显而易见,南海一带根本无相关解毒草药。 元礼私下告知霍睿言,这种毒在五族境内尚不能解,即便要研制解药,也该回五族岛上去寻。 而五族,是禁地。 霍睿言试探过元礼的出身,对方守口如瓶。 一个携妹出逃的小少年,为何会携带毒|药的方子,莫非神秘的五族人个个都会使毒? 而他们被人追杀的原因,会否与拿走方子有关? “等李太医回来,”宋鸣珂小声道,“元医官他……大概不会留在翰林医官院。” “陛下舍不得?” “相处久了,已有情谊。奇怪的是,大表哥和他相谈甚欢,倒是你,好像很不喜欢他……”宋鸣珂嘟囔着。 霍睿言啼笑皆非:“他是您的御医官,为何需要我的喜欢?” “对哦……”她愈发糊涂,喃喃自语:“他是我的人。” 新仇加旧恨,霍睿言掐死那家伙的欲望,前所未有的强烈。 “对了,秦大哥已报名考武举了?”她加以确认。 “是的。” 武举考试是夏末初秋于兵部报名,只要弓马合格,即可参加次年春的解试,春后通过殿试,便可正是任命。 “很好,他很快也是我的人了。”她洋洋自得。 霍睿言双目迸溅怒火,上下牙齿暗暗搓磨。 不料,她醉眼迷离,素手高抬,在他脸颊轻轻一掐,嘴角勾起一抹邪魅淡笑:“你们全都是我的人。” 霍睿言如遭雷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仿佛秦澍、元礼和他,成了三宫六院中的嫔妃。 他决意不再和喝高了的小丫头纠缠此话题。 然而对于秦澍,他依然存有顾虑。 踌躇半晌,他生怕来日少有机会与她单独相处,不管眼下宋鸣珂能否听得进去,直截了当开口。 “陛下,依我看,秦师兄来京,或许另有所图。” 宋鸣珂霎时间清醒了几分:“你详细说我听。” 霍睿言遂把秦澍投宿客栈、彻夜不归,其后谈及要南下,听闻皇帝指定要他,才喜滋滋跑到霍家来住。 宋鸣珂全身一颤,下意识抓牢了霍睿言的手。 前世,秦澍轻而易举跻身高位,能力超群,绝非仅凭实力。 他朝中有人。 当他从宋显扬手下救走她时,宋显扬大发雷霆——秦澍你这臭小子!你给朕记住!这回谁也保不了你! 也就是说,秦澍有人撑腰!难道……他是赵国公或赵太妃的人? 宋鸣珂咬紧下唇,勉力对抗酒意侵蚀。 重活一世,她凭上世记忆预判形势,一路披荆斩棘,算得上顺风顺水。 如若上辈子还有许多没看透的人和事,而她一时不慎,错信他们……后果不堪设想! 霍睿言被她突如其来握住手,先是感受一股甜软馨香的暖流涌上胸腔。 可当他觉察,她眼光闪烁不定,且小手颤抖,甜暖气息顿时化作震悚惶惑。 宋鸣珂脑海如塞了一团乱麻,点燃惊怒之火焚烧之后,错综复杂的信息灰飞烟灭,如风絮翻转,融入混沌。 霍睿言注视她眼底时冷时热,时而惊惧,时而狠戾,终究猜不透她所思所想。 停下本已缓慢之极的脚步,他挽了她的手,转身与她相对而立。 伸出另一条臂膀,从她肩头绕向她纤柔的背,他如平日与兄长互相鼓励般,轻拍了两下。 “有我在。” 一句宛若柔和春风的言辞,暖化了宋鸣珂眼眶的坚冰。 为免被瞧出端倪,她低下头,未料二人距离太近,她这一低头,前额便触碰到他的胸膛,形成投怀送抱的姿态。 霍睿言心跳如擂鼓,要竭尽全力按压蠢蠢欲动的野望,方可不致于紧拥她入怀中。 站在行人稀疏的道上,当着一众内侍与侍卫之面,他只能挺腰直立,摆出身为表兄的磊落。 宋鸣珂在他胸口停靠了极短的瞬间,羞涩与懊恼烧得她脸颊麻酥酥的。 冷静下来,她急忙松开他的手,转头钻入马车。 霍睿言愣了须臾,“陛下……是否需要我作陪?” “不必,”宋鸣珂强作镇定,“我、我没事,走累了而已。” 她真怕仅剩二人时,会忍不住抱着他哭。 他的表弟“宋显琛”,不会柔弱至斯。 霍睿言怅然若失,垂眸发觉,前襟的青白缎袍上,残留一点泪渍,霎时间,心如遭烫灼。 方才聊的是秦澍,她……为他而哭? 马蹄声咯噔咯噔,回响青条石长街上,因宋鸣珂说头晕,余桐等人不敢催马。 霍睿言走在马车外,与她仅有木板车身阻隔,熟悉街道因心事萦绕而漫长。 车中人静悄无声,是睡了?还是在平复心情? 他提心吊胆,时不时望向车窗,忽见她悄悄露了半张脸,以雾气缭绕的双目偷偷窥向他。 目光相触,她飞快躲了起来。 霍睿言心中突然一甜,暗觉她不经意流露的小女儿情态,实在可爱极了。 徐徐慢行小半个时辰,众人抵达宫门时,暖轿已备。 余桐如常上前扶宋鸣珂下车,被霍睿言抢先一步,只得默然退开。 霍睿言牵了她的小手,小心翼翼搀她,细察她脸上并无泪痕,除了略显困顿,神色不悲不怒,心下稍安。 宋鸣珂由着他扶入暖轿,临别前冲他一笑,转而望余桐垂手而候,没来由耳根发烫。 余桐是不是……察觉到她微妙的小心思,才故意让二表哥相扶? 起驾后,她从小窗眺望,霍睿言披一身皓月清辉,静静立在原地,却因轿子移动,离她越来越远,逐渐被侍卫遮挡。 她不忍多看,放下帘子,闭目小歇。 他那句“有我在”,那轻柔安抚,若属于她,该有多好。 连串宫灯如长蛇延伸至寝殿,驱散沿路黑暗,偌大的皇宫中,亭台楼阁的灯辉如星洒落,有多少不眠的人,又有多少不安的心? 回到康和宫,剪兰、缝菊领着一众宫人笑脸迎候,殷勤侍奉。 余桐谨慎扶宋鸣珂下轿,提醒她注意脚下。 宋鸣珂斜斜睨视他,嗔道:“这时你倒肯扶朕了?适才为何偷懒?” 余桐遭她没头没脑责备,苦着脸,欲诉难言。 他早想提醒她,霍二公子极有可能已看透了一切。 否则这些年,何以体贴入微,屡屡展露柔如水的眼神? 然则,此事牵连甚广,非他这内侍官能把控,偶尔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嘴巴该闭上时,就得闭牢。 作者有话要说:余桐:我嗑的不是瓜子,而是狗粮,而且发狗粮的人还不知情。 第五十九章 ... 天色如浅灰白的香灰胎,朝阳从厚云缝隙间漏下几缕碎芒,落在刚打开的兖州城门上。 赶路旅人、进城买卖的百姓、江湖侠客、商贾小贩等鱼贯而入,行色匆匆。 “站住!干嘛的?” 城门边上,一名褐衣大汉,粗眉怒目,手持棍棒,指灰衣百姓中的一人,厉声喝问。 从旁跃出两名壮汉,架开被指的中年男子,强行将其拖到一侧。 男子约莫四十三岁上下,其貌不扬,神情惶恐。 壮汉一手揭开他的裹头巾,反复检查,似在辨认什么。 “大爷行行好!小的进城抓药给小孙子!不是什么歹人!”男子见对方比自己高出一头,不敢抗争,一味求饶,说的是本地口音。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70节 壮汉不耐烦一推,那男子立足不稳,摔倒在地,磕得额角淌血,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来。 余人生怕惹事,低着头,加快脚步往城里走。 其中一灰绿衣裳的矮个子中年人愁容满面,脚步蹒跚,回望两眼,遭其身畔的高大青年低声催促,“别看了!快!” 几名商贩交头接耳:“近来怎么老逮那些中年男女?” “是啊!前天有几位大婶被查了,昨儿拦下两名大叔,都是这般以布巾包头的!” “这年头,裹头巾也犯王法?” 刚进城的那一高一矮的二人,竖起耳朵倾听,顺人潮涌入偏僻处。 青年停步,左右扫视,确认无人跟随,悄声道:“赵国公的人已到这儿,只怕一路往北,皆会遇到类似情况。” 矮个中年人惶恐不安,哑着嗓子问:“这可怎么办哪!” 青年又道:“大娘,大叔突然走了,你一定很难受,但为了不让他白死,不让你们的三个儿子白死,咱们一定要想法子入京。” 被唤作“大娘”的那人含泪点头。 他们一家六口人,姓曲,丈夫平日随远亲出门做点小生意,三个儿子则在闽州煤矿做事。 原本小日子过得平顺,没想到,矿区连续出事故。 去年大儿子摔断了腿,矿主有贵人撑腰,赔点小钱就算了。 一家人为了生计,忍辱苦干。不料,今年煤炭粉尘爆炸,死者三百余人中,包含了他们家两个小儿子。 然而此重大事故被赵国公压了下来,家属们忿忿不平,四处哭诉、抗议,却遭镇压和毒打,死伤者无数。 曲家断了腿的长子与外地归来的父亲同去理论,亦被赵国公的人围殴。 长子为了让父亲逃命,死死抱住行凶者,狂喊“爹,别管我!去给弟弟们讨个公道”。 于是,侥幸逃离的老曲带了妻子,于痛不欲生的悲愤中,下决心北上告发赵国公掩盖矿难、杀人灭口的罪行。 刚出了闽州地界,赵国公的人已尾随追来。 老曲常年奔走在外,会一点拳脚,最初借机敏避过追踪。但走了三四百里,再度被人堵截后,为让妻子躲藏,他被打成重伤。 夫妻二人撑了一段路,碰上从京城赶来的这名孙姓青年。 他受人所托,快马加鞭南下,只为护他们北上。 可惜,老曲未能熬过路途颠簸,留下父老乡亲们的联名血书,含恨而终。 孙姓青年让随行伙伴办理老曲的身后事,自己则低调护送曲家大娘,专门走偏僻小道。 直到今日入兖州城寻补给、与人接头,二人乔装成父子,掩人耳目。 大概老曲死讯未曾公开,赵国公手下的目标依然是寻找额头有疤痕的中年男子。 当下,这位姓孙、名一平的青年又叮嘱:“大娘,你口音明显,能不说话,尽量别开口,以免露了破绽。 “此去离京城尚有五六百里路,你腿上有伤,再走下去,只会耗费时日,我得雇辆车。你先在这儿歇息,千万别到处跑。” 孙一平放不下心,却不好拉她满城跑,只得冒险让她一旁等待。 大娘不住点头,捂住右腿,坐在边上小息。 巷外商铺陆续开门营生,吃食店铺、打铁铺、卖杯盏碗碟、胭脂首饰的……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 炊饼、蓬糕、肉饼、素面、酸汤……各类食物香气四溢,曲大娘仿佛听到背后的杂物堆中有咕咕声响,只道是流浪野猫,没当一回事。 不多时,两名大汉捧了满麻胡饼,边吃边往窄巷走来。 “这些天够叫咱们伤脑筋!”一褐衣人絮絮叨叨,“连个画像也无!光说外表特征、年龄,如大海捞针,怎么找啊!” 另一人道:“不晓得犯了何事……竟大动干戈。” 曲大娘浑身一颤,已猜出这两人也是奉命来逮她的,不由得惊慌失措。 那二人起初扫了她一眼,不以为然,走近后见她低头蜷缩,似是想尽量不惹人注意,疑心大起。 “你一大早在此做什么!”褐衣人寒声质问。 曲大娘记住孙一平的嘱咐,不能张口说话,免得被听出闽州口音,干脆装聋作哑,试图回避。 “这人有问题!”另外一人狐疑,冲上前想拉她。 曲大娘没见过大世面,惊恐之下只有本能反应——逃。 她腿脚受伤,一瘸一拐,没走两步,已被追上。 “站住!”两名男子齐声喝道。 曲大娘正惊得不知如何应对,忽听旁边的破烂衣橱中似有异响,“啊……” 她和那两人同时一愣,只见杂物满堆中冒出一灰扑扑的少年,双眼清澈灵动,边打哈欠,边对曲大娘喊:“爹……饿!” 曲大娘的震悚之情无以言喻,细看这孩子,下巴尖削,身材瘦小,但神态活泼,不像智力有缺陷。 她压根儿没想过此处藏了人。 兴许,这孩子还把她和孙一平的话听进去了,竟在这危机时刻现身,张口嘴直喊她“爹”。 少年转目盯着两名男子,眼光落在他们手上的两张胡饼时,瞬间迸溅出亮光,“两位爷,赏口饼成不?俺和俺爹两日没饭吃了!他老人家饿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一溜本地口音,说得伶俐,双目紧盯食物,仿佛二人再不给他,他便要扑上前似的。 两壮汉面露嫌恶:“找死!一边去!” 大抵被这少年这么一闹,二人对曲大娘疑虑渐消,丢下“呿”的一声,大步离开。 曲大娘揪着的一颗心松了一半,转头目视瘦小少年,急忙从随身包裹中翻出半个馒头,“给。” 少年狡黠而笑:“我不饿,装的!” 曲大娘想对他道句谢,又唯恐招致麻烦,迟疑未语,却听少年讷讷发问:“听说,你和那位大哥……要到京城去?” ………… 秋末初冬的暖阳遍洒山林,疏落枝叶间漏下的光线忽明忽暗,流光陆离。 驴车慢悠悠顺山道而行,每往前一尺,离京又近一尺。 “阿翕,”曲大娘对那瘦弱少年微笑,“你昨儿采摘的草药当真厉害!敷了一宿,我这腿上的伤一下子好了不少!” 被唤作阿翕的少年在车头摇摇晃晃,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细细打量阿翕白皙纤细的手,左手背正中有一点微红的小痣,宛如雪里落梅,孙一平眸底闪过狐惑,欲言又止,没再多问。 曲大娘又问:“你怎么懂这些?” 阿翕明眸一垂,嗓音压得极低:“我幼时在药铺子里负责拣药,略懂一点药性罢了。” “难为你小小年纪,没了亲人,离家千里寻亲。” “到京城后,你有何去处?”孙一平插言。 “……还没想好,我对亲人是否在京,亦不太确定。”他说着说着,已无兖州口音。 此前,阿翕曾告知曲、孙二人,他在老家得罪了恶霸,因而放弃原有的一切,千里赴京寻亲,到兖州时已用尽盘缠,唯有做小活计积攒银钱。 为了节省开销,他趁天气还没变冷,露宿巷中,碰巧听到他们的对话,料想两个吃饼的壮汉要找曲大娘麻烦,才挺身而出,顺便请求他们带上他。 曲大娘感念他出言相帮,替她作了掩护,又想起自己的小儿子与他年纪相仿,已命丧黄泉,心中哀痛,力求孙一平帮他这个忙。 孙一平受人嘱托,本不愿生事,但见这孩子生得柔弱如女子,不大像危险人物,勉为其难答应了。 通行数日,他们意外发觉,此人略懂医术,居然能很好照料曲大娘的腿伤,且大小事均能打理,逐渐对其放下戒备心。 晓行夜宿,大多入住农家或郊野,待曲大娘的腿完全康复时,这奇特的三人组合已抵达京郊。 孙一平按照约定,没送曲大娘进城,而是将她和阿翕一同安置在京郊一座富贵人家的私宅内。 这座无牌无匾的白墙院,古朴高阶配以朱色大门,门后是青色砖雕影壁,内里丹桂香浓,竹石雅致,一派书卷气中不失贵气。 曲大娘一生中不曾到过如此清幽雅趣的宅院,进门时东转西看,见到任何事物均赞叹不已。 而阿翕只关注草木,匆匆吃了顿饱饭,便提出告辞:“这大半月蒙孙大哥和曲大娘照顾,既已顺利到京,阿翕不打扰你们了。” 孙一平费尽心力,好不容易将曲大娘带至京城,还未来得及与托付者交接,自然怕消息泄漏。 “阿翕兄弟,你寻亲也不急在一时。路途奔波多日,不妨先住上两天,说不准,我朋友能为你找寻亲人下落。” 见阿翕不为所动,执意离开,曲大娘依依不舍,劝道:“你孙大哥诸事妥帖,准备了干净衣裳,你好歹沐浴更衣,再去见你哥哥啊!” 阿翕犹豫片刻,对孙一平颔首致谢:“那就谢过孙大哥了。” “客气啥?”孙一平故作轻松拍了拍他的肩,忽觉他身子单薄得像没骨头似的,唯恐用力过度把人给拍碎了。 ………… 阿翕洗去连日的灰土,露出俊秀面容,外加简洁灰袍,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 他收拾随身携带的私物,快步走到庭院,意欲向孙一平和曲大娘道别,却被仆役告知,他们二人正与宅子主人商谈要事,不可打扰。 他焦灼难耐,又无法不辞而别,只好四下徘徊。 院落中寒池玉碎,青石拱桥边湖石堆砌,锦鲤游弋;桥外不远处,楼馆参差,珠帘半掩,窗边冬梅破红,屋内低语不可闻。 临近黄昏,隐隐有桌椅挪动之声,大门打开后,孙一平与曲大娘陪同一名年轻男子信步行出。 那人年十八|九,一身素缎长袍,墨发束起,玉带迎风,眉如远山黛,眸带朗月华,飘逸间透着沉稳,俊雅得如画中少年仙君。 唯独神色无比凝重。 无须多言,阿翕已猜出此为宅院主人,恭敬退至道旁。 原以为不会引起注意,未料对方长目微转,清朗眸光落在阿翕身上,温声道:“孙兄,这位便是与你们同行、擅药懂医的少年?” 孙一平答道:“正是,阿翕,来见一见……言兄。” 阿翕硬着头皮上前:“见过言公子。” “你手拿包袱,是想出门?”那人目光暗含审视,滑过他的眉眼鼻唇,继而扫向他提着布包的手。 “我还有要事,就不叨扰公子办事了。”阿翕知眼前人非富则贵,言语间尽量客气。 “目下已黄昏,去别处不方便,你且先住下,无须多虑,”他说得十分诚恳,眼角眉梢自有一股萧肃,让人无从拒绝。 不等阿翕回话,他对院落一角的仆役道:“快去备客房。” “是!”仆役应声而去。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71节 阿翕无奈,礼貌道谢。 那人又对孙一平小声吩咐了几句,孙一平微露讶异,一一应允。 阿翕直觉这叮咛冲自己而来,不禁有些害怕。 他从久居之地历经艰辛,躲过层层追踪,掩人耳目,总算来到京城。 倘若紧要关头出差错,先前所受的苦,便白白浪费了。 姑且不谈孙一平身手敏捷,单看这位看似文秀的公子,其脚步沉稳,吐纳均匀,显然身怀深厚内功。 阿翕自问硬闯无效,不得不静观其变。 是夜,他细辨饭菜茶水无毒无药,所点蜡烛亦无奇怪异香,遂安心睡下。 长久未躺卧过舒服的软榻,他迷迷糊糊入梦,梦中尽是儿时曾见的年节花市。 放眼望去,流光溢彩间,族人喜气洋溢的笑脸堪比花儿盛放。 父亲身穿黛绿锦袍,任兄长高骑在肩,沿路接受万众躬身礼见,笑得仁爱慈和。 遗憾的是,战火纷飞,家破人亡,族人离散。 活着,成为今生最大的奢望。 盛景难再,唯于梦内重温。 天微亮时,阿翕醒来,眼角有泪,尚未干透。 他拭去泪水,起身穿衣,想早点儿去与孙一平告辞。 当拾缀好物品,推门而出时,他震惊发现,房门打不开,且铿锵作响,外头竟加了一道铁链! 一瞬间,他的心凉透了。 他们……居然如此对待他!是瞧出了什么端倪? 不论是何方势力,皆让他发自内心感到恐惧。 “孙大哥……曲大娘……” 他嗓音嘶哑,尝试从窗户逃走,待察觉窗户也遭人封住,顿时无助跌坐在地,多日隐忍的泪水怆然而下。 片晌后,脚步声走近,来者有数人。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爬向门边,摇晃门板,犹自强撑,“我一不偷,二不抢!你们凭什么要这样待我!” “抱歉,”一如流泉的沉嗓缓缓透入,“下人失了分寸,阿翕兄弟莫着急。” 这声音,倒像是屋子的主人? 铁链如被利刃削断,房门打开后,门槛之外立着三人。 除了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满脸歉疚的孙一平,还有一名高挑的素衣女子。 她薄施脂粉,玉面桃花,朗目清波流盼,姿态优柔温雅,往下腰,试着伸手来扶。 直视他的眼光从疑惑到震骇,从震骇到惊喜,她丹唇柔柔,哽咽着吐出一句话,教他全身颤抖。 “静翕,是你?” 阿翕瞠目,逐寸端量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美丽面庞,良久方回过神来。 他直扑对方怀内,紧紧搂住她的腰,语不成调:“哥哥!我……好想你!” “女郎”温柔触抚他纤柔的后背,喜极欲泣:“太好了!好妹妹!你平安无事,真要谢过木神庇护!” 候立在侧的少年公子舒心而笑,如放下心头大石。 孙一平本因此女的风姿妖娆而脸红心跳,听清二人对答后,彻底傻眼了。 第六十章 ... 永熙四年,赵国公屡次瞒报矿难、海难,且动用军队、府兵大肆镇压百姓的恶劣行径,于正月直达天听,引起天威震怒,诱发轩然大波。 一时间,多年来由赵国公举荐的官员纷纷噤声,无人敢出言相帮。 此案由御史台预先审问、侦讯,再送大理寺审判,后交由刑部复核。 经过一系列的翻异、别勘,最终牵扯出赵国公几桩贪赃枉法的陈年旧案,以及核实去年前乐平郡王妃陆氏之死,亦与之有关。 经过两个多月的核查,尘埃落定,赵国公遭削爵、收回封地、矿地,没收数十万计的不义之财,并原地软禁;另有二十余名相关官员、劣绅,依律惩处。 宋鸣珂钦定前往闽州的官员,安抚民众,施予物质,排解积怨,恢复秩序,诸事遂顺。 此案中,霍睿言“查出”陆氏死因蹊跷,及时护住矿难的关键人证,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且他在刑法一线上的盘查、拟判方面极为公正严谨,表现出色,被调至刑部司担任员外郎一职。 宋鸣珂终日忙于批复,陡然记起,回忆前世的此时,遭到罢黜的是她外祖父谢国公。 今生,风水轮流转。 自始至终,从削宋显扬亲王爵,到拉赵国公下马,她自问没有刻意陷害赵氏一脉,只是稳稳守住自己的地盘,安静等对方露出马脚,再自乱阵脚。 风波日渐平息,不知不觉已是三月末。 期间,秦澍一直住在定远侯府,积极筹备武举解试的科目,包括外场的武艺考试,内场的策论兵书考核,二月顺利通过解试。 据霍睿言暗中观察,秦澍对于赵国公的案件无半点反应,隐约还有些幸灾乐祸。 宋鸣珂得此反馈后,暗觉自己先前多疑,遂选择重新相信秦澍的为人。 毕竟,上辈子,秦澍为护住她这一无所有的长公主而与龙椅上的宋显扬对抗,这份人情,她今生必须还。 下月武举考试结束,将会秦澍受重用之日。 ………… 三月底的家宴上,殿内沉香袅绕,鸣钟击磬,灯火辉煌,美酒佳酿连绵不断。 宗亲们齐聚一堂,觥筹交错间一派温馨祥和。 宋鸣珂原以为,赵太妃连续经历儿子与父亲的两大挫折,面子上挂不住,会如常托宾不赴宴,岂知她华服前来,无多少病容。 席间,太后谢氏面容平静,精心描画过的凤眸隐含淡笑,对赵太妃柔声道:“多日不见妹妹,近来身子可好些了吗?” 二人平日除了例行礼节,私下并不亲密。 今日太后故作亲热叫了声“妹妹”,教赵太妃容色一僵。 “前些日子的确身体不适,未能勤向太后娘娘请安,还望赎罪。” 太后理了理绣以凤舞九天的绛紫袍袖,唇角轻勾:“何必多虑?赵国公出事,想必你心情也不大好。请安这类小事就别放在心上了,往后大把机会。” 她语带劝抚,偏偏故意提了赵国公,“大把机会”云云,讽刺意味甚浓。 赵太妃脸色微变,竭力维持的镇定有了一丝裂缝:“谢太后娘娘宽容。” 宋鸣珂正在问晋王近来的功课,听得出太后与赵太妃之间暗涌流动,不由得留心倾听。 太后又道:“听闻北海郡王妃已有身孕,年内,你我便是祖母辈了。” 赵太妃闻言,拿捏杯盏的玉指掐得发白,盏中果酒微微轻晃。 她软嗓夹杂几分嘶哑:“太后娘娘提到此事,妹妹正有所求。” “噢?” “扬儿……北海郡离京半年有余,我这病呀,时好时坏的,想趁还能走动走动,去瞅瞅儿子儿媳和孙子……不知陛下和太后娘娘可否允准?” 依照当朝惯例,太妃、太嫔可随子就藩,但以安居皇宫为贵。 赵太妃言辞恳切,眸光潋滟处,透出年轻时的楚楚可怜,令太后心生烦腻。 在太后心中,太妃赵氏骨子里明明潜藏狠辣之意,二十年来同处,却以柔顺掩饰得滴水不漏。 其南下后眼不见为净,太后总算不用再对着这张狐媚的面容,自是心生暗喜。 但此事,由不得她做主。 她转头望向宋鸣珂,眼神示意女儿准许。 宋鸣珂迟疑半晌,尚未答话,忽然“嘭”的一声,半丈之外,一名传菜宫人手滑,托盘上的雪白长瓷盘滑落食案。 整条芽姜紫醋炙鲥鱼飞出,砸在安王原来的饭菜之上,汤汁溅上了安王前襟,桃花春气犹在。 “王爷!奴婢罪该万死!”宫人吓得连忙伏地。 安王以惋惜眼神望向那条肥腴醇厚的炙鲥鱼,笑道:“罢了罢了,可惜这一尾鱼。” 他整顿衣袍,起身对宋鸣珂执礼:“陛下,请容臣离席更衣。” 宋鸣珂分明觉察他半眯的长眸暗藏深意,摆手道:“来人,为安王叔备袍服。” 安王谢恩,带了两名亲随退席。 话题被这一小小意外打断,赵太妃微露愠怒,不敢多言。 宋鸣珂从未忘记,安王早在二十多年前,已和赵氏家族互生嫌隙。赵国公举荐的官员明里暗里反对、阻挠安王的各项政策,直至宋显扬被贬也没消停。 此番赵国公树倒猢狲散,安王曾云,为免招致闲言,他对此案不作任何干预,一切听从圣令。 而今夜,在赵太妃提出南下之际,安王突然整了这么一出,生生打断,若说是巧合,未免太巧了些。 宋鸣珂不动声色,夹了一片麻腐鸡皮,细嚼慢咽,后借洗手为由,挪步出殿。 夜沉如水,后殿宫灯高悬,明灯烁烁晃动,悠扬宴乐声渐散于宫城的悠然恬淡。 安王换过一身墨色闲服,驻足廊下,风姿潇洒。 见宋鸣珂携余桐离殿,他忙快步迎上,“陛下。” “叔父对赵太妃南行计划有异议?”宋鸣珂开门见山。 “陛下圣明,”安王眉峰凛冽,沉吟道,“北海郡王借两广流寇作乱而招兵买马,已非一日之事;如今赵国公虽失势,但在南方五省的显赫名声犹存,实力不容小觑。陛下当真放心让赵太妃南下?” 宋鸣珂正因有此隐忧,才没当场答应,她加以确认安王之意:“叔父的意思是……怕他们一族扎根长江以南,易生祸患?” “不得不防。”安王肃然道。 “可太妃所提请求,合法合情合理,朕若否决,会否过分了些?加上还得考虑太后的意思。” “太后的心思反倒好办,陛下另寻理由,将太妃安置在太后见不着的地儿即可,”安王淡淡一笑,“可也无需遣送到数千里之外。有些人,终究放眼皮子底下更安心,保其无灾无难,有备无患。”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72节 宋鸣珂回忆前生,赵太妃在爱子登位后,不干预朝政,长伴青灯于西邻的一座庵子。 看来,绕来绕去,还得走回原路。 叔侄二人低声交谈几句,先后回到宴席上,各自开怀畅饮,假装这番对话不曾发生。 宴席散时,赵太妃红唇轻启,眼光闪烁未定,屡屡欲言又止。 宋鸣珂猜到她所想,复笑道:“太妃适才所请,朕细细考量过,觉着不合适。” “陛下!”赵太妃脸色煞白,因身子轻颤,珍珠耳坠的华光亦随之颤动。 “太妃玉体欠安,不宜车马劳顿。南下路途遥远,若出差池,朕没法跟二哥交代。” 宋鸣珂突如其来的一句“二哥”,显得格外亲和。 “陛下……”赵太妃泪光泫然,“可是扬儿他……” 宋鸣珂淡声道:“太妃若想求他们一家平安,不妨诚心礼佛,以求菩萨护佑。来日孩子平安诞生,朕定会让二哥携子入京,与大伙儿相聚。” 赵太妃颤声道:“礼……礼佛?” 宋鸣珂压低嗓音:“天家血脉的孩子,自有祖先保佑。但……近日波折连连,太妃多敬神佛,必有好处。” 最后那句说得含糊,太妃略一思索,已然明了。 说得玄乎些,是借赵国公伤天害理之行吓唬她,让她求佛祖护佑无辜的孩子;背后暗示她少动歪脑筋,找个无人之处静心思过,方可保家族平顺。 赵太妃垂眸应允,眸底一道寒光不经意滑向安王所在。 宋鸣珂细察安王的反应,见他笑貌温和,正和晋王、宁王两名侄子闲聊,似对于赵太妃的目光并无留意。 “太妃识大体,朕甚感欣慰,”宋鸣珂动作优雅地拭净双手,缓缓离座,“据闻西山的虚明庵清净,景致相当不错。太妃先去住个一年半载,等二哥回京,朕自会派人接应。” 赵太妃低低应道:“谨遵陛下圣命。” 宋鸣珂交代了两句,亲送太后谢氏回慈福宫。 殿外稀星璀璨,宛如零零碎碎的小眼睛,于高寒处窥视人间的悲欢离合。 母女二人先后坐上腰辇,因距离太远,一路无话。 但从太后的眉眼神态可辨别,对于宋鸣珂的安排,她颇为满意,眸光交接时,依稀带着赞许。 宋鸣珂自觉此策既让太后舒心,又可提醒宋显扬莫要轻举妄动,更大大打压赵氏一族的气焰。 堆积两世的恶气,仿佛到这一刻,才得以消解。 她抬望如泼墨晕染的天幕,星火相耀,忽觉这片宁静安适来得过于轻松。 上辈子的春末,同样的一片星空下,她度过的是最煎熬的时刻之一——外祖父遭流放,母亲病逝。 相较而言,赵国公的事秋后被揭露,因朝中无人敢议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了了之。 今生她提前获得先机,派人紧盯,外加霍睿言的江湖朋友阴错阳差救了证人,赵国公的罪证无从掩盖,事发比起上一世整整提前了大半年。 宋鸣珂偶尔会想,倘若当年秋天,她没去东海之滨,而是留在京城,事情会否有不一样的走向? 仔细回顾,那时安王丝毫不介意她丧母不足一年,便力邀她东行散心,恰恰处在赵国公事件爆发之前!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难以言述的异样感,如这乍暖乍凉、无孔不入的夜风,以最隐秘的方式,悄悄融进她心头。 第六十一章 ... 原本定在三月中旬的武举殿试,因赵国公一案牵扯极广,一而再再而三顺延至四月上旬。 过去两月间,秦澍已在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承办的“步射”、“马射”、“举重”、“马枪”等项目中取得优异成绩,而在文章考试中的策问和《武经七书》的考核也有不俗的表现,为大伙儿心目中的三甲候选人之一。 而这一日,考试在即的秦澍决定请客,让两位师弟一同畅饮,还指明叫上“阿琛小表弟”。 宋鸣珂得此消息后,哭笑不得——这算是在殿试前贿赂她这个主考官吗? 事实上,自秦澍入住定远侯府后,霍家上下对于“小表弟”的身份守口如瓶。 正因霍家远房的堂兄弟表兄弟一大堆,秦澍压根儿没往皇帝处想,是以迟迟未发觉真相,只当宋鸣珂是旁的侯府子弟。 是日,宋鸣珂批复完奏折,领着霍锐承、余桐和两名侍卫,坐马车低调离宫,抵达闹市后,边闲逛边等待下值的霍睿言,和外出办事的秦澍。 四月初的纷飞柳絮与落樱交缠于风里,被斜阳金光染得莹莹发亮。 京中街头巷尾,不论粗布衣裳的庶民,还是华衣美服的贵人,三五成群相互谈笑,眼底蕴藏着期许,热切交谈声令这春末夏初的黄昏热闹了几分。 宋鸣珂作素锦阔袍打扮,白玉凝脂般的手晃着一把高丽折扇,下悬蜜结迦南扇坠,轻摇出一股淡香。 行走在人群中,她以冠玉之貌、高雅之姿,招来无数端量的眼神,更有小姐姐们的媚眼,教她啼笑皆非。 满城士庶热烈讨论三年一度的武举考试,秦澍的名字亦被反复提及,均夸他“躯干雄伟、可以为将帅者”,又说他拉硬弓达十二力,舞刀弄枪雄姿勃发,举石更达三百斤云云。 宋鸣珂听了一阵,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微笑。 待霍睿言与秦澍身着简洁长袍,各具风姿,并肩穿过重重人潮,行至她跟前时,她只觉这道移动的风景实在赏心悦目,巴不得二人走得缓慢些。 “小阿琛,好久不见,怪想念的。” 秦澍一张口就是“想念”,瞬间让宋鸣珂脸颊发烫,也教霍睿言脸上变色。 因霍睿言的品级与职位未能上朝,近日表兄妹各忙各的,已许久未见。 久别多日,他纵然心下挂念她,常向御前走动的兄长问起她的情况,但真正重聚的一刻,却无法像秦澍那般,轻轻松松将“想念”二字挂在嘴边。 有些话,他只能藏于心。 然而宋鸣珂因民众探讨之故,注意力集中在秦澍身上。 打量他难得一见以清雅袍服,别具一番神采,她颔首而笑:“秦大哥,如今你可是名人了!” “托这兄弟俩的福。”秦澍笑时如晴空万里,越发衬托出身旁的霍睿言乌云满脸。 宋鸣珂总算觉察霍睿言默不作声,朝他清浅一笑:“今儿是怎么了?身体不适?” 不等霍睿言回答,秦澍咧嘴而笑:“走!咱们去樊楼,吃顿好的,给他补补身子!” 说罢,拉了他们往北行。 又补身子?二表哥干嘛去了? 宋鸣珂担心霍睿言与秦澍过招吃亏,特意走在他身侧,小声问道:“怎么啦?” “无事,秦师兄随口说笑。” 霍睿言平日与秦澍相处和睦,不晓得为何,每次到了宋鸣珂跟前,秦澍总是不经意以玩笑的方式给他下绊子。 但见她如常流露关怀,他心底的懊恼与酸涩散了些。 道旁人声鼎沸,商铺食肆鳞次栉比,初夏祛暑纳凉的冰饮、团扇、竹夫人等物早早开市,各类小食热气腾腾,香味萦绕,处处勾人。 跻身人潮,宋鸣珂惊觉同行者为上届武状元、文举榜眼,和即将问鼎下任武举三甲的青年才俊,莫名平添骄傲感。 欣喜退却后,她猛然记起一事。 是时候,当面与二表哥核实。 眼看霍锐承和秦澍人高腿长走得快,她干脆扯住霍睿言的衣袖,稍稍滞后。 “二表哥,”她生怕被旁人听了去,极力压低嗓音,“你要老实回答我——赵国公矿难一案的重要人证,何以凑巧为你朋友所救?” 霍睿言早已料到她会起疑,但无论如何,他没法招认,消息源于元礼寻妹子、误打误撞探听得来的。 “你先前谈及前乐平郡王妃陆氏的死因,我便特地派人往闽州方向打听,恰好撞上那对曲姓夫妇出逃,顺道接到私宅养伤,遗憾曲大叔途中没能撑住。” 他简单概括,语气流露憾意。 宋鸣珂依然觉得太过巧合,但他给出合理的解释,她也不好追究,继而转移话题。 霍睿言暗舒了口气,于闲聊缝隙间,蓦然回想半年前的种种细节。 ………… 当时,由于未摸清秦澍底细,霍睿言不敢轻率委托,改而让孙一平和几个哥们,分头搜寻曲姓夫妇和元礼的妹妹静翕。 无奈,静翕早已从藏身数年的庐城离开,不知所终。 奉命寻一位年约十五六岁、左手上有痣的小娘子,如大海捞针。 接应证人那一队运气好些,只费了点功夫,便找到曲家夫妇。 当中一人与赵国公的下属交手时受了重伤,其余两人留下安置曲大叔的遗体。孙一平生怕耽搁,日夜兼程,护送曲大娘北上。 途中,偶遇女扮男装的静翕,三人结伴进京。 霍睿言见了静翕的五官,对应年龄与擅药的特征,外加其手上有痣,疑心为元礼所寻之人,是以留其在私宅,连夜通知元礼。 元礼唯恐被人认出御医官的身份,再度以女子装扮前来确认。 兄妹相见,又是一番感伤和喜悦。 这两年来,元礼表面上向救过他们兄妹的神秘势力传达信息,如小皇帝的身体状况、当他的面召见了何人、谈论过那些话题……消息半真半假,并未惹人猜疑。 背地里,他联合霍睿言,暗中交换情报,清剿隐患,确保宋鸣珂的安全。 寻到静翕的当日,元礼提出,希望霍睿言把他妹妹安置在定远侯府。 霍睿言再三考虑,婉言拒绝。 “元医官,我府里虽静,但人员繁杂。若来日查到她的踪迹,你我联手之事定然要被觉察。再说,我这儿无女眷,她一年轻女子多有不便。你若常来探望她,你的行踪亦易暴露。” 元礼很是不悦:“偌大京城,我能信得过的人没几个,假若连你也不帮这个忙……我懂了,你哪里是怕我行踪暴露?你担忧的是,我以女装进你府上,招人误会吧?” 霍睿言遭他揭破心事,忿然道:“自从你上次到我书房,秦师兄已认定,你是我的通房丫鬟!还在……还在她面前抖了出来!如若你来得勤快,我这辈子都没法洗清冤屈了!” 元礼被他的气急败坏逗乐,凝望他片刻,忽而眼波柔柔,挤出轻软绵嗓,娇滴滴地道:“哎呀,二公子!您把奴家收了吧!奴家定会悉心侍奉,保你身强体壮、心甜如蜜、夜夜……” “闭嘴!”霍睿言汗毛倒竖,“你、你小心!小心我揍你!” 不料元礼玩上瘾了,以哭腔呻|吟道:“二公子……奴家错了!您、您轻点!奴家怕疼……” 霍睿言险些要吐,严重怀疑上辈子造了大孽,以至于今生遇到此等妖孽。 他又不能真动手,只得赶紧岔开话题,另寻静翕的栖身之地。 二人商量过后,最终将静翕安置在北山南麓的一座净庵内,让她冒充带发修行的女弟子。 一则,那处属于禁卫守护宋显琛的范围,安静无人扰;二来元礼每个月要上山两次,途经时可找机会与妹妹碰面。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73节 元礼一如既往每月写信,交给与之交接的男子,并从对方手中获取妹妹的信物、或模仿其字迹的假书信,还得装作毫不知情。 众人把小秘密掩盖得严严实实,耐心等待赵国公倒台,一晃又是小半年。 ………… 光阴荏苒,赵国公受软禁,赵太妃奉命前往西山虚明庵修行,相当于禁足。 然则,联络元礼的那人,依旧如期而至。 霍睿言曾听兄长讲述三月末宫宴的情形。 就连粗枝大叶如霍锐承也判断出,当赵太妃请求南行陪伴宋显扬之际,安王或许以豆子等物,弹向上菜的宫人,制造小混乱,打断皇帝的谕令。 安王能文能武,做得到众目睽睽之下不露痕迹。 此时此刻,与宋鸣珂穿街过巷,霍睿言趁闲谈之机,加以证实,留赵太妃在京的提议,确由安王发起。 长久以来,霍睿言总觉安王不对劲。 观察两年,留心他是否与赵国公、赵太妃、宋显扬等人暗中往来,竟从未找到把柄。 眼见霍睿言眉梢透着狐惑,宋鸣珂不由得回想起此前的疑虑,紧张攥住他的青白袍袖,悄声问:“二表哥,你对此事……有何想法?” 霍睿言早觉宋鸣珂对安王推心置腹,从无防范之心。 他曾明示暗示过,均被她搪塞过去。 未拿出真凭实据前,说任何不利于安王的言辞,皆等于离间他们叔侄。 面对宋鸣珂的问话,他只能如实相告:“从策略上来看,没毛病。” 宋鸣珂若有所思,不露喜意。 霍睿言又问:“赵太妃遭拒,有何反应?” “她被迫领命,悄悄瞪了安王叔一眼,好像猜得出,是他从中作梗。” 霍睿言内心深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又不宜妄加推断。 正好霍锐承嫌二人走得慢,嚷嚷道:“你俩神神秘秘,说什么悄悄话呢!” “没,”宋鸣珂悠哉悠哉转动手上折扇,眯眼笑道,“我和二表哥商议,上哪儿去给你找个温柔贤淑的美貌媳妇儿!” 街头人声繁杂,她这句话提高了嗓门,霎时间引来不少戏谑眼光。 霍锐承红着脸道:“别!不用你俩瞎操心!” 霍睿言从这番话中捕捉一丝玄妙的意味,笑容舒展:“哦……看来,我很快就会有一位嫂子!” “少胡说八道!没!没有的事!” 当兄长以罕见的恼火目光瞪视他,使他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 四人嬉笑推搡着,领亲随步入京师最大的酒楼樊楼。 樊楼由东、西、南、北、中五座楼阁构建而成,青砖灰瓦,雕梁画栋,内里餐具一律采用银制,极尽奢华。 秦澍平素走江湖时虽穿着简朴,但私下花钱比出身侯府的霍家兄弟还要大手大脚,一来就点了满桌高价菜肴,又让人沽上最好的琼腴酿。 宋鸣珂品尝雕花蜜煎和砌香咸酸,又看小二逐一端来烤羊羔肉、腌黄雀、羊头签、鳆鱼焖鸡等菜式,深觉馨香脆美,济楚细腻,酥鲜滋味难尽形容,大致猜测,这一顿价格不菲。 她暗暗称奇,却没当面详问秦澍的家境。 霍锐承自宋鸣珂开了句“娶媳妇儿”的玩笑后,越发心不在焉,闷头大吃面饼。 霍睿言对政事存疑,又随时准备亲送宋鸣珂回宫,未敢多饮。 独独秦澍即将参加殿试,唯恐任职后再不能像过往的十多年那样随心所欲、肆意飞扬,趁佳肴陈酿、良朋益友同在,开怀畅饮,不醉无归。 直到千家万户华灯渐亮,浮游于天际的渺茫微明被彻底吞噬,四人方从笙歌不断的樊楼中缓缓步出。 “小阿琛……”秦澍用力拍着宋鸣珂的肩头,呵呵而笑,“来日再见,哥哥我……说不准就穿着官袍了!” 其余数人面露浅笑,均觉他喝多了照样率直可爱。 依照惯例,霍睿言送“小表弟”回宫。 二人原地伫立,目视霍锐承搀扶半醉的秦澍,勾肩搭臂转入街角,依稀传来秦澍的喃喃自语,“大丈夫……处世,当努力建功立业,名留……青史……” 弯月于浓云间遮遮掩掩露了一角,宋鸣珂如玉肌肤透出一层薄薄的酒意,瞳仁如暗夜下水雾缭绕的平湖,嗓音无端多了几丝微颤。 “二表哥,你说,赵氏一脉……会善罢甘休吗?” 霍睿言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得哑然。 他们这一仗大获全胜,可越是平顺,越让人顾虑,是否有所遗漏。 他的小表妹看似无心机,平时天真烂漫,实则对风向尤为敏感。 轻轻拍了拍她纤细的后背,他的温暖手掌传递坚定力度,一如他的话音般沉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宋鸣珂水眸迸射出冷芒,却有隐含新的希冀。 她始终记得,他说过,有他在。 她理当无所畏惧。 第六十二章 ... 四月八日,碧空如洗,巍峨殿宇西侧,校场内外聚集了数千人,当中包括负责铨选武臣的兵部三班院和审官西院、武臣散官、禁军侍卫,以及围观的闲散宗亲勋贵。 因北域诺玛族与胡尼族来往愈发密切,停战多年的各族大有燃点烽火之势,举国上下均盼着一振雄风。 比起三年前国丧期间的那一届,今年的武举获得了更多关注。 校场内静立着五十名青壮年考生,他们身着统一青色武服,腰间悬挂标有姓名的木牌。 场外放置大量箭靶、武器,四周设有简洁大气的高台,旗帜迎风飘扬,动静相映。 刚满十五岁的小皇帝具服前来,身后跟随二人,皆身穿紫袍亲王服,分别为丰神俊朗的摄政王安王,与小皇帝同父异母的弟弟宁王。 受众人朝拜后,三人肃容落座。 场内气氛严肃中透着斗志昂扬之气,兵部侍郎出列,朗声宣布规则。 一声令下,武进士分作两批,展开马射和步射考试。 马射比试两回,每人六矢,中三为合格;步射则九矢中五为合。经过解试、省试选拔到御前的进士,均箭无虚发。 秦澍以十八岁的雄姿高坐马背,狭长桃花眸不起波澜,挽弓如月,箭箭正中红心,博得欢呼声连绵不绝。 日光悠悠漫过他浅铜色的面庞,如镀了凛然的华彩,高华气度中不失少年意气。 宋鸣珂享用茶点,与安王、宁王偶有交谈点评。 宁王兴致勃勃指向秦澍,悄声道:“陛下,那位……是霍家哥哥的好友?” “嘘……此事,你我知道便可。” “仪表非凡,武艺高强,不亚于霍大哥哥!”宁王由衷赞叹,清亮眼眸满载向往。 宋鸣珂环视周遭,心生快慰,眼光不自觉落在那熟悉且出众的英武身影上。 秦澍或许不如霍锐承高大健硕,也不如霍睿言俊美绝伦,却天生恣意洒脱。 他拉硬弓、舞刀等样样出色,进入进士之间的单打独斗,更是凭借勤练多年的精湛武艺一一打败对手。 动作干净利落,眉宇间谨慎与傲气并存……于宋鸣珂而言,这才是上世所知的秦澍。 喝彩声中,另一人同样表现耀眼。 那人肤色黝黑,眉似卧蝉,眼如铜铃,虬髯朱唇,一登场连败三人,引起不少争论。 “余桐,”宋鸣珂扭头低问,“那刚刚获胜的……是何人?” “回陛下,是平阳举荐的胡季春,也是难得一见的文武双全之人。” “平阳的?”宋鸣珂唇畔扬起一抹了然的淡笑,“有好戏看了。” 本朝近百年来,三十多位武状元中,出自平阳县的竟多达八位! 只因当地文武并重,具有浓厚的尚武之风,亦非常重视学术与修养,学风鼎盛,兼之当地人世代被灌输的理念极为高远,自身抱负往往与家国命脉紧密相连。 不少出自平阳的武进士,在武举考试中一展身手,独领风骚;被委以重任后,喋血疆场,以身殉国。 因而,每一届由兵部举办的武举考试中,朝野内外都对平阳考生寄予厚望。 果不其然,数轮两两对决后,最终胜利的几名武进士中,秦澍与胡季春位列其中。 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场之上,总得分高下。 临近午时,或坐或站了一上午的观者被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激战牢牢吸附了视线,几乎无人流露困顿之色。 宋鸣珂紧盯场上两道身影攻守相错,以木柄长刀剧烈碰撞,招式层层叠叠,纵横闪戮,令人心驰神往。 胡季春身壮力健,刀锋舞得暴卷急兜,挥振奔掠间,堪比电闪雷鸣迅猛凌厉。 而秦澍身法灵巧矫健,刀法如行云流水,刺、劈、撩、挂、点……从容不迫,应对自如。 二人眸光深邃,逐寸转冽,刀刃各自迅疾翻转,一猛烈,一迅捷,教人大开眼界。 双方堪堪打成平手,胡季春浓眉一挑,侧身急转数圈,以手中长刀抵地,借力退避的瞬间,回身挥舞劈砍。 秦澍好胜心切,借助其削砍威势,毫不手软,直逼而上,两刃蛮力相抵,恍似急流嘎然而止。 宋鸣珂虽不懂武功,但也瞧得出,二人不相伯仲,秦澍胜在年轻锐气,而胡季春偏重于稳打稳扎。 耗时越长,对秦澍反倒不利。 她趁秦澍锐不可当地将胡季春逼退了一步,陡然高呼一声:“好!罢手吧!” 兵部侍郎见小皇帝发令,连忙停止这场剧斗。 如此一来,乍眼望去,似乎是秦澍占据上风。 胡季春纵有不甘,也不能违逆圣意,只得躬身退开,与秦澍相互客套一番。 二人退至场外,拭汗更衣。 一时间,众议纷纭。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74节 两人文试成绩均位列二三名,若按照去年文举殿试的情况,在霍睿言明显优胜的情况下,却遭皇帝以资历尚浅,压为第二名,那么秦澍极有可能面临相同境况。 宋鸣珂静观比试,对应弓刀石马步箭及对战的实力,并细阅头几名的文章,心中已有定夺,仍假惺惺征询安王的意思。 安王翻来覆去地看了卷子,眉目间欣然,嘴上的回答则模棱两可。 “恭喜陛下!几位才俊各有千秋,皆可重用。至于定夺排名此等令人头疼之事,请恕臣难为陛下分忧。” “安王叔独具慧眼,向来决断英明,如今日这般推搪,实在令朕费解。罢了罢了!朕不为难你了!” 宋鸣珂笑而提笔,以朱批圈上名次。 待兵部尚书及下属统计完排名,五十名考生列队回到校场中央,仪表庄肃,高声起誓,将以热血捍卫国土、守护江山、为君尽忠。 他们嗓音洪亮,态度坚定,闻者脸上全是郑重的敬意。 主考官逐一宣读名次,从二十名到五十名皆进入武学进行深造。 前二十名,则即刻授予官职。 当主考官宣布,胡季春第二名,秦澍第一名时,欢呼声与议论声同时如潮涌起。 平心而论,此二人不论谁当头名,都算得上实至名归。 但宋鸣珂认为,关键时刻予秦澍鼓励,既可还上辈子的人情,也给他一崭新机会。 无论他背后有何方势力撑腰,前世宋显扬能给的,她也能。 这份知遇之恩,她相信他感受得到。 当下,她任命秦澍为侍卫亲军步军副都指挥使,又授胡季春校尉之职,在品级上基本持平,只不过一在御前,一人从军。 秦澍听封时,手里捏了把汗,因尊卑有别,未敢正视皇帝。 他出自江南商贾世家,自幼习武,进可秉持信念,求得功名;退可行走江湖,快意恩仇。 冥冥之中,有人为他选了这一条路。 他听令上前谢恩,抬头时,眼光偷偷觑向座上三人。 左侧那位目露惊叹的俊秀小少年,便是霍锐承常提及的、生性好武且聪明伶俐的宁王宋显维。 右侧的安王面容长眉凤眸,气宇轩昂,面露赞许笑意。 秦澍心头一热,再对上高座上那张俊美如天工雕琢的容颜,顿时瞠目。 至尊之位上,端坐者为霍家的小表弟! 那个猫不离手、好吃又没食量、爱在夜市中东奔西跑的孩子? 简直无法相信! 眼看“阿琛小表弟”一改平时的活泼,眸光肃然,秦澍心中怦跳,瞬即红了眼眶。 “秦卿家好身手!朕对你很是期待。” 宋鸣珂朝他淡淡一笑,却为他眼底的激动、忍耐、悲伤与兴奋而惶惑不解。 她故意隐藏身份,为的就是在他最荣耀之时,给他一个惊喜。 然而,他惊喜之余,为何呈现出刹那的神伤? 微妙的伤痛稍纵即逝,但……确实存在过。 “臣叩谢陛下隆恩。” 秦澍深深吸气,笑容如阳光绚烂,话音中的颤抖难以抑制。 朗若孤星的眼眸氤氲着柔光,如有感恩,如有埋怨,如有无奈,如有庆幸。 ………… 霍睿言下值前,已听闻秦澍夺魁的消息,料想殿试结束后将举行宴会,而他作为刑部七品官员,本无资格参与,遂更换私服,骑马出城。 行至山林环绕的白墙院落,他勒马下地,踏上纹理古朴石阶,敲开朱色木门。 “二公子,您来了?”管事见是他,笑脸相迎,从侧门牵马入后院。 绕过青砖雕影壁,霍睿言径直步往二门。 刚过了青石拱桥,迎面快步流星奔出一人,竹青色袍子,端正方脸,正是孙一平。 孙一平年近三十,身在江湖,四年前被仇家追杀,途径京郊,得霍睿言出手相帮。 此后,他常驻京城,居于霍睿言的私宅,不时替这位侯门公子办点事,算是报答对方的救命之恩与收容之德。 而霍睿言闲来无事与之对练,因其在扳倒赵国公、寻回元礼之妹两件事上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更视他为肝胆相照的哥们。 “霍兄,今儿不是武举殿试吗?你怎么有空跑城郊了?”孙一平爽朗而笑。 “孙兄,有事想请你帮个忙。” “尽管吩咐。” “朋友间,岂能用‘吩咐’二字?”霍睿言在他臂上拍了两下,示意入内详述。 穿过繁花半落的庭院,二人步入偏厅。 谈起曲家大娘的去向,霍睿言明说,已另外进行安置,以免赵国公的人怀恨在心,寻她麻烦。 落座后,品上仆役端来的茶汤,霍睿言屏退闲杂人等,单刀直入地说明来意。 “我是趁着全城为武举盛事雀跃之际,特意来请你帮忙,办一件隐秘之事。” 孙一平从他凝重的神色判断出隐藏在后的意味,笑道:“看来,这活儿棘手?说吧,让我北上还是南下?” “无需北上,也无需南下,就在京城西郊。” 霍睿言顿了顿,补充道:“我相熟而又身负武功者,寥寥无几,相处多年、知根知底的,大概只有你了。” “一下将我捧得如此之高?怕我不干?啧啧……赶紧说!要我上刀山?下油锅?依咱俩的交情,有何开不了口?”孙一平轻松一笑。 霍睿言踌躇许久,沉声道:“说实在的,这事极可能犯大不敬之罪。我若命手底下的人去办,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孙兄是江湖人……” “霍二公子啊!跟你说话,能把人给急死!”孙一平直性子,“往后你夫人,得有十二万分的耐心,才能受得了你!” 霍睿言脸上一红,不由自主想起宋鸣珂。 她曾在半醉时扬言,说秦澍很快也是她的人。如今,她终于把秦澍收入囊中,留为己用。 而他曾做过的梦,梦中秦澍一身铠甲,与霍锐承一左一右,代替他守护宋鸣珂,他却只能远远眺望…… 恍惚间,他总觉得,梦境即将转为现实。 孙一平见他忽然陷入沉默,温声问道:“怎么?我不慎戳中你的心事?” 霍睿言收敛心神,将近几日盘算好的计划,小声告知孙一平。 孙一平先是浓眉轻蹙,随即尴尬而笑:“你确定……让我跑这一趟?” “我已无旁的选择。” “那倒是,住你府上的新任武状元,定已担任官职……不得不避嫌。” “不仅如此。”霍睿言欲说还休。 正因事关赵氏家族和一股未知势力,他不敢惊动秦澍。 哪怕他细心观察数月,未曾发觉秦澍与任何朝臣来往。 “这本身并非难事,只是……场地怪别扭的,”孙一平笑得直哆嗦,“我去!” “别掉以轻心,务必谨慎,切勿冒进,小心为上。”霍睿言反复叮嘱。 孙一平哈哈大笑:“成了成了!我若被人逮住,绝不把你供出来!” 这句不吉利的玩笑话,无端令霍睿言眸色一沉。 转目望向门外,斜阳金光洋洋洒洒,笼罩花木扶疏的宅院。 分明是暖阳融融,却予人日暮西山的苍茫之感,使得他本就忐忑不安的心,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寂寥。 作者有话要说:二表哥:今天没见晏晏,不开心! 晏晏:今天收获一枚帅哥,开心! 二表哥:qaq回家掐死秦澍! 秦澍:哥是武状元,你掐得过吗? 二表哥又在“磨刀霍霍向猪羊”了。 【这个武举考试是各朝乱炖加作者瞎掰的,大家不要较真。 第六十三章 ... 武科殿试结束当日黄昏,兵部为彰显新科武进士的荣耀,特意举行盛大会武宴。 按照本朝惯例,原是仅有兵部大臣主宴,但今日这一场宴会,到场的不单有摄政的安王与好武的宁王,连皇帝也亲自前来,可谓隆重至极。 会武宴设于庆鸾殿,众臣注目下,皇帝钦赐武状元盔甲、腰刀等物,赐诸武进士赏银,再与大伙儿畅饮同欢。 华灯、宴乐、美酒、佳肴,不在话下。 席间,安王离座,大力鼓励新科武进士们,言辞激昂,振奋人心。以秦澍为首的一众新晋武臣恭敬应对,谈笑间豪情万丈。 宋鸣珂自始至终保持微笑,与宁王闲谈几句,眸光不时扫向宴上众人。 恰好秦澍也在悄悄窥视她,或许因私下已熟悉,他的眼神掺杂了些许温柔与亲昵,外加他今夜换了这一身官袍,跟前世记忆逐渐重合,让她心跳陡然漏了两拍。 今生重遇半年来,秦澍以率真活泼、爱捉弄人、擅长下厨的形象示人,让宋鸣珂深觉其陌生了不少。 当年不顾一切阻挠宋显扬作恶、亲自抱着昏迷不醒的她回殿阁、且在院中守候了大半天的殿前司都指挥使秦澍,仿佛在这一瞬间,才真真切切出现在她眼前。 宋鸣珂向他颔首致意,泛红眼眶中流淌着欣慰、感怀与亲切。 重活四年,她铲除了宋显扬和赵氏家族的隐患,保住谢霍两家,与小姐妹舒窈、恩人秦澍相遇,算得上圆满。 最大遗憾,莫过于兄长宋显琛依然只能说出简单字眼,无法流利表达意愿,暂不能坐回龙椅。 但他们还有机会。至少,李太医和元礼仍在不断努力。 如大方向按照前世轨迹,宋鸣珂预估,接下来还有几件大事,即将发生。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75节 西南各族被安抚平稳,但岭南祸乱、北域战火,却未能因今生策略改变而压制。 该来的,总要来的。 一人重生,不可能扭转乾坤;但扭转一部分人的命运,再聚拢大伙儿齐心协力,没准真能开创她想要的太平盛世。 与文举殿试后设在园林的琼林宴那文雅脱俗之气不同,会武宴气氛豪迈激扬。 切磋打斗过一番,武进士们熟络了许多。胡季春与秦澍同坐,相谈甚欢,大有惺惺相惜之意。 宋鸣珂遥观二人并未因名次定夺一事而存有芥蒂,心头大石悄然放下。 推杯换盏间,她举酒对安王浅笑:“四年来,辛苦安王叔了。” 安王正准备举箸品尝刚端上食案的一尾酒酿蒸鲥鱼,闻言忙放下银筷,举盏相应:“陛下言重,此乃臣者本分。你勤政爱民,聪慧仁厚,臣谈何‘辛苦’?” “安王叔这些年大多留在京城,鲜少回滨州。如今朕虽未能独当一面,但也日渐熟悉政务。目下既无大事,安王叔大可多回去陪伴王妃婶婶和既明堂兄。”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如酒后家常,话中有话,显而易见。 安王有极短暂的愕然,继而笑容舒展:“也是!陛下聪敏好学,出乎先帝之料,更令百官刮目。现今朝中诸事遂顺,四海升平,托陛下所赐,臣着实可偷懒享享闲福。” 他应对极为顺畅,与前世答应宋显扬时一般。 宋鸣珂禁不住心下疑惑。 近日,她对一贯信赖倚重的叔父暗生疑虑,越发觉得,上一世他邀自己至藩地,是为了让她避过赵国公事发,好隐瞒实情的严重程度。 她知安王与赵国公互生嫌隙,不相往来多年,但若宋显扬有命,安王兴许会遵从。 当下,安王满口答应她的要求,又提出,可适当留一过渡时期,他每隔两月回去一趟,京中若有要务,可急召他回京。 安王一如既往的仪容端方严正,清音琅琅,态度磊落。 宋鸣珂心下纳罕,难道她猜错了? 上辈子去东海之滨,只不过为个巧合?安王一家真心让她早日脱离悲伤? 叔侄二人就目下事务谈论一番,而作为头名的秦澍,时不时转眼窥望安王案上的那尾鱼,引起坐在中间的兵部侍郎注意。 “秦大人,听说你是江浙人士,想必也爱吃鲥鱼。” “李大人见笑,下官只是见此时并非鲥鱼季节,兼之京城离长江路途遥远……好奇罢了。” “你有所不知,渔民捕捞肥美鲥鱼之后,立即放入泼猪油的冰块中,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限定在三日内直送皇城,因而宫宴上,往往只有位尊者可享用。”李侍郎淡笑解释道。 诚然,今日筵席,唯独皇帝、安王与宁王有这道菜。 二人谈论鲥鱼的嗓音不大,未料安王忽而转头,“秦大人常在江南,定不乏江海时鲜。若有兴致,不妨尝一尝这宫中的鲥鱼,对比看,味道、质感、新鲜程度等有何区别?” 说罢,竟下令让人将整盘鱼送至秦澍的食案上。 此举显示出安王的平易近人,惹来赞叹之声。 秦澍错愕过后,笑着起身,以刚呈上的白灼河虾与之交换,“折煞下官了!如若不弃,还请笑纳。” 安王亲手接过,温和笑道:“秦大人客气。” 宋鸣珂看在眼里,微感怪异,但见宴席上余人熟络后,不拘小节,猜想安王想顺水推舟,借机拉拢新科武状元,而秦澍也趁势攀点交情。 她笑而不语,垂眸饮酒,没来由觉烈酒入喉,有一股烧灼之感直透五脏六腑。 ………… 四月中,天气不冷不热,晴丝袅袅萦绕着京西的牡丹园。 五品以上朝臣的千金们受熙明长公主之邀,人人精心打扮,齐聚于园内,品尝佳肴美味、时兴水果,散步谈心。 此际为时尚早,几名年轻女郎见了衣饰端丽的舒窈款步而近,换上笑脸,热切打着招呼:“呀!窈姐姐!你可算来了!” 舒窈发簪玉钗,略施脂粉,戴上碧玉耳坠子,珍珠璎珞等华丽配饰。 改换平日不常穿的粉绫褙子,内穿银丝拖裙,愈发衬托她的美丽娴静,清纯矜持。 置身于花团锦簇间,姚黄、魏紫、豆绿、赵粉等玉笑珠香,冠绝群芳,舒窈小心与众千金闲谈,暗自祈求,皇帝大驾光临。 她两次邂逅皇帝,早对其英明果敢的决断、俊美无匹的仪容、温和真挚的态度、超凡脱俗的点茶技巧而颠倒不已。 一颗芳心牢系,却一等再等,时隔半年,迟迟未有下文。 时至今日,舒窈获邀赴会,自是满心期待,希望皇帝借孪生妹妹举办盛会的名义,与她碰个面,说上两句话,她便心满意足。 有类似想法的小娘子可不止她一人。 等候长公主驾临期间,舒窈领了一名丫鬟,漫步花间。 隔住回廊的石亭边上,几个娉婷袅娜的女子,正凑在一起聊天,说的恰恰是她心中所念。 “姐妹们,你们猜猜看,圣上会否与长公主同行作伴?” “长公主以养病为由长居山上,据闻性情大变,此为及笄后首次公开露面,想必圣上爱惜妹妹,定会同来。” 舒窈闻声停步,心下窃喜。 另一人坏笑插言:“你们盼星星盼月亮,见得龙颜一面又能如何?人家舒家小娘子亲口品尝过圣上所制的茶,也获御赐龙团茶,结果不是被抛到九霄云外……?” “那是那是!她也怪可怜的,得不到圣上真正首肯,其他豪门勋贵望之却步,悬在空中,不上不下……” “她也马上十六了吧?看她耗得了几年!” “说不准,她也跟饶姐姐一样,届时随便嫁个亲王、郡王,也是件美事!” 舒窈咬唇,垂眸掩饰眸底恼意。 她自从与皇帝当众斗茶后,谣传出数个不同版本。 有人说皇帝看上她,不日便要纳她入后宫。 又有人说,皇帝不近女色,单纯欣赏舒家小娘子的人品才情,有意把她赐婚予给两位亲王或霍家兄弟中的一人。 因皇帝的极力夸赞人所共知,京中贵女当面对她殷勤备至,背地里偶尔会讥笑她好高骛远。 舒窈终日留守府中,以刺绣与品茶排解相思,不料出来这一趟,入耳又是刺耳的风言风语。 她从花丛窥望,只见带头嘲笑她那人,身穿碧色对襟衫,配一条蜜色绣百鸟宫锦宽襕裙,减削脸蛋,三角眼,眼光潜藏骄矜傲气,却是符家千金。 符家曾在去年向舒家表露过提亲意向,然则奔龙山行宫出游后,不了了之。 她原与符世子有过一面之缘,原也没任何想法,再被九五至尊那样细细呵护过,世间男子大抵再也入不了目。 亭边四人叽叽喳喳,冷不防一娇柔女嗓插话:“你们都是年纪轻轻、尚没出阁的小娘子,背后搬弄是非,竟言之凿凿,不害臊?” 舒窈一惊。 她素来性情柔顺,从不与人交恶,是谁公然为她鸣而不平? 只听得那四人讪笑道:“林家妹子!咱们无事闲扯几句,又做不得真,你且当没听说吧!” 舒窈大致猜想,这位林姓千金,为林相孙女,与沈国公家的世子早有婚约。而沈世子乃上一届武举榜眼,在朝担任武职,为不可多得的有为青年。 林家小娘子出身非同一般,又有门当户对的未来亲家,自然有底气和其他千金叫板。 舒窈细看她衣裳华贵,年纪比自己略小一两岁,秀丽容色透着纯真正直,并无想象中的骄纵,不由得生出亲近之心。 林小娘子不置可否,双方僵持不下,忽闻园外传来内侍的尖嗓,“长公主驾到——” 一时间,千金们、丫鬟们均从园中各个角落碎步挪向层层叠叠的牡丹花丛。 不多时,数名丽妆宫人簇拥着一明艳少女,分花拂柳,莲步而来。 步态盈盈,缓急有度,月牙白罗裙上如流云徜徉,南珠禁步细碎作响。 暖风摇曳樱花树上的稀疏淡影,悠然投落在她淡紫轻丝长款褙子上,为她纤柔之姿添了灵动之趣。 她青丝半绾,鎏金紫水晶发簪上,一串玲珑可爱的几颗镂空宝石雕刻潋滟华彩,随步子微微摇晃。 抬眸间,她眉似春山远黛,眸含清澄秋水,堪比蔷薇醉日,清莲扶风。 面对数十名惊呆的女眷,她粲然一笑,更是意态似娇花,雪肤如嫩玉,满园明丽牡丹、或娇或媚的女郎,都因其而黯然失色。 舒窈惊觉长公主与皇帝如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震惊退却后,免不了为皇帝未与之同行而深感失落。 待余人参差不齐行礼,熙明长公主柔柔启唇,嗓音软绵清脆:“免礼。” 贵女们好不容易从震骇中回过神,不约而同挪步上前,面带笑意,围着长公主,热情恭维。 “长公主总算来了!” “长公主这容姿……真叫人叹为观止!” “在长公主的皓月之明下,咱们都成了萤烛之光……“ “这珠子是合浦珠吗?果然光华流丽,不可多得!” 长公主笑貌清浅,明亮眼眸不经意滑向人堆之外、满脸落寞的舒窈,目光相接,喜悦之情不言而喻。 舒窈如受慰勉,不自觉朝她轻移了数步,又微露惶恐,怯怯地定住脚步。 和风夹带花香拂过,本就雍容华贵的牡丹园,因此刻的衣香鬓影、花意深浓而蔓生出一派靡丽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晏晏:哭唧唧,小姐妹只喜欢女扮男装的我,怎么破啊? 二表哥:不哭不哭,我都喜欢,快到我怀里来! 第六十四章 ... 这一日,出席牡丹游园会的,并非大家此前所见的“长公主”宋显琛,而是宋鸣珂本人。 她天生容貌佚丽,生性亦爱美。 不论前世今生,她对于精巧事物和美丽装扮的热忱从未褪变,无奈形势所迫,不得不终年以男子形象示人。 每每看到年龄相仿的小娘子打扮精致,金钗翠钿,绸衣罗裙,而她只能穿绛纱袍、团龙袍或窄袖便服,配方心曲领,头戴通天冠或幞头,脚踏黑舄或白靴,即便偶尔外出蹓跶,还作文士学子打扮,实在无趣极了。 她自去年起已联合霍睿言,着手筹办这场聚会,既为了与舒窈碰面,又想过一把“长公主”的瘾,可谓蓄谋已久。 好不容易熬到及笄之龄,确认时间地点时,她与兄长商量,请他这两日提前回宫。 一为熟悉近两年的政局,二是让她光彩亮丽一回,弥补她隐忍数年的委屈。 是日,宋鸣珂先宣称抱恙,请兄长先以长公主的装束前来康和宫请安,而后借叙话之机,调换身份。 宋鸣珂换上数月前备下的服饰,偏生她最近吃得多,身子长开了些,夏裳单薄,日渐显露的纤腰与臀线一撑,无处不妖娆。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76节 梳起阔别多年的随云髻,簪以数支精工打造的玲珑水晶簪和金银发簪,她以波斯螺子黛轻描柳叶眉,用花露调的口脂点唇。 妆成后,惊得裁梅、剪兰、缝菊、纫竹四名宫人目瞪口呆。 裁梅上下端量她,满是赞叹,迟疑道:“陛下……长公主以这番打扮公然露面,往后圣上再穿女装,怕是不好糊弄。” 宋鸣珂转念一想,觉得有理,遂去掉部分华丽首饰,尽可能以雅气的一面示人。 另一侧,宋显琛洗去长久覆在脸上的脂粉,初次穿上龙袍,虽稍显窄小,却比宋鸣珂多了几分昂藏之气。 兄妹二人回到外间,对视良久,眸底流露的惊叹、感慨、欣慰,不言而喻。 “陛下,”余桐在殿外低声道,“元医官到了。” 宋鸣珂习惯性应了一句“宣”,忽而吐了吐舌尖,冲兄长歉然一笑。 当久了皇帝的她,竟无法适应长公主身份。 宋显琛眸光有顷刻的黯淡,随后了然微笑,薄唇翕动,“无……妨。” 殿门被推开,元礼匆忙而入,朝二人行礼:“见过陛下,见过长公主。” 然而这回,宋显琛在等妹妹开口,而宋鸣珂不敢僭越,二人均一言不发。 元礼等了半晌,大感狐惑,悄然抬目,方觉他们对调了服装和打扮,恢复本貌,不由得一怔。 宋鸣珂浅笑:“元医官,圣上龙体欠安,有劳你多加照应。” “陛……长公主要出宫?”元礼对贵女们的牡丹会略有所闻。 “正是,”她悄声叮嘱,“除了太后以外,不得让任何人进殿,切记。” “臣遵命。”元礼偷眼端量她如雕如琢的五官,眉宇间渐生暖意。 “哥哥,我出去给你带好吃的!你乖乖在这儿,好好看奏折和宗卷,等我回来哟!”宋鸣珂向兄长挤眉弄眼,语气浓烈的撒娇意味。 宋显琛啼笑皆非。 他近年已不如昔时那般溺爱妹妹,一则他身中奇毒,自身难保;二则宋鸣珂越发强大、坚韧、果敢,已无须他去保护。 再说,她身边还有霍家兄弟辅佐,他这个孪生哥哥,反倒成了累赘。 无数个不眠夜,他时常有种错觉——他不是宋显琛,属于他的一切已不复存在。 可顶着“宋显琛”名头坐在龙椅之上的妹妹,并无过错。 她也失去了她该拥有的美好韶光,整日谨慎入微,竭力扛起超出她能力范围的重担。 今时,显琛终于穿上久等数载的龙袍,回归本位;而宋鸣珂也盼来了久违的女子妆扮,以她本来面目去结识同龄女子。 或许只有短短半日光景,却在他们各自心中酝酿无尽期望。 ………… 当宋鸣珂裙裾翩跹,款款步入牡丹园,目睹了上辈子相熟或陌生的朝臣千金,哪怕她“口不能言”,心底的愉悦禁不住呈现在俏丽容颜上。 她尽量表现得大方,极力压制对舒窈的关注,以免造成对方的压力,但那双清澄的杏眸,总忍不住转向她期盼的小姐妹。 伪装男子已有四年,她习惯了举止洒脱,此际重新改作温柔贤淑状,居然百般不适应。 幸而,周遭的人和物时刻提醒她——今日,她是真真正正的熙明长公主宋鸣珂。 淡笑面对各种赞美的、讨好的、询问的声音,她偶尔用简单句子打发掉,偶尔让裁梅回答。 众人沿卵石小径,绕园子漫步,牡丹汲天地灵气,异彩纷呈,锦绣斑斓,令人目不暇接。 逛了一圈,宋鸣珂领大家到角落的花架下歇息。 锦帘绡幕,徐风送香,景致宜人。初夏新茶已供,罗衣如云,一帮容姿姣好的小娘子促膝相谈,拈花顾影,乐也融融。 如宋鸣珂所料,舒窈坐在不起眼之处,生怕出风头似的。 宋鸣珂犹记上世的最初接触,缘于她的袖子被刮破,舒窈好心以精湛绣工挽救了她的新衣裳。她满心感激,一来二往,慢慢与舒窈成为至交。 有一瞬间,她突发奇想,是否该旧事重演,好让舒窈与她亲近? 可她经历重重困难,才获得一次穿女装见人的机会,大庭广众摔倒或勾扯衣裳之事,只怕太过丢人。 且赏牡丹的聚会,不比在奔龙山行宫,能随意回房缝补刺绣…… 宋鸣珂转念一想,决定换个方式。 因长公主几乎无话,旁人也不便多加议论,仅剩三言两语的对话,气氛略显沉闷。 寻思间,宋鸣珂玉手端起杯盏,浅抿一口,转头向裁梅使了个眼色。 裁梅会意,挪步上前,朗声道:“今儿天气舒爽,诸位小娘子不必拘束,随意游玩即可。” 除去两位郡主,余人大多与长公主无交情,听宫人这么一说,正合心意,但又不好贸然离开。 一圆脸蛋的少女灵机一动,提议大伙儿以花木土石为材,造一份小礼物赠予长公主聊表心意,获得大家一致同意。 于是,大部分人借寻找花草之名,陆续离开花架,剩下的七八人原地陪伴宋鸣珂。 舒窈理了理粉绫褙子,起身欲对长公主施礼告退,却被喊住了,“舒……小娘子?” 长公主入园时,舒窈已猜到,对方认得她是谁。 她对皇帝孪生妹妹的遭遇一直怀有同情心,也曾心生劝慰之意。 近距离碰面后,她震惊发觉,长公主生得实在太像其兄长,多看一眼都让她忐忑不安。 眼下,长公主主动开口唤她,她不得不含笑婉言问道:“请问长公主有何吩咐?” “听说,”宋鸣珂暗恨自己必须模仿兄长,不能太过伶牙俐齿,只得磕磕巴巴地道,“你……擅茶艺。” 舒窈唇角微勾:“长公主见笑了,微末技艺,不足挂齿。” 宋鸣珂原想与她斗一场,陡然记起,切磋时的技巧极可能暴露自己是皇帝的秘密,遂改口道:“教……我。” 舒窈一怔,顿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宋鸣珂笑意清浅,柔柔招手,示意她坐到身畔,又朝贴身宫人纫竹点了点头。 纫竹亲领两名小宫娥出了园子,两盏茶时分后捧来一套精致茶具,摆放在花下的石桌上。 宋鸣珂不过找个理由和舒窈聚聚,当下借学艺之名,随她一同碾茶、筛罗、协盏、调膏…… 她装作不纯熟,每个步骤均模仿小姐妹。 可惜,舒窈心不在焉,不时走神,全无去年秋禊偶遇时的闲雅端方。 宋鸣珂屡次想问她有何烦心事,又怕说多错多。 因舒窈上一世的相伴与牺牲,宋鸣珂想过许多法子,终究未能予以合情合理的补偿。 这一次,也不例外。 当其他年轻女郎呈上各式插花,宋鸣珂见舒窈目光呆滞,只好借困乏为由,草草结束了这场为之而设的盛会。 无人知晓,她有多想念昔日的患难与共、心有灵犀。 无人知晓,为了重温与小姐妹相互扶持的美好时光,她尽了多大努力,才从百忙中挤出这么一天。 临别之际,众千金恭送长公主出园,无论真心或假意,无不表现出依依惜别、难舍难分的情态。 宋鸣珂美目流盼,朝舒窈微微颔首,以作道别。 没料到,舒窈涨红了脸,眼波流转,羞涩低语:“谢长公主相邀,若、若有机缘,恳请长公主……替臣女问候圣上金康。” 宋鸣珂起初怔然,半晌过后,心猛地一沉。 瞧舒窈娇羞怯赧的模样,且谈及“圣上”时的欣喜与期许……该不会……对她这个“皇帝”,上心了吧? 完了! 她该如何是好?此局已开,第一步错了,步步皆错。 往后她要如何坦诚告知,先前的种种接触,全是她这个假皇帝、真长公主所为? 她们还能回到前世的亲密吗? 宋鸣珂心乱如四月风絮,嘴上唯唯诺诺,甚至连下次再约的言辞都没来得及道出,终止了令她哭笑不得的“对话”,黯然步向马车。 明明期待多时的相聚,明明天清气朗、繁花似锦,天时地利人和挑不出毛病,宋鸣珂的欢喜如烟消云散。 她隐约猜出,舒窈今日的失落源于何处。 源于“皇帝”未能到场。 舒窈的神不守舍伤了她,而神不守舍的根源,是她本人。 宋鸣珂恍恍惚惚坐上马车,一颗心随路途颠簸而起伏不定,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使得她几欲作呕。 “停!” 受不了车内的憋闷,她不顾外头是何地,直径叫停马车。 大队侍卫的勒马声传来,伴随车外裁梅询问:“长公主……?” “歇歇。” 掀帘而出,眼看官道无人,道旁桃林延绵至山脚,其时桃花落了大半,嫩叶舒展,甚是悦目,遗憾她被满目青葱晃得心烦气躁。 维持优雅仪态下了马车,她大口喘气,努力抑制内心的伤痛,假装不晓得自己到底错失了什么。 忽听远处细碎马蹄声意带犹豫,停在桃林某处,侍卫们警觉地握住刀柄,轻声喝问:“来者何人?” “……晏晏?” 一声醇厚的低唤,似从前生飘渺而来,有着华丽与沉实的声线,如清泉洗尽她心头杂念。 唇畔缓缓扬起一抹弧度,她悠然转身。 疏密相宜的桃林间,一匹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的赤色骏马踏着矫健步伐而近。 马背上那人身板挺直如松,青白长衫倒映着天光云影。 面容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温润儒雅,眉目间难掩英锐之气。 兴许她淡淡的忧伤模糊了视线,以致她未能细辨那张熟悉的俊颜上,竟充斥了前世与今生都不曾有过的震惊和喜悦。 但她却依稀捕捉到,他浑身上下散发的甜腻温软气息,与其朝廷命官、侯府公子的身份全然不符。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77节 第六十五章 ... 午后,霍睿言换回私服,借核查案情出城。 完事后,他想趁牡丹游园会未散,赶来确认,赴会的长公主是天家兄妹中的哪一人。 半路上,他后知后觉记起,此为女子聚会! 纵然宋鸣珂提前布防,调来大批禁卫军,可他贸然前去,只怕落下话柄。 心生退却之意,踌躇间,他策马入了途中的桃林,无心欣赏山光林色,徘徊近一炷香时分。 依稀听闻大队人马停在附近,他循声前往,目睹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窈窕背影,只觉天上砸下一个巨大的糖团子,绵软酥甜,简直不敢相信! 对上她回眸的清浅一笑,他翻身下马,眼花缭乱,视线、呼吸、心跳皆被她强行攫取。 如沉沦于梦和梦醒的交界处,不知身在何处,忘了今夕何年。 整整三年零七个月! 他整整三年零七个月没看到她以女装示人! 哪怕他们常有相伴之日,熟知她的一颦一笑,但眼看她从头扎总角的可爱小丫头,蜕变成清丽无匹的及笄少女,他内心的震骇与狂喜相互堆叠,快把他逼疯了。 以往见过宋显琛所假扮的“晏晏”,一副秀美温柔、楚楚动人的模样,本已教人惊叹。 如今遇上长公主打扮的宋鸣珂,他方知,十多年历经过的所有惊喜加起来,亦不及这一刻。 她身量比平时穿龙袍时更显纤瘦,淡紫轻丝褙子彰显从未展露的温婉清雅。 青丝半垂半绾,璀璨首饰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华贵中不失精巧和韵味。 仍是他朝思暮想的一张丽容,因没刻意描绘的浓眉与淡黄粉末,平添勾魂摄魄之意。 肤如堆雪,两颊氤氲起落红霞,如携海棠含春的娇羞之态。 霍睿言喉间似有火苗窜动,暗呼不妙——往后,他要怎样去维持君臣关系? 虽说,他也没真想维持君臣关系,一旦发现了她的独绝之色,辛辛苦苦抑制的狂躁怕要汹涌澎湃,再难遏止。 宋鸣珂伤心彷徨之际,乍然与二表哥巧遇,先是讶异与欣喜,随后被他如有实质的目光盯得羞赧惶然。 过去四年,他们有过无数小小亲昵,终究属于“表兄弟”间的情谊。 细想她重生在霍家寿宴结束之时,此后并未以女子装束面对二表哥。 想来她和兄长再相似,神态举止亦大有不同,因而引发了他的震惊? 与他遥相对望,宋鸣珂心中怦然乱跳,为自己的容色、仪表、姿态而忐忑,为如何应对他而局促。 顷刻间,和风停歇,山林寂寂,围观者均一言未发,偌大世间存有片晌静谧,唯剩胸腔内火热的心,不住狂跳。 “二……表哥。” 宋鸣珂勉强从玄妙气氛中回神,软嗓细细唤了一声。 霍睿言习惯了她往常微带沙哑的嗓音,瞬即一怔,复而柔声道:“晏晏。” 说罢,笑着前行,执礼补了句:“见过长公主。” 宋鸣珂嫣然一笑,想问二表哥何以碰巧现身于此,偏生目下的“长公主”不能多言,她迟疑半晌,粉唇微启:“好巧?” 霍睿言猜出她所念:“今日到城外办事,恰巧路过。游园会的场地,长公主是否满意?” 宋鸣珂颔首而笑,眼底的寂寥浓重了几分。 霍睿言见状,知她未能达成心愿,温言道:“晏晏,莫着急,你近年少与朝臣千金往来,未必能一下熟络,假以时日,会好的。” 宋鸣珂眼眶一热,嘴角挤出无甚欢愉的笑,轻轻应道:“嗯”。 二人傻傻立在原地,相视片刻,各自忸怩。 霍睿言难得遇到恢复女子装束的她,自是不会放过良机。他环顾四周,薄唇扬起:“长公主车马劳顿,兴许有些气闷,不如……到林子里散散步?” 宋鸣珂已非当年欢蹦乱跳的稚龄公主,既是待嫁之龄,原本不该与他孤男寡女共处。 但她平日常以皇帝身份跟霍睿言接触惯了,又正需排解苦闷,未作犹豫,欣然点头。 当下,领了裁梅与纫竹两名宫人,她随霍睿言缓步走向绿肥红瘦的花林。 这一带景致寻常,幸而花木香气渗人心脾。 触目所及,恬静怡人,提醒她,曾有过与他漫步林间的时刻——永熙元年春,二表哥本要北行,被她在树林中的一番话,硬生生留在身边三年有余。 前世,霍家父子同心,力挽狂澜;今生,霍家兄弟常驻京城,霍浩倡少了左膀右臂,或多或少会对边关的局势产生影响吧? 这问题早在前两年已根植于她心底,眼前似曾相识的场景勾出隐忧后,思虑越发深沉。 霍睿言与她并行,无从辨别她眉梢的忧色与眸光的凝重,究竟源自千金们的小聚会,或另有烦难之事。 她又成了晏晏,是个容颜绝色的小丫头,而且是他极少碰面的小表妹。 该说哪个话题,才能缓解此刻的沉默? 渐行渐远,绵长缄默中,他摸出怀中的一长约四寸的小木盒。 “……?”宋鸣珂垂目觑向他宽大掌心托住的木盒,云朵标记的极为眼熟,“这……给我?” 他耳根泛红,笑容霎时间变得腼腆。 若宋鸣珂没记错,这是他头一回亲自送东西给“晏晏”。 从小到大,他们兄弟每次请宋显琛转交,而宋显琛受二人所托,未曾详述来由。 近年,霍睿言私下做的小闲章、小雕刻、小玩物……乃至从千里之外赶回时搜集的各地土壤,赠予对象,是她的兄长宋显琛。 即便她已下定决心据为己有。 此时此刻,二表哥缘何主动拿出小礼物?真的是……碰巧路过?怎么感觉是有备而来? 接过盒子,抽开木盖,如她所料,内里整齐排列着各色花形酥心糖,颗颗精致,看着已教人心甜。 她玉指纤纤,拈起一块粉色的,放入口中,酥松口感,令她心情大大好转。 “给。”她停下脚步,将盒子递向二表哥,示意他同吃。 霍睿言随之驻足,被她清亮水眸一扫,差点没忍住手拿上一颗。 悄然把手回收,他莞尔笑道:“二表哥是大人了,不吃糖,你留着慢慢吃。” 宋鸣珂明眸急急瞪了他一眼,小嘴撅起,腮帮子微鼓。 当她小孩子?她早就长大了!算上前世活着的年月,比他还年长呢! 霍睿言捕获了她的忿忿不平,清俊容颜笑意泛滥,眼神温柔得如掺了蜜,沉嗓似浓酒甘醇,如清茶幽冽。 “晏晏,不论你年岁再长,依然是我心目中的小公主。” ——自始至终都是。 宋鸣珂深觉自己的心便如嘴里那颗糖,酥甜温热,快要化为一滩蜜浆。 唉……没想到,二表哥竟有说甜言蜜语之时。 他深邃眼眸中的怯赧之情,并不比她少。 大抵觉得此言稍稍超出表兄妹该有的熟悉程度,他清了清嗓子,改口问:“好吃吗?” “嗯。” 就是……太甜了。 “以后,我托人多给你捎。”霍睿言禁不住笑意舒展。 宋鸣珂连忙摇头。 他托付之人,九成是假冒皇帝的她。她断然不可能把糖交给北山上的“长公主”。 霍睿言狐疑:“为何不?” “胖。”她言简意赅。 “傻丫头,你太瘦,不怕的。” 他俊朗笑貌似暖阳含月华,使得覆盖山川草木的瑰丽金芒都淡去华彩。 眼光相接的刹那,他清朗长眸中隐然有火焰灼烧。 她心如鹿撞,暗自磨牙。 这二表哥!长了一张招蜂引蝶的脸,干嘛……笑得这般甜腻? 不许再笑!万一哪天,她忍不住……把他当成糖给吃掉…… 她被自己无端冒出奇思异想惊到,顿时绯脸欲燃,匆匆把装糖的木盒往他手里一塞,提裙转身便跑。 霍睿言半点摸不着头脑,搞不清是“傻丫头”还是“太瘦”把她给惹恼了,急忙追上。 宋鸣珂见他追来,往日假装男子时的疏朗豪爽如云散消散,羞怯之下,脚步仓促且凌乱。 “晏晏……小心!”霍睿言本可施展轻功将她拦下,却怕真惹恼了她,只得紧随在后。 落后在半丈外的裁梅与纫竹,被他们表兄妹的追逐搞糊涂了。 她们素知长公主代兄继位后,与霍睿言交情极好。方才无语言冲突,突如其来跑开,是为甩开下人? 二人互望一眼,提步欲追,又心照地放慢速度。 宋鸣珂自知平白无故乱跑有失体统,可对于外界而言,她本该是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 奔出十余丈,她骤然回望,见二表哥亦步亦趋追来,一脸惶恐焦灼,似是怕得罪了她似的,就算御前也不至于如此谨慎。 她微感慌乱,糟糕! 该不会给他留下“刁钻任性、目中无人”的不良印象吧? 霍睿言瞧出她有停顿意向,悄声问:“我说错话,惹你生气了?” 宋鸣珂强作镇定,缓下步伐,纠结如何回答,小手不经意拧着褙子上的银丝系带。 他小心翼翼步近,唇畔噙笑:“你上回……可不这样。” 宋鸣珂勉力回想,总算记起,去年夏天在奔龙山行宫中,她曾让二表哥送太后和“长公主”回殿阁。 完了!她只道兄长无法言语,压根儿没去核实过“长公主”和二表哥说过什么。 眼下胡猜也没用,唯有装傻充愣,“我、我……不记得了。”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78节 霍睿言当然知晓内情——宋显琛绝不会把恶作剧告知妹妹。 他原想逗逗她,却怕她误会自己轻薄,遂温声道:“无妨,我记得。” 宋鸣珂好奇,又不便追问,只好嘟了嘟嘴,百无聊赖踢着脚边的碎石。 霍睿言猜想她没动怒,逐渐放下心头大石。 慢悠悠走了一段路,漫无目的,暗涌流动间,他们惊觉裁梅与纫竹没了踪影,只剩下彼此二人,登时脸红心跳。 毕竟,往昔同处,她是“表弟”,而非表妹。 宋鸣珂不介意与他多逗留一阵,但作为鲜少与二表哥相处的长公主,不该过分放纵。 “回去了。”她边小声说了一句,边自顾转身往回走。 “好。”霍睿言努力掩饰失望,默默跟随。 冷不防她走得急,一脚踩在卵石上,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倒,正正落入他坚实的怀中。 她惊慌失措,正要站直,无奈情急之下腿脚发软,竟扭到了。 “嘶……” 霍睿言顾不上所谓的“男女大防”,赶紧伸手托住她,连声问:“伤到了?没事吧?疼不疼?” “没……”宋鸣珂只轻崴了一下,自觉不严重。 借他之力重新站起,她试着迈步,顿觉脚踝处蔓生痛感。 霍睿言素来观察入微,即刻捕捉到她眉心的轻微一拧,关切地道:“别逞强!先缓一缓。” 宋鸣珂心中的着急有如烈马奔腾。 不能耽搁太久,宫里还有“龙体欠安”的兄长等着她回去顶替。 她咬紧牙关,一瘸一拐,硬撑着走了两步,遭霍睿言展臂阻挠。 只听得他低沉醇嗓如沾了露水的花瓣,带着濡湿与温热,悄悄落向她耳畔,烫红了她的耳尖,如柔指撩拨起紧绷的心弦。 良久,她于辨认出,他半含劝慰、半含诱哄的一句话是—— “我抱你。” 作者有话要说:二表哥:晏晏,我很甜,快吃掉我吧!要不,反过来也成。 第六十六章 ... 西移日影金光和暖,勾出桃林新芽嫩叶深浅不一。 轻风摇曳着层层叠叠的花红叶绿,抖落无数粉瓣,辗转而下,轻轻飘在宋鸣珂的发梢之上。 霍睿言自然而然抬手,细致为她拈下。 桃花雨的悉悉索索,莺啼的啾啾唧唧,在此瞬息间停滞,一如宋鸣珂的心跳。 霍睿言提出建议后,目光柔柔直视她俏丽的容颜,期待中混杂了闪躲,静心等候她允准或拒绝。 她……没听到? 可依照那娇颜淡抹的红云来看,她理当听见了的。 不说话,不点头,不摇头,到底是同意,还是抗拒? 霍睿言摩挲双手,惊觉手心竟渗出薄汗,与高手过招或是科举考试,都没这般紧张过。 再说,又不是头一回抱她……为何拘谨到这程度? 他一咬下唇,口吻潜藏坚定,“你不作推拒,我便当你应允了。” 宋鸣珂檀唇翕动,尚未答话,身子已被凌空抱起。 “……” 平素规规矩矩的二表哥居然……胆敢自作主张? 她愠中带喜,犹自揣摩,是否因她此刻是长公主而非九五至尊的皇帝,外表看上去柔善,以至于激发了他的男子气概和保护欲望? 热流自触碰的躯体蔓延至全身,即使双方明里暗里有过无数次亲密接触,但清醒地以真实面目相对的,却是第一次。 独特的男性气息入侵鼻腔,沁入体内,催生她喉底的燥动。 她烧着耳朵,终究舍不得拒绝这熟悉且温暖的怀抱,干脆稳当当靠牢他。 察觉到她的顺从,霍睿言仿佛听到如擂心跳夹杂了花开的声音,令他不自觉翘起唇角。 幸好她羞得根本没勇气抬头。 他双手拥着柔软娇躯,意识到她比去年长高了,但依旧轻飘飘的,宛若无骨。 想抱得紧些,又生怕一不小心捏碎了。 一步步沿来时方向慢行,他垂眸睨向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偷笑低语:“的确很瘦。” 宋鸣珂第一反应是转脸,埋在他胸前。 只闷了极短的一会儿,她抬起无处安放的玉手,握成小粉拳,羞恼地砸向他胸口。 没砸两下,改而抓住他的前襟。 殊不知,冰肌玉骨的小手随意轻抓,已能将人牢牢攫住。 长睫颤抖,粉唇微抿,勾得人心猿意马。 霍睿言被这份娇羞的小女儿情态搅得心乱,双腿如灌了糖浆,几乎难以前行。 为压制低头亲她一口的冲动,他调整呼吸,换了个话题。 “晏晏,你对小时候的记忆,最早追溯到几时?” 宋鸣珂沉溺于悸动中,因他这话而莫名其妙,仔细想了想,亮出五个手指头。 “四岁时说的话,记不得了?”他语气透出寥落感。 宋鸣珂糊涂了——四岁?她说过什么? 霍睿言从她的茫然中读懂了她的心思,笑得怅然:“可惜。” 宋鸣珂本想再问,然而她不便多说,静默间,受持久的亲密影响,好奇心略微减淡,忐忑之意更浓。 二表哥……他亲口说过,视她为妹子。 想来,他对“皇帝”和长公主,并无本质上的区别。这些小小的肢体接触,大抵只源于兄弟妹间的爱罢了。 她不能胡思乱想。 想到此处,她收敛神思,然则跌宕起伏的心,恰如翻飞花瓣,纠缠于这四月和风里,纷纷乱乱,数不清,理还乱。 ………… 九重宫阙,十里楼台,共沐云间万丈金光。 康和宫寝殿内,烛火熠熠,并非龙体欠安的氛围。 宋显琛身穿精工刺绣的九龙绯袍,坐在书案前翻阅妹妹晨起批复的奏折,余桐则在一旁添灯研墨相协。 为储君时,宋显琛此前亦曾随先帝同览朝臣的奏章,但阔别数年,明明拿捏着本该由他去处理的折子,他的手却微微颤抖。 随手抽起一份由琼州知府上呈的奏折,本想看看是否有关于李太医的消息,未料摊开只有一句话——进奏琼州土产椰子五车。 “……?”宋显琛狐疑望向余桐。 余桐见状,探头一观,笑道:“长公主让人北运的,说是美容养颜,且……且和霍家二公子开玩笑……” 宋显琛莫名其妙,唇角微勾,暗笑妹妹果真与二表哥更熟络些。 翻了几本已批阅过、没来得及送出的奏折,有各地的下雨量奏报、米价涨跌、某地流寇作乱情况,间或掺杂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事,如某处老人拾金不昧、某处闹鬼、某处发明了新菜式等等,单纯请安问候的也有不少。 他心下感叹,以往的宋鸣珂何曾有此耐心?若非代替他坐上龙椅,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原本无须由她来承受。 她只需要高高兴兴和堂姐妹、表姐妹们玩耍,年龄一到,找个年纪、身份、脾性、才貌皆合适的勋贵男子嫁了,一生富贵无忧,哪里用得着日夜辛劳? 细看妹妹的批注,大多简洁明了,偶有详批,观点独到,有理有据,再无昔年毛躁小公主的影子。 宋显琛欣喜之余,不禁为自己毫无长进而悲悯。 他还有多久才能彻底痊愈?还有多久才能追上妹妹的步伐? 余桐与他相伴多年,虽近来只服侍宋鸣珂,照样能从眉宇神态判断其心中所想,劝勉道:“陛下莫急,待龙体康复,一切都会重新步入正轨的。” 宋显琛正欲作答,忽闻殿外有人敲门。 余桐快步行出,一名小内臣通报:“余内侍,外头来了边关急报,如今霍大人、秦大人亲自带上密函,候命于殿外,听说陛下在午睡,执意等待,不肯离去。” 声音压得极低,但宋显琛听得一清二楚。 霍大人多半指的是大表哥霍锐承。 秦大人……是谁? 余桐转木望向廊前研磨草药粉末的元礼,继而回殿向宋显琛禀报,又道:“两位大人都在,怕是事发突然。可否请元医官进殿侍奉,奴亲到外头瞅瞅?” “去……吧。”宋显琛挤出二字,眉间忧色如密云。 待元礼入内,宋显琛目视身着苍色官袍的元礼,陌生感去而复返。 毕竟在过往三年间,元礼每次上北山时,一律扮作传送物质的宫人,混在一小队往返两地的下人中,整整三年有余,从无例外。 同样地,宋显琛虽恢复男子装束,随着年龄增长,终归比孪生妹妹多了男子气魄。 此番改了装扮,与宋鸣珂扮演的皇帝有些微细节差异,元礼禁不住偷偷望了两眼。 二人眸光对接,各自尴尬一笑,沉默与压抑渐渐缓解。 隐约听闻殿外传来争执声,不多时,越来越激烈,宋显琛甚至能分辨出霍锐承的着急与执着。 儿时结伴数载,他了解大表哥的性子,爽直、急躁、讲义气、不听劝。 近年,宋鸣珂留其在侧,算得上有求必应,荣宠至极,以致霍锐承多少有点目中无人,刘盛、余桐、剪兰等人,只怕拦不住他。 果然,脚步声至,余桐匆忙而入,神色慌张,附在宋显琛耳边悄声道:“陛下,小的已极力劝阻,但事关边境军务大事,霍大人担心延误军情,非要见您一面。” 若在平日,按照宋鸣珂对霍锐承的宠信程度,就算生病,也定然不会拒绝此等要求。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79节 但目下非比寻常,宋显琛无法断定,装病不说话的自己能否蒙混过关,不由得犹豫。 若直截了当拒绝大表哥的请见,恐怕有损君臣与表亲之间的情谊。 他性格优柔,外加久居山上,极少作决定,遇此大事,慌乱间一时拿不准主意。 元礼上前低声道:“陛下,您先躺到榻上,闭目歇息。臣去解释一通,看能否耗到长公主归来。实在不成,咱们见机行事,这一关总能扛过去的。” 宋显琛茫无头绪,在余桐帮助下除掉冠服,掀开薄衾,躺到榻上。 余桐逐一灭掉房中烛火,退至门边,唤了剪兰与缝菊到榻边伺候。 ………… 接到来自蓟关的急报,在殿外巡视的霍锐承急不可耐,搓手来回踱步。 “今儿圣上咋回事?说是抱恙,中午问过几次说无大碍,但元医官进去大半日也没出来过,前所未有,真叫人担心。” 他早闻皇帝得了急病,吩咐过任何人不许打扰;长公主赴会前放不下心,亲来慰问过。 而今边关的消息夙夜兼程、快马加鞭送入京中,如皇帝“无大碍”,按理说至少会过目吧? 秦澍同有此惑,长眉蹙着:“别急,圣上或许真的只是困乏而已。” 他自担任侍卫亲军步军副都指挥使以来,已搬离定远侯府,另置宅院。 府邸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离霍家约莫隔了两三条街,是以偶尔与两位师弟小聚。 常在御前走动,他刻意隐瞒早与皇帝相识之事。 在公,皇帝是他的主子,他理所当然毕恭毕敬;私下,皇帝仍如先前的“小阿琛”一般,无闲杂人等时,会视他为哥们,与他相互打趣,从吃喝玩乐到军政大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今日,明知急报,兼之他和霍锐承苦苦等候,皇帝却大摆架子,闭门不出? 秦澍深觉事有蹊跷。 余桐离去半盏茶时分后,御医官元礼昂首阔步而出,穿过回廊,朝霍秦二人拱手道:“两位大人,圣上龙体不适,恰好服用了安眠宁神的汤药,已然入睡,暂不能召见二位。” 元礼身为皇帝身边唯一的医官,若按制本可官至正三品,碍于他实在太年轻,资历尚浅,封的是正五品御医。从品级来看,与霍锐承、秦澍并无差距。 冲着皇帝爱重,霍锐承不好冲撞他,沉声问道:“元医官,你确认,圣上当真没大碍?” 元礼淡笑道:“霍大人信不过在下?” 他容姿不凡,虽比霍秦二人矮了半头,身板瘦削,但俊朗眉目间隐隐透着从容笃定之气魄,仿似与生俱来。 霍锐承与他本无嫌隙,纵然对其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有所怀疑,往日看在皇帝表弟的面子上,总是客客气气的。 此际听出他话语中暗藏不容置疑的意味,霍锐承没来由生出一股倔强之气。 “圣上信得过元医官,在下岂敢信不过?” 他强调“岂敢”二字,讽刺之味浓烈。 元礼平静的面容漾起一丝微澜,“不论霍大人是否信得过在下,圣上入睡乃事实,难不成……霍大人要惊扰他歇息? “届时天威震怒,霍大人贵为圣上表亲,感情亲厚,或许担得起;我这小小的医官,可万万担当不起。劳烦二位到偏殿用茶等候,请——” 霍锐承自是不相信亲和有加的皇帝表弟会为这点事而震怒,但冒着“滋扰皇帝休息”的大不敬之罪去一探究竟?似乎过于冒失了些。 当下,他冷声一哼:“那……我和秦大人就长跪在寝殿之外,直到圣上召见!” 元礼猜出他的心思,莫过于想把事情闹大。 朝野内外,何人不知皇帝与霍家兄弟的关系? 霍锐承一是定远侯世子,二是深得重用的御前侍卫都指挥使,三是与皇帝情谊深厚的表兄,带着边关急报请见,却遭医官和内侍挡在门外,还得跪至皇帝苏醒…… 传出去,必定让人认为,是元礼这名青年医官自恃得宠,狐假虎威,为难霍锐承和秦澍。 元礼倒不怕流言,但这事若处理不好,只会让宋鸣珂为难。 “霍大人何必动怒?”他语气软了三分,眼眸中的坚持纹丝未泯。 斜阳暖芒拢向廊前三人,然而气氛越发冰冷。 霍锐承浓眉一凛:“这算哪门子的‘动怒’?”边说边绕开元礼,长驱而入。 他身负武艺,周遭侍卫全是他的手下,谁敢阻拦? 秦澍闷声不响跟上,元礼只得紧追不舍。 幸好霍锐承再莽撞,亦未敢冲入寝殿。他既不吵闹,也没多言,如适才所言,撩袍跪在石阶前。 秦澍与之同来,唯有随之下跪。 门边的余桐大惊失色,急忙下阶相劝:“二位这是何苦?既没犯错,又无处罚……圣上醒来,自会传召,还请到偏殿耐心等候……” 霍锐承斜目端量余桐,他知余桐早于宋显琛为太子时已伺候在侧,近年更是悉心侍奉,从无过错,极得圣宠。 他沉声暗问:“圣上究竟有何不适?你老老实实告诉我!” “这……”余桐踌躇,见元礼小跑奔来,忙道:“具体的……小的也说不上来,需请元医官……” 霍锐承暗觉他对元礼马首是瞻,心下恼火,愈加肯定宋显琛出了状况,而眼前的医官和内侍正极力对外隐瞒! 急切冲昏头脑,他几欲起身硬闯。 秦澍赶忙拉住他,略一摇头,“切莫轻举妄动。” 霍锐承对元礼怒目而视,嗓门不大,字字句句暗含威胁:“你们最好实话实说!别耍花招!若有虚诓,吃不了兜着走!” 元礼沉静相对:“方才所言,全是事实。” 他的有恃无恐,令霍锐承怒火中烧,又让秦澍纳罕。 正自僵持,忽见寝殿虚掩的大门被人打开,身着寝衣、满脸憔悴之色的宋显琛,在剪兰与缝菊的搀扶下,现身于门外。 “大表哥……?” 被霍锐承等人喜悦而震惊的眼光所注视,宋显琛向他微扬唇角:“何事?” 霍锐承喜忧交集,站起身来,大步迎上,双手奉上密报:“陛下好些了吗?此为蓟关急报,恳请圣阅!” 宋显琛急于了解详情,示意余桐拆封,无奈这急报事关两族交战,调兵遣将之事,他岂能妄自定夺? 于是,他表现出虚弱状:“朕……待会儿……再……” 元礼朝霍秦二人拱手:“圣上所服的安神药药效未散,不宜多思多虑,请二位稍安勿躁。” 宋显琛对霍锐承歉然一笑,摆了摆手,转身回寝殿内。 霍锐承见他除了疲倦不堪,倒无旁的症状,心上巨石稍稍放下,拉秦澍退至一旁。 秦澍神情凝重,惶惑之情如浪潮汹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皇帝全无贯有的亲切,自始至终,竟没正眼瞧过他! 狐疑未决之际,长廊尽头陡然传出喧闹声,颇为殷勤。 黄昏微风拂动,吹来初夏淡淡花香,也将宫人们的礼迎之声送至殿前。 “奴婢见过长公主。” 第六十七章 ... 回宫路上,宋鸣珂独坐马车之内,双手忙乱地整理轻微发皱的淡紫轻丝褙子,按捺了无数次,方能抑制从车窗偷窥的念头。 若她是皇帝,大可与车外骑马相送的霍睿言轻松随意交谈。 然则,她是熙明长公主,是晏晏,是他久别的小表妹。 用力吸气,稍稍冷静后,她总算明白,为何明明已被他抱过、背过、牵过手同行,这一回仍旧心跳紊乱、面红耳赤。 只因,以前尚能自我安慰说她是宋显琛,她愿以表弟心态去接纳二表哥的呵护。 独独今日,她成了她自己。 腿上的伤谈不上严重,原本蹦蹦跳跳或寻点支撑物,足以往回走。 二表哥兴许是怕她伤上加伤,才执意抱她出林子的吧? 直到重遇“迷路”的裁梅和纫竹,他再三确认她真没大碍,勉强放开她,改由她们搀扶。 对上两名宫人愧疚中略带戏谑的眼神,宋鸣珂愠怒且羞赧,不发一语,宛如真的“口不能言”。 如今随马车晃荡晃荡,她始觉庆幸。 幸亏她们出现得及时,否则二表哥当着数十名随行侍卫、宫人、内侍、小厮之面,将她这正值少艾的长公主抱出林子……她往后大概嫁不出去了。 骑赤玉马走长公主的马车之侧,霍睿言努力展现往常的儒雅气派,以掩盖内心的忧虑、窃喜、惋惜。 忧虑的是宋鸣珂脚踝上的扭伤程度,毕竟他没法亲自核实受伤程度。这丫头素来任性倔强爱逞强,千万别落下病根。 窃喜源于她恢复长公主身份时,还能与他亲切“交谈”,乖巧得堪比可爱猫儿。 至于惋惜……他暗搓搓在想,假如当众抱她回马车,是不是就能坐实表兄妹的“奸|情”罪名,让她从此逃不掉出他的手心? 眼尾余光频频望向覆以素纱马车小窗,他始终未逮到曾偷偷窥探的那双灵动美眸。 各种酸甜苦辣的滋味缠绕心头,足以开一家酱醋坊了。 抵达宫门后,霍睿言下了马,赶至马车前,亲送宋鸣珂坐入软轿。 忍不住……多看她几眼,恨不得刻在心上。 他固然有大把机会拜会穿龙袍的她,却极难遇上真正的长公主。 “二表哥,”她报以灿烂笑容,眼角眉梢娇羞之态被喜悦淡去了不少,“谢谢。” 霍睿言被这丽色无俦的一笑乱了心绪,怔忪应道:“晏晏……再会。” 话音刚落,他暗骂自己,真是嘴笨!说点别的不好么? 起轿后,只听得裁梅问道:“长公主脚踝有伤,回昭云宫?” 宋鸣珂悄声吩咐,话音几不可闻:“去……哥哥那儿,有元医官在。” 霍睿言听她提及元礼,没来由心中冒火,再记起兄长和秦澍同在御前当值,霎时间,堆叠了小半日的甜蜜酿成了醋,酸得他牙根发软,骨髓发麻,整个人都不好了。 ………… 黄昏的康和宫弥漫着异常的静谧,以长公主的身份,宋鸣珂只能在宫门口下轿,步行入内。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80节 她尽可能掩饰右脚的伤势,由纫竹搀着,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 穿过熟悉的庭院,目睹霍锐承与秦澍立于廊前,而不远处寝殿门敞着,她心下震惊,不由自主加快脚步。 牵扯到脚踝,她禁不住秀眉轻蹙,牙缝间挤出细微的吸气声。 垂首执礼的秦澍似被这一声细响吸引了注意力,缓缓抬目,意带关怀的目光投往宋鸣珂的面容。 “见过长公主。” 视线触碰到她眉眼鼻唇的瞬间,他眼底迸溅出的震撼与欣喜,尤为强烈,却又稍纵即逝。 宋鸣珂勉力装作初相见,朝他微略颔首,又与霍锐承打了个招呼:“大表哥。” 她说得极慢,模仿宋显琛发音的艰难。 霍锐承与秦澍退去惊艳神色后,均面露惋惜与爱怜。 宋鸣珂暗觉狐疑,大表哥视她如亲妹子,关爱呵护理所当然;而秦澍的表现,是一位侍卫亲军步军副都指挥使初见长公主时该有的神态吗? 暂且将这份来得缥缈的情愫搁置一旁,她觑向刚从殿内出迎的余桐,软嗓嗫嗫嚅嚅:“哥哥呢?好……好些了?” 余桐见她归来,喜色乍现,忙躬身道:“长公主,圣上正叨念着您呢!” 宋鸣珂急急瞪了他一眼。 既然霍锐承和秦澍杵在殿外不走,定有重要事务禀报! 病中的“皇帝”岂可无视政务而只顾挂念外出的妹妹? 余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转而对霍秦二人道:“元医官正为圣上施针,两位请先到偏厅用茶,等候召见。” 二人对望一眼,向宋鸣珂执礼而别,步伐沉重,全无平日的潇洒豪迈,甚至屡屡回望。 宋鸣珂不等二人走远,由两名宫人扶持,硬撑着踏上石阶,跨槛而入。 “晏……晏,你……”宋显琛随意披了件外衫,双目直盯她不自然的步态,柔声问,“脚……怎么了?” 宋鸣珂没好意思说自己恰好遇到二表哥,以及后来的种种,遂轻描淡写:“不慎崴了。” 宋显琛尚未发问,元礼已抢先道:“疼吗?请容臣诊视一番。” “没事,大表哥和秦副指挥使为何而来?” 接过宋显琛递上急报,她细阅后,脸色微变:“此事可大可小,得……” 她本想派人单独传唤安王,转念一想,把饶相、林相和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等人一并传召。 急报简单描述诺玛族的悍将呼耶,于是年三月发三万骑兵,假意袭击蓟城,实则声东击西,重兵突袭槲城。 霍浩倡亲自领兵出战,杀敌千余人,但数百里外的槲城因未作准备,被烧杀抢掠一空,掳走大量财物、粮食和妇女,残杀的老弱精壮血流成河。 槲城并非霍浩倡管辖之地,但对于镇守北域的霍大都督而言,未能料敌先机,确为奇耻大辱,因而加急请罪,请旨发兵。 当下,兄妹二人当机立断,各自更衣,换回原来的伪饰身份。 掩上卧房的门窗,宋鸣珂对着镜子左看右照,青丝朱颜,稚嫩刚退,又不失纯真之味,正是好年华。 她当然知道,再过一两年,身材长开后,会越发动人。 可那时……她穿的是长公主的华美宫裙,还是皇帝的威严龙袍? 近四年来唯一一次正式打扮,她舍不得换下来,但外间进膳的宫人来来回回,再不能耽搁了。 这一刻,希望恢复长公主身份的愿望前所未有的强烈。 她想念的,是真实的自己。 ………… 更衣后,宋鸣珂才有机会了解元礼和霍锐承、秦澍所起的冲突。 因“龙体不适”,宋鸣珂刻意装作憔悴,只宽慰霍秦二人几句,解释说最近的确身体欠安,元礼余桐的冲撞纯属误会云云,以顺了他们的毛。 霍锐承就边官事宜刺探口风,宋鸣珂端坐椅上,淡笑道:“不必担心,这罪怪不到表姨父头上,我正要给他派帮手呢!” 见秦澍不时用惶惑眼光瞄向自己,她心里发虚,扬了扬嘴角:“若无别的事,去忙吧!” 二人告退,宋鸣珂当即命人传膳,与兄长同吃。 美味佳肴只享用到一半,急召入宫的安王、左右相、枢密使、三衙都指挥使、六部尚书、等人已抵至垂拱殿候命。 宋鸣珂有心让兄长听政,却不便让他同往,干脆安排他在殿后歇息,既不露面,又能略知一二。 正殿内烛火辉煌,朝臣们行色匆匆,具服前来,参拜面带“病容”的“皇帝”。 真龙天子宋显琛安静坐在条屏后,穿的是极为接近宋鸣珂外出所穿的淡紫裙裳,簪了同一根鎏金紫水晶发簪,姿态娴雅。 耳听妹妹与安王等人议事,他震悚地发现,竟有一半听不懂。 不光任用的兵将没几个认识,连他们所定的策略,都一头雾水。 转移辎重粮草,部署精兵,如何以骑兵实施突击,步兵担任保障,如何分路进击……这些,当真出自他那娇滴滴的妹妹之口? 以前,宋显琛明白,脱离朝政的三年有余,他必定落后许多。 但见证了宋鸣珂的脱胎换骨,他悲喜交加,真真切切感受到,康佑十七年九月十八日,他为了定远侯府喝下的几口阿胶味浓的药膳,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他回不去了。 连父亲临终前的那句遗言“你们兄妹俩……互相扶持”,他也做不到。 相反,宋鸣珂一直信守对他老人家的允诺——一切交给她。 她连他的那一份重担也扛起了。 如若早两年,宋显琛会心疼妹妹,时至今日,他认为妹妹已足够强大,再也不需要他的任何支持。 而他,也无能为力予以支持。 他惘然若失,呆望那突突跃动的火光。 刺目,锥心,伤神,夺魂。 白蜡受热,烛泪滑落,在烛台边缘冷却,凝成了冢。 如他火热的心逐寸逐寸凉透了,结为寒冰。 身后的安王、饶相、林相争论不休,宋鸣珂另有主张,间或是宋显琛辨认不出的官员各抒己见…… 沸沸扬扬,闹得他揪心。 宋显琛烦躁之极,再无听政的兴致,甩袖从后门行出,领了裁梅与纫竹绕过垂拱殿。 漆黑夜空无星无月,只有暗云低垂。疾风急卷,风铃声动,大颗大颗的雨滴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 “长公主殿下!” 一名戴幞头、穿长衫的高大男子带着三名侍卫从廊下提灯追来,将撑开的雨伞递至纫竹手中。 宋显琛定睛细看,依稀辨认出,此为与霍锐承跪在康和宫寝殿外的年轻武官,……姓秦? 他生怕喊错姓氏,只淡声道了句“有劳”,带领宫人,快步出了甬道。 这一场雨,恰如他心头的凌云壮志被冻死了,漫天抛洒的皆是希冀的残骸,化为水渍,汇聚成流,涌向不知处。 雨水浇不灭垂拱殿中的通明灯火,反而使之成为宫城中最瞩目的星辉。 再明亮,再坚定,终究不属于他。 ………… 秦澍退至廊下,心湖被那一句微哑嗓音激起了阵阵涟漪——她生病了?为何嗓音变了? 他疑心是夜色苍茫、雨势渐长,以致于长公主的容颜比起傍晚时逊色了不少。 目送她步履匆忙、疾行远去,上了软轿,消失在宫墙边上,他心中的突兀、怅然与寂寥难以言述。 听说,这孩子因先帝驾崩而伤心,大病一场,从此再未能流利说话,性子变得愈发孤僻。 本该盛放在春日的艳美花儿,如遭雨打风吹,零落折损。 秦澍暗恨自己没有早些赶来向往已久的京城。 可早来,又有何用?他们兄妹皆是名正言顺的凤子龙孙。 他不过是……出身于商贾世家的江湖人。 回过神来,他无声叹息,与下属来回巡视各处。 直至大雨初歇,议事的朝臣们陆续走出大殿,议论声犹自未绝。 秦澍立即迈步迎上,听候谕令,却见后殿之侧,皇帝在余桐的搀扶下,缓步而行,右脚明显凝滞了几分。 刹那间,如有灵光一闪,被压制了小半日的怪异感死灰复燃,一点点烧掉他嘴边的弧度。 第六十八章 ... 细雨如丝,轻烟弥漫,笼罩京西山林。 孙一平披着绿色蓑衣,谨慎循半山上的马蹄声,蹑手蹑脚,伏低前行。 他受霍睿言所托,混入西山,时刻留心虚明庵中的状况。 据他所知,显赫一时的赵氏家族倒台后,宫中养病的赵太妃被皇帝送至此处,休养贵体,长伴青灯。 庵外有女护卫来回巡视,山脚下由禁卫军把守,游玩士子不得进入虚明庵五里范围内,以免扰了太妃清修。 孙一平亲身经历过赵国公为隐瞒矿难,大肆动用恶势力对出逃的证人围追堵截的场面。 他本是江湖独行游侠,对此心怀愤懑,为赵氏一脉的沦落,暗地里拍手称快,因而当霍睿言提出,请他密切监视赵太妃时,他虽觉跑到尼姑庵附近有些奇特,但没作犹豫,一一照办。 他与下属伪装成农家的母子,隔日送柴米、香烛、灯油、火蜡等物至虚明庵,已探听出赵太妃法号为“静延师太”,日常素衣简服,终日吃斋念佛,修心养性,安分守己。 一切看似波澜不起,直至这一日,孙一平无意中发现,有三匹矫健骏马故意绕开石砌山道,不疾不徐穿过浓密老林,似是生怕被人觉察。 他暗觉有异,藏好竹筐、镰刀等累赘事物,施展轻功,快步跟上。 远远望去,三人皆为男子,腰间配有刀剑,头戴斗笠,瞧不清面目。 但中间那人身穿玄青色半臂衫,内穿锦缎淡青袍,面料极佳,剪裁得体,做工精细,显然是个有身份之人。 孙一平憋闷了半个月,见状陡然兴奋,悄声紧跟。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81节 三人行至一处隐密的草亭,拴马后,一人守住青袍男子,另一人则四处巡查。 孙一平听出来者武功轻功俱佳,不敢贸然靠近,只得隐匿在灌木丛中,凝神屏息。 微雨渐歇,如烟云缭绕。不多时,细碎脚步声从蜿蜒山道上随风而至。 青袍男子掀开与之全然不符的笠帽,露出一张清隽的面容。 此人长眉墨画,凤眸生威,气度不凡。即便人到中年,仍十分英俊儒雅,自有一股威仪。 孙一平尚未来得及思考其身份及目的,忽见虚明庵方向来了两位头戴灰帽的师太。 当先一人约莫三四十岁,容貌端丽;紧随其后的则较为年轻,手上拿着黄褐色的油纸伞。 细看二人虽作尼姑装扮,实为带发修行。 青袍男子领亲随上前数步执礼,为首的丽容女子冷着脸,合十还礼。 亲随退至丈许之外,垂首候立,随行的年轻俗家弟子毕恭毕敬地退下。 青袍男子嗓音轻柔,夹带喜悦:“你总算肯见我了!” “你来做什么!”丽容女子嗓音尖细带怒。 青袍男子意欲握她的手,被她嫌恶甩开,惶惑间叹了口气,如哄心爱的妻子一般软言相劝:“慕槿,你且听我解释。” “有何好解释!我爹爹已无路可退,你非但见死不救,还不让我去与扬儿团聚!你安的是什么心!”丽容女子倒退两步,“你、你还有脸来找我?” “咱们没彻底落败,你何苦灰心丧气?” “没落败?当初你信誓旦旦,说那毒|药可让三哥儿乖乖跳入广池溺毙,后来呢?他只睡了两三日,照样去参加秋园讲学,还大出风头,此后提出的新政,扫落一大批由我赵家举荐的官员!” 青袍男子面带愧色:“这事儿你都说了快四年……我不早就跟你明言了?他只喝了一小口!身边又有李太医在……” “那街头的刺杀呢?我已暗中调离巡防卫队,你手底下的人不照样失手?别跟我提霍家兄弟武功高强、忠心耿耿之类的鬼话! “还有,派去桓城防火烧军粮的事也黄了!一个不漏,全被那姓谢的糟老头子给逮了!不论是你的下属,还是你的毒·药、幻药、催·情·药,哪一回凑效了?” 丽容女子全身发抖,水眸迸射恨意,似欲将堆积数载的怨怼释放。 青袍男子无奈一笑:“对付儿媳妇那回,不挺有效么?至少扬儿现在快活得很!” “这些年,你为他做的事,大概就只有这一件能成吧?”语气中全是挑衅。 “我……”青袍男子隐忍怒气,“我在你眼里如此不堪?我为保全你们母子二人,甘愿退回东海之滨,忍辱负重二十余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吧?” “你跟我提苦劳?我本不赞成铤而走险去夺位,是你一直煽动我爹!现在呢?我一家落得个削减软禁的下场!我与我儿分隔数千里,终年不得见!你倒好,依然是一方霸主,大权在握,分毫未损……” 二人争执间颇为愤怒,嗓门比正常说话稍大,兼之恰巧顺风,被躲在三丈外的孙一平听了八|九成。 孙一平虽无法凭借容貌辨认二人身份,但这番对话清晰明白告诉他,这女子,正正是在虚明庵修行的赵太妃,而偷偷上山与之私会的,极有可能便是滨州之主、摄政王安王! 先帝的妃子,与先帝幼弟秽乱宫廷,混淆皇家血脉,甚至还打算谋逆篡位? 孙一平于机缘巧合下窃听到天大机密,整个人如坠入冰窖。 他非朝廷中人,但他的好哥们霍睿言却是皇帝表兄、国之栋梁,有关军政大事,他偶有耳闻。 当下,他一动不动藏身于灌木间,紧握双拳,汗流浃背。 风向微转,接下来的一段话听不大真切,由二人举动可判断,无非是安王苦劝,而赵太妃仍怒气冲冲。 僵持不下,赵太妃试图离开,安王一个箭步挡在身前,并趁势搂她入怀。 赵太妃怒而扬手打他,安王由着她软弱无力的拳头乱砸在身上,哄道:“咱们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让兄长垮掉,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我便能将他的一切纳入我儿手中……” 赵太妃泣道:“那是你一心为报这夺妻之恨!你可曾想过我们母子俩的感受?若非你一意孤行,又鼓动我爹……我赵氏家族何至如此? “三哥儿生性柔弱,本非赶尽杀绝之人,是你在背后煽风点火,导致扬儿嚣张跋扈,才酿成大祸!” “夺妻之恨?我恨的不单单是夺妻!”安王愤然道,“恨的是他强行把你纳入后宫,却置之不理,让你饱受欺凌!二十三年来,我唯一的念想是,他给不了的荣宠和尊重,由我来为你挣!” 赵太妃泪眼婆娑,咬着下唇,把脸埋在他颈脖间:“活了大半辈子,年华老去,如今再去争抢,有何意义?” 安王展臂紧拥着她,如天下间最寻常的一对夫妻。 “你甘心扬儿就此顶着郡王的头衔,提心吊胆在北海窝囊一辈子?” 赵太妃呜咽道:“不甘心又如何?你我……哪里还有能力,去和三哥儿对抗?他品性不坏,我瞧他待四哥儿、六哥儿倒是真心的,并无残害手足之念…… “扬儿现在对你我之事半点也不知情,说不准愿意安守本分。有饶家一族护着,三哥儿不会待他怎样…… “你若心里还有我……不如,不如我假死,换个身份,随你去滨州……咱俩平平淡淡过完下半辈子……” “慕槿,”安王苦笑道,“当初扬儿被贬,你尚有斗志,而今是因你爹的事一撅不振?还是持斋把素久了,清心寡欲?” “我累了,”赵太妃泪如雨下,“真累了!扬儿娶妻生子,有显赫的丈人,只要三哥儿不下狠手,我不担心他……再说,你不是让那孩子南下去守护他么?” “那孩子阴错阳差占据有利位置,我让他留在京城。” “什么!”赵太妃一把推开他,“我早知道……你不可能真舍得,把他当一枚棋子……” “你想哪儿去了?”安王死死拽住她,“自始至终,我心里只有你和扬儿,尽管他从未喊过我一声父亲!” 他抬头望天,眸底深深寥落,续道:“我知你在深宫中刻意逢迎、心中苦闷,可我何尝不是如此?你以为我年年月月,面对与人私通的发妻、和我无半点关系的‘儿子’,能好过到哪里去?扬儿是我唯一的希望,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啊!” 赵太妃抿唇不语。 安王又道:“你别以为宋显琛那小子是良善之辈,他前些天提出,让我回滨州,摆明就是卸磨杀驴!我本以为还能多撑三年!现下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得速战速决!” 孙一平全神贯注倾听,冷不防风向再度逆转,至关重要的部分含糊不清。 他捏了把汗,壮着胆子悄然前挪。 只移动两尺,背后劲风来袭,他暗呼不妙——糟!被发现了! 闪身而避,凌厉刀锋过处,大片枝叶被削落。 “什么人!”安王察觉不对劲,猝然挡在赵太妃跟前。 附近的护卫一跃而出,持刀护住二人。 孙一平躲开致命的一击,不作任何犹豫,运劲跃至树上,脚踏枝桠,发足往西逃去。 “追!留活口!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本王头上撒野!” “是!” 另一名魁梧护卫应声,纵身腾起,窜入林中。 那带有弯形烧伤疤痕的右手青筋凸起,所持长刀于半荫夏木中划过一道寒芒。 ………… 天清气朗,夏日艳阳为宫中的翠树繁花、亭台楼阁洒上一层薄薄的金粉。 今日,宋鸣珂特意下旨,命霍睿言上朝,原因在于谢国公的一份奏折。 如霍睿言和宋鸣珂前年所料,桓城等地先是去年大旱,今年春则发了大水。 亏得霍睿言曾郑重提醒谢国公修堤筑坝,提前迁移河岸地区的百姓,因而经历百年难遇的洪灾,竟没遭受太大损失。 宋鸣珂彻底放下心头大石——前世有关谢国公军粮被烧、欺上瞒下、挪用公款、洪涝伤民等罪,一样也没犯。 谢国公于奏折中大力夸赞霍睿言料事如神、年少有为云云,其余大臣齐声附和,宋鸣珂正合心意,顺水推舟,加升了霍睿言一级,又赐予不少恩赏之物。 然而,霍睿言眉间忧虑重重,谦逊婉谢,最终跪下谢恩。 宋鸣珂大感狐惑。 前几天,她以长公主身份与他同行,他明明甜得如蜜块似的,险些把她给融化了。何以不过短短四五日,连加官获赏亦无欢愉之意? 折磨数日的腿伤已愈,宋鸣珂无须再由余桐等人扶持,拉了二表哥到后花园散心。 长桥一侧,风拂柳枝,纷乱若丝。 与霍睿言并行,宋鸣珂不由自主记起被他横抱着、穿过大片桃林的场景。 赧然翻涌复至,如夹带阳光的温度,蒸得她周身冒烟。 而霍睿言虽为与她作伴而欣喜,心底耿耿于怀的则是另一件事。 见前方花树围绕一赤柱亭,他生怕宋鸣珂腿伤反复,遂请她入内小坐。 品尝宫人奉上的荔枝膏、糖豌豆、薄荷蜜,宋鸣珂俏眸轻抬,檀唇轻启:“二表哥何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霍睿言淡然一笑:“没别的,我只是忧心蓟城和槲城的战事。” 倘若早两年,宋鸣珂或许会天真地信了他。 可她已谋划好了,也获朝臣们的一致认可,按理说不至于让他忧心至斯。 他没来由强调“没别的”,纯属哄小孩。 宋鸣珂原是想留他用膳,好好庆祝他又立大功,并借此刺探“晏晏”四岁时究竟说过哪些话,能让他记了十一年之久。 眼下看他忧思萦绕,她倒觉得,儿时小事已无关紧要。 她直觉二表哥隐瞒的大小秘密,越来越多,从个人情感到政务,皆有。 她确信他是为“皇帝表弟”着想,但她在位数年,仍需他处处维护? 在他心中,她依然是个难担大任的小屁孩? “陛下,”霍睿言意识到缄默过于漫长,打破僵局,“听说长公主……前日已回北山了?” 宋鸣珂听他问起自己,心下微甜。 念及兄长来去匆匆,且情绪不稳,骤起的甜暖尽散,她垂眸应道:“嗯。” 霍睿言见她腿伤痊愈,但为免穿帮,柔声问道:“那日牡丹游园会归途中,我凑巧遇上她的车驾,和她……额,她、她当时崴了脚,不知好些了没?” 他话说到一半,猛地因当时亲密而红了脸,神色愈发不自在。 “已无妨。” 宋鸣珂浅咬下唇,绯脸如烧,暗忖自己刚刚才努力抑制羞怯,他居然敢重提……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二人默然对着数碟咸酸蜜饯,各自怀藏的心思也掺杂了酸酸甜甜的滋味。 正因他们赧然相对,久久无话,是以没太注意,亭外巡逻的侍卫当中,为首的秦澍长眉微蹙,审视目光透过紫雾般的辛夷花枝,飘落在宋鸣珂清秀的面容上,逐渐变得笃定。 第六十九章 ...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82节 ——孙一平失踪了。 三日前,他如常外出打探虚明庵的动态,再未归来,音讯全无。 傍晚,村落里来了一小队禁卫军,说逮住一名刺客,挨家挨户寻找同伙。 冒充孙一平母亲的那名中年妇女,凭借武功藏匿在山林间,躲过搜查后,连夜赶回京郊,辗转托人报信给霍睿言。 再三确认,是禁卫军亲来搜查时,霍睿言沉痛之余,又有些琢磨不透。 孙一平真被抓了?是否受折磨?是生是死? 当时约定,绝不轻举妄动,除非发现异常。 半个月以来相安无事,何以忽然出状况了?他落在宋鸣珂的人手上?还是赵太妃的人拿下他,借此设下圈套? 霍睿言对安王的怀疑,始于永熙元年春在青楼外窃听的对话。 显而易见,那手背有疤的男子,与一位“远道而来”的刘师爷,为两拨不同的势力。事后,霍睿言查证,刘师爷为赵国公的人。 而赵国公若和结党之人交流,按理说,无须让手下躲到国丧期间闭门的青楼去密会。 纵观朝野内外,完美得过分的安王,恰恰是赵国公的“死对头”。 永熙三年的奔龙山行宫之会,当宋鸣珂捉住宋显扬与乐平郡王妃陆氏的私通把柄,正在殿上激烈对质时,安王匆忙赶来,问宋鸣珂是否听到传闻才特地去那偏僻的小地方,实有问责之意。 宋显扬被削亲王爵、贬至北海的圣令一出,安王等其他人退下,与宋鸣珂私下讨论,这事是否有失偏颇。 在赵国公落马一事上,安王看似置身事外,但参与翻异的官员,却是他的门生。 霍睿言对安王留下赵太妃的之事深感狐惑,为免宋鸣珂派遣的禁卫军被敌对势力收买,他才单独请孙一平隐秘探听。 当务之急,得想办法确认孙一平的安危,并把他救出。 霍睿言本打算从宋鸣珂处打听西山是否真有刺客,但这消息被禁卫军瞒得严严实实,他若真问了,反倒暴露嫌疑。 左思右想,他换了一批人再潜入西山探查。 未得到确切消息前,他不能轻举妄动,免得把整个定远侯府乃至霍氏家族搭进去。 正因心事缠绕,霍睿言即便努力振作精神,依然躲不过宋鸣珂锐利的双目。 一来怕待久了暴露更多,二来急于派人寻找孙一平的下落,他破天荒谢绝宋鸣珂的午膳邀请,只和秦澍打了个招呼,匆匆出宫。 孟夏之季的晌午已有燥热暑气,他阔步而行,如刀裁的鬓角隐有薄汗,胸腔内的心始终发凉。 入目的蓝天白云莫名变得刺眼,临近宫门,远处的喧闹映衬出宫中的冷寂。 霍睿言静下心来,越发清楚,日子一天天过去,假设孙一平未被捉拿,早该想法子与他联系。 而现今霍睿言迟迟未暴露,那么孙一平……极有可能凶多吉少。 别忘了,孙一平曾半开玩笑说了句——我若被人逮住,绝不把你供出来。 想到此处,霍睿言心头一沉,如坠入不见底的深渊。 迎着日光,他从亲随手上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往城西方向慢行。 放眼望去,长街人潮拥挤,路人见了他的赤色骏马,纷纷避让。 不少目光汇聚在他身上,有崇拜,有好奇,有羡慕……他不得不遏制悲戚,保持淡定从容的微笑。 无人得知,袍袖之下那紧攥的拳头,已捏得噼啪作响。 “霍大人……二公子!”一陌生男嗓从人群中传出。 霍睿言勒马回头,一其貌不扬的小伙子气喘吁吁追上:“二公子!我是……我是八仙楼的店小二!掌柜……让我问问您何时回府……他有物件需亲手交予您。” 他吞吞吐吐,只因上气不接下气,定了定神,又从怀中取出一块檀木所制的牌子,上刻霍家的标记。 霍睿言接过甄别真伪,知此言不虚,“我得出城办点事,正好顺路。” 说罢,领着仆从,转而向北行。 霍氏家族以定远侯为尊,八仙楼乃霍睿言堂叔的产业,也是霍家各旁枝的重要联络点。霍睿言的不少江湖朋友,包括孙一平在内,算得上此处的熟客。 如此前那般,古朴典雅的楼阁被饭菜美酒香气所围绕,人未下马,已听见内里的喧闹声、杯盏碰撞声、交谈声汇聚成抑扬顿挫的乐章。 霍睿言虽腹中饥饿,却无心饮食,大步迈入客堂,步伐如御风。 “二公子!”掌柜听闻马蹄声至达门口,快步走到霍睿言跟前,笑脸相迎,“二公子,已为您备好了‘玉’字雅间,这边请……” 霍睿言一听暗语,知是有事转达,表面摆出一副来吃饭的姿态,由对方引路上了二楼角落的房间内。 宽敞的雅间设有雕花屏风、檀木几案、刺绣蒲团等物,酒香从花窗格飘入,环境雅致,却安抚不了他的焦灼。 掌柜亲自掩上百蝠如意门,从怀内取出一封信,郑重交到霍睿言手里。 “二公子,这是今日一早,有位近郊的村民入城托我们转交给您的,我见了这上头的标记……” 霍睿言一看信封上的字迹与暗号,瞳仁微扩。 信封上写着“言兄”,为霍睿言出门在外的假姓氏;角落仅署有一“平”字,写得有气无力,勉强还能辨别是孙一平所书;真正显示出此信件重要及机密程度的,则是右上方涂抹的一个有缺口的圈。 这是霍家人的密件的标记。收到此类信件,八仙楼掌柜不敢怠慢,本想直接送到府上,又恐霍睿言公务繁忙,只得先派个店小二问情况。 霍睿言没再理会掌柜絮絮叨叨讲述心路历程,压抑狂乱心跳,连忙撕开封缄。 掌柜识趣退到门边,见霍睿言满脸惊喜逐渐转为惶惑,继而整个人懵了。 “二公子,没什么大问题吧?” “我……还得研究研究。”霍睿言示意他出去忙活。 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对着灯照来照去,又反复看了封口,他挠了挠耳后根,百思不解。 信中写的是——蔡兄,别后数月,特来信告知,合浦珠在京销路好,利润大,请为我多定十斛。令兄所提要求无妨,我七月南下,钱银必定交割清楚,一万个放心。日来事冗,恕不多叙。管老三字。 合浦珠?南下?什么意思?这个蔡兄和管老三又是什么鬼? 孙一平为何给他捎一封风马牛不相及、狗屁不通的信! 霍睿言顺着念、倒着念、藏头念、跳着念、逆光念……全然摸不着头脑。 细辨这字,并非孙一平所写,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不像开玩笑。 若非孙一平另有深意,那么……是有人存心或不小心把信对调了? 霍睿言只觉一股凉气自脚底冲向头脑。不论何种情况,都大大的不妙! 他当机立断,把掌柜叫进来,细细问过送信之人的特征、去向,寻根溯源;转而吩咐随从,派人快马加鞭南行,拦截从京城去往广西方向的旅人。 霍睿言安排妥当,没来得及吃饭,回府换了身简朴衣裳,改骑棕黄色马匹,戴上顶笠帽,遮挡面容,低调出城。 一路向西,暗中问村镇乡民,皆未见过疑似孙一平的陌生人。 他百般煎熬,瞭望延绵至天际的夏日山林,惆怅难言。 孙一平究竟如何了? 霍睿言呆望落日,暗自祈求,唯愿他无灾无难,平安归来。 ………… 孤月如钩,融于深浓夜色中,以淡弱柔光倾斜在宫阙的檐角上。 康和宫小书房内,宋鸣珂以手支额,独坐案前,摆弄着霍睿言前年为她雕刻的一对相互依偎的羊脂白玉猫。 小猫闭目安睡于在大猫身上,温馨美满,生动有趣,没来由使她记起,去年秋日拔禊回京时,她和二表哥同坐一辆马车,不知怎的,竟靠着他睡着了。 中途醒后,她贪恋温柔,闭目偷笑装睡,就这样一路占据了他的肩膀、臂弯与胸膛,偷藏了他的心跳与气息。 无论是以“宋显琛”的身份,还是“晏晏”本人,她都和他紧密相依过。 以前,她不住告诫自己,他只不过将自己当成了表弟。 如今,她似乎无法单纯把他视为表兄。 必须承认,多日不见,她也会想念他,很想。 必须承认,她会为他喜而喜,因他悲而悲。 觉察他今日郁郁寡欢,半点口风也没透露,她几乎没再展露笑容。 说好不会陷进去,但有些事,哪怕她暂且坐在龙椅上,为天下之主,掌控万民,亦无从把控自己的心。 拿出他呈献给她的泥土,她依然能清楚记得,他那会儿逐一介绍,如数家珍,眼眸清溪反射阳光,笑着对她说——这可是,陛下的江山。 大抵早在那一刻起,心为他停止跳动,又为他狂跳不息。 只是她在情感方面一如既往的迟钝,心动的份量再重,她都无所觉察。 由他亲手打造的木匣,以及各地搜集而来的泥土,在过去两年间,一同沐浴着京城皇宫内的日月精华,和他亲手刻的闲章,已成为她最珍视的礼物。 她一直想着,就算恢复身份,这些宝贝只会全数归她,绝不让给哥哥…… 想起宋显琛,她心底漾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无疑,兄长一声不吭从垂拱殿后离开,已教她不能理解;之后的两日,他躲在昭云宫发呆,也不与旁人交流,后仓促回了北山小院。 宋鸣珂原想多留他几日,让他继续熟悉政务,她趁机打扮打扮,哪怕只在宫里转悠也好啊! 谁料他突然闹了情绪! 再这么下去,哥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扛回属于他的大任? 宋鸣珂幽然叹了一口气,把玩的一对玉猫,放下,拿起,放下,又拿起…… 近日有关宋显扬、赵国公和赵太妃的麻烦事算是翻篇了,可北境战事、兄长反复的心思与病情、舒窈莫名其妙爱上了她……一一困扰着她。 还有,对二表哥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 相比之下,宋鸣珂认为,与霍睿言之间的小小悸动,反而最容易解决。 虽然,在昨夜梦回时分,她迷迷糊糊中幻想,如若一两年内,她重获长公主的身份,而他依旧孑然一身,她便……唔…… 可是她从来没忘记过,大表哥说,二表哥有心上人;他也亲口承认,在他心里,那位小娘子无人能及;而秦澍亲目所见,那人成熟妖媚、玲珑浮凸…… 宋鸣珂念及往昔所闻,心底隐隐作痛,所有悄然积攒的念想,不经意化作唇畔的黯然一笑。 兄长一日未康复,江山社稷成了她的首要重任。 她理当放下对二表哥的绮念,退回到兄妹情份,默默祝福,而非占有。 只要他乐意,她早些为他赐婚也好。 愿他一生平安喜乐,福泽绵长。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83节 作者有话要说:晏晏:想二表哥,可他不陪我吃饭! 二表哥:啊啊啊啊啊!孙一平哪儿去了?好捉急! 吃瓜群众:这大概是男主追妻修罗场的原因之一? 第七十章 ... 北山路窄,马车与卫队穿行于道上,惊起鸟雀旋飞,更显山林清静。 因天气渐热,马车门窗敞开,剪兰与缝菊分别手执团扇与汗巾,频繁为宋鸣珂扇风拭汗,却抚不平她紧皱的愁眉。 这一番出行,纯属心血来潮。 宋鸣珂思前想后,终究对兄长波动的情绪放不下心。 还差数月,他们便调换身份满第四个年头了,长久的分离与心态的扭曲,导致兄妹间的情谊远不如以前亲密。 恰逢太后谢氏在宫中准备端五祭典,宋鸣珂借机绕过母亲,自行前来探望宋显琛。 是时候,好好聊一聊。 抵达那座雅致庭院,宋鸣珂由两名宫人搀扶下了马车,抬目睨向古朴高阶,只见裁梅面带惊愧,仓促迎候。 “不知陛下大驾光临,长公主她……卧病在床,未能远迎,恳请陛下恕罪。” 她原为昭云宫宫人之首,一贯镇定优雅、处变不惊,眼下不寻常的态度着实罕见。 宋鸣珂微感不悦,留秦澍等侍卫原地待命,自己则带了余桐、剪兰和缝菊入内。 庭院内比起前段时间多了许多不知名的植物,瞧外观并非观赏花木。宋鸣珂略知一二,料想此为宋显琛闲来无事栽种的草药。 忆及栽花种草,她免不了记起被她赶至广西北海的宋显扬。 如今的二哥,大概正一边等待饶蔓如腹中的孩子降生,一边种植花木,一边诅咒她这个“三弟”吧? 就如她前世北行远嫁路上诅咒他一般。 一阵山风席卷而来,宋鸣珂陡然回神,细嗅风中竟混杂了芳草气息和烈酒香气! 她杏眸微微眯眼,残留的得意之情转为狐疑,遂加快步伐,穿过石径。 循着酒味踏入前厅,内里无烛无火,地上、几案上东歪西倒了数个空酒瓶,纫竹跪在一侧急忙收拾,嘴里念叨:“哎呀!殿下……您不能再喝了!” 宋显琛斜斜躺卧在竹榻上,仅穿了一身素白单衣,头发随意披散,脸色潮红,因脂粉抹一半落一半,雌雄难辨。 他干瘦的手指抓住一白瓷碗,转目望向门口的妹妹,迷离眸光在狭长眼缝里如荡漾着隐约的笑意。 “来……了?” 他说话依旧缓慢,嗓音浑浊沙哑,薄唇喷涌出甘冽酒意,令宋鸣珂既暴怒又心疼。 元礼千叮万嘱过,特制药丸需以烈酒浸泡服用,但宋显琛平日绝不能沾辛辣和烈酒,否则会加重他体内的毒性,极有可能导致病情回到原点。 因而院子里备有上等佳酿,数年来只作佐药,而非饮用酒。 而宋鸣珂今日突击而来,竟撞见兄长在豪饮! 他不要命了? 这就是裁梅说的“卧病在床”? 她冷冷盯着裁梅半晌,又瞪了爬来请安的纫竹一眼,怒极之际,嗓音反倒平静得不起波澜,“你们平时也这般伺候?” 裁梅与纫竹满脸惶恐,伏跪在地,泣道:“陛下!奴婢们拦不住啊!” 宋鸣珂勃然大怒,恨不得命人将她俩拖出去杖责。 直视裁梅泪流满面的秀容,今生主仆鲜少相伴,但前世裁梅为她挡刀而死的场景,隔了三年有余,仍记忆犹新。 宋鸣珂咬住下唇,哽咽道:“退下!别让任何人进来!” 裁梅与纫竹惊疑不定,和剪兰、纫竹退至屋外,小心翼翼把门掩上。 屋中顿时昏暗了不少,唯剩日影金光透入门窗,为混乱狼藉的前厅地板勾勒细碎光影。 宋鸣珂极力按捺心中怒火,迸射的怒意已把眼中的泪水蒸干。 既然考虑让安王退下来,她从去年起,已包揽绝大多数要务,只在关键时刻或犹豫不决时,才与安王商议。 随着边境烽烟将起,她内心压力重重,时常失眠或多梦。 为了今日这一趟北山之行,她昨晚几乎彻夜未眠,不停批复奏折。 而今车马劳顿后,竟让她看见兄长醉卧榻上,一副落魄颓败的模样! 宋显琛默不作声把碗端至唇边,悠然啜了一口,却遭宋鸣珂大步冲上来,一把夺过,狠狠摔到一旁! 一时间,维持多年的脉脉温情如酒碗般摔了个粉碎,酒香四溅,呛辣之气溢满彼此的呼吸。 宋显琛缓缓坐起,收敛倦懒之容,鼻腔内轻哼一声,慢声道:“好……威风!” “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宋鸣珂立在他跟前,只觉他的面目于泪眼中愈发模糊。 “重要……吗?” 宋显琛抬头仰视妹妹,即便她没穿龙袍,眉目间具备的威严震慑,已今非昔比。 他是谁,一点也不重要。 没了他,这江山社稷,在妹妹手里照样好好的,即使他马上就能流利说话,他还能做什么? “晏晏,不……”他喘了口气,“陛下,在龙椅上……坐……久了,你、你就真……成皇帝了。” 他沾了酒的嘴边扬起一丝苦涩暗笑,挣扎而起,突然屈膝跪倒在宋鸣珂跟前。 宋鸣珂错开一步,用尽全力揪住他的前襟,强行将他拖起,狠狠推回榻上。 仿似要推倒累积数年来的辛劳与委屈。 兄妹二人自打娘胎起,便紧密相依,血肉脏腑皆同时孕育而生。 宋显琛出生后,母亲体力不济,硬生生拖了大半个时辰,才诞下宋鸣珂。 从哭泣声交缠的那一刻起,他们结伴来到世上,逐渐学会眨眼、微笑、啃手指头、翻身、独坐、爬行、站立、行走、说话……相互学习、模仿、扶持着,年年月月地成长为对方的影子。 对于宋显琛而言,妹妹再胡闹任性、肆意妄为,却不曾粗暴对待过他。 直到此时此刻。 瞠目片晌,他嘴角扬起一抹了然淡笑——他的好妹妹,终于与这大好河山一样,不再属于他了。 他丝绸衣裳凌乱,被她揪住过的位置皱巴巴的,脸上醉意、笑意混杂,眼角却有泪花。 宋鸣珂大口喘着气,胸口微微起伏,好一会儿,粉唇翕张,颤声道:“你!你瞅瞅你自己!哪里还剩半点一国之君的风度!” 宋显琛笑了,笑声断断续续,“你,你才是……皇帝。” 他不是。 他不是皇帝,也不是什么长公主。 不见天日,庸庸碌碌,无所作为。 除了生他育他、依然心怀期待的太后,世上大抵没人真正把他放心上。 他早该死在康佑十七年九月十八日的定远侯府中,或许那样,便无需以女子形象苦熬这几年。 凝望兄长颓然双目,宋鸣珂读到他眼眸中流淌的厌世之意,忍无可忍地磨牙怒吼。 “你给我振作点!这世上只有我知道!当初你若死了,会有何后果! “霍家被削爵!在边关苦战七年!谢氏一脉遭陷害、被罢黜流放! “宋显扬继位,荒淫无道,朝中官员结党营私,岭南、北域、西南皆动荡不堪……母亲、我和我小姐妹都没好下场!” 宋鸣珂一口气把前世所见、今生从未对任何人坦言的记忆倒出,宋显琛一时没反应过来,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云。 既已觅到宣泄的口子,宋鸣珂干脆撕破伪饰已久的坚强。 “你以为我乐意坐在龙椅之上?你中毒时,我对军政大事一窍不通!我只是个贪玩、贪吃、爱打扮的小公主而已!我也想向母亲撒娇!我也想装扮得漂漂亮亮!我也想和小姐妹玩耍! ”三年了,马上第四个年头!我终日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辜负先帝、辜负臣民,日日夜夜刻苦用功……我何尝不是牺牲了我的一切!就算……有喜欢的人,我也嫁不了他! “你觉得……我对外成天摆出威风凛凛的模样,每回对你软言细语,笑着鼓励你振奋,我就真有你想象中的坚韧吗?我凭的就是一口气,我知你伤心、难过、煎熬……假如我也撑不住了,江山旁落人手,天下大乱,后果不堪设想。 “不管你能不能坐回龙椅,你必须活下去!高高兴兴地活着!别负了母亲和我,还有李太医、元医官、照顾你的裁梅纫竹……数年来的心血和努力!” 宋显琛仍保持原来歪扭的姿势,遭她劈头盖脸一顿呵斥,身体越发僵硬。 眼前的妹妹,泪水涟涟,如露欺梨花,却又无半分柔弱感,于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她所说的话,他仿佛听进去了,又好像没听明白。 门窗紧闭的厅内,兄妹二人一靠坐一站立,四目相对,前所未有的愤恨与悲悯在视线中来回流淌。 宋鸣珂释放忿懑后,悔意渐生。 诚然,宋显琛是她的兄长,可他比她年长不到一个时辰!若算上前生,实际比她少活了七年,未曾经历那段沧桑黑暗的年月,心智不如她成熟,理所当然。 再说,他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遭遇巨变,从云端跌入谷底,难免沉沦苦海。 一胎所生,相依为命,要是连她这妹妹都放弃他,他定会陷入绝望,万劫不复。 念及此处,宋鸣珂单膝跪在榻边,握向他冰凉的手,柔柔抬目,语带歉然。 “哥哥,不论你有何决断,是否一心重回你的位置,我只求你平安,健康、开心、自信……不要做伤害自己的行为。 “只要你过得好,哪怕……真要替你扛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 道出这番话时,她清楚明白,自己究竟放弃了什么。 ——那是她重生以来,夙夜期盼获得的幸福甜美。 一旦选择继续用“宋显琛”的名义活着,她再也无法重新拥有舒窈的友情,没法与任何男子结为连理。 与她为伴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家国大事、遍布天下的民生民情、堆叠如山的奏折。 宋显琛没再说话,连个点头或摇头也欠奉。 “往后别再喝了,”宋鸣珂拭去泪水,安抚道,“我立马召元医官给你诊治,李太医离京多年,也该回来了。有他们师徒二人联手,想必你的毒很快就能尽除,从今起,咱们兄妹齐心协力,定然可早日回归正轨。” 宋显琛呆呆由她握着手,两眼放空,如醉了,如灵魂被抽空。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84节 宋鸣珂叹了口气,无从辨别他是喝多了,还是存心不愿搭理自己。 她站起身,拉过一张薄毯,盖住他半边身子,“我回去了,你歇着吧。” 整顿仪容,她抹掉残留泪痕,深深吸气。 出了这扇门,十五岁的她,又要再度成为人人敬仰的年少英主。 苍天之下,黄土之上,芸芸众生中无人得知,这些年,端坐在皇位上、君临天下的她,有多渴望兄长给她一点鼓舞、一个微笑、一个拥抱,好让她鼓起勇气,独自面对茫茫前路上的艰难险阻。 只可惜,希望年复一年落空。 或许在黑沉沉的室内呆久了,步入阳光灿烂的庭院时,她忽觉天旋地转,周边的青绿草木过于扎眼。 或许在兄长身旁跪久了,她腿脚麻木且沉重,步履蹒跚,跌跌撞撞。 凝神静心,她勉强恢复惯有的威仪,冷声对候在外头的裁梅纫竹道:“进去伺候,如有再犯,提头来见。” “是!”裁梅与纫竹浑身一颤,不敢抬头,应声而入。 宋鸣珂苦笑,目视她们如履薄冰的步态,心下一片苍凉。 裁梅她们……在上一世当中,与她相伴多年,是她信赖有加的心腹。名义上是主仆,实则悉心照料,体贴入微,私下无话不谈,或多或少有几分姐妹情谊。 蓦然回首,宋鸣珂方知,无形中流失的,比她想象中还要多。 摆了摆袍袖,她领余桐等人径直出了院落,面容平静得似未发生过任何波折。 秦澍听闻脚步声至,抢上数步,眸光一瞬不移地落在她的容颜上,恭敬之余,暗藏甄别意味。 宋鸣珂下意识抓住袖口内侧,怪诞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秦澍他……该不会觉察到了吧? 第七十一章 ... 马车沿着蜿蜒山道缓缓而下,马蹄声、车轮声扰得宋鸣珂心浮气躁。 “余桐……”她张口就唤。 “陛下?”秦澍催马靠近,“有何吩咐?” 宋鸣珂方记起,余桐早被她遣回翰林医官院请元礼上山,不由得尴尬瞄了一眼窗外。 眼看天色尚早,她心血来潮,有种强烈的冲动,想去寻霍睿言说说话。 除了兄长,大概只有二表哥能予她安慰了。 “朕得去一趟定远侯府。”她话语不带情绪,没来由脸颊一阵滚烫。 秦澍一愣,应声道:“臣领命。” 当下,一队便衣侍卫护送圣驾,通过驻守北山的禁卫军军营,加速朝城门方向行进。 山脚密林深处,几声啾啾鸟鸣与潺潺溪流融汇成天然乐章,本是和谐自然景象,不料秦澍听了,脸上变色,连声催促:“快!快走!” 宋鸣珂正自狐疑,忽听鸟鸣声越近,细辨竟是人声模仿而成! 她尚没来得及反应,破空之声骤然来袭! 紧接着,刀剑与金属的碰撞声密集响起! 数名侍卫与内侍摔落马下,似是中了暗器! “刺客!有刺客!保护圣驾!”秦澍眉宇间怒气涌现,挥舞手中长刀,高声呼喊,“速通知禁卫军支援!” 副手急忙取出信号火焰,点燃腾空。 拉车的几匹马儿受刀光剑影所惊,撒蹄狂奔,登时乱了阵势。 车内摇来晃去的宋鸣珂暗暗心惊,偷偷从窗边望了一眼,但见灰影闪动,十余个蒙面人手持兵器,从四面八方逐渐围拢。 这一回又是何方势力? 会不会是……赵国公和赵太妃的人想报复? 谋害君主!宋鸣珂咬牙切齿,若能抓得住把柄,定要将这帮人连根拔起! 颠簸中,车轮子撞上石块,猝然将宋鸣珂抛出车外! 剪兰和缝菊同时伸手拉她,遗憾女子力弱,随之骨碌碌滚落。 二人在半空中紧紧抱住宋鸣珂,因而道上的石块泥沙皆被她们俩承受了。 马车犹自前行,秦澍见状大惊,径自从马背上跃起,凌空踢飞两名刺客,稳稳落在宋鸣珂跟前,一把拉起她,关切问道:“陛下没受伤吧?” 宋鸣珂摇头,蹙眉道:“留活口!朕得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敢一而再再而三谋刺!” “是!”秦澍如鬼魅般迅速转身,与当先冲过来的蒙面刺客斗在一起。 和身穿灰色长袍的秦澍相比,刺客显得短小精悍,但身法灵活,手上武器颇为古怪,类似于蛇矛,绿芒炫亮,甚是瘆人。 宋鸣珂此前听霍睿言提过,杀人极多的兵器,往往含带类似青光;另一种情况则是,涂抹了毒|药。 无论是前者或是后者,均教她胆战心惊。 秦澍刀锋旋回抡展,形成一道浑厚耀眼的光弧,四五招后略占上风;但对方也非泛泛之辈,加上武器怪异,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不好对付。 宋鸣珂领着两名宫人躲藏树丛后,心下暗忖,每回前往北山探视兄长,她总是低调出行,以免招惹过多关注。 一直以来平安无事,没想到夜路走多了,终究还是会遇到鬼。 兵刃流灿绕射翻飞,使她想起父亲病逝的那夜,她在京城街头遇袭,霍睿言孤身前来,蒙了半张脸,于危急关头出手相救…… 而她将其误认为旁人,还冲口而出,喊了秦澍的名字? 从霍睿言的应对来看,他应该是听到了。 这个二表哥!明明与秦澍认识,这么些年,竟忍得住只字不提?她还真是小觑了他! 稍稍一走神,宋鸣珂惊觉,其他侍卫身手远不如秦澍,竟有半数被斩落、被打倒! 她暗呼糟糕,与剪兰、缝菊不住后退。 偏生两名宫人从马车摔下来时,各自摔伤或擦伤,她们生怕连累宋鸣珂,异口同声急呼:“陛下快跑,找地儿躲!别管我们!” 宋鸣珂只觉瞬间回到前世临死那一日,缝菊死在眼前的惨状历历在目,宛如刀斧割在心头。 她禁不住犹豫,脚步愈发迟缓。 缝菊哭道:“去啊!陛下……快!” “你们……别逞强,千万别!我要你们活着!知道吗?”宋鸣珂泪光泫然,转过头,趔趔趄趄往溪边奔去。 刺客的目标只有她,若她转移战场,说不定反而对弱小无辜的宫人、内侍更有利? 果不其然,她一跑,刺客穷追不舍,余下的侍卫自然亦持刀相护,再无人去管树丛中的剪兰缝菊。 秦澍边打边撤向她的所在,打倒那名瘦小男子后,飞身跃至她身前,转身护住她,却小声责备道:“岂可擅自胡来?你若有闪失,我们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宋鸣珂微怔。 自秦澍武举殿试当日知晓她的身份后,再未用轻松随意的口吻与她交谈,人前人后皆称呼她为“陛下”、“您”,语气满满的尊敬。 此番,态度掺杂怨怼,像极了……大人斥责小孩。 就算宋鸣珂向来在他跟前并无架子,仍被他两句话闹得有些糊涂。 眼见秦澍连连挥刀,替她打落暗器,已无暇还击,她心慌意乱地四下张望,想另找藏身之处。 然而后方是溪流,已无退路,她只得躲在石堆之后,好让秦澍和侍卫们专心反攻。 双方厮杀中各有死伤,血腥气弥林间。 宋鸣珂探头探脑,虽被闪亮溅飞的寒光晃花了眼,仍能瞧出余下的十四五人,除去出类拔萃的秦澍,余人实力不相伯仲。 确认她暂时安全,秦澍专注杀敌,长刀呼啸破刃,连伤两人。 待砍向第三名刺客时,那人闪身而避,蒙脸布被劲风带落,露出一张狰狞面目。 秦澍瞳孔扩张,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似是对此人有印象,刀法有须臾凝滞,并未下狠手。 又斗了七八招,没想到那人莫名脚下一滑,直撞在他的刀刃上,当场被对胸穿透! 这下变故使人大惊失色,连秦澍本人也傻了眼。 抽出长刀时,血溅得满地都是,他神情漫过三分恻隐,三分疑虑,顾不上别的,又与其他侍卫联手对抗负隅顽抗者。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又如像半生漫长,秦澍武功高强,指挥得当,已歼灭绝大多数的刺客,其余重伤的、被逮住的、无法动弹的……均遭扣压。 宋鸣珂长长舒了口气,确认己方获胜,再无大碍,她极力压抑着战战兢兢之感,慢吞吞从石堆后挪步行出。 无奈她蹲得腿脚发麻,没走两步,鞋子恰好踩在泥巴上,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后一翻,“扑通”一声,落入溪流中。 “……!” 秦澍和一众侍卫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惊、呆、了! 大伙儿抢上前,试图拽她一把,已然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这位九五至尊的皇帝“啊啊啊”尖叫着,四脚朝天,摔出一坨巨大的水花。 欸……真不知该给出什么样的表情。 第七十二章 ... 宋鸣珂觉得,这辈子若再死一回,大概是蠢死的。 作为皇帝,有着“狩猎时中瘴气摔落马下”、“赶路时睡着被抛出马车”,以及“躲过刺客的追杀后自己掉入溪涧”的三大光辉事迹……再如何努力扬立君威,也会劈劈啪啪掉一地。 溪流原本清浅多石,还好前几日下过大雨,水位暴涨,加上她站得不高,掉落时没磕伤。 只是那一身兰叶纹月白长袍,基本湿了个透。 偏淡蓝的浅色缎子,入水后不至于太通透,然而,湿衣粘在身上,长久以来遮掩的曲线,怕是要暴露! 众侍卫顾不上处理刺客,纷纷涌来救援:“陛下!陛下没事吧?” 宋鸣珂正要张口命他们退开,秦澍已然下令:“甲队没受伤的,立即接应其他宫人和内侍官,追回马车,寻找圣上的替换衣物!阿正,速带人救治伤员!你们仨留下,清理战场! 天底下哪有先救伤员、宫人和内侍,而把皇帝丢在水中的道理?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85节 众人不敢动弹,迟疑开口:“陛下……” “这有我!”秦澍语气满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可是……” “朕没事,”宋鸣珂发话,“都去吧!” “是!”其他人应声退下。 “陛下没伤着吧?”秦澍挪至溪边,伸手拉她时,两眼紧闭,像是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霎时间,宋鸣珂心底一片澄明——他……竟然看出来了? 宋鸣珂笨拙爬起,衣袍湿答答的紧贴身体,被层层缠绕的胸口、纤细的腰肢、窈窕的臀腿线条皆显露无遗。 霎时间,她双手都不知该捂哪儿。 秦澍压根没往她的方向望一眼,自她离水的那一刻,当即扭头侧身,三两下子除下外袍,直接罩向她:“风大……您先披一下。” 宋鸣珂颊畔如烧,顾不得别的,趁没人注意,胡乱往身上一套。 “秦副指挥使,”她压下惊羞,沉声道,“今日之事,及朕的所有事,不得对任何人泄露。” 她说得含糊,意在看秦澍的应对。 “……是。”秦澍低下头,脸上闪过难堪之色。 他半句没多问,显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宋鸣珂心中的惶恐如浪潮汹涌。 她提拔秦澍至御前,一是他本领高强,少有敌手;二则前世他于她有恩,她一心想报答;三来他是霍家兄弟的师兄,相互有照应。 但……她从未忘记霍睿言的提醒——秦澍来京另有要务,甚至急于南下,后听闻皇帝指名让他参加武举考试,才搬入定远侯府居住。 观察至今,他背后隶属于何方势力,尚不得知。 恐惧感如蛇伏进宋鸣珂的内心深处,激起她浑身鸡皮疙瘩,幸好她周身湿透,能让人误以为她的颤抖源自寒冷。 “你,从何得知?”她冷声发问,俨然是君主的威严口吻,再无息日的温和亲切。 秦澍眸光瞬即暗淡了几分,审慎环顾四周。 扫向地上横七竖八躺的刺客和侍卫时,他长眉一挑,悄声道:“陛下,请借一步说话。” 宋鸣珂尚在犹豫,却听秦澍苦笑道:“我若有害你之心,到哪儿不一样吗?” 她转目凝望他,恰逢日光穿透浓密枝叶,漏下细碎的金斑,斜斜投落在他浅铜色的俊朗容颜上,使得他深邃眼眸如有怅然。 淡淡一笑,宋鸣珂率先抬步,沿溪涧南行。 溪水清澈见底,可见游鱼徜徉,绿藓温润。流水渐缓渐浅,淙淙而流,却冲不散君臣间的猜忌。 二人走出五六丈远,细看山石林木如常,再无闲杂人等,秦澍主动开口:“那日,我和阿承带着边关急报,请求面圣,却遭元医官和余内侍多加阻挠……本已略感怪异。而后,我们二人跪在康和宫寝殿外,‘陛下’行至门口说了两句话,我便觉得不对劲。” “哦?” 从游园会上归来,宋鸣珂因急务与兄长换回身份,只问过余桐有关霍锐承的反应,却忽略了一旁的秦澍。 秦澍笑了笑:“当时的‘陛下’压根儿没往我身上看,连个招呼也无……如果早于八仙楼与我相识的‘小阿琛’,不会那般冷落。一开始,我全当作‘陛下’抱病,没往心里去。 “之后,长公主从宫外赶回,腿上不大灵便;相反,夜里提前离开垂拱殿的长公主步履匆匆,我只当是元医官医术如神,能让伤势迅速痊愈。 “直至陛下议事完毕,由内侍搀扶出殿,却已非身体虚弱,而是右脚有伤,我越发怀疑。 “再后来那几日,陛下行动确有些不便。阿言与您闲聊时提及,长公主赴牡丹游园会那日崴了脚……您的态度颇为微妙。我留心观察,加以印证,便能寻获蛛丝马迹。” 宋鸣珂心头寒气腾冒,深觉四肢百骸冷若坚冰,连声音都散发凉意:“你既已知晓,有否对旁人宣扬?” 秦澍默然摇头,片晌后方道:“这些都是我自个儿猜测,事关重大,怎敢随意宣之于口?” “在霍家兄弟跟前,也未曾提及?” “没有,”他平静与她对视,桃花眸中潋滟起无从遮掩的温柔,“我……我感念您的提携,也猜出你们兄妹的情非得已。若不是适才事发突然,我一时没了主意,说不准……会继续装作没留意。” 宋鸣珂抬眸,细察他的轮廓,透着一如既往的清朗正直,与前世印象愈加重合。 莫名地,她鼻子泛起酸涩。 哪怕际遇变了,上辈子的磨难不复存在,但有些人,有些心意,似乎未曾改变过。 “你且当毫不知情,”她话音软了三分,“只要你尽忠职守,往后该有的前程富贵,一样不会少。” 秦澍拉开的唇角挂着无可奈何的笑意:“陛下,臣要的,从来不是什么荣华富……臣只想为国效力。” “你已知晓我是何人,不必浪费唇舌去说冠冕堂皇之言。” “我……”秦澍垂首而立,“陛下,臣考武举,既想建功立业,获得认可,也是为了寻找归属感。” 宋鸣珂抿了抿唇:“何谓归属感?” 秦澍摩挲双手,艰难开了口:“我……其实是一名私生子。” 见她无轻蔑神色,他低声道出成长中鲜为人知的秘辛:“我虽生江南望族、商贾世家,可越是显赫的世家,越要饱受冷眼,因此……我早早被送到山上习武,学成后行走江湖,远离是非。” 宋鸣珂唇角勾了勾:“这些,朕早已派人查过了。你家族做的是茶叶生意,你五岁学艺,十六岁下山,刀剑皆擅长,曾于长江急流沉船事故中,以一己之力救下货船上的十七口人,因而名声鹊起; “后又在湖北的土匪作乱中路见不平,救了一对母子,且孤身犯险,潜入山寨,拿下首领,送交官府……还有……” “陛下,”秦澍讪笑道,“都是小事,没想到,您居然打听得一清二楚。也对……您指定让我去考试,自是对我的出身和经历了如指掌。” 宋鸣珂垂眸一笑,即便实情并非如此,她也懒得否认。 留下他,为的是报前生出手相救之恩。 但她深刻体悟,许多事,会因她重生掌政而改变。因此,在秦澍殿试前,她让密探南行彻查,再三考量其为人品性,认为此人无害,方加以重用。 山风摇曳绿荫,打破须臾静谧,秦澍柔声问:“冷不冷?咱们回去换身衣裳?” 宋鸣珂猛然记起,自己全身湿透,罩着他宽松的外袍,已是狼狈不堪,更别提外袍在激烈打斗中被划破了好几处。 而秦澍身为御前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只穿着素白中衣……肩背处受了点轻伤,染了两处血迹。 孤男寡女、衣衫不整,躲在林子里说悄悄话? 最关键的是,他知道她不是男子! 后知后觉的宋鸣珂满脸绯红,倒退半步,怒目睨视他,狠声道:“记得你答应过的……绝不告诉任何人!” “是!”秦澍被她突如其来发狠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实在不成,我发誓——我要是对不知情者透露此事,天打雷劈!” “呿!”宋鸣珂瞪眼道,“你敢说,我饶不了你!” “是是是!您就是天!” 分明是句讨好言辞,他却说得像哄小孩似的,无端带有几丝宠溺。 宋鸣珂心念一动,一个缥缈虚无的念头从前世记忆荡漾而回。 秦澍那时敢于冒犯宋显扬……会不会对她这位长公主,存了什么心思? 毕竟,她上辈子有着“京城三大美人之首”的美名,其余两人分别为顾尚书的小侄女和林相家的孙女。 兴许,身为侍卫指挥使的秦澍,心怀仰慕,并不是惊世骇俗之事。 至于今生…… 远处马蹄声近,依稀是半山的禁卫军赶来支援,宋鸣珂低低骂了句:“怎不明天才来!” 秦澍笑道:“咱们边打边跑,他们循迹而来,怕是费了点时间。” 二人边说边往回走,宋鸣珂每每遇到跑来问安的侍卫,皆强作镇定,以掩盖羞恼与忿然。 剪兰与缝菊见她现身,快步趔趔趄趄奔来,确定她不曾受伤,方松了口气。 回到马车上,宋鸣珂脱掉袍裳,但终究因身处野外,没好意思更换贴身小衣,只穿了干净外衫,勉强保持整洁仪表。 经刺客一打岔,她惊魂未定,打消前往定远侯府的计划,忍着粘腻感,由禁军护送,火速回宫。 ………… 秦澍恭送圣驾离开,自己则留下来,仔细侦查刺客的来历。 他坐倒树下,运气逼出肩背上小伤口的毒血,心下的惶惑如溪水奔涌。 从对打的招式、武器特征、刺客的外表来看,他断定这帮人为西南部族的杀手。 既然是行刺,何以用的毒不三不四,并不致命,最多令人麻木刺痛,为的是什么? 步向打斗现场勘查,那名看似滑了一跤、自行撞到他刀口上的狰狞男子……像极了他曾见过的一人。 细细回想,十九名杀手当中的两三人相对魁梧,招式与其他人大有不同。 看来,刺客源自两拨不同的势力。 他必须核实,尽快核实。 与飞速赶来的巡防、大理寺、刑部官员交接时,秦澍原以为,出了那么大一桩事,霍睿言定会亲自赶来。 没料到,刑部同僚告知秦澍,霍大人染病,请了两天假,因而没特意通知他。 这番话,旁人或许会信,秦澍只淡淡一笑,道了声谢。 那小子!病个鬼啊?大概又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罢了! 折腾至夜深,秦澍才赶回城内。 眼看这时辰,宋鸣珂早该歇息了,他没急着入宫复命,也没立即回家,而是跑了趟定远侯府,想和两位师弟商量对策。 偏生霍锐承夜值未归,管事的说,二公子实在病得起不了床,请秦大人改日再来云云。 秦澍不好勉强,只得踏着寥落灯火,穿过两条街道,回他所购置的宅院。 是夜无月,他谨慎巡视了三进院落,确认没混进外人,才步入书房,开启密室,反手关好拉门。 他摸索着点亮烛火,取出铜钥匙,踏上脚杌,搬开数只木匣,打开书架上的暗格。 翻阅零散的纸片,他找到有关四月中旬的几页记录,拿到灯前,重新抄录了一份,独独忽略有关长公主异常的部分。 他凝望跳跃灯火,一咬牙,将数日前所写的文字递向火苗。 陡然增亮的火光下,纤长的手指始终遏制不住轻微的颤抖。 待白纸黑字燃成灰烬,秦澍整理写满字迹的一卷纸片,小心揣入怀内,敛定心神,回房换上夜行黑衣。 抬望墨染夜空的数点孤星,他长眸轻漾寂寥,步伐如微风掠向院墙,身姿如飞燕越过墙头,无声无息地消失于黑暗中。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86节 作者有话要说:二表哥:作者你写这样的小标题是不是找死! 作者暴风哭泣:请原谅我这个小标题废!(╯﹏╰)我保证下次孤男寡女、衣衫不整的是你和晏晏! 二表哥:我和晏晏孤男寡女的时候,还要什么衣衫! 【噢,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二表哥。】 第七十三章 ... 西山南麓的山谷中,疏疏落落分布着十几家柴门小院。 七八只鸡不紧不慢地踏着湿润落花,啄食虫子与谷壳;两三条黄狗懒懒趴着,突然起身,冲一名快步流星的灰衣青年狂吠。 此人身量颀长,俊朗五官虽刻意修饰过,仍透出凛冽锐气的锋芒;衣衫简朴,举手投足不失风度气韵。 这位声称来寻找兄长的落魄旅人,正是霍睿言本人。 他循着孙一平的信件来源,寻到西山脚下的村落。 经打听,信件五日前由此地村民送至八仙楼,问及写信人的去向,霍睿言被带往村子与山林间的一座无名土坟。 他难以置信地扒开数尺黄土,确认了他最不愿面对的事实——孙一平死了。 死于内力造成的重伤,及跌坠的骨折骨裂,四肢有轻微刀伤。 即便有了多日的心理准备,那一刻,霍睿言悲从中来。 泪水盈眶,袖内攥紧拳头,掐得掌心全是血痕,方能忍住人前失声恸哭。 他怆然跪倒坟前,腹腔内气血翻涌,真气激荡,硬生生逼得他吐出一口血。 他低估了赵太妃,低估了她周边的势力,她的手段,及其手下的狠辣。 从村民口中得悉,十日前,有对夫妇去谷外采摘菇菌,行至半山,发现挂在断裂树干上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孙一平。 西山一带的村民多为信奉佛祖的良民,误认为是樵夫砍柴失足堕崖,没多作犹豫,带其回村救治。 夫妇二人本想找人抬孙一平进城找大夫,他恳请大家不要惊动村外人,并请他们凑来笔墨纸,硬撑着爬起来,勉为其难写了一封信,求尽快他们送至京城八仙楼。 收留他的那对夫妇看他写得十分吃力,在等待墨干时还昏了过去。 他们本不识字,自然没去看他写的具体是什么,以为是让亲人来接之类。 翌日,孙一平陷入昏迷。 那家人惶恐不安,正好邻居入城买办,便拿了桌上的信封和信,请对方赶紧跑这一趟。 他们本想报官,却记得孙一平一直强调要保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慢慢没了呼吸。 因不知他叫什么,也不知是哪里人,唯有将其葬入山林。 霍睿言听闻过程,于伤痛中猜出来因去果。 孙一平窃听到机密,但被高手发现。 对方似乎留了一手,想必是为逮住他严刑逼供。 而孙一平应是在重伤时自行跳下山崖,为的是留一口气,求一线生机。 获救后,他自知大限将至,请寻常大夫救治已回天乏术,反倒会招惹赵太妃的人,届时没准会连累所有村民,才坚持以报信为先。 之所以送去八仙楼,总比直接送去定远侯府委婉一些。 至于禁卫军到山上村落搜查,对外宣称逮住了一名刺客,或许是赵太妃引蛇出洞之计,目的在于寻找孙一平背后的势力。 霍睿言跪在立着无名木牌的坟前,内心自责如狂潮将他淹没。 孙一平曾为他所救,这些年私下为他做的大小事,早就还清人情。 此番以命相搏,除了江湖人的义气,最大可能是——探听到事关重大的消息。 霍睿言细心分析过信件的笔迹和内容,不符合农家夫妇所说的“写得十分吃力”,更不像是异常隐秘的暗号。 信肯定被调包了。 可谁会做这样的事?有心还是无意? 霍睿言心中尽是苍凉,只觉寂静山野的闷风能将他蒸干。 一个月前,与他谈笑风生,嘲笑他“说话能把人给急死”的孙一平,已化作一具遗骸,终将成为枯骨。 既已入土,不好再挪移尸首。 霍睿言留下银钱,请那对夫妇置办些墓碑烛火等物,待头七时,他再来祭奠。 此时此刻,他无闲暇为孙一平之死哀痛太久。 为了对得起哥们的牺牲,他必须尽快找出真相。 返回村落,他多方打听,知悉十几日前,确曾有一名贩珠商人西行时借宿了一晚,也曾托村民,闲时为其捎信到城内客栈。 贩珠商人离开两日,孙一平才获救。 被托付送信的两家人只隔了一座院落,霍睿言先后问过,都说一切遵照吩咐,并无异状。 皆为朴实无华的农家,按理说,不会平白无故搞恶作剧。 霍睿言已派人追踪由京城赶赴北海的商人旅客,暂无消息。当务之急,是弄清赵太妃的阴谋诡计。 折腾半日,腹中饥饿,他回到院落觅食,却被墙角两名孩童吸引了目光。 约莫五六岁的小孩,衣着简朴,小手拿着树枝,在地上的泥沙上涂涂画画,嘴上念念有词。 那专注且天真的神情,令霍睿言阴沉悲戚的面容泛起一缕暖意。 他缓步走近,只见孩子们努力写下十余个简单的字,如“兄”、“后”、“月”,还有“合”、“在”、“京”、“大”、“为”等,笔法稚劣,却又一丝不苟。 他嘴角微勾,不发一语旁观。 待他们又写了“十”、“无”、“七月”、“一万个”后,霍睿言心头大震。 从八仙楼掌柜手里所获的信,他早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 ——蔡兄,别后数月,特来信告知,合浦珠在京销路好,利润大,请为我多定十斛。令兄所提要求无妨,我七月南下,钱银必定交割清楚,一万个放心。日来事冗,恕不多叙。管老三字。 而这些孩童所写的,不正正是信中笔画最少的字吗? “这些字,是谁教你们的?”霍睿言颤声问道。 孩子们抬头,明亮眼眸闪过畏惧与愧疚。 “从那儿学的?你们看过信?是不是!到底是不是!”他激动之下,两臂前探,猛地抓住二人的衣衫。 年纪较小的孩子不经吓,“哇”的一声,哭了。 年长的则跨步挡在弟弟身前,泪眼汪汪,憋嘴道:“不关他的事!是我偷拿的!” 勇敢而倔强的话音刚落,也跟着“哇”地哭出来了。 霍睿言两句话弄哭了两孩子,顿时手足无措,骂也不是,哄也不是。 做鸡蛋煎饼的大婶闻声而来,边擦手边劝慰儿子,顺着霍睿言的意思,问清来由。 原来,去年年底,有位义学先生到西山办学,引起附近村落孩子识字的兴趣。 无奈,村里无书籍,好学的小孩们总是想尽办法,到处搜刮有字的器物或纸条,一逮住便认真学字。 此事的起因在于,邻家孩子意外发现了贩珠商人没来得及送出的信件,遂拿来向伙伴们炫耀。 无独有偶,收留孙一平家的小孩,不甘示弱,趁孙一平“睡着了”,把桌上初干的信带到隔壁去对比。 四五个不懂事的孩子互相传阅,摘取了部分的字来学习,满心认定放回原位就好,未料不慎弄错,酿成今日之局面。 得知真相的霍睿言欲哭无泪,拉着孩童逐一询问,只问出孙一平信上写有“之主”、“太”、“会”、“防”、“上”、“手”等字眼,完全无法拼凑内容,简直令他抓狂。 他既不好追究不懂事的孩子,也不能抱怨保管信件的村民。 在救助孙一平并传信的这件事上,他们一心向善,不求回报,不该受苛责。 如若孙一平得知自己拼了命换回来的信息,竟遭人调换了,恐怕得再气死一回。 ………… 浓云闭月,连绵起伏的西山如融进了漆黑夜幕中。 霍睿言身穿黑色夜行衣,以黑布包裹头脸,仅露出一双赤红长目,迸射出淡漠疏朗的眸光。 夜雾弥漫静谧山林,他藏身于一处密密匝匝的交错枝桠,倾听虚明庵中诵经声渐渐消散于苍茫夜色。 灯火陆续熄灭,唯剩东面阁子犹有孤灯未灭。 万籁俱寂,突有飞鸟低哑鸣叫一声,惊破长夜空寂。 一黑影从幽暗山道上飞速前行,与庵子后院的一人交接了什么,不作逗留,原路返回。 霍睿言忍受蚊虫叮咬了将近两个时辰,总算发觉微末端倪,借野猫踩踏瓦片声悄然挪向东阁外墙。 他这侯府公子、朝廷命官,在无皇帝授命的情况下,私自到太妃修行的尼姑庵夜探,若传了出去,有口难辩。 踌躇片刻,他选择隐匿在院强边上的老树横枝上,如此一来,因距离较远,内里对话含混不清。 “是禁卫军的消息?”依稀为赵太妃的声音。 一名年轻女子答道:“回娘娘,翻遍了西山村落,未有可疑之人,反倒是……北山有动静。” “北山”二字叫霍睿言心生恐惧。 他按下惶恐之意,凝神静听,勉强听到了一句“事情正如我们所期望的方向发展”时,更是汗毛倒竖。 北山与西山相连,同为僧侣清净地,赵太妃的目标铁定不是修行的僧人,只会是养病的“长公主”,或探望“长公主”的皇帝。 赵太妃期望的是什么?她躲在虚明庵念佛,暗中谋划伤害“长公主”,以此报复? 霍睿言整日在西山,未曾与外界作交流,此时恨不得插翅飞向北山,探视宋显琛是否陷入危机,又想着是否该立即回京城,询问宋鸣珂有否遭受损伤。 但凡他们兄妹二人出一丁点意外,他都无可忍受! 反复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先弄个明白,却听那疑似宫人的年轻女子劝道:“娘娘这几日没睡好,还请早歇息,有奴婢和李大哥轮流盯着,您且安心睡吧!” “我还是怕……那人!那人都看到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赵太妃磨牙道,“樱鸾,你去让他,把前前后后后的村落彻底翻几遍,我就不信……” 霍睿言猜测她所言的是孙一平,大概是那小山谷偏僻,赵太妃的人还没翻查到。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87节 可孙一平究竟撞见了什么?能让赵太妃日夜难安? 宫人应声,熄灭灯火。 霍睿言料想赵太妃要歇息,再难听出什么,便悄悄滑到树下,辨别方向,摸黑下山。 孟夏山夜远比城中清凉,凉气寒意侵袭,虫鸣此起彼伏。 他施展轻功,奔出十余丈,忽而身后劲风卷袭! 糟了!有人! 霍睿言矮身避过,根本不去看是何人袭击,只管发足狂奔。 只因无论是赵太妃的暗卫,或是宋鸣珂派来监视的女护卫,一旦发觉私闯虚明庵之人是霍家二公子,后果必将是毁灭性的! 霍睿言身姿前倾,双臂微展,御风踏叶,如飞鸟穿林。 瞳仁漆黑如墨,直视前方山坳,双耳于风声间细辨背后动态。 他师从武林名宿,自诩轻功出众,没想到那人脚步无声,丝毫未落后半分! 霍睿言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一生中所遇高手,仅有他的师父和师伯能臻此境界,即便兄长和秦澍,也未必能做到这般轻灵。 记忆中,他曾在京城街道上追踪过同样身法飞快之人,后暗随对方去了城北青楼。 青楼中,他惊闻有人密切关注宋显扬的动态,并妄议皇帝与太后,还安排了“阿栩”。 事后,他才知晓,所谓的“阿栩”就是来自五族的医官元礼。 当时跟刘师爷密议、右手有可怕伤疤的黑衣男子,好像姓李? 而适才那名宫女说的是“奴婢和李大哥轮流盯着”…… 看样子,应该是撞上熟人了! 这姓李的,是赵太妃的人? 不,如果是赵太妃的人,根本无需与赵国公的刘师爷鬼鬼祟祟跑去青楼密会! 一个早已埋藏在心底的大胆念头,呼之欲出,瞬即堵住他的呼吸与神思。 几枚飞镖逆风袭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必须先逃命! 漆黑一团的山林往后飞掠,霍睿言凭借敏锐耳力与轻捷身手,连续避过偷袭。 今日入西山村落,外加夜访虚明庵,他只为找寻孙一平下落,及探听赵太妃的秘密,来时未携带长剑,忽遇高手,不由得暗自惊惶。 他提气直奔出数里,那人穷追不舍,没再使用暗器,竟像是有意看他往哪儿逃。 霍睿言心下烦躁,胸中焖烧着一团火气。 甩不掉,该如何是好? 看来,得放手一搏。 第七十四章 ... 霍睿言灵活穿梭于林间,四处苍劲老树盘根错节,既是障碍物,又是很好的遮蔽物。 抵至驻守西山的禁卫军营附近,那名紧追在后的男子同样不敢惊动禁卫军,随他一同绕道。 果然,不是宋鸣珂派来的人。 此际夜雾弥漫,兼之无星无月,彼此在对方眼中皆如暗影,看不清面目。 霍睿言微带喘息,呼吸越发浑浊,表现出一副体力不济的模样,慢下步子又跑了一段路。 当那人加急追来,离他一丈以内,拔刀扑上时,他猝然全力跃起,闪避时抽出捆绑在左臂上的小小匕首,以迅雷烈风之势,回旋而削! 此举干净利落,快如闪电,角度匪夷所思,可谓出其不意! 那人似乎被他之前的“体虚力弱”蒙蔽,收不住脚,眼看匕首离喉咙仅剩数寸,而右手所持的刀仍悬在空中,来不及抵挡,情急之下,左掌击向他手臂,试图卸掉汹汹来势。 霍睿言既已决定主动出击,早早想过这人的各种应对招式,当机立断,手腕疾翻,猛力以利刃割向他的手掌! 那人意欲闪避,终归晚了一步。 轻微割裂声起,三根手指被匕首削了一半,愤怒随鲜血狂冒。 霍睿言一招得手,纯属攻其不备。 他年纪尚轻,功力未及对方深厚,临敌经验也相对不足,下一刻,已遭那男子回刀反击,在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幸亏他躲得及时,伤势不严重,遂打起精神,以狠辣之势进招,匕首光弧四扬。 断指之痛非同小可,那人咬紧牙关,凝神招架,内力催发下,刀芒大盛,幻化成交织穿掠的银波。 霍睿言久战不下,暗暗心惊,碍于兵器太短,占不了便宜,唯有伺机而动。 二人斗了五十来招,那人的长刀从四面八方暴烈穿刺,刀锋过处,逼得霍睿言连连后退。 退至一株大树前,霍睿言忽左忽右,惹得对方刀法微微错乱,险些砍在树上。 霍睿言心生一计,不断绕树而避。 那人生怕刀锋劈中大树不好拔,劲力一下子减缓了不少。 霍睿言深知再斗下去,双方都讨不了好处,细察被刀刃划过的伤口无异状,料想无毒,干脆铤而走险。 他于激斗中假装脚下被绊到,后背生生受了一刀,却借对方得势的瞬间,委身扑出,以匕首直刺其胸口! 那人大概没想过他“绊倒”后竟能迅速调整重心,猝不及防,再往后退也无从避,一把锋利的匕首正正插中左肋之下。 遭利器刺中要害,那人暴怒,疯狂舞动手中长刀,无丝毫停滞。 霍睿言忍受臂上与背上的疼痛,瞄准对方手腕奋力一踢,迫使其撒手。 没了兵器,身上还中刀,那人只能任其宰割。 霍睿言正犹豫该直截了当结果他性命,还是想法子将其交给禁卫军处理,忽见他嘴唇翕动,紧接着,吹出一声婉转鸟鸣! 他受了重伤,真气散乱,但凭借深厚内功,拼死发出的口哨声穿透山林,送得极远。 这时候才喊帮手? 霍睿言一愣,随即明白,此人先前之所以不敢惹来禁卫军,是不想暴露行迹。 此番命在旦夕,落入禁卫军手上,赵太妃反倒能动用关系保他一命! 远处有相类的鸟鸣声回应,估摸着就在里许之外! 霍睿言忙抢了地上的刀,冲他一阵猛劈! 他连吹两下急促之声,硬撑着,学霍睿言方才绕树奔走的法子来闪避。 霍睿言收势不住,一刀狠狠砍在树上,拔下时,那人已往时路跑出两丈有余。 可惜! 若冲上去再斗,只怕拖到其帮手赶到,他未必能杀掉此人,说不定会引发禁卫军倾巢而出! 要是逃不掉,他该如何解释自己毫无缘由、三更半夜跑到西山虚明庵附近? 趁着身份未真正揭露,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速速离开! 朝那人逃跑的方向恨恨觑了一眼,他扯下一截衣布,裹住刀身,以免反光泄露行踪。 当禁卫军觉察半山有异动,举着火把、手持刀剑,循声而近时,唯有几滩温热血迹和树上的新伤痕,可证明此处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斗殴。 ………… 三更时分,负伤的霍睿言无法进城,只得躲至城外私宅。 他翻墙而入,唤醒了熟睡中的管事,听闻城内外未闻噩耗或动乱,他紧揪了一夜的心,稍稍松了些。 血染在黑衣上并不显眼,外加管事困顿不堪,没嗅出腥气,没注意自家二公子受了伤。 霍睿言吩咐他回去歇息,自行提了药箱子,找了个还算干净整洁的客房,独自清理伤口。 最重的那刀在背上,长约五寸,激战时拉扯得更深,当时命悬一线,没多大感觉,而今方觉疼痛。 当夜,反手草草抹了药膏止血后,他趴在床上,久久未能眠。 赵太妃那句话,于他脑海盘旋不去。 果然,赵氏一脉尚有死灰复燃之象。 碍于夜间山林漆黑一团,霍睿言在打斗中未能真正确认,交手之人是否为青楼所见的李姓男子。 倘若那人是安王的手下……那么有件事,正以他料想不到的方式酝酿。 翌日,霍睿言为了掩饰夜行外出与人交手之事,暗带着伤,早早回刑部本部处理案件,装作大病初愈。 不晓得有心或无意,竟遇到好几个人,均以各种亲切招呼或有事相询为由,碰撞或拍打他的腰背。 他默默把这些人列入重点观察对象,不动声色抵受这皮肉伤痛。 比切肤之痛更难忍受的,是失去好友的折心锥骨之痛。 午后,熟悉的同僚围在四周,共同复核大理寺审过的几桩案件。 他们对霍睿言投以崇敬的、疑惑的、等待的目光,只因他是年内晋升最快的官员、出身显赫的侯府公子、皇帝身边的大红人,有出众容貌,能文能武,为朝中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 然而,再如何了得,他也不过是凡人,为血肉之躯,有情绪,有弱点,有难以割舍的人和事。 为遏制无处可诉的刺骨之苦,他勉力保持淡定从容的笑容,伪装出一切如常的姿态。 即便在兄弟、同伴、亲随面前,亦不能流露一丝半点。 ………… 以香木打造的马车,由卫队护送,从皇宫后院一角行出,虽已取下金银线绣的帷幔,仍展露非凡气派。 宋鸣珂穿了一身淡青色缎子长袍,懒懒靠在竹垫上,随意拿了把扇子胡乱扇风,鼓起的腮帮子红扑扑的,如同熟透的桃子。 她无心张望热闹街景,满脑子尽是凌乱无序的思绪。 这段时日,一贯大大咧咧的大表哥变得心不在焉,她问了几次,对方总是支支吾吾,倒也罢了。 上一回,二表哥强作欢颜,随口搪塞她,她心里不是滋味,纠结了一整夜。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88节 原本秦澍最为斗志昂扬,没想到今儿也魂不守舍,如像受了重大打击。 外加北山上自暴自弃、酗酒的真龙天子宋显琛…… 宋鸣珂恼得直抓头发,气得想揍人! 这几个年轻小伙子究竟怎么回事! 天之骄子,有着最好的年华、上佳的出身或职位、大好前程,本该成为顶天立地的疏阔男儿!何以一个个萎靡不振,堪比每月闹几日情绪的小娘子? 她由衷感叹——男人真麻烦啊! 最教她无奈的是,不管如何旁敲侧击,他们都守口如瓶。 昨日北山山脚遇刺,打断了她前去与霍睿言议事的计划。 按理说,事发后,一向最关心她的二表哥,理所当然会入宫请见,问个安吧? 没有!连个影儿都没有!昨天晚上没有,今日一整日也没有! 这是要反了吧? 相比起遇刺,霍睿言对她的不闻不问更令她不安,于是这日黄昏,她随霍锐承回府,计划蹭个饭、揉个猫,瞅瞅那“寡情薄义”的二表哥到底在折腾什么! 抵达定远侯府,门庭冷落,她这“表少爷”下了马车,仅有管事带领两三名诚惶诚恐的仆役,却不见早该下值的霍睿言。 霍锐承有些恼火,低声问道:“不是早派人传话了么?” “二公子回府后把自己关在房中,说是……有重要案情急着分析,不许任何人打扰……”管事为难道,“小的已派人去请。” “这家伙有毛病!夜不归宿、怠慢君主,成何体统!” 霍锐承低声骂了两句,作了个请宋鸣珂入内的手势,皱眉道:“陛下请到前厅小坐,我去把他揪出来!” 宋鸣珂暗觉事有蹊跷,浅笑道:“无妨,我去看一眼,看他研究的是哪桩案子。” 众所周知,她来霍家,目标绝非常伴圣驾的霍锐承,因而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当下,她让霍锐承先处理府上要务,自己则领了两名侍卫,昂首阔步,如进自家门般长驱直入至霍睿言的院子。 院落如常清幽雅致,竹石意趣盎然,内里传出霍睿言的厉声喝问:“何人?” 宋鸣珂驻足庭院,环顾四周,淡声应道:“是我。” 霍睿言显然极度震惊:“陛下……您、您来了?请您到前厅稍坐片刻,我随后便到。” “你房中有人?”宋鸣珂眸色一冷。 “没……”嗓音显然充斥着窘迫。 “那……我进来和团子玩一会儿。”宋鸣珂试探道。 “不不不,我这儿太乱了。”霍睿言透着不自在的焦灼。 如若平时,宋鸣珂多半会尊重他的意愿。 但此时此刻,人人皆有事瞒她,使得她周身上下如百蚁吞噬。 兄长久病,积郁成疾,她尚能理解;秦澍和她算不上特别熟络,不便多问;大表哥历来少与她交心,她都可以忍受。 独独最信赖的二表哥将她拒之门外,她心上的火气似浇了油,轰然腾升。 抑制多时的倔强与任性,于这刻爆发。 她深吸了一口气,对两名侍卫使了个眼色,压低嗓门道:“你俩在外头候着。” 说罢,径直跨槛而入,整个人像是一把烈火,企图冲进屋内焚烧事物一般。 外间无灯无烛,她没着急往里走,而是放轻了脚步,倾听里卧急忙收拾屋件的细碎声响。 她难得逮到霍睿言手足无措之时,怒火燃烧之余,禁不住暗乐,小声提示:“我要进来啰!” “不,陛下!别……” 霍睿言语气中的惊惶激发了她的极度好奇,她半哄半命令道:“二表哥,让我进去。” “不行……不可以!我……我衣冠不整的……不宜面圣!” 宋鸣珂先是一愣,脸颊如漫过两团火烧云。 迟疑半晌,她闷声道:“你回来半天了,更衣用得着那么久?我可不信……” 她顿了顿,陡然伸手推门,刚推了数寸,门边多了一股力量,却是霍睿言掠至,以脚顶住了门。 宋鸣珂怒道:“腿挪开!” “别,我真的……不方便。” “要我用皇帝身份下令吗?” 她嗓音透出冷冽之气,驱使门内之人不情愿地松了手。 ………… 两名驻守在阶前的侍卫生怕皇帝落了单,自始至终竖着耳朵倾听屋内动静。 隔着外间、屏风等,皇帝与霍儿公子的对话含糊不清。 依稀是皇帝在劝诱“要进去”、“挪腿”,霍二公子则力拒。 终于,皇帝的软硬兼施化为二人轻声密议,侍卫们总算放下心头大石。 没多久,里卧忽地传来惊呼声,两名侍卫箭步而上,“陛下!” “没什么……你们不许进来,也别让任何人进来!”皇帝似目睹了什么,话音中震惊之意未退,补了句,“朕与霍卿家……有要事商议!” 侍卫大感狐惑,应道:“是!” 接下来又是一阵你退我挡的悄声争议,内容听不大真切,直至皇帝突然发飙:“少啰嗦!把衣服剥了,给我趴好!不许动!” 侍卫们顿时瞠目,情不自禁往窗边方向迈出两步。 只听得霍二公子似发出“嘶”的隐忍,而皇帝则柔声道:“疼?抱歉,我没啥经验,你且忍一忍。” “陛下……” “疼就喊一声,我轻点儿。” “呜……”霍二公子仿佛在咬着唇,喉底挤出几不可闻的呜咽。 两名侍卫浑身一僵,不自觉往外走出半丈,以免听到太多不该听的怪声。 对应这两年纷纷扬扬的断袖传言,二人面露诡异微笑,目不斜视,直盯着竹枝在风中交叠推搡的景致,脑海中全是暧昧靡丽场面。 心跳加速,面红耳赤,下意识夹住了双腿。 眼看黄昏日影西移,天边繁星渐亮,屋中的皇帝与霍二公子仍在“商议要事”。 白日里燥热的暑气悄悄散于夜风,而说不清道不明的火热,则久久未熄。 作者有话要说:二表哥:嘤嘤嘤,晏晏快对我负责! 晏晏:qaq 第七十五章 ... 房门打开时,立于宋鸣珂面前那人,并无往日的俊采丰神、玉树临风。 他脸色苍白,额角渗汗,身上只穿了中衣,带子也没系牢,肩头临时搭了件半袖长袍。 嗯……确实如他所说,衣冠不整。 目睹霍睿言玉容慌张难堪的瞬间,宋鸣珂萌生退意,转念一想,她现在为男子身份,又是皇帝,怕什么? “你家团子呢?”她假装不为意,以找猫为由环视各处。 霍睿言抬手抓住衣袍,企图遮掩裸露的胸肌与腹肌,讷讷地道:“方才……还在,现下不知上哪儿去了。陛下请到厅中小坐,我、我穿好衣裳便来。” 他一脸拘谨,含混的羞涩绝不亚于她。 门窗紧闭,空气中飘散若有若无的怪味,案上大大小小的瓷瓶陶罐东歪西倒。若非房中无人,宋鸣珂真要疑心自己无意中捉了“奸”。 细嗅那香不似香、药不像药的气味,她秀眉微蹙,视线来回扫射,“你鬼鬼祟祟躲在房间搞什么?” “没……真没有。” 他越是遮遮掩掩,她越起疑。 瞥见床脚边上堆了一坨布料之类的事物,她抢上前去察看,被霍睿言箭步挡在跟前。 他仍在作最后挣扎:“陛下,脏衣服,别看了……我……” “闪开!” 宋鸣珂对他半吞半吐的态度颇为厌烦,顺手推了他一把。 他轻嘶一声,急忙往回缩,如像被人戳到痛处。 往地上那堆红白相错的布料多望了两眼,她大致辨认出,应是染了血的纱布和棉布卷成的布团。 “你受伤了?”她明眸一瞬不移,紧盯他憔悴的面容。 霍睿言略一颔首,悄声道:“胳膊被划了一下,无大碍,别问了。” 宋鸣珂拉过他的右臂,小心卷起袖子,但见他紧实的上臂多了一道三寸有余的伤痕,鲜血半凝,忍不住惊呼。 霍睿言立时一手捂住她的嘴,将那声“啊”掩住,另一只手圈住她肩头,防止她夺门而出,低头贴在她耳边轻声道:“别喊!这事……绝不能外传。” “陛下!”屋外侍卫似觉察房内的异动。 霍睿言向宋鸣珂投以恳求目光,宋鸣珂明了,掰开他的手指,借“商议要事”为由,制止侍卫闯入,吩咐不让任何人打扰。 确认未泄密,霍睿言缓缓松手,歉然道:“一时情急,如有冒犯,恳请陛下恕罪。” 宋鸣珂犹被他淡淡的药香气与温热所包围,半边身子如置身沸水。 敛定心神,她轻抿粉唇,低问:“怎么回事?” “出了点小意外,无妨。您先到外头坐会儿。” 宋鸣珂深觉他执意要自己回避,微觉不悦,念及他似乎连霍锐承也想瞒住,心下一软,小声道:“我帮你上药。” “陛下,这……有违尊卑……”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89节 “别磨蹭!”她推了推他后背,示意他坐到一旁,未料他突然周身一僵,死死咬住下唇。 宋鸣珂惊问:“背上也……?” “没!”他慌忙摇头。 宋鸣珂又不是傻子,岂会看不出来?她平静的语气掺杂了威胁:“你可知,欺君乃大罪?” 他眉宇间溢满为难之色,薄唇翕动半晌,方答道:“真要如此?” 宋鸣珂恨不得拽开他本就松散的领口,看个究竟。 素手抬起又放下,她实在不想再动粗,改而温声道:“你真要瞒我?” 霍睿言怔忪片刻,长眸掠忧虑、惊悸、怯赧,垂首回答:“你若执意以君主身份来命令,我不敢不从。” “给朕看一眼,就一眼。”宋鸣珂懒得慢慢耗,直接下令。 霍睿言再无可避,原地不动。 她绕至他身侧,扒开其后领,踮起脚尖,凑近一观。 即便烛火未能照到,她依然清楚看见,他后背被斜着划了一刀! “你!”她心下一痛,厉声质问,“谁!谁下的手?” “江湖纷争,常态,别管了,我绝对没做对你不利之事。”霍睿言沉嗓比往常更为绵软,如同犯错的孩子请求谅解。 宋鸣珂没来由一阵委屈。 他不希望她忧心,她懂。 可当所有人都将她视为君王时,她一个人高高在上,高处不胜寒,心冷凉得宛若被孤立。 与兄长争执的憋屈、遇刺的惊惧,再加上几位哥们待她日益疏离,让她瞬间泪目,不自觉扁了扁小嘴,几乎要哭出来了。 尽管瓜子脸蛋覆了薄薄的粉末掩盖肤色,眉毛也特地画得粗犷,但那清水眼眸乍然泛泪,长睫毛湿答答的一垂,小鼻子一抽一抽……无处不惹人怜。 霍睿言霎时慌了神,语无伦次:“吓着了?是有点难看,但会好的……不怕不怕,真没事……你别看了,省得做噩梦……” 宋鸣珂只觉那一刀割在心上,怒而打断他:“少啰嗦!把衣服剥了,给我趴好!不许动!” 边说,边指向一侧的床榻。 她固然想了解情况,可当下最重要的,是给他上药。 伤在后背,难怪他折腾半日也没弄好。既然他要保密,能帮忙的人只剩她了。 霍睿言无血色的脸上渗出浅淡红意,拗不过她,只好乖乖听话,行至榻边。 褪下外披的墨蓝色半臂衫后,他又犹豫了一下:“还是……别了吧?” “扭扭捏捏跟小娘子似的!”宋鸣珂低低骂了句,拿起案上的瓷瓶闻了闻,“是这药?” “嗯,加了点香粉,怕被闻到药气。” 宋鸣珂把药瓶子、纱布、烈酒、棉花等物放进竹托盘,端至床边的矮几上,红着脸,探手掀开霍睿言被染红了一片的中衣。 “嘶”,他背上伤口受衣裳拉扯,疼痛之下,禁不住吸了口气。 “疼?抱歉,我没啥经验,你且忍一忍。”宋鸣珂自知笨手笨脚,唯有柔声安抚。 她以前跌跤、磕到头时,见过女医如何处理伤口,但毕竟是旁观。 亲手为二表哥清洁伤口,眼看他原本光洁细腻的肌肤上多了一道狰狞的伤痕,内心不安,双手更是抖得不能自已。 “陛下……”霍睿言伏在床上,忐忑难言。 “疼就喊一声,我轻点儿。”她小心翼翼那竹镊子夹住棉球,一点点拭去血痕。 “唔……”他咬唇,强忍不发出声音。 宋鸣珂啐道:“现在倒怕疼了?当时何以跑去跟人斗殴?你堂堂六品京官,又是侯府公子,要什么没有?该不会是……与人争风吃醋吧?” “不是!”霍睿言连忙否认,顺便换了个话题,“听说陛下昨天在北山遇到刺客?没事吧?” “你现在才问!” “陛下适才进门时气势汹汹的,想来也无大碍。”霍睿言没法扭头去看她脸色,只得半开玩笑。 宋鸣珂轻轻为他敷上药膏,并让他坐起身,再笨拙地拿纱布在他宽肩窄腰上前前后后缠了几圈。 线条流畅紧密的躯干,被她裹得有些滑稽。她没敢细看自己的杰作,胡乱绑好。 霍睿言成年后何曾在女子面前袒胸露背过?心跳欲烈,莫名回避她视线。 一时间,二人各自沉默,仅剩呼吸与心跳声。 院落外间或传来脚步声,以及是否需腰进膳的询问,一一被侍卫挡了回去。 灯火摇曳,奇楠淡香与药膏气味互融,使得暧昧氛围有增无减。 宋鸣珂又替他手臂上了药,闷声道:“你这伤从何而来?” “我一江湖朋友与人争斗,我去给他挽回颜面。”他语焉不详。 “身为朝廷命官,去与江湖人斗殴?是你这位谨慎守礼的霍二公子会做的事?”宋鸣珂不信。 “确为实情。”他朗目柔光一黯。 宋鸣珂与他相处日久,哪句真、哪句假、哪句半真不假,基本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眼下捕获他微妙的闪躲,知他言不符实,不禁勃然大怒,愤而起身。 霍睿言唯恐她动真怒,舍他而去,心中着急,赶紧伸手拉住她,一下子忘了自己负伤,牵扯到伤口,不由得脸色大变,没坐稳的身子往前倾倒。 他本可稳住,见她无意间回头展露关切,将计就计,摆出失去重心的态势,跌坐在地。 宋鸣珂只奔出两步,见状大惊,回身搀扶。 她人小力弱,光凭拉他的手,拽不动他一高大男子,试图挽他胳膊,却因他上半身裸着,窘迫得不知从何入手。 霍睿言以痛苦面容伪饰小小的得意,却见她烧着两颊,一咬牙,似要豁出去抱他。 他暗骂自己厚颜无耻,竟以装可怜的方式来博取小丫头的垂怜,正想作“身残志坚”状谢绝,她已弯下腰,双臂绕过他腋下,使劲抱他站起。 二人呈脸贴脸互相拥抱的姿态,肌肤触碰时,各自滚烫得不成样子。 霍睿言忽觉这伤所带来的痛楚,被她的关怀与呵护数尽抚平,还添了几分蜜意。 他再也不敢装模作样去占她便宜,脚下一用劲,自行站起,附在她耳畔温言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既不愿让表弟担心,亦不想让君主觉得我无能,才没主动坦诚。” 宋鸣珂收回两臂,微微喘了口气,嗓音细细:“你近日愁眉苦脸,就为这事?” “也没愁眉苦脸……” “还不承认!” 表兄妹二人生怕院中侍卫听见,均压低嗓门,挨得极近,无端形成亲昵的状态。 当意识到孤男寡女共处一卧室,且对方没穿上衫时,宋鸣珂顿时整个人快着火了。 “我我我我饿了,”她嗫嗫嚅嚅,“那个……咱们去吃点东西吧!” 霍睿言却记起赵太妃所言——“事情正如我们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心中疑虑重重。 “陛下,昨天的刺客,是否已彻查过?” 宋鸣珂听他问起正经事,念及她此次到访,原是要与他共同探讨遇刺的问题,遂给他披了件袍裳,拉他坐到案前,详细讲述北山之事。 描述过程中,霍睿言取出了一剔红食盒,与她分食杏仁饼,又亲手给她倒了碗菊花露。 而宋鸣珂边说边留心他房中的布置摆设,惊觉他案头全是兵法战略战术与武器制作方面的书册,内心所想可见一斑。 她隐去自己滑进水中、秦澍脱掉外裳为她打掩护等“无关紧要”的细节,然而脸颊可疑的红云已出卖了她的羞赧。 霍睿言听完她所述,碍于她为一介女流,对于武功招式、兵器阵法等所知有限,而今看来,得征询秦澍才可获取更详尽的版本。 她话说到一半,躲躲闪闪且意带娇羞,所为何事? 虽说自她真正提拔秦澍到身边,他没日没夜吃醋乃常态,但他确信自己在她心目中无可取代。 此际她突然红了脸,尤其提及秦澍时,语意躲闪,诱发他各种猜测。 秦澍救她,自然功不可没,但她缘何有此神态? 甜蜜淡去,酸涩翻涌而来,因记起孙一平的死,惆怅与哀思又生。 闪烁烛光映照在两张沉思的面容上,寂静中欲言又止,忽闻院中有人步近,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竟是秦澍的声音! “你俩……?圣上在里头?”秦澍认出两名下属,立马反应过来。 “秦大人,圣上和霍大人有要务商议,请您回避。” 宋鸣珂听得一清二楚,轻咳两声,提醒霍睿言:“快把衣服穿上。” 不等他答应,她自行出门,穿过外间后,对候立庭中的秦澍一笑:“秦指挥使倒不像是来找朕的。” “见过陛下。有事与霍大人商量,没打招呼便来,是否扰了陛下谈论正事?” 秦澍借着庭院中微弱灯火,悄悄端量宋鸣珂的神色,显然逮住了一丝窘然。 “没,该说的都说了……对了,团子没找着,秦指挥使来时可有看到?” 宋鸣珂本想带领侍卫离开,又怕霍睿言伤后动作缓慢,来不及穿戴整齐,干脆随便扯开话题,给他争取点时间。 “不曾见到。” “你眼力好,陪朕四处转转,看能否见着。” 秦澍眸底滑过不可察的狐惑,应道:“是。” 二人率先出了院落大门,沿着外墙绕圈,宋鸣珂装模作样喊了几声“团子”,又“喵喵喵”叫了一阵。 侍卫们以为她来真的,也提了灯到处乱找。 待二人渐行渐远,秦澍缓步走近,在她身侧两尺外站定,沉声问道:“有个问题,臣不晓得该不该问。” 宋鸣珂没好气道:“你话都到嘴边了,假惺惺做给谁看?” “陛下恢复身份后,打算嫁给阿言?” “……!胡说什么!”宋鸣珂万没想到他竟敢问此等狂悖的话题,赧然否认,长眉一挑,“放肆!” “臣自知僭越,恳请陛下恕罪。” 他口口声声说‘恕罪’,沉静面容却无半分愧疚。 更甚的是,他郑重补充道:“如陛下无此心,还望多加注意,少与他和别的男子单独同处。”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90节 宋鸣珂目瞪口呆,搞不清该震惊或生气。 他……居然管起她的事?他算老几? 调换身份这几年,母亲和兄长也没这样管过她! 正欲训斥他好管闲事,恰巧院墙拐角处传来一声猫叫。 宋鸣珂扭头望去,只见一青白色的身影踏着灯影步近,怀中正是那只浑圆的三花猫。 与猫咪的娇憨柔软截然不同,怀抱猫的那人寒着一张脸,木然直视二人,嗓音不露喜怒:“陛下,猫已找到。” 第七十六章 ... 凉风吹散定远侯府内的闷燥,却吹不散人心的猜忌与惶惑。 宋鸣珂直觉霍睿言听见她和秦澍的对话,又无从辨别他究竟听到什么,是否凭此猜出她的身份。 极力掩饰心虚,她唇角挂上浅笑,缓步走向他,双手接过他怀中的猫。 “你这家伙跑哪去了?个把月不见,怎么又胖了?” 她如常抱怨猫的沉重,偷偷觑向霍睿言。 他苍白的面容没有震撼,没有讶异,平静得不起一丝涟漪,更多的是“病后”的虚弱感,此外,隐隐透出几分不常见的冷冽。 “陛下没看阿言平时怎么纵容它的,”秦澍笑眯眯跟随在后,仿佛适才那番莫名其妙的言辞不曾存在,“我之前在这儿住的时候,做了一顿冬瓜焖整鸭,刚出锅,打算放凉一点再切开,不到半盏茶,整只熟鸭子飞了!” “它吃掉了?”宋鸣珂好奇。 “我俩顺着地上的痕迹,终于发现,它一路咬住鸭脖子,拼命往草丛里拖,见了我还凶我!” 他边说边以手指头戳了戳猫脑袋,又比划了一下:“那鸭子有这么大,比它还大上一圈!” 宋鸣珂笑道:“它凶你,定是嫌你鸭肉没炖烂!” 秦澍努了努嘴:“你们表兄弟一个德行!阿言还嫌我那鸭子太大,害他的猫偷得如此艰辛……” “可不是么!”霍睿言勉强接了一句,笑意浅淡。 三人随口闲扯,宛如半年前在霍家小聚般不拘俗礼,信步沿花木长廊前往膳厅。 然而灯火通明,佳肴美酒,席间交谈声寥寥。 霍锐承近来日渐沉默,全无昔日呱噪。 宋鸣珂因霍睿言的不露声色而担忧,寻思该如何套他的话。 霍睿言曾托病告假数日,此时伤后涂抹混有淡香粉的膏药,大大掩盖药味和血腥之气,成功瞒住霍锐承、秦澍两名武状元。 他借病后肠胃不适,把鸡鱼虾等数尽分给兄长和秦澍,自己只喝了点汤。 秦澍卸下故作轻松的笑容后,见大伙儿均寡言少语,他干脆闷头吃菜,还不忘剥河虾喂猫。 席上四人各怀心事,一顿晚膳草草结束,最满足的大概是那只圆乎乎的团子猫吧? 当夜,宋鸣珂让霍锐承与秦澍一同护送回宫,独独留下“身体虚弱”的霍睿言在府上养病。 霍睿言揉捏成泥的一颗心并未因她的体贴而复原。 抱着猫回屋,宋鸣珂的凶悍与温柔所滋生的甜恼气息犹在氤氲。 ——陛下恢复身份后,打算嫁给阿言? ——……!胡说什么!放肆! ——如陛下无此心,还望多加注意,少与他和别的男子单独同处。 宋鸣珂与秦澍的那番话,恰恰因风向转动,一字不落传入霍睿言耳中。 字字锥心锉骨。 他从中品味出三层含义——秦澍知道宋鸣珂的秘密;宋鸣珂亲口否定嫁给“阿言”;秦澍和她之间的熟络与亲密早已超乎他的想象。 任何一点,都如利刃直插他心窝。 天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劲儿,才让自己在人前保持云淡风轻,装作波澜不惊。 幸好他还有“生病”和受伤的借口。 茶饭不思也好,心神不宁也罢,没人瞧出他的落寞与难堪。 独坐房中,他摆弄着宋鸣珂儿时遗留下的珍珠兔毛球饰,与她有关的点点记忆,冲破十年时光,如潮淹没了他。 从一开始对小妹妹的关爱与呵护,到近年的朝思暮想、辗转反侧、牵肠挂肚,他步步沦陷,不能自拔。 剪不断理还乱,百转千回,她是他年少心事不可告人的秘密,也是广阔思念的来源。 生他养他的父母不得而知,与他结伴成长的兄长不得而知,和他谈笑风生、提剑闯荡的友人不得而知……心心念念的她,亦不得而知。 她亲手为他包扎了背上、手上的伤口,却无意中给他留下了更深更痛的创伤。 无药可愈。 呆望手中已有些泛黄的小毛球,两颗硕大的珍珠浑圆亮泽,柔光陡然映入他心中。 合浦珠!先帝自七年前起,已明令禁止大肆开采。 和孙一平掉了包的信件,为何提到“合浦珠在京销路好,利润大”?“蔡兄”是何许人也?“令兄所提要求”又是什么? 霍睿言猛然惊觉,自己因慌乱与焦灼,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合浦县隶属广西北海,正正是宋显扬被剥夺亲王爵后的辖地! ………… 夏日风雨飘降于草木繁盛的北山。 急促雨滴砸落在山石、绿叶上,嘈嘈切切错杂如琴弦。 雨中,一灰衣少女健步如飞,以竹篓遮挡头脸,衣服湿了个透,形容狼狈,但增大的雨势似乎未能浇灭她的愉悦。 少女年约十六七岁,双眼清澈灵动,容颜秀美,正是元礼的妹妹静翕。 半年来,她在北山南麓的一座净庵内带发修行,偶尔与兄长小聚,日子过得悠哉悠哉。 闲来上山采药,没想到今日遇到雷雨,她带着一筐子草药,于林间寻觅一处躲雨之地。 “唉?我记得……附近好像有个小山洞……?”她左顾右盼,最终选择往北走。 跑了一段路,忽闻山道上传来马蹄声,她心中害怕,赶紧躲入长草中曲背而行。 暴雨不见颓势,反倒越来越大,砸得她好生疼痛。 好不容易找到曾路过的山洞,她头顶竹筐,直窜而入,不巧正正撞上一人! 真糟糕!她断定北山为僧侣清修处,外加半山有贵人静养,一贯没什么人出没。 只顾冲进来躲雨,未曾想过,事前已有人占据此地。 双方立足不稳,跌倒在地,竹篓和草药洒了二人一头。 “对不住对不住!”静翕急忙从那人身上滚落,伸手拉对方起身,“没事吧?” 当觑见一张清丽脱俗的芙蓉秀面时,她整个人呆住了。 这世上……竟有如此动人心魄的美貌少女! 眼前的小娘子比她略小一两岁,外穿素白褙子,内里则为青绫纱裙,剪裁得体,料子精美。遗憾不知是雨水溅的还是蹭了泥沙,下半身略微显脏。 少女发髻上斜斜插了根银簪,半头鸦翎青丝垂肩,雪肤白腻如脂,柳眉浅黛,丹唇翕张,神态满满的震惊与迷惑。 “妹子,对不住啊!”静翕抬手捋下对方头发上的蒲公英叶子,“还好吗?” 少女似被她的动作吓呆了,好半天才摇了摇头。 “你独自一人?迷路了?” 静翕见山洞内再无旁人,瞧这少女衣饰淡雅,猜想是上山进香的香客,与同伴失散了。 少女蹙眉打量她,自始至终一语未发。 静翕只觉衣裳黏在身上十分难受,遂冲对方一笑:“我躲会儿雨,顺道晾一晾,你别介意。” 她边说边除下灰色短袍,双手齐拧,绞出水来。 待见少女瞠目呆立,她理了理快成半透状的贴身中衣,尴尬笑道:“你帮我盯着啊!要是再有人来,我再把衣服穿上。” 少女愣了半晌,红着脸,转头望向洞外,一双秋水明眸雾气缭绕,暗藏忧愁。 静翕哼着不知名的歌谣,逐一将洒落在地的山草药丢回竹篓中,又把外衫摊好,百无聊赖,坐在大石上,再度端量跟前的小美人。 她从五族出逃时尚在稚龄,幼时为隐瞒身份,奔波劳碌,鲜少结识年龄相仿的玩伴。 这几年,她被送去在庐城的药铺子,负责拣药,日子平淡无奇。 本以为等哥哥学成归来,他们兄妹二人便能开一家医馆,好好过活,不料她去年从每月的通信中发现,她常问的一些事,如哥哥所在的位置、近况,对方都不曾予以回复。 她猜测自己的信有部分被人抽取掉了,或是反过来,哥哥受人监视,不得随意透露消息! 于是她暗中积攒银钱,观察哪些人盯着她,找了个合适的时机,避开眼线,偷偷溜掉。 她留下几样重要物件,均隐藏出逃信息,只因她无法确定,能否活着去见哥哥一面。 所幸,路上遇到的是曲大娘和孙大哥,使她有惊无险地重遇了哥哥。 北山净庵中的数月,是她十六年光景中难得舒适恬静时光,因而她不论风霜雨雪,心情照样舒畅。 躲雨时,乍然遇上一安安静静、仪态万方的俏丽小妹妹,她心生好感,大有亲近之心。 但对方面带愁容,对雨静坐,似不愿搭理她,教她微觉失落。 “你叫什么呀?”她厚着脸皮,主动搭讪。 少女回望她一眼,红润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静翕低头见自己衣裳凌乱,且一看知是“穷苦人家”,兴许对方出身尊贵,瞧不起她? 她也曾有过荣华富贵,奈何岁月流变,物是人非罢了。 正自忿然与感伤,那少女却缓缓坐下,哑着嗓子,答道:“晏晏。” 静翕咧嘴而笑:“这名字真好听!我叫阿翕,住在山下的净庵。你是京城人士?” “晏晏”似陷入沉思,没答话。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91节 静翕无所事事,素手探进筐里,挑了片新鲜嫩绿的竹叶,把叶上粘附的灰尘轻拭干净。 她将叶片正面横贴于唇上,食指和中指贴着叶片背面,拇指则反向托住叶片下缘,以适当的气息轻轻吹了吹,发出一声细响。 “晏晏”茫然回眸,眸子亮起好奇的光华。 静翕调整方向和口形,手指不断绷紧或放松,吹奏出优美动听的旋律,曲调圆滑流畅,混着悦耳动听的雨声,竟具婉转悠扬之意。 “晏晏”眼底的疑惑渐渐转化为惊讶,继而多了几分钦羡。 静翕吹了一小段,微笑道:“我好久没吹了,献丑啦!” “好、好听。” “那我再来。”静翕受到夸赞,不由得沾沾自喜,目视山景,即兴自创了一首欢快的曲子。 虽受叶片限制,来来去去只有那么七八个音,但她笑容甜美,自带活泼生动之气,明亮音色使得沉闷简陋的小山洞满溢了轻松欣愉。 暴雨渐落渐歇,织成迷蒙水雾。 “晏晏”目光穿过朦胧烟雨,眺望被洗得发亮的山林,迷离眼神逐渐变得清澄。 狂风暴雨,再大再肆虐,终有停歇之时。 大千世界各有各的美好,一片小小叶子尚能奏响美妙动听的乐章,有着花样年华的人儿,何须忧虑太多? 或许是雨声大大减小,叶片吹出的嘹亮声响远远传开,惹来数人急促靠近。 随着脚步声至,静翕赶忙披上外衫,系好带子,想着是否要躲起来。 却听来者兴奋叫道:“找到了!找到了!长公主在此!” 长公主?静翕糊涂了。 再观“晏晏”徐徐站起,从容自若整理衣裙,转头对她略一颔首,她惊得合不拢嘴。 什么?她直闯而入,不小心撞翻的丽容少女,是长公主? 是哥哥所说的,那位患病多时、性情古怪、不近人情的长公主? 这下……要完了。 第七十七章 ... 这日清晨,朝阳暖光普照于十里宫城,为散班的朝臣们披了耀眼金芒。 殿内,宋鸣珂来回踱步,听闻霍睿言前来回禀,忙命人传唤。 霍睿言拾阶而上,一身绯色官袍,腰上为黑银饰革带,配银鱼,与他平日的清朗气象大不相同。 进殿后依礼拜见,他开门见山:“陛下,经核查,刺客确为赤月族人。” 原本北山遇袭之事,已由大理寺、刑部、宫中审刑院等机构进行了侦查、审核,一致断定,为西南边陲小部族所为。 宋鸣珂回想上一辈子,赤月族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因而今生安抚计划中,她只是象征性地关照了一下。缘何这一世,此小小部族竟不远千里派人行刺? 她暗觉有异,让霍睿言和秦澍分别以刑部本部和侍卫亲军的名义,到案发地及牢狱进行复核。 今日,正是霍睿言搜查北山与西山后,入宫复命之时。 宋鸣珂蓦然抬眸,见他玉容略显苍白,薄唇也没了血色,暗悔自己一时大意,全然不顾他有伤在身,让他连日辛劳。 她温声问:“二表哥,你的‘病’可好些了?” 霍睿言怔了怔:“臣……无大碍了。陛下,赤月族的事……” 宋鸣珂意识到他们在讨论公事,改口道:“此事朕会处理。霍卿辛苦了,若无旁的事,暂且歇息几日,无须挂心。” “为陛下办事,自当尽心竭力,一丁点小病算不上什么。” 霍睿言恭敬立于殿中,低眉顺眼,莫名使她平添一股疏离之感。 见殿中均为相熟的内侍与侍卫,再无旁人,宋鸣珂下了主台,行至他身边,低声道:“我前几日也没多想,未曾考虑你……” “陛下,真不碍事。” 宋鸣珂知他性子温和而不失倔强,没再勉强。 既想留他聊几句,又觉着时机不对,正自犹豫,忽听殿外内侍禀报,安王求见。 宋鸣珂微觉突兀,只因早朝时,安王身体欠安,未能参与。此番突然请见,所为何事? “既然陛下另有要事,臣先行告退。”霍睿言容色如常,眼底的寥落一闪而过。 宋鸣珂原想悄悄问侯他伤恢复得如何,尤其伤在后背,诸多不便,是否还需要她帮忙。 眼下已没了这机会,她只得柔声道:“好生休息,来日咱们哥儿俩出去散散心。” 霍睿言淡然的神色因“哥儿俩”三字而浮现亮光,他唇畔轻勾:“好。” 宋鸣珂总算从他眼角眉梢捕捉道一丝暖芒,于是压低嗓音,半开玩笑:“前提是,你得是活蹦乱跳的二表哥,否则我不跟你玩。” “陛下这是在嫌弃伤病员?”他长眸微垂,狭长眸光流转淡淡笑意,“要我现在蹦跳一个给您瞅瞅么?” “才不要!回去吧!”宋鸣珂眼看安王的昂藏身影已至殿外,没再与二表哥多言。 “陛下,”安王深深一揖,又对霍睿言微笑,“霍大人,多日不见,清减了不少啊!” “王爷政务繁忙,下官实在难寻机会拜会。”他故意绕过“清减”的话题。 安王目光落在他的绯色袍服上,笑容温和如三月春风:“想必在不久的将来,朝堂上定能日日见到霍大人的不凡容姿。” 自宋鸣珂继位以来,每日朝参的只有五品以上的文官,及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等常参官。霍睿言仅有朔、望可入朝。 从今年年初,他在短短数月间连升两级,不少人议论纷云,说他年内必定还会加官晋爵。 “王爷见笑了。”霍睿言不再多说,颔首退下。 宋鸣珂只朝他的背影望了一眼,转目对安王道:“安王叔身体不适,何不多加休息?” “听符大人他们提到,赤月族竟派来杀手谋刺陛下!臣惶恐得日夜难安……”安王咳了两声,“对于此事,陛下有何决断?” “朕倒想听听安王叔的意思。” “依臣看,区区一数万人的小部族,竟敢为此卑劣行径,无疑是对我朝天威的巨大挑衅,必将受到严惩!还请陛下发兵清剿祸患,杀鸡儆猴,以立君威。” 宋鸣珂沉吟未语。 对比前世的动乱,西南问题已解决了大半,各族安居乐业,倘若真有部族对她的政策不满,应为少数人挑起的矛盾,不足为患。 真正要紧盯的是岭南和北域。 她分辨不清安王是真在乎她这“侄儿”的安危,还是另有企图。 前些日子,她对安王起疑,却一直未能发觉端倪。 如今的她表面镇静自若,实则对于任何人都不敢轻信。 连孪生兄长亦令她倍感失望,好哥们各怀心事,面对上辈子最信赖的叔父,她不得不重新审视。 当下,她的沉默引发安王的激愤,他一再强调,绝不可姑息养奸,以免各族效仿。 宋鸣珂依然没作决定,最终借“不日北域将有战事,不宜分心,理当静观其变”为由,搪塞了过去。 安王看似接受此说法,但眉目间的忿然未退,与她汇报了两三件不大不小的政务,躬身而退。 夜深,康和宫书房内,一黑色身影隐匿在灯影之外,默然听令。 宋鸣珂以手支额,寻思良久,淡声发令:“去给朕查三件事。西山虚明庵所谓的刺客去了何处;安王与西南部族有否结怨……” 她只说了两件事,犹豫片刻后,沉声道:“最后一件——霍郎中奉命前去北山核查,曾绕道西山,据闻还失踪了大半个时辰……替朕问个明白。” 黑影似有须臾震惊,低声应道:“是,属下领旨。” ………… 南国的六月炙热如烤。 宋显扬头一回在北海度夏,深觉难以适应,时刻怀疑自己要被炎热蒸发。 天气虽酷热,终归比他那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的郡王妃好对付一些。 这一夜,月明星稀,宋显扬带了两名仆役,亲手捧了一丝绒锦盒,笑意盈盈,步往饶蔓如所居的院落。 竹风敲夜韵,荷香四溢,本是良辰好景佳夜。 未料刚进了院落,饶蔓如的贴身婢女仓促相迎,试探性地提议:“殿下……郡王妃已就寝,您看……要不明儿再来?” 宋显扬眉宇间的自得与期许骤然冷却。 饶蔓如嫁给他后,起初一个月,郁郁寡欢。 他自知在求亲之事上,做法过于龌龊。 娇妻进退无路,嫁给他实属无奈。所有的怒火,他唯有一一承受,对她百般迁就。 饶蔓如在出嫁前贵为丞相千金,私下刁钻任性,见宋显扬刻意讨好,更是变本加厉地蛮横。 在外时,她维持相敬如宾状,回府后则不理不睬,甚至不与他同宿。 宋显扬好不容易娶了心上人,日日看她的窈窕身姿、秀丽容颜在面前晃来晃去,吃不着、碰不得,只能当菩萨供着,真是有苦难言。 直至二人离京南下途中,事情有了微妙转变。 那一夜,大队人马在一县城的驿馆停驻,宋显扬生怕地方简陋,委屈了饶蔓如,遂亲自去她所在的房间打点诸事。 原以为会遭她一番冷嘲热讽,如往常般悻悻而归,没想到,她慵懒斜倚榻上,纤纤玉手摆弄着裙带,一双水眸暗含春色。 宋显扬心念一动,示意让丫鬟仆役退下,他需与郡王妃好好聊聊。 一聊,又是一夜意乱情迷、蚀骨销魂。 然而天一亮,饶蔓如竟又回到平常的冷漠状,教宋显扬摸不着头脑。 此后连续好几回,他夜间敲开饶蔓如的房门,皆获共度良宵的机会。 他的妻子夜里娇媚万状,勾得他欲罢不能,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白天则像换了个人,爱理不理,他方察觉有异——有人暗中做了手脚,偷换了饶蔓如的香。 宋显扬无须多问,已猜出是母妃派人干的好事,不知该喜该悲。 所幸,有了更多的肌肤之亲后,饶蔓如待他的态度日渐好了些,慢慢与之同饮食,相携散步,也不再抗拒他的亲近,宛若正常夫妻。 可惜,秋后抵达北海藩地时,临时改建而成的郡王府实在过于寒碜,导致饶蔓如极为不悦,大发雷霆,辛苦培养的夫妻感情瞬即磨灭了一半。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92节 正逢她初怀身孕,挑食、暴躁,宋显扬又是哄又是劝,关怀备至,仍被折腾得周身不畅。 无意中发现饶蔓如对合浦珍珠爱不释手,他下令让众人到当地搜刮。 合浦珠早在先帝在世时,已明令禁止开采,时人为求生计,想出了一套养珠法。 养珠人取稍大的蚌蛤,以清水浸之,趁其开口时急投以人造珠核,此后频繁更换清水,经个两三年时日,即可得真珠。 人工养殖的珍珠耗时耗力,未获大力推广时,产量极少,且大多进贡皇家,挑剩下的良莠不齐,入不了饶蔓如的眼。 因此,宋显扬想着山高皇帝远,便打着养殖合浦珍珠的名义,暗中派人让珠民下海取珠,一为填补匮乏的资金,二为博美人一笑。 花了半年,期间经历了外祖父被削爵、母妃被送入山中清修等巨大波折,他沮丧过、怨恨过,依旧怀着对未出生孩子的渴望,一忍再忍。 他命人当地最好的工匠精挑细选,精心打造了一系列璎珞、腰链、步禁、耳坠子等首饰,一拿到手,便以精美锦盒装好,立即赶去给夫人献宝。 此刻,被饶蔓如的贴身丫鬟拦在回廊前,宋显扬的勃勃兴致似被浇了盆冷水。 他悄然追问:“郡王妃当真入睡了?” 丫鬟垂目道:“是。” 宋显扬又道:“近日新做了套合浦珠的首饰,本想早些拿给她看看是否合意,如不喜欢,本王再叫人改一改,不过……也不急在一时。” 他堂堂一郡王,自娶妻后再未招惹其他女子,即便饶蔓如孕中性情难测,不容他行房事,他亦规规矩矩,连个丫头也未曾触碰,可谓隐忍至极。 上辈子究竟造的什么孽! 叹了口气,他手捧锦盒,转身离开。 ………… 丫鬟恭谨送宋显扬出院落,掩上大门,退回卧房前当值时,内里一淡漠的声音发问:“大晚上的……他又来做什么?” “郡王说,为您新做了珍珠首饰,想请您过过目,又怕扰了您歇息,未敢进来。” “呿!”饶蔓如啐道,“连敲个门的勇气也无,怕也没几分真心。” 丫鬟忍笑道:“若您有闲情一观,奴婢去请郡王回来……” “别!” 饶蔓如记起前几日,宋显扬撩开她的裙裳,以手掌贴在她肚皮感受胎动时的笑颜。 七尺男儿,眼眶微湿,一如成婚当晚掀起盖头时的喜悦和感动。 那瞬间,她险些想请他留宿,共度漫漫长夜,从此放下芥蒂。 她确信他是真真爱煞了自己,然则,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堵敲不碎的墙。 静下心来细想,她早在豆蔻年华时,已被满城的人预估为皇后人选,见了当时年方十二三岁的小皇帝,那独绝容貌使她怦然心动,一眼便烙在心上,再难磨灭。 平心而论,如若没有皇帝,宋显扬会是她最好的选择。 他出身高贵,生得高大俊朗,从一开始就待她温柔备至,千依百顺。 可他只是亲王,而且是皇帝最不喜欢的亲王,后来还与友人的发妻私通、被降为郡王,可谓名声狼藉。 当她被下三滥手段送入他房中,受药物所控,曲意逢迎,失了清白之身后,她羞愤耻辱,曾想过自我了断。 痛哭一夜,终究没那胆子。 怀着憋屈、仇恨、怨愤……她一步步走到了今日,成为他即将诞下儿女的郡王妃。 一年过去,她逐渐分不清自己的心,到底是恨多一些,还是迷恋多一些。 “罢了,我睡不着,”她支起身,挺着七个月的身孕,缓缓下床,“到花园转一转。” 郡王府就那么一点大,宋显扬的书斋毗邻花园,往常这个时辰,他多半在挑灯夜读。 丫鬟会意,连忙为饶蔓如披上银红外裳、挽好发髻、插上发簪。 ………… 书斋内,烛火昏黄,宋显扬刚喝上几口野参炖鸡汤,忽闻蔡师爷有急事求见,心中烦躁感更甚。 “北海这等僻远小地方!能有何紧急事务!”他怒而将书册摔落在案头。 蔡师爷是本地人,四十出头,替他打理合浦珠的分销,为人机变。 众所周知,他这位郡王脾气不好,蔡师爷敢夜间来访,怕是真有要紧事。 恼火稍减,他想着闲着无聊,干脆召其入内。 “殿下,”蔡师爷满是横肉的脸因咧开的大嘴而挤出数道褶子,“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啊?” “废话少说!有屁快放!”宋显扬在饶蔓如处遇冷,正是窝火之际,一口气没地方撒,自然逮谁骂谁。 “殿下,舍弟有一朋友姓管,平常周游各地的地下珍珠市场……” “什么乱七八糟的!”宋显扬不耐烦打断他。 蔡师爷哭笑不得,唯有取出怀中一信封,讪笑道:“那管老三上两月跑了趟京城,不知何故捎来一封信,疑似……逮住了安王的把柄。” 安王与赵国公为敌,等同于宋显扬的敌人,至少北海当地人认定如是。 宋显扬朝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怒道:“你们这些人……甭想老虎口中拔牙!要死死得干脆些,别连累本王!” “您莫要生气,”蔡师爷双手呈上书信,“我也不知那管老三为何捎来这信,只怕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宋显扬对于安王倒无太大敌意。 最初,他的确反感皇帝重用安王,并爱屋及乌,对安王世子宋既明那纨绔子弟也尤为重视,反而一再冷落自己这个二哥。 但安王待他倒颇为客气,真真像位慈爱的叔父,曾与他探讨过养生及花草等话题,年节互相赠送例礼时,亦投其所好送了一批珍贵草木。 把柄?拿到安王的把柄有意义吗?现今的摄政王已无前两年威风,真正的大权早被皇帝牢牢掌控。 宋显扬展信,不屑一顾的脸面先是一愣,继而眸光凝滞。 信为极其劣质的粗糙麻纸,字迹力弱,笔锋颤抖且开叉,上书寥寥数语。 ——二爷,今目睹滨州之主与静延师太于虚明庵外私会,混淆天家血脉,犯上作乱,务必严防毒手。平绝笔。 ……?宋显扬懵了。 蔡师爷沾沾自喜,笑道:“没想到安王竟然跟一尼姑私通……殿下,这若是捅了出去,可是您千载难逢的翻身良机啊!” 宋显扬内心奔腾了千万匹烈马,踩得他五脏六腑快成酱了。 “滨州之主”。,显而易见指的是安王,可远离京城数千里的蔡师爷也好,其他百姓也罢,定然不会猜到,信中所提的“静延师太”,便是宋显扬的生母赵太妃。 自先帝离世后,赵太妃皈依三宝,在佛门的法号为“静延居士”。 而今年三月底,她被皇帝送至京城西山的虚明庵,因代表天家,除未落发外,其余诸事与僧尼等同,因而改称“静延师太”。 这信在蔡师爷眼中看来,是抓住了“滨州之主”安王的天大隐私,但对于知晓“静延师太”为何人的宋显扬而言,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如遭雷劈,整个人僵立在地。 信上的“二爷”指的是何人?是他这个二皇子?此信故意伪造谎言来激怒他? 就在他要暴怒撕碎信件的顷刻间,他留意到“绝笔”二字,笔法弱到极致,一笔一画,透着无尽的憾意。 这可不是什么玩笑。 他来不及细想信中所言是真是假,锐利眼光直视蔡师爷:“这封信,有谁看过?” “舍弟在小的跟前拆的信,就我俩一起看的,事关重大,小的不敢泄露。” 宋显扬嘴角扬起一抹弧度:“办得很好,明儿重重有赏。” “是是是。”蔡师爷笑得没了眼,哈腰而退。 他喜滋滋往外走,穿行于花园时,深深呼吸这夏夜的清爽气息,但觉肺腑中充盈各种奇珍花香,教人心情愉悦。 依稀瞥见树丛后有银红色绸缎随风飘扬,他只当府中贵人路过,没作多想,低头疾行。 刚迈出郡王府,沿着寂静长街走了没多远,身后极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暗暗心惊,正想回头,脖子上突然掠过冷凉之气,咽喉一阵剧痛。 那声来不及发出的惊呼,和狂涌鲜血一并被捂住,蔡师爷笨重的身躯受人连拖带拽,迅速消匿于黑暗中,仿佛未曾出现在此。 第七十八章 ... 天色宛若青瓷般温润,如丝浮云流淌于京城南郊的莲湖上空。 远观湖上小木船穿梭于层层叠叠的荷叶间,粉色、白色的藕花亭亭而立,幽风送香,景致宜人。 赴宋鸣珂所说“咱们哥儿俩出去散散心”的邀约,霍睿言一脸生无可恋。 是他听错了,或理解错了?还是宋鸣珂的算术没学好? 为何“咱们哥儿俩”,除了他们二人,还多了他亲哥霍锐承、他的师兄秦澍这两名侍卫指挥使? 余桐作为近侍官与她形影不离倒也罢了,可元礼身为御医官……干嘛跟着跑出来? 她一冒充男子的小丫头,身边要那么多男人做什么? 六人不时变换队形,缓缓沿莲湖岸边散步,因选择较为偏僻处,游人稀少,放眼望去皆为青山绿树翠湖,甚是写意。 宋鸣珂一旦改穿便装,便超乎异常地兴奋,仿佛要将皇帝的身份彻底抛弃。 她沿途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半分君威也不留。 “咱们也去泛舟吧!”她扯了扯霍锐承的袖子,踮着脚四处张望。 霍锐承一直为她遇刺的事伤透了脑筋,委婉否决她的提议:“陛下,这莲湖花叶层叠,刺客若隐藏于其中,不易发现……咱们别冒这个险。” 宋鸣珂又道:“那……去湖心亭走走。” “亭上人员繁杂,”霍锐承皱眉,“若陛下执意要去,臣先去清一下场。” “哎呀!无趣极了!”她抱怨,“这样出来玩耍,有何意义!” 霍睿言不忍怫她意,笑道:“我先去巡视一番,你们半盏茶时分后再过来,尽可能不惹人注意便是。” 宋鸣珂拉住他:“你病好没多久,让大表哥去吧!” “是!”霍锐承应声而去,长腿健步如飞。 霍睿言对上宋鸣珂隐含关切的明眸,啼笑皆非:“我真没那么娇弱……”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93节 难道因为霍锐承和秦澍都是武举出身,便显得他这文官弱不禁风? 想到柔弱之类的形容,他不由自主悄悄觑向默不作声的元礼。 元礼换下官服后,只穿了一身水色长衫,五官自带的阴柔之美越发彰显。 他步态悠闲,此际双目眺望远方,抿着的唇如有笑意。 秦澍随霍睿言的目光扫向元礼,停留须臾,微带审视。 霍睿言暗觉奇怪,按理说,这两人在御前碰面的机会多得是…… 秦澍不经意将目光收回,薄唇勾笑:“元医官今日穿私服,予人一股柔和之感……” 他话说了一半,顿了顿,突然扭头冲霍睿言一笑,悄声道:“若是穿上小娘子的衣裳,定能以假乱真。” 此言嗓音不大,但宋鸣珂、元礼和余桐皆听得一清二楚。 宋鸣珂与余桐的第一反应是偷笑,毕竟二人偶尔见元礼冒充女子前去为宋显琛诊治,的确“以假乱真”。 霍睿言和元礼脸上同时变色。 他们丝毫没忘记,去年七月中旬,元礼赶来报信,提出让霍睿言派人南下接应赵国公一案的重要证人时,恰恰被刚搬去定远侯府的秦澍撞了个正着! 当时秦澍仅凭窗上的投影,断定“丫鬟”趴在霍睿言身上亲他,为此嘲笑了许久,直至确认府上不存在一位“成熟妖媚,玲珑浮凸”的丫鬟,这话题才没再重提。 此事原本早已翻篇,谁料今儿霍睿言与元礼同时出现。 元礼装扮技巧再纯属,终归残留三分影子。 秦澍这句话看似口没遮拦,摆明已瞧出了端倪。 霍睿言有时候真恨,恨自家师兄武功高强,外加火眼金睛与强大的记忆力。 “师兄,玩笑不能随便乱开!”他极力保持镇静,先是睨了秦澍一眼,再转头向元礼歉然一笑。 元礼迅速恢复淡淡的神色,“无妨,不止秦大人这般说。” 宋鸣珂原是觉得,此前霍锐承、秦澍二人与元礼起了冲,外加霍睿言素来对元礼态度微妙,难得私下外出游玩,干脆让几名心腹熟悉,以便和解。 但秦澍突如其来冒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她生怕元礼记起以前的不愉快,又无法呵斥秦澍,只得故作轻松:“元医官不比习武之人,走得慢了些,你们可别欺负他!” 说罢,她拉了元礼,逐一询问道旁的花草名称,给足颜面。 元礼知无不答,维持惯有的恭敬从容,像是没将方才的玩笑放心上。 霍睿言见宋鸣珂“独宠”元礼,暗搓搓酿起了陈年老醋。 这四年来,元礼之所以未听从背后神秘势力的命令去毒害宋鸣珂,一则他有医者的操守,二则他心里装着这柔韧的小丫头。 元礼与宋鸣珂处于君臣、兄妹、男女之间一种玄妙难言的关系,时时刻刻维护她,让霍睿言悲喜交加。 霍睿言从未忘却,宋鸣珂待元礼推心置腹,而今连秦澍也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竟独独将他这二表哥“蒙在鼓里”。 怄得他要发疯了。 五人往九曲回桥的方向慢悠悠地走着,桥边停了几辆马车,多为黑楠或香木打造的车身,且有昂贵丝绸所装裹,一眼知是富贵人家的车驾。 霍睿言暗忖,该不会遇到熟人吧? 五人先后踏上白色岩石砌成的桥面,离湖心六角亭尚有七八丈,忽见亭柱间人影晃动,惊呼声起,竟像是有人在斗殴! “怎么回事?”宋鸣珂步子一凝。 “我去瞅瞅!” 霍睿言朝秦澍使了个眼神,示意他护驾,随即飞身踏上桥栏,足尖轻点,双臂微展,身姿如青鸟般掠于湖面。 他翩然落入亭中,只见霍锐承被人团团围住,面无惧色,一手揪住一华服青年怒吼:“道歉!立马道歉!” 霍睿言大为惊奇。 要知道,霍锐承身为定远侯府世子,又是御前侍卫指挥使,虽性子豪迈,私底下偶尔口不择言,但对外向来稳重老练,何以短时间内与人起冲突? 而被他揪住不放的人,颇有些眼熟。 霍睿言从那张又惊又怒的面容中辨认出,此为宁康侯府的符世子。 宁康侯因病致仕,世子被举荐入朝为官,挂的是闲职,自是比不过皇亲国戚、军功显赫、一门双杰的霍家荣耀。 但霍锐承不可能无缘无故仗势欺人。 再看围观者中,几名女眷衣饰精致,珠钗翠钿,霍睿言意外发觉了相熟的面孔。 那泫然欲泣的樱草色褙子的小娘子,正是舒家幺女舒窈。她躲藏在一身着绿色绸缎的丽容女子背后,水眸又惊又怒。 而那绿绸裙小娘子满脸稚气,圆睁怒目,瞪视另一位尖削脸蛋、三角眼的碧纱裙女子。 她们见霍睿言凌空跃入,惊诧过后,神色或惊喜,或不安。 “出什么事了?”霍睿言负手而立,清冽眼光徐缓扫向众人。 “问他!”霍锐承将符世子往地上一推,符世子立足不稳,差点儿一屁股跌坐在地,幸得亲随抢上前搀扶。 三角眼的碧纱裙少女忿忿不平:“你们自恃武功高强、身居高位,欺负我哥,实在过分!” 霍睿言无语了。 他才刚来,只问了一句话,连符世子的衣角也没碰上,怎就欺负了她哥? 霍锐承盯着符家千金,想说句狠话,终究因对方是女子,只闷哼了一声。 护住舒窈的那位绿绸裙小娘子秀眉轻扬,语带不屑:“你怎么不说你们符家自恃人多势众,不光出言污蔑舒家姐姐,还企图非礼?霍大人看不过眼,出手制止,你们非但不道歉,甚至恶人先告状?” 她三言两语,已概括了来龙去脉,霍睿言心下明了。 符家千金尖声道:“什么非礼?我哥只不过……只不过想留她问几句话而已!” 霍锐承忍无可忍:“强行拽住人家小娘子的衣袖、还扯下来一截,这是你们宁康侯府问话的方式?” “误会……误会!”符世子赶紧澄清。 绿绸裙小娘子冷笑道:“误会什么呀?京城内谁不知?你早在去年已请媒去了舒府,听了几句闲言闲语,就把礼撤回。如今心有不甘?还是觉着有机可乘?” 符世子尚未接话,她又对符家千金淡声道:“上次,你在长公主的牡丹游园会上,搬弄是非,说舒姐姐坏话……我那时不认识她,懒得跟你计较;可今时不同往日,你羞辱她就等于羞辱我,羞辱我……便等于羞辱林家,符姐姐你可要想清楚。” 霍睿言原先没猜出此女身份,听她提及林家,登时了然。 兄弟二人对望一眼,朝这年方十五岁上下的小娘子执礼,笑道:“原来是未来嫂子,失敬失敬。” 林家小娘子霎时间红了脸:“才……才不是呢!别乱喊。” “那……下月再改口。”霍睿言微微一笑。 人所共知,林相的孙女和饶相的千金曾是大伙儿认定的皇后人选,然而林家小娘子早被沈国公世子一眼相中,急急上门定了亲,日渐淡出众人的话题。 沈世子曾参与康佑十七年的雪灾物质筹集,与霍锐承一同考上武举,关系算得上密切。终于等到未婚妻及笄,下月成婚,近来他人逢喜事精神爽,没少在霍家兄弟跟前炫耀,使得哥们对这炫妻狂魔深感无奈。 现今总算得见未来嫂夫人,确如沈世子所言,伶俐通透,娇美可爱,霍家兄弟各自暗笑,礼貌招呼。 符家兄妹显然知晓当下形势不利于己方,但真开口道歉,便相当于坐实“出言污蔑、企图非礼”的罪名。 符世子巧遇心仪已久的舒窈,听闻皇帝迟迟未有选秀意向,只想问问自己是否还有机会。 不料妹妹从旁讥讽了几句,他眼看舒窈要离开,一时情急,失了分寸,正巧被霍锐承逮住,事情越闹越大。 二人正自踌躇,偷眼望向舒窈,想看她是否要息事宁人,却见她泪光盈盈的清水眸直直落在亭外,惊中带喜,喜中含羞。 良久,她朱唇轻启,低低唤了一句:“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后宫版】 秦妃:发现了你俩的奸·情,嘿嘿嘿! 元妃:你咋不上天? 霍皇后:闹什么闹!陛下又见着了那个成天哭唧唧的狐媚子,我们几个马上失宠!怒摔~ 第七十九章 ... 喧闹声因舒窈那一句话而骤停。 余人纷纷转身或转目,目睹那俊美少年由三人护着,信步入亭,慌忙礼迎。 宋鸣珂乍然见到舒窈,欢喜不言而喻。对上她羞涩而惊喜的双眸,一颗心缓缓下沉。 她的小姐妹,喜欢的是她所伪装出来的“宋显琛”,是年少英主,而非上辈子患难与共的长公主,也不是今生仅有一面之缘的、真实的她。 可她还能怎么办? 再看舒窈身边多了一位容姿不凡的小娘子,印象中是林相的小孙女,前世也是京中有名的美人。 宋鸣珂莫名生出欣慰与酸涩。 欣慰的是,舒窈不再孤立无援,有人为之挺身而出,有人疼爱怜惜;酸涩的是,那人已不是她。 “哟,这小亭子很热闹呀!”宋鸣珂无法只跟舒窈一人打招呼,干脆淡然发话,“都免礼吧!” 她对眼前一大堆人的阵仗表示不解,霍锐承将亲目所见描述了一遍。 宋鸣珂勉强记得,上辈子,舒窈曾与符家定亲,无奈婚事因符世子的母亲病逝,一再蹉跎,之后出了那一桩令人锉骨锥心之事…… 今生闹成这样,怕是真的无缘。 从舒窈对自己温柔如水的羞怯眼波来看,芳心仍牢系在她这个假皇帝身上,真教她一筹莫展。 宋鸣珂缄默未语,使得在场的符家人惶恐不安,个个垂首僵立,汗流涔涔,不敢吭声。 “你们俩有何说法?”她若只凭大表哥一面之辞下定论,未免有失公允,遂睨视符家兄妹。 “陛下,微臣真无冒犯之心,纯属误会!”符世子焦灼难耐,“微臣……立即致歉,再赔她几件衣裳……” 当下,他郑重向舒窈深深一揖:“是在下失礼,多有得罪,恳求舒小娘子原谅。” 宋鸣珂不能因为扯破袖子之类的小事对符世子过分责罚,免得传出去了,一则遭人诟病她偏颇霍锐承,二来引起外界对实情的猜测,误以为舒窈遭受莫大羞辱。 “舒小娘子意下如何?” 舒窈终于等到皇帝和自己说话,眉眼依依,柔声细语:“赔衣服什么的,用不着;但符家姐姐凭空说……说霍大人‘自恃武功高强、身居高位’,欺负她兄长,是否也该道个歉?” 霍锐承一怔,失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计较这些。” 舒窈柔柔抬眸,与他目光碰撞的瞬间,急急回避,又道:“霍大人胸襟宽广,与符姐姐是否愿意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无关。”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94节 符家小娘子在御前岂敢争辩?只得朝霍锐承与霍睿言盈盈一福:“方才情急,小女子失言,两位大人有怪莫怪。” 霍家兄弟拱手道:“好说好说。” “成了成了,大热天的,火气旺盛在所难免,都各回各家……”宋鸣珂颇感不耐烦,忽而对符家兄妹道:“尤其你们俩,得空多陪陪令堂,尽孝榻前,少外出闹事!” 符家兄妹闻言大惊,羞愧难当。 母亲卧病多时,因而催促一对儿女早日婚嫁。 他们何曾料想,日理万机的皇帝会把一小小的宁康侯府记在心上? 宋鸣珂懒得理二人的惊诧,她生怕霍锐承言行过于直率,转而对霍睿言道:“二表哥,替朕送送舒小娘子。” 霍睿言微愣。 不会吧?上次做媒的事没完没了? 霍锐承嘴唇动了动,想接下此任务,又恐皇帝不喜。 林家千金见状,上前半步行礼道:“陛下难得和几位大人同游,只怕尚未尽兴,这趟差事请交给臣女,您放心,臣女送舒家姐姐回去,若出了差池,您拿臣女问责。” 宋鸣珂见她维护舒窈,心安之余,隐约翻涌醋意。 “好,有劳。”她眸光一黯,摆了摆手,没再多看她们相携离去的身影。 眸底水雾散去,早就摆在眼前的事实,清晰呈现。 重活一世,她得了天下,却终究失去上辈子最珍视的友情。 霍锐承见她怅然若失,疑心是自己冲动之下犯了错令她不悦,歉然道:“陛下,我实在看不过眼,因而莽撞了……” “大表哥,”宋鸣珂烦躁之际,温声打断他,“与你无关。” 霍锐承向来大大咧咧,不知为何,神色因最后一句而猝然凝滞。 ………… 离开湖心亭后,舒窈与林家千金莲步踏上九曲回桥。 二人本就霞姿月韵,拢了一身清澄天光,映衬得背后的青山绿水一下子淡了颜色。 舒窈心下甜蜜又惆怅。 甜蜜在于,盼了许久,总算见着了心心念念的天之骄子。 他长高了,变白净了,虽稍显文弱,气派分毫未减。 惆怅的是,皇帝似乎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喜爱她。 舒窈从未忘记,去年往奔龙山行宫的路上,他们初次相遇时,他的眼神何等明亮,如寻获一件绝世珍宝。 后来秋禊,她随父亲去汴水河畔参加集会,当她领小丫鬟步入桂园赏花,被几个贵女围着冷嘲热讽,皇帝不光冒出来狠狠打了她们的脸,还邀她品茶。 那大概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吧? 他与她隔案而坐,以极品御茶龙团胜雪、无锡惠山泉水、精致奢华的金银茶具等进行点茶,技巧精纯。 所有步骤与动作,如出一辙,默契得仿似与生俱来。 他甚至下赐御院玉芽、雪叶和寸金几款贡茶,是她前所未有的殊荣。 可如今,他态度淡漠,不喜不怒,隐隐夹杂幽怨,莫非误会她出行招蜂引蝶、与符家世子纠缠不清? 她不是已经明确表态,与符家划清界限了吗?连赔偿的衣服都不收,为的去除一丝一毫的勾连。 舒窈满腹心事,愁眉不展,神情恍惚,随林家千金坐上同一辆马车。 当马车轻微摇晃着北行时,她茫然出神,全然忘了与小姐妹交谈。 “窈姐姐,你又在想什么呢?”林家小娘子嘟起小嘴。 舒窈秀脸一热,“没,没啊……” “骗谁呢?你若非在为宁康侯世子生气,便是为圣上的事烦恼吧?” “别瞎说!我哪敢?”舒窈急忙否认。 “唉……”林家千金人小鬼大,故作高深叹了口气,“我觉着,要是圣上真如传闻那般,一心想将你纳入后宫,断然不会拖那么久……” 舒窈被她戳中心事,苦涩弥漫心头,“妹子,还是你走运,沈大人待你用情至深,巴不得立马将你娶回府上。” “呿!别提那家伙!”她脸上嗔怒,眼角眉梢喜色难掩,“我还没过门呢!他那帮兄弟‘嫂子’前‘嫂子’后的毁我清誉……连两位霍大人也口没遮拦。不过话又说回来,圣上似乎……想撮合你跟霍家二公子?” “啊?这……从何说起啊?”舒窈一头雾水,面泛桃花色。 “那他适才为何让他那二表哥送你?” 舒窈蓦然回想去年七月,皇帝与她点茶分茶后,曾对她父亲说“舒卿家,令媛品貌俱佳,你得为她挑个好夫婿。来日定亲,记得先让朕过过目”,后来还借“秋禊人多,鱼龙混杂”为由,让霍睿言送他们父女。 而霍睿言害羞,才让兄长代替。 难不成……皇帝从头到尾在为霍二公子牵线? 林家千金又道:“我听那谁说……霍二公子文武全才,琴棋书画诗酒茶样样精通,虽一度传出断袖传闻,可我认为,那是定远侯府风气好,不让他们兄弟沾惹风月之事所致。 “那谁还说,霍二公子性情温和,处事缜密,极重情义,前途无量,且生得……那叫一个俊美无俦!你若非冲着后宫荣宠,世家子弟不是更好选择么?” 她总以“那谁”指代未婚夫,听得舒窈浑身难受,静下心来细想,霍睿言的确无可挑剔,顿时忐忑得不知如何是好。 接下来,林家千金絮絮叨叨说了些杂七杂八的话题,舒窈压根儿没听进去,素手拨弄着褙子上的银丝系带,双眸注视马车一角,心已飘往未知处。 ………… 京城北山,夏木阴阴,蝉鸣呱噪。 雅致庭院内,宋显琛闲坐于阴凉处,手捧《神农本草经》其中一卷,细细翻阅,看得十分入神。 他换了身素白绸裙,淡妆浅抹,温婉眉目恰如一道悦目风景。 “殿下,阿翕小娘子来了,您是否要见一面?”裁梅碎步而近,细查宋显琛眉宇间乍现喜色,心中安稳了不少。 自从宋显琛中毒后头一次喝烈酒,正好被妹妹突击逮住,整个人变得憔悴不堪。 此后,他有时闷在房中不吃不喝,有时则满山遍野乱逛。 那一日,他带着裁梅和纫竹下山,走到半路,指着一些她们不认识的草药,非要采回去。 裁梅不忍心违逆他,自行回院子拿工具,留纫竹相陪。 然而,宋显琛居然趁纫竹小解时越走越远,随后消失不见,害她们吓个半死,与侍卫冒着暴雨满山乱找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发现他和一位灰衣小娘子在山洞躲雨。 若不是名叫阿翕的小娘子以叶片吹奏乐章,估计一帮人得找到天黑。 说来也怪,经历了那场雨,宋显琛似乎又活过来了。 他重新研读医书和药理,闲来也会请教元礼,碍于元礼每月只能来一两次,裁梅便派人下山,请同样通晓草药的阿翕与主子交流。 宋显琛结交了这位善解人意、性格开朗的新朋友,外加有了精神寄托,心境一日比一日开阔,笑容一日比一日舒畅,教裁梅纫竹二人喜笑颜开。 此际,阿翕觅到上好怀菊,敲开院门,打算送她们几株,裁梅自然不放过任何机会,赶紧通知宋显琛。 宋显琛笑时,眸底如有久未展露的晴光。 他放下书册,微微颔首,刚迈出两步,又停下来,一丝不苟地整理裙裳。 裁梅忍住笑,将阿翕请入,再奉上茶点,供他们二人享用。 “见过长公主,”阿翕笑嘻嘻走近,向宋显琛呈上两棵菊花,连根带土,“我该种往何处?” 宋显琛见菊花含苞未发,煞是可爱,情不自禁伸出手指轻轻触碰。 阿翕又道:“此菊与滁菊功效相似,皆具疏风散热、清肝明目的解毒作用。《玉函方》云,三月上寅日采苗,名曰玉英;元月上寅日采叶,名曰容成;九月上寅日采花,名曰金精;十二月上寅日采根茎,名曰长生。您先养着,来日需要时即可采撷。” 宋显琛静观她眉眼如画,两颊因炎热而闷得发红,额角渗出汗滴,还蹭了点泥巴,他随手翻出一方丝帕,递至她手中。 阿翕虽已特意擦净了双手,见丝帕刺绣精美,不敢相接,笑道:“可别弄脏了长公主的帕子。” 宋显琛不与她啰嗦,径直抬手,在她脸蛋上抹了几下。幼时,妹妹玩闹时蹭花了脸,他也这般给她擦,事隔多年,依然纯熟。 阿翕目瞪口呆:“长公主……” “……”宋显琛意识到自己干了何事,不由得尴尬。 幸亏,他穿的是女装。 为化解窘迫,他让阿翕坐于宣石上,和他一同翻阅《神农本草经》。 阿翕详细解释,宋显琛安静倾听,不时以简单句子提出疑问,一聊就是一下午。 裁梅在回廊外目睹了这一幕,越发觉得自己判断无误。 待天色向晚,阿翕生怕山路不好走,提出告辞时,裁梅亲自送到院外,还给她点燃了一盏琉璃灯。 阿翕笑而称谢。 裁梅委婉地感叹道:“自长公主和阿翕小娘子作伴后,心情好了许多。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还真心盼小娘子常来坐坐。” “我来是能来,但是……请你们别告诉任何人。”阿翕似有些为难。 “为何?” “实不相瞒,我小时候得罪了仇家,才躲到北山修行,因此……越低调越好,还望裁梅姐姐谅解。” 裁梅暗觉狐惑,不便多问。 回院落后,她将此事告知宋显琛,末了,补充问道:“殿下,是否需要彻查阿翕小娘子的来历?” 宋显琛眸色一冷,语气坚定:“不必。” 阿翕出现在他视野的那一刻起,喜悦、灵动、温暖如照亮黑暗人生的一道阳光。 她性子单纯,善解人意,眸底的真挚纯粹而动人,是为数不多可交心的好友。 遗憾,这“长公主”,是冒充的。 他不想骗他。 为了瞒住天下人,他不得不把戏演下去。 回头凝望阿翕刚种好的两株小菊花,浇透了定根水后,枝叶一改来时垂头丧气的颓靡,逐渐挺立伸展。 宋显琛唇角扬起一抹笑意,氤氲出前所未见的柔软。 满载希冀的花儿已含花蕾,如阿翕所言——先养着,需要时即可采撷。 作者有话要说:大表哥:我有不详的预感!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95节 二表哥:我有不详的预感!! 元礼:我也有不详的预感!!! . 第八十章 ... 七月初,满城车马嗔咽,罗绮满街,大街小巷售卖各种应节物件,以供七巧节之需。 原是喜气洋溢的节日气氛,京中士庶却无甚欢愉气象,仿佛过一过场子,人人交口热议的,莫过于这两日收到的军中急报。 “我查看了各处布告,并未提及详细内容,情况未必如大家想象的严重。” “要是不严重,会即日下旨任命?” “是啊!一下子派遣平州副都总管胡季春大人、容州刺史贺珉等周边的武官,连好不容易回京筹办婚礼的沈国公世子也不例外!” “对啊!听说沈世子在成婚当夜就走了,丢下盼星星盼月亮才娶到手的娇妻,洞房都没入……” “我咋听说刚洞房、匆忙完成三礼,就跑了呢?” “……你连人家洞房的细节也打听得到?” 议论声源源不绝,霍睿言牵马行于其中,因没带亲随,又特地戴了帽子低头而行,旁人并未留意。 此次诺玛族与胡尼族联兵进犯,擅长突击的铁骑军勇猛精进,因蓟关有定远侯霍都督镇守,故意绕开蓟城一带。 宋鸣珂一接到动向,连夜调动布防,抽调周边各路人马,连回京成亲的沈之恒亦未能免除。 危难当前,人人先公后私,想必大多数人根本没来得及与亲人道别。 霍睿言觉得,自己也不能例外。 他在刑部任职,主事案件复核,此等军政大事原本牵扯不到他身上,但他还有一个身份——定远侯府二公子。 “客官!路过来瞅一瞅!上好的吴中匠艺!” 闹市杂铺叫卖声不断,霍睿言听闻“吴中”二字,扭头望去,只见街心设下的彩幕帐中,分别摆满塑土所制的泥娃娃、谷板、花瓜、种生等新奇玩意儿。 谷板以小板上覆土,提前埋下种子,出苗后安置小茅屋和小花木,做成田舍村落模样,十分精巧趣致。 记得小时候,霍睿言曾亲手做了一板,供六岁的宋显琛玩耍,给宋鸣珂则带了糖。无奈宋鸣珂吃完糖,看中了谷板,兄妹二人为此闹了起来,搞得霍睿言很是自责。 如今乞巧将至,玩物极多,货架上琳琅满目,霍睿言停下步伐,信手拿起架子上一对“水上浮”,彩画金缕的黄蜡鸳鸯,不由得微笑。 商贩似是外地人,操江南口音,正忙着招呼几位女客,瞥见他青衫素简,随口说了句“客官慢慢看”。 霍睿言目光落在一堆泥塑娃娃之上,多穿乾红背心,系青纱裙,生态各异,甚是可爱。 其中架上有一对饰以彩装襕座,更有碧纱罩笼,点缀金珠,制作精良;一男一女的身材、面目、手脚、栩栩如生,还配以华丽服饰,显然是精品中的精品。 “那对,包起来。” 商贩扭头一看,上下端量霍睿言:“这对泥孩儿,乃吴中名匠袁老先生亲作,内部带机关,衣襞脑囟,按一下都能动,极其难得!价格可不菲呀!” 霍睿言莞尔道:“你尽管开价。” “这……这要五两银子。” 霍睿言直接丢给他一枚小银锭,“另外,这‘水上浮’来两套。” 周边客人与商贩见他出手大方,免不了多望上两眼。眼尖者已认出他,自是低声讨论。 “唉呀!那不是霍家二公子么?” “大敌当前,老子在边境备战,儿子在京城高价买娃娃……没想到啊!” “都说一门双杰,看来有差距呢!” 霍睿言耳力极佳,听在耳中,啼笑皆非,当下一语不发,抱走了商贩递来的一大盒物件,无视异样眼神,牵了马,径直往宫门走去。 这熟悉的长街,熟悉的宫城,他确有迷恋之意。 不单单留恋美好事物,更贪恋那一抹独特的温柔。 倘若没有战火,他大概会放弃山河秀色,甘愿长留这宫阙,与心爱之人十指相扣,听风雨,观星月,度年华,共白首。 可千里之外,父母与长姐面对的是碧血长空,塞外烽烟,金戈铁马,虎狼之敌…… 霍家人历代扛起重责,他和兄长昂藏男儿,责无旁贷,岂能缩在京城安享富贵? 然则,赵氏一脉倒台后,来自另一股疑似安王的势力根深蒂固,且未有确切证据。 兼之宋显扬年底归京,如若霍家兄弟同时上战场,只怕京中能守住宋鸣珂的人仅剩无几。 痛定思痛,霍睿言决定独自前往蓟关。 一来,他前年曾去过一回,驾轻就熟;二来,父兄性子完全是一路,思维上也异常相似,如若犯错,再难弥补,而他相对谨慎,或许能与父亲取长补短。 耳边喧哗声一浪接一浪,动摇不了霍睿言的决心。 这一次,势在必行。 念及此处,他眸中风起天阑,胸腔热血沸腾,唤起鹏程万里之志。 ………… 晴丝如浮云缭绕,宋鸣珂看了一上午奏报,焦头烂额,烦躁地甩袖,步往会宁殿之北。 那处有一座用石头叠成的小山,建有一殿二亭,是正殿一带少有的清静地。 她登临云归亭,眺望连绵十里宫阙,逐渐从混沌的思绪中理清事实。 ——上辈子,霍锐承与霍睿言在边关七年,大展身手,立功无数,因在位者宋显扬一再隐瞒打压,宋鸣珂所知有限,低估了两位表兄。 今生,她把霍家兄弟留在身边,带来的深远影响,可能远远出乎她的想象。 即便她此刻派二人前去支援,但少了那几年历练,两位表兄的眼界、实力定然远不如前世。 有得必有失。 眼前小莲池菡萏未销,嫩蕊凝珠,蜂飞蝶舞,被巍峨殿宇包围的小山丘独享清幽雅致。 然而,宋鸣珂的沮丧之情尚无半分退却,她屏退闲杂人等,连秦澍也没留。 余桐为她端来一碗梅花蜜,放在石案上,悄然退开。 宋鸣珂独坐于亭中,美景环绕,精致茶点,内心却是漫无边际的空洞与怅然。 花蜜水尚有余温时,一名内侍来报,霍二公子求见。 因霍睿言官升得快,有时候通报官名,宋鸣珂还得确认是不是二表哥,内侍们干脆按以前的称呼,亲切又省心。 此前,宋鸣珂派密探查过,得悉霍睿言曾有位江湖朋友失了踪影,怕是已不在人世。那事应为他受伤的根源。 他无事鲜少主动进宫求见,今日忽然请见,看样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和风轻拂下沿途粉、白、淡紫色的花瓣,翩飞而下,那一无比熟悉的青白身影阔步而来,堪如朗朗修竹挺拔。 他手里捧了一大匣子,从包裹在外的棉布包来看,不像贵重物品,引发宋鸣珂的好奇心。 “二表哥,此为何物?” “见过陛下,”霍睿言笑容暗藏隐忧,“方才来宫时路过乞巧市集,见着些好玩物件,带给你们兄妹玩赏。” 宋鸣珂贵为天子,但平日没太多架子,只要有趣、好吃,无分贵贱都喜欢,这是人尽皆知之事。 她示意让他入亭,打开匣子,眼见是一对端正细腻、别具一格的“摩睺罗”,笑意情不自禁扬起:“我又不是小孩子……” “陛下的确长大了,可晏晏她……”霍睿言注视她清亮笑眸,温柔中夹带几分宠溺。 “什么意思!”宋鸣珂无端红了脸,略带不平,啐道:“我这当哥哥的,只比她大一个时辰!” “那倒也是。” 霍睿言笑眯眯地看她把玩一阵,复道:“陛下,臣今日入宫,另有所求。” 宋鸣珂听他陡然严肃了许多,放下手里玩物,正色道:“为边境战事?” “正是。” 宋鸣珂悲喜交集。 相处数年,有些时候,彼此无需多言,只要一个眼神、点头或微笑,便可了解对方所想。 她暗叹一口气:“你决定了?” “陛下洞悉人心,省下我累赘之言。” “我最近每回去你那儿,你案上堆叠的全是兵书、史书、武器制作改良资料……猜到你近年没少花功夫。” “臣实在惭愧,只能纸上谈兵。” “可为何是你,而非大表哥?” 霍睿言无法直述对安王的疑虑,也不好说连秦澍都不敢全盘信赖,硬着头皮道:“臣前些年去过北域各地,熟门熟路。外加西南刺客之事迟迟未解决,与其留我在刑部,不如留兄长在御前护驾。” 宋鸣珂抬眸目视这比自己高了大半头的青年,他青衣素淡,一尘不染,宛若幽谷清兰,眉目高洁深远,却透着细看才能捕捉到的豪迈与锐气。 这些年,他一直小心翼翼藏起翅膀,但不代表他失去翱翔天际的能力。 一瞬间,她心底生出强烈冲动,想扑进他怀里,抱紧他,尽诉对他的期待与祝福。 可她是“宋显琛”,此举太不符合帝王威仪;即便她以晏晏的身份站在他跟前,男女有别,她更不能逾矩。 良久,她颔首道:“朕允准了。” 霍睿言松了松气,欣喜中滋生出淡淡的眷恋与悲伤。 她轻而易举同意了,半句不作挽留,是真想把他放在用武之地?还是……减少往来后,他们感情疏淡了? 他收敛清浅笑容,执礼道:“边境苦地,战事凶险,臣誓为陛下守护疆土,开创太平盛世,定当竭尽全力,死而……” 话未说完,一纤纤玉指以极快速度,摁住他的唇。 指腹柔软细腻,带着秋日微凉,瞬即燃点起他唇瓣上的火热。 他整个人呆住了! 晏晏好好的……干嘛撩拨他? 在他拼死按捺舔她一下的冲动时,她讪讪收回手指,脸颊绯霞起落,语气则极为郑重。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96节 “我们会活得好好的。” 这句话,她早于三年前挽留他时说过,和当时一样,说的是——我们。 以前,霍睿言没多想,此时此刻莫名增添了似有还无的暧昧感。 尤其是……她以轻柔指腹,毫不犹豫地封缄他未出口之言。 他眼眸深深,笑而不语,点了点头。 宋鸣珂被他灼热得如有实质的阳光烫得浑身如沸,残留他唇上的余温也似乎加倍发热。 二人怔怔而立,她霎时想到,他上回一走就是半年,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方归,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鼓起勇气,她学他往日鼓励她的动作,伸出另一条臂膀,绕向他后背,轻拍了两下。 偏生她手不如他长,为了这一小小鼓励,几乎扑进他怀里。 霍睿言被这软乎乎如小猫的娇躯闹得难受极了,天晓得他要多努力,才忍住没一把抱住她,往她粉润嘴唇上啄一口。 摒除杂念与旖旎,他后知后怕,真的怕。 不怕真心被拒绝,而是怕她默然接受。 万一,他没能活着回来,有意无意表露的种种亲密,只会给她带来等待和伤害。 如果简单维持表兄妹关系,她或许会为他的死而伤痛,最终随年月淡忘,无牵无挂地再遇良人,同携到老,过属于长公主该有的肆意人生。 如若坦言告知内心对她的爱慕,勾住她的芳心,他会因畏惧给她留下无尽痛苦,而没法放手一搏。 他视她为心中最珍视的宝贝,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又岂能再给她制造委屈? 她已为兄长承受了太多,理当拥有纵心张扬、福泽绵长的锦绣生活。 霍睿言与她静然相对,暗下决心,他必须从这场战争中存活。 哪怕数年后凯旋而归,她嫁了旁人,他尚能以二表哥的身份去爱护她,亲眼目睹她由娇纵美丽的小公主,受万众爱戴呵护后,活成白发苍苍却依然娇纵美丽的大长公主。 如若归来时,她未曾婚嫁,那么…… 霍睿言唇角骤然挑起一丝淡笑,笃定而向往。 ………… 表兄妹二人从云归亭出来后,默然并肩而行,漫无目的。 踏着黄叶飘落的碎石小径,秋凉萦绕,桂清菊淡,他们脚步安闲,不疾不徐,眼神偶有交换,衣袂摩挲,却无片言只语。 他每每转头凝视她时,唇畔柔柔含笑。 她明净眼眸与之相对,则潜藏则依恋、不舍与期盼。 跟在他们身后的余桐,不敢靠太近,连多看都怕惊扰这刻的微妙。 直至日渐西倾,众人同回殿阁。 宋鸣珂御笔一挥,写下一道密旨,霍睿言领旨,未作停留,仓促离开。 不多时,秦澍追出,屡屡欲言又止。 霍睿言把手搭在他肩头,语气凝重:“圣上安危,交给你和兄长,千万、千万不能让她有任何闪失。” 秦澍平视他,沉嗓不无担忧:“放心,你顾好你自己,完好无损地回来。” “这话听着怪怪的,”霍睿言蹙眉,再三强调,“记得你答应过的……” “用我的命,向你保证。”秦澍打断他。 师兄弟二人聊了几句,霍睿言担心宋鸣珂没人照应,催秦澍速回,复而失笑。 他心有多大,才会催促另一名仪表俊朗、武功出众的男子,去他心爱的小丫头身边守着? 下了玉阶,他禁不住回望,却见宋鸣珂不知何时已步出殿阁,和秦澍并立。 神色肃然,眼光落在他身上,似在目送他离去。 他的心乍然一痛。 可他再也没回头路。 袍袖遮掩他紧攥的拳头,指甲掐在手掌上,丝毫不能转移心上的痛感。 殿前,宋鸣珂紧咬下唇,目视苍茫暮色覆盖连绵宫阙,为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镀了一层金光。 众目注视下,她极力保持她作为君主的威严,仿佛这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告别。 是的,无关紧要,他会好好的、平安归来,带回属于他和家族的荣耀。 宋鸣珂为免表露过多的难舍难离,转身朝殿中迈步,却听秦澍压低声音,谨慎发问:“陛下,阿言他……” “什么?”她勉强平定的心潮再度翻涌。 “……可曾知您的真实身份?” 第八十一章 ... 斜阳卸去落霞的妆容后,秋风因暖光退却而冷凉了几分,吹得宋鸣珂身子微颤。 她斜目睨视秦澍,未来得及思索他何出此言,便已红着脸嗔道:“当然不知!” 若然让霍睿言知道她是晏晏,她岂敢与他走那么近? 长久以来,她的心愿是瞒住大家,等宋显琛痊愈后恢复身份,兄妹二人无声无息换回来。届时她和霍家兄弟依然是表兄妹,假装慢慢熟悉即可。 “既然不知,陛下更不该与之过分亲密。”秦澍长眉凝聚了三分忧思。 “秦指挥使管的真多!”宋鸣珂不满地嘟了嘟嘴,突然加重语气,“上回已说过类似的话,怎么今儿还啰里八嗦?你以为朕真的那么好相处?” 秦澍也不慌张,道:“上次出言提醒,为陛下清誉,方才是为了阿言。” 宋鸣珂正自抬步跨槛,听完他后面那句,大为狐惑:“此话何意?” 秦澍话到嘴边,忽而犹豫未决。 自从那次京南莲湖出游,他隐约觉察出,元礼与霍睿言眉来眼去,绝非外人所见的那般,互不相干、冷淡应对。 秦澍仔细观察元礼的言行举止,暗地里盯着其动向,竟意外发觉,此人偶尔会作宫人装扮,混进往来北山的队伍中。 时至今日,他越发认定,元礼就是去年如昙花一现般出没在定远侯府中的“通房丫鬟”。 他甚至怀疑过元礼的性别,但细辨,喉结是真的,须根也是真的,应该是……男的吧? 元医官和霍睿言交情匪浅,他们到底什么关系?是情人?暗中勾结? 秦澍早听闻外界相传——霍二公子有龙阳之好。当时他曾觉可笑,一旦发现,在房中与之亲热的女子是男人假扮时,又隐约生出怪异感。 “朕问你话呢!为何不答?”宋鸣珂冷声道。 “……臣听了些传闻,阿言他迟迟不肯谈婚娶之事,或许存有分桃断袖之癖,”秦澍略微窘迫,“他要是知道您的情况还好说,若不知情,而您与他来往过密,说不定……会引起他的误解。” 宋鸣珂的清眸瞬间雾气弥漫。 诚然,断袖之类的话,她偶有耳闻。乃至有人提及,她这皇帝也如是。 但旁人胡言乱语,与秦澍所述,哪怕含义一致,意义却差距甚大。 秦澍是霍睿言相识多年的师兄,在定远侯府住了将近半年,相处日久,了解得更多。 二表哥……真有此癖好? 宋鸣珂无从掩饰惊诧与黯然:“可你说……他的心上人是成熟妖媚的丫鬟……” “那事,似乎是个误会,”秦澍不好直言对元礼的怀疑,再三强调,”反正陛下在未恢复身份前,还得慎重。“ 宋鸣珂大致猜出,他是怕自己以假男子的形象伤了霍睿言,或无意中胡乱撮合了“兄长”和二表哥,后果不堪设想。 潜藏的意识中,有种情愫比这些更让她难受,她无暇细究,不得不极力压制住。 听秦澍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她闷声道:“烦死了!朕被国家大事弄得头疼,懒得计较细枝末节。再说,二表哥都要离京了,你跟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秦澍习惯她私底下的小抱怨和小责备,全因他们相熟已久,便打趣道:“臣见陛下依依不舍的……” “谁依依不舍!自作聪明!” 宋鸣珂甩袖坐回案前,心依旧乱糟糟的。 多想无益,当务之急,该处理边境的战事。 待二表哥驱除强虏、以热血挣回盛世太平、载誉归来时,他们都将成为更好更优秀的人。 ………… 次日,宋鸣珂接到密报——霍睿言昨日离宫后,手持密令,召集了一批好手,连夜交接好刑部的事务;今儿一早,和兄长道别,骑马一路北行。 这二表哥!一切早已作好部署,只等她一句首肯罢了。 彼此知晓对方的人品性情,因而无所顾虑。 中午,霍锐承入宫,宋鸣珂见他两手空空,开口就问:“他没让你把猫带来?” 霍锐承傻了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谁。 “陛下日理万机,还顾得上他的猫?” “……”宋鸣珂也觉着自己玩心过重,眉头一拧,道:“不管,你得把团子拿来!” 霍锐承无奈:“明日我想办法把它捉来……陛下也不关心一下阿言,只顾着抢他的猫,他知道了怕要伤心。” 宋鸣珂没好气道:“他事事妥帖,用得着我关心?” 霍锐承一头雾水:“阿言又得罪陛下了?他这人虽表现得和和气气的,实际上性子有点倔。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我这当哥哥的,替他向您赔罪。” “少废话!记得把猫给我!” 宋鸣珂也说不上自己在为何事怄气,如若非要挑一处,大抵源于霍睿言的断袖传闻。 毕竟,她曾对他动过心思,还想着,如若自己身份恢复时,他还没人要的话,她就收入囊中,占为己有…… 现下一而再再而三听闻他的传言,心便如珠蚌掺入沙粒,吞不得吐不出。时日久了,也许会分泌出一层层自欺欺人的念头,将这些不安、惶惑、怨怼,包裹成光华流丽的珍珠。 霍锐承搞不懂皇帝奇特的心思,生怕她迁怒自己,当即派人传话回府,逮住那只肥腻的团子猫,送入宫中。 黄昏时,秦澍前来康和宫换值,起初还不为意,后忽见御案底下钻出一个三花毛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97节 团子谨慎挪步,吸着鼻子,确认是熟人后,蹭了他一靴子的毛。 “这家伙!”秦澍当值时不好与猫嬉戏,只得摆出冷漠脸,“你咋跑宫里来了?” 宋鸣珂搁笔抬目,淡然一笑:“两个时辰前,霍家管事送来的。” “阿言让您代为照料?”秦澍很震惊。 “哼!他哪会管这些!天没亮便跑了!” 秦澍从她的不满中捕捉到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心下一片明朗,忍笑道:“所以陛下……立马夺了他的猫,以睹猫思人?” 宋鸣珂目瞪舌挢,分不清该羞该怒,好一会儿才用那句任何时候都能出口的“放肆”来结束片刻尴尬。 秦澍并无畏惧之意,悄然端量她涨红的俏脸,努力抿住唇边的笑意。 宋鸣珂见状,恼羞成怒,顺手抓起案上一白玉荷叶笔舔,直往他身上砸去。 倘若换了一般侍卫,见龙颜大怒,定然一动不动由着她发泄。 偏偏秦澍是个不爱守规矩的,信手拈来,把笔舔抄在手上,迈步向前,朝她深深一鞠,继而放回案上。 “你……”宋鸣珂气得说不话来。 “陛下莫恼,臣随口开个玩笑……”他眸底平添近乎于看热闹的畅快感,补了句,“没想到戳中陛下心事。” 宋鸣珂气极,抓起笔筒上的几管笔冲他甩去,被他轻而易举接牢了,丢回原位。 “你就不怕朕一气之下,以大不敬之罪将你革职?” “好啦好啦!那么大脾气!”秦澍抬望高坐于上方的她,笑得温柔而包容。 宋鸣珂没来由蔓生出似曾相识之感,仿佛这种表情早在旁人脸上见到过,却记不起谁对她这般笑过。 在她怔忪之际,秦澍摸出一对用油面和蜜糖制作的“果食将军”,高约三四寸,形如披着甲胄门神,“乞巧将至,臣从果食店要来了这个,陛下看……像不像我和阿承?” “莫名其妙!”宋鸣珂的火气因他这摸不着头脑的举动而消减了些。 “送您!”他无所顾忌地放在御案之上,“消消气。” “你当朕是三岁孩童?” “不止三岁的……欸!别砸别砸!”秦澍看她又要丢东西,“臣告退!马上!” 随即开溜。 他翻出来的“果食将军”还凶神恶煞地立在她跟前,料想是从乞巧果食店铺挑的。 她往年偷溜出宫时,见过那些花样百出、奇巧万端的油面甜食,据闻买得多,便可获赠此物,也不晓得秦澍是有心讨好,还是临急应付她。 想起霍睿言赠予“摩睺罗”和“水上浮”,再看这两个面食做的人偶,她心中忿然——这师兄弟俩是在哄小孩呢? 她曾疑心上辈子的秦澍对她这长公主有意,今生被他得悉真相后,同样担心他存有异念。 观察近三个月,倒又不似她所想的那样。 秦澍待她,介乎于霍家兄弟之间,有大表哥的直言不讳,又带着霍睿言的处处体贴和观察入微,教她迷惑不解。 宋鸣珂呆然出神之际,团子在书房内转了一圈,几经周折,从矮几跳上了高几,再顺着条案蹦到书案,张口叼走了其中一“果食将军”。 “还吃!”宋鸣珂急忙猫口夺食,把沉甸甸的猫搂入怀中,“不许再吃,你得减肥了!” 蹂|躏着猫温软光滑的毛,她忽而在想,二表哥平常也会抱猫、跟猫说话吗? 思忖许久,她像在竭尽全力说服自己:“团子,我只是单纯喜欢你这肥嘟嘟的猫而已,可没对收养你的人有什么企图!你可误会了!” 团子似被剥夺“新欢”而不痛快,以鄙视眼神瞄了她一眼,不耐烦地晃了晃毛茸茸的尾巴,如球一般滚落在地,与此同时,喉底因挤压而发出“咿”的一声。 宋鸣珂无言以对,苦笑着摇头,重新执笔,在被猫踩了梅花印的奏折上继续批复。 ………… 秋末,摆在宋鸣珂面前的是两件大事。 外事为边境之战。 两军经过数次试探式的小规模作战后,即将迎来正面交锋。 据闻,霍睿言受命随父应战,原为霍浩倡出谋划策,连续五次场中小型战役打下来,因先后领两都作战,如今已暂代营指挥使,指挥五都约五百人。 宋鸣珂当然知他绝不会止步于此,只可惜他近年习文,若早个两三年到边关历练,凭他的实力与聪慧,加上其父的声威,而今早就功勋累累。 内事则是阔别京城一年的北海郡王宋显扬,在郡王妃饶蔓如诞下一女后,请求回京探望“病中”的赵太妃。 宋鸣珂曾豪言壮语,当众允诺,自然不好出尔反尔,大笔一挥,准了。 内外大事堆叠在一起,宋鸣珂只好把刚回滨州未满一月的安王召回京城。 秋霜降临,前世打得极其艰辛的一场仗,在她的默默等待中拉开帷幕。 她伫立殿前,放眼眺望,寒霜覆盖了十里宫阙,覆盖万户之都,覆盖锦绣山河。 重生后,她无数次驻足于此,容颜从未像今日这般平静,内心从未像此刻这般激动。 她的确没有成为前世那愚钝、怯懦、软弱的嘉柔长公主。 数载年月,咬牙坚持,唯求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愿望,终将实现。 且远观北国烽烟中的铁骑大军如何扭转乾坤,也要近看就藩后的宋显扬,与吃斋念佛半年的赵太妃,还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 疾风吹起她的龙袍,冰霜肆无忌惮扑在她脸上,却撼动不了纤细背影所透出的坚韧。 秀丽眉睫被霜气染白,衬出她那双乌亮瞳仁,宛如暗夜下浸润星光的一汪湖水。 作者有话要说:二表哥:秦澍这坏蛋,在我家晏晏面前造谣,看我不削死你! 秦澍:我家的! 二表哥:我家的! ……(继续重复对话一百遍) 晏晏:想要回你的猫,打完仗就得乖乖回京! 二表哥:回来之后,要的可不单单是猫啰~嘿嘿。 第八十二章 ... 月华皎皎,天地间浸润的柔光,糅合了灿然宫灯,映得宴厅明亮辉煌。 宫宴上,一派笙歌悠扬,随佳酿芬芳四溢,渗透至殿中每个角落。 宋鸣珂正为边境战况紧急而伤神,已有三四天没好好睡过一觉,如今宋显扬举家北上,虽是郡王封号,终归是兄长,她不得不设宴,为其洗尘接待。 琴音如清泉流淌,灵动且悠远。 精挑细选的一众舞姬踏着韵律,莲步轻移,衣袂翩然若蝶舞,青丝徜徉,美不可方物,恰如凡尘仙子,牢牢吸附众人目光。 唯有宋鸣珂面露困顿,哈欠连连。 宴乐声散去,舞姬退下,负责礼乐的官员见宋显扬起身整理衣袍,忙制止下一场即将开始的歌舞。 宋显扬举盏,转向台上的皇帝,恭敬地道:“陛下政务繁忙,还劳心伤神替臣一家操办家宴,臣不胜感激。” 宋鸣珂这时才转目细看久别的二皇兄,但见他一身紫色郡王袍服,身姿挺拔,气势不减当年。 脸容比前几年饱满,兴许初为人父之故,鼻唇间蓄着短须,显得成熟稳重,与上辈子当皇帝时略有几分相似。 “北海郡远道而来,辛苦了。”宋鸣珂见他过得还算平顺,记起前世的沉重,眉间掠过微不可察的厌烦。 她素手端起杯盏,与他同饮。温酒入腹,辛辣感自舌尖直入喉底,透进五脏六腑,尽是火辣辣的滚烫。 像是记起了什么,她朝饶蔓如颔首:“郡王妃为皇家开枝散叶,产后只歇息了一月半,便匆忙北上,也辛苦了。” 她自然没忘记,上一世,饶蔓如初得盛宠,因腹中无子日渐受冷落,对宋显扬变卦了的心求而不得。 而今,饶蔓如诞下千金后,身材与面容略显丰腴,虽路途奔波,但容光焕发,显然被照顾得极好。 她穿了身翠绒褙子,绫罗华美,尤其那珠钗上拇指大小的海珠,以及由数串大小均一、圆润亮泽的珍珠、昂贵宝石做成的金丝璎珞,在灯火下璀璨生辉,极其夺目。 “谢陛下宽慰。”她盈盈一笑,仿佛要将最美艳动人的姿态呈现给众人。 宋鸣珂并未多看,一则,对方最美的时刻早于前世见多了,二则她此时为男子身份,岂能盯着自己的二嫂? 但那珍珠的光彩实在耀眼,她淡淡一笑:”郡王妃所佩戴的,便是禁采七八年的合浦珠吧?” 宋显扬脸上变色,额角已生出细汗:“陛下好眼力,臣在当地搜集了旧珠与人工养殖的新珠,以慰郡王妃怀胎十月的辛劳。” “瞧着你们夫妻恩爱,情深爱笃,朕很是欣慰,”宋鸣珂笑意清浅,秀眉不经意一扬,“听闻北海郡到了藩地,诸事遂顺,朕更是开怀。” 宋显扬提着的一颗心稍缓了缓,却听皇帝续道:“只是目下边境战乱,国库紧张,朕等来日局势明朗,再予以嘉奖吧!” “谢陛下,”宋显扬从皇帝所言听出了一丝暗示,忙补充道,“臣乃尽己本份,不敢领赏……北域战事激烈,臣上不能匡佐君主,下不能提抢纵马,自当略紧绵薄之力……将这一年养珠所得的收益贡献出来,以犒赏边关将士。” 宋鸣珂笑道:“二哥果然心系朝廷,很好。” 因她改称“二哥”以示亲近,使得宋显扬微微一愣。 宋鸣珂看在眼里,笑得意味深长。 他既主动缴纳银钱,她便暂且不揭穿他偷梁换柱、暗中开采海珠的小伎俩。 把柄在手,得留着适宜时机,方可揭露。 宋显扬被皇帝别有深意的笑激得一激灵,不知该如何应对,登时慌了神。 缄默中,席上一直低头细嚼慢咽斋菜的赵太妃忽然插话:“今夜无雪,正是赏月的好时机,若陛下允准,大伙儿宴后四处走走,不失为一件美事。” 她素衣简雅、面容清减,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慈祥状。 宋鸣珂知她心意。 赵太妃盼了一年有余,才见得着儿子儿媳,碍于今日碰面聚集了一众宗亲,娘儿俩不好深谈。而宋显扬身为开府建牙的郡王,时辰一到必须离开宫城,她这做母亲的,自是能多聚一时算一时。 宋鸣珂至今未盘查出半年前所谓的虚明庵刺客究竟是谁派去的,也搞不清是否与西南部族有关,没什么好打压他们的理由。 “也好,”她大方应允,“想来二哥二嫂往后长居南方,难得见一次雪……” 这句话看似无心,实则另有所指,宋显扬夫妇皆一哆嗦,随即尴尬而笑。 接下来,乐班子再度奏响丝竹声,宴会貌似恢复了先前的和谐,如像未曾有过那番微妙的对话。 唯独当事人心中留了根刺,细若毛发,吹不走,拔不掉,痛痒难耐。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98节 ………… 酒过三巡,皇帝以公务为由先行离席,安王也没逗留,和几位年长的宗亲先后离去。 宋显扬命人先将饶蔓如母女二人送回郡王府上,自己则陪赵太妃沿殿阁外的甬道散步。 月光覆盖积雪,积雪覆盖殿阁,为亭台楼阁淡去了画栋雕梁之色。 狂风扬起母子二人的夹棉外袍,纵然寒冷,他们也不愿躲进暖轿中避风,四目相对,眸光越发复杂。 赵太妃认出宋显扬身上所穿的袍子,恰恰是当初他离京时,她连夜为他赶制的,隐忍多时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滑落于梨花般清丽的玉容上,由热转凉,继而刺寒入骨。 转眼一年有余,目睹孑然一身的爱子沉稳了不少,又携娇妻爱女同归,她心下欣慰且凄凉,双手从兔毛围袖中抽出,为宋显扬理了理不够平整领口。 “扬儿,这一年……日子过得可好?” “母妃,孩儿没什么不适应的,广西一带物产丰厚,就是夏天炎热而漫长……”宋显扬捂住她冰凉的双手,“您在西山修行,太清苦了,不如随儿子南下?” “还好,时日长了,倒觉得比在宫城内舒坦些,起码……犯不着看人脸色。” 宋显扬注意到,太后谢氏与长公主均未赴宴,摆明了没将他这一小小的郡王放在眼里。 倘若数年前,他或许会因此而愤怒,并想方设法还以颜色。 今时不同往日,他只想保平安,享受妻儿福气。 远离目光焦点,未尝不是好事。 然而……蔡师爷送来的那份莫名其妙的信,又该如何处置? 宋显扬犹豫不决,眼见天色深暗,疾风席卷,忙搀扶赵太妃步入一座暖阁。 宫人们急忙备上热茶炭火,忙进忙出,宋显扬趁无人在意,从怀中取出一小小的锦盒,反复思量后,缓缓递给赵太妃。 “孩儿觅到了一颗上好的夜明珠,因北海地僻,无良工巧匠,只能带回京城,请母妃另行找人打造首饰,”他按捺嗓音中的轻颤,压低话音,“内里有张图纸,您且做个参考。” 赵太妃莞尔一笑:“我儿当真孝顺,可惜我长居虚明庵,岂能佩戴饰物?你留着给孩子吧!” 她嘴上虽推拒,终究没忍住,亲手打开锦盒。 盒内确有一鸽子蛋大小的淡蓝色宝石,底下压了张被折得一丝不苟的纸条。 “母妃不妨瞅瞅,看样式是否合意。” 赵太妃不忍辜负他一片孝心,把夜明珠端在手上细细欣赏,又微笑着展开纸条。 纸上白纸黑字却并非首饰图样,而是一封信。 赵太妃只看了头一句,呼吸骤停,浑身发抖,两眼一翻,几欲昏过去。 ………… 宋鸣珂回到康和宫时,正好撞上换布防的霍锐承。 “陛下这么快就回来了?” “宴席多为歌舞,我和那人又没什么可聊的,不如早些回来批阅奏折。”宋鸣珂直言不讳。 “当初北海郡王以那样的缘由被降爵,其后,赵氏一脉欺上瞒下,犯下重罪,陛下此番还盛情款待,算是给足了面子,他们理当知足。”霍锐承安抚道。 “不说他们了,”宋鸣珂顿了顿,小声问,”二表哥……他们可有来信?” 霍锐承笑道:“边关急报不是自送到陛下手里的么?缘何又问起我来了?” 宋鸣珂暗骂他不动脑子。 她明明问的是霍家家书,他怎么绕到军情上了?除了关心军务,她也想了解二表哥……还有表姨、表姨父、表姐他们的情况啊! 但她不好意思说得更直白,只得含混道:“他们父子就这样丢下你在京城,也不多说几句?再说,表姐要生了吧?你都要当舅舅了,没主动问候一番?” “我有写信!怕是他们军务繁忙,没工夫管家事……而且,我爹每次都说类似的话,就跟对着抄写一般,没啥好看的……” 宋鸣珂只想挠头,这大表哥!什么榆木脑袋! 重生后,先入为主,她认定,武功高强的霍锐承,为前世临死前所遇之人。 尽管后来,得悉霍睿言同样身负绝艺,但最初的印象已定,她始终认为,大表哥的可能性更大。这几年,她待霍锐承从无悖逆,也舍不得与他闹脾气,以至于外界看来,她这皇帝似乎更看重霍家世子。 只有他们兄弟二人知晓,她对霍锐承是敬重与客气,并不似与霍睿言相处时的无话不谈。 寒风之下,宋鸣珂不再停留,示意让霍锐承忙完便回去歇息,自己则裹紧外披,快步入书房。 刘盛早把屋内烤得暖融融的,又怕她忽冷忽热,赶忙让人开窗户散散炭火气。 宋鸣珂卸下沾满雪意的外袍,交由剪兰等人,径直行至案前,深吸了口气,一手搓揉额头,一手随便翻开一折子。 尚未看完,余桐从外头匆匆赶入,双手呈上一密函,“陛下!从蓟关快马加鞭送来的急报!您是否需要先过过目?” “好!”宋鸣珂接过,拆封细阅。 密报条陈征战策略,并奏销兵马钱粮等事务,事无巨细,一一详述。 暗暗松了气,她忐忑不安之情略减,正想作批复,忽觉封内比往常多了些事物。 她狐疑地抖了抖,掉落一小布包,似有异香。 “嗯?什么东西?” 余桐生怕掺杂了有害之物,忙接转解开,却是七八种不同的干花,依稀有小玫瑰、小雪莲、艾菊,另外几种似为当地植物。 形态各异,暗藏幽香,仍保留鲜明色彩,组合在一起颇得意趣。 宋鸣珂只觉这军情奏报中掺杂了不相干之物,教人匪夷所思,“这是几个意思?” 余桐摸到布包内还附了张纸条,不敢擅阅,交给了她。 纸上写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睽违日久,拳念殷殊。微物奉上,聊祝吉安,望勿嫌弃。 墨字白书,字迹婉若丽树,穆若清风,宛如金玉般光华炫目。 虽无署名,明显出自霍睿言的手笔。 宋鸣珂见了熟悉的笔迹,压抑怒放心花,板着俏脸,杏眸瞪得圆圆的,佯怒道:“这些人!在急报中捎几朵花给朕,是何用意!” 余桐抿唇偷笑:“小的也不懂,应是边关将领在向陛下汇报……边境的植物状况?” “嗯,有理。既然如此,朕就笑纳了。” 说到最后,她已忍不住粲然一笑,自精致唇角到弯弯眼角,潋滟着堪比花儿娇媚甜美的笑意。 第八十三章 ... 大雪并未掩覆饶府内的喜气洋溢,府中上下忙成一团,均围绕在归宁的饶蔓如身边,嘘寒问暖、夸孩子好看……三姑六婆,七嘴八舌,热闹非凡。 饶蔓如目视眼前的一张张熟悉的笑脸,无心细究当中藏了多少真情或假意。 她容貌出众,易招人嫉妒,外加过去十多年被父母捧在手心,性子骄横,明里暗里得罪过不少人。 若真嫁给了皇帝,倒还好说,可她忽然在宋显扬最失意时,哭着嫁给了他。 此事,成了外界多方揣测的难解之谜。 毕竟,众所周知,她饶蔓如可不是什么仗义之人。 多数人认为,饶家有短处掌控在赵氏一族手里,才迫不得已答应宋显扬的提亲。 京城贵女们表面为之叹息,背地里幸灾乐祸,等着看不可一世的饶千金会落得何种下场。 因此,饶蔓如此次回京,绞尽脑汁,精心策划,所有的衣裳、首饰、妆容……无不做到极致,以高雅奢华,彰显她未落于人后的姿态。 她的确做到了。 至于光鲜外表下包裹多少不甘,另当别论。 当一大拨人说尽好话后轰然散去,饶蔓如收起脸上无可挑剔的笑容,把怀中睡得深沉的女儿交到乳娘手中,平静望向一旁泪光泫然的母亲。 “娘,有何好难过的?” “就怕你受委屈。”饶夫人见左右无旁人,禁不住拭泪。 整个饶府,仅有父母和两三名贴身婢女知晓内情,均觉宋显扬以龌龊手段欺辱她,婚后自然也不会尊重她。 饶蔓如了解母亲所想,淡然一笑:“他没你们想的那么坏,对我和孩子,倒是好得很。” “孩子,娘知你争强好胜,若不顺心,别强忍……他,和赵氏一脉,只怕再难翻身……你若撑不下去,大不了和离,回头嫁个富商亦无妨。” “娘,放心吧,他真的……还好。” 当下,饶蔓如讲述了宋显扬的优点和对她的种种好处,以安慰母亲。 事实上,宋显扬为皇子时,并非无所作为。他十五岁起已兼管巡防,还曾监督工部治理河道。 皇帝即位后,因忌惮其能力,逼迫他卸下公职与事务,只能当个富贵闲人,以致于大伙儿忘了,他曾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 抵达北海后,宋显扬一方面大力发展渔业、养珠业,一方面开拓与南洋各国的商贸,一年下来,颇见成效。 他待爱妻千依百顺,饶蔓如比任何人都清楚。 扪心自问,嫁给他,比她此前想象中要好上千百倍。 饶夫人从她谈及夫婿时意带娇羞的笑容判断,女儿的异乡生活没她设想的不堪,心头大石总算放下。 炭火烤得正旺,饶蔓如吩咐乳娘抱孩子入内歇息,与母亲吃了些点心,收敛心神,从随行的提匣中拿出一长条型的紫檀木盒。 “娘,我从南洋商人手上购来一把异域银梳,”她迟疑半晌,亲手推开盒盖,“纯银打造,镶了珍珠、水晶、红绿宝石,中原地区极为难得,你且作个纪念。” 饶夫人见这梳子做工精细,拿在手上翻来翻去地看,愁容略减。 饶蔓如又道:“放置银梳子的木盒,是用南洋一带的珍贵木料定制的,娘记得收好,千万别弄丢了。” 饶夫人触摸紫檀木盒的刻花,满口答应,“这梳子如此特别,怕也舍不得用。” “那就放着,闲来把玩。”饶蔓如暗自舒了口气,目光落在盒子上,急忙抽离,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半年前所见。 ………… 那时,她怀孕已有八个月,因听闻宋显扬给她做了一整套的合浦珠首饰,夜里起身,悄悄去他书房,本想当面讨来。 未料,远远看到大门紧闭,侍卫严守,饶蔓如暗觉有异,屏退丫鬟,独自一人蹑手蹑脚靠近,躲在窗下窃听。 宋显扬正与负责分销珍珠的一名师爷在密议,偏生对话声音极轻,她勉强听那师爷说了句“安王竟然跟一尼姑私通……千载难逢的翻身良机”,登时惊慌失措。 如若宋显扬拿到赵氏家族死对头的把柄,赵家真的能卷土重来?怕是未必。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99节 只听得宋显扬问:“这封信,有谁看过?” 那师爷则答,就他和弟弟一起看过,未敢泄露云云。 随后,宋显扬简单夸了两句,等到师爷高高兴兴离开后,他召来门外侍卫,冷声下令:“立即把蔡家兄弟杀了丢海里,明儿对外宣称,深夜下海捞珠,触碰机关遇难。” 饶蔓如周身发抖,方知事情绝不是她猜测的那样。 事有蹊跷。 逐渐冷静后,好奇心驱使她一探究竟,遂大摇大摆来到书房门外,长驱直入。 宋显扬乍然见她现身,惊惶多于喜悦,急忙上前搀扶:“怎么来了?不是睡下了吗?伺候的人呢?” “睡不着,出来散步。听丫头说,你给我做了首饰?”她如常以傲然的口吻发问。 宋显扬神色复杂,愣了片刻,拿起案上的丝绒锦盒,挑开扣子,揭起盒盖,向她展示内里的璎珞和耳坠子,“还有腰链、步禁、发簪等,得过两日再送来。你看喜不喜欢,要是不满意,我再让人重做。” 柔柔烛光下,珍珠的华彩与宝石的光芒尤为闪耀,照亮了饶蔓如发自内心的欣悦。 “不戴上,我怎知合不合适?” 宋显扬一笑,先为她挂上璎珞,又小心谨慎替她戴好了耳坠。 兴许感受到她的愉悦,他壮着胆子在她颈脖处印下一吻。 饶蔓如并无推拒之意,反而夸他:“没想到你堂堂一大男人,挑选珠宝的眼光还不错。” “我挑媳妇的眼光更好。”他趁机拥她入怀。 “就你嘴甜!”饶蔓如啐道,复而抬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看在你还算听话的份上……” 话未说完,踮起脚,凑到他下颌亲了一口。 宋显扬笑颜绽放,轻轻搂住她后腰,低头以额相触:“只有一下?为夫给你做了一整套呢!” “贪心!”饶蔓如昂首,唇角勾笑,再度亲向他。 这一回,则以丹唇覆上了他的唇。 宋显扬许久未与她亲近,逮住良机,吻了个吞天噬地。 饶蔓如无分毫推拒,唇舌间极尽缠绵与挑逗,挑起他腹下数寸之火。 其时南国盛夏炙热如蒸,她气息凌乱,所穿的银红蚕丝家居裙裳轻薄,细汗晕染,促使书房中暧昧混沌的气氛越演越烈。 他眼中迸射火焰,一副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模样,终究因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而停止动作。 他把脸埋在她濡湿的颈脖处,埋怨道:“你……欺负我!” 饶蔓如鼻腔内娇哼软绵,悄声道:“你若轻点,我……让你欺负好了。” 宋显扬无比震惊,弯腰抱起她,绕过屏风便要步出书房。 她藕臂勾住他颈脖,凑近以贝齿轻咬他的耳垂。 这一下,宋显扬忍无可忍,倒抽了口闷气,回身将她放在案上,继而迈步掩门。 一进一退间,腰带已滑落在地,外袍敞开,再无之前的郡王威仪。 饶蔓如以美玉般的手,半生不熟地撩开他的中衣,指尖绵柔地滑过他的肌肤,激起他体内热力流窜。 宋显扬禁欲大半年,如何能忍? 他试着伸手去解她的衣带、摘掉首饰,遭她制止,“别……人家还想再戴一会儿。” 她爱美之心尤为强烈,可他已箭在弦上,手探进衣裳内揉捏一番,终归没忍住,仅去除最为关键的障碍,迫使她躺于案上,狼腰一沉,挺进挞伐。 案上诸物摇摇晃晃,发出的奇怪微响,夹杂混浊呼吸声、破碎低吟声与皮肉碰撞声。 二人衣裳未褪,层层堆叠在腰间,碍于宋显扬已太久未与她云雨,这“欺负”只支撑了一阵。 他羞愧难当,紧拥她,待情潮涌动时,如像要挽回颜面般,一把抱她下地,从背后跻身而上,再次抵达极乐巅峰。 饶蔓如腹部因欲念反复僵硬了好几回,胎儿也抗议似的翻身、乱踢,她却自始至终由着他放肆。 宋显扬尽兴后累极,清理狼藉,搂她挤在小歇的竹榻。 俊颜漫溢满足笑容,他闭上双眼,嘴里絮絮叨叨讲述他为即将出生的孩子起了哪些名字。 说着说着没了声音,随后呼吸渐匀。 饶蔓如确认他入了眠,悄然从他臂弯撤离,回顾方才进门时他匆忙往抽屉里藏东西的方位,放轻手脚,仔细寻了一番。 找到有关安王的一张纸条,她看得云里雾里。 安王和一名法号为“静延”的师太于虚明庵外私会?混淆天家血脉?犯上作乱? 虚明庵……好像有点耳熟。假设形势对赵家有利,宋显扬为何要杀传信之人? 她百思未解,不动声色把信放回原位,躺回丈夫怀中,过了半盏茶时分,唤醒他,催他回房安睡。 宋显扬送她回院落,软磨硬泡要留下和她同床,遭她以“天气太热”拒绝了。 等待夜深人静,饶蔓如披衣下床,研墨提笔,凭借过人记忆,一字不漏默把信写在纸上,并藏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由于身在北海,她装作一切不曾发生,安心生产;坐完月子,着手筹备归京之事。 抵直京城后,她暗中打听,惊闻赵太妃被皇帝送去西山虚明庵后,法号便是静延。 对应信上所言,和宋显扬奇特的反应,饶蔓如吓得彻夜难眠。 她好不容易接纳的夫婿,是赵太妃与安王私通所生?匪夷所思! 但若是捏造的谎言,宋显扬何必杀人灭口,还将信藏得严严实实? 饶蔓如自知此事若揭露,饶氏家族势必受牵连,可这谋逆罪大滔天,她夹在中间该如何自处? 她不敢劝宋显扬回头,一旦开口,意味她知悉内情。 她不敢告知父亲,怕父亲为自保而揭发,害她刚得来的幸福烟消云散,从此骨肉离散、天人永隔。 此外,还有更多潜藏在思忆深处的念头,包括对皇帝残存的情思,对他置她于尴尬位置的恨意,对至尊后位的多年期盼…… 矛盾重重。 最终,她选择先藏起秘密,坐山观虎斗,等到胜负将决,再重新站队。 在那之前,她得好好享受初为人母的美好,好好享受作为郡王妃荣华富贵。 哪怕,她隐约觉察出,深陷漩涡中的幸福不会太长久。 ………… 饶蔓如回娘家小住的那几日,宋显扬去过两回,皆受到不冷不热的招待。 明白个中缘由的他,不恼、不怨、不憎、不怒。 只因他尚有更重要的事去处理。 这一日,宋显扬与亲随上山采梅,因天寒地冻,未曾骑马,而是改坐宽敞马车出行。 北风刺骨,寒气逼人,鹅毛大雪掩盖了天地万物本来的面目,宛如谎言掩埋真相。 马车停靠在偏僻幽寂的山坳上,他藏身车内,裹紧狐裘,摩挲双手。 明明是滴水成冰的严寒季节,他背上却冷汗黏腻,如抹了一层胶状物。 不多时,马蹄声踏雪而近,每往前一步,他的心便越发沉重。 即便他早在看到那封信后,纠结过,畏惧过,恐慌过,羞耻过,从他与母妃坦诚相待的一刻,尘封多年的往事、不为人知的事实,迎来了共同面对的一日。 他不是没想过,假装不知情,安然过北海郡王的人生。 就算苦闷、愤恨、憋屈,他好歹博得妻子的一点真心与依恋,外加有了孩子,当上父亲,他并非一无所有。 但思前后想,他如放弃问清来龙去脉的机会,来日局势真出现变故,他将措手不及。 当他回过神来,意欲下马车迎候,木板门忽被人打开,那位正值壮年、长眉墨画、气宇轩昂的黛袍男子已站在他跟前。 眼光相碰撞,对方眼中的慈爱与惊喜,如针一般狠狠扎入他的心。 那是先帝曾投向他的眼神,属于父亲特有的眼神,阔别数载的眼神。 可这眼神出现在另一张与先帝相似的容颜时,教他羞惭、惊悸、瑟瑟发抖。 似只停滞了短短一瞬间,又如半生悠长,他以艰涩低哑的嗓音唤道—— “叔父,您来了?” 第八十四章 ... 一刹那,安王笑容凝滞,嗓音仿如融入周边霜雪,无形中透出了冷冽,“扬儿,你还坚持唤我‘叔父’?” 马车之内,宋显扬往边上一挪,垂目道:“您先进来避避风。” 安王叹了口气,钻入车中,并顺手掩上挡风的门。 经历了持续沉默,二人悄然端详彼此,各自惊或喜。 他们年纪相差二十岁左右,有着极其相似的面容,多年来宣称为叔侄,未曾惹人起疑。 好一会儿,安王欣慰与喜色渐散,沉声问:“那封信,是如何落在你手里的?” 宋显扬解释了蔡师爷的事,却被安王告知,确曾有人窃听他和赵太妃的对话,事后那人被暗卫重伤,掉落悬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二人把前因后果理了一遍,大致猜出,信被人无意间调换了。 “究竟是谁派遣那人窥觊虚明庵动态?想陷害我母妃吗?”宋显扬咬牙切齿,“是宋显琛?实在过分!我外祖父一脉已无任何威胁!” 安王冷笑道:“还能有谁?信上不写着么?” “二爷……?是指霍家二公子霍睿言?”宋显扬早有怀疑,经安王一提,也觉合理。 “正是!霍二表面从文,实际武功不亚于其兄,深藏不露多年,我还真小觑了他!” 宋显扬早在永熙二年那次春蒐的救驾中,得悉霍睿言会武功,此际听闻安王有此一说,仍禁不住吃惊。 安王闷声道:“看样子,他们不曾得此信,否则早有动作。阿琛那小子还真命大!定远侯府的毒汤药没把他毒死,腊月街头谋刺没把他杀死,春蒐的幻药也没能让他命丧于马下……” 宋显扬毛骨悚然,眸底掠过一丝惊惧。 安王把这些事告诉他,当真断定,他们已在同一条船上?他必定与之合谋?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00节 他忽而记起,皇帝遇刺的可不止一回,“那北山的赤月族刺客……?” “是我从中挑拨。如一举杀了他,今时坐在龙椅上的人,就是你。” “可……我那会儿,在北海啊!”宋显扬震惊。 “当时若能刺杀成功,我会先扶持阿维那小子,等你回来,再逼迫他让位,”安王淡淡一笑,“你比他年长八年,即便你外祖父失势,你母妃也比他那宫女出身的太嫔母亲要强一百倍。 见宋显扬惊色未退,他又道:“可惜阿琛不光大难不死,也不肯发兵清剿赤月一族,那次袭击的成效,大大折损。” “您何曾与赤月族结仇?” “你以为我的安王世子怎么来的?那是赤月族的野种!”安王冷笑数声,“我也只是想借刀杀人,省点力气。” “怪不得,您把宋既明纵容成那副德行。” “不然呢?”安王扬起嘴角,“没打算让这便宜儿子成栋梁之才,既可掩饰野心,亦可显得我迂腐无能。遗憾的是,喊我父王的人,与我无任何干系!我的亲生儿子,从未喊过我一声爹爹。” 宋显扬猜想他在为自己方才的那句“叔父”而难过,心下不忍。 可他过往的人生中,一直认定自己是先帝名正言顺的二皇子,哪怕被削去亲王爵,他也是正统的天家血脉。 未料看似端庄优雅多才、不屑于争宠的母妃,暗与小叔子私通,污染了他仅存的骄傲。 爹爹也好,父王也罢,他实在没勇气开口。 安王等不到他一句亲口承认,长眸光华暗淡,低声道:“你是在怪我和你母妃瞒着你?傻孩子,我们满心希望为你扫除障碍、铺平道路,等你高坐龙椅,君临天下,才慢慢向你坦诚多年来的恩恩怨怨。 “毕竟,这是杀头大罪,不让你知情,你的日子才能过得舒心些。阴错阳差,你既窥见一丝端倪,咱们联手亦未尝不可。这些年,我和你外祖父假意不和,背地里所作的一切,难道为的是我自己?全是为了你们母子啊!” 宋显扬心念一动。 诚然,面前放着有生以来最巨大的诱惑,进可直达青云之巅,一洗他在南国苟且度日的屈辱,尽情施展抱负,让所爱之人安享锦绣人生。 但一步走错,他本人、尚有太妃之位的生母、努力呵护的爱妻、刚满百日的女儿……将直坠悬崖,万劫不复。 前些年,他的确想过,把宋显琛挤下储君之位。 凭自己的实力,而不是用暗杀、毒害兄弟的残忍方式。 他猛然惊觉,怪不得,一向宽厚仁和的三弟,在康佑十七年九月的秋园讲学后,突然性情大变、展露锋芒! 原来对方把安王的下毒谋害,推到他头上了!无需多问,腊月的街头刺杀,更如是! 真是天大的冤屈! 宋显扬的迟疑,引发安王眉宇间的凛然之气更盛。 安王宋博衍目视自己的亲骨肉,多年来假装不熟络、实则默默捧在心尖上的儿子,最爱之人为他所生的、他最想承认的儿子。 过往的二十年岁月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期盼与之赤诚相对的一刻。 无奈,这时刻完全不像他所期待的那般温馨、愉悦、感动,更多的是窘迫、彷徨、疏离。 眼前的儿子,早无当年的锐气与高傲。他在闲居京城及贬谪南方的时日中,日渐变得保守懦弱。 安王心如刀割,疼痛后催生出更多怨恨。 恨被宋显扬喊了十多年父亲的先帝,恨把宋显扬锐角磨平的宋显琛,恨与辅佐宋显琛的谢氏家族,恨与谢氏家族如一丘之貉的霍家! 安王眉峰凝聚萧杀之意,长目直视和自己如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年轻容颜,“扬儿,趁谢国公年老体弱,趁霍家在北域奋战,你我联手,一举拿下皇位,以正你外祖父和你母妃之名,如何?” 宋显扬心乱如麻。 尽管他有所预估,但亲耳听到,则是另一番心境。 倘若此言在先帝驾崩时道出,没准儿他真敢谋逆。 时至今日,龙椅上的三弟已羽翼丰满,且能力超乎所有人预料,自问换成是他这二哥,未必能臻此境地。 边境战事紧急,篡位大举所带来的引诱再多,他仍不敢作决定。 他踌躇道:“目下诺玛族与胡尼族二十万大军进犯,要是咱们贸然夺位,只怕边境军心不稳,带来深重灾难,届时国将不国……就算我真夺了位,恐怕要面临不可收拾的烂摊子……” 安王淡笑道:“就等霍家与异族斗个两败俱伤,无力匡扶阿琛,咱们再来个渔人得利。” 宋显扬心不在焉,随口应道:“甚好,伺机而动,方为良策。” 安王不满之情乍现:“哼,皇帝不能动,边境的霍浩倡也不能动,谢老儿、太后和长公主不涉政,没必要费力气,那……动动霍家两小子总行吧?” “好!”宋显扬表示赞同,“当初霍二让我当众下不了台!这回又派人探听母妃的隐私,居心叵测!可他远在蓟关……” “你放心,我已作了部署,静候佳音即可。” 风雪交加,二人密议了近半个时辰。 因怕引人注意,安王纵然不舍,也只得仓促道别。 宋显扬本欲下地行礼作别,安王制止道:“父子之间莫讲究虚礼,外头风大……被人瞅见也不好。” “父子”二子使得宋显扬眼神微微一滞,他墨眸倾垂,悄声道:“积雪路滑,您回去路上小心。” 安王总算从对方口中听出些许关怀,眼底坚冰渐融。 他裹好浅灰色大氅,目送宋显扬的车驾往梅林方向行驶,既欢喜,又失落。 心心念念的儿子当上了父亲,他也由此荣升祖父。 可自始至终,宋显扬未唤过他一句“父王”或“爹爹”。 苦苦等了二十年,还要等多久? 安王呆立于大雪中,犹自记起他与赵慕槿初相遇的那年冬天,同样是银花珠树,寒梅独开,檀心香烈。 他年方十六,气宇轩昂,文武兼修,意气风发;她年仅十四,肤胜脂玉,玉颊檀唇,清浅一笑,一眼便是万年时光。 杳无人迹的雪地梅林,春雨连绵的山涧清溪,夏日炎炎的莲湖一角,秋来丹枫飘降的山野,他们以萧琴合韵,发乎情止乎礼,只等他东行归来,求圣上赐婚。 最美好的年华,最完美的一对璧人,莫过如此。 然而,两心暗许,她终归被兄长夺了去。 他宋博衍也曾是储君候选人,兄长能给的,他也能给! 为此,他恨上了恩师赵国公,恨他没拦下圣旨,确曾一度与之生了龃龉。 直至康佑元年,奔龙山行宫祈福之行,他再遇如被打入冷宫的赵慕槿,情怀激荡之际,终于彻底失控。 假如广池边上的那场缠绵缱绻,赵慕槿没怀上宋显扬,后来的种种,大概截然不同。 时也,命也,且看鹿死谁手。 安王眺望远山雪峰的眼眸越发冷峻,嗓音也如寒冰刺骨:“阿栩在皇帝身边数年,起不了半点作用,怕是该铲除了。” 他身后的黑衣男子恭敬应道:“是。” “彦中,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 “谢王爷关心,对付一文弱小医官,绰绰有余!” 安王转念一想,复道:“罢了,杀鸡焉用牛刀?既然这小子一心向着皇帝,咱们便来个反其道而行之,找人透露口风,就说—— “有人下毒弑君。” “遵命。” 安王回头看了一眼,眼光落在他作揖的左手上,虽带着皮手套,三个指头的位置则空荡荡的。 “不日便可替你报断指之仇,等着吧!” “谢王爷。”狰狞面目漫过一抹感恩笑意,过后尽是阴辣狠戾之色。 ………… 腊月大雪纷飞,宋鸣珂躲在温暖殿阁内,手脚怎么捂都觉冰冷,干脆起身到处走动。 从半掩殿门往外望,雪中庭院别有一番景致。 雪似玉屑碎珠,纷纷扬扬,尽盖万物生机。 台榭如纯银雕琢,亭阁似水晶灿烂,朱梁碧瓦、苍松翠柏,皆静静地隐没在厚雪之下。 宋鸣珂搓手跺脚,自言自语道:“说好这两日上山把‘晏晏’接回宫中,以在忌日祭奠先帝,雪不见颓势,路可不好走。” 余桐给她披上一件貂裘:“陛下,此处风大,您别站太久了。” “北海郡这些天在忙活什么?”她允准宋显扬开春再离京,自是常常关注他的动向。 “回陛下,据说,北海郡王常去各山头走动,每次回府,车中均堆满梅枝、青竹、小松树等花材。” 宋鸣珂冷哼:“国难当头,他倒好雅兴!” “想来,郡王妃常回饶府陪伴双亲兄嫂,而京城众宗亲也不大敢主动邀请他……北海郡王闲来摆弄花草,以消磨时日?” “也对,由他去吧!” 她若连一点小小的兴趣也不给他这二哥留着,太不近人情。 京中已滴水成冰,北境各地想必更受煎熬,战士们境况可想而知。 宋鸣珂免不了担忧霍睿言。上一份奏报中提及,他已代替姐夫独领前军,奔走关外,锐不可当。 至于为何代替朱将军,奏报未明说。 当时,宋鸣珂无暇细究,忙着和枢密使、知枢密院事、殿前都指挥司、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等重臣讨论,委任何人为率臣。 今日静下心气,她突发奇想——虽说,她密旨上交代霍浩倡便宜行事,但再随心所欲,二表哥暂不具备统率前军的资格。莫非……表姐霍瑞庭出事了?以致于表姨父作此安排? 正自惶惑,殿外细碎踏雪声由远及近,轻如落羽。 宋鸣珂刚想说一句“元医官来得好早”,却见殿外那身影高大魁梧,绝非中等个子、稍显消瘦的元礼。 “陛下。” 是秦澍的声音。 “进来烤烤火,”宋鸣珂微感讶异,“秦指挥使不是休沐么?大雪天还来?” “方才,樊楼为筹资支援边关战事,举办果品大赛。京城七十二家正店带来了秋时所制的干果、蜜饯,我想着陛下爱吃,给您捎一份。” 秦澍穿了私服,靛蓝色长袍外披玄色大氅,行至殿角抖落一身雪气,才从怀中摸出大包小包的事物。 余桐见状,忙命人准备各式浅碟,将诸物摆放整齐,让宫人暗中检验过无毒,方呈至御前。 宋鸣珂见十六个天青色汝瓷盘上排列有序,各装有五颜六色的果品,积郁闷气一扫而空。 秦澍笑时长眸微弯:“陛下,此为州西宜城楼的四干果,分别是荔枝、桂圆、枣圈、林檎旋;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01节 “这几个则是金梁桥下刘楼出品的雕花四蜜煎,您看,有金桔、蜜瓜花鱼儿、杏脯和雕花枨子; “州北八仙楼,咱们初见的那家,赫赫有名的砌香咸酸——香药木瓜、姜丝梅儿、砌香樱桃、砌香葡萄…… “还有景灵宫东墙长庆楼所制的珑缠桃条、荔枝甘露饼、酥胡桃、缠梨肉,名叫‘珑缠果子’,有意思吧?” 宋鸣珂虽觉他冒着严寒,送来一堆零嘴的行为颇为突兀,但细观十几样果品样式精致,色泽靓丽,无不精挑细选过,只需看着,已教人心情欣悦。 她以小银勺舀了一小块雕花金桔,放入嘴中咀嚼,甜中带酸,入口即化,不愧是京城名店所制。 秦澍喜滋滋看她逐一品尝,俊朗面容暗藏期许。 宋鸣珂笑道:“你有好东西与朕分享,朕心甚慰。一块儿吃吧!” “好嘞!”秦澍拿起另一把小勺,舀了块姜丝梅儿,边吃边道,“不过臣适才已吃了好多,留着您多尝尝。” 宋鸣珂小孩心性,吧唧吧唧吃了一大半,暗忖等霍睿言回京,偷偷拉他去逐家再吃一遍。 忽闻元礼请见,她讪笑道:“都快吃完了才想起元医官会来,真失礼。” 元礼按时而来,如常一身苍色医官袍,信步入内,为她作日常问诊。 他见了秦澍,只颔首致意;再观案上一大堆干果蜜饯,不由得皱眉。 “陛下今日何以在吃果品?还一下子吃这么多?” “秦指挥使给朕带的,你要不要也……?额,不过已被朕吃得差不多了。” 元礼脸色微变,清眸向泰然自若的秦澍一扫,对宋鸣珂轻声道:“陛下近日睡不安稳,臣为您调制了清心火的莲子蜜,请您尽快服下。” “又吃蜜?昨儿不是已经喝了桂花蜜了?”宋鸣珂扁着小嘴,“再说,朕刚吃了一堆甜食!” 元礼像是听不出她话中的推拒意味,打开药提箱,取出木勺、瓷瓶等,推至她跟前。 那眼神,仿佛她若不吃,他就要捋起袖子,亲手喂她。 宋鸣珂无可奈何,唯有当着他的面,一勺一勺地吃。 她边吞咽边瞪视二人,嘴上含糊抱怨:“太甜了!你俩……是要联合把朕甜齁吗?” “陛下,服用后多休息,晚上才好入睡。”元礼叮嘱。 宋鸣珂只觉药理玄之又玄,且这两人也奇奇怪怪的。 元礼吸着鼻子,似在细嗅什么;而秦澍直直盯着她吃蜜,全无规矩,态度很是诡异。 “不成,甜死了!朕得歇歇,”宋鸣珂打了个呵欠,补充道,“晚点再吃。” 元礼嘱咐:“请余内侍务必提醒。” “朕有点困,”宋鸣珂以帕子擦拭嘴唇,由余桐搀扶起身,挪步走到殿侧短榻,“二位先退下……” 尾音渐弱,有气无力。 秦澍与元礼尚未答话,却见她忽然两眼闭合,身子一软。 余桐猝不及防,抢上去拉她,而她上半身瘫倒在榻上,头砸向刺绣靠垫,毫无反应,如睡死了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余桐:咋了这是? 秦澍和元礼互相指责:他!他把陛下甜晕了! 二表哥气炸,提着四十米的大刀从边关赶回来砍人——能把女主甜晕的只能是男主! 第八十五章 ... 宋鸣珂倒下的瞬息间,殿阁内暖融融的炭火如被抽去了温度,外头的寒风冷雪侵蚀人心。 余桐惊惧之意急剧翻涌,未及细想,边掐宋鸣珂人中,边挡在她和秦澍、元礼二人之间。 宋鸣珂双目紧闭,毫无反应,教他心跳骤停,“陛下!陛下……” “让我看看!” 元礼直扑而上,遭秦澍一手推开,连退了四五步,腰腿撞在高几上,才勉强站稳。 他勃然大怒:“姓秦的!你竟敢下毒谋害圣上!来人……” “分明是你用莲子蜜下毒!你、你身为御医官!竟下此毒手!可恶至极!”秦澍边怒骂边回头去看宋鸣珂的状况。 余桐确对秦澍冒雪送果品的离奇举动甚感狐惑,但他是霍家兄弟的师兄,私下与宋鸣珂关系极好,也在赤月族的刺杀中英勇救驾,不大可能以下毒的手段弑君。况且,呈果品到御前时,已经过检验,按理说是安全无毒的。 而元礼作为李太医的嫡传弟子,跟随宋鸣珂四年,也秘密为宋显琛救治了四年,一直忠心耿耿。除去“中了瘴气”的霍睿言与之有过一次冲突,别的挑不出毛病。 难道……这两人当中,谁被收买了,或遭人胁迫? “哼!你平白无故送一堆干果蜜煎!是侍卫指挥使该有的举动吗?” “我和她早已相识……”秦澍箭步冲前,抬手往元礼身上要穴抓去。 不料元礼有所防备,闪身躲过,冲向软榻,被秦澍一手提起,往边上一丢。 “别碰她!” “你……”元礼撞在书案上,挣扎而起,奋不顾身前扑。 秦澍随意抬起一脚,踢向元礼,元礼避过,然而秦澍的脚半空中转了弯,强行将他绊倒。 元礼怒极,却也知打不过秦澍,只得转向余桐:“她什么情况了?” “没醒,元医官,究竟怎么回事!” 元礼指着秦澍,秦澍则指着元礼,二人异口同声:“他下毒!” 门外侍卫被惊动,匆忙列队而入,秦澍正要下令捉拿元礼,嘴巴刚张开,余桐抢先道:“没你们的事!下去!不许任何人入内!” 侍卫原不归余桐管束,但今日秦澍没当值,也似对余内侍之令无异议,他们面面相觑,恭敬退下。 殿门掩上后,余桐细看秦澍与元礼眼中的焦灼之情不似作伪,深觉此事大有蹊跷。 三人目光齐聚宋鸣珂的睡容,但见她容颜温婉,并无痛苦拧眉、咬牙切齿、发汗等症状,睫毛浓密,秀鼻高挺,粉唇嘟着,如像在做梦。 “余内侍,请容我先为圣上诊治。”元礼站起来,拍打衣袍。 秦澍阻挠:“不!你这人有问题!” 元礼无视他,继续请求余桐:“若不让我诊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医官!” 秦澍像是记起什么,强硬态度软了三分,没再挡着。 元礼长眉轻挑:“你居然……知情?” “哼!”秦澍斜睨着他,“别耍花样!否则我立马毙了你!” 元礼示意余桐配合,把宋鸣珂身子摆正,先观脸色,再号脉。不多时,他神色缓和了不少,取针而施,沉声道:“假如你我所知为同样的信息,我要害她,只需把事情抖出去,下毒做什么?” 秦澍一愣,挠了挠头:“那她为何还会……?” 元礼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续道:“同理,你如不是心向着她,也早揭发了,对不?” 余桐听出极其微妙的意味,心头一寒。 他隐约觉察,二人均有另隐藏的身份,且怀藏目的而来。 双拳难敌四手。别说秦澍武功高强,单单是元礼,他未必斗得过。 为了护住宋鸣珂,余桐决定静观,假装听不懂二人所言,“元医官,圣上为何昏厥?” “无大碍,龙体连日未眠,体质虚弱,恰好我与秦指挥使所备食物相冲,导致她承受不了,目下施针,睡上一觉,即可缓解。” 元礼面容平静,忧色尽褪,随后取了笔纸,快速写下一道药方,交给余桐:“有劳余内侍派人去翰林医官院煎药,切记要让我那小童亲自拣药。” 他作常规问诊,往往不让贴身药童跟随;平日给宋鸣珂开的药方,涉及大量女子适用的药材,与翰林医官院记录的并不一致。 余桐迟疑。他不敢贸然离开宋鸣珂,但此事交给旁人也不适合。 他快步出殿,急急寻找缝菊,命她带人跑一趟。 ………… 余桐后脚刚出殿阁,元礼脸上突然阴霾密布,冷声问道:“秦指挥使可否告知在下,胭脂醉的毒从何而来?” “什么胭脂醉?我……我拿的是解药!” “是某种毒的解药没错,但这本身也带毒性!服食过量会致人昏迷不醒!” “……这!为何会过量?”秦澍懵了。 元礼无可奈何:“因为,我带来的莲子蜜也混了同一种药,她同时吃了你的蜜饯,叠加起来,便成毒了。” “那、那怎么办?她会好吧?”秦澍慌了神,“你也听说有人下毒,所以……?” 元礼点了点头:“看来,压根儿没有下毒,为的是陷害我,让我失去信任。可你身为指挥使,解药从何而来?莫名其妙插手作什么?” “我窃听有人对她不利,偷的!”秦澍怒目而视,“我信不过你,所以没跟你说!你给她吃蜜前,不观察观察?没确诊就让她吃?你有病吧?怎么当的医官?” “我承认我有疏漏。我也信不过你,见你有不正常的举动,才催她喝解药……我得再施几针,请你回避一下。” “为何要我回避!” 元礼没好气地道:“我要在她肩颈处施针,你打算杵在这里看着?” “不许胡来!你、你也不许看!” “我不看,如何下针?闭眼乱扎?” “总之,不可以!” 二人僵持不下,元礼只好在宋鸣珂臂上的针上施加一点力度,又在其颈部加了两针。 秦澍盯着元礼柔和的侧颜,淡声发问:“去年在阿言房中,我所遇的丫鬟,是你?” 元礼苍白的脸颊泛着红意,却一声不吭,置若罔闻。 秦澍见状,唇畔禁不住偷笑,后知后觉:“阿言他……也知道圣上的情况?” 元礼不作任何回答,自顾从瓷瓶取出一枚朱红色的药丸。 “你俩到底什么关系?真的是……那种?”秦澍笑得意味深长。 元礼默不吱声,倒显得秦澍异常呱噪。 他以玛瑙研钵把药丸捣成几块,加入清水,以瓷勺喂了宋鸣珂两口,将剩余的药推到一边。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02节 秦澍奇道:“为何不多喂些?” “这是离人泪,剧毒。” “你!”秦澍一手揪起元礼,双眼发红,“你、你……胆敢当着我的面下毒?” 元礼沉着冷静应对:“她昏迷的原因在于服食过量解药,你不让我掀开她衣裳施针,我只好用少量毒·药中和……” “你脑子有毛病!”秦澍磨牙吮血,恨不得生啖其肉,“我警告你,她如若有半点闪失,你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我秦某人说到做到!” “你是霍二公子附体了?”元礼啼笑皆非。 想当年,霍睿言也曾气急败坏撂下狠话。 秦澍松了手,皱眉道:“何出此言?” 元礼反问:“你是赵国公的人?” “不。”秦澍眉宇间闪过狐惑。 “是北海郡王派来的?” “越来越离谱了,为何有此一说?” “长得像。” “呿!凭长相能看出是何方势力?你瞎扯吧!反正我不认识什么北海郡王,你别污蔑我!”秦澍忿然道。 元礼听出秦澍对宋显扬的鄙夷,暗自惶惑,莫非他猜错了? 数日前,他如常假装欣喜,从接头人手中拿了“妹妹的信”,再三询问妹妹近况。这场戏每隔一两个月便演上一回,技巧纯熟。 对方则转达上头命令,说是元医官有自己的原则,不肯下毒害人,他们无从逼迫,但要提醒他,这两日皇帝若有不测,他不得声张云云。 元礼仔细盘算过,推断出他们此次不可能使用他从五族带来的药物,便偷偷尾随那人,发现他们与西南部族有接触,干脆把对方的毒·药和解药都偷来一部分,逐一研究。 可是,秦澍从何得知? 元礼闷声不响,再次为宋鸣珂把脉,确认她大有好转,方细细清理玛瑙研钵中的毒·药渣子,又小心翼翼为宋鸣珂拔针,再替她盖了张海棠精绣绒毯。 门外雪落声中似多了极轻极慢的脚步声,秦澍侧耳倾听,了然一笑,换了副嘴脸,礼貌地问:“元医官,如今情况怎样了?” “好了些,不会有大碍的。” 元礼从他的反应和变化的口吻判断,来者应为余桐。想必是余桐放不下心,折返而回,没敢进殿,候在门外窃听。 二人闭口不谈解药和毒·药之事,仿佛宋鸣珂真是食物相冲引起的不适。 殿中一片静谧,两名容貌俊美的男子各怀心事,不时凝目望向榻上人。 宋鸣珂昏睡中秀眉忽而颦蹙,粉唇如花瓣初绽,小声嘟囔:“冷不?” 秦澍整个人蹦起:“她说冷!我把炭炉推近些。” 他刚走出几步,宋鸣珂又道:“吃得……饱吗?” 秦澍与元礼互望一眼,齐声道:“陛下想吃什么?” 宋鸣珂似在梦中,喃喃复问:“睡得好吗?” “陛下……?” 她顿了顿,嘴角轻扬:“团子又暖又软,归我了……若想要回来,唔……” 秦澍和元礼略有些尴尬,看样子,她梦见了霍睿言,并和他交谈? “心口不一的小丫头!”秦澍嘴上哼道。 元礼莞尔一笑,遂以帕子轻柔为她拭去鬓角细汗。 秦澍见他神色温柔而落寞,失笑:“元医官,你该不会对她……?呵,你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 元礼眸色一暗:“好意思说我?你不也半斤八两?好得到哪里去?” “我跟你和阿言,不、一、样!”秦澍涨红了脸。 “甭狡辩!有何不一样?你看她的眼神,有光。” “光你的头!”秦澍恼怒之下,不顾外面窃听的余桐,大声呵斥。 “谁光头了?”宋鸣珂嘀咕。 “他!”秦澍和元礼不约而同指着对方,语气坚定地不容置疑,“他光头!” “啊?你俩……咋了?” 秦澍与元礼觉察到她的嗓音清晰了许多,低头却见软榻上的人儿已悠然睁目。 她搓揉双眼,一脸懵然:“吵架了?” 话未说完,她用小手捂嘴打了个哈欠,“啊——朕为何一下睡着了?你们二人在闹什么?搞得跟小两口吵架似的。” 秦澍瞪了元礼一眼,笑中带骂:“谁跟这家伙小两口!陛下好生歇息,臣明儿再来。” 他躬身告退,还没转身,背后大门推开,余桐匆忙奔入,满脸喜容,“陛下睡醒了?太好了!” 宋鸣珂依然困顿不堪,只摆了摆手:“都退下,唤剪兰过来伺候就好。” “是,”元礼忐忑不安,见秦澍离殿,又问:“陛下有否不适?” “困。”宋鸣珂闭了眼,慵懒应了一句。 元礼眉目深藏隐忧,起身收拾针桐针囊等物,对余桐轻声叮嘱。 “余内侍,我去偏殿候着,顺便做点药丸。这几日,所有御膳必须经过检验,我会一天三遍巡查,还望诸位配合。” 余桐明显觉察他话中的戒备,正欲搭话,忽闻殿外远处传出骚动声,依稀是秦澍在阻挠什么人。 “……莫扰了圣上歇息……” “不!秦指挥使,你见到霍大哥哥了么?他在吗?他去哪儿了?” 听这哽咽的少年嗓音,倒像是宁王宋显维。 ………… 惊闻殿外喧闹声,宋鸣珂惺忪睁眼,“阿维那小子喧哗什么呀?没规没矩的!” “陛下,陛下!是真的吗?”一身明艳紫袍的少年大步奔进,脚下趔趔趄趄,墨发上、披风上全是雪粒。 他小脸冻得通红,大口喘气,既不行礼,也不问安,直冲至榻边,余桐和元礼根本拦不住。 宁王双目满布血丝,泪光闪烁,语无伦次地嚷道:“陛下!真的……死了?” “放肆!诅咒谁呢?”宋鸣珂硬撑着坐起身,睡意全消,龙颜大怒,“什么死不死的!把话给朕说清楚了!” 宁王俊秀的脸蛋满是忍耐的悲色,不顾尊卑之别,一把抱住宋鸣珂,呜咽道:“八百里加急!跑了五日五夜……死了好几匹马……送信之人一入宫门就倒下了……” 宋鸣珂突如其来被弟弟抱牢,想推开他,又觉他极度悲恸,不忍推拒,柔声问:“你这孩子!说的什么呀?” “呜呜……送信的人昏死前,只说了句‘霍二公子被火·药炸得粉身碎骨’……” 接下来宁王所说的,宋鸣珂半个字也没听见。 像被战事中的火·药炸聋了。 眼前的余桐和元礼,以及再度入殿的秦澍登时慌神,唤人的、催信的,奔进奔出,忙作一团。 宋鸣珂呆然出神,就在刚才,她还梦见霍睿言,笑着对她说——别把团子猫养太胖了。 恍惚间,余桐双手呈上一封密函,嘴巴翕张,不知说了什么。 元礼神色透着焦虑,秦澍磨牙拉开失态的宁王,后又急匆匆跑来了一身风霜的霍锐承,众人眼光数尽落在她颤抖的玉手上。 她茫然揭开封缄,抽出灰黄色的纸条,模糊泪眼看了半天,信上只有寥寥数语——仲冬廿一日前军失陷,先锋三千尽覆,无一人生还,痛哀。 对……上一份奏报中,霍浩倡声称,已由霍睿言亲率前军。 她如坠入深渊,张口欲呼,喉咙被某物堵住,做不得声,疑心自己从一个梦中醒来,又进入了另一个梦。 一切都是假的。 她不信。 她才没那么好骗。 于是她勉为其难咧嘴笑了笑,哑声道:“朕再睡一会儿。” 余人目瞪口呆,宁王迅速抢了密函,还没看完,已被霍锐承夺取。 宋鸣珂麻木地看着秦澍和元礼一同挤过去,神情从茫然到悲戚。 耳边传来那人临别前郑重的言辞——“边境苦地,战事凶险,臣誓为陛下守护疆土,开创太平盛世,定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她狠狠在手臂上掐了掐,痛感从肌肤透入心扉,将她的五脏六腑撕得粉碎。 翻腾血液从喉头喷涌而出,溅落在绣毯之上,与精美海棠花图案相映,蔓生了触目惊心的凄美之感。 第八十六章 ... 借着先帝忌日,隐忍数日的宋鸣珂,总算能为霍睿言痛痛快快哭一场。 在此之前,上朝也好,私下与朝臣讨论也罢,面对众人流露的黯然,她的沉痛中透着豁达,就如缅怀每一位保家卫国的将领,并无特异之处。 少数人认为,文官出身的霍睿言本不具备领兵的才能与资历,是其父霍浩倡过分倚重,酿成今日之局,还害前军前锋营损失惨重。 碍于霍睿言和皇帝交情匪浅,敢妄议之人不多,弹劾霍浩倡的奏本大多被拦截下来。 宋鸣珂感受到朝臣的不满,左右为难,只得承诺战后给大家一个交代。 世人不懂霍睿言。 而她与之相伴多年,岂会不了解他事事谨慎的性子? 他从不是急功近利的武断冒进之人,代替其姐夫朱磊出征,必有原因。 是日傍晚,大雪刚停,苍茫暮色与夜色互融,宫阙立于如洪荒初僻的混沌中,若隐若现。 命余桐、剪兰、缝菊等人远远跟随,宋鸣珂拒绝提灯,独自踏雪而行。 唯有昏暗,才能更好掩饰她眸子里的寥落与感伤。 不远处的昏黄宫灯渐亮,映在晶莹白雪地里,衬出眼前的殿阁山石如玉琢如银砌,遗憾美景无人共赏。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03节 她素来畏惧严寒,这一刻却像忘了雪意的冷冽,每踏出一步,深觉足底下细碎的声响尤为孤单。 那个人也曾无数次默然陪她踏遍春雨夏露、秋霜冬雪,和她相视而笑,神态温柔。 点点滴滴,宛如一场妙不可言的美梦。 如今,她醒了,惊觉梦中人已如雨雪露霜般经历了生命的完整轮回。 这些天,她死活不愿接受事实,反复确认,可惜送信之人中途换了好几批,最后入京者并非战场上的兵将,只靠口述转达,提及找到了霍睿言的残肢与遗物。 所以……曾短暂属于她的温暖胸膛与结实臂弯,就此化为灰烬了? 会否随风逐云,融入千里之外的京城中,于此时此刻恰恰飘落在她的肩头? 宋鸣珂呆立雪中,伸手迎接每一片从枝头辗转而下的雪片,泪水肆意横流,忍着,忍住不哭出来。 上下牙齿打颤,碰撞有声,喉底溢出的呜咽消散在风里,几不可闻。 连恸哭都不得不抑制,生怕惊动旁人,如同她夜夜饮泣,湿透了枕头,亦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迷糊中,依稀听见余桐小声说了句“霍大人”,且轻微脚步声越来越近。 宋鸣珂拭去泪水,茫然回头,远远见两个身形相仿的男子并肩而行,当先者为身穿官服的霍锐承,身后那灰青袍服的是……? 身形颀长,头束青玉冠,步态生风,如芝兰玉树。 她兴奋地回身前奔,刚跑出丈许,脚下一滑,扑倒在地,尽管衣裳厚重,仍摔得好生疼痛。 “陛下!陛下!”二人惊慌失措抢上前扶她。 她咬唇而笑,抬起模糊泪眼觑向那俊朗面容,却听他高声叫道:“快!快传元医官!” 是秦澍。 不是霍睿言。 她一下子似被抽了魂,无力伏在厚雪堆里,却未能感受到雪的寒冷。 只因,心更冷。 由着众人扶至赤柱亭中落座,被新添的披风、狐裘裹得严严实实,她依旧一脸木然,仿佛摔傻了。 “陛下可觉哪儿疼痛?”元礼不知何时赶至花园,径直来到她跟前。 宋鸣珂怔怔出神,良久,以素手捂住心窝处:“这儿……” 元礼一愣,低低叹了口气。 余桐摆手让闲杂人等退下,只留霍锐承、秦澍、元礼和剪兰相随,亭子内外唯剩一片冷寂。 “大表哥……”宋鸣珂收敛悲容,水眸转向霍锐承,“表姨父的家书,有提细节吗?” 霍锐承脸上悲怆之色更重:“陛下,您这是何苦呢?霍家男儿从生下来的一刻,就被赋予使命,阿言也不例外。我难过的是……这一切,本该由我承受。如您允准,我即日启程北上,誓报此仇,雪此耻辱!” “不不不……不可以。” 她已失去二表哥,倘若连大表哥也…… 秦澍插话:“陛下,说不定弄错了!等他回来,我暴揍他一顿,替您出口恶气!” “人不在了,你怎么揍啊!” “也许他还在,毕竟,只找到了胳膊。” 宋鸣珂眼神微亮,“是左臂还是右臂?” “嗯?”秦澍与霍锐承均感不解。 “左臂,有道三寸来长的新疤痕,朕见过的。”她词不达意,话音未落,念及过往的美好,泪水缓缓流下。 余人哀痛之余,又觉莫名其妙,无从安慰。 须臾静默后,亭边的灌木丛内传来怪声,只见一浑圆的猫球从雪堆里挤出,抖动身上的残雪,嗲嗲地叫了一声。 宋鸣珂一见团子,悲从中来,哽咽着示意余桐把猫抱她腿上。 秦澍劝阻:“陛下,这段时间,猫交给我照顾吧!省得您睹猫思……” “睹猫思人”恰恰是霍睿言离京次日,秦澍跟她开的玩笑。 他意识到自己说多错多,慌忙改口。 霍锐承瞪了他一眼:“我霍家的猫,凭什么让你照顾?” “你们霍家人,个个失魂落魄,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秦澍反击。 元礼打断他们无聊的对话,安抚道:“陛下郁结在心,不能一直忍着,大可哭一场,或者找点别的事,发泄一下。” 宋鸣珂以君主形象立于人前,嚎啕大哭有损威仪,她闷声道:“如何发泄?” “……呃,咱们来捏雪球、打雪仗,或者您寻个人来打,出出气。嗯,比方说,揍秦指挥使一顿……” 秦澍怒道:“有你这般公报私仇的?” “我只想为陛下分忧……”元礼清了清嗓子,“既然,秦指挥使不乐意配合,那……陛下还是哭吧!” “你!”秦澍气炸。 宋鸣珂无心理会二人斗嘴,小声道:“我不打人,也不要哭……你们会笑话我的。” “臣不笑,陪陛下哭好了。” 元礼与霍睿言装作不熟悉,实则私下合作多年,多少有些情谊在。 而今物是人非,他无法在人前展露悲恸,同样憋得难受。 宋鸣珂眼泪汪汪打量他白净如玉的脸面,受他竭力掩藏的悲色、掺杂兄长般的关切眼神所感染,恨不得扑入他怀内,与他一同抱头痛哭。 然而,当她站起身、微微往前倾时,元礼陡然整个人向后平移了两尺。 原来,秦澍一手揪住他的后领,硬生生把他拖到后头。 “……”宋鸣珂和霍锐承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元礼怒而掰开秦澍的爪子,骂了句:“有毛病!” 秦澍咳了两声:“天色将黑,陛下请先回殿,免得受风寒。” 宋鸣珂经他们一打岔,原先的挫败哀怨之意稍稍减了几分,当下由余桐和剪兰搀扶往回走,霍锐承抱了猫跟着。 元礼与秦澍落在后头,互相敌视。 “我不要脸的啊?堂堂御医官,岂可容你像耍猴一样提来提去的?” “你也觉得我在耍猴?”秦澍挑眉,悄声道,“敢穿女装!还要什么颜面呀?” 他边说边挠了挠右手手心。 元礼闷哼一声,不再理会。 “对了,元医官,听说,你最近几乎每夜在翰林院当值?” “关你什么事!” 元礼自觉已遭敌对势力怀疑,不愿再演戏,干脆借皇帝身体不适为由,长期夜值。 秦澍苦笑中暗带了然:“从今儿起,我调几个信得过的侍卫去你那轮值,若有人麻烦,你不必见外,我会……” 他话说到一半,狐疑地看了看发痒的右手,忽觉左手手指头也跟着痕痒了。 “既然如此,先谢过秦指挥使,”元礼淡淡一笑,从袖口处翻出一青色小瓷瓶,交到他手上,“给你解药,抹完半个时辰内别洗手。” “……?” 元礼唇角勾了勾:“方才我在你手上蹭了点七痒粉,触碰过的地方皆痛痒难忍,趁着未起强效,赶紧擦擦吧!” “你这阴损的家伙!”秦澍忙把药倒在手心手背,里里外外擦了遍。 他抹完后不解恨,又没法弄个雪团去砸渐行渐远的元礼,气愤之下,一脚踹向边上的松树。 不料,积雪簌簌而落,直接砸了他满头。 ………… 阳光破云而出,渗入北山林间的小院落中,为冷落清幽的房屋洒了薄薄暖意。 裁梅和纫竹揉着通红双目,静候主屋门外,不住以手势提醒扫雪的丫头动作轻点,免得惊扰了“长公主”。 自前两日得悉霍家二公子亡于战火的消息后,宋显琛登时落泪,继而不吃不喝一整天后,又半昏半睡了一日。 她们急着请元礼上山诊治,无奈积雪路难行,派下山的宫人费了两天才回禀,说是“圣上龙体欠安,元医官抽不开身,先为长公主抓两副药”。 裁梅与纫竹曾亲眼目睹宋鸣珂与霍睿言的亲密,大抵能猜出她的悲苦,没敢催促,只能先为宋显琛熬药。 恰好山下静庵的阿翕来访,听闻“长公主”的二表哥离世,挽了宋显琛的手,陪他散步,软言安慰了半日。 待天黑,大雪纷纷扬扬飘降,宋显琛下令为阿翕备一间干净舒适的客房。 可当纫竹为二人送膳食,所见的场景是阿翕双臂搂住宋显琛,柔声抚慰;而宋显琛红着脸,一动不动任她轻拍肩背。 纫竹尴尬退下,并将此事悄悄告知裁梅。 两名宫人在外候了一整夜,房中的低语声时断时续,待至三更方歇。 为阿翕准备的客房,彻夜闲置。 此际,天色大亮,裁梅于房前站了一阵,仆从端来的温水凉了又换上热的,连续好几趟,终于隐约听出内里传来衣袍摩挲声。 她与纫竹对望半晌,悄声问道:“长公主?” “抱歉。”却是阿翕的声音。 门从里被推开,阿翕仍是昨日的装扮,只是发髻稍显凌乱。 她一脸歉然:“聊着聊着,不小心睡着了。” 见她容色如常,似无惊骇或别的情绪,裁梅纫竹二人礼貌道:“小娘子辛苦了,客房有洗漱的温水和替换的衣裳,偏厅已备好了早食……” “谢谢,”阿翕笑容温和,让出一条道,“长公主差不多要醒了,二位请进。” 裁梅拿不准是否该向她行礼,略一颔首,吩咐下人伺候阿翕,自己则从仅可容身的半扇门中闪身而入。 纫竹紧随其后,亲自捧了物什。 屋内炭火已灭,宋显琛维持昨日的发髻,侧着身子卷缩在榻上。 从他只盖了半床棉被,且腾出一半位置看来,昨夜,他和阿翕同榻而眠。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04节 “她……”宋显琛背对二人,轻声问,“走了?” 裁梅答道:“阿翕小娘子已回房更衣,您……没有……?” 宋显琛缓缓坐起身,褙子与中衣虽发皱,但穿得整整齐齐。 他耳根绯红,沉声道:“不得……外传。” “是。” 二人摸不准他们俩算是怎么回事,也不便多问,遂为他梳妆打扮。 绾了简单发髻,穿上素色冬裙,黛眉浅染,宋显琛褪去先前的怆然,脸颊增添了两抹红晕。 “这样……是不是……很不好?” 他极少与下人沟通,现下是真拿不定主意。 平心而论,他确实喜欢阿翕,既有知己好友的亲切,又日益滋生了若即若离的男女之情。 成长至今,阿翕是唯一一位真正走入他内心的女子。 他无时无刻不想着,留她在身边。 可他现在是“长公主”!与她相识、相知、相处的身份为女子!他欺骗了她! 倘若被她发觉,这弱不禁风、多愁善感、对她百般依恋的“长公主”是男子,恐怕她会鄙弃、嫌恶、忿恨,并毫不犹豫离开他吧? 他不晓得女儿家的心思,迷惘之际,询问起贴身宫人的意见。 “奴婢不敢多舌,您贵为天子,自是由您说了算。”裁梅谨慎作答。 宋显琛对这模棱两可的回答颇为不满,正欲再问,忽听外头有人匆匆赶入。 “殿下!太后娘娘到了!” 宋显琛一惊,这才什么时辰?太后天没亮便出宫了? 他向纫竹使了个眼色,纫竹会意,快步往客房的方向跑去。 ………… “好孩子!这么冷的天!你身子单薄,何须出迎?咱们进去说话。” 太后裹着雪白狐裘,小心翼翼步下马车,一眼看到浑身素衣的爱子候立阶前,急忙上前,握紧他的双手。 宋显琛讶于母亲来得如此之快,但他言语不畅,复杂词句难以表达,万语千言,数尽化为窘然涩笑。 母子二人相携入内,屏退下人后,太后喝了口热茶,沉痛开口:“阿言为国捐躯,你们兄妹二人难过,老身很理解。但人死不能复生,晏晏那丫头感情用事也就算了,你身为真龙天子,万万不可因此荒废了政务学业。 “要知道,你俩幼时关系再好、再亲,他也只不过是臣子。不单单是他,阿承亦如是,是非曲直,你得弄个清楚明白。” “是。”宋显琛垂眸。 太后又问了些山中之事,宋显琛分辨不清纫竹是否已把阿翕送走,心不在焉,唯唯诺诺。 谈论了两盏茶时分,太后本想留在此多住几日,但宋显琛似乎不大情愿,用简略言语,翻来覆去说她这两年咳嗽,山上阴冷,言下之意,竟不打算留她。 她花了将近两个时辰,不顾雪路危险前来探望他,无缘无故遇冷,心里很不好受。 但宋显琛病后性情古怪,连她这个当母亲的也得避着让着哄着,她终归不敢违逆他的意愿。 临别前,她只让宋显琛送至门口,制止他下台阶,柔声道:“过些时日,李太医便回京。想必你的毒很快就能尽除,打起精神,振作起来。 “至于,那个元医官……一则医术未精,二则知悉太多内情,三则不分轻重缓急,四则来历不明……” 她眉峰一凛,杀气涌现,丹唇压低了声音:“依老身看,怕是……不能留了。” “这……”宋显琛大惊,免不了一哆嗦。 太后淡然一笑:“孩子,你是时候学着,改掉心慈手软的毛病了!” 她拍了拍呆若木鸡的儿子,由宫人搀着下了高阶,恋恋不舍地坐上马车,领一众侍卫沿蜿蜒山道而去。 宋显琛像是目送她下山,又像是发呆,并未注意院子角落里躲藏的灰裙女子,已冻得满脸赤红,犹自僵立在地,清澈的眼眸溢满愤懑与怒火。 第八十七章 ... 冰封千里,雪覆万山,如水墨画卷般宁静。 密林深处,沉重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静谧。 一小队人马逆风前行,狂奔马儿踢起积雪四散飞溅,偶尔透出两声婴儿啼哭。 为首正是定远侯霍都督的长女霍瑞庭、女婿朱磊,他们泪落成冰,轮流怀抱未满月的儿子,冒着严寒,赶赴蓟关百里外的营地。 营地之内,兵卒列阵,犬马噤声,气派森严而萧肃。 听闻女儿刚生产不到一个月便骑马赶来,正在营帐内议事的霍浩倡震惊不己,耐着性子交代诸事,匆忙扯过皮毛外披,快步行出。 众目睽睽之下,朱磊夫妇神情悲怆,紧抱孩子跪倒在雪里,呼出的白气于鼻头凝成了霜。 “你俩嫌事儿不够大?”霍浩倡面对跪地不起的女儿和女婿,脸上的关切之意退却后,怒容渐盛,“还把孩子抱来做什么?” “父亲!一切都是我的错!”霍瑞庭泣道,“若非我不争气……阵痛三日都未能诞下孩儿……” “不不不!岳父,是我的错!请您重新任命,我愿为前锋,誓为阿言报仇雪恨!”朱磊抢在妻子跟前,语气坚决。 霍浩倡冷峻的墨眸流淌悲色,“当初阿庭情况危急,阿言主动请缨,批准他领军的人是我!若说有错,错的也是我!跟你们俩有何干系?” “可是……”朱磊哑声道,“此次本该死的人是我!” 霍浩倡怒道:“该死的是诺玛族和胡尼族!当时去的人若是你,阿言定会跟着,我损失的绝不止这三千人!还有阿庭和孩子……也未必保得住!” 他痛失爱子与前锋军,痛苦至极,但身为主将,只有临危不乱,坚强面对。 “起来!少在众军面前丢人!该干嘛干嘛!”霍浩倡丢下一句,袍袖挥来凌厉劲风,转身回营。 余人于心不忍,冲上前搀扶朱磊夫妇起身,并为他们安排营帐,生火取暖。 二十多日前,霍瑞庭难产,濒临母子难保的状态下,正逢敌军进犯,霍睿言毅然向霍浩倡请命,留姐夫朱磊回去陪伴长姐度险关。 霍浩倡深知霍睿言对外宣称学文,实则十多年来,不曾落下武学,经过小半年的反复锻炼,已初具实力与声望,遂叮嘱了一番。 起初数日,霍睿言率领的万人前军大获全胜,军中无不振奋,因此听闻他乘胜追击,被带入峡道中,遭遇敌军埋伏,三千前锋队伍被火·药、山崩、毒气所害、全军覆没时,所有人傻掉了。 救援军队抵达时,被满山口的短树、巨石、厚雪阻挡,无法前进。 几名身负轻功的军将翻山而入,放眼望去,数不尽的人马尸骸堆叠,断臂残躯,焦黑一片,没几个完整的,难分敌我。 峡谷道尽头,早被炸毁的山石堵住,前无去路。 其中,一残肢紧握着霍睿言随身携带的羊脂白玉环。 未烧焦的半截袖子,恰恰是定远侯府专用的竹叶纹青缎。 因山谷中的东西被烈火烧过,又被暴雪覆盖,无任何生还迹象,大肆清理只会增加战时的劳动力和损耗,霍浩倡为了集中兵力与敌军对阵,暂且先派人就地祭奠,以慰在天之灵,其余的等战后再从长计议。 朱磊夫妇抵挡前线问明状况后,悲痛难耐。 三日后,接到“异族十五万联军于王城汇合誓师后向南开拔”的消息,霍浩倡命朱磊领前军剩余部队,他则亲率中军,向北进发。 双方主军在祁城以外的雪原再度交战。 然而,比起两个月的大战,这一次的霍浩倡明显力不从心。 对方似乎在蓟城军中安插了暗探,对于他们的动向近乎于了如指掌,且严冬腊月,北人耐寒,霍浩倡手里三分之一的援军首次跨过蓟关以北,体力体魄等不及两族。 霍浩倡被迫退回祁城,等待后军支援。 原本神采奕奕的虎狼之师,在前锋遇挫、久战不下之后,锐气大减。 伤病、寒冬、粮草不足等带来的颓然局面,令霍浩倡有着前所未有的阴沉。 霍家世代忠臣良将的荣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在这一年冬天,数尽压在他头上。 他自己或许没注意,但旁人均能清楚看到,处于盛年的霍都督在短短数日内,华发频生,容颜憔悴,昔日锐不可当的雄风无疑被削弱了不少。 两军僵持不下,霍浩倡痛定思痛,有意暂避锋芒,退回蓟关,守到明年开春。 但霍氏男儿皆以骁勇善战为名,要他对数万大军喊“撤退”二字,无疑于折损霍家的百年声威。 就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刻,前锋军忽然有人回报——敌军粮草被人连夜烧了! ………… 霍睿言仍旧记得,被朱磊的副将卢峻带领走捷径的那一日。 卢峻此人为朱家家臣,随朱磊共同成长,称兄道弟,与霍睿言关系密切。 启程前,朱磊细细交代过,说卢峻多次出没关外,又是他的至交好友,是可托付可信赖之人。 因而当三千精锐行至峭壁间的峡道前,霍睿言疑心有异,派了数人前去探查,其中一人正是卢峻。 卢峻两天后折返,告知前方的确是通往主战场的近道,可省时五日之久,霍睿言不敢冒进,只带了三千军马前行。 待听出狭道尽头风声不对、前方完全是死路,下令大队人马往回走时,他生怕前军中队遭埋伏,忙取了身上的羊脂玉环交给亲随,让其小队人马加快速度,赶紧回去传信。 只听得震天动地的轰隆声大作,炸·药、巨石、毒箭、毒烟齐发。 令旗起落,鼓声如雷,潜伏在各处的蒙面胡尼族人手持长刀肆意砍杀。 霍睿言眼前所见是血肉横飞、肢体断落,鼻子所嗅的是呛人烟味,嘴上尝到的是血腥与苦涩,耳朵因爆炸有一阵的鸣响,过后所闻全是马嘶声、呼喊声与惊叫声。 数千人挤在狭窄谷缝中厮杀了一夜,五百敌军尽歼灭,而霍睿言的部下也死伤过半,绝大多数因吸了毒烟,变得周身乏力。 他们跨过尸山血海意欲出谷,却发现来时路早已被堵死,进不得,退不出。 霍睿言曾试图先行翻越、请求救援,无奈他身中数箭,难以支撑。 发出信号后,等了一日,等来的不是自己人,而是赶尽杀绝的胡尼族人。 敌人登临高处,往他们浇灌火油,继而投落火把,企图将余人活活烧死。 在走投无路之际,霍睿言身负重伤,再无反抗余地。 随从冒着烈火,将他塞入一巨石岩底,唯求让他躲避浓烟,博得一丝生还机会。 他于火焰焚烧的烟雾中陷入半昏迷状,险些以为,再也见不到明日的阳光。 恍惚瞬间,皲裂嘴唇似被细腻柔软的微凉轻轻覆盖。 有人附在他耳边,吹气若兰,软嗓轻柔,如梦如幻。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05节 “我们会活得好好的。” 陡然睁目,双拳紧握,他心底只有一个信念——得活着回去! 他重新闭目,屏住呼吸,静心思索如何寻得一线生机,未料紧贴泥雪的右耳似听出山壁内有怪声回荡。 他竭尽全力,徒手扒开死人、积雪、泥土,竟意外发觉,巨岩之下,别有洞天。 听这风声,是活的。 是他两年半以前寻找地下河流的经验,使得残存的七百余名伤员获得绝处逢生的机遇。 顾不得箭伤、刀伤,大伙儿死命挖撬开勉强能容身的入口,召集剩余的人员马匹,搜集干粮、割下死马肉、备上火把,逐一钻入地下洞穴,沿着流动的空气,艰难北行。 因担心胡尼族人去而复返,他们临走时重新以尸首、雪堆盖住洞口,防止有人追踪。 地下洞穴时窄时宽,众人凭借干粮马肉淡水,沿着地下河绕了七八日,方觅到出路。 他们半数以上负伤,又饿又乏,生怕惹来敌人追杀,便藏身于山林疗养,静待与己方大军汇合之机。 待元气稍稍恢复,霍睿言带上几名武功高强之人,前往敌军阵营偷取粮食、药品等必需品。 霍睿言肩头与小腹中箭,腿上中刀,伤势不轻,但他若不咬紧牙关撑着,手下的人也活不了多久。 他领着六名部属,在大雪之夜潜入二十里外的敌营,刚窃取了所需药品和几袋粮食,竟无意中觉察,此处还囚禁了上一场大战的俘虏、敌人从各处抢来的壮丁! 霍睿言当机立断——先救人! 是夜,连同霍睿言在内的七人,分头行动,一半放哨,一半救人。 待三百多名俘虏从牢狱中重获自由,当中的营长向霍睿言指认,此处的士兵被俘后,曾受异族驱使搬运过粮草,粮仓和胡尼族人将军哈札就在数里之外。 霍睿言当即重新部署,让人准备工具、火油、火石等物,自己则带领精锐,潜入敌军阵营,激战后刺杀了敌人的首脑。 因胡尼族猛将被杀,敌营内阵脚大乱,无心抗敌。外加霍睿言一不做二不休,带人四处放火,搞得敌人人心惶惶。 诺玛族与胡尼族虽为联军,但私下意见不统一,只象征性派了两队人助阵,遇上悄然潜于营地外、等待运送粮食的两百余名前军前锋,宛如以卵击石,全无用处。 那夜的冲天火光、火·药爆炸,成为百里雪域中最灿烂的一场烟火。 霍睿言虽不是所向披靡的主帅,仍敢于在伤痕累累的情况下以身犯险,将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抢夺了不少物资。 蓟城军历来以整军正面作战为优势,却在这一夜以势不可挡之态,对敌人进行了一次沉重的打击。 ………… 当驻守驻守祁城的霍浩倡、朱磊等军将登临城头,数万军民翘首以待,远远看到一队衣衫褴褛、浑身血迹的伤兵出现在雪林深处,无不动容与震悚。 他们脚步蹒跚,牵着大批战马,推着装载了粮食、武器的独轮车、太平车、平头车,护送上百名被俘的平民百姓,浩浩荡荡返回。 当先昂首阔步的青年身材挺拔,因满脸血污,看不清五官。 他手里提着一事物,细看便可辨认出,那是一颗面目狰狞的头颅。 从残余的发饰和耳饰可以判断,此为蓟城最深恶痛绝的胡尼族将军札哈的首级。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霎时消失,场面一度肃静。 待看清那名大步前行的青年,正是大家认定已死在峡谷的霍二公子霍睿言时,满城沸腾,欢呼声、呐喊声、赞叹声……响彻云霄,撼动天地,久久未绝。 连绵雪域作证,不论是濒临绝境的前锋将士,还是屈辱被俘的士兵们,他们只要寻得一丝机会,就绝不辜负百姓的热切期许、同袍的英勇牺牲。 也许他们大部分人不会被世人铭记,亦不会名留青史,但此时此刻,他们以斗志昂扬的态度、悍勇无畏的行动,一扫祁城军民多日的积郁,燃点了守军们的志气与希望。 霍浩倡如孤松立在呼啸寒风中,嘴唇翕动,终究一语未发。 半月前听闻儿子死讯时,他这位定北都督、当朝名将,纵然心如刀割,却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可目睹霍睿言提了敌军将领的首级,率领数百人跪地请罪之时,他笑容渐舒,嘴角扬起,眼角已禁不住淌下了温热的英雄泪。 第八十八章 ... 年关将至,京城同时收到雁门、蓟关等多地的战报。 其中镇守蓟城主战场上的霍浩倡依照圣命,上呈了霍睿言的遗物。 宋鸣珂花费大半个月消磨伤痛,这一刻,颤抖着双手,把那两寸大小的羊脂白玉环捧在手心时,似曾相识的温润质感触动了她的心弦。 此物曾属于她。 印象中……应是上辈子小时候佩戴的手镯,后来年岁渐长,她舍不得弄断,还费了好大劲儿才从手腕上取下,是以一直保留;今生重活在十一岁那年,正好遇上重大雪灾,她把手镯连同几件精美首饰送去霍家进行义卖筹款,后因事忙,没再关注后续。 可这手镯,缘何成了霍睿言的遗物? 他没替她卖掉?抑或是……自个儿买下来了?有心还是无意? 细辨手镯因长年触摸而产生的包浆,宋鸣珂越发疑心,霍睿言……曾对她这小表妹很上心,或许因她“口不能言”,慢慢生出断袖之癖? 如今人已不在,多想无益,追究更是半点意义也无。 她拭去泪花,把镯子放入锦盒中,咬着唇,想方设法集中精神处理政务。 一旁的霍锐承见她含泪“没收”了弟弟的遗物,欲言又止,终归没敢开口向她讨回。 ………… 除夕,因边关局势紧张,宋鸣珂无心折腾宴会,只草草办了场家宴,宋显琛则以“长公主”身份赴宴。 不知不觉,宋显琛已比宋鸣珂略高出两寸,若二人并肩而行,外人很容易觉察“皇帝”的骨架子比“长公主”小了一圈。 幸而冬日服饰厚重,且兄妹行于殿阁外,总是分道而行,暂未有人瞧出端倪。 宴席上,虽无笙歌宴乐,但佳酿美食如常进奉。 宋显琛一如既往憔悴沉默,晋王、宁王与霍睿言交好数载,难过多日,如今勉强缓过气。 宋鸣珂见了菜式包括皎月香鸡、红丝水晶脍,脸色登时大变。 这两道菜,她常吃的原因,不外乎是霍睿言喜欢,因而每每留他用膳,必定提前命厨房准备。 宫中活鱼皆以山泉水养着,杀之前总得饿上一两日,令鱼儿肉实甘爽。御厨杀鱼时还会把血放干净,以锋利薄切出来的生鱼片晶莹剔透,爽滑清甜。 每逢表兄妹二人把酒对酌,在薄鱼片上加以蒜片、姜丝、葱丝、酱油、芝麻、盐油等同食,总会开怀畅饮,其乐无穷。 宋鸣珂上辈子不爱吃生食,今生之所以爱吃这道菜,源自于那个人的爽朗笑容。 此番阴阳两隔,竟有人堂而皇之将此菜上呈御前,使她好不容易压抑的悲愤再度翻涌,几乎难以自持。 宁王见状,连忙给她换了一碟腊虾。 众人闷头吃菜,唯独宋显扬主动聊起战事,并对霍睿言英年早逝深表遗憾,众兄弟妹间的气氛加倍凝重。 宋鸣珂一眼看出他的惺惺作态,悲伤被怒火取代,遂淡声问:“谈及这话题,上回二哥说,愿贡献一年养珠所得来犒赏边关将士……” 宋显扬当时为转移合浦珠禁采之事才信口开河,况且他账目做得很完美,“养珠”的部分实则没赚多少银钱,是真正意义上的“绵薄之力”,缴纳了也无妨。 他正要答话,宋鸣珂却道:“依朕看,不如把采珠所得拿出来,更合适。不知二哥意下如何?” “……采、采珠?” “嗯,”宋鸣珂淡声一哼,“你打着养珠名义,私下派珠民下海取珠,朕见没酿出什么祸事,又念在你新当父亲,才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禁采令一日未撤,下海采珠之事仍属犯法。二哥若想避险,还是先把这部分银钱上缴,或许能将功补过。” 宋显扬料想皇帝已摸清他底细,一时无法辩驳。 从慷慨解囊变成犯事处罚,且上交的银钱翻了近十倍,他铁青了脸,唯唯诺诺。 宋鸣珂还不忘补充:“朕先替边关将士,谢二哥慷慨相赠!” 宋显扬一愣,没来由觉得此言耳熟。 想了半天,他总算记起,康佑十七年初冬,他曾在街头讽刺仍是储君的皇帝,被遭霍睿言出言相激,被迫捐赠心爱的玉牌。 那日霍睿言拱手称谢——睿言先替受益百姓,谢殿下割爱捐赠。 没想到这人死了一个月,竟还害他丢了整年收入的大半! 新仇旧恨,宋显琛恨不得将霍睿言挫骨扬灰,以泄心头之愤。 ………… 大年初三,接到“李太医忙完琼州当地医学院的诸事,已动身回京城”的消息,慈福宫内的太后和天家兄妹都松了口气。 宋鸣珂素手端起茶盏,悄声道:“届时,请李太医秘密照料兄长,而元医官保留原职,担任我的御医官,兄长看可好?” 宋显琛颔首,太后却道:“早些年还好说,如今你正当妙龄,元医官又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男女间不宜接触过密。老身觉着,还是让李太医辛苦些,琛儿也可搬回宫中长住。” 宋鸣珂大致猜想,元礼忽男忽女,且对于医者而言实在太过年轻,为太后所不喜。 她没作强求,只淡淡说了句“来日再议”。 太后显然不悦,双目扫向她稚气已褪的容颜,闷声道:“晏晏,在皇位上坐了四年,该不会真把自己当皇帝了吧?” 宋鸣珂怔了怔,心酸与委屈骤然翻腾。她不过随口一句,便引来母亲恶意猜忌? “……您此话何意?” 太后平静答道:“你这些年确实做得不错,对外人摆显帝王的威严,老身可以理解;但私底下对待母兄,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宋鸣珂张口欲辩,脑海中闪掠过前世与母亲的争执,促使其激怒攻心而亡的场景。 那场悔恨了两辈子的争吵,使得她重生后待太后事事顺从,一是弥补内心愧疚,二是想让母亲过得舒心些。 对于当下莫须有的指责,她选择忍让。 兼之,她从未忘记过,宋显琛曾在颓废酗酒后说了句“你,你才是……皇帝”,可见在这对母子心中,她近年的行为已触犯他们的威严。 她深吸了口气,垂目道:“是,孩儿遵从母亲教导,往后定会谨言慎行。” “老身也没别的意思,”太后微微一笑,“琛儿近日大有好转,想必李太医归来后,无需花费太多时日,可彻底痊愈。晏晏,你也该嫁人了……” 宋鸣珂虽也觉得李太医回京后,和元礼师徒联手,会让宋显琛的毒清除得更快,可那绝不是十天半月能达到的事。 太后竟一下子早早催她嫁人,真教她无从应对。 “嫁人什么的……言之过早。”她嗫嗫嚅嚅。 太后精致唇角微勾:“我知你与霍家兄弟关系密切,现下既然阿言已不在人世,咱们不妨先敲定你和阿承的婚事……” “……?” “阿承日日在御前当值,无论家世容貌才干皆是一等一的好。他刚没了弟弟,自然要缓个一两年……恰好到时候琛儿好转,你便能以长公主的名义出嫁。亲上加亲,我们母子也放心。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06节 “当务之急,是先定下来,免得阿承被别家贵女夺了去……毕竟,他误认为你这表妹说不了话,没准儿心有所属……” 宋鸣珂懵了。 怎会忽然将她和大表哥扯一块? 她以前懵懵懂懂,但自从霍睿言出事后,她才真正意识到,藏匿于繁忙政务中的那颗芳心,早已有了归属。 姑且不谈,莫名其妙嫁给大表哥,人家会否同意;光是她日常面见霍锐承,已忘不了这四年来和霍睿言相处的一点一滴。 “此事……为时尚早。”她喉底干涩,嗓音嘶哑。 “得早日规划才行。”太后又提议她偶尔换回女子装扮,多在霍锐承面前走动,培养感情。 宋鸣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母亲居然口出此言?听上去像是……让她主动勾引男人? 太后太喜欢才华出众的霍锐承,非要他当女婿?生怕她嫁不出去?还是担心她迷恋皇权,不肯轻易退下? 宋鸣珂哭笑不得,喜怒难分,傻傻坐着,心底弥漫涩意。 话题聊不下去时,宋显琛提出想早些回山上,且无需太后作伴,还让宋鸣珂专注国事。 宋鸣珂自从和他“吵”过一架,观察他秋冬两季,深觉他似乎想明白了些事,至少,没有自暴自弃,正积极配合元礼的治疗,干脆由着他了。 她本想趁兄长在宫中时多作陪伴,无奈太后的言论着实令人心寒,她如坐针毡,提早告辞。 ………… 从慈福宫出来,宋鸣珂坐上暖轿,一路上思绪萦绕,心乱如麻。 当轿子在康和宫门口停下,她尚未来得及下轿,忽见霍锐承匆匆赶来,穿的是私服,脸上像是极力忍耐笑意。 宋鸣珂刚从太后处听了半日乱七八糟的言辞,只当“长公主的婚事”已传开,吓得浑身一颤。 “陛下!”霍锐承脚步如御风,“臣……臣带来了家书!” 宋鸣珂心中一痛。 她曾无数次问起大表哥,表姨父捎给他的家书,可曾提及霍睿言身死的相关细节。 此前,霍锐承总是支支吾吾,言而不尽,今日吹的什么风?竟自动自觉奉上? 宋鸣珂没多言,领他穿过长廊,抵达书房,落座后,方抑制悲切之情,缓缓问道:“表姨父怎么说?” “我爹没说什么……”霍锐承陡然一笑,双手递给她两封信,其中一封已开启,另一封则有封缄,上书“敬请陛下圣阅”。 她顺手接过,顿时愣住。 这字迹…… 莫非是霍睿言生前给她备下的新年贺礼? 见她泪如雨下,霍锐承急了:“您都没看!怎就哭了呢?快看看阿言这小子写了啥?他给我写的那封,说是父母安好,阿姐生了大胖小子,他死里逃生受了点伤,还让我先别声张,只需把信转交给您,再没别的……” “……!” 宋鸣珂脸上不知是笑还是哭,手抖得不能自已,拆了半盏茶时分仍未取出信。 余桐接转,替她展开,重新交到她手上。 ——关外一战,有负圣意,抱歉良深,尚希恕之。现重拾残勇,力求一举尽歼胡尼、诺玛联军,不辱君恩。睿言顿首。 “他……他……这是何时收到的?”宋鸣珂翻来覆去看了四五遍。 霍锐承笑道:“就方才,我一拿到手,连官服也没来得及换,即刻冲进宫里。” “这么说……他还在?他还在!” 宋鸣珂整个人如飘到天上,置身于软绵绵的浮云中,这些日子以来所有锥心刺骨的痛苦悲怆霎时消失无踪,只剩下巨大喜悦将她包裹。 “府兵谈及,他领着一队人马逃脱围剿,还解救了不少俘虏,烧了敌军粮草,杀死胡尼族的将军,算是功大于过。 “他受的伤不轻,回祁城后高烧不退……因不愿被敌人知晓他没死,这消息大概想瞒一时得一时吧?” 宋鸣珂一听他身受重伤,狂喜之意大减,连声问:“现在呢?现在好了吗?” “这……送信人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走了十天,怕是……该好了吧?” “必须得好!既然功过相抵,立马滚回来养伤!” 宋鸣珂喜极而泣,又疑在梦中。 傻笑了一阵,她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大表哥,你没骗我吧?你们霍家人,不会骗我的,对不对?你们要知道,欺君是大罪!大大的罪!” 霍锐承一脸茫然,挠头道:“我何时骗过陛下?” “谅你也不敢!”宋鸣珂细阅信上每一个字,“他要是敢再以假死来耍我,我、我亲自拿鞭子抽他!” 她怒气冲冲骂完,随即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无端眼眶湿润,继而流下热泪。 滴落信上,染成朵朵梅花初绽模样,一如怒放心花。 作者有话要说:【二表哥再不“滚”回来,估计得喊晏晏做“嫂子”了,哈哈哈哈~】 第八十九章 ... 即便宋鸣珂谕令已下,要求霍睿言火速回京,但他却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仍留在当地。 他在峡谷内身中数箭,吸了两日毒气和浓烟,经历了严寒、饥饿、悲痛等折磨后,勉强捡回性命,撑到父亲所在的祁城,当夜支持不住,昏倒在城里。 他一连高烧不退数日,情况一度十分凶险。 危急关头,宋鸣珂那句简单的言辞反复回旋在他脑海,支撑着他熬过最大的劫难。 康复过程中,他与父亲、姐夫商量,假意重伤不治,继续让死讯外传。 其后,他们四处放消息,说夜袭胡尼族军营时,不远处的诺玛族消极救援,等于袖手旁观。 此谣言半真半假,导致两族的矛盾日益增加,结盟大有决裂之势。 就在两族闹得最激烈之际,霍睿言与朱磊统率左右军,出其不意地突袭诺玛族军营,迎来了新年的首战大捷。 二月春暖,在霍浩倡带领下,郎舅二人率精锐部队,执戈浴血,于短短半个月内,再歼两族联军主力五万,生擒主帅与数名主力悍将,斩旗纳降。 待两族残部被朱磊猛烈追击、一路溃窜逃回,霍睿言又清除了内奸,见大局安定,才在圣旨屡次催促下动身归京。 临行前夜,他被唤至大帐中。 众参将以茶代酒为他饯行,言谈间满是敬重与不舍。 并非因为他是霍都督的儿子,而是为他这一战立下的汗马功劳。 他虽无朝廷正式任命的武职,但军中上下皆亲切唤他为“霍小将军”。 这个称谓,霍睿言曾经认为,应当属于他的兄长霍锐承。 大伙儿谈笑风生,眉宇间英气勃发,聊至亥时,余人话别完毕退出营帐。 从头到尾没吭声的霍浩倡摆了摆手,让守护的侍卫也退至帐外。 数盏油灯轻微摇晃,热闹气氛迅速消减,唯剩父子二人笑中带泪,静默相对。 霍浩倡如常披挂全套,簪缨高耸,气宇轩昂,只是眼角皱纹显然比大半年前深了不少。 眼前卸下铠甲、恢复一身素雅青衫的儿子,已长得跟他一样高大,面容越发硬朗,眸底的豪气更胜从前。 霍浩倡示意霍睿言坐到身边,从怀中摸出一枚白玉镂雕蛇佩,蛇身盘绕,纹理精致,包浆温润,一眼知是古物。 他笑意微漾,把玉佩交到儿子手上,语重心长:“这是你曾祖父留下的,你哥弱冠之年时,获祖辈所传的一块雀形玉坠; “这一枚镂雕蛇佩,曾随你祖父出生入死,今日为父转交于你。蛇雀皆长寿、富贵、灵巧之象征,其中蛇还具备‘再获新生’之意,你得好好珍惜,莫负霍家列祖列宗的厚望。” “谢父亲,孩儿定不忘霍氏男儿的使命。” 霍睿言站起身,躬身接过,继而步出营帐,向霍家祖先所在的南方跪谢。 “既然圣上急召你回去,你且先行一步,为父收拾残局,也该回京述职了。”霍浩倡跟随在侧,眺望南方的星辰,仿佛只要一直凝视,便能企及万里河山外的家乡。 霍睿言抬头目视父亲,难以想象他先后数次驻守北境十数载,当中有多少回极目远眺,眸带壮怀之气,心怀家国之忧。 所幸,这一仗,结束得比他们想象的要快。 他曾以为此行起码得费个三五载,回京时龙椅上的小丫头已换回长公主身份。 没想到,速战速决,想来京中变动不会太大吧? “对了,”霍浩倡又道,“前几日,谢国公从京城回桓城,让人给你娘捎了信,委婉说起,太后有意撮合长公主和你哥……” “什么!和我……哥?”霍睿言傻眼,“……晏晏?是晏晏吗?” “你这孩子!被打懵了?咱们当朝只有一位熙明长公主啊!” “这……她、她不是……?”霍睿言瞠目结舌。 难道绕了半天,宋鸣珂选择的是他的兄长?可他早已传信告知她,他没死啊! 霍浩倡半天等不到他一句完整的话,解释道:“据说,李太医已回京,想来长公主的病也差不多痊愈了。太后是怕咱们家对此不满,先让谢国公探个口风,还承诺,假如阿承当驸马,可官任原职,不必调离京城。” “爹,那……那你们……” 二老就此同意了?他……还有希望吗? “为父和你娘绝对没嫌弃长公主的病,可这事,也得看看你兄长的意思,不能由我俩就这么定了……你脸色咋那么难看?旧伤复发了?” “没、没有!”霍睿言恨不得冲口而出,告知父亲,心仪长公主的人,是他,而非兄长。 但宋鸣珂的意愿呢?她待霍锐承也是极好的,甚至从来没冲这位大表哥发过脾气,算得上百般纵容,荣宠无限。 霍睿言离京大半年,没能掌握京中动向,任性之言不好宣之于口。 因心事重重,他借明儿需赶路的借口,早早回自己的帐子歇息。 上半夜辗转难眠,困意侵袭后却做了个梦,梦见抵达京城后正好赶上兄长的婚宴,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帐外苍穹如墨染,繁星点点,弯月如钩,阑珊春夜美好中透着寂寥,渗透了他似箭的归心。 ………… 半个月后,赤色骏马载着青白袍子的霍睿言现身于京城繁华闹市的街头时,他生怕被认出,立即下马,低调走在道路一侧。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07节 城内的食店、酒肆、茶寮、面摊、食店,一如他离开时的生意兴隆,交谈声、叫卖声,欢笑声四起,碧瓦飞甍在春末夏初的艳阳下熠熠生辉。 喧闹声中,有关这场大战的议论络绎不绝。 霍睿言侧耳倾听,听着听着,嘴角暗带笑意。 “听说,这次诺玛族和胡尼族联军分三路来袭,分别袭击正北、西北和东北,其中霍侯爷所守的正北主战场果然不负众望,率先击退强敌。” “不错不错,霍家不愧为所向无敌的勇将之家!父子联手,更是百战不殆!” “真没想到,霍家二公子不仅容貌出众,还文武双全!这下京城多少小娘子翘首盼他归来?” “这大抵便是传说中的,‘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对,此次据闻出了好几位少年将军,沈公爷的世子在东北战线上也极其耀眼……还有新任武举榜眼胡大人,只可惜,先前的容州刺史贺大人被敌军卸掉了一条臂膀……” 霍睿言胸臆间难免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 他也曾险些命丧于战场上,几乎与他的许多同袍们一样,化为飞灰,融入黄土。 能活下来,全拜他们的牺牲所赐。 种种的赞美也好,荣光也罢,全赖有他们的通力合作、拼死相护。 念及此处,霍睿言雀跃的心逐渐下沉。 仓促回定远侯府,管事见他毫无先兆地归家,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了。 简明扼要交代了几句,他转了一圈,不见团子猫,遂沐浴更衣,换上干净整洁的袍服,整理仪容,自问瑕不掩瑜,方拿上宋鸣珂给予他的令牌,即刻入宫请见。 身处千里之外的大半年间,他幻想过无数回,与宋鸣珂重逢时的场景。 最完美的境况是,龙椅上的少年,已无声无息换成痊愈的宋显琛。 他们表兄弟久别重逢,格外亲热,谈笑间挥斥少年意气。 而小表妹宋鸣珂已恢复女儿装扮,就如去年相逢于桃林之外那般,眉似春山黛,眸含清秋水,身姿翩然,意态如柳,表现得温柔可爱,且笑颜夹带几分娇羞。 届时,他便可大胆请旨,求宋显琛赐婚。 如今,从生死场上走了一趟,他却带着“太后有意撮合长公主和霍世子”的“噩耗”,仓皇进宫,他宁愿皇位之上仍旧是宋鸣珂。 至少,她还能做主。 ………… 接到“霍二公子请见”的通报时,宋鸣珂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导致产生幻听。 她的二表哥,终于舍得回来了? 此前,她下旨催了好几次,命他火速回京养伤,闹得她这当皇帝的都有点不好意思,他却坚持要拖着伤病,随父征战。 她花了两三个月组织语言,打算骂他个狗血淋头。 没想到,才刚收到霍浩倡下月底班师回朝的讯息,她满心以为得等到六七月,方能见上霍睿言一面,他竟突如其来出现在殿外? 宋鸣珂第一反应是,她这几日持续熬夜,眼圈发黑,鼻头上长了一颗痘痘,好丑! 而且今日的这身龙袍色彩过于张扬,显得她好胖! 冷静下来,她默默告诉自己——丑的不是晏晏,是晏晏的亲哥! 晏晏在二表哥心中,依然是貌美如花、娇滴滴、柔弱弱、长不大的小丫头。 于是她板着脸,摆出一副被惹毛了的样子,竭力回想自己编造的言辞,准备对不听话的霍睿言来一顿迎头痛击。 然而,所有防线,在见到他的一刹那彻底瓦解,粉碎成渣屑。 他昂藏颀长的身躯为淡青色竹纹缎袍所罩,风姿如画。 头上不再用发带绑扎,改以精致白玉发冠束发,显得成熟稳重。 儒雅清隽的笑容淡去杀伐刚肃,因喜意增添了三分温柔敦厚、三分俊逸飞扬。 午后阳光熔了金碎,斜斜勾勒他的发梢与脸庞,使得他浅铜色的肌肤闪着华光,长眸清澈澄明,直透人心。 历经烽烟战火的淬炼、风霜雨雪的洗涤后,他策马踏遍塞外荒漠,披肝沥胆,浴血奋战,又重新穿越千山万水,一步步回到她跟前。 也许这清雅缎袍之下,遮盖的不仅仅是他的满身伤痕,还有他极力压抑的狂喜。 宋鸣珂再也按捺不住,紧绷的俏脸瞬间舒缓。 一撩袍子,她离座起身,迎着阔别已久、紧揪着她芳心的俊朗青年,大步奔去。 她是否该直接扑入他怀中?会否碰撞到他的伤口? 或是……停下脚步,先仔细端详一番? “陛下……”霍睿言乍然见她面露喜色发足奔来,徜徉在心的唯一念头——无论如何也要紧紧抱住她,从此不再松手。 管他什么尊卑!什么世俗!什么礼法! 他只知道,横刀立马、征战沙场,为的不光是国泰民安,也为成全她一心开创的太平盛世。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逐步奔近、正要热切相拥的顷刻间,忽然一高大身影以行云流水般的步伐从旁闪出,以无比热烈的夸张姿态,猛地一把抱住霍睿言! “小霍霍!你可算回来了!想死我了!” 秦澍喜笑颜开,强行将呆若木鸡的他转了个方向。 “嘭”,宋鸣珂来不及收势,一头撞在霍睿言臂膀上,霎时间天旋地转。 真不知是撞晕,还是被气晕的。 第九十章 ... 书房之内,气氛于瞬息间凝滞。 秦澍此举明显怀有破坏二人亲近的意味,且言行浮夸,令场面颇为尴尬。 霍睿言被他激情澎湃地一吼,再被宋鸣珂猛然撞击,如人自梦中惊醒,汹涌思慕瞬即退去。 也对,他离开多时,未弄清秦澍、霍锐承在宋鸣珂心目中的地位,贸然扑上去一抱,确实有失体统。 他一手以迅雷烈风之势搂住正要往后仰的宋鸣珂,笑道:“臣回京晚了,特来向陛下请罪。” 另一只则拍了拍秦澍的肩,示意对方撒手,“咳咳,师兄,你也太……热情了吧?不怕人笑话!” 待宋鸣珂站稳,霍睿言从左拥右抱的局面中解放,笑意无论如何也藏不住,长目噙着两汪稠蜜,细细打量朝思暮想的小表妹。 宋鸣珂鼻子红红的,娇颜略显憔悴,一双水眸眼波流转,教他心神荡漾如碎石激起的涟漪,久未平息。 半晌,他挑了个轻松的话题:“陛下长高了不少。” 宋鸣珂眸色一暖,组织数月的言语竟半个字也没挤出。 她先是啐道:“二表哥瘦了,黑了!差点没认出来!” 顿了顿,复温言问:“……伤好些了吗?” 霍睿言太久没听她说话,瞬间的恍惚后,忍不住咧嘴一笑:“全好了!” 宋鸣珂小嘴扁了扁:“不信!你最爱骗人!边境地险,物资匮乏,可不比京城。” “真好了,陛下若不信,大可检查一番。” 近半年,霍睿言在军中与一众豪爽的将士随意开玩笑,拘谨内敛的性子有所转变,此际御前脱口而出,当即后悔。 此言不光失礼,还特显轻浮。 对方若真是男儿身倒也无妨,偏生是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 宋鸣珂脸颊泛红,贝齿咬着下唇,正欲作答,不料秦澍陡然踏出一步,冲着霍睿言胸腹就是一拳! 霍睿言连忙闪避,并迅速握住他手腕,怒道:“见鬼了!这又在闹哪一出?” 幸好秦澍这一击看似刚猛,实则只用了三成力度。 “去年听到你阵亡,我们难过得要死!当时我说了,等你回来,定要暴揍你一顿!你有种别躲!” “师兄,你让我先把正经事儿说完,晚点儿慢慢切磋。” 霍睿言一心想与宋鸣珂叙旧,试探她对“长公主”的婚事有何想法,这对秦澍所言摆明着让他回避。 谁知秦澍半步不移,双目在二人脸上来回游转,一副“既然是正经事,你当着我面说啊”的模样。 霍睿言一头雾水,搞不清他们俩究竟相处到哪一步,心下惶然。 宋鸣珂急急瞪了秦澍一眼,低声道:“别闹!” 秦澍耸了耸肩,退开两步,神色复杂。 “咱们到外头走走。”宋鸣珂回到案边取了点东西,领二人及余桐等亲随行出殿阁。 初夏树未成荫,虫鸣蝉嘶时断时续,莫名掺杂了几分温柔。 如宋鸣珂往常散步的寻常午后,亭台楼阁、扶疏花木浸润在阳光下,宁静怡人,却因霍睿言战后平安归来,呈现出最完美的状态。 斑驳陆离的光影似摇晃有声,不冷不热的微风则随纷飞落花有了形态,翩舞的蜂蝶如缱绻出芬芳,各种感官都在无意识间糅合为一体。 与霍睿言默然并行,宋鸣珂不由自主记起去年冬日的黄昏,她尚未走出二表哥离世的悲痛时,曾悄然垂泪,独自奔走在雪中。 同一处风景,在短短半年内沐浴过冬雪、春雨和夏阳,令她如身在虚无缥缈的幻境中。 她蓦然停步,往自己的脸蛋用力掐了一把。 霍睿言一愣,立刻退回她身侧,惊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伸出纤细柔嫩的指头,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忽然以为,在做梦。” “嗯?” “二表哥,”她柔声细语,几不可闻,“你回来就好。” 目视她讪笑时,右脸颊红了一块,霍睿言心痛如绞。 ——他的死讯,远比他想象中伤她更深。 “抱歉,我经验不足,轻信于人,酿成大祸,有负陛下所托,更让陛下担忧了。”他眸带歉然与安抚。 “胜败乃兵家常事,再说,你不但将功补过,还立了大功,不必过分自责。对了,内奸惩处了吗?” “发现不对劲时,试图留活口盘问,但那人死于乱箭中,问不出所以然,这线便断掉了。”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08节 霍睿言记起细作卢峻死于敌我两军交战的场景,好不容易平复的恨意与悲怆翻涌复至。 宋鸣珂细看他额角多了一道浅疤,昔日如白玉般温润雅正的容颜,被时光冲刷出一股凛冽与豪迈,不变的是他清澈明眸中的温柔。 她心念一颤,迟疑片刻,从怀内摸出一黑色锦盒,递至他跟前。 霍睿言茫然接过,打开盒盖,登时周身欲燃。 内里不是旁物,正是他贴身而佩、曾属于宋鸣珂的白玉小镯。 这小小镯子,他一直藏得好好的,直至有一回与蓟城兵将对练,酣战时打了赤膊,方被大伙儿瞅见。 峡谷混战前,他将此物交给亲随,让其凭此证物,火速回去传信。后闻那人未出谷已被炸死,他心中感伤无以言表。 此时此刻,对上宋鸣珂狐疑中暗含戏谑的眼神,仿似期待他解释点什么……他料想这丫头定然认出自己的私物,越想越羞惭。 他无暇为战友们的丧生而感怀,硬着头皮称谢:“……原来,这玉环在陛下手里,谢陛下替我保管了数月之久。” “二表哥,这不是玉环,是手镯吧?孩童所戴的……”宋鸣珂语带提示,目光一瞬未移,直落在他窘迫的笑脸上,企图捕捉更多的情绪。 他该如何应对?总不能坦白“确是她幼时套小手腕上的,他就是这般暗搓搓地偷藏了好几年”吧? 暗自调整呼吸,他故作镇静:“前些年雪灾赈灾时,无意中见到的,觉着玉质极佳……也没太细究用途。” 宋鸣珂疑心他知道此物来源,否则无须刻意掩饰。 他有意也好,无心也罢,人活着,平安归来,比什么都强。 当下,表兄妹二人沿熟悉的石径缓步前行,各自诉说别后的点点滴滴。 霍睿言见惯了荒漠的渺远苍茫,沙场的血腥杀戮,再观楼宇华美、园林清幽,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 幸好,江山如旧多娇。 幸好,身旁的她,一切安好,而他尚有机会。 ………… 申时刚过,宫外训练的霍锐承听闻弟弟安全抵京后径直入了宫,当即快马加鞭赶来。 兄弟相见,自是感慨良多。 霍睿言开不了口问宋鸣珂有关兄长和“长公主”到底怎么回事,只得向霍锐承求证,无奈他当晚夜值,只聊了一阵,便要四处巡查。 瞧他们的眉宇神态,并无旖旎感,仍旧坦坦荡荡,霍睿言心下稍安。 宋鸣珂原想留二表哥用膳,恰好李太医研制了新药,准备拿去给昭云宫给“长公主”服食,她不好撇下宋显琛,便对霍睿言道:“二表哥,今儿我得去陪‘晏晏’,咱们表兄弟改日再聚,你且好好歇息,来日大把的美酒佳肴等着你呢!” “‘晏晏’他……现今状况如何?”霍睿言对于宋显琛搬回宫中之事略有耳闻。 “病情比以往好了不少,遗憾心情郁郁寡欢。”宋鸣珂如实告知。 霍睿言如今拿捏不准宋显琛算是什么情况,毕竟宋鸣珂对外宣称的版本为“积郁成疾”,绝非元礼私下告知的中毒。而李太医借被贬去岭南和琼州办学,实为寻找相关解药。 霍睿言压低了声音,试探性地问道:“听说李太医回京了?那……与元医官强强联合,必定可妙手回春。” 宋鸣珂秀眉不经意蹙了蹙,“李太医刚回,元医官便告了病假。我也有大半个月没见着他了……” “病、病假?”霍睿言暗暗心惊。 要知道,元礼本身为医者,极会保养,且出身五族,擅药擅毒,为何会无缘无故生病?还病了大半个月? 宋鸣珂又道:“我倒觉着……他不像生病,而是有意回避。念在他四年来殚精竭虑,我便允准他多歇息一段时日。” 霍睿言生怕控制元礼兄妹的势力发觉端倪,想加害于二人,又怕五族人来寻。 长久以来,他直觉他们兄妹有良好出身,或是手上握有什么重大秘密,才需隐姓埋名躲藏在中原。 他不敢多问,计划先去北山的净庵问问情况。 临别之际,凝视宋鸣珂灿若明霞的俏容难掩落寞,他深悔未能及时给她的一个抚慰的拥抱。 毕竟,她对元礼的宠信不亚于他们兄弟和秦澍。 然而他没法坦诚,元礼本身为敌对势力安插在李太医身边的棋子,关键时刻正好被提拔,才有后来的波澜起伏。 眼看宋鸣珂转身往后殿方向快步而行,他追出数步,最终停下脚步。 当务之急,先找到元礼兄妹商量才对。 霍睿言踏着日落的霞辉仓促走向宫门,从内侍手上接转赤玉马的缰绳,忽听宫墙角落有个声音笑得轻挑:“小霍霍,你家团子在我手上,来陪哥哥喝杯酒,顺带切磋切磋。” 那人已褪下公服,改穿蓝灰色松鹤纹袍子,长身玉立,狭长桃花眸隐有高华气度。 内侍虽知二人交好,仍被他一句调笑之言逗得忍俊不禁。 适才“横空夺抱”的旧仇还没报,再听说这家伙把团子猫带走了,霍睿言恼火顿生:“秦大人公务繁忙,缘何跟我家小小的猫过不去?” “你家猫……小小的?”秦澍起初目瞪口呆,继而哈哈大笑,“你说这话,良心不会痛?它是我见过最重、最胖的巨猫!” 霍睿言愠道:“团子怎会去了你那儿?” “说来话长……”秦澍一手搭他肩上,“你喝得过我,我便告诉你!” 霍睿言被他逮住,自知今夜没机会寻元礼,干脆顺了他的意。 勾肩搭臂缓步出宫,待秦澍领了马,风姿飒爽的二人骑着高头大马,穿行于喧嚣长街,无话不谈。 路过定远侯府,霍睿言交待了几句,说去一趟秦指挥使家,不必留饭云云,还命人从府上拿了活鸡、活鱼、好酒同往。 抵达秦宅,秦澍亲自下厨,为小师弟接风洗尘。 二人对着一桌美味佳肴,开怀畅饮,从京城聊到北域,从秋天聊到夏天。 霍睿言将近一年没喝过酒,只喝了几斤,已醺醺欲醉,卧倒在竹榻。 团子花了半天才认得他是主人,毫不客气压在他胸口,眯眼打着呼噜。 霍睿言醉眼迷离,伸手抚摸着它柔软的厚毛,满心欢喜。 他是真回来了。 迷蒙中,依稀听得秦澍沉声问道:“有件事,你要老实回答我。” “什么?”他迷迷糊糊应道。 “你是不是……心仪今上?” 第九十一章 ... 夜月依依,廊下花影缱绻,秦澍的那句话随酒香融入风里,绵柔、微醺,暗藏诱哄。 “嘿嘿……师兄,你想套我话?” 霍睿言半醉半醒,以指腹挠着团子猫的下颌,使得它双眼眯成两道缝,陶醉不已。 “男子汉大丈夫,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闪闪躲躲作什么?”秦澍饮尽杯中残酒,闷笑道。 打从初见他和微服出行的宋鸣珂到八仙楼吃黄金鸡,秦澍便觉得他这“二表哥”过于无微不至。 为了让“小表弟”品尝名菜,他堂堂霍二公子、新科榜眼、大理评事,不惜与几名路过的江湖人“抢鸡”,更亲手以小竹刀细细剔出皮肉,盛在碗里,就差亲手喂宋鸣珂了。 当时秦澍随口与之开了个玩笑,说“这漂亮小朋友是他心仪的小娘子乔装打扮的”,他的窘迫之意极其明显。 后来,秦澍见二人时不时挽手同行,暗觉这对表兄弟太过亲密。 得悉龙椅上的皇帝为女子,却听闻霍睿言有断袖之癖,且和热衷男扮女装的元礼交往密切,秦澍心下生疑,忍不住提醒宋鸣珂,一则身为女子该检点,二则莫要芳心错付。 他深知,宋鸣珂一直嫌弃他啰嗦、好管闲事,今日突如其来的“抢抱”,更是让她“龙颜”薄怒。 可那对既遥远又亲近的天家兄妹中,他无力护着假长公主宋显琛,自当把小妹妹宋鸣珂护好。 借着酒意,秦澍想着“酒后吐真言”,决定把藏在心中的疑问逐一问个清楚。 “你有断袖之癖?你和元医官怎么回事?我问他,他一个字也不肯透露,现今人也跑了!” 然而,喝高了的霍睿言只顾挠猫脑袋,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 秦澍遇冷,不满地推了他一下,“阿言,趁没外人,你老老实实说个明白!” 霍睿言懒洋洋搂着猫坐起身,绯云腾涌的一张俊脸笑得腼腆:“说什么?” “你就说,究竟对谁有意!” 霍睿言耳根通红,垂下迷离的双目,唇角微勾:“我、我说不出口……” 秦澍目睹他一脸羞涩的醉态,心底暗乐,笑道:“那就写下来!你先写……你倾慕谁。” “……嗯。”霍睿言似是喝得云里雾里,竟痛快应允。 秦澍朝他摊开手掌,示意他以手做笔,写个姓氏或名字就完事了。 机智如他。 无奈霍睿言眼神飘忽,无视他的手,自行摸了半天,总算翻出随身携带的小笔,拔开铜制笔盖,随手在一盘卤肉汁里蘸酱,忽而笑嘻嘻地拉秦澍坐在身旁,“别动。” 秦澍狐惑不解,下一刻,霍睿言摇摇晃晃站直,左手搭上他的肩,右手往他额头上落笔。 “真醉了!”秦澍被小毛笔闹得浑身不自在,哭笑不得,“你写我头上,我咋知道你写了啥?” “照镜子……” 因霍睿言好不容易松口,秦澍只得由着他胡闹,努力从他的走笔猜测所书含义,然则他的字有些奇特,竟一时无从辨认。 笔走龙蛇留下四字后,霍睿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说罢,弯腰抱回了他的猫,趔趔趄趄往门外走去。 秦澍如坠云雾,急忙喊道:“欸!喝成这样,还回去?” 霍睿言置若罔闻,只顾领了两名霍家仆从,没几步已迈出庭院,过了二门。 “今晚留在我这儿吧!别走了!”秦澍生怕他听不见,高声吼了句。 正逢门外马蹄声至,却是霍锐承下值后想凑个热闹,赶来蹭酒喝。 见弟弟醉容可掬,他笑道:“老弟,你何时沦落到此境地?也不等等我……早知我俩联手干掉老秦……罢了,今儿先回府!” “阿承,你不陪我喝几杯也就算了!还把阿言带回家算几个意思?”秦澍正喝得高兴,伸臂阻拦,“来来来!再与我痛饮三百杯!” “别欺负我弟!他打了大半年的仗,又是伤又是毒的,连日马不停蹄赶回京,等他缓过劲儿来,你绝不是他对手!” 霍锐承上前搀扶弟弟,推开秦澍的同时,朝他多看了两眼:“你额上怎么脏兮兮的?”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09节 秦澍原以为霍锐承会直接看出所书内容,闻言大为不悦——他问小霍霍倾慕谁,这家伙乱涂乱画搪塞他? 于是,他立马甩锅:“阿言喝多了,非要在我脸上写字!谁让我这当师兄的如此溺爱他呢?哈哈哈哈!” 他边说边对霍睿言挤眉弄眼,霍睿言也没争辩,作揖而别,与兄长同归。 秦澍取出帕子,正想拭去额上酱汁,心血来潮,决意照照镜子,看霍睿言画了什么符号。 回到房中寻了面铜镜,只见镜中清楚映出他浅铜色的额头上,写得是浅淡的四字——干君何事。 因霍睿言写的是篆刻中的反字,外人一眼看去顺序颠倒、难以辨认,秦澍面向镜子时,所见的反倒是正体。 那家伙!到底醉没醉! ………… 夜月高悬于云端,以清晖流光俯瞰大地。 “快!快!” 昭云宫内,余桐、梅兰菊竹四名首领宫人忙进忙出,端水的、催药的、更换被褥的……人人满脸焦灼,连驻守在庭院中的侍卫都为内里情况捏了把汗。 宋显琛饮下李太医所制新药后,不到半炷香,腹中疼痛如撕扯拧绞,几欲昏倒。 太后谢氏和宋鸣珂看着床榻上汗流浃背、咬牙强忍着不发出声音的俊美少年,钻心之痛不比他少,皆恨不得替他受了这份苦楚。 “呜……”宋显琛只觉五脏六腑被人强硬戳猛拽,咬得下唇淌血。 太后大惊,飞扑过去,紧紧抱住他,抹去他唇角鲜血,换了帕子给他咬,颤声问:“孩子!孩子……别吓唬我……” 宋显琛眼眶赤红且湿润,黯然摇头。 “李太医!为何会如此?你快想想办法啊!”太后眼泪滑过丽容,落了满襟。 “老臣……老臣也束手无策,想必是药性猛了些,‘长公主她’承受不住……”李太医搓着双手,“娘娘先让老臣施针,把药逼出来……” 宋显琛犹自挣扎:“不,我、我能撑住!” 李太医劝道:“这药份量稍稍加重了一点,未料反应如此之大……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太后悲怒交集:“你身为医官,岂会不知他的底子弱?贸然下重药?这不是存心折磨人吗!” 李太医有苦难言,一旁急得团团转的宋鸣珂忍不住插口:“‘晏晏’一心想尽快好起来……催了好几遍,想来李太医实在没办法……” 太后张口欲斥她多嘴,碍于房门敞开,殿外人来人往,生怕不慎暴露秘密,只好隐忍不发,冲她瞪了一眼。 宋鸣珂深感憋屈,又为兄长的疼痛难受而心酸,搓揉双眼,忍着不流露情绪。 宋显琛颤抖了一阵,大约不那么难受,陡然挣开太后的怀抱,对李太医道:“没事……我没事,你们退下!我……我有话,想对陛下……禀报。” 李太医愕然,见宋显琛一意孤行,唯有领着小药童躬身告退。 太后泪水涟涟,挽住宋显琛冰凉的手,犹豫不决:“孩子,老身留下陪你。” “不!”宋显琛眉头紧拧,苍白的脸哆嗦着,哑声道,“请您……先回去吧!” 他儿时从不违逆母亲意愿,这四年来,一是中毒,二是少年叛逆心重,愈加不喜太后的粘腻。 太后无可奈何,反复叮嘱宋鸣珂,好好照顾“妹妹”,才依依不舍带了贴身宫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殿阁。 静谧中,幢幢灯影投射在兄妹二人已不那么相似的容颜上,映照出他的虚弱、她的娇嫩。 宋显琛回宫后之所以闷闷不乐,一则是因为再也难见阿翕,二则为元礼突然消失而惊惧不安。 他从未忘记过,太后曾言,元礼医术未精、知悉太多内情、不分轻重缓急、来历不明,只怕不能留着,还劝他改掉心慈手软的毛病。 如今李太医历经千辛万苦北上归京,但采集的草药尚不能彻底治好他的症状,本该与元礼商量着下药。 可当宋显琛回宫,却被告知,元礼离开翰林医官院,去向不明。 在昭云宫中缠绵病榻数日,宋显琛越发疑心,元礼说不定已被太后铲除。 恰恰因服食新药之故,忙得不可开交的宋鸣珂终于来陪他,他顾不上疼痛,当即支开李太医和太后。 眼下再无旁人,宋显琛深深吸了口气,艰难开口:“晏晏,元医官……去了何处,你、你可知?” 宋鸣珂本想问他感觉如何,乍然听此一问,怔忪问道:“哥哥,发生什么事了?” “我只跟你一人说,”他喘息间挤出一句,“我怀疑……母亲要、要对他下毒手……” “这……这话当真?”宋鸣珂早觉元礼销声匿迹之事颇为古怪,此刻霎时心惊胆战。 “她老人家……说,不能留。我应该早些……提醒你们,可我……没想到,我的毒好没好,元医官就……” 宋鸣珂脑海如被人塞了一团乱麻,又似在逐步牵扯开,一点点解开死结。 “哥哥,你先别急,”她安抚道,“我立即派人去寻,他若在京城,不难找;最怕的是……” 最怕是,他真遭遇了不测。 太后手底下有多少人,他们兄妹心知肚明,原本不足为患。 但上月初,年迈的谢国公忽然来京,宋鸣珂曾觉得奇怪,而今细想,留下来的那几位习武的远房表舅,想必已为太后所用。 她心底凉了个透彻,为太后的狠辣,为元礼的安危。 这些年,太后常年以愁容与她相对,倒教她全然忘了,当年六宫之首的手段与威严。 宋鸣珂不敢在兄长面前透露太多,只嘱咐他多加歇息,切莫担忧。 宋显琛纵然近年性子乖戾,但本性纯良,绝非恩将仇报之人。 元礼为他悉心调理的四年,作伴时间不多,对他的影响却极大。 在他心里,元礼如同大哥哥般照料他,也像大哥哥一般为他照顾宫中的妹妹,无论如何也不能有闪失。 有些话,不必道出口,宋显琛一个眼神,宋鸣珂略一颔首,兄妹之间已然心照不宣。 宋鸣珂扶兄长躺回床上,唤裁梅纫竹入内伺候,继而领着雨桐等人出了昭云宫寝殿。 ………… 浅墨穹顶被月色晕染出淡淡的银华,庭院中清幽花木也添了三分冷冽。 太后和李太医均未远离,对快步下台阶的宋鸣珂执礼:“陛下。” “‘长公主’比方才好些,为确保无虞,还请李太医再诊视一番。”宋鸣珂沉声下令。 “臣即刻便去。”李太医朝太后一揖,步履蹒跚拾阶而上。 宋鸣珂只道太后也会紧随,未料对方上前一步,压低了嗓音:“他留你,所为何事?” “……”宋鸣珂淡然一笑,“不过听说二表哥入宫,问几句悄悄话而已。” 太后蛾眉不经意轻扬:“此次大战,霍家功不可没!定远侯一家,也该回京了!” “太后说得是。”宋鸣珂微微一笑。 母女二人扯了几句闲话,太后放不下心,再度入寝殿;宋鸣珂不再逗留,低声吩咐余桐传召密探首领。 夜深人静,康和宫书房内孤灯未灭,松烟墨条在端砚上研磨的微响均匀细致。 听得暗号敲门声,余桐放下墨条,亲自开门。 一高大黑影躬身而入,对宋鸣珂行礼:“陛下。” “先前让你去盯着元医官的府邸,可有异常?” “启禀陛下,前些日子,元医官对外宣称患了顽疾,须回一趟故乡,还多雇了几辆马车……” “为何不报?” “马车离京二十里后分道而行,属下紧随元府那一辆,最终发现,内里只有一名丫鬟,以及大量草药……属下觉得异常,因此派人跟进。未有确切消息前,不敢擅自下定论,是以未曾详禀,还望陛下恕罪。” 丫鬟?宋鸣珂无法分辨那是元礼本人乔装打扮,还是真以丫鬟掩人耳目。 元礼有心避过追踪,不淌这片浑水?或是另有所图?若是后者……后果不堪设想。 “这事,你们得给朕好生盯着,如有人对元医官不利,切记要护他周全。” “是!”黑衣人应声,却又踌躇道,“适才,属下路过城西……” “城西?” “恰逢撞见……霍家二公子从秦大人府上出来,喝得醉醺醺的,手里抱着猫……二人神态甚是亲昵,秦大人不顾霍世子阻挠,非要霍二公子留宿。因而坊间议论纷云,说……” “说什么?”宋鸣珂俏眸微瞪。 “——霍二公子和秦大人,是……是一对儿。” 作者有话要说:秦澍:???? 二表哥:……!!!! 第九十二章 ... “噗。” 宋鸣珂禁不住笑出声。 可笑声融于书房内的沉香淡烟时,她心下积攒多时的迷雾陡然消散,顿时一片澄明。 怪不得! 怪不得秦澍美其名曰“孤男寡女独处不适宜”,死活不让她跟二表哥单独接触;后欲言又止说二表哥有龙阳之好,甚至抢先拥抱他! 原来……如此。 她最初误以为,秦澍对她这正值少艾的长公主动了念想,可相处日久,又觉不是那么回事。 难怪了!难怪他想方设法,从大表哥手里要走了团子。 大概对于那时的他而言,二表哥留下的爱猫,成了他的寄托? 即便宋鸣珂花费了大半年,不情不愿接受霍睿言极可能有断袖分桃之癖,但此际密探拿到二人亲密幽会的铁证,她依旧半信半疑。 原想着,二表哥捡回性命,她便无需遵照太后的命令嫁给大表哥,而是有了新的选择。 宋显琛的病,并不似预料那般迅速康复。宋鸣珂自知不该过早考虑终身大事,仍有片晌忐忑。 沉默中,黑衣人一直垂首而立,静待她的吩咐。 宋鸣珂勉强回过神来,摆了摆手,让他尽快查出元礼的下落。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10节 就在黑衣人执礼告退之际,宋鸣珂忽道:“且慢!” “陛下有何吩咐?” “北海郡王曾言,过完年南下回藩地,只因朕让他把下海捞珠所得上缴,他便借故一拖再拖,滞留在京数月之久……现今情况如何了?” “北海郡王确曾派人南下去取金银财宝,据称月底可抵京。” 宋鸣珂冷笑:“他堂堂一位郡王,姑且不谈母家赵氏尚有财力物力,单单是他为亲王时收敛的财物,也足够让他抵这笔债,何苦费尽心机演戏?只怕另有目的……盯着,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是。” 待密探首领退下,宋鸣珂回到案边,正欲理一理手上的奏本,忽见案头的笔床内搁着几朵形态各异的干花,还有霍睿言多年来为她雕刻的闲章……心猝然一痛。 那人……是将她当作小表弟,才会细细捧在手心的吧? 尽管他对女子装扮的她也呵护备至,可终究予她“大人哄小孩”的感觉。 为他归来而雀跃不已的心,在这月华如练的孟夏夜飘忽不定,如置于风浪中的扁舟上,丝毫不受控制。 ………… 在昭云宫住了大半个月,内侍、宫人、侍卫成群,受到时刻关注的宋显琛周身不自在。 他于北山寺庙一带闲居时,所见者不过寥寥数人;回皇宫后,应酬越来越多。 宗亲重臣的女眷,譬如几位堂姐、饶相夫人、北海郡王妃饶蔓如等,总会借拜会太后、赵太妃之机,“顺便”探视他这“长公主”,教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以盛装见人。 他着实怀念北山院落的清静,也怀念与阿翕朝夕相对、研究草药的时光。 说话的能力日渐恢复,他却不如想象中欢喜。 更甚者,他心生畏惧——荒废政务数年,有朝一日坐上龙椅,他能否有妹妹一半优秀? 五月,宋显琛借宫中不比山上凉快为由,带了裁梅、纫竹等人重回北山小院落。 宋鸣珂拦不住,只得请李太医两头奔走,对兄长多加照料,又调遣大批侍卫、护卫轮番保护。 宋显琛抵达北山当日,按捺不住,绕道去了净庵寻阿翕。 净庵规制不大,信众往来也不多,内里简朴清净,庄严肃穆,仿佛一入法门,红尘皆被抛诸脑后。 庵中老师太听闻长公主亲临,领一众弟子静候,见宋显琛、裁梅纫竹等人信步而来,皆躬身施礼道:“殿下安好。” 宋显琛合什还礼:“请问师太·安否?” “贫尼自在。”老师太年逾古稀,亲自领他入庵。 宋显琛环视四周,庵内不过二十余人,不见阿翕。 他不好直接相询,踏着足底青石道,穿过藏经楼之间,入正殿礼敬两侧持剑、琵琶、伞、蛇的四天王像,以及大殿正中供奉的释迦牟尼像。 宋显琛眉目间无比虔诚,对中殿供养阿弥陀佛、药师佛像,后殿的观世音菩萨也一一敬奉。 他偶尔听阿翕说起在庵中的清修,跪在蒲团上时,也尽己所能感受她过往所领略的氛围,方折返回前院。 还是不见阿翕。她上山采药了? 当着一众佛家子弟前,宋显琛不便多问,悄声命裁梅布施过后,再私下问问老师太。 他由纫竹搀扶坐上马车,如坐针毡。待裁梅从庵中行出,他催促道:“怎么?她、她去哪儿了?” “殿下,”裁梅抿唇道,“阿翕小娘子她……修行期满,已离开净庵一段时日。” 脂粉覆盖了宋显琛的面目,掩不住他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颓然靠在马车角落,怔然片晌后,心生一念——兴许,阿翕临走前,曾到他之前的住处留下书信? “快!快回山居小院!” 余人应声离开净庵,催马往蜿蜒曲折的山道上赶。 沿途成荫绿树,闪掠而过,模糊了宋显琛的世界。 他干脆闭了眼,满心期待,阿翕已留下片言只语,好让他来日与之共聚。 毕竟,他这“长公主”待她从无任何架子,视她为知己,她不会就这般不辞而别的…… 抵达小院落,他无视留守宫人的礼迎,张口就问:“阿翕……可有来过?” 几名仆侍面面相觑:“回殿下,不曾来过。” 宋显琛忽觉这小小院落的花草树木比任何时候刺目,包括阿翕亲手所栽的一整排怀菊、金银花、山茱萸等,越繁盛,越锥心。 她曾说,愿陪他养护草药,共采四时花,伴他一路好转。 什么“容成”、“玉英”、“金精”、“长生”……纵相大半年,相聚日短,而今只剩他独自守着。 他怅然立于庭中,垂下眉眼,眸底深深,如有冷凉光芒划过。 ………… 五月下旬,霞光破空,朝阳万丈金芒晕染着人间的勃勃生机。 宋鸣珂亲率宗亲与百官,站在京城西门外,长长队伍后,围拢了一圈圈的百姓。 他们沐浴灿然晨辉,怀着殷切的盛意,庄重迎接离京四年的定远侯霍浩倡,和班师回朝的雁门、北安等三关的将领。 旭日普照下,数千人浩浩荡荡出了林子,下马恭敬地执了军中礼。 为首的霍浩倡神情端肃,朗声道:“臣霍浩倡,叩谢陛下相迎圣恩!” 说罢,领着长长的人龙下跪。 他所带来的有功军将,无一不是身经百战,乍眼看,人人精神抖擞,斗志昂扬。 但仔细观察,定能发觉,当中有人袍袖空空,有人需由仆从搀扶而跪,有人面上、手上布着不同程度的烧伤或刀痕。 宋鸣珂知道,会有更多的四肢不全者,生怕御前失仪而隐匿在后,有的更是早早回乡休养,还有的……战死在千里之外的沙场上,再也无缘见这京城繁华、故土昌盛。 她双目含泪,遥想上辈子的此时,兴许是同样的一帮热血男儿,在同样的恶战中披肝沥胆,而最后有功不得赏。 念及此处,她情不自禁执礼而还,颤声示意大伙儿平身,并上前亲手扶起久别的表姨父。 愿此生能授予他们该得的荣光与敬意。 霍浩倡受宠若惊,抬目望向宋鸣珂的瞬间,竟有须臾失神,“陛下……” 宋鸣珂启唇欲语,忽而身后一魁梧身影闪出,“爹!” 正是与父分别了四年有余的霍锐承。 “瞧你这没规没矩的样子!”霍浩倡低声呵斥,慈爱目光却片刻未离心爱的长子。 宋鸣珂笑道:“自家亲戚,无须顾虑太多。” 霍睿言也从人群中行出,与众将相互礼见,因今日迎归,特意改穿了武服。 宽肩窄腰外套着浅青色竹叶纹窄袖武服,以银线滚边,精细铜扣雕着莲花,清雅不失细腻,更显英气逼人。 他们在满城臣民的欢呼与祝福下,翻身上马,带着战胜的喜悦与荣耀,朝城中行去。 立在主干道旁迎候的百姓大多为有头有脸之人,不乏臣属家眷等,其中不少妙龄女子正热切议论霍家两位俊朗挺拔的公子。 诚然,霍睿言早在文举时已获高度重视,此番与边关将士谈笑自若,免不了勾起人们心中遐想。 京城的少女从不曾见他铠铠银甲加身的模样,只能凭借他端坐马背的飒爽风姿,及晨光下的英朗面庞加以想象。 出身名门,俊美无双,文才武略,战功显赫,满足了女儿家心事的种种幻想。 偏生……与皇帝身侧的昂藏指挥使传出了断袖传闻。 随夏日微风卷席京城各角落的,除了喜庆相告声,还有洒落一地的心碎叹息。 于是,她们转而偷瞄霍家世子。 人潮中,一名年轻少妇挽了同行丽人的手,站在一座茶馆门口眺望。 “来了来了!”少妇装扮的翠纱女子正是林相的孙女、沈国公世子的娇妻沈少夫人,“窈姐姐,定远侯和两位公子都在!” “你心真大!他们一家回来了,轮到沈大人驻守蓟关,你还乐成那样!” 舒窈身着鹅黄色上襦,挑丝霜色罗裙甚是素雅,她深知闺蜜的夫婿于成亲当夜接到急报,快马北行,丢下爱妻已大半年,总算打完仗,却又来了新的调任。 沈少夫人笑道:“我若非对你放心不下,早就北上寻他了!你赶紧定下来,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舒窈远远偷望了皇帝和霍家兄弟一眼,心头滋味难言。 她至今想不通,自己缘何得罪了皇帝。 去年湖心亭一别后,皇帝出面调和了她与符家的冲突,事后便对她不闻不问。 闺蜜曾劝她改而考虑霍二公子,未料霍睿言很快去了前线。 经历夏秋冬春,她一颗芳心在空中,不知为谁盛放和凋零。 见舒窈默然不语,沈少夫人又笑道:“你忘了我跟你说的?如今霍二公子以文官身份立了战功,可是不得了的事!你……” “别提了!”舒窈用手肘撞了她一下,“不嫌害臊!再说,你成天呆在沈国公府,大概不知。我姐说了,人人都说……说霍二公子……是那个那个……什么!” “又是那传闻?不早跟你讲了,是霍家家教森严之故,作不得真的!” “这次不一样,据说逮了现行,具体我也没问……反正霍二公子和秦指挥使出双入对,成天粘在一起……确是事实。” “……”沈少夫人婚后极少在外走动,一时无法辩驳,改口道,“那就……霍世子!” 她语气笃定,嗓门稍稍提高了些,恰好霍锐承骑在马上,正在为皇帝开道,听闻有人喊他,狐疑扭头。 舒窈霎时间满脸绯红,腿脚发软,摇摇晃晃,险些跌倒在地。 霍锐承瞬即认出她,眸光亮起惊喜与担忧,当即指挥下属继续前行,自己则勒马道旁,关切问道:“舒小娘子没事吧?” 舒窈万万没料到他居然跑到自己跟前,登时吓得手足无措,原本勉强站稳的身子一软,眼看便要跌坐地上,在全城士庶面前丢尽颜面…… 冷不防霍锐承飞身下马,右臂往前一捞,轻轻圈住她纤细柔弱的背。 舒窈心跳得快从嘴里吐出来,水眸凝向咫尺外浓眉大眼的一张豪气勃发的俊颜,更觉他臂弯如烧,燃点了她浑身上下。 那一年汴水河畔,他曾护送她和父亲回程,彬彬有礼送至府门外,却不好意思入内喝口清茶。 湖心亭内,他曾因符家世子对她出言不逊、拉拉扯扯而怒发冲冠,不惜以动手的方式为她讨回公道。 此后,他们在沈国公府上有过数次会面,竟仅有点头之交,他傻愣愣的,她只顾着羞涩回避,连句话没说。 街头重遇,就在沈少夫人随口提及他时,他便来到她面前。 她甚至没搞明白他是如何从马背上抵至他身旁。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11节 霍锐承扶稳她后,本该立即松手。 好不容易遇见心心念念的可人儿,且从未有过的近距离接触,他心神恍惚,竟全然忽略自己身在大庭广众之下。 舒窈对上他的一双明亮眼眸,遭他柔和目光中的漩涡深深吸附,莫名也忘了从他臂膀间撤离。 似是短短瞬息间,又如漫长岁月流变。 当二人在人群热议声中分离,停滞的呼吸乱了套,两张俊俏脸面蔓着红光,羞涩得无地自容,半分没留心后头半丈外看热闹的队伍,已不知不觉缓慢了许多。 霍睿言催马上前,悄然挨近宋鸣珂,朝她粲然一笑。 “陛下说过,赐婚这件好玩的事儿,您老早就想试试,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二表哥:晏晏,你给我哥赐婚,顺便把我也赐给你自己好不? 晏晏:欸?难道不是把你赐给秦澍吗? . 第九十三章 ... 六月,皇帝论功行赏,满京城都在为战后归来的将士们热烈庆贺。 其中,最令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霍家的三件大喜事。 一是守护边境四年的定北都督的霍浩倡被册封为大都督,晋定国公,皇帝甚至把先前属于宋显扬的定州等地赐给了他。 二是霍二公子霍睿言因此次战功彪炳而升为枢密副使,晋候爵,并赐相应食邑、封地,以及城西的一座豪华府邸。 三是霍世子霍锐承与工部舒侍郎五千金舒窈获皇帝赐婚和大赏各种恩物,婚期定在九月。 一时间,全城权贵们快把定国公府的门槛踏破了,霍家上下忙成一团,无不喜气洋溢。 霍睿言的镇远候府仍在修缮中,下人不多,东西也未齐备,他干脆每日回父母处蹭饭。 由于升迁,他如今随时能面圣。 与宋鸣珂探讨军政大事,总觉她有些冷淡。 难道他出谋划策,请求为兄长和舒窈赐婚,因此得罪了她? 他仍旧记得,当时宋鸣珂望见霍锐承与舒窈的神色,有喜意,也有惶惑。 赐婚如此痛快,按理说,她应该是祝福二人的,何至于冷落他这二表哥? 摸不着头脑的霍睿言不敢当面询问,唯有对秦澍旁敲侧击。 而秦澍却因他此前装醉在其额头上写了四个字而恼怒,非要他坦白喜欢何人,才肯告知缘由。 师兄弟二人别的都好好的,一说起这话题,立马各自黑脸。 乍眼看,倒还真如闹别扭的小情侣。 ………… 这一日,下朝后,众臣散班。 霍睿言寻了个借口,留在殿内,与宋鸣珂商量抚恤将士遗孀和遗孤的人选。 二人一坐一立,相隔半丈之遥,盛夏的艳阳斜斜透入殿阁,为他们萧肃的面容勾勒出金色的轮廓。 霍睿言发觉,商议要事的宋鸣珂表现得尤为正经,君主风范和皇者气派,已远远超越刚继位之时。 此时此刻,他所面对的是一国之君,而非他女扮男装的小表妹。 君臣二人就此议题展开讨论,最终决定,由朱磊、胡季春实行,并派遣年方十三的宁王作为皇家代表,以显重视。 达成一致后,宋鸣珂只淡淡说了句:“若无旁的事,霍卿家可退下了。” 霍睿言一愣,转目睨向她身侧的余桐,目带征询。 余桐一脸无奈,唇畔苦笑令人费解。 “陛下,”霍睿言忍不住开口询问,“近来可有烦心事?” 宋鸣珂清澄的眼眸幽然转动,眸光滑落在他如玉的俊颜上,瞬间变得难以琢磨。 这是世间上最让她舒心的容颜,不但容姿独绝,眼神也总带着温柔抚慰。 可每每想到,如此温和的呵护,仅属于她的兄长而非她时,她只想逃离。 尤其是……宋显琛日益好转,这份关怀备至,终将离她而去。 当确认霍睿言偏爱男子,她日日提醒自己,不能再放纵下去。 一则,会给她所扮演的兄长,留下与断袖男子过分亲密的名声。 二则,她不该借男子形象引起二表哥关注,这会有“欺骗他感情”的嫌疑。 然而对上那双无措的星眸,睫毛轻垂,以装作若无其事来掩饰关切,莫名勾引出她的贪念。 忘了从何时起,她逐渐生出独占他的贪婪想法。 不仅仅是出于表妹对表兄的情谊、君主对臣子的厚望,更多的是……妙龄少女对成熟男子的臆想。 正因他与秦澍亲近,使得她暗觉自己芳心错付,有怨怼、有自怜、有纠结、有烦躁。 她不知该如何应对,因而选择和他渐行渐远,以集中精神处理大事。 “陛下……?” 霍睿言见她陷入沉思,时而颊畔红云腾起,时而眼底流露淡淡感伤,不由得惶恐不安。 宋鸣珂勉强回过神来,暗暗叹息,低声道:“二表哥,有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二表哥”三字从她粉润檀唇中娓娓道出,使得霍睿言心头大石安放了一半。 “陛下客气了,但凡有命,睿言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宋鸣珂急急瞪了他一眼:“我最忌讳你说那个字,以后你每说一次,我就揍你一顿,看你还敢不敢!” “臣不怕挨揍,怕的是——惹陛下不快。” 霍睿言舒颜而笑,积压多日的烦闷又散了些许。 玩笑话说开了,生疏的氛围混入亲切意味,宋鸣珂端了半日的架子轰然倒塌。 “跟你说个事儿,”她起身走到他身侧,“元医官他……” “他怎么样了?”霍睿言立刻追问,后觉失态,补了句,“听说他抱病了一个多月?这可不像他的作风。” 他私下派人寻过元礼,暗觉其府邸有好几波人盯哨,而元礼的妹妹静翕也离开了净庵,寻人如茫茫海里捞针。 此番乍然听宋鸣珂一提,他的紧张远超于他和元礼平日的淡漠关系,想要伪饰已然来不及。 宋鸣珂秀眉微蹙,欲言又止,半晌后续道:“元医官他身份略为特殊,且不知何种原因,似乎惹得太后不快……我担心他遭人追杀,想请你……” “陛下的意思是,让我去找他,并保护他?” “连你也知道……他不见了?” 霍睿言暗叫不妙。他为何突然犯蠢?外界均以为元礼终日在府里养病! 细究下来,他方才出口之言尚有余地,于是赶紧改口:“元医官不见了?我还道……陛下是让我去他府上找他……那,他还在京城吗?” 宋鸣珂黯然摇头:“我不晓得。” 表兄妹二人沉默片晌,四目相对,各自揣摩对方心思。 良久,宋鸣珂又道:“你认识的江湖朋友多,替我多加留意。我知你和元医官素来没太多交集……” 话刚从嘴里道出,她没来由心生疑惑。 二表哥和元礼真的没太多交集? 自始至终,她都隐约记得,早在永熙二年春,保翠山行宫举办的花朝节,元礼在制作桃花水晶冻时,和霍睿言眉来眼去地斗嘴,仿佛约定了什么。 事后,她偶感身体不适,霍睿言总问,“是否需要请元医官来诊治”。 如若二表哥真对元礼怀藏敌意,岂会对元礼无戒备? 霍睿言察言观色,已料想她看出端倪,只得淡笑道:“陛下放心,我私底下因伤病之故,曾向元医官讨教过药方,并非如您想得那般剑拔弩张。碍于怕外人胡乱揣测,没敢公诸于众……” 宋鸣珂心下了然。 怕外人胡乱揣测?他是怕秦澍多想了吧?毕竟元礼容貌出类拔萃,自带一股柔美之气。 难怪,元礼和秦澍不止一次在她跟前起争执,原来是争风吃醋! 宋鸣珂万万没想到,她最大的情敌不是或娇或媚的京城贵女,而是她最重视的医官和侍卫指挥使! 怄得她快吐血了! 宋鸣珂神情变幻莫测,教霍睿言拿不定主意,只好老老实实领命:“我定会想方设法跟进元医官的下落,陛下切莫着急。” “既然如此,此事有劳二表哥费心。” 她郁燥难耐,说了几句场面话,匆匆让霍睿言忙活。 ………… 接下来的半日,宋鸣珂心里乱糟糟的。 摆在她眼前的几件大事,没一件轻松。 自从霍浩倡班师回京,她已放话要提前亲政。 而早在战时,安王便放手由她亲自掌握军队的建置、调动和指挥大权。 她为了调配最高军事领导机关、掌军权及军令的枢密院,调动殿前都指挥司、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为中央最高指挥机关的三衙,以统领禁军和地方厢军,还任命禁军出征或镇戍时临时委任的将帅,可谓绞尽脑汁。 此战不光是对抗异族联军的大战,也是她宋鸣珂一步步夺回军权的大战。 可喜的是,她成功了,一帮老臣子被收得服服帖帖。 而今安王没作犹豫,卸下摄政王之职,虽曾对霍睿言的封赏过多略有微词,但宋鸣珂以其本身就可降两级袭子爵为由,兼之入职枢密院符合他的能力,迫使安王和其余人闭了嘴。 宋鸣珂软软瘫坐在龙椅上,忽觉腹部不适,张口欲呼余桐“召元医官”,猛地记起,元礼早已离开翰林医官院,而李太医今日恰恰去了北山,为“长公主”试药。 真可笑! 堂堂皇帝,她能操控天下,唯独无法操控人心;能指点江山,统领百万子民,却连个伺候的医官也无。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12节 忍耐腹中绞痛,她摆驾回康和宫,被炎夏暑气一蒸,顿时满头大汗。 远远瞥见一高大身影立于书房外侧,正是手持鱼形龟纹铜令的首领密探。 此人武功高强,轻功出众,多为夜间出没。如此际这般公然白天出现,少之又少,若非紧急情况,绝不会贸然现身。 宋鸣珂嗅出不寻常的气息,命人停下腰辇,咬牙抵受周身的不畅快,挪步入了书房,并屏退除刘盛、余桐以外的仆侍。 “有何消息?”她深吸了口气,以抑制嗓音的颤抖。 “陛下,据属下所探查,北海郡王今日一大清早离京,从车队轮子碾压道路的痕迹来看,车内似乎藏有大批金银财宝,保守估计,有四五万两银子。” “有意思。”宋鸣珂笑得意味深长。 号称京中没多少银两来犒赏将士的宋显扬,等待数月,上缴一大笔银钱后,居然还有多余的几万两纹银带回藩地? 要么……他之前不过存心滞留京城,静观战局谋后动;要么,这笔财富原本不属于他。 站在宋鸣珂的角度,二者完全可并存。 “赵国公树倒猢狲散,所剩根基已浅;饶相家族财宏势大,可他对这位女婿,倒不似大方至斯;除非他的合浦珠有更好的买家……传令,彻查资金来源,朕倒要看看,北海郡王背后有谁撑腰。” “是!”密探首领执礼应声,又道,“此外,陛下……北海郡王妃饶氏,在随郡王离开前一夜,回了趟饶府,并与她的长嫂单独谈论了半个时辰。据悉,二人往日关系谈不上密切……” 宋鸣珂竭力回想,对饶蔓如的嫂子毫无印象,约莫记得是个深居后宅的柔弱妇人罢了。 记忆中,上辈子贵为皇后的饶蔓如也没和兄嫂有多亲近,何以此生回藩地前,有此异常举动? 但饶相家宅之事,宋鸣珂不好多管,外加腹痛难忍,只交待密探首领继续观察,便摆手命其退下。 前世,她腹中疼痛时,舒窈时常会给她煮点姜茶暖暖胃;今生,她则靠元礼调配的糖姜丸泡水服用。 无奈这两人,一位相见不相识,有了新的玩伴,又将成为她的表嫂;另一位却不知所踪,没准已被她的至亲派人灭了口。 为今之计,她唯有寄望于大表哥,能给予舒窈上辈子未能获得的幸福美满,从今白头偕老;寄望于二表哥能凭借个人才智,寻得蛛丝马迹,找回活生生的元礼。 至于二表哥和秦澍、元礼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她决意不再掺和。 第九十四章 ... 一晃到了九月,秋末晴空出奇的蓝,堪比晕染的青蓝釉;云也如被洗过,白得耀眼。 京城内又被非凡热闹掩盖,只因定国公府的送聘队伍扛抬着各类贵重事物,惹来满城围观。浩浩荡荡的仆役们一箱箱、一担担,整整走了一个时辰,送进舒侍郎家的库房,几乎把内里填满。 这是霍锐承对即将进门的媳妇表现的最大诚意。 他从初见时便对她留了心,过后因人人都说皇帝要将其纳入后宫,一直不敢怀有非分之想。 直至后来,皇帝对舒之瑜道,“令媛品貌俱佳,来日定亲,记得先让朕过过目”,霍锐承确信皇帝对舒家小娘子并无爱慕之心,不知不觉动了念想。 蹉跎数载,知舒窈倾慕皇帝,他为她的境况而糟心,为她的温柔美丽而辗转反侧。 原以为此生无缘,却万万没料到,天降好运,砸他头上了。 婚宴当日一大清早,他穿了吉服,骑着高头大马,和霍睿言率领迎亲队伍从定国公府行出,忽见道上来了一小队人马,护送一辆雅洁的马车徐徐而来。 香木车身,窗边帷幔以金丝银线满绣,细辨认出车头所坐之人为余桐,霍家兄弟大惊,慌忙下马相迎,“余内侍,这……?” 话未说完,车帘从内一掀,钻出一张俏生生的脸蛋,“怎么?我和余桐到府上讨杯喜酒喝,不成?” 霍睿言乍然见宋鸣珂现身,惊得下巴都掉了。 过去数月,她待他一日比一日客套,教他如二丈金刚摸不着头。 他连升三级进入枢密院,公务忙得不可开交,又因下值后常要花时间打听元礼的下落、为兄长婚事作准备,几乎未曾和宋鸣珂单独好好聊聊。 他一心等霍舒联姻后,与这小丫头好好聊一聊,好捅破那层窗户纸。 隐忍五年,奋斗五年,从无爵无职走到今日侯爵加身、官至从二品,成为朝臣前列中最年轻最瞩目的青年,他自问来日当上驸马,宋显琛也不可能让他领个闲职。 况且,太后在撮合霍锐承和“长公主”时一度松口——长公主驸马可官任原职。 既然兄长娶了舒家小娘子为世子夫人,他这个当弟弟,自然十二万分乐意接下迎娶长公主的任务。 怂恿宋鸣珂给兄长赐婚时,他摩挲着手静候佳音。 不料三个月过去,宋显琛迟迟没好,再度躲回北山度夏,宋鸣珂恢复身份之事似乎还有距离。 霍睿言急不可耐,只等着杂事一了,找个机会坦诚一切,将她提前收入囊中。 没想到,兄长成婚这一日,宋鸣珂居然纡尊驾临,且事前半点口风也不露。 霍睿言抢上前扶她下车,但见她秀颈纤长,转眄流精,精雕细琢的五官沐浴在柔和秋光中,可称得上美好的代名词。 她发束红玉带,一身月牙色绸缎长袍,护领与袖口处皆有暗红色纹理,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倒与他暗红色大氅、霜白袍子甚是相类。 霍睿言已许久未见她穿私服,秀雅打扮彰显出她的玉颊吹弹可破,樱唇宛若如天工,只需一眼,令他全然挪不开目,只能怔怔凝望她,唇角勾起一丝似有还无的笑意。 宋鸣珂被他如有实质的目光烫得脸颊泛红,暗忖:二表哥官做得越大,胆子也越大!往年他何曾有胆量直接盯她? “陛下大驾光临……真叫我等惊喜万分!”霍锐承乐呵呵地招呼她入内。 “我以表弟身份前来贺喜,自家亲戚不必拘束,你赶紧去接你的新娘子!”宋鸣珂笑而转头,“余桐,命人把礼物抬进去。” 霍锐承怕误了吉时,又不好丢下皇帝,灵机一动,留弟弟招待,自顾上马领队前去迎亲。 霍浩倡夫妇、朱磊夫妇听得皇帝亲自驾临,慌忙丢下手上要务,仓促相迎。 宋鸣珂见他们一大家子穿得喜庆,脸上尽是诚惶诚恐的神色,不由得笑道:“朕就是怕你们俗礼多,才没事前打招呼,这下倒好了,阵仗更大!朕今儿是晚辈,自己人,你们千万别声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她嘴上这么说,可霍家上下岂敢真把她当小辈看待? 霍浩倡吩咐余人去忙活,自己则引宋鸣珂到正厅落座,命人奉上佳茗果品,好生作陪。 聊了一阵,仆役已数次进厅请示府中事务。 宋鸣珂见状,催霍浩倡去忙活,又对霍睿言道:“我想四处走走,是否耽误二表哥的正经事?” “天下间大概没有比伴随圣驾更正经的事儿了!”霍睿言欣然领命,复笑道,“这喜庆之事令人头大,我想偷个懒,还望陛下成全。” 宋鸣珂微微一笑,当先出厅。 二人并肩走向花园,眼见各处张灯结彩,宴乐声不断,上下人等忙前忙后,个个喜上眉梢。 宋鸣珂感慨万千:“自表姨父回来,府里比前些年热闹多了!等到大表嫂过门后,再添儿得女,更是一大家子喜气洋溢。我赐予你的镇远侯府离这儿不过隔了一条街,你没事常回来陪陪二老也好。” 宋鸣珂回想上辈子,霍家因宋显琛意外坠湖而获罪,霍夫人冒着严寒大雪,在谢氏的殿外跪了大半日,从此落下病根儿。 而今见这一家人整整齐齐,神清气爽,宋鸣珂发自内心替他们感到欣悦,莫名因感怀而湿了眼眶。 为免被霍睿言瞧出破绽,她垂首低问:“听说我这大表嫂嫁妆丰厚,可否容我一观?” 霍睿言微愣,遂领她穿过曲折通花回廊,前往世子院落。 霍家一大帮远房亲戚聚拢在中庭谈天说地,见霍睿言时无不打趣追问。 “阿言,你哥抱得美人归!何时轮到你?” “咱们不远千里而来,能不能顺道喝上你的喜酒再回老家啊?” “就是就是!一来一回可费劲儿了!” “干脆咱们赖这儿不走,等你好消息!” 三姑六婆不识他身侧俊俏不凡的少年郎为皇帝,七嘴八舌,口中无半分遮拦。 宋鸣珂含笑旁听,心下酸涩滋味混杂。 诚然,别的世家子弟,多半在十七八岁成家。 像霍家兄弟这般,父母常年在外,或许也在二十岁前娶妻生子。 霍睿言位极人臣,年轻有为,俊朗无俦,造成了京城和周边权贵的攀亲对象。 初到京城的霍家远亲大概没想到,如此才俊青年,竟有他们意想不到的癖好。 待霍睿言涨红了脸拉着她火速逃离现场,行至无人处,宋鸣珂以手肘撞了撞他的胳膊,努力扬起嘴角:“怎么着?要我给你赐个婚吗?否则那么多人住在定国公府,你爹铁定要疯。” “此事……不劳陛下费心。” 宋鸣珂从他言语间品味到一丝抱怨,料想自从霍锐承定亲,他这当弟弟的也被反复催促了不少回。 他心里,也许有苦难言。 宋鸣珂心中腾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恍惚间已抵达世子独院。 院中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喜物,衣裤鞋履、金银首饰、蚕丝被褥、女红用品等堆得满满的,另有字画古玩、玩赏摆件等,放置在朱漆髹金的箱笼上,分外吉祥喜庆。 宋鸣珂今日一行,主要为见证舒窈今生所得的幸福。眼下看了花花绿绿的嫁妆,她更觉欣慰。 霍睿言觉察她红了眼眶,却猜不出所以然,心下纳罕——莫非她想嫁人了?该不会……他传出战事的消息后,她真想嫁给他兄长吧? 一旦疑惑念头落在心上,他的喜悦之意略减,愉快笑容也随之僵滞。 表兄妹各怀心事,胡乱在府里转悠,随意享用瓜果点心。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待霍锐承接了新娘子入府,下人急急跑来请宋鸣珂。 “陛下,公爷请您到堂上落座,接受新人跪拜。” 平心而论,宋鸣珂给予二人最大的祝福,更不希望在婚宴上抢尽他们的风头。 “朕只是来观礼,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必顾虑。”她懒懒摆了摆手。 待亲友宾客共聚一堂,她和霍睿言不动声色回厅,并立一侧,看身穿喜服的一对璧人于欢笑声拜堂。 礼成后,舒窈依然盖着盖头,步态盈盈,由霍锐承和一众女眷送入洞房。 其中,她的好闺蜜沈少夫人全程陪同,如自家姐妹般悉心呵护。 霍睿言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片段,仿佛三拜成礼的是他和宋鸣珂,他按捺不住喜悦,转头偷偷望向她。 不料,她目不转睛凝望那对新人,眼中泪光泫然,竟似要哭出来。 霍睿言的心霎时冷凉了几分。 众宾客分别到府中的男女宾席就座,宋鸣珂心神不宁,任霍睿言牵着坐上男宾首席。 来道贺宁王和官员们,到此刻才发现皇帝也来了,纷纷上前礼见。 宴席间觥筹交错,笙歌悠扬,美酒佳肴不在话下。 明明是大喜日子,宋鸣珂却因各种杂念盘踞心头而烦躁,酒过三巡,便借洗手为由,起身离席,领着余桐往后花园走去。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13节 霍睿言不好随她同去,留在原位,应对亲朋好友的敬酒,如芒在背。 憋了一阵,迟迟未见她归来,他慌忙对父兄致歉,连外披的大氅也没拿,快步往她离开的方向奔去。 满目秋色晃于眼前,桂香已淡,霜菊犹立,半数落花风里飞扬,飘洒各处。府中人忙于筹办婚礼,没来得及清扫,是以残香萦绕,渗人心脾。 少数避席闲聊的宾客游走在廊前、树下,见了霍睿言脚步匆忙,有的笑而打招呼,有的则议论纷纷。 “霍二叔!”一少年声音嘹亮。 霍睿言停步,茫然回头,见此人年约十四五岁,仪表俊秀,是他其中一远房堂侄。 他颔首示意,举步欲行。 “叔叔有事要忙?”少年满脸殷切之色。 “嗯,有点事,怎么?” “哦……本来有些问题想请教您,来了几日,听说您也搬到侯府居住……迟迟未得机缘。” 老家的小辈因他曾高中榜眼,又领兵打过仗,背地里对他推崇备至。陆续来京的少年们总是想方设法逮住机会,偷师一二,连宴席间隙也不放过。 然则此际,霍睿言的心思数尽放在宋鸣珂身上,哪有闲情逸致解答疑难? 他随口道:“现下我没工夫,你晚上到我府里,我再与你慢慢细谈。” 说罢,他迈买步子,又生怕对方觉得自己敷衍,临走时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示亲切,而后迅速离去。 少年欢天喜步向宴席,远远目睹全程的女宾小声低议。 “都说霍二公子好男色,看来是真的。” “是啊!有什么事不能白天说,非要人家夜里到他府上?” “临别还不忘肢体接触……” “嘘!这是霍家,你们不要命了?” 四人立即改了话题,你一言我一语,仿如先前一番言论根本不属于她们。 她们正欲回女宾席,迎面撞见一位月牙色绸缎长袍的俊美少年,登时红了脸。 只悄悄一觑,却见那无可挑剔的容颜无端弥漫寒意,教人禁不住浑身一颤。 ………… 宋鸣珂无视那些发亮的眼神,漫无目的逛着,惊觉已来到当年和霍家兄弟商议雪灾赈灾的小阁楼下。 往事汹涌如潮,堵得她呼吸困难。 “朕想自个儿静静,”呆望秋色浓烈的庭院,她淡淡发声,“余桐,你让他们别跟来。” “陛下……这、这不大好吧?” 宋鸣珂头也不回,“朕让你去就去!” 话到最后,已隐隐夹杂哭腔。 余桐未敢逗留,让众便衣护卫退至角落,自行藏身树后,给予宋鸣珂足够的空间。 今日大半天,宋鸣珂悲喜交集,无处可诉。 喜的是,她尤为重视的大表哥,和她喜爱的小姐妹舒窈喜结连理;悲的是……她真真切切明白,今生今世和舒窈的姐妹情谊,再也无法维系。 她不得不承认,她有点吃林家千金的醋。 前世的林相孙女,早早嫁了人,和舒窈八杆子打不到一起;这辈子,因宋鸣珂这位长公主从舒窈的生活中沦为无关紧要的人,她才得以占据闺蜜之位。 可她们有什么错呢?错的是无常命运。 闲逛中,无意间听女眷们亲口坐实霍睿言的断袖传闻,宋鸣珂本就紧绷的心如被人强硬撕扯开。 隐忍多时的两行清泪溢出眼眶,滑过脸颊,挂在腮边,晶莹剔透。 由热至凉,忽被一旁悄然伸来的手指拭去。 宋鸣珂吓得到退了两步,方看清,霍睿言不知何时已抵至她身侧,无声无息。 惊惧退却,正正撞入他焦虑、关切、柔光潋滟的眼眸中,她呼吸骤停。 勉强抽离视线,她注意到,他褪去原有的绣银暗红大氅,仅穿一袭竹叶纹霜色长衫。 俊雅绝伦,纤尘不染,恰似出水静莲,于恬静无涯的时光里浸润多年后,平静显露人世。 宋鸣珂垂眸,目光不自觉落在他腰间所悬挂的白玉镂雕蛇佩上。 这枚奇特的玉佩颇为陌生,外观整体为不规则形态,玉质温润有光,蛇身盘绕间呈现出数处镂空,雕工精细,纹理细致,是件不可多得的宝物。 宋鸣珂于电光火石间想起一事。 上一世,她临终前目不能视,口吐鲜血。意识消亡前,垂下的指尖触碰到救她那位表兄的玉佩,形状特别,镂空处刚好套住她小指…… “这玉佩……好像从未见你佩戴过……” 霍睿言一怔,对她的关注点表示疑惑,“此为我年满二十时,我爹替曾祖父授予的……我舍不得随身,因今日是喜庆日子,特意戴上了……陛下何有此问?” “大表哥他……也有同样的一枚?”她猝然抬眸,眼中徜徉泪花。 霍睿言心痛如绞,搞不懂是为她突然问起霍锐承,还是她眸底悲切如刀锋利。 踌躇片刻,他如实答道:“兄长的……不一样,是鸟雀。” 看她谨慎拿起镂雕蛇佩,反复细看,把右手小指套入最大镂空处,稍稍转了转,霍睿言云里雾里。 然而,下一刻,更让他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 宋鸣珂猛然一头扎入他怀中,小脸埋于他胸前,全身颤抖,不能自已。 他傻傻愣着,心跳得全无规律可言。 分不清过了多久,他终于忍不住,展开双臂,一手小心翼翼搂住她的纤腰,另一只手轻抚她柔弱的背。 远处的喜庆歌声、道喜贺词宛若被秋风吹散,世间一片静谧。 风花飞舞处,表兄妹二人躯体相贴,静默相拥,谁也不愿先松手,翩然衣袂飘扬出霍府百年来前所未有的一道绮丽风景。 第九十五章 ... “晏晏!撑住!” “整整七年!……终于、终于见到你了!” “别怕,那人被我杀了!我、我马上送你去找大夫……” “抱歉,我……来晚了!” 前世二表哥所说的话,穿透了五年时光,清晰回响于宋鸣珂混沌昏沉的脑海。 重活一世,她起初认定自己死在大表哥怀内,事后曾不止一次怀疑此判断。 尤其保翠山行宫春蒐那一回,她吸入瘴气,于幻境中重回上辈子被谋害的场景,而现实中,是二表哥说出了对应之言。 只是她先入为主,误以为大表哥武功更高,才能轻易杀死那手上有疤痕的杀手。 直到霍锐承和舒窈成婚这天,亲眼目睹霍睿言才是那枚蛇雕玉佩的主人,她失了控制,在他怀内任由泪水倾泻。 真相来得太迟。 若能早些明白,她或许会赋予二表哥更多,待他更好。 对比两辈子,她隐隐约约猜想,她死时,多年不见的二表哥,何以如此悲怆。 上一世的康佑十七年九月十八日,宋显琛死在霍府,作为他最亲近的哥们,霍睿言的余生中,永远为当天下午贸然离开小表弟、导致发生祸事的举动而自责。 因此,得悉天家兄妹中的宋鸣珂赶赴北域求援,他不顾一切追寻而来,力图救下宋显琛的孪生妹妹,求得一丝宽慰与救赎。可惜,他仍旧无能为力,唯有抱着她的尸体,悲愤欲绝地仰天怒吼。 而今,身处定国公府的偏僻角落,宋鸣珂于悲泣中理清了来龙去脉,忽觉霍睿言的手臂悄然绕向她。 宋鸣珂有一瞬间的抗拒,只因她所依靠的人,偏爱的是男子。 他定然将她视为宋显琛,才如此悉心呵护。 可她不忍推拒。 宋鸣珂无从判断自己迷恋的是上世最后的温暖,还是今生无处可寄托的情思。 她只知道,不论为前世的恩德或今生情谊,她都不该以男子身份博取霍睿言的好感、骗取他的怜惜。 一想到这温暖而坚实的怀抱,往后可能属于秦澍或某位俊俏男儿,她心里如有万千虫蚁咬噬,又痒又麻又痛。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拥抱,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她舍不得放手。 ——对不起,二表哥,请容我再任性一回。 为了强忍不哭出声,她粉唇翕张,以贝齿咬住他的前襟,紧紧咬住。 二人始终立在原地,身影凝然。 回旋的萧瑟秋风扫过,金灿灿的银杏叶簌簌飞落,如一场金色的雨飘洒在他们周围。 霍睿言的臂膀越收越紧,带着宽慰的力量,内心越发糊涂,完全不知宋鸣珂心事为何而萦绕。 是因为,她极为看重的兄长与别的女子成婚? 由于她心里喜爱舒窈,眼看对方嫁人而感伤? 这跟他的镂空雕蛇羊脂玉配有何干系? 当时父亲授予他时提及,蛇为长寿、富贵、灵巧之象征,具备“再获新生”之意,缘何她细看,把小指套入镂空处,便抱着他哭? 百思不得其解,他没敢多问,怕一开口,这份不可多得的温柔亲密,将彻底被打破,再无法复原。 他心跳时而缓和,时而狂热,没来由记起,五年前宋鸣珂即位的那个黄昏。 那时,她瘦削的小身板跪坐在东宫的竹丛下,最初吞声饮泣,而后肆意大哭,最终默然垂泪…… 从那一刻起,十六岁的霍睿言立誓要变得强大,强大到有足够能力保护她,有足够坚实的肩膀,随时随地供她依靠。 事到如今,他分辨不清自己奋斗了五年,是否做到了。 但至少,她在冷落了他几个月后,选择依靠在他怀内恸哭。可见,他在她心中,依旧占有一席之地。 当呼吸渐趋于平缓,消匿了的宴乐声、贺喜声再度随风席卷而近。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14节 表兄妹几乎同时从飘渺无边的思绪中抽离,相拥的力度稍稍收敛。 宋鸣珂深吸了口气,勉力让身体重心偏离他的躯体,悄然站稳了脚跟。 她缓缓以手抵住他胸口,无论如何也不敢抬起满是泪痕的脸。 霍睿言的手从她的腰肢上松开,继而轻抚她的脸蛋,拭去濡湿的眼泪,柔和之力迫使她微微昂首。 双手捧住她宛如梨花染露的脸颊,对上她湿答答睫毛下水雾缭绕的眼眸,他只想再度拥她入怀,并亲吻她恼人的两瓣樱唇。 就在他豁出去、试图一偿夙愿之际,身后数丈外传来异常轻捷的脚步声,随后是余桐低声制止的声音,“秦指挥使,圣上……正有事要忙。” 话音未落,原本愣愣出神的宋鸣珂登时满脸绯红,猛力推开霍睿言,趔趔趄趄倒退数步,不住用手背擦去脸上的痕迹。 真傻……虽说让人清场,可忠心如余桐,岂会真的远离她的所在? 她和霍睿言杵在树底下半天,没遮没掩地粘在一起,纵然侍卫们有心回避,回廊、树丛的背后,倒底藏了多少双窥视的眼睛,不得而知。 哪怕她为九五之尊,光天化日与断袖之名的二表哥公然相抱,不传出点什么才怪呢! 事实上,她早在拒绝纳妃时,已引来百官和民众的猜测。 她不怕遭天下人误会,待宋显琛即位,娶妻生子,谣言不攻自破。 怕的是,无意中替兄长吸引了二表哥,这让他们表兄弟之间、君臣之间往后如何相处? 宋鸣珂一时没了主意,丢下霍睿言怔忪而立,撒腿就跑,仓促领了余桐等人,若无其事地返回宴席。 霍睿言半步未挪,苦笑着搓揉额角两边的太阳穴,茫然不知所措。 指尖残留她微温的泪水,他不由自主往舌尖轻点,却尝不出是苦是甜。 当日,宴席在众人的欢笑声中结束,作为主人家,霍睿言不得不与父兄一同送客。 宋鸣珂自出了暖阁一带,竟表现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照样与霍浩倡夫妇、朱磊夫妇闲话家常,笑迎群臣的敬酒,并于宾客簇拥下,由姗姗来迟的秦澍送回皇宫。 那淡定从容的态度,与适才痛哭的模样无半分相类。 若非霍睿言竹叶纹霜色缎袍衣襟处残留着她极浅淡的唇脂,以及混有淡黄色粉末的泪渍,他几乎误以为,与她相互拥抱的时刻,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 三日后,太后谢氏设宴绛萼殿。 定国公夫人带上长女霍瑞庭、刚过门的儿媳舒窈,又强行拉了霍睿言同行,还让他打扮得光彩些,说是太后想见见他。 霍睿言猜测,太后未能撮合兄长和“长公主”,总算想到他这个表姨甥各方面不亚于霍家长子,因而打算近距离接触一番。 他欣欣然换了一身新制的淡青色袍服,料子为定国公府特有的修竹暗纹,银灰缎子滚边,彰显他身量颀长,面如冠玉。 高骑在赤玉马上,他为霍家的三辆马车开道,高洁深远的眉目与昂藏精干的英姿,惹来沿途无数关注目光。 一路上,他禁不住回想宋鸣珂那日难得展现的脆弱与纤柔,满心怜爱溢于脸面。 她下定决心要接纳他了?因害羞而借太后之手,好让他主动提亲? 他怀着雀跃之心,努力保持镇静,维持他一贯的丰采。无奈抵达绛萼殿外,他被眼前景象惊得傻了眼。 殿外四面环水,绿水倒影蓝天白云,本该是宁静美好的画面,然而水上四拱桥上,白玉阶前、朱色殿廊上,熙熙攘攘站满了人。 这些人除了极少数的男童及仆役,绝大多数为诰命夫人,及她们的千金和儿媳。 ……?太后让他一个大男人,赴一群女眷们的宴会,意欲何为? 幸好,他并非万红丛中的一点绿。 穿过一众或娇羞或活泼的女眷,霍睿言直入殿阁之内,拜见太后,和她身旁静然端坐的“长公主”宋显琛。 宋显琛衣饰焕然,兴许因长开了之故,比起前年所见,柔弱感淡了许多。 即便化了浓妆、满身珠饰,仍掩盖不住少年的勃勃英气。 碍于殿内外聚了上百人,他只朝霍睿言面露浅笑,眼底透着深深的无可奈何。 霍睿言依稀能从他极力掩饰的神态中,捕获了一丝同病相怜之感,正觉惶惑,却听殿门口内侍尖声道:“圣上驾到!” 众人连忙整顿衣裳,退至两侧,齐齐礼迎跨步入殿的宋鸣珂。 “免礼。” 宋鸣珂穿了一身绯色龙袍,甚是精神,唯独神色淡淡的,见霍睿言尴尬站在殿上,她似是忍俊不禁。 霍睿言脚步不自觉挪向她,被母亲一把拉住。 “朕只是来凑个热闹,讨杯水酒喝喝,大伙儿请随意落座。”宋鸣珂把中间的主位让给太后,自顾和“长公主”低声交谈。 余人纷纷入座,享用各色美点。 夫人们开怀畅谈,少妇们则谈论服饰妆容,待字闺中的千金们羞涩垂眸,生怕御前失仪。 宋鸣珂似乎想看舒窈,又似强行忍住,视线没投往霍家人的方向。 霍睿言一头雾水,全然猜不出这场宴会的主题。 按理说,他和“皇帝”,不该出席这类场合。 太后把女子打扮的宋显琛带来,表面看无可厚非,实则不合适;再邀请既是亲戚,又是臣子的他,更是莫名其妙。 反正,不管何种原因,他意识到,来时幻想的那件美事,恐怕要落空了。 他正襟危坐,只偷偷望了宋鸣珂一眼,又唯恐别人误会他看的是“长公主”,急忙转移视线,盯着地上灰褐色的软毯。 青绿丝线绣有蔓藤,点缀绛红与金色的华丽花朵,看久了,令他头晕目眩。 “阿言,你怎么老看地板,像个木头桩子似的?”一旁霍夫人低声提醒。 霍睿言简直窘迫死了,岂敢干别的事? 他趁旁人忙着吃喝交谈,身子倾侧,压低了嗓音问:“母亲,此等场合,为何要把我拉进来?” “太后说了,圣上已满十六,差不多该选秀,提前让他过过目,又念在你迟迟未成亲的份上,让你也一块挑……” 霍睿言懵了。 太后所说的“圣上”,自然指的是真龙天子宋显琛。 可哪有天子和表哥同时选佳人的道理?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吧? 难道……太后打消了和霍家亲上加亲的念头? 霍睿言暗暗心惊,随后忿忿不平。 论文才武略、学识样貌,他哪里比兄长差了?为何太后相中霍锐承却没看上他?太不公平了! 霍夫人见他傻愣愣的,低笑道:“阿言,你哥已成婚,你也是时候了。这些年,爹娘在蓟城,没及时为你们兄弟二人操办婚娶之事,幸好一回京,圣上便即刻给你哥赐了婚。 “近几个月忙着你兄嫂的亲事,也未能替你操心。你表舅公谢国公近日给太后捎来书信,大力夸赞你,说你当年给他的提点,使他免了一场灭顶之灾,又谈及桓城正好有一批谢家人来京,探往数月前在京任职的长辈们。 “喏……对面那位紫色衣裙的小娘子,听说曾在桓城和你有一面之缘;那绿色纱裙的也是你表妹,长得很是秀气,看着不错;左边的珊瑚红色……” “娘!”霍睿言慌忙打断她。 霍夫人又道:“我这不是怕你过分挑剔,没相中京城的小娘子么?” 霍睿言险些冲口而出,他相中了!早相中了他的小表妹晏晏。 可宋鸣珂本人和伪装的“长公主”都在场,此话岂可随意道出? 他料想自己屡次拒绝父母的提议,加上断袖绯闻让母亲焦心,一筹莫展,才被迫请太后出面。 连“断袖”传言也没去澄清,为的就是怕催婚,为什么还有……? 霎时间,一道明光划过霍睿言心头——太后之所以没再考虑招他为婿,该不会是源于他另类癖好的传闻? 忽然感受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痛感。 不不不,这事必须得说清楚! 他难以抑制激动之情,转头直视丈许之外的宋鸣珂,额头就差刻上“委屈”二字。 不料宋鸣珂无视他的眼色,和宋显琛交流了半盏茶时分,忽而离席。 霍睿言想追出去,而霍夫人似觉察到什么,死死拽住他的袖口,悄声道:“别忘了!是太后邀你来的,不是圣上!” 语气中强烈的警告,使得他清晰明了一事——母亲定是听到他和“皇帝表弟”在府中搂抱的举动! 本场宴会真正的目的,从太后的角度来看,是为宋显琛日后选秀作准备,也是为了成全霍夫人,让她的爱子对“皇帝表弟”死心。 霍睿言想通了其中缘由,啼笑皆非。 自始至终,他就没对表弟动过心啊!这些长辈!一个个瞎操什么心? 要不……宴席散后,他找机会私下对太后挑明吧? 但愿太后母子,得知他苦苦为他们隐瞒多年的份上,将他真正视为自己人,不再避讳。 霍睿言正自寻思如何开口,如何避重就轻,未料眼前青绫宫裙晃动,一名宫人为他端来一碟水晶冻。 金银纹路交错的精美小盘子上,摆放着一片竹叶,尚有一团莹润剔透的半透明糕体,内含粉色花瓣,像极了当年元礼在百花糕宴上,以桃、竹、柳所制的桃花水晶冻! 一想到当初元礼借此物暗示了一句诗,而诗中隐含京城东南角的篱溪……霍睿言一拍大腿! 他怎么把这给忘了? 元礼曾说,他早年以药侍医女的身份,在篱溪周边的村落结识了一孤寡老妇人,因此偶尔打扮成村女,回去探望并侍奉。 在此后的交往中,元礼也提到,因老人视他如己出,他常为自己欺瞒了对方而糟心…… 偏生,霍睿言辛辛苦苦找了数月,命人翻遍京城内外的大街小巷、山村荒野,却独独忽略,元礼极可能改作村女形象! 他不确定元礼是否真留在村里陪伴老人,但若然他们关系密切,元礼不至于无情到对老人家不理不睬。 只要寻得一线希望,他必须尝试! 唯求元礼平安归来,与李太医联手,好让天家兄妹尽快换回应有的身份。 念及此处,霍睿言缓缓望向宋显琛,只见身着繁复秋裙,头饰奢华,病怏怏坐在上头,无精打采,愁眉深锁,活像一华美却失了魂的静美人偶,哪里还有天之骄子的傲气与风华? 一刹那,锐利刀锋狠狠割在霍睿言的心上,他再也坐不住,借公事向太后辞别,仓皇离殿,出宫后飞马狂奔。 第九十六章 ... 从出宫起,霍睿言大致感觉有人偷偷跟随。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15节 他特意回镇远候府,迅速更换衣衫,又备上另一匹马,从僻静后巷悄然离开。 策马绕道去了京城东南郊,篱溪附近的野桃树叶凋零,溪柳飘黄,竹林只稍稍褪了点颜色。 溪边七八位村女正在浣洗衣服,霍睿言原本从不对女子多看一眼,此际为了寻找元礼和静翕,不得不仔细观察她们的举动。 她们大多数人见了俊雅不凡的霍睿言,禁不住羞红了脸悄悄端量,而后小声议论,唯独一人垂目不理不睬。 霍睿言一眼认出那人身量比寻常女子高大些,再细观其眉眼鼻唇,尽管化了妆,尚能瞧出三分真面目,依稀是作农家小娘子打扮的元礼。 他暗觉自己来对了,急忙拴马,迈步走去。 村女们顿时惊羞交集,手上动作缓慢了下来,却见仪表非凡的陌生青年步履匆忙,径直走到桥边,静静看着角落里一位粗布裙裳的女子。 女子周身一僵,草草捞起水中几件衣裳,丢入筐中,顺手提了便走。 青年不慌不忙尾随其后,惹来一众村女热议。 “哪儿来公子哥儿?好像有点眼熟?” “欸!瞧不出来!阿元竟然认识这般人物!” “不得了!” 霍睿言听她们唤元礼为“阿元”,不由得一笑,却见元礼定住脚步,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娇声道:“你干嘛跟着我!” “……”霍睿言一时语塞,又不好当着外人面说奉命前来,只得语焉不详,“找你有事。” “别烦我!说了多少次!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霍睿言万未料到元礼居然道出这样的话,霎时间傻了眼。 余人难免议论纷纭,而元礼弃了竹筐,撒腿就跑。 霍睿言迟疑半晌,追上?岂不坐实他“死缠烂打”的罪名? 不追?真给元礼溜了,他上哪儿去寻? 一想到宋显琛的病远比个人名誉来得重要,霍睿言提步直追。 尾随元礼奔入竹林,他依稀还听闻背后有人说了句“真不要脸”,俊颜顷刻间红透。 这死家伙!总是瞎说八道害他颜面扫地! 见四下无人,他施展轻功拦在元礼身前:“元医官!且听我一言。” 元礼停步,扬眉道:“是你自个儿来找我?还是……受人所托?” “于公于私都有,”霍睿言补了句,“我不晓得你因何离开翰林医官、还躲到这儿,但圣上让我务必确认你的安危。” 元礼斜眼望着他:“我活得好好的,你可以走了。” 说完,他强行绕过霍睿言,大步前行。 “慢着!”霍睿言一把拉住他,“究竟出什么事了?你好歹跟我说一声,说不定,我能帮点忙。” 元礼微微抬眸瞪视他:“霍二公子,不劳您费心。” “是你族人来找麻烦?当年救过你的人?抑或是……谢家人?” “原来你也知。”元礼眉宇间闪过忿然。 “是她说的,她……放心不下。你即便不相信其他人,也该明白,她对你推心置腹,视你为自己人……总好过我。” 想起宋鸣珂至今仍对他这二表哥隐瞒身份,霍睿言心头醋意腾涌。 元礼闷哼一声:“那又如何?了解得越少,越安全。” “要对付你的人绝不是她!在身边待了五个年头,你还不了解?” “了解,正因如此,我有愧于她,”元礼黯然中夹杂屈辱,“同样,我理解太后的做法,换作是我,也会做此决断。” “确认是太后的人?你……你和你妹妹,没事儿吧?” 元礼迟疑半晌:“阿翕她……曾提醒过,说师父回来时,我就得谨慎,尽快找理由脱身,因此我早做了远行准备。师父抵京后,我与他交接完毕,便借身体不适,向翰林医官院告了假。 “结果当夜,我宅子里来过两拨人,一人试图对我放毒,被我反过来灭了。我顺便替那人换上我的衣袍,自己则打扮成丫鬟…… “结果另一批人手持刀剑闯入,直接抹了床上那人的脖子,事后确认杀错人,再来搜我时,我已从后门逃脱。 “我猜分别是谋逆者和太后所为,自知若继续呆下去,避得过一时,避不了一世,干脆远离,却怕篱溪的老人家病重,无人照料,又绕回来。 “上月,老奶奶撒手人寰,我们兄妹二人为她办理身后事,觉得此处适宜……没想到,被你寻到了。” 霍睿言见他态度稍微缓和了几分,笑道:“都怪我离京快一年,迟迟没记起此地。” “呿!”元礼忽然改了女嗓,“就知道你心里没有我!” 霍睿言被弄得毛骨悚然:“别闹!快跟我回去面圣。” “我回去有何用处?你们真以为,我和师父联手,定能治好那位的病?” “什么!”霍睿言如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冷水。 难道……不能?宋显琛要如何恢复?宋鸣珂何时才能换回身份? 元礼低叹一口气:“事实上,师父他这些年一直没回京,我便猜到,他没找到真正对症的草药。我此前也说过,说不准……必须回五族,才可获清除该毒的草药。” 霍睿言的确听他谈及,但五族与中原已多年不往来,此事无疑难于登天。 静默良久,元礼又道:“我和阿翕只想寻个容身之地,安安静静地生活……” “可你依旧记挂那位的病情,”霍睿言唇角微勾,“否则你们早离开京城范围。” 元礼没否认:“我衷心愿他们兄妹平安,但我确实曾受人摆布、传递信息,哪怕信息半真半假,也掩盖不了本质。如你所说,我无害人之心,却非清清白白。” “篱溪已无牵挂,不如先跟我回府……我另找机会安排你和她见一面,起码……把话说清楚,别让她为此伤神。” 霍睿言深知,让元礼再以医官身份进宫已不可能,幸好宋鸣珂贪玩,找个借口带她溜达,反倒更简单些。 元礼闻言,狡黠笑道:“听说你已有自己的府邸,怎么?缺丫鬟了?” 霍睿言记起他多次扮作丫鬟进当时的定远侯府,有一回还被秦澍撞破,往事历历在目,不禁莞尔。 元礼又道:“我固然知晓你府里方便,可我们兄妹二人身份尴尬,不能连累你这新晋的侯爷……依我看,还是算了吧!” “实在不成,你们兄妹俩住到我城外的私宅,那处设有机关密道,万一有仇敌来扰,也总比荒郊村野也好一些。” 霍睿言名下宅院并不少,有几间相对隐蔽的,适合避难或安置特殊人物。 二人边走边商量,出了林子后,一前一后踏入村边的一座不起眼的农家院落。 柴门虚掩,院落前后,栽种了数棵枣树,鸡犬绕树,一派朴拙鲜活气息。 低矮的院墙内,一身形窈窕的俊秀少年见了元礼,快步迎上,待见霍睿言,微带震惊:“霍二公子也来了?” 此人正是元礼的妹妹静翕。她穿着粗布短褐,乍望颇似庄稼人,可她秋水明眸,琼鼻小巧,无半分粗犷气息。 霍睿言哭笑不得。 这对兄妹又换了性别!难怪他的手下找不着人!根本对不上年龄和特征! “阿翕,”元礼简单概括,“哥哥还需和今上禀报点事儿,咱们先到霍大人的私宅呆一段时日。” “是为……长公主的病吗?”静翕似乎有些不安,“不是说……哥哥的师父回来就好?” 霍睿言不好对外泄露此事,含糊道:“嗯,还需元医官提点意见。” 静翕眸底掠过淡淡的恻隐,没再多言,略一点头,回屋收拾私物。 纤细背影,莫名透出几分寥落怅然。 ………… 月色破云,清光幻作一片淡薄的银雾,连结无垠苍穹与延绵宫阙。 康和宫内,宋鸣珂正为荣王从岭南上呈的奏报而发愁,忽听刘盛道:“陛下!太后娘娘的凤驾已至宫门外。” 宋鸣珂愕然。 自从她代兄执政以来,太后极少干涉或关心她的事务,缘何今夜忽然到访? 宋鸣珂搁下手中玉管笔,自行披上外袍,带人仓促出迎。 月华之下,太后已换下宴席的奢华礼服,仅一身常服,龙凤冠和花形珠钗仍保留。 她妆容浅淡的丽颜带着薄怒,与宋鸣珂相互礼见后,未等进殿阁,已挥袖支开闲杂人等。 “母亲冒着夜间凉风,特意到儿子宫中,所为何事?” 太后寒着一张脸,入内落座,屏退贴身宫人,冷声发话:“今儿好好的一场宴会,阿言只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你何时把臣子宠得这般没规没矩了?” 宋鸣珂心下了然——为的是这事! 她猜出霍睿言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霍夫人为扭转他断袖的癖好,私下请太后协助;恰逢谢国公有心为家族的一群小辈牵线搭桥,而太后亦想借机让宋显琛过过目,以便日后纳后选妃;宋鸣珂本人则希望亲眼看到舒窈婚后绾了妇人发髻的模样,才有今日这一场不伦不类的宴会。 实则,她发自内心同情无辜的兄长和二表哥。 灯火闪烁下,太后见她无动于衷,怒火更盛:“老身也听过几句不堪入耳的传闻!以前京城没剩几个贵女,阿言忙于正事,或许瞧不上,走了歪路!可今日数十位妙龄少女,他连正眼也没看?” “二表哥他……兴许没心理准备?”宋鸣珂委婉应对。 “可他着急离去!竟是为跑去城东南纠缠一村女!”太后终于忍无可忍,重重在案上一拍,所设杯盏随之瑟瑟发抖。 “……?”宋鸣珂如坠云雾,“什么城东南村女?” “他从席间离去,老身当即派人紧跟,沿着痕迹追到一条小溪边,只找到他的马。听当地浣衣女子说,他正死皮赖脸地缠着一美貌村姑…… “如今不管阿言喜欢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老身答应你表姨,一定给她挑个满意的儿媳妇,好传宗接代!她儿子不配合,你给盯着!” 太后凤眸直视一脸懵的女儿,补充道:“不论是先帝与我,皆对霍家兄弟予以厚望。原想着阿言文武双全,稳重懂事,理当委以重任,更考虑过……没想到,私底下如此不堪!” 宋鸣珂只觉“霍睿言厚颜追求美貌村姑”来得比“霍二公子和秦指挥使是一对儿”的消息更玄乎,可她无从反驳,只得按捺烦躁不安的心绪,听太后尽情控诉。 太后又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言下之意无非是——霍睿言做出有辱门风之事,现下宋显琛没能坐在皇位上,不好多加管束,因此宋鸣珂必须扛起重责。既然她已为霍锐承挑了门好亲事,也不差多安排一桩。 宋鸣珂心神不宁,碍于版本众多,导致她严重怀疑自身判断有误。 面对太后的逼迫,她唯唯诺诺,答应会另觅良机,和霍睿言好好谈一谈,但也提出,不得强求,会遵循他的意愿。 末了,太后塞给宋鸣珂一本名册,“你哥暂时也用不上,给你二表哥瞅瞅。” 宋鸣珂接过一翻,却是有关京城、周边地区及谢氏家族的千金名单,还附上夸赞之词。 她想笑又不敢笑,须臾后,心底幽怨油然而生。 倘若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说不定,太后会愿意把她许配给二表哥。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16节 事到如今,她心也凉了,公事公办就好。 是夜,苦口婆心劝太后回慈福宫歇息后,宋鸣珂回寝殿沐浴更衣宝。 因怕自己再为霍睿言之事伤神,她命余桐取来烈酒,喝了个半醉,倒在龙床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宿。 梦里,闪掠过前世和舒窈无话不谈的场景,也有今生与二表哥默契相伴的点点滴滴……她真心渴望,美好温暖的梦境,永不苏醒。 永远,无须承受失去他们的痛苦。 作者有话要说:二表哥要被晏晏催婚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大家应该猜到吧? 第九十七章 ... 天色微露灰白,乌漆漆的云端渗出几丝暗红,化为渐露霞光时,宫人极细微的脚步声已在廊前响起。 以往,宋鸣珂犹在深睡中,不会轻易觉察。 自从元礼离职,所剩的安神助眠药丸服食完毕,她没好意思劳烦李太医,是以睡得不大安稳。 即使昨夜饮了几杯温酒,下半夜醒后仍辗转反侧,念及今日早朝有大事,她没敢贪睡,悄悄坐起身。 剪兰缝菊听出动静,率先进门,协助她缠胸、梳洗、更衣,描眉、化上掩盖肤色的淡妆,吞服压制嗓音的药物,再唤两名小宫人一同伺候。 她们一丝不苟地替她立曲领方心,系嵌玉革带,戴二十四梁的通天冠,一一理好敝膝和白玉玄组绶,使得她从蓬头倦容的少女,摇身蜕变成仪表威严、眉峰峻冽的少年君主。 这样的事,在过去五年间日复一日地重复,对于贴身的几名宫人而言,可谓驾轻就熟。 时日久了,宋鸣珂几乎记不起,前世的她是何等热爱梳妆打扮,每日梳着别致发髻,穿上精致华丽的衣裙,佩戴奢华珠宝,步态依依,流连宫中。 过往的种种,已成隔世。 重生的第五个年头,关于上辈子的记忆日渐模糊,有时候她扪心自问,如果当日来得及拦下兄长、不让他去碰那带毒的炖品,她真能安心当一位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只怕,未必。 抵达垂拱殿,如常接受一众官员的朝拜,宋鸣珂视线不经意投向枢密使身后的霍睿言。 他改换这身紫色公服已有数月之久,标志着他从此步入股肱之臣的行列。 同样是头戴幞头,身穿曲领大袖、下裾加横襕的公服,腰间束以革带,加佩鱼袋的三品以上大员,容颜如玉的霍睿言站在一群年过半百的老臣之间,显得尤为扎眼。 偏生他唇边自带俊逸弧度,眸似山涧流淌,举手投足间尽是儒雅章姿,即便和众臣们比肩而立,亦不输半点气势。 这是源自于霍家百年的良臣名将代代相传、耳濡目染的风范,源自于他自身不懈努力、日积月累而来的干练与气魄。 如宋鸣珂当初所言,在她心里,二表哥是无可取代的头名。 自始,至终。 “启奏陛下,”林相执笏踏出,“八月底,广西边界的安族首领高梧,率军攻破西南第一重镇邕州。城内四千守军丧生,官吏亦遭诛杀。高梧在邕州立国称帝,藐视天威,不可轻恕!请陛下速调兵遣将,以正我朝君威。” 宋鸣珂心下怆然。 千防万防,明明让荣王免去岭南地区的苛捐杂税,也派了宋显扬盯住广西,与各部族友好往来,为何还有同样的事件发生? 前一世的同年,安族首领建国后,大赦其所占地区,开仓广济,因而迅速发展壮大。 此后,他领兵东进,势如破竹。 沿途的知州不战而逃、弃城而遁,高梧占领了两广地区,并屠尽荣王一家。 从发兵之日,到横扫岭南,只花了不到一个月。 当时,在位的宋显扬,每日接到的八百里急报,全是类似于“贼军持蛮牌以蔽身,持捻枪夹牌以杀人”、“众进如堵,弓矢莫能加”、“贼军略地千里,弄兵安行,无一能拒”,使得他焦头烂额。 费了两年,才勉强将此动乱镇压下来,随后宋显扬派遣刚满十五岁的宁王宋显维,命其前去那随时动乱再起的地区就藩。 宋鸣珂远嫁和亲时,宁王正在南下的道上,姐弟二人各自唏嘘,已无处可告。 今生,今时,朝堂之上,林相提出讨伐,部分官员对此颇为不屑。 “边陲小部族不足为惧,老相爷何须过分忧虑?” “再说,北域战事方休,兴兵宣战,劳民伤财。” “是啊……臣附议。” 因安族近年来对外示弱,朝中了解其蓄势以待的官员少之又少。 宋鸣珂眼看风向一边倒,心中着急,转眸望向定国公霍浩倡。 霍浩倡自然能从皇帝的眼神捕捉到其心思,但他常年在北域,对于最南端的安族所知有限,言语间模棱两可,不置可否。 霍睿言见状,执笏出列,朗声道:“陛下,诸位,且听我一言。安族高梧与我朝的建交,起于康佑七年。后于康佑十三年向我朝贡方物,求为内属,先帝拒之;翌年四月,其依附之心未死,复贡金函书以请,但当时的邕州知州知情不报。 “此后,高梧多次求投官职,以名正言顺统摄诸部,从刺史、到团乱、到教练使等职务,一次比一次降低,均未得到审批;康佑十七年十一月,他放弃官职,只求获赐袍笏和官服,作为官象征,但消息传至京城时,恰恰遇上先帝宾天,此诉求未能达天听。 “陛下继位后,高梧不再求官,散布部落离散的谣言,以麻痹邕州的官员,导致朝廷以为其力量微弱,不足为敌,故无防备。纵然陛下多次下旨,命各地藩王、刺史与周边异族保持友好往来,亦未能平复其反心。 “臣认为,往昔造成的疏漏已无从弥补,多年积怨绝非言语所能化解,朝廷理应重新部署,选将调兵。据臣所了解,高梧近年在煽动人心、激发斗志、取得下层民众支持颇有一套,绝不可轻敌。” 紧接着,他逐一分析来敌我多年来的矛盾,就对方的为人、战力、军资等作了详细分析,显然有备而来。 所提的策略,正正中了宋鸣珂的心思。 持反对意见的朝臣又问起霍睿言有关领兵的人选,暗示他这枢密院副使是否该出战时,宋鸣珂却抢先发话。 “朕早在永熙二年已放眼西南方向,南下平叛必然优先考虑强化多年的西军;外加刚从北域南迁的五万骠骑军,对付尚未丰满的安族,绰绰有余。朕要的不是灭族,不是议和,而是公道公正、两族久安。” 当下,她选用贤能,委任新的节度使,即刻传令。 部分朝臣觉皇帝事事皆听从霍睿言的建议,但也有部分人瞧出,皇帝与霍睿言在理念上时常不谋而合。 殊不知,宋鸣珂凭借的是前世经历,而霍睿言则是经过观察、打听、思考作出的判断。 此议题暂告一段落,最大问题解决后,礼部尚书上奏——上月末,东海五族派遣使臣西渡,欲与中原恢复邦交。 此消息引来一众哗然。 五族闭关锁国多年,内外不同音讯,为何突如其来作出此决定? 宋鸣珂不由自主想起出身于五族的元礼,脸上轻微变色,强自镇定后,下令派出相关官员与对方接洽。 霍睿言眉目轻垂,沉静面容隐隐交加着悲与喜。 下朝后,他意欲随同僚出殿,而后想办法通知私宅中的元礼,未料宋鸣珂突然发话。 “霍枢密副使留步。”她秀眉不经意一扬。 余人眸光略微闪烁——若皇帝留重臣讨论安族和五族的要务,为何绕过年迈的枢密使和三衙,独独留副使霍睿言? 霍睿言尴尬一笑,恭敬答道:“臣遵命。” 待众臣于心照不宣的微妙气氛中告退,仅剩为数不多的内侍和侍卫,宋鸣珂清了清嗓子:“咱们到隔壁的文德殿说说话。” 霍睿言只道她有意询问自己对安族或五族的动向,理了理公服,紧随其后。 文德殿为宋鸣珂上朝前和退朝后稍作歇息之地,无论装潢或陈设上,都以舒适典雅为主,殿阁谈不上宽敞,还设有短榻、棋案、茶台等家具。 宫人不等二人落座,已奉上果茶和糕点,看得出早作了准备。 宋鸣珂又让余桐捧上一雕花檀木匣子,随即命所有人退至殿外,关上殿门,连当值的霍锐承也没留下。 霍睿言心中纳闷,莫非,她要坦陈元礼为五族人之事,生怕遭人穿窬附耳? 目视宋鸣珂一双白玉雕琢般的纤纤嫩手紧抓住匣子,他挺直了腰杆,坐得笔直,端肃态度,静待她吩咐。 宋鸣珂受太后所逼,约谈二表哥,又恐他抗拒,并坦言断袖之癖,故支开旁人。 今时今日,她必须端正自己作为皇帝的态度,可该如何启齿,才不至于让霍睿言难堪? 表兄妹二人缄默不语,四目相对片晌,宋鸣珂轻咳数声,摆出镇静容色,语重心长地开了口。 “二表哥,你老大不小,该成家了!” “……” 霍睿言满脑子寻思的是,怎样安全送元礼回五族、取得清楚宋显琛之毒的对症草药、如何送带中原、如何与李太医合作…… 乍然听宋鸣珂道出此言,他整个人呆住了。 宋鸣珂话已出口,观之全无反应,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太后这回给我下了死命令,说是……在京的、不在京的未婚贵女由你挑,不管怎么样,先、先娶个回家,让表姨和表姨父安心?” 说罢,一咬牙,揭开匣子,摸出一册子,递向他。 霍睿言极力掩饰愤懑之情,紧握双拳,冒着大不敬之罪,死活不肯接。 她亲自相逼,教他情何以堪? 宋鸣珂心里不是滋味,猜想他要么真有龙阳之好,要么意中人是那村姑。 强迫他另娶别人,想必大大伤了君臣、表兄弟的情谊。 她深吸了口气:“你直接说看中谁,包我身上,君无戏言!” “陛下。”他缓缓开口。 宋鸣珂听他说了两字后再无下文,木然应道:“欸,听着呢!” 霍睿言唇畔勾笑,柔声道:“陛下。” “你说啊!” 她又不是聋子! 霍睿言定定注视她,目光如有淡淡幽怨,亦掺杂几许温柔。 良久,他温言答道:“臣看中的,就是陛下。” “……!” 宋鸣珂瞠目结舌,只觉天要塌下来了! 她真的……不小心替哥哥吸引了二表哥?眼前这位完美得无可挑剔的男子,真喜欢男人?喜欢她这假皇帝? 该高兴还是难过? 灵光一闪,或许只有揭晓秘密,方能令他知难而退。 于她而言,他本该是最亲密的伙伴,之所以迟迟没吐露真相,全因担心男女之间多有不便。 事到如今,她再不坦诚相待,恐怕要诱发更多误会。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17节 宋鸣珂惊色褪却,略一思索,低声道:“二表哥,有件事,你千万、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 霍睿言未能从她的俏颜中寻获丝毫羞涩,心下漫过汹涌的涩意——她该不会喜欢女子吧?毕竟她对舒窈的关注,异乎寻常。 他静静凝望她,微蹙的眉头锁着愁思,最终惨然笑道:“悉听陛下圣意。” “二表哥,我不想再瞒骗你了,”宋鸣珂忐忑地摩挲双手,压低了嗓音:“其实,我的男子身份,是假的。” 霍睿言还以为她会说出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秘密,已竭尽全力想如何挽回她的心意,闻言先是一怔,随后明白她言下之意,不禁莞尔。 “真巧,我的断袖癖好,也是假的。” 宋鸣珂傻了眼:“……?那你还……?” 她脑子转不过弯,嗫嗫嚅嚅,没道出一句完整之言。 “晏晏……” 霍睿言哑声低唤她的小名,明明是恳切请求的语调,因声线的醇厚和话尾拖长,莫名混带着挠心的撒娇。 宋鸣珂如遭人施了定神术,目瞪口呆,他、他他知道……?!?! 霍睿言积攒的勇气逐寸蔓延,下意识坐得离她更近一些,玉颜浮现淡淡的绯云,柔和眼光暗带期许。 “我心仪之人,从一开始就是你,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丫鬟、也没乱七八糟的男人,只有你。” 宋鸣珂为这猝不及防的表白而震悚,心跳停顿,呼吸如凝。 半晌过后,娇羞之色方一点点展现。 细味他方才的字字句句,照这般说,他早瞧出他们兄妹互换身份了? 大大的不妙! 她肩头骤然轻颤,嗓音也随之战栗:“从、从何时认出来的?” “秋园讲学。”他笑时暗藏洋洋自得之意。 !!!宋鸣珂哑口无言,脑海内乱作一团,茫然无头绪,逐渐失去整理的能力。 霍睿言侧头欣赏她涨红了脸蛋、纤孱睫毛细微颤动、檀唇翕张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的惊羞模样,细数二人五年来相处的一点一滴,他越发肯定,这一番坦言相告,意义非凡。 无论她接纳与否,他们终将撕破这段维系多年的假表兄弟情,继而建立全新且真实的情谊。 他微微一笑,眼神深邃如漩涡般攫取了她的全部视野,“我从不曾错把你当成你哥。秋园讲学、霍府暖阁点茶详谈、雪灾义卖、街头清剿刺客、北行当日的出城挽留、此后的无数次相伴,包括给你刻章、春猎伴驾、背你下山…… “就算……就算你当着我的面,逐页翻阅春宫图,我也从未认错……” “啊?” 宋鸣珂惊得整个人蹦起,对上他戏谑的双眸,她又羞又恼,背转身去,双手捂脸,只恨地上没缝隙可钻。 她没脸活了! 他说的,仅仅是五年来亲密相处的一小部分。 他们还曾耳语、牵手、拥抱……如此说来,他清清楚楚知晓她是晏晏,才有那样的温柔之举? 被她搁置许久的柔情蜜意数尽涌回心头,原来……他们早就被对方所吸引? 身后的衣裳轻摩声起,脚步声近,陡然有两条结实的臂膀,从她背后圈来。 下一刻,她纤柔的后背,已被他怀抱所包围。 熟悉的温暖仿佛要将她融化,教她浑身发软,无从拒绝。 他身体前倾,低头把下颌搁在她肩上,薄唇柔柔,贴向她赤红的耳廓。 即使并非初次落入他怀内,她仍觉自己脸上、颈侧、后背燃烧出一团火,身体发肤,无一寸幸免。 属于他特有的紊乱且炙热将她的思考能力融成暖浆,堵住她的感官,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好一会儿,她才从空气中未散的话音辨别,他闷声低笑的一句话是—— “……说好的,君无戏言?” 第九十八章 ... 门窗紧闭的殿阁内,一绯一紫两道身影无缝相贴。 茶香、奇楠香混合了宋鸣珂独有的甜馨,钻入霍睿言的鼻息,驱使他心跳节奏凌乱无序。 怀中的小丫头龙袍穿得庄重,通天冠饰以金博山、组缨、翠缕、犀簪等精致装饰,尽显皇者气派。 偏生细嫩双手捂脸,白玉般的手指未遮盖之处,肤色泛红,犹似熟透了的果子。 霍睿言心念一动,温热的嘴唇无声息贴向她的纤颈。 如他所料,君临天下的小表妹,正被他的亲昵闹得羞涩难耐,缩在他胸前瑟瑟轻颤。 宋鸣珂勉强回神,生怕他一再肆意妄为,敛定心须,佯作恼怒,试图强行挽回尊严, “放、放肆!你、你干嘛抱着朕?朕、朕允许了吗?” 她一紧张便摆架子,本应是凶悍霸气的虎吼,因羞涩而磕磕巴巴,成了小猫喵喵软叫,撩得人心痒痒的。 霍睿言忍笑,一本正经地道:“方才陛下说,‘包’您身上,臣正‘包’着呢!” 边说,边厚颜无耻地收拢两臂,紧紧圈禁了她。 宋鸣珂两颊红潮更盛,胸中如有千万野马奔腾狂踩——他、他居然是这样的二表哥! 过去的严肃谨慎、老实古板……难不成全是假象? 幸好,霍睿言只是紧拥她,未作过份之举。 即使没看到他的表情,宋鸣珂已从他呼吸中散发的蜜意体会到他的喜悦与甜蜜。 还想着凶巴巴吓唬他一下,无奈芳心瞬时变得软软绵绵。 曾以为不再属于她的怀抱,在意想不到之时、以意料不到的方式,重新化成巨大的暖流,悄然包围了她,教她溺于其中,无处可逃。 一刹那,她巴不得回抱他。 可她这数年的胆大行为,是否给他造成奔放的错觉?她是不是该矜持一点丁点? 想到此处,她稍稍挣开他的臂弯。 霍睿言自知情不自禁,有违礼法,却舍不得就此放手,遂柔声低问:“我忍了五年没揭穿,你生气了?” 宋鸣珂自以为冒充兄长之事做得天衣无缝,后知后觉早在第一日已被二表哥看穿,反倒遭对方隐瞒多时。 一想起自己在他面前演了整整五年的“表兄弟亲密无间”,他不动声色地瞧在眼里,大事小事数尽配合……她顿时有种揍人以泄愤的冲动。 这笔帐,得慢慢算! 此际,她穿了绛纱袍朱裹的龙袍,而他则一身紫色公服,大殿之上躯体津贴,有失体统。 她抬手掰开他缠绕的臂膀,嗫嗫嚅嚅:“朕没批准,你、你不许对朕搂搂抱抱!” 霍睿言忍俊不禁,她都被他搂了两盏茶时分,才口不对心地挤出此言。 顺她的力度撒手,他却没放过她,手上略一使劲,将她的身子扳正,认真发问:“只许陛下主动抱臣?” 宋鸣珂自是明白他指的是霍锐承成婚当日,她自行扎入他怀里的偶然事件,不由得瞪眼,“少胡说!” 霍睿言正欲问她当时为何哭泣,又不忍再让她忆及烦心事,双手沿她手臂滑落,悄然挽起她的双手。 宋鸣珂好不容易从他的怀抱内挣脱,眼看又被他牵制,她怒而一甩,甩开他的手。 霍睿言只当此举真惹恼了她,忙哄道:“晏晏,我以后听话便是。” “晏晏”二字莫名令宋鸣珂记起上辈子临死时,他唤过她好几遍。 如若前世没死成,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 宋显扬会放过她吗?假如她侥幸逃脱,是否能和二表哥在一起? 不论是何种状况,大概比不过重生后扭转局面的酣畅淋漓、相知相惜相伴数载的温馨美好。 未来或许存在未解谜团、重重矛盾、艰难险阻,但两世等待,换来了心意相通的时刻,她不愿拒绝他的心意。 心头一热,她反过来握住他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霍睿言岂会明瞭她心思的曲折,全当女儿家原本就反反复复,暗忖:果真只容她主动?不许他胡来? 他傻傻由她牵到一侧的短榻上,与她并坐,凝视她明艳艳、俏生生的小脸,哪怕她不过浅浅一抿檀唇,璀璨丽色已勾得他心猿意马。 想……亲。 他忍不住喉结一滚,不经意朝她挪移数寸。 宋鸣珂并未在意他脸颊红得不自然,目光只顾瞄向自己随手搁在高几上的册子,狡黠而笑:“不再挑挑?” 霍睿言顺着她视线挪移,随后用力握紧她的手,语气笃定:“早挑好了。” 温柔眸光交叠,宋鸣珂只觉心跳怦然,不知如何自处。 为化解浓稠的暧昧气氛,她决意先谈正经事:“二表哥,对于哥哥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他中了毒,正在清除,但还需要些时日,对吗?” 宋鸣珂颔首:“我还得……替他,可能……” ——没法立即恢复女儿身。 有些话,不必她说出口,霍睿言了然于心。 他眸色柔和,语气暗含怅然与宽慰:“等了十二年,我也不差那么一时半会儿。” 宋鸣珂有点懵,“十二年?” “嗯。”他耳尖赤红,招认了。 “十二年前……我才四岁!话都说不清楚!怎么可能!你、你太坏了!” 她难以想象比她年长四岁的二表哥竟然……心怀鬼胎了许多年! 尽管重生后,她早已记不清他们二人幼时相处的片段,可若说四岁,也太夸张了! 她试着把手从他掌心抽离,可惜力气不如他,只好抬起另一只手,握成小粉拳揍他。 一顿猛揍。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18节 霍睿言笑嘻嘻仍由她乱打一通,等她发泄完毕,方解释道:“不怨我!你亲口说的,你最喜欢我、长大后一定要嫁给我的,害我巴巴等你这些年!” “骗、骗人……!”宋鸣珂绝不相信自己会说类似言辞。 他轻轻靠近她,在她耳畔低笑:“这事我要是骗你,日后变得跟团子一样胖。” 宋鸣珂啐道:“你变得跟团子一样胖,我可不会抱……” “你”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霍睿言当然猜到她口中所言,复笑道:“没事儿,我抱你。” 宋鸣珂咬了咬下唇,骤然想起太后所说的,他匆忙离开宴席,却去纠缠什么村姑的离奇举动,可她贪恋这一刻的蜜意,忍住没开口。 二人揣摩彼此心思,不知不觉,半日时光便从交缠的指缝、潋滟眼波、想笑又不敢笑的唇角偷偷溜走。 ……… 月夜流华氤氲在康和宫各处,随风漫入书房,与屋内幢幢灯影交融为一体。 宋鸣珂挑灯夜战,埋头审批白天落下的一大堆奏折,心中暗骂霍睿言缠了她一日,害她这皇帝荒废政务。 心里来来回回骂了几遍,可嘴角总不自觉翘起甜甜的笑意。 事实上,下朝后,霍睿言陪她坐了一上午。 明明是皇帝与重臣,没来由宛如两个稚嫩孩童,小手拉大手,偶尔交谈几句,大多数时间皆是傻傻而笑。 霍睿言留下来陪她用过午膳,然而下午实在不能再浪费,又舍不得丢下她,因而回了一趟枢密院,把相关文书抱到御书房,美其名曰“以待圣裁”。 余桐似乎瞧出端倪,和刘盛给他腾出一处角落,搬来长案、几椅、文房四宝等物,供他使用。 于是一下午,表兄妹隔了半丈,各自办事,时不时谈论一番。 因偶有官员请示,霍锐承又领着侍卫在附近巡逻,他们二人并无亲热举动,只间或偷望对方一眼。 万语千言,在匆匆一瞥、淡然浅笑间表露无遗。 深秋萧飒无端端成了盎然春意。 傍晚时分,霍睿言陪她用过晚膳,才与兄长同归。 宋鸣珂对着他那张快要溢出蜜的笑脸,深觉他比想象中黏人多了! 大抵隐瞒忍耐五年之故,一旦无须再掩饰,他的目光、语气大胆且炙热,常在不为意间惹得她心潮澎湃,娇羞之余,暗自欢喜。 此时夜静更深,宋鸣珂独坐案前批阅,每每看到他为她雕刻的小玩物或章子,仍禁不住为他心神恍惚。 妖精!祸害! 再这么下去,她会不会变成昏君? 她磨着牙齿,取了块帕子,顺手盖住案头的一角,以此遮住那堆诱发思念的精巧物件。 未料批复完某地收成不佳的奏折后,余桐自门边快步入内,“陛下,萧指挥使到了。” 宋鸣珂停笔,“宣。” 那魁梧黑影不等余桐招呼,已大步迈入,行礼道:“参见陛下。” “有何消息?”宋鸣珂努力收拢秀颜残留的微笑。 “回陛下,”黑衣人垂首道,“安族首领高梧有意进犯北海,而北海郡王对此有所防范,一边加紧筹备,一边向朝廷发出求援,但另有一份密报……则向胶东地区发出。属下暗线为免打草惊蛇,未作拦截,而是派人紧盯。” 宋鸣珂第一反应是,宋显扬与安王勾搭上了。 “以往,北海郡王是否曾与胶东一带联系过?” “据目前的探测,这是头一回。此前,他的信件多直接发往京城或闵州地区……因此次略显异常,属下立即向陛下请示,该如何处理。” 宋鸣珂掐指一算,安王离京已有数月,她曾对前世呵护过她的叔父推崇备至、全心信赖,当日渐明晰,前世今生不少人的轨迹已因她的重生而改变,她不动声色地将权力慢慢回收。 谁也不能保证,安王会否变得贪婪或无情,或被人收买、利诱。 观察数载,她一直没发现安王的异动,是以客气相待。 平心而论,安王是她和宋显扬的叔父,如若私下和宋显扬有正常来往,也无可厚非。 “两头盯着,切莫声张,静观其变。” 宋鸣珂只淡淡作了保守的计策,再看黑衣人欲言又止,她问道:“还有事?” “据称……昨夜,镇远候不知从何处接来一对模样俊俏、衣着简朴的姐弟,并安排他们搬进城郊的私宅,他本人更是逗留到了戌时才返回城内……” 宋鸣珂一听,登时脸色泛青。 莫非……是太后所说的村姑? 宋鸣珂确信,霍睿言喜欢的是她,但如若他隐藏了太多的小秘密,她会十分不好受! 想咬人! 黑衣人见她目露不善之色,轻声问:“陛下,此事是否需彻查?” “不必,”宋鸣珂懒懒摆手,“若无旁的事,暂且退下吧。” “是。”黑衣人躬身告退,迅速隐匿于殿外的夜色之中。 宋鸣珂细味太后与密探指挥使所提,深知霍睿言定然在处理特殊事务,可他今日在她身侧整整一天,竟半个字也没提! 她没问,他就不说了? 男人真靠不住! 她怒气冲冲,胡乱往奏折上龙飞凤舞留了批复——大大的坏! 余桐偷窥一眼,惊觉又是上回被她戳了“呆瓜”二字的巡抚大人,再一次对其倒霉予以深切的同情。 作者有话要说:晏晏:二表哥大大的坏! 二表哥:作者大大的坏! 第九十九章 ... 次日小朝上,宋鸣珂确认对西军和骠骑军的指令已发出,预计三日内可授圣命前往两广地区,心安了一半,遂反复交代重要细节。 今生若控制得及时,情况定会截然不同。 霍睿言没再多言,候立一众重臣之间,不时抬目偷望龙椅上的她,长眸流露纯粹的热切。 宋鸣珂暗呼不妙,这二表哥!就不能克制一下下? 为避免失态,她决定绝不向他多看半眼,竭力肃容,浑身渗透清心寡欲的气息。 下朝后,霍睿言如常与同僚同出大殿,边走边交谈,待人潮散去,才绕回相邻的文德殿。 殿内,宋鸣珂百无聊赖,将玛瑙黑白棋子随意排列在榧木棋盘上。 见霍睿言去而复返,她双目环视四周,确定仅有余桐伺候,淡然道:“霍大人还有事?” 霍睿言微愣,心中惊惶现于颜色——才过了一夜,为何翻脸不认账了? 他毕恭毕敬行礼:“臣有要事与陛下商议。” 宋鸣珂默然,余桐识趣退至殿外,并掩好殿门,将风声、人声拦截在外。 霍睿言如履薄冰向前行了数步,见她不语,试探问道:“晏晏,怎么了?” 宋鸣珂小嘴一扁,扭头不理,却觉他步步逼近,半倾身子,以手扶住她肩头,轻声道:“我……生性愚钝,猜不透女儿家的玲珑心。你若不快,你直接骂我一顿好了。” “谁要骂你!”她一把推开他,闷声道,“散班了,没跑去找你金屋藏的小村姑?” 霍睿言先是微怔,温软目光在她眉眼鼻唇上来回游移,随即笑得欢畅:“……晏晏吃醋了?” “谁吃你的醋!” 宋鸣珂恼羞成怒,平日的端肃冷静抛了大半,径直抓起一把棋子朝他丢去。 二人相距不过两步距离,霍睿言反应极快,左右手轻描淡写一抄一兜,全数接牢,放回黄花梨木棋笥内。 目视她气鼓鼓的小脸,他温声哄道:“别气别气!你若得空,我随时带你去见‘她’。” “我才不要!” 何以要她屈尊去见一村姑? 霍睿言半蹲至她身侧,抬头笑道:“我奉陛下之命苦苦寻了数月,如今找到了,陛下又说不见,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苦寻数月? 宋鸣珂幡然醒悟,面露喜容:“你是说……元医官?” “不然呢?我平白无故收留‘她’做什么?” 霍睿言大致猜测,前日从离奇的女眷宴会上离开,他没能彻底甩开尾随者,消息想必传入宋鸣珂耳中。 幸亏元礼易容技巧精湛,神态举止惟妙惟肖,是以让密探真觉得他是村女。 见宋鸣珂为此动怒,霍睿言心里兴奋愉悦远远多于懊恼——只有在乎,才会在意。 “元医官他……没事吧?在你那儿,安全不?”宋鸣珂确认是元礼,心花怒放之余,难免为其安危而忧心。 “若只有你的人发觉,应无大碍。我昨儿没跟你坦言,是想着,先跟他打个招呼,以示尊重。他作女子装扮时,外人比较难辨认,可我不好公然带一女子进宫见驾……” “我出宫去,见他一面?” 霍睿言微笑,凑到她耳边,将计划一一告知。 宋鸣珂虽觉殿中无人,他根本没必要黏在她身上说话,却越听越兴奋:“甚好!事不宜迟,你快带我去!” “是。”霍睿言嘟着嘴应道。 “怎么?有难处?” “陛下先是冤枉我藏娇、生我的气、拿棋子砸我,一说起要见元医官便如此激动……”他努了努嘴,以表委屈。 宋鸣珂自知冤枉了他,又知他为此事奔走多日,费尽苦心,她在未问清来龙去脉之前动怒,确实太孩子气。 她不急不慢站起身,抬手掐了掐他紧绷的脸:“小气!要朕哄你?” “岂敢?”他嘴上虽这般说,脸上则是一副“快哄我,否则我不带你去”的表情。 难得幼稚。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19节 宋鸣珂迟疑半晌,粉唇勾起一丝弧度,陡然张臂,上前抱住他。 霍睿言一愣,意欲伸手回抱,她仅停顿了一呼一吸,撒手退开,绯脸似笑非笑。 他心有不甘,忍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臣得还礼呀!” 说罢,踏出半步,圈她入怀。 或许双方有了昨日的亲近,此番驾轻就熟,已不如先前忸怩。 宋鸣珂在他胸前停留片刻,浑身潮热难耐,觉他丝毫没放开她的意思,愠道:“霍大人还的‘礼’也还太大了吧?” “没事儿,臣很大方。”他从容答话。 宋鸣珂又好气又好笑,靠在他胸膛,倾听他急促心跳,以手臂绕向他劲瘦的腰。 怎么办?这家伙从此想尽办法缠住她了? 霍睿言并未让时间白白从亲密间流逝,他温柔拥她在怀,轻声与她商量行动方案。 凝望她娇嫩唇瓣,他急忙转移视线,仓促说完,离殿告退。 宋鸣珂当即命余桐备车,火速回康和宫,更换私服。 她只带上数名心腹,乘坐寻常马车低调离宫;对外则宣称龙体不适,莫让群臣来扰。 抵达镇远候府,她随霍睿言直接从侧门改换另一辆马车。 见霍睿言挤进车中,她不由自主记起,自己有一回在车上靠着他睡了,霎时涨红了脸,闷声道:“你不骑马?” “骑马太招摇,毕竟京城有半数人认得我。” 宋鸣珂只得往边上一挪,腾出空位让他坐在身旁。 马车穿行于闹市,二人均没挽帘向外看。宋鸣珂犹在为两年前的事而心虚,双手下意识搓拧着玉佩上的穗子,默然未语。 “紧张什么?”霍睿言笑道,“难道……你怕我以此借口骗你出宫,把你……卖了不成?” “切!谁怕紧张了!” “你那穗子都快成麻花了……” 宋鸣珂闷哼一声,撒手没再折腾。 “话又说回来,”霍睿言小心翼翼发问,“我那镂雕蛇佩,你见过?” 宋鸣珂没法坦言相告,眼神一凝,吞吞吐吐:“好像在书上看到过……” 霍睿言察言观色,猜出她不愿谈及此事,正想岔开话题,忽觉手背微凉,却是她的小手覆上了他的。 他从她掌心的冷汗判断出她的恐慌,惶惑之意更盛,又不知从何安慰。 反手握住她的手,他温言道:“有我。” 宋鸣珂心头暖流涌动,诚然,重生之后,自秋园讲学初遇,一步步走来,大事小事,均有他明里暗里扶持。 大至横刀立马、出生入死、驱除胡虏、护卫国土;小至讲学会上,向老先生们请教,她把腹中为数不多的墨水倒尽,幸亏他及时把话题接转。 从一开始,他便不露声色守着她,让她无惧刺客暗杀、朝堂争斗,可肆无忌惮横冲直撞。 念至此处,她忽然想再抱抱他,不为情动,只为沿路相守。 然而就在她微微转身,抬起左手时,马车逐渐减缓,车外仆役提醒:“二位公子,到了。” ………… 跨入一座无牌无匾的白墙院落,绕过青色砖雕影壁,内里竹石清雅,秋来草木萧瑟,平添三分荒凉感。 一身材高挑、面若桃花的青绫裙女郎莲步出迎,见了霍睿言和宋鸣珂并肩而入,娇声道:“侯爷,您回来了?” 边说边朝霍睿言抛媚眼。 宋鸣珂见识过元礼的女子装扮,细看已认出是他,断定他没受伤,心下欢喜。 再观霍睿言被元礼撩拨得要炸毛了,她强忍笑意,正色道:“没想到,二表哥比我想象中风流呀!” 霍睿言快被这两人折磨疯了,当着仆人之面又不好发作,尬笑道:“咱们到里面说话,元小娘子伺候贵人。” 元礼柔柔应道:“是。” 三人步入书斋,关上大门后,霍睿言旋动书架的机关按钮,使得博古架移动,露出一扇暗门。 推开暗门,他手持烛火,当先穿过窄道,领着二人下了十几级台阶,东转西绕,进入其中一间密室。 密室内有床铺、桌椅等样式简单的家具,灯油火蜡一应俱全,空白墙壁上仅留一扇小窗户,外头有潺潺流水声,由此可见,此密室似乎建在瀑布附近。 宋鸣珂还没来得及细看周围环境,元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毫无征兆。 “元医官……”宋鸣珂虽恼他装病开溜,但猜出他另有苦衷,“起来说话,朕不怪你便是。” “不,陛下,臣……”他忽而改口,“一直以来,我瞒了您——我不单单是五族人,还是……敌对势力派来潜伏在您身边的细作。” “什么?你……”宋鸣珂如遭巨石重击,不受控制地倒退两步,疑心自己做了场梦。 元礼抬头,面有愧色,满目哀怜,精致的双眸水雾缭绕,因穿了女子裙裳之故,显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宋鸣珂目视最熟悉不过的面容,陡然生出陌生感与嫌恶感。 她最信赖的臣子,几乎每日相见,了解她最大的秘密,负责她和兄长的诊治…… 可以说,他们把命交在他手上! 他竟是奸细?这要从何说起? 她不可思议地瞪视霍睿言,但见那张俊颜半点惊讶也无,想来早有此料。 “你们……你们!”她胃部腾起强烈的不适,几欲作呕吐。 “别怕,”霍睿言慌忙搂住她的肩头,“元医官绝无伤害你们兄妹之意,否则他早将此事公诸于众。” 最关键问题被点通,宋鸣珂于震惊中勉强镇定,深呼吸,自行到椅子前撩袍落座。 良久,她双目迸溅冷冽寒芒,“你俩,给朕如实招来。” 元礼依然保持跪姿,从他与妹妹逃离五族说起,也坦诚十四年前为人所救后,交出了盗窃的毒|药方子,并由对方严密保护。 因他想学医,对方辗转将他送入李太医府上,才有了后来种种。 当宋鸣珂听闻,毒害宋显琛的药源自于五族,额角渗出细汗。 她冷声问:“二表哥,这些……你也知道?” 霍睿言百般无奈:“我从永熙二年保翠山行宫时便知情……” 他和元礼不再保留,将“中瘴气”的真相如实告知她,甚至还提到,中途有人给她下过催·情·药之类的玩意儿,全是元礼暗中阻挠。 宋鸣珂咬牙切齿,恨二人联手瞒骗她多年,但亦感念她所不知道的数次险境,全赖两位看似毫不相干的青年,无声无息帮她拦下。 她又恨又气又恼又感动:“为何瞒我?” “一来,你那时才十一二岁,年纪尚幼,肩上扛着天下重任,我们担心你了解内情后压力更大;二来,我们更希望掩人耳目地调查,找出真相;三来……我不想让你发觉,我已认出你是晏晏……” 说到最后,霍睿言目光倾垂,夹带几分赧然。 在他心目中,与宋鸣珂顾虑相似——一旦揭穿了“表弟”实为“表妹”后,二人在接触交往方面,会有诸多避忌。 宋鸣珂啐道:“于是,你俩勾搭在一起,狼狈为奸了?” “没有的事!只是……偶尔传递信息!”霍睿言咬唇,暗觉她语调稍有松动。 果不其然,宋鸣珂淡然道:“元医官,先起来,站着说。” 元礼搓揉双腿,缓缓站起,又将自己在李太医回京后萌生退意的想法道出,并谈及一夜之间连遭两拨人暗杀的惊险事件。 他解释,未曾出卖天家兄妹,对外泄露的消息,多似是而非。 “为何?”宋鸣珂神色略微温和了些许。 他垂首而立,嗓音沉重:“我有难处,有原则,也理解你们的苦处。” 霍睿言没来由记起,当年元礼曾经说过一句话,原话是——我是很在意她,类似于,同病相怜。 他至今仍对“同病相怜”一词持有疑虑。 密室内灯火昏黄,元礼在流水遮掩声中谈起离开翰林医官院后的细节。 宋鸣珂转头问霍睿言:“他藏得如此隐秘,还换了装扮,你凭何在宴席上猝然离开,便迅速寻到他?” 霍睿言挠了了挠头:“因为宫人呈上了一盘糕点,颇似元医官做过的桃花水晶冻,让我想起他的藏身之地。” 宋鸣珂尚未反应过来,元礼补充道:“那年上巳,我俩约在篱溪碰头,我无意中透露,那处是我常来之地。” “你俩关系果真密切!上巳节相约于溪边戏水……”宋鸣珂关注点瞬间转移,“那元医官有何打算?” “我回翰林医官院已无用处……” “怎会没用处!你和李太医一同研制……”宋鸣珂从他的悲怆眼神中品味出复杂情绪,话说了一半,住口不言。 “陛下,没用的!依我看,五族地域生长的草药或许有可能彻底清除毒性,否则只能慢慢调理。既已败露,那帮人定会想方设法铲除我以绝后患,我没远离京城,是担心有人对你们不利,也希望能看到您兄长康复继位之日。” “因此,知晓结果前,你打算吃他的、住他的?”宋鸣珂瞄了霍睿言一眼,又问元礼,“你可知,五族正策划与我们重建邦交?” “霍大人昨夜与我提了,我确曾想过混回去取药,但……”元礼顿了顿,“我……我在五族犯了事,是王族截杀对象,若然被发现,大概就地处死,别说去找草药了。” 宋鸣珂从未忘记,他为躲仇家,不惜扮作药侍丫鬟数载。 时隔多年,五族忽而与中原建交,是否另有玄机? 于她而言,元礼算得上半兄之谊,即使他为敌方派遣而来的细作,实际上处处护着她,外加对宋显琛的悉心照顾,算是功过两相抵。 就算牺牲元礼之命,未必能换兄长的康复,她狠不下心。 怒火和恨意退去,她不光要为兄长的病情发愁,还得考虑元礼的处境。 一切仍需从长计议。 ………… 黄昏,宋鸣珂在霍睿言相伴下坐入马车,急匆匆往镇远候府赶去。 同样的马车,同样的人,踏上同样的路,宋鸣珂的心情与来时大不相同,抿嘴一言不发。 霍睿言于车子的轻晃中注视她,“我知你忍住没对元医官发脾气,有什么不痛快,冲我来,别把自己憋坏了。” 宋鸣珂讷讷答道:“我在你眼里,不分青红皂白到这地步?” “晏晏,对外,你故作坚强,勉力扛起天下重担;但在我这二表哥跟前,你大可不必顾忌……”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20节 宋鸣珂略一思索,瞬即明白他何出此言。 在他的认知中,数年前,她年仅十一岁、不学无术、贪玩任性的小丫头,在历经变故后,被迫代兄长坐上龙椅,一路披荆斩棘,总算迎来亲政,背地里自然有无数不为人知的苦楚。 他想替她担着。 而事实上,当她坐上龙椅时,内心是死而复生的十八岁的她。 纵然她上辈子养尊处优,也没多大本事,重活后保留了活泼天性,但总比一天到晚只顾着吃喝玩乐打扮的小公主要强。 她并没他想象的幼稚、天真、脆弱。 霍睿言被她绵长的沉默闹得无所适从,轻挽她的手,柔声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对你坦白。” “哦?你又干坏事了?” “没,此前,元医官假扮成我霍家的丫鬟,到我书房商议,恰巧被秦师兄撞见了,起了点误会……我、我想说的是,他当时一口咬定与我……与我亲热的通房丫鬟,实为元医官本人。” 霍睿言笑得尴尬。 宋鸣珂想起,那回去霍家玩耍,听到霍秦二人对话,难怪霍睿言极力否认,又支支吾吾不肯吐露。 她语含戏谑:“外界都说,你喜欢的是男子,没想到连幽会的丫鬟,也是男儿身。二表哥,你果然有问题……” “你……”霍睿言瞪视她挑动的修眉、灵动的水眸、微扬的嘴角,磨牙道,“不成,我得为自己正名。” 宋鸣珂狐惑,正要开口询问,下一刻,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托住她的腰背,略微倾身,在她眉心悄然落下一吻。 如三月风,轻抚萌芽的花蕾,温暖、温和、温软。 她被他灼热气息一搅,一阵眩晕,手脚麻木,瘫软在他臂弯内,忙扭转羞红了的脸。 霍睿言深拥她娇软的身子,贴着她的额角笑道:“还怀疑我喜欢男人么?” 宋鸣珂暗想,她此刻不也穿了男装么?这算什么正名? 她没敢以此回应他,只能装作没听到。 “看来……程度不够,”他双手捧起她滚烫的脸颊,语气认真中难掩拘谨,“我再、再努力一点。” 眼看他勾笑的薄唇正正贴她的,她一慌神,转头而避,他的吻擦过她的嘴角,滑向脸颊,停在腮边。 所过之处,燃起一团火,烧得她感官失灵。 “不、不不,我不怀疑了。” 她尚未准备好迎接更多的亲密,急急给了他答案。 霍睿言未能得逞,暗自可惜,但他一向以她为尊,又生怕吓着她,不好继续勉强。 再次圈住她的腰,他偷笑道:“陛下若有疑问,请务必予臣洗脱嫌疑的机会。” 宋鸣珂紧抿双唇,不想再搭理他,没来由记起某个马车内的场景。 当时,她逼问过霍睿言,心上人长得好不好看,霍睿言凝望她,说了句,“在我心里,无人能及”。 这算是当着她的面夸她么? 想到兜兜转转错过了无数可相依相伴的时刻,她心中软如棉云,积压了大半日的火气浇灭,化作淡然浅笑。 她心目中最出类拔萃的好男儿,恰巧也视她为至宝,再多的磨难又有何惧? 马车摇摇晃晃,宋鸣珂借颠簸不稳之际,抬臂勾向霍睿言的颈脖。 那一瞬间,她明显感觉腰上的手搂得更紧了。 他的怀抱坚实和暧热,传递绵绵不断的安稳与期待。 她安心闭上双眼,活了两世所积累的疲倦、挣扎、困惑……将不复存在。 有他,便有归宿。 第一百章 ... 马车进城后,喧嚣声穿透飞扬纱帘,宋鸣珂红着脸,睁开双眼,缓缓收回环在霍睿言身上的两臂,整顿衣裳,正襟危坐。 霍睿言颊畔红霞犹存,并不比她淡多少,眸底热度略减,又悄悄以小指勾住她两个指头。 从眼角眉梢,到指尖温度,尽是暖融融别情。 宋鸣珂被他不经意流露的小依恋逗笑了。 虽没亲眼见他领兵杀敌,但见识过他连灭数名刺客的果敢凌厉、纵马奔驰的风姿、与朝臣们理论时的针锋相对……试问天下间有谁想得到,无外人在场时的霍二公子,居然有此绵软黏腻的一面。 马车停靠在镇远候府一侧的僻静巷道内,仆役掀帘,霍睿言当先行出,牵宋鸣珂换乘她原来那一辆时,巷口处忽然闪出一浅灰昂藏身影。 霍睿言一个箭步挡在宋鸣珂身前,当觉察来者正是休沐中的秦澍时,双方脸上掠过轻微窘迫。 “你上哪儿去了?……我钓了条鱼,贼肥。” 秦澍手里提着一条两尺长的金鳞赤尾鲤鱼,探头去瞧他身后所藏匿之人。 “陛下?” 霍睿言身材高大,将纤细小身板得严严实实,可秦澍乍眼看见随行的余桐,显然已猜到那是宋鸣珂。 宋鸣珂曾在秦澍跟前表示对霍睿言无意,如今被人逮了现行,尴尬露脸。 为免被嘲笑,她决定先发制人:“秦指挥使……来给霍大人做饭呀?” 京城内有关他们的传闻沸沸扬扬,尽管霍睿言解释过,他搬离定国公府后,酷爱热闹的秦澍有事没事总拉他作伴,若非他去秦宅,就是秦澍来寻他…… 一来二往,年轻俊俏师兄弟便落人口实,可他们二人问心无愧,而霍睿言想着借此挡掉一部分攀亲者,未料逼急了母亲和太后,扯出一系列催婚事件。 秦澍鉴貌辨色,笑容诡异:“阿言爱吃脍,我得空特意给他做一道,陛下来尝尝?” “你们师兄弟感情真好。” 秦澍笑答:“不不不,比起二位‘表兄弟’的感情,差远了,天渊之别啊!” 这回轮到霍睿言搞不清状况,宋鸣珂和秦澍为何忽然变得怪怪的?乍一听像是为他而争风吃醋,细辨又不像这么回事。 宋鸣珂皮笑肉不笑:“既然霍大人府上有贵客,不劳相送。” “那……由臣送陛下回宫。”秦澍笑嘻嘻把鱼塞给镇远候府的一名仆役。 “别闹了!”霍睿言瞪了他一眼,复柔声问宋鸣珂,“真不留下来同吃?” 宋鸣珂摇头:“不好太晚回去。” “我先送你。”霍睿言以不容反对的语气,领她坐上马车,犹豫片刻,烧着脸,随她矮身钻入。 “恭送陛下圣驾,”秦澍在一旁憋笑,补了句,“阿言,那我洗净、理好,等你来吃!” 此话有歧义,余人想笑又不敢笑,齐齐躬身送车驾离开。 马车内,霍睿言挽帘朝秦澍一瞪,咬牙切齿。 宋鸣珂轻笑:“你急匆匆送我回宫,还得赶回与他共度良宵?” 霍睿言愠道:“别理他,他存心捣乱!就是看不惯我……跟你走得近。” 宋鸣珂一掀嘴角:“我倒觉得,他看不惯我和你走得近。” “少胡思乱想!”霍睿言气极,“我回去,得削他一顿!” “他是我的侍卫指挥使!你说削就削?” 她特地加重了“我的”二字,彻底点燃霍睿言眼底的火气。 被他灼热眼神一盯,宋鸣珂疑心他要扑过来咬她,心里发怵,伸手捂住他的发冠,“好了,别恼了,都快怒发冲冠了!” 霍睿言一声不吭,用力锢牢她的纤腰,以泄心头之愤。 道上人潮渐散,马车畅行无阻抵达宫门。 下车前,霍睿言本想再偷偷亲她一口,终归没敢放肆。 ………… 骑马回府的道上,霍睿言满脑子却是元礼之前所言。 那夜,安顿好后,元礼曾问他,“秦大人的来历,你了解透彻?” 霍睿言直觉秦澍背后有人指使,可他派人观察过,没找出秦澍与朝臣勾连的痕迹。 外加秦澍没做伤害宋鸣珂的事,他只能默默盯着。 听元礼一提,他疑心自己离京的大半年中,缺失了某些重要信息,遂一再追问。 元礼谈及,有一回,他被暗示有人下毒谋害宋鸣珂,而秦澍也收到了类似消息,因此二人不约而同迫使宋鸣珂服下过量解药,导致她昏睡不醒。 元礼承诺过救命恩人,会为同伙守密,但对方已派人来杀他,这层伪装撕破,他说不说都一样。 既然秦澍能拿到解药,自然与那伙人有瓜葛。 元礼有理由怀疑,秦澍跟他一样,不过是敌人放在皇帝身边的棋子。 而且,在擅长装扮易容的元礼眼中看来,秦澍长得颇像某人。 上苍垂怜,给了宋鸣珂运气极好的运气。本该对付她、伤害她的人,皆于心不忍,反倒想尽办法替她保守天大的秘密。 此番送别宋鸣珂,霍睿言寻思如何向秦澍套话。 他的秦师兄,当真是赵太妃、宋显扬或安王的人?和毒|药来源的西南部族有否关联? 越是关系密切之人,往往越难开口。 回到镇远候府,天色已全黑,管事领着仆役出迎,为霍睿言换下外袍、擦脸洗手,引他到偏厅外的庭院。 侯府上下正围着秦澍,看秦澍快刀薄切生鱼片,见霍睿言归来,纷纷礼迎,唤了声“侯爷”,而后各忙各的活儿去了。 秦澍套了件素白罩衣,右手一刀接一刀,均匀有力,刀法纯熟,切出来的鱼片晶莹剔透,厚薄一致。 他逐一将切好的鱼肉整齐排列在瓷盘上,头也不抬:“你平常待下人很凶?怎么你一回来,他们都跑光了?” 霍睿言没好气地道:“你把我府里当成你自己家了?” “哟!嫌弃我?我不就……无心撞破了你俩的……奸|情罢了!” 霍睿言耳根一热,闷哼:“说那么难听!” 秦澍斜睨着他,眸光满满的审视,“我休沐不过第三日,你动作比我想象的快呀!我还以为你憋着不说,熬到白发苍苍、皱纹满脸、脚步蹒跚,才趴我肩上哭诉呢!”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21节 “去你的!”霍睿言瞧他一脸轻松,拿捏不准他是何心态。 “你回京那日,我老早想跟你说,她心里有你。你偏要耍我!在我额头写字!” “那你、对她……不是?” “你这小子!你该不会认为,我要跟你抢吧?”秦澍拿起刚放下的刀,作出要砍他的样子,“把我当什么人呐!” “不然你干嘛怂恿她远离我?” “切!你理解能力有问题!”秦澍理了理砧板,“懒得跟你解释!反正……” 他忽而停下手上动作,狭长桃花眸腾起一丝黯然,幽幽地道:“好好照顾她,等你俩成亲,我便辞去官职,回仙霞岭去。” 霍睿言听到“成亲”,顿时脸红心跳,理顺他话中含义,又被他搞糊涂了——这家伙对晏晏,到底有没有那种意思? “师兄,是因为……我的缘故?” 秦澍薄唇扬起不屑的笑:“小霍霍,别严重高估自己的影响力!不为你,更不是为了你们俩,有些事……我没法说清楚,兴许一辈子也不能说。” 霍睿言猛然想起元礼所言,细看,同样是宽肩窄腰、长眉如墨画、桃花眸常掺着浅浅笑意……年纪相差不大,的确长得有五分相似。 “你真不是赵家的远亲?你和北海郡王有何关系?”霍睿言冲口而出。 “什么乱七八糟!你脑子被蜜糖糊住了?”秦澍怒道,“我怎么可能跟那种人一路?……等等!是不是元医官跟你瞎扯了什么? “我记得,他问过我类似问题!你回京后见到他了?……不对不对,你以前从未说起就此事,这几天的碰到的?你和元医官果真勾搭上了呀!呵呵呵!” 霍睿言万没想到,随口一句话暴露了事实,忙矢口否认:“少胡扯,我只是觉得,你和北海郡王没蓄胡子时有点像……” 他本想说,比起亲兄弟的宋显琛、宋显章、宋显维更相似,觉此言不敬,硬生生咽了回去。 秦澍瞪目要挟:“什么眼神!我不做饭给你吃了!” 霍睿言啼笑皆非:“不吃就不吃!你不就切了盘鲤鱼脍么?我府里又不是没厨子,你以为能把我饿死不成?” “把你馋死!” 师兄弟拌着嘴,摆手命人把菜肴端进膳厅,嘻嘻哈哈互相推搡着,无半分朝廷命官的气度。 秦澍洗净双手,脱掉外层罩衣,见下人捧来一碟油爆虾,下意识推至霍睿言跟前。 霍睿言知他吃了虾会起疹子,歉然笑道:“原本不知你过来。” “我少吃便是。”秦澍落座,大快朵颐。 二人相互敬酒,开怀畅饮,喝了足足十斤酒,一大盘鲤鱼脍被吃了个干净,别的菜肴也没剩多少。 目视秦澍爽朗笑容,霍睿言发自内心希望,元礼直觉全是错的,他的好哥们自始至终都与他并肩作战,从无异心。 待至月色如流水般涌进膳厅,秦澍停杯投箸,颤颤巍巍起身,挪步至廊前。 往游廊踏出数步,抬头即可看到浓云间露出皎洁月儿,他目光陡然平添了三分天真烂漫之意。 西风乍起,翻扬满院秋菊丹桂香,如涟漪般凐向他浅灰色袍子,遗憾檐角铜制风铃叮咚乱人心。 霍睿言意欲走到他身侧,却不忍破坏画面的和谐,便坐在原地独酌。 良久,秦澍喃喃地道:“我初到京城时,月亮亦是这般欲圆未圆,不知不觉,一晃就两年。” “你堂堂武状元、御前侍卫指挥使,跑到我府上杀鱼也就罢了!多喝几杯,还慨叹月色?师兄,你没醉吧?” “我哪有那么容易醉!” 秦澍从台阶旁捡了一小碎石,用手指使劲一弹,石子破空飞向案上的汝瓷酒杯。 霍睿言连忙端起酒杯,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成了成了!知你暗器功夫好!眼力手劲儿准头都在!别拿我的酒器来卖弄!” 秦澍笑而不语,垂眸间隐约滋生出惆怅之意。 霍睿言见他来时兴致高昂,只用了顿晚膳,情绪竟猝然扭转? “阿言,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俩打的第一场架?” “当然记得!” “嘿嘿!下手有点儿狠,没给你留点情面,是师兄不对。” 霍睿言笑道:“无妨,正因你手下不留情,激起我的上进心,我方获进境。而且,我那时与你的确差距甚远。” “说来可笑,我一贯对京城的王公子弟、皇亲国戚没好感。那次,是存心为难你的……”秦澍笑时露了一口整洁的牙齿,“可我没料到,你后来一直虚心向我和其他师兄们讨教,且进步神速,我才慢慢喜欢你……” “呸!大晚上,说这种肉麻的话作什么!”霍睿言搓掉一地鸡皮疙瘩。 “真心话,你们兄弟、龙椅上的那位,还有宁王……我是真喜欢的。” 秦澍眼光投落在灯火照不透的幽暗处,像是在对霍睿言说话,又似自言自语,“我向往你们每个人的光明磊落,更愿你们一如既往活在阳光下,无须面对背后的阴影。” 霍睿言听他越说越奇怪,若即若离,仿佛逐寸展露无人知晓的秘密。 细究,却无迹可寻。 干爽的夜风旋转而来,摇下一地落叶,秦澍骤然回过神,讪笑道:“喝多了……我在瞎说什么呢?” 霍睿言淡笑:“喝得高兴,偶尔感怀,在所难免。” “走了!”秦澍伸了个懒腰,挪步下了台阶,脚步一个趔趄。 “欸?喝成这样,干脆住这儿吧!”霍睿言急忙追出。 秦澍回头,咧嘴一笑:“还嫌你我乱糟糟的传闻不够乱是吧?” 霍睿言无奈,方才是谁喜滋滋拎了条鱼,还言语暧昧,摆出一副特别“宠”师弟的姿态? 他抢至秦澍身侧,温言道:“我不大放心。” 秦澍迷离眼神暗带鄙夷,往他脸上淡然一扫:“我没醉!我喝得兴起,有些话痨……” 霍睿言忍笑,心道: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好端端的,为何打算回江南?”他忍不住开口问。 “累了,想家了……”秦澍被风一吹,酒意愈发浓烈,“虽然我不知,家在何处。” 霍睿言一愣,只见他默然回首,笑得惨然:“你大抵已发觉,当了这么些年的好哥们,我从未提起我父亲。” 印象中……有人传言,秦澍父亲出身低贱、体弱多病,为外祖父不喜,因而让秦澍跟母亲姓。 霍睿言觉得这是人家的隐私,多年来半字未提,何曾想过,秦澍主动谈论此话题? 他正想劝慰两句,秦澍却再度抬眸望向苍穹下的孤月,嗓音轻如抚花之风,语气则坚定如磐石难移。 “我的出生……是个错误,可我希望以正确的方式活着。” 第一百零一章 ... 雾染霜林,漫山红橙黄褐叶片夹着青翠,在萧瑟秋风中相互触碰、摩挲,沙沙响出了离别之音。 静翕裹紧灰色外袍,于呼啸山风中步步前行,脑海除了山林声响,还有老师太的一番话。 这一日,她回净庵,将兄长调配的延寿药丸,赠予照顾她多时的两位师太。 庵中一切如旧,内里所居者大多淡泊喜乐,从容平和,待她温和客气。 临别之际,年逾古稀的老师太问了一句,“阿翕,你与熙明长公主尚有来往?” 过去一年来,静翕多次上山陪伴长公主之事,如实禀告过老师太。 出家人不考虑功名利禄,只以众生之缘和慈悲之心看待,未曾阻挠。 听老师太有此问,静翕微感狐疑:“老师太,请问何出此言?” “前些日子,长公主入庵参拜,离开前,其中一位宫人问过你的去向……”老师太似是觉察出什么,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静翕知长公主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到偏僻的净庵礼佛,多半是想知道她的情况,才走了这一遭。 她心下歉疚。 诚然,她无意中窃听到太后和长公主之间的对话,即便未能听得一清二楚,她也猜出,太后对哥哥有所不满,甚至起了杀心。 自那以后,她装病,没再赴长公主的邀约,找了个机会,和兄长碰面。 她没提及私下接触长公主的事,只与他分析利弊。 兄长本已受救命恩人的怀疑,且被连番试探过,迟早要被铲除。 得了静翕一番提醒,兄长开始着手离职准备。 静翕固然可呆在净庵避风头,但她好些年没与兄长作伴,到了京城聚少离多,自是希望生死相依。 兄妹二人在篱溪住了近三个月,不料竟被霍家的二公子寻到了。 听闻长公主的病情还没好,还时不时回北山居住,静翕放心不下,借着送药给老师太,前往北山打听。 辞别老师太,静翕本该南行回私宅,鬼使神差往山上走了四五里路,方觉自己走错道。 或许,相识一场,她欠那位多愁善感的长公主一句正式道别。 于是,她没折返回去,而是沿蜿蜒道路上行。半山关卡仍有不少守卫,大多数知她是长公主相熟的朋友,顺利放行。 临近,静翕忽地踌躇不前。 哪怕一次次说服自己,企图伤害兄长的是太后,不是长公主,她仍旧不愿与之有过多牵扯。 假若仅仅只有她们二人共处,确实没有民族之分、没有高低贵贱,可一旦掺杂了别的因素,性质有大不相同。 在两国即将恢复邦交之际,她这位来自五族的落魄少女,该何去何从,尚未有定论。 犹豫不决间,乌云随山风席卷而来,竟有下雨之征兆! 寒秋雨少,山中天气却是说变就变,若在这冷凉季节被雨淋一身,哪怕兄长医术再高明,她总得尝点苦头。 念及此处,她四处寻找遮风挡雨的场所,不自觉往当初避雨的山洞跑去。 厚厚落叶堆积山道,每踩一步,皆发出清脆声响。 快到达洞口,静翕不由自主记起与长公主初见时,冒冒失失冲进去,硬生生把人家撞翻的场景。虽觉不可能再遇同样的事,她仍禁不住放慢脚步。 然而,洞中情景却教她吓了一大跳。 比起先前空荡荡的小洞穴,这一次,竟莫名多了石座椅、竹竿、布帘、盘碗、灯烛、书册、油纸伞、蓑衣、竹筐等物。 莫非此处有人居住?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22节 可一眼望去,狭小洞内再无旁人。 眼看风雨将至,静翕不好再另寻,只得先行留在原地,避过这一场雨再说。 ………… 雨点浮漾流光,敲打在北山院落的青瓦上,从淅淅沥沥,变成了哗哗啦啦。 宋显琛披了一件狐裘毛领的宽大披风,手捧一卷《本草》,伫立于廊下观雨。 纵然改作女装扮,难掩日渐挺拔的身姿和硬朗的轮廓。 雨水汇聚成细流,沿瓦槽与屋檐倾泻而下,洗净了密林的积尘,金红、墨绿、橙黄、淡青……层次分外鲜明。 雨滴敲击与滑音细细交织声中,马蹄声越林而来。 不多时,留守外院的纫竹打了伞,满脸喜色,抵至宋显琛身边,行礼道:“殿下……半山侍卫回禀,阿翕小娘子回北山了,两盏茶时分前过了关卡,不知何故,又走了别的道路,说不定是采药去了……” “当真?”宋显琛随手将书册揣入袖内,“下着雨呢!快!快去寻她!” 他挪了两步,复道:“不!孤亲自去……” “殿下,雨还没停,您……欸!您慢点儿!”纫竹见他不顾一切往外奔,登时吓得心惊肉跳,拿了伞追在他身侧,“容奴婢去换人传辇!” “太麻烦!”宋显琛行至廊下,见雨势渐颓,地上到处都是水渍,只套上木屐,提裙而行。 纫竹忙喊上两个打下手的丫鬟,多备雨具,急匆匆撑伞护着宋显琛出院落。 雨渐落渐歇,唯剩白茫茫的雨雾,宛如缥缈白纱,半遮半掩了绚丽秋色,北山之大,何处去寻一娇小玲珑的女子? 宋显琛灵光一现,记起他们初次相遇的山洞。 阿翕走后,他时不时会逛至那处缅怀往事,并命人隔日巡视,放置雨具、消闲玩具和书籍,为的是将来某一日,假若阿翕路过那处避雨,不至于无事可做。 今日接到她回北山的消息,恰恰又是雨天,宋显琛没来由生出一种直觉,说不定……她正巧去那儿了? 高挽罗裙,他带领下人,毫无仪态地径直朝山洞方向赶去。 云开雾散,极浅淡的阳光投射在草木半凋的洞口。 内里之人似听到声响,探头张望。 那熟悉的身影、秀丽的眉目,不是阿翕又是谁? 宋显琛瞬间如置身幻境。 哪怕眼前不过为寻常洞穴、萧飒山景,阿翕仅穿了一身简朴灰衣,脸上不施脂粉,却远胜于他数日前在绛萼殿中所见的数十位华衣美服的贵女。 “长公主?”阿翕显然没想到他会突然现身于此。 “阿翕,”宋显琛无从掩饰内心的喜悦,“你、你回来了?太好了!” 阿翕怔怔望着他大步行近,挽住她的手关切询问,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宋显琛激动追问:“淋到雨了没?你、你……去哪儿了?以后……留在北山陪我,可好?” 兴许是分别数月,宋显琛在表达上的进步尤为明显,把阿翕惊到了!许久,她才悄声道:“恭喜长公主,您大有好转!想必……完全康复,指日可待!” 宋显琛却觉她的手冰凉透骨,忙不迭解下披风,抖了抖水滴,轻轻罩在她身上。 阿翕一愣,随即推拒:“长公主,此举……不合适!您赶紧穿上!” “我、我跑了一路,”宋显琛微笑,“正热着呢!走,随我……回去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阿翕抬眸凝望他,疏远陌生感退去后,久违的温柔一点点呈现。 她嘟了嘟嘴:“前提是,您得把披风披上。” 宋显琛拗不过她,接转她递回的外披,迟疑片刻,忽然红了脸,一抖披风,将彼此如裹粽子般罩在一起。 阿翕笑道:“不好走路。” 宋显琛悄然转身,与她肩并着肩,把手搭在她另一侧的肩上,“这样……就好了。” 若非他的脸抹了层脂粉,恐怕羞赧的红意会溢出。 久未详谈的一对好友搀扶着对方,在宫人们微妙眼神中,步步穿行于大雨初晴的山林。 行至大道上时,阳光破云而出,恰巧遇到一小队人马护送着一辆马车,从山坳缓缓转弯。 马车停在宋显琛等人三丈外,车上下来一素衣女子,尖削脸蛋,一对三角眼,谈不上好看,神态中隐约流露淡淡的骄矜之气。 “臣女符婉琰,见过长公主殿下,自牡丹游园会一别,再未得见。”她偷眼端量跟前笑意未散的熙明长公主,和同裹一披风的素颜女子,眸底透出强烈震惊。 宋显琛哪里记得京城贵女们的名字和长相?且此人亦不曾出席前两日的宫宴,听对方说是游园会见过,料想所见之人为宋鸣珂。 本不愿搭理,可招呼不打就走,似乎过于冷漠。 他哑声问道:“符小娘子……缘何到北山?” 符婉琰恭敬答道:“家母生忌,因灵位供奉在北山山顶的寺庙,特意前来祭奠。有辱殿下尊听,还望海涵。” “节哀。”宋显琛根本搞不懂符家官任何职,又觉无话可说,随意客套两句,半搂住阿翕先行步向院落。 符婉琰福身相送,眼中狐惑越发浓烈。 她压低了嗓音,对随行丫鬟发问:“那位小娘子是何人?” “奴婢不曾听说过宫里有此人物。” 符婉琰嘴上嘀咕:“皮相还不错,就是寒酸了些……这对天家兄妹,哥哥爱男人,迟迟不纳后宫,妹妹爱女子,躲在山里跟寻常百姓搂搂抱抱,倒也真稀奇!” 几名丫鬟面面相觑,均无法接下这大逆不道之言。 符婉琰又朝那远去的背影望了一阵,才钻回马车,扬长而去。 ………… 碧空一排雀鸟掠过,啾鸣缭绕云霄。 重臣们从紫宸殿中出来时,纷纷对着紫袍亲王服的少年异口同声地夸赞。 今日大朝,皇帝就宁王、朱磊、胡季春等人执行的战后抚恤任务而大大表扬了一番,加官晋爵恩赏,不在话下。 朱磊是定国公霍浩倡的女婿,胡季春则是出生于平阳的武举榜眼,二人在对抗诺玛族和胡尼族联军的大战中表现出色,众臣早在庆功宴上将他们捧上了天。 相反,常伴君侧的宁王,少有立功机会,因而这一回,百官抓紧机会,你一言我一语,夸得宁王不知如何应对。 “霍二哥哥!……霍大人!”宁王正急需找人解围,见霍睿言磨磨蹭蹭不出殿,干脆直接张口喊他。 霍睿言有事想与宋鸣珂商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敷衍道:“殿下,抱歉!下官还有点疑问想请教圣上……” 宁王灵机一动:“对对对!小王也是……诸位大人,改日再详谈!” 边说边撇开众人,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到殿内。 “……” 霍睿言好不容易等到大伙儿离殿,随口一句话,又把宁王给搬回,还直挺挺杵在身旁,真是百般无奈。 宋鸣珂嫌大朝会上所配戴的冠冕沉重,命余桐卸下,再回殿前时,见二人傻乎乎站在原地,禁不住一笑。 “阿维特地留下来,要朕再夸一遍?” “陛下,耽误您一点时间,等他们走远了,我立即滚蛋!” “刚夸你长高了不少、处事干练,一转身,又成了口没遮拦的孩子!” “兄弟”二人谈笑风生,将霍睿言晾在一侧,闹得他一脸尴尬。 待殿前恢复宁静,宁王笑嘻嘻告退,宋鸣珂顺手除下一枚白玉扳指,赐给了他。 “霍大人还有事?”宋鸣珂摆出公事公办之态。 霍睿言转目望向刚出殿的宁王,沉吟未语,良久,踏前两步,“陛下,借一步说话。” 宋鸣珂原以为他想和她多加亲近,但细看他眉宇间的忧虑,不似作伪,遂领着他穿过重重宫门,抵达御书房。 屏退端茶倒水的仆侍,宋鸣珂不再摆架子,示意他落座,“怎么了?” 霍睿言撩袍而坐,剑眉轻蹙,踌躇半晌,低声道:“我一直有个问题,想和你商量。” “又来了!”宋鸣珂努嘴,“老这般吞吞吐吐作什么?怕我打你呀?” “你打人有何可怕?比猫挠的还轻!”霍睿言勾唇,继而肃容道,“我一向觉得,你太重视宁王,把他捧得过高,不适合。” 宋鸣珂闻言,眸色一冷:“继续。” 霍睿言知她不喜人质疑,硬着头皮道:“说实话,这小子品行为人,我很是喜欢。可你得为你兄长着想。阿琛的性子,咱俩都知道……素来仁厚谦和。而今北海郡王和赵氏家族算是沉了,晋王潜心研究学问,远离朝局,万一将来……宁王独大,该如何是好?” 宋鸣珂淡声道:“你认为,我欠考虑?” “不是这意思!我、我只是……提出疑问,想与你共同探讨。”霍睿言见左右无旁人,悄悄握住她的手。 宋鸣珂心下烦闷。 自和霍睿言捅破那层窗户纸,她便感觉二表哥不像以前那般,以臣子的角度仰视她,而是逐步展示他的男子霸道与气概,改从兄长和男人的角度审视她。 前两天,她沉溺于他的小亲昵、小甜蜜,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喜欢得不得了。 新鲜感过后,她愈发不习惯,总觉他把她当成孩子。 眼见他双目饱含疑虑,她郁燥之情骤现,怒而甩开他的手。 未料手没来得及甩出去,遭他巧劲一挑一拉,她整个人离了交椅,直扑他怀里,被他手一捞,竟不知怎的坐到他腿上了! 宋鸣珂目瞪口呆,受他两臂禁锢,分不清心里怒意多一些,还是羞涩多一些。 “好端端的……干嘛动手动脚!” “好端端的,你跟我置我什么气?”霍睿言微露委屈,“不动手动脚,我动口……” 边说边凑向她,作势要亲她。 宋鸣珂见殿门留了道缝,疑心若有人路过,定会瞧个一清二楚,不由得大急。 “谁跟你闹!正经一点!” 霍睿言目视她吹弹可破的绯颜,低笑道:“那我正经地亲……保证很正经!如不够正经,那就……亲到你满意为止。” 宋鸣珂赧怯得无以复加,侧头避过他的突袭。 那一吻落在颈脖处,激得她全身酥软,几乎融化在他怀内。 “二表哥,你、你你你以前不这样!” “你不是老嫌我古板无趣么?”霍睿言生怕真把她惹毛了,没再强求,柔声道,“你若觉我没道理,反驳便是,何苦生闷气?”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23节 “你使诈!被你搂来抱去,我如何反驳?”宋鸣珂强行从他怀中挣扎落地,坐回他右侧。 整顿好衣袍,她直视霍睿言,正色道:“正因哥哥生性仁柔,我才要对阿维处处关照。阿维平日每次见了好玩好吃的,都给我留着,自己都舍不得要,是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好孩子。 “不仅如此,他心地善良善,认定了就死心眼,有点像……像小狼狗。我相信,得了这份信赖,他会死心塌地辅佐哥哥。 “退一万步,万一……万一哥哥真的没法重回皇位,有个强大而贴心的弟弟继承也无妨。我在龙椅上坐了这些年,确信最好的选择是——有能者居之。” 霍睿言听她如此分析,方知她想的比自己预想的还要高远且无私。 宋鸣珂从他清朗眸光感受到了赞许,浅浅一笑,主动拉起他的手。 “江山社稷,远比谢霍两家的荣耀重要。再说,阿维他本无依靠,背后仰仗的依旧为谢家和霍家。从小到大的感情在,只要我们不伤害他,他绝不会伤害我们,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霍睿言莫名被她的“我们”二字甜到了。 细观她澄明眸子里如落入旭日万丈金光,直透进人心,悄然逗引出他心底深藏的贪婪念想。 他脱口道:“晏晏……” “嗯?” “我好想念……你穿回女装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晏晏:二表哥越来越不正经了!很·不·习·惯!快把我乖巧听话温顺的二表哥还回来呀! 作者:不好意思,不支持退换货。 第一百零二章 ... 宋鸣珂的心思全盘放在宁王的问题上,骤然被霍睿言一句话岔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的确渴望恢复身份,日日穿着精美衣裳,打扮得花枝招展,与心上人赏花品月,可她没机会。 至少,最近没机会。 一来宋显琛回北山休养身体,无人为她作掩护;二来岭南战局将展开,试问深知前世可怖战况的她,如何安心在此时此刻梳妆打扮、与二表哥卿卿我我? 此外,她还在反思一事。 是因近日她对霍睿言从未流露过一丝推拒,导致他认定她半点也不矜持,因而得寸进尺、为所欲为? 往后,他们的关系将要如何发展? 在名份定下之前,该进展到哪个程度? 被浓烈喜悦和甜蜜冲昏头脑的她,迟迟未考虑过这些细节。 如今,她认为有必要先分个清楚明白。 清了清嗓子,宋鸣珂放脱他的手,垂眸道:“看来……暂且无机会。” 霍睿言好半天才等来她一句婉拒,期待如潮水退却,留下无尽惶恐。 是他冲动之下提出了过分请求,导致她为难?还是他太迫不及待,以至于把她给吓到了? 积压数年的期盼,终于有了心意互通的时刻,他隐约觉察出,他的小表妹习惯独立,无想象中那般依赖他。 兴许,他该缓一缓,给她逐渐接受新关系的时间。 霍睿言首次由着她放手,收敛眸底的失落,唇畔扬起理解笑容,和她继续讨论宁王此次的抚恤计划,以及两广地区即将面临的境况。 宋鸣珂则提及前世安族所使用的“蛮牌”和“捻枪”,推断其防护能力和杀伤力,令霍睿言大为震惊。 一下午,他忙于绘制图纸,寻求破解办法,直至中午告退,仍规规矩矩地与她维持君臣之礼,竟忍得住没再抱上一抱。 宋鸣珂微觉狐疑,只当说起正事,他便绮念全消。 一连数日,霍睿言皆在为研制新武器而忙碌,正好宋鸣珂为战况分神,二人除了公务事,再无别的接触。 然则大局稍稍稳定,霍睿言却仍旧保持恭敬有礼的态度,使得宋鸣珂越发疑心,是不是那日的拒绝不合时宜,或有些过分,因此伤了他? 按理说,二表哥不会改变主意,不喜欢她吧? 要不……哄一哄? ………… 自和阿翕重逢,宋显琛更加肯定一件事——他需要她。 需要她陪伴,需要她安慰,需要她鼓励……最好,一辈子。 最初中毒时,他不过是个懵懂小少年,终日沉浸在自哀自怜的悲愤中,两耳不闻窗外事。 随后,他目睹妹妹取代了自己的位置,博得了霍家两位表兄的支持,不是没有嫉妒过。 后来,宋鸣珂超出所望,一步步站稳了脚跟,并将赵氏一脉扫落,而他则在元礼的引导下,日渐走出阴霾。 中途有过挫折与绝望,幸好遇上阿翕。 她就如同无可取代的阳光,赋予他生机,给予他勇气,燃点他的希望。 然而,这份友情随着他年岁渐长,有了更丰厚的质感。 尤其是,太后屡屡对霍家的二表哥催婚,也提出让宋显琛以“长公主”的角度从一众贵女中挑选时,他的心萌发出前所未有的企望。 那一群浓妆淡抹、衣裳华丽的贵女们,加起来也比不上他的阿翕。 他为何不能娶阿翕? 尽管他明白,以帝王之身,他不可能把阿翕这样毫无背景、来历不明的孤弱女子纳入后宫。 后宫也绝不适合性子单纯柔善的她。 可心一旦动了,宋显琛极少展露的倔强就会攫取他的全部力量,迫使他愿望愈发强烈,非要达到目的不可。 目下最大的困境,并非皇族与庶民的隔阂,而是……他一直以“长公主”的身份和阿翕交往。 随着阿翕归来,放下似乎有过的芥蒂,重新接纳他,二人又成了无话不谈、举止亲密的“好姐妹”。 宋显琛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以前是,现在变本加厉,可惜他无能为力。 这一日,秋高气爽,艳阳高照,秋鸟鸣啾徘徊山林深处。 宋显琛带领裁梅、纫竹,备上茶水干粮、竹筐、镰刀等工具,在数名侍卫的护送下,离开所居小院落,兴致勃勃逼往半山处走去。 过了禁军所设的关卡,抵至一里路外的草亭外,亭中纤瘦少女衣衫单薄,肤白如凝脂,正是阿翕。 “又穿得……这么少!”宋显琛笑意暗藏责怪,又要除下外衫给她披上。 她笑而谢绝:“殿下,我刚跑着来,一点儿也不冷。” 宋显琛细看她额角犹有汗珠微光,没勉强,挽了她的手,相携离亭。 二人原本趁着天清气朗,一同相约去寻找草药,可当宋显琛见到阿翕,双目所能看到的只有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药材? 宫人侍卫因山路难行、易出意外而紧密相随,宋显琛颇觉烦腻,只得择一空旷处,命人四散开,自己与阿翕采摘些寻常的蒲公英和野菊。 二人半蹲半坐在被阳光照射得温温的草丛内,周边成片野花半落,已具秋末初冬之象。 阿翕顺手扯一根草根咬着,双手轻轻在周遭叶片上划过来划去,挑选成熟的茎叶,丢入筐中。 她侧颜婉约,眉眼姣好,不时向宋显琛展示:“长公主,咱们一般会挑选高一尺左右、一茎两花的蒲公英,根大如拳,如人形拱抱状,洗净后捣汁酒和,治噎隔颇具神效。” 宋显琛尤爱听她解说药效,记起书上说述,问道:“阿翕,蒲公英与金银花……同为消痈化疡之物,二者谁胜?” “蒲公英只入阳明、太阴二经,相较之下,金银花则无经不入,功效更大。” 二人围绕草药的效力与特性聊了半日,宋显琛心生一念,忽而问道:“阿翕,你……可有意中人?” 此言来得莫名其妙,阿翕被问得一怔,随即摇头笑道:“我不认得几个男子,来京后,相熟的一位朋友已遭遇不测,要不就是……身居高位。当然,远不如长公主身份尊贵,但绝不是我此类零落弱女能攀附的。” 宋显琛震惊不已,她身为尼姑庵内静修的俗家弟子,竟认识为官者? 他好奇追问,阿翕却只是简单描述为“机缘巧合下见过的世家公子”。 宋显琛听她含糊其辞,连姓甚名谁也不肯透露,醋意顿生。 但此际,他是“长公主”,不好出表现过多的反感。 沉默片晌,他试探地问道:“你……想不想嫁入皇宫?” 阿翕一下子懵住了,好一会儿,面露尴尬笑容:“长公主,如今你也拿我开玩笑了?” 宋显琛急忙分辩:“不……是、是真心话。我、我哥还没成亲。” 阿翕傻眼,拍打搓揉手上的草汁与泥沙,从袖口翻出一截干净的帕子,拭净双手后,皓腕高抬,覆在宋显琛的额上。 被她温软的手心轻触,宋显琛体内热流迅速翻涌至眉额。 “殿下发烧了?”阿翕俏脸透着几分天真的茫然,“该不会是烧糊涂了吧?” “……没。” “平白无故,为何说傻话了?”阿翕眼神潋滟着担忧,示意他赶紧回去歇息。 宋显琛本欲和她四处逛逛,耐不住她一催再催,遂吩咐下人将两筐子未装满的草药先带走。 和静翕缓步走在山林间,东拐西绕,眼看翻过前方的小山坡,便可抵达大道,宋显琛依依不舍,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阿翕似是误以为他身体不适,干脆伸手挽了他的胳膊,步步谨慎。 宋显琛只觉心要被甜化了,恨不得这条路能走一辈子。 行至坡顶,恰巧一束阳光穿透枝桠,正正落在二人身上,阿翕转目,朝他微微一笑,抬手为他的发髻捋下一片落叶。 四目相对,山风仿佛有须臾静止。 “晏晏……?” 一熟悉无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惊得宋显琛浑身一颤。 阿翕随之回头,见了数人簇拥一盛装丽人,似有片刻震悚。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太后谢氏。 宋鸣珂连忙拉着阿翕一同行礼,按捺狂热心跳,恭敬地道:“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目光淡淡,打量阿翕,眼神如有讽刺,如有了然。 宋鸣珂难堪地开口:“母亲,这位是孩儿的……”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24节 太后抢着道:“今儿天气爽朗,晏晏出来游玩,为何不喊上老身?” “……孩儿是、是来采药的,这位阿翕小……” “采完了吗?采完便随老身回院落,咱们娘儿俩好好聚聚。” 她一再打断宋显琛的介绍,显然对于阿翕的身份无半分兴趣。 阿翕知情识趣地退开,恭送天家“母女”二人坐上停靠在一旁的马车。 宋显琛语说还休,双眼难掩眷恋与歉然。 阿翕自始至终垂首候立在侧,并未抬眸对上他的眼神。 马车起行后,宋显琛犹自透过帘幕张望,太后冷声道:“我若不亲自巡查,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母亲,那是……采药遇到的……小娘子,因投缘,才多聊了一阵。” 宋显琛说话本不够利索,一紧张,更是磕磕巴巴。 太后精心勾勒过的唇角挑起一抹淡笑:“我前几日听着京中传闻,还只当是笑话!今日亲眼目睹,方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传、传闻?” “据说,有人瞧见你这位‘长公主’,与身份不明的妙龄女子,在山林野地搂搂抱抱!”太后目露火光,又压低了嗓门,“我的儿呀!你到底要我操心到什么时候!姑且不谈,她会否为敌对势力派来接触你的细作!……退一万步,她若知道你的秘密,就此宣扬了出去?你要怎么办?那时再杀了她,也无济于事!” 宋显琛登时周身直冒冷汗。 阿翕岂会是旁人派来的?不可能! 可太后多疑,万一他不乖乖听话,是否会给阿翕惹来杀身之祸? 他脑子如塞满了棉花,一团团堵住他的思绪,逐渐地堵上他的呼吸。 浑浑噩噩下了马车,浑浑噩噩进入院落,浑浑噩噩听太后说了半天的话,宋显琛左耳进右耳出,完全听不进去。 一颗心不上不下,悬浮于半空,凌乱至极。 待送别太后,宋显琛茫然回房,转目见裁梅碎步跟来,他烦躁挥袖,示意让她退下。 裁梅悄声道:“殿下,长公主派人给您捎来了密函。” 宋显琛怀疑宋鸣珂借此询问“传闻”,全然不想搭理,但妹妹鲜少以此方式传递消息,他最终未拒,取信而观。 信中仅有寥寥数语——请速归来,翘首以待。 确为宋鸣珂所书,信笺下方盖了个奇怪的章子,细辨则是“团猫”。 宋显琛自是记得,宋鸣珂曾替霍睿言养过两次猫,还赐名为团子。 好好的,为何急召他回宫? 莫非……出了变故?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晏晏要干嘛? 哥哥:吃醋醋!我的阿翕小姐姐居然有认识世家公子! 二表哥:摸摸头,别醋别醋,是你的二表哥兼妹夫啦~ · 第一百零三章 ... 冬来第一场雪漫天而下,薄薄覆盖了深灰色瓦片、深黄浅翠的枝头,也掩盖了城中的喧嚣。 秦澍在灰蓝松鹤纹长袍外罩了件围裙,眉眼低垂,右手持刀,专注对付砧板上的一条白鱼,嘴上念叨:“这鱼挺新鲜……你咋还不走?我府里马上要来客人。” “秦大人,主子还有一个问题,托我问您,请您务必如实回答。” 厨房灶台前一粗布衣裳的中年男子微驼着背,昏暗中面目难辨。 “要问赶紧问。”秦澍以刀刮鱼鳞,动作无比娴熟。 “您伴随圣驾近两年,可有觉异常之处?” 秦澍不耐烦地答道:“我已按照吩咐,记录‘他’的饮食、癖好、习惯等一大堆了,还能有什么异常?” “主子听闻,近来京城多了些微妙传闻……需再三确认。比方说,您可曾觉察……今上有不似男儿之处?” 最后那几个字,嗓音压得极低,几乎被秦澍剔除鱼鳞的声音淹没。 “不就秀气孱弱些么?值得你们这般大惊小怪?”秦澍故作镇定。 “主子的意思是……行为上。众所周知,今上从不肯让李太医或元医官以外的人诊治,且伺候的人比起先帝少了很多,饮食的排场等也不讲究,既不纳妃,也从未有临幸宫人的记录……” 秦澍“噗”地笑了:“就因为这样,你们对今上起了怀疑?莫非你们认为他是……天阉?” “这……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之前有一回,今上掉水里,整个人从头到脚湿了个透,上岸后,在我面前全扒了……”秦澍满意地摆弄着那条光溜溜的白鱼,笑道,“身材不错,肥瘦匀称,细皮嫩肉,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一点儿没有……” 厨房外极轻的脚步声一凝。 秦澍吐了吐舌头:“哟!霍大人今儿来得好早!我府里的人都死光了?怎么没人通报?竟让您自个儿来了厨房?” 霍睿言黑着一张俊脸,手里提了一食提盒,冷声道:“我从我爹那儿拿了一盒莲花鸭签,打算热一下再吃。你方才说,谁在你面前全扒了?肥瘦匀称、细皮嫩肉?” “我说的是……鱼啊!”秦澍拎起已被敲晕去鳞的鱼,晃了晃,笑时贼腻兮兮。 霍睿言转目望向墙边站的男子,“这是何人?” “送鱼的,”秦澍对那人使了个眼色,“少啰里八嗦问长问短,今儿鱼鳔我自己留着,不给你了!滚滚滚!” 那人闻言,赔笑道:“大人,小的就靠收鱼鳔养活一家老小……” “去去去,这鬼话谁信!” 眼见秦澍把刀舞成了一团光,那人急忙抱头鼠窜,一溜烟跑了。 霍睿言薄唇淡淡一勾:“在我面前,演什么戏?” 秦澍被他逮了现行,耸耸肩,没再搭话,而是专心剖鱼。 霍睿言搁下食盒,心下暗忖,怪不得一直没能抓到秦澍与其他权贵私下往来的把柄。传话者其貌不扬,冒充此等送鱼、送菜、送酒的市井之徒,来往于各家府邸,痕迹难寻。 眼前之人是他相识多年的哥们,如何开口询问? 秦澍驾轻就熟地清除了鱼内脏,在鱼身上开了数道口子,撒了盐和料酒,腌渍两盏茶时分,期间又切了火腿丝、葱短、生姜丝,逐一塞入鱼身开口处,以瓷盘装好,放进锅里蒸。 舀了一瓢水洗净手上腥气,他低声道:“不管你作何猜测,你只需了解一事——当初你出征前对我所提要求,至今有效,用我的命,向你保证。” 霍睿言长眸半眯,依稀记起去年秋,他曾殿前对秦澍郑重道别,说了句“圣上安危,交给你和兄长,千万、千万不能让她有任何闪失”,那时秦澍回复了同样的话。 或许,秦澍与元礼一样,有着类似的缘由或受人胁迫? 当锅内飘出火腿咸香与鱼肉的鲜香,终于打破师兄弟二人持久的沉默。 秦澍似把先前的话题抛诸脑后,如平常那般爽朗一笑:“我把菜炒一炒,热了这鸭签,就能开吃。” 霍睿言也装作不曾起过任何波澜,笑道:“谁想得到,高大威猛、武艺超群的秦指挥使竟如此热爱下厨!” “哼!做师兄的是因为你这‘小’师弟到访,才亲自下的厨!”他故意把“小”字拖得极长,语气甚是夸张。 “谁是你小师弟!咱俩差不了几个月!别自恃入门早,老压我一头!” 二人拌着嘴,一同做了两道菜,指挥看热闹的下人端至膳厅,却见老管事趔趔趄趄赶来,“大人!宫里来了密使!” 秦澍身上仍系着围裙,情急之下,胡乱打的结竟没能解开。 于是,常在御前走动的内侍官奉旨进院后,所见的是堂堂枢密副使、镇远候霍睿言,正在给秦指挥使解围裙…… 嗯,这场面,感人至深。 秦澍看半天没解开,怒而一扯,系绳断开,他顺手将围裙丢给管事,上前迎候内侍官:“齐内侍见笑了。” 齐内侍乃刘盛的徒弟,在康和宫内地位仅次于余桐,只是余桐随驾,而齐内侍则负责打点事务、传递消息。 霍睿言打了个招呼,意欲回避,余内侍笑道:“圣上只让小的传句话罢了……” 他转而秦澍低声道:“圣上吩咐——有劳秦大人明日便服出行,镜湖一带风雪比城内大。仅此而已,不打扰二位共用晚膳。” 说完,匆匆告辞。 霍睿言颇感不悦,晏晏那小丫头要做什么?约秦澍去逛镜湖? 过份!居然没喊上他这二表哥! 自上回宋鸣珂对超乎异常的亲近接触表露出抗拒之意后,霍睿言已有整整十日没与她单独相处。人前人后,他皆保持谦和礼让、毕恭毕敬的态度,生怕冒犯了她。 难不成……他做得还不够好,导致她心生厌恶,从此不搭理他了? 秦澍从他的神态判断,宋鸣珂没叫上他,既好奇又忍不住好笑:“想去?求我啊!” “呿!鬼才理你!”霍睿言忿然甩袖,自行入膳厅。 师兄弟二人趁热吃菜肴,喝了点小酒,席间话语寥寥。 明明是最爱吃的鲜活河鱼,鱼肉软嫩,鲜香味醇,霍睿言食之无味,只尝了几口。 秦澍在一旁窃笑,还不忘刺激他:“阿言你好好忙活,师兄我明儿给你采些梅花插瓶里。” 霍睿言磨牙吮血,草草吃了半碗热汤面,领了二门处等候的仆役,踏着纷飞大雪,穿过两条长街回镇远候府。 府外灯影寥落,石阶已覆了一层积雪,当霍睿言感叹门前冷落之时,内里原属于定国公府的老管事匆匆出迎,“二公子,世子等了您个把时辰了!” 霍睿言微愣:“兄长怎么来了?公府里出什么事了吗?” 霍锐承从内阔步而出,急不可耐:“阿言!你可算回来了!我一下值就跑你这儿!” 边说边往他手里塞了一物。 “欸?此为……何意?”霍睿言见他脚步不停往外走,慌忙拦下。 “我也不晓得,圣上吩咐,务必亲手交给你……也没说是啥玩意,你自个儿琢磨去吧!我不和你多说,答应过你大嫂,早点回去陪她试茶……” 霍锐承话未说完,人已出了门,领了仆侍从侧门牵来的马,急急忙忙翻身上马,策马狂奔,如风一般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 霍睿言早知兄嫂二人婚后恩爱有加,可在这寒冬季节,予他这形单影只的弟弟来一迎头痛击,可真教他心底凉飕飕的。 他借着影壁侧的石灯微光,细看手里的宝蓝缎锦盒,正是数年前他赠送宋鸣珂那对白玉猫时所装的盒子!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25节 宋鸣珂要把他雕刻的玉猫还给他? 霍睿言的心猛然一震,以略显僵硬的手打开锦盒,内里却非玉猫,而是一块圆型的雨花台石。 白色玛瑙般的底子晶润亮泽,一侧是山石悬崖的纹理,另一侧则落了点点红斑,像极了冬日的梅林。 霍睿言一头雾水,伸出手指拈起石头掂量,意外发觉,底下还压了张小纸条。 展开后,字为宋鸣珂所书。 ——明日巳时三刻,清鸣涧。 清鸣涧位于北山北麓,与镜湖相隔一座山坡和大片林地。 晏晏同时约了他和秦澍?她想做什么?为何会让兄长传话? 但无论如何,她没把他落下,他已心满意足。 这些天,他竭力克制与之亲密接触的念头,绞尽脑汁处理公务事,连一度炙热过的眼神都藏得小心翼翼,为的是尽量不给她造成困扰。 看似从容淡定,实则蠢蠢欲动之余,亦惶恐不安。 因此,当他得知宋鸣珂约秦澍去镜湖而丢下了他,刹那间心如刀割,一顿饭下来,无时无刻不在反省,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 幸而,他没有被彻底抛弃。 拿捏着那颗鸽子蛋大小的雨花石,他陡然从无尽的忐忑中回过神来,暗笑自己患得患失,再无平素的磊落洒脱。 置身于居住了数月的府邸,平日看惯了的亭台楼阁,草木砖瓦,因夜雪纷纷扬扬而面目模糊。 动荡的心,反倒被雪意蒙上一份安逸宁静。 ………… 巳时刚过,雪后的阳光穿云而至,金缕普照漫山遍野的茫茫白雪,剔透晶亮,如幻如梦。 卫队护送一辆雅致的马车,从蜿蜒山道上徐徐驶来。 车上镶金嵌玉的窗牖由殷红绒帘遮挡,使车内之人的身份显得高贵而神秘。 马车停靠在溪涧边上的石亭旁,车头的两名女子从车上扶下一位身裹白狐裘披风、内穿双蝶戏花的茜色绸服的少女。 她年约十六岁上下,头绾流云髻,髾尾倾垂,发上的宝石珠饰光芒耀眼,耳边的摇曳的耳坠子闪烁亮光,以致于无从辨别样式。 腰束玉带,垂下细细的珍珠步禁,映衬粉金细绢丝玲珑罗裙,彰显婀娜身姿。 来者正是换回女装打扮的宋鸣珂,她本有惊人容色,碍于长年累月以淡黄粉末掩盖肤色,又着龙袍,大大伪饰了原来的容貌。 此际,她淡妆浅抹,款款而行,裙裾翩跹,无疑成为山中一道亮丽景致。 让侍卫原地待命,宋鸣珂领着裁梅、纫竹,和两名腰悬佩剑的女护卫,沿着涧边小道,步步往山壁方向前行。 前世,这是她与舒窈常来游玩的地方。 今生重遇舒窈,她逐渐记起许多细节,下令将这一片区域封锁,以保留原样。 即便后来撤销禁令,北山一带的山民依然维持习惯,不敢到此地活动。 近日,宋鸣珂冷落霍睿言许久,心中过意不去。 适逢南方战局稳定,安族的势力大遭削减,她忙完正事,有心以女子形象邀二表哥出游,好让他得偿所愿,是以着急请宋显琛回宫,调换身份和装束。 她没好意思亲口约霍睿言,部署好之后,命当值的霍锐承替她转交锦盒,并未告知具体地点。 实则,雨花石上的图案,像极了溪涧尽头的山崖底部与红梅林。 倘若霍睿言仔细观,定能察觉其中奥妙。 山壁下,一块巨大而平整的岩石宛若天工般横置,如像略微倾斜的长案,因风向和林木遮挡之故,仅覆了极薄的细雪。 梅竹二人将酒水食物藏在岩石后,女护卫则四处巡视,确认周边是否有危险。 五人等了一阵,宋鸣珂害羞之情渐盛,遂悄声道:“你们不必留在此地陪我,原路返回,带上大队人马到周边林子歇息,除了……霍二公子以外,别人都不许过来……” 最末一句话尚未出口,一张绯脸已堪比雪里红梅。 四名仆侍强忍嘴角笑意,努力作出恭敬的模样,躬身告退。 宋鸣珂羞赧欲燃,可她更不可能留她们围观这场小小的约会。 独自一人于雪地闲逛,越是临近约定时间,她越发羞怯,干脆躲到一株老梅树后。 她本就身量纤细,外加狐裘纯白如雪,乍一眼看,倒真似隐匿于雪景当中。 不多时,远处传来踩踏金泥玉屑般的铮铮之音。 宋鸣珂偷眼望去,只见霍睿言穿了一身雪色披风,内里为淡青色修竹暗纹袍,玄色滚边尤为精神。 他踏雪而行,优雅绝伦,如临风玉树,又如深谷幽兰。 唇畔带笑,他双目谨慎四下张望,行至岩石附近,停下步伐,似在等待她现身。 宋鸣珂陡然生出捉弄他的心思,想看看他是否会焦灼或期许,便耐着性子,躲在树后一动不动。 霍睿言与她隔了约莫两丈有余,似乎真没瞧见她,摩挲双手,越等越露出失望的表情。 估摸巳时三刻已到,他咬牙低骂了一句:“定是我哥在耍我!回去揍他一顿!” 说完,竟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下轮到宋鸣珂傻眼……这二表哥什么眼神! 她那么大一活人躲在树下,他是瞎了还是聋了? 可她站了半炷香,腿脚发麻,又没好意思厚着脸皮大声喊他,眼睁睁看他消失在山坳处,气得脸都青了。 笨死了! 害她一大早爬起来梳妆打扮!拉着兄长同来,半路又撇下他……而今只落了在雪地里凄凄惨惨傻等的下场! 她瑟瑟发抖,眼眶因委屈而泛红,几欲想哭,只得抓起雪团乱砸,边砸边哽咽骂道:“霍睿言你这个大傻瓜!天下第一大傻瓜!我宋鸣珂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话音刚落,突然有一双手悄无声息从背后缠来,吓得她心跳抽离,张口欲呼。 “我好像……听到晏晏在叫我呢!” 身后那人含笑拥她入怀,滚烫的脸贴在她脸颊上,并以他的披风将二人紧贴的身躯裹得严严实实。 宋鸣珂乍然被暖意包围,惊喜交集了羞恼,完全搞不清他何时去而复返。 他早瞧见她了?假装没看到,为的是逗弄她? 念及被他摆了一道,她怒气冲冲地挣脱他的怀抱,却遭他猛力拽回。 霍睿言一手锢着她的后腰,一手轻抚她冻得发红的玉颊,迫使她抬起娇羞与恼怒并存的脸蛋,略一低头,与她两额相触。 “我早来了……” 他笑颜缱绻出蜜意与怜惜,沉嗓柔声解释。 “我提前巡查地形地貌,事先躲在树上,看你把她们都赶走了,自己又傻傻躲起来,才装模作样绕了一圈,等你现身。没想到,你宁愿忍受风寒也不见我……” 宋鸣珂气恼未消,明亮如镜的眼眸因他的贴近而倾垂,小巧挺拔的秀鼻仍倔强地闷哼一声,强行扭过头,决意不理睬他。 霍睿言凝视她丽色无俦的容颜,呼吸着她如兰的气息,心跳已不受控制。 “晏晏是被这雪气冻到耳朵,以至于听不见我说的话……” 他喃喃自语,随即以唇瓣贴向她的耳廓。 温热的嘴唇逐寸吻在冰凉的耳垂边缘,闹得宋鸣珂周身绵软,颤声道:“谁、谁听不见了!” “真灵,”霍睿言憋着笑,认真夸赞了自己的功劳,笑道,“适才,谁说眼瞎了?” 说罢在她眼皮上留下一印记。 宋鸣珂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捧起她的脸,“倾国倾城的小脸也不笑……肯定冻坏了……” 继而温柔一吻,如二月风爱抚蓓蕾,如三月雨滋润嫩蕊。 宋鸣珂被他诸多欺负她的理由惊呆了,惊羞之际,竟无从拒绝。 诚然,多日未与他共处,她发自内心想念他。 她仰着脸,吹弹可破的雪肤漫着飞霞,润泽的两瓣唇微微翕张。 羞涩与思念渗透的眸光静然流转,却似夜雾中的星光,穿透了残存的一点隔膜,瞬即敲在霍睿言心头。 得逞了的他,勉力绷住笑意泛滥的俊颜,义正辞严地道:“听说,长公主殿下患的是失语之症……也许……” 长眸直视她红润水嫩的唇,片刻未移。 宋鸣珂目瞪口呆,这坏蛋!这……这是要…… 她试图转头回避,莫名受他柔情潋滟的眸光吸附,竟挪不开目。 霍睿言原是想试探她的反应再作定夺,此时心心念念的可人儿在怀,令他懊恼不已的唇瓣近在咫尺,时时刻刻蛊惑着他。 山岩覆雪,梅香缭绕,静谧间仅剩二人狂乱心跳、渐促呼吸。 眼中唯有彼此,无处不旖旎。 两双明净如水的眸子静悄相对,他唇角微勾,带着些许温雅笑意,掺杂几不可察的战栗,轻轻地、缓缓地、柔柔地覆了上去。 一瞬间,仿佛冰雪消融,心花迎来了暖春,绚丽盛放。 大抵凭借两唇相贴、躯体相缠的温暖,足可抵御世间最冷冽最汹涌的寒潮。 作者有话要说:晏晏:停停停!我能说话!你应该亲我哥才对! 二表哥:囧!我就随便找个理由欺负你而已,那么较真干嘛? 第一百零四章 ... 宋鸣珂感受到霍睿言唇上的温热细腻,原本微垂的眼皮陡然睁开。 他呼吸的灼热,挑起火热滚烫的暖流,窜至她身体的每个角落,使她一阵晕眩。 她腿脚发软,双手只能死死扯住他的前襟,以防立足不稳、跌倒在地。 落在霍睿言的眼里,由于身高差距,她微仰着面庞,无端增添几分卑微渴求他继续亲吻的错觉。 于是他一手揽紧她的纤腰,将柔软身段揉入自己怀内,另一只手稳握她挺秀的后脖,轻颤的唇试探地从轻碾改为浅吮。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26节 宋鸣珂红唇如被点燃了一团火苗,烧至全身,焚毁了她的意识。 世间一切已消亡在深情绵长的亲吻中,连同时间也不复存在,唯有他是真实的、可触及的、温暖而结实的。 他的吻温柔如他的性情,细致如他一贯的谨慎,纯净且炙热,如他的爱意。 宋鸣珂最初的拘谨,因这份暖意包裹而逐渐放松软化。 不曾领略过的愉悦欢快与羞赧怯懦相互融合,滋生出脸颊的娇艳潮红。 蜜意升腾,驱使她情不自禁闭上了双眼。 霍睿言自是能从细微反应捕获她的接纳,气息略微一窒。 他壮着胆子,轻启双唇,巧舌悄悄舔了舔她的唇瓣,继而由生涩的浅吻,逐步转为专注忘情的深吮,再撬开她的唇齿,恣意地将自己喂了进去。 宋鸣珂被他彻底亲懵了,连呼吸都是静止的,憋着本就绯霞密布的脸满是红彤彤。 整个人如掉落熔炉,烧得三魂七魄杳无影踪。 好一会儿,她猛地推着他往后撤离,得了半寸空袭,当即大口喘气,杏眸噙着泪花。 “疼?”霍睿言小心翼翼捧起她的脸,细看她艳红欲滴的唇瓣。 “我、我我……我没气了!”她瘫软在他胸膛前,小手软弱无力拉扯他的衣襟, 霍睿言莞尔,伸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头:“傻丫头,你得用鼻子吸气啊!” “……?”宋鸣珂勉强回过气,不由得羞耻地将脸埋在他胸口。 “不信,你试试?” 霍睿言找了个新的借口,再度吻住她。 宋鸣珂随他的动作退了两步,再退时,后背已抵在树干上,又被他摁住,吻了个吞天噬地。 霍睿言细尝着她的甜软,觉察她这回学会了呼吸,他克制体内的躁动,感受她微妙的转变,探究令她欣悦的技巧,博取她的迷恋和沉醉。 当她软绵绵融化在他用情和欲交织出的密网内,他总算放过她,以披风裹紧她,横抱她到避风的角落里坐下。 宋鸣珂惊觉自己又落入他的圈套,愠道,“你、你坏透了!变着法子欺负我……说不清话的,明明是我哥!” 霍睿言偷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凝望她酡红娇颜,笑道:“我很高兴。” “占尽便宜……当然高兴。”宋鸣珂小声嘀咕。 “我高兴的是,你承认——你看上我。” 宋鸣珂方知,她发泄时冲口而出的一句话,竟也能让他倍觉开怀。 仔细回想,她虽由着他搂搂抱抱亲亲,却从未真正说过倾慕之言。 或许从二表哥的角度来看,他主动表白后,她半推半就、勉为其难接受了他? 忆及相伴数载的点点滴滴,她心头绵软,粲然一笑:“我……一直专注于政务,学着应对各种局面,对你的心意……确曾想歪了,误以为你真有那什么癖好……你既然对我有意,为何不早说?我甚至没搞明白,你何时对我动了心思。” 总不会是像他所说的,早在四岁便等她长大吧? 霍睿言赧然道:“这种事,哪有精准的时间或事件,慢慢地……” ——慢慢地,你入了我的梦,占据了我的脑海,害得我的血肉骨髓……全是你的气息,寤寐思服,辗转反复,唯有加倍努力,只求配得起你、有能力呵护你一生一世。 当然,肉麻至斯的话,他说不出口。 为了缓解窘迫,他决定岔开话题:“晏晏,我师兄呢?” 宋鸣珂岂会料到他在你侬我侬之时忽然提及旁人,而且是与他传出不雅传闻的秦澍,小嘴一扁:“在我哥那边……我今儿和哥哥一块出的宫,他在镜湖边上等元医官。” “你把元医官也叫过来了?” “对,哥哥放心不下,也想请他确诊。说实话,哥哥对元医官的信赖程度不亚于我,我实在没敢对他说,元医官也曾有遭人胁迫的过往。 “我昨儿让余桐跑了一趟你的私宅去相请,事前没跟你说,是因为……因为担心泄露计划,毕竟,我想让你惊喜一回……” 最后那句,轻如蚊飞,几不可闻。 霍睿言歉然道:“是我太贪心了,明知会让你劳师动众、诸多不便,还提了那样的无理请求。” “也不全为了你的那句话,”宋鸣珂从披风内伸出手臂,环向了他的腰,“我也常想着,能有换回女儿装束的一日……” “晏晏,”霍睿言轻吻她的额角,“其实,我更希望看到……穿少妇裙裳的你。” 宋鸣珂先是一愣,随即明了他的言下之意,甜蜜之余又觉怅然,“暂时没办法给你最想要的。” “在那之前,你心里惦着我,已然足够。” 他的吻寸寸挪移,沿着她的额头滑至眉心,密密麻麻落向她的眼皮、鼻尖、脸颊、檀唇……惹得她的呼吸凌乱,脸上好不容易褪去的红潮翻涌复至。 唇瓣重新贴合,从起初温柔相抵,到由浅入深,在越发熟练后,变成攫取掠夺,尽情勾惹她的丁香小舌。 宋鸣珂时而昏昏沉沉,时而飘渺飞逸,于迷离中不自觉地迎合,虽显稚拙,却勾起了他的肆意与贪恋。 永熙五年冬,北山外的小小山崖之下,梅香幽冽的树底,一对璧人忘了世俗,忘了肩负的重任,忘了竭力所守的天大秘密,深情拥吻。 躯体相贴,他的坚实映衬出她的娇软,紧贴的两颗心逐渐跳动出同一韵律。 ………… 与清鸣涧的无人相扰对比,镜湖的初雪则惹来少量文人墨客吟风赏景。 其中,有一小队人,则是宋显琛和侍卫们乔装而成的。 一大清早,宋显琛被宋鸣珂强拉硬拽,换上男子打扮,翻山越岭,抵达他未曾来过的镜湖。 妹妹所求,乃过一过女子装束的瘾;而他,则是在尝试适应自己真正的身份。 这一刻,宋显琛在数名侍卫寸步不离的相护下,怅然遥望湖对岸的行宫,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目下,他服食了李太医的药丸后,毒性清除了大半,已能说些简单的短句,无奈喉咙受损,嗓音含混不清。 若非至亲近之人,基本难以辨认他所言。 只有默不作声,摆出深沉状,才不会被人轻易看出破绽。 奔走半日,腹中饥饿感渐显,他向余桐使了个眼色。 余桐会意,吩咐大伙儿各自道林子里歇息。 宋显琛屏退了绝大多数侍卫和仆役,独独留下秦澍和两名副手。 他曾听宋鸣珂说起秦澍的出身来历,说此人早猜出他们兄妹互换之事,已隐瞒一年有余,武功不凡,是个可信赖托付的大哥哥。 当下,他寻了湖边与竹林之间的一片空旷地,让余桐拿出菜肴。 遗憾天气寒冷,又是低调出行,所带的虾腊、蒸肉、麻腐海参之流的热菜已无热气,激不起他的食欲。 只夹了些豆皮鸡皮,他让留下的七八人分了吃。 秦澍任职近两年,见到宋显琛的机会不多,作男子装扮的宋显琛才仅有一回。 此番近距离观察他,秦澍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从容镇定,就如对待宋鸣珂那般,既有臣子侍奉君主的尊敬,也有兄长呵护弟弟的亲切。 一是为替宋显琛作掩护,二是满足他的小小私心。 见宋显琛身体赢弱,愁眉不展,此际更是食欲全无,秦澍心里如堵了几块硬梆梆的石头,硌得他周身不畅。 “陛下是否因路途奔波、天气骤变而没胃口?不如,臣给您弄点新鲜的食物?”秦澍嘴上提议,但双手已一点点把蓝灰色袍袖卷起。 宋显琛没想到他忽然蹦出这么一句,狐惑转望余桐。 余桐见惯了秦澍和宋鸣珂称兄道弟的嬉戏打趣场景,也素知秦澍爱下厨,而且手艺相当好,遂略微点了点头,表示没问题。 “准了。”宋显琛只淡淡说了两字,容色沉静如烟波渺渺的平湖。 秦澍喜滋滋削了根竹子,快步奔向镜湖边,不到半盏茶时分,已带回数尾草鱼。 在以小刀剖鱼的过程中,他让人捡柴枝,在他指定的位置,扒些干竹叶生火。 没多久,他在鱼上抹了盐巴,撒了随身携带的姜粉,将鱼用树枝穿牢,架在火上烤。 宋显琛对他捕鱼杀鱼的迅速深感惊讶,可最让人震悚的是,他能从小背包中翻出调味料。 秦澍察言观色,笑着解释:“陛下,此为臣行走江湖时的习惯。每每出游,总爱寻些野味,因此做了这小盒子,里头的分别有油、料酒、糖、盐、酱、醋、姜粉、干蒜片,可满足不少食材的需求。” 宋显琛疑心自己带出来的俊朗青年并非什么侍卫指挥使,而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厨师。 他对于其在靠近竹丛之处生火大为不解:“何以……在此烤鱼?” “臣在江南山林游走时,特别喜欢烤笋。烤笋有两种做法,一是把竹笋挖出,丢到灶灰堆里焐熟吃;另一种则是将竹叶聚拢在新笋上,趁着笋还在地里时直接烤熟,再挖出来、去皮、切片、蘸醋。 “这种吃法比炒笋片、手剥笋、煮笋、煎笋、炸笋更为美味……只是笋离开土壤时间越久便越苦,因此在京城不好弄……” 秦澍见宋显琛难得感兴趣,便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饮食的趣事,说是等吃好了鱼,就给他挖烤笋。 宋显琛坐得离火堆较近,烤着烤着已觉热,干脆脱掉厚重貂毛外披,只穿了一袭月白夹棉袍裳,显得素雅清隽。 而端坐在三尺外的随行侍卫也一律穿便服,乍一看,像是与宋显琛作伴游玩的年轻人。 秦澍转动手中枝条,几尾鱼被他烤成了金黄色,香气四溢,叫人垂涎。 荒郊野外,浓烈鱼香引来远处的两拨游人的频频回望。 秦澍知宋显琛在等人,却不晓得他等待的是谁,只得保持时刻警惕。 随着鱼即将烤好,三名书生打扮的少年,吞咽着唾沫,缓步走来。 当先一人夸赞道:“兄台好手艺啊!方才见你在湖边捕鱼,唰唰唰便逮住了四条……如今闻了这香味,实在饥饿,可否传授点捕鱼之法,好让我们也能尝尝这野味之乐?” 这三人容貌寻常,走路姿态、一呼一吸的频率轻重、眼神流露出来的光泽,皆没有练习过武功,且自始至终,他们似未留意坐在一旁的真龙天子宋显琛,关注的只有在烤的鱼。 秦澍审慎的心稍稍放下,转目望宋显琛,等待发话。 宋显琛固然可把人撵开,但他生性柔善,对待百姓与权贵并无差别,只对秦澍略微颔首,意示无妨。 秦澍顿时尴尬,他身为御前侍卫指挥使,真要当着皇帝和下属之面,教几名文弱书生抓鱼?还不如他亲自去抓。 “还请稍等片刻,容我把鱼烤熟。” 得了他这一句,那三名书生兴高采烈,开始到处奔走,从雪里挑捡些枯枝落叶,有样学样地在他们两丈外搭柴堆,动作笨拙。 秦澍再三确认,这三人只为觅食而来,行动上根本没半点武功,右手中指皆有薄茧,确实为读书人,应无大碍,他才取下两条烤得正好的鱼交给余桐处理,自己则叫上一人,去湖边捕鱼。 余下二人满头大汗折腾好一歪歪扭扭的柴堆,又急匆匆跑来:“兄台,借个火可好?” 一名侍卫从燃烧的柴枝中抽出一根带火的,顺手递去。 书生正要接过,莫名手抖没接牢,“啪”的一声,柴火掉在同伴脚上。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27节 “啊!” 那人大惊之下手足无措,竟将秦澍带来的调料盒子踢进了火堆! 内里的盖子均未来得及盖上,所装的油、盐、糖、料酒等物撒落溅出,瞬间引发红色和明黄色的诡异火苗,随风乱窜。 这下来得猝不及防! 余桐和侍卫瞠目,不约而同抢到宋显琛跟前挡着,却又撞在一起,摔了个四仰八叉。 两名书生满脸惊惶,手舞足蹈,齐声尖叫:“啊啊啊!” 袍袖拂起,带动异风,连着几点火星,径直飘往宋显琛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二表哥一逮着机会,就在努力学习怎么亲媳妇、哄媳妇,嘿嘿嘿~ 第一百零五章 ... 带油的火星溅落在宋显琛、余桐、侍卫等人身上,衣袍即刻着火。 “抱歉抱歉!”两名书生惶恐扑过去,伸手胡乱拉起宋显琛,慌忙在他的胸口、腰腹各处拍打捏掐。 “干什么!”余桐暴怒,顾不上自己袍脚燃烧,回身一脚踹翻其中一人。 宋显琛暗觉此二人为他扑打起火棉袍时,反应极快,偏生动手动脚,且摸到了……难以启齿的部位,行为举止颇为怪异,但并无伤害之意。 眼看对方被余桐踢得伤,他连忙制止:“别动手!” 侍卫们仔细检查宋显琛身体各处,并无大碍,只有袍服烧破了几个洞,立马将他脱掉的貂毛披风给他裹上。 一道蓝灰色的身影从湖畔御风掠至,冷声道:“拿下!” 侍卫们听得上司发令,同时抢上前,当即控制了两名书生。 书生惊惧之下拼命挣扎,大声喊道:“对不住!我、我们不是有意的!赔你们衣服的钱……别打!千万别打!” 秦澍搀扶着宋显琛,悄声问:“您没事儿吧?” 宋显琛见其中一名书生被余桐踢得鼻青脸肿,心下不忍,沉声道:“无恙,放人吧!” 秦澍被引至湖边捕鱼,从火焰腾起时已飞身赶回,恰好看到两人没搭理同样着火的余桐和侍卫,只忙着去摸宋显琛,已猜出,这是有人对皇帝的性别产生怀疑,故意找机会核实之举。 碰巧今日的皇帝是宋显琛本人,任他们如何试探,也只有一个答案。 好险!万一是宋鸣珂……他固然能杀人灭口!可她的女儿身岂不无端遭人羞辱? 秦澍恼怒之极,但暗觉借着宋显琛的宽仁,放这两名书生回去作证,或许不失为蒙骗对方的好办法。 见秦澍迟疑,宋显琛又道:“我没事,别、别大惊小怪!” 侍卫互望一眼,唯有听令。 秦澍横眉怒对两名书生道:“还不快谢恩!” “谢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二人连连作揖,与湖边捞鱼的同伴汇合后,迅速溜进竹林。 秦澍单膝而跪:“臣办事不力,请陛下降罪!” 宋显琛摆手,示意让他起身,眼睛不经意落在烤鱼上。 秦澍猜想他是真饿了,不愿计较细枝末节,忙把剩下的鱼弄好装盘。 趁他品尝烤鱼的间隙,余桐从包袱中取出干净外衫,等他吃好,便伺候他换上。 见宋显琛平静如常,还赞了鱼的美味,似没将先前的事放在心上,大伙儿才慢慢放了心。 远处的士子游人渐行渐散,镜湖恢复宁静。 白雪掩映下,碧绿湖水清澈见底,倒映长空流云、周边山林,宛如精致耐看的山水长卷。 秦澍惴惴不安的心有片晌的恬静,正欲和宋显琛说说话,竹林深处的细碎异响却令他陡然一震。 ………… 清鸣涧源头的山崖底下,宋鸣珂从霍睿言的沉醉缠绵中回过神,见他仍不肯罢休,啐道:“你不饿?咱们弄点吃的……” 霍睿言含住她的耳垂,嗓音浑浊:“我在吃啊!” 宋鸣珂微微发颤,羞而推了推他:“别闹!……也不知哥哥那边情况如何。要不,你送我去瞅瞅再回来,不过……别惊动他们。” 她私见霍睿言,一心想着幽会完毕,与二表哥分道而行,再去与宋显琛碰头。 然而她低估了久未与她亲近的霍睿言。 也低估了她对他的依恋。 听出她话中的担忧与关切,霍睿言决定暂且将儿女情长放在一旁。 紧黏的二人依依不舍分开,从岩石下翻出果子点心等物,草草吃了些。 霍睿言以内力吹出一口哨声,清音响彻山林,不到眨眼的功夫,马蹄声自溪涧对面的密林中飞速而来。 膘肥体壮,浑身赤红,在茫茫雪地中宛如一团火焰,正是他的坐骑赤玉马。 霍睿言将宋鸣珂横抱至马背上,并用狐裘披风裹住她。 她则非要用手臂绕着他的腰,抬眸时眸光如水,两颊娇红未散,微抿红唇美不可方物。 霍睿言心跳如擂,一手抱紧她,一手持缰绳,催马跃过溪流,从另一侧的狭道穿过林子,往北面湖泊徐行。 此去约五里路,道上无人迹,沿途积雪压枝,因日影融雪,时不时滴落冰冷的水珠,山风过处,洒了他们满头。 表兄妹二人既不恼火,也不着急,互相擦拭,嘲笑对方狼狈之际,眼波潋滟出无限柔情。 临近湖边,霍睿言唯恐马蹄声引起秦澍等人的注意,遂与宋鸣珂下马,挽她的手,放轻脚步,慢悠悠穿过声声成韵的竹林。 绕过连排青竹,霍睿言狐惑张望,循着细微呼吸声,发觉竹丛内藏了人。 此人身穿灰衣,背对二人,卷缩成团,似在等待什么。 从其缓长的呼吸可判断,这名男子内力深厚,武艺高强。 躲在此处意欲何为?埋伏行刺? 若贸然叫破,霍睿言独自应对无妨,可万一对方还有帮手……他如何能护得住宋鸣珂? 寻思是核实匿藏者的身份,或是该假装什么也没发现,对方已觉察有人行近,猝然回头,一见霍睿言,立即闪身跃出。 霍睿言立马挡在宋鸣珂跟前,定睛惊觉此人身材魁梧,约莫三四十岁,面目狰狞,似在何处见过。 那人凌厉目光划向霍睿言时,眸底汹涌翻腾的,竟是极深的恨意! 霍睿言登时记起,这是永熙元年,他在青楼见到的那个黑衣人! 原本,他无法肯定,那人是不是去年在西山虚明庵外夜遇的那名黑衣男子,毕竟当时无星无月、无烛无火。 但此刻,由对方的怨气和愤怒,以及其提刀的左手手套明显有三个指头的空缺,即可推断二者为同一人。 那人似乎犹豫着该不该挥刀报那断指重伤之仇,脚步欲行未行。 霍睿言时刻防范他出手,右手握住剑柄运劲不发,未料身后的宋鸣珂颤声道:“二表哥!快!快把这人杀了!” 那名男子大为狐疑,双目凝在宋鸣珂娇美而怨恨的容颜上,阴恻恻地道:“这位是熙明长公主?缘何要取在下性命?” 宋鸣珂一见这男子的面目,已猜出这就是上一世奉命潜伏在和亲队伍中的杀手,再听他的声音,更能确定自己没认错。 这人虽持有皇宫的暗卫令,却不一定是真正的密探或暗卫。 前世若不是此人拦截她、意图欺辱她,害她一心寻死跳崖,没准她再多撑一阵,便可遇到赶来寻她的霍睿言! 死亡的痛苦和阴影冲破六年光阴,瞬间掠夺了她的神志。 她上下牙齿打颤,浑身战栗,泪水潺潺而流,嘴上不住念叨:“杀了他……杀杀了他……” 霍睿言全然不理解她为何面露惧色,眼见自己悉心呵护的小丫头怕成这样,心如被这狰狞男子捅了一刀。 他低声警示宋鸣珂:“晏晏,躲边上去!” 长剑出鞘,无半分凝滞,带着一抹寒光,直逼那人! 当初西山的交战,霍睿言武功尚不及此人,全靠机敏与果敢,削去对方三指,又给对方致命的一刀,奈何对方有帮手,捡回性命。 如今时隔近两年,他征战沙场,勤练武功,已是今非昔比;对方少了手指,受过重伤,想必还不如他。 那人步伐踌躇,像是有逃离之心,又因愤恨而极其不甘。 他双足一点,旋身拔刀而起,主动迎上。 霍睿言知此人不可小觑,长剑连串狠攻疾刺,如狂风般暴烈迅猛。 雪色披风与青色长衣在堪比大鹏展翅,剑精光闪烁,凌空猛进,所指俱是敌人要害。 那狰狞男子咬牙不让,刀锋流光如日月翻腾交舞。 宋鸣珂目不转睛盯视二人恶斗,紧捏着一把汗,呼吸停滞,恐惧之余,深觉自己过于冲动。 在她的记忆中,二表哥没花太久便杀了这人,但她忽略了一件事。 上辈子,霍睿言在边关七年,日夜勤练,武艺自是精进至极;今生他从文,在学业、政务费了绝大多数时间,外加去年年底一战,也受过箭伤…… 万一,他有任何闪失,她该如何是好? 二人打斗了四五十招,刀光剑影宛若虹影星辉奔涌倾泻于竹林。 霍睿言翩然姿态中流露出沉稳气象,剑气幻成了炫目夺神的光弧,神威凛凛,逐步压制着男子。 正在此时,镜湖的方向奔来数人,连声吆喝:“什么人!” 这些人敢于出言喝问,绝非刺客,霍睿言心中一定。 果然,十余人赶至空旷处,一边高喊“卑职见过长公主,见过霍大人”,一边拔出刀剑,将激斗中的二人团团围住,另外则有数人挡在宋鸣珂身前。 来者正是随圣驾而至、在林子内歇息的侍卫。 有了援手,霍睿言心下更加安稳,毫不留情地频频出狠招。 那人被他重伤过后,千辛万苦拣回性命,本已不敌,全仗着仇恨撑了上百招,被霍睿言斜斜刺中手腕,单刀哐当一声落地。 霍睿言飞起连环腿,将其踢翻在地,待众侍卫挺剑抵住其周身要害时,那人终于放弃抗争。 “晏晏,”霍睿言转头目视宋鸣珂,“确认要杀?不留活口审问?” 宋鸣珂脸色惨败,寒声道:“二表哥,你……看他的手……右手,是不是有道弯形的烧伤疤痕?”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28节 霍睿言大惊,他亦清晰记得,那夜青楼之外,这人手旋剑柄,右手背上确有一道疤痕! 终日在深宫之中处理政务的宋鸣珂,从何得知? 侍卫闻言,扯下那人的两只手套,果不其然,右手手背有疤,左手则缺了三个指头。 那人听闻宋鸣珂要查他手上是否有疤时,脸上尽是震惊与茫然。 他曾为安王安插在定王府周边的暗卫,负责观察宋显扬的举动,并与赵国公的师爷秘密讨论,偶尔也会暗中保护安王或赵太妃,平素从未公然露面。 他想破脑袋也没明白,为何躲在北山寺庙养病多年的长公主,会知晓他的疤痕及形状。 宋鸣珂只需一眼,泪水已止不住下淌,半晌后方咬牙:“必须杀!” 霍睿言原想从此人口中套话,可宋鸣珂话已放出,这人自知必死无疑,问任何话已无意义。 他执剑踏出两步,想亲手解决此人,又觉杀之不武。 那人突然狞笑:“霍大人,你还等什么?上回中了你的计,害我差点没命!你不是早就想杀我灭口吗?” “灭口”二字引起旁人无尽遐想,也让宋鸣珂眼神划过一抹惶惑亮光。 霍睿言长眉一凛,深吸了口气,挥剑割开那人咽喉。 宋鸣珂只见鲜血喷涌,不敢细看,泪仍旧如断线珠子般滑落。 这人诱发她上世的死亡,是她今生噩梦的源头,也是她的心魔之一。 他死了,她无休止的恐惧终将彻底消散。 分散在各处的侍卫循声赶来时,宋鸣珂正哭得梨花带雨,凄美得令人心碎。 余人摸不着头脑,只当长公主柔软、未见过此等血腥场面而哭泣,急急处理尸首。 霍睿言弃了长剑,拥她入怀,不断轻抚她的背,柔声劝慰:“别怕别怕,有我在……没事了。” 宋鸣珂不顾一切宣泄多年的积郁与恐惧,虽觉当众大哭很丢人,还被霍睿言搂搂抱抱更羞人,可她丢下兄长、偷偷摸摸和二表哥私会的事终归瞒不住,不如就把这罪名坐实了吧! 她哭得头晕脑胀,耳目不清,偎在他胸前渐泣渐歇。 他胸膛的结实与温暖,仿似凛冬的不灭火光,既光明优和暖,源源不断传递了安稳与希望。 念及霍睿言两世都为她报了仇,她感动之情油然而生,忍不住双手回抱他的腰。 当此变故惊动湖边的宋显琛、秦澍、余桐等人,宋鸣珂浑然未觉,依然死死抱住霍睿言。 霍睿言抚摸她垂下的半头青丝,长眸中杀人的狠戾之气荡然无存,唯剩溢满的怜爱与疼惜。 秦澍与宋显琛对望,各自展露诡秘且会心的笑容。 长久以来,有关霍二公子与皇帝、秦指挥使之间的断袖传闻,因这旖旎而温情的一幕,不攻自破。 最后实在看不下去,秦澍轻咳两声,忍笑道:“二位是不是该注意点影响?” 宋鸣珂一惊,方知周边已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 大伙儿假意望向别处,实则偷眼窥探二人的亲昵,无不嘴角带笑。 她急忙从霍睿言怀中撤出,愠怒道:“你、你……为何不提醒我?” “傻丫头!”霍睿言以手拭去她的泪痕,心道,他巴不得她再张扬些、将他们的情谊公诸于世呢! 笑而拉她转身,他对宋显琛郑重执礼:“陛下。” 语气凝重、沉着,无比坚定。 宋显琛颔首,笑容难得灿烂,陡增久违的少年意气。 众人如梦初醒,齐向宋显琛行礼。 唯独宋鸣珂涨红了脸,纤纤手指摆弄裙带,嘟着嘴,忸怩不语。 第一百零六章 ... 日影柔柔透入竹林,身着私服的侍卫们忙着处理男子尸首、清查附近是否还存在可疑人员,东奔西走,将原本洁净纯白的雪踩成了泥。 宋显琛多年未以真实身份和霍睿言相对,短暂别扭后,他小声问:“二表哥,这……怎么回事?” 霍睿言不晓得宋鸣珂何以执意要杀这手上有疤痕的男子,只得硬着头皮瞎编:“回陛下,此人是刺客,企图谋害长公主,因此臣出手杀了,有辱陛下圣目,恳请恕罪。” 宋显琛一时间无法适应,含混应对,转而问宋鸣珂:“晏晏,没事吧?” 宋鸣珂小嘴一扁,摇了摇头,雪肤因娇羞而氤氲出绯雾。 发觉所有人都似笑非笑的眼神窥觊她和霍睿言,她嗫嗫嚅嚅:“哥哥,我……我再也不到处……乱跑了!还好,二表哥他、他及时出现,救了我。” 说罢,故作姿态向霍睿言微微一福,“谢过二表哥出手相救。” 霍睿言还没回话,秦澍已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遭宋鸣珂斜睨一瞪,硬生生绷住笑脸。 宋显琛猜出,她巴巴地央求他换回身份,半路跑去那个什么涧,必定是想瞒住旁人,单独约见霍睿言。此刻强行假装自己蹓跶时受逮人欺辱、二表哥路过云云,实则为掩饰二人的小亲密作最后挣扎罢了。 他抬手为她扶好鎏金红宝石珍珠发簪,笑得宠溺:“晏晏长大了,想要跑去哪儿,哥哥……管不着啰!” “长大了”三字令宋鸣珂绯颜更盛,半天挤不出话。 她自以为精心策划、瞒天过海的一场小约会,不光闹出人命,还弄得人尽皆知,真不知脸往哪儿搁。 宋显琛让众侍卫到林子里待命,自己则领着宋鸣珂、霍睿言、秦澍、余桐回到先前烤鱼的火堆前。 火灭后,秦澍从土里扒出细嫩冬笋,两头尖尖甚是可爱。 他亲自洗净、剥皮、切片,分给大伙儿同吃,遗憾那堆调味料全毁了。 宋鸣珂坐在宋显琛和霍睿言之间,吃了几片鲜嫩的烤笋后,逐渐平复心潮,方发觉兄长换过一身袍裳,又见盒子、瓶子落了一地,不禁狐疑。 “你们这边,出什么事了?” 宋显琛闷声道:“来了几个怪怪的书生……差点把我衣服烧了。” “啊?”霍睿言与宋鸣珂大惊失色,心惊肉跳,吓出了一身冷汗。 秦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解释适才烤鱼时发生的小意外,并作出推断:“我怀疑,有人对陛下和长公主的身份起疑。” “起什么疑?”宋鸣珂大为不解。 “近日京城贵女间有传言,说……圣上不纳嫔妃,而长公主则与平民女子交往密切,故而借机试探。目下,长公主与霍大人……嘿嘿。” 秦澍笑而不语,可宋鸣珂自然明白他言下之意。 今日被试探的皇帝是真正的宋显琛,恰好长公主又被人撞见与霍睿言幽会,谣言和疑虑必将很快消解,不足为患。 宋鸣珂脸颊如烧,正想询问兄长何以与平民女子传出绯闻,湖边的小道上却多了一蓝色身影。 乍一眼看,是一名身材高挑、粗布裙裳的村女。 其容色秀美,头戴裹巾,手提竹篮,步态盈盈,细看便能认出,是乔装打扮过的元礼。 元礼以粗布遮挡半小张脸,行近后对他们深深福身,以女嗓问道:“几位爷,可否赏口水喝?” 秦澍忍笑给他倒了半碗温水:“小娘子大冬天来镜湖,是捕鱼还是挖笋?” 元礼娇声答道:“奴家既不会捕鱼,也不擅挖笋,爷可否帮上一帮?” 边说边对他抛了个媚眼,激得秦澍一哆嗦。 霍睿言见状,暗觉风水轮流转,笑得浑身颤抖。 “元医官,”宋显琛莞尔,示意元礼坐下,“别来无恙?” 元礼放下茶碗,见左右再无旁人,躬身行礼:“见过陛下,见过长公主和两位大人。元礼私自逃离,实在愧见圣颜。” 宋显琛黯然:“此事……不怪你,是我没能护住你。” 宋鸣珂插言:“咱们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谓的言辞上,抓紧时间想对策吧!” 经她一提醒,秦澍腾出位置,让元礼为宋显琛把脉,自己则提刀在周边十余丈范围内来回巡视。 元礼从竹篮中取出脉枕等物,右手三指呈弓,指头对齐,轻触宋显琛的脉博,脸上喜色展露。 “陛下,经过师父的多番调理,您体内积聚的毒性已散了一半以上……而今,您说长句时,或许还会有痛感,嗓音也相对含糊,但想必与人交流,已不成问题了。” 宋显琛点头:“不错,那我……何时才能……完全康复?” “这……”元礼为难,“此前向长公主提及,想要尽快清除毒性,最好回五族找相对应的草药。听说五族的使者已在来京路上,微臣近日有了新的想法,待两国建交后,想办法混入商队……” 宋鸣珂蹙眉打断他:“可要是被发现,你将面临极大危险!此事还得谨慎!” “事到如今,只有放手一搏,”元礼皱眉道,“再拖下去,你们二位很难再瞒人耳目。” 的确,过了十五岁后,宋显琛和宋鸣珂兄妹二人的容貌不似无幼时那般如出一辙。 宋显琛虽常年饮食睡眠不佳,导致消瘦文弱,宋鸣珂因常接触哥们而增添英气霸气,但归根结底,性别摆在那儿,随着年龄增长,身体特质日渐显露。 他日益英俊硬朗,她越发娇美动人,妆容无从掩盖。 元礼见他们沉默未语,又道:“诸位不妨耐心等个半年,在此期间,尽量别一同现身于人前,更不可轻举妄动……” 宋鸣珂的思忆飘回了上一世。 上辈子,直到她死前,一对元礼无半分印象,二不曾听说五族恢复建交一事,何以今生,五族有了完全不同的动向? 宋显琛与元礼聊了一阵,主要围绕起药疗食疗的话题。 霍睿言坐在他们半丈之外,惊觉二人并不单纯是君臣之情,更有几分师徒朋友之谊,不由得暗暗惊讶。 宋鸣珂趁无人在意,悄悄握住霍睿言的手,轻声解释:“哥哥最沮丧时,是同样作女子打扮的元医官尽心劝解、照顾;哥哥久病,对医药方面有了浓厚兴趣,从元医官处学了不少药理知识,更时常种植草药……” “原来如此,”霍睿言微笑,“元医官倒不曾说起。” 他伸手捋好她鬓角垂下的发丝,温声道:“现下没外人,你不打算和我说说,为何非得杀了那人吗?” “……”宋鸣珂重生后,与那杀手并无交集,确实无取之性命的正当理由。 而且,她甚至没弄明白,那人为何无缘无故躲在竹林里。 莫非,在监视宋显琛? 跑来趁机探查皇帝性别的三名书生,与此人会否有关联? 那人曾与霍睿言交过手?他死前何以说出“灭口”之类的话? 她缄默半晌,垂眸道:“那人,应为宋显扬派来的杀手。”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29节 霍睿言奇道:“确定是北海郡王?” 宋鸣珂经他一提,狐惑又生。 上辈子可怖记忆中,那人一共说了几句话。 ——长公主走错道了? ——圣上早已预料和亲之路易出岔子,命臣暗中跟随。长公主且乖乖返回,免得臣冒犯! ——圣上曾言,若长公主公然违抗皇命,可就地正法!但没说,死前不能干点别的…… ——这粗衣配不上京城三大美人之首,不如剥了…… ——臭娘们! 而宋鸣珂之所以认为他并非暗卫或密探,原因在于,御前密探指挥使们,全是生于望族世家的孤儿,自小被纳入宫中,受最好的教育和培训,不大可能有此等龌龊思想和粗俗语言。 倘若这手上有疤痕者根本不是宫廷的暗卫,那他是否也假传了圣意?更甚者,并不是宋显扬派来的? 正自惶惑,忽见远处秦澍突然急促飞窜而起,身子如苍鹰展翅般扑向湖岸边的半枯长草内! 有变故! 霍睿言立即斜挎一步,挡在宋鸣珂与宋显琛跟前,凝神戒备。 待见秦澍从草丛内提起一瘦弱少年,霍睿言、元礼、宋显琛三人同时大声疾呼:“别伤害她!” 宋鸣珂微觉惊奇,探头细看那人,约莫十七八岁上下,身上穿了件麻黄色短袄,下巴尖削,清秀面容流露惊诧神色。 那双眼清澈灵动的水眸,一瞬未移盯着宋鸣珂,似掺杂了羞愧与惶惑。 “陛下!秦大人!”元礼一脸惶然,“舍妹贪玩,悄悄跟来了。是微臣一时失察,请陛下责罚我一人就好!” 宋显琛乍现难以置信之情,瞠目结舌:“这……这是你妹妹?” “正是。”元礼躬身回答。 秦澍上下打量,确认手里的男装少女无恶意后,当即松了手。 宋鸣珂半月前得知霍睿言已为元礼找到妹妹,并安置在私宅,只是那日她微服私访时,元礼的妹妹没在,是以一直未得见。 此际听闻这位小姐姐改了男装偷偷跟来,可见人机敏又胆大,宋鸣珂禁不住一笑:“元医官男扮女装,妹妹则女扮男装……有趣有趣!” 跟他们天家兄妹一样好玩呢! “见过陛下、长公主和三位大人……”静翕挪步上前,悄然端量眼前的长公主,深觉她嫣然浅笑,容光四射,竟与数日前大不相同! 宋鸣珂主动挽了她的手,柔声问道:“小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静翕圆睁双目,细细端详宋鸣珂,既为长公主装作不认识的逼真演技而震悚,又觉她的精雕细琢的倾城之色、小手的温软、嗓音的清脆动听、说话的流利程度,和她相处多时的长公主截然不同! 难不成……是双胞胎姐妹? 宋鸣珂只当她被秦澍吓到,又是初次面圣,难免紧张,遂安慰道:“你莫要害怕……来,这边风没那么大,暖和暖和。” 静翕如置身梦境,越发怀疑,世上不止一位长公主。 可……当朝确确实实只册封了一位熙明长公主,就是当今皇帝的孪生妹妹啊! 她转目偷窥那位仪容端方的皇帝,猛然惊察,对方也在留神自己的反应,眸底如有深深的歉然与期盼。 那轮廓、五官、眼色、气质……虽是男子,却更像北山上与她亲密作伴的长公主! 隐约间,一个令她遍体生寒的想法,如长蛇蠕动在心头,教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乃至呼吸不畅,气血骤凝。 身边的长公主宋鸣珂仍在热情询问:“听元医官说,你喜欢梅花,对吧?清鸣涧上那一片红梅可曾见过?” “民女……未曾去过。” 她茫然摇头,对上皇帝的愧疚眼眸,她心底一片澄明。 ——如此说来,她常去小院落中作伴、无话不谈、举止亲昵的“长公主”,是皇帝本人冒充的! 苍天啊!木神啊!她……居然整整一年半都没瞧出来?还与之同床共枕数回!好像有几次衣裳不整…… 静翕头昏脑胀,周身发抖,分不清源自冬日的严寒,还是内心的惊惧。 她为何要担心兄长的安危,悄悄尾随在后? 倘若无今日之事,她大概很难发现这天大秘密。 尤其“长公主”痊愈后,定会搬离北山,回皇宫或嫁人;而她则随兄长远离是非之地,过上与皇族无任何瓜葛的平静生活。 得悉此事关重大、骇人听闻的皇家隐秘,静翕无心理会宋鸣珂的热切、宋显琛的焦虑、霍睿言与元礼的好奇,只想逃离这本就不属于她的场合。 “抱歉,民女不敢打扰各位贵人叙话。” 她向众人执礼,自始至终垂下微红眸子。 宋鸣珂孤独许久,难得遇上一位长相秀丽、年龄相仿的小姐姐,兼之是元礼妹妹,本有亲近之心,见对方冷淡回应,心下失望。 “不如,我与你到湖边散散步,聊一会儿?” “未敢惊动长公主大驾,民女告退。” 静翕倒退数步,转身而别,刚出走七八步,却听身后有人大步奔近,随即手臂遭人用力拽住。 她猝然心惊,没来得及回头,那熟悉的嗓音已从耳畔飘至心上。 如她一贯所闻,温和、沙哑,略有些含糊,满是恳求。 “阿翕!别、别走……好吗?” 第一百零七章 ... 午后,冬日阳光流泻于皑皑白雪间,美则美矣,却陡然生出冷冽寒气。 宋显琛无须回头,已能猜出身后宋鸣珂、霍睿言、元礼、秦澍及余桐的惊惶错愕。 谁也不会想到,他以九五之尊的身份,毫无征兆跃起,追来拉住阿翕这样一朴拙少女。 也许,他自己也没想到。 可他就是做了。 上一回阿翕不辞而别,他迟迟没问出所以然。 当他惊闻阿翕是元礼的亲妹妹,笼罩于心头多日的浓雾顿时消散。 他甚至理解她先前称病、数次婉拒他邀约的缘由——她听到了太后要加害元礼的言辞。 难怪后来,他们出游被太后逮到时,阿翕的态度从容且平静,又无形中夹杂着心灰意冷。 她看似天真柔弱,实则很多事,心里清楚,除了对他这“病弱长公主”的性别未曾怀疑。 一切,归功于元礼昔时传授女装打扮的经验。 今日巧遇,宋显琛原本可装作若无其事,尤其在阿翕没当众揭穿他们交往的情况下。 但他不能赌,只因代价是他最重视的人。 病中五年,他闲坐在院落里,苦苦守望云开雾散的一日,未料久寻的阳光,只在她微微一笑间。 倘若阿翕再一次丢下他离去,他将重新被黑暗吞噬。 众目睽睽下,宋显琛紧紧抓住阿翕的手臂。 阿翕没回头,声音微哑:“陛下……请放手。” “阿翕,对不住,是我骗了你。”他忽觉千言万语均苍白无力。 宋鸣珂、霍睿言、元礼先是对眼前一幕茫然不知所措,随后略一思索,心中了然。 怪不得会传出“长公主与平民女子交往密切”的传闻,想必宋显琛在北山结识了元礼妹妹。 瞧宋显琛紧张的模样,宋鸣珂心里有数,轻咳两声:“二表哥,元医官,咱们到湖边转一转。” 元礼走出数步,转目凝望静翕,但见她脸上神色似有悲怆、有无奈、有怜悯、有羞涩,独独没有恨意。 他原想求宋显琛放过静翕,细观二人微妙态度,决意由他们自行解决,遂柔声道:“阿翕,哥哥与长公主商量点事儿,回头来寻你。” “嗯。”静翕尴尬万分。 宋显琛待三人走出一段距离,扭头对秦澍、余桐道:“你们退下。” 郊野之外,秦余二人只能退到竹丛之后,暗中守卫。 所幸,山林环绕下的湖泊边,零星游人并未留意竹林前两名拉拉扯扯的“少年”。 宋显琛深吸了口气,“我想,用不着解释,聪慧如你,都能猜到。” 静翕在混乱思绪中理清错综复杂的关系,回望他难堪悲容,悄声问:“中毒的是您,您妹妹熙明长公主,女扮男装代您执政数载,对吗?” 宋显琛咬住下唇,怆然颔首:“此事,恳请你保密。” 静翕壮着胆子,抬目凝视跟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年。 他比她小一两岁,五官标致得令人嫉妒,外加常年病郁,刚阳之气不足,显出柔顺温润的气质,总教她倍感怜惜。 他是以女子身份接近她的骗子,又是对她百般依恋、诸多关照的好友。 她纵然恼怒,恼到极致时依然充斥着包容与顾恤。 “这是自然。”静翕心绪稍有平复,温言答道。 宋显琛步子挪移,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略微垂眸,赧然道:“那日,我问你,想不想嫁入皇宫……其实,是为我自己问的。” 静翕目瞪口呆。 如此说来,那时他在向她求亲?他早存了非分之想? 她把他当好姐妹,他却想要娶她? 静翕白净的脸蛋霎时绯云密布:“您连我全名叫什么也不晓得,有这般随便?喔……对,皇帝有三宫六院,您自然……” “不是!”宋显琛一激动,霎时变得语无伦次,“我、我还不是皇帝!我……我的确对你倾心已久,只是……事关重大,我不得透露……身份。” 静翕羞怯之余,快速扫了他一眼,被他憋红脸的窘相逗笑了。 终于从她眉眼鼻唇觅到愉悦笑意,宋显琛忐忑不安的心稍感安稳,“阿翕,你、你愿意吗?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静翕微怔,黯然摇头。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30节 “为、为什么?我会好的……我、我一定会好的!”宋显琛眼眶通红,紧握她的手。 “我是个落魄弱女,您是天之骄子……咱们,不可能。” “可你……” “最初,只因裁梅姐姐说,有我的陪伴,您心情会好一些,我才常去院落,予以安慰和鼓励。但我一直认定,您是女儿身……没、没那个想法。” 宋显琛脱口而出:“你重新考虑考虑!” 静翕和他相处多时,明白他仁柔中处处透着执拗,只得劝抚道:“我绝不因您的欺骗而记恨,希望别胡思乱想,好好养病,早日康复,以登大位。” “那……那你不许、不许一声不吭……跑掉!得空陪陪我,我才会好……” 他长眸闪着恳切亮光,手上力度加重,仿佛要把心掏出来似的,情真,意切。 静翕苦笑叹息,最终点了点头。 宋显琛料想,她无法一下子接受他这个说话磕磕巴巴、未登基的皇帝。 他相信,只要她没消失在他的人生中,待他一日日好转,终有一天会博得她的接纳。 ………… 宋鸣珂与霍睿言、元礼漫步于湖边,静看冬日平湖泛起细碎涟漪,三人各有各的心境。 瞧元礼方才的震惊不亚于旁人,宋鸣珂大致猜想,静翕也瞒住自家兄长。 就如同宋显琛,也瞒住了她这孪生妹妹。 宋鸣珂频频回望兄长和静翕,眼见他们由始至终拉着手,不由得一笑:“元医官,说不定……往后,咱们会成为一家人。” 元礼挤出异常难看的笑容:“殿下,您清楚我们兄妹二人的境况。阿翕她……绝非良配。” 宋鸣珂淡笑道:“我哥贵为天子,他想要的,自会得到。若我们执意护你们兄妹周全,难道五族还敢发兵进攻不成?” 元礼揉了揉额角,无奈而笑。 霍睿言想伸手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见了他一身女子装扮,刚递起的手即刻僵在半空。 宋鸣珂忍俊不禁,抬手与之相牵,“差不多了,咱们往回走。” 三人徐徐步向原来的方位,见宋显琛和静翕各自窘迫,均心照不宣。 “陛下在此待了半天,怕是惹人注目,还请尽早回宫。”霍睿言打破沉默,谨慎建议。 宋显琛目视元礼兄妹,温声道:“若二位……无别的去处,何不……随我回北山?好歹相互有个照应。” 元礼岂敢贸然答应?他推托道:“两国建交在即,戴罪之人,不敢给陛下惹麻烦。” 宋显琛柔柔眸光落在静翕秀美面容上,小声道:“记得,你答应的事。” “是。”静翕低低应声。 当下,由余桐带了两名心腹,亲自护送元礼兄妹离开镜湖;秦澍则吩咐部下,召集林中侍卫,并派人到清鸣涧,去唤长公主的随行人员。 霍睿言本应独自离开,或伴随宋显琛,却又舍不得就此与宋鸣珂道别,视线凝向她清丽无匹的容颜,眼眸深深,如被吸附了一般。 宋鸣珂因他灼热目光而满脸红霞,悄声道:“得了!又不是见不着……明儿还有早朝呢!” “那不一样。”霍睿言薄唇微抿,语气幽怨中夹带难以觉察的撒娇意味。 宋鸣珂当然也希望以真实的自己与他多处一阵,可当着大帮人的面,她实在没法厚着脸皮和他同坐一车。 当镶金嵌玉、殷红绒帘的马车缓缓从林间驶近,表兄妹并行于湖光山色雪景中,恰似移动的风景,披风轻轻摩挲,彼此唇边翘起柔情似水,清澈眸光流淌着欢愉与不舍。 “对了,”宋鸣珂压低了嗓音,“那日六弟提起,想在过年时到镜湖行宫泡温泉。然而行宫太小,仅能容纳宗亲……只怕,没你的份儿。” 霍睿言听到泡温泉时,莫名脸红,听完最后一句,大为失望,闷声道:“长公主是在逼臣……赶紧在过年前成为宗亲?” “呿!”宋鸣珂脸颊酡红,“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可没那意思!” “我还以为,晏晏和我同样着急。” 他没向她坦诚心意前,耐性极佳;而今尝到了甜头,巴不得立即将心心念念的小表妹娶回家,多一刻都是凌迟折磨。 宋鸣珂免不了想起元礼那番话。 半年后,宋显琛真能把体内堆积了五年的毒素清理干净,并顺利与她交换身份? 她可没忘记,当初她费了多少心机,才一步步走到今日。 而宋显琛,在担任太子时或许熟悉朝政,但近年因病彻底荒废了学业与政事,想重拾帝王威仪,达到十六七岁少年君主该有的眼界、见识和胸襟,只怕所需时间不止半年。 霍睿言见她缄默不语,软言道:“我随口开句玩笑罢了,绝非催促。” 宋鸣珂听出他口是心非,小嘴一扁:“哼!我可不敢耽误你娶妻生子,上回那册子还在我手里……哪天你要是等不及,直接跟我要便是。” 霍睿言眉峰漫过怒色,薄唇翕动,一言未发。 行至马车前,宋鸣珂由裁梅、纫竹搀扶上了马车,偷眼看了一旁的霍睿言,只见他负手立于车外,与驱车之人反复交待“雪融路滑、注意石块”,感动之际,又为方才的气话而懊悔。 正想对他说几句安抚之言,他忽而转身,对她作揖:“请长公主路上小心。” 宋鸣珂闷哼,声音轻如蚊翼煽动:“这样就算了?” 霍睿言终究练武出身,耳力非比寻常,闻言压着微扬嘴角,正色道:“臣为长公主安帘。” 边说边踏上马车头,探手去拉一侧的绒帘。 宋鸣珂觉他此举怪异,好奇倾身想探个究竟。 冷不防他一掀红帘,借着帘子飞扬的一瞬间,身子猝然前移,略微低头,在她唇上印了极短暂的一下。 温软如花瓣落下的一吻。 快、稳、准,不乏绵绵情意。 宋鸣珂万万没想到,他竟敢在仆侍环绕时偷吻她,整张脸红得不成样子,唇上所感受的顷刻温热,瞬即点燃了她周身。 她根本没胆量探究车外忙着收拾的宫人、内侍、侍卫是否注意这一异乎寻常的举动,只觉快自燃了。 霍睿言低笑:“这样,如何?” 说罢,迅速退至帘外,跃下马车,毕恭毕敬:“恭送长公主凤驾。” 宋鸣珂暗自咬牙,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周边仆侍虽觉霍睿言此举颇为离奇,碍于绒帘扬起,恰巧遮挡了车内情景,他们没往深处想,随着宋显琛而起驾。 霍睿言以口哨唤来赤玉马,快马加鞭赶至宋显琛的马车旁,与秦澍一左一右护驾,直到送入宫门,看兄妹二人换乘暖轿,才调马回府。 城内热闹气氛未因雪天而冷却,相反,各处酒肆分文不取地具酒为路人驱寒,引来连片欢声笑语。 霍睿言含笑远眺道上车水马龙,百姓喜气洋溢,往日疆场上的浴血奋战一点点闪现在脑海。 那些挥洒过的汗水、流淌过的热血,未曾白费。 只遗憾牺牲的万千英灵,看不到他们拼死守护的繁荣昌盛。 感怀往事的思潮使得他从告别之吻的甜蜜中清醒,见喝酒暖身的庶民醉态可掬,霍睿言脑子突然掠过一个片段。 那年在保翠山行宫上,他和宋鸣珂、霍锐承、晋王、宁王共饮于花朝灯会。下山时,宋鸣珂喝得醺醺然,由他背着快步疾行回寝宫。 当时,宋鸣珂趴在他背上,沿路絮絮叨叨,说什么“长大后要颠倒众生”,还说“你们跑到蓟关那鬼地方,没见着而已”。 霍睿言全当她喝醉了胡言乱语,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直至她嚷嚷“蓟关不好玩,风大,沙子多,能把人脸划破”、“这辈子,打死我也不去”、“不要看到那个有疤的家伙”、“先下手为强,杀了他”…… 对应今日她非要杀掉的男子,右手手背上,正好有一道弯形烧杀疤痕! 霍睿言心底滋生的诡异之感,如雪融后无所遁形的初冬颓败枝叶,凌乱且教人无所适从。 作者有话要说:哥哥:好紧张,好怕怕,阿翕不要抛弃我~心慌慌。 元礼:我是医官、是老师,又是大舅子~心塞塞。 二表哥:想和晏晏抱抱亲亲举高高泡温泉~心痒痒。 秦澍:吃了一天狗粮,撑死,嗝—— 【楼上的为何不保持队形?】 第一百零八章 ... 二更时分,夜月柔光浸润厚雪覆盖的滨州安王府,灯火掩映着错落有致的楼宇,静静驱散深浓的夜色。 世子院落的笙歌随冷凉夜风吹入北苑书阁,引发安王宋博衍剑眉一拧。 他静听片晌,从悠扬乐韵抽离,冷峻目光紧盯跪在身前的黑衣男子:“继续。” “回王爷,属下从偏院调去三名清客,借机接近今上后,确认其为男儿身。” 安王微露失望之色。 暗探回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说皇帝有断袖之癖,长公主则有磨镜之好。 安王骤生一念——当年下毒时,年仅十一岁的孪生兄妹,长相身材十分相似,说不定,霍家寿宴之上,他安排的毒|药真毒到了宋显琛,而事后,谢氏为保地位,不动声色,以宋鸣珂冒充太子登上了皇位? 宋显琛本就男生女相,长得十分清秀白净,不论他假扮成妹妹,或是由妹妹来假扮他,均可达以假乱真之效果。 五年前,先帝驾崩后,长公主得病,一贯偏爱儿子的太后谢氏竟丢下了新登基的皇帝,如今细想,方觉微妙。 此外,赵太妃数次命人在皇帝的点心下了微量男子专用的催|情|药,从未成功过。 安王认定,是元礼从中作梗。但换个角度看待,若皇帝为女子,亦合情合理。 而今,派去的人探查后得出“皇帝当真是男子”的结论,安王的疑虑并未因此打消。 他沉吟道:“对了,李彦中在西山?” “他……他在监视清客行动过程中,被镇远候霍睿言亲手所杀。” “什么?又是这个霍二!”安王额角青筋暴起,“李彦中临死前可有说过什么?” “辗转打听到,他口出挑衅之言,说曾中了镇远候的计,还说对方早想杀他灭口,别的再未听闻。” 安王暗暗舒了口气。 幸好,没供出什么秘密。 黑衣人又补充,“据说是……熙明长公主指使的,而且……她确认了李彦中手上有道烧伤疤痕,才让镇远候下手。”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31节 安王嘴角轻挑:“长公主?她从何得知?还与霍二在一起?有蹊跷!” 过去数年,长公主常年养病在山,与霍家兄弟极少交流。假如真存在调换身份的事件,自然能偶尔换回一两日。 有了这一念头,安王暂且放下对李彦中之死的愤恨,低声问:“那日,皇帝有无异常?” “额……在场的,全是今上身边的心腹侍卫,咱们的人只能事发后旁敲侧击……” “澍儿呢?”安王眸底擦过凛冽锋芒,“难不成眼瞎了?” “王爷,公子他……秦大人似乎不大配合,属下每每派人问话,仅得到模棱两可之言,怕是除了王爷您亲自……” 素来镇定自若的安王,闻言暴怒:“统统都是废物!没一个能用的!” 怒火中烧之际,他的思忆飘至二十二年前。 从京城回滨州时,他因赵慕槿之事借酒消愁,路遇江南茶商千金,因其生得与意中人有几分类似,谈笑畅饮、箫琴会友,莫名留下一夜风流债。 原以为只不过为露水情缘,你情我愿,未料数年后得悉,对方竟珠胎暗结。 若非安王无意中打听,没准一辈子也不晓得,这世上,还有另一个属于自己的血脉。 他固然可将他们接走,然而秦澍母亲独立且任性,不乐意过王府后宅生活,对安王也没作任何纠缠,兼之她对外宣称丈夫早逝云云,全心打理家族生意。 安王由此心生感激,暗地里扶持她。 秦澍自出生起,由其母一手带大,安王只在特殊的情况下见过他几回。 初见时,秦澍才五六岁,安王一眼便知这俊秀伶俐的孩子,是自己的亲骨肉。 那眉眼鼻唇,跟他本人小时候,以及宋显扬有着七八分近似。 望向安王的清澄眸子里尽是崇拜和激动,却被母亲所迫,只喊了声“王爷”。 安王亦曾对他表示赞赏和鼓励,让他努力学艺,将来无论身在何方,都会给予最大的帮助,好让他一展抱负、名扬天下。 时至今日,安王方觉,身为仙霞岭名门子弟的秦澍,武功高强,品貌俱佳,性子直率,深得皇帝信赖,然则长大了,翅膀硬了,自作主张选择自己的方向,教他好生头疼。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这小子南下,尽心保护宋显扬。 但木已成舟,于事无补,唯有见一步走一步。 安王勉强从愤怒中回神,深吸一口气,复问:“五族那边情况如何?” “百人使团已京城进发,预计十日后入京,正好能赶上太后寿宴。” 安王微微一笑:“听说那位元医官深得皇帝宠信,即使太后起了杀心,也有人极力维护。且看他们知晓此人为五族追捕多年的要犯,还肯不肯执意相护。” 他先是觉察出,元礼传递的多为无关紧要的消息,对于他的大计划无半点作用,久而久之,起了铲除之意。 奈何对方有所警觉,长留宫中,更有侍卫时时守护。 后知后觉发现,元礼早和妹妹汇合,大半年来的配合不过是假象,安王大怒之下,下令毒杀元礼,最终被元礼摆了一道。 恰好五族内乱平定,西渡海域,意图与中原各族恢复建交,并寻找流散在境外的族人,安王当即命下属放话,告知他们,苦寻数载的“阿栩兄妹没死”之事实。 五族使者大为震惊,得到朝廷回应后,火速赶赴京城。 对于安王而言,此举不过为报复一枚无用处的棋子。 他这些年做事滴水不漏,就算元礼猜到幕后操控者为何人,也寻不到半点实据。 是夜,待黑衣人领命退下,安王伫立书阁西窗,极目远眺。 他放在心中二十多年的人儿,大抵就在那个方向,和他相隔千山万水。 自从宋显扬离京,赵慕槿再度回西山虚明庵静修。 皇帝以保护太妃为由,加强了防卫。 安王不敢造次,只得默默派人混在虚明庵附近,为他传递信息。 如过往的十多年,他们分隔两地,终年难见上一面。 也如过往那般,他一闭上眼,脑海便清晰浮现出她的修眉清目,瑶鼻丹唇。 她发梢的馨香,自少女时代已困扰着他,此刻最令他倍感煎熬的,则是她思念儿子的哀怨神情。 睁开双目,映入眼帘的,只有滨州安王府华美的园林。 银花珠树,碧水凝冰,寒梅傲雪,檀心香烈。 没有她的美景,入得了他的目,入不了他的心。 ………… 雪后初晴,御书房内炭火正旺,暖意融融。 宋鸣珂翻看宴飨、外吏朝觐、诸蕃入贡的详细单子,唇畔淡笑喜忧半参。 霍睿言见她看了半柱香后搓揉两额,不由得关切问道:“陛下,南方动乱已平,为何还忧心忡忡?是为五族使团之事烦忧?” “战后的安族及西南地区各族纷纷朝贡,碰上五族使团抵京,大堆事挤在一起,外加太后大寿,礼部尚书部、侍郎、鸿胪寺卿、少卿、寺丞等大小官员,就宴劳、给赐、礼迎等事务,从早到晚请示,几乎没停下来过……” 宋鸣珂边埋怨边伸了个懒腰,顿觉筋骨酸痛。 霍睿言劝道:“现今万事俱备,陛下也该歇一歇了。” 宋鸣珂指着案上的大叠清单,扭头对余桐道:“都批复好了,拿下去照办就是,朕乏了,都退下吧!” “是。”余桐领命。 霍睿言拱手执礼:“臣……” 宋鸣珂幽幽打断他:“不包括霍卿家。” 余桐忍着笑,带领伺候的宫人与侍卫告退,并贴心地为二人关上了御书房大门。 遮挡日光后,室内仅剩摇曳烛火和窗户透进的弱光,显得静谧空间弥散出些许暧昧气息。 宋鸣珂靠在雕龙鎏金镶嵌漆红的宝座上,手软软搭在低矮扶手处,纤纤玉指随意扣着扶手末端的圆形金漆龙凤头,无意识转动雕龙嘴里的衔珠,姿态如像只半瞌睡的猫咪。 她注视一本正经的霍睿言,慵懒中夹带三分挑衅。 镜湖边马车内的匆匆一吻后,二人因公务繁忙,未得单独相处机会。 今儿明摆着清了场子,他竟然打算跟着余桐他们撤离? 装吧,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沉默片响,宋鸣珂审视略微拘谨的他,淡声道:“急着离开?莫不是佳人有约?” “臣怕陛下拿出奇怪的册子,更怕……” “怕什么?”她秀眉轻蹙。 霍睿言笑而不语,突然抬步行至她跟前,倾身将她抵在座上,低头启唇,含舔她的唇瓣。 辗转狂肆间,既温润,又热辣。 他仿佛要将积压多日的彻骨缠绵数尽还给她,以从未有过的热烈与执拗,吻得她浑身瘫软。 深深掠吻后,他贴着她的嘴角,含糊笑道:“怕……忍不住,冒犯了陛下。” 宋鸣珂眼波流转,啐道:“既然怕,为何还冒犯?” “臣忍不住。” 他再次凑近,宋鸣珂却抬手抚上他的脸,小声道:“先别闹,我有话要问你。” 说罢,坐直身子,示意他搬动椅子,坐到她身旁。 宋鸣珂自那杀手骤然现身、又被迅速杀掉,一度不愿回想,怕记起前世往事,感怀伤神。 现下诸事忙碌完毕,得了与霍睿言共处的良机,她决意好好问一问,杀手说的“灭口”,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手上有疤痕的家伙,你曾见过?” 霍睿言早知她把话听进去了,只是没想到隔了将近十天才发问,遂一五一十把一年半以前发生的事,包括他请孙一平探听赵太妃的动向后遇难、追不回原始书信、他亲自夜探虚明庵、和杀手打斗受伤的种种。 宋鸣珂自然没忘记,在他房中亲手给他抹药包扎的脸红心跳。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那人今生不曾出现在她跟前,居然与霍睿言另有过节。 “那人护着赵太妃,你却怀疑他不是宋显扬的人?” 霍睿言搓了搓手,犹豫未决。 “二表哥,你我之间,还有无法坦白的隐秘?”宋鸣珂悄悄把手覆在他的手上。 “晏晏,有件事,我若说出口,你千万别生气。”他语意凝重,言辞恳切。。 “怎么了?” “我一直怀疑,安王有问题。可……这些年,你对他实在太过信任,我不敢如实相告。” 宋鸣珂怔然,良久,忆及与他起过的小争执,低叹道:“我承认,皇帝当久了,日渐专断和霸道,这是我长时间逼迫自己坚强、果敢的结果。” “不、不是这意思……我只凭直觉,拿不出实据,怕冤枉了摄政的王爷,才秘密调查。” 霍睿言硬着头皮,把自己和元礼的推断细细告知她。 听说安王与赵国公极可能仅仅为表面不和,背地里相互勾结,宋鸣珂背上冷汗如起了一层鳔胶,教她黏腻难受。 早被她抛诸脑后的数个疑虑,冲破漫长岁月,重现心头。 二十二年前,所谓的奔龙山行宫野合,是否存在? 宋显扬真的是早产儿? 假如赵太妃真有位琴箫和鸣的情郎,有没有可能是……安王? 太后生辰宴会将至,想必安王已踏上来京之路,庵中的赵太妃也会下山入宫祝贺。 难得有此盛大的宴会,宋鸣珂内心充满期待,眸底锋芒湮灭的同时,唇边勾起一抹隐约极了的笑意。 第一百零九章 ... 皇宫后花园内,迂回冷风夹杂着渺远丝竹声,似清泉流淌在梅林间。 亭边绿萼轻剪,疏影清寒,幽香混了酒香,熏人欲醉。 今日宴会,乃礼部和鸿胪寺共同协作筹办,共有三大环节,分别为赏梅宴、歌舞宴、太后寿宴。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32节 宋鸣珂在紫宸殿接受使臣觐见朝拜后,领着宗亲和安族、赤月族、棠族,以及东海五族的代表,步入这片环境清雅的园林。 他们服饰各异,长相身材各有特点,最瞩目的莫过于五族的使臣。 与旁的部族不同,他们派来的三十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分别穿着银白、黛绿、深蓝、赤红、棕黄的衣裳,以示金木水火土五大族的身份。 宋鸣珂曾听元礼谈起,五族分地而治,数百年来,一直以金族马首是瞻。 各国轮流掌政十年到十五年不等,主要的聚集地两仪城,是一座以黑色白色为主的繁华大城。 其后,因金族半数的王族迁居中原,造成火族势大,引发了连串的动乱,五族之境干脆闭关锁国,与外界断绝往来。 元礼和静翕出身自木族。 木族人大多从事种植业、造纸、园艺,性子柔善仁爱,极少参与到战争中。 某场重大变故,迫使年仅十一岁的元礼带着幼小的妹妹,偷取火族的毒|药和方子,历经险阻,逃至境外,隐姓埋名至今。 上一世,宋显琛未能躲过毒杀,因此李太医因先帝驾崩被问责,徒弟元礼也许随之离开,也许进入翰林医官院打杂,但始终没机会出现在宋鸣珂眼前。 而今生,元礼机缘巧合成为御医官,忍辱负重,终归与背后势力撕破脸。 思前想后,宋鸣珂认为,五族来中原建交的时间实在太过微妙,务必谨慎对待。 行至梅林深处,梅林锦绣、雕栏玉砌、美酒佳肴、衣香鬓影、园林胜景,无不引来各族赞叹。 宗亲们或挽袖举酒,或谈笑赏花,一派和睦。 宋鸣珂在绯色图龙袍外披了件貂毛裘,仪表端肃,眉目英气勃发。 自从秦澍提醒,外界有人对皇帝的性别产生疑惑后,她在外人前越发豪迈,甚至为制造少年人的喉结,故意在脖子上加重了阴影。 哪怕霍睿言怀疑的幕后指使者是安王,宋鸣珂仍旧觉得,对她不利的可以是任何人,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四处张望,想看霍睿言去了何处,一洪亮的嗓门从背后响起。 “陛下!别来无恙!” 宋鸣珂回头,见是安王世子宋既明躬身执礼,不由得微笑,“自家人无需多礼。” 细观他身材比起往年更壮,一身张扬的宝蓝色锦缎,笑时两眼眯成线。 宋鸣珂每回对上他这张人畜无害的脸,总不由自主记起上一世海边谈笑的场景。 她心中一暖,笑道:“恭喜既明堂兄生了个胖儿子,为何没带到宫里给朕瞅瞅?” “晚上寿宴,一定让内子抱来!”宋既明因皇帝一如既往的亲切,无视他老爹警示的眼神,强行挤上前,与“堂弟”勾肩搭背。 宋鸣珂虽极其排斥,但念及自己为“男儿身”,不可过分推拒,遂由着他表示亲热。 “上回给您的‘宝贝儿’,效果如何?”宋既明笑得贼兮兮的。 宋鸣珂先是一愣,终于记得他所指何物,嗫嗫嚅嚅道:“你、你还好意思说!” 无端忆及前几年,她曾向霍睿言说了句“既明堂兄赠予的册子精彩至极,我看完,就轮到你”,事后还真的面不改色赠予了他,而今回想,简直丢人丢到天边去了。 再想起近日霍睿言的屡次激烈拥吻,她霎时满脸通红。 宋既明却以为是皇帝堂弟内敛,笑道:“别不好意思,男人嘛!总得找找乐子!” 他目光扫向宋鸣珂身后紧随的剪兰和缝菊,二人均在十八九岁上下,容色端丽,算得上美人胚子,遗憾太正经了些。 他挑笑道:“这次做兄弟的又物色了几个姬人,大胆泼辣,给陛下换换口味。” 倘若在平日,宋鸣珂或许会以“政务繁忙,不好纵情声色”为由婉拒他的“好意”,可如今她谁也不敢轻信,硬着头皮道:“好啊!朕……” 她一时没想起他所给的书册内容,却陡然想起上一世宋显扬在位时的风流韵事,于是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大胆泼辣的好!千万别太娇滴滴……上回朕勒住一宫人的手腕,她哭了一宿,可烦人了!” 宋既明一听,来了兴致:“陛下竟有此情致!” 宋鸣珂没辙,唯有根据上辈子的传闻随口胡诌:“像那种……手上的勒痕三日未消,细皮嫩肉的经不起折腾……既明堂兄给朕换几名热辣的,暖暖床,朕要是高兴,带去温泉浴池作伴!” 话音刚落,她忽然瞥见了身侧半丈外多了一青白身影,眼光如刀锋利,她暗呼不妙,悄悄耸肩,从堂兄的魔爪下撤掉。 宋既明浑然未觉:“啧啧啧,陛下开窍,做哥哥的很欣慰啊!” 宋鸣珂见霍睿言凝步不前,长眉紧锁,而宋既明正聊得兴起,只得豁出去,嘿嘿而笑:“朕长大了,犹爱新鲜花样!” 霍睿言听宋鸣珂满口胡言,既懊恼,又羞愤,想着打断这场不知羞耻的对话,却无从插嘴。 正自惶惑无措,一名内侍快步走来,对余桐禀报了几句,退至一旁。 “陛下,木族的长公主和小郡主请见,”余桐小声问,“您看……?” 宋鸣珂一听“木族”,心跳有片刻停顿——来了! 宋既明听清余桐所言,笑道:“陛下,我看那小郡主生得极好,该不会是……想与咱们联姻吧?” 宋鸣珂心知避得了一时,避不过一世,既来之则安之,遂点头应允。 宋既明不好打扰皇帝聊正事,急忙溜到边上看热闹。 不多时,一名黛色裙袍的中年女子由内侍官引领着缓步而近,年约四十岁上下,身后跟随一翠裙少女,二人五官有五分相似,皆为瓜子脸蛋、杏眸灵动的美人,应为母女。 二人朝宋鸣珂行了一个双手交叠胸前的礼,为首者温声道:“陛下,木族人莲桢,有一事相求。” 她嗓音偏软,口音夹带海外方言。 宋鸣珂淡声道:“免礼,长公主有何事需朕相协?” 莲桢长公主踏前两步,眸光肃然:“莲桢想请陛下交还一人。” 宋鸣珂料想对方开门见山,自是有备而来,当下浅浅一笑:“交还?” “不错,”莲桢正色道,“据闻陛下此前有一位御医官姓元名礼,此人实为我木族私逃出境者,于木族、乃至整个五族十分重要,还请陛下将其交出,以维系两国情谊。” 宋鸣珂没想到她居然敢堂而皇之找自己要人,且一副理直气壮、势在必得的模样,心下微觉讶异。 “元医官是否为五族人,朕不清楚,朕只知他早已离职,且去向不明。” 莲桢眉峰掠过一丝玩味,“陛下不知?莲桢却知他们兄妹人在何处。初来京城,为表尊重,故先向陛下请示。” 她转而目视半丈外的霍睿言,郑重补了句:“毕竟,私闯侯爷的私宅,一则不法,二则不敬,三则伤情谊。” 宋鸣珂面不改色,内心凛然。 看样子,木族长公主不仅有备而来,甚至有内应,事前早已清楚探测到元礼兄妹的动向! 堂堂一国之君,宋鸣珂绝不轻易受人胁迫,但两国五十年来首次恢复邦交,她无法一来就给人下马威。 莲桢见对方沉吟未决,语气恳切:“此事事关木族一族命脉,我们远道而来,除了与贵国建交,还有一要紧任务,是将此人带回岛上。恳请陛下成全!” 说完,撩裙而跪,行了中原的大礼。 随她而来的小郡主原本垂首而立,见状也跟着拜伏在地,嗓音娇软,附和道:“求陛下成全!” 宋鸣珂觉得她声音好听,颇觉好奇,“你叫什么名字?抬头给朕瞅瞅?” 小郡主豆绿罗裙委地,抬眸时杏眼桃腮,眼角眉梢难掩忧虑与惊羞,悄声道:“我、我叫……蔻析。” 宋鸣珂深觉木族出动了长公主和郡主来要回元礼,定然志在必得。 如若对方已摸清元礼所在,无论怎么藏,也终究会被他们找到。 目下,她不能答应,却又不得不应对,念及方才宋既明所言,心生一计。 “二位先请起,”她淡然而笑,“你们才刚来没几天,何必急着向朕要人?咱们大伙儿先好好聊聊……蔻析小郡主今年多大了?可有婚配?” 此言明显缺乏礼貌且轻佻,莲桢长公主一听,眉目尽是怒色。 蔻析满脸绯红:“回陛下,蔻析十五了……没许人家。” 宋鸣珂强行转移话题,问起她是否喜欢中原,来京到了哪些地方游玩,爱吃什么……表现得尤为热情,独独对她们适才所求置之不理。 莲桢无奈,只好退而求其次,请求先见元礼一面。 宋鸣珂像没听见似的,逗小郡主上了瘾,仍滔滔不绝问她身上的饰物材质名称,从外人眼中看来,完全就是少年皇帝对异族美貌少女的百般调戏。 谈话间隙,她朝霍睿言使了个眼色。 霍睿言会意,招呼秦澍和霍锐承过来盯着,自己则借故离开梅林。 “蔻析妹子,”宋鸣珂一兴奋,不再称呼人家“郡主”,改而直呼其名,“你们木族人都爱穿绿衣裳?” 蔻析羞怯,可她有求于人,又没法理睬,顺着对方之意,聊了几句木族风俗。 “回陛下,木族的王公贵族穿黛色、翠色、碧色,颜色越深,身份越贵重;庶民则穿青衣,卑微者色浅淡。” 宋鸣珂“噗嗤”而笑:“那……像朕的二表哥成天爱穿淡青袍子,到了木族,岂不可怜?” “陛下说笑了,各处习俗不同,岂可相提并论?”蔻析委婉答道。 宋鸣珂问及对方有关木族的饮茶之法,惊觉与中原地区的方式大不相同,恨不得拉着她当场演示,“你泡茶给朕喝好不好?朕也给你点一道茶。” “这……” 秦澍眼看人家异族的郡主被她闹得娇羞不已,忍不住凑到她耳边提醒:“差不多得了,再整下去,您得把人家娶进宫喽!” 宋鸣珂目的只为岔开话题,见宴会进行得如火如荼,借口说要回宫更衣,让余人自便。 莲桢母女既松了口气,又大感忿然,目送皇帝大摇大摆离去,对望一眼,以五族语言低声商量。 ………… 霍睿言仓促离宫,快马飞奔出城,跑了趟私宅。 听管事说,这几日的确有奇奇怪怪的人在附近徘徊,元礼兄妹则生怕有人硬闯,早早躲进密室。 霍睿言开启机关,寻到正在幽暗地下室做药丸的二人,一句废话也没讲,直接转达了木族长公主之言。 静翕逃离五族时还小,对于儿时的事记不大清楚,自始至终一脸茫然。 元礼再三确认来的是莲桢长公主,脸色愈加诡异。 “元医官,”霍睿言按捺不住,“你究竟是谁?” 为何五族劳师动众追捕他多年,这回更是让长公主出面?他盗取毒|药和方子一事,真有那么严重?还是他另外掌握了什么大秘密? 元礼没回答他所问,反问道:“今上有何打算?” “当着外人面前,她半句话也没说,只让我与你商量。” 元礼惨然一笑:“事已至此,还有何可商量?你们要和五族建交,才有机会取得解药,于情于理,把我交出去便是,最坏的……大不了当场殒命。阿翕与当年的动乱无任何瓜葛,不必随我走这一趟。” “哥哥!”静翕泫然欲泣,“你……你不能去!他们会杀了你!” “阿翕,我们没别的选择。如牺牲我这无用之人,能保住你,救回……那一位,成全天家兄妹的幸福,绝对比我们下半辈子躲躲闪闪、亡命天涯要好得多!”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33节 霍睿言于心不忍:“这是你的决定?” 元礼苦笑道:“此为最佳办法,损失最少。我的意思是……在供出我之前,你们必须谈妥条件,比方说,逼他们允准师父入境寻药,并能送他老人家安全回京……” 霍睿言注视仍作女子打扮的元礼,脑海闪现初相遇时,同样是严寒冬季。 那文秀少年比他年长一两岁,倚梅而立,抬手采摘梅花。 面如冠玉,五官精致,即便穿着翰林医官院的苍色长袍,人如空山孤月清朗。 此后,他们互相怨怼过、争风吃醋过,保翠山行宫那回闹得不可开交,继而开启长达五年的合作。 期间,元礼偶有捉弄霍睿言,但彼此信赖、惺惺相惜,实则饱含从未袒露于人前的兄弟情意。 “当真……没别的办法?只能走这步?” 霍睿言确实不愿用元礼的性命来换取他本就触手可及的美满。 哪怕他们都明白,生长在中原的草药对宋显琛的毒无效。 元礼摇头:“从你头一次跟我说起,五族人要来时,我便猜到……有此下场。” 霍睿言暗自盘算,如何部署,遇到危难时如何解决,却听得元礼黯然道:“我走以后,阿翕……拜托你了。” “哥哥!我随你一同回去!我不要独活!”静翕泪流满面,颤抖的双手死死拽住他的胳膊。 “阿翕,听话,记住父亲说的,”元礼微微一笑,“我们身上流着木神选定的血,绝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命,除非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譬如情义,譬如信诺。我目下遇到了,可你不至于如此。因此,你必须替我活下去。” 静翕掩面而泣,泪水涟涟,最终没再抗争。 元礼站起身,以干净帕子拭去手上的药粉,转头望向霍睿言,眼神透着前所未见的从容平静。 “二公子,劳烦借一袭青衫,颜色……越浅越好。” 第一百一十章 ... 歌舞宴会设在绛萼殿,除了从梅林赏梅移步的宗亲和各族使臣,还新加入五品以上的大员和女眷们。 众人候立殿里殿外,恭敬等待太后凤驾,并朗声祝祷。 太后谢氏今年四十整寿,身穿金红锦绣裙袍,明丽与威严并重,受百官朝拜后,由宋鸣珂与宋显琛亲自搀扶落座。 赵太妃衣裳素雅而不失端方,领着寥寥无几人的太嫔,对太后说了一番无甚新意的贺寿词,施施然到一旁静观宴乐表演。 因是太后寿宴,歌舞以庄重、祥和的气氛为主;宫人们奉上各式茶点、干果、雕花蜜饯等,件件精致得令人不忍心入口。 宋鸣珂假意欣赏姬人舞姿、享用美点,实则不断留心安王、赵太妃的反应。 二人相距甚远,赵太妃容色沉静,只浅浅抿了几口茶水;安王偶尔与身边的安王妃交谈,又不时瞪视哈欠连连的儿子。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分,赵太妃起身,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太后恭敬拜别。 太后多年来视她为眼中钉、心中刺,在这盛大生辰宴会上,眼不见为净,爽快放她离开,又和下首的“长公主”、太嫔闲谈。 细察安王对此无动于衷,与旁人反应一致,只好奇扫了一眼,未作过多关注,宋鸣珂的心不辨悲喜。 难道……她猜错了? 倘若二人真有勾连,说不准事先商量过? 霍睿言迟迟未归,她无法借助二表哥的敏锐观察力,只得咀嚼着不知味的点心,忐忑观舞。 意外的是,五族人也为太后带来了祝寿表演。 那位蔻析小郡主亲自抱了一把七弦琴下场,而两名蓝色衣裙的少女分立她身侧,缓缓轻唱。 宋鸣珂听不懂她们唱了什么,只觉声如敲玉,调如转簧,琴声悠扬,似是在歌颂大好河山的壮阔。 当曲子渐高渐歇,大伙儿意犹未尽之际,突然琴音一转,乐韵瞬即变得激昂。 数名红衣、黄衣、白衣、绿衣、蓝衣的年轻男女从宴厅不同方向飞身掠出,五色缤纷,煞是鲜明。 红衣人舞动腰肢,黄衣人表演原地快速翻滚、舞绸带等杂耍,白衣人舞剑,绿衣人以各种乐器与蔻析合奏,蓝衣人继续歌唱。 看似五花八门,实际此进彼退,刚柔并济,配合得天|衣无缝,非常有条理。 这奇特形式令在座的宾客耳目一新,当得悉为太后表演的男男女女并非普通族人,而是五族的郡主、郡王、大臣子女时,更觉此贺寿礼诚意满满。 表演结束时,五色衣裳的年轻人如变戏法似的,舞出一幅红底金字的百寿图,长约两丈,将他们团团围住。 刺绣上的寿字呈现出别具一格的字体和形态,给人以富丽堂皇、意蕴深长之感。 众人根本没看清这红绸从何而来,称赞声喝彩声不绝于耳。 木族长公主莲桢缓步而出,带着大家呈上这卷以金线绣成的百寿图,齐声祝寿:“愿太后娘娘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好好好!”太后大为开怀,“赏!重重有赏!” 莲桢长公主跪下谢恩:“谢太后隆恩,五族未敢领赏,只求太后娘娘交还一人。” 宋鸣珂绝未料到,她上午好不容易压下去的一桩事,竟被对方当众抖出来,登时脸色大变。 太后狐疑:“你们想要何人?” “回禀太后娘娘,”莲桢徐徐抬头,“前御医官元礼,乃木族人,十一年前盗窃重要机密,逃离五族之境,还请太后娘娘交由我们五族来处理。” “什么?居然还有这等事!”太后凤眸一凝,转头目视宋鸣珂,“陛下是否知情?” 宋鸣珂冷声道:“木族长公主今日上午方对朕明言,朕仍需彻查此事……” “木族长公主如此肯定,想必证据确凿,既然是木族的逃犯,你们若能寻得到,带走便是。”太后浑然不理会宋显琛与宋鸣珂的迫切眼神,当场允准莲桢的请求。 莲桢喜容乍现,即刻谢恩。 宋鸣珂满腔怒火,又不能在太后的生辰宴上发作,双拳在袍袖内攥得噼啪作响。 她明白,太后早有除掉元礼之心,奈何宋显琛不情不愿,还被元礼侥幸逃脱。 如今木族长公主开口要人,太后知“私自逃出境外”、“窃取重大秘密”的罪名足以让元礼丧命,自是顺水推舟,还人情、除祸害、固情谊。 宋鸣珂与宋显琛互望一眼,眸光悲切怆然,均觉这莲桢长公主以此手段博得太后同意,执着得可怕;而太后丝毫不顾念他们兄妹二人的意愿,可谓冷漠无情到极点。 宴会犹在热烈气氛中进行,宋鸣珂的心却一点点凉了。 ………… 当歌舞贺寿结束时,太后回慈福宫歇息,以准备两个时辰后的宫宴。 朝臣散去,而各族使臣被安排在宫中游览赏景。 宋鸣珂无心理会闲事,意欲寻一僻静处,与宋显琛探讨如何摆平元礼这件事。 二人一前一后出殿,故意隔得远远的,乍一眼看,瞧不出身高差距。 宋显琛服饰华贵,妆容雅致,行止娇柔,衬得宋鸣珂风风火火的动作分外霸气。 殿外内侍官齐桉快步而近,呈上一封密函:“陛下,霍大人托小的将此信转交给您。” 宋鸣珂无须多问,已知他所指的是霍睿言,急忙拆开信封。 信中言简意赅——元礼自愿回五族,人已在宫中候命,请陛下与木族长公主谈妥条件,务必让对方答应,李太医自由出入五族之境,采摘草药。 宋鸣珂心底如这冬月的冰雪般寒意彻骨。 连霍睿言也被说服了,认为此事势在必行? 那她和宋显琛的抗争,还有何意义? 怅然立在萧瑟寒风中,她细阅霍睿言笔下的每一个字,忽然读懂他的无奈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 ——他另有安排。 当下,宋鸣珂命人僻出一处殿阁,请上木族的长公主莲桢。 然而,莲桢并非独自前来,她身后跟随着五族入宫觐见的三十余人,双手交叠于胸口,躬身行礼,“参见陛下。” “免礼。” 宋鸣珂的目光悠然扫向每一位五族使者,但见他们年长者不过两三人,其余多为青壮年,气定神闲,不卑不亢。 她虽不喜莲桢用祝寿的方法直接向太后要人,却理解对方的策略。 若非她顾左右而言他、对蔻析胡搅蛮缠,莲桢或许无需出此下策。 “莲桢长公主,”宋鸣珂淡淡发声,“你和你的族人口口声声说,元医官是木族人,且盗窃了机密,有何凭证?如若朕把他交出,你们会作何处置?” 莲桢似听出她口吻略有松动,拘谨神色有了一丝缓和。 “一旦元医官与我们当面对质,陛下自可获得凭证。至于作何处置,此为五族内部仍需商议的问题,恳请陛下原谅,莲桢无法予以答复。” 宋鸣珂直视莲桢明丽的容颜,眼底掠过黯然,“朕不晓得元医官究竟做了何事,但他在朕身边悉心侍奉多年,朕不希望你们过分苛责于他。” 莲桢杏眸微睁,似是大感惊讶,踌躇未定。 宋鸣珂又道:“朕座下的医官们对五族秘境的奇花异木、灵药仙草向往已久,一心想赴贵境寻访草药,还请长公主给予便利。” 莲桢与身侧两名绿衣人对望,小声谈论了几句,方道:“只要陛下将元医官放归,这些事都好商量。” 宋鸣珂乍然听她改口说“放归”,心下异样感顿生。 话说到这份上,主动权仍掌控在宋鸣珂手中。 略一思索,她沉声发令:“把人带进来吧!” 此言一出,五族人无不喜形于色,绿衣人几近要落泪。 半盏茶时分后,霍睿言亲自带领一身淡青袍裳的元礼信步而入,攫取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掩映烛火下,霍睿言昂藏挺拔,儒雅清俊;元礼稍显清瘦,眉宇间穆若和风。 这曾是宋鸣珂身边最瞩目的两道风景,再次目睹二人同行,她蓦然记起那一年抵达保翠山行宫前,他们一左一右扶她下马车的场景。 当时她落落大方地搭上两人手掌,霍睿言的手立马变得滚烫,而元礼的手则异常冰凉。 时隔多年,她才明瞭,二表哥之所以热血沸腾,是因为他心里有她;元礼冷凉如秋霜,缘于藏了太多秘密。 元礼先朝宋鸣珂执礼:“微臣元礼,叩见陛下。” “元医官,”宋鸣珂敛定心神,幽然道,“这几位是来自五族的使臣,他们说……你是多年前从五族私逃出境者,此话当真?” 元礼清眸微垂:“的确如是。” 五族人一众哗然,目不转睛打量他,莲桢双目含泪,嗓音发颤:“栩君,是你吗?”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34节 “是我,小姑姑。” 元礼捋袖,露出上臂的一枝叶纹刺青。 宋鸣珂见他们相认的情景压根儿不似要闹个你死我活,不由得徒生期待。 兴许,有转机? 紧接着,几名绿衣人开始问话,由于说的是方言,宋鸣珂和霍睿言等人一个字也没听懂。 元礼十余年没讲过五族语言,回答时极其艰涩,有时候一下子没想起该如何表达时,甚至用上汉语。 双方越说越激动,而元礼越发震惊,乃至目瞪口呆,从贴身衣领处翻出一块木牌,交至莲桢手上。 宋鸣珂和霍睿言云里雾里,想催促问是怎么回事,又不便打断他们的对话。 待争论声停下,元礼久久未语,尴尬挠头。 宋鸣珂正要问他们得出哪种结论,却见莲桢与蔻析等七名绿衣人突然跪倒在地! “……!” 这又是在闹哪一出? 宋鸣珂欲言又止,元礼悲喜交加,转头与她对视,薄唇翕张。 “陛下,他们……想让我回去,继承木族王之位。” 宋鸣珂与霍睿言不约而同望向对方,霎时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 原来,元礼和静翕,是木族先王的嫡亲子女。 当年五族动乱,木族战败。 元礼的叔父借助火族势力夺权,诬蔑是元礼害父丧生,企图暗中铲除他。 元礼年仅十一岁,势单力薄,遭到诬蔑后,一不做二不休,拿走了那时叔父和火族合作研制的几种毒|药和方子,并带着静翕逃离出境。 沿途,护送他的人一一死在他眼前,当他们兄妹来到中原后,所剩的只有乳母和丫鬟。 面对叔父和火族人的追杀,二人迫于无奈,投靠救助他们的人。 由于两国互不通音讯,元礼对五族内乱平定等事一无所知,更不晓得叔父多行不义,早在前年已病故。 参与政变的官员陆陆续续说出昔年冤案,代为执政的莲桢长公主方得悉真相,立即发出寻找侄儿侄女的命令。 然则,有神秘人士透露——逃离五族的那对兄妹被人所挟持,还遭到中原皇族追杀,如五族人想追回他们遗失的秘密,得抓紧时间。 莲桢误以为元礼在中原犯了大罪,因而不敢声张他是木族的继承人,怕中原皇帝知道其真实身份后加以要挟或迫害,干脆加倍夸大他所犯之罪,声称其盗取机密云云,必须交由五族人处置。 元礼满心认定五族人仍如十一年前般,不顾一切截杀他,才东躲西藏。 宋鸣珂听完来龙去脉后,啼笑皆非:“这么说……朕请了位未来木族王做御医官吗?行啊!元医官!深藏不露啊!“ 元礼窘然:“陛下,微臣昔时不过为亡命之徒,您就别笑话我了!” 莲桢原本担心这位年轻的皇帝要为难侄儿,眼见二人相谈甚欢,绝非她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同样松了口气。 她领族人向元礼执礼,请他早日随他们回海外。 只因明年,即将由木族执掌两仪城,管理五族大小事的运作,原则上,王族需有一人在两仪城坐镇。元礼多年未回族,定然有很多事务需要学习和处理。 宋鸣珂万万没想到,担忧数月之久的一桩事,竟以她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简直乐得心花怒放。 就目下状况而言,元礼兄妹势必回故土,取药等事,更不足为患。 遗憾的是,此去一别,不知何年才能得见。 元礼和五族人达成一致,对外暂时宣称原先的版本,以免有人暗中加害。 莲桢生怕委屈他,又问起静翕近况。 宋鸣珂猛然念及兄长对静翕的情意,雀跃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 是夜,宋鸣珂和五族人按照原计划参加太后寿宴。 霍睿言与元礼,则带了两名族人返回私宅,通知静翕作离京准备。 夜幕低垂,积雪使得京城内外如银雕玉琢。 “你这家伙!”霍睿言骑在马背上,喜悦之情不言而喻,“瞒得这般紧!为何不早说!” 元礼与他并骑,失笑道:“我早把过往身份抛下……况且,这有什么可说的?” “我早觉你不简单,却没料到是一族的继承者!谁会想得到,堂堂木族王子会假扮成我府里的丫鬟!”霍睿言语带戏谑。 元礼斜眼睨向他:“我不是怕你知晓后,醋劲大发么?” 霍睿言一愣,闷哼道:“管你是医官还是王子!反正……你没戏了!” 元礼“嘿嘿”干笑两声:“那可未必,我木族虽小,但好歹也是个王。” 霍睿言纵然知元礼存心气他,仍禁不住磨牙瞪目。 片刻后,元礼幽幽地道:“你得好好待她,否则我漂洋过海,一针扎死你!” “去你的!”霍睿言怒道,“我几时待她不好了?” “过往的表现,不代表以后,”元礼嘴角微勾,“我今儿把话撂这儿,你好自为之。” “哎呀!要当王的人,果然不一样!开始强硬了啊!” 元礼窃笑瞄向他下腹,悄声道:“当然要比你这侯爷……‘强硬’些!” 霍睿言起初没听明白,对上他邪恶的眼神,勃然大怒,深知说荤话斗不过他,怄气道:“赶紧滚回去你的木族去!” “哼!今天下午,是谁巴巴的不让我走,还要把我藏起来?这下翻脸不认人!谁信你会不变心!” 二人于吵吵嚷嚷、嬉笑怒骂间,悄然冲淡了离别之意。 不知不觉,城外私宅已近在眼前。 ………… 宴席散后,宋鸣珂喝得兴高采烈,本欲回寝宫休息,又觉赴了一整日宴会,落下太多公务,见时辰尚早,自行回御书房批复奏折。 不到两盏茶时分,霍睿言在外请见。 “二表哥,你来得正好,情况如何?”宋鸣珂丢下笔,起身离案。 霍睿言捕捉到她喜滋滋的笑颜,低声问:“陛下似乎对于元医官为木族王族之事很欣慰?” “那是自然!”宋鸣珂笑道,“一来免去他的杀身之祸,二来利于两国建交,三来对兄长的病益处多多……只可惜,往后难再和元医官相聚……” 见书房内除余桐外再无他人,她径直道出心中所言。 “陛下极为不舍?” “相处日久……不是很正常吗?” 宋鸣珂茫然不解,冷不防与余桐警惕的眼光碰撞,更感狐惑。 缄默片晌,余桐面露难色:“陛下,小的去御膳厨房,给您催一催醒酒汤。” 也不等宋鸣珂批准,他倒退着出了书房,并为二人关上大门。 宋鸣珂正处于微醺状,见霍睿言默然不语,她打了个哈欠:“你还没说,元医官他怎样了……” 霍睿言听她开口闭口全是元礼,眉梢凝聚不悦,淡笑道:“元医官诸事安好,倒是臣心里不大好受。“ 宋鸣珂挪步靠近,握住他的手:“嗯,我懂,你重情重义,必定也舍不得他。” 霍睿言无比汗颜。 这丫头想哪儿去了? 难不成……她全然没想到,这些年来,元礼一直默默倾慕于她? 她到底迟钝到了何种程度? “臣不好受,并非因为元医官要离开中原。” “不然呢?那是为何?” 霍睿言大手一探,将她抄入怀内,低头贴着她的耳括:“是因为……陛下。” 宋鸣珂哧哧而笑:“我又没招你惹你。” “就是因为,陛下最近都不招惹臣,臣心里难受。” 宋鸣珂伸臂环上他颈脖:“哟!学会撒娇了?那……想要我怎么招惹呀?” “听说陛下的温泉浴……缺个伴儿?”他唇瓣挑起一抹了然的微笑。 “……” 宋鸣珂早猜到,他把她和宋既明的对话听进去了,却料想不到,他会口出此言。 酒意困扰下,她傻了眼,红了脸, 霍睿言以舌尖舔了舔她耳垂,闷笑道:“陛下喜欢什么新鲜花样?可否告诉臣?” “我、我那都是……逢场作戏!作不得真的!”宋鸣珂恨不得咬舌自尽。 “陛下改日亲身示范?” 他的吻沿她的秀颈寸寸下移,所过之处无不如星火燎原,硬生生逼得她香汗淋漓,也逼得她浑身酥麻。 她喉底溢出低哑泣音:“你!你你你不许嘲笑我!” “我这是嘲笑你吗?”霍睿言以手扶额,一脸无辜,“我明明是……调戏你啊!” “是吗?”喝得半醉的宋鸣珂糊里糊涂,睫毛无意识地颤动,眸珠倾垂,随意嘟着嘴。 “看来,不够明显,”他往前逼近,一倾身将她摁在案上,俯首撕咬她耳垂,笑语哼哼,“得加把劲儿。” 第一百一十一章 ... 灯火映在二人交叠的躯体上,投向白墙上的影子因动作轻摇,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35节 宋鸣珂上半身仰卧在书案上,身下压着奏折,身侧尽是笔墨纸砚、笔床、笔洗等物,凌乱无序。 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情潮汹涌,她红润两颊如滴血,被薄汗一染,恰似露浥海棠。 她下巴抬起,任由霍睿言的吻从脸颊滑至颈脖,挤开方心曲领,飘移而下。 双手被箍,人已软成一团柔绵,半醒半醉,随时沦陷。 好半天,她终于回过神来,轻哼求饶:“二表哥,这是……书房,外头有……” 他的唇寸寸上移,最终吞噬了她喉间细碎的呜咽,愈加用力,仿佛要将她拆骨入腹。 宋鸣珂被亲得晕乎乎的,浑浑噩噩地思考着,素来谨慎内敛的二表哥……是不是受刺激了? 他的手抚过她脸,逐渐滑下,轻碾她最柔软处,即便隔了层层裹布,仍激得她直哆嗦。 她于迷乱中闪过一个羞耻的念头——糟糕!裹得这么紧,他该不会认定……她真的上下一片平坦吧? 霍睿言从她的唇舌中品尝到了酒的芳冽,略微放开她,对上她那双水光潋滟的美眸,与她鼻尖相抵,低笑:“这样够热辣吗?” 宋鸣珂醇嗓嘶哑:“……啊?” “我在投你所好呀!”霍睿言轻咬她的唇角,含糊应道,“我真不知,晏晏居然喜欢刺激的……” 宋鸣珂一头雾水,好半天才勉强弄清,他是针对她今日与宋既明所说的诨话,而借题发挥! 坏人!大大的坏! 赏梅宴上,霍睿晏远远看到宋既明对她勾肩搭背,已大为不悦;再听她厚着脸皮胡说八道,早就想好好惩戒她一番;而今他回宫禀报元礼兄妹的情况,正经事还没来得及说,见她喝了点酒,飘飘然地不住提元礼,他决意想办法,让她只记得他一人。 哪怕她是高坐于龙椅的君主,此际只是被他牵制的小丫头。 红唇微肿,蜜颊生霞,衣襟皱乱,颈侧至锁骨残留着暧昧吻痕……令他陡然涌出某种征战的欲望。 类似于青涩时期便悄然滋长在梦境内的羞耻想法。 让他不止一次大半夜冲入浴室猛浇冷水的疯狂意念。 霍睿言深深吸气,提醒自己不可放肆。 至少,目前还轮不到他放肆。 放松了对她的钳制,他拉她起身,趁她迷迷糊糊的,附在她耳边噙笑道:“陛下,臣够不够大胆热烈?是否有资格给陛下暖床?” 宋鸣珂总算知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罢了,这石头软绵绵的,砸了倒也不痛。 睨向他暗笑的面容,她于混沌间骤然记起一事——当年在保翠山行宫内,她中毒后周身无力,趴在昏迷的他身上,半天起不来……他大概一无所知,不晓得便宜早被她占光了吧? 得意什么呀!明明是看到春宫图都会脸红的二表哥! 于是,她伸出手,把一脸错愕的他推搡着推至书房边上的木榻前,轻咬笑唇,以微乱气息低嗔:“乖乖给朕躺好了!” 霍睿言只当她喝醉了,唯有依照她的吩咐,脱了皂靴,平躺于榻上。 不料下一刻,她笨手笨脚爬上来,整个人压牢他,哑声颤颤:“你……你只负责暖床。” 霍睿言哭笑不得,察觉她的小手开始四处乱掐,他好不容易抑制下去的邪恶念头随麻酥酥的热流直冲下腹,引起勃发的力量。 他正欲伸手遮挡,偏生她趴得服服帖帖,身体扭动之际,诱发那如烙铁的家伙不听使唤地昂起头。 宋鸣珂报复似的在他脸颊、耳朵、胸口、腰间肆意揉捏,忽觉腿上有硬物硌得她难受,以为是玉佩或刀剑等随身物件,遂顺手拨了两下。 “嘶……”霍睿言把柄被抓,彻底懵了,恨不得一翻身将她反扑,为所欲为。 宋鸣珂意识到那物体越发嚣张,侧着身子,低头狐惑看了一眼。 ……! 虽未经人事,好歹也扮演了五年的少年郎,最初的懵懂退却后,她立即明白这是何种状况。 天啊!她到底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她让他“乖乖躺好”,供她“碾压欺负”之余,还“上下其手”? 能不能假装喝多了、睡着了,一切没发生过? 她甚至没敢看一眼霍睿言的神色,试图以无表情的端肃,来化解靡丽且危险的尴尬,最终被彻骨绯颜出卖了窘迫。 霍睿言同样羞赧得无地自容,有些东西,不是他能控制的。 他知悉,晏晏再怎么大发放厥词对人吹嘘,内里实则是个娇羞怯懦的小丫头,此举纯属无心。 表兄妹二人傻傻交叠在榻上,两张脸红得发紫,乱糟糟的脑袋根本没有缝隙来思考,这匪夷所思的局面该如何收场。 好一会儿,宋鸣珂硬着头皮从他身上滚落,面朝木榻内侧,嗓音已抖得不成样子:“暖、暖床暖得差不多……你、你可以退下了!” 霍睿言悄悄转身,从她背后圈住她的腰,忍笑问道:“晏晏害羞?” 宋鸣珂咬牙,心下暗忖,他不害羞?谁强得过谁? 她一言未发,却听他轻声补了句,“就当……提前打个招呼。” ……? 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理解他言下之意后,她快要燃成一大团火,将这御书房烧成灰烬。 二表哥!无耻!下流!坏透了! 可造成这不堪场面之人,是她。 念及此处,宋鸣珂再也绷不住了,双手捂脸,从牙缝中挤出一个颤音:“……滚!” ………… 五族使团来京的目的达到,只逗留三日,便计划东行。 期间,他们为免再生事端,并未对外宣称,元礼是木族的下一任继承者。 元礼和静翕如常在私宅内做药丸,完成后,将不同种类的药丸分瓶子装好,一一贴上标记和名称,忙得不亦乐乎。 离京前一夜,户外大雪纷飞,片片离愁别绪。 见元礼换了黛绿长袍,眸光柔柔,摆弄着几罐刚腌渍的梅花蜜,静翕忍不住问道:“哥哥,其实你……” “什么?”元礼听她欲言又止,搁下手上事物。 静翕苦思许久,终于试探道:“你心里有她?” “算是,又好像不完全是。”元礼微微一笑。 静翕没听懂,茫然瞪眼。 “起初,我受师父之命入宫时,他们兄妹恰好十一二岁,遭遇和经历,实则与我们颇为相似,同是嫡系继承人,同是遭人陷害,可她……比我勇敢。” 元礼垂眸,续道:“这五年来,我一日日看着她成长,视她为君,也视她为妹,或许还掺杂了些不该有的念想,但自知身份摆在那儿,没往深处探究。“ 他顿了顿,又问:“倒是你……你有何打算?” “我没想好。”静翕自然明了兄长所问。 犹豫片刻,她小脸漫过红云,悄声道:“他不让我走。” 元礼面露不豫:“这小子!枉我费尽心力治了他五年,竟一声不吭逼我当大舅子!” “哥哥!”静翕面红耳赤,妄图否认,可宋显琛的确向她提出过类似请求。 元礼无奈而笑:“阿翕,你动心了。” 静翕得知“长公主”是男子后,曾抗拒厌烦了数日。 可宋显琛力邀她作伴,待她温柔备至。 静翕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他时,怜悯和爱惜兼而有之,越来越不忍心丢下他。 元礼等不到她的回应,复道:“太后狠戾,而他性子柔善,未必堪当大任。来日若有风波,他未必护得住你。 “咱们兄妹来中原后,聚少离多,目下五族百废待兴,你理所当然该回去,协助我和小姑姑。” 他身为兄长,一心希望把妹妹托付给最强大的男子。 宋显琛贵为天子之尊,却因久病而多愁善感、悠柔寡断,实在令人放心不下。 静翕抿了抿唇:“我……晚一点回。” 元礼沉吟半晌:“也好,你留在京城,一来观察他的病情,二来等我回去安顿好了,确认安全无虞,再回来接你。” 静翕重新拿起绣了一半的夹棉披风,嘴角微勾:“好。” ………… 翌日,大雪方停,霍睿言骑了赤色骏马,亲自护送兄妹二人到城东二十里外,与五族的百人使团汇合。 百人使团刚由鸿胪寺的人送至此地,正停下车马,候在道旁。 兄妹二人从马车上缓缓而下,教人顿觉眼前一亮。 元礼一身黛绿色绣叶纹袍服,头戴乌木发冠,比起以往的阴柔,更添豪迈气势。 静翕也按照木族惯例,改穿了翠色绸缎衣裙,外披淡青色披风,发上簪了碧玉簪,显得端庄娴雅,神采飞扬。 作为未来的木族王,元礼是使团中地位最高者,各族的代表皆对他躬身行礼,又围着静翕问长问短。 静翕十分忸怩,只因她后知后觉发现一个大问题——她大致听懂部分五族语,却基本不会说。 元礼简单扼要解释说,静翕尚有要事,需在京城内逗留一段时日,等过年后阳春三月,才安排人来接她。 也许是静翕颊畔红霞起落,引发了五族人的无限遐思。 他们纷纷转目望向仪表非凡、龙凤之姿的霍睿言,眼底无不闪烁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众所周知,元礼与静翕分别数年,全因霍家的这位二公子出手相帮,才得以团聚;且他们被人追杀时,是霍二公子收留在私宅内,悉心照料。 眼下,霍二公子在朝中身居要职,官至二品大员,还有侯爵加身,如此青年才俊,世间少有,不论容貌才华,均配得起一族的长公主。 霍睿言被各种好奇、欣赏、安慰的眸光穿成了筛子,内心涌现出成千上万的问号,又无从辩解,自我安慰,只要宋显琛兄妹理解就好。 正当众人与静翕依依惜别,京城方向急匆匆奔来一队人马和一辆马车。车身以香木打造,雕工精美,帷幔以金丝银线织成,气派不凡。 “长公主驾到!” 元礼和静翕同时大惊,当马车停下,裁梅与纫竹扶出一华衣少女时,元礼的眼光暗了三分,静翕的双颊则红了三分。 来者并非宋鸣珂,而是宋显琛。 元礼失笑,他想太多了……宋鸣珂岂会亲自赶来送他?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36节 “木君,阿翕,你们要走了?” 宋显琛从宋鸣珂处了解了来龙去脉,听闻他们兄妹要离开,急急忙忙带人追出。听说元礼要成为木族王,他依照对各族的王的称呼,尊对方为“木君”。 元礼目视他赤红的双眼,淡笑道:“长公主殿下亲来相送,我们兄妹二人感激不尽。” “……那,你们……还来中原吗?”他说的是“你们”,眼光只落在静翕的俏丽娇容上。 静翕一贯在他面前穿得朴实无华,此番一打扮,清丽可人,牢牢吸引了他的视线。 “山高水长,待五族平定后,必定有机缘的。” 被忽略的元礼暗暗生闷气,死活不肯告知他事实。 宋显琛急了,满头大汗:“阿翕……我……你……真的……?” 静翕知他一着急就说不出话,连忙瞪视元礼道:“哥哥!” “好啦!阿翕还会在京城多住数月,”元礼莞尔,朝霍睿言一努嘴,“住他那儿!” 霍睿言暗自磨牙——这元礼!成天无事生非!日后木族在他手里,铁定得闹个鸡飞狗跳! “交给我,”宋显琛平静凝望元礼,语气郑重,不容置疑,“何须我二表哥费心?” “这……”元礼眉头一拧,张口欲辩。 宋显琛亲热地拉起静翕的手,笑得如春光明媚:“五族的木族长公主,当然要由我这“长公主”来照顾!” (?.??) 第一百一十二章 ... 腊月初,京城最轰动的,莫过于城西那座华美府邸落成后,悬挂了“熙明长公主府”的横匾。 偌大的府邸,楼阁高低错落,极尽奢华,庭院幽静,精巧细致。 长公主府的选址,离镇远候府只隔了半条街。 一时间,满城臣民无不热议——看来,此前有关“皇帝要将长公主赐婚给霍二公子”的传闻,十之八|九要实现。 万众瞩目中,宋显琛领着昭云宫的心腹,搬进了宋鸣珂为自己日后恢复身份时所建造的府邸,并为静翕僻出了一座院落。 最初,外界均不知这位常穿绿衣裙的少女为何人。 直到“新任木族王就是前御医官元礼”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静翕贵为一族长公主的事实也总算浮出水面。 表面上看,木族长公主住在熙明长公主府,见证的是两国的长公主情同姐妹,友好相处。 实则内里有多少猫腻,唯独二人清楚。 腊月中旬,宋鸣珂与霍睿言换上私服,在一众便衣侍卫的护送下,前往长公主府,探视刚搬进去数日的宋显琛。 屏退闲杂人等,暖融融的偏厅内,只剩下宋显琛兄妹、霍睿言和静翕。 霍睿言开门见山:“长公主……” 话刚出口,其余三人的眼神均略微异样。 诚然,宋鸣珂为真正的熙明长公主,宋显琛是假冒的长公主,静翕则是未册封的木族长公主,他这一句“长公主”到底在喊谁? 静翕见他悄然转眸望向自己,笑道:“二公子,您还是唤我‘阿翕’好了。” 她此言一出,轮到宋显琛微露不悦——他的阿翕,岂能让别的男子直呼其名? 静翕有所觉察,补充道:“在我们五族,没那么多讲究。“ 霍睿言从怀内取出一封信,递至静翕手上:“上月,我们以庆贺令兄登位、与五族建立邦交的名义,派去了数十人。现今,木族平稳如旧,无咱们先前所担忧的变故。昨日接到的飞鸽传书中,夹带了给您的信,请您过目。” 静翕双手微颤,小心翼翼展开。 信为元礼亲笔所书,简略提了他已正式接任,讲述木族面临的形势,重点问候关心她的近况。 见字如见人,静翕笑时,眸泛泪光。 兄妹二人流落他乡多年,最大的希望是融入中原的百姓生活,开家小医馆,济世救人,默默无闻过一辈子。 未料命运突转,他们夺回了该有的地位和荣耀,也肩负起所应承担的责任与义务。 五族的文化受中原影响,但不局限于此。 早从数百年前,女子已能为官,甚至能掌政,地位并不输于男子。 倘若静翕回到五族之境,她大可以长公主的身份站在朝堂上,或是统领医药局,或成为两国交流的大使,不论任何岗位,都能发挥巨大作用。 不似中原的皇族女子,只能养在深闺,或成亲生子,传宗接代。 元礼这封信,一是为报平安,二是意在提醒静翕,早日作好回岛和从政的准备。 宋显琛接过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心下不是滋味。 自从被静翕发现身份的秘密后,他软言相劝,勉强让对方原谅他,接受他的“友谊”。 当惊觉静翕并非普通孤弱女子,宋显琛更是喜出望外,认定他们姻缘路上的阻隔大大减少。 然而,待他无微不至、有君臣兄弟之谊的元礼,似乎没把妹妹留在中原的打算。 宋显琛唯有先发制人。 趁元礼不在,且留下的几名木族人也拿不定主意,他软磨硬泡,把静翕安置在自己的长公主府上。 朝夕相处,他明显察觉出,静翕看待他的眼神,已有微妙转变。 就在他意欲再次向她坦白,请求她嫁他为妻时,元礼依然不松口。 当中愁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此际,灯火摇曳的偏厅内,静默许久,最终由霍睿言打破僵局。 “陛下,而今木族王亲自上山寻药,如若诸事遂顺,想必您的毒性很快就能清除,为何还闷闷不乐?” “……”宋显琛只望了静翕一眼,抿唇不语。 宋鸣珂急忙扯了扯霍睿言的袖子。 她知晓,如今真正困扰兄长的,已非何时坐上龙椅执政,而是如何以正当名义,留静翕在身边。 他对静翕之心,知其秘密者均心照不宣。 但静翕是何想法? 无人得知。 气氛莫名陷入凝滞,宋鸣珂浅饮一口茶,对静翕微笑道:“上回,听蔻析小郡主谈及五族的风土人情,我心中很是向往,遗憾‘男女有别’,未有机缘深谈。眼下公主府无外人,阿翕姐姐可愿与我赏赏雪景?” 静翕显然对她的提议颇为惊讶,粉唇微张,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而宋显琛也大感不解,蹙眉凝向妹妹。 见她朝自己挤眉弄眼,他大致猜出此举另有目的——宋鸣珂想和静翕结交之余,也让他们这对表兄弟多加接触。 与此同时,让“皇帝”跟“木族长公主”的相知相惜来得更合理,以备往后两国联姻。 当下,他没阻拦妹妹心血来潮的举动:“阿翕,晏晏她……一直对你、对你充满好奇,你若得空,不妨……陪她走动走动。” 静翕本对宋鸣珂的美貌与灵动极具好感,奈何先前的那一次会面,实在不合时宜,是以二人之间交流不多。 她迟疑片晌后,颔首答应。 虽同为长公主,但宋鸣珂对外显示男子形象,不得不维持应有的礼节。 二人一前一后行出,各自带领两名贴身宫人,沿着清幽回廊,步往僻静后花园。 长公主府是霍睿言亲手描绘图纸、由晋王宋显章亲身监督建造,处处均按照宋鸣珂的喜好而建,可谓五步一景、十步一画。 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先聊着彼此最熟悉的元礼,从儿时的颠沛流离,聊到近年的曲折离奇……慢慢地,走出侍卫们巡逻范围后,开始谈及宋显琛。 “阿翕姐姐,”宋鸣珂见左右无旁人,柔柔开口,“眼看你们得回应得的一切,我很高兴。同样,我也十分期待,我们兄妹能尽早换回身份。” “我相信我哥的能力,二位静候佳音即可。” 静翕笑容透着笃定,眼神清澈如纯净流泉,不含半点杂质。 宋鸣珂越发明白,何以兄长如此热切地爱慕着眼前的女子。 她和宋显琛有极为相似的本质。 出身高贵,本性纯良,待人宽厚,一心向善。 “可是……”宋鸣珂眼底滑过黯然,“哥哥他……更希望你能陪他踏上掌政之路,你真的要回五族吗?何不以联姻的方式留下?” 静翕脸颊薄红浮现:“他的心意,我懂。” “但你仍有疑虑。” 静翕水眸一垂,未答话。 宋鸣珂叹息:“还在为太后的事耿耿于怀?” “不完全是,”静翕笑意泛着涩味,“长公主……” “唤我‘晏晏’就成。”宋鸣珂浅浅一笑。 静翕有须臾错愕,最终缓缓点头。 “晏晏,我们五族和中原大不相同,王族人不讲究排场,平日可随意与庶民互动。大多数人均可自由追求心仪之人,且多为一夫一妻,如若妻子不能生育,才可纳妾。 “我离开五族时年仅六岁,所受的影响不大,但听兄长和乳母谈起时,那份观念和向往早就根植于心,所以……” “所以,”宋鸣珂接口,“你认为嫁给我哥,就必须忍受他的三宫六院、妃嫔成群,因而有所顾虑?” 静翕一愣,红着脸小声道:“难道……不是吗?” 宋鸣珂笑得欢畅:“我很庆幸。” 静翕不解,清亮眼眸全是狐惑之色。 “你心有疑虑,自然是考虑过要嫁给他的。” 静翕乍然被戳中心事,脸颊红意蔓延至耳根,“我……我……” “阿翕姐姐,日后情况如何,我们无人能知晓。可你若为了未必会发生的事,而选择辜负他的一片真心,是否对他太不公平? “你别看我哥平常柔善至极,他一旦认定了某种想法,绝不轻易变更。这份倔性,我也如是,因此特别能理解。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37节 “再说,你明明……把他放心上,是否也该给自己一次完满的机会?” 宋鸣珂语气柔和,即便嗓音因药物略显低沉沙哑,仍流露浓烈的诚恳。 静翕闻言,既未拒绝,亦未答允,仅将盘踞于心的千言万语,化为抬眸轻笑。 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女踏雪而行,路过凝冰的碧水池塘,未清理的枯败残荷只剩褐色杆子,像天书般肆意勾成了符号。 历经过勃勃生机、凋零颓败,无端有了看透人世冷乱的狂烈和刚硬。 却终究不复苒苒。 人生何尝不是如此? 二人仿似从中体悟到了什么,不约而同驻足而观,相视而笑,彼此眸底均氤氲淡淡的温柔与坚定。 有那么一瞬间,宋鸣珂品察出一丝熟悉的意味。 仿佛回到了前世,有舒窈作伴的日子。 平心而论,如若嫁给霍睿言,她将和舒窈成妯娌。 但感情,必定与共患难、同悲喜的上一世而截然不同。 宋鸣珂凝视静翕秀丽绝俗的容颜,从她眼角眉梢愈发浓重的亲切感获得几分欣慰。 她正想开口邀对方到别处走走,忽听身后不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如踩金踏玉。 二人回头,却见积雪的花木间,并肩走来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当先一人青袍如薄雾遮春山,温雅气度大大掩盖了其容颜的锐气;与之并行者,身裹貂裘,仪态袅娜,千娇百媚。 宋鸣珂霎时瞠目,心底五味杂陈,没来由有了打人的冲动。 那位高大挺拔、满脸无可奈何的男子,正是霍睿言。 而与公然和他手牵手、笑得一脸羞涩又得意的美艳“女子”,不是宋显琛,又是何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 腊月祭礼过后,宋鸣珂遂了宁王的心愿,带领皇族宗亲们,展开为期五日的镜湖行宫之旅。 宋显琛借身体欠安之由,滞留在长公主府,与静翕为伴。 宋鸣珂暗觉,他除了怕暴露身份、希望守着静翕以外,还有极其微妙的意愿——避开太后谢氏。 忙碌之时,宋鸣珂未曾细究,那对亲密无间的母子,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时今日的面和心不和。 如今静下心来,她苦思冥想,方觉察出端倪。 大抵自前年起,宋显琛从无助萎靡的小少年日渐蜕变成沉默内向的少年。 身着女装的他,表面看似无多大变化,实际上内心的想法已是翻天覆地。 他需要空间,需要自由,需要尊严。 需要证明自己,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废物。 遗憾,太后任由宋鸣珂如龙腾飞,仍视宋显琛为需时刻紧密保护的幼子,悉心照料,小心谨慎,令他的自卑感越加浓厚。 元礼在过去的五年来,是为数不多能让宋显琛敞开心扉之人,太后却派人暗杀他。 静翕是过往五年来唯一令宋显琛动心的女子,太后则漠视她。 宋显琛心有所属,太后仍一意孤行,逼他事先以长公主的身份,赴女眷宴会,面见贵女。 更甚的是,在不明木族大长公主莲桢意图的情况下,太后丝毫没理会宋显琛兄妹的愤懑,轻轻巧巧一句话,将元礼送还给五族人。 长年累月的积压,导致宋显琛巴不得逃离母亲的掌控。 因此,当熙明长公主府落成,他顾不上老祖宗的规矩,果断搬出昭云宫,并拉了静翕作伴。 对于宋显琛死活不肯赴镜湖行宫,太后无可奈何,最终拉了表妹定国公夫人同往。 霍睿言借着护送母亲之机,顺利加入此行。 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见他淡青袍裳一尘不染,头束简洁青白玉冠,眉目深邃悠远,如幽兰堆砌般散发着清心寡欲的气息,宋鸣珂不屑地扬了扬嘴角。 装吧!继续装! 她可没忘记,他嘴上说着“听说陛下的温泉浴缺个伴儿”,而后狠狠压她在御案上,为非作歹…… 哪怕霍睿言此际离她有丈许之遥,她一想起他时而一本正经,时而轻狂肆意的行为,胸腔里如有一群活蹦乱跳的小鹿,踢得她的心都快炸开了。 她愤懑地放下马车帘子,重重往身后的软垫一靠。 兴许是帘子飘扬的幅度过大,惹来霍睿言的关注。 他催马上前,柔声低问:“陛下是否感觉不适?” 念及那日,她带走静翕赏雪不到一个时辰,宋显琛报复似的挽了霍睿言的手四处溜达…… 她狡黠眸光一闪而过,从马车内探头。 “二表哥,撇下‘晏晏’在长公主府,你不心疼吗?“ 霍睿言被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怄得愣了片晌,随即笑了。 “陛下这是在责怪臣,对长公主的陪伴不够?可是,这名不正言不顺的,臣也不好堂而皇之赖着……” 宋鸣珂犹在思索,却听他沉嗓幽幽叹道:“此前陛下说,臣看上谁,包在陛下身上,‘君无戏言’……不知何时天恩眷顾,为臣赐婚?” 宋鸣珂脸颊如灼,他这是几个意思? 逼她下旨,把自己赐婚给他? 如此厚颜的事,她如何做得出来? 闷哼一声,她趁脸色未至潮红时缩回车内,丢下一句:“日后再说。” 霍睿言没想到她敷衍至斯,笑而摇头,勒马退回至太后与霍夫人的车驾旁。 ………… 上一世,宋鸣珂来过镜湖行宫两回,一是在幼儿时代,二是十六七岁时。 今生因女扮男装之故,实在诸多不便,外加宁王生母柳太嫔曾是镜湖行宫的宫女,她觉着大肆到此游玩,似乎对太嫔很不尊重,因此冷落这座离皇城最近的行宫。 未料柳太嫔性情温软,毫不介怀,还笑说,宁王小时候随她在此住了数年,想必十分怀念童年时光。 她历来安守本分,即便年轻时因诞下皇子,受诸多太后与其他嫔妃打压,也照样逆来顺受,而今无先帝庇护,待太后更是恭敬有加。 时日之功,令太后逐渐放下芥蒂。 尤其宁王和霍家走得近,且赵太妃被送至西山“清修”后,后宫冷清,太后对柳太嫔也愈发亲切。 镜湖行宫比起保翠山、奔龙山行宫要小,离京城不过二三十里,只需绕过北山,小半日即可抵达。 入住行宫后,按照惯例,一众宗亲举行宴会。 丝竹之音,美酒佳肴一往如常。 宋鸣珂环视眼前的笑容,看着他们一点点成长或老去,衷心希望,在龙椅上的第六年,能把这个位置还给兄长。 她花了整整五年,清除多年积弊,改革任用贤能之道,废除不合理的市易法,稳定西南,平定北域,镇住了岭南…… 尽管她还未彻底除掉宋显扬,但只要她和宋显琛的秘密,能坚守到交换身份后的那一日,待一切都回归正统,其余的不足为患。 宴席散后,太后邀霍夫人、柳太嫔游湖赏梅,安王一家自行回殿阁歇息,精力充沛的宁王抓紧时间和霍家兄弟讨论武功,唯剩宋鸣珂领了秦澍、余桐等人,踏着厚雪,步向名为“听鹤斋”的藏书楼。 自从太后生辰宴后,宋鸣珂隐约察觉一事——秦澍愈发少在御前露面。 他当值时,甘愿冒着寒风而不入殿,仿佛在回避什么。 起初,宋鸣珂以为,她和霍睿言在一起,秦澍主动避嫌。 事后却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秦澍的眼角眉梢,无端多了类似于愧疚的难堪,就算极力掩饰,还是被她的细心捕获。 行至听鹤斋,宋鸣珂沿着雕花回廊上一路上了楼梯,步入无甚装饰、仅有十数排书架的藏经阁。 她循着书架外侧张贴的签纸,找到昔年先帝阅览过的图册与卷轴。 其中一幅美人图,却是柳太嫔年轻时的画像,不知何故遗落于此。 细看父亲早年的手迹,她眼眶湿润,命余桐收好,另找时间给柳太嫔送去,以寄旧日情思。 午后日影照耀在白雪上,积雪欲融未融,寒气逼人。 见秦澍立在门口,宋鸣珂招手命他进阁,也没绕圈子,直接发问:“你最近怎么回事?” “……啊?”秦澍如被人一棒子敲懵了,片刻方道,“陛下此话何意?” “你不光板着脸,成天不说话,还躲得远远的,像极了……” 像极了她前世所认识的秦澍。 她心中猛然一怦跳,挂在脸上的笑容有须臾凝滞。 秦澍闻言,眸光暗淡了几分,轻咳两声后,答道:“臣前些天患了风寒,怕离陛下太近,容易传给您……” 宋鸣珂又不是三岁小孩,岂会真信他的鬼话? 她淡声说了句“秦指挥使可要多加保重”,当即大步出了阁子。 秦澍不紧不慢跟随其后,竭力维持肃容,凝眸处,隐有若即若离的无奈。 自从上月太后寿宴,安王从滨州赴京,私下找过他一回。 对于他的三缄其口,安王大为恼火,终于忍不住撕破十数年来温情脉脉的面纱。 ——你以为身上流着本王的血,就是皇亲国戚了?担任个御前侍卫指挥使,便可对本王的手下置之不理?随意摆架子? ——本王告诉你,咱们自始至终都同一条船上!你真认为自己能全身而退? 在公,秦澍曾立誓保卫龙椅上的那人,即使她是长公主,而非皇帝。 在私,他的确怜惜那对兄妹,更别说他们本身有着相似的血脉。 可安王,是他自幼立志要追随、效劳、孝顺之人。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38节 他左右为难,只能选择稍稍远离宋鸣珂,好让安王觉得,无法从他嘴里挖出多少机密。 眼下,面对宋鸣珂的质疑和诘问,秦澍无言以对,唯有撒了个没有任何人会信的谎言,妄图轻巧带过。 碧色晴空下,冰雪茫茫遮盖了世间万物的美好与丑恶,将所有暗涌与激烈都淹没在雪场之内。 他极目远眺,心怀怆然。 天地苍茫,难道……真的无处可容纳他的满腔热血? ………… 晚宴只吃了点清淡的,宋鸣珂没选择景致宜人的露天温泉池子,而是留下心腹,前往富丽堂皇的殿阁浴池。 她固然也想浸泡在外头的暖池,背倚石壁,远望千山覆雪、万径踪灭。 但万一有突发事件,她衣不蔽体,如何伪装男儿身? 越隐蔽,越适宜。 她走在道上,步履匆忙,忽听身后有人追赶而来。 “陛下!”宁王练了几年武功,身手尤为敏捷,如风般掠至她跟前,“我约了霍家两位哥哥,在梅林边的酒泉池,边烤肉边泡温泉,您也一块来呗!人多热闹!” “啊?”宋鸣珂傻掉了。 倘若是真正的宋显琛,自然乐意和哥们共浴一池、开怀畅饮;可她……怎么可能跟弟弟和两位表哥泡在一起? 她一时间没想出恰当理由,被宁王喜滋滋拉着走出数步,越发不晓得如何推拒。 秦澍从后追上,微笑自制宁王:“殿下,近日圣上龙体不适,在室外易受风寒。” “那……我去让他们来陪陛下!独自一人多无聊!” “……” “不必了,朕想静一静。”宋鸣珂沉声打断了弟弟的勃勃兴致。 宁王微怔,在他的认知中,如非在朝堂上或外人前,这位皇帝哥哥鲜少会用严肃正经的语气自称“朕”。 生气了? “你们自个儿去玩耍吧!”宋鸣珂匆匆转身,留宁王呆立原地。 西北角的玉汤池装潢华丽,灯烛辉煌。 屏退原本留守的宫人,秦澍、余桐等人细细搜了一遍,确认无分毫异样,才退至外头把守。 宋鸣珂一件件剥落披风、团龙袍、中单等衣物,露出白璧无瑕的肌肤。 她先在浴桶同洗净了身子,继而慢慢滑入雾气腾升、撒满各色干花瓣的池水中。 剪兰为她整理替换的衣裳,缝菊则以手轻轻替她按摩肩背。 灯影幢幢,水雾缭绕,久违的舒适感,加上晚间饮用的果酒气息,教她周身畅快,飘飘如登仙。 她从热气氤氲的水面露出光滑柔润的肩,下颌抵着趴在岸边的玉臂上,颊边染红,鼻尖冒汗,如芙蓉出水。 殿门之外猝然传来异响,似是秦澍低声说了句什么。 宋鸣珂竖起耳朵倾听,却唯剩潺潺泉流声。 再细听暂无反常,她饮尽缝菊备下的甘菊茶,尝了两块梅花饼,暗觉嗓子干痒,遂命剪兰让余桐再甜茶和点心入内。 不多时,外头人声纷杂,脚步声至。 宋鸣珂只道是余桐命人送吃的来,唇角柔柔一掀:“手脚倒还挺快……” 然而,剪兰莲步出迎,却尖声惊呼:“你们是何人!谁让你们乱闯?” 有人闯入? 回头扫了一眼,但见屏风边上,依稀有六七人快步而入,孤身一人的剪兰根本拦不住。 宋鸣珂一下子慌了神,厉声道:“出、出去!” 偏生她喉底艰涩沙哑,这一声完全被水流声掩盖,未能起到震慑作用。 那数人全是女子,或妍或媚,或娇或妖,齐齐朝她所在的方向行礼:“陛下。” 宋鸣珂哑口无声,来不及穿上缝菊递来纱衣,只得矮身一沉,整个人钻入暖热的温泉水中。 作者有话要说:二表哥:你何时把自己赐婚给我? 晏晏:日后再说。 二表哥:唔……晏晏果然很奔放啊! 晏晏:???? 第一百一十四章 ... 面对外人突如其来的直闯而入,剪兰与缝菊无闲暇细究,为何秦澍与余桐等人没能拦下这几名狂肆的妖媚女子。 第一反应是冲上前阻挠,护住宋鸣珂,免得身份暴露。 剪兰厉声喝道:“出去!统统出去!” 缝菊离温泉浴池较近,见宋鸣珂一丝·不挂地沉入水里,忙将衣架上的一件薄纱衫抖向她的所在,又顺手捞起木盆里的湿帕子,边跑边弄熄了七八根蜡烛。 亮堂堂的殿阁,瞬即暗下去一角。 剪兰怒声呵斥,却遭两人拽住不放。 其中一名女子力气极大,紧扣她手腕,脸上尽是魅惑之色,咯咯娇笑:“好姐姐!别动气!” 剪兰直觉这些人暗藏目的而来,拼死挣扎:“放肆!” “咱们没恶意……” “我们奉世子之命前来陪浴,绝非跟二位姐姐争宠……” “对啊!陛下是不是很惊喜?” “陛下!怎么不见了?害羞了呀!” 宋鸣珂正好抓到缝菊丢来的纱衣,无奈水下无法抖开来穿,只好缠住胸口至大腿的位置,以防被人窥觊。 她悄悄浮上水面换了口气,于半明不暗的光影中,目睹来者和两名宫人不停地拉拉扯扯。 世子?陪浴? 愣了极短的瞬间,她总算记起,那回为搪塞宋既明,她随口胡诌,让他送几名热辣的姬人,供自己暖床、温泉浴作伴。 他今日所制造的“惊喜”,是否还有别的意图? 宋鸣珂咬牙切齿,无从分辨,脑子成一团乱麻。 一胆大女子见她露面,笑嘻嘻地脱掉外衫,扭动腰肢,迈步朝浴池走来。 “陛下……” 桃红抹胸衬得肤光如雪,玉腿轻挑池中花瓣,美则美矣,却令宋鸣珂惊得心跳停顿,手脚僵直,不听使唤。 千钧一发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清朗的男嗓。 “陛下,臣有要紧急军务禀报。” 这句话似乎不费气力,因深厚内力直透进殿,如温暖泉水流淌于宋鸣珂的心上,也顿时压制殿中乱哄哄的场面。 剪兰如蒙大赦,急忙拉住为首的姬人:“圣上与霍侯爷要商量紧急,你们速速退避,切莫再来打扰!” 宋鸣珂料想霍睿言机缘巧合路过,听见内里有异动,特地来解围,遂从浴池中冒出脑袋,哑声催促:“都退下!” 几名姬人面面相觑,理好衣裙,盈盈福身告退。 宋鸣珂依稀觉察,当中两人脚步迟缓,以不经意的眼神睨向她的方向。 幸好水上漂了不少花瓣,兼之她已裹住重要部位,昏黄烛火与腾升热气交织,很好地为她作了掩护。 待她们依依不舍消失在屏风后,且细碎脚步声退出玉汤池殿,宋鸣珂方长舒一口气。 ………… 殿外,霍睿言身着丝绸中衣,外披轻软浴袍,脚踩木屐,垂眸盯着青石砌成的台阶。 对比起他一贯俊秀儒雅的形象而言,这不伦不类的打扮,令人忍俊不禁。 先前,他和霍锐承在梅林边泡酒泉,好不容易等到姗姗来迟的宁王。 宁王闷闷不乐,说力邀皇帝哥哥同来,对方则身体不适,心情也不好。 霍锐承听闻后甚为忧心,撩了挂在树上的衣袍,意欲到玉汤池殿问候。 霍睿言忍笑把兄长拽回,言辞恳切,安抚了一番。 他自然知晓,“龙体欠安”,不过是宋鸣珂为避免与旁人同浴的托辞。 然而宁王和霍锐承仍耿耿于怀,霍睿言唯有随意套了件外衫,说替他们去“打听打听”。 事实上,他只打算到宋鸣珂所在的殿阁外转一圈,便回去“报平安”。 万万没想到,本该死守在外的秦澍和余桐不知所踪,而内里竟有姬人闹事! 他不晓得里头是何种状况,没法直接冲进去,情急之下,只能朗声宣称,有要事禀报。 如他所愿,剪兰借此把人赶出来了。 可他傻愣愣站在外头,在一众侍卫的注目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无比尴尬。 良久,殿中那略微嘶哑的嗓音淡淡发声:“进来说话。” 霍睿言一怔,硬着头皮,迈步而入。 穿过放满瓶瓶罐罐的前厅,浴池所在的空旷殿厅内,有六条屏风阻隔。 他驻足屏前,躬身行礼,不敢再往内多踏一步。 烧着脸,他挑了些无关痛痒的军务,做做样子聊了几句,实则只为摒除对屏后旖旎场景的幻想。 聊完朝中事,他提醒道:“陛下,此次岭南之乱的平定,荣王和北海郡王功不可没,是否也该尽早进行封赏?” 宋鸣珂饮下缝菊递来的清水,润了润嗓子,寻思他为何突然冒出此言。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39节 耳听外面姬人的嬉笑声尚未远去,她猜出他在防止有人窃听,心下厌烦,闷声道:“春后,朕自会下令召他们北上。对了,北域那边的情况如何?” 霍睿言从温泉里泡完起身,此际衣裳单薄,杵在风口处,即便有内力游走全身,站久了仍大感寒冷。 话未出口,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宋鸣珂狐惑:“冷?” “……还、还好。” 宋鸣珂料想监视的人还没撤离,倘若霍睿言一直在外“禀报要务”,定会惹人怀疑。 当下,她忍耐浑身焦灼的炙热感,穿上纱衣,低声道:“你再往里走一些。” 霍睿言明白她的意思,哪怕猜出她并非不着片缕,仍闭了眼,摸索着绕到屏风后。 剪兰与缝菊对望一眼,识趣地以给二人端食物、备衣裳为由,恭敬退至门外。 宋鸣珂透过迷朦水汽,见霍睿言穿得稀奇古怪,且光着脚丫,一张俊颜在烛火下红得不成样子,莫名觉得好笑。 ——之前谁信誓旦旦说要给她暖床、温泉浴做伴的? 有胆子胡说八道调戏她,真正到了温泉浴池,却连看她一眼的勇气也无? 宋鸣珂恶作剧心起,噙笑道:“二表哥,下来泡着!咱俩好久没一起洗温泉浴了。” 霍睿言稍稍睁开眼睛。 幽暗的室内,有一长宽约丈余的石砌汤池,古朴素雅。 热气腾腾的水面上漂浮着无数花瓣,而宋鸣珂坐在浴池的远端,只露头颈,看得出衣领。 她笑吟吟地凝望他,仿佛在试探什么。 霍睿言蓦地连耳根都红到滴血。 她主动相邀,他若不“遵命”,往后还能抬得起头吗? 一咬牙,他快速除下浴袍和中衣,只穿了中裤,故作悠然地沉入水中。 若非滑了那么一下,也算得上姿态闲雅。 宋鸣珂原本只想拿他寻开心,见他展露精壮躯体,登时羞赧得不知如何自处。 糟糕!真敢下来? 她是不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所幸,他只是乖乖坐在池边的石块上,以泉水覆盖大半个身子,并未靠近。 一时静谧。 宋鸣珂浸泡久了,周身发烫,再被这“同浴”的画面一刺激,更是血气翻腾,头晕目眩,几欲要昏过去。 她试着从水里露出肩头,好透透气。 霍睿言见状,即刻扭头回避。 要知道,如此轻薄的绸纱一泡水,穿了等于没穿。 他怕不慎窥见乍泄的春光,从此再也把持不住。 宋鸣珂蓦然环视四周,户外的月色映着雪光,在窗格上投落半个虚虚实实的影子,使得她疑心树上鬼鬼祟祟躲了人。 假如池中人是宋显琛,会和霍睿言聊什么话题? 宋鸣珂苦思冥想半晌,强作镇定,与之闲话家常。 “许久未见表姐,改日让晏晏作东,请她和孩子到长公主府小坐。” “是,一切悉听陛下安排。” “对了……团子最近如何?可有长胖了?” “那家伙已成圆球,终日贪睡,如若陛下想念,我把它送进宫可好?” “那倒不必,换环境容易受惊吓,过年时我到你那儿去玩耍。” 二人就共同养过的猫展开讨论,宋鸣珂见霍睿言安守本分,对她无不轨的行为,忐忑之意尽退。 听霍睿言聊起猫爱啃狗尾巴草、打翻了瓶瓶罐罐之类的琐事,她陡然记起一事。 “让我瞅瞅你的伤。” 话音未落,脚步已不自觉向他挪去。 霍睿言有刹那间的僵硬,张口欲拒,可她自水中缓缓靠近,离他已不足两尺。 他拘谨地闭上眼,唯恐脑海中的胡思乱想亵渎了她。 宋鸣珂借着闪闪烁烁的烛火,细细端量他轮廓英伟的躯体。 肤质细腻,线条刚毅如雕刻,肩头、胸膛及后背均有旧伤。 而她曾亲手为他敷过药的臂膀与后背,经膏药调养修复,只剩浅淡疤痕。 水珠滑动在他玉色的肌肤上,诱使她抬起纤纤玉指,沿着他的伤痕,一寸一寸轻轻移动。 本是怜惜的触抚,偏生夹杂着温软缠绵,打着转儿落在他背上,化作撩动欲念的桨,以一种异乎寻常的速度融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陛下……” 霍睿言只觉温泉如沸,空气中仅剩让人难以喘息的水雾,呼吸因此浑浊了几分。 酥麻酸涩,隐隐汇集在某处,蠢蠢欲动。 “在北域留下的?”宋鸣珂指着他胸前的箭伤,嗓音满是怜爱与心疼。 霍睿言强行收敛不该有的异念,深吸了口气,半睁目,逐一向她解释。 “这两道是在祁城外中的箭;这是被火烧的;这俩是峡谷尖石所硌……” 话到最后,喉底逐渐变得艰涩。 只因他在寻找自己身上伤口时,无意间瞄到身旁的宋鸣珂。 她全神贯注细察他的浅痕,眼神被温泉热气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拢着浓浓柔情。 描绘过眉洗去了粗犷之色,立挺的秀鼻挂着水珠,微启红唇如艳桃初绽待露。 最关键的是,她居然站直了,上半身展现于水上。 玉肤光华莹润,雪纱湿湿覆盖的部位,大片白腻,影影绰绰,堪比裸在外更诱惑。 酥糯丰满处如熟透的果子,饱满且温润,微微轻颤,教人垂涎欲滴。 霍睿言霎时血脉偾张,体内焦躁难挡,热潮涌至鼻腔,流喷而出。 第一百一十五章 ... 霍睿言果断昂起脸,抬手捏住鼻梁下方的软骨。 奈何温热泉水驱使下,这一点微小的动作,根本止不住血。 宋鸣珂察觉他胸口多了两点猩红,正自疑惑,茫然抬头。 见他以手捂鼻,指缝间渗出血,她惊问:“怎么了?” 霍睿言如何能如实作答? 他转身往池边走去,嘴上含混道:“可能是……温泉泡久了。” “快!随我来!” 宋鸣珂慌了神,拽拉着他,沿台阶离开浴池。 “你坐下,身体前倾,后仰易呛到血……元医官教的。” 她顺手抓起两块帕子,一块沾了凉水给他敷鼻梁,另一块则用于拭血迹。 霍睿言依照她的吩咐而为,鼻血歇止后,醋意无端由“元医官”三字而翻腾。 她干净软帕为他细细擦去脸上和手上的血,湿透的薄纱黏在她妙曼曲线上,凝脂般的雪肤若隐若现。 肩臂、胸前、腰腹、长腿……春光无限。 霍睿言明知不该多看一眼。 可双目偏偏不争气,偷偷觑向他从未领略过的美妙处,时而闪躲,时而迂回。 心跳怦乱难忍,矛盾得……想暴打自己一顿。 幸而,殿内剩他一人独占风光。 宋鸣珂清理脏手帕,自行洗手,猛然低头,立时僵在原地。 一双手该往哪儿捂? 再观霍睿言扭向一侧的酡红俊容,她瞬即明白,整个过程中,他早看得一清二楚! 顷刻间,血液倒流,头昏脑胀,腿脚发麻,身子一软,跌坐倒下。 霍睿言顾不上别的,飞身扑上,一手抄她入怀。 “你……”宋鸣珂羞得说不出话来。 “我、我不看就是。”他乖巧闭目,话音如她的娇躯微微发颤。 宋鸣珂不知该羞还是恼——孤男寡女,湿身半裸贴在一起,看与不看,有差别吗? 她在温泉泡久了,浑身乏力,此时依在他怀内,碰楚到的,全是他结实有力的肌肉。 仿佛他是世间唯一有形体的存在。 心跳与体温,令离水后冷凉的身躯重新滚烫。 她试图挣脱他火热的胸膛,偏偏他似是舍不得撒手,双臂固得她紧紧的,睁开眼眸,目带征询。 “我、我……穿衣……”她怯赧得无以复加,连半句话也道不完整。 霍睿言俯首贴向她的耳边,醇嗓掺杂濡湿的哄诱:“我抱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满载柔情蜜意,穿透两年时光,悄然漫上她心头。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40节 她并未忘却,初次换回身份赴牡丹游园会后,曾与霍睿言小逛桃林。 她崴了脚,走得一瘸一拐,他说了同样的话。 忆及往事,她唇角不经意勾起一丝蜜意。 霍睿言定定凝望她如桃花染过的绯颊,低笑道:“你不作推拒,我便当你应允了。” 一如往昔所言。 宋鸣珂咬了咬檀唇,尚未开口抗议,人已被他横抱着,行至更衣的木屏后。 身处幽暗狭窄的角落,仅属于他的男子气息入侵她的周身,促使她喉咙干哑难耐。 她娇羞抬目,澄明眸子横起秋波,光华流转连绵春意。 霍睿言自她落入怀抱的那一刻,已情难自制,如今被这潋滟眼波一漾,最后坚守的防线坍塌。 他薄唇含笑,以理所当然之态覆向她的唇。 克制已久的吻一旦触发,引发了铺天盖地的缠绵。 唇舌交缠,绵绵无尽的情意混合了丝丝入扣的欲望。 她的拘谨赧然因掠夺式亲吻退却,情动之际,努力以不熟练的吻回亲他。 玉臂徐徐攀上他的肩颈,与之胸腹相贴,无疑成为旖旎至极的诱惑。 霍睿言按捺多时的欲望迸溅,大手毫不客气揉捏着她的温软如玉的肌肤,寸寸撩开薄纱,游走各处,穿越平原,滑过沟谷,攀登雪峰。 指尖的力度与温热,令她颠倒不已。 惊觉他解开衣衫,密密麻麻的吻从唇瓣如长蛇游移而下,半撕咬半吸吮着,她如遭群蚁吞噬,说不出的燥涩酸麻自腹底蔓延全身。 她疑心要被吃掉,不由得抽抽搭搭求饶:“别,二表哥……我……难、难受。” 霍睿言动作迟缓片晌,心不甘情不愿地咬了她一口,激得她直哆嗦。 如若不是在温泉殿阁内,如若外头无人监视,如若门口没有剪兰缝菊她们守着,或许他不会因这娇娇弱弱的讨饶而放过她。 沉重喘息过后,他柔柔吻了吻她的额头,一手扯下架上软巾,将她的层层裹牢后,用力拥在怀中。 许久,他倾身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处:“晏晏,我比你……更难受……” 宋鸣珂早从他斗志昂扬的某处感受到了骇人的勃发力度,听闻这惨兮兮的抱怨,心下惶然之余,陡生一片柔软。 “你且忍一忍。” 至少,不能在此时此刻肆无忌惮。 她嗓音细如虫蚁飞掠,若非目睹她嘴唇翕动,霍睿言几乎没觉察她说过话。 双手捧起她的脸,与她鼻尖相触,垂眸处尽是隐忍。 她是他的,早晚都是。 静默相对须臾,殿外隐约传来秦澍的声音,“这些姬人……” 勉强从无边绮念回过神,宋鸣珂略一后退,示意让他回避:“我换身衣服。” 霍睿言闷声不响,替她松开密密层层的软巾。 她莹润的柔肤上多了些浅浅的印记,全拜他所赐。 “我……我自己来。” 宋鸣珂羞涩到了极致,推他到屏外,两三下除尽湿衣,擦干、穿衣,忙乱且笨拙。 当她换好衣裳,剪兰从外而入,瞥见霍睿言披着浴袍,手交叠在腹部,来回踱步,她急忙放下手中一叠事物,垂首道:“侯爷,需要唤人伺候吗?” 霍睿言认出那是他的衣袍,微微一笑:“不必了,放着就好。” 剪兰故作镇静,接过宋鸣珂手上的玉梳,仔细梳理她半干的青丝。 为缓解窘迫气氛,宋鸣珂问:“方才那拨人是安王世子派来的?” “是,陛下,”剪兰以极低嗓音回答,“可奴婢看来,有两人会武功,且目的不单纯。” 她捋起袖子,白玉般的胳膊上有数个被掐青了的印子。 “秦指挥使与余桐为何没拦住?” “方才,秦指挥使碰到一可疑男子,为免打草惊蛇,只带人偷偷跟随……他走了不到一盏茶时分,余内侍为了给陛下准备食物,亲自跑了趟厨房,未料那边有人请教他要务,耽误了些时间……” 宋鸣珂唇边浮起淡笑。 显而易见,有人特意引开她最得力的干将。 说不准剩下的侍卫有被调换或收买,压根儿未能拦截那帮姬人。 她太大意了。 此事是宋既明策划的?还是有人对他安排姬人之事加以利用? 她想和二表哥商量,但目下显然绝非良机。 眼看霍睿言从屏风后步出,恢复往日儒雅姿容,宋鸣珂险些误以为,适才的激烈缠绵不过是她的一场幻觉。 宋鸣珂整顿衣裳,画好眉毛,大摇大摆领着霍睿言离开。 霍睿言一直以右手在前,靠袍袖遮掩未散的蓬勃气象。 见他们一前一后行出,秦澍与余桐面带愧色,又无端隐藏诡异笑容。 宋鸣珂自然猜到二人所想,极力抑制的羞赧翻涌复至。 诚然,她与二表哥所为,离他们想象的,已不遥远。 宋鸣珂实在忍受不了这不尴不尬的气氛,随便找个借口,与霍睿言分道而行。 ………… 夜里,霍睿言再一次辗转难眠。 只要一闭上双眼,满脑子全是宋鸣珂温柔细滑的触感。 在今日之前,他不曾领略过“温香软玉”是何种滋味;从上前捞住她的那一刻起,他对此有了深切体会。 也有了更多的贪念。 他悄悄放心上数年的女子,也同样将他放心上。 两情相悦,无疑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无奈她眼下的身份是男子,而且是皇帝,是天下的君主。 相知相惜相爱,却不能相守。 他要疯了。 再怎么劝说自己,要耐心等待,不能操之过急,可入梦时仍是与她亲密的场景。 只是这一夜,梦中的晏晏不再是白花花的一团亮光。 她美好如冰雕玉琢,让他有了彻底占据的冲动,却又饱含怜惜之情,小心翼翼触碰,生怕不慎摸碎了。 翻来覆去的梦境中,他回到了那片并肩散步的桃林、只有他们二人的御书房、寂静无人的山崖下…… 来来回回,与之合二为一。 ………… 雪光映着月色与廊下灯影,透进入宋鸣珂的寝殿,泻下一地霜色。 即便室内炭火烤得暖和,宋鸣珂仍执意钻入被窝,蒙头而睡。 她觉得丢人。 原本,一切都被掩饰得好好的。 哪怕被人知晓她和霍睿言曾在衣不蔽体的情况下共处一室,他们对外伪装出光明磊落的态度,假装真的谈论了军政要务和家常话题,终究蒙混过关。 直至回寝宫后,她傻乎乎当着剪兰和缝菊之面,干了一件奇蠢无比之事——更换寝衣。 衣裳剥落,娇嫩如凝脂的颈脖、肩头、胸前……散落着如落梅般深深浅浅的红印。 就算两名宫人未经人事,也能瞧出,此印记乃人为。 她们甚至误以为,霍睿言背地里对她做了什么狠辣之举,目光难掩忿然与怜惜,还不忘细心给她涂了药膏。 宋鸣珂已无地自容,半句话也没敢吱声,穿上丝绸寝衣,直接爬到床榻上装睡。 待到夜深人静,乱七八糟的靡丽画面,已在她脑海中闪掠了无数遍。 她大概魔怔了吧? 潮热渐退,心跳趋于平复后,她咬紧牙关,暗暗发誓。 务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暧昧痕迹数尽还给那可恶的二表哥! 君无戏言! 第一百一十六章 ... 次日,宋鸣珂梳洗打扮完毕,忽地接到宋既明游湖的邀约。 忆及昨夜,好好的温泉浴差点成了穿帮的共浴现场,且霍睿言的介入,教她有种人魂两失的痛感……她那张抹了淡黄粉末的脸,无端涨成了红彤彤的果子。 分不清是气的,还是羞的。 自前世到今生皆深信的堂兄,究竟是真纨绔,或扮猪吃虎? 游湖之约可有猫腻? 她本想和霍睿言探讨,可惜昨儿无机缘。 恰巧今日,太后谢氏设梅花宴于漱雪堂前。 宋鸣珂原先无赴宴计划,为避宋既明,她决意盛装出席。 漱雪堂周边的园景精巧雅致,宾客们衣饰焕然,沿扫过雪的卵石小径散步,采撷梅枝以插瓶、簪花。 太后宴请的大多为宗亲女眷,也有年轻的郡王混在其中,因是自家亲戚,无所避讳。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41节 宋鸣珂昂首阔步而行,所过之处皆是礼貌招呼。她微笑颔首,行至堂前,与太后谢氏互相执礼。 “陛下今儿好雅兴。”太后对于她的到来表示意外。 单纯的意外,并无惊喜。 霍家母子面露喜容,同时行礼:“见过陛下。” 宋鸣珂悄然端量霍夫人身侧的霍睿言,眼见他身穿绣梅暗纹白袍,腰束栗红带子,疏阔之中自有一道神清气爽之意。 和昨晚躲藏在更衣屏风后肆意欺负她的二表哥,完全不似同一人。 她禁不住蹙眉。 霍睿言自她领着剪兰、余桐等人信步踏入漱雪堂时,莫名提心吊胆。 归根结底,他昨夜的确是逾矩了。 哪怕宋鸣珂主动靠近他、触碰他,可把持不住的人是他。 如今见她眉峰凝聚了复杂情绪,他再度变得忐忑,从袖口的小暗袋中翻出一团事物,待她落座后,悄悄塞给了她。 宋鸣珂满心盘算,她这不速之客该呆多久,如何从霍夫人身边拐走二表哥,好商讨有关昨晚姬人所制造的动乱……冷不防手里多了一物。 摊开掌心,却是一块由油纸包裹的梅花型酥糖。 ……?她茫然抬眸,对上他歉然且劝抚的笑容,顿时哭笑不得。 他这算是哄她? 正好太后与霍夫人同在,宋鸣珂有种错觉——仿佛是表兄妹做了坏事,此际,二表哥偷偷摸摸给她塞颗糖,让她别告知大人。 二表哥好坏! 她俏眸一转,给他甩了个既嫌弃又优雅的白眼。 太后在旁享用梅花糕,实则将二人的小动作和眉来眼去瞧得一清二楚,心下顿感不悦。 霍夫人觉察她在打量霍睿言,似乎带了几分审视,忙陪笑道:“太后娘娘,长公主近日身体可好些了?” 太后收回端详之意,淡笑道:“好多了,就是懒得走动。” “少了长公主的驾临,行宫宴会大大失了颜色,阿言也郁郁寡欢的……” 霍睿言目瞪口呆,母亲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他何时郁郁寡欢了?他是乐不思蜀好吧? 太后扬眉:“哦?” “此前,太后娘娘曾有意把长公主下嫁至咱们家,霍家上下至今还盼着得此殊荣……阿言和长公主自幼相熟,眼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霍夫人边说边觑向宋鸣珂。 宋鸣珂猝然心惊,却听她笑道:“不知陛下和太后娘娘,可否为阿言定下这桩大事?” 霍睿言自母亲扯到长公主时,已有不祥预感。 绛萼殿的那次女眷聚会后数日,霍夫人旁敲侧击问过霍睿言,是否有相中的小娘子。 当时霍睿言已对宋鸣珂坦诚心迹,便隐晦地提及,希望娶长公主为妻。 其后,霍夫人仔细观察,觉“长公主”已无先前娇弱,且一度传出二人私会的传闻,遂尊重儿子的意愿。 无奈赐婚的圣旨迟迟不下,霍夫人急了,目下趁皇帝与太后同在,赶紧将此事摆到台面上。 宋鸣珂闻言,耳根子发烫。 再瞄向霍睿言微扬的唇角,她的心怦然乱跳。 答应赐婚?总不能把宋显琛这个假的长公主赐给他?抑或是她当众承诺嫁给他? 尽管知情者心中一致认定,他们终将结为连理,可她主动宣称又另当别论。 再说,她一直等的是,兄长以君主身份给她赐婚,缘何成她把自己送出去了? 她还要不要脸? 于是,宋鸣珂闷声不响,只等太后发话。 太后细察这对表兄妹的情态,料想霍睿言已知晓天家兄妹的大秘密。 她震骇之余,渐生厌烦之情。 在她的心目中,女儿在先帝纵容下,从小任性妄为,毫无皇族女子该有的温婉。当初提出女扮男装代替宋显琛赴秋园讲学会,既努力掩饰中毒真相,也含带胡闹成份。 年复一年,这小丫头胆子越来越大,架子越来越大,脸皮也越来越厚了? 于表兄面前身份泄露,仍以男子形象待他如此亲热? 她还把自己当女儿家吗?不怕对方看轻她? 来日,宋显琛回归本位,顶着她留下的“断袖”污名,颜面何存? 一想到宋显琛无视京城的数十名贵女,却被五族的妖女勾了魂,连自己的母亲也不管不顾,而宋鸣珂显然知情,竟未曾劝阻……太后气不打一处来。 “孩子们的事,来年再议。” 一句淡漠的推托,使得宋鸣珂、霍睿言和霍夫人各自震惊。 三人均摸不准太后对此事是何立场,目目相觑,无从接话。 宋鸣珂疑心自己又在某些细枝末节上得罪了太后,导致其不顾多年的姐妹情谊,当着她和霍睿言之面,堵了霍夫人的请求。 原本不甚热闹的气氛一冷却,宋鸣珂如坐针毡,匆匆品尝了梅花茶,借口说有要务与霍睿言商量,强行带他离席。 离去前,她分明感受到太后的眼神,如飞刀般激射而来。 ………… 宋鸣珂领霍睿言同往听鹤斋藏书阁,并吩咐余桐,里里外外清场,任何人不得干扰他们议事。 “晏晏,太后那是何意?”霍睿言随宋鸣珂踏上楼梯时,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我也不晓得,”宋鸣珂站定脚步,小嘴一扁,“若非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我。” 霍睿言挽了她的手,意外发觉她手心里还攥着那颗梅花糖,不由得一笑。 他拆掉外层的纸,以两指拈起,将糖至她唇边。 “你人见人爱,她老人家怎会不喜欢你?铁定认为我配不上你。” “胡说!”宋鸣珂微微启唇,含了他指上的糖,言语含糊,“她对你们兄弟二人一向赞口不绝,夸你生得俊、学识渊博、懂事沉稳、能文能武……欸!你偷乐做什么!” “你当面夸我,我高兴。” “呿!”宋鸣珂经他一打岔,烦闷感散了些许。 她如孩童般吧唧吧唧吃着糖,挽了他的手,噔噔噔地快步上楼。 霍睿言被她软绵小手拉住,心底也一片绵软——看来,对昨夜的过分举动,她并未介怀。 藏书阁二楼全是一排排整齐的书架,靠北端以隔板辟出一间静室,内置木屏、矮几、茶案等,陈设简雅,清香宜人。 提前烧好的炭火暖暖融融,二人解下披风,盘膝对坐于软毯上。 霍睿言亲自以炭炉煮姜茶,听得宋鸣珂低声发问:“二表哥,你对昨晚那帮姬人的动机,有何看法?” “明显是冲你去的,”他眸色一冷,“这些女子看似热情奔放,但依照安王府的规矩森严,岂会容她们放肆至斯?想必受人指使。” “因此,你觉得既明堂兄有问题?” 霍睿言以竹勺搅拌瓷碗中的姜片,“他倒不像对你怀有恶意……反倒是……” “安王叔?” “我猜,安王在赌。” “赌什么?” “假如,他真能借此确认你是女扮男装,最大目的已达到,不在乎暴露他的真实意图;如若未能发觉,最多引起你怀疑,却不会留下任何凭据。” 霍睿言在姜汤中加入红糖和桂花末,补充道:“他虽没拿到把柄,但昨儿你躲躲闪闪,我又突然横插一脚,反而招来疑虑。往后试探的机会没准儿会更多,咱们都得小心谨慎。” 宋鸣珂亦想到了这一层,眉间氤氲淡淡忧患。 她接过霍睿言递来的姜茶,吹了几下,浅抿一口。 兴许是嘴里的甜味犹存,茶汤中的辣味显得加倍清晰。 转目望向虚掩的窗户,宋鸣珂骤然记起,昨日午后,她曾在这座阁楼,与秦澍有过一番对话。 其时,秦澍口口声声说,身染风寒,不敢与她走得近,简直一派胡言! 念及此处,宋鸣珂怒色与忧色同现。 “怎么了?”霍睿言如常轻易捕捉她眉眼流露的烦躁。 “二表哥,你说……你师兄到底什么情况?” 霍睿言早提醒过她,秦澍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人畜无害,可他确实没做对不起天家兄妹的事。 “我直觉,他和元医官的状况略有相似之处,多多少少有些身不由己。” 宋鸣珂周身一颤,半晌方道:“你是说……他同样受人威逼利诱?” “我也说不准,但确有人从他嘴里套问过你的事,甚至直言问——今上可有不似男儿之处?” 宋鸣珂奇道:“那他如何作答?” 霍睿言脸色一下子绿了,轻咳两声,嗓音闷闷的。 “他说,你曾掉水里,从头到脚湿了个透,上岸后在他面前全扒了……还说你身材不错,肥瘦匀称,细皮嫩肉,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一点儿没有……” 宋鸣珂脸颊如烧,越听越怒:“他、他瞎扯!我根本没扒衣裳!是他……” 霍睿言自然听懂秦澍说的是假话,可宋鸣珂话中透露了玄妙的信息,令他眉头一皱。 “难不成……他在你面前全扒了?” “你少胡思乱想!没有的事!”宋鸣珂气极,“我是掉水里没错!他、他把外袍借我披了……谁、谁也没全扒!” 霍睿言醋意横流,酸味一浪接一浪,淹没了他,把他腌成了醋人儿。 他的小晏晏,掉水里了?该不会像他昨夜所见的那样……? 秦澍看到了不该看的?否则他如何得出“身材不错、肥瘦匀称、细皮嫩肉”的结论? 霍睿言磨牙片刻,沉声道:“他还说,要辞官归隐。” “我不同意!他休想!”宋鸣珂大觉恼火。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42节 她与秦澍相处两载,当真培养出几分兄弟情谊;兼之前世的恩情始终让她坚信,纵使秦澍可能有幕后指使之人,但他本人是位正直的青年。 霍睿言安抚道:“……说是,等我俩成亲后才退隐。” “哼,听太后的意思,我可未必会嫁给你!”她赌气道。 “晏晏,这种气话别说,说多了,我会难过的。” 霍睿言巴巴等了好些年,总算熬到两心相知的境地,他无法承受得而复失的痛苦。 连设想也不情愿。 见她嘟嘴不语,他喉底涩意渐浓:“莫非……你心里有我师兄?你早认识他了?……我记得,六年前你遇刺时,曾错把我认作是他。” 宋鸣珂心头大震。 原来,他听见了!还一声不吭瞒了这么多年! 她要如何解释前世今生的恩恩怨怨? 不!不可以!即便亲密如二表哥,她也万万不能把上辈子的事全盘托出! 霍睿言心中的怒气因她的沉默而越烧越烈:“你往昔笑我招蜂引蝶,实际上,我谁也没招惹!倒是你……男男女女吸引了一大帮!都能组建后宫了!” “血口喷人!我哪有?”宋鸣珂深深不忿。 “饶相千金、我嫂子、元医官、秦师兄,还有京中诸多贵女……” “好好的!为何扯上元医官?我跟你师兄又没别的……你这人!净爱瞎想!” 她目视他难得展现的怒容,忽觉吃醋的他尤为可爱。 ——素来霁月光风的二表哥,背地里竟有为她患得患失的时候。 霍睿言忽然不愿揭发元礼对她的小小心思。 尤其对方已成了王。 表兄妹相顾无言,静室内静谧得仅剩炭火的细响。 好半天,宋鸣珂牙缝里挤出一句:“小气鬼!” 说罢,以手撑起,慢悠悠起身。 霍睿言只道她生气,急忙伸手去拽她衣袍,未料她猛力推了他一把。 他猝不及防,顺她的劲力歪倒软毯上。 正当他认定她要拳脚相向,她却弯下腰,粗暴地以手固住他的下颌,略一低头,粉唇重重撞在他的嘴上,发出了“啵”的一声。 ……? 霍睿言被亲地一脸懵。 “晏晏,你这是……?” “瞧不出来吗?”宋鸣珂俏脸微红,眸光如水徜徉,小声愠道,“我在哄你呀!” 他啼笑皆非,右手绕至她后腰,左手护着她的后脑勺,在她全无防备时,抱住温软娇躯往边上一滚,倾身将她压在身下。 “陛下哄得不到位,臣亲身示范一遍。” 渗透浓情蜜意的话音未落,带着笑意的唇柔柔碾向吻她的唇瓣。 第一百一十七章 ... 窗外北风呼啸,摇落树上积雪,如抛珠弃玉,簌簌而下。 小小静室内,唯有心跳声如擂,渐渐盖过炭火细响。 宋鸣珂闭了双眼,恍恍惚惚间,似回到康佑十七年深秋时霍家的小暖阁。 那时,他盘膝坐于对面,暖她身心的是他亲手点的密云龙团茶。 此刻,他覆在她身上,燃烧她的,是他灼热的体温和绵长深吻。 他灵活且熟练地以舌头勾着她,吸吮不休,交换舌尖的甜与辣。 逐渐地,她的呼吸随他的手掌挪移而急促,仿佛下一刻便要融化在他的炙烈攻势之下。 许久,霍睿言勉强放过清甜如樱桃的红唇,笑哼哼地补了句:“下回,记得这样哄我。” 宋鸣珂别过绯红的脸蛋,微带喘息:“我、我可学不会!” 他居高临下,嘴角挑笑:“那……再示范一次?” 宋鸣珂方知又着了他的道儿,但后悔已来不及。 这一回,他极尽缠绵,将她的粉嫩嘴唇蹂践成朱红。 待他松开对她的禁锢,她茫然睁眸,水雾缭绕的眼眸漫上三分桃花色。 道袍经过一番轻揉慢捻,不复先前的平整;领口松散处,泄露精致锁骨,以及源自于他的点点落梅。 深浅不一的吻痕,乍然提醒了霍睿言昨夜的温存。 他情难自制,手探进前襟,竟是满手酥软。 宋鸣珂浑身一颤。 她本想着冬衣厚重,今日只草草裹了两下,未料遭他迅速突破封锁地带,长驱而入。 “二表哥……你!唔……” 刚启唇,他略一用力,激得她轻哼嘤咛。 宋鸣珂隐约觉察出一事。 她派人严防死守在听鹤斋,内外清理闲杂人员,留出此安静阁楼供他们二人议事,最终只便于他对她百般折磨。 过份!昨晚的账还没算清呢! 霍睿言犹自沉浸在温软柔滑的触感中,未料她使劲推了他一把。 触碰到她的底线? 他急忙撒手,却遭她翻身坐到腿上。 这下是真要打他了吧? 霍睿言等着她的小粉拳不痛不痒来几下,然而,她的手不住颤抖,居然扯开他栗红色的腰带! 难不成……要剥掉衣裳才暴揍一顿? 他不再任何抵抗,眼睁睁看她笨拙解开他的衣带,掀开中衣,突然俯身,唇齿轻吮或啃咬他的脸面、肩颈、胸腔…… 这下始料未及,他体内的烈火瞬即烧得他无所适从。 “晏晏……你再挑逗下去,我就真忍不住了。” 宋鸣珂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怒道:“谁挑逗你了?我、我在报仇!” 霍睿言云里雾里,他们之间何来的仇? 对上他惶惑眼神,宋鸣珂如炸毛的小猫,顺手扯开一截衣领,展示肩头的印子,气呼呼地瞪目:“瞅瞅你干的好事!我要……” 话未说完,她整个人僵住了,粉扑扑的脸立时涨成酱色。 天哪!她又做了什么傻事? 她厚颜到了何种程度,才会导致局面演变成现在的样子? 嚣张气焰瞬间熄灭,却不甘心就此退缩。 二人衣衫不整,以奇特姿态缠绕在一起,僵持不下。 霍睿言压抑微扬的唇角,一本正经地褪下衣袍,露出精壮上半身,摆出任人鱼肉的大方姿态。 “悉随尊便。” 宋鸣珂颊边浓丽绯红,咬牙道:“你断定我不敢,是吧?” “您是天下人的君主,有您不敢做的事吗?”他忍笑的神色夹带三分挑衅。 宋鸣珂眸底迸溅出恼火,模仿他以往所施,半撕半咬间加重了力度。 霍睿言起初还觉得好笑,可当生涩与怯意消散,她的亲吻与撕咬没来由变得凶悍猛烈。 他腹下数寸之火已腾起,趁着她疲乏之时,反过来以掠夺强势,扯下她腰间的束缚。 宋鸣珂有片晌迟滞,随即把红透了的蜜颊藏在他的肩颈处。 几番拉拽下,外衫如花瓣层层滑落,醉人沟壑若隐若现。 “晏晏……”他醇嗓如浓酒,“我……” 宋鸣珂从他深邃的眼眸读到了渴求、羞愧与诚挚。 他的眉眼鼻唇、身体发肤……无处不散发出霸道与隐忍的矛盾。 她自然晓得他想的是什么,竭力忍耐的又是什么。 视线直直被他那双美好如春风秋月的眼眸吸牢,她长久以来的坚持,于顷刻间动摇。 他苦等了她好多年。 时至今日,两心相依,她始终给不了他名分,也不能光明正大和他出双入对。 难怪他瞻前顾后,连元礼和秦澍的醋也吃上了。 想到此处,她垂眸一笑,凑到他跟前,轻轻吻他。 如露珠滑过花瓣的温柔触感余刹那间击溃霍睿言最后的抵抗力。 他不顾一切拥她入怀,颤声道:“晏晏,你、你欺负我!” 都忍到这份上了,她还敢撩拨他? 她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你迟早是我的人。”她双臂肆无忌惮环上他的脖子。 霍睿言喘着气,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道:“你,从现在起,就是我的。”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43节 本就凌乱不堪的锦绣袍裳如花朵绽放后片片飞落,堆叠在身侧。 他的吻似细雨轻抚花蕾,落向她秋水明眸、玉葱秀鼻、绯云暖颊、樱桃红唇。 火烫的大掌辗转至她的纤颈、雪背、柳腰……所过之处,薄茧与柔嫩肌肤轻挲,或轻或重,或急或缓,极尽缱绻。 宋鸣珂躺卧在软毯上,羞涩闭目,身躯轻颤,贝齿咬唇,仿如在静候他发落。 独独眼角染了绯色媚意,勾魂摄魄。 霍睿言只觉全身的气血直往某处涌去,偏生他仅有的经验源自于她所赠图册,折腾了半天,不得其法,只好放下尊严求援。 “晏晏,你配合一下好不?” 宋鸣珂快要炸了!她一动不动任他揉捏,难道还得由她主导?她也不懂啊! 他可是朝廷栋梁!高中榜眼,征战过沙场!这事总不至于比考科举还难吧? 就在宋鸣珂被掐捏得羞怯迷醉时,猝不及防的痛意令她禁不住惊呼,随后心尖一颤,难以言尽的酥麻酸涩自小腹涌向全身。 她深觉羞耻,满眼泪花模糊了视线,慌忙咬住霍睿言的肩,既为发泄痛苦,也为堵住自己的嘴,避免发出难堪的娇哼。 霍睿言受温热包围,简直要升天,心心念念尝试突破关隘,奈何她死死咬住他的肩,似是痛苦难耐。 他被她绞得进退两难,微蹙着眉,强行克制逞凶的欲望,哑声问:“晏晏,你到底是让……还是不让?” “呜……” 她前世亲眼目睹过旁人翻云覆雨,入耳尽是销魂之音,只当两心相印者交好,是件云端乐事,何曾想过会遭罪? 突如其来的嵌入几乎要了她的命,她不自觉地扭了扭腰身,试图逃离,却被他的一声温克的叹息勾回了魂。 他说过的,他也很难熬。 牙齿力度渐收,她倒抽了口凉气,亲了亲啃咬过的位置。 霍睿言如受到鼓舞,艰难缓动,以谈不上技巧的稚拙动作,抵住她细细摩弄。 宋鸣珂细汗覆额,虽不似先前疼痛难忍,但腹内酸胀诱发她紊乱喘音,如泣如诉。 她被他固着腰肢,因他喘声感染,剧痛缓解后,悄然滋生出丝丝缕缕的馨蜜。 霍睿言自是能体察到她微妙的变化,狼腰微沉,情不自禁恣意起来。 宋鸣珂一再承受着他的夺取与许予,癫狂与失魂来回交叠,心荡神驰,无意识地随颠簸而挤压出支离破碎的吟哦。 待他愉悦至餍足之境,野望喷薄,她已筋疲力尽,无法动弹,唯檀唇翕张,呼气声中暗带断断续续的饮泣。 欢愉、紧张、羞赧、旖旎兼之。 酥软娇躯紧贴着他结实伟岸的胸膛,眼泪滑落,与体温融为密不可分的柔暖。 呼吸渐趋于平缓后,霍睿言手忙脚乱清理衣物上的一团狼藉,生怕她着凉,紧紧圈她在胸前,又似担心把她捏碎了,恋恋不舍地略微松了些。 他甚至不敢问她感受。 眼见她羞涩埋着脸,他心疼怜惜,轻手轻脚替她套上衣裳,搂住好生哄了一阵,心从极乐巅峰重拾安稳。 ——从今往后,他们只属于对方。 宋鸣珂费了很长时间方从狂潮中回过神,大约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似乎失去最纯净无暇的东西,却获得更多意料之外的眷顾、呵护、归宿。 持久的缄默令霍睿言慌了神。 他自问不至于过分莽撞,仍忧心忡忡。 有些事,和学武练剑一样,熟能生巧,他认定自己不过是缺乏锻炼,才导致她受不了。 不论考科举还是率兵征战,都没让他这般紧张过。 良久,他软言道:“我以后……不会让你难受。” “傻子。” 宋鸣珂抿了抿唇,终究没告诉她,她流泪,并非因为不好受。 斜阳透过窗纱,映照着她如醉的水眸,光芒亮泽堪比星辉日月交融。 紧密相依,有了这份延绵不绝的温暖,足可抵御天地间无孔不入的严寒。 ………… 黄昏,二人摒除种种绮念,悠哉悠哉从听鹤斋行出,装得比往常还要严肃。 只是无人能解释,何以穿得一丝不苟的衣袍,会多出许多皱褶。 宋鸣珂裹紧披风,极力掩饰未散尽的潮红,踩着微晃步子走向寝殿。 远远见一靛蓝锦袍的壮硕男子在宫门外踱步,她不禁怔然。 “陛下!您可算回来了!”宋既明笑靥似开塌的花。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宋鸣珂按下怒火,淡声应道:“既明堂兄缘何得空到朕这儿游荡?” “陛下,听说昨日派去的姬人扰了陛下与小霍老弟议事,做兄弟的很是过意不去,特来给您赔礼道歉!” 他边说边喜滋滋翻出一卷事物,鬼鬼祟祟塞入宋鸣珂手里。 宋鸣珂料想他亲手给予的,大多数是见不得人的“玩意”。 恰逢她刚从一场纠缠中脱身,暗觉这卷书册之类的东西略显烫手,不由自主红了脸。 她尴尬一笑:“小事而已,下回提前招呼,别动不动制造惊喜。” “晓得晓得。”宋既明挠头,狭长眸子流过温润光华,似对“皇帝堂弟”的不计较而宽心。 宋鸣珂收下致歉的礼物,只客套宽慰几句,丝毫无允准他入内之意。 宋既明善于察言观色,领着随从,识趣离开。 扫了一眼他那发福的身影,宋鸣珂心头滋味难言。 她真心希望他无恶意,也真心希望,背后随时盯着他们兄妹的人,不是他的父亲。 转身回殿,她每踏出一步,欣悦后遗留的痛感撕扯至她的心。 她要如何去查处藏身暗处的人? 这些年,她有所怀疑时,也曾派人盯过安王,无奈密探们均无功而返。 身心皆疲的她实在想不出法子,唯望先好好睡上一觉,容后再定夺。 随意用膳,她为免被瞧出破绽,执意独自沐浴更衣。 倒在床榻上,昏昏欲睡之际,某个虚无缥缈的念头骤然浮现于心。 ——来年,等元礼寻到解药,清除宋显琛的毒,一切将尘埃落定。 作者有话要说:二表哥:噢耶!晏晏获得了新的武功秘笈!快来和我一起修炼吧! 晏晏:(⊙_⊙) · 第一百一十八章 ... 二月初,熙明长公主府内红杏含苞,春桃舒展,一派醉人春色。 其中春意最浓的,莫过于嫩柳轻抚处,一素衣丽人挽着青衫少女的手,莲步而近。 “她们”细语交谈,巧笑倩兮,静默时眼波流转,恰似一道渐行渐近的风景。 乍眼看,两位“长公主”的确像极了情谊深厚的好姐妹。 当仆役退下后,宋显琛双目含笑偷瞄四周,趁无人在意,猝然凑近阿翕,吻向她的腮边。 静翕往后一缩,却遭他固住了背。 一吻落下,柔和如这二月风。 她红着脸推了推他:“别闹!被人瞅见了多不好!” “阿翕,”宋显琛笑吟吟圈她入怀,“就算有人看到,也是裁梅、纫竹,你、你羞什么?” 最近半个月,他持续服用元礼从五族托人捎来的药丸,比起先前的含糊不清,嗓音已有所改善。 按照李太医的估算,不出三个月,他的毒性便能除尽。 静翕本该随木族使者回五族,但宋显琛软磨硬泡,硬是将她留在府上。 她自幼离家,有十多年的时光在中原度过,平心而论,更习惯中原的生活,并非执意回海岛度日。 经过两月的共同生活,她从宋显琛的无微不至与悉心呵护中寻得了久违的安定,渐生陪他共度余生的念头,遂半推半就答应留下。 得了心上人的应允,宋显琛自是心花怒放,神清气爽,连面条都能多吃两碗。 他在宋鸣珂的督促下,重新捡回当年担任储君时研读的《国史》、《两朝实录》、《御览》、《东宫劝读录》等书册,不光要重温儒家经典,还得锻炼实际能力,了解当朝政务。 这一日,他被《承华要略》和《授时要略》搞得烦躁,拉了陪读的静翕游园赏景,试图暂且抛却烦忧。 情到深处,难以自禁,恨不得年年月月与佳人为伴,再无烦心累赘事。 二人正自密语,莲池回桥处匆匆走来一青裙少女,正是纫竹。 “殿下,适才安王府派人送来两份请柬,说是安王一家离京在即,安王妃力邀京中的贵女参加七日后的杏林芳华宴。” “两份请柬?”宋显琛微感狐疑。 “除了邀请殿下,还邀请了静翕长公主。” 静翕俏眸圆睁:“我?” 纫竹颔首而笑:“是啊!据说大家对您很是景仰好奇呢!” 以往,类似于此类女眷聚会,宋显琛避之不及,能免则免。 去年年底,他拒绝镜湖行宫之会,导致静翕错过了冬日的梅林,一直引以为憾。此番既然收到邀约,陪她去赏赏杏林,不失为弥补的好法子。 如若静翕常伴他身侧,来日定当要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借此机会,多与京城宗亲接触,绝非坏事。 再说,安王妃是他的婶婶,于情于理,他这“侄女”是该赏脸送一送。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44节 于是,他对纫竹一笑:“传令准备,咱们同去。” 纫竹容色难掩错愕,再观静翕瞬间流露的欢欣笑容,她心下了然,应声告退。 她快步行出,绕过碧水莲池后,蓦然回望。 远远见宋显琛与静翕缓缓并行,素纱衣裙翻飞,他虽作女子打扮,但每每转头看她时,唇角柔柔翘起,眼眸中的爱意宛如潮水溢出。 仿佛他既非君王,也不是天之骄子,只是仰慕她、依恋她的小弟弟。 纫竹由衷感叹,今年的春天,真暖。 ……………… 垂拱殿内,朝臣具服而立,静听兵部尚书禀报西南各族官封承袭等事宜,人人神情肃穆。 独独龙椅上的宋鸣珂眼眶泛红,哈欠连连,令座下官员面面相觑,百思不解。 霍睿言站在下方丈许之外,一身紫袍风姿出众,眉宇间如常英气逼人。 谁不会想到,朗朗昭昭的枢密副使,抬眸凝向皇帝时毕恭毕敬,满脑子则是……昨夜把对方摁在文德殿软榻上为所欲为的香艳场景。 他也未曾料到,历来克制持礼的自己,竟有按捺不住的时刻。 自从于听鹤斋中尝到了甜头,他总算明白,元礼早年说的“食髓知味”是何意。 离开行宫前夜,他借商讨要事与她再度泡了一回玉汤池,孤男寡女,后果可想而知。 然则回京城后,宋鸣珂终日在皇宫里处理政事,他只能在朝会和散班后与她交流片刻,思念与欲望堆叠了大半个月后,终于在昨夜议事完毕后决了堤。 他的晏晏一开始分外拘谨生涩,随着他一次比一次驾轻就熟,越发变得热烈与迷醉。 天下之大,仅有他一人知悉,庄肃龙袍下的温软娇躯有多迷人心窍。 时至今日,满朝文武猜不透,何以平日精神抖擞的皇帝会困顿不堪。 只有霍睿言忆及自身所为,眸底潜藏懊悔,嘴边扬起一丝得意。 宋鸣珂困乏时悄然窥向霍睿言,目光碰撞之际,彼此的意念已心领神会。 她脸颊一热,不经意咬了咬下唇,腰背的疼痛感愈发强烈。 这微妙的暧昧蕴藏愉悦,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有人提出,去年岭南一战,驻守两广地区的荣王和北海郡王皆已完成了平定、安抚等事务。 言下之意显而易见,提醒宋鸣珂,是时候论功行赏。 类似的话,霍睿言早在初次和她共浴时聊过,但那会儿他们生怕隔墙有耳,故意这般闲扯。 实际上,二人均觉近来危机重重,又实在拿不到安王的任何把柄,更不希望此时让宋显扬回京,因而一拖再拖。 奈何当着百官之面,宋鸣珂不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下旨召荣王与宋显扬北上。 退朝后,她压抑着愤懑之意,留霍睿言商量对策。 余人早已习惯这对“表兄弟”的亲密,又念及他们即将成为郎舅,自然无话不谈。 转移至文德殿,霍睿言待余桐等人告退,小声问道:“昨夜没睡好?” 宋鸣珂急急瞪了他一眼。 睡倒是睡了,只不过她一贯睡眠浅,下半夜醒后,想起他的所作所为,浑身血液如沸,便再也没睡着过。 当下,她如惊弓之鸟,答非所问:“你别胡来!” 霍睿言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我随口问问,你这小脑瓜子都装的是什么?我没你想象那般饥饿难耐、不分场合。” 宋鸣珂闷哼一声,心却反驳,你就是!装吧!继续装! 僵立半晌,她示意他落座,沉吟道:“表面上看,安王叔是要离京了,可他只放话,迟迟未定下日期;而今我那二哥又要回来……咱们得想个法子,探一下虚实。” “你上回说,高梧起兵后,密探曾截获北海郡王发往胶东方向的密函?” “没拦下,怕打草惊蛇。” “事后呢?” “已无迹可寻。” 霍睿言叹息:“假如当时拦下了,没准又是截然不同的局面。” 宋鸣珂不是三岁小孩,当然通晓此理,她早就为此懊悔,目下更觉不悦。 “你无须反复提及我的失策。” 霍睿言愕然,他何曾反复提及? “晏晏,我……” 宋鸣珂长眉一挑:“谈论公事,别叫我‘晏晏’!” 霍睿言遭她没头没脑撒了顿气,全然琢磨不透,这怨气是源自于方才那句喟叹,还是昨晚情动之下太狠太猛,导致她心生愤懑? 二人相顾无言,殿内幢幢灯影勾勒出彼此俊美绝伦的轮廓,明明是安静美好的画面,却混合了淡淡的涩意。 “陛下。”霍睿言率先打破沉默。 宋鸣珂一听这生疏且谦卑的语气,心下悔意和懊恼如巨浪滔天。 “你非得如此生分?” 霍睿言左右为难:“那……那我该如何称呼您?” “这儿又没外人!以‘你我’相称不行吗?”她小嘴一撅。 诚然,越是面对亲密之人,她越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见他哑口无言,她态度软了三分:“有话直言。” 霍睿言挺直腰背,方将积压在心的一些顾虑道出。 长久以来,他大致推断,安王与赵国公明面上互不往来,实则背后相互勾连。 有些事,在事发过程中,他因心事重重未能顾及,而今仔细回想,反倒觉察不妥。 譬如,当初在虚明庵外听到的几句对话。 赵太妃身边的宫人樱鸾说了一句“北山有动静”,赵太妃则说,“事情正如我们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那夜,霍睿言全副心思放在宋鸣珂和宋显琛有否受伤之上,得知杀手被剿灭,便安下了心。 然而,冷静过后,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关键。 既然杀手被杀,赵太妃为何还会说那样的话?可见她的目标绝非刺杀皇帝那么简单。 刺杀事件带来的后果,一是宋鸣珂在秦澍面前彻底暴露身份,二是查出刺客为赤月族人,三来……秦澍救驾有功,官升一级,恩宠更盛。 难不成……秦澍真的如元礼所猜测,是赵氏一脉安插在宋鸣珂身边的细作? 可霍睿言无从解释,秦澍为天家兄妹死守秘密的原因,尤其是,他信誓旦旦说对宋鸣珂不存在男女之爱。 有关秦澍的部分,霍睿言没敢多说。 他把话锋转向了宋显扬。 宋显扬与安王勾结的一大端倪,在于他在宋鸣珂要求下,缴纳海捞珠所得的资金一事。 去年春,宋显扬从南方调来真金白银犒赏边官将士,但根据后来的调查,自北海而来的并不是银钱,而是真正的海珠。 他上缴的钱,极有可能由安王暗中提供,且南下时还带走了一大批。 这便是为何他上缴了大笔资金,还能迅速招兵买马,平定安族高梧挑起的动乱。 要知道,宋鸣珂最初的设想,是让他在此事上吃点苦头,再派人支援,一可趁机打压,二能彰显她的恩威并用。 如今宋显扬凭着自己的能力,或许背后还有安王相助,打赢了漂亮的一仗,使得宋鸣珂心中如沙粒入蚌,难吞难吐。 为今之计,唯有先让宋显扬归京,再作定夺。 “对了,”霍睿言在话题告一段落后,改而问起宋显琛,“那位……在服用元医官,不,是木族王的药物后,可有好转?” 宋鸣珂浅浅而笑:“好了不少,李太医说,药是对症的,但毒性积聚在体内多年,清理仍需时日。” 霍睿言苦苦等待了半日,才从她脸上寻得一丝半缕的暖意,怅然道:“真希望,他能早日康复,这样……你便用不着操劳太多。” 宋鸣珂理解他没说出口的那层意思。 有了鱼水之欢后,他巴不得立即娶她。 无论他作为驸马进驻长公主府,或她屈尊到他的侯府里长住,只要朝夕相对,时刻粘一起,他方觉圆满。 而近来,宋鸣珂偶尔记起元礼的姑姑、木族的大长公主莲桢。 同样生在君王家,人家小小的木族长公主可获全民拥戴而掌政,她这泱泱大国的长公主便只能藏身于府邸享受荣华富贵,过着无所作为的日子? 她心有不甘。 但这不是她一个人能扭转的局面。 二人闲聊了一阵,宋鸣珂留霍睿言一同享用午膳,又因时辰未到,打算先小歇半个时辰。 她懒懒靠在一侧的软榻上,偏生刺绣软垫的凹凸不平,硌得她细嫩的脸蛋好生疼痛。 “来,”她朝正在书架前翻书的霍睿言招手,“把大腿借我枕一会儿。” 霍睿言依言而坐,她堂而皇之把头靠在他腿上,忽而抬手,恶狠狠地以手指戳了戳某处:“给朕乖乖躺好了!” “嘶……”他倒抽了口凉气,“你存心不让我好过是吧?” 他原本没动邪念,被她一碰,立时蠢蠢欲动。 宋鸣珂吐了吐舌头,不敢再招惹他,连忙闭目装睡。 她是真的累了,不多时便入了梦。 恍惚间,忘了身处何地。 迷糊中,依稀觉得有人不住摇晃她的身体,催促她赶紧醒来,像是有什么紧急的事。 可她极不情愿,用力紧闭双目,只想永远沉溺在这份安稳与温暖之中。 第一百一十九章 ... 暖春阳光浸润延绵十里的宫阙,因临近正午,略显刺目。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45节 文德殿前的空旷处,五六名锦衣丽服的宫人簇拥着太后谢氏,快步行近,使得殿外守立的余桐大惊失色,慌忙迎上。 尽管先帝立下遗诏,由安王宋博衍摄政,与太后共同扶持新帝,但多年来,太后从不过问政事,专心陪伴病中的“长公主”,基本没出现在议政殿阁这一带。 缘何今日盛装而来? 那身凤穿牡丹短上襦红金耀眼,翠色销金长裙委地;青丝夹了几根不显眼的华发,高髻插着十余支金钗。 即便年过四十,仍是颜色骄人,明丽至极,难怪能诞下倾城容姿的一对儿女。 “太后娘娘今儿怎亲自过来了?” 余桐为提醒殿内闭门“密谈”了大半个时辰的表兄妹,故意提高嗓门。 旁人兴许不知,可余桐、剪兰、缝菊三人,对于宋鸣珂和霍睿言一而再再而三的干柴烈火,皆心照不宣。 说是讨论正经事,谁晓得他们会不会忽然干一些不正经的事? 太后精心描摹过的修眉隐含讥讽,淡笑道:“老身要与圣上好好聊聊。” 边说边踏上白玉台阶,竟不等内侍官通传。 “太后娘娘驾到——”余桐硬生生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殿内,霍睿言捧了一本书册,后因佳人枕在大腿上安睡,半行字也没看进去。 他正全神贯注欣赏宋鸣珂俏丽的睡颜,却弯不下腰,没法亲上一口。 骤然听见殿外声响不对,他连忙推了推宋鸣珂,低声道:“晏晏!醒醒!” 宋鸣珂似在梦中,浑然未觉,经他连续摇晃了数下,更是探出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袍。 霍睿言没辙,唯有扳开她的手指,轻轻抱起她的上半身,试着先将她平放榻上,再退至书架附近装作看书。 然而,他只来得及托住她的头,殿门已“嘭”地被人用力推开。 那位丽容饱满的华衣妇人跨步而入,只需一眼,怒火已腾烧周身。 霍睿言大呼不妙! 光天下日之下,身为君主的宋鸣珂靠在臣子腿上,已是离经叛道,全无君威可言。 更别提她为女子,与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睡着了! “退下!”太后驱逐未进殿的仆役,只留近侍和余桐在侧。 霍睿言仓促把宋鸣珂放在榻上,起身执礼:“臣见过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纵然逆着光,太后怒容翻腾的火气仍毫无遗漏展现在他眼前。 “霍大人,商议何事,要议到殿门紧闭、躺卧榻上?” 她对这位表姨甥,总是亲切地直呼其名,而今“霍大人”三字,教霍睿言神色一凝。 “圣上和臣,并无……”他低头细看自己的官袍,尚算规整。 但他和宋鸣珂,真的什么也不曾发生吗? 今天没有,昨晚呢?之前呢? 太后早为这对表兄妹眉来眼去很是不满。 今晨听说,昨夜霍睿言戌时才离宫,已非初次坏了规矩;再听闻早朝后,宋鸣珂再一次留他密谈,太后更觉二人行为不端,特来探个究竟。 倘若硬闯文德殿,瞧见的是两人对弈或翻书,太后大概觉得自己多心。 然则,入目的却是女儿躺卧在榻、任由男子搂搂抱抱的不堪场面! 太后盛怒之际,反倒没有大吵大闹,而是深吸了口气,冷哼一声:“老身有要事面圣,请霍大人稍作回避。” 霍睿言回望宋鸣珂,当着太后之面,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再转身摇醒她,只得唤了声:“陛下!” “不劳霍大人费心。”太后冷声驱赶。 “太后娘娘……”霍睿言扑通直跪地上,“她、她只是操劳过度,困倦入眠,请您切莫误会!” 他越是辩解,太后越是窝火,直直盯着他如玉容颜,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笑意:“你心虚什么?” 霍睿言与她对视了极短一瞬间,自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一咬下唇,整顿衣袍,躬身而退。 路过余桐身侧时,悄然向他使了个眼色。 ………… 宋鸣珂隐隐约约听见争吵声。 梦境使她沦陷其中,直至熟悉的温暖散去,耳边一片静谧。 “二表哥……?” 她茫然搓揉双目,映入眼帘的则是红绿裙裳,以及太后冷寒如冰的面容。 心跳霎时间静止在胸腔内。 这是哪种局面?她不是……靠着霍睿言歇息么?他人呢? 太后何时跑到文德殿上了? 她挣扎而起,打了个哈欠,强作镇静,转问余桐:“太后娘娘至此,为何不通报?” 太后不等余桐回话,淡淡发声:“老身打扰陛下歇息,好生过意不去。” 宋鸣珂瞥见余桐满脸惶恐,料想她与霍睿言被逮了个正着,只好勉为其难一笑。 “太后娘娘凤驾到此,朕居然无所觉察,是朕不敬不孝,还望海涵。” 她固然对太后不亲自来、肆意闯入而恼怒。 但归根结底,她并非真正的皇帝,不可唯她独尊。 太后饶有趣味地审视宋鸣珂的眉眼鼻唇,被淡粉末掩盖的肤色微渗红意,或多或少透着海棠春睡的意味。 俊俏面容,庄重龙袍,肃穆殿阁,本该属于她的爱子。 胆大包天的小女儿,早在不知不觉间,占据了这一切,宛如理所当然。 念及女儿女扮男装与男人乱搞,儿子则男扮女装和妖女纠缠不休……太后恨得咬牙切齿。 可这终究不是她的慈福宫,是皇帝议政间歇休息的殿阁。 白日里人多嘴杂,她不能发作。 即使不为宋鸣珂考虑,还得为宋显琛作打算。 沉默半晌,她丹唇挑笑:“陛下,慈福宫正准备茯苓鸡汤,还请陛下今夜赏光。” 宋鸣珂心底微凉,她当然知道,此纯粹为托词。 “太后娘娘亲临邀请,做儿子的岂敢不从?” “老身闲来无事,四处走走,未料瞧见与后宫不一般的景致。” 母女二人皮笑肉不笑,话中有话,暗藏锋锐。 良久,太后自觉无趣,领着下人离去。 宋鸣珂于殿门外恭送她下台阶,静看她裙带于风里飘飞,渐行渐远,心头大石并未因此而放下。 秀眉一蹙,她寒声问道:“怎么回事?二表哥呢?” “陛下,”余桐压低声音,“咱们未能拦住太后,她直闯而入时,霍大人尝试唤醒您,可您实在睡得太沉了。” 宋鸣珂本想问余桐,太后进来时看到的是何场景,终归说不出口,改口问:“那……他人呢?” “霍大人是被太后娘娘逼退的,临行时,暗示小的,回头给他捎个消息。” 宋鸣珂满腔恼火,对谁撒也不妥当。 她能怪霍睿言吗?不能。 散朝后,是她主动留他谈话;歇息时,是她让他作枕;睡得太死的也是她。 能怪太后吗?好像……也不能。 太后风风火火赶来,想必捕获她不检点的消息。 在这件事上,她确实不清不白。 想到霍睿言可能在外头某处等待,她已无陪他用膳的心思,摆了摆手:“让他先回吧!” 她心下明白,太后要发难的,绝非单纯为了今日之事。 母女间的恩恩怨怨,从上辈子起,已紧密纠缠在一起,再难理清。 ………… 残阳如血,烟柳弄霞,慈福宫的宫人内侍们整齐候在院墙外,凝神屏息,以候远处缓行的圣驾。 宋鸣珂如约而至,下腰辇时,宫门内迎出两位盛装丽人。 一是换了靛蓝锦衣的太后谢氏,另一人则是水色春衫的宋显琛,他们领着一众仆侍盈盈福身。 “恭迎陛下圣驾。” “免礼,‘晏晏’也回来了,正好!咱们兄妹是时候陪母亲说说话了。” 宋显琛长眉不经意拧着,“正是。” 宋鸣珂乍然见到兄长,不由得百感交集。 她的孪生哥哥,自从搬入长公主府后,全情沉浸在和静翕的二人小天地中,鲜少入宫陪伴太后。 此番忽然现身,必定是太后急忙请他回宫。 既在情理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当着外人面前,久未团聚的三人相互客套,信步入内。 宴席虽小,但一切遵照御膳的规制,最初进奉乾果、雕花蜜煎、砌香咸酸等瓜果脯腊,其次方逐一进菜下酒。 所谓的茯苓鸡汤,不过是“下酒十五盏”中三十道菜的其中之一罢了,此外还有宋鸣珂常吃到的花炊鹌子、三珍脍、南炒鳝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宋鸣珂为女子,食量本就不大,平日为了节省时间,进膳一律从简,都是一整张食案,连同十个八个菜同时呈上,省得宫人来回走动。 如今在慈福宫,反而按照以往的规程,每一盏酒配两道菜,慢悠悠地传膳,导致她极为不适应。 一家人,这般作派,所为何事?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46节 进行至一半时,宋鸣珂后知后觉——此排场,全为宋显琛而设! 碍于宫人进进出出,母子交谈不多,仅对菜肴的美味、陈酿的芳醇进行评价。 待酒足饭饱,挪步至偏殿,太后屏退余人,掩牢大门,保持了一整晚的笑容瞬即收敛。 “陛下,”她双目凝向宋显琛,“请您坐到上首。” 宋显琛微愣。 毕竟数年来,他们私下相处时,为免被人瞧出破绽,仍旧习惯让宋鸣珂居主位,并尽可能以“你我”相称。 宋显琛见妹妹木然而立,只能遵照太后的意愿落座。 宋鸣珂抬眸觑向檀木梁、琉璃灯、珍珠帘,细嗅空气中弥散的沉香烟,种种陈设与布置,熟悉且陌生。 上一世,太后的喜好亦如是,总予人奢华而疏离之感。以至于在太后病逝后,宋鸣珂回慈福宫寄托哀思,所见之物大抵如是。 当下,太后自行坐在宋显琛下首,方示意宋鸣珂入座。 “母亲把孩儿……急急召入宫中,想来,绝不是为吃一顿御膳,有话不妨直说。”宋显琛来时一头雾水,经过繁琐宴席,逐渐品察到今晚的不寻常。 宋鸣珂听他谈吐清晰了不少,除个别字眼稍稍含糊,与人交流已无大碍。 她心中大喜,眼角眉梢满是欢欣鼓舞。 太后明眸扫视兄妹二人,神色萧肃:“你们兄妹二人调换身份已超过六载,眼下琛儿基本痊愈,晏晏,你是不是该尽快把皇位还给你哥哥,以正大统?” 平心而论,宋鸣珂早为君主该承担的事务而头痛不已。 但他们兄妹都清楚明了,就算身体康健、言语无障碍,宋显琛目下尚未具备坐上龙椅、处理政务的能力。 宋鸣珂从一无所知的草包小公主,到一步步脱离安王、饶相、林相等朝廷重臣的掌控,靠的不仅仅是前世残存的印象,更多在于她日以继夜的苦读和磨练。 这六年多以来,宋显琛忙了什么? 养病休憩、自怨自艾自怜自伤、研究草药,到最近温习功课时,还时常带着静翕开溜…… 宋鸣珂在他身边安插了裁梅、纫竹,对他的动态了如指掌,因他好转而高兴之余,难免略带恨铁不成钢的慨叹。 她不晓得霍睿言还要等多久,是以遂了他的愿,全身心满足他,亦让自己在他的情和欲中寻求慰藉,以此逃避现实。 事到如今,太后费尽心机,整了丰盛宴席,又请他们到偏厅叙话,开门见山,张口便是让她归还皇位? 宋鸣珂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喜的是,在不久的将来,她很快就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 她会嫁给霍睿言,和他一同抚养那只胖成球、已有七岁高龄的团子猫,会和他生儿育女,闲时踏遍天下大好河山,共度人世间美好岁月,相守至白首,百年后同穴而居。 悲的是,太后这话,显然充斥着猜忌。 她的亲生母亲,怀疑她了。 怀疑……她迷恋这庙堂之巅、至尊之位、掌握天下的大权? 这一刻,宋鸣珂怒从悲中来——辛辛苦苦舍弃自我,牺牲了友情、美貌、爱好,投身于动荡朝局,熬到第七个年头,除了换来天下太平、内外安稳,她究竟得到了什么? 是兄妹不和?母女相恶? 她长久的缄默引发太后的不满:“晏晏,你给句话啊!” “母亲,皇位自然要还给哥哥。但我私以为,目下还不是时候。”宋鸣珂按下腾涌的怒意,温声答道。 “那……一月为期。”太后痛快下了决定。 宋鸣珂摇头:“这得看,哥哥对政事熟悉到何种程度。” 她殚精竭虑死守的万里江山,岂可轻易交托给毫无准备的兄长? 对得起先帝的托付吗?对得起为之付出性命的将士吗? “哼,”太后面露不屑,“这么说,何时交还,由你说了算?” “孩儿不敢。” “有何不敢!”太后柳眉倒竖,厉声呵斥,“这世上,有你不敢做的事?你瞅瞅你成何体统!不孝不义!独断专行!秽乱宫廷!” 她已有十年未曾疾言厉色对待儿女,此际勃然大怒,半分余地也不留。 宋鸣珂遭对方一连串恶毒言辞劈头盖脸,全然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乃至疑心,她的理解出了偏差。 她张口结舌,欲辩无从辩。 只听得太后怒不可遏中掺杂了冷笑,如有怨恨,如有讽刺。 “时隔六年,他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恢复如旧,你凭什么不让位于他?……想想看,这些年,宋显扬、赵国公、赵慕槿……个个被你整得头也抬不起来!满朝文武、霍氏家族、连五族中的木族王也听命于你! “当初在东宫,你口口声声说,谁最后得益,谁就是谋害我琛儿的人!你说说看,是谁?是谁风光了数年?又是谁?如鱼得水!手持玉玺!稳坐龙椅!迟迟舍不得下来!“ 宋鸣珂听完最末的几句话,刹那间天旋地转,目眩耳鸣。 对上那双淡妆修饰过的美眸,她丝毫不能理解,和她异常相似、摄人心魄的眼睛,为何会迸射出如此恶毒的眼神。 虚无缥缈处,如有红莲业火窜出,吞噬天地,烧得她皮焦肉裂,骨骼化为灰烬。 灵魂仿佛脱体而出,继而随风消散在这宁静的暖春之夜。 第一百二十章 ... 烛火灼灼光华,并未暖化偏殿内寒彻的人心。 太后谢氏的质疑与诘问,不单令宋鸣珂瞬时暴怒,也激发出宋显琛的一句怒吼。 “母亲!” 他浑身颤抖,嘶哑嗓音因激动而混杂轻喘:“您、您……为何要诬蔑晏晏!” “这算诬蔑?老身不过揭开你的蒙眼布罢了!”太后振振有词。 她顿了顿,转目直盯宋鸣珂惨白的脸:“康佑十七年,我十一岁的女儿,表面是个热衷玩耍、贪吃爱美、大大咧咧、遇事只会哭泣的小丫头! “缘何一日之内,骤然变得镇定勇敢,运筹帷幄?当日,你信誓旦旦说,是你皇长兄报了梦,我天真地相信了! “可后来呢?你在秋园讲学上大出风头,于先帝面前提‘明黜陟、抑侥幸’的主张!还预判了当年的大雪灾!难不成,这些超出你能力范围的事,全是他报梦? “倘若是琛儿,常年在东宫接受太子太傅、太子少师等人的栽培,熟读诗书史册,还说得过去!可晏晏……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几斤几两吗? “你若非蓄谋已久、扮猪吃虎、存心取代自己的兄长,便是背后有人教唆、指使、操控!纵观朝野上下,最大的赢家是何人?是不分昼夜场合,与你旁若无人眉来眼去、搂搂抱抱的霍睿言!” 宋鸣珂几乎整个人要炸开! 万万没想到,她凭借上世磨难和挫折积攒的经验,竭尽全力去扭转乾坤的举动,落在太后的眼里,全变了味儿! 由十八岁和亲的长公主,死而复生,摇身成为十一岁、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危急关头,她偶尔表现得不似小少女。 这一点,她无可否认。 她能容许太后猜忌她、揣摩她的意图,却容不得对方诬陷霍睿言! 哪怕霍睿言起初确实韬光养晦,深藏不露,可太后岂能由此推断,他有谋害储君、并和她这小表妹联手夺位的野心? 他早就猜透天家兄妹的秘密,苦苦隐瞒,无微不至地照料,尽心竭力地扶持她! 他未为官时,已数次不顾性命救她于危难,替她出谋划策! 入仕后更是事必躬亲,助她内清奸佞、外御强敌,甚至险些命丧于千里之外! 二表哥做错了什么? 如若他真有错,大抵只有一件事——和她情投意合,私定终身! “母亲认定,我自始至终都有占据皇位之心?断定二表哥他……借我之手登上权力巅峰?” 宋鸣珂清澈透亮的眼眸盈满了泪水,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太后一番愤慨控诉后,突然恢复了诡异的镇静。 她下颌微扬,冷冷地道:“昔年,琛儿在霍家中毒,我突遇巨变,未曾细想前因后果。走投无路,迫不得已配合你,也满心期待,琛儿能在短时间内复原…… “可受命于你的元医官,还有他那妹妹……不都是你和阿言的人么?他们兄妹看似纯良,实则一个忽男忽女、形迹可疑,另一个把琛儿迷得心也收不回来了!” 宋鸣珂暴怒:“照您这么说,哥哥的毒,是我、二表哥和元医官下的?是我让元医官拖着不让哥哥好转,好借机稳坐龙椅,一手提拔二表哥至高位?我还让阿翕姐姐施展美人计,让哥哥荒废政务?您颠倒是非,血口喷人,真叫我心寒! “我今日就把话撂在这儿!我宋鸣珂,从未做过对不起你们母子的事!不曾愧对天地良心!更没有辜负普天之下千千万万的臣民! “您可以质疑我、羞辱我、逼迫我!但在哥哥未能承担帝王职责时,我仍旧会遵守对先帝的承诺,视江山社稷为己任!此事,无需征得您的同意!” 她娇美容颜堪比世上最艳丽花儿,而帝位上日积月累的君主威严,与历经变故所磨砺出的锋芒,使得她具备一种不容侵犯、不可蔑视的凛凛神威。 锦绣袍服下,窄肩细腰,身形窈窕,却无处不透露着强大而坚韧的气场。 一瞬间,太后对眼前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早觉宋鸣珂非池中之物,然而她没料到,活泼伶俐的女儿已完全脱离她的控制。 羽翼丰满了!要反了! “你是打定主意一意孤行?”太后唇畔扬起意味深长的淡笑。 “我在帝位,考虑的只是帝王该有的作为!”宋鸣珂明眸流转,目视宋显琛,“哥哥若有意见,尽管直言,咱们兄妹之间理当相互配合。” ——我代你登基,替你撑着。好好养病,我等你。 这是赴登基大典前夕,她对他许下的诺言。 在母女争吵的过程中,宋显琛几乎无说话的余地。 眼看最爱最亲近的二人闹得不可开交,他的心如被无数尖锐的刀锋割得鲜血淋漓。 妹妹一日比一日强大,他也曾羡慕嫉妒过。 但真要如母亲那般,以恶度之?他又觉妹妹、二表哥、元礼、静翕绝对没那么坏。 事已至此,他再不挺身而出,恐怕这对母女会继续互相伤害。 “母亲,您想岔了,晏晏怎会害我?她和二表哥走得近,相伴扶持,一是二表哥才华横溢、年轻有为,二是他们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就能借用你的身份去卿卿我我、落人口实?” “您何必把他们说得不堪入耳?” “要是他们不知廉耻,给你造成恶劣的名声呢?”太后不依不饶。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47节 宋鸣珂闻言,勉强平定的心潮又起波澜,在“不知廉耻”这件事上,她无法辩驳什么。 但宋显琛和静翕又好到哪里去了? 兄长与静翕同居同行,出双入对,就给她带来了好名声? 此时此刻,她的心凉透了。 她确切认识到一事——从前世到今生,母亲心中眼中,仅有哥哥一人而已! 自从皇长子意外离世,谢氏对宋显琛的保护和重视如陷入了魔怔,因而在他命丧于霍家广池后,她了无生趣,一蹶不振。 宋鸣珂自知幼时顽劣不讨喜,此后数年,和谢氏并无相依为命之感。 直至后来冲动下出言不逊,以致母亲急怒攻心而亡,她长年处在懊悔当中,导致今生的母女情份同样不尴不尬。 她忍辱负重,百般迁就,如同还上一世的债。 她受够了! 难道……因为她就一个人获得重生机会,就得把全天下的责任往身上扛吗? 近几年,她一心一意弥补过失,何曾想过,很多事情根本不是她造成的。 即便而今重来一世,太后依然是那个爱子成狂的深宫怨妇,只懂将过错往旁人身上推;宋显琛捡回性命,也如前世般仁柔怯懦,难担大任。 性格、思想,决定了命运。 他们想什么、做哪些决定,由不得她左右。 悲愤与恼怒糅合之际,她没来由记起,余桐向她复述过,宋显扬对乐平郡王的抱怨。 那是她重活后初次面见宋显扬后,为尚未发生的雪灾而流泪不已。 当时,宋显扬嘲笑的,是她所扮演的宋显琛,笑其“命中并无帝王之气,怕也承受不了这至尊之位”。 如宋显琛不能成为一代明君,皇位会旁落人手吗? 她曾对霍睿言说——帝位理应让有能者居之,江山社稷远比谢霍两家的荣耀重要。 可她真要把守了六年的龙椅,拱手让给宋显琛以外的兄弟? 不忍往下想。 沉香淡香柔柔渗入鼻息,宋鸣珂莫名厌烦,只想离开这硝烟弥漫的偏殿。 另一侧,太后犹自滔滔不绝,向宋显琛讲述宋鸣珂和霍睿言的种种亲密行径。 “母亲,”宋鸣珂打断这场无休止的指控,“你对我不满,冲我来即可,别诋毁二表哥!” “呵,你把他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太后不屑而笑,“不知羞耻!” 宋鸣珂盛怒:“我的确把他看得比自己重要!我的命是他用命换来的!没有他,何来现在的我!我若早死了,二位要如何圆这弥天大谎?谢氏家族还能否存活在世上?请您好好想清楚!” 她怒不可遏,起身拂袖而去,连道别的礼也懒得施。 “你!你这大逆不道的丫头!”太后呲牙怒目,一手捂住胸前,大口喘气。 宋显琛生怕她气急了,急忙抢上前扶住:“母女之情血溶于水,有话好好说,您何必跟她置气呢?” 太后磨牙吮血:“我没有此等利欲熏心、厚颜无耻的女儿!” “晏晏不是您所想的那样!”宋显琛被二人搞得头昏脑胀,“她要是真有害我之意,直接杀了我就成,何苦费劲心机鼓励我、为我祛毒治病?” 太后眸底的哀怨愤恨油然而生,“说不定,她想夺取你应得的,又想让你心甘情愿辅佐她!届时,她因美色冲昏头脑,受人一哄,这天下得改姓霍!” 宋显琛被她阴森森的语气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或许,事情并非您想的……” “琛儿,”太后皱眉,“你十七了!心慈手软的毛病为何迟迟改不了?从今日起,你留在皇宫,不许再回长公主府!你真当自己是什么长公主?你是皇帝!” 宋显琛瞠目结舌,不让他回去?那静翕…… 自知莫若母,太后冷笑道:“你别指望把那木族人接进宫!更别指望再见到她!” 宋显琛遍体生寒,颤声道:“您、您要杀了她?” 他从来没忘记过,太后曾派遣谢氏家族的堂兄弟杀害元礼的毒辣行径。 “我何必杀她?”太后唇角轻挑,“只需派人送她回五族!元医官不是巴巴盼着她回去么?我以举手之劳遂他所愿,有何不可?” 宋显琛嘴唇翕动,半晌说不出话。 相处一载有余,他了解静翕。 她虽柔善温顺,性格开朗,但自尊心不亚于他。 此番一走,今生今世,铁定不会返回中原。 他自觉一事无成,连心爱的女子也无力相护? “母亲!您绝不能如此待她!”宋显琛哽咽道,“我好不容易说服她陪在身边,也答应过,一生一世会待她好的!您这是要陷我于无情无义之境地啊!” 太后久未听他的哭腔,再对上他被泪水花了妆的眼眸,心头大震。 方才宋鸣珂遭她一顿痛骂,再怎么痛苦愤懑,尚且坚忍地挺直腰杆子! 而她的好儿子,本该是风度翩翩、君临天下的少年君主!却为挽留一异族女子,泫然欲泣,苦苦哀求? 他到底被人打压到了何种程度!男子气概竟折损至斯? 太后倒抽了口凉气,嗓音无端尖锐了三分:“你确定,要与那木族女子厮守终身?” “是!”宋显琛无比笃定,“望母亲成全。” 太后凤眸微垂,深深眼底掠过的,既有冰冷刀光,亦有赤红火焰。 良久,她丹唇缓缓而启:“有个条件。” 第一百二十一章 ... 翌日清晨,春雨如轻丝如雾,沾衣欲湿未湿。 霍睿言如常到垂拱殿面圣,庄肃仪表难掩惴惴不安之情。 毕竟昨儿被太后撞破,宋鸣珂只让余桐捎来“不留”二字,令他日夜难安。 继母亲为他请求赐婚遭拒,再经昨日之事,他在太后心目中的形象想必大大折损,往后想要求娶心上人,难上加难。 得尽早和宋鸣珂商量对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山呼声中,一身穿黄团龙绛罗红袍的少年缓步而出,由刘盛与余桐等人簇拥着,在龙椅上肃然落座,哑声道:“平身。” 霍睿言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这声音…… 他悄然抬眸,觑向至尊皇位的那人,少年如玉,容姿气度一如往常的高华雍容。 除却眸底多了几丝强作镇静的意味。 再细观其体型与轮廓,比起宋鸣珂略高两寸,肩膀也宽出一截,面容稍显硬朗,不是宋显琛又是谁? 霍睿言心头的震骇远多于惊喜。 哪怕年年月月盼着宋显琛坐回皇位,此际愿望达成,他莫名生出忐忑之意。 他前段时间拜访长公主府,方知宋显琛对于政务所知有限,连朝臣都不认得几个…… 调换身份乃天大的事,他们当真准备好了? 晏晏……事前竟不打个招呼? 直觉此事与太后的突袭或多或少有些关联,他得问个清楚明白。 当下,吏部侍郎徐怀仁启奏:“陛下,此前查核平陵知府强占良田,鱼肉百姓,又和宣州望族勾结,贩卖私盐,如今数罪并罚,亦削职抄家,共抄有黄金十万两、白银七十万两,田宅等……” 他一一细述,未料龙椅上的少年皇帝毫无反应,听完只淡淡应了一声,丝毫不像平日那般震怒。 霍睿言暗叫不妥——宋鸣珂即位数年,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 现下徐怀仁详秉细节,原是等着皇帝御旨重判,而今宋显琛轻描淡写以“依律查处”,倒显得其先前言论过于慷慨激昂了。 随后,饶相、林相、安王等重臣们也重述先一日未解决的议题,围绕边境各族的相处、春耕等民生问题,征询圣意。 宋显琛显然一头雾水,不知所云,来来回回只有一句“按例照搬”。 垂首候立的朝臣们,原本和皇帝谈不上熟络,因其反常逐渐察觉异样,不由得交头接耳。 宋显琛一脸木然听政,最后忽然对霍睿言道:“镇远侯上前听旨。” 霍睿言一直替他捏了把汗,再听这圣旨来得稀奇,更是莫名其妙,唯有踏出数步,撩袍而跪。 只听得刘盛嗓音高亢,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色为矞,鸿禧云集。枢密副使、镇远侯霍睿言,定国公次子,筮仕三载,节操素励,文武双全,经明行修,忠正廉隅,才德起于翰林,清名闻达朝野,太后与朕甚悦……” 包括霍睿言在内的余人,均认定是道加官晋爵之旨意,屏息凝神往下听。 刘盛续道:“今熙明长公主宋氏,行端仪雅,恭谨端敏、品貌出众,已及芳年,待字金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赐册赐服,垂记章典。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婚后官任原职。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钦此。” 这居然是一道赐婚圣旨! 宋显琛头一天登位,即刻下旨把妹妹赐婚给他这个二表哥?且让他保留原职? 霍睿言有点懵,狂喜之下,愣了片刻,方郑重接过圣旨,叩谢圣恩。 道贺声如炸锅般响彻大殿,有恭喜皇帝与霍大人亲上加亲,有庆贺霍侯爷喜得良配云云。 霍睿言噙笑应对,心里却越发糊涂。 退朝后,他借议事为名留下,待闲杂人等退避,迫不及待发问:“陛下……晏晏呢?” 宋显琛绷紧了小半日的脸总算缓和下来,听此言陡然变色。 “你、你反倒问起我?她不是在你那儿?” 霍睿言脑子轰然炸开:“什么?怎么可能?” 宋显琛摩挲双手:“昨夜,她在慈福宫与太后大吵了一架,据说回宫后,改换了私服,连夜出宫去寻你了! “我是今儿四更时分,被太后的人从昭云宫拉到康和宫,说是晏晏赖在你府里不肯回,才让我强行顶上……你没见到她?” “没!真没!”霍睿言立时慌了神,“她为何与太后起争执?您确定她不在宫内?”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48节 宋显琛苦着脸。大致提了先一晚的针锋相对,犹豫过后,又补充道:“太后以阿翕相胁,让我应允,今后诸事配合她,随时做好换回身份的准备。可我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就……” “您何以突然下旨赐婚?” “太后说,说……晏晏既选择抛下朝政、夜不归宿,理当尽快把婚事定下,免得遭人诟病。她老人家原是要依照历代惯例,撤去你枢密副使一职,只保留爵位,让你挂闲职。我以初登位需你扶持为由,极力劝阻……” 霍睿言嗅出危险意味。 太后必定认为宋鸣珂怀有私心,先下手为强,借赐婚之名,逼迫她把皇位交出来,再顺道削去他的权力! 梦寐以求的一道赐婚圣旨,背后竟充斥猜忌、隐忧、怨怼,且潜藏了腥风血雨之味。 他半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当务之急,我得先弄清晏晏去了何处,”他焦灼难耐,心如遭人扭来拧去,“您能否从太后那边探听出一二?” “二表哥,你怀疑……?”宋显琛喃喃地道,“不会的!虎毒不食子!太后她……” ——我没有此等利欲熏心、厚颜无耻的女儿! 宋显琛后知后觉意识到,太后道出此言时,双目尽是狠戾,全无昔日的慈爱。 “我这就回慈福宫!你、你不如回侯府再问问……或是长公主府!” 霍睿言料想,在此干等亦无济于事,又不好大肆发散人员去寻找宋鸣珂,只得和宋显琛分头行动。 他行出垂拱殿时,专程和余桐确认,宋鸣珂昨晚回康和宫后,先是默然垂泪,批阅大批奏折,又下令准备私服与车马,计划出宫一趟。 而余桐因亲自把折子送出寝宫,未曾跟随。 二更时分,他如约在宫门等了半夜,始终不见宋鸣珂的踪影。 ………… 仓促离宫,霍睿言马不停蹄直往镇远侯奔去。 沿途路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好奇、羡慕、敬仰兼而有之,但无人能看透他春风得意的背后,积压了多少忧患与焦灼。 府门之外,仆役们喜气洋溢,进进出出,奉旨搬来大堆御赐物件。围观者无不欣然,七嘴八舌议论这桩轰动全城的婚事。 霍睿言懒得理会旁人,拉了老管事到一侧,语气急促:“从昨夜到现今,长公主或圣上的车驾可曾来过?” 老管事目瞪口呆:“没有啊!反倒是老夫人听说圣上给您赐婚,特意给您送来了一张越漆千工床,请您过去一观……” 霍睿言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看母亲备下的婚床?他的新娘子都丢了! 二话不说,他调头上马,即刻往熙明长公主府飞掠而去。 长公主府内外盛况,比起镇远侯府有过之无不及。 裁梅、纫竹连同管事,指挥仆役安置皇帝的各种赏赐,忙得无暇招呼他。 静翕领着两名木族侍女快步而来,神色惶恐,小声问道:“霍侯爷,他……呢?” 霍睿言猜出她言下所指的是何人,急道:“他在宫里,晏晏可曾来过?” 静翕奇道:“晏晏她……为何会在长公主府?发生什么事了?” 霍睿言心下一片冷凉:“府上进宫的车驾也未归来?” “随御赐之物同来的,但车里无人。” 霍睿言疑心太后借此软禁宋鸣珂,好让她无法干涉政务,遂请静翕陪他在长公主府各处搜刮了一圈。 亭台楼阁装潢雅致,庭院春色明媚,并无异样。 霍睿言见大批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董字画络绎不绝而入,忽问:“裁梅与纫竹两名宫人于何时回府?” 静翕幽然道:“纫竹留在府里陪我,裁梅昨日下午随他入宫,今晨才回,只说太后遣她回来处理府上的事,并不知……他的情况。” 霍睿言召了裁梅问话,问不出所以然,遂交待了几句,骑马赶赴北山,被告知不曾见长公主车驾。 眼看天色昏暗,他骑马绕城一圈,将宋鸣珂往日提及好玩的地方都搜索了一遍。 终日没吃没喝,极目细察每一处蛛丝马迹,从未如此焦心煎熬。 途中,他先后收到数人追来禀报的消息。 一是霍夫人催促他及早回府领赏;二是静翕派人转达,宫里的恩赏物已安置完毕,至今未曾见过天家兄妹;三是宫里来人说,太后听闻长公主不在镇远侯府,已秘密派人追查。 霍睿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还得努力让自己维持镇定,不能慌,不能乱。 假设真如宋显琛所言,宋鸣珂盛怒自行出宫,她再任性、再胡闹,也绝不会消失一整日,丢下他不管不顾。 她究竟去了何处? ………… 时而被烈火灼烧,时而跌坠冰湖。 宋鸣珂迷迷糊糊从噩梦中惊醒,睁眼后,入目的是无边黑暗。 上辈子死前,她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因而今生总得在房中留一丝亮光。 即便平躺在柔软垫子上,她已觉察,此处并非她的寝宫。 心跳抽离,恐慌感接连不断穿过漫长记忆,逐寸将她吞噬。 难不成……命运又回到原点? 动了动手脚,她震惊发觉,手脚完全抬不起来,不但发麻,还被什么东西捆绑了。 张口欲呼,嘴里竟被布团之类的食物堵住! 这下子,她惊怒交集,连呼吸都忘了。 是谁!谁敢谋害君主! 头痛欲裂,昏昏沉沉许久,勉强记起,她曾与太后起过激烈争吵。 其后,她愤而回自己的殿阁,处理政务时,一度忍受不住,想要放声大哭。 以前遇到任何困难,她首先想到的是独自扛过去,可现在她已不是一个人了。 念及此处,她决定微服出宫,向霍睿言倾诉。 这世上大抵没有他不能抚平的伤痛。 反正她的罪名已坐实,有何可惧? 她气呼呼地换了便服,领着缝菊和几名心腹侍卫,赶至宫门。 还没上马车,裁梅匆匆而来,着急追问她要去往何处,又说是奉宋显琛之命,前来问候她。 宋鸣珂不由自主想起前世,她和梅兰菊竹四人相伴。其中裁梅为四宫人之首,遇事镇静,处变不惊,深得她信赖。 和亲路上,裁梅谋划出逃,与缝菊、余桐护送宋鸣珂前往霍家。 最终,她为让宋鸣珂逃脱,奋不顾身拉住宋显扬的人,硬生生被人砍了数刀,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 今生,因宋显琛要以妹妹的身份度日,宋鸣珂不得不把最年长的裁梅和最乖巧的纫竹留给他,但也没少从二人嘴里套兄长的状况。 此时此刻,裁梅双眸漫着水雾,柔声安慰:“‘长公主’命小的转告,他不曾轻信太后的激愤之言,也希望您莫要放心上。” 宋鸣珂凝视她略显憔悴的面容,往昔点滴在心,怜惜之情洋溢眼波:“这六年来,委屈你了。来日诸事安定,你若想出宫嫁人,或回到我身边伺候,皆由你自主。” “陛下……”裁梅泪光盈盈,“奴婢自是愿留在您手底下做事……这么晚了,您还出宫?不可啊!太危险!” 宋鸣珂叹道:“宫里闷得慌,我出去走走。” “您若不弃,请容奴婢随您同往,”她取出腰牌,温言道,“正好,奴婢得回府里告知大伙儿,长公主今夜留宿昭云宫一事……” 宋鸣珂知宋显琛怕静翕担忧,特地让裁梅跑一趟,遂命两名宫人并坐车头。 出宫后,宋鸣珂无心欣赏夜市的热闹,心事萦绕之际,忽觉困意来袭。 印象中,她说完一句“到镇远侯府把我叫醒”,就因困乏不堪而闭上双眼。 如今醒来,她骤然惊觉自己被人绑在黑暗无光的所在,禁不住瑟瑟发抖。 她为何睡得如此沉重?经人转移也无半分警觉? 被谁逮住了?刺客?敌对势力? 她的女子身份有否暴露?裁梅她们是否安全? 脑海混乱得无从思索,忽有奇怪声响由远及近。 渐渐没了声音。 她如在等待凌迟,竭力倾听幽暗空间似有还无的细微。 猝然,一股粗重且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 她立时一哆嗦,心惊胆颤,毛骨悚然,周身血液似瞬间凝固。 第一百二十二章 ... 若有若无的毛毛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日方歇,入夜后,长空漆黑,星月无光。 霍睿言为找寻宋鸣珂,三过家门而不入,滴水未进,早已饥肠辘辘。 一刻也不敢耽搁。 无法想象,若寻不到她,他的余生该如何度过。 兴许,不一定有余生。 碍于暗紫官袍取下多余饰物后仍十分扎眼,霍睿言决定先回侯府,放下赤玉马、换上夜行衣,再施展轻功继续打探。 府中的亭台阁榭因皇帝赐婚而张灯结彩,再无昔日的清静。 他见定国公的管事和下人提灯四处忙碌,暗暗称奇。 不就多了些御赐之物么?母亲用得着这般谨慎? 命下人安顿马匹,他闪身掠向厨房,随手揣了几个薄皮春茧包子,打算路上充饥。 快步穿过回廊,寝居院落大门紧闭,没来由多出一队府兵把守。 他微觉突兀,干脆不惊动任何人,绕道翻墙而入。 院中空无一人,卧房烛火未燃,留守的仆役不知所踪,处处透着诡异。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49节 他轻手轻脚进了屋,意外的是,猫没有出迎,而是在里卧嗲嗲叫了一声。 霍睿言摸黑脱掉公服,习惯性绕过屏风,向卧室挪步。 黑暗中,除了猫的呼噜声,还夹杂着极轻微的呼吸声! 房中有人! 他第一反应是扣上两枚碎银子,随时预备迎敌,再听那人微颤的气息和团子靠得极近…… 刺客竟躲在他床上?此人意欲何为? 他放轻步子,悄无声息提起案上的宝剑,凝神戒备。 好一阵,未见对方动手,他边拔掉火折子的盖子,边冷声问:“谁?” “呜呜……” 奇怪的呜咽声,有怒,有怨,有哀求。 他登时傻眼,忙对着火折子短促有力一吹。 借着微弱亮光,他于幽暗中震悚地发觉,一名女子头发散乱,躺卧在床! 她只穿了贴身中衣,双手被缚在床头木围栏上,嘴里还塞了什么,双目迸溅出凶狠的戾光。 偏生她胸腹之上趴着一只圆乎乎的三花猫,还悠然自得地揣着两只前爪。 霍睿言大惊,连忙点燃蜡烛,顿时惊喜交集。 这少女不是旁人,竟是他苦寻了一整天的宋鸣珂! ………… 宋鸣珂醒后,因周遭暗淡无光,一度被接近她的奇怪生物吓得瑟瑟发抖。 然而,浑浊呼气声凑向她,依稀伴有毛发胡须之类的的东西,蹭得她痒痒的。 随即,粗糙舌头舔了舔她的脸蛋。 她立时意识到,是猫。 猫幽幽叫了一声,大模大样爬到她身上,异常的沉重感,莫名予以她强烈的安慰。 又圆又沉、还会对她分外亲热的猫,普天之下,只有霍睿言所养的团子。 ——若没猜错,她此刻身在镇远侯府,甚至是霍睿言的床上。 不知该喜还是悲。 谁把她掳至此地?太后?霍睿言可曾参与? 正当她试图理清来龙去脉时,外间门开了,迅速掩上。 鬼鬼祟祟!定不是好人! 她心跳骤停,放缓了呼吸,生怕被察觉。 而团子“喵”声招呼,引来对方靠近。 对峙片刻,当那句问话出口,她辨认出此人为霍睿言,也辨认出,他事前并不晓得她在此处。 眼看他亮了灯火,飞扑而至,取下她嘴里的布团,手忙脚乱检查她有否受伤,又一个劲儿地问“晏晏你怎会在这儿”、“你伤着了吗”、“有何不适”…… 她隐忍多时的泪水,夺眶而出。 霍睿言眸底欣喜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惶恐。 他没来得及解开她腕上的麻绳,只顾双手捧起她的脸,不住亲吻她的眉眼鼻唇,嗓音难掩轻颤:“晏晏,晏晏你说说话……别吓唬我!” 密密麻麻的吻,如啄米般落了她一脸。 她避无可避,动弹不得,无端平添任人欺凌之感。 半晌,干涩喉咙挤出一句:“你、你放开我!把猫抱走!” 霍睿言一愣,方把大肉团子推到一旁,运劲扯断她手上的绳索。 他轻轻摩挲着她腕上深红浅紫的淤痕,长眸于一灯如豆的烛光下溢满了怜爱与心疼。 将她深深拥在怀中,他长舒了一口气:“太好了!太好了!” 话音暗带喘息,字字透出如释重负的喜悦,恰似获得天下最珍贵的宝物。 宋鸣珂强大的自尊心被熊熊烈火焚烧,全然不觉眼下状况有何值得兴奋。 从窗外黑沉沉的天色,以及浑身酸麻、下腹胀痛可推断,她至少睡了七八个时辰。 “我找了你一整日!真没想到……在我床上!没事就好……”霍睿言睨向他所坐的新床,雾气缭绕的眼底霎时间一片明朗,“是太后?我娘她、她配合太后,把你藏在我这儿?” 怪不得母亲催了他好几回!让他火速回府“领赏”,还派出定国公府的人层层守卫! 可她们把一个大活人从宫里转移到镇远侯府,如何做到掩人耳目? 霍睿言腾出一只手,四处摸索,总算发觉,床头雕刻处,隐藏了机关。 旋转时,床板寸寸凹陷,他只拧了一下,已然猜出,太后和霍夫人把宋鸣珂弄晕,藏在床中暗格内,再以换新床的名义送入他房中。 若单纯不让宋鸣珂掌政,为何要用此卑劣方式? 他想开口询问细节,但觉她身子发颤,似是恐惧与愤怒兼之,只得先抱住她,为她理好一头青丝。 “别怕,有我在,”他柔声安抚,“今日早朝,我一眼便认出龙椅上的人是你哥,已觉不妙……对了!你可知,他下旨给我俩赐婚了!” 宋鸣珂于他灼热的胸膛感受到雀跃之意,不由得怒意翻腾。 “赐婚?他们这是过河拆桥!六年来,我为守住皇位,费尽心血,他们凭什么……凭什么用此卑劣方式逼迫我退下?” 热泪滑过麻木的脸颊,她因周身乏力,软软靠在霍睿言臂弯内,但语气的决绝则前所未闻。 霍睿言轻抚她的脸蛋:“太后掌管六宫时,一向专横。后来你哥染病、先帝驾崩,她才慢慢有所收敛。今日之事,也许因误会所致……” “误会?”宋鸣珂怒极而笑,“我说得一清二楚!等哥哥痊愈,作好登位的准备,我自会把位置还给他!她不分青红皂白!侮蔑你和我居心叵测!还以此龌龊手段羞辱我?岂可用‘误会’二字揭过?” 她自然记得,太后痛骂她“秽乱宫廷”、“不知廉耻”,是以趁她微服出宫之际,送她到霍睿言床上。 既讽刺她,又顺带污蔑她,惩罚她的“大逆不道”。 她的母亲,要恨她到何种境地,才会丝毫不顾虑她的名声与安危,做出这般阴损行径? 霍睿言搜肠刮肚,未能找出片言只语可宽慰她,唯有紧紧搂住她颤抖的娇躯。 “有我在,没事的!往后……你嫁过来,或是我到长公主府,她动不了你!我能向你保证!” “太后糊涂,你也糊涂了?我哥什么情况!姑且不谈他现在能不能有所作为!光是他坐在皇位上,不出三日,便能教人觉察端倪!” “你,你想……再度换一回?”他瞳孔扩大,神色略微复杂。 宋鸣珂心如刀割,只觉人如从暖春回到了寒冬腊月。 这还要问吗?他真以为,得了所谓的赐婚,他们二人就能安然双宿双栖? 或是……他受到太后的蛊惑,也认为她贪恋权势? 宋鸣珂一咬牙,甩开他的臂膀,挣扎下地。 光脚踩在地板上,脚底凉意反倒比心的温度更暖和。 “我会让位于他,但绝不是以如此屈辱的方式!” “晏晏……”霍睿言死死拽住她的手, 宋鸣珂泪光泫然:“我一直深信,你是世间上最懂我的人!没想到,我看错了!” 冷冽声音飘荡在空气中,尾音掺杂了丝丝缕缕的怨恨。 “你先冷静冷静!”霍睿言起身展臂,拥她入怀,“我错了!我被赐婚之事冲昏了头脑,只想立马迎娶你,没在第一时间顾念你的感受!请你原谅我。” 她躯体僵硬,半分柔情也无。 “晏晏,你昨夜真的是来找我的?到底发生……?” “如今不是了!”她粗暴打断他的问话,强行挣脱他的怀抱,扯过一件青白色外袍,边套上边往外走,怒斥道,“不许跟着我!” 奔至外间,她挑了一双皂靴,也不管合不合脚,径直穿上就跑。 屋外夜风习习,廊前和石径灯火俱灭,更无仆从身影,空空荡荡,又满载着寂寥。 宋鸣珂披头散发,过于宽大的袍子垂在地上,显得狼狈不堪。 行至院门处,她忽然停步,怅然而立。 这些年,她殚思极虑,提心吊胆,为的是什么? 挽救宋显琛的性命?粉碎宋显扬的阴谋?护住谢氏家族的荣耀?让霍家人免于灾难?报舒窈和秦澍的恩德? 她做到了!全都做到了! 可为何会落得衣衫不整、孑然一身、备受欺辱的境地? ………… 历经了整日的焦灼、惊忧、疲惫,霍睿言不得不承认,见到宋鸣珂之后,他失了方寸。 她坚忍地扛起超出她能力的重担,辛劳数载,换来的则是母亲的猜忌,和想方设法的算计。 她的兄长软弱,无力助她,还得由她相护…… 此时此刻,他本该是她最坚强的后盾。 霍睿言无比自责,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她,告诉她,无论发何事,他都选择站她的一方。 她是他打小立志要守护的小丫头,不论她是长公主,还是皇帝,在他心中始终是她的小公主,亦是相守一生的伴侣。 他立誓护她周全,为何又无意中施加了伤害? 眼看她义无反顾直冲而出,他无可奈何,只得蹑手蹑脚追上。 试问大半夜,她孤身一人,衣着不伦不类,从他的院落出逃……外头巡逻的、忙活的府兵、仆役,会作何感想? 幸好,她定住脚步,转而朝净房方向走去。 庭院内一片寂静。 黑云随风来去,勉为其难吐出半边皎月。 清晖碎碎跌落在他的肩脖上,提醒着他——褪下官服的他,同样衣冠不整。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50节 当宋鸣珂净手洗脸后,两手甩着水珠迈步行出,抬眸对上傻傻站着的霍睿言,紧绷的俏脸瞬即错愕。 他素来温文尔雅、霁月光风,鲜少有此窘迫且可怜兮兮的时刻。 紧绷的心弦悄然松开。 “饿不?我、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他以试探性的口吻,小心翼翼征求她的同意。 暗夜中,他深邃眼眸的光芒细弱宛若孤星,却燃亮她孤独无助的心。 每每被这样温柔如掺了蜜水的眼光包围,她便如同寻获毕生的依靠。 再大的难关,再动荡的乱世,她都有勇气去闯。 身居高位,临朝听政,任性倔强也好,故作坚强也罢,她终究是个向往被呵护的小女子罢了。 良久,宋鸣珂微微颔首。 霍睿言如获至宝,急匆匆跑进屋内,抓起案上的薄皮春茧包子,喜滋滋地笑道:“我去热一下。” 刚跑出几步,他突然折回,挽了她的手,小声道:“与我同去可好?” 见宋鸣珂秀眉轻蹙,他坦然解释:“我不放心,怕有人闯入,也怕你丢下我溜掉。” 宋鸣珂闷声不响,随他走向后院闲置的小厨房。 霍睿言笨手笨脚生火烧水,蒸热包子,捧至后院的花架下,与她分着吃了。 他们均饿了许久,吃时再也顾不得仪态,简直狼吞虎咽。 没有做作,没有刻意隐藏,以真实的面目相对,彼此徒生“老夫老妻”的熟悉感。 “晏晏,”霍睿言洗净双手,牵她回屋,“你被人下药了?” 听他提及此事,宋鸣珂骤然一惊:“你可有见到裁梅和缝菊?她们伺候我出宫……” “未见缝菊,倒是裁梅今早奉太后之命,回长公主府处理事务……看样子,裁梅有问题。” 霍睿言忆及曾细细问过裁梅,她却答得滴水不漏,显然按计划行事。 宋鸣珂心头大恸。 可笑!裁梅前世如何忠于她,今生必定如何效忠于兄长和太后! 她何来的自信,认为少了那数年的相处,对方仍旧如顾念她的感受? 霍睿言轻拭她眼角泪意,悄声道:“晏晏,你可以不相信太后,不相信任何人,但至少得相信我。有朝一日,我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宋鸣珂垂下眼眸,羽睫遮掩的眼波,混合了炙热怒火与心碎寒芒。 她似下定某种决心,忽而倒退数步,转身步向门边。 霍睿言懵了。 不是哄好了么?为何她又要跑掉? 追出两步,却见她闩上外间的房门,回身莲步而近。 她唇角勾笑,以玉手缓缓解开腰带。 宽松长袍滑落,雪色中衣如蝶翼轻折,缠绕胸前的白纱似飞龙腾舞……随着她步步逼近而弃在脚下。 玉颈、肩臂、胸腹、腰臀、长腿间的风光,如雪浸润在月光下,堪比人世绝色美景。 霍睿言彻底懵了。 好一会儿,他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两颊红霞乍现。 “你……” 宋鸣珂微仰着绯色的小脸,予他一股渴求他眷顾的微妙错觉。 她手指笨拙地扯开他腰间的衣带,一手缠上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则绵软地触抚他结实的胸膛,如拨弦,如拈花,激起他腹下数寸之火。 她檀唇含笑,踮起脚尖,吻向他欲言又止的两瓣唇。 唇舌之战诱发气息凌乱,她以小舌勾惹,极尽缠绵。 片晌后,她略微退开半寸,蜜颊红彻,丹唇颤栗,媚惑低喃。 “二表哥,你说……太后费尽周折为咱们备下良辰佳夜,咱们是不是……不该辜负?” 霍睿言喉结一滚,呼吸混浊,不假思索地倾身横抱温软娇躯,抬步走向新置床榻,顺势压她在绸缎被衾上。 案上孤灯仿佛因床榻摇曳声、皮肉碰撞声、破碎吟哦声而抖动,影影绰绰,闪闪烁烁,生生为满屋馨香增添风雨飘摇的之象。 第一百二十三章 ... 春宵良夜,浓云时聚时散,缝隙间漏下的月华也忽明忽昧。 深锁的庭院内,空寂无人,唯有圆乎乎的团子猫竖起耳朵倾听。 春风拂槛时,依稀送来房中的低喘与娇哼,如被压抑的天籁。 里卧灯火朦胧,勾勒交叠的人影。 霍睿言俯身细品宋鸣珂的温软,没来由尝到一丝决绝的意味。 他舌尖如灵蛇探幽,企图卷去她心头怒火,却激发她更多的委屈与愤懑。 她反身将他抵在床榻角落,吻得凶悍且激烈,全无平素的柔情蜜意。 霍睿言感受这份掠夺的强势,并伸手托住她腰肢,诱导她为所欲为,霸道宣泄。 不复以往的和风细雨,由宋鸣珂主欢的交缠,如同狂风暴雨般肆虐,莫名有一股剑拔弩张的势态。 她青丝散乱,脸色潮红,如丝媚眼暗泛泪光。 战栗着,顺他的力度,来来回回,她以半生不熟的技巧,一次又一次将他揉入自身骨血内。 霍睿言待她筋疲力竭、软软伏在他肩头,方采取主动,不遗余力地予她更猛烈的捣击。 恰似他曾冲锋陷阵、攻城略地的一场战役,进则直达欢愉顶峰,退则抽离她的魂魄。 他捧着她辗转于各处,书案的册页落了一地,衣橱门板发出咯吱的脆弱声响,屏风沾染了淋漓的香汗,无不渗透销魂蚀骨的旖旎。 愤慨随激荡情怀退却后,一对璧人双双瘫倒在软榻上。 宋鸣珂把脸埋向他胸口,屈辱泪水和他的薄汗融为一体。 相处多年,有些事,不必多说,只需一个微小的动作,已通晓彼此心中所想。 “晏晏,”霍睿言艰难开口,“我会等你。” 宋鸣珂惨然一笑:“我不晓得哥哥有何想法,但既然他已现身于朝堂上,想必明白落下了多少功课。” “是,”霍睿言圈住她的两臂收得更紧,“他还需要时间。” “我必须说服太后,容我多代替一段时日。否则……苦守多年的秘密,很易被人发觉。” 宋鸣珂吻向他的脸颊,续道:“太后真正忌惮的,不过是你我联手,坏她计划。在此期间,我们……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霍睿言猜出,太后之所以爆发,突然横加干涉,最大的原因在于,他们二人没有维持君臣和“表兄弟”的关系,一再逾矩。 他血气方刚,情动时欲起而不息,食髓知味,自是难熬。 而宋鸣珂待他至情至真,初涉情爱,亦未作推拒。 为免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他理应退回原来的位置。 哪怕他已被赐婚,只差礼成即可名正言顺。 “好。” 霍睿言笑容潜藏着三分期许,三分宽慰,三分苦涩,余下一分甜蜜化作深吻。 宋鸣珂柔柔闭目,以馥郁唇舌绵绵回应他,并承受了他再一轮的抵死缠绵。 有别于方才的泄愤之举,他们四臂相兜,两唇相贴,两舌相缠,浓情蜜意弥散至四肢百骸。 深藏于心底羞于表达、或道不尽意的爱慕,尽在痴缠攫夺和大胆施予中,一浪叠一浪,久久未休止。 ………… 是夜,四更时分,宋鸣珂扮作镇远侯府的丫鬟,随霍睿言连夜进宫,求见宋显琛。 天家兄妹商议了一番,决定调换身份,由宋鸣珂上朝,处理军政大事。 平心而论,宋鸣珂早就不乐意女扮男装了。 但她别无选择。 而宋显琛则即刻回长公主府安置静翕,对她坦诚这两日的变故,请求她无论如何也别受人挑唆。 得到静翕的应允,他才带领裁梅,重新入宫面见太后。 宋鸣珂忙于政事,并未到慈福宫与太后对峙,况且,她也没想好如何面对背弃她的母亲。 她真怕自己冲动之际,口不择言。 先帝后宫凋零,太后长年累月没接触宫外之事,激愤之下,肆意妄为。 可宋鸣珂不能像母亲那样放肆胡闹,她有她必须坚守的阵地。 她只是让裁梅到御前,命其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再把缝菊交出。 那夜,裁梅跟随宋鸣珂出宫,并伺机在她的茶水中下了药。 途中,宋鸣珂喝完没多久,已昏昏入睡。 裁梅取出太后的令牌,将马车的路线改去谢氏家族城内的私宅。 她除去宋鸣珂的外衫,摘掉发冠,抹掉其遮盖容貌的粉末,藏在床中的大暗格内。 天亮后,接到太后手谕的霍夫人火速前来,虽对这稀奇古怪的招儿摸不着头脑,但那时赐婚的旨意已传得沸沸扬扬,她只好依令执行。 至于缝菊,在谢氏私宅中觉察裁梅试图加害宋鸣珂,她奋力抗争,被裁梅派人拿下,关了整整一日一夜,直至宋鸣珂要人,才得以释放。 宋鸣珂怨恨难平,太后也不会轻松得意,最终母女二人均选择隐忍不发,静观其变。 一切看似恢复平常,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缄口不言,仿佛这桩闹剧从不曾发生过。 宋鸣珂除了没再去慈福宫给太后请安以外,努力维持日常运作,维系少年英主的风范。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51节 她满心以为,只要太后安生,宋显琛勤奋读书,霍睿言乖乖等她,不出一年,她就能过上长公主、霍二少夫人的生活。 但她万万没料到,宋显琛上朝当日的古怪表现,以及霍睿言为找寻她下落而满城乱跑,在有心人的眼中,成了一道溃破窥破天机的口子。 ………… 花朝节当日,城西郊外,漫山遍野锦绣斑。 花海一望无际,花林如彩云落地,大片桃花杏花粉如朝霞,白胜冬雪。 尽管宋鸣珂阻挠过,宋显琛为博心上人一笑,坚持带上静翕,盛装出席安王妃举办的芳华宴。 他本人不喜参加此类聚会,奈何这片胜景为安王妃娘家的私产,若非借此良机,恐怕再难与静翕同游。 马车停下,裁梅与纫竹搀扶着两位“长公主”下车,因赴会之故,宋显琛浓妆艳抹,明艳无匹。 他一身月白上衫配以流云纹烟紫拖裙,外披宽松暗紫褙子,显得他日渐宽阔的肩膀略微瘦削些。 他墨黑长发半绾,珠宝华美闪耀,精心描摹过的眉似远山青黛,丹唇如熟果,巧笑嫣然时,堪把身旁的静翕给比下去。 花枝招展的女眷们纷纷上前迎候,被他刻意娇媚容颜一衬,无不黯然失色。 宴会设在林中的亭阁附近,安王府的侍人们络绎不绝,轮流送上茗茶珍馐。 大伙儿礼见过后,不拘俗礼,四下欣赏美景。 见他与人沟通再无碍,部分贵女表现得兴奋无状,拉他嘘寒问暖,逐一探讨他佩戴的精巧首饰,从发簪、耳坠子、璎珞聊到步禁。 面对安王妃等皇族女眷如众星捧月式的讨好,宋显琛随便应付了一阵。 听她们唧唧喳喳不停地谈笑,他头昏脑胀,仓促喝下几口甜茶,命裁梅原地待命,自己则拽了静翕,带上纫竹,撒腿便往花林深处走去。 一则怕出岔子,二则,他只想和静翕到无人处游玩。 自裁梅奉太后之命把宋鸣珂掳走,宋显琛对她大为不悦,又理解她受命于人的苦楚。 若加重责罚的力度,怕有损太后威仪;若待她一往如常,对宋鸣珂不好交待,他只得不冷不热把她晾在一旁。 行至僻静之地,连绵青山下,成片杏花粉丽、桃李争妍,花香浓烈,絮翻蝶舞。 阵风拂过,浅红、淡粉、洁白的花瓣,翩飞四洒,宛如美梦。 见纫竹避得远远的,宋显琛悄然挽了静翕的手:“阿翕,这儿的景致,你可喜欢?” “喜欢。” 静翕终日滞留在熙明长公主府中,鲜少外出,更难得遇见美景,不禁目眩神迷。 置身深浅不一的花海,她安静观赏深粉浅白的云彩,忘情时伸出纤纤玉手,从风中挽留如迷蒙细雨落下的花瓣儿。 青衣翠群迎风招展,容色清丽,恰如无意间误入凡间的林中仙子。 她在赏花,他在赏她。 心跳随她的一举一动而剧烈跳动,宋显琛周身发烫,血液如沸,总有种想要扑上去紧紧抱住她的欲望。 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敛定心神,笑问:“我硬要把你留下,你哥没怨我吧?” 静翕垂眸而笑:“好歹君臣一场,他不敢。” “那可不一定,他胆子可大了!”宋显琛遥想与元礼相结识的数载,大多数时候,双方皆男扮女装,矫揉造作地交流,尤为好笑,“可惜他回去走得匆忙,我们甚至没机会和他多相处。” “是啊!我虽与他来中原十多年,但真正朝夕相对的也就寥寥数月……” “若有机缘,我再以君主身份,邀他回中原,让你们兄妹团聚。” “当真?”静翕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一把握住宋显琛的手,抬眸时,明亮眼眸如有星河流转。 宋显琛对上她殷切期盼的眼神,无端有暖流从腹下涌起,某处蠢蠢欲动,不由自主昂然勃发。 这种现象并非初次。 他夜里寤寐思服、晨起半梦半醒之间,或刻骨相思情浓时,偶有呈现此尴尬迹象。 可此时,静翕不过轻握他的手,那小家伙为何不合时宜地斗志昂扬了? 越是竭尽全力抑制欲念,身体却越不听使唤。 春衫软薄,不论他站姿如何迁就,终归难掩呼之欲出的蓬勃。 静翕等不到他的答复,略一低头,霎时满脸通红,倒退数步,背转过身:“你……!” 宋显琛赶忙以袍袖遮盖,“我、我也不知为何……我不是……” 事实上,他不仅仅潮热难耐,心也痒痒的,巴不得将心爱之人带往幽静处,与之温存一番。 这些诡异的念头,全然超出他的胆量,难不成……他被人下药了? 糟糕! 他满心和静翕出游,凝神防备对他动手动脚的事件,竟忽略了茶水食物中,极可能混有稀奇古怪的药物! 正当他窘迫且心惊胆颤,不知该如何应对之际,身侧不远处,如云如雾的杏花林间,悠然走出数名女子。 为首一人着素色对襟衫,配青罗纱裙,脸蛋尖削,一双三角眼暗含骄纵。 她对宋显琛和静翕盈盈施礼,嗓音娇软:“臣女符婉琰,见过两位长公主殿下。” 宋显琛见到此似曾相识的面容,瞬时全身僵硬,张口结舌,一颗心已跳到了嗓子眼。 第一百二十四章 ... 朝阳金芒铺照着雄伟壮丽的皇宫,巍峨殿宇层层叠叠,宛若腾飞的巨龙。 今日复议之事甚多,下朝后,大多数三品以上的官员都留在垂拱殿内,和皇帝逐一探讨细节。 宋鸣珂一往如常,对他们所谈及的兵制改革、局部地区春旱的问题进行详尽批复。 自安王卸下摄政王的担子后,她一直独力承担所有政务,偶尔和霍睿言私下商讨,一年多以来,诸事平顺过度。 原以为,这只是寻常的一日。 即将散班时,一名内侍官匆忙入内,神色惶恐,边打量宋鸣珂,边附在刘盛耳边低语。 刘盛边听边皱眉,引起宋鸣珂的注意。 “出什么事了?” 刘盛沧桑的面容全是犹豫和疑虑,似是在思索如何委婉地组织语言,却听殿外忽然多了吵吵嚷嚷之声。 朝臣们纷纷侧目,更有人怒斥:“大殿之外,何人喧哗!” 刘盛趁机走到宋鸣珂身侧,悄声道:“陛下!外头传言,长公主被一名男子调包了!该男子甚至有意猥亵赴宴的贵女……而那名男子大逆不道,声称……自己才是皇帝。” 宋鸣珂登时背脊发凉,手心冒汗,心跳抽离之际,连如何呼吸也记不得了。 出事了! 她猛然记起,今儿正是安王妃在城西郊外举办杏林芳华宴的日子! 宋显琛提出要陪静翕赏花时,宋鸣珂已反复强调,外界有人对他们兄妹之事持怀疑态度,先前以用荒诞的方式试探过一回,恰巧当时二人换回来了,但难保不出现第二回 ! 那日宋显琛唯唯诺诺,没答应,也拒绝。 看来,他还是去了。 这下要如何圆谎? 果不其然,喧闹声越来越大。不多时,内侍官来报,安王妃携同两位郡王妃,有要事请见。 不明情况的朝臣们面面相觑。 宋鸣珂深知,躲得过初一,避不过十五,现下最重要的是——确保宋显琛的安全。 她强行镇定,当场宣布暂停议事,示意霍睿言留下,并让余桐亲自带大伙儿到偏殿歇息。 歇息乃托词,实则是不让他们四处走动。 然而,有些人显然故意走得慢吞吞的,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 当安王妃与郡王妃火速前来,还将一身女装的宋显琛带至殿前,和没来得及离开的十几名重臣撞了个正着! “长公主?”有人小声议论,“怎么回事?” “陛下!”安王妃提裙跨槛而入,丽容充斥着震惊与愤怒,一双眼恨不得把人瞪穿,“臣妇见过陛下!” 她嘴上是面圣的敬语,语气则毫无敬意。 霍睿言见状,不由得为天家兄妹捏了把汗。 “婶婶不是在办宴会么?缘何得空入宫?” 宋鸣珂转目望向安王妃身后略显慌张的宋显琛,见他站姿古怪,满脸窘迫,只得故作泰然,笑道:“哟!我就说嘛!早说哥哥这招行不通!您看我,小半天了,根本没人察觉我冒充了您!这局是我赢了!” 余人闻言,无不傻了眼。 宋显琛错愕之余,尬笑道:“是是是!晏晏高明!” 宋鸣珂懒懒从龙椅上起身,莲步而下,挽了安王妃的手笑道:“对不住了,婶婶!我和哥哥打赌,乔装易容成他,看是否有人发现端倪。正好哥哥想与静翕姐姐结伴游玩,我便让他替我给您践行……您不会怪我吧?” 安王妃转头细观宋显琛:“你们!你们……!” 殿外张望的安王、林相、饶相、六部尚书等人均因这一幕而停下脚步,而定国公因他们驻足而好奇返回。 其中两名尚书面露惶惑,悄声低议。 “可我怎觉得,如今才更像平日的状况?” “若说今日的圣上,是长公主所扮演的,未免太过相似了!” “该不会……咱们的圣上,从来都是女子吧?”户部尚书有意无意道了这么一句。 此言一出,所有人纷纷觑向殿内,但见兄妹二人不论风华气度、神态举止,均是宋鸣珂更胜一筹,且就是他们扶持了六年的少年君主! 宋鸣珂连向兄长使眼色,示意他发令。 宋显琛深居北山院落多年,前些天初次上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不至于露出迷惘情态。 此时当着一众老臣子的面前,他心下发虚,抿了抿唇道:“都退下吧!” 定国公霍浩倡和礼部尚书退了两步,然而其他人互相对望,如钉在地上一般,半步未移。 “陛下!”户部尚书重回店内,揖道,“老臣有个疑问,不晓得当说不当说。”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52节 宋显琛眸底掠过一丝慌张:“朕乏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他只想敷衍朝臣们,再另找机会与妹妹商量,看如何硬撑下去。 然则,他终究不是在位六载的皇帝,倘若糊弄极少面圣的低阶官员,还说得过去。 应对常伴宋鸣珂议政的几名重臣,除非他们集体瞎了,才觉察不到端倪。 “那老臣请教长公主殿下,”户部尚书不依不饶,“二位调换身份,当真是一日两日之事?恐怕未必……” 安王宋博衍阔步而入,插口:“蔡大人的意思是……?” 宋鸣珂听安王终于发话,嘴角不自觉挑起一丝冷笑。 原本安王起行在即,无需来朝,今日却早早前来,提出一大堆疑问。 他与户部尚书交好,是人所共知的事,想来早串通好,拖延时间,就等这一刻揭露秘密。 户部尚书见宋鸣珂未答,转而向其余跟来的重臣道:“下官怀疑,圣上和长公主给大伙儿开的玩笑,已长达六年!” “什么?怎么可能?”霍浩倡与饶相同时惊呼。 林相年迈,反应仍极快:“蔡大人认为,养病在山中的是圣上,而每日临朝的是长公主?” “不错!”户部尚书昂然相对,“先帝驭龙宾天时,他们二位年方十一,身子未长开,容貌有八分相像,兼之那时的太子殿下生得娇弱,假如从一开始换了身份,只怕咱们未必觉察得到。” 林相沉吟不语,霍浩倡越听越怒:“蔡大人!圣上面前,岂可胡言乱语!还不快请罪?” “霍公爷!下官所言皆有理有据,”户部尚书理直气壮,“今日穿龙袍的长公主,和过去数年的圣上明明为同一人!你们老眼昏花瞧不出?还是畏惧谢霍两家的滔天权势,敢怒不敢言?” 霍浩倡忿然道:“你血口喷人!” “我早觉圣上不贪女色,只与你们家的两位公子亲近,很是奇怪!如今细想,倘若最初与人交流有障碍的是兄长,由妹妹女扮男装登基,等到近日恢复正常,准备重归正轨,,才特地给你们家的二公子赐婚,不就说得过去了吗?” 宋显琛眼看对方句句正中要害,不由得慌了神。 宋鸣珂立即猜出,这番话也是事先准备好的!户部尚书早理顺了来因去果,逮住此关键节点来揭开隐藏已久的秘密! 她该痛快承认?还是极力掩饰? 霍睿言下意识挪近一步,试图把话题转移,却见宋鸣珂袍袖轻摆,暗示他静观其变。 纵观在场之人的表情,安王眉目透着了然,而安王妃盛气凌人且惊诧之极,两位丞相紧皱长眉,余人大多震骇或惊惶。 这些年,秘密多少次濒临被揭破的危险! 有霍睿言、元礼、秦澍、静翕、余桐、李太医等人的竭力掩护,只差最后一步,天家兄妹就可换回身份,偏生在紧要关头,遭人当众抖出! 户部尚书和霍浩倡各执一词,一方认定宋显琛遭遇突变,谢氏为保皇位不旁落,才出此下策,让女儿顶替儿子;一方则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信口雌黄,妖言惑众。 其他人议论纷云,各自站队,闹得不可开交。 最终,宋鸣珂冷声发话:“都别吵了!” 她身量纤细,龙袍庄肃,眉目秀美,偏生自带一股不容质疑、不容侵犯的威仪,使人为之动容。 霎时间,大殿悄然无声。 “没错,你们这几年每日所觐见之人,是我宋鸣珂。” 她双目凛然生光,无视旁人投来的震悚、诧异、狐惑眼神,缓缓续道:“但这绝非是我们兄妹二人胡闹,而是先帝临终前所授意。” “什么?不可能!”有两名尚书起初站在霍浩倡一边,闻言齐声质问,“先帝岂会作此荒唐决策!” 宋鸣珂丝毫不退让,昂然道:“先帝仙逝那夜,安王叔、北海郡王、两位丞相皆在场,敢问你们是否还记得,先帝的遗言?” 康佑十七年腊月,大雪纷飞,先帝卧病在床,出气多进气少,曾当大伙儿之面,颤抖着拉兄妹二人的手,勉为其难挤出一句话。 “你们……兄妹俩……互相扶……扶持!” 而后朝托孤的重臣们淡然一瞥,迷离双眸转移至身穿太子袍服的宋鸣珂身上,渐渐涣散,两眼一闭,呼吸停止。 那一幕穿透了六年时光,浮现眼前,仍教人记忆犹新。 林相与饶相蓦然回首,总算理解先帝何以有微妙情态。 良久,林相率先开口:“是,先帝驾崩前,确曾拉住孪生兄妹之手,请他们互相扶持。” 户部尚书和几名支持者即刻炸了锅。 “互相扶持,便可换来换去,蒙骗他人?” “这要置万千臣民于何地?” “如若当年的皇太子身患恶疾,理应退位让贤!让妹妹女扮男装冒充来占据皇位,实在是卑劣行径!此等君主,有何颜面掌政?” “况且,先帝并非只有一位皇子,即便嫡出的太子染病,不还有二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么?” “退一万步,晋王腿脚不便,两位才俊少年郎却安然无恙!你们兄妹二人联手将满朝文武玩弄于股掌之上,无论如何也不配坐在龙椅上!” 一时间,大殿上尽是汹涌诘问,此起彼伏,唯有安王和霍家父子等数人闷声不响。 宋鸣珂冷冷一哂:“我问诸位一句,我即位第七个年头,所作所为,有何事愧对先帝嘱托?愧对家国天下?愧对百姓苍生?” 安王、左右相、六部尚书等人均目目相觑,踌躇未定。 “我自接手政务,日日勤政,援雪灾、减赋税、轻徭役、清贪官、整污吏、治军队、护农商、重贸易、抚各族、驱鞑虏……哪一步走错了?你们凭什么说,我和兄长不配坐在龙椅之上?凭什么?” 宋鸣珂气定神闲,义正词严,平静嗓音暗藏锋锐。 众人面露愧色,一时无话。 诚然,他们不知皇位上的天子为女儿身时,无一不敬佩其勤勉聪慧、遇事决断、时常料识先机,是不可多得的年少明君。 而今得悉对方为昔年贪玩成性的小公主,被蒙蔽的恼怒之情油然而生。 但若真说她有什么过错,似乎除去伪装成兄长一事,别的皆无可挑剔。 余人脸色稍稍缓和,户部尚书依旧一脸肃然。 “对于长公主殿下的治国策略,臣无可厚非。但长公主难不成要在帝位上呆上一辈子?再说,即使您将君主之位还给您的兄长,谁能保证他的病不会复发?谁能保证他做得比您更出色?谁能保证这位由妹妹掌政的帝王还能得万民拥戴、受百官信服?” 宋鸣珂听出其话中含意,不但逼她退位,且反对她把皇位还给兄长。 “呵,”她扬眉一笑,“蔡卿家如此着急逼我禅让?莫不是有合意人选?” 他们有何筹码?无非是远在南国的宋显扬罢了。 七天前,她刚下旨让宋显扬和荣王回京,以论功行赏。 数千里奔波,就算她迫于形势退下,宋显扬能在十天半月内抵达? 户部尚书嘴唇微动,欲言又止,眼角余光觑向迟迟未语的安王:“臣人微言轻,还得看王爷的意思。” 宋鸣珂唇角笑意漾起,噙含淡淡讽刺与期许。 看样子,深藏多年,狐狸尾巴终于要露出来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 殿内众人纷纷把目光凝聚在安王宋博衍身上,气氛有瞬间静默。 阳光投落在地砖的反光,交叠着殿内融融烛火,映衬出安王那身锦绣深紫亲王袍服高贵典雅。 他长眉墨画,凤眸含威,即便年过四十,仍玉树临风,气度不凡。 众目注视下,他上前两步,躬身对宋显琛执礼。 “陛下,当叔叔的未能觉察您抱病多年,备受屈辱,有负先帝所托,是叔父摄政时期的重大失误。” 宋鸣珂冷眼旁观,一心想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听他语带劝慰,“目下,长公主替您执政之事,想必很快传开。如您执意坐回皇位,万民与百官的指责将成为您掌政的绊脚石,我既受命于先帝,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否则百年之后,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他语气满载体谅,又不断强调自身责任,一如既往保持他公正严明的形象。 宋显琛早因这混乱场面而懵了,惶然不知如何应对。 半晌后,他讷讷应声:“难道……叔父想自己……?” “臣绝无夺权之意!”安王立即打断他的话,“臣会遵照先帝遗命,辅佐明君,必定从诸位皇侄中推举贤能者。” 言下之意,明显要重新扶植另一位新君。 宋显琛脸色惨白,薄唇翕张,久久没能道出一句话。 走错了一步,辛苦经营毁于一旦,他不甘心,却无能为力。 “请问王爷想要推举何人?”林相打破僵局。 宋鸣珂只等安王亮出最后的大招,道出“宋显扬”三字,未料,他淡然一笑:“本王纵观诸位皇侄,目下最合适的,应当是宁王。” 宁王?宋显维?安王怎么会提年纪最小的侄儿? 宋鸣珂心头漫过一阵恐惧。 她一贯视宁王为至亲,一路扶持,悉心培养,莫非她猜错了? 真正要置他们兄妹于死地的,不是宋显扬? 与宁王相处的点点滴滴浮现于心头,那孩子机敏之余,无处不透着率直,假若心怀鬼胎,那倒真是可怕! 电光石火间,宋鸣珂瞬即明白,安王在离间她和宁王的深情厚谊! 若宋显琛兄妹放弃支援宁王,霍家父子必将袖手旁观。 宁王年幼,无依无靠,届时沦为傀儡,等到宋显扬入京,说不定被迫让位! 眼下,安王提出自己支持宁王,这让宋鸣珂和霍睿言一时间无法否决。 宁王无疑是他们最终的希望,更该小心护住,不容有失。 可一旦承认宁王,便等于宣布,宋显琛放弃皇位。 此时,工部尚书插话:“王爷,先帝的众皇子中,尚有北海郡王,而今大概已踏上赴京途中,您为何不考虑这位年轻且有魄力的郡王?” 户部尚书又道:“想当年,北海郡王仍是皇子之时,已是先帝的左膀右臂,既有能力,也甚为得宠。是长公主冒充圣上登基,削去其官职,一再打压,才沦落至斯!” 林相望了饶相一眼,大抵念在他是宋显扬的岳父,没再多说什么。 霍浩倡怒道:“可北海郡王与那时的乐平郡王妃私通,如此不检点的皇子,岂可成为天下之主!我反对!” 户部尚书冷哼一声:“事发之时,霍公爷身在蓟城,哪里知道奔龙山行宫的状况!” 他顿了一顿,转头望向宋鸣珂:“话说到这份上,臣有一疑问,想要请教长公主。永熙三年,您和霍家兄弟、宁王,在确认无人告密的情况下,如何会跑到小兰园?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53节 “你们一不爱花草,二离那角落极为偏远,三来正好撞上北海郡王和陆氏的纠缠?此举未免巧合得令人匪夷所思! “依照北海郡王爱慕饶相千金多时,且在婚后不纳姬妾,不好酒色,专情之至,臣有理由认为,北海郡王遭‘捉奸’,纯属被陷害! “而事发后,陆氏自缢,经霍大人查证乃人为所致,又趁着赵国公犯事,统统推在他头上!说不定!是你们以美人勾引构陷北海郡王后,再痛击赵国公的一石二鸟之计! “可怜北海郡王,被自己的妹妹陷害,流落他乡,被贬职国境之南,受尽屈辱,仍在对抗安族入侵的战役中坚守阵地,屡屡立功! “如今天家兄妹作乱,咱们理当给北海郡王一次正名的机会!请王爷和诸位大人明鉴!” 他振振有词,把早被大伙儿抛诸脑后的疑点加油添醋推到眼前,确实能起到混淆视听之效。 宋鸣珂怒极,却深刻意识到,她凭借前世记忆做下许多惊人之举,终归惹来了祸端。 事隔三年有余,她再难重拾证据,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霍睿言隐忍许久的怒火迸溅而出:“蔡大人!你这是无中生有,既诬蔑长公主不仁不义,也诋毁在下办案不公!” “霍大人,您便真的如您表现的那般刚正不阿?”户部尚书有恃无恐,话锋一转,“您与长公主背地里合谋过多少狠辣之事,在下不得而知,但有一事,您绝对脱不了干系!” 此言引起大众的好奇心。 毕竟霍睿言的人品才学一向有口皆碑,被誉为最年轻的朝中砥柱,居然在户部尚书手中落下把柄? 霍睿言长眸冷冽光芒大盛,沉嗓哼道:“愿闻其详。” “还记得,三年前,赵太妃被送去西山虚明庵时,曾先后遭人行刺和夜探!刺客下落不明,禁卫军追查数月,无功而返!可据知情人士所报,行刺者正是霍大人所派遣!而夜探之人,恰恰就是您本人!” 话音未落,一众哗然。 这事确为霍睿言和孙一平所为,他没法抵赖。 正自寻思该从何反驳,户部尚书又道:“据悉,禁卫军追逐的刺客掉下山崖,而霍大人在数日后清查北山赤月族刺客时,竟特意绕道西山,掩人耳目,祭奠村落里的一具无名死者!此为铁证! “另外,负责守护赵太妃的暗卫,奉命隐藏虚明庵附近,曾在一月黑风高之夜与您交手,被您削去了三指!去年冬,那人路过镜湖一带,并无作奸犯科的行为,因无意中撞破了您和长公主幽会,被你们当众杀人灭口!” 霍睿言勃然大怒:“你!你颠倒是非黑白!造谣生事!实在可恶!” “那长公主又该如何解释,您无缘无故,非要杀害赵太妃的暗卫?” 宋鸣珂自是晓得,户部尚书所指,是那名右手背上有疤痕的男子,前世企图侮辱她、逼她跳下山崖堕亡之人。 今生重遇,她因上辈子的劫难,不问对错,怒而让霍睿言痛下杀手,的确有失公允。 那人尸首已成灰,到底是何人的暗卫,根本无从查证。 霍睿言张口欲辩,遭宋鸣珂制止。 “是我下令杀的,没错。可此人并不是撞破什么幽会,而是试图非礼我!霍大人及时赶到,才怒而杀之,绝非你凭空捏造的灭口!” 宋鸣珂咬牙切齿,偷瞄安王,见他也在睨向自己,并露出震惊的神情。 这狡猾的老狐狸!老谋深算! 打算把表兄妹三人一锅端了?顺便将谢霍两家连根拔起? 这一刻,安王维持云淡风轻,持身公正,实则已神不知鬼不觉,把他们兄妹逼上了无法回头的境地。 她心下的憎恨难以言表。 她的叔父,上一世对她的百般呵护与疼爱,也全是假的? 最令她愤恨的是,安王好话说尽,丑话全数交由旁人来指控! 他们甚至根本没机会和他撕破脸!还得演绎出感恩戴德的和睦样子! 当霍睿言力图再分辩时,宋鸣珂再一次打断了他。 “蔡尚书所言,看似与昔时境况相吻合,实际上桩桩件件,全由你信口开河,压根儿死无对证!想要的,不就把我们兄妹拉下台,再助我那二哥坐上皇位么? “我懒得细究,他和赵氏一脉给了你多少好处,也懒得替你计算,事成后,他们会用何种方式杀你灭口…… “既然他已在来京路上,想来耗费不了多久。在此期间,国不可一日无君,我赞成安王叔的意思,让宁王暂时代替我们兄妹当政。 “待北海郡王到京后,咱们再好好搞清楚这些年的谜团。我若真冤枉了他,自会还他清白。但如若证实,蔡尚书以及幕后指使之人,捕风捉影,搬弄是非,借此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我绝对饶不了!” 宋鸣珂从死而复生的软弱长公主,步步成为瞒得过众人、且享誉朝野内外的少年皇帝,自有一番考量。 安王越摆出坦荡的态度,她越肯定潜藏在内心深处、不敢触碰的疑虑。 当初她太过心软,手段不够强硬,瞻前顾后,以至酿成今日之祸。 既已落入圈套,与人对骂,只会迫使对方造出更多不利于他们的谣言,无济于事。 不如暂且退让一步,再谋良策。 得了她的让步,重臣们一边派人恭请宁王宋显维,一边商议如何处理当下的局面。 霍睿言愤慨难忍,碍于宋鸣珂频频使眼色,他只好强行按捺熊熊怒火,一言不发,但额上青筋已暴起。 连往日冲动任性的小丫头都选择忍气吞声,必然另有后招。 如他所料,在霍浩倡的激烈提倡下,朝臣们决定等北海郡王上京,与宋显琛、宁王、晋王同在一场时,再任选贤能,另定新君。 在此期间,他们要求宋鸣珂即刻回熙明长公主府,不得肆意离府,不得接受探访,不得干涉内政;而宋显琛入住康和宫,继续调养圣体。 朝政事务,暂由年仅十四岁的宁王,与摄政的安王共同主理。 对外,大家众口一词,先不宣告天家兄妹互换之事,只当宋显琛突患急病,未能议政,以保全皇家颜面。 当一身武服的宁王被请到垂拱殿时,搞不清状况的他,仍旧向身穿龙袍的宋鸣珂恭敬行礼请安。 得悉一手提拔他的三哥竟是姐姐时,他惊得下巴都掉了,一双清澄眼眸直视孪生兄妹,在他们脸上来回游移。 宋鸣珂只浅浅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了句“小心谨慎”,便领着剪兰、缝菊等心腹,扬长而去。 自始至终,她没挣扎,也没再搬出先帝的遗命压人。 只因她清楚明了,等待多年的好戏,才刚刚开始。 ………… 安王重获摄政王之位,表现得尤为冷静。 他未对此事作过多评价,反复向宁王交待了要点。 宁王目瞪口呆,很长时间没反应过来这究竟是何境况。 为免多生事端,安王调换了宋鸣珂原先的两名侍卫指挥使。 前段时日持续忙于训练新人的秦澍被调至宁王身边,而霍锐承则从御前巡卫,改去接任秦澍的事务。 在外人眼里看来,安王此举是为防止霍家人对宁王的继续渗透,皆表示赞同。 散班后,左右摇摆不定的几位朝臣犹在殿前议论。 见饶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林相暗笑道:“长公主已离宫,饶相爷何苦再演下去?” “依林大人推断,在下参与了这场揭秘?” “不然呢?北海郡王可是你的女婿!若他日登上庙堂之巅,位极人臣的会是何人?”林相呵呵而笑,无不讽刺。 饶相闷哼一声,不予理睬。 他心底矛盾之极。 昔时与宋显扬结亲,为形势所迫,实在非他所愿。 哪怕饶蔓如为宋显扬诞下女儿,小日子过得还算凑合,他这个当父亲的,心中始终有根难除的硬刺。 辅佐宋鸣珂六载,虽有某几项决策不被采纳,但他真心认为这位少主出类拔萃,对其心悦诚服。 毫无疑问,他那不思进取的女婿,远不及宋鸣珂英明。 宁王是个武痴,宋显琛过份软弱,更不合适。 这天下,要落在谁人之手,尚未有定论,他身为丞相,何乐之有? 比起饶相更忧心忡忡的,莫过于霍浩倡父子。 二人自知,经此一役,谢家人势必遭到弹劾,霍家同样地位不保。 现今不作任何处置,源于宋显扬未到位。 而宁王本就跟他们关系密切,其余人等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未敢予以谢霍两家迎头痛击。 白玉铺造的地面散发出温润光芒,宫殿飞檐上,凤凰展翅,腾龙欲飞,金碧辉煌处,延绵数百年的庄严肃穆。 “阿言,你一直都知道?”霍浩倡走在前,发话时稍稍缓了缓步子。 “是。” “为何不早说?” “他们……只差一步了!”霍睿言心痛如绞,又为宋鸣珂的一意孤行而难过。 霍浩倡叹息:“只差一步?今上久居山中,未必学得到长公主的行事,你何必自欺欺人?” 霍睿言心绪复杂难言,真不知该为宋鸣珂的优秀而高兴,还是为宋显琛的不争气而感伤。 霍浩倡见他默然未语,压低嗓音:“眼下,咱们只能力先保宁王,再谋后策。” 霍睿言狂怒渐歇,黯然道:“父亲以为,他们真心辅佐宁王?分明是缓兵之计啊!” “难不成……只有他们在缓兵?长公主就不是了?”霍浩倡捋须而笑,“你不至于连未婚妻的小计策也没看出来吧?” 霍睿言料想宋鸣珂留了一手,但适才人多嘴杂,他没能与她商议。 女儿家的心思七弯八绕,他还真猜不透。 能做的,不仅仅是明面上的维护,而是实打实的反击。 步出皇宫,他辞别父亲,骑上赤玉马,直奔镇远侯府。 他匆匆进入府医处,挑了四味药材,分别是“贯众,通天、六月雪、当归”。 细细包好,他命亲随入夜后避人耳目,送至五族行馆。 对外宣称心情不佳,霍睿言让人端来美食佳酿,并将自己锁在书斋之内。 日光渐移,花木扶疏的镇远侯府如常清幽宁静。 听自家侯爷不时对酒喟叹,不时吟诗作对,而后仅剩忽断忽续的酒后胡话,过后陷于寂静无声……院外来回巡视的仆役们均茫然不知所措,唯有遵照吩咐,忍住不去打扰。 作者有话要说:晏晏:二表哥恋爱后智商下降!居然没猜出我的计划!笨! 二表哥:欸~你才是小笨笨!我这不是找机会去寻你么?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54节 . 第一百二十六章 ... 从垂拱殿步出时,宋显琛已换下那身月白上衫、烟紫拖裙。 他套了件道袍,随意束起头发,抹掉脸上的妆容,再无从遮掩羞耻与愤怒。 刘盛和余桐等人小心翼翼护送他回寝宫,沿途半句劝慰也不敢多说。 穿过重重殿阁与宫门,太后的凤驾已停在康和宫外,显然听到风声,又没胆量去议政殿阁受辱。 进入殿阁内,屏退左右,母子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良久,宋显琛才对太后讲述被发现身份的过程,提及他的茗茶含药,引起尴尬事件。另有数名女眷尾随,等他药起效后,走近行礼,尖声呼叫。 静翕和纫竹没来得及替他遮挡,闹得人尽皆知。因他被当成谋害长公主的采花贼,眼看随行的人护不住,他只能直接亮身份。安王妃不知真假,忿然拉他回宫面圣。 太后越听越怒:“过去数年,咱们谨言慎行,如履薄冰,你何苦要在这紧要关头去凑热闹?说了多少次!让你少和木族长公主来往!你瞧瞧你……” 她气极而泣,话说到一半,已是语无伦次。 “母亲,兴许我真没有帝王之命……”宋显琛难堪道,“上一回议政,我表现糟糕,没准儿教人看破了端倪;再加上晏晏失踪一日一夜,大伙儿四处找寻,难免令人起疑。” “你怨我?”太后玉容惨淡,眸底恨意与悔意交织,语气则满是不甘。 宋显琛闷声道:“事到如今,我谁也不怨,只怨我自己。” “不!要怨就怨宋显扬和赵慕槿!”太后咬牙道。 宋显琛犹自沉浸在暗淡无光的思忆中,却听太后四处撒气,“晏晏那丫头不是尖牙利齿么?只会对自己的娘发飙,没把朝臣们说通?“ “母亲!”宋显琛心情本已跌入谷底,再闻怨言,积压多时的怒火陡然燃起,“您可以不把她当女儿!但她永远是我妹妹!” 他中毒后对宋鸣珂羡慕过、嫉妒过、羞惭过,独独不存在怨恨。 时至今日,朝臣们与他们兄妹针锋相对时,他为自己半句争辩也道不出而倍感耻辱。 母子僵持不下,各自无话,眼光落在灼灼灯火处,仿佛每一下跳跃,都诱发内心颤动。 不知过了多久,殿阁外余桐小声征询:“陛下,太后娘娘,宁王求见。” 太后柳眉一扬:“六哥儿这是何意?来看笑话?” 宋显琛起身整理袍服,道了句:“请他到到偏殿小坐,奉茶,我去更衣。” 他转身对太后执礼:“太后娘娘请回吧!这段时日,若无旁的事,尽量少走动。” 太后听他改了称呼,明显动怒,她心中气苦,垂眸应声而去。 当宋显琛换过一身素净袍服,领余桐步入偏厅时,意外发觉,宁王仍穿着原来那身青色武服,英气勃发。而其身旁却多了一人,高大魁梧,俊颜如玉,正是秦澍。 宋显琛知安王把大表哥外调,换回了秦澍,但没料身在宫外的秦澍,能如此快赶回。 “陛下。”二人躬身行礼。 “无需多礼。”宋显琛自行落座,狐疑打量来者,猜测对方来意。 宁王以锐利目光扫向四周,确认无人窃听后,方问:“陛下,臣弟拜访,只想问个清楚明白。您能否告知,到底怎么回事?” 宋显琛和宁王不熟悉,却早知宋鸣珂待其亲切,遂简略说了来龙去脉。 “那……这些年来,皇位上的人,真是姐姐?”宁王似乎仍难以置信。 宋显琛点头:“我揣摩重臣们的意思,是打算等二哥回京,再为他洗脱当年私通的罪名……” 宁王嘴角挑起不屑的冷笑:“还能洗?怎么洗?我和姐姐、霍家哥哥们亲眼看见……他和陆氏抱在一起亲嘴,那叫一个激烈……可怜我还是个孩子!”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涨红了脸:“我、我有捂住眼!不过……我很不小心地瞄到了一丁点……” 宋显琛对这话题半点兴趣也无,“在此期间,你不过是个顶替的,得事事谨慎。” “我才不怕!我自幼学武,又有秦指挥使护着,倒是陛下和长公主……” 宋显琛叹道:“无用之人,留给你们兄弟做陪衬而已。” “陛下为何说这样的话?您才多大!”宁王愤然。 宋显琛看异母弟弟忽然摆出老成持重的口吻,不由得失笑。 宁王讪讪补充道:“四哥以往爱自暴自弃,后来专注于技艺,而今开府建牙后,研究新鲜事物,改良器械工具,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您别急,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宋显琛幼时对两位弟弟的印象皆是沉默寡言,他乔装成长公主后,极少与他们相处,此际见宁王湛明眼神亮着期盼,他心下一暖,愁眉逐寸舒展。 兄弟二人聊了一阵,宋显琛催促道:“你回去吧!我这儿乃是非之地,少逗留为妙。” 宁王略一迟疑,颔首应允,执礼而别。 秦澍紧随其后,忽而转身对宋显琛深深一揖,嗓音暗含歉然:“陛下,请您务必多加珍重。” 宋显琛微怔,忆及镜湖一游,微微笑道:“嗯,等尘埃落定,朕还想吃你做的烤笋。” 秦澍眼眶骤然泛红,垂眸掩饰瞬间的复杂情绪,拱手倒退数步,转身跟上宁王。 宋显琛目送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怅然若失。 这一日之内,他失去的,何止是皇位? ………… 宋鸣珂换下龙袍,穿上久违的长公主衣裙。 每年偷偷量身订制的裙裳,几乎没穿过,就已不合身。 今时今日,她终于光明正大换回她该有的身份和装束,心底却一片悲凉。 离宫时,静翕正领着木族侍女,忐忑候在宫门外,青衣如风里摇摆的细柳,柔弱无依。 两双妙目对望,均流淌黯然与悲怆。 宋鸣珂挽了静翕的手,坐上长公主车驾,见为她们关门的是一名脸生仆妇,禁不住多看了两眼。 马车起行后,驶出安静过道,缓缓进入闹市。 借城中喧闹声掩盖,静翕低声对宋鸣珂讲述芳华宴上的细节,眉宇间尽是忧色。 “晏晏,我只愿他健康、快乐,说句大逆不道之言,我私心并不期盼他太快即位……他骨子里有点多愁善感,体质孱弱……” 宋显琛时常还要她哄,如元礼所言,性子柔善,未必堪当大任。 静翕从一开始就担心帝皇家的三宫六院,更担心政务繁重,导致他身子吃不消。 宋鸣珂重生后,一心期盼兄长顺利继承皇位,扭转家国命运。 未料宋显琛先是中毒、继而多年远离朝政事务,性子也变得软绵绵的,的确不具备圣明君主应有的特质。 如若帝位终究由宋显扬夺得,她重活一世,意义何在? 这一刻,宋鸣珂比任何人都要沮丧,却不得不挺直腰杆子,打醒十二分精神,竭力从无路处杀出一条血路。 抵达长公主府后,她寻思如何避过安王的耳目,把霍睿言请到府上一见,却被管事告知,府兵临时被调换,且进出之人都必须经过禁卫军的搜查,不得携带任何信件。 果然,她这胆大妄为的长公主,已被软禁。 有人存心要置她于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困境中。 也许,霍睿言武功出众、机敏过人,能躲过重重筛查,冒险来见她一面? ………… 傍晚时分,宋鸣珂草草用了晚膳,饮下半盏茶,陪静翕闲逛了一阵,便自行踱步进入书房。 细阅宋显琛近日所读书册,除去必读的治国策略以外,还夹杂数本药学典籍。 看来,久病成良医,他的志趣已逐渐转移。 正自感叹世事无常、命途多舛,书房一侧的博古架忽然挪动,吓得宋鸣珂尖叫一声,撒腿就跑。 趔趔趄趄奔出外间,快要绕过屏风之际,背后劲风席卷而来,含混浓烈酒气! 紧接着,一炙热手掌捂住她欲呼叫的嘴唇,硬生生把她拽回屋内! 宋鸣珂急忙拔下头上发簪,发狠向背后之人刺去! 那人手急眼快,轻巧夺过她的簪子,附在她耳边悄声道:“晏晏,是我!” 宋鸣珂停滞的心跳勉强恢复,大口喘气,慌张面容漫上喜色。 然而那声惊呼,惊动了外头的剪兰。她仓促奔入,见霍睿言凭空出现在书房,且从身后搂住宋鸣珂,顿时满脸绯红,为二人掩牢房门。 “你为何……!”宋鸣珂挣脱霍睿言的怀抱,端量他改穿家居便服,未加束腰带,打扮极其随意,浑身散发浓酒气息,甚是古怪。 牵他入内,再观博古架移开后,竟有一条密道,她心里一下子了然。 她甩了他一个优雅的白眼,啐道:“你这人不老实!让你为我设计督造一座宅院,你居然留了密道!” “以便不时之需嘛!”霍睿言唇边噙笑,“按照律例,成婚后,附马如无特旨,不得长居长公主府,所以我就……” “所以……密道通往你的镇远侯府?” “我的晏晏果然聪明!”他略一低头,在她额上一吻,“反正仅有半条街之隔!工程不算浩大!我可是装醉跑来的,不能待太久……” “亏你想得出!”宋鸣珂乍然见到他,半日堆叠的烦躁消了一半。 她自知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谈情说爱之上,遂拉他到案前,示意他落座,“有两件事,你得帮我想想办法。” “尽管吩咐。” “此番事发,我周边信得过的人,肯定处在安王的密切监视中。你想法设法联系刘盛,让他隐密查实一桩旧事。” “刘盛?”霍睿言似是十分意外。 “不错,你只需告诉他——我对康佑元年的那件事仍持怀疑态度,得尽早核实。以他的老练,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理。” 霍睿言虽听得一头雾水,亦知无须多问,照办即可,“另一件事呢?” “第二件事,”宋鸣珂话到嘴边,迟疑半晌,凝眸定定注视着他,“我需要你……坚持认定,不知我们兄妹互换身份之事,再拒绝你我的婚事。” “不!”霍睿言眸底波澜激起,“我理解你的意思!你想让霍家先自保!” “只有保住你,保住霍家,我和我哥才有机会扳回一局。” 霍睿言眼眸含雾,薄唇难以自制地战栗。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55节 他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可人儿,明明已拥在怀内,却要逼迫他亲手推开? 宋鸣珂抬手轻抚他的脸,柔声劝道:“我掐算过时间,咱们实在被动,如若在宋显扬抵京时,未能掌握充分证据……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你要求霍家尽快与你们撇清关系,站到中立的位置上?你觉得他们会信吗?” “相信与否无所谓,我要的是,他们没法以此来打压你们。为今之计,能保一个是一个。” 霍睿言以手搓脸,艰难开口:“咱们……没别的法子?” “你答应过我,会一直站在我这边。” 霍睿言目视她俏丽的面容,那双涟漪微漾的水眸隐藏坚忍。 她有她的决定,他理当信任她。 片晌,他探手圈上她的纤腰,嗓音轻柔之余,渗透着浓浓笃定。 “我大可如你所愿,提出悔婚……但你,只能是我的。” 说罢,以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俯首吻住她润泽的粉唇。 温柔相抵,彼此交换醇酒甘醇与清茶芬芳,在由浅入深的迷醉间寻获短暂离别的愁绪,以及携手共度劫难的坚定决心。 宋鸣珂于内心深处默默回应——你也只能是我的。 她伸臂抱紧他,躯体隔着春日薄裳,感受到他火热心跳,而他结实臂膀、缠绵亲吻,仿如传递了绵绵不断的力量,使她无惧天地间如潮汹涌的恶意。 前路茫茫,世间险恶,无论顺境或逆境,她的身侧,必将有他同在。 第一百二十七章 ... 南国春暖,正是莺歌燕舞的好时节。 宋显扬依依不舍,辞别孕中的娇妻,踏上北行之路。 听闻皇帝为长公主和霍二公子赐婚,他心下蔑视之情顿生。 霍二竟然要当他的妹夫?娶那说话含糊不清、磕磕巴巴的小丫头?为美色还是权势? 然则没两日,宋显扬又接到霍睿言与长公主退婚的消息,与此同时,还有安王催促他快马加鞭的急报。 信上隐晦地暗示,京中起了重大变故,是他夺位的大好机会,不容有失。 宋显扬得此密函,矛盾之情从心底涌至全身,教他头晕目眩,心如针扎。 记得年少时,他对至尊之位也曾有过热切向往。 自从皇帝展现出惊人的才华与魄力后,他备受震动,逐步收起觊觎之心。 外加栽花种草的休闲生活,淡化了他对朝政权势的野心;又因被贬至南方,他虽备受屈辱,倒也觉得山高皇帝远,坐拥娇妻爱女,乐得清闲。 再得悉自己是安王的私生子后,他更认定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只求安分守己,平稳度过下半生。 他有时也会做噩梦,梦见有关身世的秘密被人揭发,每每醒后,都吓出一身冷汗。 只有饶蔓如半睡半醒间的几句模糊劝诱,一个温柔的拥抱,才能令他重新入眠。 妻子自产女后,对他的爱意越发浓厚,时常规劝他勤勉做人,少走歪门邪道,为子女积福,又一再提醒他,如今两家结为姻亲,饶氏百年的命脉,掌控在他们夫妻二人的手中。 宋显扬总觉得,饶蔓如知道了什么。 可他不能问。 此时刚踏出岭南地界,宋显扬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惴惴不安。 既然他无缘无故从蔡师爷手中收到那封告密信,即便把知情者杀个干净,他仍旧放不下心。 凡事只要做了,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他若隐世无争倒也罢了,真要登至庙堂巅峰,万一身世机密遭人揭穿,妻儿难保,辛苦积攒的美好幸福,终将毁于一旦。 可他此次北行,是奉命上京,领封受赏,不能不去。 思前想后,他心生一计。 次日,北海郡王的随行队伍放慢了速度。 只因郡王本人车马劳顿,水土不服,并在抵达郴州后“一病不起”。 ………… 二月末,整个京城都被“皇帝龙体欠安”、“宁王与安王共同主理政务”、“镇远侯霍睿言请旨退婚”三件大事而震动。 熙明长公主府内,海棠盛极,花意深浓。 宋鸣珂终日在府里,丝毫未露外界推测的恐慌、焦灼、羞耻。 她翻翻书,练练字,闲来游园赏花,仿佛全盘接受现实,不再抗争。 这一日,她如常身着华美裙裳,描画精致妆容,与静翕于花间品尝点心,对坐饮茶。 “阿翕姐姐,”宋鸣珂环视看似宁静的四周,淡然一笑,“你猜猜看,咱们周遭藏了多少双窥觊的眼睛?” 静翕原本对于他们兄妹秘密被揭破之事甚感惶恐,但见宋鸣珂维持一贯的从容,她也随之淡定了不少。 “阿翕不会武功,未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真是惭愧至极。”她含笑应对,鼻子却细嗅食案上的茶水香气。 府中明里暗里换了半数下人,宋鸣珂看似全无防备,实则饮食器具一律改成银制,每一道菜,皆由心腹主理,且经试食无异样,才敢入口。 此时,见静翕微露迟疑,她抬眸欣赏枝头摇曳的花团。 “喝了小半日的茶,腹中饥饿。长公主若不介意,请容许我尝尝这些精巧美点。”静翕浅浅微笑。 她私下改称宋鸣珂“晏晏”,眼下无外人,却刻意喊了声“长公主”,摆明觉察状况。 宋鸣珂笑得明丽:“姐姐喜欢什么,尽管吃便是了。” 静翕把绿豆糕端到跟前,优雅地品尝,又捧起阿胶糕的小碟,吃了一块,笑道:“这糕点很是别致,您也来试一试?” 宋鸣珂以筷子夹了一块,却听静翕声如蚊飞提醒“别吃”,登时会意。 假意送至嘴边,她以袍袖遮挡,悄然把阿胶糕藏进袖内,嘴巴却不停作出咀嚼的动作。 阿胶糕最上面的那块没问题,但其余的就如当年宋显琛喝下的炖汤一般,混了毒··药。 静翕特意为她试吃,却将计就计,让她装作吃下有毒的糕点。 宋鸣珂借口说身体不适,回房歇息,继而下令,密切留意前来打听的仆役,果真扣下一名新来的侍女。 “看来,有人按捺不住,要先出招了。” 宋鸣珂猜想,或许因为她出人意料的镇定,会让对方疑心她备有后招,因而甘愿冒着危险,在糕点中下毒,意欲置她于死地。 静翕放心不下,干脆搬到她所在的院落,住到了隔壁居所。 自那以后,二人同饮同食,未给旁人留一线缝隙。 杏月尽,桃月至,荣王已到京城,宋显扬却迟迟未有音讯。 多方打听,宋鸣珂方知,宋显扬滞留在两湖地区养病。 这下倒让她大感狐惑。 要知道,此为宋显扬最好的机会,他怎莫名其妙生病了? 宋鸣珂摸不着头脑,又有点幸灾乐祸。 是夜,她拉了静翕一同看书,以慰藉彼此见不到意中人的寂寥。 静翕只专注于药学的书册,没看一会儿,掩卷闭目,幽幽叹了口气。 宋鸣珂温言问:“你在想你哥,还是在想我哥?” 兴许这话问得绕口,静翕淡淡的哀思散去了一些。良久,她笑得羞涩:“都想。” 当下,她聊起北山上静修时遇到宋显琛,并与之作伴的岁月,宋鸣珂莞尔道:“所以……我哥早就为我结交了一位小姐妹?” 提起“小姐妹”,她难免记起舒窈,眸底掠过稍纵即逝的遗憾。 无妨,各有各的新伙伴,各有各的美满,也算是一大幸事。 正当宋鸣珂略感困乏,放下书册,想要回房歇息时,外头隐约传来低呼,随即似有人跌倒在地的声响! 宋鸣珂立刻从书案之侧抽出一把短匕首。 这是之前霍睿言留给她的,以作防身之用,她嫌日日带身上累赘,直接藏在不起眼的角落。 本想拽静翕进入秘道,可尚未走到博古架,“澎”的一声,书房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只觉眼前一晃,三道黑影闪身而入,牢牢挡在屏风之外。 跳跃烛火下,宋鸣珂清楚看到,来者均以布蒙脸,手持利刃,刀锋上沾有血迹! 显而易见,外面的侍卫已遭不测! 宋鸣珂自顾不暇,无力再去纠结剪兰等人的安危,不由自主倒退数步,厉声喝问:“大胆狂徒!擅闯长公主府,嫌命长?” 她既不惊呼,也不尖叫,但嗓音提高了不少,意在看能否引来别处的救援。 三人对望一眼,为首者见她俏生生的丽容竟凛然不惧,似感惊奇,冷笑道:“长公主果真如传闻中容貌倾城,倒教我舍不得下杀手了……” “喔?我就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用得着三名壮汉来杀我?你们的主子是太抬举我?还是太小瞧了你们?” 已非初次历经生死考验,就算死在此地,未能再获新生,她也绝不会自乱阵脚。 三人本该不问青红皂白,确认身份直接提刀杀了就走。 可她临危之际仍左顾右而言他,粉嫩檀唇在柔柔烛光下如有笑意,勾得他们情不自禁吞了吞唾沫。 宋鸣珂两世皆见识过类似的兽目,不由得一阵反胃。 但她和静翕力弱,扯着嗓子大声呼救,或奋起抗争,只会死得更快。 她保持镇静,甚至眼眸微眯,挑起若即若离的妩媚。 满脑子想的是,如何将这几人诱开,再带上静翕跑进密道。 忽听长公主府的某处突然响起连续的三声铜锣,猛地敲破寂静夜色。 “事不宜迟,动手!”三人总算从无匹美色中回神,同时扑上。 宋鸣珂早有预备,扬起藏在袖口的匕首,对准最前面的一把刀直削过去!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56节 “呲”的一下细响,刀被锋利匕首削掉一小截。 此举出乎杀手意料之外,再猱身而上时,书房门外忽然传来高呼:“刺客!有刺客!” 听声音,倒像是中年女子。 宋鸣珂酸麻的右手死死抓牢匕首,而杀手听得有人叫破,疑虑全消,不顾一切举刀劈来! 静翕原先惊恐万分,危急之下,随手抓起高几上的梅瓶、粉盒、果盘等物接二连三砸向三人。 她力气不大,准头也不佳,但或多或少起到了干扰作用。 再无可砸的东西,她抖出了午后为宋鸣珂调制的助眠香粉。 粉末弥散在半空,使得对方踌躇跃开数步。 宋鸣珂灵光一闪,笑吟吟地虚张声势:“你们已中了五族的独门七步断肠散!还不快下跪求饶?” 三人不知真假,顿时僵立原地。 借着这短暂的延迟,她们等来了两名中年妇人,而其中一人,恰恰是前段时间为她们驱车的脸生女子。 那两人身穿仆役服饰,手舞长剑,飞身而入,即刻与三名刺客交上了手。 随后府内各处传出了刀剑相交的打斗声,此起彼伏。 宋鸣珂犹豫是否该和静翕退至密道,又恐招来刺客紧追,只得步步靠向博古架的所在。 仆妇虽会武功,但功力大不如刺客,且以二敌三,很快处在下风。 眼看己方要命丧于此,宋鸣珂一咬牙,旋开了密道机关。 博古架缓缓挪移,她顾不上别的,牵了惊呆的静翕,迈步直奔过去。 杀手们连忙越起,绕过受伤的仆妇,如苍鹰般飞扑向二人! 宋鸣珂见他们来势汹汹,吓得腿脚发软,步子禁不住一凝。 刹那间,密道嗖嗖嗖数声,迸射出微小的暗器,直直打在三名刺客身上! 这下来得出其不意,别说刺客,就连宋鸣珂也始料未及。 再观密道口闪出一昂藏身影,以迅雷烈风之势,拔剑将刺客笼罩在剑芒下! 此人青衫翩飞,俊颜隐藏杀气,出手干净利落,正是霍睿言! 因暗器刺中两名刺客的穴道,导致他们腿脚不灵,霍睿言只使出数招,已占据上风,并以猛烈狠招,卸下当中一人的手臂! “晏晏,你们没事吧?” “没……”宋鸣珂骤然见他挺身而出,喜出望外,再看他迅速制住刺客,点了对方的穴道,挥拳打落他们的牙齿,狐疑问道,“你竟来得如此之快?打掉大牙又是为什么?” “防止他们吞下藏在牙上的毒,”霍睿言以剑尖挑开地上带血的牙齿,对两名仆妇道,“你们的伤不碍事吧?” 两名仆妇各受了点伤,躬身道:“侯爷,小的未及时觉察杀手,惊扰了两位长公主,请您责罚。” 霍睿言蹙眉道:“你们去叫三个哥们,穿上杀手的衣服,假装逃脱,再把这三人从秘道押送至镇远侯府,务必留活口。” “是。”一仆妇应声退出书房,另一人则取了绳索捆绑刺客,并搜集掉落的牙齿,另行存放。 宋鸣珂方知,霍睿言早在她府里布了一批部下,想起先前来得古怪的铜锣声,立即明了。 霍睿言将书房的一切交给仆妇处置,而后领着宋鸣珂和静翕离开。 三人走在灯影之外的幽暗角落,霍睿言提醒道:“长公主府已混入半数细作,从现在起,除了你自己带来的人,谁也别信。” 宋鸣珂惊魂初定,悄悄握住他的手时,肩头微微颤抖着。 毕竟除了敌人派来的奸细,还有大部分正规府兵和禁卫军,府中的动乱持续了两盏茶时分,逐渐停歇。 宋鸣珂送静翕回房后,确定剪兰受了点轻伤,而缝菊因为出去弄吃的避过一劫,她才放下心头大石。 吵吵闹闹至亥时,被捕获的细作已由官府扣押,但依照霍睿言的推断,这些人只会落入安王手里,无损其名声。 整个清查过程中,霍睿言一直未公然露面,只在长公主的寝居内,向两名部下交待要务。 宋鸣珂手捧半碗热汤,静静端坐一旁,双眸片刻未离久别多日的他,目光从他的墨发、宽肩、窄腰寸寸下移,仿似怎么都看不够。 他容颜略显憔悴,也稍稍瘦了些,想必奔波劳碌、忧心忡忡所致。 待霍睿言摆手命人退下,回望她软绵如水的眼眸,没来由脸颊生红。 “想我?”他箭步挪至她身旁,弯腰将她连人带椅拥入怀中。 宋鸣珂嘟嘴:“才不要想念跟我退了婚的二表哥!” “明明是你逼我退的婚!”霍睿言磨牙。 宋鸣珂瞧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偷笑道:“可退婚终究是事实!” 霍睿言无从辩驳,怒而捧起她的脸,轻轻啃了一口。 “晏晏你给我记住!来日诸事安稳,我定饶不了你!” 温热嘴唇贴着她的耳根,丝丝缕缕缠绵气息瞬即涌向她周身,灼得她娇颜如海棠初染。 不用多说,她已能猜出,他将会在哪一件事上,对她不依不饶、使劲浑身解数。 第一百二十八章 ... 长公主府的夜间动乱,被有心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翻不起任何波澜。 但辗转听闻此消息后,宁王和晋王均迅速作出反应。 宁王把随他练武多年、忠心耿耿两名的近卫派遣至熙明长公主府;晋王则调动了两队府兵,恰恰是去年宋鸣珂为他选拔的拔尖人才。 宋鸣珂对此倍感欣慰——两位弟弟并未因她从“兄长”变成姐姐而置之不理,且敢于逆朝廷风向而护着她。 得知被软禁在康和宫的宋显琛未受滋扰,她安心之余,难免觉得奇怪。 倒是静翕一言惊醒梦中人:“他们真正忌惮的人,绝非拿不定主意的软弱皇帝,而是在位掌政了六年、仁威兼并的长公主。” 宋鸣珂恍然大悟。 假设天家兄妹同时出事,将会引起极大的轰动。 直接杀掉有所作为的长公主,比起刺杀宫内的皇帝,不仅难度较小,民众的关注力度也会相对偏弱。 刺客只差一步就得手,幸而霍睿言早早为她布防。 事实上,早在宋显琛搬入长公主府时,霍睿言已向他打过招呼。 只是宋鸣珂来得仓促,霍睿言干脆命人暗中保护,以防被细作瞧出破绽。 经刺客一事,霍睿言每夜都从秘道偷溜进宋鸣珂的书房。 碍于多了静翕和护卫在旁,他只能规规矩矩看看书,偶尔做点小雕刻哄哄小丫头,尽可能维持他对外展现的温文尔雅。 可有时候,明明半句话也没出口,光是不经意的眉眼来去、细微动作,就已让空气中溢满浓情蜜意,令见者脸红耳热、心痒牙酸。 ………… 三月,北海郡王府已换上初夏的景致。 由宋显扬亲自打理的花园恰似仙境一般,层层叠叠的奇珍异草美不胜收,教人目不暇接。 饶蔓如原本要随夫婿北上,没想到刚怀上第二胎,不宜舟车劳顿,只好选择留在北海。 最近这几天,她恶心作呕,吃不下东西,先前丰腴的体态又瘦了些。 得悉宋显扬在郴州养病,却让她每隔两日派人快马加鞭到他的所在,告知她的饮食状况、孕期反应以及女儿的趣事等等。 饶蔓如心下关切他的病情,又有甜暖滋味如流,殷切盼他早日归来。 可连续十余日,听回报说宋显扬赖在当地,不上京也没南归,偏生他行动说话如常,瞧不出有何毛病,她越发觉得,事有蹊跷。 按理说,宋显扬为皇子时已是骑射箭法样样皆通,身体一向康健,几乎没见他得病,缘何此行因病耽搁了这么久? 没两日,京城的重大变故传到北海郡王府——皇帝身染顽疾,由宁王主政,安王重新担任摄政王。 倘若不明就里之人,大抵没嗅出当中的意味。 但饶蔓如对应宋显扬离奇的举动,猜出安王终归迈出了那一步,而宋显扬因有所犹豫,选择回避。 饶蔓如自从知晓夫婿的秘密,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事败或遭人揭穿,会连带饶氏家族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只想让宋显扬回到北海,和她相依相守,过着富足悠闲的小日子。 南国虽炎热,但他热衷的花草四季常开,也有她喜爱的明珠翠玉、鲜美海鲜,一切恰到好处。 这一夜,她忐忑难耐,想试着制造“胎象不稳”的假象,骗他回家,从长计议。 等待仆侍研墨时,她周身乏力,倚靠在案边,目视案上的斑竹管笔,斑斑红泪在烛火下,触目惊心。 正要执笔,院落忽然多了急促脚步声。 “什么人!竟敢……”门外侍卫出言喝问,话未说完,似被人点了穴道,哑口无声。 眨眼间,数名黑衣大汉强行闯入书房,立马占领了门窗口。 当先一人玄色窄袍,虎背熊腰,对饶蔓如略一躬身,亮出一枚铜质令牌,鱼形龟纹,颇似皇宫暗卫令。 “属下为御前密使,请郡王妃即刻准备,迁居京城。” 饶蔓如听他连姓名也不报,难辨真假,犹自猜测对方的来意。 是皇帝或宁王催她北上为质?如若他们不希望宋显扬入京夺位,更应留她这郡王妃在北海,严加看管才对。 她虽因孕事而饮食难安,脑子倒也没笨多少,转念一想,已然明了。 “是安王叔让你们来的?” 她话音刚落,从对方错愕且尴尬的神色寻获答案,当下淡然一笑:“既是自己人,何必隐瞒?” 那玄衣人狐惑:“这……” “王爷要求我早日进京,好让郡王加快启程脚步,别再犹豫不决,对吧?” “郡王妃如此聪慧,实在令人佩服。”玄衣人似是没想到她知晓内情,语气瞬即缓和了几分。 饶蔓如垂下眉目,收敛平日的娇纵,浅浅一笑:“数千里路遥,何不将我送至郴州,由我劝他一劝?” “岭南山多路窄,路途颠簸,咱们走水路更稳妥。等您到了京城安胎,郡王自然会听劝的。”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57节 饶蔓如从对方的言语中品味出不信任之意,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则无比怆然。 他们打算拿她要挟宋显扬,甚至以她的性命胁迫父亲就范! 谁能保证,到了京城,她就见得到丈夫和家人? 没准儿,要等宋显扬真干下无可挽回之事,她才有见他的机会。 届时,物是人非,成也好,败也好,她有何颜面去面对饶氏一族? 饶蔓如抬眸对上门口这七八名壮汉,心知无从抗拒,又不晓得如何拖延时间,给宋显扬通风报信。 “有劳郡王妃给郡王捎一件贴身物件,以便他配合,”玄衣人顿了顿,“属下乃奉命行事,绝无冒犯,恳请郡王妃见谅。” 饶蔓如素来性子蛮横,今夜事关重大,她未敢抗拒,表现得分外配合。 迟疑片晌,她先是从发上取下一根金满池娇荷叶簪,反复细看,又插回发髻下,继而背转身,从领口处翻出贴身而配的小金铃红玉佩。 这是她被下药后,遭人抢夺的信物。一夜缠绵后,宋显扬带来此物,向她父亲提亲。 当时,父亲恨不得掐死宋显扬。 此后,她迫于名节,为挽救渺茫未来,迫不得已嫁给他,却在许久以后才被告知,那桩事,根本不是宋显扬策划的。 起初,饶蔓如以为赵太妃恨她当众羞辱宋显扬,故而以阴毒损招设计害她。 而今顿悟,全是安王所为。 她斗不过这老奸巨猾的皇叔。 从一开始就被捏得死死的。 将小金铃红玉佩放入锦盒,她尽可能展现轻松笑意,让丫鬟将此物转交给玄衣人。 “郡王妃果然明事理、识大体,母仪天下,指日可待。”玄衣人接过,低笑夸赞。 “有劳大人,”饶蔓如勉为其难扬起嘴角,转头对仆侍道,“请诸位大人到偏院歇息。” 手持刀剑的壮汉们退出书房外,未曾远离,显然在监视府上的人和事。 饶蔓如环视偌大的郡王府,因半数人随宋显扬北上,所剩心腹不多,心中不由自主漫过一阵凄苦。 她忍气吞声,吩咐随行丫鬟回房收拾。 行至居所,夜风轻抚竹苑,清芳沁人心脾。 如此春宵良夜,饶蔓如一身银红春衫,立于满园锦绣中,艳丽容色丝毫不减。 然而空房寂寞,外有身负武功者盯着,她进退两难,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记得豆蔻年华时,她因才华与容貌,名声鹊起,一度为热议的皇后人选。 家族也曾视她为希望,将她当作未来后妃培养。 皇帝辜负她一片痴心,她繁华梦碎,曾不甘心,也曾怨恨过。 最终,愤懑之情被宋显扬寸寸缓解,化作淡若无痕的旧梦。 此时此刻,她的确面临登上后位的天大良机。 经历了两年平淡中饱含蜜意的婚后生活,她拥有爱惜她的丈夫,也诞下依恋她的女儿,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对她已无太多吸引力。 尤其,她半点儿也不乐意……与别的女子分享宋显扬的宠爱。 回房后,乳母为她抱来女儿兰汐。 一岁半的小女娃脸蛋嫩得能挤出水,明亮的眼睛形似宋显扬的桃花眸,也不失母亲的灵动。 “你们退下,让我们娘儿俩说说话。”饶蔓如笑容凝聚了愁云惨雾。 未满两周岁的小丫头只会咿咿呀呀发些单音,在她怀中不安分地扭来拧去,试图下地行走。 待仆役丫鬟退出房间,饶蔓如像是对女儿讲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汐汐,”她亲吻女儿光洁饱满的额头,嗓音软得跟掺了蜜浆似的,“你姓宋,是天家子孙,这一点没错。但……你没有当小公主或小郡主的福气了。” 兰汐睁着水灵灵的圆眼睛,专注目视哀伤的母亲,小嘴嘟嘟地跟着念:“汐汐。” “咱们一旦动身北上,落入你祖父手里,你爹势必听命于他,篡夺皇位……他若真是先帝的二皇子,圣上若真的昏庸无能,倒也罢了…… “可你爹一心只想种植花木,陶冶性情,闲来与咱娘儿俩,还有你尚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们,到海边踏踏沙,捉捉小鱼虾…… “娘不想成为逼他篡位的千古罪人,更不愿把你外公一家、乃至饶氏庞大家族卷进去。娘很自私,出于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娘大概……不能守护你长大成人,为你庆祝风光出嫁、生儿育女的时刻。” 饶蔓如满眼泪花,唇角却努力扬起一个慈爱的笑容。 没法亲眼目睹她成长,无妨。 重要的是,她会健康快乐,活出她应有的意气风发。 “娘恨过你爹,恨到想杀了他……可娘没出息啊!被他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的,就真把他放心上了。” 她念及丈夫对百般迁就与纠缠,苦涩笑颜微漾蜜意,忍不住笑出声。 兰汐被母亲的靓丽笑靥所感染,也跟着咯咯乱笑。 母女互相亲吻对方的脸颊,须臾的温馨与欢畅,足以让饶蔓如积攒勇气,接受命运安排。 擦干泪痕,她吩咐乳母和贴身的两名丫鬟入内,悄声交待盘算了一整晚的计划。 乳母和丫鬟越听越惊恐,慌忙下跪。 饶蔓如为安抚她们,谎称自己会随玄衣人上京,但极可能要受点苦,让她们找机会带孩子溜出府,与北海城中的饶家人汇合,连夜北行。 她取了笔纸,心中千言万语,不知从何下笔,唯有隐晦写了一句话,即装入信封,仔细封缄。 抱了兰汐,亲了又亲,她隐忍着,假装这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离别。 然则,当她背转身,不忍目送女儿离开那一瞬间,兰汐陡然开口,嗲嗲唤了她一声。 “娘——” 娇软如绵的奶音,堪比世间最动听最醉人的声响,宛若柔风卷起的浪潮,轻轻拍打她的心岸,摧毁她故作坚强的决心。 她头一次听见孩子字正腔圆地呼唤她。 可惜,也是最后一次。 她不敢回头。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湿润了她颤抖的前襟。 天下间母女何其多! 她要保住饶氏全族的性命,与此同时,也将成全万千对母女的幸福。 沐浴更衣后,她让人传话给玄衣密使,说她孕中困倦,需好生歇息,明早再出发。 整个北海郡王府因整理拾掇而忙乱了一段时间,在此过程中,饶蔓如屏退下人,叮嘱他们不许任何人入内。 她半步未离开房间,换上最满意的紫红绸裙,把宋显扬为她精心打造的各种珠宝细细装点在身。 璎珞、腰链、步禁、耳坠子等,无一不精巧雅致,光彩夺目。 摘下嫁妆中的金满池娇荷叶簪,轻触簪头的璀璨金花,摸到坚硬如铁的簪身,她的心随之一硬。 此为她三年前悉心打造的发簪,特地做出尖锐且硬朗的一端,为的是嫁给宋显扬后,如他一再相逼,她便以此自卫,或直接给他戳几下。 兜兜转转,百转千回,爱恨交缠,终究未能偕老。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遗憾的。” 她独坐镜前,为娇媚如昔的容颜小心翼翼画上浓艳妆容,蛾眉如黛,眼含秋水,依然是当年艳动京师的美人。 朱颜不改,青丝如旧,美好年华,分毫未变。 良久,她喃喃自语:“但愿……嫂子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说罢,她安静躺回床榻上,盖好被衾,悠然闭目,任由往事一幕幕重现于心。 倾听郡王府逐渐恢复静谧,她深吸了口气,手持簪子,以锐利的尾端极速挑破手腕血管。 疼痛的刹那间,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 ——往后的夜里,那人若从噩梦中惊醒,没她的安慰和拥抱,是否能再度入眠? 第一百二十九章 ... 三月的郴州阴雨连绵,宋显扬终日躲在驿馆,闭门不出,疑心人要发霉。 是日,他穿了身宽松灰袍,来回踱步于廊前。 清脆悦耳的雨声丝毫未让他心情舒畅,他长眉紧皱,为连续数日无人汇报饶蔓如和女儿的情况而忧心忡忡。 雨势陡然增,打得栏外一株迟开的金丝尾兰草垂头丧气。 宋显扬记起那一年在保翠山行宫的花朝节,饶蔓如挑菜时,他在背后小声提示她,此为宫中珍品“玉皱荷”,遭内侍官揭破作弊。饶蔓如迫不得已,随口道出一品种名称,正是这寻常的“金丝尾”。 见花儿憔悴,怜惜之意顿生,他从廊边一角拿了把雨伞,撑开放在兰草之上,供其遮风挡雨。 眼看花儿停止颤抖,他唇角柔柔翘起。 他酷爱花草,犹喜兰,因而女儿的名字也取了个“兰”字。 自成婚后,他从未离开妻女超过三日,现下着实想念,巴不得插翅飞回北海。 犹记饶蔓如领着孩子送他离城时,语带戏谑说了句“你若两月不回,汐汐定然记不得你”。 当时宋显扬听出妻子的依恋,抱起女儿,亲了亲她眉心的小红痣,笑着哄道:“汐汐乖乖听娘的话,早日学喊‘爹爹’二字,爹爹便回得快一些。” 他本想吻别饶蔓如,奈何周遭仆役护卫一大堆,只得把兰汐送回她的怀抱,又趁没人注意,偷偷在她手上摸了一把。 “幼稚!”饶蔓如垂眸顷刻间,暗含浅浅的娇羞。 宋显扬带着妻女的眷恋踏上北行之路,未料途中有变,在郴州一呆就一月。 此时此刻,他怔怔凝望雨伞下的娇弱花儿,心中浮浮沉沉,忽听驿馆外马蹄声匆忙而至,随即停在门口。 他心下一喜,莫不是郡王府的人前来禀报家中之事? 然则当他兴冲冲冒雨奔至前院,造访的竟是几名似曾相识的玄衣人。 他们躬身对宋显扬道:“郡王殿下,王爷命属下前来催促,您的病若无大碍,还请尽早动身。”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58节 宋显扬依稀认出,为首的是安王的手下,不悦之情油然而起。 尚未开口推拒,对方补充道:“郡王妃已从水路北上。” 说罢,从怀中摸出一锦盒,双手呈上。 宋显扬一惊,顺手推开意欲转交的仆役,自行抓起锦盒。 揭开盖子,绒布上安安静静躺着一枚小金铃红玉佩。 金铃精巧别致,铃声细细,镂刻芍药的红玉温润生光,确为饶蔓如的贴身之物。 宋显扬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诡异感。 这是他求亲的凭证,也是他羞耻的记号。 去年某一夜,他忍不住劝妻子,能否别再每日佩戴此物,饶蔓如却笑道:“才不要!我要日日夜夜戴在身上,直到死的那一日,好让你知道——我心里记恨你一辈子。” 宋显扬羞愧不已,但念及她记恨一辈子,总比半点儿不把他放心上要强一千倍一万倍。 对上她眼波里的调笑与柔情,他笑着翻身把她压下:“那为夫……先让你欲仙、欲‘死’。” 时至今日,他再度见了这熟悉至极的私物,不祥之感吞瞬间噬着他的所有感官。 饶蔓如若是自愿北行,完全能乘坐马车和他汇合。 假设她配合安王走水路,大可写信知会他,或是拿别的物品作证……缘何非得用别有深意的一件? “殿下?”玄衣人似乎觉察宋显扬的失态,狐疑问道。 宋显扬强颜欢笑:“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还请入内歇息,咱们用过午膳再起行。” 当下,他吩咐随行人员多备佳肴美酒,以招待安王的部下,自己则带着饶蔓如的贴身玉佩回房,许久都没迈出房门一步。 中午天气放晴,郡王府的管事等人招待玄衣人,众人同吃同喝,因下午还得上路,大多只吃了饭菜。 宋显扬从房中行出时,已换过一身行衣,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行至偏厅,见内里东歪西倒昏过去二十余人,他冷声对亲随道:“把玄衣的人给本王捆起来,其余的……弄醒几个机灵的,即刻赶回北海。” 他从异乎寻常的事件中察觉饶蔓如有危险,又料想这几名玄衣人大多武功不弱,硬碰硬对己方无半点好处,遂命人悄悄在白米饭中放了迷药。 因玄衣人和他的心腹一同饮食,并未起疑,不多时已被迷倒在席上。 宋显扬当即改道南行。 偏生安王派来的人不止这数人,另有五六人根本没露面,发现宋显扬有异动时,立马围追堵截。 有过软言劝说,也有真刀真枪的威胁。 双方起正面冲突之际,宋显扬在近卫护送下,换下华贵衣饰,迅速逃离。 他生怕走官道易被逮住,下令东行,夙夜兼程而回。 奔波数日,他辗转去了粤北,无意中撞上饶氏家族旁枝的一位远房堂兄。 这位堂兄自宋显扬夫妇定居北海后,便已从两湖地区南下投靠他们,本在北海城内做点小买卖,毫不惹人注意,何以突然现身于此? 宋显扬大感惊奇,一问之下,听说饶蔓如自杀了,心跳停顿,呼吸如堵,险些昏过去。 事实上,他从收到那枚红玉佩时,已怀有不好的预感。 当亲耳听见饶家亲戚转述,他虽死活不愿相信,又隐隐约约觉得,事情真的发生了,整个人如失了魂。 他着急赶回家,却被告知,饶蔓如之所以赴死,源于玄衣人硬闯北海郡王府! 而饶蔓如死前作了部署,让乳母、丫鬟把兰汐打扮成管家的女儿,随管家混出郡王府,又把下人所生的小女娃作为替代。 数名心腹仆侍手持饶蔓如的信物,抱了兰汐,秘密来找这位远房堂兄,与之连夜逃出北海。 玄衣人不敢公开郡王妃自杀之事,堂兄和仆从们真以为饶蔓如由玄衣人送至船上。 但纸包不住火,信息终究通过府中的仆役传出。 堂兄、乳母和丫鬟等人哀痛之余,仍谨记主子的遗命,绕道低调北归,唯求将兰汐交到饶相手中,不料遇到同样绕道南行的宋显扬。 宋显扬痛失娇妻,本已悲伤难耐,乍然见到女儿天真可爱的笑容,被凌迟的心似渐生出希望。 他以战栗的手接过饶蔓如的遗书,玉笺含香,笔迹清丽,仅有寥寥八字——生死两茫,愿君珍重。 字字锥心刺骨,夺他魂魄。 宋显扬无力细究饶蔓如因何而死,他满腔悲痛逐渐化为怒火——安王逼死了他的爱妻,连累他的孩儿胎死腹中! 诚然,安王给予他生命,却使得他引以为傲的血统遭到玷污,常令他有无颜面对兄弟和祖先的愧疚与窘迫。 安王绝非他想要的父亲,但饶蔓如是他穷尽一生想守护的妻子。 这份愤怒与屈辱,他如何能忍? 如今逼他谋逆篡位的生父在京等着他联手开创未来,可那已不再是他想过的人生。 天下之大,进退无路。 作为儿子、丈夫和父亲,宋显扬自问过于懦弱,但这一次,懦弱也许不是坏事。 ………… 京城,三月末,桃花簌簌而落,人间胜景处处透着春意难留的哀伤。 久居长公主府,宋鸣珂过着平静无人扰的日子,心静如平湖,直至某日听闻一离奇的消息。 ——北海郡王失踪了。 宋鸣珂颇觉震惊,如此利于宋显扬的局面,他迟迟不上京也就算了,还玩失踪?莫非另有所图? 而饶相家中惊闻的,不止这一桩诡异消息。 饶相与饶夫人从飞速回京的饶家仆役口中得悉,他们的宝贝女儿,无缘无故自杀了,且此消息受当地压制,一直没被公开。 外加姑爷宋显扬和外孙女兰汐不知所踪,饶府上下怀疑是皇帝或长公主所为。 他们敢怒不敢言,沉浸在无限悲恸之中,彻夜哀哭。 待至半夜,长媳刘氏忽然记起了什么,忐忑问起饶夫人:“母亲,蔓如先前回京归宁时,是否给过您一件信物,说让您……无论如何,切勿丢弃?” 饶夫人抽抽答答地泣道:“人都不在了!你这孩子!怎么盯着她的物件?” “母亲!”刘氏倍感委屈,“蔓如上回离京前,曾私下告知,如将来北海郡王府有突变,而她不在京城或……或出了岔子,就由我来提醒您,她早把重要凭证交至您手上……可她没详述是何物什……” 饶夫人一愣,仔细回想,确实有一回,饶蔓如等孩子入睡后,屏退左右,赠予她一把镶满宝石的异域银梳,还强调,放置银梳子的长条型紫檀木盒,是用南洋一带的珍贵木料定制的,请她记得收好,千万别弄丢。 而今细想,女儿强调的是盒子不能弄丢,而非梳子! 难不成,那木盒子有夹层? ………… 每日天色未亮,宁王就从睡梦中被内侍唤醒,迷迷糊糊由宫人伺候穿衣,依照宋鸣珂定下的规矩,日日听政。 下朝后,他没时间练功,得陪着安王处理来自全国各地的奏章。 当中有半数为极其无聊的请安折子,从问候宋显琛,到问候宁王和安王,都有。 宁王百无聊赖之际,逐一用笔在上面乱戳“安”、“甚安”、“诸事安”、“本王长高了”、“本王又胖了”之类的批复。 快把他闷死了! 自出生起,因生母出身卑贱、位份低微,他从没被人重视过,更别说视为皇位继承人来培养。 要不是宋鸣珂即位后,大事小事都拉上他和晋王,目下的他大概只会浑浑噩噩,当个草包亲王。 这一日,他如常在秦澍的护送下,早早来到垂拱殿上,接受满朝文武的朝拜。 安王也如常一身暗紫亲王服,与他并坐龙椅下方的两把交椅上。 宁王满心认定,今儿又将是极其无趣的一日,他只需做做样子,随安王给点反应。 林相执笏上前,禀报北海郡王宋显扬依然无音讯之事。 安王再度发令,加派人手翻遍两广两湖…… 宁王忍住打哈欠的冲动,思绪已飘至千里之外。 不料,林相退下之后,右相饶恒转头望向伫立在身后不远处的霍睿言,略一颔首,缓步踏出。 “安王殿下、宁王殿下,”饶相嗓音暗藏轻颤,“下官有一要事请奏。” 安王长眸端量对方,眸底没来由闪过狠戾之光,薄唇翕张,却闷声不响。 宁王怕饶相尴尬,忙道:“饶相爷请说。” 饶相双目炯然,落在安王清隽的面容上,朗声道:“小女饶氏嫁予北海郡王为妻,获郡王妃之封号,不知是何缘故,竟遭安王殿下不远千里派人逼迫,最终无奈自杀!下官在此向安王殿下求个公道!” 此言一出,余人哗然。 不少人已听小道消息说,宋显扬夫妇在广西湖南一带遇难,外界均推测是宋显琛兄妹下的毒手。 毕竟宁王是宋鸣珂一手提拔的,一旦宋显扬消失,宋显琛便少了最有力的皇位竞争者。 但此时此刻,饶相公然宣称,是安王逼死了饶蔓如? 安王冷笑道:“本王理解饶相爷无法与女儿女婿取得联系的苦恼,可你为何要无中生有,将此罪名安在本王头上?你可知诬蔑皇族,该当何罪?” 饶相从怀中取出一卷发黄的纸张,昂然道:“下官从小女的遗物中发现了两封信,一封信讲述的是她在广西北海郡王府上的所见所闻,谈及北海郡王某夜接到一封密函,立即不动声色,秘密杀害传信的蔡氏兄弟。只怕密函上所述之事,并非子虚乌有。” 宁王听得一头雾水,根本搞不清他想表达何事,什么密函?什么兄弟? “小女又说,她知此事事关重大,因而偷偷把北海郡王藏起的信件一字不漏摘录,”饶相缓缓展开手中书信,“内容如下——二爷,今目睹滨州之主与静……” 话未说完,只听得安王清咳两声,忽有异物从殿阁某处激射而来,直飞饶相! 霍睿言陡然飞身跃起,人如苍鹰飞扑而出,半空中旋扭身子,双腿连环勾踢。 他以足尖挑落三把飞刀,姿态优雅且干净利落。 宁王两眼放光,激动万分,差点冲口大喊“霍二哥哥好功夫”。 只听得霍睿言淡声道:“王爷若非心虚,何须杀人灭口?” 安王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惹来众议纷纭。 饶相缓了口气,续道:“信中道……二爷,目睹滨州之主与静延师太于虚明庵外私会,混淆天家血脉,犯上作乱,务必严防毒手。平绝笔。” 他说话之时,几乎用尽了所有中气,字字句句清晰无比。 余音缭绕在殿阁内,仿佛有延绵不绝的质疑和愤恨。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59节 最后“平绝笔”三字未道尽,霍睿言眼眶发红,而宁王身侧的秦澍脸上变色。 殿内百官霎时间如炸开了油锅,乱作一团。 第一百三十章 ... 安王与赵太妃私通?混淆的皇家血脉……指的是宋显扬? 威严庄重的垂拱殿内,朝臣们的争议声此起彼伏。 有的认为,饶相所言,均是无稽之谈,毕竟众所周知,安王虽为赵国公的得意门生,但师生反目成仇,不睦多年,甚至在赵国公落马时,安王为表公正,全程置身事外。 但也有人认为,饶相与饶蔓如父女情深,绝不会无缘无故以女儿的死来制造谎言,外加饶相与宋显扬为翁婿,诬蔑自己的女婿为亲王私生子,对于饶氏家族而言,百害而无一益。 两拨人争论不休,忽有一名御史提出疑问:“敢问饶相爷,此等告密信,缘何落在北海郡王手上?听信中的语气,不似写给北海郡王,更像是提醒收信人,要将此机密公诸于世?” 饶相尚未答话,霍睿言拱手行出,回身对众臣道:“诸位,此信中提及的收信人‘二爷’,实则是……在下。” 他突然将此事揽上身,引来大伙儿一阵议论。 霍睿言眼眸含雾,黯然道:“永熙四年春,在下江湖朋友孙一平,曾于西山村落隐居,后忽而托人辗转给在下捎来一封奇怪的信,从此消失无踪。” 他隐瞒了孙一平是自己派去打听的真相,以“隐居”轻描淡写略过,边说边取出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言兄”,角落署有一“平”字,右上方涂抹一带缺口的圈。 “这封信的内容如下——”他展开信纸,低醇嗓音混着内力,字字句句穿透大殿,“蔡兄,别后数月,特来信告知,合浦珠在京销路好,利润大,请为我多定十斛。令兄所提要求无妨,我七月南下,钱银必定交割清楚,一万个放心。日来事冗,恕不多叙。管老三字。” 余人听完,对应两份信的内容,且饶相提到,宋显扬在收到信的当夜,即刻杀了一对姓蔡的兄弟灭口,料想两封信不知何故被人调换了。 霍睿言简略解释,他平白无故接到风马牛不相及的信后,一度去寻过孙一平的下落,得悉对方被武功高强者打成重伤,在写信后没多久便离开人世,而信被当地村落的稚子窃取了,还回时不慎装错了信封。 “在下的好友,极可能无意中瞧见了不该看的,才被人灭口。至于他看到的是何事,想必就是北海郡王妃摘录的信息。” 霍睿言强行忍住悲痛,只因隔了两年之久,他终于得知孙一平不顾性命传达的重要消息是什么,遗憾友人已化为黄土。 幸好,为时未晚。 这封信将是扳倒安王的一大佐证。 安王寒着脸听完霍睿言的表述,眉峰凛冽之色愈发明显。 “可笑!饶相爷,霍侯爷凭这样似是而非、死无对证的两封信,就想污蔑我和太妃有染?你们对得起先帝的信任和栽培吗?对得起众位同僚的拥护和爱戴吗?” 的确,光凭两封来源可疑的书信,却无任何人证,只能引起舆论和猜忌,未能一口咬死安王与赵太妃有苟且之事。 但霍睿言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他态度磊落,昂首应对:“王爷所言极是,因此下官请来了几位重要人证。” 宁王勉强从错综复杂的现实中回过神来,见安王脸色阴寒,他心生看热闹不嫌事大之意:“宣。” 百官面面相觑,纷纷往边上退开,让出一条道,转望时震惊发现,白玉台阶信步上来数人。 为首一少年身穿绯色团龙袍,俊秀眉目英气与柔仁兼备,正是当今天子宋显琛。 其身侧一容姿脱俗的少女,头戴游凤花钗冠,妆容精美绝伦,朱色朝服绣满金丝银线,雍容典雅,华贵非凡,竟是久未露面的熙明长公主宋鸣珂。 跟随在后的两名高阶内侍官,分别为刘盛与余桐;此外还有一名衣着打扮普通的村妇,和一名魁梧的中年男子。 众人未料来者居然包含了天家兄妹,错愕之际,满场跪拜行礼。 宁王慌忙上前,亲自搀扶宋显琛坐上龙椅。 哪怕三品以上的官员皆知,过去六年来,皇位上的少年并非宋显琛,但一日未有任何废除或让位的旨意,他依然是先帝钦定的皇帝。 “众卿平身。”宋显琛时至今日,眉宇间犹有淡淡的怯意。 安王随众臣起身,打量那名中年村妇和男子,颠唇畔勾出不屑浅笑:“霍侯爷,敢问哪一位是你所说的重要证人?” “都是。”霍睿言扬眉。 “哦?他们能证明什么?证明书信的真伪?” 宋鸣珂明眸划过一丝冷冽,清音徐徐:“证明安王叔与赵太妃,早在康佑元年的奔龙山行宫内,为不轨之行,其后还妄图杀人灭口!” 安王蹙眉盯着那一男一女,似隐约记起了某事,顿时瞠目。 宁王发问:“说说看,你们是何人?” “回殿下,奴婢唤名樱鹭,二十三年前曾在延福宫当差,是赵太妃昔年的贴身宫人。”村妇不卑不亢答道。 另一名中年男子则中气十足:“草民姓袁,名一昉,曾担任延福宫的侍卫统领,于康佑四年离职。” 此二人皆为赵太妃的旧属。 中年的宫女倒也罢了,但这袁一昉年轻时没少四处走动,是以少数老臣对他尚有点印象。 当下,他们缓缓道出不为人知的隐情。 “……奴婢为太妃的陪嫁丫鬟之一,和如今仍在太妃身边伺候的樱鸾,是从小到大结伴的姐妹,也得知安王早在太妃未嫁时已有来往。 “康佑元年,先帝在奔龙山举行祈福仪式,太妃与安王二人旧情复燃,于偏僻的湖边小亭边……做下大逆不道之行,导致珠胎暗结。事后,赵氏命奴婢伪造染血的月事带,篡改月事记录,以达到隐藏有孕的目的。 “因樱鸾决意终身不嫁,而奴婢则想着等年龄一到便出宫嫁人,赵太妃担心奴婢离宫后泄密,暗中派遣当时的袁统领,以宫人大不敬为由,加害于奴婢……” 袁一昉肯定了她的说辞,坦诚昔时对樱鹭有好感,虽奉命杀她,却心有不忍,遂将她重手打晕、丢出皇宫。他对此心怀愧疚,数年后辞去官职,归隐田居。 此番,在宋鸣珂的授意、霍睿言的协助下,刘盛暗地里寻找二十三年前可能存在的漏洞,竟然还真让他找到了参与旧事的关键人证。 大殿之上,刘盛不光把人带来,还翻出先帝早年临幸的记录、宋显扬出生时涂改过体重、伪造不足月表象的凭据。 如此一来,有关安王与赵太妃有染的证据再度增加。 原本有一半朝臣认定安王被冤枉,听此言也逐渐产生了怀疑。 宋鸣珂不等安王反驳,命人从外头宣进来三名趔趔趄趄的壮汉,却是前些夜里突袭熙明长公主府、企图杀掉宋鸣珂、遭霍睿言制服的刺客! 安王起初似乎略为茫然,待三人道破了自己的杀手身份,并取出谋刺前安王府提供的禁卫军令牌,以及安王手下师爷所书的纸条。 虽非安王亲笔,但如若情况属实,传召当事人一对证即可。 此时此刻,舆论又一次倾向于“安王与赵氏私通谋逆”,仅剩极少顽抗派宣称,这一切皆可是伪证。 宋鸣珂和霍睿言漠然倾听殿内的喧嚣,两张如玉容颜皆浮现木然淡笑。 “也说不定……只是师爷买通了杀手!” “这两名延福宫旧属算什么!很有可能是因犯了错,对赵太妃的处罚怀恨在心!才故意造谣损毁太妃清誉!” “陛下和长公主切莫遭奸险之徒挑拨离间……” 汹涌澎湃的申辩声中,殿门外忽而多了一清朗的男嗓:“本王算不算奸险之徒?” 余人先是一愣,随后喧哗声更盛,不约而同转头望向殿外。 只见五名绿衫人簇拥着一位中等身高、体型偏瘦的黛袍青年阔步而入。 他头戴乌木发冠,长袍迎风,缎面绣有同色枝叶纹,衬得一张宛如白玉雕琢的脸,既有柔和之美,亦不失豪迈气派。 在热议声中,他双手交叠于胸前,朝龙椅上的宋显琛和朝臣最前端的宋鸣珂深深一鞠,嘴角带笑:“陛下,长公主,别来无恙?” 宋显琛兄妹均喜出望外,惊呼:“元……木君!” 此人不是旁人,恰是受霍睿言之邀、从五族火速赶来的木族王元礼。 他即位的消息早在朝野引起轰动,此际远道而来,骤然现身,显然是为安王这桩案子。 元礼目光如电,扫向殿内黑压压的朝臣,气定神闲,话音不疾不徐:“本王以一族之王的名义作证,所说之言如有半句虚假,将不再受木神庇佑,尽失民心。” 一众大臣对他来得古怪的宣誓表示狐惑,不由得小声低议。 元礼昂然直视安王:“王爷,多年来,小王欠您一句当面道谢。” 在众官员的讶异声中,安王闷哼一声,没搭理他。 元礼淡然一笑:“这么多年,我和妹妹一直误以为,当年在源州出手救了我们兄妹性命的人,是赵国公的部下;直至赵国公被削职圈禁、势力折损,而监视我的人丝毫无损,我才逐渐疑心到您的身上。 他以一族之主的身份立于殿中,毫不忌讳地谈及往昔受人胁迫,被安插在宋鸣珂身边、不时向幕后之人供出天家兄妹的身体状况、交谈细节等,更详述多年来明里暗里拦下过的几次下毒,皆由安王所提供。 最后,他直言,康佑十七年九月,宋显琛之所以口不能言,是由于有人混入了霍家寿宴,试图以剧毒之药谋害他,幸得宋鸣珂制止,才不至于沦落到无可挽回的境地。 关于宋鸣珂女扮男装待替兄长执政的事实,最初只有当日在场的重臣得悉。 两月后,朝中官员多有耳闻,诱发轩然大波。 现下当众揭晓,大伙儿既怜惜久病多年的宋显琛,也暗暗佩服力挽狂澜的宋鸣珂。 元礼提到,两国恢复邦交,他立即派人四处搜寻,总算觅得蛛丝马迹,且抓获了监控他和静翕的数人。 他们招供,种种全是安王与赵国公的合谋,目前已押在木族行馆,只等与刑部交接。 朝臣闻言,由衷感叹,元礼明明可以留在五族当他的王,却甘愿冒险回京,揭破不光彩的往事,可见安王的罪名再一次得到了证实。 自始至终,安王一言不发,在龙椅下方来回踱步,紧绷的脸全无表情。 就在他行至带刀侍卫两尺之外,突如其来暴起,反手拔了侍卫的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扑向龙椅上的宋显琛! 倘若在平日,龙椅附近必然有高手时刻守卫。 恰恰今日,宋显琛中途才来,且没带任何护卫! 这一刻,离他最近的莫过于宁王和秦澍,他们不约而同,闪身抢出,双双挡在宋显琛跟前! 而御座之下的霍睿言迅速反应过来,纵身跃起,腾空而至,意欲空手夺取安王手中利刃。 未料安王此举乃声东击西,他趁二人同时相护、一人夺刀时,双足在龙椅的扶手上猛力一踹,整个人如离弦锐箭般直窜向大殿正中的宋鸣珂! 霍睿言暗呼不妙,无奈半空中无法扭转方向。他手臂疾探,五指如勾,抓向安王,终归被身手灵活的对手躲开! 余人只觉眼前一花,安王那身暗紫亲王袍几近与宋鸣珂的朱色礼服挨在一起,形成朱紫相耀的瑰丽景致。 而那寒光凛凛的刀锋,正紧紧抵在宋鸣珂纤长白嫩的绣颈上,只需轻轻一送,即令她香消玉殒。 刹那间,大殿内上百人僵立不动,鸦雀无声,似被妖术定住了一般,连呼吸都忘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 “王爷!别伤她!” 霍睿言惊怒交集,意欲挪步,因安王紧握的长刀微微一抖而浑身僵住。 脑海中闪过十几个不同的救人方法,但一来需众人齐心协力,二来……无一能快过刀子。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60节 无尽悔恨与激愤燃烧着他,世间万物变得模糊不清,唯独那朱袍少女的面容清晰映入眼帘,牢牢刻在心上。 宋鸣珂昂首挺立,清亮明眸中的惊惧一闪而过,逐渐换成凛然之色。 她活了两世,历经过数次生死险境,更曾真真切切死过一回。 假如两辈子的生命,都只能终结在十八岁这一年,相较而言,今生的她已无太多遗憾。 与前世懦弱无能的嘉柔长公主相比,她这一世女扮男装,凭借自己的双手,创造了她此前不敢想象的奇迹。 最大的幸运,莫过于拥有霍睿言的爱,以及兄弟、元礼、静翕他们的情谊。 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失去他们,尤其是他…… 想到二表哥,她眸光轻移,落在霍睿言焦灼的俊容上,继而粲然一笑。 她不晓得,安王以利刃相挟,有何目的。 更不晓得,她会否当场血溅垂拱殿,惨死在文武百官与至亲面前。 所以,她要留给霍睿言最灿烂的笑容,以表达对他的爱慕与感激。 这完美无瑕的容颜,堪可比得过世间最娇美的花儿,笑时如渗着甜甜的蜜意,宛如完全忽略咽喉处锋利的刀刃。 于外人眼中看来,长公主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无处不透露镇定与洒脱。 大伙儿惊恐之余,无不叹服。 霍睿言满目懊悔与怜爱,薄唇翕动,哑声道:“晏晏……” 元礼离宋鸣珂不远,双手藏在袖内,暗地摸索着什么。 秦澍对宁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护着宋显琛。 宁王猜出他要和霍睿言联手,遂眨了眨眼。 龙椅上的宋显琛惊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方颤声问:“叔父,您、您把刀放下!有话……慢慢说!” 紧张使他说话磕磕巴巴,显得分外无力。 安王横刀立在宋鸣珂身后,用她的小身板和宽大礼服作掩护,心头思绪万千,并不比旁人轻松。 他寻不着儿子,大致猜出,饶蔓如之死严重割裂了他们本就不牢靠的父子情。 如今秘密通天,宋显扬无缘帝位,安王苦心经营的种种终究付诸流水。 此举,不过是垂死挣扎。 安王豁出去了:“陛下若想要回长公主的命,请务必允准臣一件事!” “叔父所求何事?”宋显琛和宁王异口同声发问。 “所有的事,皆是我一人所为!我的命,你们拿去便是!请陛下赦免赵氏和扬儿,不再追究!”安王自知无法全身而退,唯有尽心竭力,保住赵慕槿母子。 宋显琛冲口而出:“我、我答应便是!快放开晏晏!” 不料宋鸣珂冷声道:“不成!” 安王原本听宋显琛一口应承,骤然面露喜色,忽听宋鸣珂否认,怒道:“死到临头,长公主还敢嚣张?” 边说边从往右侧迈出半步,扭头看她侧颜。 宋鸣珂丽色透着凛冽,“这话应该由我说才对,叔父死到临头,还敢嚣张?” 众人见她处于生死边缘,竟还出言顶撞安王,均替她捏了把汗。 却听得宋鸣珂淡声道:“叔父,今日不论你杀我与否,你逃不过此劫。我宋鸣珂,自问执政数年,功劳苦劳兼有,一言一行对的起天地良心,对得起列祖列宗。 “而你呢?觊觎先帝的妃子、秽乱宫廷、下毒杀人、买凶行刺、无恶不作,让我宋氏家族蒙羞!他日九泉之下,你要如何推卸责任?你有何脸面去见先祖?” 安王脸上暗现狰狞之意,张口欲语。 宋鸣珂丝毫不给他机会,清音响彻大殿:“姑且不谈此事抖出后,北海郡王是否还有公开露面的勇气,单说赵太妃,她父兄被削爵,爱子无影踪,名誉折损,颜面扫地……活着能比死好受?” 安王身子不由自主一震,吓得霍睿言肝胆欲裂。 “王爷!稳住!”他真怕对方手一抖,心爱的小丫头就这么没了! 他扫向元礼,元礼与他四目相接,不经意往前挪了半尺。 宋鸣珂又道:“再说,你杀了我,只会给他们增添罪孽,你自个儿想想,有何益处?” “的确无益处,”安王冷笑,“但同归于尽,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说罢,他手中长刀稍稍挪移,仿佛随时要用劲,切开宋鸣珂的咽喉。 “且慢!”霍睿言与秦澍突然大声疾呼,飞身扑出。 元礼从旁斜跨一大步,以极快速度紧紧抓住安王的刀刃,奋力往外推。 借着刀锋停滞的极短一瞬间,霍睿言抢先而至,双指带着凌厉之势,直插安王双目! 安王一手摁住宋鸣珂后背,一手持刀,无从抵挡,只得闪身避过。 如此一折腾,宋鸣珂趁机往边上错开半步,躲开刀锋锐芒,被身后的元礼一拽,连退数步,得以脱身。 元礼抓刀的手套了一副银丝编织而成的软套,是他平日亲自上山采摘草药,为防止被毒草尖刺割伤所制。 多亏他每日随身携带,关键时刻不至于伤到手。 安王眼看宋鸣珂脱离掌控,把心一横,挺刀向霍睿言一顿猛劈。 他武功不及霍睿言,但胜在手中有刀,且出招极有章法。 霍睿言东闪西避,试图抽出秦澍腰间的长剑,未料秦澍侧身一转,绕到二人之间,在安王怒目瞪视下,强行夺了其手中长刀! 安王暴怒:“臭小子!” 霍睿言恨他以宋鸣珂的性命相逼,忿然挥出一记重拳,却在即将击中时,被秦澍拦下。 “你!”霍睿言心中长久的疑问,在这一刻得到彻底的证实,当下凝神防备二人联手。 然而,秦澍弃了长刀,扑通一声,直挺挺跪倒在安王面前。 他双目翻涌着怆然的湿气,颤声道:“收手吧!您这又是何苦呢?” 安王怒不可遏,抬腿连踢他数脚。 秦澍不避不让,任由他泄愤。 这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霍睿言有点懵,搞不懂是否该插手,忙掠至宋鸣珂身边,确认她和元礼均未受伤,才勉强安下心。 因宋显琛兄妹未曾下令,侍卫们只冲上前,拔刀将安王与秦澍二人团团围住。 秦澍仍跪在原地,抬目直视对方。 “您风姿出众,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文采武略,又一方之主,威名远播……我从小到大,一直视您为楷模,可入京后的这两年,您太让我失望了!” 安王激愤之下,右手使劲甩了他一个耳光:“你!你住口!这不肖的家伙!竟敢指责本王!” 秦澍显然没运内力抵抗,左脸瞬即多了五个清晰的指印。 他当众受辱,眼眶赤红,深吸了口气,哽咽道:“是的,我不肖!可您又何曾视为我亲儿子?” 此言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单朝臣们震悚不已,霍睿言、宋鸣珂、宋显琛、元礼和宁王皆瞠目结舌。 哪怕此前元礼说过,秦澍和宋显扬五官有几分相似,哪怕他们已得知安王与宋显扬的关系,却迟迟没将秦澍和安王联系在一块儿。 宋鸣珂陡然落泪。 她受安王以刀逼迫,未曾流过一滴眼泪;得悉秦澍是她的堂兄时,忆及他曾坦言自己是私生子,顿时了然。 前世今生有关秦澍的点点滴滴,如汹涌潮水翻腾而至。 上辈子,他曾跃至大树顶端,救过她的猫。 他也曾在她因母亲之死而痛哭时,驱逐躲藏周边看热闹的仆侍宫人,并悄悄对她说,太后的死,绝非她的过错。 他甚至为阻止宋显扬玷污她,公然违抗圣命,过后守了她大半日,更因此事被宋显扬亲手鞭笞羞辱…… 这一世,他们相遇在酒楼上,未知晓她的身份前,他已如兄长般呵护她。 后来得知她不是真皇帝,而是长公主时,他承诺为她保守秘密。 此后,他还提醒过她,如没打算嫁给霍睿言,别与之单独相处。 对于其他堂弟,他同样细致入微,例如为宋显琛烤鱼烤笋,闲时代替霍家兄弟与宁王喂招…… 而今细想,他早从一开始,已担起堂兄的职责,对他们处处相护,事事体贴。 他也是宋家血脉!却无任何名分。 众人热议声中,安王定定注视秦澍,神色复杂,如有哀怜,如有讽刺,如有愤懑,如怒其不争。 良久,他收敛各种情绪,漠然回应:“不错,我确实没把你当儿子!你……根本不是我儿子!你不是!” 秦澍跪地不起,周身微颤,黯然承受他劈头盖脸的怒吼。 “我让你做的事,你全数敷衍了事!问你话,你没一句实在回答!自始至终,你都护着他们兄妹!你压根儿没将我放心上……你有你的坚持!你能耐了!羽翼丰满了!好好享受你的荣华富贵、远大前程吧!” 话音未落,安王猛地飞出一脚,将秦澍踹翻在地。 宋显琛尚未反应,宋鸣珂娇喝道:“还等什么!快拿下!” 这一回,安王没再拘捕,只恨恨瞪了秦澍一眼。 待安王被一众侍卫押下去后,宋鸣珂提醒道:“陛下!请下旨捉拿赵太妃!严加审问!” 宋显琛方回过神:“是是是!快去!” 顿了顿,他似乎觉得差了点什么,补充道:“即刻起,废除赵氏太妃封号!削去宋博衍之王爵!剥夺宋显扬的郡王爵位!速派人去滨州,缉拿相关人员!南下追寻宋显扬的下落!” 他毕竟没真正当过皇帝,号令不伦不类,略显含糊。 宋鸣珂点了几名贤能武官,交代巨细。 领命官员退下后,一队侍卫目视长跪殿中的秦澍,不知该搀扶他们的长官,还是要将他扣押。 秦澍狼狈万分,木然不动。 宋鸣珂不忍细看他脸上的伤,小声道:“秦大哥……起来说话。” “不,”秦澍转了个方向,朝龙椅上的宋显琛拜伏,行了大礼,“罪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宋显琛为难,改而对百官道:“诸位先回吧!今日之事,想必很快能查个水落石出!”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61节 闹了半日,大家站累了、看累了、听累了、想累了,互相对望后,有序地躬身告退。 而刘盛带来的延福宫旧属、霍睿言扣下的刺客,也由大理寺一并带走,作更进一步的调查。 元礼迟疑望了秦澍一眼,对宋显琛兄妹略一颔首,领族中亲随步出大殿。 吵吵嚷嚷的垂拱殿一下子安静了,仅余天家兄妹、宁王、霍睿言、刘盛、余桐等人。 宋鸣珂和宁王并坐在龙椅下方的两把交椅上,面对忽然相认的堂兄,百感交集。 “陛下,二位殿下,”秦澍垂首而跪,“想来诸位适才已听到了,罪臣是……安王遗落在民间的私生子,受他之命,安插在陛下身畔,以密切监视陛下的行动。” “可你挡下数次行刺,也没道出我们交换身份之事……”宋鸣珂努力不让泪水滑落,咬牙道,“你!你明明可以瞒住这些!尤其……叔父在二表哥手下撑不了太久,等众侍卫一拥而上,只要你不激怒他、他只字不提,这事便过去了! “你为何这么傻!当着上百人之面揭晓机密!你……你这样做!闹得人尽皆知!我们如何保得住你的命!” 秦澍凄然一笑:“谢长公主的庇护之恩,罪臣愧不敢当。事已至此,罪臣不愿再欺瞒圣上,更没资格以谋逆藩王私生子的身份守护君主……” 他再一次叩首,以额触地,语气从容不迫:“罪臣甘愿与安王一同伏法,恳请陛下和长公主成全!” 第一百三十二章 ... 春末,白日比起先前又长了些。 可夕阳再依依不舍,终归有沉下去的一刻。 当霞彩余光消失牢房狭道尽头的拐角处,安王眸子里的冷光也随之熄灭。 他盘膝而坐,神色木然,灰白囚衣映得脸上惨白如死灰。 铁链子磕碰声由远及近,叮咚作响,唤回安王的神思。 “朝穿锦衣暮作囚,咱们见多了!铁板钉钉的事实,都甭想从这儿出去了!”一名走在前头的典狱官语带讽刺。 安王全无反应,仿佛外界任何事皆与他无关。 直至新囚犯被送进对面的牢狱,解开枷锁,关上牢门……他冷眼淡淡一扫,登时激愤地破口大骂。 “混帐东西!你、你这个蠢货!” 来者黯然落座,一身白衣干干净净,不染半点血迹,面容俊美中透着颓废,正是秦澍。 安王嫌弃地瞪视他,嘴上骂骂咧咧,无半分往日的俊采丰神。 狱卒们原本似乎想落井下石嘲笑几句,听安王絮絮叨叨的,只好悻悻离开。 安王又骂了一阵,忽然话锋一转:“你有没有考虑你过……你娘?” 秦澍好半天才回神,低声道:“圣上答应,不牵扯秦家。您……” 万语千言,该从何说起。 多说一句,都是废话了。 相顾无言,安王停止了怨怼,背转身去,不再看他。 静默空气凝在牢房内,隔在二人之间的除了粗木栅栏,还有数尺宽的过道。 秦澍踌躇良久,勉为其难开了口:“有件事,我想了想,得知会您说一声。” 安王置若罔闻。 秦澍咬了咬下唇:“……赵氏自缢了。” 安王仍旧面朝墙壁,一动不动。 秦澍又道:“我知您今日在殿上打了个手势,命人去西山接应,但……您手下的人抵达虚明庵后,似乎没能劝她撤离…… “据称,她收到剥夺封号的旨意,面无表情说回房收拾细软,好把御赐恩赏还给皇家,结果,两盏茶时分,开门时人已去了。您……您还是节哀顺变吧……” 安王宛如一块顽石,僵在墙角,过了许久,才按捺不住,抖得如筛糠似的。 秦澍料想,他一日之内从位极人臣、受人尊敬的摄政王,变成了身犯重罪的阶下囚,再得悉爱人离世,自是无限悲怆。 然而他一贯要强,定然不愿在人前悲哭。 越是强忍哀痛,越是难以承受。 对于秦澍而言,他盼了多年,像现下这般,父子共处一室的时刻,少之又少。 哪怕他从未唤过安王一声父亲。 “您若伤心,请尽情发泄,别都憋在心里。您……您且当我不存在……”秦澍艰难开口。 安王只顾磨牙,浑身颤栗,依旧不理不睬。 “父亲……”秦澍脱口而出。 生平第一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 他真怕再不道出,往后黄泉路上相见,更说不出口。 安王缓缓回头,眸底深切的哀伤交缠着激动,连带嗓音也多了几分颤抖。 “你、你……终于来探望你爹爹了?” 秦澍一愣,茫然不知所措。 安王挤出诡异笑容:“你总算肯认我了……我的扬儿……” 秦澍一怔,登时呼吸如堵,随后似有无数尖锐的锥子刺向他的心窝。 他静坐无言,眼角余光依稀窥见安王悄然抬手,以袍袖擦了把脸。 远处隐约传来交错脚步声,来来往往,最后尽融为春末之夜的细碎虫鸣。 ………… 深宫之中,天家兄妹并未因擒获敌人而欢呼雀跃。 他们眼前,尚有大堆后续问题急需处理。 太后谢氏匆匆赶来,听闻朝堂上几经周折才拿下安王,而她的眼中钉赵氏不光与安王有染,还自缢身亡,冷笑道:“早说那狐媚子是个不知廉耻的贱人!自杀还便宜了她!你们……你们快去把她的野种逮回来,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愤!” 宋鸣珂正为此案牵扯到秦澍、宋既明而烦躁,再听狠戾之言,更觉不悦。 宋显琛见妹妹垂目不语,接口道:“母亲,这事仍需从长计议,您暂且回慈福宫歇息吧。” 太后被爱子驱逐,甚是不快,碍于宁王、霍睿言在场,她不好发作,只得拂袖而去。 宋鸣珂等人仔细商议,对于指证安王的刺客和延福宫两名旧属,要如何褒奖,又准备追封饶蔓如为一品夫人,以保全饶相的颜面、表彰他们家族揭发姻亲的功劳。 苍茫暮色散去,不知不觉,夜幕低垂,笼罩皇城内外。 宋显琛留三人用膳,忽听密探指挥使已至殿外,宁王与霍睿言识趣告退。 临别前,霍睿言凝望宋鸣珂片晌,眼光难掩怜惜与期许,却被她宽慰笑意吸牢了视线。 宋鸣珂久未与他公然眉来眼去,莫名红了脸,催促道:“快回去吧!” “好,你们二位还需小心谨慎。” 他有说不尽道不完的话想要对她说,但此刻显然不是时候。 当下,只能恋恋不舍又不无担忧地追上宁王。 宁王在殿门边上候着,远远打量这对曾有婚约的璧人,稚气残留的面容无端一片通红。 霍睿言见他神情怪诞,小声问:“殿下没事吧?” 宁王摇头,反问:“霍二哥哥,我猜你上月退婚……情非得已,既然尘埃落定,为何不早些向圣上请旨,重续婚约?” “今儿说这个,不合适。”霍睿言当然是最着急的一个。 危急关头,他为保住霍家能顺利辅佐宁王,被迫退了婚,在京城一带饱受冷眼。 经历各种煎熬与惊吓,等到云开雾散,他巴不得即刻将宋鸣珂娶进门。 可安王谋逆之事,尚余太多不确定因素。 儿女私情,急不得。 “殿下,你耳根都红了,所为何事?”霍睿言越发觉察宁王不对劲儿。 “没……我只是想起,上次在镜湖行宫,我不识姐姐女扮男装,竟试图拉她与我们同浴,真叫我惭愧!”宁王老老实实回答,忽而又瞄向霍睿言,“倒是霍二哥哥,好像……好像……嘿嘿!” 这下,轮到霍睿言面红耳赤。 他可没忘,自己堂而皇之借议事之名直闯玉汤池,过后食髓知味,更有一回摁住宋鸣珂为所欲为。 这孩子!人小鬼大!竟瞧出了端倪? ………… 那名手持鱼形龟纹令的黑衣男子闪身入殿,朝宋显琛兄妹行礼。 宋显琛狐惑望了宋鸣珂一眼,道:“免礼。” “陛下,长公主,属下在牢狱里打听了两个时辰,安……秦澍入狱后,逆犯宋博衍表现得极其激动,骂了他很长时间,后惊闻赵氏自缢,神志略有失常。” 宋鸣珂蹙眉:“如何失常?” “秦指挥使喊了他一声‘父亲’,他却唤对方‘扬儿’,还说……总算肯认他。” 宋显琛听完,感叹道:“没想到叔父一世威名,竟落得如此下场。” 宋鸣珂倒不相信,安王在短暂时间内,疯得连秦澍和宋显扬都分辨不出。 赵氏之死,早在宋鸣珂意料之中,安王自然也看得透。 他亦是将死之人,会承受不住此噩耗? 可他连声怒骂秦澍,甚至牵扯到宋显扬,显而易见——他不希望秦澍因此无辜送命。 假设他错把秦澍认作宋显扬,还说出“你总算肯认我了”这般生分的言辞,是否想暗示,宋显扬实则不曾配合他的谋逆计划? 他想为心爱的儿子洗脱罪名? 宋鸣珂若有所思,眼看宋显琛只顾为命运多舛而神伤,她未道破其中奥秘,只吩咐密探继续紧盯狱中的动静。 密探退下后不到半个时辰,轮到大理寺卿请见。 因今日宫中发生了大事,与刑审相关的几个部门忙得不可开交,夜不归宿,要将至关重要的信息及时递至御前。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62节 宋鸣珂心平气和听完来自大理寺的汇总,协助宋显琛一一作出批复。 交割清楚后,大理寺卿迟疑道:“陛下,长公主,臣……” “有话直说,何必吞吞吐吐?”宋鸣珂微露不满。 “安王……不,是逆犯宋博衍,他……请求拜祭赵太妃……”他见宋鸣珂霎时黑了脸,忙补充道,“臣原本狠拒了,是秦大人跪向臣……臣此前因几桩谋刺案,与秦大人打过交道,欠下人情债,实在……” 宋鸣珂当然晓得,秦澍为人爽直,武艺高强,爱恨分明,也乐于助人,私下帮过不少大臣,平素深受朝中官员喜爱,与大理寺卿交情匪浅。 他出面跪求,大理寺卿不得不冒着冲撞圣上的危险,道出安王的请愿。 宋鸣珂上辈子错信安王,被其蒙蔽至死,导致今生误把所有的气全撒在宋显扬头上,本已觉自己判断失误,外加安王狠毒,数次欲置他们兄妹于死地,更不惜以她之命相挟,着实可恨! 宋显琛素来心软:“反正赵氏人已非先帝嫔妃,人也去了,不如就……” “凭什么!即便赵氏无封号、不得迁入皇陵,但叔父他没资格拜祭!”宋鸣珂怒而一拍御案。 “可方才的供词不也提及,延福宫的陪嫁宫人皆供认,他们二人早于二十多年前已互生情愫,是先帝横……” 他不能说自己的父亲“横刀夺爱”或“横插一脚”,话到嘴边,强行咽回。 “我不同意!但您才是皇帝,妹妹不多言了。” 宋显琛也不愿违逆她的意愿,摆了摆手:“此事日后再议。” ………… 又过了七八日,赵氏于京郊的竹林下葬,无任何陪葬物品,只立了块碑。 因秦澍一再恳求,宋显琛最终同意了,让安王到赵氏墓前一拜。 这一日,安王满脸胡茬,头发微乱,套上枷锁,脚上缚着铁链,从遮掩黑布的囚车上下来,映入泪目的,仅有新挖新填的一座墓,孤零零立于荒野。 石碑为新制,磨得菱角分明,上刻“赵氏慕槿之墓”,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安王无视周边草木皆兵的禁军,只顾拖着铁链,趔趔趄趄步向赵氏的墓碑。 他们相爱二十余载,真正能见面时,几乎没当众说过话,私底下相处的时日,更可算个一清二楚。 而今,恋情等于昭告天下,他终于能在众目睽睽下,和她好好谈谈心。 只可惜,她已入了土,化为一具枯骨。 安王跪在墓前,喃喃自语:“慕槿,你怪我吗?我没等来扬儿平安的消息,也寻不着咱们的小孙女儿……” 石碑无法给予他任何回应。 “我本该为你吹上你我合作谱写的曲子,可你看我……”安王苦笑,“我都成这样了!” 禁卫军们互望,均感尴尬,下意识后退半丈,腾出空间给他。 安王又道:“当初你劝我收手,说宁愿假死和我远走高飞……我若听从了,是否能过上几年安生日子?” 他眼眉漫过丝丝缕缕的柔情,嘴上唠唠叨叨说了一会儿话,丝毫无昔日摄政王的风范,难免叫人唏嘘。 跪久了,他起身走围绕新墓走了一圈,双手细细抚摸坚硬的石碑,仰天长叹。 “今生负了你,来生……你还愿见我吗?” 话音刚落,他突然略一侧头,猛力以额上太阳穴,直撞向石碑尖角! 此举猝不及防!禁卫军们大惊失色,意欲抢上前阻拦,终究慢了一步。 安王头上要穴遭尖石刺破,满脸鲜血,整个人软软瘫倒在碑侧,瞬即没了呼吸。 死时,双手仍牢牢抱住碑身。 ………… 正在回滨州路上的安王妃和安王世子,凭空消失。 据调查,密探怀疑是赤月族人从中作梗,但苦于找不到实据。 有关宋既明并非安王亲生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 因安王的二子宋既明和宋显扬皆不知所终,朝臣们唯有将罪状全堆在秦澍头上,纷纷上书要置他于死地。 总得有个安王的血脉来承担一切。 宋显琛百般无奈,御笔一挥,批复了奏折。 谋逆大案不必等到秋后,可即时处决。 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审问,流放和关押了大批次要犯人后,包括赵国公、二月曾在大殿上附和的户部蔡尚书、兵部侍郎、出谋划策的师爷、养在府邸的杀手等人,连同安王的私生子秦澍,皆得了当众问斩的旨意。 五月初二,京城东门外的刑场人头攒动,里里外外围了一圈又一圈,个个踮着脚往刑场处张望。 最后批处决的要犯共二十三人,无一不披头散发,形容憔悴,有的已瘦得落了刑。 刑部侍郎当众宣布安王及其党羽所犯下的罪行,如数次谋害储君、屡次下毒和行刺、非法扣押五族王族中人、与赵氏私通、秽乱宫廷、杀人灭口等。 桩桩件件,清清楚楚。 行刑前,监斩官逐一核实身份。 “……蔡钰珉!方芝祥……秦澍!” 那名昏昏沉沉、两眼无神的高大青年,自始至终跪在地上,一语未发。 只有背上插着长形木牌,清晰写着“秦澍”二字。 “可怜啊……那不是当年的武状元吗?何等雄姿勃发,竟摊上这等掉脑袋的事!” “是啊!据说他主动求死,要以命求父亲祭奠赵氏……拦也拦不住!” “怎么呆头呆脑的?还瘦成这鬼样子……曾是人人称羡的大好青年啊!” “人都要死了,你还指望人家玉树临风、意气风发?” 议论声和惊呼声中,刽子手手起刀落。 老的、年轻的、当官的、无职无爵的……人头落地。 永熙七年盛夏,安王余孽全部清剿。 轰轰烈烈、震惊朝野的一场动乱,就此结束。 第一百三十三章 ... 长空无月,却有千万点璀璨星辰闪烁于墨染夜幕。 夏风隐隐送来烤鱼香气,间或夹杂几声刀剑相交之音,敲破山头的宁静。 星辉之下,两名身形昂藏的青年正手持长剑,上下翻飞,激烈相斗。 如出一辙的刺、劈、撩、挂之间,剑招幻化的光影,一溜溜,一团团,割裂空寂长夜。 他们互不相让,其中灰衣人似在借机宣泄愤懑,一招一式均是不要命的打法;而青白长衫的男子则从容不迫,应对自如,最后突然以凌厉之势压向对方! 咔嚓一声,灰衣人长剑被削去一截,俊颜顿时露出窘迫之色。 “不服?以后每年和我打一架,如何?”凭借微弱优势获胜者为霍睿言。 “霍侯爷!你这叫胜之不武!”不远处另一人插话。 黛袍木冠,则是元礼。 他以长叉串着各种食物,往火上慢烤,因烤鸡和烤鱼已有七八分熟,香气四溢,教人垂涎欲滴。 “木君,本侯怎就胜之不武了?”霍睿言甩他一大白眼。 “你师兄出来不到半月,身体才刚恢复,能跟你比么?”元礼努了努嘴。 “不,我愿赌服输。” 灰色袍裳的青年不是旁人,正是秦澍。 狱中反思多日,他万念俱灰,本已做了赴死的准备。 奈何临刑前一夜,霍睿言和元礼带人夜闯大牢,不知从何处找了一名身材轮廓与他有五六分相似的重犯,强行塞入牢里,又封住秦澍的穴道,偷偷将他藏到五族行馆。 至于顶替的犯人,原为江洋大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被元礼下毒、施针、易容,再抹上一脸泥巴,蒙混过关,代秦澍掉了脑袋。 事后,秦澍方知,此举为宋鸣珂授意的,她坚持秦澍无罪,绝不能杀。 然而总有人不依不饶,认定留他存活于世,以其武功身手,若想报复作乱,后果不堪设想,务必斩草除根,非至他于死地不可。 宋显琛在皇位上岌岌可危,为笼络人心,不得不表面顺应,又让霍睿言暗中计划,将秦澍换走。 像秦澍样貌身材的人不多,又得找个真该死的,难上加难。 幸好,外界大多认为,秦澍历经巨变,狱中艰苦,容貌性情大变。 秦澍了解来龙去脉,心怀感激之余,也为自己的境况感伤,终日闷闷不乐。 霍睿言为唤起他的斗志,激他进行一场比试。 若秦澍得胜,可获自由,他要死要活,随他的便;但如若霍睿言赢了,秦澍的去处由他来安排。 二人武功原本差距不小,但秦澍在狱中两月,荒废功夫;外加霍睿言近年进步神速,竟稍胜他一筹。 比试完毕,正好食物准备得差不多,霍睿言拉了秦澍,坐到元礼身边。 “说吧,霍侯爷要如何安置草民?” 秦澍一向自恃武功比霍睿言高,这回连肉都没烤好就被削断长剑,面子上多少有点挂不住。 “师兄,别用这种口吻对我说话,我可不吃你的激将法,”霍睿言朝元礼眨了眨眼,又转头对秦澍道,“我给你两条路可选,一是让你改名换姓隐居江湖,二是……到五族海岛上,辅佐木族王。” 秦澍微略错愕:“这……这岂不连累木君?” “他那边百废待兴,正急需要人,你武功身手为人无可挑剔,何不随他干一番事业?” 霍睿言说得委婉,但秦澍心下明白,他和元礼同样受安王所迫,同样对天家兄妹诸多照顾,有过相类处境。 这次换囚事件,以及他出狱后的调养,元礼功不可没。 既已活了下来,不如活得有价值些。 当下,他起身朝元礼深深作揖:“秦澍谢过木君的救命之恩,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你说起这些场面话,教我很不自在,”元礼一笑,“说到底,绕一圈都是自家亲戚,我五族可没中原那么讲究虚礼,快坐下吃东西。”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63节 他此行除了告发安王,还有一重要任务,便是定下静翕和宋显琛的婚约,沾亲带故,二人算得上亲戚。 秦澍自幼被教导,做人需持身公正,正直坦荡。 安王犯下滔天大罪,秦澍因父子血亲不忍告发,早有归隐江湖之心,而今事败,却丝毫不忌恨揭发安王的霍睿言、元礼,更对他们冒险救他、愿意收容他而心怀感恩。 既决意跟随元礼,秦澍换了个位置,坐在元礼下首,接过他手里的铁叉,为即将全熟的烤鱼刷了层酱汁,又喷上料酒。 重新挪移至火苗上方,激发出阵阵浓香,使人食指大动。 霍睿言拍了拍元礼的肩:“秦师兄不光是我师哥,更是晏晏的堂兄,我把他交给你,你可别苛待他!” “我怎苛待得了他?他不对我动手动脚,我已很感激了!”元礼身为一族之王,只在族人面前保持严肃,私底下待故人如旧。 “动手动脚?”霍睿言没来由生出一丝奇怪的遐想。 秦澍纠正道:“他指的是……拳打脚踢?” 元礼戏谑而笑:“原来你也知道,那算拳打脚踢!” “我错了还不成?”秦澍撇嘴,“您那会儿……不也给我撒了那挠痒痒的粉么?” “是七痒粉。” 霍睿言闻所未闻:“什么时候的事?” 元礼和秦澍异口同声:“你在北域打仗时,他欺负我!” “有来有往?那我就放心了,啧啧啧。” 霍睿言记起二人初相遇那夜,秦澍撞破前来报信的元礼,遂半开玩笑:“师兄,准许你和我的‘丫鬟’私奔。” 秦澍自然没忘,曾误把元礼错认为霍睿言通房丫鬟一事,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处境大变,不由得瞪了霍睿言一眼。 霍睿言置之不理,又对元礼道:“木君啊!你对着我师兄,能睹他思我和晏晏,够划算的。而且,他长得俊、会做饭、又能打,你捡到宝了!” 元礼既不好承认,也无法否认,哼笑道:“那就……谢霍侯爷大方割爱了!毕竟你们二位曾是……” ——曾是大家眼中公认的一对。 霍睿言笑嘻嘻回应:“不客气不客气。你俩好好过日子啊……” 说得像要成亲似的。 他长期受二人嘲笑,现今逮着机会,自是要拼命还击。 元礼正欲反驳,秦澍忽然“嘘”的吹出气音,提示他别说话。 山林一下子坠入静谧,不多时,密林深处依稀传出快马奔腾的声音,自远而近。 秦澍与霍睿言下意识紧握剑柄,但见元礼镇定自若,狐疑问道:“约了朋友?” 元礼笑道:“你们猜?” 熠熠星光下,八匹骏马奔驰而来,马背上全是年轻人,皆穿深色袍服。 为首一人身材瘦削,容色骄人,居然是改作男装的宋鸣珂! 秦澍登时傻眼,再观其余人,分别为宋显琛、宁王宋显维、木族长公主静翕,另有四名则是宁王和元礼的心腹。 “陛下,长公主,宁王殿下……你们!”秦澍急忙放下手中食物,起身礼迎。 “来了?”霍睿言既惊且喜,抢上去扶宋鸣珂下马,眸底满满欣喜,转而对宋显琛和宁王执礼。 宋鸣珂笑道:“自己人,不必多礼,我们不便去五族行馆探望秦大哥,干脆来这儿蹭吃蹭喝。” 秦澍撩袍而跪:“秦澍谢陛下和长公主深恩。” 宋鸣珂亲手将他扶起,笑中带着怜惜:“秦大哥,你受苦了。往事别再提,记住,咱们永远是一家人。” 秦澍从未得到安王承认,陡然听宋鸣珂说“一家人”,不由得热泪盈眶。 “你们在烤什么?我一路赶来,要饿死了!”宁王搓着手,偷瞄金黄色的烤鱼。 元礼端起盘子,笑而招呼:“你们还杵着?我自个儿全吃了啊!” 众人嬉笑着涌过去,不拘礼俗,围绕火堆而坐,护卫们则四处巡视。 食物香气和欢声笑语融汇在一起,构建成一个声色味俱全的夏夜。 觉察秦澍欲言又止,宋鸣珂微微浅笑:“秦大哥,你也觉着……缺了一人?” 秦澍被揭破心事,只得承认:“阿承没来?” 霍睿言接口道:“他前些天以为你真死了,难过得不行。我生怕他知晓你被换出,得意忘形漏了馅儿,打算等他缓过气再说;二来我嫂子有孕,他除当值外,基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他们夫妻恩爱,羡煞旁人……”秦澍莞尔,“倒是你……你爹娘不催?” “我……”霍睿言一时语塞。 近日大伙儿全在忙安王的案件,他纵然心急如焚,哪敢让宋鸣珂分心? 宋鸣珂觉察所有人都在悄然打量她的反应,羞涩之际,一抿唇角。 未料元礼贼兮兮笑道:“霍侯爷主动退婚了,家里能催么?看样子啊……他匆匆叫我回来,是想把机会留给我!” 霍睿言懵了……这坏蛋记仇得很!定是方才被挤兑了没来得及回击,一有缝隙便挑拨离间! 宋显琛会意,顺应元礼的语意:“这主意不错,咱们两对兄妹,亲上加亲……” 霍睿言怒且委屈:“陛下这是偏心大舅子,弃了我这二表哥?” 宋显琛笑眯眯拉了静翕的手:“我这叫爱屋及乌,再说了,过往数年,木君悉心照料我,治好了我的毒……” 霍睿言气苦:“晏晏也不帮我说句话,明明是……” ——明明是她逼他退的婚!到头来个个都拿这事取笑他,简直欺人太甚! 宁王双眼紧盯着架子上的脆皮烤鸡,听他们“一把年纪”还幼稚地争风吃醋,懒得搭理,趁大伙儿没注意,赶紧扯下鸡腿,一顿猛吃。 众人从嬉戏揶揄中回过神,惊觉宁王已吃掉了半只鸡,急忙哄抢。 山风习习,亲朋好友共聚,对星把盏,大快朵颐。 他们大多数人从刺杀、毒杀、战争中死里逃生,曾并肩作战,劈开乱世混沌,终归以热血与热忱,博得国泰民安、盛世太平。 离别在即,豪情与美满冲淡了离愁别绪,他们心中畅想,在不久的将来还能重逢,并活出更好的自我。 或许有一日,时光流逝,年华老去,但情谊永记,再难磨灭。 ………… 五月底,宋显琛迎娶静翕入宫后,元礼携同秦澍离开中原。 随着安王树倒猢狲散、宋显扬至今下落不明,朝臣们分成三大派。 有的认为,皇帝宋显琛虽因病落下许多功课,但他才是先帝遗诏上真正的君主,应给他一点时间来适应。 有的认为,宁王也有资格执掌大权,他是先帝众子中最年轻、最机敏者,只要肯下功夫,必能担当大任。 有的则认为,长公主在位六年,四海升平,国运昌隆,是上天赐予的福气,而宋显琛和宁王还需时日,倒不如直接让宋鸣珂重回龙椅。 对此,宁王表示:“小王年幼无知,一心好武,绝非治国安民之才,你们真要我上,我也会让姐姐摄政,倒不如让她协助圣上。” 而从不涉政的晋王,支持弟弟的意见。 如此一来,宋显琛的帝位得以保留,和宋鸣珂共同主理政务。 宋鸣珂为了方便每日早朝,从长公主府搬回昭云宫;朝堂之上,她端坐于龙椅下方,为宋显琛出主意、定策略。 原以为再过个一年半载,宋鸣珂即可彻底脱离政事,但静翕很快有了身孕,宋显琛无心干政,下朝后潜心研制草药,为爱妻调理身子,有时甚至缺席早朝。 百官无不扶额。 但真要由长公主执政?不少人为此展开激烈的讨论。 有人认为,该提议有违祖制,风险极大,若然长公主日后成婚,诞下的儿女能否拥有否皇位的继承权? 有人提出,五族及周边部族常有女子为王,往往功过参半;但熙明长公主的能力有目共睹,既然圣上和亲王们对皇权政务不上心,还不如能者居之。 霍睿言是朝臣中唯一没有表态的。 永熙七年七月末,宋鸣珂正式掌管玉玺,开启了“君王不临朝,大事一律由长公主决断”的离奇局面。 时至今日,太后谢氏已然看清宋显琛的能耐,默许此现象的存在。 八月,久未入宫的晋王捎来了两件东西——宋显扬的信,和北海郡王的印鉴。 信是写给晋王的,仅有寥寥几句: 四弟,一别十数月,物是人非。愚兄虽无反意,但已无颜回京面圣。犹记奔龙山一别之言,遂将印鉴托付贤弟,还请转交予今上,并代为致歉,唯求今生不再踏足中原一步,死后永不归乡。显扬泣白。 宋鸣珂心头滋味复杂难言。 前世,宋显扬的确对她存过非分之想,可若非误饮饶蔓如所备的迷酒,大概不至于闹得那么难堪。 今生,由于局势大变,宋显扬被她打压得抬不起头,没做多少坏事。 她该不该饶了他? 细看这信纸,显然并非中土所有。 循此线索,把他抓回来,不是难事。 宋鸣珂踌躇片晌,只留下郡王印,将信还给晋王。 “四弟,兄弟一场,你且收着,留个纪念。” 晋王一愣,接转书信,放回怀内:“姐姐宽仁大度,令小弟好生佩服。” 宋鸣珂浅浅一笑:“你呀!在府里娇妻美妾的,嘴巴也变甜了?难得进宫,陪我用膳吧!” 晋王笑得欢畅:“是。” “对了,叫上阿维,他离京在即,咱们仨聚聚。” “您不请上圣上?” 宋鸣珂啐道:“才不要叫他!成天往翰林医官院跑,什么事都堆我头上!” “那是你们二位兄妹情深之故,您事事亲力亲为替他担着,他也全心全意信任于您。” 晋王笑着安抚了两句,莫名眸色一暗,若有所思,没再多言。 ………… 宁王执意要到蓟关历练,并定于九月起行。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64节 宋鸣珂拗不过他,见他已满十五岁,便由着他闯荡。 是日,京郊长空如洗,万里无云,那抹青蓝温润生光,令人心旷神怡。 宋鸣珂在霍家兄弟的护送下,出城送别宁王。 宁王银袍迎风,面庞迎光,刚长开的俊秀五官透出年少的豪情峥嵘,亦不失谦逊谨慎,混合了霍家兄弟少年时代的特质。 他临行前向宋鸣珂行了大礼,感谢她多年来的提携与栽培,又嚷嚷道:“姐啊!成亲时别忘了召我回来喝喜酒!” “成什么亲?又没婚约。”宋鸣珂淡淡发话。 霍睿言曾放话——她只能是他的,可安王之乱已平定四月有余,他却半字不提这茬。 是因为她重掌政权的缘故? 二人日日朝堂论事,一本正经到全无绮念,私下相处也规规矩矩……就如他们曾约定的那般,维持君臣该有的礼仪,以有损皇家颜面。 主动与他谈婚论嫁?宋鸣珂实在拉不下脸。 不知不觉间,曾无比热烈的关系,陷入僵局,进退维谷。 这一刻,目送宁王领大队人马北行,宋鸣珂心底徜徉着不舍与期许。 记得在上一世的此时,宁王被贬至大乱刚定的岭南,而她踏上和亲之路,死在霍睿言怀中。 命运轮回,一切翻天覆地,因她而死的母亲、小姐妹、仆侍们仍活得健康美满,而她也日益变得自信、勇敢、果断。 由衷感激老天,让她重活了一回。 宋鸣珂于萧瑟秋风中伫立良久,霍睿言除下雪色外披,轻轻罩在她身上。 “北山秋叶正红,殿下出京不易,可有兴致一观?”他温言问道。 宋鸣珂一怔,心跳陡然狂跳——二表哥此举是否另有深意? 尚未答话,一旁的霍锐承识趣:“秋高气爽,你们表兄妹散散心,我就不掺合了,得回去陪夫人。” 宋鸣珂问候了舒窈,又约改日到定国公府探望,方在霍睿言带领下,改道奔赴北山。 马车之内,宋鸣珂双手不自觉拧着裙带,紧张得如初次约会时。 真奇怪!相伴七年,有过暗慕、有过争执、有过缠绵,该做的、不该做的都经历过了,她到底在纠结什么呢? 抵达山顶,剪兰等人吩咐内侍驱车回避,又让侍卫巡查周围有否可疑人员。 宋鸣珂由霍睿言搀扶着,步步攀登至最高处。 二人并立于一株老树下,放眼望去,广袤天地,山河壮丽,繁华都城,尽在脚下。 登高望远,心也随视野而宽广。 日转星移,春去秋来,小至开心与悲伤,大至生老病死,对于大千世界、沧海桑田,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缄默良久,宋鸣珂忍不住开口:“二表哥邀我至此,该不会只为看风景吧?” “确实有要事与殿下商议。”霍睿言语气一如往常温和。 “公事……抑或是私事?” “公事。” 宋鸣珂微感失望,喉底无端艰涩:“说。” 他眸带关切,注视她渐露锋芒的娇颜,柔声道:“林相、饶相和几位宗亲讨论过,希望半年后,你能以女帝身份坐上龙椅……他们怕你大发雷霆,不敢直接相询,让我私下问问你的意思。” 宋鸣珂闻言,忽地记起,前两日,宋显琛曾自嘲“占着龙椅不当政”,是否意味着,大家都在等她迈出那一步? 她最初女扮男装时,战战兢兢,勤勤恳恳,披荆斩棘,总算扫除障碍,迎来亲政。 在重生后的第七个年头,日积月累的勇气,让她坚信,在霍睿言和兄弟们的扶持下,她兴许真能创造奇迹。 她正想坦言内心的壮志,猛然惊悟,朝臣们对她的期待,是霍睿言不再提亲的缘故? 要知道,他想娶的,是熙明长公主宋鸣珂,而非大权在握的女帝。 他有所顾虑?尤其……当初,是她逼他退婚,过后他们虽时常见面,终究因外人在场或波折陡生,谁也未敢重提婚约。 他们彼此相爱,也明了双方不曾变心,真要为外界接连不断的变故而继续耗下去? “殿下……?”霍睿言迟迟未等到她的答复,小声问道。 宋鸣珂转身面向他:“兄长也有让位之意,如他坚定此心,我……我会试着,接下这重担。” “我相信,你能做好,你已做得很好。”他笑得笃定而骄傲。 “二表哥,”宋鸣珂幽幽抬眸,绚丽秋光为她清亮眼眸镀了一抹华彩,“我若真以女子身份坐上帝位,未来将出现诸多阻挠。后世必定会评判,我作为一代女帝的功过是非……” 她咬了咬下唇,复道:“我……我想让他们知道,我宋鸣珂所创的盛世辉煌,源自于你的鼎力相助。你我的名字……自始至终,紧密相连,无论传世汗青,还是皇陵墓志。你、你可愿意?” 霍睿言微愣:“你……你是要我死后,葬入你的皇陵?” 宋鸣珂咬牙切齿。 她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还给她装傻充愣?她脸往哪儿搁? 霍睿言后知后觉,失笑:“傻丫头,你该不会是……反过来向我求亲吧?” 宋鸣珂勃然盛怒,眼底迸溅出怒火,“有何可笑?你……你敢抗旨不从?” 信不信她当场咬死他! 她快气炸了!先前是谁!信誓旦旦,说只爱她一人之类的甜言蜜语? “晏晏,我邀你至此,是想着先公后私,”霍睿言笑容无奈,“求亲之言,应由我来说,即便你将来是一国之君。” “啊?”宋鸣珂檀唇微张,讶异的话音被他骤然贴来的唇吞没。 呼吸交缠,唇舌相勾,各自心底涌起绵绵情意,冲破数月的阻隔,融为一体。 他将她抵在树干之侧,捧起她的脸,舌尖轻探,撬开贝齿,熟练地闯进芳甜柔软中,勾惹她情不自禁予以回应。 他吻得虔诚,她迷醉承受。 躯体摩擦,从春风化雨的小温存,逐渐转为狂风暴雨的强势掠夺。 “被、被人瞧见……不好……” 宋鸣珂晕乎乎败下阵来,轻声推拒,被他横抱着一跃而起,飞身上了树巅。 她身子蓦然腾空,吓得死死抱住他,逗得他唇角微翘起三分得意。 于阳光渗透的红叶中静坐相拥片刻,宋鸣珂模模糊糊记起,前世的今日,恰恰是她身死之日。 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他温暖的怀抱,跳动的心紧密相连。 霍睿言摘下腰间悬挂的镂雕白玉蛇配,摊开她的手掌,小心翼翼将玉佩放在她手心上,继而郑重握牢。 “此为我霍家世代相传的玉佩,从今往后,交由你保管。我的人、我的心、我的命,都是你的了。” 宋鸣珂脸颊如烧,用手紧紧攥住与她有两世渊源的镂雕蛇配,冷不防他俯首凑近,凑向她耳边,笑意缱绻,滚烫气息灼人。 “晏晏,做天下人的女帝,做我一人的小公主,好不?” 宋鸣珂心上如有蜜意翻涌,汇入四肢百骸,暖融融、软绵绵,满怀舒畅。 她没好意思正面回答,只是勾起唇角,悄悄往他怀里钻了钻。 ——【正文完】—— 134、番外一... 前世番外·秦澍 【一】 康佑十七年十月,冬天来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早。 极寒极冷,仿佛能将人彻底冰封。 仙霞岭银装素裹,玉雕粉琢。 年仅十五岁的秦澍,手持长剑,腾飞于积雪深厚的密林间。 一招一式,全是愤恨的宣泄。 剑锋映雪,闪耀溅飞的冷光,恰似他长眸的孤寂与冷冽。 一招石破天惊的狠招,因心浮气躁,偏了方向。 剑刺在尖石上,内力不纯,长剑应声而断。 他咬破下唇,淌出的鲜血瞬间冷凝。 回望曾与霍家兄弟对练的空旷处,耳边传来二人的豪言壮语。 ——“秦师兄!以后一定要来京城!定远侯府包你好吃好住,专人伺候,别的什么也不用管,只管陪咱兄弟切磋!” 秦澍忆及往事,垂下赤红眼眸,弃了长剑,怔怔而立。 昨日传来京城的消息——九月中旬,皇太子溺毙于定远侯府广池内。 霍氏家族因“照顾不周”之罪被削爵,贬至北境戍守。 无诏不得归。 【二】 延兴三年八月,京城。 安王私宅内,浓烈桂香随剑气迂回激荡。 秦澍剑招纯熟,身法灵敏,飞速跳跃,纵横闪掠,引来院中仆役们的悄悄偷窥和议论。 “这位秦公子真是不可多得的英才!” “是啊,听说武举初试,人人惊叹,难怪王爷如此器重。” “对了,王爷派人吩咐,公子的膳食不许含虾,以免吃了出疹子。” “那……送来的鲥鱼,无妨吧?” “无妨,只要王爷驾临时,咱们别做这菜便是。” 秦澍手中剑招缓了缓,心微微暖。 无法常来的安王,竟知悉他的喜好和顾忌。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65节 即便安王自身吃了鲥鱼周身发痒,却知他想念江南风味,特意留着。 秦澍原以为,霍家两位师弟离京,他不再有常驻京城的可能。 未料先帝驾崩后,二皇子宋显扬登基,安王离开滨州,来京摄政,一晃三年。 如今新帝年满十八,安王回藩在即,特地把秦澍唤来,为他提前铺路。 于秦澍而言,快意恩仇的江湖,已在身后。 【三】 延兴四年春,经过多轮比试,秦澍以文试武试皆获第一的成绩,夺得此次武举的头名。 可他半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马射和步射考试中,他明显觉察,对手的羽箭、良弓或马儿,分别出了点小问题。 而他是唯一安全无虞的。 他明明可以凭借实力得第一! 是谁暗中做了手脚?简直侮辱同场的考生!也侮辱了他的满心骄傲。 期间,皇帝宋显扬御驾亲临。 因尊卑有别,秦澍没敢多看,总觉俊美容颜极为熟悉。 眉如墨画,面如冠玉。 笑意浅淡的桃花眸,藏着桀骜不驯的狠戾之光;唇上蓄了小胡子,显得年少老成。 秦澍心道,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位堂兄。 真好。 当晚,安王亲来私宅,对他说了番话。 “澍儿,本王下月回滨州,以你的聪明才智,京中事务必定很快能上手。” 秦澍满脑子都在回想殿试的细节,缘何只有他一人全程顺利、轻松获胜? 想问,不敢问。 安王又道:“本王已和圣上商量,将你调至御前。往后,你务必尽心竭力守护他……只因,你们血脉相连。” “是。” 他当然知道,只可惜,他是私生子。 这段血缘关系摆不上台面。 不料安王笑得意味深长且骄傲。 “他是你的……亲哥哥。” 【四】 初夏,后花园内,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秦澍步履匆匆,无心欣赏,急着回御书房复命。 前些日子,皇帝与乐平郡王妃陆氏私通一事,遭人揭发。 身为御前侍卫副指挥使的秦澍,奉命清查可疑下属。 “小花!小花!” 一声着急的娇呼引起他的注意。 绕过树丛,园中最高的那株松树边上,多了一把长竹梯,只勉强够得着树干的一半。 梯子顶端站了一人,正试图网上攀爬。 底下围了七八人,其中一名十五岁上下的丽容少女,抬望树顶,神情焦灼,不住呼唤。 秦澍认得她。 ——嘉柔长公主宋鸣珂,皇帝最宠溺的妹妹,也是他的堂妹。 “见过长公主殿下,”秦澍凭借树上的微弱猫叫声,猜到她因何焦虑,“小猫跑树上下不来?请容卑职为殿下分忧。” 宋鸣珂狐惑打量着他,一双清澄如流泉的眼眸似浮着淡淡水雾。 随后,略微点头,示意让爬梯子的余内侍下来。 秦澍笑而婉拒他们的梯子,双足一点,飞身一跃,人已在树巅。 他小心翼翼靠近粗枝上的三花小猫,在其炸毛前出手一捞,以袍袖裹住护在胸前,悠然转身,轻轻巧巧跳落在地。 双手奉上小猫,他恰恰对上宋鸣珂喜悦而甜美的笑容。 心中一软。 如若她能一直这般备受宠爱,永远在谎言交织的骗局中保持纯真的心灵,说不定也是种福气。 秦澍仓皇告退。 他不配留下姓名。 【五】 夜巡之际,秦澍忽闻宫墙边上,传出压低嗓音的争执。 正要上前喝问,隐约听一人提及“太妃的意思”,他即刻小声派遣下属到别处巡查,自己则施展轻功绕至灌木附近。 只听得一年轻男子愤然道:“当初说好的!为免让饶相独大,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们信誓旦旦说,两年后一定让皇后服食解药!你们、你们岂能出尔反尔?” “此一时,彼一时。姓元的,你不过是个小医官,少管闲事!”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你们为了平衡势力……难不成要让饶皇后一辈子都不能生育?”那姓元的小医官话说到一半,嗓音发颤,“解药给你们!我、我不……求你们放我走吧!放了我妹妹!我保证!到死也不会说出去……” “我信。” “啊……”一声惊呼未传开,已被人死死捂住。 秦澍未料那人杀人速度如此之快,快到连他也觉猝不及防! 他闪身跃出,目睹那人狰狞面目时,顿时愣住。 ——李彦中,安王的亲信。 再看被拧断脖子、瞬间没气的小医官,约莫二十出头,生得白净秀美,印象中只是翰林医官院的低阶医官,甚少公开露面。 “李兄,你这是……?” “秦大人,此人受王爷之命在宫里当差,而今不大听话,小的奉命处理,没什么大不了的。” 秦澍纵观朝局,深知宋显扬初立饶相千金为后时,独宠她一人。 纳入后宫的嫔妃们别说侍寝,连被多看一眼的圣眷也无。 饶蔓如在后宫专横,导致饶相在前朝也有膨胀趋势。 尤其在饶相执意推行的互市易法失败后,竟有一拨朝臣争相为其辩护,宋显扬和安王皆没法作惩处。 此后,饶蔓如盛宠一时,终究因迟迟未有孕事,以致宋显扬逐步接受了一众嫔妃。 今夜无意间窃听,秦澍方知,饶蔓如的不孕,是有人蓄意而为。 ——安王担心皇后诞下嫡长子气焰更盛,引导宋显扬雨露均沾。 归根结底,安王与赵太妃有心结。 宋显扬非长非嫡,更非先帝血脉。 李彦中见秦澍脸色阴沉,赔笑道:“秦大人,宫墙院内不宜久留,小的先告退。” 说罢,扛起小医官的尸首飞奔而去。 秦澍念及这名医官心怀善念,于心不忍。 但他不好当面干涉,遂悄然尾随,见李彦中草草将其弃尸荒野,心头一阵酸涩。 夜月无声,映得遗体越发冰冷。 秦澍叹了口气。 以长剑连挖带挑,勉为其难把尸身掩埋入土。 庙堂高处位极人臣者,眼中只有利害关系。 人命?堪比草芥。 这无名医官,以及饶皇后不可能怀上的子女,算得了什么? 【六】 养病多时的太后,因娘家一脉被削爵流放,激怒攻心,撒手人寰。 慈福宫内哀哭连连,如拢了愁云惨雾,久久不散。 珍珠帘、琉璃灯均蒙上白布,曾经极尽奢华的诸物,因哀思变得暗淡无光。 秦澍步入偏厅时,正逢宋鸣珂跪坐在地,抽抽搭搭。 “母亲……晏晏错了,晏晏不该惹您生气的……是晏晏该死!” 她哭得双目浮肿,俏生生的小脸涕泪交流,兼之素服蒙灰,如脏兮兮的小猫。 对于藏匿在周遭的窥探,她浑然未觉。 “都下去!” 秦澍低声呵斥交头接耳的仆役,使得宋鸣珂停止悲泣,茫然抬头。 “长公主殿下,”秦澍躬身行礼,“请您,节哀顺变。” 宋鸣珂泪光泫然,端详半晌:“你、你是上次的……?” 秦澍颔首:“殿下莫要太伤心,既已尽人事,唯有听天命。天命所归,您何必过分自责?” 哀痛之中,宋鸣珂并未追究他的僭越。 她拭去泪痕,幽幽道:“你不懂。” 秦澍默然。他懂。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66节 太后自前太子溺毙后,凤体欠安,外加谢国公摊上大事儿,就此一病不起。 正好宋鸣珂与她起了争执,赵太妃干脆让太医加了重药。 可秦澍不能明言。 良久,他委婉道了一句。 “殿下,生、老、病、死,皆为命定,与您绝无干系。” 然而,宋鸣珂似乎未能理解弦外之音,大滴泪珠犹在眼眶打转儿。 【七】 宋鸣珂丧母,处境略显微妙。 安王将她接到滨州,美其名曰让她散散心,实际上是怕她知悉赵国公辖下的几桩大案。 嘉柔长公主虽不涉政,背后也没了支撑,但终究是嫡出的长公主。 能瞒则瞒。 秦澍发现,她在滨州待了数月,回京后心情大好,常邀舒家小娘子作伴。 刺绣、点茶、赏花、读书……小日子过得尚算悠然。 日渐明丽的容颜,为她带来“京城三大美人之首”的美名,也惹来不少觊觎的目光。 包括皇位上的“二哥”。 宋显扬厌倦了后宫的庸脂俗粉,也被饶蔓如的骄纵脾气闹得心烦气躁。 莫名地,看待宋鸣珂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 但她丝毫无警觉。 名义上是亲兄妹,实际上为堂兄妹,宋显扬纵然有贼心,也没那贼胆。 但饶蔓如觉察端倪,借着诺玛族与胡尼族联军进犯、霍家在边境艰难抵抗一事,说服宋鸣珂前去和亲,并迅速将消息宣扬得满城皆知。 人人表面无不夸赞,嘉柔长公主深明大义、勇气可嘉;背后却说,可怜她无人庇护,落得如此下场。 宋显扬快气疯了。 当夜大醉一场。 当秦澍亲自扶他回房歇息时,他喃喃自语:“罢了,成天在眼前晃荡,摸不到、吃不着,还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八】 延兴七年,奔龙山行宫的一次偶遇,将伪装数载的天家兄妹情摔了个粉碎。 ——宋显扬受药物控制,玷污且逼死了宋鸣珂的小姐妹。 若非秦澍从中作梗,宋鸣珂也难保清白。 此事被压下后,秦澍依然遭到宋显扬的惩罚。 目视这位九五至尊的面容,秦澍终于明白何谓“恼羞成怒”。 众目睽睽之下,他苦笑着,褪下官袍,只穿了贴身中衣,任由对方亲手拿着长鞭,一鞭接一鞭抽打,不呼痛,不求饶。 皮肉的疼痛远不及心上的伤痛,脑海中浮现了当年安王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是你的……亲哥哥。” 与其说怒秦澍以下犯上,不如说,宋显扬在发泄羞愤怒火。 抽得秦澍鲜血淋漓,也把自己累得精疲力尽后,他丢了鞭子,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所有人都认定,秦澍至少会降级,或被调至别处。 但他歇息了七八天后,仍旧官任原职。 是年夏,继宋显章被派去西南就藩的两年后,刚满十五岁的宋显维也踏上了岭南之行;大病初愈的宋鸣珂,则被塞入和亲的华丽马车,赶赴千里外的北域。 她走的那日,秦澍告假半天,悄然立在城头上,极目远送车队离去。 他发自真心怜惜这位小堂妹。 本该是艳绝倾城的花儿,却被阴谋诡计层层打压,在最美好的年华里零落折损。 她自幼没了长兄,孪生哥哥也在十一岁那年离世,其后母亲对影自怜,待她不冷不热。 表现得异常关心她的宋显扬,起初是为了制造爱护弟弟妹妹的舆论,后来则……用心不良。 这些年来,秦澍极少和宋鸣珂碰面,内心视她为妹,衷心盼着她平安健康、幸福愉悦。 眺望和亲队伍消失在山林尽头时,从不祈求的他暗自祝祷,唯求她的夫婿体恤她、爱惜她,别太委屈了她。 【九】 三个月后,快马加急回报的,不是长公主顺利出嫁的消息,而是宋鸣珂抵达北境后出逃、失足堕崖而亡的噩耗。 得此消息的那夜,宋显扬大闹皇后所住的仁明宫,把能摔的全摔了个粉碎。 秦澍不敢劝不敢拦,只让闲杂人等回避。 宋显扬动了雷霆之怒,用手指指着饶蔓如的脸,咄咄逼人。 “都是你!是你怂恿朕的妹妹去和亲,害得她……身死异乡!” “陛下心中,真把她当妹妹了?”饶蔓如丝毫不妥协,“您强要了她的姐妹,她才恨你!恨你恨到决绝离去!” “朕没有!是你准备的酒有问题!” “你本来就有贼心,酒只是壮壮怂人胆罢了!” “你胡说八道!你以为……朕真的不敢废了你?” 曾经恩爱缠绵的一对夫妻,被人挑拨离间多时,再无半分情意,所剩的仅余相互怨怼罢了。 事后,秦澍怀疑过一人。 安王留在宫中、混入密探队伍的李彦中,去了何处? 约莫就在宋鸣珂启程时,那人便一声不吭,没了影儿。 该不会是……安王派去北境了? 他曾问过,为何安王如此忌惮无权无势的长公主。 安王的回答是——宋鸣珂八字火土旺,厚土载德;印星在两头,临危有解,遇难呈祥,乃极尊极贵之象,不得不防。 难不成,安王生怕宋鸣珂煽动霍家闹事,借此切断霍家在朝廷的最后希望? 秦澍忽然不愿细究。 他以母亲体弱为由,向宋显扬提出辞官归乡的请求。 “恨我?”宋显扬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 “臣不敢。”秦澍垂目而答。 “若你不是臣子,而只是兄弟呢?你恨吗?” 秦澍没回话。 他恨的何止是宋显扬? 他恨命运无常、恨人间险恶、恨俗世乌瘴、恨自己无能为力。 【十】 辞官后,秦澍先是前往滨州,拜别安王。 父子相见,一向待他客气的安王,面露失望之色。 “漱儿,你不是一心效忠君主,建功立业吗?大好的机会,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秦澍曾深信,只要脚踏实地往前走,哪怕他的出生是个错误,总有一日能回到正确的道路上。 但为他铺路之人,本身就不在正轨,他再努力又有何用? 面对安王语重心长的问话,秦澍将万语千言数尽咽了回去。 他们流着同样的血,长着极为相似的容貌。 心却截然相反。 安王没再强求,放他自由离去。 秦澍冒着大雪,黯然回江南,在山中呆了一段时日,眼看天大地大,陡然生出走南闯北的想法,遂再度告别师门,提剑策马奔腾,最终到了北境的蓟关。 那是宋鸣珂身死的所在,也是霍家两位师弟戍守多年的荒凉边塞。 九年不见,历经巨变,秦澍与霍锐承、霍睿言兄弟三人,已无多少年少时的影子。 本应斗志昂扬、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仿似被无形的枷锁套牢,眉间堆积浓烈忧思。 秦澍方知,霍家八年来建立的功绩,大多被朝廷抹杀了。 无所依傍的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迟来的春风为边塞增添了薄薄的暖意。 秦澍与霍睿言同来祭奠宋鸣珂,墓前奠酒后,默然相对,各自扬起一丝苦涩浅笑。 当得悉宋鸣珂并非真的失足堕崖,而是与皇宫暗卫纠缠争执后,掉落山崖而亡,再听闻那人手上有道烧伤疤痕…… 秦澍恨得咬牙切齿。 他确认,那是李彦中。 烈日为霍睿言俊逸的面容镀了一层浅铜色,风沙将五官的棱角磨砺更加分明。 “她从小活泼可爱,贪吃贪玩还有点霸道,幼时还口口声声说要嫁给我,遗憾我从她十一岁起,就没能得见……师兄,你在宫中数年,想必多少与她有过交流……能否告诉我,晏晏她是怎样的小丫头?” 秦澍如实说了,省略了宋显扬险些欺辱她的那一部分。 霍睿言听闻,眸底微漾唏嘘不已。 “没想到,一别多年,再见时,她竟死在我怀里。你可知,那一刻,我多想不顾先帝遗诏,快马加鞭回京,把逼她和亲、害她跳崖的幕后凶手给一剑杀了!” 霍睿言磨牙吮血。 平复心潮后,他补充道:“她临走时,手指套在我霍家代代相传的玉佩上,我生怕她走得孤独,便让那镂雕蛇配随她同葬了……” 她的小龙椅(重生) 第167节 谈及此事,他唇角无端挑起一抹绵软的温柔,眸子里难的柔情稍纵即逝。 转头朝秦澍一笑,他言辞恳切:“谢你在她活着时,守护过她,做了我这二表哥想做、却做不到的事。” 秦澍拍了拍霍睿言的肩,垂下眉目,语意艰涩:“那……我也要谢你为她报了仇,谢你……让她走得没那么孤独。” ——做了他这堂兄该做、却做不到的事。 但这句话,他不能说。 作者有话要说:从秦澍视觉讲述的晏晏前世,也出现了元礼小王子,额……可能有一丢丢沉重?不怕不怕,接下来就是轻松撒糖的婚后番外啦! ps.文中提过,二表哥的玉佩有再生之意。 晏晏重生,是源于这个玉佩啦~不知道大家有木有看出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