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锋汉起》 第一章洛阳风雨 第一章洛阳风雨 东晋太元十八年(公元393年),洛阳。 宣阳门,洛阳城正南门,高大巍峨。 城门上遍布着箭痕,诉说着战火往事,箭楼高耸,俯视前方,飞檐划破长空,有如苍鹰展翅。几丛野草在墙体的坑洼处坚强地生长,迎着阳光。 铜驼大街连接着宣阳门和皇宫阊阖门,将洛阳城从中分开,因魏明帝时将一对铜驼置于宫城阊阖门外而得名。 街宽十三丈,一主两辅三道,可并行二十辆马车,街道两侧曾遍布衙署和寺庙,店铺鳞次栉比,商贾云集,是洛阳最繁华的大道,繁庶异常。 往日繁华早化为烟云,皇宫成了断壁残垣,阊阖门外的铜驼不知去向,城中建筑也多残破不堪,只有高高的永宁寺塔屹立如故,淡然地注视着风雨变迁。 永宁寺的对面原是司徒府,太元九年(384年),荆州刺史桓石民部将高茂收复洛阳,将其改成太守府衙,眼下这座将军府的主人是龙骧将军、河南太守杨佺期。 杨佺期出身弘农杨氏,年轻时便在军府任职,为人沉毅果勇,屡立战功,太元十四年以广威将军、河南太守戍守洛阳,与前秦兵马多次交战,累战皆捷,进号龙骧将军。 三日前,杨佺期收到护氐校尉杨佛嵩率三千户北上投奔后秦的战报,当即统兵五千前往追击,由其大哥杨广坐镇洛阳,调度军需。 前方打仗,后方钱粮,衙署内一片繁忙。前衙后宅,后宅之中亦不平静。 后宅东北角有处不大的小院,正屋三间,东厢有四间侧房。 阶前檐下站着一群使女,垂首屏气敛声,屋内时而传出抽泣之声。 屋中间一张矮榻,榻上躺着个少年,身上盖着青衾,面色发赤,时不时地抽搐几下,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一名身着霞色襦裙的妇人站在榻前,以袖拭泪,盘髻上的步摇晃动。 榻前矮墩上坐着个灰袍老者,微闭双目,一手捻须,一手切在少年郎的寸口脉上,静心诊脉。 看到老者的手从少年腕上挪开,妇人便急声问道:“陶大夫,玄儿怎么样了?” 老者伸手捊须,斟酌着开口道:“三公子脉像沉伏不出,体热刚痉,应该是掉入山涧受了惊吓,又感湿冷之气,邪风入体,此为惊厥之症。” “陶大夫一定要救救我的玄儿。”妇人泪落如珠,更声道。 陶胜站起身,拧眉思索片刻,道:“夫人莫急。老夫开个安神清热的方子,一日三次煎服,只要高热能退,便无妨了。” ………… 苦涩的药汁顺喉而下,感觉翻腾的脑海平静了些,耳边传来低低的哭泣声,杨安玄勉力睁开眼。 淡青色纱帐,眼珠转动,见一名妇人坐在旁边低头抹泪,面容憔悴,好像很熟悉。另一侧传来惊呼声:“娘,哥睁开眼了。” 是湫儿,脑中跳出个念头,无数纷杂的记忆再次翻腾而出,杨安玄翻了翻白眼,又晕了过去。 时晕时醒,有如身处噩梦,苦药总算起了效果,高热逐渐褪去,杨安玄慢慢清醒了过来。 丝巾轻轻地拭去杨安玄嘴角的药渍,袁氏将药碗递给身旁的侍女。 杨湫趴在榻边,扬起头对着斜倚在靠枕上杨安玄道:“三哥,你总算醒了,你要是再不好,娘就要哭死了。” “湫儿,不要乱说。”袁氏轻轻替他掖好青衾,柔声道:“玄儿,你好生歇息,娘过一会再来看你。” 杨安玄无力地闭上眼,听着细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屋内安静了下来。 躺在榻上,杨安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些天他用断续清醒时间拼凑出事情原委,自己穿越了。 前世是个考古学家,因常年不顾家,妻子带着女儿与他离婚。 为了在经济上弥补对女儿的亏欠,他拼命地工作挣钱,因为阻止盗墓被歹徒沉入深潭,弥留时看到深潭底部的一点光亮,意识随着这点光亮穿越到了此身。 同样名叫杨安玄,却是庄周梦蝶,来到了东晋年代,成了龙骧将军、河南太守杨佺期的三子杨安玄。 此身杨安玄打猎时马失前蹄落入悬崖,被他鸠占鹊巢。杨安玄嘴角露出苦笑,名门之后,将军之子,算是占了副好躯壳。 杨安玄史书上没有记载,杨佺期在青史上却有几行文字,弘农杨氏更是赫赫有名,杨家有“四世三公”、“七世名德”美誉,在汉朝乃至西晋时是顶尖的名门望族。 可惜永嘉之乱时弘农杨家并未随皇室南渡,婚姻仕宦错过时机,受到门阀排挤抑制,论品时仅定为四品,沦为次等世族。 轻快地脚步声由远而近,是湫儿回来了。小丫头是他的五妹,这几天总在耳根处叽叽喳喳地说话,不得安宁。 “三哥,三哥”,杨安玄睁开眼,看到两只小抓髻晃动,“哥,爹爹回来了。” 杨湫才八岁,努力地踮起脚尖,将手中的米糕送到杨安玄面前,道:“哥,你吃吗?” 杨安玄心中升出暖意,这几天母亲袁氏衣不解带地看护自己,五妹杨湫叽咕不停,脑中很多信息都是被小丫头的念叨唤醒。 对于袁氏杨安玄充满了感激,但那声娘却堵在喉口叫不出来,倒是杨湫这丫头,虽然是妹子,在杨安玄的心中却如同女儿一般。 杨安玄摇了摇头,沙哑着声音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娘和董姨去迎接了。”杨湫咬了口手中的米糕,小大人般地叹了口气,道:“哥,爹又要骂你了。” 杨佺期三子两女,长子杨安深、三子杨安玄以及五女杨湫是袁氏所生,次子杨安远、四女杨漓是妾室董氏所生。 袁氏出身汝南袁家,杨家与袁家是世交,袁绍兄弟在乱世中败亡,汝南袁氏衰败了,但杨袁两家间的联姻未断。 ………… 杨安玄住所的西南方向,有处同样形制的小院,院内青竹绕径,甬道清扫得干干净净,另一侧围着假山浅潭,数丛菊花黄白争艳,将小院点缀的生机盎然。 黄衫丽人缓步走在甬道上,长裙曳地,袅婷生姿。侍女挑起竹帘,黄衫女昂首而入,进屋挥退侍女。 一名眉目清秀的女童端坐在几前,聚精会神地弹筝,曲声清脆素雅,悦耳动听。 黄衫女站在门边静听,待到一曲弹罢,方才开口道:“漓儿,这首《朝阳曲》欢快流畅,已得精要,等你爹来时不妨弹与他听。” 杨漓双手按席,俯身见礼道:“见过母亲。父亲和哥可安好?” 董氏应道:“都好。” 语气暂顿,董氏眼中闪过一丝忧色,沉声道:“不过,这次你爹打了败仗。” “啊。”杨漓轻呼出声,直起身来愣愣地看向母亲。印象中父亲每战必胜,怎么会打败仗,听说那些胡人杀人不眨眼,爹爹和哥哥没受伤吧? 董氏眉头轻颦道:“都说了你爹和你哥没事,大惊小怪做甚。” 长裙飘移,董氏来到佛龛前燃起三根香,拜了三拜,轻声祝祷道:“佛祖保佑我儿安远平平安安,顺利承继家业。” 再拜将香插入炉中,董氏来到席前坐下,小心地将裥裙整理平整,伸手在筝弦上轻轻一划,筝音袅袅回落在屋中。 “杨安深喜文厌武、难成大事,杨安玄是个纨绔、只知玩乐,唯有我儿安远肖父,杨家的家业将来定会由他来承继。”董氏喃喃语道。 杨漓柳眉微蹙,娘亲的碎碎念她不知听过多少遍了,要从董氏家族兴衰说起,哀叹自身美貌多艺,却因庶出身份只能嫁人为妾,若无人打断,至少要说上两柱香功夫。 “……绝不能让你和为娘一样为人妾室,被人轻贱……只要你哥继承杨氏家业,谁人还敢轻视我母女,到时你也能为人正室……” 博山炉,香烟飘渺,杨漓的目光追随着飘散的香烟,若有所思、魂游天外。 太守府大堂,众人已经商议了一个多时辰,加强防卫、战后抚恤、奏报朝庭,诸事繁杂。 杨佺期居中而坐,面沉似水,此次追击杨佛嵩在潼关附近大败之,正要擒拿他,不料后秦姚崇率军赶至,仓促迎战被轻骑冲破防线,南阳太守、宁朔将军赵睦战死,近千军士败亡。 会稽王司马道子、中书令王国宝向来与自己不睦,定会借此次兵败生事,龙骧将军的称号怕要保不住了。 想起杨家定品大恨,杨佺期眉头越发紧锁。因过江太晚,定品仅为四品,父亲征战一生屡立战功,以粱州刺史而终;自己坐镇洛阳,屡败胡兵,得授龙骧将军,实指望能凭借战功再上一层楼,助杨家晋身上品,一场兵败恐怕让数年辛劳付诸流水。 端起桌上的陶碗饮了口浆汤,杨佺期润了润喉,疲惫地道:“各司其职吧,不可懈怠,时辰不早,都散了吧。大哥,请随我来。” 起身转过大堂,杨佺期与杨广来到后面的内堂,两人心事重重地聊了几句战事。杨佺期问道:“大哥,家中无事吧?” 杨广沉吟片刻,道:“倒没什么大事,就是安玄出外打猎掉进深潭,大病了一场,险些没了。” “逆子,”杨佺期重重地一拍案几,骂道:“死了才省心。” 第二章兄弟相争 后宅最北面的花园内设有小校场,供杨家子弟日常习武之用。 “笃”,箭如流星,稳稳地挤进箭垛的红心之中。红心之上密密麻麻地扎满了箭只。 “哥,你真棒!”杨湫站在长廊上,跳着脚拍手欢呼道。 八斗弓,一连射了二十余只箭,杨安玄感觉臂膀有些发胀,垂下弓,看着四十步外的箭垛,满意地点点头。 对于新躯体他很满意,年少英俊、孔武有力、自幼习武、骑射精良。老天待自己不薄,让自己留下了前世的记忆,还拥有了强健的体魄。 经脉内温润的气息涌动,臂膀的酸胀感立消,这种行气的方法来自前世记忆,杨安玄曾帮过一名叫老毅的高手,“清心守玄”的道家养气心法便是他所授。 前世杨安玄苦炼六七年依旧没有气感,老毅说杨安玄学功太晚,经脉堵塞,难有成就,只能用于强身健体。 无心插柳,杨安玄卧床时无意中运行功法,居然感觉到丹田气感,月许功夫体内真气已能流转通畅,自觉耳聪目明、气力增长,看来老毅没有骗自己。 杨湫脆声喊道:“哥,娘让我看着你,只准练两刻钟。” 将弓递给随从,杨安玄擦了擦汗,接过襦衫穿上。病愈近月,袁氏总算放松了的监护,不再事无巨细地叮嘱,把看着杨安玄的任务交给了自告奋勇的杨湫。 杨湫跑过来,拉扯着宽袖摇晃道:“三哥,带我逛街去。” 对于这个小尾巴杨安玄十分怜爱,轻轻揪了一下妹子的小抓髻,笑道:“行,我的月钱差不多都进了你的肚子,这次上街可没钱给你买吃食。” “讨厌,三哥你弄乱我头发了。”杨湫仰起脸看着杨安玄,却笑眯了眼,她知道三哥带自己上街肯定会买上一大堆吃食,真好。 回屋取了钱,杨安玄打算买根银簪,前两天无意中听袁氏提及绘采斋的首饰华贵精美,杨安玄记在心上,打算买件首饰表示心意。 牵起杨湫的小手正要出门,一名小吏走过来抱拳禀手道:“三公子,太守命你前去大堂。” 杨安玄一皱眉,他见杨佺期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见面杨佺期都要板起脸喝斥。一个多月来,他逐渐习惯了袁氏的念叨、妹子的吵闹,却没有心情看便宜老爹的脸色,相看两厌,不如不见。 杨湫撅起嘴巴,嘟囔道:“爹真会挑时候。三哥,回来得早记得喊我。” 来到大堂,杨安玄发现大伯杨广、三叔杨思平、大哥杨安深、二哥杨安远以及族中叔伯兄弟排列在两旁。杨佺期头戴武冠,身着禇色绢袍,按剑肃立,杨安玄连忙抢步上前见礼。 杨佺期冷声道:“一旁站好。” 大堂两旁站满了人,杨安玄见大哥杨安深以目示意,便挤在他的右侧站立。 “天使即将进城,关系到我杨氏一族命运,不可疏忽。”杨佺期沉声道。 杨安玄从袁氏的口中得知,兵败的奏报送到朝庭后,引发轩然大波,中书令王国宝弹劾杨佺期丧师辱命,当收监问罪;尚书左仆射王珣则认为大军交战,胜负难测,纵有过失,将功赎罪即可。 朝中官员分成两派,争论不休,天子下旨广议。得知消息后杨佺期大惊失色,他知道兵败只是借口,背后是天子与会稽王司马道子借此事角力。 淝水大战后,天子司马曜任用胞弟琅琊王司马道子主理朝政,谢安、谢玄相继过世,士族门阀后续乏人,王、谢、桓、庾把持朝堂的局面不再复返,皇权得以恢复。天子和司马道子都贪图享乐、沉溺酒色,致使朝政日益昏暗,彼此间的矛盾日益加深,朝局形成“主相相持”的局面。 杨佺期一面派堂弟杨尚保带着财帛前往京城打点,一面向好友郗恢、殷仲堪等人求助。郗恢、殷仲堪都是天子近臣,由他们出面替自己说话天子更听得进去。 传回的消息时好时坏,杨家人这段时间都提心吊胆,朝庭派天使前来表示处置结果已定,虽然杨佺期隐约知道些消息,但石头未落地前心总是悬的。 堂上众人惊疑不定、忐忑难安,杨安玄听到身旁大哥呼吸沉重,再看杨佺期看似沉稳,其实右手攥住剑柄,青筋毕露。 不是说为将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看来杨佺期还是短练啊。杨安玄嘴角浮出一丝嘲意,却被对面的杨安远瞅得分明。 杨安远正容道:“三弟,你平时万事不轻心也就罢了,但此次不比寻常,关系家族荣辱,切切不可率性。” 杨广也看到杨安玄一脸轻松,很不高兴地道:“安玄,你明年就要加冠(2),也该懂事了。杨家面临大难,你不说替家族分忧,至少不要让大家分心于你。” 杨佺期怒容满面,斥道:“没心没肺,难成大气。” 杨安远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杨安玄心中暗恼,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到哪都有是非,杨安远的那点小心思他洞若观火,无非是想在杨佺期面前贬低自己、抬高自身。 “父亲,并非孩儿没心没肺,只是孩儿觉得天使带来的应是好消息。”杨安玄拱手道。 父亲两个字轻飘飘便说出口,杨安玄没有丝毫心理负担,没有情感的称呼只不过是两个字而已,如同酒桌上拍着胸脯说的兄弟。 “三弟向来喜欢与三教九流之人打交道,莫非从算命的瞎子处学了卜术?会看相了?”杨安远笑着讥道。 这小子一再挑衅,若不还击越发要得寸近尺了。杨安玄冷哼一声,道:“我认为父亲平安无事,莫非二哥与我想的不同?” 杨安远脸色微变,快速地瞥了一眼杨佺期,怒道:“老三,休要胡说八道,我当然希望父亲平安,不过也不能信口胡说。” “二哥喜欢与人赌斗,不如与小弟我赌一把,就赌天使此来是好是坏。”杨安玄逼视着杨安远道。 这个赌怎么打,输赢于己都无益。杨安深脸色再变,他刚才讥讽杨安玄结交三教九流的人物,杨安玄立刻还以颜色说他好赌,这个老三什么时候变得灵牙利齿起来,几句话逼得自己难以应答。 杨佺期见两个儿子斗嘴,怒喝道:“住嘴,什么时候了还在斗嘴。安玄,你说说看,为何认为天使会带来好消息?”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杨安玄身上,杨安玄从容不迫地道:“父亲是百战骁将,我杨家军是骁勇之师,朝庭正是用人之际,不可能弃而不用。胜败兵家常事,父亲偶有失利,朝庭至多小责而已。” 杨安玄庆幸自己前世是考古学家,研究的虽然不是魏晋史,但对这段历史的大事件约略记得,杨佺期死于与桓玄的争战,眼下肯定无事。 杨佺期面容转霁,昨天他收到好友郗恢的来信,信中透露朝庭有意把他调离洛阳,能离开强敌环伺的洛阳,倒不失是件好事。 看了一眼杨安玄,杨佺期暗想玄儿心思缜密,倒不像董氏说的那样纨绔,自己平日对他关注不多,以后有机会不妨多加雕琢。 杨安远留意着父亲脸色,见杨佺期微微点头,知道杨安玄的话猜中了父亲心思。恨恨地瞪了杨安玄一眼,这个莽夫没被摔死,反倒聪明了许多,知道讨好父亲了,看来要多花些心思了。 一名军汉入堂禀道:“天使已近宣阳门,请将军示下。” 杨佺期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出迎。” ………… 鼓乐声中,数辆装饰华美丽的牛车在数十名戎装骑士的护卫下驶近宣阳门。杨佺期率领洛阳的大小官员躬身行礼,齐声道:“恭迎天使。” 杨安玄站在偏后的位置,打量着天使仪仗。作为一名考古学家能亲眼目瞩东晋年代的建筑文物、风土人情是何等的幸运,这段时间自己无数次在梦中站在讲堂中侃侃而谈,成了国内最有名的魏晋史研究专家,鲜花和掌声无数,只是睁开眼方知回不去了。 “彩漆画轮毂,驾牛,名曰画轮车”,杨安玄脑中闪过文字,再细看“绿油幢,朱丝络,青交路”与史书中的记载果然一样。队列前面是鼓吹手,执旗手分列在车左右,旁边是执戟手四人,然后是执刀楯、执弓矢、执弩的将士护卫在两侧,足有百余人。 画轮车左侧的夹仗撑起车帘,露出里面进贤冠和绛色官袍,衣冠主人微微颔首,便傲慢地放下车帘,画轮车在鼓乐声中继续前行。 杨佺期心中一紧,看清车中人是王绪。王绪是琅琊内史,中书令王国宝的从祖弟,会稽王司马道子的心腹。此次朝中以中书令王国宝为首提议贬去他的官职,背后是会稽王司马道子在推波助澜,王绪前来宣旨不是好消息。 当年杨家投降桓温,在其麾下征战,后来桓温起了谋逆之心,为司马氏所忌。桓温死后,司马氏联合王谢两家对桓家打压,城门失火,祸及杨家。 车辆在太守府前停稳,侍从跑到车旁,撩起锦帘,伸手掺扶王绪下了车。 王绪不紧不慢地理了一下身上绛袍,抬头望了一眼府门前高悬的“太守府”匾额,冷笑了一下,也不与杨佺期寒喧,大袖飘飘,径自迈步朝府内行去。 看到王绪这副作态,杨佺期忧色更深,目光向王绪身边的随从扫去。仓促间看到一个熟人,散骑侍郎徐浩,连忙以目相询。徐浩是太子前卫率徐邈的次子,徐邈虽出身寒门,却是天子的亲信。 徐浩微笑点头,杨佺期略松了口气,急步追在王绪身后。 大堂内早已摆好了香案,王绪居中傲立,手捧圣旨宣读,“……河南太守杨佺期久镇洛阳,沈勇果劲……有疾,可迁任新野太守兼领建威司马(3),贬去龙骧将军之职……” 杨佺期心中大定,圣旨给他保留了颜面,正如安玄所说朝庭对杨家还是有所倚重,只可惜自己辛苦征战数年回到从前。 新野郡原归荆州管辖,雍州被前秦所占,侨治在襄阳。太元十七年,郗恢作为雍州刺史、建威将军、假节镇襄阳,拱卫北大门,洛阳、义阳、新野等郡是北兵南下的必经之地,天子将荆州襄阳以北洛阳、新野、义阳等数郡的军政大权划归了郗恢。 迁任新野太守兼建威司马仍在郗刺史麾下任职,这个结果让杨佺期还算满意。 第三章破败名门 大堂设宴,款待天使。 杨佺期起身向王绪敬酒,王绪阴沉着脸,没有一丝笑意,冷声拒绝道:“本官一路劳乏,不胜酒力,恕难从命。” 这是公然打脸,杨佺期的笑容僵住,眼中射出怒火。 徐浩忙笑着圆场道:“王大人劳乏,这杯酒便由下官代饮。” 看到两人举杯饮尽,王绪却自顾自地倒上一杯,旁若无人地喝了一口。 大堂气氛立时变得凝重起来,杨佺期举起手刚要掷杯,徐浩冲他微微摇头,笑道:“杨太守,出京之时老父嘱我向杨兄抄录欧阳《尚书》,若有太史公的论著(1),更是幸事。” 杨佺期强忍心中怒火,毕竟王绪代表天子宣旨,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当王绪是条疯狗,懒得与他计较。 拂袖坐下,杨佺期将酒杯放在案上,对着徐浩道:“好说。愚与徐兄相交多年,定不会让他失望。” 说罢,杨佺期举杯向旁人敬酒,只当王绪不存在。 一人向隅,举位仍欢。杨家人兴高采烈地喧闹起来,吆三喝四,划拳行令,大堂内吵闹不堪,没人答理王绪。 几杯闷酒下肚,王绪胸中积郁的烦闷终化成暴风雪,仰天笑嘲道:“伧荒之辈,粗鲁不文,难登大雅之堂。” 杨佺期忍无可忍,“哐”的一声将手中漆杯砸在桌上,怒喝道:“王内史,你喝醉了吧,胡言乱语。” 众人皆怒目而视,王绪却纵声狂笑,“哈哈哈哈”,疯狂的笑声在大堂内回荡,发泄着胸中郁闷。 身为太原王氏(2),王绪与中书令王国宝是堂兄弟,通过王国宝的关系谀媚于琅琊王司马道子,成为了琅琊王府内史。去年琅琊王司马道子改封会稽王,天子次子司马德文成了新琅琊王,王绪的身份变得尴尬起来。 穷则思变,王绪加倍奉迎会稽王,得了许诺让他年后就任新野太守。 对于新野太守的位置王绪还算满意,虽说王府内史和太守都是五品官阶,但五品官在京城到处都是,哪有坐镇一方来得风光自在。 行囊备妥,随从拟定,送别宴都饮过多场,结果煮熟的鸭子飞了,新野太守的位置被杨佺期得了去。王绪感觉颜面尽失,对杨佺期恨之入骨。 主动请缨来洛阳颁旨,王绪打算当面折辱杨佺期,出出胸中这口恶气、 杨广愤然推开身前案几,腾的一下站起身,用手指点着王绪道:“无知小儿,我弘家杨氏累世名门望族,纵是琅琊王氏也不莫能比,我杨家粗鲁不文,尔太原王家又算什么?” 王绪收住笑声,看着堂中杨家人气急败坏的面容,心情大快。 抓起羽扇装模作样地轻摇了几下,王绪冷笑道:“你杨家不过四品门第,依附桓家的兵家子,也妄想与我太原王氏比肩,真是夜郎自大。杨家先祖那点遗德早已破败,还拿出来丢人现眼吗?” 杨家人勃然色变,杨思平怒而拔剑,喝道:“轻狂小儿,不怕杨家的剑斩你的狗头吗?” 王绪料定杨家人不敢拿他怎样,哂笑道:“哈哈哈哈,正如王某所言,杨家不过是粗鄙武夫,除了打打杀杀还会什么?” 杨安远愤声道:“我弘农杨家由汉及晋,世代以儒传家、忠君爱国,高名不堕,名德世人皆知……” 王绪冷笑一声,打断杨安远的话,道:“你祖父曾事伪朝,谈何忠君爱国、以儒传家?让人可笑。” 大堂静得可怕,杨家人咬牙切齿,虎视耽耽地望着王绪,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 王绪越感得意,羽扇轻摇,好整以暇地吹嘘道:“太原王家人才辈出,文武风流,出任宰辅者多不胜数……” “王谢堂前燕,亦有飞入寻常百姓家之时。”清亮的声音打破王绪得意洋洋地自夸。 王绪拍打着羽扇,怒吼道:“何人胡言乱语?” 杨安玄从容站起,拱手道:“王大人,洛阳天寒,非江南可比,大人保重身体,免得着了风寒。” “黄口小儿,你是何人?”王绪用羽扇敲打着案几喝道。 杨佺期心中暗爽,捋须微笑道:“王内史,这是小儿安玄,年少不经事,有话藏不住,还请王内史莫怪。” 王绪冷着脸,斜眼看向杨安玄,喝道:“无知小儿,胆敢轻慢我王家。自汉以来,我王家有皇后三人、三公五人、宰辅十一人,就算你杨家曾是四世三公,又怎能比。我王家功在社稷,厥功谁比,‘王与马,共天下’,何尝未有太原王家之功。” 杨安玄立刻回应道:“大人说‘王与马,共天下’有太原王氏之功,不知文献公(王导)泉下作何想,珣公听此言论会不会与大人理论一番?” 王绪脸色一变,他失言了。太原王氏虽然逐渐势大,堂兄王国宝阿谀会稽王成为中书令,但琅琊王氏根深柢固,尚书左仆射王珣深得天子信重。若是被王珣得知自己信口胡说,怪责起来恐怕连王国宝也护不住自己。 看着四周杨家人似笑非笑的脸,王绪推开案几,怏怏地起身道:“本官一路劳烦,不胜酒力,想早些歇息了。” 王绪听到身后大堂爆发出的笑声,紧咬牙关,面容扭曲狰狞。 杨佺期吩咐道:“撤下残席,重新开宴。” 少了王绪障眼,堂上都是自家人,气氛更为热烈。 徐浩放松地笑道:“杨大人,你可知王内史为何出口伤人?” 杨思平愤然道:“无非是眼红妒忌罢了。” 徐浩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杨大人转任新野太守,可是夺了王内史的位置。” 接着说明事情原委,杨思平笑道:“难怪那小子像疯狗一样乱咬,原来是被二哥抢了他的官,还好安玄堵得他没话说。” 杨佺期满意地道:“安玄应对有度,涨了杨家志气,做得不错。” 徐浩举杯笑道:“雏凤清于老凤声,杨家后续有人。安玄小弟,愚兄敬你一杯,以后要多多亲近。” 杨安玄忙举杯相应,将杯中酒饮尽。 放下酒杯,杨安玄道:“王内史心胸狭隘,怕生出事来,要多加防备。” 杨广不以为然地道:“谀谄小人,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杨家人多不以为意,杨安玄见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便不再多言。 ………… 太守府北面是原司空府,房屋早已毁败,唯有后花园草木繁盛。前秦战据洛阳时,天王苻坚在此修建了几栋楼舍作为驿馆,名曰秀林苑。秀林苑中远朋居,临湖而建,飞檐从松竹中翘出,华巧静逸,王绪等人就驻宿在此。 屋内四角燃着竹炭盆,温暖如春,没有一丝烟味。王绪服过五石散后躁热不安,光着膀子在屋中横冲直撞。案几侧翻,青瓷盏滚落在地,香炉歪倒,香灰泼洒。“可恨杨家,夺吾机缘,生死大仇”、“黄口小儿,胆敢欺吾,誓要杀之”、“破落门户,也敢跟我王家比,可笑”…… 王绪像只受伤的野兽在屋内冲撞咆哮,一脚踢倒西窗下的花几。花瓶摔得粉碎,数枝腊梅被重重踩上一脚,碾得零落。 王强安静地坐在角落,饮着浆水。他是王绪的从弟,跟在王绪身边做佐吏,已近十年。 眼前情形早已是司空见惯,等到五石散药性发散后,王绪自能平复下来。 一柱香后,王绪喘着粗气坐回席上。王强起身替他披上皮裘,奉上热酒,拉开门,吩咐侍立在门外的仆从入内清理。 红潮褪去,王绪的脸色变得青白吓人。喝了口酒,王绪有气无力地道:“杨家欺吾太甚,不报此仇吾恨难消。子慎(王强字),你有什么办法?” 王强熟知王绪心性,方才就在想主意,闻声道:“兄长身为天使,自能呼风唤雨。洛阳天寒,兄长何不呼场风雪冻蛰百虫。” 王绪知道这个族弟颇有机谋,不悦地道:“子慎莫打机锋,有话直说,若能对付了杨家,吾自不会亏待你。” 王强侃侃言道:“会稽王因杨家依附桓家不满已久,此次兵败会稽王有意夺其兵权,不料元琳公(王珣)等人在天子面前替他美言……” 王绪不耐烦地挥手道:“原委吾知,你且直说如何对付杨家便是。” 王强低垂下目光,看着案上酒杯,道:“杨佺期因败贬官,若是归途之中再出事,会稽王便有理由将其二罪归一,罢免其官职。” “子慎是说借胡人之手对付杨佺期?”王绪眼中闪过狠厉,压低声音道。 王强轻笑道:“兄长,从洛阳至新野千里之遥,除了胡骑出没还有流民作乱,万事皆有可能。” 王绪捋着胡须,沉吟片刻道:“此次北来,中书令让吾顺路招揽些流民帅(3)为朝庭效力。子慎放手去做,事后吾定向中书令为你请功,让你外任做个县令。” 王强连声道谢,低下头时难掩心头酸楚。他虽然也出身上品门第,但王氏百年兴盛繁衍,族人开支散叶数以千计。 像王国宝这样的嫡枝,父亲王坦之曾是中书令,岳父是太尉谢安,自小便锦衣玉食凭借门阀不愁高官,兄弟四人个个高官厚爵。 次一等像王绪等人,与嫡枝相近,得以依附为官,要不然王绪这种只知道谄媚的家伙也能成为琅琊王内史。 自己是王氏偏远的庶枝,虽饱读诗书满腹才华,定品却在六品,跟多数族人一样,身在家族的外围, 自太元九年起自己便跟在王绪身边做佐吏,辛苦做事的是自己,居功的是他人。 苦熬近十年到现在不过八品书令史,想来终其一生不过是县令、长史之类的官,太守多半可望不可及,更不用说奢望刺史(4)了。 此次王绪许诺出任县令,王绪内心振奋了一下,自己现年三十有五,搏上一搏将来说不定还有腾达之日。 想到家中妻儿老小的期盼,王强将杯中酒饮尽,辛辣入喉有如火烧。吐出一口酒气,王强起身道:“兄长尽管放心,明天我便起身,一切自会安排妥当。” 掀起锦帘,寒风扑面而来,王强打了个寒颤,裹紧身上的纱袍,站在廊下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嘀咕道:“天阴欲雪,且待风云。” 第四章暗箭伤人 彤云密布,寒风呼啸,数十里几无人烟,曾经繁庶的村庄化为残垣断壁,放眼皆是蓑草,官道掩没其中。 十余骑从荒芜的大地上卷过,一只野狗放开骸骨,血红着眼睛对着轻骑狂吠。待驰出数十步,杨安玄抽箭返身,一箭从狗眼中穿入,了结了疯狗。 将弓挂好,杨安玄嘴角露出笑意,心法的妙用逐渐凸显,力气增长,八斗弓换成了一石功;刚才那一箭,在奔马之上射入狗眼,手、眼、身配合默契,有一种只可意会的玄妙在心头。 身旁的骑士齐声喝彩,赵田抹了一把络腮胡叹道:“奶奶的,不服不行,三少这箭术军中没几个人比得上。” 赵田年方三十,却有十余年征战经验,身为军侯,武艺出众,细心谨慎,是杨佺期的亲信。 此次从洛阳前往新野,杨安玄主动请缨担当先遣,杨佺期放心下不,让赵田跟着指导、护卫。 六天前,杨佺期与新任河南太守夏侯宗之交接完毕,率领四百多族军,护送着家眷、车辆南下。 东晋采用世兵制,由于皇权衰微,门阀、刺史拥兵自重,领军的将领也是世袭领军制,父死子袭,代代相传。杨家这四百多族军,是杨家数辈人创下的基业。杨亮逝后,族中兄弟多来依附杨佺期,这些族军是杨家赖以立身的根本。 王绪离开时一瞥满是怨毒,让杨安玄心中暗凛。此人怀恨而来、受挫而归,定不会善罢干休,归途恐怕多事。 再次出言提醒,杨佺期自恃有数百族兵护卫,傲然道:“王绪小儿有何本事,有族军在,纵是千军万马亦难挡吾。” 杨广出声讥讽杨安玄杞人忧天。杨安远皮笑肉不笑地道:“三弟少上战场,不知族军骁勇,便是胡人精骑亦不能比,区区王绪能掀起什么风浪。” 杨安玄默然,穿越而来他感受到袁氏的慈爱、妹子的亲近和兄长的友爱,这让他倍感温馨。 亲情最难割舍,前世自己亏欠妻女,有机会再来,他不想留下遗憾。 主意打定,杨安玄主动请缨做先遣,防范于未然。 先遣是件苦差,要负责侦察联络、清查道路、安排驻地等事,旁人避之不及。 杨佺期对杨安玄的请缨十分满意,有心打磨,选出十六骑听他调遣。 杨安远心中冷笑,他作为军中先遣,其中苦楚非常人能承受。 以三弟的脾性,让他打猎游乐差不多,他哪受得住军中琐碎,估计不用两天就求着换人了。 他不知道三弟换了魂魄,深知来到这乱世,跻身于杨家,唯有以武立身,谋求将来。 杨安玄知道穿越带来的知识让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但不足以高枕无忧,而且容易眼高手低,绝知诸事要躬行,做过方知深浅难易。 怀着空杯心态,杨安玄栉风沐雨、不辞辛劳,虚心向赵田等人学习骑射、侦察、联络、驻营等技能,有事抢着干,很快赢得大伙的认同,把他当成了军中袍泽。 赵田看看天色,道:“三少,已近申时,差不多该选营地了,马也要刷鼻歇息。” 杨安玄勒住马,下令道:“今日便在此处过夜,陈华,孙忠,何青,你们几个四下查探一下,看看有无避风之所。” 陈华等人领命四散驰开,杨安玄和其他人牵着马来到小溪边洗涮。溪边有树,树下有数具枯骨卧于衰草之中,风从空空的颅骨中吹过,发出悲鸣。 一路行来,目睹千里无人烟,白骨积于野,野狗争人骨。亲眼目睹宫阙化为尘土,典籍焚于战火,农田变成草地,百姓十不存一。这一切,比起书中几行文字,更让人心痛如割。 前几日宿在大谷关,杨安玄独自站在荒废的城头,想像着野草相侵的官道曾有无数百姓扶老携幼仓惶出逃,一路跌撞一路倒伏,魂魄再难回归故土。 手拍箭垛回望洛阳,感慨万千,生灵涂炭何忍坐视,天既生我,我当救苍生于水火,终有一天要带着这些离魂归来,重现洛阳繁华,汉族荣光。 念头闪过,雷声隐隐,天若有感。 ………… 西南方向五里外有荒废的坞堡,建在山坳之中,筑墙坍塌,四角的墩台皆毁,留下高高的土堆。 从豁塌的寨门处驰入,堡内一片狼籍,地面砾瓦杂乱,牛马粪便、燃过后黑色的炭灰随处可见,房屋多数残破,有火烧过的痕迹,应该是遭了战火。 坞堡的面积很大,残碎的坞墙可以避风,还有几间勉强齐整的房屋,比起宿营野外要强许多。 杨安玄点点头,吩咐道:“清扫地面,注意警戒。杨和,你带两个人前去迎接大队。” 申末时分,大队人马来到废堡,十数牛车稳稳地停进堡中。 杨佺期习惯地打量着周围情形,坞堡背靠大山,前面开阔,易守难攻;墩台上有人戍守,堡内石块瓦砾堆在一处,地面清扫过,空出扎营之地,三口大锅热气腾腾,水已经烧开。 脸上露出的笑意让身旁的杨安远妒火中烧,以前父亲对老三动则喝斥、哪曾给过笑脸,没想到如今顺了父亲心意,对他嘉许有加,放任下去说不定变成自己的对手。 杨湫钻出车帘站在车辕上,冲着杨安玄张开双手,道:“三哥,快抱湫儿下来,坐了一天车,闷死了。” 杨安玄将湫儿抱下,又扶了袁氏下车,领着她们朝一间保存尚好的房屋行去。 身后传来杨佺期下令声:“杨思平布防,杨安深、杨安远夜间轮流值守。值守之人注意警戒,不可懈怠。” ………… 大山延绵向西,山如游龙回旋名曰盘龙,沿山垦着梯田,山间有屋,住着不少人家。峰顶修着石寨,四周砌有石墙,相传是战国时楚国留下的军垒。 自东汉末年始孙滔的先祖便定居于此,至太元初年他接任族长已历十二任。 孙滔一面让人开田种地,一面四处抢掠。太元九年东晋夺回洛阳,孙滔动了归附的心思,可是只得了空头许诺,连一石粮草都没有。 孙滔派人前往建康,可惜投靠无门,别说觐见天子,便连琅琊王府都进不了。 七日前,山中来了位访客,自称是朝庭使者,招揽孙滔为国效力。 中书省的文书,盖着鲜红的朱砂印章,让孙滔怦然心动. 访客便是王强,得了王绪的暗示,王强准备利用流民来对付南下的杨家军。 出大谷关稍加打听,便知盘龙山有千余流民。化名琅琊王氏王植,进山亮出文书后果然打动孙滔。 酒酣耳热之际,王强笑道:“愚奉会稽王、中书令之命招贤纳士,孙将军不忘故国、忠心可嘉,朝庭定然会重加封赏。” 孙滔关心的是朝庭会封他多大的官,给他多少粮饷,道:“王大人,不知朝庭能授孙某何职?每年给多少粮草?” “方才孙将军看了任命文书,是空白的。王某出京时中书令交待,上可至五品鹰扬将军,下则是七八品的校尉,关键要看孙将军的诚意。” 孙滔会错了意,道:“请王大人多多帮忙,来人。” 几名侍女捧着托盘奉上,盘中放着黄金、珠宝玉器。 这些金块大小不一,珠宝样式不一、新旧不齐,王强心想多半是抢来的。 心中怦然,这些东西换成黄金至少在百两以上,都说人无横财不富,有了这些自己这趟就算没白走一趟。 挥挥手,王强假做不在意地道:“这些都是小事,出京时会稽王和中书令交待,有件事要劳烦孙将军去做。” 孙滔直起腰,慨然道:“能为会稽王、中书令效命,是孙某的福气,但请王大人吩咐。” 王强手按酒杯微笑不语,孙滔拂退左右。 “孙将军是个明白人,王某便直说,会稽王……”声音低沉几不可闻,听在孙滔耳中却不亚于声声惊雷,暗袭杨佺期南下的兵马,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盘龙山离洛阳不算远,孙滔听过杨佺期的威名,屡败前秦、后燕的兵马,人贵有自知之明,自己手下的乌合之众袭击杨家军,那不是去找死吗? 不等王强说完,孙滔连连摇头,拧眉苦脸道:“王大人,不是小人不听命,这……,实在是难办……” 王强冷下脸,沉声道:“孙将军莫非想违逆会稽王?” 孙滔连称不敢,腰塌了下来,手按案几低头不语。 心中暗悔,这世间没有白吃的馅饼,一张空白的任命文书想用手下儿郎的性命去填,这买卖不划算。 至于违逆会稽王,天高皇帝远,会稽王再厉害,手也伸不进盘龙山来。 王强又急又恼,这个孙滔胆小怯懦,恐难成事,只是时间紧迫只能倚仗他。 放柔语气,王强笑道:“孙将军勿要担心,杨佺期随行只二三百名族军,其他都是族中老弱妇幼,将军麾下千余人,轻易便能败之。” 孙滔不为所动,眼睛盯着酒杯出神。 “杨家在洛阳经营有年,随行财物足有十余车。”王强诱之以利,道:“事成之后,孙将军便是许昌太守、鹰扬将军。” 孙滔抬起头,目光闪烁不定,有些意动。 王强拿起麈尾(1)轻甩了两下,意态闲适地道:“朝庭有意北伐,说不定孙将军又是一个祖车骑(2)” 孙滔心中“嗤”了声,自己可不想做祖逖,祖约差不多,不给老子好处,空话想让自己出兵,做梦。 手按草席,坐直身子,孙滔讨价还价道:“多谢大人栽培,只是山中缺衣少粮,大人能否先给些辎重?” 得寸近尺,王强暗自冷笑,这厮如此贪心,索性画张饼给他。 “朝庭让愚出来招揽流民帅,军粮存放在襄阳,不过事成之后,朝庭每年可以供给将军饷米两万石。” 孙滔目光烁烁盯着王强道:“若能给五万石粟米,孙某肝脑涂地也要报答会稽王的厚恩。” 贪得无厌,王强心中恼怒,反正是空口许诺,饼不妨再画大些。假做沉吟片刻,王强轻笑道:“就依将军。” “一言为定。”孙滔眉开眼笑地举杯道:“孙某谢过王大人。” 王强举杯浅酌了一口,淡淡地笑着,看着喜不自胜的孙滔,心中哂笑着。 孙滔谄笑道:“既然大人已经许了官职,那文书能否先给下官。” “也罢,就先给将军,等成事之后王某再替孙将军填上官职。”王强从怀中取出文书递给孙滔。 看着孙滔珍而重之的收好,王强心中暗笑,一纸空文买命,许昌太守、鹰扬将军,五万石粟米,怕是有命想没命拿。 送走王强,孙滔的笑脸沉寂下来,抚着胡须沉吟思索。 孙涛送王强到住处后,回来问道:“大哥,那姓王的话可信不?” “至多能信五分”,孙滔沉吟道:“三弟你派几个机灵的人前往洛阳打探一下,不能光听姓王的说,看看杨佺期到底带了多少人南下。” 孙涛点头答应,道:“大哥说的是,杨佺期是块硬骨头,咱们别没吃到肉反蹦了牙。” 孙滔眯起笑道:“谁说愚要啃骨头,姓王的不是许诺许昌太守、鹰扬将军吗,这块金招牌不拿出来用用岂不可惜。” “发英雄帖,请万安山的余庆、狼帮的宇文齐,还有大岚口的胡彰前来狩猎,告诉他们杨家南下带了许多财宝辎重,愚不信他们不动心。” 第五章乌合围猎 子正,杨安远打着哈欠钻出帐蓬,换防值守的兵丁已排列成列。 寒风袭来,杨安远连打了几个喷嚏。 用身上的大氅裹紧皮甲,杨安远返身从营帐内取出个酒葫芦藏在腰间,带着兵丁朝篝火处行去。 杨安深值守上半夜,与值夜的兵丁围坐的火旁,篝火被夜风刮得猎猎作响,明灭不定。 看到杨安远走来,杨安深起身笑道:“接下来劳烦二弟了。” “大哥,可有什么异常?” “荒郊野堡,除了狼嚎,没有其他声响。” 兄弟两人闲话两句,换了防。 等杨安深离开后,杨安远一屁股坐在火旁,从腰间拿出酒葫芦,笑道:“夜来风冷,兄弟们喝两口御御寒。” “少将军英明”,欢呼声响起。 杨安远伸手往下压压,轻笑道:“兄弟们别吵,让将军知道了愚的屁股可要挨鞭子。” 众人哄笑起来,当兵的有几个没挨过鞭子,杨安远的话让众人立感亲近。 酒葫芦在手中传着,谁也不讲究,嘴对嘴喝上两口后传给下一个。 杨安远往火堆中丢进几根木柴,火光将兵丁的脸映得通红,那些脸庞泛着笑容,写着对自己的亲近。 酒葫芦传了一圈,回到杨安远手中,摇一摇两斤酒还有小半葫。 杨安远豪迈地仰头痛饮了一口,轻喝道:“痛快!” 看到杨安远毫不嫌弃与众人共饮一葫酒,篝火映照着的笑脸更加灿烂了。 队长(1)李明笑道:“二少,这酒真不错,身上暖和多了。” 杨安远将酒葫芦递给身旁人,道:“这是杜康酒,当年魏武帝说过,‘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愚从三叔那偷拿的。” 魏武扬鞭天下,杨安远的眼中有火苗跃动,自己总有一天会像魏武帝那样,手舞长槊,纵横天下。 拣起块木柴丢入火中,溅得火星飞舞,杨安远的思绪随着火星发散开来:乱世之中手握雄兵,小则可以割据地方,大能像桓司马那样问鼎天下,杨家族军便是功业的倚仗。 自己自幼习武,练就一身好武艺,十六岁开始在军中历练,随父亲东征西战,营造忠勇孝义的形象;母亲不遗余力地替自己说话,父亲对自己颇为嘉许,在军中也有人望。 父亲、叔伯带兵严厉,将士们畏其威,自己若能施之以德,杨家军将来便能为自己所用。 脑中闪过杨安玄,杨安远的眉头一皱。自家三兄弟,大哥文弱,有意转任文职,老三倒是骁勇过人,近来又得父亲喜爱,说不定成为劲敌,暗自握拳生恨,要不是自己是庶出,哪用忌惮杨安玄。 执掌家业关键看父亲,但大伯和三叔也要勤加走动,争取他们在父亲面前为自己说好话。 大伯素来不喜欢老三,三叔贪杯好色,自己的那点银子可不够打点他,杨安远苦笑一声,想要承继家业,自己还任重道远。 四更已过,杨安远见兵丁有些渴睡,站起身道:“兄弟们,咱们走动走动,四下看看,别出什么漏子。” 临时驻地没有挖壕沟、树栅栏、搭箭楼,因地制宜地在豁口处简单地垒了些石堆,摆放上拒马,燃起火盆。 暗夜之中,火苗被风刮得摇曳不定,只能看见数丈范围。 杨思远带着兵丁来到西南角墩台向外了望,风中隐约有声音传出。 正要侧耳细听,“咻”的一声响。多年行伍经验让杨安远下意识地往左闪躲,一只暗箭尖啸着从耳边飞过。 “乱袭!鸣锣!”杨安远伏低身子,大声吼道。 锣声打破沉寂,帐蓬内一阵骚乱。 杨家军训练有素,很快一个个穿戴整齐的兵丁出帐,在伍长、什长的吆喝声中列队,再汇成方阵。 杨安玄起身披甲出帐,看到三叔杨思平正率领兵丁出坞堡。 兵丁在坞堡前空地结阵,盾墙在前,长枪在后,弓箭手密布在高处,牢牢堵住豁口。 杨佺期戎装举步,朝墩台行去,杨安玄紧走几步跟过去。 居高望远,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天色犹暗,看不清有多少人。 亲卫树起盾牌,“笃笃”声音断续响起。杨佺期静听了片刻,道:“应该是乌合之众,连箭都没几只。” 紧接着下令道:“守住阵脚,不要轻举妄动,待贼人靠近二十步,弓箭轮射三通。” 鼓躁声飘忽不定,贼人叫嚣着上前,被弓箭急射逼退后,不敢再冲。 天色渐亮,从墩台上已能望见来袭的贼人,百余步外黑丫丫一大片,约有千人。 再过一刻,逐渐能看清这些人衣衫杂乱,手中兵器杂乱,甚至还有木棒、竹枪掺杂其中。 杨广哈哈笑道:“估计是附近的流民,看到坞堡中有火光,以为咱们是商贾,想来捞一把。” 杨佺期又仔细看了半晌,下定论道:“贼人杂乱无序,毫无阵型,是乱民。” 杨安远一脸振奋地道:“末将请战,逐杀贼兵。” 这些贼兵既无训练又无装备,是送上门来的功劳,多积累功劳才能升迁,将来顺利执掌杨家军。 杨安玄明白杨安远的心思,他同样不想放过机会。 兄既不友,恕弟不恭,杨家族军我也要想要。想到这里,杨安玄躬身道:“末将亦请出战。” 杨安远怒道:“三弟,你会领兵打仗吗,这可不是打猎。” “一回生,二回熟,小弟身为杨家人,愿意替父兄分忧。”杨安玄毫不示弱地应道。 要在月前,杨佺期不但不会让杨安玄出战,反而会厉声喝斥。不过杨安玄这段时间的表现让杨佺期着实满意,追杀流民也没什么凶险,手心手背都是肉,战功便匀着分吧。 想到这里,杨佺期道:“传令,杨思平率部前驱,逐散贼兵。杨安远、杨安玄各率五十轻骑,列于左右,伺机杀敌。” 杨家族军近五百,轻骑仅有百余。轻骑皆乘大马,披轻甲、佩弓刀,择军中精锐组建,战场之上用于攻坚夺旗,是杨家父子在军中经营数十年才攒下的底蕴。 鼓声隆隆,杨思平率众推进,箭只漫空、盾牌如墙、长枪如林,势如奔流。 贼兵一触即溃,四散奔逃,根本没有抵抗。 杨佺期心中大定,下令道:“鸣号,让轻骑夹击。” “呜呜”的号角声中,马蹄奔腾如雷,两只轻骑如同快刀,轻巧地将贼兵分扯得七零八落。 杨家军赏罚分明,唾手可得的功劳人人争先,唯恐被别人抢了去。 有杨安玄在,杨安远如芒在背,憋足了劲要将老三比下去,让父亲看看谁才是真本事。 五十骑其快如风,踏得衰草溅飞、尘土飞扬,乱民如炸了窝的鸡鸭,惊惶四窜。 那些惊惶逃窜的贼兵衣着破烂,几无穿着皮甲之人,手中兵器更是五花八门,就是一群流民。 雪亮的弯刀挥处,残肢断臂飞起,鲜血飞溅,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味。 惨叫声此起彼伏,杨安远的身后很快出现里许长的血路,血路的两旁是倒伏、扭动、呻吟的贼人。 相比杨安远,杨安玄这队轻骑表现得不温不火,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前世被人沉了潭,这辈子行事当小心谨慎,沙场厮杀怎能大意,杨安玄手持弯弓,时不时地射一箭,不徐不急。 赵田护卫在他左侧,心中暗自感叹,他见过不少因贪功而陷入敌围的情况,三少年纪虽小行事却稳健,不贪功不急躁,有大将风度。 杨安远一气杀出五六里,此时天光大亮,扬脸望见数里许外矮坡上黑沉沉的人群。 贼人居然有伏兵,杨安远用刀前指,哈哈笑道:“乌合之众,也学人设伏,莫非嫌咱们的战功立少了。” 身后诸骑哄堂大笑。 士气正弘,杨安远扬刀高喝道:“兄弟们,拿住贼首,愚替你们请功。” 吼声高扬,蹄声如雷,毫不犹豫地跟随杨安远朝着矮岗杀去。 矮岗之上,数骑并立立于前。孙滔身着黑鲛皮甲,跨马横刀,冷冷地注视着驰来的杨家轻骑。 寒风凛冽,吹得帽缨飘飞,黑须扑打着面颊上生疼。孙滔感觉浑身冰冷,冷到心如铁石,以近千人作饵,总算诱得杨家军入伏。 侧脸望向右侧钢箍环额的粗壮汉子,道:“宇文帮主,接下来要看你的了。” 宇文齐,鲜卑族人,原是天王苻坚手下的一名禆将,淝水大战失利北逃之际纵兵为祸,心知死罪索性纠集了数十骑为寇,创建狼帮,杀人放火抢掠商队,无恶不做。 晋、秦、燕都曾派兵围剿,不过宇文齐为人机敏狡诈,麾下皆是轻骑,来去如风,难以得知他的行踪。 宇文齐虎背雄腰,目如铜铃,破锣声音吼道:“孙当家,杨家军实力不弱,除了你许诺的五百两黄金外,这些马也得归我。” 不等孙滔答话,左侧的长脸汉余庆冷声道:“宇文帮主,做人不要太贪,愚与孙寨主、胡老大已经垫进去数百条人命了,凭什么你想独吞战马?” 胡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胡须,道:“不错,愚和老余比不了孙寨主家大业大,几百名弟兄的生死可是伤筋动骨,这些马无论如何也要平分。” 战马难得,价值十余金,花费足抵二十余人消耗。 但手中多出五六十匹战马,势力范围便可扩展至盘龙山方圆数百里。 孙滔也在打战马的主意,如果此战能顺利劫杀杨家,分到三四十匹战马,再利用朝庭给的身份和粮草招揽人手,再寻出先祖所留的藏宝,不用三年,盘龙山便能啸聚一方,届时面对晋、秦、燕等国也有底气。 将相本无种,区区一个鹰扬将军算什么,说不定自己能重现孙氏荣光,割据一方、南面称王也说不定。 脑中闪过父亲临死前屏退众人后的交待,当年群雄讨董卓,孙坚作为先锋率先进入洛阳,驻军在洛阳城南的汉家陵墓。陵墓已经被董卓盗挖,孙坚明面派人修复暗中盗墓(2),得到的珍宝数十箱。 无意得到传国玉玺后,孙坚决定南返江东,因怕引人注目,不敢带着珍宝,命先祖孙义带着数十人带着珍宝藏在盘龙山。后来孙坚、孙策早逝,孙权建国,却没人来盘龙山联络。 孙氏藏宝唯有族长知晓埋藏地点,不料七世祖意外身死,没有机会带下任族长前去藏宝地,只留下“白鹿身下藏重宝”谶语。近百年来后续族长找遍盘龙山,也没找到藏宝地,只有这句谶语代代相传。 孙滔接任族长后,也曾带人搜遍盘龙山,梅花鹿、黑鹿、糜鹿、麂、獐找到不少,就是没有见过白鹿。 唉,莫非这宝藏与孙氏无缘。不行,等此战过后,自己要发动人手,哪怕逐寸搜索也要寻到宝藏。 蹄声轰鸣,震得草皮轻颤,孙滔打断遐想,急声道:“宇文当家,先赢了再说,不要鸡飞蛋打一场空,白白葬送了弟兄们的性命。” 宇文齐看了一眼一百五十步外的轻骑,“嘿嘿”笑道:“汉人也会骑射?让老子教教他们。” 高高举起手中钢矛,宇文齐高声喊道:“弟兄们,随吾来。” 后岗下休憩着七八十骑,听到宇文齐的吼声纷纷翻身上马。 矛尖前指,寒光森森,宇文齐向前驰去,身后诸骑以他为锋,呼啸着冲下矮岗,蹄声如雷,气势汹汹。 看到矮岗上突然冒出百余轻骑,杨安远心中暗凛,贼兵居然暗藏轻骑,绝非普通的流民。 双方相距不过百余步,杨安远高声下令道:“射!” 箭只破空交织,如同一张箭网向宇文齐等人罩去。宇文齐发出一声狼嚎,手中钢矛舞出光影,将射来的羽箭拨开。 身后轻骑或拨打或闪躲,马蹄声急促,箭雨多数落到了空处,冲锋之势丝毫不减。 杨安远目光凝重,对方骑术精良,是久经沙场的精锐。 飞驰的战马已经相接,杨安远钢刀横端,朝冲在最前的马头抹去。 宇文齐满面狞笑,钢矛朝杨安远的刀尖点去。 “当”,矛尖点中刀锋,杨安远感觉钢刀一荡。 矛尖余势不减,继续朝着右胸刺开,吓得杨安玄忙侧身急闪。尖啸声从右肋穿过,惊出一身冷汗。 两马相错,杨安远挥刀向前,身后交于袍泽。 钢刀飞掠而过,带起一蓬血花,对手惨叫落马,温热的血溅在脸上,浓浓的血腥味弥散开来。 马嘶声、喊杀声、撕裂声、碎骨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雪亮的兵刃被血色涂染,浸透着眼眸,献祭于天地。 第六章风雪相侵 转瞬之间,两队轻骑便相互凿穿。杨安远勒马回转,看到身边袍泽个个血染皮甲,更有六七匹无主的战马嘶鸣而过。 “杨安玄在哪?”杨安远怒声吼道:“鸣号示警。” 低沉的号角声响彻天地,仿如滚烫的油锅中加了勺水,战场沸炸开来。紧接着号角声再度响起,这次是孙滔下令出击。 两股号角声交织在一起,杀气冲天而起。 号角声在西南方向三里外,杨安玄毫不犹豫地旋转马头,朝着号角响起的方向冲去。 虽然杨安玄与杨安远不对付,但先不论两人毕竟是兄弟,便身在沙场同为袍泽,杨安玄也不可能弃杨安远不顾。 沙场争功可以,暗中角力也行,若是见死不救,抛弃、背叛袍泽,那注定为人不耻,再难服从。 事到临头须放胆,有些危险无法回避,一定要面对。 原本一盘散沙般的贼兵听到号角声,纷纷返身朝杨家军扑来。 杨安玄挥刀砍倒两名贼兵,看到贼兵如蚂蝗附体般纷纷涌来,心知不能被缠住,大声吼道:“冲出去。” 钢刀将刺向马腹的长矛挡开,杨安玄持刀探身,借助马势钢刀轻快地将头颅砍下。 人头在空中飞舞,鲜血四溅,惊恐的面目狰狞可怕,杨安玄前世见惯骷髅,今生也在沙场上杀过人,钢刀毫不手软再度朝阻路的贼兵挥去。 马蹄声声,洪流般朝前奔涌,带起一路血花。 杨安远感觉身陷泥潭之中,四周全是贼兵,左冲右突不得脱身。 长枪、尖矛、竹刺从四面八方扎来,右臂皮甲被矛尖划破,后背被砍了一刀,要不是亲卫杨河替他挡了一刀,左臂便保不住了。 挥刀迫退马前的贼兵,杨安远大口喘息。 一只竹矛悄无声息地扎向马腹,杨安远没有查觉,马受伤惊跳而起,将他掀落马下。 无数刀斧劈落,杨安远绝望地挥刀抵挡。杨河怒吼一声,飞身从马上跃起,手中刀朝前砍去,挡在杨安远身前。 刀斧溅起血花,杨河浑身喷血,嘶叫着挥刀反斫,以命换命。 侧旁一枪扎来,从肋下穿入,杨河惨叫一声,手中钢刀掉落。 杨安远趁机向后滚去,刚站起身,军侯杨向驰来,伸手一拉杨安远。杨安远就势腾起,落在杨向身后。 此时杨河身中数刀,竹枪穿透胸膛,倒在血泊中抽搐。 杨安远痛呼出声,想冲过去替杨河报仇,但杨向策马径自从侧旁驰开。 杨安远崩溃,捶着杨向的后背大叫道:“冲过去,杀死这些狗狼养的,替杨河报仇啊。” 杨向没有理他,听到喊杀声从东北方向传来,高喊道:“兄弟们,援军不远,前去汇合。” 劲风扑面如刀,马蹄声声如雷,杨安玄身形随着马背起伏,马背韵律起伏让他晋入玄妙的状态,心神仿如脱离躯体,无喜无忧,三丈范围内的风吹草动尽收心底。 箭破空带起有如水纹般轨迹,刀枪划来的轻重、快慢、角度等变化无不了然于心,手中钢刀如臂使指,或砍或刺或推或挡,起落处血花飞溅…… 赵田护卫在杨安玄身旁,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生恐有人打扰了三少。 他也曾有过一次这种有如神助的体会,这是可遇不可求的顿悟,羡慕地看了一眼杨安玄,此役过后三少武艺定能激进。 ………… 宇文齐钢箍勒额,披肩散发随风飘舞,钢矛上的血被冷风吹成褐色,心中热血却在沸腾。 打劫商队如同杀猪宰羊,怎比得上沙场杀戮来得畅快,眼前情形有如重回跟随天王东征西讨、平定四方的激情岁月。 看见南面一队轻骑驰来,宇文齐高嚎着率着麾下横冲过去。 感受着马蹄给地面带来的颤动,杨安玄冷冷地注视着狂奔而来的恶汉,钢矛带着滔天怒浪汹涌袭来。 相距丈许,宇文齐探身而起,借势前刺,钢矛带着“嗤”声破空直刺杨安玄。 杨安玄盯着矛尖一点寒芒,钢刀毫不迟疑地劈出。 不料宇文齐身形又落回马背,手中钢矛一顿,避开劈来的刀锋。 两马相近,刀势已老,宇文齐哈哈狂笑,凭借这一招收势,他曾刺杀过百余条性命。 狞笑再挥矛,直刺对手的胸口,宇文齐期待着钢矛撕裂肉体时快感。 气机牵引之下,杨安玄对宇文齐的小动作了如指掌,钢矛顿挫,钢刀看似劈势不减落在空处,其实早已收回劲力,蓄力待变。 钢矛扎来,杨安玄微微后仰,手中钢刀翻腕上撩,恶狠狠地割向宇文齐的手腕。 取巧者终有弄巧成拙之时。矛刺空,宇文齐知道不妙,手急往后缩,还是被钢刀将三枚手指斩落。 惨叫声中钢矛坠地,宇文齐强忍剧痛,右膝盖用力磕向马腹,战马会意,朝左侧逃去,险险地避开赵田的补刀。 杨安玄探身而起,用力地劈向另一骑。刀碰在枪身微微颤动,巧妙地沿着枪身滑动,然后扫起一片寒芒,枪随同持枪的手一同飞落。 身后众骑见主将骁勇无比,个个如狼似虎,挥舞着钢刀长矛高吼跟着杨安玄,收割着贼兵性命。 首领败逃,狼帮帮众已无战心,策马四散奔逃,原本密集的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 杨向带着杨安远冲出包围,看到不远处冲杀的杨安玄,策马前来汇合。 号角声此起彼伏,杨思平率领步卒赶至。孙滔连杀数名逃兵仍阻止不住溃势,知道大势已去,旋转马头朝盘龙山逃去。 杨安玄看到一伙贼兵拥着数骑朝远处逃去,马上有人身着黑色皮甲,定是贼首。擒贼先擒王,杨安玄催马紧追不舍。 战局已定,杨思平命人抢救伤员、收拢战马,打扫战场。俘虏的贼兵被押着聚集,蹲在地上等候发落,尸体堆积在一旁。 杨河伏尸处,杨安远跪地痛哭,泪水将脸上的血渍冲出两道血痕。 天空飘起了雪,很快便遮掩住地上的血色。 杨向叹了口气,道:“二少,人死不能复生,让杨河安息吧。” 按照杨家军的惯例,战死的弟兄会焚化成灰装入坛中送返家人。 杨安远抱起血肉模糊的杨河。 杨向拣起地上的断臂,道:“二少,让我来吧。” 杨安远不理不睬,径自迈步,脸色铁青,眼中有泪,心中有恨。 若不是老三有意拖延,自己怎么会身陷重围,杨河也不会为救自己而死。 ………… 雪花漫天飞舞,遮人耳目。杨安玄在入山口勒住战马,看着数十步外逃窜进山的贼兵,心中犹豫不定。 “逢山莫进,遇林回头”的教诲耳中起茧,可是看着三十步外逃窜的数骑着实有些不甘,到手的功劳要是放弃,被杨安远知道一定会笑死。 身后诸骑显然都不想放过快到手的功劳,陈华出声怂恿道:“三少,这些流民四散奔逃,肯定没有伏兵。贼首就在眼前,若能擒下便立下了大功,三少至少能晋升两阶。” 军中记功有斩首、斩将、夺旗、先登等,擒拿贼首归在斩将一类,胜过斩首三倍。 晋沿用汉制,军功爵制不复存在,朝庭中军兵马寡弱,统帅外军的都督、刺史拥兵自重,大的像桓家,小的有杨家,族军父子相袭。 即便如此,军功升迁查验仍十分严苛。杨安远随父多次出征,累功也不过八品校尉,杨安深任的是文职,太守府八品主记室,至于杨安玄,曾斩首数级,任什长之职。 按说什长无权率轻骑五十,但杨佺期有意栽培他,让身为军侯的赵田名义上统率,有意让杨安玄捞取功劳。 想到杨安远已是校尉,远远地将自己甩在后面,自己要与他相争,没有拿得出手的功劳怎能,眼见斩贼首的功劳就在不远,实在不甘就此放手。 赵田看出杨安玄的不舍,道:“三少,不妨追上一程。山中不便策马,需步行追击。入山后需听我指挥,咱们见机行事。” 事不宜迟,杨安玄挑选了三十人,陈华这些人一并被选上。箭只聚拢在一起,每人携带了两袋箭,步行追击。 山路狭窄崎岖,三尺宽的山道上挤满了溃逃的流民,孙滔等人根本无法策马,只得跳下马夹杂在人群中一起前逃。 身后传来喊叫声,如同波浪般迅速传导过来,杨家军居然入山追击了。 此处离石寨尚远,孙滔打量四周,前面不远有处山林,可守可藏可逃。 孙滔挥手道:“诸位兄弟,咱们上山。” 如同赶着一群鸭子,杨安玄时不时地射上两箭,将流民回头拼命的念头扼杀。 拥堵在山道上逃命的流民很快学乖了,纷纷逃离山道往两旁的山林钻去,杨安玄不加理睬,只是追着前面的马匹稳步前行。 离着二十余步远,突见流民一窝蜂般地朝道左的山林奔去,领头的汉子身上的黑色皮甲分外醒目,杨安玄认准此人便是贼首了。 狂风撕扯着雪花如同乱絮,孙滔爬到半山倚在一棵树旁,喘息着朝山下打量。 放眼望去都是逃窜的喽罗,追兵只有三十余人,孙滔暗恨,只有这点杨家军,咬也把他们咬死,也算挽回些颜面。 “鸣号,准备反击。”孙滔理了理散乱的胡须,板起脸威严地下令道。 号角声在山间回荡,逃窜的喽罗们纷纷站住脚张望,雪花漫空,一时分不清情形。 杨安玄心知要速战速决,拖得久了自己这点人便成了打狗的肉包子,问身旁的赵田道:“赵哥,可带了火箭?” “带了两袋。”赵田答道。 火箭在靠近箭头处绑缚浸满油脂的麻布等易燃物,点燃后射出用于纵火,此次从洛阳迁往新野,带了不少火箭。 作为先遣,可能出现各种难以预料的事情,随身携带的物资很杂,赵田等人专门有几个箭囊储放火箭,方才挑选的三十人中有半数是跟随杨安玄的先遣。 山脚处是灌木茅草,被雪覆了薄薄一层,杨安玄道:“风向正好,看看能否点燃茅草,不行就退走。” 火折同样是随身携带,晃着燃起火箭。星星火光射向茅草灌木丛,很快升出白烟,转瞬之间火苗窜出,浓烟被风扯着向山林飘去。 孙滔久居山中,知道山火的可怕,看到火冒烟起,二话不说转头就跑。山那面不远有溪,靠近溪水就不怕了。 火借风势,浓烟翻滚,那些喽罗们看到浓烟,拼命地朝远处逃去。 杨安玄松了口气,笑道:“老天保佑,咱们绕过这座山看看能否抓住那贼首。” 第七章乘勇追敌 绕过山林,天地一片灰蒙,粘了黑灰的雪将凌乱的脚印变淡,渐不可见。火已被大雪压熄,余下数股黑烟随风飘荡。 举目四望,灰蒙蒙看不见人影,杨安玄有些丧气,花了气力、冒了风险却无收获。 赵田拂去肩头的落雪,打量了一下四周,道:“三少,雪太大了,要等雪小些才能回去。” 雪太大,视线不过三五丈,地形又不熟,地面被雪覆盖,看不清虚实,踩到空处极易摔伤。 杨安玄怏怏地道:“刚才来的时候经过的山坳可以避雪,咱们到那里去。” 那处山坳天然形成的凹壁,原本藏了十几个喽罗,被杨安玄等人经过时杀死。 雪没有停歇的样子,天色逐渐转暗,地上积了半尺多厚吩咐。 杨安玄心知今天回不去了,吩咐道:“找点干柴,弄点东西吃,咱们今晚在这过夜。” 积雪上留着动物走过的蹄印,很快便射杀了几头野羊、野兔,还有两只野鸡。 四堆篝火燃起,收拾干净的野味在木架上翻弄着,滋滋往下滴油,散发出浓烈的香味。 追敌的多是斥侯,随身带着调味包。粗盐抹在焦黄的野味上,众人吃得津津有味。 杨安玄等人吃得开心,坞堡墩台上杨佺期却忧心忡忡地按剑而立。 身上黑氅被飞雪堆白,杨佺期望着飘舞的飞雪,眉头紧锁。 一千多流民、还有近百轻骑,好大的手笔,看来被玄儿猜中了,八成是王绪暗中弄鬼。 身为杨家掌舵人,肩负着家族的兴衰成败,杨佺期丝毫不敢怠懈,追击杨佛嵩为姚崇所败丢了龙骧将军的称号,若是在这残堡损兵折将不知会稽王又会兴出什么风浪来。 “……杀敌一百五十余人,虏三百余人,获战马三十六匹……战死二十三人,伤三十六人……” 杨佺期心中悲喜交杂,以少胜多,还得了三十多匹战马,固然可喜,但伤亡了数十族人,安玄冒然进山追敌,生死不知,着实让人揪心。 小小的人儿蹒跚地踩着积雪登上墩台,来到杨佺期身边,是杨湫。 杨湫扯了扯父亲身上的大氅,扬起脸皱着眉头问道:“爹爹,三哥没事吧。” 杨佺期替女儿拂去头上的雪花,拉起大氅将杨湫裹在里面,道:“没事,爹已经派人进山查探去了。等雪停了,爹亲自带人进山。” 杨湫偎依在父亲身边,父女俩默默地看着飞雪飘落。 “二哥,下来喝口酒避避风寒,这么大的雪别冻出个好歹来。你放心,有赵田护着,安玄没事。”杨思平在墩台下扯着嗓子喊道。 杨佺期牵着女儿的手走下墩台,坞堡内香味扑鼻,粟粥已沸,腊肉切成碎块放进粥中,香味让人垂涎。 俘虏自然享受不到,有几口洗锅水喝就不错了。三百多名被关押在几间破屋内,飞雪从残破的屋顶飘落,好在一群人挤在一起,倒不用怕冻死。 大帐内燃着炭火,杨广已经微醺,杨安远侍坐在他身旁,端着酒坛倒酒。 替杨广满上一杯酒,杨安远轻声道:“大伯,父亲怪愚贪功害死弟兄们,还请大伯替愚美言几句。” “唔”,杨广端起酒杯道:“这事不能怪你,谁会想到这些流民里还夹杂着百余轻骑,看来让安玄猜着了,王绪那小子在捣鬼。” “大伯,没想到三弟居然能猜出王绪不甘心,半路生事,当初大伯还骂他杞人忧天呢。”杨安远看似称赞,其实暗中拱火。 杨广冷哼一声,道:“不过碰巧而已。若是真知晓兵法,怎么会轻率追敌入山。” 杨安远连声道:“大伯说的是。” 看了一眼忐忑不安的杨安远,杨广翘了翘嘴角,道:“尔父要是责罚你,吾自会替你说话。” ………… 石寨,议事大厅。 王强悠闲地喝着茶,等候消息。茶是孙滔从蜀商手中抢来的,相比酸苦的村酿,王强更喜欢茶。 生平最慕谢太傅(1),谢公在北府军大破前秦时仍能安坐与人下棋,意色举止、不异于常,真乃名士风流。 此次对付杨佺期,孙滔居然说动四家联军,人数多达一千六,还有七八十轻骑,胜券在握,王强好整以暇地学谢太傅安坐等候消息。 时将正午,天降大雪,茶水已淡。 王强有些坐不住了,甩着麈尾起身,借着赏雪的由头踱到寨墙边张望。 数里外腾起黑烟同,分外醒目,王强吸了口凉气,生出不祥预感,山中怎会起火? 再等了一阵,有溃兵带来了败逃消息。 王强浑身冰冷,筛做一团,半晌才魂魄归窍,仰天长叹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石寨上已经乱成一锅粥,喽罗们背包挑担,闹哄哄地往山下逃。 孙滔不知死活,王强不打算再等,自己在洛阳露过面,若是落在杨家人手中,王绪肯定把罪责推给自己,保命要紧。 找来身褐衣套在袍外,纶巾换成破布,麈尾扔了,王强怀在两名随从的掺扶下跌跌撞撞地下山。 ………… 天将亮时,风停雪住,地上积雪盈尺,天地茫茫一片。 放眼四望,山林有如银妆玉团,美不胜收,只是不知身在何方。 杨安玄踩了一下积雪,雪将没过脚上的皮靴,约有尺许厚,道:“这么厚的积雪,山被封了,怕一时出不去了。“ 赵田眯了眯眼四处打量,道:“不知还会不会下雪,得尽快找到人带路出山。” 众人登上山顶四眺,赵田发现西北数里外有一串黑点在挪动,不知是人还是动物。 杨安玄顺着赵田手指的方向细瞧了一阵,轻声道:“是人。” 昨日战场顿悟,杨安玄感觉心头灵动,眼前景物如同雨后清新,便连细微的风声草动都有所感,远处的黑点虽远,杨安玄很快确认是人。 赵田辨了辨方向,指着不远处的山头道:“这些人应该会经过那里,咱们到那截他们去。” 望山跑死马,尤其在雪地里跋涉,足足有小半个时辰,那伙人才到达杨安玄等人埋伏的山岗。 一阵箭雨后,倒下五六人,剩下的三人束手被擒。 审讯后得知,山中贼首名叫孙滔,这九个贼人中有孙滔的三弟孙涛,他们正准备前往黑水潭。 黑水潭离此五里,贼人在那里建有木屋,储有粮食。 与赵田商议后,杨安玄决定前往黑水潭碰碰运气。 让孙涛带路,杨安玄、赵田等八人剥了贼人的衣服换上,其他人尾随在后,朝黑水潭而去。 走了大半个时辰后,透过林间缝隙能看到前面有一汪潭水,杨安玄轻声问道:“可是到了?” 刀指在后腰,孙涛向前挺了挺,离弯刀远了几分,转着脑袋道:“是。” 赵田举手示意,众人放缓脚步,赵田举步走在最前。 杨安玄用刀身在孙涛的衣服上蹭了一下,冷声喝道:“老实点。” 穿林声惊动树上的宿鸟,鸟儿振翅惊飞,震得树上的积雪籁籁掉落,有声高喝道:“什么人?” 杨安玄回应道:“是三爷。” 用刀捅了捅孙涛,孙涛吃痛开口道:“愚回来了。” 那人听清孙涛的声音,高声对着潭边吼道:“三爷回来了,快去告诉大爷一声。” 孙涛暗暗叫苦,大哥怎么会在黑水潭,这下糟了,堵在这了。 黑水潭是个半亩方圆的积水潭,北侧山脚下有一排木屋,木屋前空地有人走动,数口大锅冒着热气,正在煮早饭。 有人笑盈盈地迎过来,看到走出林子的孙滔,隔着老远招呼道:“三爷,刚才大爷还在念叨你呢,生怕你出事。” 孙涛突然向前奔去,吼道:“官军来了。” 雪地行走艰难,杨安玄一个箭步赶上,挥刀直刺,弯刀扎进孙涛腰间。孙涛倒地抽搐,鲜血染红雪地。 也不拔刀,杨安玄伸手摘弓搭箭,一箭朝对面的贼人射去。 七八丈远的距离,对杨安玄来说是百发百中,箭正中咽喉,那人应弦而倒。 赵田等人见已暴露,纷纷抽箭激射,转瞬那几个贼人都倒在地上。 贼人乱成一团,有的拿兵刃冲来,有的傻楞着不知所措,有的转身逃往木屋,粥锅被撞翻,热气弥散。 杨安玄和赵田等人扇面排开,不紧不慢地抽箭射向冲来的贼人,雪地奔走艰难,不易躲闪,贼人纷纷中箭倒地,冲不近三丈距离。 最里侧的木屋内,孙滔与余庆、胡彰等人正在议事。 余庆愁眉苦脸地道:“……偷鸡不成反蚀米,仆山寨这次至少损了二百多人,元气大伤。孙当家,你许诺的粟米、钱财可不能少。” 胡彰叹道:“这世道拉人容易,余当家损的那些人不算什么。倒是愚带来的多是族人,损折过半让愚回去如何交待。” 孙滔道:“两位莫急,孙某人说话算数,那盖着大章的文书两位也看过了,不会做假。王大人就在石寨中,他是会稽王、中书令派来的人,朝庭不会少了咱们的钱粮。昨日愚与两位商议联合之事,不知考虑得……” 余庆打断孙滔的话道:“仆只要粟米钱财,朝庭的官不做也罢。” “不错,大岚口虽不如盘龙山,但胡某宁为鸡头不为凤尾,联合之事孙当家不要再提。”胡彰也道。 孙滔心中冷笑,昨日兵败,宇文齐不知去向,胡彰和余庆被裹胁进山。 既然上了钩,再想脱身岂由得你们,老老实实并入盘龙山成为自己的手下,不妨带着他们升官发财。 要不然等杨家军走后,自己先带人剿了万安山和大岚口,再去寻找宇文齐,那些战马可是有钱买不到的好东西。 正微笑沉吟,听屋外狼哭鬼嚎,有人奔进屋内,道:“大当家,官军来了。” 三人悚然站起,拿着兵刃窜到屋外。 孙滔怒喝道:“黑水潭如此隐秘,官军怎么会到这里来,是谁带的路?” “是三爷。” “老三?该死,他在哪?”孙滔恨得直咬牙,恨不得一刀将他剁翻在地。 “被官军杀了。” “啊。”孙滔只觉心头一绞,脚步趔趄,痛呼道:“三弟啊。” 血红的眼睛望向远处的官军,孙滔怒吼道:“杀了他们,剁成肉酱替三爷报仇。” 见大当家率先朝官军扑去,贼兵们士气大振,纷纷朝官军杀去。 胡彰、余庆等人跟在后面,摸索着前行,待见到官军只有七八人,心中大定,吆喝着也朝前扑去。 射出最后一只箭,杨安玄将弓丢在地上,从孙涛身上拔出刀,正要迎敌,身旁的赵田喝道:“退。” 杨安玄没有迟疑,听令与着众人朝来路退去,孙滔等人紧追不放。 看到孙滔身上那身黑皮甲,杨安玄脸上露出笑意,总算没有白来,将贼首堵在这了。 退入林中,与后面的兵丁汇合,这些人箭囊尚满,杨安玄信心大增,朗声笑道:“贼首就在此,诸位兄弟随愚杀敌立功。” “唯(2)!”一呼百诺,气势如宏。 第八章天意难问 冷箭从林中飞出,接二连三有喽罗倒地。孙滔冷静了些,躲在一棵大树后,下令道:“不要硬冲,找些挡箭的东西来。” 房门、床板、锅盖,五花八门的“盾牌”立起,缓缓向前推进。 杨安玄抽冷一箭,“笃”的一声插在木板之上,没能伤到藏在木板后的贼人。 贼人至少过百,赵田道:“放他们入林游斗。” 杨安玄毫不拖延,闪身向后退走,赵田的作战经验远胜过自己,战场上只需要一个声音。 林中树木丛生,间距不过数尺,箭的作用不大。孙滔等人入林,也将手中房门、木板等物丢弃,借着树木的掩护,朝杨安玄等人围去。 “三人一组,相互照应。”赵田下令道。 平素训练有团战配合的操练,众人迅速地组队,赵田和孙忠一左一右护卫在杨安玄身边。 兵刃的撞击声响成一片,杨安玄紧盯着孙滔,擒贼擒王,杀了贼首剩下的乌合之众自会不战自溃。 看着孙滔走进,杨安玄战意盎然,豪气冲天,大踏步迎向前。脚下积雪飞溅,手中的钢刀寒光耀耀,渴饮人血。 孙滔脚步稍顿,让手下喽兵挡在身前。 麻脸喽兵举刀劈向杨安玄,杨安玄闪身避开,钢刀斜着刺入那人腹中,血崩射而出,脸上感觉数点温热。 旁边长矛扎来,赵田用刀背磕开,孙忠踏步上前,挥刀斩向前突的孙滔,刀剑相碰,迸出火星。 杨安玄抽回刀,就势抹向执矛之人,那人往后急退,脚步踉跄,撞到身后的大树上。 刀光闪处,执矛的手臂被斩落,又是一蓬血雨。 撕心裂肺的痛嚎、刺鼻的血腥味激起杨安玄的凶性,亢奋地大吼一声,杨安玄朝孙滔扑去。 孙滔看到杨安玄脸上的血痕斑斑,狰狞可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大呼道:“柱子。” 一个又高又壮的虬须汉出现在孙滔身旁,举着铁斧朝杨安玄劈去。 斧挂利啸,“当”的一声斫在刀身上,火星四溅。 钢刀脱手而飞,杨安玄被震得倒退。赵田忙挥刀斩向大汉的腰腹,拦住他追击的脚步。 杨安玄连退两步才站稳脚步,感觉手臂酸麻,心道这汉子好大力气,自己有些得意轻敌了。 真气流转,酸胀消失,杨安玄准备拣起钢刀再战。有个贼人见他空手,一枪斜扎过来,准备拣个漏。 杨安玄侧转身形,伸手抓住枪杆,那人用力往怀中回夺。杨安玄一拧枪身,枪杆弓起后松手。 回撤力加上枪身弹力,将那汉子弹得向后摔去。杨安玄箭步上前,再度抓住枪身,借势往前一送,枪纂扎入那人胸口,将他钉在地上。 孙滔再度咬牙扑来,剑挟风雪,恨不能将杨安玄劈成两半。 杨安玄拔出枪横架,步伐错动,转腕斜扫,枪纂直刺孙滔的咽喉。 自杨亮始,杨家以武立身,族中专门聘请高手教习子弟武艺。杨安玄六岁起习武,各种兵器都曾习练,枪为兵中之王,更是下过苦功。 孙滔的剑往外一推,荡开枪身,剑光绚若银龙,刺向杨安玄的双眼,杨安玄竖枪护面,将剑拨开。 林中空间狭隘,枪势无法展开,杨安玄感觉束手缚脚,反被孙滔逼得连连后退。 另一侧赵田被虬须汉逼得四处游走,不敢用刀碰铁斧,入林的贼人却越来越多,张牙舞爪步步进逼,情形不容乐观。 急中生智,杨安玄大声吼道:“陈华,放响箭,召援兵。” 陈华一楞,哪来的援兵,随即醒悟过来,虚张声势。大声答应,脱离战场来到空处,抽出一根鸣镝向天射出。 “哔”,尖锐的声音划破长空,长长的尾音在山林间回响。 “哔”,意外地从西南处传来一声回应,紧接着东南方向也传来一声鸣镝回应。陈华激动地再射出一根鸣镝,高兴地大吼道:“援兵来了。” 杨安玄心中一暖,知道是杨佺期派来寻找自己的斥候。 赵田高声鼓劲道:“兄弟们,坚持住,援兵马上就要来了。” 几声尖啸众人听得清楚,杨家军喜形于色,孙滔等人面无死灰。 杨安玄心知来的极可能只是几名斥候,但孙滔等人真以为杨家大军即将到来,胡彰、余庆两人对视一眼,悄然转身后撤。 打铁要趁热,贼人士气低迷,杨安玄一抖手中枪,枪扎一条线,直刺孙滔胸口。 孙滔心生退意,不敢硬接,向旁闪去。 杨安玄连扎两枪,将孙滔逼出丈许外,突然侧步转身,枪如毒蛇吐信,从旁直刺虬须汉小腹。 那壮汉正全力对付赵田,被斜刺里冒出来的一枪吓得一跳,连忙闪身躲避。 赵田抓住机会,钢刀搠胸疾刺,壮汉举斧相档,脚步后挪,想拉开与杨安玄的距离,不料被积埋于雪的树根一跘,脚步踉跄。 钢刀点在斧面,赵田用尽全身力气,虬须汉本已立足不稳,不由得向后栽倒。 杨安玄抽枪回刺,以枪纂为尖,反扎向前来营救的孙滔。 枪势又猛又急,孙滔只得停步用剑拨挑。 “呯”,壮汉倒地,砸得飞雪四溅。赵田飞身上前,寒光扎入壮汉的腹中。 孙滔看见柱子倒在血中惨叫,身旁的喽罗纷纷后退,虚晃一剑,转身往林外逃去。 杨安玄哪会让他溜走,长枪脱手飞出,直刺孙滔的后背。 孙滔听到风声,竭力往旁闪躲,枪尖扎在右肩之上。孙滔身上的黑鲛甲是宝物,枪尖居然没有扎透,弹落在地。 虽然枪尖没有扎进孙滔体内,但枪身传来的大力却震碎了孙滔的肩骨,余力不减带着孙滔朝身前的大树撞去。 等孙滔从昏头转向中清醒过来,孙忠的钢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额头上肿出一个大疱。 孙滔被抓,壮汉身死,官军援兵将至,那些喽罗哪有战心,纷纷朝山林深处逃去,有的干脆跪地投降。 ………… 锅中粟米已熟,煮熟的腊味香味扑鼻,驱散了空气中的血腥,只是那腥红的血迹染在白雪之上,分外刺眼。 闻声而来的斥候已与杨安玄等人汇合,得知来的仅是几名斥侯,孙滔十分沮丧。 此刻身上的皮甲被剥去,孙滔耷拉着胳膊,垂头丧气地同三十几名喽兵蹲在潭边等候发落。 胡彰比较倒霉,逃跑的时候崴了脚,也做了俘虏,花白的胡须乱成一团蓬草,正低声央告孙滔不要说出他的身份。孙滔默不作声,心想会死的话怎么也得拉个伴。 吃罢饭,杨安玄走进木屋,让赵田把孙滔提来。 孙滔最后一丝侥幸破灭,进屋便扑通跪倒,哀告道:“将军饶命,都是王植(王强化名)让仆干的,说是奉了会稽王之命,小人被蒙骗,以为是奉命行事。将军饶小人一命,仆寨中有不少珍宝,情愿都送给将军。” 杨安玄心中暗凛,虽然不知王植是谁,但听到会稽王三个字就知道被自己猜中,此次截杀是王绪怀恨报复,至于是否真出于会稽王之意只有天知。 赵田一皱眉,转身出屋,将门带上,守在门前。 杨安玄细问了一番,模糊记得孙滔描述王植的样貌是王绪身边的那个佐吏,此事关系重大,不宜声张。 目光冷冽地看向孙滔,此人为虎作伥,不能留他。 见杨安玄伸手摸刀,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孙滔慌忙叫道:“大岚口的胡当家也被将军抓住了。” “哦”,狗咬狗一嘴毛,杨安玄大声道:“赵哥,去把大岚口的胡当家也请进来。” 胡彰押进屋内,对着孙滔吐了口唾沫,也不下跪,闭上眼面对杨安玄,一语不发。 杨安玄见胡彰胡须花白,满面风霜之色,随口问道:“老丈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胡彰听杨安玄语气柔和,睁开眼应道:“老夫胡彰,祖居豫州汝南,永嘉之乱后避祸到大岚口驻堡自守。” 汝南人,与袁氏是同乡,杨安玄心生好感,道:“为何劫杀官军?” 胡彰恨恨地向孙滔再吐了口唾沫,闭目不语。 杨安玄突然念头一动,盘龙山的位置在洛阳和新野之间,是两地往来的必经之地,离官道不远,若能将那个残堡修复,不失为要地,若能收伏胡彰作为暗子,将来说不定有用。 于是,杨安玄笑问道:“胡老丈,你大岚口还有多少兵马,可有意为吾效力?” 胡彰睁开眼,迟疑地道:“将军可是为朝庭招揽老夫?” 杨安玄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道:“这盘龙山如何?” 胡彰会意,心中大喜,盘龙山地势险要、山深林密、进退有据,孙氏在此经营近两百年,垦出的农田将近千顷,依附的百姓数以千计,若能鸠占鹊巢,可为百年基业。 孙滔连忙大叫道:“小人也愿为将军效命。” 胡彰心知卖身要快,曲膝跪倒道:“将军若肯把盘龙山寨给仆,胡彰愿为将军驱使。” 孙滔急了,用头撞向胡彰,骂道:“老狗,居然想夺吾山寨,你不得好死。” 杨安玄站起身,抽刀在手。孙滔忙道:“将军且慢动手,仆有藏宝相献,万乞将军饶仆性命。” “区区流寇,衣食尚且不保,有什么藏宝?”杨安玄冷笑道:“等吾夺了你的山寨,什么拿不到手。” “小人是东吴孙氏后人,当年老祖孙坚留下一批财宝,藏在此山中。” 胡彰机警,连忙起身恭声道:“将军,胡某到外面等候。” 杨安玄目光炯炯地盯着孙滔,喝问道:“这么多年过去,藏宝还在?” “在,在”,孙滔连声道:“只要将军放仆条生路,仆便将藏宝之事告诉将军。请将军对天发誓,不可害仆性命。” “好”,杨安玄爽快地答应,指天盟誓道:“皇天在上,后土为证,孙滔若将藏宝给吾,吾绝不伤他性命。如有违背,天诛地灭。好了,快说。” 无奈,孙滔只得将“白鹿身下藏重宝”的秘语以及原委告诉了杨安玄。 杨安玄冷笑道:“盘龙山纵横数百里,你孙家找寻藏宝百年尚无结果,你认为吾能找到这些藏宝?” “小人愿为将军找寻宝藏。”孙滔转着眼珠道。 “不必了。”杨安玄一刀捅进孙滔胸口,冷声道:“吾信不过你。” ………… 午时,杨佺期率领二百族军赶至,在俘虏的带路下不费吹灰之力夺下了石寨,山寨易主,改孙姓胡。 杨佺期在此驻扎了两天,从山寨搜走了二百石粮食还有两车财宝,其他物资留给了胡彰,三百多俘兵也给了他。至于胡彰如何恩威并施、坐稳山寨,那是他的事,乱世求存,各凭本事。 杨安玄起初有意让胡彰之子随他前去新野郡,转念一想,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靠胡彰的儿子作为人质能取的作用有限,反而容易引起胡彰的不满,索性清清爽爽地走人,赌一把胡彰的心性。 死里逃生,又平白得了偌大基业,胡彰对杨安玄感激涕零,发誓效忠。 杨安玄暗中交待胡彰勘查盘龙山,不过没有告诉胡彰具体找什么。能否找到“白鹿”杨安玄并没有抱太大希望,毕竟孙家找寻了数十年无果。 胡彰算是步闲棋,落子生根后会有什么结果,留待以后查验。 大队继续南行,杨安玄回望盘龙山方向,目光锐利似箭,且先藏鹿于山中,终将返而逐之。 第九章因茶说事 新野郡北依宛、洛,南接荆、襄,是南北交汇、水陆交通要道,扼守北军南下的门户。 新野郡原属义阳郡,元康八年(298年),晋惠帝分义阳郡立新野郡,治所棘阳,辖新野、棘阳、穰、朝阳、安昌五县。 十二月二日,杨家族军在丝竹声中,大小官吏夹道恭迎下进入棘阳城。 低矮的城墙、狭窄的街道、拥挤的官署,这让见识过洛阳城恢宏景向的杨安玄有些失望。 原新野太守韦仁奉朝庭旨意进京迁升为太子中庶子,留下主簿陈深与新太守杨佺期交接。 离任前韦仁得了中书令王国宝授意,将库中钱粮挥霍近空,看着空空如也的库房,杨佺期愤然拂袖而去。 下车伊始,杨佺期便带了三个儿子前往襄阳城,拜谢东安伯、建威将军、雍州刺史郗恢。 太元十七年(392年),雍州刺史朱序求退离职,天子擢升亲信郗恢建威将军、雍州刺史,镇守北大门。 郗恢刚上任,前秦便派左丞相窦冲率军南下,郗恢派兵抵御,时任河南太守的杨佺期全力配合夹击,成功击退窦冲。郗恢因此受到天子嘉奖,对杨佺期大为赏识,誉之为“国之良将”,两人往来密切。 此次杨佺期兵败,郗恢大力为其斡旋,便是看重杨佺期的武勇,让其镇守荆、襄的北大门。 时近年关,襄阳城街道两旁的店铺张灯结彩,宽阔的街道上牛车往来,行人衣着华贵,面带笑容,处处洋溢着过年的喜庆。 雍州刺史府,位于襄阳城正中,两尊阙楼像天神般护卫在府前。 杨佺期等人在府前下马,小吏上前问明来意,得知是新任的新野太守、建威司马前来拜见郗刺史,忙引着入府,有人快步前去通禀。 刺史府规模不小,官廨遍布两旁,回廊相接,庄重沉稳。 接连穿过两道仪门来到大堂,杨安玄看到有群人在堂前迎候,中间那人白面长须,头戴进贤两梁冠,身装绛色官袍,便是郗恢了。 杨佺期快步上前揖礼,道:“下官拜见郗刺史。” 郗恢拉住杨佺期的手,笑道:“佺期老弟,你总算来了,我可是如盼甘霖啊,进堂说话。” 两人携手入堂,众人随在身后。入堂重新见礼,郗恢替杨佺期引见别驾张回、治中郭俊,张回是彭城张昭之后,郭俊则是河东闻喜郭瑗的子孙。 见礼毕,郗恢让杨佺期在他的左侧落席,杨安玄兄弟三人侍坐在父亲身后。 郗恢用手中麈尾点指着杨安玄三人,道:“佺期,早闻你家有三虎,果然个个英姿勃发,后生可畏啊。” “郗刺史过誉。下官前来觐见履职,新野军政还请郗刺史示下。”杨佺期恭恭敬敬地拱手礼道。 郗恢摆摆手,笑道:“佺期武勇过人,有你镇守新野,郗某可以放心安寝,你可放手而为。” 指了指左侧末席的年轻人,郗恢道:“此子乃我府中征虏参事胡道序(胡藩字),华林胡氏,通武善射、足智多谋,军中之事我会委他与佺期联络。” 胡藩起身来到杨佺期席前,躬身礼道:“胡藩见过杨太守。” 杨安玄听到胡藩的名字怦然心动,瞪大眼睛仔细打量他,如果没记错的话此人便是南朝宋的开国功臣、名将胡藩了,看年岁跟大哥相仿,剑眉虎目、面白微须,一团英气。 得见便是机缘,千万不能错失,杨安玄盘算着该如何找机会结识。 堂上公事议完,郗恢命人排摆酒宴为杨佺期接风。 杨安玄觍着脸坐在胡藩的身旁,举杯相邀道:“方才听郗公说胡兄通武善射,小弟也喜欢射箭,得空还望胡兄不吝赐教。” 胡藩有些诧异,看着一脸兴奋的杨安玄,客套道:“郗刺史谬赞。仆素闻杨太守骁勇善战,虎父无犬子,小兄弟定然箭术过人,有机会胡某定要见识一下。” 半个时辰的酒宴下来,胡藩感觉到杨安玄对自己亲近之意,有些话多,但谈吐风趣、饮酒豪爽,不失为性情中人。 宴后,郗恢邀杨佺期前往他的书房--栖心堂叙话,杨安玄不得不跟胡藩话别。 栖心堂内温暖如春,帷幔遮挡看不到炭盆的位置,若有若无的琴声从幔后传出,整个书房清雅香幽。 郗恢入内换了身丝袍出来,看到正襟危坐的杨佺期,一摇手中麈尾,笑道:“佺期,此乃私室,且放松些。来人,献茶。” 黑陶碗内茶汤碧绿,泛着洁白的汤花,散发出淡雅的清香。 杨安玄知道晋人饮茶是将茶饼烘烤、碾沫、罗筛,茶铛煮水至蟹眼沸,投茶沫,用茶匙打起汤花,最后倒茶入碗。 茶在中国始于神农时代,西汉时成都成为茶叶集散地,东汉开始制茶饼贩运。晋室南渡后,崇茶之风盛行,这种方式将茶叶一同饮下,异于后世。 饶有兴趣地端起茶碗,杨安玄深嗅了一下茶香,轻呷了一口茶汤。入口微涩略苦,随即回甘生津,禁不住赞了声,“好茶”。 郗恢笑道:“贤侄喜欢茶吗?不妨多饮些。” 杨佺期笑着接口道:“昔年桓司马性好俭朴,宴客之时以茶果待客,诚为佳话。” 郗恢笑容一僵,甩动麈尘道:“谢太尉拜访陆尚书,陆公以茶果相待,其侄陈列盛馔,反被见责。陆公以茶为素业,高士之风,方为我辈楷模。” 杨亮投降桓温,在其麾下征战,如今桓温虽死,桓家仍雄踞江陵一带,为朝庭所忌。郗恢被任命为雍州刺史,亦有防备桓家之意。 杨佺期自知失言,尴尬应是,端起茶碗,假做品茗。 看到气氛尴尬,杨安玄朗声道:“此茶色碧清香,饮之微苦回甘,隐有禅意,好茶。” 郗恢舒眉长笑道:“茶有禅意,贤侄说得好,慧远大师听到定要引为知己。” 被此话勾起兴致,郗恢手中麈尘轻轻拂动,兴致勃勃地道:““太元十七年,郗某前来襄阳就职,途径东林寺拜见慧远大师。蒙大师不弃,以自制香茶款待,我与大师话茶论经,不觉达旦。郗某记得大师曾云,茶可净心悟禅,与贤侄之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东晋崇佛,袁氏、董氏皆信佛。慧远大师驻锡庐山东林寺,在佛门中具有崇高的地位。杨安玄知道慧远大师的佛名,大师被后世尊为净土宗的始祖。 杨安玄谦声道:“小子何德何能,怎敢与慧远大师相提并论。” 时下无论是东晋还是北朝诸国,佛教都十分兴盛,上至天子、王公大臣,下至市井百姓,佛教信众不可胜数。慧远大师是佛门领袖,若能得他一语嘉许,自有说不出的好处。 郗恢对杨安玄好感大增,捋须笑道:“贤侄若是途经庐山,一定要去拜见慧远大师。大师心量广大、为人谦和,在东林寺外种了不少茶树,亲手制茶以待好友。贤侄对茶颇有见地,定会与大师一见如故。” 杨安玄恭声应道:“小子若得机会,定要到东林寺向慧远大师请益。” 杨佺期见郗恢神情愉悦,暗松了口气,刚才失言之错算是被玄儿搪塞过去了。 整冠振衣站起,杨佺期率三子拜倒,恭声道:“杨佺期谢过郗公相救之恩。” 郗恢起身相掺,笑道:“你我知己好友,何须客套,快快请起。” 杨佺期连拜三拜,回席后道:“杨某听闻会稽王属意王绪任新野太守,王绪前去洛阳宣旨时语多不愤,杨某担心恶了会稽王,会牵累郗公……” 郗恢不以为意地摆手道:“无妨,尔就任新野太守是天子钦点,只要忠于天子,会稽王焉能违逆。至于王绪之流,不过是阿谀奉迎的奸佞小人,郗某自会替尔做主,佺期不用放在心上。” 杨佺期感激地道:“多谢郗公。请郗公转告天子,臣自当竭忠报效,鞠躬尽瘁。” 郗恢捊须微笑,心中有些得意。他力劝天子从轻发落杨佺期,是想将杨佺期拉入自己麾下,杨家军骁勇善战,是只劲旅。自己坐镇雍州,北兵南下必扰,无得力将领御敌怎行。杨亮当年投降在桓温麾下征战,被人视为桓家派系,现转投自己麾下,朝庭多一分实力,自己也多一份安心。 “下官有一事相求,请郗公恩准。”杨佺期迟疑着开口道。 郗恢笑道:“佺期,有何难处尽管直说,我尽力相助。” 杨佺期道:“下官不能常在襄阳,想让长子安深在郗公身边伺奉,不知郗公意下如何?” 郗恢面露笑意,杨佺期想让长子在州衙任职,这是送个质子在自己手中,投效之意昭然。 “安深贤侄现为几品?官居何职?”郗恢问道。 晋以十六岁男子为丁,成丁后便可定品,定品三年一次,明年又到了定品之年。 “太元十三年定为五品,未曾升品”,杨佺期道:“原为河南郡主记室。” 郗恢点点头,杨亮、杨佺期父子皆是四品,杨安深定为五品很正常,毕竟他才二十几岁,将来有机会升品。 略思片刻,郗恢道:“那便先委屈安深贤侄在司马府任个主簿,等有了机会再行升迁。” 司马府主簿,官秩八品,俸四百石,郡主记室也是八品,但官俸是比四百石,而且刺史府的八品比太守府的八品前程要远大的多。 杨安深欣喜起身向郗恢拜谢,他喜文厌武,能在州司马府中任主簿是求之不得的事,杨佺期也捋须微笑,十分满意。 第十章妙哉斯言 杨佺期放下一桩心事,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道:“杨某在洛阳数年,撰有《洛阳图》一册,记录了洛阳城的地理风俗,还请郗公雅正。” 侍女将书册奉与郗恢,郗恢翻看了几下,笑道:“杨家以《尚书》传家,佺期不忘祖志,军旅之余还能撰书立说,令人生佩。” 杨佺期叹道:“先人之志焉敢或忘。杨家过江之后,先父与杨某皆不过四品,其余族人更多沦为下品,实乃杨家恨事。先父临终之时念念不忘叮嘱重振杨家声誉,佺期实是有愧先人。” 看着杨佺期满面戚容,郗恢安慰道:“杨家过江稍晚,朝庭已然议定品阶,要想变动牵连甚广,当徐徐图之。” 其实郗恢心知肚明,杨家过江太晚、婚宦失类,加上杨家曾效力桓温,被朝庭视为桓氏一系,怎么可能让杨家升品。 杨佺期亦知此事甚难,父亲杨亮在世时每隔三年便要向吏部奏疏申诉,希望能将杨家升品,可是直至身逝亦未能如愿。 自己坐镇洛阳,因功晋封龙骧将军,原想再立些功劳能让杨家升品,谁知兵败被贬,辛苦得来的龙骧将军称号化为乌有,升品之事不知何时才有指望。 长叹一声,杨佺期低头饮茶,只觉满口苦涩。 郗恢指着杨安玄三人道:“杨家七世名德,人才辈出,佺期坐镇新野,定能建功立业为天子所重。更何况家有三虎,重振家声指日可待。” 杨佺期脸露微笑,道:“郗公过誉了,明年定品犬子还望郗公多加照应。” 九品中正制选官,州推选大中正一人,再由大中正推举出郡中正(小中正),以家世、道德、才能定品级,小中正襄助大中正审核后将评议结果呈交司徒府复核批准,然后送吏部作为选官的根据,进行官吏的授予、升迁或罢黜。 只是到了现在变成几乎全以家世来定品级,故有“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之说。 明年便是三年一次的定品之年,身为雍州刺史的郗恢是朝庭推举的大中正,若能得他青眼相加,对杨家来说是改变命运的良机。 杨佺期心中忐忑,安深定五品升品不易;安远太元十六年定在六品,恐怕亦难升品;安玄明年正好到了定品的年纪,郗公对他颇有好感,说不定能定为四品,若能破格定在三品以上,家族振兴便有望了。 郗恢摇动麈尾,对杨佺期的渴求不置可否。他虽然是大中正,但定品看得是家世郡望,天子命贾弼之撰《十八州士族谱》(3),收藏于秘府,以此书作为区分士庶品阶、选官论人通婚的依据,杨家被认为是四品兵家子,要想脱颖而出几无可能。 不过,王朝尚有兴替,门阀亦有变更,当年兴盛一时的庾家现在不过徒有其名,若是杨家三子中有卓尔不群之人,自己不妨提携一番,也不失为佳话。 想到这里,郗恢笑道:“夫子曾问志于弟子,老夫想问问三位贤侄志向为何?” 郗恢兴之所至、随口发问,杨安深等人却不敢等闲视之。郗恢是定品的大中正,一言决人浮沉,若能在他心目中留下印象,来年升品、定品大有好处。 杨佺期放下茶碗,沉声道:“郗公有问,你们想好了再答。” 杨安深是大哥,略吟片刻,先行拱手礼道:“郗公,安深自知才疏学浅,唯有勤学苦读、不堕家声,勤于王事、竭尽忠诚,为朝庭效命。” 郗恢点点头,在心中给出“守成”的评语,微笑道:“杨家乃积德之门,贤侄为国尽忠,定能仿效先祖,光大门楣。” 杨安深话音刚落,杨安远迫不急待地慨声道:“衣冠南渡、天下不宁,小子愿率铁骑扫平北戎,重整大晋河山,还都洛阳。” 又是一个桓元子,郗恢心中不以为然,朝庭东渡将近百年,期间多次北伐失利,还都洛阳岂是一个黄口小儿随口所说。 手中麈尾一摆,郗恢淡淡地道:“也罢,年少锐气可嘉。” 杨安玄留意着郗恢神情,大哥守成、二哥激进都说过了,郗恢面色平淡,显然皆不合心意。 想来也是,郗恢历任散骑侍郎、给事黄门侍郎、太子右卫率、雍州刺史等职,期间做过山平郡中正,考查过不少俊杰,这样的言语听过太多。 晋人好清谈,要打动郗恢唯有出奇致胜。杨安玄组织了一下言语,开口道:“郗公,安玄无大志,愿学杯中茶,浮沉随意,苦甘随缘,唯求馨香不变。” 郗恢一愣,品味片刻,纵声笑道:“妙哉斯言。” ………… 从栖心堂出来,杨佺期和杨安深都一脸喜色,杨安远对杨安玄又羡又妒,老三真是好命,投了郗刺史的缘法,来年定品定然大有好处。 杨安玄表情淡淡,心中想着找什么借口去见胡藩。自己的做法显得急切,可是不急不行,在栖心堂中杨佺期已向郗恢辞行,准备明日便返回棘阳城。 自己有志于天下,绝不能错失良才。杨安玄打定主意,就算有些无赖,也要与胡藩混个面熟。 借口给湫儿买礼物,杨佺期出了驿馆,来到刺史府找胡藩。胡藩没想到杨安玄真的来找他学箭术,为难地道:“吾手头尚有公事,要到酉时方才散衙。” 申正不到,离散衙还有大半时辰,杨安玄笑道:“无妨,到街市上买点东西,散衙后仆请胡兄吃顿便饭。因为明日便要返程回新野,仆怕错过机会没法跟胡兄请教。” 胡藩有些困惑地点点头,按说杨佺期军中箭术精良者不少,这个杨安玄为何认准了自己。 散衙时被兵曹从事毛隐叫住耽误了一刻钟,胡藩匆匆出衙,看到杨安玄笑吟吟地等在府门前,没有一丝不奈烦的样子。 胡藩歉声道:“杨兄弟,对不住,多耽搁了一会,这顿饭吾请了。” 杨安玄也不多客套,跟着胡藩来到不远处的酒肆。酒肆的生意不错,大堂内坐满了食客,酒香菜香扑鼻。胡藩显然是常客,小二领着穿过大堂,后面是两排精舍,从垂着锦帘后传出丝竹吟唱、杯觥交错之声。 炙羊肉、蒸鲈鱼、炒冬葵、一叠胡饼,一壶酃酒,两人相谈甚欢。酒至半酣,说至兴起,胡藩起身做引弓之状,道:“身须端直,用力平和,架箭从容(4)……” 其实胡藩所讲杨安玄大半已知,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而且胡藩所说有过人之处。 杨安玄本就带着逢迎的心态,也起身跟着胡藩学样,嘴中问道:“何为用力平和?我的站法可有误?引弓之时可用提气?” “腕要平,前拳要与后眼平……力在肘、肩不用力……”,胡藩足足教了杨安玄一柱香功夫,两人才重新落席,举杯互饮,相视而笑。 杨安玄叹道:“胡兄年方弱冠,射术就如此精辟,实在让人叹服,便是沙场宿将也不见得有胡兄的见解深刻。” 胡藩被杨安玄的话挠到痒处,自得地笑道:“不瞒老弟,愚兄自幼练箭,偶有所得便记之于册,十余年积得两卷矣,分为步射、平射、筒射……。” 杨安玄笑眯眯地听着胡藩侃侃而谈,等胡藩说完,道:“胡兄所论‘五平、三在、二曲、三直、九忌’,诚为射术之要,何不著之成书授于识者,在军中教习,以壮军威。” 胡藩摇头道:“一来我资历浅薄,著书立说为时尚早;二来论射之说还不完善,骑射尚有欠缺。对了,安玄,你随父兄镇守洛阳与胡人交战,熟知骑射,可肯不吝赐教。” 杨安玄也不藏私,道:“骑射比立射要难,马驰时上下起伏,难以定准,唯人与马皆腾自最高时有瞬间悬空,那时射箭最佳……” 胡藩听得兴起,起身道:“安玄兄弟,说不如练,咱们到校场上演练一番。” 襄阳有东西两个校场,胡藩带着杨安玄来到东校场。校杨就在城墙内侧,足有三四百亩。胡藩是征虏参事,他要使用校场守卫自不敢拦着。 火盆点燃,树起箭垛,杨安玄和胡藩站在三十步外。 胡藩引弓连射三箭,箭箭皆中红心。杨安玄鼓掌喝采,胡藩将弓递给杨安玄,笑道:“安玄,你也试一试。” 杨安玄心中暗笑,三十步的距离自己闭上眼都能射中红心。不过做戏做全套,也射了三箭,一箭中心,其他两箭在靶心不远。 胡藩笑道:“安玄的箭术了得,等你到了吾这般年纪,定然要超过吾。” 又命人找来战马,胡藩让杨安玄演练骑射。杨安玄不再藏拙,驰马射了两箭,皆中箭垛。 胡藩赞道:“夜间黑暗,盆火摇曳,驰马不稳,安玄仍能射中箭垛,着实了得。可惜安玄明日便要离开襄阳,不然吾要向安玄讨教骑射。” 杨安玄耸耸肩,顺嘴冒出一句,道:“无他,惟手熟乎。” 胡藩一愣,随即笑道:“妙哉斯言。” 黑暗中杨安玄也随之放声大笑,此番来襄阳城,两个“妙哉斯言”是他最大的收获。 第十一章无米之炊 刚从襄阳回到棘阳,杨佺期便收到了尚书省的公文,要求各州郡县赈济灾民,杨佺期召集众人商议。 晋设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共同处理朝政。尚书省掌管行政大权,设有吏部、祠部、度支、左民、都官、五兵等六部尚书(渡江后撤去都官,成为五部),最高长官尚书令;中书省总领百官,掌握部分的地方行政,最高长官中书令,官位在尚书令之下,权力在其之上;门下省参议国政大事,负责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有封驳诏令、奏章的权力,最高长官侍中令。 至于三公已无实权为荣誉职,为皇帝顾问,用于安置权臣。权臣大多以三公录尚书事、加领中书及门下,或加领大将军、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太元十年(385年),琅琊王司马道子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同时还兼着司徒之职。 “……仓中粟米不满千石,这点粟米连官吏的俸禄都不够,哪有粮食赈灾。”仓曹参军杨尚保道。 杨佺期到任后,委派族弟杨尚保掌管钱粮大权。原新野太守韦仁将库中所存的钱粮挥霍近空,面对空空如也的仓库,杨尚保怨气十足。 主簿陈深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道:“杨太守莫急,总要想想办法。朝庭旨意怎可怠慢,到时候追查起来谁担得起责?” 杨尚保怒哼一声,道:“陈主簿可有办法?要不然先挤出些粟米来赈济灾民,官俸暂不发了。” 马上就要过年,不少人指着俸禄过年,陈深当然不会开口做这个恶人。 陈深看向杨佺期道:“杨太守,军中尚有万余石粟米,能否先支应部分赈灾。” “不行”,数声呼喝同时响起,皆是杨家族人。 陈深心中暗哂,杨家把持军队,早将军粮视为囊中之物,难怪坚决反对。 杨思平大声道:“陈主簿,新野是胡兵南下的门户,一旦战事起,军中无粮引起哗变你可吃罪得起?” 新野郡有驻军三千,加上杨家族军五百,平均月饷三石,存粮仅够一个多月所耗。 陈深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夫只是提议,行与不行自有太守做主。” 杨佺期心中暗恼,这个陈深伙同韦仁私分仓储,没少捞好处。如今赈灾没有钱粮,他不但不能分忧,反而看热闹说风凉话。 杨安玄心不在焉地听着大堂上众人争吵,无非是“没钱没粮”四字。 对朝庭的赈灾方略杨安玄腹诽不已,一纸空文要求赈灾,既无钱粮又未减免赋役,拿什么赈灾。做婊子树牌坊,到时候随便挑两三个该死的鬼开刀用来平息民愤罢了。 “安玄,你怎么看?”杨佺期的话打断杨安玄的遐想。对面杨安远流露出嫉妒的眼光,父亲对老三越来越倚重了。 原以为大哥到襄阳任职,自己头上的石头搬开,能顺利接掌杨家族军,不料老三冒了出来。 先是猜中朝庭旨意,接着途中杀贼立功升任了军侯,在襄阳又讨了郗刺史的欢心,再这样下去,非把自己比下去不可。 从洛阳到新野,再从新野去襄阳,沿途杨安玄没少见流民惨状,斩钉截铁地道:“灾是一定要赈的,有朝庭的公文,父亲身为太守,要以民为重。” “你说的轻巧,粮食从何而来?莫非你能变出来。”杨安远讥道。 杨安玄懒得答理他,道:“一时之间无处筹粮,只能先动用军粮救急。” “不行。”杨思平吹胡子瞪眼道:“军粮关系新野生死存亡,一旦被秦、燕探知无粮,祸不旋踵。” “叔父莫急。”杨安玄道:“小侄并非要挪用军粮,只是暂时用于救急,不用十天便可归还。” 杨佺期眼神一亮,道:“你且道来。” 杨安玄道:“新野郡有良田万顷,去年风调雨顺,大户人家应有存粮,父亲不妨派人借粮。想来那些大户都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定会鼎力相助。” 杨佺期微微点头,向大户借粮他也想到了。只是善财难舍,要从世家门阀手中要粮,并非易事。自己刚任新野太守,不好强行募粮,要是得罪郡中门阀权贵,就算郗刺史相助也难持久。 “再有便是购粮。近几年江南风调雨顺,应有积粮,父亲不妨派人前去购粮。” 杨尚保叹道:“库中无钱帛,拿什么购粮?” 杨安玄道:“新野地处交通要道,往来商旅不断,城中商户亦多,若能说服商户捐献或者提前缴纳税银,购粮的钱应该不难筹措。” “不可。”这回轮到陈深急眼了,他在新野为官多年,家族势力随他深扎在此,城中有金铺、粮铺、布庄、酒楼等多家店铺,杨安玄这个主意是要从他身上割肉喝血。 杨思平却笑道:“安玄说得不错,城里的那些商户个个富得流油,前两天我夫人到富余坊买了串南珠,居然花了五千钱,啧啧,真是一本万利。” 陈深眉头暗皱,富余坊是他家的产业,由他的族弟陈海打理,该不会杨思平听到了什么风声,有意借此事敲打自己吧。 目光一斜,看向功曹史岑挥。岑挥会意,拱手道:“今年的商税已经收齐,若是再行摊派,寅吃卯粮,怕商贩不肯,吵嚷生事,对大人的官声不利。” “是啊,是啊”,堂下一群官吏纷纷出声附和。作为地头蛇,或多或少与城中的商户有所牵连,而商户的背后又多是世家。 杨佺期皱了皱眉,挥手道:“此事稍后再议。安玄,你继续说。” 杨安玄继续道:“郗刺史让父亲招兵买马,修缮城池,以防胡兵南下。父亲可从灾民中择青壮者扩充至军中,加以训练充实军力。这些人既然入伍为兵,自然要供给他们军粮。父亲可以行文禀告郗刺史,招收了多少兵丁,让郗刺史拨些粮草充当军粮。” “不错”,杨思平笑道:“安玄这主意倒是两全其美。” “另外,父亲不妨以工代赈,让这些流民修缮城池、房屋,平整道路开挖沟渠,只要挨到春暖花开,这些人便是父亲治下的百姓。”杨安玄胸有成竹地道。 杨佺期点头微笑,道:“安玄言之有理。” 杨广不以为然地道:“灾民多是些老弱妇孺,能做什么?” “老弱妇孺亦是天下苍生,焉能见死不救。”杨安玄正容道。 杨广厉声道:“你在指责我见死不救吗?” 看到杨安玄被斥,杨安深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看来自己送给大伯的那个美女起了作用,大伯对老三没有好感。 见大哥发怒,杨佺期只好板起脸来斥道:“安玄,休得无礼,还不向大伯赔罪。” 杨安玄躬身施礼,杨广一拂衣袖,怒容满面地侧转身,不受杨安玄的揖拜。 对于杨安玄所说,堂上诸人各执己见,吵成一团。 杨佺期重重地拍了一下公案,道:“赈灾之事刻不容缓,先挪用一千五百石军粮赈灾,明日起于四城门外施粥。每个城门每天五石粟米,分早晚两次。” 每个城门五石,一天便是二十石,二十石粟米熬成粥能赈济二千余人,一千五百石够支应七十多天。到时差不多就开春了,天气暖和后地里有了野菜等物,灾民就能熬过去了。 “衙门张贴布告,征招青壮入伍,另外招募人手修缮城池、平整官道,日给粟米二升(3),行文各县照此例赈灾。” 太守有令,众人齐声应诺。 杨佺期望着陈深道:“陈主簿,你在郡中为官有年,对情况熟悉,向大户人家借粮、商户募捐之事便交由你来做。本官初来乍到,还望陈主簿尽心扶佑,等募得钱粮,本官会向郗刺史替陈主簿请功。” 陈深面露难色,前几日他接到琅琊内史王绪的信,信中让他暗中掣肘杨佺期,若是遵令行事,必然要得罪王绪,乃至王家。 于是,陈深苦着脸道:“下官才疏学浅,恐难担此重任,还望太守另择贤能。” 杨佺期冷冷地看着陈深,此人如此不识趣,让他出力居然推诿,等过完年再慢慢对付他。 沉起脸,杨佺期毫不客气地教训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陈主簿既是朝庭官员,就当迎难而上为国解忧。也罢,既然陈主簿为难,向大户借粮之事我另行安排,向城中商户募捐由陈主簿承担。” 陈深无奈,只得躬身应是。 杨佺期冷声道:“本官在洛阳时以军法治事,赏罚分明。诸位同僚要尽心王事,若有人推诿应付坏了赈灾大事,本官定要严惩不贷。” 众人齐声应是,杨佺期挥手示意散衙。 杨安玄转身准备离开,杨佺期叫住他,道:“安玄,你随我来,我还有话问你。” 杨安远故意磨磨蹭蹭,希望父亲也叫住他,奈何杨佺期转身向后走去,根本没看他。杨安远只得恨恨地一跺足,快走几步出大堂,去追大伯杨广。 ………… 大堂后门左侧内堂,是杨佺期平日办公、待客之所。 杨佺期坐下后,径直道:“安玄,你方才在大堂所说的办法不错。但向大户借粮和商户募捐必定激起反抗,还需想个万全之策。” 杨安玄感受到杨佺期对他的倚重日深,道:“哪有万全之策,无非是见招拆招,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灾民饿死。” 杨佺期叹了口气,道:“都说江淮富庶之地,没想到和洛阳一样,处处也是灾民,这乱世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杨安玄亦轻叹了一声,道:“尽人事,听天命。此次赈灾向大户借粮,尽量以礼服人,父亲大人不妨亲自出面前去拜访,想来这些人多少会给父亲面子。” 杨佺期点点头,道:“向大户筹粮不难,倒是吾命陈深向商户募捐,恐怕他会阴奉阳违,为父想借机治治他。哼,不见点血,还以为杨某好欺。” 杨安玄道:“陈家在新野根植多年,与新野郡的世家关系密切,冒然动陈深会伤及新野根本,容易引起朝庭不满,此事当徐徐图之。” 杨佺期凝眉道:“这个新野太守比起我在洛阳时可难了许多。赈灾是我履任以来第一件大事,若不能办好,岂不颜面扫地,郗刺史也会认为我无能。” 杨安玄眼珠转动,笑道:“马上就要过年了,城中商户都进了大量的货准备年前挣上一笔。不妨让灾民到商铺前讨要,那些商户做不成生意,自然要求到官府来,届时父亲自可从容拿捏。” “哈哈,不错,玄儿此计甚妙。”杨佺期拈须笑道:“改日随为父前去拜访新野门阀。” 从内堂出来,杨安玄站在檐下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彤云密布,一场风雪即将到来。 第十二章救所能及 辰末时分,笼罩在棘阳城上空的薄雾仍未散尽,寒意袭人。 西城门外,四口大釜冒起腾腾热气,灾民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施粥。 昨天官府贴出告示,巳、申两次施粥赈济,衣食无着的灾民有了线生机,早早便来排队。 张锋踮着脚探起身子向前张望着,他才到大人的肩膀高,只能看见不远处冒腾的热气。 天蒙蒙亮张锋便开始排队,结果被人推搡着一路向后,要不是身后好心的大婶拉着自己,说不定要挤到最后了。 城墙根下有排的窝棚,几块破木板一搭、塞些破布、烂絮、稻草在里面便是家了,张锋的家就在其中。 张锋心中发急,娘和妹子昨天只吃了点草根树皮,妹子饿得直哭,娘还病着。 看了一眼手中缺了一块的瓦砵,张锋想着领到粥后到三里外的小河边转转,昨天水牛哥在河里砸冰抓到条鱼,自己也能抓条鱼给娘熬碗鱼汤的话,兴许娘的病就会好了。 热气已经冒了好一阵子,张锋的肚子“咕咕”地叫着,咽了口唾沫。 城门处一阵骚乱,“杨太守来了”、“太守来了”,人群纷纷跪倒,张锋连忙跟着大伙一起跪在地上。 杨太守是好官,要不是他下令赈灾施粥自家人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张锋趴在地上,诚心实意地嗑了个头。 杨佺期扶起几名老者,高声道:“各位请起。施粥会一直延续到二月中旬,官府还会招揽人手做工,杨某身为太守,为官一任,自当造福一方,尽心尽力护佑百姓平安。” “多谢太守”、“杨太守真是活菩萨啊”、“有杨太守在,真是新野百姓之福啊”…… 杨佺期来到铜釜前,拿起竹勺在釜中搅动。 铜釜是军中用来煮饭的,径达三尺,深达二尺,可煮百人食用饭食。五石米分二次,一次二石半,分成四釜(1)熬煮,每锅近二十斤,金黄的粟米在釜中翻腾,甚是诱人。 杨佺期吩咐身边的三个儿子道:“你们三个,也去替百姓兜粥。” 父子四人站在釜前,一人一把勺子施粥。 粥已经熬就,一勺粥差不多就有一陶碗,还算浓稠,这样一碗粥不能说让人吃饱,但至少不会让人饿死。 张锋排在杨安玄的锅前,轮到他时,举起手中破砵放在锅边,口中说着听来的吉祥话,想讨这位小将军的欢心,能多给些。 心里想着清楚,话到嘴边却变得磕磕绊绊,“将军吉祥……公侯万代……有福气……” 杨安玄见眼前半大小子,黑黝黝的一张脸,举砵的手龟裂开口,露出鲜红的口子。 乱世人不如太平犬,杨安玄心中暗暗叹息,勺子往下一沉,从锅底捞了一勺倒向砵中。 那瓦砵缺了一块,张锋侧着砵尽量能多装些。本来还想哀告说家中还有娘和妹子,让这位小将军能给半勺,身后的陶碗已经伸了过来。 小心翼翼地捧着钵朝城墙根下的窝棚走去,张锋看到妹子脸从木板后探出,乱糟糟的头发、干瘦的脸,只看见大大的眼睛,几声有气无力的咳嗽从稻草堆中传出,娘病得不轻。 张锋将破砵中的粥倒入一个陶碗中,对着妹子张兰道:“还烫,等会凉些再吃。” 张兰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陶碗,直咽口水。 张锋俯下身子对着乱草堆中的娘轻声唤道:“娘,娘,起来喝粥了。” 稻草堆中干枯的脸现出妖异的红色,张锋用手一摸娘的额头,滚烫。看着昏昏沉沉的娘,张锋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 张兰见哥哥哭了,也跟着哭起来,边哭边抽泣道:“哥……我饿,粥能吃了吗……” 粥已施完,杨安玄见锅底还有些焦巴,用勺子刮起,想到刚才那个半大的小子,拿着勺朝窝棚走去。 隔得还远就听到哭声,杨安玄脚步加快,赵田跟在他身旁,小心地注视着周围情形。 窝棚内除了刚才看到的半大小孩外,角落里还有个瘦小的女孩,边哭边喝着粥。稻草破絮中躺着名妇人,闭着双眼,偶尔传出一两声咳嗽。 见杨安玄伏下身子,赵田在一旁提醒道:“三少,小心过了病气。” 将勺子交给赵田,杨安玄蹲下身子用手摸那妇人的额头,热得烫手。看看四处漏风的窝棚,杨安玄心知这妇人撑不了两天。 “得去看大夫。”杨安玄伸手去抱那妇人,赵田忙将勺子递给张锋,道:“三少,让我来吧。” 赵田抱起妇人,杨安玄对两个小孩道:“你们跟着我,去找大夫。” 张锋一手牵起妹妹,一手举着勺子,杨安玄看到小女孩瘦得像根芦柴,身上捆着些稻草,稻草内塞着芦絮,在哥哥身侧怯生生露出半张脸看着自己。 刚出窝棚,一阵寒风吹来,两个小孩瑟瑟直抖,杨安玄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小孩身上。张锋懂事地道:“我不怕冷,给我娘盖上吧。” 窝棚外的灾民看到杨安玄出来,纷纷围上来跪倒磕头,乱轰轰地哀告着,“救救我们吧”、“给小孩一口饭吃吧”、“我什么活都能干,只求一口饭吃”…… 赵田皱起眉头,轻声道:“三少,人太多了,救不过来。” 看着满怀期待的眼神,杨安玄脱口而出,道:“救所能及,以求心安。” 赵田惊诧地望向杨安玄,真不敢相信这近乎宏愿的话出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郎之口,都说乱世出英主,三少仁心定得仁报。 杨安玄不知赵田所想,大声道:“诸位父老乡亲,杨太守已经拟定赈灾方略,请大家留意官府的公告。大伙放心,官府绝不会让你们冻饿而死。” 城墙根下的嘈乱传至杨佺期耳中,杨佺期微微一皱眉。杨安远不阴不阳地道:“三弟好本事,把父亲的辛劳揽到自己身上,这片刻功夫就得了百姓拥戴,啧啧,好算计。” 杨佺期轻哼一声,转身回城。 ………… 济安堂。大夫诊脉的结果是饥寒引发体热,一剂汤药灌下去,张锋的娘孙氏醒了过来 。得知情况后,孙氏挣扎着要起身,带着儿女给杨安玄磕头。 杨安玄拦住她,看着母子三人有些为难,药要连服三天,期间不能再受寒,城墙根下的窝棚显然是不能住了。 棘阳的官衙还没有洛阳的一半大,连带着住处也小,杨安玄不得不和杨安远合住小院。除了兄弟两人外,还有几名仆妇,没有房屋多余。 赵田看出杨安玄的为难,道:“三少,让孙氏住到吾家去,让吾婆娘照看她,吾到营中去住。” 杨家族军有不少人娶妻生子,赵田娶妻田氏,有一女四岁。他是屯长,族中有安置房两间。 杨安玄想了想,道:“那就暂时麻烦赵哥,等过几日吾再想办法。” 孙氏感恩戴德,千恩万谢地跟着赵田走了。杨安玄回了太守府,来到大堂见杨佺期。 杨佺期正与众人商议征兵之事。杨安玄抽空禀道:“灾民搭棚在城外难御风寒,请父亲尽快招募人手为他们在城内搭建木棚。” “城内拥堵,若是流民生变,如何应付,此事不急。”杨佺期道。 杨安玄正要再劝,瞥见杨安远似笑非笑的脸,心中一凛,再看向杨佺期的冷脸,品出几分不寻常的意味来。 自己心忧百姓,行事过急,没有顾及杨佺期的感受,城墙根那些百姓的跪拜恐怕惹出杨佺期的不快。 心念电转,欲速而不达,杨安玄谦卑地躬身道:“孩儿思虑不周、行事鲁莽,还望父亲见谅,多对孩儿加以提点。” 杨佺期的脸色柔和了许多,温声道:“你年纪尚小,思虑不全在所难免,以后行事之前先禀报我,为父自会替你斟酌。” ………… 棘阳城东有处五进宅院,是主簿陈深的私宅,陈家是本地士族。 晋沿汉制,五日一沐。今日陈深轮到休沐,在家中待客。 正厅华林堂,陈深微闭着双目,听着两旁商贾七嘴八舌地诉苦。 “陈公,这生意没办法做了,一开铺门,就是一堆灾民涌在店前,讨米要粮,主顾哪敢进门。” “是啊,仆的那酒楼就更不用说了,准备好的菜都卖不出去,要不是天气冷,都要馊掉了。” “嗤,赵掌柜,馊掉了不正好施舍给灾民。” “想得美,就算倒掉也不给他们。陈公,你要替吾等拿个主意啊,让衙门派人将这群灾民驱走,商税我们可是一分没少交啊。” 陈深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两天他家的生意受到影响,族弟陈海不止一次向他述过苦。 轻咳几声,众人安静下来,齐齐看向陈深。 陈深拈须道:“缘由大伙都知道,本官也没办法。杨太守募捐钱粮,大伙不答应便是这个结果。” “凭什么,吾等的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今年的商税仆可一文没少,哪有强行募捐的道理。”庆隆斋的李掌柜胖脸嘟着,道:“官府要这样相逼,仆便关门走人。” 陈深心中冷笑,庆隆斋做得南北贩运买卖,年前从燕国进了好些车货物,离了棘阳城去哪有这么方便赚钱。 大丰铺的王掌柜道:“杨太守如此煎迫,吾我等不妨联名上疏,向朝庭告他一状,撤了他的新野太守。” 这位王掌柜是太原王家的族人,买卖也是王家族产,背靠大树好乘凉,他倒是不怕杨佺期。不过更换郡守要天子点头,这位王掌柜真不怕风大吹了舌头。 在这些人中,盛风酒楼的徐掌柜没什么后台,真有些扛不住了,迟疑地开口道:“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大伙多少捐一点,圆了杨太守的面子,大家都好过。” 陈深心中苦涩,闭目不语。自己夹在杨家和王家之间,顺了哥情逆嫂意,到头来怕总得得罪一个。 陈海多少知道点内幕,明白族兄的难处,道:“咱们到府衙求恳无用,不如找一找杨家其他人,让他们帮着说话。” 陈深眼神一亮,道:“这主意不错。杨广好色,杨思平贪财,咱们投其所好,或有所获。” 陈海笑道:“这花费可得诸位均摊,也用不了多少钱。” 讨价还价声中,陈深捋须沉吟,想着晚间把岑挥找来,有些话要交待他。 第十三章各得其需 自东汉以来,新野名人辈出,云台二十八将中邓禹、岑彭、马成、刘隆等四人出身新野,加上汉光武帝的皇后阴丽华、汉和帝的皇后邓绥,东汉名将来歙、三国名将邓艾等等,新野称得上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改朝换代让昔日显赫的王侯世家逐渐衰败、风光不再,当今天子命贾弼之修撰《十八州士族谱》时,新野郡诸姓仅存邓、岑、阴三氏,邓、阴两家定为五品,岑家更是落在六品,皆成为次等门第。 从棘阳顺棘水南下,四十余里便是新野县,两岸土地肥沃,邓、岑、阴三族在棘水两岸凭水而居。 三家族人皆过千,加上荫户、佃户,庄中青壮超过千人。族中子弟为官、经商不在少数,三家底蕴深厚,在新野郡仍是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 阴家庄在棘水东岸,正好在棘阳城和新野县之间。庄园建有坞堡,土石夯筑的外墙高达二丈五,径有二十丈,宛如小城,是储存物资和核心族人聚居之所,其他人在坞堡外围建屋而居,形成了村落。 得知杨佺期明日前来拜访阴家庄,邓家家主邓靖、岑家家主岑纳都提前一天赶到了阴家堡。 三家在棘阳城都有耳目,杨佺期此行目的都清楚,是否捐粮赈灾,三人要事先商议一番。 坞堡议事堂。 屋正中放着个大铜盆,炭火正旺,三人围着铜盆品字而坐,边吃边聊。 邓靖捻须道:“我等世居新野,碍于朝庭制度,乡邻有难时不敢明面相帮。现在既然官府出面筹粮,不妨鼎力相助,既能救了乡邻又给了杨太守颜面,你我落个好名声,岂不三全其美。” 岑纳将酒饮尽,粗声道:“前日岑挥派人送信,说杨太守强行向商户募捐,城中商铺生意一落千丈。此次杨佺期前来要粮,若是轻松给了,以后说不定又会找理由张口。官府贪得无厌,要我说索性撕破脸不给,姓杨的能奈我何。” 阴晞冷笑道:“向商户募捐是杨太守冲陈主薄磨刀呢,背后还指不定有什么大人物在角力。你赶紧跟你兄弟说,让他不要乱掺和,躲远些,以免惹祸上身。” 邓靖拨了拨盆中炭火,道:“阴兄,给不给粮我和老岑听你的。” 阴晞年纪最长,已过花甲,邓靖和岑纳都是五十出头,两人尊阴晞为兄。阴晞素有远见,颇具谋略,以前三家数次遇险都是阴晞指点渡过,所以遇事邓、岑两人都愿听阴晞决断。 梳理着胡须,阴晞慢条斯理地道:“太守亲自上门筹粮,你我怎能不给。岂不闻破家县令、灭门令尹,得罪不起啊。” 岑纳以手擂席,大声呼道:“虎落平阳,奈何奈何。” 邓靖脸色阴沉,叹道:“再这样下去,我们三家也会像马家、来家一样泯然世间。” 阴晞眼中露出精光,喝道:“既知衰败,更当努力,哀声叹气有何用处。” 端起杯喝了一口酒,阴晞定了定神,道:“粮要给,但多少由我们说了算,等杨太守来了,听其言观其行,再做决定。” ………… 巳时三刻,官道上尘土飞扬,十数骑朝着阴家堡方向驰来。烟尘惊动望楼上的庄丁,尖锐的哨声响起,木栅放下拦住道路,从村中有拿刀持枪的庄丁结队奔出,朝木栅处集结而来。 杨佺期等人在木栅前勒住马,随行的书佐狄宏大声喝道:“新野太守、建威司马前来拜访阴堡主,还不速速放行。” 木栅拉起,杨佺期带着众人缓缓前行,杨安玄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四周景色。 眼前是大片的良田,麦田青青、稻田枯黄,菜地有农人在耕作,房前屋后、道旁山上种有桑麻、果树,池塘水洼看到残荷,鱼儿跃起溅起水花。 听到马蹄声,犬吠鸡啼,猪羊乱奔,一派生机。杨安玄心想,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好一派桃源景象。 十数人从坞堡里迎出,为首的老者率众人在杨佺期马前躬礼道:“草民阴晞拜见杨郡守。” 杨佺期跳下马,还礼道:“不敢,阴公无需多礼,杨某前来叨拢,还望海涵。诸位请起。” 阴晞等人引路,一行人进入坞堡。 坞堡面积比盘龙山那处残堡还要大,沿坞墙建楼,分上下两层,下层应该是库房、婢仆的住处,上层是阴氏族人的居室,足有二三百间房屋。 正北是祖堂,供奉阴氏先祖,阴晞引着杨佺期来到祖堂右侧的议事堂,恭请杨佺期上座。 杨佺期不肯,推让再三,分宾主左右而坐。 杨安玄看对面有老有少,经阴晞介绍,方知坐在阴晞下首面容清瘦的是邓家家主邓靖、燕头虎额的是岑家家主岑纳,那些年青人多是三家的子侄辈。 杨佺期笑道:“阴公大名杨某早有耳闻,本该早来拜望,郡中事务烦杂,一直拖到现在,阴公莫怪。” 又对着邓靖、岑纳笑道:“杨某原想拜望过阴公,再去拜会邓公、岑公,没想到在此一并见到,实乃幸事。” 略做寒喧,杨佺期道:“杨某初来新野,想延请一些熟悉当地情况的才能之士作为佐官属吏。阴、邓、岑三家是郡中望族,族中子弟英才辈出,还请三位鼎力相助。” 阴晞等人大喜,座中那些年青人更是喜形于色,兴奋地低声交头接耳。 要知除九品中正制取士外,刺史、郡守等地方行政长官,可以自辟佐吏,并通过推荐或察举,使之进入中央任职,或为地方长官。 阴、邓、岑三家被定为次等门第,族中子弟要出仕为官变得困难,若得郡守征辟,不失为一条捷径。 阴晞欠身谢道:“多谢太守美意,我三家定选出族中英才,竭诚效力。不知大守何时用人?征辟几人?” “此事不急,等年后人日吾会召集郡中才俊登高探春,赋诗雅集,届时邀请三位的族中子弟前来参加,择其贤者委用。”杨佺期捋须笑道。 正月七日人日,是重要的节日,当天百姓要食七宝羹、戴花胜、出游探春,文人雅士登高赋诗。 阴晞等人心中明白,杨太守先画了一张饼出来,这块饼有多大就得看三家人捐赠的粮食有多少了。 邓靖拱手礼道:“赖皇天所赐,这两年风调雨顺,庄上粮食略有节余。朝庭下令赈济灾民,仆等想略尽绵薄之力,捐赠些粮食助太守赈灾。” 杨佺期放声笑道:“三公大义,杨某感佩于心。杨某替灾民谢过三位,事后定向朝庭奏报,为三位请功。” 阴晞道:“杨太守远来鞍马劳顿,且在堡中歇息一夜。老夫这就命典计盘点仓中粮食,明日装车后送往棘阳。” 杨佺期颔首答应。邓靖、岑纳齐声道:“仆等这就动身回堡,清点库中存粮明日一同送往棘阳。” 阴晞佯怒道:“急什么,吃完饭再走。来人,上酒。” 侍女捧着酒菜奉上,丝竹乐声从两廊响起,气氛高涨,众人纷纷向杨郡守敬酒。 从阴、邓、岑三人的话语中得知,捐赠的粮食约有千石,还有鸡鸭猪羊等物,杨佺期心情大畅,频频举杯,燃眉之急已解,经此事后自己在新野郡算是站稳了脚跟。 席间,杨佺期将赈灾之策说了说。岑纳听到郡中有意募兵,问道:“杨太守,我庄中多有青壮,能否让他们投军?” 杨佺期已有三分醉意,笑道:“岑兄,你若能募得五十人投军,我可委屯长之职,若得百人,军侯可期。” “当真”,岑纳瞪大了眼睛。军侯是九品,统二百人,别小看九品官,若是文职对应定品为五品才能出任九品官,六品以下只能做佐吏。 连阴晞、邓靖都停了手中杯,心中盘算:一家募兵百人有难度,但三家合在一起募集百人不难,三家数百年相互扶持姻亲,难以分割,岑家世代习武传家,这军侯之职正适合岑家。 杨佺期说至兴起,指着杨安深道:“吾长子安深,年后要到襄阳司马府任主薄,身边还少个书佐,若有年岁相当的子弟不妨试试。” 书佐主办文书,品阶不一,州司马府书佐亦是九品,这无疑又是一枚甜枣。军侯给了岑家,书佐应该落在阴、邓两家头上。 三家的年轻人热切的目光投向杨安深,杨安深起身致意,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杨安深知道自己选择文职,便意味着与杨家族军无缘,不过杨家那些声名赫赫的先祖,都是以文治功业,自己发愤图强,未尝不能位列三公、重振家声。 阴晞微笑举杯,看着杨佺期微醺之状,心中暗暗感叹,这位杨太守看似酒醉失言,其实哪有半分醉意。 接连抛出军侯和书佐之职,加上许诺的佐吏,杨太守开出的价码不谓不高,可想要换回的代价也不低。 投之以李,报之以桃。酒席宴上三家决定除了捐粮千石,还答应捐钱五万;捐出酒食、家畜劳军。 杨佺期大为满意,阴、邓、岑三家在新野士族中颇具声望,便是棘阳陈家也不能及,有三家做表率,筹粮之难便能轻易化解。 千金市马骨,阴晞唇角的微笑变为苦笑,没想阴、邓、岑三家会被杨郡守当成马骨用。 想起六年前方外好友范道人来访,看到五岁多的小孙女大吃一惊,暗中告诉阴晞孙女的面相贵不可言,要好生抚养。 乱世求存,挣扎向前。六年前暗中进行的布局如今初现端倪,阴家崛起的希望说不定就在孙女阴慧珍身上。 第十四章踏雪寻芳 酒酣饭饱,残席撤下。 阴晞笑道:“杨太守,让年轻人去玩耍,你我手谈一局如何。” 杨佺期欣然同意,对杨安深等人道:“你们自去游玩,不可生事。” 众人走下议事堂,多是些弱冠青年,很快便谈得火热。 先是岑纳四子岑明虎带着杨安远骑马打猎,接着杨安深被邓靖三子邓崇邀去寻梅访胜,二十多人走得只剩下两个三旬年长者与杨安玄面面相覤。 杨安玄暗自发笑,看来嘴上没毛被人小覤啊,尚未成年的自己远不如两个哥哥吃香,三家子弟知道围着自己没用,只剩下两人照看自己。 天飘起碎雪,阴华庆跺了跺脚,干笑道:“三公子,要不咱们到庄中四处看看。” 杨安玄耸耸肩,嘴角露出了然的笑意,道:“有劳两位。” 眼前情形虽然没人刻意安排,但其中自有玄妙,杨安玄心知肚明。 来前父亲交待大哥、二哥与三家子弟交好,争取有用之才作为臂助。自己尚未成年,父亲只让他随机应变,没有安排。 席间父亲许出军侯和书佐的位置,阴、邓、岑三家肯定达成了默契,军侯应该是岑明虎,至于书佐不出意外便是邓崇了。 倒是阴家身为地主,甘心为人做嫁衣,三家关系好到了这般地步? 阴敦身为阴家长孙,没有随众人出外,而是在祖父身边伺候。 命人搬来棋墩,奉上茶水,焚上檀香。 棋盘开始落子,阴晞摆手道:“敦儿,你去外面招呼客人,此处不用你。” 阴敦施礼告退,从议事堂出来,站在坞楼之上正好瞥见杨安玄脸上淡淡的笑容,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笑容温和、沉寂,他在祖父的脸上见过,带着看透世情后的豁达,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脸上。 快步下楼,追上杨安玄三人,阴敦对着阴华庆笑道:“五叔,你去忙,我来招呼玄公子。” 阴华庆如释重负,冲杨安玄点头示意后转身离去。他是庶出,虽是叔辈地位却远不及这位侄儿,佑大年纪陪着笑脸招待未成年的少年,阴庆华着实有些无奈。 雪开始大片飘落,转瞬地面铺了薄薄一层,阴敦笑道:“三公子,雪有些大了,不如我们到水榭赏雪垂钓。” 葛巾青袍,走动时宽袖飘飘,阴敦愈显风神如玉。杨安玄徐步相随,心中有些奇怪,这位阴家长孙按理应该去陪大哥,怎么肯花功夫在自己身上。 青石甬道宽约三尺,两人并肩谈笑,向西行出里许,见飞檐从雪中翘起,一汪湛清的潭水现于眼中。 水榭如待放菡萏探身潭中,亭亭玉立,惹人怜爱。 潭岸种着红梅,正傲雪绽放,幽香彻骨。 杨安玄站住脚,轻嗅花香,忆起前世妻女相伴在巴湖赏梅,不觉痴了。 一缕笛音募然而起,穿透天地,直泌心田。 杨安玄体内郁积的气息随着笛音变得滚珠般欢快跳跃起来,鸣泉飞溅、珠玉撞鸣,天地仿被清越的笛音浸染,变得悠远、空灵。 余音袅袅,雪落无声。杨安玄伸手拍树,积雪籁籁落下,冰凉地滴在脸上,滚落面颊。 笛音幽幽仿如穿越千年岁月,杨安玄浑不知方才气息乱窜,差点走火入魔。无意中因祸得福,借笛声竦身一摇,从旧事脱身而出,浑身自在。 阴敦没有留意杨安玄,而是目光飘渺地望着潭边水榭,心情复杂地轻语道:“是舍妹慧珍在吹笛。” 太元十六年,阴敦定为五品,阴家开祖堂祭拜先祖,十六岁的阴敦从祖父嘴中得知家族秘事:范真人说五妹贵重不可言,祖父和父亲开始谋划将五妹嫁给太子司马德宗。 父亲阴友齐在建康为官,原为光禄勋议郎,通过贿赂王国宝,五年前升任太子中舍人。在京数年,父亲花费无数财帛打点关系,目的便是能让五妹进入东宫。 太子已经十二岁,按制年满十四岁便要移居东宫。移居东宫后太子便开始要筹备立妃,不久朝庭为太子选妃的旨意会颁至州县。 京中隐有传闻,天子属意已故中书令王献之之女王神爱,王神爱是王献之和新安公主之女。中书令王国宝也在四处活动,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太子妃。 这些人阴家肯定争不过,不过阴家所谋的并非太子妃,而是太子侧妃、庶妃甚至嫔、娣、媛的位置。 阴慧珍美若天仙、冰雪聪明,阴家祖孙三代都深信只要阴慧珍能入宫,定能得到太子宠爱。 从父亲的密信中得知,太子司马德宗十分愚笨,说话不清,连冬夏都不会区别,想到妹子为了家族要嫁于这样的人物,阴敦的心中便隐隐作痛。 水榭驳岸突出,以立柱架于水上,红柱白墙,四面开窗,四檐屋角轻巧上翘,空透畅达。 尖角处挂铜铃,铃声清脆,在风雪中俏皮着。 杨安玄跟在阴敦身后走进水榭内,看到临水的鹅颈靠椅上坐着一袭红裘,肌肤胜雪,目若清水,宛如仙童降凡。红裘身旁站着名白衣侍女,手捧着长笛,应是刚才所用。 看到阴敦入内,红裘少女盈盈起身,桃腮带笑,脆声道:“大哥,你来了。” 看到杨安玄,少女落落大方地飘飘福道:“见过公子。” 少女比湫儿高些,长得明艳动人,眼珠又黑又亮,仿如明珠闪耀,杨安玄心中感叹唯有这样灵秀的女子方能吹出空灵的笛音。 刚才笛音替他解除心魔,杨安玄心存感激,笑道:“小娘子灵秀明媚,光彩照人,真是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 听到赞语,阴慧珍的明眸在杨安玄脸上一掠,两颊生出红云,越发娇艳不可方物。 敛身再礼,带着侍女匆匆离去,像只受惊的小鹿,在雪地留下一串慌乱的足迹。 阴敦喃喃轻语着“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敛衣肃容对着杨安玄揖礼道:“阴敦谢过三公子为舍妹扬名。” ………… 夜色渐深,席终人散,坞堡内的喧闹归于沉寂。杨佺期等人被安置在客房休息,灯火逐渐暗去。 议事堂的右边的堂屋是阴晞住处,两架灯树照得室内通明,映得阴晞白须泛红。 阴晞斜倚在东侧的锦榻之上,身上披着青衾,看着榻边围坐的子孙,笑道:“白日你们陪杨家三子玩耍,说说观感如何?” 能留在屋中的五六子都是被阴晞看重的后辈,白日虽由邓崇、岑明虎出面主陪,这些人跟在一旁看得仔细。 阴澄是阴晞的侄儿,这些人中他辈份最高,首先开口道:“我随邓崇一起,同杨安深到浮山赏梅。杨安深举止儒雅,风仪甚佳,谈古论今言之有物;于山亭中作《梅赋》,有‘孤禀矜竞,妙英隽发;肌理冰凝,干肤铁屈’之佳句,实为俊秀出众之才。” 阴晞往枕上靠了靠,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道:“弘农杨家底蕴深厚,有七世名德之誉,自杨亮开始弃文从武,但先祖遗荫尤在。杨安深身为杨佺期长子,家学渊源,这点功底还是有的,不足为奇。” 看了看最外侧扭动不宁的阴绩,阴晞笑骂道:“小猢狲,你跟着岑家小子去打猎,就拎回来几只兔子,可是弱了你的名头。说说看,杨安远的骑射如何?” 阴绩是阴敦的弟弟,年方十六,喜欢骑马射箭,操练族中庄丁,让他读书则瞌睡立至。阴晞对他同样喜爱,曾戏言孙辈中一文一武,两足可立家业。 “杨安远骑射精良,着实了得。”阴绩赞道。 阴晞调侃道:“哟,难得你夸人,看样子这杨安远比你要利害。” 平日里阴绩好与岑明虎比斗,都称自己是新野郡年轻一辈中的好汉,两人谁也不服谁。 “确实比我厉害”,阴绩叹服道:“杨安远共射五箭,皆中奔兔,最难得箭箭透眼入脑,我和岑明虎都做不到。” 阴晞动容道:“杨家自杨亮起在沙场之上搏杀功名,值此乱世不失为明智之道。杨安深年后要到襄阳司马府任主薄,看来杨家族军要落到杨安远手中了。绩儿,你向来喜欢与明虎相争,这个军侯不妨也争上一争。” “杨安远收弓之时出豪语,‘马疾风高弦惊,丈夫挥刀取功名’,我看岑明虎两眼发亮,要是个娘们都恨不得嫁给他了。”阴绩不无讥讽地道,却不知灯光之下自己的双眼同样熠熠生辉。 “你这猢狲怕也好不到哪里去。”阴晞笑骂一声,转脸看向侍立在榻边的阴敦道:“你和杨安玄在一起,这位杨家三公子为人如何?” 阴敦沉吟再三,开口道:“祖父,我不知此人深浅,孙儿看不透他。” “哦”,阴晞讶然出声,孙儿是自己从小精心调教,待人识物至少有自己七分水平,居然看不透杨安玄。 阴晞掀开青衾,坐直身子,对阴敦道:“你且细细道来。” 眼前泛起杨安玄的笑容,阴敦回忆道:“此子言谈举止不似少年,孙儿感觉像与祖父相处……看到珍儿时目光清澈,有怜惜之意,倒像是长辈看晚辈……” 阴晞捋须静听不语,当听到“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时,哈哈大笑道:“有此妙语,大事可期。你让族中子弟宣扬出去,替珍儿扬名。” “杨家三子个个出众,不枉老夫捐粮赠钱。敦儿,明日杨郡守返城,你押运物资跟随,找机会与杨安玄亲近,再探探他的底细,以备将来之需。”阴晞吩咐道。 阴敦点头应是。 第十五章两策并施 太元十九年(394年)正月四日,棘阳南城,杨字旗在北风中猎猎作响。 城中传来零零星星的竹子爆裂声,装点着新年气氛,那是商铺在开门营业。 杨安玄带着赵田、陈华等人走在城墙上,小心地避让开挑土的民伕,张锋捂着顶狗皮帽子,小跑着跟随他们。 杨佺期带回来长长的车队,车上堆满了粮食,灾民们欢声雷动,郡守的声誉大振。 在阴、邓、岑三家的带动下,新野郡大小士族不得不纷纷表示,年前便筹到一千八百石粮食。 手中有粮有钱,以工代赈之政推行十分顺利,三日内有数百人应征,邻近州县还有人闻讯源源不断地赶来。 城墙上沆洼不平的兵道被修补夯平,外墙凹处也填沫上新泥,城墙根下的窝棚被拆除重建,同样搭建起的木棚至少不会四处漏风。 站在城头远眺,可以看到官道在平整,远处的农田有人开挖水渠,让这个寒冷萧瑟的冬天多了几分生机。 城门处支着大釜,炊烟混杂着热气往上腾,虽然有很多人前去做工领粮,但排队等候施粥的人依旧连绵近里,不见减少。 杨安玄知道,新野郡赈灾的消息传出,会有越来越多的灾民到来。 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瘦弱不堪的人,杨安玄眉头轻轻皱起,但愿这些人能撑过这个冬天,等到春暖花开,一切都会好起来。 张锋这些日子过得很开心,娘的病好了,跟着田婶给军营浆洗衣物,每天能赚回来小口袋粟米。 赵叔腾了间屋子给他们住,一家人不用挤在四处漏风的窝棚里发抖,妹子的脸上多了丝血色。 这一切都是公子给的,张锋感激地看了一眼杨安玄,娘说知恩要图报,自己一定要尽心尽力伺候好公子。 长队开始挪动,施粥开始了。杨安玄道:“走,下去看看。” 来到釜边,杨安玄一皱眉,粥可照见人影。按算每口釜中有粟米二十斤左右,煮出来的粥应该粘稠,这锅中恐怕连十斤粟米都没有。 四口锅都用竹勺搅过,杨安玄的脸阴沉下来,喝问道:“南门施粥是谁打理?” 旁边一张油脸凑了过来,谄笑道:“玄公子,是小人张洪,小人是府衙的职吏。” 小心地看了一眼杨安玄,张洪压低声音补充道:“小人和玄公子还是亲戚呢。” 杨安玄一愣,自家怎么多出个这样一个亲戚来了? 张洪腆着脸笑道:“小人的女儿年前嫁给了玄公子的叔父尚保。” 杨安玄瞬感无力,年前杨家族人办了不少场喜事,大伯杨广也新纳了妾。 杨尚保是仓曹参军,掌管着郡中财物,让便宜丈人做南门赈灾官,这其中意味不问可知。 冷着脸指了指粥锅,杨安玄道:“这锅中粥为何这样稀薄,杨太守三令五申不准克扣赈灾粮,你想以身试法?” 张洪打了个寒颤,腰躬得更低了些,恭声道:“早上抬粮的时候洒了出来,故而少了些。三少放心,下次不会了。” “你骗人,我听水牛哥说这些天的粥都很稀,很多人转到别的城门去了。”张锋脆声道。 赵田拍拍张锋的头,示意他不要多话。 张洪见张锋跟在杨安玄身边,不知其底细,不敢出声反驳,勾下头隐藏眼中的怨毒。 杨安玄懒得多言,道:“申时施粥我再来,你好自为之。” 心情低落地回到府衙,见大堂外围着一群小吏窃窃私语,看到杨安玄走来连忙散去。 大堂内传出杨佺期的怒喝声:“……才一万八千钱,当本官是叫化子吗?” 相对于士族捐粮捐钱的风生水起,陈深主持的向商户募捐则收效甚微,听话语才不过募到一万八千钱。 且不说阴、邓、岑三家捐粮千石,便是捐钱也有五万,棘阳城商户数以百计,合起来捐钱的数量也不过三家的三分之一。 晋朝官员俸禄是“半谷半钱”,七品官的月俸是“钱二千、米十五斛”,也就是十五石米差不多值二千钱,石米差不多一百五十钱(1),一万八千钱才一百二十石粟米,难怪杨佺期发怒。 杨安玄不想进去看陈深遭斥,靠在廊下的柱旁等了半柱香功夫,看见陈深灰头土脸地出来后才走进大堂。 杨佺期的心情不错,看到杨安玄笑道:“安玄,人日登高雅聚,你可准备好了佳作。” 年后杨安玄十六岁,可以参加今年的定品,杨佺期对此寄以厚望,专门安排族人替他营造声望、鼓噪才名。 登高雅聚赋诗,是最好的扬名机会,杨佺期给了杨安玄一两金,让他交结朋友,找些好诗作回来。 杨安玄对定品并不抱太大希望,九品中正制创立之初,评议人物的家世、道德、才能,三者中以德为先,而今几乎全看家世。 自家家世不过四品,被人讥为兵家子,自己初来新野,与名人逸士几无接触,能被评为四品就不错了。即使郗刺史破例帮忙,定为三品顶了天。 西晋初期时三品尚属上品,现在除了二品都是卑品,自己便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晋身上品。 不过,对于登高吟诗作赋杨安玄丝毫不怯,有幸穿越回古代,做个文抄公是件幸福事。 杨安玄准备了好几首传诵千古的诗句,至于原创者本就有才,想来不会因为自己剽窃了诗作就寂寂无名吧,说不定还会因此多出许多好诗来。 见杨安玄信心满满地点头,杨佺期对于三儿子是越来越满意了,此次赈灾献策解了燃眉之急,又投了郗刺史的缘法,再若定为高品,吾家有子可承家业啊。 “安玄,你找为父何事?”杨佺期捋须问道。 杨安玄将南门发生的事情陈说了一遍,杨佺期的眉头皱紧,道:“尚保是纳了张家女作妾,还请为父到喝酒,看在他的面子上,此事不要计较,暗中派人警告那张洪就是。” “若是姑息养奸,父亲的声望必会受到牵累。而且今日发现张洪,明日会有赵洪、李洪,到时候父亲如何处置?”杨安玄愤声道。 对赈灾出现贪腐杨佺期早有预料,只是投鼠忌器,其中牵扯到族人,细究起来大哥和三弟恐怕也难脱干系。 杨佺期眯起眼,反问道:“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杨安玄眼珠一转,笑道:“何不让陈主簿去清查贪腐之事。” 杨佺期连连摇头,道:“不妥,这岂不是授人以柄。” 杨安玄笑道:“父亲来新野郡时日尚短,对地方掌控不足。虽有阴、邓、岑等士族相助,但陈、魏、高等姓犹在观望,陈主簿向商户募捐不力便足以说明。” 杨佺期点点头,城中商户背后多数有士族的影子,向商户募捐不力则表明背后的士族对自己不支持。 “棘阳城尚且如此,其他四县可想而知。”杨安玄道:“父亲在阴家堡许诺征辟佐吏,这位置从何而来?” 杨佺期眉头皱起,拿了人家的好处许诺的话当然要兑现,原本只是打算抛出三五个职司,作为太守很容易办到。现在阴、邓、岑花了大本钱,估计三五个职司满足不了胃口。 看着杨安玄别有意味地笑容,杨佺期回过味来,微笑道:“玄儿的意思是借查处赈灾贪腐的机会空出些职司来,妙,此计甚妙。” 杨安玄道:“如此一来,父亲既不用发愁安抚阴、邓、岑三家,又可借机敲打其他士族,如何处置看他们的表现,轻重自可拿捏。” 杨佺期两眼放光,兴奋地道:“妙哉,既施敲山震虎,又有借刀杀人。玄儿,此举深得兵法之妙。哈哈哈哈……” “父亲还需交待族人,不要向赈灾钱粮伸手,免得惹祸上身。若是拿了好处,不妨退了回去,免得让陈深抓住把柄。”想起张洪身后的杨尚保,杨安玄有些忧虑地道。 父子俩细细地商议了一阵,杨佺期命人请陈深过来。 得知郡守让自己查处贪腐赈灾粮一事,陈深的脸白了,这是得罪人的差事。有心不答应,向商户募捐不利已经给了郡守把柄,若是杨佺期借机发作,自己也吃罪不起。 陈深苦着脸答应,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到时候找个理由搪塞,实在不行找两三个该死的鬼顶差就是。法不责众,杨佺期总不会把整个郡的官员都得罪了吧。 “陈主簿,赈灾如救火,查处贪腐之事刻不容缓,陈主簿要早做安排。”杨佺期看着陈深的苦脸,心中畅快,笑道:“本官亦会派人暗中查探,查遗补缺嘛。若是有人想阳奉阴违糊弄本官,可休怪本官严惩不贷。” 陈深的脸越发白了,看了一眼侍立在杨佺期身旁的杨安玄,心中暗恨,这件事八成又是这坏小子出的主意,当初筹粮募捐赈灾,以工代赈的主意就是这小子出的。 好小子,你等着,此仇不报非君子,杨佺期不是准备在人日替你扬名、为今年秋季定品养望吗,哼,我非让你身败名裂不可。 第十六章阴风暗起 棘阳城东北五里,有山名凤凰,山势平缓,漫坡而上密布苍松翠柏,间以幽兰、修竹、腊梅等花树。 山泉伴行石阶盘旋而上,亭、阁倚势镶嵌;峰顶夯土筑台,建有二层凤凰楼,以观四方。 杨太守召集郡中才俊于人日凤凰山雅聚的消息年前就广为人知,士族之间私下传闻杨太守有意从参加会聚的人中征辟贤能充任佐官属吏。 这让那些已经定品未得授官的士子趋之若骛,有的人过完正日便动身前往棘阳城。 正月初六,城中头戴帻巾、宽衣博带、敷粉熏香的士子越发随处可见,这些人呼朋唤友,或高谈畅论或结伴而游,让客舍和酒肆生意为之红火。 阴、邓、岑三家共二十余人相邀而至,住进邓家的三友客栈。 这些人的年纪大半在三十岁左右,定品长的已近十年,因为品阶不高没有授官。这次满怀期待而来,希望能踏入仕途。 阴敦随众而来,但他没打算借机入仕,九品小官和佐吏并没有放在他眼中。 他前来参加聚会的目的有二,一来此次聚会参加的人数超过二百,是郡中罕见的大聚会,身为郡中有名的年青才俊当然要露露面,郡望关系到个人前程和家族兴衰。 二来阴敦想与杨安玄增进关系,接触越多他越感杨佺期高深莫测,人日杨安玄肯定要大显身手,他要亲眼看看此人的才华。 得知阴敦前来,杨安玄很高兴,拉着他进酒楼,尽地主之谊。 杨安玄对阴敦的观感颇佳,这小伙子比他大两岁,面如冠玉、眉目清秀,身形秀拔、气质沉稳,言谈举止从容不迫,让人心生好感,称得上谦谦君子、温玉如玉。 两人站在一起,杨安玄相比之下失之于“糙”,长年习武身材健硕挺拔,面容英俊硬朗却略嫌黑嫌刚,用时人的眼光来看就是个纠纠武夫。 申正刚过,盛风酒楼的大堂内就坐满了客人,二楼的雅间也快满了。 徐掌柜一改愁容,胖乎乎的笑脸迎来送往,心中估算着这两日的进账至少抵得上小半个月了。 杨安玄和阴敦临窗而坐,边吃边聊。木板间隔的雅间密闭性差,隔壁雅间的谈笑声清晰入耳。 “几位仁兄,可曾听说‘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 杨安玄一愣,这是他在阴家堡评阴慧珍时所说,怎么传到他人耳中。 看了一眼阴敦,杨安玄侧耳静听。阴敦神色不变,按照祖父的吩咐,族人四处宣扬这十个字,看来整个新野郡有不少人听说了。 “世玄兄孤陋寡闻了,这几日城中到处在传这十字,说得是阴氏有女姿容出色……” “莫非是出过两位皇后的阴家,啧啧,阴家女子素以美貌著称,若能娶之为妻不枉此生。” “齐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一个寒门子弟还想娶阴家女,也真敢想。” 杨安玄听着这些议论,诧异地看向阴敦,这十字不用说是阴家自身在暗中推波助澜散播,阴家用意何在?杨安玄脑中灵光一现,明白了。 脑中泛起阴慧珍娇美的面容,这样灵秀的人居然要被至亲送入宫去,嫁给傻子司马德宗,就算能贵为皇后又如何,杨安玄禁不住叹息一声。 听到杨安玄的轻叹声,阴敦心中一紧,藏在心中阴晦仿如被看得透彻。 不敢看杨安玄的眼睛,阴敦举杯往嘴中倒酒,被辛辣的酒水呛得连声咳嗽,咳出了眼泪。 ………… 辰时二刻,山间的薄雾尚未散尽,便有人群出现。 棘阳城四周少山,凤凰山是百姓们人日登高出游的首选。 商贩早将山下变成集市,“七宝羹”、“煎饼”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稚童在人群中玩耍打闹,呼儿唤女声响成一片,热门得很。 山道上开始有士子在登山,有的三两同行,高声谈笑,旁若无人;有的家仆相伴,挑几担席;有的美婢相随,素手捧琴,惊得林间的鸟儿尖鸣展翅。 人日登高求福,仕女亦可出游,辰正过后,山下的牛车多了起来。 妇人头戴花胜,袅袅婷婷地行走在山道间,引得不少士子们睥睨作态,摆出自以为风流的姿势,吟风拍树故作潇洒,换来两三声娇笑,越发觉得骨头也酥了几分。 辰末,杨佺期的车队出现在山下,陪同的官员有五官掾刘志、经师任玄光、郭灼。 永嘉南渡以来,地方官学衰废,“空有建学之名,而无弘道之实”,反倒是私学、家学兴盛。 新野郡官学设有掾官和经师,并未招收学生,只是尸位素餐。 一同前来的除了府衙的一些官员外还有郡中名士魏忠、吴绍之、高允等人,主簿陈深身体不适,没有前来。 杨家三兄弟一个不少,杨安玄没有乘车,骑在高头大马上,雄姿英发,长袖随风飘飘,惹来不少女娘热辣辣的眼光。 众人簇拥着杨佺期上山,沿途那些士子纷纷上前见礼,自报家门,杨佺期含笑颔首,不时温言应对几句,那些有幸得郡守温言相询的士子,无不面泛桃色,与山间红梅相映。 初春时节,天气犹寒,杨佺期昂首挺胸走在最前,身后是跟着长长的队伍。微风拂面、短须飘动,不免微醺,大丈夫当为人雄、率先而行。 接近山顶的问风亭有人把守,今日郡守在凤凰台上与郡中才俊雅聚,闲杂人是上不了台的。 凤凰楼早有人事先布置妥当,杨佺期等人入楼歇息,命随行的士子自行其事,不用拘泥,赋诗定品要待巳正之后。 品级评定成为时尚,书法、诗赋、音乐、绘画、围棋等皆评品,乃至容貌风仪、清谈高论都有人为之品评,同样分为九品。 今日雅聚杨佺期的一半目的是为杨安玄扬名,来前杨佺期问过杨安玄准备的诗作,杨安玄将《登鹳雀楼》改动了一下,“凤凰逐日升,淯水向东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杨佺期大为赞赏,认为可入上品。 “你们自去寻景赋诗,待品鉴之时再来。”杨佺期对着身边的三个儿子道:“外面是郡中才俊,你们前去交些朋友,以广见闻。” 三人齐声应是,步出凤凰楼。太守家的三位公子自然不愁没有奉迎之人,立时有一群人围上来寒喧。 杨安玄满面笑容地应付着,直到阴敦寻来,两人借机走开,得了片刻清静。 见杨安玄虚抹一把汗,阴敦笑道:“太守公子风光无限,别人求之不得,你倒避之不及。” “这哪是我的风光,分明是家公的风光。”杨安玄自嘲地耸肩笑道。 这个耸肩的习惯是前世带来,也算是一种想念了。 说话间又有人走过来,杨安玄只得再度挂起笑容,与来人寒暄。 半个时辰,认识了三四十人,真正记住的是阴敦出声提醒的新野高广、朝阳魏孜业、安昌公孙河等五六人。 凤凰楼内搬出几张案几,铺好笔墨纸砚,请士子们赋诗。任玄光、郭灼背着手查看,遇到佳作便命人收好。 杨安玄看阴敦有“山得烟霞气,登高觉柳新”的佳句,也被小吏收起。 二刻钟,收集了三十余张诗作,任玄光命人拿了上二楼,交给杨佺期、刘志以及魏忠等人评鉴。 很快,评出上品二首,中品八首,下品九首,阴敦所做评在上品。 将诗作入品的人召入楼内,杨佺期笑道:“上品赐酒三杯,中品两杯,下品一杯,以做嘉奖。” 刘志笑道:“杨公且慢,老夫素闻三公子家学渊源、文才过人,何不让他也作诗一首,让大伙一同品鉴。” 这是事先商量好的,众人纷纷附和。 杨佺期捋了捋胡须,对侍立身旁的杨安玄道:“既然诸公美意,安玄你便也做首诗,请诸位长者指点。” 杨安玄躬身应是,又对着四周的人作了个罗圈揖,在堂中踱起步来。 众人暗暗撇嘴,诗肯定是早就做好的,学什么七步成诗。 “凤凰逐日升,淯水向东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话音刚落,马屁响起,“妙哉,好诗”、“此诗绝佳,当属上上品”、“三公子果然才华出众,今年定品必得上品”…… 诗是佳作,杨安远嫉妒地看着杨安玄,没想到老三找人做了这样一首好诗。当年自己花了五百钱买的诗比起这首差远了,不知这首诗花了多少钱。 杨佺期春风满面,客气两句正要宣布此诗可入上品。突然,一个声音募然响起,“且慢,这首诗并非三公子所做。” 居然有人不给杨太守面子,众人无不瞪目结舌。 说话的是经师郭灼,见众人注目,郭灼稳了稳心神,道:“此诗是吴夫子所做。年前郭某陪吴夫子游凤凰楼,分明听到这首诗出自吴夫子口中。” 吴绍之一抖衣袖,叹了口气,道:“郭兄,提此事做什么。” 众人齐刷刷把目光看向杨安玄,买诗是正常事,但郭灼当面揭开就耐人寻味了。 杨安远暗暗高兴,老三居然花钱买了吴绍之的诗作,最要命的是还被旁人知晓,这下丢脸丢大发了。 杨佺期勃然大怒,拂袖而起,既恼怒三子弄巧成拙,又怨恨郭灼心存不轨。 此事一出,安玄声名败坏,别说定为上品,恐怕连入品的机会也没了。 第十七章毁誉相随 众人皆用戏谑的眼光看着杨安玄,几乎人人认定他买了吴绍之的诗,要不然十六岁的少年郎怎能吟出如此好诗。 阴敦知道杨安玄的才学,能随口吟出“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的人,要抄吴绍之的诗吗? “郭经师,你说杨公子的诗出自吴夫子之手,可有证据?此诗绝佳,若年前便出自吴夫子之手,为何不见传诵?郭经师,你不要血口喷人、诬人清白。”阴敦质问道。 阴敦说得理直气壮,心中算得清楚,此时挺身而出为杨安玄张目,一定会赢得杨家人的好感,而得罪敦灼和吴绍之,以阴家家世,不用在意。 杨安玄也被郭灼说得一愣,这是唱哪一出,莫非吴绍之是三百年后的王之涣穿越的。想到这里,杨安玄被逗得露出笑容。 “那日登楼,老夫亦在,可以做证此诗确实是吴绍之所作。”人群中慢悠悠走出个白发老者,愁眉苦脸地道。 “是何公,何公德高望重,绝不会说谎。” “看来杨家三公子的诗真是抄吴夫子的了。” “我就说,一个刚成年的小子,怎么可能做出此等佳作。” 人群纷纷议论,阴敦看着杨安玄摇摇头,叹了口气退回人群中,不再争辩。 杨安深面现焦色,三弟怎么这么不小心,看父亲怒容满面,回去肯定要挨训。挨训事小,若是耽误了此身前程,该如何是好。 三人成虎,这是要坐实自己抄诗了。杨安玄气极反笑,朗声道:“诸位认定诗是我冒作,要是我能再做一首,是不是又该有谁出面说是他所作。” 杨佺期止住脚步,惊疑地看向三子,道:“安玄,为父不会坐看别人污陷于你,你只管做来。” “是啊,三公子若还能做首登高诗,说明刚才那首就是他所做。” “嗤,你当好诗是芥菜,一抓一大把啊,不可能。” 在众人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杨安玄高声吟诵道:“江旷春潮白,山长晓岫青。他乡临睨极,花柳映边亭。” 楼内齐吸冷气,又是一首绝妙好诗,惊佩的目光望向杨安玄,这位三公子果真是诗才惊人。 阴敦暗自握拳,自己刚才那步赌对了,杨安玄果然才思敏捷、诗才出众。 杨佺期改怒为笑,捻须对着吴、郭二人冷笑道:“郭灼,吴绍之,这首诗是你们谁所作?” 郭灼脚一软,坐倒在地。吴绍之面色苍白,张了张口,哑口无言。 两人得了陈深的好处,答应出面陷害杨安玄,陈深答应他们事举荐他们前往扬州他大兄处任官。陈深的大哥陈辉是扬州义兴郡郡守,扬州是江南繁庶之地,比起新野郡可要强不少。 原想只要坐实杨安玄抄诗,杨家要吃个暗亏,就算杨佺期身为郡守,碍于官声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对付他们。 谁知害人不成反害己,杨安玄第二首诗一出,将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粉碎,接下来他们要面对郡守的怒火,而陈深恐怕也不敢出面保护他们。 “杨太守,这首诗是老夫所作。”何长盛硬起头皮道。 何长盛出身寒门,得陈深之父陈荣提携步入官场,历任棘阳功曹史、新野主记室,朝阳主簿、安昌县令,三年前致仕。 陈深族弟陈重寻上门来,交给他一封信,何长盛为报陈家之恩,又为子孙谋,不得不自毁清誉,出面污陷杨安玄。 杨安玄第二首诗作一出,将何长盛将在台面之上,事已至此,他只能把水搅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哈哈哈哈,看来真有不怕死的。”杨佺期怒笑道:“何长盛,你莫非以为本官不敢杀你。” 何长盛眼一闭,梗声道:“太守杀不杀我,这首诗都是我所作。” 这是耍赖了,楼中众人纷纷用鄙夷的眼光投向何长盛。 “老而不死是为贼”,杨安玄看着何长盛轻蔑地道:“要是我还能做一首呢?” 杨佺期惊喜地看向杨安玄,这惊喜都快变成惊吓了。先祖有灵,玄儿有如诗仙附体,好诗一首接着一首,传扬出去定然士林震动,重振家声有望了。 何长盛霍然睁开眼,白眉轩动,抖动着嘴唇道:“你若还能做出这样的诗来,老夫便从楼上跳下去。” 楼内一片哗然,何长盛连命都赌上了。 杨安玄嘴含冷笑,不紧不慢地踱了两步,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开口道:“凤凰夫如何?江淮青未了。” 何长盛松了口气,闭上双眼道:“平平无奇。”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这两句一出,何长盛又睁大了双眼,咬着牙道:“弄巧罢了,算不上好诗。” “别急,我还有最后一句。”杨安玄戏谑地看着硬撑的何长盛,一字一顿地吐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啪哒”,何长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楼内先是一寂,随即暴发出鼎沸地赞叹声。 “绝妙好诗,天纵之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深得我心”、“玄公子今日连作三诗,可为千古佳话”,再没有人怀疑这三首诗不是杨安玄所作。 阴敦看向杨安玄,那熟悉的淡淡笑意再次浮现。宠辱不惊、淡然名利,笑容蓄意着什么并不重要,阴敦知道这个少年人必定会大放光彩,自己能与之为友受益无穷。 杨佺期笑容满面,诗是安玄自己所做还是买来的已不重要,捋须大笑道:“哈哈哈。玄儿,做得好。咱们走。” 何长盛等人不过是死狗,就算不对付他们,他们也再无立足之地。至于背后之人是谁,杨佺期心中清楚,多半是陈深,等抓到何长盛等人的把柄,自己再来对付他。 回到府衙,杨佺期兴奋不减,得知诗作是杨安玄自己所作,更是好生夸赞了几句。 没想到三弟的诗写的如此好,杨安深面带笑容,与有荣焉。 杨安远表情复杂地看着杨安玄,凭借凤凰楼上的三首诗,又有郗刺史相助,老三定品多半要超过自己。这个原本不放心上的三弟,已经成了自己接掌杨家族军最大的碍障。 杨佺期回到后宅,眉飞色舞地向夫人袁氏讲起凤凰楼上杨安玄连作三首好诗之事。 袁氏听到儿子露脸,欣喜地道:“玄儿自小聪慧,文武双全,定能光大门楣,重振家声。” “哈哈,不错。今年定品,玄儿很有可能定在四品以上。”杨佺期捋着胡须,喜气洋洋地道。 袁氏白了一眼杨佺期,酸声道:“你以前听信董氏的谗言,对玄儿动辄喝斥,现在玄儿替你赢得脸面,你当奖赏于他。” 杨佺期尴尬地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杨湫在一旁转动着小脑瓜,三哥今天得了彩头,等会去找他,让他带自己上街买东西,过年街上的商铺多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大哥上次买的糖人被自己吃掉了,这次让三哥给自己买小老鼠、小猪,还有小牛。 别院,董氏住处。 董氏跪在佛龛前,尖尖的指甲陷入毡席之中,低低的声音不知在说着什么。 杨漓坐在窗前,落寂地看着窗外。哥哥来过后,娘便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平歇。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非要你争我夺。 低下头,拿起案几上的绣件,不一会杨漓便沉下心,专心地绣起绢上的梅花。 ………… “咣”,青瓷杯摔在地上,四散飞溅。陈深气急败坏地在屋中走来走去,吴绍之和郭灼忧心忡忡地坐在一旁。 重新坐回席上,看到案几上残了一杯的茶器,陈深不禁肉痛。这组茶具是他托大兄购来,一两瓷一两金,足足花了六两黄金。 想起杨安玄所作的三首诗,陈深生出无力感,动用了昔日情分,又许诺出好处,落了这样一个结果,不是自己不用心,实是这个杨家老三过于妖孽了。 事已至此,陈深只好强打精神盘算。 出面的是何长盛等三人,只要他们不说出自己,就算杨佺期心知肚明又如何。杨家虽然名望大,但实际上不见得比得上我陈家,没有凭据杨佺期只能暗中报复,自己小心应付便是。 看了一眼噤若寒蝉般的吴绍之和郭灼,陈深心想这两个人不能留在新野,万一他们露了口风被杨佺期拿住把柄,那自己就麻烦了。 唤入管家轻声交待,片刻功夫两名侍女捧着两个托盘放在吴绍之、郭灼面前,盘内堆着五千钱。 陈深从案上取出信,道:“出了这样的事两位在新野怕是呆不下去了,我已给大兄写了信,两位即刻动身前往扬州吧,到了义兴郡我兄长自会替两位安排。这五千钱,是我送与两位的盘缠。两位切切不可多留,明日之内必须动身,迟则生变。” 吴绍之和郭灼苦着脸,取了信拿了钱,告辞而出。两人约好明日巳初在南门处会合,一同前往扬州。 陈深捻着胡须沉思,直到侍女入内点燃灯火才惊觉天色已暗。 族弟陈重蹑手蹑脚地走近,低声禀道:“三哥,何府门前挂起了白幡,何老爷子没了。” 陈深族中排序第三,义兴郡郡守陈辉最大,陈重排在第七,陈海排在十一,族中琐事多由陈重出面打理。 陈深坐直身子,问道:“你看仔细了。” “是。报信的人看得真切,还问过何府的仆人。” 陈深以手拍席,笑道:“好,死得好。” 何长盛一死,陈深感觉勒在脖上的绳索松了套,兴奋地起身在堂中来回踱动。思索片刻,陈深轻声吩咐了陈重一阵,陈重领命离去。 ………… 棘阳城西,何府。 白幡飘舞,哀乐凄切,大门敞开,不断有吊客进出。 何长盛出身寒门,喜欢提携寒门子弟,新野郡为官时得他提携、资助过的寒门子弟不在少数,前来吊奠的人不少。 何府门外,一个声音愤愤不平地道:“何公是被杨安玄逼死的。” “袁兄,话不能这样说,当时你我皆在场,分明是何公在凤凰楼污陷杨家三公子抄袭诗作,后来杨家三公子连作三首佳作驳得何公哑口无言,何公是羞愧而死。” “李拯,你忘了当年衣食无着时是何公赠你千钱,让你苟活到今日吗?你对得起何公的馈赠吗?你忘恩负义、阿谀杨家,袁某今日与你绝交,从此相见陌路。” “袁河,何公大恩李某不敢或忘,但就事论事,此事怪不到杨安玄。” 这样的争论在棘阳城中时常能听到,世人多是帮亲不帮理,哪会去管什么事实真像,世人对杨安玄的毁誉参半。 毁也好,誉也好,都阻不了三首诗传扬开来,杨安玄的声名渐为人知。 第十八章乱世之争 人日过后,杨安深前往襄阳任职,随行两名书佐,邓崇不出意外地被选中,另一名是杨家族人杨清。 杨安玄托兄长送给胡藩一匹战马和两张好弓,背后当然是杨佺期的手笔。 郗恢说过以后新野军事方面的事会由征虏参事胡藩出面,与之交好肯定会有好处,杨佺期不便直接出面,以杨安玄的名义皆大欢喜。 长子离开后,杨佺期把更多的关注放在杨安玄身上,时不时耳提面命教导一番,对其品之事满怀期盼。 杨安玄对定品之事不以为然,大乱将至、兵连祸结,连天子都难以保全性命,那些门阀望族会在孙恩卢循的屠刀下分崩离析。 按照历史发展,寒门子弟刘裕将会借势崛起,取代晋朝成为刘宋开国之君。 乱世之争,不在门阀品阶,而在手握雄兵,所以杨安玄最关心的是募兵之事。 募兵之事由杨思平负责,正月十日杨佺期召众人询问操练、募兵、军饷等军中事。 “截至昨日,共募得新兵八百一十六人,其中阴、邓、岑三家投军青壮一百四十八人。”杨思平禀道。 杨尚保接口道:“要求增拨粮饷五千石的公文郗刺史已经照准,粮草陆续起运,月底前第一批粮草能送达棘阳。” 杨佺期点点头,道:“新募兵马要即刻加以训练,以备不时之需。” 细作探知,后秦(前秦、后秦、西燕、后燕等称呼是后来史学家所设,其实都称燕、秦,为了区分用后世习惯))皇帝姚苌年前已死,太子姚兴继位,前秦皇帝苻登得知准备兴兵讨伐;后燕也在调动兵马,准备对西燕用兵。 北方相斗可能波及晋国,杨佺期不得不预做准备。 话音刚落,杨安远高声道:“末将愿练新兵。” 随着杨安玄声誉日隆,杨安远的焦虑加深,此次新野募得新兵八百,杨安远志在必得。 为此,过年期间杨安远没少往大伯、三叔处走动,岑明虎、阴绩随军到来后,杨安远和他们吃住在一起,增进感情,准备借他们助力将新兵抓在手中。 杨安远看得清楚,父亲尚在壮年,还能统军二十载左右,近几年内族军不可能交由他人之手。 原本他还能耐心等待,现在杨安玄迅猛窜起,不用几年便可能超过自己,如果眼巴巴地盯着那点族军,多半要落空。 夹到碗里才是肉,与其奢望执掌族军不如将新军练出来,有这八百兵马为底,自己倚之建功立业,就算以后从杨家分枝出去,也能自镇一方。 杨广附和道:“安远是校尉,可掌八百兵马,训练新兵正适合。” 杨安玄有些急了,当初提出募兵的建议就想着分一杯羹,若被杨安远连锅端了自己岂不为人做嫁衣,更不用说以后拿什么逐鹿天下。 连忙躬身禀道:“孩儿近日研读《孙子兵法》有所得,正想借训练新兵实践一番。” 杨安远两眼冒火,这个老三,自己做什么都要抢,他带过兵吗?会练兵吗?分明有意针对自己。 杨广不悦地道:“安玄,你眼下最重要的养望,争取定为高品,多花些时间与郡中名士交游、文人雅聚才是。” 杨佺期颔首道:“不错,升品是杨家头等大事,安玄不可因小失大。” 杨安玄暗自腹诽,你们才真是因小失大,嘴中笑应道:“孩儿不敢耽误此事,后日还约了阴敦、高广、公孙河等人前去卧龙岗访胜呢。” 杨安玄三兄弟中杨思平最喜欢杨安玄,小时候经常带着杨安玄玩耍。杨思平开口笑问道:“老三,说说看,练兵最要紧的是什么?” 杨佺期等人都是带兵的宿将,不可能听他长篇大论地讲述,提纲挈领的几句话才能打动他们。 杨安玄简明扼要地应道:“练兵之要在于择强壮、练胆气、识军纪、爱士卒、明赏罚。” 果然,杨佺期闻之意动,伸手捋须,目光闪动,颇为欣喜。 杨思平笑道:“好小子,看来没白读兵书,这几句说得不错。” 就连杨广也赞许道:“虽是纸上谈兵,却也切中要点。” 杨安玄暗自庆幸,他曾清理过戚纪光所写的《练兵实纪》,约略记得书上写的一些练兵办法,结合后世的经验,总算没有出纰漏。 这下轮到杨安远急了。 杨安远看着杨安玄,正容道:“三弟,你的才学在为兄之上,将来成就远超过我,此次训练新兵能否让于二哥,二哥谢过了。” 说着,杨安远对着杨安玄深深一躬。 杨安玄连忙避让,回礼道:“小弟不敢。小弟并非想要跟二哥抢夺什么,练好新兵也是为了咱们杨家。二哥既然这样说了,要不让父亲将新兵一分为二,我与二哥各练其一,也好相互砥砺,互相增益。” 杨佺期看着两个儿子有些为难,两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他自然清楚他。 此次训练新兵,杨佺期本属意杨安远,毕竟杨安远随己征战有年,而且是军中校尉,带兵有经验。 不过三子安玄最近的表现让人刮目相看,让他训练新兵说不定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惊喜。 权衡片刻,杨佺期道:“就按杨安玄所说,新兵一分为二,两人各练一部,三个月之后比试高下。” 看到杨安远一脸失落,杨佺期心中怜惜,补了一句道:“比试谁赢,为父便考虑将新军合二为一,交由胜者统率。” 父亲已经决策,杨安远无奈应是。杨安玄满面喜色,高声应是。 杨佺期道:“年前我在阴家堡答应三家募兵过百委任军侯一人,可暂命岑明虎为新兵军侯,待新兵练成后实授。” 想起此次赈灾、募兵阴家出力甚大,岑家得了军侯,邓家拿了书佐,阴家反倒落了空。杨佺期又道:“阴家子弟阴绩可委为屯长,一同训练新兵。” 杨安远暗喜,自己与岑明虎、阴绩的关系密切,这两人都有练兵经验,自己将这两个收在麾下,顺便将三家投军的青壮归于帐下。 要知道三家募来的一百四十余人,比起其他新丁强出太多。三个月训练下来,自己定能远胜杨安玄,两相比较,父亲看到自己的能力,对自己来说未不是件好事。 想到这里,杨安远看着杨安玄挑了挑眉头,一脸战意。 商议完毕,众人散去。 杨佺期把杨安玄叫到内堂,吩咐道:“新兵操练以赵田为主,你有什么好法子告诉他实施便可,他在军中多年,比你有经验。你的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养望定品之上,不可因小失大。” 杨安玄笑道:“父亲,不用担心,孩儿心中有数。孩儿近日想到一策,若能得成定为高品有望。” “喔,你说。” “阴家,阴敦之父阴友齐。”杨安玄卖了个关子,只说了个人名,没有直说。 杨佺期捋须沉吟片刻,眼神一亮,道:“你是说郡中正人选?” 九品中正制选官,州推选大中正一人,由大中正荐举出郡中正,任命权在司徒府。 郡中正的人选多是出身当地、现任京官的士族,原来的新野郡中正是仓部侍郎魏成。 不过魏成年迈体衰,三年前便传出要卸任郡中正的说法,郗恢是新任刺史,顺势推荐新的郡中正很有可能,若由他推荐阴友齐接任无疑成算很大。 “若是新野郡中正选中阴友齐,玄儿定为高品确实大有希望。”杨佺期欣喜道:“为父这就给郗刺史写信,让他向司徒府举荐。” “父亲莫急,郡中正的人选要到五月份才能定下,现在为时尚早。”杨安玄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杨佺期冷静下来,道:“不错,司徒是会稽王兼任,他与郗刺史并不睦,若是郗刺史专荐阴友齐反为不美。” 杨安玄微笑道:“阴友齐若能成为郡中正,对阴家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如何说服会稽王之事应由阴家出力,父亲只需向郗刺史提上一句,顺手推舟坐看其成便是。” 杨佺期哈哈笑道:“不错。” “后日孩儿与阴敦同游,会找机会点醒他。”杨安玄胸有成竹地道:“阴、邓、岑三家休戚同枝,以阴老爷子的谋算,三家合力之下此事应该不难。” ………… 卧龙岗,忠武侯诸葛亮躬耕之所,魏文帝在此修建武侯祠,香火鼎盛。 杨安玄在诸葛亮塑像前焚香祭拜,对于这位鞠躬尽瘁的蜀汉丞相他心中充满了敬意。身旁阴敦、高广等人个个虔诚叩拜,默默祷念。 趁着高广等人去游宁远楼,杨安玄拉着阴敦前往古柏亭。亭边有柏树一棵,龙态虬枝,是诸葛亮亲手所植。 阴敦轻拍大树,叹道:“世事沧桑,翠柏依旧长青,人不如树啊。” 杨安玄道:“昔年桓司马过金城,见早年所种柳树,发‘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之叹,阴兄莫非想效桓司马作流年之叹?” “桓司马一代人杰,功业过人,阴某岂能与之相提并论。”阴敦颓然道。 杨安玄沉声道:“阴、杨两家皆起自汉,百年兴衰家族低迷,如今朝庭偏安、北境蒙尘,好男儿正当奋马扬鞭恢复祖业,阴兄可有意效桓大司马乎?” 想起祖父六年前开始的布局,阴敦振奋起来,扬眉慨声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安玄说的不错,吾辈当奋发图强,重振家声。” 杨安玄举起掌,阴敦会意,举掌相应。双掌相击,有声为誓。 “阴兄,今年是定品之年,令尊在朝中为官,可有意郡中正否?” 看着杨安玄似笑非笑的面容,阴敦心中震动,魏成年老不堪郡中正可能换人之事族中议过,只是这块肥肉盯的人太多,阴家并无优势。 杨安玄说出此话,定然是杨太守有意,杨太守与郗刺史关系密切,郡中正需由郗刺史荐名,如此一来父亲成为中正的希望变得很大。 心头火热,念头纷杂,若父亲果能成为新野郡中正,那阴家的郡望定然窜升,说不定会成为新野第一门阀,邓、岑两家便要依附阴家,妹子进京之事越发稳了。 杨安玄笑道:“家父有意向郗刺史推荐令尊,京中之事却要令尊自行谋划。” 阴敦笑道:“此当然尔。” 得了杨安玄的话,阴敦恨不能肋生双翅,即刻飞回阴家堡与祖父商量。 文人相聚免不了吟诗作赋,高广、魏孜业、公孙河等人都有诗作,阴敦此时心如沸锅,哪有心情做诗,至于杨安玄距凤凰台连作三首不过五天,若是又有好诗现世未免太惊世骇俗了。 归途,看着兴高采烈、高谈阔论的高广等人,杨安玄嘴角泛起自嘲的笑容。 过于优秀是没有朋友的,要学会和光同尘,若是念出那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恐怕下次就没人与自己同游了。 第十九章举重若轻 八百一十六名新兵被一分为二,杨安远和赵田各领四百零八人,杨安玄兴冲冲地跟着赵田前去领人。 赵田在盘龙山剿贼中立功,升为部司马,算是杨佺期对他照看杨安玄的回报。 辰正时分,朝阳照在东校场上,那些新兵东一堆西一堆地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如同冬日无事聚在晒场上聊天的闲汉。 杨安远卯时便到了,满面笑容地跟岑明虎、阴绩等人说着话,再次提出招揽之意。 岑明虎、阴绩两人的身边是三家投军的青壮,这些人是三族中习武的部曲,戴葛巾,上衣下裤,皆黑色,着麻履。 虽然衣服是粗布制成,胜在齐整,看上去分外精神,比起旁边那些衣着褴褛、面有菜色的募兵,强得可不止三分。 杨安玄看到杨安远,忙上前见礼。 大庭广众之下,杨安远自然也要表现出兄友弟恭,笑着介绍道:“三弟,这两位是我的好兄弟,岑明虎、阴绩,都是武艺出众的好汉子。” 杨安玄与岑明虎、阴绩不熟,阴家庄匆匆见过一面,彼此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能感到两人对自己疏离感。 十数骑驰入东校场,主持分兵仪式的杨思平来了,也解除了几个无话可聊的尴尬。 校场上有议事厅、将台和几座仓库,平时有老兵看管。 杨思平将将杨安远、赵田和杨安玄叫到议事厅,径直问道:“怎么分?你们自己先说说。” 杨安远道:“叔,我和岑明虎、阴绩是好友,把他俩分给我,其他都好说。” 赵田看了一眼杨安玄,摇头道:“不行,两人至少分一人给我。” 杨思平抹着胡子,道:“这八百来人也就是三家送来的人像点样,其他的人都是来混饭吃的。” 看着杨安远和杨安玄两兄弟,杨思平笑道:“三叔不能偏心,你们兄弟俩一人一个,要不比试一下,谁赢了谁先挑。” 杨安玄连忙道:“不用比,让二哥先挑。” 杨安远也知道两人都归自己不太可能,道:“那我选岑明虎。老三,岑明虎带来的人可得归我,这你别跟我争。” 见杨安玄点头答应,杨安远暗自得意,他事先有过预料,岑、邓两家一百多人都归在岑明虎的名下。 杨安玄让人把岑明虎和阴绩请了进来。 阴绩得知被分给了赵田,满心不快地道:“要是这样,这个屯长我不做了,我不如回家。” 赵田冷森森地道:“军纪森严,岂能儿戏。多有怨言,不听约束,按律当斩。” 杨思平负责募兵之事,岑明虎、阴绩等人正月初四便来带人相投。杨思平看过两人的骑射,都称得上精良,在杨家军中亦属上称。 阴绩为人豪爽,行事大大咧咧,喝过两次酒后,杨思平觉得很合脾气。 “赵田,不要动不动就用军纪吓唬人。”杨思平道:“阴绩,你也不要信口胡说,要不然我也帮不了你。” 阴绩毫不畏惧,直接瞪向杨安玄道:“我知道你才是真正的主事人,你有何能力训练我们,就凭你会做几首诗?” 不用问,这位被杨安远灌了满耳朵关于杨安玄的坏话。 杨安玄微微一笑,道:“杨某也曾沙场杀敌,不弱于任何人。” “好,你若骑马射中三十步外的靶心,阴某便情愿归在你的麾下,要不然我要归在杨校尉麾下。” 杨安远暗暗叫苦,他在阴绩面前把杨安玄贬得太厉害,把杨安玄说成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其实他清楚杨安玄的骑射不在自己之下,这下算是把阴绩推给杨安玄了,枉做了小人。 赵田看着洋洋得意的阴绩,轻声骂道:“蠢货。” 三少的箭术自己都甘拜下风,三十步外射中靶心,简直易如反掌。 杨安玄也不多说,骑马弯弓,一连三箭皆中五十步外的靶心。 阴绩张口结舌,疑惑地望向杨安远,这是他口中所说的那个纨绔吗。 杨安玄正策马回奔,一只喜鹊从马前掠过,马儿受惊前蹄扬起。杨安玄双腿夹马,迅速弯弓抽箭,弦响雀落。 “呈过来。”杨思平笑道。 有人拣起地上的喜鹊送来,阴绩探头一看,箭中鸟头。不禁吸了口凉气,这个杨安玄的骑射比起杨安远只强不弱,自己小覤了他。 分派完新兵,杨思平笑道:“我的差事算是结了,你们自去杨尚保那里领取辎重,两军在城外自行选地驻扎,校场半月一比。” 辎重可不少,半个月的粮饷就近六百石,酱菜二十桶,安营的帐蓬、拒马、兵器、皮甲、旗帜、锣鼓等等,人扛车拉,热闹非常。 赵田仔细检查过辎重,悄悄地将杨安玄拉到静处,道:“三少,这批辎重有问题,兵器多损坏回炉过,帐蓬皮甲等物陈旧老化,便连粟米也杂了砂粒,有的甚至霉坏。” 杨安玄惊诧地道:“你是说七叔做了手脚。”杨尚保,族中排行第七。 赵田默然片刻,道:“也算不上。” 杨安玄略思片刻明白了问题八成出在张洪身上。陈深主持的肃贪不紧不慢地进行着,听闻查出十几个贪污赈灾粮的官吏,依据《泰始律》或罚或笞或贬了事。 杨安玄又专门到南门看了看,锅中的粥变浓了,看来肃贪还是有点用途。张锋告诉他,以前管施粥的张胖子被打了二十藤条,丢了差使。 杨尚保就在辎重营中,他这个仓曹参军还兼着军需官之职,发放辎重自然要在场。 背着手看着小吏登抄帐簿,杨尚保脑中浮现出小妾哭哭啼啼的样子,不觉一阵心烦。 张洪挨了二十藤条,还被罚了五石粟米,不敢直接找杨尚保告诉,转而向女儿求助。 张氏新嫁给杨尚保,正在如胶如漆的时候,欢好之后在杨尚保耳边哭诉。 杨尚保不在意张洪,但得知此事因杨安玄而起,不免心中恼怒这个族侄不给自己面子。 明面上不好对付杨安玄,但暗中做手脚于他来说是件很容易的事。 杨安远、杨安玄两兄弟分练新兵的事他就在场,当即心中便有了主意。 同样是兵器,新铸的更结实,损毁回炉重铸品质自然下降;皮甲新的结实舒适,旧皮甲修补过既不好看也不结实;帐蓬新旧保暖、防水肯定不一样;堆积在底下的粟米砂粒多而且容易霉坏,这其中的门道多得是。 杨尚保并不担心杨安玄来质问他,只要数量不出错,东西总要有人用,给杨安远还是杨安玄由自己说了算。 杨安玄想了想,决定来找杨尚保。 “七叔,忙呢?”杨安玄笑着见礼。 杨尚保一愣,他做好准备杨安玄怒气冲冲地来找,没想到杨安玄笑容满面,让他有点措手不及。“安玄啊,有事?”杨尚保明知故问地道。 “没事,来辎重营拿东西怎能不跟七叔打个招呼,您可是财神爷。”杨安玄笑道:“以后辎重分配免不了要常麻烦七叔,晚上我想请七叔吃顿饭,顺风楼还是清轩斋?” 杨尚保有些惊疑地看着杨安玄,这个在洛阳时常惹事生非的族侄何时变得这么圆滑了。赈灾献计、凤凰台上赋诗、自己暗中刁难反请吃饭,处事老到、滴水不漏。 见杨尚保没有作声,杨安玄继续道:“育弟可在家中,我有几天没见到他了,晚间七叔带他一起来吧。我最近有几场文会,育弟若是有空让他跟我一起参加吧。” 听杨安玄提起儿子,杨尚保面泛笑容,道:“育儿对你仰慕得很,常在家中念起。你肯带他参加文会,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七叔先行谢过。晚间七叔请,顺风楼,我把育儿也叫上。” 杨育是杨尚保长子,今年十四岁,和杨安深一样喜文厌武。 凤凰台上杨安玄声名雀起,交往的都是阴敦、高广这样的郡中才俊,杨育若能跟在杨安玄身边与这些人混熟,于将来肯定有好处。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这次辎重分配的事,有些事心知肚明就行。 扎营地早已选好,在西城外七里,依山傍水的一块平地。 砍树两排一长一短,树底烧焦埋入土中,长树干在外短树干在内,之间架上木板,长树干便成了护墙,围做一圈;十人一顶帐蓬,营帐两两相对,周围挖排水沟,营帐西面半里外设茅厕;东面设粮仓、南面是伙房,北面为辎重…… 杨安玄跟着赵田边走边看边问,他虽然对安营扎寨有所了解,但其中的细节并不清楚,亲眼看过、亲手做过才能透彻。 赵田自然知无不言,自从听到杨安玄救助张锋母子说出“救所能及”的话,他便认定杨安玄了,只是碍于杨佺期不好直接称杨安玄为主公。 一直忙到申末,想到晚间与杨尚保有约,杨安玄匆匆离开。 杨安玄倒是想住在军营中,可是杨佺期不许他耽误定品大事,规定他每日要诵读经书、练字、画画、弹琴等,经常参加文人雅聚、清谈辩玄。 虽说定品主要靠家世,但经学、清谈以及琴棋书画都能助长声望,对定品有好处。 对于经学,杨安玄心中有底。东晋儒家经学仍占主导地位,注重郑玄的经说,受玄学影响,由儒入玄成为当时风尚。 经书主要有《论语》、《周易》、《尚书》、《礼记》、《左传》、《孝经》、《周官》、《毛诗》等,《尚书》是杨家传家之学,杨家子弟皆须熟读;《论语》等书杨安玄也不陌生,有前世的记忆相帮,辩论起来很多观点会让人耳目一新。 随阴敦参加过几次清谈论辩,杨安玄知道清谈的内容多为知足逍遥、自然无为的哲理,自己有《菜根潭》和《小窗幽记》等知识打底,相信不会弱于任何人。 前世考古需要在荒郊野外过夜,与朋友下棋打发时间杨安玄的最爱,脑中定式无数,与阴敦下过两回皆胜。看到阴敦震惊的表情,杨安玄知道自己的棋品应该不低。 书法稍逊,勉强能挤入九品,要想提品非一日之功,只能临场发挥;画则只能附庸风雅,乐器更是只懂皮毛。不过有经、诗、棋、辩在手,应付定品足够了。 晚宴,叔侄、兄弟尽欢而归。 第二十章操练之法 卯时城门开放,杨安玄骑马赶往军营。离得老远便听到号角声,紧接着是鼓响,催促兵丁起床梳洗。南面伙房处炊烟升起,正在做饭。 寨门紧闭,隔着二十步远有人高声喝令,“什么人?下马,不可冲营。” 木寨之上数张弓探出,箭簇森森寒光,指向杨安玄。杨安玄暗自赞许,营寨初具雏形,赵田治军有方。 十步外下马,杨安玄牵着马步行上前,高声喊道:“军侯杨安玄请入营。” 过了片刻,寨门打开,陈华带着数人迎了出来。新兵训练要有老兵管理,陈华、孙忠、何青等人跟着赵田都过来了。 新兵营赵田是部司马,军侯两人,除了杨安玄外从原新野驻军中抽调一人,名严壮,年四十有二;屯长四人,陈华、阴绩各占一席,另外两人一人是杨家族人,另一人是原驻军;队长八人,孙忠、何青皆是队长。 在盘龙山中随杨安玄进山剿贼的三十人皆升了一至两级,这让陈华等人深感跟对人的重要性。 正月七日杨安玄在凤凰楼上赋诗三首的事传得沸沸扬扬,都说他今年能定为高品,这样的粗腿可要抱紧不放。 进入营中,杨安玄看到二十人一组围坐一圈,有人在大声宣讲军纪(1),赵田身着戎装,正带人巡营。 杨安玄没有打扰赵田,径直赶往伙房。兵以食为本,十八口铜釡一字排开,金黄的粟米在锅中翻腾。 杨安玄抄起勺子用力在锅中搅了搅,粘稠费力,比起城门口的施粥浓稠了许多,估摸能做到插筷不倒了。 伙夫往粥中加些切碎的芥菜,旁边案几上摆着一排陶砵,盛放着黑乎乎的咸菜。案几下面是箩筐,里面叠放着陶碗,是兵丁们盛粥所用。 宣读已毕,兵丁在伍长的号令下列成队,再由队成屯,一屯分到两个铜釜。四百零八人加上训练他们的老兵,什长、队长、屯长、军侯等人,差不多四百五十人。 伙夫勺满陶碗,一碗粥的分量约有斤许,一屯领一砵咸菜,兵丁围坐,吃得挺香。 有个瘦长的汉子吃得飞快,三下五除二就将粥倒进了腹中,然后用分到咸菜刮着碗底残余,小心地擦洗干净后塞入嘴中,眯着眼一脸幸福。 杨安玄好奇地问道:“老兄,吃饱了?” 那汉子咧嘴笑笑,道:“不知道什么是饱。以前在家时一天吃两餐(2),野菜掺粟米,凑合也活着。现在一天能吃三顿纯粟米,算是享福了。” 杨安玄点点头,起身离开,前往大帐。军营将官不与兵丁同食,队长以上加一饼,屯长加一菜,军侯往上则有咸肉(鱼)。 赵田和军侯严壮已在等候,案几上大陶罐盛粥,一碟面饼,除了咸菜外还有一小碟咸鱼干,金黄诱人。 杨家玄没有矫情说与士兵同甘共苦,自秦以来的军中习俗不是他所能打破的。 边吃边聊训练的事,赵田说,严壮补充,杨安玄想到什么偶尔插上几句。 将那日在杨佺期面前说的“择强壮、练胆气、识军纪、爱士卒、明赏罚”提了提,看赵田和严壮反映平谈,杨安玄知道理论的东西难以打动这些从战场厮杀出来的老兵。 吃罢早饭,开始操练。杨安玄站在高台上,看着这些新兵,老少混杂、高矮不一、衣衫凌乱,有的挺着肚子傻笑,有的左顾右盼张望,有的抓这挠那不停,缩头弯腰耸肩,队形七扭八歪,这让前世看过阅兵典礼的杨安玄大失所望。 练兵之法源自吴起的《治兵》,“圆而方之,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 与后世操练队列异曲同工。杨安玄也不想弄出什么“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齐步走”的玄虚来,入乡随俗。 新兵在伍长、队长的约束下勉强成阵,分成四屯操练。上午先练的是坐而起之,简单的蹲下和起立,这些人有的快有的慢,做得稀稀拉拉,简直是惨不忍睹。 勉强能入眼的阴绩所带的那屯兵马,这屯人马多数是阴家投军的青壮,以前被操练过,精气神也远胜其他三屯,阴绩背着手大声吆喝,洋洋自得。 半个时辰后,休息一刻,那些新兵东倒西歪,或三两靠坐,或抱手斜立,更有甚者直接躺在地上。 接着练行而止之。这次更为不堪,走得歪歪斜斜,站定时前后碰撞,根本不成型。 午饭后休息半个时辰,或睡或坐,不得发声。歇后接着练习一个时辰,然后是学习披甲、持械、辩号令等事。 酉时晚餐,除值守之人外,全部回帐安歇,静卧在床,不准吟唱小曲,不准交谈淫邪事,勾起思乡愁绪,动摇军心。队长查营时若发现有人喧哗,军法从事,鞭打二十。 一连三日,杨安玄只要有空便来看新兵操练,赵田数次询问他的看法,杨安玄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第三日晚,杨安玄没有回城,与赵田等人巡营毕,来到大帐召队长以上议事。虽然赵田是部司马,众人皆知真正的主事者是杨安玄。 见杨安玄一脸肃容,阴绩撇了撇嘴,心中暗道装模作样,要不是家中来信让他听从杨安玄安排,尽心操练新兵,他早就想生出点事来。 “这几日诸位辛苦了。”杨安玄道:“不过,恕我直言,见效甚微。” 严壮不以为然地道:“这些新兵多是农夫,从未习练过队列,哪有那么快见效,依我看至少要月余才能看到效果。” 阴绩更是冷声讥道:“杨军侯说得轻巧,要不你来试试,别光说不练。” 杨安玄板着脸看了一眼阴绩,道:“我正要说说如何练兵。首先,四百余人全部打乱,分高矮排列,重新组队。” “不行。”阴绩立刻叫起来,道:“我带来的族兵不能分散。” 阴、邓、岑三家投军青壮一百四十八人,目的并不单纯,一是为了军侯的位置,二是讨太守的欢心,三是借杨家之手供养、操练自家族兵。 杨佺期可能会别任,但这些训练好的族兵不会走,三家差不多等于多出百余训练有素的部曲,更不用说阴绩、岑明虎等人将来在军中升迁,可以凭借这些部曲,手握更多兵权,至于逐渐掌握郡中兵马。 杨安玄厉声道:“阴绩,我并不是与你商量。你若再以下犯下,小心军法严惩。” 看到杨安玄一脸杀气,阴绩不敢多话,心中暗骂。 “我看这些新兵站无站相,坐无坐姿,当先练军姿。”杨安玄道。 “何谓军姿?”赵田皱起眉头问道,他对杨安玄的插手并不满意。 “所谓军姿,即站、坐、行、卧皆有标准,‘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 阴绩心想这姓杨的倒是好文采,随口说出站、坐、行、卧,都琅琅上口,难怪大哥跟他是好友。 其他人也被杨安玄的话吸引,赵田又问道:“何谓站如松?” 杨安玄走到帐中,道:“站如松即挺立如松,又分立正和跨立。立正做到‘三挺、三收、一睁、一顶’(3)……” 边说边示范,杨安玄将前世军训时所记的动作要领分解演练一遍,众人无不叹服。 陈华笑赞道:“三少真是天纵其才,这副站姿看上去精神了许多,真如劲松了。” 阴绩嘴上不说心中有点服气,杨安玄站立的样子确实挺拔飒爽,浑身上下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劲,拧着向上。 吴起的《治兵》云: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百人学战,教成千人;千人学战,教成万人;万人学战,教成三军。 赵田等人跟着杨安玄学站姿,杨安玄在一旁指点要领,忙乎了半个时辰,众人算是学会,帐中昂首挺立,凭添一股威武精神。 第二天按照杨安玄所说,四百余人按高矮排列,每四人错开,重新归划的屯队看上去齐整了许多。 新兵们看着队长、屯长笔直站立,满面肃容,心中惴惴,动作也快了几分。 接下来队长演练站姿,先教给什长、伍长,等什长、伍长学会后再教兵丁。 “头抬起,不要勾着下巴,地上有什么……啪……收腹,你他妈一只瘦猴,挺着肚子做甚……啪、啪……让你笑……” 站在高台之上,杨安玄面无表情地看着队长、什长们用皮鞭纠正新兵站姿错误,要在短时间内将农夫、流民操练成型,体罚是免不了的,杨安玄不会有妇人之仁。 胡兵南下,沙场厮杀,以命相搏,平时操练凶狠些,战场上活命的机会也大些,这才是真正的仁德。 看似简单的站姿,一天下来新兵们都累坏了,吃罢晚饭杨安玄随赵田前去查营,处处鼾声如雷。 练完站姿练坐而起之,“坐如钟”,有了动作要领分解,赵田等人上手很快。 接下来几天,杨安玄根据前世经验将左而右之、行而止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的动作要领也分解了一遍,至于圆而方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有了前面的基础相信也很快能熟练。 杨安玄满是欣慰地看着行走、站立的新兵,至少看上去舒服了许多,明日便是二月一日,半月一较的时间,是骡子是马该拉出去溜溜了。 第二十一章吃粮当兵 东校场,旌旗招展,鼓声隆隆,杨佺期率军中将领前来观看新兵演练阵型。 新兵操练原本用不着兴师动众,但关系到两个儿子互相较量,甚至会影响将来族兵执掌,杨佺期决定前来一观。 两只新军分列东西,杨安远和赵田满身戎装,骑乘在队列之前。将台高筑,站在台上一览无遗,杨佺期放眼望去,上下已分。 赵田所属新兵站得挺直,没人东张西望、抓耳挠腮,气势十足;再看杨安远所属,排在前列充装门面的兵丁尚可,排在后面的打哈欠、咳嗽、挠痒,不用比已经相形见拙。 杨安远脸色铁青,恨恨地扫了一眼赵田,心中暗怪父亲偏心,把赵田分给了杨安玄,让竖子赖以成名。 将台上,杨思平“哎哟”一声,惊声道:“真没看出来赵田这小子练兵有一套,这才半个月新兵就练出点样来了。” 号角声中,号旗挥动,开始操演坐起、行止、左右、前后、分合等简单的阵列。 虽然只操练了十天,赵田所属已算得上行止有度,进退合规,而杨安远所属在赵田所属的映衬下越显毫无章法,乱作一团。 鼓声中结束操练,一方喜气洋洋,一方垂头丧气。将台之后有演武厅,杨佺期召两队屯长以上将官议事。 “赵田,新兵操练得不错,你功不可没。”杨佺期笑吟吟地赞道。 赵田抱拳禀道:“末将不敢居功,操练之法是杨军侯所授。” 杨安玄?厅中众人无不瞪大了眼睛,杨佺期伸手捋须掩饰震惊,安玄又给了自己大大的惊喜。 “不可能”,杨安远抗声道:“三弟在军中时日并不多,怎么可能熟悉操练之法,定是赵田替他扬名,请父亲明察。” 杨安远不能不急,若操练之法果真是杨安玄所授,那他在父亲心目的地位便要超过自己了。 岑明虎也替杨安远抱不平,躬身道:“杨校尉寅末起亥末眠,每操练必身体力行,每食寝必后于士卒,为操练新兵殚精竭虑,请将军明察。” 阴绩看着一脸沉重的岑明虎,心中畅快。 三家都有部曲,他与岑明虎喜欢操练族中部曲,三家以岑家部曲最壮,无论是单斗还是群械都胜过阴家和邓家,这回自己总算把他比下去了。 看了一眼杨安玄,阴绩首次觉得分在他麾下不见得是坏事,三个月后阴家族兵必定能强过岑家。 杨佺期看向杨安玄,半信半疑地问道:“安玄,这操练之法果真是你所授?” “不错。”杨安玄笑道:“孩儿见新军不熟操练之法,故将操练分解成动作,站、坐、行、卧皆有标准……” 杨安玄边说边在厅内演练讲解起来,杨佺期两眼发亮,他带兵数十年,知道这套标准推行全军,不用多久麾下战力将提升一大截。 杨安远心中苦涩,看来这套操练之法真是杨安玄想出来的。 看着英姿飒爽演示动作的三弟,杨安远生出无力感,差点要喊一声“既生瑜,何生亮”了。 等杨安玄演练完毕,杨佺期笑道:“玄儿可将这套操练之法录成文字,为父要推行全军。” 杨佺期站起身,宣布道:“两军演练,赵田胜,犒赏肥猪一头。以后半月一较,胜者照此例犒赏。” 等杨佺期走后,赵田等人回归营寨,把犒赏的消息告诉大家,立时欢声雷动。 杨安远有些沮丧,回营的路上默然无语。岑明虎劝道:“一时取胜算不了什么,再说军列操练得好并不说明战力就强,等日后两军实战,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便是。” “明虎说的不错,是我无能连累大家。”杨安远重新振作起来,道:“我掏钱买头猪,让兄弟们乐呵乐呵,打起精神来,下次比试一定赢过他们。” 一头猪,两百多斤,分成两半,一半留置,一半剁成块炖入釜中,整个营房内香味扑鼻。 倒不是赵田小气,麾下兵丁多为农夫,少见荤腥,若是一下子吃得多了,恐怕茅厕要暴满。 从伙房飘出的香味弥散在营中,诸兵无心操练,赵田索性让他们角抵(1)戏耍。 阴绩看向杨安玄,笑道:“杨军侯,咱们也来玩玩。” 杨安玄笑着答应。 阴敦、阴绩两兄弟在史书中没有留下名字,甚至晋史之上也找不到阴家的记录,但杨安玄并不认为阴家兄弟是无能之辈,历史长河中湮没多少能人志士。 东汉云台二十八将有十一人是南阳人,汉高祖时沛县人物封侯的人物又有多少,并非别处无英雄,只是英雄未处囊中,徒呼奈何。 杨安玄不知道自己会走向哪里,如果有一天会如同汉高祖、汉光武帝一样建立功业,只要阴氏兄弟追随自己,那么肯定会在史书中留下浓重一笔。 剥去上衣,杨安玄露出健硕的肌肉,下身穿短裤,腰束长带,换了双翘首鞋(2)。 阴绩也准备妥当,两人相对而立,严壮作为裁判,周围的兵卒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高声呐喊替两人助威。 角抵的规矩很简单,两人徒手互相角力,可拳打脚踢、夹头、扭关节,将对方摔倒为胜(3)。 对于角抵杨安玄不陌生,跟族中兄弟时常玩耍,曾被杨安远摔得鼻青脸肿。 裁判刚挥手示意,阴绩出手如电,一把抓向杨安玄的左臂,准备接着贴身上前,用右脚一别往怀中用力,出其不意将杨安玄摔出。 这招阴绩没少使,好些人出其不意吃了亏。 杨安玄每晚勤练清玄功,对气机的感应十分灵敏,左臂被阴绩抓住,立刻身子下沉,双腿稍蹲,扎稳下盘。 阴绩贴身靠过来,杨安玄左臂一沉,滑如鱼鳅,身子侧转虚让,阴绩靠了个空。 抬右腿,顺势蹬在阴绩胯骨之上,阴绩立足不住,踉跄向前扑出丈许,要不是被围观的人扶住,已经趴在地上了。 阴绩脸一红,转过身,甩动着胳膊缓步朝杨安玄走来,小心翼翼。 杨安玄微微一笑,身子左右晃动,做着假动作。阴绩注意着杨安玄挪动的脚步,不为所惑。 杨安玄见无机可趁,张手朝阴绩抱去,两人扭打在一起,四周的呐喊声沸反盈天。 阴绩原本欺杨安玄年纪比他小,认为杨安玄的力气不如他,结果扭打在一起,阴绩才知道自己看走了眼。 扭打了半柱香,阴绩气喘如牛,杨安玄抓住他的腰带,用力一拉,阴绩竭力挣扎,不料杨安玄松开手,阴绩向后退去。 杨安玄也不追赶,等阴绩站定后笑道:“斗了这么久不分胜负,我累了,下次再与阴兄相抵。” 正在此时,锣声响了,通知吃饭。人群一哄而散,排队前往伙房。 阴绩犹豫一会,上前拱手道:“多谢杨军侯手下留情。” “阴兄客气,我确实没力气了,吃饭去。” 吃饭众生相,有的人三五口便将分到的一两多肉吞下,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身旁人吃得香甜,和那吃人参果的八戒差不多;有的人却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捅一点肥膘沾在嘴中,吧唧着嘴回味无穷;有的人小心地用牙齿撕下一条肉丝,和着粥细嚼慢咽……满足的叹息起此起彼伏。 大帐,赵田、严壮和杨安玄三人一同就餐,作为将官,每人分到一碗肉。严壮夹起块肉塞进嘴中,满嘴流油地笑道:“真不错,天天吃咸鱼,吃得我都快吐了。” 赵田若有所思地道:“下旬操练的强度会加大,我担心兵丁们吃不饱,会扛不住。” 严壮道:“这还不算好,我以前在军中也不过如此。这些新兵的吃食都快赶上我这个军侯了。” 杨安玄默然,眼下还只是操练阵列,以后要穿戴整齐行军、执械相斗,吃不饱饭肯定没力气。 阴、邓、岑三家投军的族兵体质胜过其他募兵,此次分兵,一百四十八人仅有六十六人分在这边,虽然小胜一场,但整体实力并不如杨安远。 要想赢过杨安远,一定要让兵卒们吃饱,才有精力操练。 吃粮当兵,当兵吃粮,粮从何来?杨安玄皱起了眉头。 找父亲要显然不可能,要知道这些新兵的粮饷可是按每人每月二石半的标准,差不多与老兵比齐。 杨佺期就任之前,新野郡兵到嘴的粮饷还没有两石,而且就算父亲想给,军中也没有多余的粮食。 自家掏钱更不现实,军侯每月粮饷八石,家中每月给钱二千,父亲最近给了自己二两金用于交游,加在一起也不够四百多人两顿所食,湫儿那丫头还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给她买吃食呢。 向阴家借?杨安玄摇摇头,三五十石只要自己张口,相信阴家立马送来。可是要让四百多人吃饱,每人每月要增加粟米八斗左右,一个月少说也要三百石,除此之外若有余力要加点荤腥,有肉才有力,这耗费阴家也承受不起,况且阴家与自己的交情也没有到那种地步。 食不甘味,杨安玄放下筷子,打声招呼出帐返城。 严壮见杨安玄碗中还剩下大半碗肉,毫不客气地起身端到自己的案上,笑道:“啧啧,三少真是富贵人,连肉都不吃,便宜我老严了。” 策马离开军营,劲风拂不开愁眉,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一堆钱便是难于上青天。唉,要是盘龙山的宝藏在手就好了,将珍宝换成粮食可解燃眉之急。 盘龙山的胡彰每月来信一封,谈及盘龙山中又垦了多少田,新收了多少流民,与旁边的山寨发生了冲突等等。 语气倒是恭敬,一口一个主公,但杨安玄不敢轻信信中的恭敬,如果真有一天自己落难逃往盘龙山,恐怕被胡彰剥了皮做成人肉包子。 让胡彰探查盘龙山,杨安玄只是看似随意地提起,并没有告诉他任何消息。 那日胡彰也从孙滔嘴中听到藏宝二字,若是被他知晓“白鹿身下藏重宝”的秘语,那藏宝估计就换了主人。 钱啊钱,要到哪里找钱?造酒,自家不会酿酒,再说朝庭禁止民间大量酿酒;肥皂、玻璃、香水,技术活,还是不去想吧;开饭庄,湫儿肯定高兴,不过估计杨佺期会打断自己的腿;自己倒有鉴宝的特长,可惜市面上也拣不到漏啊…… 胡思乱想着回到家中,看到案几上堆积的书卷,想起明天阴敦约他到庄上游玩,杨安玄不禁苦笑,事情一大堆,分身乏术啊。 第二十二章秘方换钱 初春时节,草木萌发,田野已现一片嫩绿,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在阳光下红着、黄着,斑斓着、灿烂着。 杨安玄和阴敦沿着庄间小路漫步,身边跟着堂弟杨育;名士高允与邓家长子邓贤有说有笑,高广跟在叔父身旁,与魏孜业、公孙河等人低声交谈;他们身后跟着二十多人,多是三族子弟。 个个折巾长袍大袖,不少人还面敷香粉,或羽扇或麈尾,香风阵阵,笑语不断。 山间小亭,阴敦指着眼前春光笑道:“如此美景,怎能无诗?安玄可有好诗?” 凤凰楼赋诗之后,杨安玄的诗名远播。高允摇着麈尾道:“安玄且慢,你若先做诗,其他人便不用做了。” 今日阴家庄雅聚,不少人事先准备好了诗作,准备一展风采。 高允话音刚落,便有人迫不急待地吟道:“我已得一诗,请诸位指正。‘春风拂嫩草……’” 等他吟诵完,公孙河接口道:“春绿河边草,小桃末梢红……” 一个个迫不急待,杨安玄微笑倾听。这些诗或清丽委婉,或轻灵淡素,皆情景交融,借物抒情,像公孙河这样好诗不在少数,可叹这些诗篇因战火、离乱、灾害而消失,得以传世的能有几首。 等众人吟罢,阴敦笑道:“安玄,该你了。” 吟春的好诗不知凡几,不过杨安玄知道抢人风头是遭恨的,若是闭口不言又让人感觉江郎才尽,甚至会怀疑他在凤凰楼所作是他人代笔。 略思片刻,杨安玄道:“今日雅聚,诸位才俊大作在前,杨某不敢贻笑大方。方才经过溪边,见岸边垂柳,杨某偶得一句,‘春风裁细柳,杂树生红英’,诸君若不嫌粗陋,不妨往下联句。” “春风裁细柳,杂树生红英”,高允用麈尾敲打着手掌,赞道:“好,妙就妙在一个裁字上,春风施妙手,大地重回春。安玄出句不凡,不愧诗名。老夫也得了一句,‘细雨吐花蕊,蜂蝶殷勤忙’。” 吟罢捻须,再三吟诵,高允颇为自得,对阴敦道:“敦侄,今日聚会,可学兰亭之聚将诗作集结成册,传之以为佳话。” 阴敦笑道:“高公所议甚佳,敦这就命人书录,还请高公作序。” 高允的书法遒劲有力,被评为第五品,所以阴敦想让他作序。高允一拂衣袖,笑道:“固所愿也。” 诸人听到准备学兰亭聚会作序集册,一个个兴致高涨,高广抢先吟道:“天高飞白鹭,燕子衔低泥。” 身边众人或仰头看天,或撚须苦吟,或独自倚树而思,或数人低语相商,杨安玄见阴敦也凝眉思索,没有出声打扰,移步到亭边远眺。 天气转暖,田地里有人在耕作,杨安玄目光敏锐,看到两头牛肩上扛辕,后面有人扶犁犁地,是直辕犁,猛然忆起曲辕犁是唐代才出现的。 直辕犁回转困难,耕地费力,而且需要两头牛。曲辕犁减短了犁架,加装了犁评、犁壁,让两头牛拉犁变成一头牛,实现了深耕,操作灵活,节省了人力畜力,提高了生产率,促进了农业生产的繁荣,为大唐盛世奠定了基础。 曲辕犁一直延用千余年,杨安玄前世年少时就曾用曲辕犁帮父亲犁过地,对曲辕犁的构造很清楚,若是将曲辕犁推广开来,足以改变整个历史进程。 想到施粥釜前那些羸弱的百姓,杨安玄的心头火热,能让这乱世少饿死些人,是为天下百姓做了件大好事。哪怕自己穿越只做了这件事,也足矣自傲。 每年从正月开始,朝庭便会不断地下发劝农诏书,要求州郡县官吏督促百姓重视农垦、不误农时。 将曲辕犁献上,往大说能赢取声名,得到朝庭的嘉奖,对定品大有好处,对父亲乃至杨家都有好处;往小论,能够改变新野郡的农耕现状,让百姓多垦田地,多收个三五斗,混个温饱。 仆人扛来案几,拿来笔墨,高允挽起大袖,挥笔淋漓,每写就一诗,欢声四起,有人纵声吟诵,余者相和,气氛热烈。 阴敦见杨安玄注目案上的纸,笑道:“这是吾家自制的桑根纸,坚韧耐用,比起市面上的麻纸好用得多,安玄不妨带些回去,写字作画都好用。” 蔡伦造纸至今,造纸业已经精进了不少,材料从树皮、麻头、破布鱼网到麻类、树皮、稻草,纸张的白度增加、表面平滑,更加紧密,有明显的帘纹。 纸的种类因材料不同而区分,枸皮做的皮纸,藤类纤维做的剡藤纸,桑皮做的桑根纸,稻草做的草纸等等。 阴、邓、岑三家延续数百年,除族人外还有依附的部曲、佃户,数以百计,人数过千,衣、食、住、行皆能自给,还能将多有的产品贩卖谋利。 身为士族,诗书传家,读书人不少,用纸不在少数,自制纸自不可少。 杨安玄刚才被曲辕犁触动灵机,看到纸想起唐代的宣纸来,只是不知阴家庄内有无青檀树。不过,杨安玄看到了另一种造纸的材料,竹子(1)。 “阴兄,我看庄中有不少竹林,为何不取竹造纸?”杨安玄明知故问道。 阴敦应道:“族中曾试过,竹子造出来的纸疏松多孔、表面粗糙、一触便碎,连草纸都不如。” 杨安玄暗喜,钱总算有了着落,造纸生钱,雅事也。 由于工作的缘故,前世杨安玄接触过竹纸制造,对制造工艺十分了解,《天工开物》中记载得也详细。 杨安玄还知道些《天工开物》未记录的秘技,比如说在竹子打成的浆液中加入芦苇浆水可以提高纸张质量;加入杨桃藤(2)、黄蜀葵制成的“纸药”,可使纸张均匀平滑。 “我有一法,可让造出的竹纸洁净柔软、浸润保墨、绵韧平整,远胜阴兄所用的桑根纸。” 阴敦喜道:“当真?还请安玄赐教。” 自淝水大战后,东晋政局相对平稳,士人优游享乐,纸张的需求随之迅猛增长。竹比桑根易得,若竹纸真能胜过桑根纸,其利甚厚。 杨安玄微笑不语。阴敦醒悟过来,这等秘法怎能轻易示人。 当下也不多言,好不容易挨到聚会散去,阴敦将杨安玄请至自己的书房,书房就在阴晞住处不远。 “安玄,你方才说能以竹造纸,造出的纸远胜桑根纸?” 阴敦知道,如果杨安玄所说是实,质量更好的竹纸面世,将在士族文人间引发一场风暴,带来的利益可不光是金钱。 见杨安玄微笑点头,阴敦平抑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尽量用平缓的语气道:“若真如安玄所说,我可答应给安玄一成纯利。” 真是生意场上无朋友,才给一成利就想打发自己。杨安玄笑道:“此事关系重大,阴兄不妨问过阴老爷子再说。” 阴敦点头,起身道:“安玄稍待,我去去就来。” 快步从楼道来到祖父的住处,阴晞正执笔作画,见孙儿进来,笑道:“聚会结束了,杨安玄今日有何佳作?” “此次聚会杨安玄只说了一句,‘春风裁细柳,杂树生红英’。孙儿来是有件事禀告,杨安玄说他能有竹制纸,所出的纸张远胜桑根纸。”阴敦急切地道。 阴晞放下笔,先净了手,用丝巾擦干,不紧不慢地坐回席上,道:“凡临大事须有静气,莫急,细细道来。” 阴敦把杨安玄的话叙述了一遍,略带疑惑地问道:“若果如杨安玄所说,制出的新纸利润极大,他为何不献于家族,而卖给我家。杨安玄会不会在骗我们?” 阴晞慈蔼地看着孙儿,指点道:“敦儿,要知杨安玄所想,你便要想像自己是杨安玄,你认为杨安玄会用此事骗我们吗?” 阴敦摇头。阴晞继续道:“你再想想,为何杨安玄有造纸术不给家族反予阴家。” “他要用钱。”阴敦醒悟过来,道:“若是给了族中,对他来说便得不到什么收益了。” 阴晞点头,道:“杨家初来新野,并无基业,要想造纸肯定要靠当地士族。杨佺期是太守,大权在握,他也不怕我们贪没了他的收益。” “绩弟派人送信专门说起昨日新兵较量,杨安玄胜杨安远。”阴敦醒悟过来,道:“原本绩弟对分在赵田麾下颇多怨言,此次信中言辞对杨安玄多了几分敬意。孙儿明白了,杨安玄是想厚结新兵,收为己用。” 阴晞捋着胡须慢条期理地道:“聪明人不止咱们三家,杨家兄弟也看上了这些新兵。由此看来杨安玄志向极大,不愿束缚于家族。” “若以竹造纸果真能成,可以许他三成利。”阴晞沉吟片刻道。 “什么,三成利?”要知道阴家出人出物,还要售卖,才得七成,杨安玄仅凭秘方就坐享三成。除去成本后,阴家甚至不如杨安玄所得,阴敦着实有些肉痛不舍。 阴晞淡淡地扫了孙子一眼,道:“目光放长远些,花些钱财若能交好他,是一本万利之事,别说三成,便是对半我也答应。你去请杨公子过来叙话。” 片刻之后,杨安玄随阴敦进屋,对着阴晞施礼。 阴晞示意杨安玄坐下,笑道:“敦儿太小气,只肯给玄公子一成利,老夫已经教训过他了。若事能成,阴家可给玄公子三成纯利。” 三成纯利,杨安玄很满意,笑容满面地道:“惭愧,小子多谢阴公大度。” 说着,杨安玄从怀中掏出几张纸,道:“方才在书房等候无聊,安玄索性将造纸之法记在纸上,请阴公过目。” 阴敦接过递给祖父,自己站在一旁观看。纸上写着制纸的步骤,“斩竹漂塘……煮楻足火……舂……荡料入帘……覆帘压纸……透火焙干……”。 “安玄,我看你所写的制纸之法,与我家制桑根纸的办法大同小异。”阴敦忍不住道:“族中曾试过用此法以竹造纸,结果不如人意。安玄,你这法子试过没有?” 杨安玄笑道:“看似相同,实则有异,关键在最后的秘方之上。” 阴敦低头,见祖父看到最后一张纸,纸上写着芦苇浆水的用法以及“纸药”的秘方。 阴晞看罢,将纸交给阴敦,道:“按此法用竹造纸,浸泡杀青就须百天,还要八天蒸煮,整个流程需时四月。玄公子,不知这秘法对桑根纸可有用,若是有用倒是明日就能看出效果。” 见杨安玄点头,阴晞道:“那就委屈玄公子在堡中住上一晚,明日老夫再找玄公子叙话。” 第二十三章人逢喜事 一夜睡得香甜,睁开眼时太阳从东窗照入,客房内温暖明媚。 门外的侍女听到响动,端进洗漱用品。 等杨安玄洗漱完毕,阴敦步入屋中,请杨安玄到祖父屋中用餐。 听到阴晞在等自己用餐,杨安玄歉声道:“真是失礼,阴兄应该早叫醒仆。” “无妨,祖父还在画画。”阴敦笑着引杨安玄进入阴晞住处。 东窗下,阳光透棂而入,落在阴晞月白色的长袍上,明亮而斑驳。 阴晞挥笔在纸上泼洒,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温和地招呼杨安玄道:“玄公子,过来看看老夫的画如何?” 一幅《山水图》几近完成,山峦连绵、江水幽远。阳光落在上面,仿如生出华彩来。 杨安玄不太会画,但会鉴赏,情不自禁地赞道:“简洁清润、不失雄秀苍莽,望之心旷神怡。” 阴敦也赞道:“祖父的技艺又见涨,这幅《山水图》可留作传家之宝。” 阴晞画完最后两笔,搁下笔,满意地打量一番,笑道:“这幅《山水图》确实是老夫巅峰之作,不过亦仗玄公子妙方制出来的纸。” 拍拍案几一侧的纸,阴晞笑道:“此纸添加了玄公子所说的秘方后,白净绵柔、韧而能润、着墨极佳,比起之前的桑根纸强出不少,老夫见猎心喜,这幅《山水图》越画越顺手。” 阴敦拈起一张纸在手中揉搓、抖动着,试着柔韧性。又对着阳光照了照,喜道:“连夜赶出来了吗?真不错,可写过了字?” 杨安玄拈起纸看了看,道:“竹子制成的纸,当强过此纸。” 阴晞笑道:“老夫对此纸已极为满意,若竹纸还能更好,是喜出望外了。玄公子,咱们边吃边谈。” 一顿早餐吃了两刻钟,阴晞答应给杨安玄每月给粟米一百石、麫(下同面)(1)八十石,猪一头、羊二头,禽蛋两筐,费用从竹纸的盈利中扣除。 站在坞楼之上,目送杨安玄策马离开,阴晞面容沉肃,此子非池中物,将来无论是倚为臂助还是成为其臂助,对阴家来说都是难得的机会。 ………… 杨安玄径直去了军营,兵卒仍在操练队列,不过已经拿上了刀枪,至于皮甲至少要什长以上才有。 看得出士气高昂,“一二三四”的呼喝声整齐雄壮,空场上跺得尘土飞扬。 接下来要练行军、练方阵、练射箭、讲军纪、辨旗号、保养器械等等。术业有专攻,赵田和严壮都是行家,杨安玄不准备插手,具体安排听他俩就行。 晚饭的时候,杨安玄告诉赵田募得一批粮饷,每月有粟米一百石、麫(下同面)(1)八十石,猪四头。 赵田大喜,道:“三少,若能让这群人吃饱吃好,我保证能把他们练成精兵,至少要比郡兵强。” 严壮出身郡兵,对赵田的话有些不满,道:“赵司马,你别小看郡兵,若是他们能有这伙新兵一样的吃食,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严壮原本看不上杨安玄,认为是杨太守让儿子前来混功劳,这让出身贫微的他很不舒服。 看过练兵之法的效果后,严壮不得不服气读书人点子多,得知杨安玄募来米面等物,更是心生感激。 严壮出身农家,从一名普通士卒升至军侯严壮用了二十三年。与胡人作战十余次,参加过淝水之战,差点死在战场上。 见惯将领贪污军饷、克扣粮饷、冒领功劳等糟心事,而普通士卒在沙场上卖命,功劳被夺,受到欺压,甚至连饱饭都难混到。 不管这位杨军侯出于何目的,能让士卒们吃饱吃好,那就应该替他卖命。吃粮当兵,这年头能吃上饱饭就不错了,何况还有荤腥。 赵田笑笑,没有辩驳,问杨安玄道:“杨军侯,接下来该如何操练?” 杨安玄的那套练兵之法,对站、坐、行、卧制定标准、有动作分解,方便、易学、成效快,这让认定杨安玄是英主的赵田心悦诚服,嘴上没喊心中其实早将其视为主公。 “如何操练听赵司马的安排。”杨安玄道,他想到了几种练力的法子。 兵卒训练的重要内容是提升耐力,杨安玄了解到现在的体能训练主要是三种:石锁、负重行军和角抵,前世一些关于体能训练的方法倒是可以借鉴。 “杨某想到几种练力的办法,请赵司马和严军侯参考。” 俯卧撑、深蹲、仰卧起坐、抬脚、原地踏步跑等动作被杨安玄一一演示出来,虽然不知道这些动作的效果,赵田和严壮还是认真地记着。 军营生活枯躁乏味,要保持士卒良好的心情绪,游戏不能少。 除了角抵外,杨安玄想到了蹴鞠(2)、跳绳和竞技比赛。前世的特种兵训练有些似乎也能用得上,不过为时尚早,等到时再说。 想到竞技,杨安玄道:“军中健儿当有所激励,除升为伍长、什长外,那些肉食当优先赏赐他们。” 赵田和严壮皆深以为然。 ………… 回到府中,想到练兵之法的图还未绘制,杨安玄连忙提笔拿纸又写又画。 杨安玄的画不行,但绘制动作分解图还是绰绰有余,十余张纸将立、行、转、跑、坐、卧等注释清楚。 接着是曲辕犁。杨安玄在脑中回忆着细节,先画整体构造,然后是零部件的分解图,忙到三更才熄灯睡觉。 第二天杨安玄没有去军营,等到杨佺期处理完公事回了内堂入内求见。 杨佺期翻看着练兵之法,不时地问上几句,杨安玄耐心作答。 看完练兵之法,杨佺期手按在纸上,道:“安玄,此练兵之法为父想在新野推行,你二兄那里能否也按此法操练?” 杨安远得知杨安玄的新式练兵法后,向杨佺期恳请学习练兵之法。 兄弟两人各练新兵较劲,杨佺期感觉将杨安玄的练兵法告诉杨安远似乎有点不妥,所以试着询问一声。 杨安玄笑道:“尽管告诉二哥便是,操练新兵是为抵御强敌,孩儿巴不得学会的人越多越好。” 杨佺期欣慰地点点头,道:“玄儿深明大义,为父甚是欣慰。对了,此练兵之法为父想名之杨氏练兵法,你看如何?” 杨安玄心中暗笑,杨佺期这是想冒自己的名,杨氏练兵法,外人一听都会以为是杨佺期所创。 不过,杨安玄不想纠结此事,他还年少,还有很长一段路要借助杨佺期,当然希望父子关系和睦。 见杨安玄点头,杨佺期脸上笑容更盛,用手拍着案上的练兵之法道:“凭此练兵之法玄儿便立下大功,足可升任部司马。不过从洛阳到新野不过数月,你已经从什长升为军侯,族中已有怨言,为父也不好再提升你。等新兵训练完毕后,为父找机会让你再立些功劳,也好名正言顺地升迁于你。” 又问了几句训练和交游的事,杨佺期挥手准备让杨安玄离开。 杨安玄躬身道:“孩儿方才在大堂,听到父亲在布置春耕之事。” 杨佺期点点头,道:“朝庭第二道劝农诏书下达,为父后日便要动身巡视各属县,督促农垦耕种。” 杨安玄从怀中取出那张曲辕犁图献上,道:“父亲,孩儿在阴家庄见农人用犁耕地甚是辛苦,回来苦思想出一种新犁式样,此种犁只须一牛便可耕地。” “哦”,杨佺期接过图,仔细看了看,认真地道:“玄儿,你所说可真,若是只用一牛便可耕地,那今年春耕新野少说也能多垦出千顷田来,那些流民也有处安置,为父就不用为军粮发愁了。” “孩儿亦无把握,父亲可召匠人按图制出,一试便知。” 杨佺期立刻起身返回大堂,召管工匠的士曹邓炎前来议事。太守有命,谁敢耽搁,一个时辰后数十名匠人集结在堂外听用。 杨佺期在大堂坐等,杨安玄在现场指点,耗费二个时辰,寅时左右曲辕犁造出来了。 杨佺期迫不急待地带着一群人来到城外官田,杨安玄指挥着给牛套上辕,只用一牛。 农人试着驾牛犁了两分地,杨佺期心情忐忑,将农人召来,问道:“此犁较昔日所用如何?” 农人满面惊喜,道:“大人,此犁轻快省力,犁地更深,而且只用一牛,省出一半畜力。若用此犁,我能比以前可多翻出三成地来,还能省出一头牛,只要人手够,能多干一倍事。这犁,真太好用了。” “什么?”惊叹声四起。多翻三成地,而且只用一头牛,这意味着至少能多出一半粮食来。 杨佺期感觉有些头晕,若将此犁献给朝庭,封侯可期,杨家重振家声就在眼前。 看向身旁的杨安玄,先有练兵之法,再有杨家犁,安玄真乃吾家麒麟儿也。 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杨佺期下令道:“让工匠连夜多造几架犁,明日找不同的地试一试,若都有效,本官要将此犁献与朝庭。诸位辛苦一些,事后本官重重有赏。还有,此物关系重大,不要泄密,否则按泄露军机处置。” 数日后,一队轻骑带着杨佺期的奏章,护送着三架杨家犁前往襄阳城。 曲辕犁的出现,让原本惯性运行的历史悄然发生了改变。 第二十四章淯水八俊 二月二日阴家堡集会,众人作诗,高允挥毫做《春风集序》。学《兰亭集序》列叙时人,录其所述,得诗十六首、联诗一首,有二十人诗名列于其上。 这是新野郡近年来少有的盛事,《春风集》中的诗作先是被参加集会的人抄录,接着迅速地流传开来。 《春风集》收录的诗作水平颇高,在士人中广受好评,这让有幸参加集会的人沾沾自喜,未参加的人深以为憾。要知道今年是定品之年,这样提升声望的机会可不常有。 随着《春风集》传开来的还有阴氏桑根纸,这种改进的桑根纸洁净绵软,柔韧浸润,着墨极佳。 被阴家赠纸试墨的名士们对阴氏桑根纸赞不绝口,纷纷出资采购。虽然阴氏桑根纸的价格比同类要高出五成,市面上仍供不应求。 阴家因新纸走俏眉开眼笑,杨安玄却有些心情郁郁,二月十六日的第二次新兵较量,意外地输了。 此次较量是由杨广主持,杨佺期率人巡视属县去了,除了劝课农桑还要考核官吏,陈深主持的清腐空出些职位,杨佺期准备借机把选中的佐吏安排到位。 知耻而后勇,杨安远得了练兵之法,在军中加紧操演,第二场较量的时候一改松散状态,校场之上与赵田的麾下一样精神抖擞。 第二场较量有三十步外的射箭比试,整体来说赵田的兵马素质确实不如杨安远所部,有的人甚至连接弓都不会开,更不用说箭能中的了。 回归军营,赵田大发雷霆,召集全体训话:“……你们摸着良心自问,可曾亏待你们。你们去问问,对方的饭食可有面饼,可有荤腥……今日起,操练加倍,多练半个时辰射箭……” 解散后,赵田召队长以上的将官大帐议事。众人七嘴八舌,陈华道:“若是没有三少的操练之法,杨校尉他们怎么可能赢我们。” 赵田一瞪眼,道:“陈屯长,军中没三少,只有杨军侯。” 严壮抚着络腮胡子,道:“怪这怪那不如怪自己,杨校尉他们得到操练之法比我们晚,可是在校场上的表现不比咱们差。依我看,就是吃得好了反而懒了,明天我去督练操队,谁要是拉了后腿,别怪我用鞭子抽你们。” 阴绩的脸色不好看,后悔当初没把邓家人拉到杨安玄这边来,三家部曲大半归了杨安远,这些人平日在庄上就操练过箭术和格斗。 从这个月的操练情况来看,这些人成为新兵中的精锐,不少人被拔为伍长甚至什长,整体素质胜过其他新兵。 此次较量失利主要是箭术不如人,下次要比试会有格斗,恐怕差距会更大。好不容易胜了岑明虎一次,又被他追回去了,实有不甘。 杨安玄见气氛凝重,宽慰道:“胜败兵家常事,下一次赢回来便是。新兵训练的时间尚短,这是硬伤,赵司马说训练加倍,我没有意见。训练的同时要加大饭食补充,明日起粥可供两碗,每日加面饼一张,三日宰猪羊一头,择五十健儿先赏肉半斤,余者再均分……” 虽然杨安玄的品阶低于赵田,但众人皆知真正做主的人是他。练兵之法让杨安玄树立了威信,募得军粮让他在普通士卒心中声望极高,加上赵田等人有意无意地引导,这四百余新兵有不少视杨安玄为主公。 第二天,杨安玄收到阴敦来信,约他两日后淯水之畔寻幽访胜、凭吊古迹。 杨安玄微微一笑,看来昨日校场比试失利的消息已被阴家知晓,阴敦这是借机约自己出外散心,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散散心也好,输了心里确实不痛快。再说自己养望定品,本就要常常士子名士多走动走动,互相抬抬轿子,三国时卧龙凤雏(1)名扬天下,何尝不是如此。 ………… 淯水,出弘农卢氏县攻离山,流经南阳鄂县西北,从东流一路流经宛县、淯阳县,新野县,汇入沔水。 公元23年,新市、平林诸将在淯水畔设坛,立刘玄为帝,建元更始。 春光明媚,轻风暖人,水波微澜。昔日立坛处的滨水岸边,来了一大群吊古伤今的人,沙滩变得热闹起来,惊得鸥鹭远远地飞开。 阴敦不过邀了二十余人,没想到居然来了四五十人,看官道上还有牛车驶来。 高允捋着长须调侃道:“贤侄现在是一呼百诺,从者如云啊。” 阴敦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杨安玄,苦笑道:“高公说笑,这些人多半是为玄公子而来。” 杨安玄临水而立,微风扬动头上的葛巾,白色纱袍越显身材修长,挺如劲松,透出一股勃勃英气。 经师任玄光也来了,郭灼陷害杨安玄不成仓惶出走,让任玄光暗自庆幸,要知陈主簿也曾找过他,只是被他所拒。 名士魏忠叹道:“记得二十多年前吾和任兄曾携手至此同游,今日看着阴敦等人年少英气,难怪‘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吾辈老矣。” 公孙河站得离水较远,河风犹寒,身上浆洗得泛白的纱袍难御风寒。悄悄地裹紧些袍服,这件纱袍还是三年前自己定为六品时族中所赠,作为寒门子弟能定为六品,极为难得。 还记得消息传出,前来提亲之人络绎不绝,爹娘高兴得合不拢嘴。可是公孙河拒绝了这些求亲,他要再苦读三年,争取升品,若能升至五品以上,就能入仕为官了,而不是在佐吏中空耗时光。 想起正月底阴敦私下找过自己,说有位族妹才貌双全想嫁于自己为妻。以阴家的地位,自己能娶其族女算是高攀,不过公孙河也知道,如此一来自己便等同入赘阴家了,实非所愿。 见公孙河拒绝,阴敦暗示其父正在谋求郡中正之职,届时定品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寒门子弟想上进难比登天,自己若不答应这门亲事,若阴敦之父果真成为郡中正,升品的希望恐怕就要落空了。 想到辛苦又三年,父母家族殷殷期盼,可能成为泡影,公孙河满是悲哀。思之再三,公孙河请阴敦宽限些时日让他想一想。 阴敦大度地道:“公孙兄尽管多思虑些时日,不妨等郡中正的人选拟定后再做决定。我与公孙兄是好友,希望能亲上加亲,即使不成,也不会妨碍公孙兄的前程。” 话说得好听,但公孙河怎敢用前程去赌,等到五月吧,若郡中正真是阴敦之父,自己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环顾四周,前来参加聚会的寒士不在少数,个个蔽衣陋巾,不胜风寒,看上去畏畏缩缩,哪像那些世家子弟锦衣皮袍,趾高气昂。公孙河暗暗发誓,将来绝不让自己的孩儿像自己这般辛苦。 已至巳正,艳阳高照。阴敦命人将牛车上的毡席铺在沙滩之上,又命仆从搬下酒菜摆好,五十余人沿河而坐,把酒临风,坐而清谈,不亦快哉。 高允率先持酒起立,三缕长须迎风拂动,高声道:“今日诸贤相聚淯水之滨,吊古伤今,畅所欲言。诸君,且先饮一杯助兴。” 杨安玄知道这类清淡并无特定话题,可臧否人物、评论时事,亦可谈玄弄经,随心所欲、百无禁忌。言论可引得旁人共鸣、高声喝彩,亦可遭人出声反驳、相互辩难,借以展露才华,成就声名。 等高允坐下,身为东道主的阴敦起身道:“新市、平林之立更始,是为天下望刘氏再兴也。更始才德不足,枉受推戴而尸乎其位,焉能不败。” “不错,此论甚妥”、“一针见血,阴公子高见”,一通附和拍马声。 接下来,魏孜业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天马行空地道:“汉太傅陈君仲举,一屋不扫而扫天下,实为读书人之典范。” 又是一片附和声,杨安玄悄悄打了个哈欠,这种不着边际的清谈,着实无聊。 耳边聒躁,杨安玄捉狭地冒出一句,“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 众人一寂,细细回味。魏忠勾动心事,击掌唱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和声渐起,慷慨悲歌,座中不少人泣下。杨安玄哭笑不得,这就是所谓的魏晋名士风流。 等歌声止歇,公孙河起身慨然发声道:“忠武侯称淡泊明志,吾以为淡泊亦可明心也。淡泊可至性情平和,体会天地妙理,心不蒙尘,诸君以为如何?” 叫好声四起,尤其是寒门士子声音越大,替这个寒门标杆喝采。 边谈边饮,酒至酣处,有人放声高歌,有人起而作舞,淯水之畔放浪形骸、乱舞。 杨安玄亦有几分醉意,摇晃着起身吼道:“笔来。” 阴敦以为杨安玄要做诗,命人摆好案几,铺好纸笔。哪料杨安玄哈哈狂笑,解开身上的白袍,铺在案几之上,提笔如行云流水。 众人纷纷围观,阴敦轻声念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 自信豪迈之意扑面而来,公孙河触及心事,只觉双目酸楚,忍不住落下泪来。 杨安玄将白袍重披在身上,两行诗句淋漓酣畅,惹得众人高声叫好。 不少人有样学样,解下身上衣袍,在上面写上诗句,穿在身上招摇。 杨安玄没想到他的放浪之举居然成了时尚,不少人得知后在白袍上写诗作画,招摇过市,吸引世人的眼球。 淯水八俊的名声不知从何传出,八俊者:弘农杨安玄、新野阴敦、新野邓贤、新野高广、朝阳魏孜业、安昌公孙河、棘阳陈思、穰县赵方季。八俊当中,公孙河、赵方季出身寒门。 时人流传,淯水八俊,安玄最高。 第二十五章党同伐异 二月二十日,雍州刺史郗恢的奏章送到了尚书省。 尚书省掌行政大权,设有吏部、祠部、度支、左民、五兵等五部尚书(1),分管天下诸事。农田事物归屯田曹管理,而屯田又归左民尚书管辖。 屯田曹尚书侍郎甘越看到郗恢的奏章后激动地从毡席站起,拿着奏章手舞足蹈地道:“若真有此神物,百姓便可不受饥馁之苦,天佑我大晋。”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甘越拿了奏章出了官廨兴冲冲地来找尚书陈崧。 陈崧接过奏章看过,笑道:“这杨佺期先是弃文从武,现在莫非要弃武从农了。不过此物倒是神奇,可送来了实物。” 得到肯定答复后,陈崧站起身道:“走,试过再说。” 在农田试验过后,陈崧也大为振奋,欢声道:“这是天大的喜事,要速报会稽王得知。” 太元十年(385年),谢安去世,朝廷下诏以琅琊王(392年徙封会稽王)司马道子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从此会稽王权倾天下。 会稽王府座落在皇城津阳门外、青溪东侧东府城内,府邸修建得规模宏大、富丽堂皇。 王府是宠臣赵牙为他修建,府中栽竹移树、筑造假山、挖掘池塘,耗费巨万,连天子司马曜看过后都十分不满,斥其“修饰太过”。可是,原本是优倡的赵牙却被司马道子任命为魏郡太守。 陈崧来到王府求见,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看到斜倚在锦榻上的会稽王,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浓烈的酒味,显然这位王爷刚从酒桌上下来。 见礼毕,司马道子笑道:“陈卿一向少到府中,谯王(司马尚之)送了些好酒给孤,正好与卿共醉。” “多谢王爷。”陈崧眉开眼笑地道:“能陪王爷共醉,是下官修来的福份。” 奉承了几句,陈崧这才开口道:“下官此来是为献宝。” “献宝?”司马道子醉眼朦胧地看着陈崧,笑道:“孤王府之中奇珍异宝无数,卿有何宝?且呈上来让孤一观。” “王爷,新野太守杨佺期研制出一种新犁,此犁仅用一牛,耕地之效却倍于原犁,下官已在田中试过。奏折中称推行此犁可多产粮食五成,若真如此朝庭将再无缺粮之忧。” 司马道子坐正身子,命侍女奉上醒酒汤,又用热巾擦了擦脸,感觉清醒了许多。 接过陈崧手中的奏折,边翻看司马道子边问道:“你可试用过此犁,果如奏章中所说?” 陈崧恭敬地应道:“下官亲自带人到田间试耕,确凿无疑。” 司马道子一拍奏折,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此犁确实是无价之宝。这个杨佺期倒是国之栋梁,孤要奏明天子,重重赏赐他。” 正事说完,摆上酒宴。喝到一半时,中书令王国宝带着族弟王绪到来。司马道子很高兴,命人撤下残席重新开宴。 王绪谀笑道:“王爷一脸欢容,看来遇到什么喜事,莫非是陈大人献了什么宝贝给王爷。” 司马道子笑道:“你倒是猜得准,陈崧献了个大宝给孤。” 王国宝斜着眼瞅了一下陈崧,心想向王爷献媚的人越来越多了,这个陈崧也加入其中。自己要勤到王府走动些,要不然会让这些人钻了空子。 王绪凑趣道:“不知是何宝贝,让王爷如此欢心,可否让微臣开开眼,下次也替王爷寻件异宝来。” 司马道子笑道:“这宝贝你可寻不来,是新野太守杨佺期研制的新型耕犁。” 听到杨佺期的名字王绪笑容一僵,新仇旧恨齐涌上心来,被杨家夺去机缘,又在洛阳受辱,派王强暗中对付结果失败,这些事就像毒刺扎在胸口,想起便锥心刺骨地痛。 王国宝一皱眉,道:“什么犁值得王爷如此高兴,不过是匠人之作而已。” 陈崧笑着插嘴道:“王大人不知,若用这种新犁,可多垦万顷粮田,增产五成粮食,。” 王国宝冷哼一声,道:“推测之事怎能做准,陈大人不要蛊惑王爷。” 陈崧被王国宝怼得张口结舌,司马道子知道王氏兄弟与杨佺期不睦,笑道:“今日欢宴,不谈国事。来,且尽饮杯中酒。” ………… 皇城建康宫。东晋太元三年(378年),谢安主持将建康宫彻底改建,建成后殿阁崇伟,宫室绮丽,壮丽巍峨。 宫城设内外三重宫墙,最外层宫墙内为一般官署和驻军,官宅亦在此;第二重宫寺内为为朝庭官署重地,尚书省在东,向南有门通外,中书省、门下省、秘阁和皇子所居的永福省在西侧。 第三重墙内是皇宫,前为朝区,建主殿太极殿,左右为东、西堂。太极殿大朝、庆典时启用,平日商议国事、讲经论道在东堂,而西堂为天子歇息之所。太极殿之后是天子寝宫-式乾殿,其后是显阳殿,两殿左右建翼殿,供嫔妃宫人居住;寝宫往北是内苑华林园。 二月二十五日,东堂,常朝。 钟鼓声中,众人跪拜,天子升座,乐起止,众人起,坐于两边。 左民尚书陈崧起身奏本,道:“臣启万岁,新野太守杨佺期献新制耕犁,仅用一牛,其效远胜旧犁。” 郗恢的奏本天子司马曜已经看过,闻奏后开口道:“新犁节省畜力,效用更佳,着尚书省将图样颁行天下,迅速推广,莫误今年春耕。杨佺期献犁,功在社稷,当厚加封赏,诸卿以为如何?” 尚书左仆射王珣出班奏道:“杨佺期出身弘农杨家,向来以门第定为四品为恨,万岁嘉其功,不妨擢升其门第,杨家定感恩戴德,忠君报国。” “万万不可。”王国宝高声反驳道:“万岁,评定门第品级朝庭早有定法,郡望、封爵、官品、联姻缺一不可,万岁命贾弼之修撰《十八州士族谱》作为定品依据。” “杨家过江太晚,婚宦失类,杨亮更是曾事伪朝,若是冒然提升其门第品阶,恐怕撼动评定门第的基石,吾以为万万不可。” 王珣向来看不起王国宝,认定他是卑鄙小人,去年两人就曾因杨佺期兵败的事发生过争执,这次王国宝又当面否认他的提议,让王珣怒火中烧。 天子众臣面前,名士风度还是要的,王珣冷着脸道:“门第品阶并非一成不变,杨佺期既立大功,就应赏赐。” 王国宝针锋相对地道:“可多多赏赐财帛就是,岂可以门第品阶赏人。” “王大人,农为国本,杨郡守之功不下于攻城占地,下官以为当封爵提品。”太子左卫率徐邈道。 “徐大人此言差矣,此犁仅是杨佺期所献,并不一定是其所制,若是重赏岂非所赏非人……” 朝堂之上分成两派,吵个不休,逐渐离题千里,变成互相攻讦。 司马曜以手扶额,昨夜宿醉未醒,被吵得头痛。站起身道:“着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共议此事,三日后奏朕定夺。” 一拂衣袖,司马曜扬长而去,留下众朝臣面面相覤。 司马道子起身出大殿准备回府,皇太妃李陵容派人请他进宫叙话,李陵容是天子和他的生母。司马道子进宫与母妃说了几句,李太妃派人请来天子,叮嘱摆下酒宴,席间劝说兄弟两人同心共德。 在母亲面前,两人自然满口答应,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皇太妃高兴,让兄弟两人尽情畅饮。 想起方才朝会上司马道子并未表态,司马曜问道:“皇弟,封赏杨佺期一事你如何看?” 司马道子放下酒杯,道:“臣弟以为,新犁问世有益于国,当赏。” “哦”,司马曜看向弟弟,原以为王国宝在朝堂上反对重赏杨佺期是他授意。 “万岁,臣看过郗恢转来杨佺期的奏章,奏章称此犁为其三子杨安玄所研制。臣让人查过杨家族谱,那杨安玄今年十六岁方成年,臣以为他少有接触农耕,研制出新犁的可能性不大,极有可能是夺匠人之功。” 司马道子的话有理,司马曜点点头,道:“皇弟说的不错,朕也有所怀疑。” “今年是定品之年,杨安玄正好定品年纪,臣弟以为是杨佺期为其子谋高品而施的手段。”司马道子道:“所以臣弟以来,当赏,但不能过重。” 司马曜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道:“不管是谁研制,新犁终究有功于社稷,若是赏赐得太薄,有伤忠臣之心。” 司马道子想了想,道:“提升门第事关重大,不可轻为。献新犁之功可酬关内侯,洛阳兵败杨佺期被免去龙骧将军,还予他便是。另外赏赐他金二百两,锦缎五百匹。” “杨安玄该如何赏赐?”司马曜问道。 司马道子微笑道:“杨安玄尚未定品,不能授官。若其真有才学,被定为高品,万岁自可诏他入京,酌情封赏重用便是,将来杨家也能因杨安玄提升门第品阶;若其徒具虚名,又何须万岁挂念。” 司马曜笑着举杯道:“皇弟这些话是老成谋国之言,朕心甚慰。东安伯郗恢荐材有功,亦当赏赐。” 司马道子微笑不语,自己这位皇兄又在找机会赏赐他的近臣了。 皇太妃李陵容笑道:“看到你们兄弟有商有量、和睦相亲,为娘也就放心了,娘跟你们喝一杯。” 第二十六章校场扬威 二月二十七日,太守杨佺期巡视属县完毕回归棘阳城。 处理完公务回到内堂,看到案几上摆放着黑色的木匣,是刺史府转来的军中谍报。 用钥匙打开密匣,里面有两封谍报,一是前秦攻占屠各部落的姚奴堡、帛蒲堡;另一是后燕动用四州之兵向西燕进军,大战在即。 杨佺期放下谍报,双眉紧锁,北方战局紧张,朝庭偏偏将自己调离洛阳,夏侯宗之治理政务是好手,但却不熟悉兵事,不知洛阳城有没有危险。轻叹一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管不了了。 新野郡是北兵南下的必经之地,郡中原有的三千兵马训练不足,原太守韦仁克扣粮饷,驱使兵卒种地、做生意谋利。 自己到任后补足粮饷,加紧操练,又在军中推行新的操练法,可是这些兵马多数不堪造就,只是混兵饷,要是大战来临恐怕没有大用。 真正能倚靠的还是自己麾下的五百族兵,新练八百新军不知能否用上。看到操练的成效后,杨佺期越来越重视这两只新军,略思片刻,提笔拟定了下次新军比试的内容:阵列、射箭和较技。 三月一日,阳光明媚、春风和熙,旌旗飘舞,隆隆鼓声中杨佺期等人登上将台。 鼓声停歇,两只新军肃立如林、不动如山,威武雄壮。杨佺期满意地点点头,一个半月的时间,两只新军训练初见成效,杨氏操练法在军中推行,效果不错。 金鼓响,旗帜挥动,两队新军在不同的旗帜指挥下或进或退,或左或右,称得上进退有度。 杨广捋须道:“不错,两只新军都操练得不错。特别是安远,这一个半月都住在军营之中,没有丝毫懈怠,方有今日成效。” 杨佺期没有作声,他知道大哥素来与安远亲近,有机会便替他说好话。安玄虽然没有常住军营,但为了定品也不轻松,四处奔波。单说杨氏操练法和杨氏犁就为杨家提品带来契机,功劳远在安远之上。 鼓声止、旗帜凝,队列横平竖直地重新排列整齐。得了杨佺期授意,杨思平大声宣布阵列的比试结果,不分胜负。 第二场比试射箭,两军各择六十名弓箭手,二十人一组分射三十步靶、五十步靶和八十步靶,以中鹄的多少论胜负。 这半个月来,赵田加强了射箭的训练,三十步靶两军相差无几,五十步便略输,到了八十步靶,杨安远队胜出。 结果宣布,杨安远队欢声雷动。 赵田、严壮等人面色难看,阴绩紧咬牙关,脸上的肌肉直跳,回去后得让士卒多练半个时辰箭术,哪怕手肿了也得练,下次比试绝不能再输。 杨安玄暗自叹息,这半个月来众人的辛苦他看在眼中,只是基础差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改变的。 麾下的这些士卒训练的强度增加了,食物补给能跟上,已经比以前强壮了许多,杨安玄相信,等到三个月训练结束时,自己的新军绝对会胜出。 赵田低沉地声音道:“第三场较技,只能赢不许输。要是输了,包括我在内,今晚不得食,每日加仰卧起一百、俯卧撑一百、深蹲一百。” 较技,即技击,格斗杀敌。四百余人列成方阵,手持木棍,徐步向前。军中阵法源自《孙膑兵法*十阵》描述,新军操练时日尚短,只习得方阵一种。 对于阵法,杨安玄并不了解,听从赵田和严壮的指挥。方阵呈回字型,四周兵力强且多,中心兵力少,指挥者在中间。阴绩在方阵最前面,左手盾,右手棍,跃跃欲试。 杨安远队同样摆出方阵,岑明虎笑道:“两军相较,他们更不是对手,杀他们个落花流水,让他们知道吾等的厉害。” 另一名军侯是杨向。杨向道:“不可轻敌,听说三少又弄点新东西来了。” 岑明虎不以为然地道:“花里胡哨的东西没什么大用。杨校尉,末将请求到前列去。” 相隔二十步,岑明虎冲着对面的阴绩挑衅地扬了扬手中木棍。阴绩目光一凝,低喝道:“兄弟们,随我前冲。” 齐声呼喝着“一二一”,赵田所部在阴绩的率领下开始冲锋。 杨思平在将台上沉声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深得兵法之要。二哥,新军练成,可堪重用。” 岑明虎见对方如墙推进,气势如虹,高扬手中木棍,不甘示弱地高喊道:“杀!” 杀声四起,威武雄壮。 两块方阵撞在一起,棍棒齐飞,惨叫连连,不断有人被木棍前端的灰包点中要害,退出比试。 阴绩挑飞面前的一名士卒,看到岑明虎朝自己扑来,大吼一声,朝岑明虎迎去,手中棍向前点直刺岑明虎的胸口。 两人较量过不下百次,岑明虎对阴绩的招式了然于胸,不慌不忙地扬棍往外一摚,将来棍挑开。接着棍向下沉,刺向阴绩的小腹。 阴绩左手盾前磕,棍点在盾面之上,白灰扬起。岑明虎抽棍下扫,挥向阴绩的小腿。 被盾挡住视线,耳边尽是嘈杂的呼叫声,阴绩躲得稍慢,被棍尖从裤腿处扫过,算是脚折了。 恨恨地扔了手中棍,阴绩气鼓鼓地瞪向岑明虎。岑明虎哈哈笑道:“绩弟,对不住了,下回请你喝酒陪罪。” 阴绩一败,岑明虎势如凶虎,率领麾下直突,赵田一方颓势已显。 杨广道:“安远毕竟领兵多年,多次在沙场率军杀敌,非安玄纸上谈兵能比。” 杨安玄发觉不妙,对赵田道:“赵司马,呜号紧缩成团,我率人去挫敌之锋。” 低沉的号角响起,士卒们学过军纪,一长一短的号角意味着缩阵,分而合之的操练众人已熟,面向敌方脚步后挪,露出后队,等后队成为前队站住脚,等前队再度后移。 初时略显混乱,孙忠、何青等队长约束什长,什长约束伍长,伍长喝斥士卒,很快队型稳定下来,阵列向中间紧缩。 杨安玄不退反进,穿过人墙的缝隙来到阵前,岑明虎率先冲至。杨安玄也不多话,棍挂风声,横扫一片。 岑明虎棍风呼啸,知道棍劲不小,不敢大意,双手竖棍来挡。 “咔嚓”一声,岑明虎手中的棍被折腰扫折。岑明虎一惊,踮步往后跳去,杨安玄收住棍,笑道:“换棍再来。” 岑明虎换棍在手,面色凝重,右手握实棍尾,左手轻握棍身,用力抖出斗大的棍花。刚中带柔,柔中生变,击向杨安玄的面门,变幻莫测。 杨安玄稍后撤步,手中棍直戳,棍梢点中岑明虎手中的棍梢,棍花立消。岑明虎心中一凛,手中棍再振,棍花再起,划弧劈向杨安玄的左腰。 棍离腰身尺许,杨安玄出手如电,棍身一吐,再度将扫来的弧线切断。 岑明虎憋闷至极,只得撤步收势,杨安玄并不进击,笑吟吟地等岑明虎再鼓锐气挥棍砸来,斜托外拨,化解了棍势。 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杨安玄见岑明虎锐气尽失,身棍合一,势如长虹饮涧,劈向岑明虎的头顶。 岑明虎横棍相迎,两棍相遇,“咔嚓”声再起,岑明虎手中棍从中而折,而杨安玄的棍梢亦断。 趁着岑明虎微愣,杨安玄身棍合一,断棍迅如疾电,直点岑明虎胸口,轻轻一触便收回。 岑明虎叹息一声,将手中断棍丢弃,正容道:“我岑家世代习刀(1),希望以后有机会与三少在马上较技。” 杨安玄点头,岑明虎退走。伸脚挑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杨安玄势如疯虎,勇不可挡,片刻功夫就扫出一片凹空来。 赵田大喜,传令道:“敲鼓前进。” 鼓声振奋人心,赵田队势不可挡,杨安远队节节后退。 将台之上,杨广面色凝重,杨思平啧啧赞叹,杨佺期捋须微笑。 这些新军操作才一个半月便有如此威势,假以时日到战场上生死历练一番,便是一支强军了。安远、安玄是吾家两虎,杨家族军不愁后继无人。 杨安远高声厉喝,“稳住,退后重责”,边说边与杨向一起向前抢去,左右夹击杨安玄。 赵田、严壮等人纷纷向前扑去,杨安玄喝道:“你们不用过来,在一旁观战。” 周围的士卒停下交战,纷纷围拢过来,等待主将分出胜负。 杨安远看着丈许外长身峙立的三弟,心中百感交集。不到半年时间,那个惹是生非的三弟变得自己都不认识了,想想老三最近这段时间的作为,着实让人气沮。 念头刚一闪过,便被蓬勃的战意一扫而空。 自小娘就告诉自己要改变命运便要努力去争,身为庶子自己付出倍于兄弟们的努力,杨安深在饮酒聚会的时候自己在练武,杨安玄在骑马打猎的时候自己在沙场杀敌,早起晚睡,从不敢懈怠。 杨安远目光坚毅地望向杨安玄,自己若不去争,娘和漓儿将来靠谁,难道要靠杨安玄发善心来施舍吗?权势唯有握在手中才不用仰人鼻息,即便是父子兄弟。 向杨向扫了一眼,杨安远跃身而起,棍挂恶风,劈头而下。杨向略一迟疑,闪步向左,棍子横扫,奔杨安玄的腰间。 杨安玄脚步错动,向右避让,真气透体而出,气机牵引之下,杨安远和杨向的棍子轨迹、力道、变化无不了然。 身形迅速挪动,真气沿棍而上,掌中棍有如灵蛇吐信,激点杨向的面门。杨向本有些迟疑,见棍点来忙往外封,不料杨安玄手中棍一颤,棍梢下点,奔向咽喉。 杨向大惊,连忙闪身后撤,杨安远忙用棍扫向杨安玄的后侧,围魏救赵。 杨安玄将棍一立,身形却借势荡起,脚尖踢向杨向的胸口。 “呯”的一声,将杨向蹬出丈许外。还好,杨安玄收了劲,杨向感觉胸口一紧,并未受伤。 杨安远的棍击在竖起的木棍上,杨安玄已经将杨向踢退,轻巧地落在地上。一踢地上的棍梢,棍梢带着沙尘向杨安远激射而去,杨安远不得不侧身避开。 杨向犹豫了一下,没有再向前夹击,退后两步让出战场。虽然杨向退却,杨安远斗志不减,手中棍上下翻飞,呼呼挂风,步步紧逼。 杨安玄以前同杨安远交过手,经常被教训的鼻青脸肿,如今形势逆转,看似连绵不绝的棍势在杨安玄眼中变得缓慢,长棍一振,直刺圆弧的中心。 “啪”的一声,立时棍花消散,杨安远感觉手中棍颤动不已,仿如变成活物要脱手而走。想起教习自己武艺的师傅说过,江湖中有内家高手,能借物传力,伤人无形。 退后两步消去棍劲,双手仍感酸麻。杨安远惊疑地看向杨安玄,族中兄弟练武都是同样请来的师傅,杨安玄何时学会了内劲,莫非是自己感觉有误。 人群分开,杨佺期大笑着走进来,左手拉住杨安远,右手揽住杨安玄,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你们都是我杨家好儿郎,有本事到沙场建功立业,不必在校杨上分你死我活。” 拉着两个儿子,杨佺期面向众人,高声道:“今日比试,皆胜,各犒赏肥猪一头。另外,本官决定,两队各给军马二十匹,学练骑射。” 欢呼声四起,逐渐汇合成“威武、威武”的喊声,震动天地。 第二十七章交结人心 两队各敲得胜鼓归营。 虽然不是真刀实枪的厮杀,但鼻青脸肿、伤筋动骨是免不了的。身为将领,赵田、杨安玄等人分开抚慰受伤的士卒。 杨安玄看到上次吃饭时遇到的瘦长汉子,脸上青紫一块,想是挨了一棍。 “怎么样?痛不痛?”杨安玄问道:“还好没破皮,不会破相,娶媳妇了吗?。” 瘦长汉子咧嘴笑道:“不痛。家里穷,娶不起媳妇。” 杨安玄在他身旁蹲下,问道:“老哥叫什么名字了?” 汉子的脸一红,吭哧半天,挤出三个字,道:“徐狗剩。” 周围一阵哄笑,汉子急眼了,吼道:“王牛卵,你笑什么,你的名字好听。” 杨安玄也笑起来,道:“徐狗剩,你若嫌名字不听,我跟你改个名如何?” 汉子胀红了脸,激动地道:“请将军改名。” 杨安玄想了想道:“人生在世,孝义最重,你叫徐孝重如何?” 汉子朝杨安玄跪倒,叩拜道:“徐孝重多谢将军改名。” 旁边王牛卵也跪下,道:“小人王牛卵,也想请将军改个名字。” “行,便叫王全义吧。” 替几人改过名字,杨安玄站起身,对着众人道:“战场厮杀,伤亡在所难免,你们平日操练多吃些苦,多流些汗,到了战场上便少流些血,切莫怕累偷懒。” 徐孝重拍着胸口,道:“将军放心,我今天打倒了三个人。” 杨安玄见这汉子比初见时壮实了不少,笑问道:“现在吃得饱吗?” 徐孝重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比以前好,但也好像还没吃饱。” 杨安玄笑道:“行,今晚犒劳大家,我通知伙房多做些面饼,管饱。” 营寨中肉香四溢,士卒们欢声笑语,杨安玄特意地寻到徐孝重,看看他能吃多少。 只见徐孝重用面饼裹着肉条,咬得满嘴是油,旁边围着一群人看他吃东西。 王全义凑过来道:“将军,徐狗剩可真能吃,两碗粥、四张饼,还有大块的肉,足足有四五斤东西下肚了。” 见杨安玄过来,徐孝重三口两口将炊饼吞下,拍着肚皮笑道:“这回总算知道吃饱的滋味了。” 挥动了一下拳头,徐孝重道:“我感觉一拳下去能打死头牛,下次营中比试,我一定能争进前十。” 营寨一角放着石锁石担,供士卒们打熬气力。徐孝重兴冲冲地走过去,挑最重的那副掂了掂,道:“有点轻。” 说着,双手抓住木杆,轻松地将石担举过头顶,舞动起来。众人无不咂舌,要知道这副石担重一百四十斤,平时少有人举得起,徐孝重抓在手中居然轻松得很。 杨安玄目光一跳,好壮士,若用之披甲冲阵,定能以一当十。 等徐孝重放下石担,杨安玄道:“如此壮士,当披盔甲,为军中先锋。” 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徐孝重跪倒,道:“小人愿为将军效力。” ………… 杨安远的营地扎在南门外五里,同样依山傍水,以木为寨墙。营寨内杨安远与众人齐坐于地,一个锅中吃饭。 “将军,我听说赵将军营寨的士卒有饼吃,还常有肉吃。”有人发问道。 杨安远抹了抹嘴角的粥渍,道:“杨某没本事,对不住各位兄弟,不能让大伙常吃肉,只能和大伙一样吃喝。” “将军别这样说,已经不错了,同人不同命”、“杨将军是庶子,那位可是嫡子,能一样吗?”、“妈的,吃得比我们好能怎样,还不是被输给我们”、“他们可没输,下次再比胜负天知道”、“我觉得那个杨小将军好厉害”,议论声“嗡嗡”而起,嘈杂刺耳。 杨安远放下碗,起身高声道:“各位兄弟,沙场杀敌靠的是袍泽,要不然纵有霸王之勇仍逃不过自刎乌江,杨某愿与兄弟们同甘共苦,在战场上同生共死。” 话语掷地有声,岑明虎看着斗志昂扬的杨安远,想起他曾对自己提出过的北伐之志,心中激情滂湃,唯有这样勇不言败的人才值得自己矢志追随。 杨安玄就像一块坚硬的砺石,将杨安远也磨出锋利的芒来。 第二天,二十匹军马送至营寨。战马不但价格昂贵,平日耗费也不下二十人所需,杨家为了养护百余匹战马每年耗费近百万钱。 可是战场上多了轻骑,就如同多了一把锋利的长刀,能斩将夺旗、改变战局,出奇制胜。 营寨南面建有专门的马棚,屯长以上皆配有战马。军中有养马军纪,赵田命人扩建马棚,又从军中选出五人专门养马。 士卒们看到战马,一个个两眼放光,要不是队长喝斥,个个都想上前摸一把。 严壮笑骂道:“兔崽子们,你们算是走大运了,老子当兵十多年没摸过马,你们只要操练得好,便能骑上。要是谁的本事大,说不定这马就归了他,操练的时候谁要是叫苦,这马就没他的份了。” 操练难度逐步加强,逐步增加了负重走、学骑射、野地宿营等等。强度加大士卒们开始分层,杨安玄让赵田挑选精锐组建先锋营,得六十三人。 杨安玄与赵田、严壮、阴绩等人商议,参照诸葛武侯练无当飞军的办法,让先锋营士卒负重翻山越岭,用弓箭射杀飞禽走兽。杨安玄还参照前世所知的特种兵训练方法,让士卒攀爬悬崖,下水泅渡,优胜劣汰。 三月十六日,第四次比试。比试的是八里负重走和骑射,八里负重走赵田队胜,骑射杨安远队胜,又是平手收场。 赵田等人对胜负已经不太放在心上,众人都坚信,一个月后的最终较量,己方一定能大获全胜。 三月十九日,朝庭封赏的旨意终于颁至棘阳。 “广威将军、新野太守杨佺期,夙展忠诚……献杨家犁,可资耕耨,有功于国……可封关内侯,复龙骧将军。另赐金二百,帛五百。” 晋设爵位十八级:王、公、侯、伯、子、男、开国郡公、开国县公、开国郡侯、开国县侯、开国侯、开国伯、开国子、开国男、乡侯、亭侯、关内侯、关外侯。 从官品上看,开国郡公、县公为一品,开国县侯、伯、子、男为二品,县侯三品,乡侯四品,亭侯五品,关内侯六品,关外侯七品。乡侯至关外侯无封邑,仅有月俸,其实已徒具虚名了。 杨佺期叩谢,接过圣旨有些失望,虽然获得封爵、重获龙骧将军称号,但最期盼的门第提品又落了空。杨广等人喜形于色,杨家南渡之后没有获得封爵,如今重得爵位意味着家庭升品有了希望。 杨佺期看向杨安玄,心中有些愧疚,说起来自己夺了儿子的功劳,这些封赏原本应该属于杨安玄的。 晚间,内宅厅堂。 杨家族人齐聚一堂,大家有说有笑,目光时不时地落在案几上堆放的金子和锦帛之上,天子封赏与有荣焉,何况每家能分到不少财物。 案几侧旁的树灯发出晕光,将杨佺期的脸照得发亮。宴请天使多喝了三两杯,杨佺期有些飘飘然。 杨思平轻咳一声,道:“二哥,时候不早了,这些赏赐如何分配你说个话。” 杨佺期将碗中浆水喝净,放下碗道:“这份赏赐是安玄所献的新犁所得,先听听安玄的意思。” 众人目光看向站在杨佺期身侧的杨安玄,杨思平笑道:“安玄,那你就说说。” 杨安玄缺钱,竹制纸还没制出,养军的物资还是赊欠阴家的。不过桑根纸大卖,阴敦已经向他表示食物的钱不用从竹纸利润中扣除。 众人目光如炬,杨安玄心中有数,笑道:“这是天子赏赐族中之物,我是晚辈,怎好多言,一切听从长辈们安排。” 杨佺期捋须点头,杨广难得地赞了一声,道:“安玄,深明大义,确实是长大了。” 略思片刻,杨佺期道:“二百两金,族中留八十两,给安玄二十金和五十匹帛,剩下百两黄金和其余锦帛按族中惯例分派下去。” 笑声响起,皆大欢喜。杨佺期起身,叫杨安玄跟他前去书房。 手指轻敲,斟酌片刻,杨佺期开口道:“安玄,为父没想到天子旨意中没对你加以封赏,此次封爵倒是为父沾了你的光。” 杨安玄笑道:“杨氏一门皆倚仗父亲,父亲得了爵位远胜孩儿得些封赏。” 杨佺期叹道:“安玄,你能说出这番话来,为父甚慰。” 从案几上的公文中翻出一封信递给杨安玄,道:“你看看这封信。” 信是雍州刺史郗恢所写,信中提及杨安玄,说天子对杨安玄甚为关注,但因杨安玄尚未定品,不好封赏。在信中郗恢嘱咐杨安玄养望定品,将来天子定有重用,杨家将来门第升品要依靠他。 信中满是长辈的殷殷之意,这位郗刺史对自己很是期许,杨安玄心中涌上暖意,将信递还给杨佺期,道:“孩儿定不负众望,争取定阶上品。” “我已向郗刺史提及郡中正的人选,郗刺史答应帮忙向司徒府推荐阴友齐。”杨佺期道:“阴老爷子告诉我,京中亦在花钱活动,此事已有眉目。若阴友齐真能成为新野郡中正,玄儿定为上品便有望了。” “你在郡中声名不错,先是凤凰楼吟诗,接着在阴家庄参与《春风集》,又在淯水河畔清谈得八俊美誉。”杨佺期微笑道:“你所创衣上作诗画成为风尚,郗刺史信中提及襄阳城中亦有人跟风,不用多久就会传至京中。” “定品在九月,玄儿你要多花点心思在书、画、琴上面,这些方面你有所欠缺,五官掾刘志善长书画,其书画皆入七品,我跟他提过让你前去请益,你不妨多向他请教。” 杨安玄恭声应是。 第二十八章东风放鸢 阳春三月,草长茑飞,春风醉人。城外的快马香车多了起来,文人逸士、才子佳人纷纷结伴踏青出游。 杨安玄骑着马,伴在一辆牛车旁边。车帘撩起,杨湫的小脑袋探出帘外,不时地发出惊喜的呼声。 “哥,那是桃花吗,真好看”、“哎呀,刚才飞过去的是什么”、“哥,前面的草地真像席子,我能过去坐坐吗”、“小兰,你看那是什么”…… 起初,杨安玄还耐心地答应,后来见小丫头光顾随嘴问,根本没心听他说什么,干脆懒得理她,自顾打量四周的景色。 官道两旁的农田在翻耕,已有被名为杨家犁的曲辕犁在使用,农人试用过这种新式犁后纷纷称赞,杨佺期命匠工加紧制造,杨家犁迅速地在新野郡铺开。 更远处的平地正被新垦出来,在田间劳作的多是去年收拢的流民。官府规划出无主的土地,出借耕牛、种子给流民,让他们开垦新田,免除当年的税役,这些流民便在新野郡四处安定下来。 随着春天的到来,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四处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杨安玄心中充满了欢喜,他为这普通百姓做了件好事,努力让这个世界发生了一点改变。 施粥的时候就曾想过,将来有一天要为天下百姓施温饱、平安,万里征途,始于足下。 张兰坐在车内,小心地替自家小娘子抻平不断起坐弄皱的绣裙,还要时不时地探起头替小娘子解答外面的景物。 杨安玄救下张锋一家,孙氏的病好之后便跟着赵田之妻田氏替军中士卒浆洗衣物,张锋在杨安玄身边做小厮,杨安玄见张兰乖巧,让她做了妹子杨湫的丫头。 对于眼下的生活张兰满意极了,娘在城里租了屋,再不用东奔西走、挨饿受冻了。小娘子对自己真好,给了那么多好吃的,有好玩的东西也让自己一起玩。 杨安玄与阴敦相约踏青,这次没有呼朋唤友,两人都只带了自家妹子。地点选在棘阳和阴家庄之间十排村,那里山岗上满是杏树,杏开如雪,香气四溢,是新野十景之一。 岗下的草地上停上不少牛车,前来赏花的人不在少数。杨安玄一眼便看到站在西角百步外牛车旁的阴敦。 阴敦身上穿着件淡青色直裾衣,衣上画着山水;头戴帛巾、足踩木屐、大袖披垂,正对着牛车内说话,车内应该是阴慧珍了。 杨安玄与阴敦交游密切,偶尔会带杨湫到阴家庄上玩耍,杨湫与阴慧珍相识,两人年岁相差不大,很快便成了朋友。 杨湫也瞅见了阴敦,忙掀开车帘对着杨安玄道:“哥,快抱我下来,我找珍姐姐玩去。” 看到奔来的杨湫,阴敦笑着对车内的妹子道:“五妹,杨公子兄妹来了,你也出来玩吧。” 杨安玄和阴敦并肩而行,杨湫和阴慧珍在两人身后叽叽咕咕地说着悄悄话,时不时爆出银铃般地笑声。 杏花如雪,淡香宜人,花瓣洒落在青草地上,让人不忍踏足。 阴敦笑道:“自从五妹认识了湫儿后开心多了。安玄若得空,烦你多带湫儿小娘子出来与慧珍玩耍,唉。” 听到叹声杨安玄已知端倪。看破不说破,杨安玄想到那个灵秀过人的姑娘将在深宫中度过此生,心中十分怜惜,道:“好的,阴兄也可带令妹来棘阳找舍妹玩耍。” 两人无语,默然前行,春风送爽,却拂不开心头沉重。 岗顶处是大片的坡地,草地平缓铺展如席,有不少女子、孩童在放纸鸢。 杨湫欢叫起来,道:“阴姐姐,咱们也来放纸鸢。兰儿,你去把车内的纸鸢拿来。” “我也从家中带了纸鸢来,大哥在上面画了只鹰。”阴慧珍笑道。 纸鸢拿来,杨湫看到阴慧珍的纸鸢撅起了嘴,来到杨安玄身边道:“哥,阴姐姐的纸鸢真好看,你也帮我画一只吧。” 杨湫的纸鸢是只蝴蝶,是杨安玄在街上买的,比起老鹰来少了几分气势。 杨安玄的画工远逊于阴敦,不过他想到纸鸢到了五代后叫风筝,因后唐李邺在纸鸢头上装上竹笛,微风吹动,嗡嗡作响,有如筝声。 前世曾替女儿做过竹哨,杨安玄让仆人找来小指粗细的细竹,前端斜切,斜面下部开口,往开口处塞入竹叶,然后用细线绑在纸鸢头部。 完成后将纸鸢递给杨湫,杨安玄笑道:“放起来,哥给你做的纸鸢可会弹筝。” 杨湫将信将疑,和阴慧珍一起放飞纸鸢。蝴蝶纸鸢在空中发出“嘘嘘”的哨响,分外清脆。 湫儿“格格”的笑声伴着哨声一路飞跑,阴慧珍投来羡慕的眼光。杨安玄替她也做了一个竹哨,绑在老鹰的头上,哨声在蓝天下飞洒着快乐。 阴敦看着妹子奔跑着、欢笑着,轻声像在自语,道:“珍儿端庄娴雅,善解人意,实是世间少有的好女子……” 要不是杨安玄知道阴家的打算,还以为阴敦想把妹子嫁给自己,自己对阴慧珍也满是怜惜,可是她的命运已定,到了现在怕是连阴老爷子也难以改变。 看着阴慧珍,杨安玄想起了四妹杨漓,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子性情与阴慧珍差不多,同样温婉贤淑,对自己谈不上亲近,却还恭敬,不似杨安远浑身像长满了刺,动不动就要朝自己扎上一下。 杨湫和阴慧珍跑累了,走过来歇息,两张红扑扑的小脸挂着汗滴,像带露的花瓣。 杨安玄掏出丝巾替妹子擦拭汗水,突然想到眼前的安宁很快就会破灭。按照历史的轨迹,杨家几年之后便会家破人亡,湫儿会流落何方,娘到时能否幸存,自己又会如何收场? 打了个寒颤,杨安玄目光坚毅起来,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坐视家破人亡,定要守护家人平安。与天相争、与命相抗,方为人雄,方不负穿越此生。 空中“嘘嘘”作响的纸鸢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阴慧珍和杨湫粉妆玉琢,杨安玄和阴敦俊朗不凡,一望便是世家子弟出游,不少仕女故意从两人身旁经过,摇曳生姿,脉脉回望。 美景、美人,赏心悦目。阴敦命人铺好毡席,摆上吃食,与杨安玄相对而饮。阴慧珍和杨湫吃了点东西,又跑去放纸鸢。 阴敦笑道:“如此美景,安玄可有诗兴?” “诗兴没有,酒兴倒有。阴兄,满饮此杯。”杨安玄举杯道。 阴敦知道杨安玄的酒量,三个自己也不见得喝得过他,忙道:“仅此一杯,以后各自尽兴。” 一杯酒下肚,杨安玄雅兴大发,笑道:“春饮宜庭,夏饮方宜郊,今日饮酒之地不合时宜也。” 阴敦听得有趣,道:“既有春饮、夏饮,秋饮、冬饮何如?” “秋饮宜舟,冬饮宜室,夜饮宜月。”杨安玄道。 看阴敦两眼发亮,口中喃喃,杨安玄越发起了兴致,正要借阴敦之口将些话语传扬出去,为自己增加声望。 “法饮宜舒,放饮宜雅,病饮宜小,愁饮宜醉;赏花须结豪友,观妓须结淡友,登山须结逸友,泛舟须结旷友,对月须结冷友,待雪须结艳友……” 正听得如痴如醉,突见杨安玄掷了酒杯,怒容满面地站起身来。阴敦忙顺着杨安玄的目光望去,却见数十步外数人将珍儿和湫儿围住。 阴敦大惊失色,珍儿是家族重兴的希望所在,要是她出了半点差错,祖父非打死自己不可。 追在杨安玄身后朝出事处跑去,杨安玄腿快,转瞬便至,伸手拨开挡在身前之人,看到湫儿和阴慧珍一脸惊惶,柔声道:“别怕,有我在。” 阴敦气喘吁吁地赶至,怒喝道:“尔等何人,为何如此无礼?” 杨安玄见那个被自己拨开的人白面微须、容貌英俊,头上戴冠,身着罗锦袍,贵气逼人,身旁几人个个衣着华丽,气势不凡。 罗锦袍公子没有生气,笑着拱手解释道:“两位公子误会了,愚见这两位小娘子放的纸鸢能出哨声,一时好奇上前相询,唐突之处还望恕罪。” 既然是误会,阴敦和杨安玄也不好多说,还了一礼。 那公子看到阴敦身上画的山水,眼神一亮,道:“衣上作画,倒是雅致,愚乃陈郡谢璞,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陈郡谢姓,这是顶级门阀姓氏,看此人穿着行止,即便不是谢太尉的子孙阴敦也不敢得罪,笑应道:“不敢,阴敦是也。” 谢璞身旁的矮个看了一眼阴敦,插嘴道:“淯水八俊中的阴敦?” 看了一眼阴慧珍,眉飞色舞地道:“莫非这是‘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的阴家女,啧啧,果然名不虚传。” 阴敦一皱眉,此人眼光猥琐,好生无礼,这几人看得面生,应该是外来人物。 矮个似笑非笑地道:“吾乃陈志,吾父乃义兴郡郡守,郡中陈主簿是吾叔父。” 杨安玄哂笑,这招呼打的和“我爸是李刚”有异曲同功之妙。 陈志看到杨安玄脸上的嘲容,喝道:“汝是何人?” 杨安玄懒得理他,上前牵起妹子的手,准备离开。 陈志大怒,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尤其是在谢璞谢公子面前,是可忍孰不可忍。 谢璞是谢太尉长子谢瑶的第四子,顶级门阀的贵公子,陈深和他同为国子学的国子生。得知谢璞有意前往新野卧龙岗祭拜忠武侯,陈志自告奋勇作东主,能借此结交上谢家子弟,是求之不得的机缘。 晋设太学,后设国子学。国子学仅限五品以上官员子弟入学,太学则成为六品以下子弟的求学之所,义兴郡郡守是五品,所以陈志可以入国子学。 小心伺候,事事逢迎,极尽地主之谊,陈志感觉谢公子对自己的态度日见亲近。今日陈志带了谢公子来赏杏花,听到会发声的纸鸢,谢璞好奇上前询问,惹出这番事来。 看到杨安玄要走,陈志恶从心中起,抬腿朝杨安玄的屁股踢去,准备让杨安玄出个丑,逗谢公子开心一笑。 阴、邓、岑三家世代交好,看杨安玄孔武有力的样子,多半是那习武的岑家,本公子连阴家都不在乎,还怕头脑简单的岑家。这一脚给你长长记性,惹得本公子性起,让叔父多下些绊子,让你岑家吃不了兜着走。 第二十九章纠葛不断 软绵绵的踢腿毫无威胁,杨安玄微一侧身,腿踢了个空。 杨安玄伸左手,抓住陈深的衣襟顺手往前轻轻一送。 陈志脚步虚浮向前抢出五六步,扑面趴在了地上。 待起身,众人见他左脸被青草擦成一片绿色,与右脸敷的白粉相映成趣,无不哈哈大笑。 陈志又羞又恼,指着杨安玄对随侍的仆从喝道:“给我打。” 有人认出杨安玄的身份,低声禀道:“公子,那人是杨太守的三子杨安玄,打不得。” 陈志一愣,不是岑家子。 他来棘阳已有几日,听过杨安玄的声名,对“淯水八俊,安玄最高”的说法嗤之以鼻,对人傲称自己不在棘阳方让竖子成名。 谢璞三月初从京中出来,知道杨家犁之事,听过杨安玄的名字,拱手道:“原来是研制杨家犁的杨公子,谢某在京中早有耳闻。谢某亲手试耕过杨家犁,确实简便好用,谢某替天下农夫谢过杨公子。” 对于这位风度极佳的谢公子,杨安玄生不出恶感,淡淡地回应道:“谢公子客气。” 谢璞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陈志,知道眼下不是攀谈的时候,道:“方才之事多有冒犯,有缘再与杨公子相叙。告辞。” 说完,谢璞举步朝岗下走去,身边人忙跟上。 陈志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杨安玄,冷哼一声甩袖追上。 回到府中连净三次面,又敷上白粉。 看着镜中左颊白粉难掩红迹,陈志心中大恨,咬牙切齿道:“杨安玄,我与你誓不甘休。” 问明陈深在书房,陈志抓起案上的羽扇,起身前去找叔父。 看到侄儿进来,陈深放下手中书,笑问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没有陪同谢公子?” 陈志阴沉着脸,把十里村被杨安玄折辱的事说了一遍,道:“叔父,那杨安玄让我在谢公子面前丢了丑,您一定要为我出这口气。” 陈深捋须默然不语,杨佺期到任后便针对自己打压,自己在惩治贪腐时不得不顺其心意,得罪了不少人。 眼下官衙众人见了自己都躲得远远的,生怕粘上被太守误会成一党受排挤。 以前自己还想着借机扳倒他,现在几无可能。朝庭新晋他关内侯、龙骧将军,圣眷正旺,自己避风头还来不及,哪敢上前触霉头。 “志儿,不是叔父不帮忙,此事得从长计议。”陈深道:“那杨安玄今年要定品,叔父已经在着手暗中对付,等其定品之时便见分晓,志儿莫急。” 陈志也知为难,不再多言。 轻摇羽扇,脑中浮现阴慧珍俏丽的面容,陈志微笑道:“小侄今日偶遇阴家之女,‘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真是名副其实,侄儿想请叔父出面向阴家提亲,迎娶这位阴家小姐。” 陈深暗皱眉,自打那句诗传扬开后,前往阴家堡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都被阴晞以孙女年幼拒绝。 不过,陈家与阴家门当户对,侄儿是国子生,定为五品,前程可期,而且能结成这门亲事,自己在郡中也有了助力,不会被杨佺期压得抬不起头来。 “志儿有成家之念,甚好。”陈深笑道:“为叔明日亲自前往阴家堡,为你提亲。” ………… 得知陈深前往阴家堡为侄儿陈志提亲遭拒的消息,杨安玄微微冷笑,阴家所图甚大,陈深是自找没趣。 陈志灰溜溜地跟着谢璞回了建康城,带着滔天恨意,既恨阴家,更恨杨安玄。 操练新军已步入正轨,杨安玄不再从早到晚呆在军营中,抽空将《小窗幽记》中适合的语句录出。 “先淡后浓,先疏后亲,先达后近,交友道也”、“佳思忽来,书能下酒;侠情一往,云可赠人”、“蝶憩香风,尚多芳梦;鸟沾红雨,不任娇啼”。 写下三条后便搁笔,待墨迹干透后封入信封(1),交给身旁的张锋,道:“明日派人送给阴公子。” 这半个多月来,杨安玄每隔两天便会写几条《小窗幽记》中的言语,算来已有二十多条了。 阴敦不负他所托,这些语句很快就会流传开,人们争相抄写传阅,称得上新野纸贵了。 按照杨安玄的意思,阴敦将这些语句抄录成书,名之《小窗幽句》,放在自家书肆中售卖。 每日都有人前来问询,杨安玄的名声一时无两,被人誉为“杨小窗”。 有人将《小窗幽句》带到建康城,会稽王司马道子读过之后赞道:“清雅脱俗,读来口齿生香,孤王甚是期待见到‘杨小窗’。” ………… 四月十六日,两只新军最终较量的日子到来。 上次较量依旧是平手收场,两军都憋足了劲要在最后的较量中取得胜利。 今日天公不做美,乌云盖顶,劲风吹拂得将台上的旌旗列列作响。 隆隆的鼓声响起,杨佺期一身戎装,按剑肃立,扫量着两只新军。 两只新军排列成方阵,什长以上着皮甲,队长以上骑乘,最前排五十盾牌手,接着是一百五十名长枪兵,长枪兵之后是五十名弓前手,二百名长刀兵护卫在左右两翼,最后面是马伕、伙伕等役兵。 杨安玄骑乘在赵田左侧,身上穿着夺自孙滔的黑皮甲,手握长槊,目视将台。 岑明虎跨马提刀,目光偶尔瞥向杨安玄,跃跃欲战。 整个校场上鸦雀无声,偶尔一两声马嘶被风扯碎,刀枪闪着森森寒光,煞气冲天。 杨广伸手捋顺吹乱的胡须,感叹道:“练兵三月,能有今日之军威,安远、安玄功不可没,后生可畏啊。” 待鼓声停息,杨佺期提气高声吼道:“练兵千日,用兵一时。三个月操练,成效如何,用你们手中刀箭说话……” 杨安远同样披甲持槊,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将台上的父亲,终有一天自己也会像父亲那样站在高台之上为将士鼓舞士气,率领千军万军攻城掠地。 昨天,杨佺期决定了最后较量的内容:义阳郡大复山剿匪。 义阳郡在新野郡的东偏南方向,大复山在新野和义阳的交界处,去年年底在大复山一带出现了一伙贼人,抢劫了复阳城粮仓,啸聚山林。 义阳郡守朱广数次出兵清剿,贼人逃入大复山中,利用地势反杀得官军大败。 得胜后贼人趁机收搅流民,聚集千人,声势越大,甚至再度骚扰复阳城。 朱广向雍州刺史求助,郗恢命杨佺期派兵协助剿匪。 杨佺期思之再三,决定派出新军,检验操练成果。 低沉的号角声响彻天地,两只新军开拔向东,官道上的行人纷纷向旁躲避,议论纷纷,不知哪里又起刀兵。 行出五里,赵田便下令扎营。 天阴欲雨,虽然天气变暖,但行军被雨淋容易生病,为将者当知天时。 中军帐先行树起,赵田召众人议事。 从棘阳前往大复山超过百里,要三至四天时间,恰逢多雨季节,到达大复山的时间恐怕还要延后。 杨安玄道:“不能光靠义阳郡送来的谍报,我有意带几个人先行一步,到平氏、复阳两城打探清楚贼人消息,等大军到来便可行动。” 赵田明白杨安玄想尽快结束战事的心情,定品渐近,三少要在郡中雅聚养望,耽误不起。 正沉吟思索,严壮开口道:“近千人行军,消息难以保密,贼人探知必定躲入深山,到时难以清剿,事先探听清楚贼人的巢穴隐藏地很有必要。” 阴绩立功心切,生怕被岑明虎抢在前头,急切地道:“末将也赞同先去打探消息,我愿随同杨军侯前往。” 话音一落,陈华、孙忠等人纷纷表态愿意前往。 赵田思忖片刻,道:“杨军侯将先锋营带上,装扮成商队护卫前往。” 先锋营择军中精壮组建,初设时选拔六十三人,至今仅剩下二十六人,余者被汰。 南北战事不断,盗匪四起,商队出行要有人护卫,有的用家族部曲,有的则招揽游侠儿。 大的商队往来南北做生意,为保安全常聚集一起行动,这样的商队车辆多达数百,有时护卫近千人,皆持弓佩刀,等闲盗匪根本不敢打主意。 杨安玄摇头道:“先锋营将士多为军中什长、伍长,行军需要他们指挥照应,我带着阴绩几个就行。” 赵田急了,要不是名义上他是主将,他都想跟着杨安玄一起前往复阳,贼匪可有千数,万一出点事自己可吃罪不起。 争执半天,杨安玄最终同意带上十二人,加上阴绩、陈华和孙忠,共十六人。 雨下了大半个时辰停住,官道被雨水浸润得泥泞不堪,商旅小心翼翼地跋涉前行。 十余骑急驰而来,马蹄将泥水溅得四散开来,躲闪不及的行人身上落满了泥浆。 行人望着骑士身上飘扬的油布愤愤地咒骂几声,低下头继续艰难地前行。 杨安玄策马扬鞭,冷雨扑打在脸上浇不冷心头火热,此战剿匪是新军首战,他的心中充满了期待。 或许多年以后,史书上会记上一笔,安玄军首战剿灭大复山匪患,踏出争雄天下第一步。 第三十章故人相见 平氏城,是新野郡和义阳郡之间的必经之地,商旅往来络绎不绝。 自从大复山出现匪患,不时出山劫掠,致使大量的商旅聚集在平氏和复阳两城,等聚集到足够多的人后才一起通行。 傍晚时分,杨安玄等人来到平氏城。 离城尚有里许,便能看到连片的帐蓬,人喊马嘶,有如集市。 入城交税,每人两钱、马两钱、牛一钱,匪患倒让平氏城发了财。 平氏城比棘阳城还要破旧,拥入了许多客商后,街道越发拥挤不堪。 街道上,时不时可以看到佩刀带剑、孔武有力的汉子耀武扬威地走过,应该是商队的护卫。 客栈爆满,好不容易花半两金在朋归客栈租到两个院落,吃食和马料还另算,这价钱是平时的三倍。 稍事休息,杨安玄将十六人分成数队,各自上街吃饭打探消息。 杨安玄带着阴绩和徐孝重,徐孝重居然是义阳郡平林县人,去年逃难到的新野,就是走复阳县过大复山,经过平氏城去的棘阳城。 据徐孝重说,当时同他一起逃难的有二十余人,在复阳县时大伙分散了,有的人留在复阳,他和十几人一路乞讨到了棘阳城,当时过大复山的时候还没有贼人。 杨安玄看过谍报,知道这些贼人是像徐孝重这样的流民在逃难时所聚。 义阳郡赈灾可不像新野郡,只是随便熬了两锅粥做做样子,走投无路的流民逼得四处抢掠,官府无能,致使坐大。 尝到甜头后这伙流民推举湖阳人张华为头领,盘据在大复山一带,攻打农庄、抢掠商旅,震动数郡,引得饥饿的流民纷纷来投。 酒楼的生意红火,大堂内满满登登,嘈杂不堪、气味混杂。 阴绩一皱眉,举步想上二楼,被杨安玄拉住。 杨安玄低声道:“阴兄,要打听消息,就要找人多嘴杂的地方。” 阴绩脸一红,默不作声地跟在杨安玄身后朝角落走去,那里有桌客人刚起身离开,案几上杯盘狼藉。 伙计手脚麻利地过来收拾,几人点了酒菜等候,耳朵却在注意听着周围的谈笑。 杨安玄的耳力灵敏,即便在嘈杂的环境中也能分辨出有用的信息。 “……扬州商队招人手过大复山,一天给百钱。” “才百钱,我听说燕国有个商团给一百二十钱一天,我准备明天去试试。” “……自打大复山来了这伙贼人,生意没法做了,再这样下去没了货源我家的铺子就要关门了。” “唉,可苦了吾等这些做小生意的,官府光知道收钱,也不知道派兵剿了这些贼人。” “我听表弟说,朱太守向雍州府求援了,听说马上就会有大军前来征剿。” 这个消息如石击水,众人纷纷向出声之人询问,那人语焉不详,显然只是道听途说。 杨安玄灵机一动,大声道:“陈某从棘阳来时,看到有千余军队往东而来,莫不是朝庭派出清剿大军。” “哟,小兄弟,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两天前,在棘阳城外。”杨安玄应道。 “棘阳,那一定是杨家军。仆听说新野太守杨将军以前在洛阳镇守时杀得胡兵都屁滚尿流,若是他老人家亲自带兵前来,那些贼人便死定了。” “嗤,你做梦吧。杨将军是太守,清剿贼兵哪用他亲自带兵?再说了,新野的兵马能跟洛阳的兵马比吗,说不定和咱们义阳的兵马一样,反被贼人杀得落花流水。” 乱糟糟的议论声里,有人道:“仆听说新野郡年前募兵,要不老娘不让仆走,仆现在说不定就是新野郡兵了。” “是哟,仆二月份到棘阳时,听说募到了八百多人,分成两队操练。你说这次来清剿的会不会就是这些新兵。”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堂内鱼龙混杂,杨安玄将石投出,击起层层波澜,波澜迅速地在平氏城中传播开去。 第二天中午,新野郡派兵前来征剿贼人的消息得到了证实,有商旅在唐河县遇到了驻扎的兵马。 平氏城内风波暗涌,风暴即将到来。 杨安玄带着阴绩、徐孝重前往城东的丰和粮铺,丰和粮铺是平氏城中最大的粮铺。 清剿大军到来,贼人肯定要躲进山中,杨安玄猜测说不定贼人会来事先准备粮食。 丰和粮店门前停着长长的车队,伙计扛着粮食正往牛车上装。 阴绩眼一亮,轻笑道:“多半被三少猜中了。” 这次出来事先约定,杨安玄是东家三少爷,出门买药材,阴绩是亲随,徐孝重等人是护卫。 做戏做全套,杨安玄让陈华带人去采购些治伤的药材回来,一是防着有心人探看,二是马上开战,以备不时之需。 “咦”,一旁的徐孝重发出一声惊呼。 杨安玄顺着他的眼光瞧去,见店铺的门前一名锦袍汉子正跟掌柜打扮的人说话,神情倨傲。 “熟人?”杨安玄问道,有点奇怪徐孝重还有这么阔气的熟人。 徐孝重犹豫了片刻,道:“三少,这是我同村人,姓田,叫大河。当初一起从村里出来,在复阳城分开了。” 一同逃难的伙伴,不到半年就阔气成这样,想到此行目的,杨安玄嘴角露出了然的笑意。 徐孝重高人一头,田大河扫见了街对面的徐孝重,微微一愣,低声同掌柜说了几句,迈步朝徐孝重走来。 待看清真是徐孝重,田大河脸上涌出笑容,高声道:“狗剩,真是你小子啊,吾还以为看错了呢。 徐孝重略有些紧张地望向杨安玄,杨安玄轻声道:“别慌,见机行事。” 田大河注意到徐孝重的目光,停住脚步问道:“狗剩,这两位是?” “大河哥,是仆的东家。”徐孝重恢复了正常,笑着应道:“大河哥,没想到在这碰到你,看样子哥混得不错。” 田大河扯了扯身上的锦衣,看了看徐孝重身上的葛袍,得意地道:“还行,当初让你跟着吾混,你硬是不肯,要不然你也能穿上这身了。” 徐孝重嘴角抽了抽,没有作声。 村里出来二十多人,有老有少,到了复阳时田大河拉了青壮要走,他要是跟了去,那些老人、小孩就要饿死了。 田大河仔细打量着杨安玄,见杨安玄衣着华贵,腰间还佩着美玉,眼中闪过一丝贪婪,转过头掩饰住。 “狗剩,你来平氏做什么?村里的老少爷们还好吧,怎么不来复阳城找我。”田大河眼珠乱转,道:“吾在复阳城开了家米铺,有空找吾去,吾带你到妓院(1)开开荤。” 复阳城开米铺到平氏城买粮,这小子说瞎话真是张口就来。 杨安玄暗自腹诽,装出不耐烦地催道:“别耽误功夫了,进完货早点回棘阳,兵荒马乱的别出什么事。” 田大河陪着笑脸道:“这位公子爷,仆还有几句话问狗剩,要不您先忙,仆让狗剩一会找您去?” 杨安玄板起脸道:“行,不要太久,还等着你装车,呆会到药材店找吾。” 等杨安玄带着阴绩走后,田大河道:“狗剩,这是你东家,人模狗样的看着就让人生气。” 徐孝重道:“大河哥,要不是东家收留我,仆就饿死了。三少爷脾气虽然大,人却还好。” 田大河转着眼珠,道:“狗剩,你从棘阳来,棘阳有什么消息,村里的其他人呢?也在棘阳?” 徐孝重神情悲伤地道:“马大爷、林婶还有小花儿死了,其他人在棘阳呢。” 田大河假意地叹了口气,道:“我听说棘阳城派兵来这剿贼了。” “可不是,牛卵出发前还和仆一起喝酒来着。” “牛卵,王牛卵?这小子当兵去了,是新野郡招的兵?你怎么没去?”田大河问道。 徐孝重挠着头,憨厚地笑道:“招兵的人说仆瘦得像竹竿,风都吹得倒,不要仆。” 田大河看了看徐孝重,道:“吾看你壮实了不少,看来这段过得不错。” “还行,东家是个善心人,吃饭管饱。”徐孝重笑道。 田大河随便问了几句,又道:“你和牛卵常来往吗?这次棘阳派兵牛卵也来了,他才吃几天粮,就派来打仗了,不是送死吗?” “听牛卵说,这次来的都是新兵,说是杨太守派他的两个儿子带兵,为了来立功。”徐孝重继续憨厚着。 足足问了一柱香功夫,徐孝重道:“大河哥,不能再聊了,去晚了三少爷又要发脾气骂人。” 田大河笑道:“狗剩,吾明天才会动身去复阳,你住在哪?晚上找你喝酒去。” “朋归客栈。对了东家帮仆改名叫徐孝重,你找仆时别说错了名字。” 田大河站在街边看着徐孝重离开,沉吟片刻叫过车队一人,低声吩咐了一阵,那人点头离开。 牛车装好米,接着又到杂货铺买了薰脯、鱼干,十辆牛车轧轧地出了东门,停进城外的营地。 田大河命人卸车,自己急匆匆地走进中间的帐蓬,帐蓬内几个汉子正围坐在一起喝酒。 看到田大河进来,为首的光头笑道:“老五,你回来了,过来喝口酒。” 田大河在光头身边盘腿坐好,接过光头递来的碗,一口喝干。光头问道:“听到什么消息?买了多少粟米?” “买了八百石粟米,还有些咸肉、鱼干。”田大河道:“大哥,仆打听到棘阳城确实派兵来了。” 见众人神色一变,田大河笑道:“不过棘阳城派来的是刚募的新兵,他娘的杨佺期派他两个儿子带兵,想来捞功劳。” 光头道:“哪来的消息,你仔细说说。” “今天仆在城里碰到个熟人,那小子跟我一个村,一起逃难出来的……” 田大河把从徐孝重处听来的话学说了一遍,又道:“仆让人去朋归客栈打探过,掌柜的说是有伙棘阳的药商住在店里,到那伙人住的院中张望,确实堆放着药材,还有人在院里晾晒。” 光头用手摩挲着自己的光头,沉吟片刻道:“老五,你晚上把那人请出来,吾还想再问问他。” 第三十一章将计就计 酉时,锦和酒楼的雅间,陶制鱼灯发出淡黄的光芒,将张华的光头照得发亮。 田大河将徐孝重约到酒楼,几杯酒下肚,徐孝重变得面红耳赤,说话舌头发硬,含糊不清。 张华开始套话,从徐孝重翻来覆去的言语中确认从新野来的是新募的兵马,带队的是杨佺期的次子和三子。他已派人前去打探,明天应该就有印证的消息传来。 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操练才三个月的兵马就敢出来作战,也太不把老子当回事了,张华眼中厉芒闪动,杨佺期想让儿子捞功劳,老子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手习惯性地抚过光头,这八百多新军的辎重应该不少,山中喽罗若得了刀枪,实力定然大增,到时夺了复阳和平氏城。 自己也学陈胜吴广起义,便是杨佺期来了也不怕,打得赢就打,打不赢老子就往山里钻,实在站不住就北上投燕国去,有千余兵马到哪也能捞个将军做做。 看着大口吃肉的徐孝重,张华眼中闪过鄙夷,这饿死鬼有多久没吃过肉了,冲田大河轻咳示意。 田大河把案几上的包袱提起,探身放在徐孝重的案上,“当啷”一声响。 徐孝重嘴里叨着块肉,含糊不清地道:“大河哥,这是?” 田大河解开包袱,里面是一堆铜钱,还有块金条,黄灿灿晃得眼花。 看到徐孝重两眼瞪得溜圆,田大河笑道:“狗剩兄弟,不对,该叫你孝重兄弟了。张大哥看你是实诚人,想招你一起做事,你看哥哥我,就是跟了张大哥才有今天的富贵。” 徐孝重艰难地将嘴中肉咽下,紧盯着桌上黄灿之物,犹豫地道:“东家待仆不错,这冒然辞工不好吧。” “孝重,你一个月除了吃喝才得三百钱,太少了。”田大河继续诱惑道:“跟了张大哥,一个月至少有四五千钱,案上这些钱是张大哥给你的见面礼。” 徐孝重张手将包袱绑好,揣进自己怀中,笑道:“行,仆这就回去拿东西,跟张大哥走。唉呀,仆住的地方还有二百多钱,要不张大哥等我几天,仆回棘阳取了钱就来投奔。” 张华笑道:“区区二百钱算什么,不要算了,吾到时补给徐兄弟五百钱。” 徐孝重笑眯了眼,摇摇晃晃地起身道:“行,仆这就回客栈收拾东西。” 田大河忙站起身,道:“孝重,吾陪你一起去。” 朋归客栈,徐孝重进屋辞工取包袱,田大河溜溜达达地四处扫看,捏一捏袋子,抓一把晾晒的药材闻一闻。 在杨安玄的骂声中徐孝重取了包袱,跟着田大河朝东城走去。 第二天,杨安玄带着阴绩等人押运着药材离开了平氏城,消息很快送到了城外张华等人的宿地。 张华等人也动身离开,数十人押运着十余辆牛车朝大复山而去。 徐孝重有些担心地道:“大河哥,听说大复山有贼人,咱们要不要跟大队一起走。” 田大河不耐地道:“你跟着就是,哪那么多话。” 走出十余里,牛车离了大道,拐进往北的一条小道。徐孝重对着走在前面的田大河叫道:“大河哥,怎么走小道,走错道了。” 田大河拿着块黑布返身,笑道:“狗剩,接下来的路是机密,吾得蒙上你的眼,别他妈乱动。” 不容分说就把黑布绑在徐孝重的眼睛上,徐孝重暗暗咬牙,没有作声。 车队消失在从林之中。里许外,杨安玄和阴绩换了身麻布短衣,穿双草鞋,别着斧子和麻绳,装扮成樵夫的样子,远远地缀在车后。 车上装着粟米,徐孝重暗中在草袋上拉了个口子,粟米漏出,留下痕迹。 跟出二里多,杨安玄示意阴绩停步,两人闪到道旁的大树后。杨安玄以手示意,前面的草丛中有人。 绕个弯避开暗哨,两人走走停停,最后在杨安玄的示意下攀上一棵大树。从高处望去,牛车停在一处山坳,正在卸车。 数百名喽啰像蚂蚁搬食,肩扛背驮向山上走去,山深林密,隐而不见。 牛车上不了山,有人牵着拐过山坳,牛声哞哞,渐行渐远。 等了半个时辰,空山鸣鸟,四周一片寂静。 杨安玄和阴绩低声商议,阴绩道:“三少,要不要跟去找寻贼人巢穴?” 杨安玄想了想道:“别打草惊蛇,万一被人发现徐孝重性命难保。贼人估计想打新军的主意,咱们不妨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四月二十日,巳初时分,杨安远率麾下兵马来到平氏城,在城南二里处安营扎寨。未正,赵田的人马也到来,扎营在西门外。 平氏县县令郭潜带着粮草、猪羊家禽前来劳军,转达义阳郡守朱广的谢意,并告知义阳郡在复阳城驻扎有一千二百兵马,届时将与平氏城东西夹击,剿灭大复山匪患。 ………… 大复山(1)绵延数百里,千峰万壑,山高林深。凌云峰依山势砌起两道寨墙,中间用石块、木头搭建着房屋,便是喽罗们的住处。 山顶处原来是处道观,张华将道士赶走,鸠占鹊巢成了他的山寨,十几个头目和些抢来的女眷住在里面。 戌时,三清殿,松脂木在火盆中突突燃烧着,黑烟滚滚,大殿内烟味呛人。 三清塑像的下面张席子,张华用手支几,歪坐在席上,两旁或站或立着七八人,便是寨中的头目了。 两个喽罗正在禀报官军到来的消息,“……分成两块,城南一块、城西一块,约摸都有四百来人……县里的老爷送去了十多头肥猪,隔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挥手让喽罗退下,张华道:“兄弟们,你们怎么看?” “老大,到嘴的肥肉哪能放过,干他娘的。”左侧满脸横肉的汉子吼道,这厮敞开着衣襟,露出黑乎乎的胸毛。 他对面头戴葛巾、蓄着三缕短须的青袍汉鄙夷地扫了他一眼,道:“赵屠子,肉里说不定带着钩子,小心把你吊起来卖了。依我说咱们应该以逸待劳,等官兵进山清剿再相机行事。” “孙瞎子,放你娘的屁,一天到晚叽叽歪歪,早晚老子活劈了你。”赵应拍打着胸脯道。 “商议正事,两位当家别吵。”田大河揣测着张华的心思,道:“大哥,舍不住孩子套不住狼,这可是八百多人的装备,值得冒险一试。” 张华摩挲着光头,他原是义阳郡军中的队长,因不愤屯长欺辱女人,怒而杀人逃走,躲进大复山中。 去年官府赈灾,流民聚集复阳城,稀得照见人影的粥还仅有两锅,不少人冻饿而死。 张华见机鼓动流民冲进复阳城抢了官府的粮仓,带着数百人逃进大复山中。 义阳郡守朱广派五百兵马前来围剿,张华派人装成樵夫将官兵领进山坳,石块、木头砸下,官军丢下数十具尸体逃走,张华得了近百刀枪。 第二次出动千人,张华逃进深山,官军在山中搜寻十余人找不到人影,疲惫不堪,被张华趁虚反攻,官军再度大败而归,又送给张华一批辎重。 得了辎重后的张华派人四处收拢流民,山寨人马超过千人。 张华信心大增,率军攻打复阳城,朱广派出千人守城,贼人在外叫喧,官兵居然吓得不敢出城应战。 这让贼焰高涨,靠着劫来的粮食收拢流民,附近的贼匪也纷纷来投。 势力大增后,张华派兵攻打大复山周围的农庄,掠夺物资;抢夺商旅的财物,截断交通,朱广深以为苦,才向雍州求助。 眼下山中有喽罗一千五百多,刀枪兵器却不足五百,皮甲更只有二十来副,多数喽罗手持削尖的竹枪和木棒,而且山寨没有种地,买来、抢来的粮食只能吃到六月。 张华的心很大,当年陈胜吴广揭竿而起不过千人,眼下天下大乱,自己未尝不能成就一番伟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盘算着利害得失,张华决定搏上一把,哪怕麾下的喽罗伤亡大半也不要紧,只要有粮有刀,流民到处都是,会像滚雪球一样会越来越大。 死些喽罗不要紧,流民有得是,百战之余的喽罗会成为精兵。 到时候以大复山为根基,夺取复阳、平氏两城为臂,东可取义阳,西可袭新野,北向可投燕国,南下则取襄阳,进退自如,大事可期。 敲敲桌子止住众人争吵,张华道:“是战是守,等明日查探后再定。诸位兄弟先做准备,磨厉刀枪,操练起来。” 转过脸望向田大河,张华道:“那个狗剩答应入伙了吗?” “饿了那小子两顿,又抽了他几鞭,然后给点吃食、许点好处就答应了。”田大河得意地道。 将徐孝重“骗”入山中,徐孝重假意不愿入伙,张华让田大河开导他。 田大河威逼利诱,总算“说服”了徐孝重,顺便把给他的金子要了来。 “明日你带着他,随吾一同下山,看看能否找到那个叫牛卵的,从他嘴里探听些有用的消息。”张华吩咐道。 城西中军帐,杨安玄和阴绩将探听到的情况叙说了一遍。 一边说一边在纸上描画,众人听得仍是一头雾水,杨安玄想起沙盘,道:“去取些粘土来。” 粘土和水塑形,用笔墨勾勒道路,再来指点变得清晰明了。 阴绩叹服道:“昔年马伏波堆米为山指点山川,今日杨军侯以土塑形,尤胜三分,阴某佩服。” 严壮嘬着牙花子道:“这道路崎岖,大军难以展开,加上咱们地形不熟悉,入山清剿怕是很难。” 杨安玄道:“要想办法引蛇出洞,徐孝重进了山,且等一等他的消息。” 第三十二章慈不掌兵 平氏城外立起两座军寨,商旅吓得纷纷远避,只有顽童在外面好奇地张望。 城西营寨有士卒进城买货物,寨外不时有人出来走动。于是有商贩大的胆子带了货物前来叫卖,居然很快就卖光,价钱公道。 不到半天时间,城西营寨外便成了集市,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 远离的商队见军寨并不扰民,便悄然回归,顺道做点生意。 不过,军营百步之内不准商贩踏足,百步之外任由做生意,营寨中的士卒被允许定时出外购物。 消息传到南寨,杨安远冷笑不已。 岑明虎讥道:“出门便露怯,哪有这样带兵的,杨军侯果然只会纸上谈兵。” 自然有商贩来到南寨外试图做生意,还未开口被便寨内士卒驱散。南寨寨门紧闭,瞭望楼上兵丁执守,远远能听到营寨内操练之声,一片肃然。 两处军寨军纪截然不同,百姓议论纷纷,高下之别分明。 巳时,张华混在西寨外熙攘的人群里,偷偷地打量着营寨,观察着进出的士卒。 他在军中呆了七年,新兵、老兵还是能一眼分辨出来的,张华确认这些士卒确实是新兵。 虽然百步之内不准靠近,张华还是绕着营寨转了数圈。 营寨树着木墙,高有丈许,看不到里面的情形,整个营寨只有一个营门,开在南面。 张华爬到远处的高树上,隐约观察了一下寨内的情况,从营寨的规模来看,应该是四百来人。 特意留心了几个外出的士卒,都在半个时辰内归营,手中拿着采买的东西,有说有笑,不像是伪装的斥侯。 张华又从西寨到南寨间来回走了两趟,估算了一下路程和时间。 酉时,田大河带着徐孝重与他汇合,两人一直蹲守在营寨外,看看能否等到王牛卵出来,结果落了空。 从士卒的言谈中得知,西寨领军的将领名义上是部司马赵田,实际上是杨佺期的三子杨安玄,这个杨安玄今年才十六岁。 张华心中狐疑渐释,杨佺期是沙场宿将,就算他派两个儿子来捞功劳,也会配经验丰富的人辅佐。 南寨秩序井然,率军的杨安远带过几年兵,没出毗漏;西寨的赵田名义上领军,估计压不住杨安玄,才会出现乱像。 主意已定,张华不再犹豫,连夜回了山寨,召集众人商议。 孙光(孙瞎子)捋着胡须道:“按大哥所说,这两个军寨一强一弱,咱们应该朝弱的那个下手。不过下手之前,能把那个杨安远调开就更保险了。” 赵应憨笑道:“要引走狗,就得丢块肉骨头。” 张华知道赵应看似像个莽夫,其实心细如发兼心狠手辣,若被他外表蒙骗,定然被吃得连骨头都找不到。 “老二,你有什么主意?”张华问道。 赵应原是龙袍山的贼匪,二月攻打复阳城的时候带了二百来人前来投奔。 对于赵应,张华防着一手,所以孙光才会有意无意地处处针对。 赵应拍拍肚皮,道:“孙瞎子一肚子坏水,老大你问他。” 张华脸色一沉,道:“自家兄弟,有什么话就直说,推来推去做什么。” 赵应哈哈笑道:“老大教训得是。复阳城不是驻扎着义阳郡的官兵吗,那帮孙子被咱们吓破了胆,只要传出风去咱们准备攻打复阳城,估摸着那些没卵的家伙就得催着新野郡的兵马去救援了。” “调虎离山。”张华拍掌赞道:“老二肚子大,里面有货色。” 想了想,张华道:“不光传风声,老二你带四百人下山,到复阳城逛一逛,遇到顺手的东西拿回山寨来。” 赵应嘿嘿冷笑,这是把自己当成肉骨头了。 自打入伙以来这个光头就明里暗里地针对自己,枉自己还以为他是条汉子前来投奔,这次下山自己要另做打算了。 张华看出赵应不答应,笑道:“老二你只管前去复阳城走一遍,做什么自行决定。平氏城交给吾,得了好处到时让你先挑。” 赵应干笑了两声,空头许诺谁不会说。自己麾下有近二百人,加上张华给二百人,下山见机行事,有个风吹草动索性带了这些人跑回龙袍山。 ………… 三天后,数匹快马驰进平氏城。 一刻钟后,县令郭潜匆匆赶往南寨;片刻之后,杨安远派人请赵田、杨安玄前去商议军情。 复阳城发来的求救文书,公文中称贼人多达千人,准备攻城,请求新野郡援军前去增援。 杨安玄和赵田对视一眼,几乎可以肯定贼人在调虎离山。 那日田大河带着徐孝重化妆成卖布的商贩蹲守在营寨门前,营中有人前去问价。 无需言语,杨安玄与徐孝重事先约定好几个手势,握拳竖拇指贼人打算固守、伸掌曲无名指则是贼人攻寨等等。 徐孝重从田大河的支言片语中判断,贼人下山的可能性极大,接头人看清徐孝重伸掌曲无名指,杨安玄知道贼人准备下山。 杨安远这几日不可能光在寨中操练,多名斥侯入山查探敌情,回报皆是“山深林密路窄”、“易守难攻”之类的话。 这四百余人是将来自立的根基,杨安远当然不想强攻山寨折损,所以迟迟未发兵进山剿匪。 “两位将军,救兵如救火,还望速速发兵救援复阳城。”郭潜皱着眉头道。 从他内心讲,不愿意新野郡的兵马离开,万一贼人调虎离山偷袭平氏城怎么办,只是若不派救兵,万一复阳城有事追起责来他吃罪不起。 所以,郭潜接着道:“本官以为,两位将军有一人前去驰援足矣,留下一寨驻守平氏,谨防贼人有诈。” 杨安远渴战心切,毫不犹豫地道:“本将前去驰援复阳城,赵司马你留下。” ………… 得知南寨兵马通过石劈崖往东面复阳城方向而去,张华带着众喽罗下山。劫寨多在夜间,他却打算出其不意白日冲寨。 阴绩乔装成樵夫攀在高处,看到贼人如蚂蚁般密密麻麻地涌现,兴奋地一斧斫断身前小树。返身下山,寻到坐骑,返寨送信。 千余喽罗化整为零,用牛车拉着兵刃,乔装成商贩、农夫,约定在午正时分西寨外集结。 午时不到张华便来到了西寨,看到寨外吆喝着做生意的商贩,心放下大半,看来官军没有察觉。 营寨的西北角升起炊烟,张华露出一丝冷笑,吃饱了饭上路,正好做个饱死鬼。 瞭望楼上,杨安玄和阴绩装扮成小兵在上面说笑,实际上打量着营寨外的情形。 午时刚过,营寨外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杨安玄心中有数,贼人来了。 人多变得热闹起来,商贩们喜笑颜开,多挣个五六文回去,家中妻儿能吃顿饱饭了,浑然不知大祸将至。 杨安玄背转身不看外面,心中隐隐作痛,为了麻痹贼人,即使大战将起,自己不可能下令将商贩赶走。 战事一起这些人恐遭无妄之灾。杨安玄心中慨叹,难怪说慈不掌兵,恐怕以后自己经常会遇到无辜者受牵累之事。 战火无情,生灵涂炭,乱世唯有以暴制暴,尽快结束战乱还百姓以安平,而这期间造成的伤害在所难免。 杀一人而救百人,是为仁,吾为之,杨安玄在心中坚定地默念道。 午正,号角起响起,张华知道这是通知士卒们吃饭,仔细张望瞭望楼,见上面只剩下零星几人,看来其他人都下去吃饭了。 不能再等了,张华问身边的孙光道:“到了多少兄弟?牛车到了吗?”孙光应道:“约摸有七八百人了,牛车都到了。” 张华大踏步朝牛车走去,道:“不等了,招呼兄弟们拿家伙,趁官军吃饭杀进去。” 掀开牛车上覆盖的草席,露出明晃晃的兵刃。张华拿起把砍刀在手中掂了掂,高声喝道:“兄弟们,随我冲,杀了官军顺便夺了他们的吃食。” 喽罗们高声哄叫着,吓得商贩们撒腿就逃,有的人舍不得货物,被喽兵追上被砍翻在地,瞬间血染大地。 张华拿着砍刀朝寨门飞奔过去,转瞬便冲至寨门下。 瞭望楼的兵丁像似如梦初醒,一人吹响号角,另一人拿着弓箭朝下射去。 挥刀猛劈寨门,寸许厚的寨门三两下便被砍刀斫开个口子,身旁孙光等人纷纷刀砍斧斫,转瞬间便把寨门劈得七零八落。 张华一脚踢开残破的寨门,带头朝营内冲去。 只见几个零星士卒朝后飞跑,整个寨内静得可怕。 张华心中闪过不安,营寨内的士卒怎么可能这么少,都聚在伙房吗? 奔跑的脚步慢下来,喽罗们从他身边呼喊着冲过。跟着众喽罗越过几处帐蓬,前面突然变得开阔起来。 前面是个空场,三十步的范围没有丝毫阻挡,迎接他们的却是严阵以待的弓箭手。 锣声响,箭如飞蝗而至,喽罗们倒伏一片。 中计了,张华用刀拨打着乱箭,当机立断地大声吼道:“退出营寨,大家分头逃跑。” 现在是白天,到处都是人,只要出了营寨混入人群中,官兵能抓住几个。 寨门处拥堵成一团,外面的人往里闯,里面的人往外逃,鬼哭狼嚎。 张华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刀砍出条血路。刚冲出营寨,却见喽兵们纷纷向后退缩。 从缝隙中张华看到,百步外官军分成三队,盾牌在前,长枪在后,已将寨门围在中间。 这些官军哪里冒出来的? 张华不知,示警的号角响起时,杨安玄、阴绩和严壮放倒虚插的后寨墙,三百名士卒鱼贯而出,在寨门前列阵。 前有阻敌,后有追兵,身陷罗网,张华知道落到官军手中绝难活命。 张华高声吼道:“兄弟们,这伙官军不过是些刚入伍的农夫,比复阳城的官军还不如。咱们人多,冲过去,杀了他们。” 说罢,张华率先挥刀向西闯去,身后喽兵在他的鼓噪下,纷纷挥舞着兵刃朝官军扑去。 杨安玄率队在南面,正对寨门。 骑在马上冷冷地注视着冲来的喽兵,杨安玄高声下令道:“盾牌立起,长枪突刺,不准喽兵突围,照你们平日训练施为。” 喽兵们冲近,砍来的兵刃被盾牌挡住,长枪从盾后刺出,鲜血飞溅,惨叫连连。 有士卒看到鲜血,下意识地缩回盾牌、长枪,却被喽兵们抓住机会,挥刀趁隙砍来。 血光溅起,不分敌我。 刚一交战,官军就出现了伤亡,盾墙很快被冲出豁口。 杨安玄没有急着上前堵缺口,操练得再好的士卒也要在战场上见过血,才能转变为强军,血与肉的教训才能让稚嫩的新军快速地成长起来。 “盾牌往外,长枪三人一组,将豁口推平。”杨安玄高声下令。 东面,严壮骑在马上大声地喝骂声中,提醒着新军如何防御。 平时刻苦的训练开始发挥出作用,新军在什长、伍长的率领下,牢牢地将喽兵阻在盾墙之后。 西面是阴绩防守,张华冲来时光头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阴绩,他看过谍报,知道张华是个大光头,此人率头冲来,莫非就是张华。 斩贼首可是首功,擒住张华,这次剿贼自己便是头功。 阴华心头火热,二话不说朝冲来的张华迎去。 第三十三章直取巢穴 砍刀重重地斫在盾牌上,将持盾的士卒硬生生劈得倒退。 数杆长枪从盾后刺来,张华扬刀一扫,将长枪扫到一边。 紧随身侧的孙光抢步向前,剑身从盾隙中扎入,持盾的士卒惨叫倒地。 张华心中稍定,新兵就是新兵,没有真正上过战场,配合得不熟练,在他的眼中漏洞百出,杀出去应该不难。 勇气倍增,抡刀横扫,刀芒在阳光下有如匹练,势不可挡,逼得身前的官军连连后闪。 张华狞笑一声,刀朝一名持枪的士卒头颅砍去,那士卒慌慌张张地举枪招架。 刀刃将枪杆砍断,刀势不减继续朝前砍去,眼见那兵丁要被砍中。 一杆银枪从后探出,点在刀身之上。 “当”的一声,刀被荡开,那士卒惊惶后撤,逃得性命。 阴绩一脚将碍事的士卒扫开,长枪一拧,枪花颤动,颤巍巍地扎向张华的胸口。 张华眼中凶光一闪,看银枪就知此人是将领,杀退此人阻挡便打开,便能逃得性命。 “老三,和我并肩杀了这小子。”张华吼道。 孙光的短须上溅满鲜血,黏糊糊地沾在下巴上,见张华挥刀劈向阴绩,便阴恻恻地绕到左后侧,挥剑刺向阴绩大腿。 阴绩振奋精神,口中厉叱,长枪舞动如轮,越战越勇。 光顾着缠斗张华、孙光,阴绩没心留意手下的士卒,身边的兵丁被喽兵杀得节节后退。 盾墙被撕开数道口子,喽兵顺着撕开的口子逃走。 杨安玄注意着四周动静,发现喽兵们潮水般朝西涌去,暗道不好,下令道:“鸣号,向西逼进,别让贼人跑了。” 号角声响起,盾牌、长枪合围朝西推进。 营寨内赵田领兵杀出,严壮也开始向前推进挤压喽兵的空间。 听到号声阴绩猛然惊醒,游目看去,身旁的士卒被冲得七零八落,喽兵正从他这边逃走。 阴绩撤枪回走,急声喝道:“不要乱,变长阵,拦住贼人。” 张华和孙光见阴绩回撤,一左一右分开逃窜。 阴绩哪肯放张华逃走,立刻挥枪刺来,张华只得摆刀相迎,大声招呼孙光并肩作战。 哪料孙光头也不回,越着阴绩没空理会他,杀退几名官军逃出包围。 阴绩心中发急,手中银枪光华缭绕,紧紧缠住张华不放。 自己这边出了纰漏放跑了喽兵,若再让张华跑了,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别说首功,恐怕还要获罪。 张华暗暗叫苦,拖久了等官军合围,自己性命难保。 强行飞身跃起,挥刀向阴绩胸口刺去。打定主意,只要阴绩闪躲,拼着挨一枪也要夺路而逃。 阴绩知道张华情急拼命,目光一凛,脚下寸步不让,枪身横扫,鞭向张华有腰身。 张华在空中变招,以刀迎枪,刀枪碰在一处,火星四溅。 人在空中无借力处,张华被枪击得斜飞而出,却正是他争取的一线生机。 被枪扫得斜落在阴绩两丈外,张华用刀拄地,脚刚落下立即用力窜起,身子前倾朝前蹿去。 手中刀疯狂地朝前劈去,挡在他身前的官兵看到数道匹练袭来,吓得往旁闪开,露出空档。 张华大喜,刀锋由劈变扫,将空档拉开。 正以为逃得性命,后背一痛,气力随着钻心的疼痛消逝。 艰难地回转头,张华看到十丈外有一骑,马上之人持弓,对着自己冷笑。 阴绩长枪前刺,扎穿张华的咽喉。 高抢起张华尸体,阴绩高声喝道:“张华已死,降者免死。” 喽兵们看到张华光头在枪尖之上闪亮,身体还在抽搐,鲜血往下滴答。 官军已经合围过来,喽兵们哪有战心,纷纷抛了兵刃跪地投降。 胜勇追敌,杨安玄带着阴绩等人一气直追到大复山边,抓住了数百名溃逃喽兵,申初时分才押着俘虏回营。 从平氏城征集的大夫在为伤者治伤;陈华、孙忠、何青这些老兵带着新兵打扫战场,这也是新兵必学的东西之一。 严壮清点着战果,此战杀死喽兵一百多人,抓住俘虏四百多人,贼首张华身死,算是大获全胜。 当杨安玄得知麾下士卒战死十七人,重伤二十九人,轻伤四十六人,情绪低落下来。 赵田看出杨安玄的烦闷,开口劝道:“打仗免不了伤亡,看得血多了,心也就冷了,到时便成了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了。” 这是有感而发,赵田跟随杨佺期征战十余年,见惯了袍泽的身死,他在战场多次受伤,致命的重伤就有两次。 经历过袍泽以性命为饵诱敌,也曾为了掩护袍泽撤走拼死搏杀,赵田不怕战死在沙场,但也想着能看到女儿穿上红嫁衣的那天。 明白道理不见得就能释怀,杨安玄长出一口气,郁闷地道:“但愿这些人见过血之后,下次会少些伤亡。” 看到徐孝重的高高个子从远处走来,杨安玄的心情轻松了一点,他一直替徐孝重担着心。 让徐孝重混入山寨是他的主意,若是出了事心里肯定不舒服。 “走,迎一迎徐大个,这次他立了大功。”杨安玄露出笑容,朝徐孝重走去。 等到近了,发现徐孝重手中牵着根藤条,藤条的后面牵着那个田大河。 杨安玄笑道:“徐大个,你还逮了条大鱼啊。” 徐孝重咧嘴笑道:“下山仆便跟着田大河,这小子没跟着冲寨,远远地躲着,看到官军列阵转身便往山里跑。仆紧盯着他,一直追到山坳里才抓住这小子。” 田大河灰头土脸,身上的锦袍被树枝挂得尽是口子,一路哀告徐孝重放了他。 当看到杨安玄,认出是那天在粮铺遇到的公子,什么都明白了。 “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田大河哀告道:“将军饶命啊,小人愿意戴罪立功,带官军剿灭贼窝。” 杨安玄先和徐孝重说笑了几句,得知下山的贼人近千,还有四五百贼人逃走了。 山寨中残留仍有三五百贼人,加起来将六七百人,若不斩草除根,官军一走,这些贼寇定然死灰复燃。 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田大河,杨安玄喝道:“先别嚎了,你能带官军上山?” “能,能”,田大河满口答应道。 徐孝重在旁边插话道:“他是山上的五当家。” “喔,真是失敬。”杨安玄似笑非笑地道:“五当家,说说看,如何带我们上山?” 田大河有点傻眼,怎么带,跟在自己身后上山就是了。 杨安玄没再理会他,对赵田道:“把先锋营的人找来,换了衣服,随我进山。” 赵田道:“这次仆要跟着三少。” 杨安玄要化装袭击山寨,肯定不能多带人手,否则容易引起山贼怀疑。 打仗刀枪不长眼,赵田是杨佺期安排给杨安玄的护卫,这样凶险的事他当然要护卫在旁。 杨安玄点点头,道:“多带此箭,让严壮率军跟在里许外,听到鸣镝响便攻寨。” ………… 凌云峰,孙光逃回山寨,立刻下令喽兵关上寨门,严加防范。 灌下半壶凉水,伸手捋须才发现胡须被血黏糊糊粘成一团,硬梆梆地难受。 让人打水净面,又换下身上的血衣,孙光平静了些,一屁股坐在张华的席上,摸着前面的案几,嘿嘿地笑出声来。 听逃回来的喽兵讲,张华被官军挑了枪尖,回不来了。 赵屠子带人去了复阳城,看样子也不打算回山寨了,从此以后这凌云峰就是自己作主了。 山寨还剩下六百多号人,人少了一半,存粮应该能支撑到来年了。 新野郡的官军不可能在大复山久留,自己只要死守山寨,等官军撤走,便是这千里山林的主人。 喘息初定,有喽兵进来禀道:“三当家,五当家回来了。” 孙光不喜欢田大河,这小子本事没有,靠拍张华的马屁才混到五当家的位置。 不过这小子能言会道,山寨遭受重创,留下他可以安抚喽兵。 想到这里,孙光起身道:“老五回来了,没伤着吧,吾去迎迎他。” 大步走出三清殿,往下走到寨门处,看到田大河带着一帮人正迈台阶往上走,孙光认出田大河身边的那个高个子,就是那个叫狗剩的。 “老五,你可算回来了,没受伤吧。老大呢,没出事吧?” 命人打开寨门,孙光站在石阶上,面带几分得意、几分悲伤地问道。 心中想着,田大河若不肯认自己为主,那便将他斩杀在寨门外。 田大河在台阶上站住脚,抬头仰视着孙光。 孙光一愣,田大河的脸似喜似悲,这是什么意思? 刚想发问,一只冷箭飞出,正中咽喉。 孙光捂住喉咙,瞪着眼睛,直直地朝阶下摔去,临死前念头闪过,这狗东西他想夺权。 田大河高声呼道:“孙光害死了大当家,吾杀了他替大当家报仇,大伙不要怕。” 那些喽兵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五当家杀了三当家,二当家去了复阳城,大当家死在平氏城,四当家随大当家下山还没回来,乱成一窝粥了。 杨安玄推着田大河快步走寨内,示意让陈华连放三只响箭。 尖啸声响彻山林。啸声未歇,号角声起,官军出现在山下,开始登山。 喽兵们一阵大乱,杨安玄一推田大河。 田大河高声喊道:“兄弟们,官军来了,吾决定带大伙弃暗投明,归顺官府。大家放官军进来,不要阻拦,保证不会伤了大伙性命。” “姓田的背叛大伙,杀了他”、“快关上寨门”、“往下砸石头,别让官军上来”,山寨上的喽兵慌成一团,不知听谁的。 杨安玄等人弯弓攒射,惨叫声此起彼伏。 赵田高声喝道:“丢了兵器,蹲在地上,官军来了不伤尔等性命。” 杨安玄居高临下,箭不虚发,那些想上前拼命的喽兵纷纷倒地。 严壮带着官军出现在十余丈外,黑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飘舞。 喽兵们胆气已丧,要不蹲地,要不转身向山林中逃窜,山寨很快被占领。 ………… 站在三清殿前向下望,条狭窄的石阶笔直向上,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山势险峻,山风凛冽,吹人欲倒。 阴绩砸舌道:“要不是三少智取凌云峰,强攻这山寨不知要死多少兄弟。” 如今阴绩对杨安玄已是心悦诚服。 严壮看了看身后的道观道:“烧了这个鬼地方,省得贼人又来盘聚。” 杨安玄对动不动就烧毁这烧毁那的做法深恶痛绝。多少文明被大火烧没,阿房宫、圆明园,让考古工作者看着残壁余烬扼腕痛惜。 “防止贼寇重生,在于官吏修德政、与民生息。一把火能烧掉山寨,却烧不了贼患。留着吧,让郭县令召回道人,恢复旧貌吧。” 第三十四章战后争锋 仗打完了,善后的事还有一大堆,救护伤者、掩埋死者、安抚士兵、处置俘虏等等,杨安玄却在第二天将什长以上的人召集起来进行战后总结。 军中将士识字的不多,知晓兵法的更是寥寥无几,《孙子兵法》、《吴子》之类的兵书只有像杨安玄这样的世家子弟才有机会接触。 赵田、严壮这些从沙场征战中成长起来的将领也只能在经历过生死后自行领悟些道理。 兵法和道理是不传之秘,绝不会轻授给旁人。 杨安玄的心胸与旁人不同,在他看来麾下知晓打仗的人越多,他的实力也越强。 杨安玄认真思索过自己穿越而来的优势,对历史走向和历史人物的认知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千余年来积累的知识,这才是自己争雄天下的资本。 关于作战,杨安玄自问并不善长,但他想到两个制胜的法宝,战前动员和战后总结。 五十多人帐蓬内挤不下,杨安玄索性让人钉了块木板搬到帐外,把纸贴在木板上面,用笔在上面画着图形。 众人好奇地围观着,有人笑道:“这圈圈是什么?里面还有小块块,像炊饼放着肉块。” “吴大嘴,你就知道吃,我看杨军侯画的是咱们的营寨。”有明白人道。 “对对,是咱们的营寨。” 杨安玄搁好笔,指点着纸上图道:“咱们一起说道说道昨天的战事,哪里做得好,哪里要改进,下次免得犯同样的错。” 事先杨安玄跟赵田通过气。赵田率先开口道:“吾先说几句,昨天的仗咱们虽然打胜了,但算不上全胜,伤亡了数十名兄弟,还让不少贼人逃走了。吾认为最大的问题就在于配合不熟练,平时操练看起来做得不错,但到了战场上还是乱了手腿,还得多练。” 阴绩脸一红,道:“愚光顾着杀张华了,没有顾及指挥,致使阵形出现漏洞,让不少贼人逃走了,最大的错在仆。” 严壮想了想也开口道:“什长、伍长没有起到大用,没有指挥好麾下,盾牌和长枪配合不到位,还有要是每队能多出二十名弓箭手就更好了。” 众人七嘴八知地议论起来,越说越激烈,争吵起来。 抛出问题后,杨安玄没有发声,静静地听着众人争论,观察着、记录着,这便是头脑风暴。 队长何青思维敏捷、举一返三;什长刘辉直指要点、见解不凡;还有阴扬、钱举等人都显露出各自的光芒…… 时势造英雄,杨安玄相信,只要这些人能跟着自己一路走到最后,百战之余,自然成名将。 半个时辰后,杨安玄敲了敲木板,笑道:“大伙说的都不错,现在总结一下。其一、加强实战演练配合……其二、加强什长、伍长的指挥……其三、加强兵种间配合……” 众人看着杨安玄用笔在纸上点点画画,用心记着他所说的要点,只要不傻,都知道杨军侯在传授兵法和用兵之道。 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古今中外兵同此心,将来带兵打仗,今天学到的东西肯定能用上。 ………… 守寨的士卒前来禀报,平氏县县令郭潜带着猪羊又来犒军了。 赵田挥手让众人散去,和杨安玄、严壮一起出营迎接,没有军令郭县令是进不了营的。郭潜与赵田等人见礼进入大营,笑眯眯地道:“本官读太史公所撰《绛侯周勃世家》,文中记载细柳营军纪森严,我看赵将军带兵颇有细柳营之风,难怪能以少胜多,剿灭了大复山的贼寇。哈哈哈哈。” 赵田干笑回应,杨安玄腹中暗暗发笑,郭县令这马屁算是拍到马蹄子上了,赵田哪知道什么细柳营,更不可能想到话语中暗捧赵田会像周勃那样封侯。 中军帐中坐好,郭潜寒喧了两句道明来意,“赵将军,听闻此次剿匪抓获六百多贼人,本官想把他们押回县中受罚,还请将军允准。” 杨安玄冷笑,这位郭县令打得好主意,六百多贼人多是青壮,这些人是免费的劳力,驱使他们耕种官田、平整道路、兴修水利皆可,到时候郭县令既能得利又能得名。 赵田摇头道:“平氏城根本无力约束这六百多人,如果新野郡的兵马离开,这些贼兵若再做乱,郭大人恐怕难以应付。” 郭潜笑道:“赵将军放心,吾会给这些人戴上刑具,再不斩断他们的脚拇指,他们别想逃走,反不了天。” 杨安玄一皱眉,这些人多是流民,被张华裹胁成为贼寇。 说起来大复山贼寇多达一千五百余人,平氏、复阳两县的县令“功不可没”。 “郭大人,是否刑罚过重了,这些人多是些求温饱的百姓,略施薄惩便是。”赵田不悦地板起脸,道。 郭潜冷森森地道:“赵将军对这些逆贼太仁慈了,依本官看,他们作恶多端,如何处置都是罪有应得。” 杨安玄插言道:“郭县令,据俘虏交待,贼首赵应带了四五百人下山攻打复阳城去了,山寨中逃走的贼寇亦不下二百人,若是这些人等我们走后前来复仇,不知郭县令如何应对?” “啊,贼人没有全部抓获吗?”郭潜有些傻眼,若是还有四五百贼人在外,这六百多俘虏就变成了棘手的刺。 伸手捋须掩饰一下慌乱,郭潜道:“那要烦劳赵将军多留些时日,剿灭剩余的贼人才好。” 杨安玄追问道:“这六百多俘虏怎么办?” 郭潜干咳一声,道:“平氏城内暂时无法处置这么多贼人,还是请赵将军酌情处置吧。” ………… 申时,杨安远带着兵马回归平氏城,没有进南寨,而是直接前往西寨。 前去救援复阳城扑了个空,赵应得知新野郡援兵将至的消息,带着人直接就逃进了山中。 驻扎在复阳城外寻觅战机的杨安远得到消息,大复山贼寇千余人下山袭击西寨,反中了官军埋伏。 贼首张华等人被杀,巢穴被剿,杀死二百多,抓获六百多,大复山贼患扫平。 不用说,较量的结果是杨安玄大获全胜。 杨安远呆坐帐中,默然不语,神情沮丧,老天何其不公,自己拼尽全力,接掌家业的梦想却越来越远了。 岑明虎愤然道:“杨军侯怎么知道复阳城是贼人的诱兵之计,而在平氏城以逸待劳引贼人入伏,莫非早已知晓敌情,为何不告诉校尉?” 一句话点醒杨安远,细思当日帐中分兵时的情形,越想越觉得赵田、杨安玄形迹可疑,气恼地拍案而起,道:“回平氏城,找杨安玄问个清楚。” 兵马在西寨二百步外列成方阵,杨安远和岑明虎立马在阵前。 瞭望楼上的兵丁看着寨外严阵以待的袍泽,有些茫然无措,这是怎么了,自己人要打自己人? 寨门打开,赵田、杨安玄等人策马驰出,在杨安远马前二十步勒马。 赵田拱手行礼道:“见过杨校尉。不知杨校尉陈兵寨前,是何用意?” 杨安远没有理会赵田,看向杨安玄径直问道:“三弟,你是不是早知复阳城遇袭是饵,大复山贼人真实用意是想袭击平氏城军寨。” 杨安玄微微一笑,丝毫不怯地应道:“不错。” 岑明虎怒道:“杨军侯,你知情不报,贻误战机。” 杨安玄冷声道:“岑明虎,什么叫贻误战机?莫非你眼瞎,大复山贼人巢穴被剿,千余贼人或死或降,若不是你们放跑了赵应,此战堪称完胜。” 杨安远冷哼一声,道:“杨安玄,你休要巧言争辩。我身为校尉,赵田是部司马,你不过是军侯,既知军情为何不向吾禀报?” “两军争雄,各凭手段。”杨安玄冷冷地道:“你若觉得吾有违军纪,回去跟父亲说。” 杨安远扬起手中马槊,指向杨安玄道:“大胆,难道吾治不了你。” 赵田厉声喝道:“杨校尉,你想引发内斗吗?” 扬手示意,严壮从营寨内率领士卒鱼贯而出,排成长列。盾牌如墙,长枪如林,弓箭手斜指,两军对阵。 杨安远目光阴郁,若是真要打起来,自己罪责难逃,只是羞刀难入鞘,举起的马槊该如何放下? 岑明虎朗声解围道:“杨军侯,前次校场上败于你之手,岑某一直想找机会再次领教高招,今日得便,你我比试一番如何?” 阴绩在杨安玄身侧轻声道:“岑家祖传刀法十分厉害,三少要小心。” 岑家先祖舞阴侯岑彭,位列云台二十八将第六,以骁勇善战著称,他所传的刀法肯定有过人之处。 阴绩不看好杨安玄,岑明虎是个武痴,每天习武的时间超过两个时辰,加上祖传的刀法招式精妙,杨安玄恐怕比不过。 自从修练出体内真气,不光气力渐增、耳目灵便,对战时还能感受到气机变化,清晰地捕捉到对手的招式轨迹,料敌先机。有此利器在手,杨安玄信心满满地挥动手中马槊,笑道:“来战便是。” 鼓声隆隆响起,双方将士往后退开,空出二百步的空场给杨安玄和岑明虎相斗。 三尖两刃刀,长有丈二,精铁打制,重二十八斤,是十六岁成年时父亲岑纳所赠,几乎朝夕不离地相伴岑明虎六年多,握手处缠绕润以生漆麻绳,服帖适手,已经换过二十四次了。 手握刀柄,岑明虎心中无比自信,手中刀从未遇过对手,父亲更是破例将岑家祖传刀法相授,对他期以厚望。 鼓声停歇,岑明虎轻轻提起刀,开始催动座骑,朝着三十步外的杨安玄冲去,今日要一雪当日校场落败之耻。 马槊,锋长二尺,八面破甲棱,寒光烁烁;槊柄近丈长,柘木反复浸泡、阴干后胶合而成,韧性、张力十足,制槊名家韩倚耗时三年制成,杨佺期花费五两金购得,赠与杨安玄做成年礼物。 杨安玄右手举槊在空中一轮,毫无惧色地策马朝着岑明虎迎去。 此战,当立骁勇声威。 第三十五章论功行赏 槊锋与刀刃在空中毫无花哨地碰在一起,发出一声激响,声音鼓荡开去,刺人耳膜。 感受到槊身被压得下弯,杨安玄心中暗凛,岑明虎好大的力气。 刀被马槊反弹而起,岑明虎感觉方才如同击在湿牛皮之上,又涩又滑,手中刀杆震颤不已,掌心有如针刺。 出手试探之后,两人皆知对手不凡,谁也不敢轻敌。 双马并行,岑明虎刀掀狂澜,有如惊涛怒浪般向杨安玄涌去。杨安玄抖动马槊,或点或崩或拨或拦,将岑明虎的攻势挡在身前。 刀如狂涛,槊如磐石,光华似击碎的浪花,看得众人眼花目眩。 岑明虎战至酣处,身形在马背上微微踮起,手中刀如狂风扫落叶,一刀强似一刀,带着声声利啸,激得尘土飞溅,威势十足。 马槊却像在巨浪中翻滚的蛟龙,划出道道玄妙的弧线,在狂风骇浪嬉戏,紧密的撞击声密如锣鼓,摄人心魄。 观战的众人屏气敛息,伸长脖子看着两团光华飞舞,站在前列的人仿佛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烈风。 岑明虎有些焦躁起来,已经斗了一柱香功夫,杨安玄没有丝毫破绽,每一次撞击自己的掌心都感觉有如针扎,刺痛感逐渐循着掌心向手腕延伸。 狂吼一声,岑明虎决定全力一击。 手中三尖两刃刀如大剑劈出,马力、人力、刀力合成一线,带着森寒决然的气势,朝杨安玄斩去。 刀身撕裂空气,速度提至极至,发出尖锐的爆音。 杨安玄目光清冽,感受到刀劈来时的迅猛,三尖最长的刀刃便是最强之处。 最强点亦会是最弱处,只要扼住攻来的刃尖,刀身的变化会为之一顿,自己便可借瞬间的停顿反击。 真气贯注槊身,马槊如箭般射出,丝毫不差地击在三尖两刃刀的中间刃锋上。 大力涌来,槊身吃力微微弓起,杨安玄真气往外一吐,将刀架住。 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招式用老,岑明虎暗道不好。立即扭转刀杆想用尖刃锁住槊锋,争取一线之机。 手腕刚动,槊身已因回弹之势弯出弧状,绕开刀锋,有如穿透虚空直点岑明虎的左肋。 岑明虎撤刀外崩,马槊却轻飘如羽浑不受力,借势荡起挑向马头。 岑明虎左腿一磕马肚,战马向右闪避。 槊锋却急如闪电,刺向他的左肩。 岑明虎身形竭力后仰,手中刀舞出一团光华,想把马槊挡在外面。 马槊如同毒蛇吐信,又疾又准地破开刀光,咬在岑明虎左肩的皮甲上。 杨安玄没有用力,只是挂住皮甲向下一拉,岑明虎从马上掉落,皮甲被槊锋扯破。 “啊”,惊呼声齐如响雷,杨安玄收槊勒马。 杨安远催马驰出,来到近前跳下马,伸手拉起岑明虎,关切地问道:“明虎,没受伤吧。” 岑明虎看了一眼左肩破损的皮甲,苦涩地摇摇头,没有作声。 “胜败兵家常事,明虎不用放在心上,咱们走。”杨安远和岑明虎翻身上马,也不多话,率领麾下匆匆离去。 杨安玄举起马槊,冲着杨安远离去的方向虚劈两下,厉声高喝道:“谁与争锋!” “军侯无敌”、“军侯无敌”,欢呼起如潮汹涌。 ………… 赵应得知大复山被剿、张华身死的消息后,率领四百喽兵直接奔了龙袍山,他原来的老巢。 杨安远收到消息后,拔寨奔往龙袍山,就算损折些兵马,也要把这块剩下的肉吃进嘴。 杨安玄不打算跟去凑热闹,说不定自己好心帮忙反被嫌弃。 再有两天就进入五月,该起程回归棘阳城了。 郭县令又厚着脸皮来劳军了,前前后后共送出了二十头猪,士卒们天天有肉吃,伙房的栏中还存有十二头猪。 看在猪的面子上,赵田和杨安玄商议留下二百名俘兵,田大河便在留下的人中。 关在营寨的日子田大河提心吊胆,时刻张望外面经过的士卒,想找到徐孝重和王全义替自己说几句好话,结果多挨了几鞭子。 听说能留在平氏城田大河喜笑颜开,他怕极了杨安玄,孙瞎子咽喉上的那只箭就是杨安玄所射。 闭上眼脑中就会浮现出孙瞎子那惊恐、怨毒的神情,无数次将他从恶梦中惊醒,总算摆脱了杨安玄的控制,晚上能睡个安稳觉了。 徐孝重看着田大河被系上绳索,十人一串被平氏城的衙役押回县城,心中暗暗叹息。 他已经听说郭县令想斩去这些俘虏的脚拇指,罚他们在田中劳作,这个素来机灵的同乡落得如此下场是自作自受。 路在脚下,每个人走的不同,徐孝重将田大河抛在脑后。 杨军侯说他此次立下大功,论功至少升迁两阶,徐孝重忍不住咧开了嘴。 ………… 五月六日,棘阳城东,官道两旁农田粟苗青青,农人在田间耕作,春意喜人。 长长的队伍由远而来,农人好奇地张望着这只军旅,指点、议论着队伍中押送的俘虏。 杨思平前来迎接,大军先回归城西营寨,然后赵田、杨安玄跟着杨思平前往衙署拜见杨佺期。 杨佺期事先收到赵田的禀报,知道此次出兵剿匪捣毁大复山贼巢,剿灭贼人千余人,只剩下小部贼人逃往龙袍山,杨安远还在带人清剿。 看到战报,杨佺期十分满意,伤亡只是数十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要知道这是一只才操练三个月的新军,这样的战果堪比自己麾下的族军。 勉励了几句,让赵田等人回去休整,等杨安远那边的战事结束后一起为他们请功。 至于押运来的四百多名俘虏,交给了杨孜敬处置。 开春以后,流民返乡耕种,平整官道、兴修水利这些工程停了下来,这四百多人正好用上。 让杨安玄随他去了内堂,杨佺期笑容满面地道:“玄儿,五日前阴老爷子派人送信,新野郡中正的人选已经确定是阴友齐。” 杨安玄笑逐颜开,虽然他对定品之事不是特别热心,但人不能脱离大环境存在,定为高品对他、对家族都是好事,意味着将来的起点高,得到权势更为容易。 乱世将临,比起桓玄、刘裕等人他已经落后许多,唯有奋起直追才有参与角逐的资格。 四百新军是小小的一步,定为高品则是另一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孩儿明日便去阴家堡拜访。”杨安玄笑道。 安玄一点就透,杨佺期很是欣慰,捋着胡须道:“此次大复山剿灭贼人千数,功不可没,为父会向郗刺史为你请功。阴绩杀死贼首张华,论功可升为军侯了,你明日同他一起去阴家堡,顺便把为父之意告诉阴老爷子。” ………… 阴家堡,杨安玄带了杨湫前来拜见了阴老爷子,奉上带来的礼物。 阴晞与杨安玄寒喧几句,交待阴敦好生接待,让年轻人自去玩耍,有人引着杨湫去找阴慧珍不提。 五月的阴家庄繁花似锦、绿意盎然,处处生机勃勃。 杨安玄提出到青竹漂塘的地点看一看,算算日子差不多快有百天了。 沿着溪水向东,微风从林间吹来,水声潺潺,鸟语花香,心旷神怡。 文武之道,一张一驰,眼前美景让刚从战场上回归的杨安玄和阴绩感到分外舒爽。 回家见过祖父后,阴绩跟在大哥和杨安玄身边,在平氏城外杨安玄力挫岑明虎,阴绩对杨安玄心服口服,恭敬有加。 这让阴敦暗自诧异,自己这个性情桀骜的二弟自打进了军营,倒像换了个人,以前对杨安玄颇多怨言,如倒像十分恭敬。 有了改进的桑根纸为底,阴家对杨安玄的以竹制纸之法充满信心,在溪水下游处开挖出数十亩水塘,塘中按照杨安玄所说浸泡着新生竹,竹子被截成五至七尺长。 阴敦指着塘中竹道:“再过半个月就能看到安玄所说的竹纸了,我甚是期待。安玄,你这半个月离开棘阳,《小窗幽句》可是断了,书肆每日都有人来询问新作,今日你至少要写上七八句,我才放你回去。” 杨安玄笑道:“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却又被你索债,难得清静。” 阴敦眼一亮,道:“好一个‘偷得浮生半日闲’,若能补齐,便可算上一句。” 三人说说笑笑回转,路过一片桑林时听到清脆的笑声,阴慧珍带着湫儿在采摘桑葚。 笑声有如黄鹂鸣唱,在蓝天绿叶间婉转。 杨安却暗自叹息,随着阴友齐成为新野郡中正,这只金丝雀被关进牢笼的日子更近了。 被杨安玄的那句“偷得浮生半日闲”勾起兴致,阴敦硬拉着杨安玄来到水榭,命人备好案几,要盯着杨安玄写几句“水榭幽语。” 看着水榭四周风景,阴敦笑道:“安玄可得用点心思,将来此处定然因你而得名,文人雅士访客不断,诚为佳话也。” 阴绩对舞文弄墨不感兴趣,告辞离开。 阴敦亲自铺纸研墨,杨安玄只得坐下,挑应景的言语写下几条,“黄鸟情多,常向梦中呼醉客;白云意懒,偏来僻处媚幽人”、“昼闲人寂,听数声鸟语悠扬,不觉耳根尽彻;夜静天高,看一片云光舒卷,顿令眼界俱空”………… 阴敦如获至宝,每写完一条,拿在手中先睹为快,摇头晃脑吟诵,一副陶醉的样子。 有仆从引着公孙河到来,杨安玄起身与之见礼。阴敦笑道:“再过些时日,公孙兄便要成为我的妹婿了。” 杨安玄连忙恭喜。他听高广提起过这桩事,看来阴友齐成为郡中正,这位寒门仕子终于向现实低头,要借阴家之力升品了。 ………… 三天后,杨安远率军归来,龙袍山剿贼,斩贼百人,俘二百,赵应与剩下的贼人不足百人向北逃窜,不复为患。 杨佺期向雍州刺史郗恢报捷请功,要求封赏、犒劳将士。 收到报捷文书后郗恢大喜,两燕之间的战事正紧,慕容永的兵马节节败退,一旦败亡,雍州便要直面慕容垂的十万铁骑了。 杨佺期到任新野不过半年,就训练出近千强兵,看来当初自己力荐他做新野太守的决定真是英明。 大笔一挥,准了杨佺期文书中的请求,岑明虎、阴绩正式成为军侯。 其他人或升或赏,唯有看到杨安玄升为部司马的请示时,郗恢搁下笔,起身捻须思索了片刻。 对这个少年人郗恢印象极佳,甚至在他看眼中王谢子弟也莫能比,最近《小窗幽句》是他案头所爱,加上早先所献的杨家犁,杨安玄称得上“天资卓越”,这样的美材自己何妨提携一番。 回到席上,郗恢提笔写道:杨安玄,才兼文武、风神秀彻,诚为国之干材,可暂拔为军中校尉,待定品之后再由吏部授以官职。 随同公文下发的还有赏钱十二万,粟米二千六百石,新野郡官军一片欢腾。 第三十六章鬼蜮伎俩 杨佺期对新军较量的胜负结果有意淡化,并没有将新军合二为一。 杨安玄升为校尉后与杨安远分掌两只新军,为了方便区分名为“安远军”、“安玄军”,皆归厉武将军杨思平统率。 杨安远着实郁闷了一阵,自己随父沙场征战数年,斩首超过三十,方才得授校尉之职。 杨安玄才从军多久,凭借剿灭贼患之功就能与自己平起平坐,实在不公。 只是擢升杨安玄为校尉的命令是郗刺史所下,杨安远只能徒呼奈何。 还好,娘亲董氏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杨安玄定品之后极可能被天子召进京。 这让杨安远羡慕之余暗自庆幸,这样一来就没有人跟自己争夺兵权了。 北方风云变幻。四月二十日,后燕出奇兵攻击西燕滏口,进天井关;五月一日,围困台壁;五月十六日,大破西燕五万主力,斩八千余人;西燕晋阳(太原)守将弃城而逃。 杨思平带着两只新军和部分郡兵北上野练,杨安玄没有随军,他被杨佺期命令留下,参加诗会、雅聚、清谈。 普通百姓不清楚北方战事,他们更关心今年新垦的几亩地收成,托杨家犁的福,庄稼的长势良好,年底或许能吃上几顿饱饭。 士族们热议着今年郡中正的人选换了,原郡中正仓部侍郎魏成年老多病不能胜任郡中正之职,改任太子中庶子阴友齐为新野郡中正。 今年二月,阴友齐由太子中舍人升为太子中庶子,成为五品。 消息传来,阴家堡变得热闹起来,新野大小世家纷纷上门拜贺,阴家一跃成为新野郡最显赫的门第。 郡中正品第本郡人物,当然不用事事躬亲,四处走访查问的事由属员“访问”去做,这些人将资料搜集后交给中正品鉴。郡中正评定人才之高下后,上报大中正“总其议”。 因为郡中正是本郡之人,为了防止舞弊徇私,大中正还会派员明察暗访,保证评定的公正、公平。 ………… 戌初时分,棘阳城东陈府,华林堂内高朋满坐,主簿陈深正在宴客。 两树青铜连枝灯分别摆放在东西两侧,照得大堂内亮堂堂的,一队舞伎在丝竹声中翩翩起舞。 袁河盯着舞伎柔软扭动的腰肢,想起自家婆娘粗笨的腰身,举杯将郁闷和酒吞下。 陈深满面笑容地坐在主席,目光扫量着众人神情,袁河的举动自然落在他的眼中。 一曲舞罢,舞伎飘然退下。 陈深举杯笑道:“诸位都是本郡的才俊,老夫敬你们一杯,预祝你们此次定品心想事成,早登仕途。” 众人举杯相应。 袁河却愤然出声道:“心想事成?怕只有杨家、阴家这样的门第才能心想事成。像袁某这样的寒门子,就算再多才华也休想与世家子相争。” 一句话挑动座中寒门士子的心弦,有人慨叹附和道:“袁兄说的不错,‘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吾等还是早些寻些佐吏的差事养家糊口好了。” “佐吏,你以为佐吏那么容易得到吗?新野郡新换了一批佐吏,可多是阴、邓、岑三家的族人。杨太守赈灾筹粮,这三家可是花了大价钱,你家为何不向杨太守捐钱捐粮,说不定现在也是衙门里的官吏了。” 陈深一皱眉,说起来此事还是他替杨佺期出刀,得罪了不少人,道:“今日欢宴,不说那些扫兴的事。来,诸君满饮。” “听说公孙河要与阴家结亲了,看来这次他肯定能升品了。”右席一名葛巾士子艳羡地道。 “君和(公孙河字)才学足够,这次能借势升品,也算是众望所归。” 袁河一拍案几,怒道:“不过是趋炎附势之徒,枉愚还一直以他为荣,从今往后袁某与他断交。” 不少人暗中撇嘴,这个袁河动不动把与人绝交挂在嘴上,一副愤世嫉俗的高人样,其实听到哪里有聚会、酒宴,便是走上十余里也要赶去。 一名葛袍士子叹道:“何公在世之时还会替吾等美言几句,如今何公已逝,我等要想升品越是难于上青天。” 有机灵的人道:“何老爷子虽然不在,但有陈公,陈公定然会为吾等仗义直言。” 陈深手捋胡须,慨然道:“老夫自然会为诸位才俊据理力争,不会让诸位怀才不遇、壮志难酬。” 众人举杯敬陈深,多数人心里清楚,别看陈主簿说的好听,陈家本属士族,怎么可能真的为寒门子弟说话。 袁河频频举杯,很快便喝得酩酊大醉,用手拍打着案几高声唱道:“君子之心似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正是《小窗幽句》中的话。 第二天辰初,袁河从醉梦中醒来,觉得头痛欲裂,闭着眼睛呼道:“水来。” 鼻间闻到一股幽香,袁河大怒,家中衣食温饱尚难,妇人居然学人涂脂抹粉,哪来的钱? 睁开眼刚想怒喝,却呆住了,这是哪里,青丝帐,薄锦衾,眼前女子容貌俏丽,莫非自己醉入仙宫中。 “客人醒了。”女子娇滴滴地声音道:“昨天客人酒醉,家主让客人留宿客房。” 袁河清醒过来,昨夜自己在陈府饮酒,后来便记不起了。 留恋地看了一下锦榻薄衾,袁河翻身起床,目不斜视一脸正容地道:“敢问小娘子,陈公可在府中,袁某前去拜谢。” 侍女引路,穿廊过院来到书房,陈深坐在窗前看书。 袁河忙上前一揖到地,道:“袁河失仪,请陈公恕罪。” “玄成(袁河字)醒了。无妨,纵酒疏狂乃风流本色,老夫焉会怪罪。还未早食吧,与老夫一起吧。来人,奉上早食。” 看着袁河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陈深放下手中箸,道:“听说玄成家中寒苦,老夫略备薄礼,供玄成安心读书。” 一拍手,有侍女捧上一盘,盘中放着黄灿灿的金子,应该是二两。 二两金,二万钱,够自己一段时间花销了,如此厚礼,不知陈深要自己做什么。 袁河将口中粟粥咽下,起身再拜道:“袁某多谢陈公美意。” 等袁河重新坐好,陈深轻语道:“老夫听闻玄成对何公之死耿耿于怀,常在人前替何公鸣不平。” 袁河心中一动,试探着道:“袁某出于义愤,仗义而言罢了。” “我与何公相交莫逆,对他被迫身死亦感不愤,只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不能替其疾呼昭雪。唉,说来吾不如玄成啊。” 听到陈深道貌岸然地慨叹,袁河心中暗哂,谁不知道何长盛是受了你的指使陷害杨安玄,结果被杨安玄的三首诗逼得下不来台,真正逼死何长盛的就是这位主簿大人。 何长盛活着的时候自己受过其恩惠,死后替他叫上两句也算对得住他了,袁河捋须忖道。 陈深继续道:“若有‘访问’向你探察乡党舆论,品评士人才德,玄成不妨将何公之事秉直相告。” 原来是要对付杨安玄,袁河面有难色,自己平时叫嚷几句没有什么,可是要坏了杨安玄定品机缘,恐怕杨家人不会放过自己。 眼睛扫过二两金,心中以为不值。 陈深微笑道:“玄成平时言语想来杨家已有耳闻,若有是非不是玄成亦是玄成,此时缩头怕也无用。” 袁河深悔,自己嘴贱不知得罪过多少人,这次杨、陈两家较量自己夹在其中,稍有不慎便身败名裂、不可收拾。 “玄成莫怕,此次定品老夫会让人向访问美言,纵然升不了品,老夫亦可推荐你前往扬州义兴郡任职。吴夫子、郭经师现在皆在义兴郡做官,比起在新野时不知强出多少。”陈深笑着捋须,不怕袁河不答应。 袁河自问已无退路,将金子揣入怀中,起身道:“袁某从命。” ………… 晚间,陈深散衙归家,命人把族弟陈重找来,将侍从远远撵开,两人在书房中密语。 “……何家答应向‘访问’陈述何长盛被杨家逼死之事……” “何长盛的长子叫何青吧,你要问清楚他,何长盛死之前是否留下什么遗言,不要被人抓住把柄。” “三哥放心,愚已经问过了,何青说何长盛召集家人分配完财产后便饮毒自杀了,那封信已经烧了。”陈重道。 陈深追问了一句,“是何青亲手烧的?” “何青说亲眼见何长盛所烧。” 陈深放下心来,道:“张洪那边怎么样?” 陈重摇摇头道:“姓张的好生油滑,说万钱太少了,最少要五万钱。” 陈深眼中凶光一凝,道:“当初在衙门时这个张洪就是条狗,对吾点头哈腰的,现在居然敢跟吾讨价还价了。把女儿嫁给杨尚保做小妾长能耐了,可惜他那个便宜女婿没把他放在心上。” 愤愤地咒骂了几句,陈深道:“就给他五万钱,等事后再找他算账,吃了吾的到时让他吐回来。” 陈重领命离开书房,陈深的目光落在案上,三天前大哥陈辉写了封信来,信中提及侄儿陈志受辱之事,字里行间流露出怒意,责怪自己未替侄儿出头。 陈深轻叹一声,大哥哪知自己的难处,自己在衙门被杨佺期打压得抬不起头来,衙署内的官吏都不敢靠近自己。 不管如何,此次杨安玄定品绝不能坐视,陈深已经暗下三步棋:袁河、何家还有张洪。 思忖再三,陈深觉得还不保险,定品靠访问查探乡党舆论,陈家是当地士族,不妨多找找相熟的乡党,替杨安玄“美言”几句。 还有别驾张回是他多年好友,大中正评议人物时会参与其中,陈深细思良久,提笔给张回写信。 第三十七章大义为先 五月二十三日,第一批竹纸制出,纸张淡黄均匀平滑,似有竹子清香,手感细腻柔韧,强于桑根纸。 阴晞看到竹纸后大喜,要知道竹子材料价廉易得,做出来的纸质强于桑根纸,其利愈厚,只要操作得当,阴家可以借此暴富。 五月二十八日,阴家广发请柬,遍邀郡中文人雅士相聚试纸,悬金二两为纸征名。 坞堡之内放置着四十多张案几,二百多人提笔或写字或作画,无不对竹纸赞不绝口。 新纸滑韧发墨色、宜笔锋、宜保存,比起市面的黄麻纸、桑根纸、黄檗纸都要好。 有不少人冲着二两金而来,挖空心思想着纸名,“竹花纸”、“黄云纸”、“碧虚纸”、“翠篁纸”、“寒青纸”等等,层出不穷。 阴敦不是很满意,请杨安玄想个好名字。 竹纸有杨安玄的三成纯利,杨安玄推辞不得,想了想道:“竹子‘未出土时先有节,至凌云处尚虚心’,就称云节纸吧。” 有这竹联在,云节纸的名字定了下来。 ………… 诗会、清谈、雅聚,没完没了,让杨安玄疲惫不堪。 看着阴敦昂然而立,侃侃而谈,神采飞扬,杨安玄往柱后缩了缩,神游天外。 这种清淡不用担心话不对题,反正是天马行空,随便冒出一句不知所云的话,总有人高声叫好,“淯水八俊、安玄最高”的说法已渐被士人接受。 凭借着《小窗幽句》,杨安玄的声望如日中天。 有人专门为《小窗幽句》注释,引经据典地注明出处,更有人借此东风,编撰什么《竹林闲话》、《溪间小语》之类的小品文,引人注意,对比《小窗幽句》,往往贻笑大方。 访问已在乡间寻访查问,看家世、访孝廉、问德行,郡中准备升品、定品的士人、士族各施手段。 公孙河早有准备,去年与侨幽州的公孙氏(公孙瓒之后)联络上,本族成为公孙支脉。 加上与阴氏联姻,公孙河算是踏入士族行列,升品的呼声很高。 风云人物无疑是杨安玄,有望定为高品的说法甚嚣尘上,背地里的阴风冷雨自然随之而来。 不招人妒是庸才,杨安玄对这些暗中鬼蜮伎俩并不在意。父亲对定品之事比自己还要关切,这些琐事自有家族出面应付。 听杨佺期谈起过背后搬弄是非的人物,除了些不得志的寒士,主要有死了老爹的何家,因自己免了差事的张洪,这些人的背后肯定是陈家在鼓弄。 想起厌物陈志,杨安玄心中冷笑,既然矛盾不可调和,不妨寻机给陈家重击,若能扳倒陈深,父亲在新野郡也能少些牵碍。 ………… 六月十八日,数匹快马驰进棘阳城,征虏参事胡藩求见太守杨佺期。 胡藩带来了最新的北地谍报:六月二日,后燕兵马围困西燕国都长子,后燕国主慕容永派儿子常山公爵慕容弘向雍州刺史郗恢求救,并献玉玺一枚。 郗恢飞报建康,向天子上奏道:“垂若并永,其患益深,不如两存之,可以趁机双毙。” 天子司马曜深以为然,下旨让青、兖刺史王恭,豫州刺史庾楷率兵援救。 郗恢除了是雍州刺史外,还督梁、秦、雍、司、荆、扬、并七州诸军事,实际上就是与胡兵作战的总指挥。 若战事一起,极可能祸及洛阳,而洛阳是故都,意义重大。 所以郗恢命胡藩携带公文让杨佺期抽调兵马,即刻驰援洛阳。 看到援救慕容永的公文后,杨佺期颇有些感慨,他与这位燕主算得上是旧识,太元十六年(391年)慕容永曾统兵渡过黄河攻打洛阳,被他击退。 没想到三年时间旧敌已到生死存亡关头,转而向晋朝求援来了,真是世事如棋,难以预料。 杨佺期召众军将大堂议事,杨安玄正好在府中,身为校尉也有资格参与。 胡藩见到杨安玄后,开心地笑道:“安玄,愚兄先谢过你送来的战马和宝弓,这段时日愚习练骑射颇有心得,想与你较量一番。” “你所写的《小窗幽句》愚兄已拜读,字字珠玑,读之清心脱俗,让人深思。此次中正定品,愚兄先预祝你得偿心愿,早展鹏程。” 杨安玄见胡藩对自己的态度比起在襄阳初见时亲近了许多,心知倾心结交起了效果,笑道:“愚按照道序兄所授的射箭之术,箭术进益很快,此次相较道序兄可不一定能胜过愚了。” 胡藩开怀笑道:“如此甚好。” 两人谈笑间,诸将到齐。 杨佺期将燕国都长子城被围,郗刺史命新野郡援助洛阳之事简短地通报了一下。 杨安玄脑中回忆,长子城被围到西燕灭亡不过短短两个月时间,东晋、代国(398年称魏,史称北魏,此时代国国主拓跋珪自称魏王)救援的兵马还没有到达,西燕便灭亡了。 “杨思平,你率二千兵马两日后启程前往洛阳。”杨佺期道:“把安远、安玄两只新军带上。” 杨思平躬身领命。 杨佺期扫了一眼杨安玄,道:“杨安玄,你定品在即,此次出征不用随行。” 杨安玄躬身道:“恕末将难以从命。” 杨佺期一愣,冷声喝道:“你要违抗将令吗。” “未将不敢。末将身为安玄军校尉,哪里麾下出战主将不行的道理。定品是个人之事,防守洛阳是国之大事,若避而不行,必有人借机生事,末将不想让杨家因仆蒙羞。” 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胡藩暗暗称赞,安玄小弟深明大义、舍己为国,实在令人钦佩。 杨佺期脸色缓和下来,捋须沉吟片刻,道:“安玄能如此想,为父甚慰,便准你随军前往洛阳。不过八月中旬中正品评人物之前你要赶回来。” 杨安玄操练新军,就是想练出一只像北府军那样的强军来,将来有一天带着他们收复失地。 在洛阳时,杨安玄也曾见识过前秦、西燕的兵马,知道胡骑的利害,特别是身穿重甲、马披重甲的“甲骑具装”更是步兵的噩梦。 这些终归是前身杨安玄的记忆,今身既有争雄之心,当然要去亲眼看看敌之长短。 两日后,二千兵马悄然离开新野郡北上,经南阳、鲁阳前往洛阳,征虏参事胡藩随军北上。 杨安玄再度请命成为先遣,与从洛阳南下不同,这次跟随他的是被其称为先锋营的二十六人,加上赵田和阴绩。 看着杨安玄从容下令,侦察、联络、搜寻、驻营等事布置得井井有条,与半年多前南下时判若两人,赵田暗自感慨。 亲眼目睹杨安玄身上发生的变化,赵田越发坚信,三少是他值得追随的雄主。 杨安玄一丝不苟地训练着先锋营,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将先锋营打造成类似后世的特种兵。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将来便以这二十几人为基础,逐步建立起一支精锐部队。。 杨安玄深信,自己会带着这只队伍像李世民的玄甲军那样,斩将夺旗、所向披靡,最终席卷大地,成就伟业。 ………… 七月八日,二千新野郡兵到达洛阳城。 阔别半年,还来不及故地重游,河南太守夏侯宗之便让他们继续北上,前往孟津关镇守。 孟津关,洛阳八关之一,拱卫洛阳城。 昔日周武王伐纣与诸侯会盟于孟津渡,东汉大将军何进在孟津渡设孟津关,守卫洛阳北大门。 西晋时丰乐亭侯杜预曾在此架设黄河上的第一座浮桥,“河桥”。河桥已毁,孟津渡依旧是南北往来的重要渡口。 南北战事不断,但商旅并未禁绝,孟津南北渡口停满了等待渡船过江的商队。 因为商旅的缘故,孟津关内有如小城,井字型的街道两旁遍布客栈、酒肆、妓院。 靠近关卡的二里范围是兵营,杨思平率二千郡兵驻扎在此,加上原本的守兵千人,孟津关守兵达到三千。 孟津关建于山隘之间,长约里许,墙高二丈,黄土夯就,历经风雨坚固如旧。 站在关墙之上远眺,黄河之上舟船如叶,密密麻麻。 孟津关北侧,将军府,杨思平召众将议事。 河南太守夏侯宗之转来谍报,称西燕国主准备遣太子慕容亮为质子,请求晋国出兵接应。 夏侯宗之收报后转给杨思平,让杨思平酌情处置。 杨安远皱眉道:“朝庭救援燕国的兵马尚在筹备之中,若吾等先行冒然出兵恐生波折,末将以为静观其变为上。” 杨安玄心中替慕容永悲哀,这位西燕国主分别向东晋和代国求救,结果国被灭两国的救兵都还未出发,大概都像杨安远那样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杨安玄想趁此机会去看看后燕兵马,后燕国主慕容是个垂雄才大略的人,他麾下的雄兵勇猛过人,自己要亲眼看过心中才有数。 想到这里,杨安玄道:“末将以为可以派遣少量人马化妆成商旅,过河见机行事。末将请命,带先锋营过河接应燕太子。” “不行。”杨思平断然拒绝道:“区区数十人深入敌国,生死难测,安玄不可任性。” 开玩笑,杨安玄现在可是杨家希望所在,若是折在胡地,大哥非杀了自己不可。 杨安玄肃容道:“两燕相争,后果难料,若伪主慕容垂胜后有意举兵南下,洛阳城万余兵马如何抵挡。唯有事先探知详情,方能早做准备从容御敌。” 杨思平手抚额头摩挲,沉吟片刻道:“多派细作前去打探便是,你不可前去涉险。”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杨安玄慨然道:“杨家世代忠君爱国,有七世名德,安玄身为杨氏子孙,岂能让先祖专美于前。” 大堂上众人闻之无不色变。杨安远深深地看了三弟一眼,心中感叹,吾不如也。 其实杨安玄知道,后燕灭亡西燕之后并未挥兵南下,慕容垂老矣,不复当年雄心。 从经验来看,无论哪国的兵马都不会轻易侵犯商旅,南北货物交流要靠这些商旅,一旦商旅断绝,对权贵们来说会有诸多不便。 就算各国知道商旅中有敌国的细作,也轻易不会动手,此次北行,其实并无太大的风险。 胡藩击节赞道:“虽千万人,吾往矣。壮哉安玄,此去胡地,胡某愿附骥尾。” 第三十八章北地观风 黄河至孟津口豁然开朗,再无峡谷约束的河道变得开阔,水流平缓。 舟行河中,随波起伏,还算平稳。 飞溅入船的河水清澈,这让见过浊浪滔天的杨安玄感慨万分,岁月变迁、改天换地,沧桑如斯。 三十人,四辆车,装载着瓷器、丝绸、茶叶等贵重物品,还有半车云节纸,价值千金。 货物是河南太守夏侯宗之送来的,至于怎么来的无人过问。 杨安玄为货主,胡藩是典计,阴绩扮长随,赵田是护卫头领,四人乘马,二十六名先锋营士卒则是商队护卫,步行佩刀剑,持弓六把,运送货物前往北代,这些在过所中注明。 琐事交由胡藩操持,杨安玄知道胡藩足智多谋、心细如发,细节处考虑得比自己要全面。 沿官道北上五里许有廛市,不少商贩就在廛市交割货物,这里是晋燕的互市,再往北便进入西燕的国土了。 交了千钱税,车队进入廛市,有质人上前问询货物,得知杨安玄等人前往代国(398年方称魏),又有人前来介绍他们加入北上的商队。 随着质人来到廛市北面,那里聚集了近百辆车,千余人正整装待发。 领队的胡商是鲜卑老者宗提,须发苍白,鼻高眼深;头戴圆形风帽,前遮额,两侧披幅垂肩,披发左衽,窄腰紧袖的狐皮褊衣。 宗提目光如鹰,先仔细看过过所,对照着打量了一下杨安玄等人,伸手摸了摸牛车上的货物,用生硬的汉语道:“一万钱,引你们到雁门,路上行止听从我的安排。” 胡藩与宗提讨价还价,降到了八千五百钱,又付了质人二百钱。 接过胡藩给的金锭,用手掂了掂揣入怀中。宗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眼下正在交战,路上可能不安宁,你们多准备些食物,我车队里有薰脯、鱼干,有什么需要找我。你们先准备一下,两刻钟后出发。” 说话间又有商队想加入车队,宗提匆匆离开。 杨安玄盘算了一下,这个组团车队至少有二三十家,自家算少的,给钱近万,加起来怕要有四五十万钱了。 两刻钟后,车队开始北上,百余辆绵延两三里,缓缓沿着官道北上。 杨安玄等人在长队的后部,放眼四望,官道两旁的农田近乎荒芜,偶尔看到几个衣不蔽体的农夫目光呆滞地站在路边。西燕比东晋还要萧条,真是可怜乱世之人。 申正刚过,车队才行出二十里,宗提便下令扎营。作为商队的头领和护卫,杨安玄和赵田被宗提请去,商量晚间防守之事。 整个车队有二十多家组成,杨安玄算是小车队,没有话语权,被安排与几个大商队一起守护西面。 宗提厉声叮嘱,哪边出了事造成车队损失,便由那些护卫的商队赔付。 二百多人分成两班值守,杨安玄与胡藩值上半夜,赵田和阴绩守下半夜。 时近八月,夜间不冷,但蚊虫滋扰得厉害,“劈劈啪啪”拍打声响个不断。 杨安玄与胡藩轻声交谈,交换着射箭心得。杨安玄细细地问起大哥在襄阳的情形,得知郗刺史对大哥很照顾,杨安深听从了他的建议,与胡藩交往密切,两人成为了好友。接近子时,从北面传来喊叫声,众人站起身张望。西面值守的头领是个氐族壮汉,高声吆喝着让众人戒备,不要乱动。 赵田等人被惊醒,提着兵刃寻来。森冷的刀锋映着篝火跃动,杨安玄暗中嘱咐胡藩等人聚拢在一处,小心四周异动。 北边的嘶杀声越来越响,隐约能听到兵器撞击发出的声响。一只鸣镝升空,事先约好的信号请求增援。 氐汉对着值守的众人道:“每家出几个人,跟吾过去看看。” 杨安玄让赵田留下,带着胡藩和阴绩跟着氐汉,约有四十多人一起前往北面。 走得近了,喊杀声越来越响,黑暗中人影晃动,寒光闪动,一时分不清敌友。 那名氐汉高声喝道:“身穿皮甲的是贼寇。” 借着月光,杨安玄看到有一伙人身穿皮甲,舞动刀枪十分凶悍。心想这伙贼人够有钱的,居然穿得起皮甲,要知道安玄军要什长以上才有皮甲。 挥刀加入战群,其他几处的援军亦赶到,多出百余生力军,很快压制住了贼寇。只听一声呼哨,贼寇居然配合着往后撤走。 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杨安玄醒悟过来,这些人应该是西燕的溃兵。后燕进攻西燕,西燕战败的溃兵没有归制,索性做起盗贼来了。 宗提约束护卫不要追击,又忙碌了大半个时辰,杨安玄分得件皮甲,众人各自回营。 那名氐汉抱了坛酒过来,刚才交战杨安玄几人十分骁勇,氐汉看在眼中,有意结交。 酒碗一碰,热辣辣地下喉,围坐在篝火边的汉子很快熟识起来。 氐汉拍打着自己的胸口道:“索檀。” 苻坚统一北境后,大力推行汉化,北方各族都会说汉话,沟通起来不难。 “赵承。”杨安玄报上过所上的假名。 “刚看你出手,好身手。”索檀举碗示意道。 杨安玄笑道:“索兄势如猛虎,像是惯在沙场征战?” 索檀叹了口气,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抹掉下巴上的酒渍,追忆道:“索某原是天王手下的队长,淝水之战后受伤回乡。后来天王死了,吾便拉着一帮兄弟出来给商队做护卫,图个自在。” 杨安玄默然,苻坚虽死,思念他的人真不少,可惜后续乏人,昔日强盛一时的秦国分崩离析,麾下的雄兵勇将四散。 索檀之勇不下于赵田,还有在盘龙山遇到的那个宇文齐,都是身手不凡的好手, 卯时,又闹了一场。杨安玄打着哈欠,心想这西燕境内可够乱的,幸亏自己加入了商队,要不然一行三十人还真应付不了。 再往前走经过轵关内侧。此次后燕攻打西燕,西燕国主慕容永把主要兵力放在防守太行陉和轵关陉上,谁料慕容垂率军攻打滏口进天井关,慕容永措手不及,匆忙调太行陉的主力回援京城。 先是尚书令刁云、车骑将军慕容冲投降后燕,接着又在台壁中伏大败,晋阳守将慕容友弃城而逃,致使国都长子被围,局面变得不可收拾。 接近轵关时,有轻骑出没,看身上的衣着是西燕兵马。行色匆匆,神色惊惶,没人过来盘问车队。 车队没敢在轵关附近停留,急急忙忙往前赶,申时到达五龙口。宗提让车队停下,今夜驻扎在五龙口前。 杨安玄看到宗提安排人挑了东西进山,不解地问索檀原因。 索檀从五龙口经过几次,解释道:“山中有寇盘据,过五龙口只要奉上礼物,山贼便不打劫商队了。” 原来交引路费还有这好处,商队与山贼也算共生共存,杨安玄开了眼界。 “赵兄弟,你车队的吃食可够,我等会要去苏家坞买些粟米、肉脯,要不要一同前去?” 商队长途跋涉不可能浪费太多运力来装载食物,所需补给多在沿途补充。 杨安玄对北地的坞堡很感兴趣,笑道:“好,愚正好买些酒水,晚间请索大哥喝几碗。” 杨安玄带了胡藩、阴绩,套了辆牛车,跟着索檀一伙人往西而去。 离开官道不远便是从林,从林间小道穿过,走出五里地,看到山坳中有处的坞堡。 “这苏家坞够隐秘的,要不是熟人带路,根本无人知晓。”杨安玄道。 苏家堡四方形状,坞墙足有两丈高,四角筑有墩楼,有人在墩台上戍守。 永嘉南渡时许多百姓流落在江北,豪强招聚他们筑坞自守,有的不忘故国响应朝庭征召成为流民帅,有的自命坞主左右逢源,有的占地为王打家劫舍,乱世之中各有各的活法。 离着二十余步远,墩楼上射出响箭,众人驻足。 索檀独自上前,来到坞堡外高声喊道:“氐人索檀,前来购粮。” 隔了片刻,坞门打开,十余骑冲了出来,围着杨安玄等人绕了两圈,为首之人勒住马,问道:“谁带得队?” 得知是宗提带队,那人点点头,道:“进去吧。” 坞堡内人来人往,孩童嬉戏、鸡鸣犬吠,比集市还要热闹。 杨安玄见坞堡足有四五亩,北面垦着梯田,一路延绵进山。 为首那人跳下马,领着索檀等人往西行去,那边楼下是仓库,储存着粟米、腊味、酒水等物。 “索兄,你从轵关过来,战况如何?”那人认识索檀,开口问道。 “轵关还在,只是人心惶惶,兵无战心。”索檀道:“苏少堡主,你有什么消息?” 苏致心事重重地道:“要变天了。前两日刚收到消息,姚兴和苻国主在马毛山交战,苻国主被擒身死了。” 众人无不色变。索檀原是前秦将士,听到苻登身死连忙追问细情。 杨安玄暗叹,北地真是风云变幻,眼见西燕和前秦都要亡国了。 打开一个粮仓,粟米足有万石,旁边堆放肉脯、咸鱼的仓库内货积如山,杨安玄估计坞内物资足够支用两年。 坞堡内不光有汉人,还有鲜卑、氐、匈奴装束的人,看上去相处和睦。乱世求存,普通百姓抱团取暖,无分种族。 归程,索檀默然无语、长吁短叹。十年时间强盛一时的大秦分崩离析,天王身死后,两代国主苻丕、苻登相继兵败身死,真是天亡大秦。 第二天过五龙口,杨安玄看到宗提送出二百石粟米和一车肉脯,喽罗下山,肩扛手提,说说笑笑。 车队在山贼的夹道欢送下过境,一路往北奔向建兴(晋)城。 第三十九章觐见燕主 车队继续北行,溃兵多起来,开始发生冲突车队的事。好在护卫人手足够,加上宗提行事老道,才没有出事。然后,要求转道而行的呼声高涨起来。 最初拟定的路线是走轵关内侧、过建兴、长子,北上晋阳、雁门,一路前往代国。到达建兴后,有人提出向西绕道前往平阳,走上郡前往朔方,再入代国。 异议的人太多,宗提压制不住,只好将车队的头领召集在一起商议,结果愿意按原路线北上的只占了四成。 杨安玄打着接应燕大子的旗号前往长子城,主要是想看一看称雄天下的后燕兵马,所以选择了跟着宗提继续北上。 建兴城外,索檀与杨安玄道别,他要跟着货主转向西行。 退了二十万钱带路费,宗提的脸色铁青难看。 看着大半车队转道向西,宗提冷笑道:“老汉行商三十余年,岂不知兵事凶险。国主阿六敦(慕容垂鲜卑名)雄才大略,从不纵兵抢掠行商,吾等北上时只需留意溃兵就行。” 指着折转向西的商队,宗提继续道:“那些人转道前往平阳,岂不知姚兴刚杀了苻登,将他麾下的兵马遣散,这些人生计无着,看到行商岂会放过。” 人数少了一半,护卫变得紧张起来。行程越发缓慢,一天才走出三十余里。 杨安玄暗自焦急,再有两天就进入八月,他模糊记得长子城在八月攻破被攻破,按照这个速度不知能否赶上。 而且八月中旬自己还要赶回棘阳参加定品聚会,算算时间不说事先准备,能不能按时赶回去都难说。 八月一日,车队来到高都城辖境。时已近午,宗提让众人在道旁休息,前面不远有小镇,可以前去买吃食。 杨安玄咬着炊饼,突听从小镇方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宗提喊道:“大伙注意,小心戒备。尽量往边上站,别拿兵刃,别引起误会。” 百余骑从小镇冲出,尘土飞扬,扑得道旁众人一身。 杨安玄拍打拍打炊饼上落下的尘土,吐了吐嘴里的沙尘,继续开吃。 一张饼还没有吃完,远处尘头再起。 不用宗提提醒,众人纷纷远远避开,警惕地注意着前方。 半盏茶功夫,数百骑出现在官道上,红色的旗帜迎风飘动。马蹄声如雷轰鸣,马上将士黑沉沉的铠甲,有如来自鬼域的恶灵。 宗提倒吸口凉气,压低声音嘱咐道:“是大燕铁骑,大伙别乱动。” 黑骑速度很快,队列却丝毫不乱,杨安玄注意着威势十足的黑骑,这些人的骑术比起父亲手下的轻骑还要精良。 马上将士皆穿着两当铁铠(1)、佩弓持刀,隔着十余丈远都能感觉到迫人的煞意。 众人忐忑地注视着逐渐逼近的铁骑,祈祷着这些人赶紧通过。 哪料率队将军在商队前勒住马,用鞭子点指道:“你们谁是带队的?” 宗提硬着头皮上前,抚胸躬身道:“宗提见过将军。” 那人打量了一眼宗提装扮,笑道:“原来是自家族人。吾问你,可曾见一伙轻骑从此经过?” 宗提不敢隐瞒,道:“一刻钟前过去了。” 那人一提缰绳,战马扬起前蹄,像利箭般向前窜出。身后诸骑以其为锋,黑色洪流滚滚向前。 目送铁骑离开,宗提不敢多留,招呼众人赶紧动身。 杨安玄心头一动,他隐约记得西燕太子慕容亮南下东晋的时候,被后燕平东将军平规抓获,刚才那两队轻骑莫不就是燕太子和追兵。 低低的声音与胡藩商量,胡藩道:“要果如安玄猜测,吾等错过与燕太子接触的机会了。那数百铁骑吾等根本不能抵御,还是静观其变吧。” 一路往前赶出二十多里,酉时已过,宗提才招呼大家远远地离开大道,找了块荒原扎营。 篝火明灭不定,宗提交待守夜的护卫小心,白天遇到后燕铁骑众人心中皆感不安。杨安玄等人不敢脱衣,枕刀而眠。 戌正不到,马蹄声隐隐传来,杨安玄翻身坐起,宗提更是低声吩咐熄去篝火,不是惹人注意。 事与愿违,马蹄声越来越近,径直朝营地方向驰来。 远处火光如龙,迤延而来,宗提见躲不过,索性命人再次挑明篝火,举着火把出来相迎。 借着火把光亮,杨安玄看清来的正是白日所见的后燕轻骑,为首的那名将官冲着宗提吆喝道:“空出几个帐篷,快些准备些吃食。” 那群铁骑下马,分出一部拉着马前去不远处的溪边洗涮,宗提想命人帮忙被拒。 只听将领高声吩咐道:“你们几个看好俘虏,不许出一点纰漏。弄点水来,帮太子爷洗把脸,问问他想吃什么,尽量满足。” 杨安玄听得真切,与胡藩对视一眼,几可肯定被擒的便是西燕太子慕容亮,那么率队的应该是后燕平东将军平规了。 胡藩打量着四周,低声道:“看看能否找机会救出燕太子。” 平规对宗提哈哈笑道:“多亏你报信,本将军才顺利抓住了伪燕太子。算你一功,等见了燕主定有封赏。” 宗提笑道:“能为大王效力,是小人的荣幸。饭食一会就好,将军先坐下歇息一下。” 平规沉声道:“不急,你把车队的人集中起来,让他们不要随意走动,把兵器交上来,四周会有将士防守,你们不用担心贼队。” 很快,平规下令车队的人伐木立营。 “动作快点,过了子时还未立营,立斩。”血腥的话语随风传来,让人不寒而粟。 在刀枪的驱使下,谁敢不听命,子时前树起一个简单的营寨。 后燕兵马进驻军营。虽然只是临时搭建的简陋营寨,依旧有人戍守,严禁车队之人靠近,军纪严谨可见一斑。 车队的人清点过人数后,交由宗提看管,若是有人逃走则斩宗提。宗提无奈,只得带了自己的亲信来回巡守。 胡藩叹道:“这些兵马训练有素、军纪森严,比起晋军强出不少。若燕、秦、代、凉诸国中有谁像苻坚那样一统北地,那江山危矣。” 杨安玄清楚历史的走向是南北对峙,只不知道自己出现会给历史带来怎样变化。 既然天生自己,决不能任由历史沿着既定的轨道运行,杨安玄以掌击地,慨然道:“吾辈当奋发图强,莫让永嘉惨事再现。” 胡藩目光烁烁地看着杨安玄,道:“安玄,说得好。胡某愿意附骥攀鳞,追随左右。” 杨安玄大喜,没想到此行能赢得胡藩认可,要知道胡藩文武双全、为人重义,历史上绝对是刘裕麾下的大将之一。 伸出手与胡藩握在一处,杨安玄激动地道:“道序兄,诚蒙不弃,安玄当以天下苍生为己念,与道序兄一道复我山河,拯民水火。” 红红的篝火映照在年轻的脸庞上,神采飞扬。 一夜平安无事,原以为第二天后燕兵马会自行离开,没想到平规让商队跟着他们前往长子城,说是燕主有赏。 人心惶惶,有人壮着胆子央求,平规二话不说抽刀刺去,那人倒在血泊之中。 商队的人立时噤若寒蝉,乖乖地收拾车队跟从后燕兵马前行。 平规让宗提清出三辆牛车,从寨中押出十余人。那些俘虏被绳绑着手,赶上牛车,也不知道哪个是西燕太子慕容亮。 车队在三百多燕骑的“护卫”下,前往长子城。 午时休息的时候,宗提找机会凑近平规,献上二十两金。平规笑吟吟地收下,简单地说了几句,却丝毫没有放商队离开的意思。 宗提心事重重地回来告诉大家,平东将军之意是燕军此次西征,携带的物资不足,所以让商队把货物卖给燕军。 众人连声叫苦,宗提安慰大伙国主向来买卖公平,不会让大伙吃亏。 人在矮檐下,哪敢不低头,众人只能认命,这趟生意别说赚钱,能保全性命就万幸了。 随着燕军一起行动的速度加快了许多,八月四日申末时分赶到了长子城外。 远远看到哨楼林立、旌旗飘展,离着营寨还有二百步远,号角声响起,有轻骑从营寨中冲出。 平规举手示意,众人停下。 轻骑驰近,领队之人认出平规,举手为礼,道:“平将军,此行可还顺利。” 平规笑道:“慕容将军,平某将伪燕太子请回来了。” 慕容将军笑道:“甚好,大王有过吩咐,让你回来后直接去见他。” 平规押着三辆牛车进了营寨,杨安玄等人却在燕兵的监视下留在营寨外。足足有一个多时辰,天色渐黑,有人押着他们进寨。 杨安玄注意到营寨以木立栅,与晋军设寨的方式差不多,长短两层木栅上设木板做成通道,外墙形成女墙,供射手藏身发箭。不过栅后挖着壕沟,破栅而入不提防会掉进沟中。 每隔十丈设哨楼,高达四丈,能在上面监视四方,又可作箭楼用,居高临下射杀来犯之敌。 来到营寨的西南角,那里有片空地,让商队驻扎。燕军吩咐他们不可乱动,否则格杀勿论。 帐蓬尚未扎好,有人前来传令,命商队头领前去觐见燕王。 宗提且惊且喜,多数人忐忑不安。杨安玄有些紧张、有些兴奋,慕容垂绝对是他穿越后想见的人物之一。 越往里走,守卫越加森严,将士身上的皮甲变成了铁甲,栅中还立有栅,一层层的口令和搜查,终于来到了王帐前。 眼前的王帐刷新了杨安玄对帐蓬的认知,夜幕下的王帐有如一只巨大的怪兽趴伏在地。 王帐前燃着数个巨大的火盆,映得帐前勇士身上的盔甲闪闪发亮。那些将士像黑柱般屹立无声,只有风吹拂着盔缨飘动。 大帐内灯火明亮,足有三四十人盘坐用餐。侍者们从中间热气腾腾的大釜中捞出大块的肥羊,用刀割成小块,用铜盘奉上。 杨安玄的目光落在正中箕坐的老者身上,那便是慕容垂了。须发皆白,头发用带子扎起,正低头用银刀剔食着一根羊骨。 宇提急走几步,离案二丈远拜服于地,高声道:“辽西宗提拜见大王,愿大王威服天下,体泰安康。” 杨安玄等人跟在宇提身后,学样拜倒在地。 慕容垂抬起头,浓眉挑起,目光有如苍鹰凝视,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 丢了手中骨头,伸手接过侍者的丝巾拭手,慕容垂笑道:“免礼,且起身说话。” 第四十章命使赠冠 慕容垂和颜悦色地问了几句路上的情形,让人赐了宗提一碗酒。 宗提激动得手直哆嗦,倒有半碗洒在了衣襟上。 杨安玄偷偷打量着慕容垂,见慕容垂须发如雪,依然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两只眼睛锐利如刃,盯人生寒。 这时,侧旁有人发问,道:“尔等都带了什么货物?报上来。” 商队的人齐齐看向宗提。 宗提强笑道:“仆带了四百匹帛、二百匹麻、漆器二百件、五十坛酃酒……” 等宗提说完,买价报了出来,“价值金五百”。 这些东西买时花了宗提二百金左右,加上打点、关税、雇人等开支,成本至少在四百金,如果贩运到代国能换取千金,这五百金的报价虽然没有亏本,但挣得不多。 人在军营,生死难测,哪敢多言,宗提只得点头同意。 慕容垂笑道:“莫要太薄了,多给一百金。” 宗提拜倒在地,道:“多谢大王赏赐。” 就这样,货主一个个上前将自己所带的货物报出,货物都被买下,只有一至两成利。 轮到杨安玄,杨安玄暗自庆幸,幸亏胡藩细心,事前将货物的数量告诉过自己。 开口道:“仆的货物有大小瓷器三百件,黄绸、红绸、白绸各二百匹,茶叶千斤,石蜜(冰糖)百斤,云节纸五万张。” 慕容垂看了一眼杨安玄,道:“汉人?” 杨安玄躬身应道:“是,荆州江陵人氏,赵承。” “云节纸?吾(1)怎么没有听过?” “是新野郡阴家新近所制的竹纸,这种纸色泽淡黄,纸质均匀,细腻柔韧,比起其他纸要强。” 看着从容谈笑的杨安玄,慕容垂眯起眼,抚须笑道:“吾对你的货物很感兴趣,让人呈来给吾一观。” 杨安玄心中一紧,知道慕容垂起了疑心,又听慕容垂道:“来人,赐酒。” 等杨安玄将酒饮下,慕容垂问道:“吾听闻新野郡出了种新犁,你可知晓?” “知道,叫杨家犁。小人远远看过几眼,这种犁只用一头牛便可耕地。”杨安玄道。 慕容垂用肘支案直起身子,逼视着杨安玄道:“只用一头牛,当真?” 人群中还有个晋国商人,壮着胆子回禀道:“大王,确实只用一头牛,听说比以前两头牛耕地还要好用。” “哦”,慕容垂推案而起,踱到杨安玄的面前站定,饶有兴趣地打量着。 慕容垂的个头与杨安玄差不多,久居上位自然带着股迫人的煞气。杨安玄有意地往后退了一步,微微低下头,不去看慕容垂的眼睛。 “哈哈哈哈”,耳边响起慕容垂的笑声,“你们谁若能从晋国把杨家犁给吾带来,吾愿用五十倍重的黄金相换。” 不少人眼中露出贪婪之色。 那个晋国商人知道点内情,道:“大王,此事很难。杨家犁官府看得很严,每次耕地用犁有专人发放,用完之后便收入仓中,仓库有人看守,等闲接近不得。” 慕容垂点点头,不以为然地道:“《军谶》中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你们能把杨家犁运来,朕绝不食言,万金买犁。” 杨安玄暗自警醒,慕容垂对杨家犁的重视提醒了他,回到新野后要提醒父亲加强杨家犁及制犁匠人的管制,不然北方诸国借助此犁壮大国力,反成晋国之祸。 虽说同样是造福普通百姓,但两国相争,彼之百姓亦是敌人。 有人将杨安玄所带的四车货送进帐中。灯火下丝绸闪闪发亮,瓷器有如美玉,有人上前把玩;茶饼被当场切碎,投入在清水釜中煮开,大帐内很快弥散着茶香。 慕容垂饶有兴趣地拈起一张云节纸,用手摸了摸,又抖了抖,在油灯下照了照,笑道:“确实不错,比吾以前用的纸强不少。只是为何叫云节纸,这名字有些古怪。” 杨安玄禀道:“大王,此纸是竹子所制,小人听说之所以叫云节纸是因有人为此纸做了一联,‘未出土时先有节,至凌云处尚虚心’,上下联各取一字叫云节。” 慕容垂讥讽地嘲道:“晋人就是‘风雅’,制纸也要想出点雅句来。既然纸是竹子所制,以后在燕境就称它为竹纸好了。” 回到席上,侍从奉上茶,慕容垂喝了一口道:“清香解腻,好茶。” 放下茶碗,慕容垂对杨安玄道:“你带来的东西皆是上品,吾给你千金。” 杨安玄装出一副苦脸应道:“多谢大王厚赐。” 慕容垂哈哈大笑,回到席上坐好,道:“商人逐利,千金给的有点少。朕此次西征并未携带多少钱财,尔等若能等待,长子城破后朕可以倍赐尔等货价。” 商贾们兴奋起来,交头接耳。宗提首先表态道:“大王,小人愿意等长子城破。” 慕容垂的威望、信用不错,超过半数商贾愿意等候城破。不愿留下的商贾领了钱连夜出营,杨安玄和宗提等人则回到西南角的营帐。 一连两日,杨安玄等人都呆在帐蓬中,偶尔到帐蓬外空地透透气。营帐外围有士卒看守,不能随意走动。 从巳时到申时,号角声连绵不绝,在营帐中听不到攻城的厮杀声,从送饭的士卒口中听到片言只语,前方激战正酣,长子城守御甚严。 看不到燕军虚实,只能从经过的士卒行止来管中窥豹,赵田告诉杨安玄,燕军整体素质要强过安玄军不少。 八月五日申正,杨安玄正与胡藩在帐内说话,突然听到外面爆发出雷鸣般地欢呼声,两人急忙出帐,见燕兵高声欢呼,摇旗呐喊。 旁边帐篷内的宗提也钻了出来,仔细听了听燕军的呼声,满面喜色地道:“长子城破了。” 胡藩不敢相信,道:“怎么可能,长子城城坚池固,城内有五六万精锐,怎么才两个月就破了?” 杨安玄低声道:“怕是祸起萧墙。” 历史上长子城因西燕太尉慕容逸豆归的部将伐勤叛敌,打开城门而破,看来自己亲历了这段历史。 胡藩叹了口气,看了看长子城方向,沉声道:“慕容永的燕国完了。” ………… 两天后,杨安玄等人再次得到慕容垂的召见,召见的地点不是王帐,而是慕容永的王宫。 从东门进入长子城,街道上满是瓦砾,地面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还能看到零星的箭只在地上、墙头招摇着。 后燕将士押送着哭嚎的人群出城汇聚,看身上的衣饰华丽,应该是西燕官员的家眷。 城头变幻大王旗,西燕立国不过十年便亡了。王朝更替,却是普通百姓的噩梦。 在一片哭嚎声中,杨安玄踏进了西燕皇宫。 慕容垂端坐在高阶上的王座,龙盘虎踞、顾盼生威。 整个宫殿装饰得金碧辉煌,地上铺着鲜红的地毯,也不是上面洒下了多少鲜血。 杨安玄随着众人跪拜在地。 慕容垂充满威压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朕话复前言,如今长子城破,数倍给付你们的货款。” 众人称谢,有人引着他们出殿。 杨安玄随着众人转身,听到慕容垂唤道:“赵承,且慢。” 缓缓转身,杨安玄面向慕容垂,心中忐忑。 慕容垂目光如箭射落在杨安玄脸上,杨安玄低头恭笑,不敢与慕容垂对视。 大殿内静了下来,杨安玄听到自己的心“怦怦”乱跳,生死操于慕容垂一念之间,说不害怕是假的,双腿都有些发颤。 数个呼吸的静默让杨安玄遍体生汗,慕容垂沉声道:“赵承,朕有件事相托,若能办成定有厚谢。” “请大王明示。” “朕看你非常人,你回晋国时替朕带件礼物给晋皇。”慕容垂略顿了顿,继续道:“你作为朕所派的使者,向晋天子表达朕的结好之意,燕晋两国各安疆土,不起纷争。” 杨安玄惊疑不定,让自己做使者送礼物给天子,为什么不派出专使,是试探自己的身份还是另有目的? 见杨安玄没有做声,慕容垂微微笑道:“你无需多虑。朕让你做使者是看你是个可用之才,你若愿为朕效命,朕当不悋封赏。” 杨安玄不敢做声。 “朕之所以不派专使,是因为朕得知伪燕慕容永曾向晋国天子求救,伪太子也准备南逃晋国。朕担心晋国天子不相信朕的诚意,所以借你之口将所见所闻告诉晋国天子,或许晋国天子更愿意听到他的臣民转述。” 杨安玄叹服慕容垂的气魄,躬身道:“小人定不负大王所托。” “好。”慕容垂道:“呈上国书和礼物,这礼物是朕最大的诚意。来人,把王冠拿来。” 有侍从用漆盘捧着一顶五梁进贤冠(2)过来,冠身金丝编制而成,镶嵌着五彩宝石,光彩照人。 杨安玄咽了口唾沫,这顶冠的价值堪比明万历的金丝翼善冠,可惜后世没有出现。 慕容垂手指着金冠道:“这顶冠是慕容永库中所藏,巧匠费时三年方才制成,便赠与晋皇。” 杨安玄按过漆盘,久违的职业病发作,目光为冠所迷,无心分辨慕容垂的用意。 有人用木盒收好金冠,慕容垂继续道:“你若无心仕途,朕便送你一场富贵。此次回晋国,你想办法替朕弄来杨家犁,朕以万金相购,绝不食言。” 杨安玄躬身应是,揣好国书、手捧着金冠跟着侍者出殿,殿外一角宇提等人正欢天喜地往牛车上装着金子。 攻破长子城,夺取西燕的国库,慕容垂赚得盆满钵满。 车轿、服饰、宫女、各种奇珍异宝无数,光金锭就不下十余万两,所以慕容垂付出账来十分大方。 杨安玄得了五千两金锭,除了三千两货款,还有二千两作为使者的费用。与胡藩等人汇合后,车队立即南下。 至于西燕太子,西燕都亡了,哪里还顾得上他。 离开长子城二十里,杨安玄把国书和金冠拿出来给胡藩看,把慕容垂让他做信使的事说了说。 胡藩吸了口凉气,震惊地道:“燕主送金冠是何意?还是个亡国国主的金冠,其中寓意太多。安玄,此事非同小可,你要多思量思量,不可莽撞行事。” 话是好意,杨安玄笑道:“无有大碍,燕主有意求和,天子必然乐见。吾也懒得替他送信,到了洛阳将金冠转交给河南太守,送场功劳给他,就算还了货钱。” “安玄做得一手好生意。”胡藩也笑了起来。 收好金冠,杨安玄道:“吾等携带重金,路上恐不安全,要多购置马匹,速速南下。” 胡藩点头道:“不错。今日已是八月七日,恐怕中正品评人物的时日将近,安玄莫要错过机缘才是。” 第四十一章杀出重围 一路沿官道南下,能感受到长子城破后的风雨飘摇。 官道上满是携家带口往南逃窜的车流、人流,杨安玄等人的车队夹杂其中,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再往前走出十余里,有乱兵、匪徒为祸,光天化日之下抢劫。 有不长眼的想来抢杨安玄的牛车,杨安玄等人毫不手软,杀了十几个人,还顺手夺了六匹战马。 午时才来到离长子城三十余里的集镇,镇内被逃难的人充斥。 买东西、卖东西、偷东西,呼天抢地、哭爹喊娘,乱成一团。 镇上有马市,有不少穿着皮甲的西燕将士在卖马。国灭了,兵心散了。 事情紧急,杨安玄顾不上财不露白的规矩,花费一千二百多两黄金换了二十三匹战马,十四副皮甲,还有三十余根长矛。 每人一骑,多出的三匹马换下牛车,轮流拉车前行,一路急驰南下。 买马的消息已经走漏,沿途不断有人劫杀。 杨安玄有意培养先锋营的血性,让他们轮流上前冲杀。 先锋营骁勇过人,二十余里斩杀了数十人,一路血腥。 有了马,速度提了起来。酉初,离长子城已有八九十里,官道上却不见了人流。 杨安玄勒住马,道:“前面有异,大家小心。” 众人下马,没有急着前行,找到溪水饮马休息,两刻钟后才重新上马前行。 沿途有哨马往来奔驰,五六里外,官道之上被数百人拦住,难怪不见人行。 狭路相逢,杨安玄抽出刀,看着百步外的阻敌,冷喝道:“破敌。” 三十多根矛人手一根,多余的被徐孝重抄在手中。 战马徐徐加速,相隔三十余步徐孝重率先将手中矛掷出。 借助马势,长矛有如城弩急射,带着利啸朝阻敌飞去。 那些人纷纷躲闪,人太多,躲闪不及。 飞矛穿透一人胸口,余势不减带着那人继续插入后面之人的腹中。 惨叫声刚起,三十余根长矛如急雨般飞掷,血光崩溅,人仰马翻。 不等这些人重新结阵,杨安玄等人已经挥刀杀至。 手中弯刀轻轻一送,便是一颗人头飞起。 转瞬之间,轻骑便凿穿阻敌。 阴绩杀得兴起,震刀抖落鲜血,道:“三少,这群土鸡瓦狗也敢来劫杀我们,转回去,斩尽杀绝。” 杨安玄看中这群人有二十几匹战马,吩咐道:“尽是多抢马,不要久战。” 胡藩摘弓在手,箭发如蝗,弓弦响处必有人倒地;赵田不甘示弱,纵马挥刀,专挑轻骑斩杀;徐孝重不断地拾起地上的长矛,抬手掷出,每每有人被矛穿透,叫声凄惨。 看着麾下如狼似虎地逐杀着阻敌,杨安玄深感欣慰,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费,经过这一路厮杀,先锋营个个能以一当十,终将铸成百战雄师。 两刻钟后,阻敌驱散,打扫战场。 夺得十六匹战马,弓十八张,箭三十二筒,长枪三十二根,长矛二十六根,战刀三十五把、皮甲三十七副,人人披上皮甲。 弓箭挂在马上,其他的兵器更换后捆成一堆丢在马车上。 赵田策马过来,笑吟吟地递给杨安玄一把弓,道:“三公子,你看看这把弓。” 弓是紫檀木制作,轻而硬韧。杨安玄开了开弓,约有一石半的弓力,正好适手。 弯弓搭箭,瞄着五十步外树上停着的一只鸟射去。箭只疾如流星,鸟儿应声落地。 阴绩驰过去俯身拣起,举在手中高声道:“正中鸟头。” 胡藩叹道:“安玄的箭术已然超过我了。” 再往前赶了十余里,太阳西下,天色将暗。 征战一天,人困马乏。杨安玄道:“寻个偏僻的地方歇息一晚再走。” 虽然拖延的时间越长风险越大,但连夜赶路绝不可取,可以想像明天还有无数阻敌在路上,保存体力至为重要。 离开官道向东找到处小树林,将马牵进林中,众人从车上取下炊饼,打来溪水烧开,将咸肉干放在水中煮熟,对付一餐。 晚上分成三班值守,不敢燃篝火,就着月光守夜。 杨安玄值守时发现远处幽蓝的目光,一箭射去惨嚎声起,也不知什么动物带着箭逃离。 ………… 长子城,第二天辰正,皇城。慕容垂正与部下商议返回都城中山之事。 平规入殿禀道:“大王,那个晋人赵承在刘家集花一千余两黄金从伪燕逃兵手中买得战马、长矛和皮甲等物。” 慕容垂赞许道:“这个赵承能够当机立断,千余黄金随手舍出,是个人物。” “消息走漏,沿途有人劫杀,皆被其杀退。至河西时,有伪燕溃兵二百余人集结拦杀,反被杀得大败……” “那赵承随行有多少人?可有伤亡?”慕容垂打断平规的话,问道。 “仅三十人,无一伤亡。” “哦,以一当十仍大获全胜。”慕容垂捋须笑道:“朕看走眼了,这个赵承绝非等闲。平规,这三十人与你麾下相比如何?” 平规傲然道:“虽未比试过,臣自问绝不会输于他。” 慕容垂沉吟片刻,下令道:“不能纵虎归山。平规,你辛苦一趟,率三百轻骑将赵承抓回来,他若反抗就地斩杀便是。” ………… 杨安玄等人不知追兵将至,吃罢早饭,卯时二刻整装,继续上路。 马有了富余,一路上能够更换马匹,速度越发快了起来。 大概是昨日杀出威名,一路上窥视之人不断,却走得极为顺畅。 虽然心急,但杨安玄还是严格地遵照半个时辰一歇,保存体力和马力,以防不测。 因为有马轮换,一日驰出一百七十余里,过高都、建兴,明日便可通过五龙口。 晚间,杨安玄与胡藩、赵田、阴绩等人商议。 胡藩道:“今天发现不少窥探的侦骑,估计五龙口会有重兵拦截。” 赵田沉吟道:“要不改道绕过五龙口?” 杨安玄摇摇头道:“绕道需多走四五天,身处敌境耽误的时间越久阻截的人会越多。实在不行,弃财保人,用金子买路就是。” 车中还有三千七百多两多子,这可是笔巨资,便连阴家这样的数百年积累的世家一时也不见得拿得出。 阴绩心疼地道:“三少真大方,这么多金子说不要就不要。那些贼人不过是些土鸡瓦狗,怕甚。” 杨安玄笑道:“你们的性命比那些死物值钱得多,千金散去还复来,只有人在金子再多也不算什么。” 胡藩等人深为感动。阴绩起身施礼道:“主公不重千金而重人,阴绩愿从此追随左右。” ………… 五龙口在八十里外,众人没有急驰,用了三个多时辰,到未时才来到五龙口外。 隔着十里远,就不断有侦骑往来,看侦骑数量拦截的人绝不会少,众人暗自警惕。 及至五龙口,远远望见盾牌如墙、长枪如林,燕字旌旗飘舞,足有六七百人。 这些人军容整肃,比起前日拦路的二百余人不可同日而语,应该是西燕的正规军。 阴绩倒吸口凉气,泄了气,道:“这么多人,怕是打不过。” 隔着百步远,杨安玄示意众人停下,自己策马上前,高声喝道:“请问是哪位将军率队,请出来说话。” 对面一骑驰出,身着铁甲,手提长槊。在杨安玄十步外勒马,冷森森地道:“留下钱财,饶尔等性命。” 杨安玄道:“这位将军,实不相瞒,愚并非普通商贾,而是燕王密使,前往晋国送信。” 那将军冷笑道:“便是慕容垂亲至,也要留下买路钱。” 这是说不通了,杨安玄道:“钱财乃身外物,愚可以送给将军,不过想从将军手中换些马匹。” 铁甲将纵声狂笑,道:“死在眼前,还想讨价还价。” 催动座骑,挥槊朝杨安玄刺来。 杨安玄暗自欣喜,来得正好,今日能否能顺利过五龙口,就落在此人身上了。 身处险境,要速战速决。 杨安玄策马相迎,催动真气,刀尖吐出寸许精芒。 身形在马背上探起,手中刀后发先至,重重地劈在槊锋与槊杆的相连处。 铁甲将显然没料到砍刀能迸发出如此狂猛的力道,马槊被斫得高高荡起,身形震得向后斜仰,露出胸腹空档。 杨安玄真气流转,消去反震之力,用刀背猛劈在铁甲将的胸甲之上,“咣”的一声,胸甲被砸得瘪下去。 铁甲将坐不住,从马臀后滚落在地,用槊拄地想要站起。 杨安玄俯身将刀压在他的脖上,冷喝道:“别动。” 左胸火辣辣地疼痛,铁甲将又气又伤,自己在军中算得上骁勇之将,没想到居然一招落败。 羞恼之上,逆血上涌,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只觉天旋地转。手中一轻,马槊被杨安玄夺走。 身后兵马见主将被擒,纷纷策马上前营救。 杨安玄举槊高喊道:“站住,谁敢上前,吾立杀之。” 对方勒住马,有些犹豫。 杨安玄收刀抬槊,搭在铁甲将的肩头,道:“劳烦将军打声呼呼,免得误伤。” 铁甲将站起身,扬手示意,兵马停在四十步外。 铁甲将仰脸看向杨安玄,道:“你真的燕国使者?” 杨安玄听铁甲将语气变软,显然是想给自己找台阶,点头道:“愚本是晋商,北上之时被燕军挟持,燕主慕容垂希望有人给我皇送信表达亲善之意,所以厚给货资遣愚南返作为密使。” 说着,从怀中掏出那封国书,在铁甲将面前一晃,信封之上盖着朱红的印章。 铁甲将将信将疑,不过身落敌手不得不低头,沉声道:“现在只有一个燕国,既然是燕主之命,吾放你们过去。” 转身面对兵马,铁甲将举手高声喊道:“让开通道,放他们过去。” 对面的兵马骚动起来,有人高声道:“阳将军,这么多弟兄集在这里,不能空手而回。” “燕国完了,不用听他的,咱们冲,杀了这些人抢金子。” 有人策马驰出,杨安玄摘弓搭箭,一箭射中,正中在那人的头盔之上。 那厮吓得赶紧勒马,马儿人立而起,发出嘶鸣。 身后,胡藩也飞马而出,手中弓如霹雳,接连两箭射中两人。 徐孝重手持长枪,对着侧旁二十步远的大树掷出。 一声巨响,长枪扎透尺许粗的大树,震颤不已。 杨安玄高喝道:“且住,愚愿以金换道。” 那些兵马踌躇不前,若能留下金子,何必拼死搏命。 杨安玄对着那位阳将军道:“你喝住兵马,愚带你去看金子。” 阳隆脸色铁青,居然有麾下不听号令,分明是在要自己的命,高声喊道:“李超,你他妈的是不是也想要老子的命,给本将军盯住了,不许轻举妄动,老子去给你们拿金子。” 徐孝重再掷出一根长矛,落在燕兵的十步外,矛身重重地扎入地中,深达尺许。 轻骑无不震惊,纷纷勒马后退。 李超是阴隆的亲卫,带着数十人驰上前,挥舞着弯刀对着燕兵喝道:“都退后,别伤了阳将军,退后。” 杨安玄见勉强稳住燕兵,跳下马带着阳隆来到车前,掀开帘,满满一车金锭,让人眼花燎乱。 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阳隆,杨安玄道:“这里有三千七百多两金子,换五十匹战马,这买卖做得过吧。” 阳隆艰难地从金子上挪开视线,竭力平稳住呼吸,道:“三十匹,不能再多了。” 一百多两金子换一匹马,亏了许多。但这种情形下杨安玄懒得讨价还价,道:“行,你叫人过来,以马换金。另外,要劳你要送我们过五龙口。” 阳隆点头答应,来到阵前叫了几个人过来,看过金子后,把以金换马之事说了一遍。 燕军商议了片刻,果然空出三十骑来。 杨安玄让他们让开道路,将阳隆裹胁在其中,从燕军之中间穿过,装金子的车辆留了下来。 燕军在五龙口聚集早惊动了山中盗贼,他们紧张地注视着山外情形。 眼见几十匹战马呼啸而过,其后有数百名燕军跟随,哪敢下山拦截,目送这伙人离开。 一刻钟后,出了五龙口,杨安玄让胡藩等人带着空骑先驰出里许,这才对阳隆道:“阳将军,多谢相送,就此别过。” 让阳隆下马,旋转马头,牵着阳隆所乘的战马,急驰离开。 杨安玄手中拿了马槊,阳隆张了张嘴,没有喊出声。 身后,尾随的燕军涌来。李超高叫道:“将军,你没事吧,要不要追上去?” 阳隆怒哼一声,道:“追得上吗?追上去做什么?金子呢?” “将军放心,仆让云孚带人看着呢,咱们回去分金子。” 山上盗贼又看到数百燕军蜂拥着过五龙口朝北而去,莫名惊诧。 第四十二章临别较箭 阳隆心切车上那堆亮闪闪的金子,率麾下急急穿过五龙口,看见留守数百人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你们要造反吗?弗孤,你想做什么?”阳隆怒斥道。刚才被杨安玄抓住,就是这个弗孤不顾自己性命,鼓动众人往前冲。 弗孤皮笑肉不笑地道:“阳将军,大燕都没了,哪还有什么造反。得了这许多金子,阳将军还是赶紧分了吧,兄弟们好各奔前程。” 阳隆眼中凶光一闪,想找借口杀了弗孤。 弗孤高声道:“兄弟们,大燕亡了,咱们分金子散伙,大伙说是不是?” 应“是”之声轰然作响,阳隆看到自己的亲信虽然没做声,脸上表情显然意动。 心中暗自叹息,自己怕难以压服众人,索性分了金子各奔前程。正要召集领头的几人商议,看到远处尘头大起。 阳隆趁机喝道:“且慢动手。小心戒备,谨防有变。” 盾墙立起,长枪架好,弓箭手持箭以待,轻骑列于盾墙两侧,装金子的车辆被拉到了阵列之后。 弗孤悄然后移,离着马车不远。大燕都亡了,傻子才去拼命杀敌,找准机会拿了金子跑路为上。 很快,飘扬的燕字旗在尘埃中飞扬,同为燕字,只是此燕非彼燕。 阳隆的马槊被杨安玄夺走,换了把弯刀在手,举刀喝道:“是慕容燕的轻骑,弓箭手准备。” 平规冲在最前,远远看到排列成阵的燕军,嘴角挑起轻蔑的冷笑。也不说话,挥刀前指,马不减速,径直朝着西燕兵马冲来。 阳隆原本还打算看看能否体面地降了,见对方不容分说便冲过来,分明是想斩尽杀绝,赶紧厉吼道:“射!” 箭雨倾盆飞出,遮天蔽日。 平规用刀拨打着羽箭,身后传来闷哼声,不用回头便知麾下有人中箭了。 箭发两轮,平规已经冲至二十步,阳隆挥刀策马,朝平规冲去。 两柄弯刀在空中溅起火星,阳隆感觉心口一热,刚才被刀背敲出的内伤发作,忍不住又喷出一口血来。 手中乏力,弯刀脱手而飞。阳隆立感不妙,甩镫向右侧藏去,刀锋带着寒意从后背掠过,刚直起身,密密麻麻的后燕轻骑冲来,将他淹没。 阳隆手中已无兵器,只得左躲右闪,一个不慎,左臂挨了一刀,紧接着是前胸、战马,片刻之后连同战马倒在血泊之中。 弗孤见后燕兵马来势汹汹,防线不断后缩,心知难以抵挡,策马奔向马车。 云孚带着二十几名士卒护卫在马车旁,看到弗孤驰来,举刀喝问道:“弗孤,你要做什么?” “云孚,守不住了,拿了金子各自逃命吧。” 云孚有些犹豫,弗孤道:“还等什么,再晚就逃不掉了。” 云孚被说动,掀起车帘,露出金灿灿一堆,伸手抓了一把揣入怀中。那些护卫见状,每个人都伸手去抓,乱成一团。 周围的人看到袍泽都在抢金子,哪有心打仗,纷纷朝马车涌去,前面的堵路,后面的人用刀去砍;抓了金子的人冲出来,同样用刀枪说话,自相残杀混战在一起。 平规率轻骑杀至,看到散落于地的黄金,从俘虏嘴中得知赵承等人半个多时辰前过了五龙口。 当即下令留下百人守押俘虏、看守黄金,带了剩下的二百人衔尾就追。 于是五龙山的贼寇又看到了轻骑逐尘的一幕。一日之内大军三过,贼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弃寨逃窜。 杨安玄等人没有金车的拖累,速度提升了不少,一个多时辰,已远在八十里外了。 眼见天色已暗,杨安玄勒住马,道:“休息二刻,咱们吃点东西再往前赶一段,以防后面有追兵。” 吃罢饭,众人借着月光又往前赶了三十里,这才找地休息。杨安玄不知道,这个决定让他们逃过一劫。 身后三十里处,平规仍在率军追赶,若是不多走三十里便被平规赶上。 一匹战马惨嘶倒地,将马上骑士摔出老远,平规勒住马,看了一眼自己的座骑也在口吐白沫,战马皆疲累不堪,心知不能再追了,下令歇息。 第二天卯时,平规便命令士卒吃饭,一刻钟后再度追击。 差不多同时,杨安玄的马队也出发了,离孟津北渡口不过二百余里,有六十九匹战马,杨安玄决定不恤马力,早点赶往渡口。 卯时二刻出发,五个时辰后,终于在申末直到了渡口。 岸边停着数十条渡船,还有不少商旅准备过河,谁都不想多耽误一天。 五里外的廛市,平规率军已经追至,得知一刻钟前杨安玄的马队刚刚通过,平规摘下水壶灌了一气,这一路急追,累死战马二十多匹,总算赶上了。 麾下个个疲惫不堪,平规没有下令出击,而是就地休息。 廛市内的商贩看到轻骑到来,纷纷出市躲避,平规一时难以顾及,很快踱口的众人便得到了后有追兵的消息。 渡口变得纷乱起来,大家都想早点过河。这个时候不能讲规矩,杨安玄挥槊道:“吾等乃是朝庭信使,要先行过河,你们让开。” 商队皆带着护卫,不把杨安玄三十人放在眼中,依旧争抢着渡船。 杨安玄对徐孝重等人道:“驱散人群,抢先过河。” 先锋营经过一路鏖战,身上的血煞之气浓郁,那些商队护卫哪是敌手,被打得连滚带爬。 还算杨安玄事先有交待,要不然杀红了眼的先锋营手中又得留下数十条人命。 渡船见起了争执想要离开,杨安玄射出一箭,喝道:“谁敢离开,立杀不饶。” 有艘船已经撑离两丈远,没有靠岸反而加紧摇橹想离开是非之地。阴绩策马向前,一声长嘶战马踏浪前行,从水中一跃而起,重重地踩在船上。 这种船五丈多长,平底、方头、方艄,能运货物数万斤。马落在船上坠得船身摇晃,船上的人死死地抓住船沿才没有掉进河中。 长枪递出,船老板只得从命,乖乖地将船摇回岸边。 赵田、胡藩等人驱赶着战马上船,杨安玄让装满后的船便先行离岸。还剩下十余匹战马时,廛集市方向尘头大起,追兵来了。 平规知道消息走漏,不敢多耽误,休息片刻后便命令麾下上马出击。五里路程,呼吸间便冲至。 听到轰雷般的马蹄声,商旅们纷纷抛了货物,沿着河岸逃命。 燕骑出现在百步外,还有六匹马没有上船,杨安玄大声吼道:“弓箭阻敌,射马。” 二十张弓朝燕骑射去,不求伤敌只求阻挡片刻。 杨安玄弯弓搭箭,目视冲在最前的平规,真气贯注于箭内,箭离弦带着利啸射向平规。 平规举刀劈向箭簇,感觉刀身震颤,低头看时发现刀锋多了个米粒大小的缺口。 这把刀随他征战十余年,平规受逾珍宝,看到刀锋受损,心痛不已,恨不得将杨安玄剥皮剔骨,报伤刀之恨。 杨安玄冷静举弓,又一箭射来,平规不再硬劈,闪身避开。只听后面一声惨叫,有人被流矢射中。 箭交织如网,燕骑不得不放缓马步,前后挤在一处,待分散开来,最后六匹马已经登船,杨安玄也上了船。 船离岸六丈远,船夫开始拉扯风帆,平规率军赶到岸边。 看着立在船尾处的杨安玄,平规高声道:“赵承,本将军发现你的金子被劫,特意给你送还,你且下船来拿。” 杨安玄笑道:“平将军,多谢美意,那些金子便留给将军买酒。” 平规见船帆升起,船速加快,挂刀摘弓,一箭射断缆绳。 船帆落下,惊得船上战马嘶鸣不安。 平规哈哈大笑,麾下将士随之大笑。 杨安玄怒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取弓在手,看到平规身后的纛旗,一箭射去,系带割断,纛旗飘落于地,笑声戛然而止。 平规冷然盯着杨安玄,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弘农杨安玄。平将军,烦你替愚向燕主问好,就说杨家犁乃国之重器,万金不易。”杨安玄傲然道。 “杨安玄,杨佺期之子。杨家犁就是你研制的?”平规死死地盯着杨安玄,要把这副面容刻进心中。 风帆再度升起,船速加快,向着南岸驶去。 平规旋转马头,没有过河追击,带着人马返还长子。 八月十一日酉末,杨安玄等人进入孟津关。 得知杨安玄入关,杨思平连忙把他叫到将军府,急道:“你总算回来了,你父一日三催你的行踪,八月十八日阴中正在凤凰山品评人物,算来只有七天时间了,也不知能不能赶上。” 从孟津到棘阳城有一千余里,算来每天要赶二百里左右,正常情况很难到达。 杨安玄笑道:“三叔莫急,仆这次从北地带回来六十多匹战马,换马不换人,应该能赶到。” 杨思平大喜,要知道族中耗尽钱粮也不过才筹得百余匹战马,这次安玄带回了六十多匹,真是可喜可贺。 立刻起身要去看战马,胡藩道:“杨将军,此次愚与安玄深入燕境,见到了燕主慕容垂,亲眼看到长子城破,如今只有一个燕国了。” 杨思平一惊,坐回席上,神情凝重地道:“胡参事,你详细道来。” 听起来是故事,而且一波三折,杨思平神情变幻,听到燕主给了黄金五千两充装货款两只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 当听到过五龙口的时候用三千多两黄金换了三十匹战马,杨思平愤而站起,指着杨安玄骂道:“败家子,三千多两黄金呢,你随手就给了人,那马是金子做的不成。” 阴绩暗暗撇嘴,两相比较,杨家叔侄高下立分。千金散尽还复来,听起来都让人热血沸腾。 杨安玄笑道:“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叔父莫急,燕主慕容垂托仆送给天子国书和一顶金冠,表明亲善和睦之意。仆打算把金冠送给夏侯太守,让他代为转呈天子。” 杨思平气呼呼地道:“给他做甚,你得来的好处怎能平白送人,你把国书和金冠给吾,吾自会与你父商议如何呈奏。” 拿出国书,又打开木盒取出金制的五梁冠,杨思平又感叹了一番,看样子如果不是给天子的,他都想留下。 天色已晚,杨安玄等人一路奔波,告辞回营休息不说。 ………… 七日后,平规再次觐见慕容垂,告知追击失败,并禀报赵承的真实姓名叫杨安玄,是新野太守杨佺期之子。 慕容垂哑然失笑道:“朕当着杨家犁的制造者求犁,真是让人发笑,晋国有如此年少英俊,恐怕过几年又是谢玄再生了。” 转过头对着身旁的太子慕容宝道:“吾老矣,恐怕没有机会与杨安玄交战,你要留意此人,将来遇上切不可大意。” 慕容宝不以为意,道:“父皇,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哪值得您在意,只要您一声令下,儿臣立刻挥兵南下,攻破新野,将他擒至父皇面前。” 慕容垂无声叹息,想起死在王猛金刀计下的长子慕容令,要不是令儿早死,自己何至于后继乏人。 也罢,杨安玄从自己手中带走金冠,在有心人的眼中肯定会琢磨出些不同意味来;要不等金冠送到建康,自己派兵前往青、兖走一趟,夺取些地盘,算是给这小子的一个教训吧。 第四十三章再过坞堡 第二天起来,杨安玄感觉精神百倍,身在自家军营,这一觉睡得安心舒适。 先到安玄营看望士卒,一起吃罢早饭,杨安玄才来找杨思平,商议回棘阳之事。 “仆准备一人三骑,一天能驰二百里,差不多五天便能回棘阳,休息一天,十八日正好参加评品。” 杨思平问道:“你准备带多少人回去?” “五六人即可,路上若有马匹吃不消,可留人照顾马匹。” 杨思平点点头,道:“甚好。安玄,你带来的战马给吾几匹,珀儿、珞儿逐渐大了,要让他们习练骑射;还有叔父的马年纪大了,也该换了。” 杨安玄知道叔父贪财。大伯杨广素来不喜欢他,杨思平倒时常替他说话,这人情要做,笑道:“仆给叔父十二匹马,你跟二哥商量着怎么分配吧。” 马是杨安玄从北地带回来的,处置权在他,不过至少要分出一半给家族,带回棘阳的马匹,杨安玄准备交给杨佺期。 剩下的三十几匹留在安玄营中,随行的先锋营士卒每人分得一匹。有了这三十几匹马,加上杨佺期所给的二十匹,便有一队轻骑,战力提升一大截。 杨思平眉开眼笑起来,拍着杨安玄的肩膀道:“安玄,不枉三叔看好你。这次回去你品评,定会夺得高品,重振杨家声威,勉之。” 两刻钟后,杨安玄、胡藩带着孙忠,何青等一行六人离开孟津关,朝棘阳而去。 此次从北地回来,先锋营的二十六人个个穿着皮甲,手中兵刃也换了,一人得了一匹战马,从价值上算有二十金,看在其他人眼中是发了大财,羡慕得不得了。 杨安玄把抢自阳隆的马槊送给了阴绩,阴绩爱不释手,回到孟津关的当晚就扛着槊去向岑明虎炫耀,那份得意劲都快飘上天了。 杨安玄要回棘阳,安玄营要有人率领,赵田、阴绩和先锋营都留了下来。 陈华、孙忠等人都看到杨安玄崛起的速度,此次回棘阳被定为高品的话,杨安玄的前程越发远大,谁不想在这时走近一些。 人情有疏近,陈华等人从杨安玄做先遣时便相识,对于这些人的请求杨安玄亦难拒绝,此次随他回棘阳的五人都是以前先遣中的旧识。至于陈华是屯长,需要他帮着赵田,杨安玄解释一番,陈华留了下来。 胡藩决定回襄阳,把此次北上的所见告诉郗刺史,西燕被灭,军情重大,朝庭早一天知道能早一天应对。 六人十八匹战马,一路急驰南下。 晋国境内还算太平,第二天的傍晚,杨安玄等人便来到了盘龙山附近。 杨安玄笑道:“这两天差不多跑了四百余里,大伙都累了,今天早点歇息。此处离废堡不远,咱们去那宿营。” 熟门熟路地拐向西南,在路上居然遇到了两伙商队,看来都是去坞堡过夜的。 来到坞堡外,杨安玄愣住了,这里居然人声鼎沸,商队排着长队等着入堡。 废堡显然经过了修缮,坍塌的坞墙填补平,寨门重新立起,墩台上围着栏杆有人戍守,看来坞堡有人在打理。 有商队在排队等候进堡。杨安玄跳下马,上前打听道:“这位兄台,愚以前曾到过此地,以前这个坞堡不是废堡吗,什么时候重建的?” 那人见杨安玄一脸英气,笑容和蔼,笑应道:“今年四月份。盘龙山的孙家不知怎么换成了大岚口的胡家,胡家把族人迁了过来,便开始着手修缮坞堡。” 有人插嘴道:“听说万安山的余当家也投靠了胡家,胡家现在可了不得,光部曲就有千余人了。” “幸好胡家不抢商队,进坞过夜每人两钱,一车货十钱,还免费提供热水,消息传出后这里就变得热闹起来了。”“听说胡家还接护卫商队的生意,有不少人是来找护卫的。” 杨安玄谢过,回到自己的马前,看来胡彰很有生意头脑,在盘龙山一带混得风生水起。 只是在给自己的信中,胡彰并未提及重修坞堡之事。 很快轮到杨安玄等人进堡,守寨门的堡丁看到杨安玄六个人带了十多匹马,以为是贩马的客商,连人带马收了五十钱便放了入内。 坞堡内大变样,正对寨门的街道平整了出来,两旁堆放着木头和石块,在兴建了房屋,看样子准备做商铺。 堡内没有客栈,靠西面平整出大片的空地,供商旅扎营,杨安玄看到四十多顶帐蓬已经扎起。 热水免费提供,烧热水的釜边摆着案几,有炊饼、鸡蛋、薰肉等食物售卖,还有酒,价钱还算公道,来买的人不少。 有现成的热食当然不会去啃干粮,孙忠带人买回来一大堆吃食,大家围坐,何青笑道:“要是来坛酒就更美了。” 杨安玄道:“出门在外多加小心,等到了棘阳,愚再请大伙畅饮。” 饭吃到一半,有名执事带着十几个堡丁来买马。百两金购十二匹马,价钱不算太离谱,只是那执事态度倨傲,一副买你东西是看得起你的神情。 杨安玄懒得理这个鼻孔看人的执事,冷冷地回了一句,“不卖,请回吧。” 这回总算看清了那人的脸,满面怒容地指着杨安玄道:“小子,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在胡家堡闹事,活得不耐烦了吧。” 他身后的那些堡丁,撸胳膊、挽袖子气势汹汹地围上来,那执事退后一步,得意洋洋地看着杨安玄,等着几人开口讨饶。 有个堡丁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杨安玄,然后凑到执事耳边低语了几句。执事惊诧地看了一眼杨安玄,冷哼一声,带着人离开。 虎头蛇尾,看热闹的人群散去,杨安玄心知,八成是被人识破了身份。 这样也好,看看胡彰的反应,若是胡彰装做不知道,那这步闲棋便走成了弃子。 坞堡北面有栋修好的大宅院,堡主胡磊就住在这,胡磊是胡彰的二儿子。 执事进来,看到胡磊正在自斟自饮,忙上前替他满上,笑道:“二哥,喝着呢,这酒闻得真香。” 胡磊问道:“马买回来了?” “没”,执事轻声禀报,那堡丁发现来人是当初平定孙涛的杨家军将领。 胡磊想了想,道:“这事得让爹知道,你派两个人进山送信吧。” 戌正时分,胡彰接到了二儿子送来的信。挥手让报信的人退下,胡彰拈着胡须沉吟。 长子胡朝轻声问道:“爹,你不打算去见杨公子吗?” 胡彰道:“见他做甚,还真认个主公啊,他来没告诉吾,吾便只当不知情。” 得到盘龙山后,胡彰清洗了一批孙家族人,坐稳了山寨,接着招降了余庆。 四月开始重修坞堡,既有收入又能从商旅手中得到想要的物资,山寨日见兴旺。 虽然每个月给杨安玄送去一封信,别看信中主公长主公短,其实胡彰根本没真把杨安玄放在心上。 胡朝皱起眉头,道:“爹,咱们山寨跟孙滔以前比如何?” 胡彰捋着胡须眯起眼,带着几分得意道:“强他三分。” “那爹认为咱们能挡住官军的清剿吗?” 胡彰的手一顿,捻断几根胡须,不悦地道:“咱们不去招惹官军,官军为何前来清剿。” “若是杨公子率军前来呢?盘龙山距新野郡不算远。” 胡彰沉吟不语,脸色阴晴不定。良久,开口道:“你认为为父应该去虚与委蛇?” 胡朝摇头,满怀忧虑地道:“孩儿认为不是虚与委蛇,还是真心投靠。” 胡彰一拍案几,怒声道:“糊涂,为父可不想把这基业拱手送人。” “去年孙滔召集爹爹、余庆还有宇文齐截击杨家,被杨家族军轻易击败,孙滔身死,宇文齐受伤逃走,爹爹被擒。”胡朝道:“若不是杨公子怜惜爹爹,恐怕胡家早已家破人亡,这恩情怎能轻忘。” 胡彰老脸一红,道:“为父并非忘恩负义,只是不想将全族人性命交于杨安玄手中。” 胡朝轻语道:“杨家坐镇新野郡,郡中有数千兵马。新野郡离盘龙山不过五百里,若是杨安玄得知爹爹心生异志,兴兵来讨,爹爹自问可抵挡得住?” 胡彰默不作声。 胡朝继续道:“派去棘阳打探消息的人回报,这位杨公子文武双全,声名鹊起。练新军,凤凰楼连写三首好诗,《小窗幽句》更让纸为之贵。这样的人物将来注定能飞黄腾达,爹爹既得机缘,为何不诚心投靠。” 见胡彰有些意动,胡朝继续劝说道:“战国时孟尝君营造三窟,父亲在盘龙山创下基业算是一窟;重建胡家坞又算一窟;交好杨安玄期以图未来算是第三窟。无论杨安玄将来成败,胡家都不应该在此时与之交恶。” 胡彰醒悟过来,笑道:“好,朝儿,深谋远虑,为父不如。为父这就备下厚礼,下山前去拜见主公。” 胡朝微笑道:“爹爹,要取信杨安玄,不妨再做些姿态,让五弟跟在他身边吧。” 五弟胡原,是胡彰最小的儿子,今年二十二岁,深得胡彰喜爱。 胡彰看了一眼长子,沉声道:“就依你。” 八月十四日卯时,东方初亮,有些早起商旅开始整理行装,准备启程。 杨安玄的帐蓬外来了一群人,为首的老者对着帐内高声喊道:“胡彰求见主公。” 片刻功夫,杨安玄掀帐走出,笑道:“胡公,别来无恙。” 胡彰“扑通”一声跪倒,更声落泪道:“去年一别,胡彰无时无刻不思念主公,今日总算见着了,主公请受我一拜。” 杨安玄连忙上前扶起胡彰,道:“胡公莫要多礼,愚也很想念胡公。” 胡彰拉着杨安玄的胳膊,道:“胡某听闻主公到来,连夜从山中来到坞堡,因天色已晚恐惊扰了主公安歇,这才等到天明。主公,且随仆到宅中说话。” 杨安玄有些感动,道:“胡公有心了。” 来到宅中,胡彰固执地请杨安玄坐了主位,又带着一家老小拜见,杨安玄还了一礼,众人分宾主落席。 寒喧几句,说了些别后情形,杨安玄不便久留,起身告辞。 胡彰道:“主公要赶往棘阳参加定品,胡某不敢耽搁,预祝主公心想事成。来人,把礼物献上来。” 有仆人捧着托盘鱼贯而入,盛着金银珍宝。杨安玄摆手道:“胡公美意愚心领了,这些东西我不能收。” 推让再三,胡彰见杨安玄真无意收下,命人把礼物撤下。 点手叫过胡原,胡彰道:“主公,这是仆的儿子胡原,仆想让他在主公身边侍候,主公就当他是家仆便是。原儿,还不见过主公。” 胡原躬身施礼道:“胡原见过主公。” 这是给自己送人质了,杨安玄点点头,道:“胡兄不必多礼,今后便是一家人了。” ………… 策马离开坞堡,胡藩暗暗吃惊,原来安玄在盘龙山中还有如此大的基业,脑海中闪过那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说的就是安玄这种人了。 眼下这世道,比起三国还不如,正需要安玄这样的人力挽狂澜。 胡藩抬头看向在前面策马的杨安玄,朝阳初升照在他身上,仿有光芒四射。 第四十四章打人立威 离棘阳百里,天降大雨,山体滑坡阻断道路,杨安玄不得不绕道而行,十七日申时才带着满身泥水进入棘阳城。 杨佺期得知儿子回来,提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下,明日阴中正就要在凤凰山品评人物了,要是赶不回来,所有的功夫都白废了。 胡藩知道杨家父子有话说,谢绝了杨佺期的宴请,住进了驿馆。 何青等人随身带了不少袍泽的书信,要寻找他们的家人散发;至于胡原,杨安玄让张锋带着他住进了自家小院。 书房,杨佺期得知长子城破,西燕已亡的消息,脸色一白,道:“慕容垂虽老,雄风仍在。慕容永为他所灭,两燕合一实力更强,恐怕成为朝庭的心腹大患。” 杨安玄说到慕容垂送金冠给天子表达亲善和平之意,杨佺期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慕容垂要致力经营北方,听闻代国逐渐势大,恐怕他想跟代国一战。” 杨安玄想起慕容垂如霜须发,叹道:“英雄迟暮,慕容垂年近七旬,恐怕再无力征战四方。其子慕容宝非开拓之主,一旦慕容垂逝去,燕国必要生乱。” 杨佺期笑道:“慕容家事,吾父子不替他操心。玄儿,你这段时间不在棘阳,新野郡可是谣言四起,风波不断。” 杨安玄见杨佺期满面得意,笑着奉承道:“有父亲坐镇,孩儿放心得很,那些兴风作浪的小人岂是父亲的对手。” 杨佺期拈须微笑,道:“为父虽然已有对策,不过你也不能大意。” 说着,杨佺期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道:“因你归期不明,为父与阴中正商议将品评的时间延后几天,遭到陈深竭力反对,称不能因你一人而影响举郡百余士子的品评,为父亦不能坚持。” 杨安玄有些感动,无论杨佺期出于什么目的,为了自己的定品都算得上殚精竭虑。 此外,还有许多不知道姓名的族人在为之奔走,此次定品自己一定要竭尽所能,算是对父亲、家族付出的回报。 说了几句,杨佺期见杨安玄一脸倦容,让他见过袁氏后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明日好好表现。 后宅,袁氏看到儿子面容黝黑、满面风尘,心痛地念叨起来。 杨湫年少不知哥辛苦,见没有礼物撅起嘴来生气,杨安玄逗了她一会,答应得空带她上街买东西,这才叽叽喳喳地闹腾起来。 见杨安玄打了个哈欠,袁氏忙让他回去歇息,拉着杨湫不准她去玩耍。 回到住处,张锋上前伺候,问明胡原已经睡下,杨安玄洗漱后也上榻安歇。 一夜无话。第二天刚起,就听到屋外传来阴敦的笑声,杨安玄忙迎了出来。 阴敦看到杨安玄愣了一下,道:“安玄辛苦了,黑瘦了些,不过精神抖擞、英气迫人。” 杨佺期对外没有公布兵马援助洛阳之事,不过阴敦知晓内情,知道杨安玄随军去了洛阳。 两人边吃边谈,得知杨安玄去了燕国,亲历了长子城灭,还见到了燕主慕容垂。 阴敦既是担心又是羡慕,道:“听安玄所述,愚兄热血沸腾,恨不能提刀上马,与安玄一同杀敌。” 杨安玄笑道:“阴兄乃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良才,沙场杀敌之事留给吾等功狗吧。” 吃罢饭,杨安玄和阴敦到驿馆会集胡藩,三人一道前往凤凰山。 雨歇天尚阴,凤凰山草木新洗,清新喜人,菊开遍地,缤纷多姿,怜人眼目。山雨后溪水暴涨,一路跳珠溅玉,别有一番情趣。 沿着山道石阶缓步而上,阴敦轻声道:“此次参加品评的郡中士子共一百一十六人,初次定品的有七十七人,寒门子弟有四十三人……” 这些信息肯定来自阴中正,杨安玄看了一眼阴敦,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阴中正充满了好奇。 阴敦浅笑道:“安玄凭借《小窗幽句》评为上中品的希望极高,家父告诉愚便连会稽王对《小窗幽句》也赞不绝口,称想见安玄一面。” 杨安玄微愣,这倒在意料之外。会稽王的赏识可以让阴中正少些顾忌,是好事。 “安玄不可大意,郡中针对你的谣言不少,‘访问’在探察乡党舆论的时候,有不少不利言论。虽然杨太守派人澄清了不少流言,但安玄要提防有人借机发难。” 阴家和杨家交往密切,这些话显然是阴友齐所叮嘱。杨安玄微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见招拆招便是。” 道旁有亭,临崖而立,三人步入亭中。山风吹来,松涛阵阵,心胸为之一宽。 杨安玄纵声长啸,啸声清越直冲云霄,风起云涌、雾霭飘散,阳光洒下,大地生辉。 背手而立,长袖随风飘拂,杨安玄豪情满胸,纵声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山道之上走来一群人,恰好听到风送来这句诗句。 为首之人站住脚,捋须赞道:“妙哉此句,豪迈之情有如劲风扑面,快哉。只得此句本官便不虚此行,此子何人?” 随行的杨佺期满面红光,笑道:“阴中正谬赞,此便是犬子杨安玄。” “早闻淯水八俊,安玄最高,果然名不虚传。”阴友齐笑着以手相招。 右旁陈深阴阳怪气地道:“杨太守的贤郎可真会挑时机,早不吟诗晚不吟诗,偏偏阴中正路过的时候吟诗,好心机。” 为破坏杨安玄定品,陈深上窜下跳,已经同杨佺期撕破脸面,不会放过任何诋毁杨安玄的机会。 亭中三人上前见礼,阴友齐上下打量着杨安玄,笑道:“英姿勃发,不让杨太守啊。走,随本官一同上山。” 杨安玄第一次见到阴友齐,见他面容与阴敦相似,黑须白面,笑容和蔼。 随同阴中正一起上山的有郡中官员、士族族长以及待评士子。众人见阴中正与杨安玄并肩而行,与之谈笑风生,无不用羡慕。此子初见便得阴中正赏识,定为高品越发稳了。 陈深暗自咬牙,有老夫在岂能让杨家顺心遂意。 有士子想起这段时间甚嚣尘上的一种传言,说杨安玄随侍在阴中正身边,阴中正亲自为其指点定品之事,看情形杨安玄与阴中正只是初识,那传言不过是谣言。 凤凰楼,阴中正同诸位官员入内,把酒临风。 待品评的士子分散于山间各处,言笑晏晏,一派和睦。杨安玄和阴敦站在一棵松下,不断有人上前打招呼。 袁河与几人走了过来,斜着眼睛看向杨安玄,冷声道:“听闻杨公子生了病,不知在哪家妓院中养病。杨公子,你还记得何公吗?就是人日在这里被你逼死的老者。” 这是有意挑衅了,袁河话音刚落,就有人出声反驳道:“袁河,你休要胡言乱语,何公为何而死,你不知吗,当日你也在楼中,分明见到……” 乱糟糟的争执起,显然杨佺期有所布置,专门针对袁河等人。 阴敦轻声告诉杨安玄,道:“据说袁河拿了陈主簿的好处,这段时间四处煽风点火,说安玄你的坏话。” 一名葛袍士子拱手扬声道:“杨公子,近两个月不见你的人影,有人说你身染疾病,有人说你醉梦妓院,有人说你游猎受伤,还有人说你徒有虚名,品评在即生怕露怯有意躲藏。赵某想请问杨公子,品评之前为何不见踪影?” “穰县赵方季。”阴敦轻声提醒道。赵方季,同为淯水八俊,出身寒门,杨安玄不识此人。 杨安玄见赵方季看上去并无恶意,道:“赵兄,杨某去了趟北方,昨日方才回来。” 袁河冷笑道:“一派胡言。定品在即,如此大事你怎能放在一边而前往北方,分明是在说谎。” 杨安玄笑吟吟地道:“袁河,你得了陈主簿多少好处,如此卖力,你可曾想过污蔑愚的后果?” 袁河一惊,看到身旁围拢的人群,色厉内荏地嚷道:“难道你还敢打愚不成。诸君,杨家依仗权势殴打寒门子弟,你们可要替愚作证。杨安玄,你有胆动愚试试。” 杨安玄哈哈一笑,道:“你且看好了。” 抬腿前踢,袁河哪里躲得开,被踹中小腹,惨叫着捂着肚子倒地干呕。 周围的士子们群情激愤,赵方季怒吼道:“杨安玄,你有辱斯文,居然动手殴打士子,愚要到阴中正面前告你,取消你品评的资格。” 杨安玄冷笑道:“两燕相争,洛阳告急,杨某不顾定品在即,随军北上戍守孟津关。为探燕军虚实,亲率数十麾下化装成商贩深入燕境,见到燕主慕容垂,新历长子城破,目睹慕容永成为阶下囚。” “为将谍报送回,杨某与麾下冲破重围,一路斩杀燕军百余人,这便是你们所说的有意藏拙吗?”杨安玄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 指着缩在地上的袁河,杨安玄继续道:“此人心怀不轨,恶意中伤杨某,不是讨打是什么?” 赵方季气沮,退后半步,硬着头皮道:“口说无凭,有何为证?” 胡藩踏前一步,道:“吾乃雍州征虏参军胡藩,奉郗刺史之命随军前往洛阳增援。跟随杨安玄深入敌境,可以作证杨安玄所说无一字虚言。” 众人无不惊赅,原来杨安玄去了燕国,两个燕国已经灭亡了一个。 窃窃私语声中,赵方季愣了片刻,一躬到地,歉声道:“赵某无礼,请杨公子见谅。” 说罢,转身离开。 袁河原本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听到胡藩的话后悄然爬起,弓着背悄然隐于人后。 那些看热闹的士子们纷纷上前与杨安玄见礼,刚才那一腿让不少人想起这位杨公子还是军中校尉,是位文武双全的俊才。 外面的争执很快有人禀报到楼内,陈深满脸笑容,当听到杨安玄踢了袁河一腿,愤然道:“阴中正,杨安玄斯文丧尽,居然动手殴打士子,本官建议剥除他定品的资格。” 杨佺期一皱眉,这个袁河确实讨打,但安玄不该在此时动手打他,等定完品有的是办法收拾他。 五官掾刘志道:“莫急,且问明缘由再做决定不迟。” 很快,杨安玄的话和胡藩的证词传入楼内。阴友齐大惊失色,问杨佺期道:“杨太守,此事当真,慕容永亡国了?” 杨佺期点头道:“谍报尚未传至,本官也是昨日听安玄说起,有胡参事作证,应该不会有错。” 陈深也是脸色一变,新野郡离洛阳不远,一旦燕兵北下,新野郡危矣。 楼中诸人交头接耳,人人色变。 阴友齐清咳一声,道:“兵事自有朝庭处置,今日只为品评士子,诸位请随本中正出楼吧。” 第四十五章以直报怨 见到阴中正率众出来,楼外的士子们纷纷折腰行礼,如同倒伏的麦田。 阴友齐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道:“今日诸贤齐聚于此,品评高下、荐举良才。本官有一问: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请诸君试论君子之争。” 这段话出自《论语·八佾》,众人联想起刚才发生的那幕,纷纷看向杨安玄,阴中正莫非话有所指。 《论语》是士子必读的经学,马融、郑玄、卢植等先贤都有论述,当代大家亦有大家范宁。 范夫子推行儒学,广授门徒,对《论语》颇有见解,今日前来品评的士子中有不少人是他的再传弟子。 按长幼之序,有小吏唤名依次上前应答。或引经据典或别出心裁,众士子谈的都是君子恭敬、谦逊、合礼、相让之理。 从巳初开始申初,一百二十六人,无一缺席,便是挨了打的袁河也没有下山,腆着脸指桑骂槐地指责了一回杨安玄,有人非礼动手打人,非君子也。 不知是否有意,杨安玄被最后叫到,要知道前面百余人将这句话的含义翻来覆去的讲了百余遍,最后出场除非能让人耳目一新,否则很难拔尖。 最后出场亦有好处,准备的时间最为充足。杨安玄没有像众人那样从君子入手,而是从射说起。 “射者,六艺之一,仁道也。君子之射,遵礼行仁,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无争也。退而习之,其争不亦君子乎。” 阴友齐捋须笑道:“君子之争,遵礼行仁,此论最佳。” 陈深冷笑着揭短,道:“说得好听,杨公子方才动手伤人,可不是君子所为,莫非杨公子是伪君子。” 此语十分恶毒,从人品上否认了杨安玄。 袁河大声应和道:“不错,仗势欺人,是为小人也。” 要是坐实杨安玄是小人,名声就臭了,别说定为上品,便在士林亦无立身之地。 杨安玄笑道:“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袁河多次诋毁我,像你这种阴险小人,焉能以君子相待。以后愚若听到你再中伤愚,见你一次便打你一次,便是夫子见了也要说打得好。” 袁河一缩脖,胀红着脸望向陈深。陈深怒哼一声,道:“方才你口口声声说仁,夫子的仁恕之道你学到哪里去了?” 杨安玄朗声应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方是夫子的仁恕之道。陈主簿,你且好自为之。” 陈深面红耳赤,正要开口怒斥责,阴友齐先行笑道:“今日不辨夫子的仁恕之道。杨安玄,本官听说你在凤凰楼上连做三首登高诗,首首堪称佳作,今日再临凤凰楼,不妨再做一首登高诗。” 杨安玄拱手应诺,然后背着手在楼前徘徊,做沉吟状。 羡慕、妒忌、期待、诅咒,各种心思的目光集中落在杨安玄身上。 杨佺期心中紧张,捻着胡须的手青筋暴露,只有杨安玄自己心中清楚,做诗对他来说是送分题。 来回踱了两圈,杨安玄站住脚,高声吟诵道:“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杨佺期的手变捻为抚,笑容泛于脸上。 阴友齐叹道:“此诗虽然浅易,但气势不凡,可谓佳作。昔年曹子建七步成诗,安玄不让先贤。” 略思片刻,阴友齐给出评语,道:“词彩华茂,卓尔不群,才兼文武,堪称栋梁。” 评语一出,众人哗然,阴中正对杨安玄的评价如此之高,看来定为高品是板上钉钉。 ………… 评议定品的结果三日后公布,杨安玄不出意料地被暂定为上中品(1),等大中正总议后确认。 一百一十六人,升品、定品共三十七人。阴敦为避嫌没有参与品评,阴家有两人分别定为五品和六品;邓家有两人定品,二人升品,岑家一人定品,三人升品,其他士族皆有人升品、定品。 公孙河达成心愿,升为五品,等大中正郗恢考评之后呈报司徒审阅,便可由吏部授官了。 寒门子弟升品、定品的人数仅有九人。淯水八俊中的赵方季依旧是六品,至于袁河不但没有升品,反而由八品降为了九品。 杨家祭拜祖先、大排筵宴,庆祝杨安玄定为上中品。要知道定为上品的人物都是顶级门阀的子弟,于杨家眼下四品门第而言是破格再破格了。 虽然只是郡中品评,还要经过大中正的评议,但谁都知道郗刺史对杨安玄青眼有加,杨家终于迎来了改换门第品阶的契机。 亥初,杨安玄在张锋的掺扶下回到住处,记不清喝了多少酒,头晕晕乎乎的。 族人们纷纷敬酒,便连大伯杨广也跟他连干了三杯。 杨安玄明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族人们视他为重新踏进顶级门阀的阶梯。能被人利用,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望着晕黄的油灯,杨安玄傻笑着,脑中念头纷杂,前世今生的影像在脑海中交织在一起,亦喜亦悲。 胡原小心地奉上一杯热茶,轻声道:“公子,喝杯热茶解酒。” 被父亲派在杨安玄身边做随从,胡原很不甘心。 虽然父亲和大哥给了陈说了利害关系,讲明与杨家交好的重要性,但堂堂的胡家五公子成为质子,听人差遣,胡原百般不愿。 不过,从目前的情况看,杨安玄并未将他当成随从对待,相处有如友人,这让胡原稍感安慰。 胡原从张锋嘴中得知,今日凤凰山中正品评人物,年仅十六岁的杨安玄被定为上中二品,这让胡原胸中波澜迭起。 胡氏家族已经没落,沦为流民,盘龙山的基业再大,也不过是风中摇烛,随时可能熄灭。 杨安玄定为上中品,可以预见前程远大,自己跟在他身边自然水涨船高,这样一想对大哥的怨恨转为了感激。 将来跟着杨安玄走南闯北,远胜过窝在盘龙山中,胡原不禁有些期待起来。 张锋有些顾忌地看着胡原,自家境况是因公子的善心而改变,他想着尽心尽力地伺候好公子。 现在院中多了个胡原,连端茶倒水的差使都有人抢,让张锋产生了危机感。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张锋对胡原的到来有些警惕,这位胡公子不会抢了自己的差使吧。 有些郁闷地独坐在廊下,张锋胡思乱想着。 前几日水牛哥找到家中,向娘借几升粟米,当初水牛哥多摸到鱼没少送给自家,这份恩情不能忘。 水牛哥接过两石粟米,笑着说官府发给他家五十亩田,又多垦了三十亩,看粟米的长势不错,下个月就能收割了,到时候送新收的粟米给婶娘尝鲜。 孙氏见水牛衣不遮体,半大小子穿着露腚的破衣,从屋中翻出几件营中士卒不要的旧衣塞给了水牛。 这次公子前往洛阳没有让自己跟随,自己有时间便到军营中练习,因为干爹赵田的缘故,军营中的士卒对他很好。 张锋的嘴很甜,腿也勤快,对于这样知道上进又能吃苦的小孩,士卒们愿意倾囊相授。张锋现在能骑马,五斗小弓二十步外也能上靶。 抿了抿嘴,张锋打定了主意,要跟紧公子,可不能光靠端茶送水,将来自己还要跟着公子沙场杀敌,像赵叔那样,为娘和妹子换来安稳。 ………… 有人欢喜有人忧。 陈府。 袁河一脸戚容地向陈深诉着苦,“……不但没升品反而降了品,陈公你可要替仆做主啊。上次陈公说会推荐仆前往扬州义兴郡任差,仆想过了,这新野郡怕是呆不住了,还请陈公话复前言,仆准备动身前往义兴。” 陈深满脸厌烦地看着这个成事不足的家伙,自家兄长怎么可能用一个声名狼藉而且降品之人,要不是此人现在还有点用,自己连见都懒得见他。 “袁河,吾已向兄长写信推荐你,你耐心多等些时日。”陈深宽慰道,端起水喝了一口。 袁河有些急了,他可等不了,肚子仿佛在隐隐作痛地提醒他。 “陈公,仆已得罪杨家,恐怕杨家会对仆报复,那杨安玄更口出狂言要殴打仆,请陈公护仆。要不陈公给我些钱财,仆出外暂避段时日。” 陈深皱起眉头,沉声道:“你与杨家结仇,恐怕难以善了。不如索性破釜沉舟,到州中告杨安玄一状。吾侄儿上次也被杨安玄欺辱,你若能替他出气,我大兄自会欣然接纳。” 袁河不傻,知道陈深把他当打手,只是开弓已无回头箭,如果不听陈深的话,自己在棘阳城更是寸步难行。 让人端来五千钱,陈深对袁河道:“大中正评议在十月,你即刻动身前往襄阳,宣扬杨安玄的劣迹,这些钱供你在襄阳时的花销。” 袁河苦着脸道:“襄阳物贵,这些钱怕是不够。” 陈深脸一沉,冷声道:“五千钱够普通人家半年之用,只要你不留连妓院、酒肆,足矣。” 等袁河告辞离开,陈深重重地拍案几,骂道:“贪婪短视之徒,当老夫可欺乎。” 陈深气呼呼地站起身,独自来到花园踱步。 园中菊花似锦,香味淡雅。 陈深的心情逐渐平静,思忖袁河此去襄阳的作用并不大。上次自己写信给别驾张回,让他在大中正评议时为难杨安玄,被婉拒。 如此看来,杨安玄定为上品几成定局。 想到等杨安玄定为上品,杨家在新野的实力会大增,阴家与杨家关系密切,阴友齐年方不惑,还能做三五任中正,陈家子弟将来升品必然受抑。 陈深心头烦躁起来,早知道就不应该听信王绪的挑拨与杨佺期为难,如今成骑虎之势,身不由己。 既然如此,不能让王绪袖手旁观,州中既无法阻止杨安玄定品,就让王绪在京中说动王国宝、会稽王使力。 大中正评议后还要呈报司徒审阅,司徒可是会稽王兼任。 杨佺期从河南太守迁任新野太守,就是会稽王对他不满,这点王绪在信中也隐约提及,京中有王国宝、会稽王在,绝不会坐视杨安玄定为上品。 打定主意,陈深回到书房,研墨提笔给王绪写信。 第四十六章各奔前程 金风送爽,阴家堡内弥漫着丹桂的清香。 临潭水榭,杨安玄、阴敦、公孙河三人席地而坐,开怀畅饮。 公孙河春风得意写在脸上,此次如愿升为五品,可以直接授官了。虽然对应的是九品官,但总算踏入仕途。 九品官除了诸县的县丞、县尉外,还有京中各官署佐理案牍的书令史,公孙河发愁不知该如何选择。 任县丞、县尉权力较大,但相比京中书令史升迁慢,若是分到北地边境的县,风险亦大。 而京中书令史是不起眼的小官,几无权力可言,苦熬资历若无人相助,容易蹉跎一生。 公孙河自己倾向于谋求富县的县丞,阴家则希望他能进京相助阴友齐,不过阴家亦说任凭公孙河自行决定。 “恭喜公孙兄,如愿升品又抱得美人归,双喜临门。”杨安玄举杯贺道。 公孙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安玄你说我该如何决择?” 此事关系重大,交浅忌言深,杨安玄当然不会替公孙河拿主意。 冒然说话容易生隙,将来结果满意是自己的选择,若是不好的话便是听了他人的意见,这等事杨安玄前世见过不少。 哈哈一笑,杨安玄道:“公孙兄这是幸福的烦恼,还是自行决定吧。” “幸福?幸运、福气,安玄说得妙。”公孙河喜不自胜地道。 杨安玄不想多言,转脸对阴敦道:“阴兄决定进京入国子学了吗?唉,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小弟敬你一杯。” 阴敦轻叹道:“家父不忍与我兄妹分别,此次进京要带上愚和五妹,怕是有段时日不能相见了。舍弟在军中效力,还望安玄多多照看。” 杨安玄点头,阴敦继续道:“安玄才学过人,相信也会前去建康的,你我很快就会在京中相见的。” 杨安玄知道阴友齐在着手女儿进东宫之事,想到那个灵秀动人的女孩要蹉跎此生,忍不住轻叹了一声,怏怏举杯将酒饮尽。 公孙河此时一心放在仕途上,话题句句不离,笑道:“贤弟能进国子学是大机缘。国子生能轻易在京中立足,起官便可能是令史、郡丞,比愚兄要高上一阶。” 阴敦心事重重,叹息道:“谈何容易。” 有个念头在杨安玄心中闪过,若是阴慧珍能顺利册封为太子侧妃,那阴敦便能兄凭妹贵,别说令史便是六品侍御史亦有可能。 若是公孙河知道此情,不知是否还会犹豫选择。阴家让公孙河自行决定,未尝没有考验的意思在里面。 公孙河话题一变,道:“听说赵方季准备前往荆州桂阳郡了,他有个同乡在桂阳郡任别驾,召他前去任书佐。” 阴敦道:“方季兄是敦厚君子,可惜出身寒门,难展抱负。他何时启程,公孙兄告诉我一声,吾要送份程仪给他。” 杨安玄跟赵方季仅在品评人物时见过一面,两人相见并不愉快,不想凑这热闹,说不定前去送别赵方季还以为他是在有意嘲讽。 酒席散去,除了公孙河有几分醉意,杨安玄和阴敦都心绪不高。 回到坞堡,阴敦请杨安玄前去祖父屋中叙话。 ………… 阳光从屋顶的明瓦照入,光柱落在正中的地面上。 阴晞父子盘坐,案上的茶汤冒着丝丝雾气,温暖安静。 杨安玄向阴晞和阴友齐行礼落席,侍女奉上茶汤。 等杨安玄呷过一口,阴晞笑道:“杨公子,这是友齐从京中带来的贡茶,味道如何?” 杨安玄欠身礼道:“阴公直呼仆名便是。茶肯定是好茶,只是仆饮过的茶水不多,说不出妙处来。” 阴友齐眯着眼睛道:“吾听闻安玄在郗刺史府中说过茶有禅味,深得郗刺史赞许,怎么到了阴家就说不出妙处来了?” 话能诛心,杨安玄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便被阴友齐抓到错处,不禁诧异地看了一眼阴友齐,那张和熙笑容的脸变得陌生起来。 阴敦笑着解释道:“家父在与你说笑。” 阴友齐伸手捋须,正色地道:“安玄,敦儿,你们还年轻,说话率性,可知一言可升天、一言可获罪,谨言慎行是吾这些年在京中所学到的东西。” 杨安玄听阴友齐有意教诲,忙坐正身子,肃容静听。 “吾刚才所说看似刻薄刁钻,其实还不算什么。若问你在郗刺史处能喝出禅味,为何贡茶说不出妙处,莫非有意轻贱皇家,你又该如何应答?” 杨安玄悚然而惊,顺风顺水的日子让他忘记了所处的时代。 阴友齐的提醒有如警钟在耳边响起,正如他所说一言可获罪,甚至一言可致死,那么多文字狱的冤枉可曾讲过道理。 起身,杨安玄郑重谢过。 阴晞笑道:“好了,别念叨你那些为官之道了,安玄是个聪明的孩子,只需点到即可。” “安玄,这三个月云节纸的红利算出来了,有三十两金,你可要看看帐本?” 杨安玄摇头道:“仆还信不过阴公吗。” 阴友齐温和地笑道:“云节纸很不错,此次回京吾有意多带些去,送给京中同僚,若是顺利能成为贡品就更好了。如此一来,销量会受影响,红利变少安玄莫怪。” 刚刚领教过阴友齐的辞锋,杨安玄知道温和背后隐藏着的锋芒,笑道:“风物长宜放眼量,这点道理小侄还是明白的。” 阴友齐“呵呵”笑道:“好一句‘风物长宜放眼量’,才思过人、出口成章。不瞒贤侄,起初吾还怀疑《小窗幽句》是人代笔,今日方知世间确有天纵之才。” 《小窗幽句》透着对世情的练达、冷隽,很难想像这些玲珑剔透的句子出自十六岁的少年之手,不少人对杨安玄都存疑,认为是杨佺期聘用了老儒在暗中替杨安玄代笔。 杨安玄笑笑,这可是穿越人士的专利,不可说不可说。 ………… 未时,杨安玄告辞,准备带湫儿回棘阳,却见湫儿两眼红肿,显然是哭过。 杨安玄脸色一变。 不待发问,阴敦厉声喝问侍女道:“怎么回事,谁怠慢了湫儿小娘子?” 阴家祖孙三代都坚定地认为必须结交好杨家,特别是杨安玄。 杨安玄对五妹的疼爱众人都看在眼中,阴敦当然不希望杨安玄生出误会。 张兰跟在杨湫身边,怯生生地禀道:“小娘子看到慧珍小娘子哭了,也就哭了。” 阴敦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湫儿小娘子舍不得与舍妹分别。家父回京城的时间尚未定,安玄有空不妨带湫儿小娘子多来见见舍妹。” 杨湫扑到杨安玄身边,抱住他更声道:“三哥,你能不能帮帮阴姐姐,不让她去京城。” 在杨湫的心中,三哥是无所不能的。 杨安玄叹了口气,蹲下身子看着杨湫道:“慧珍小娘子的父亲想带她在身边,你总不能为了见到阴姐姐,不让她跟着父亲去京城吧。” 杨湫哭道:“可是湫儿不想跟阴姐姐分开,呜呜呜。” 杨安玄替妹子拭掉眼泪,道:“三哥会常带你来阴家堡,以后你也可以到京城去看她啊。” “真的”,杨湫扬起脸看着杨安玄,道:“三哥你答应带湫儿去京城看阴姐姐吗?” 杨安玄点头,杨湫破啼为笑,伸手牵着杨安玄的手,道:“那好,回家吧,明天早些来看阴姐姐。” 一旁阴敦两眼发酸,想起父亲告诉五妹实情时,五妹哭得花容失色,他真想告诉妹子不用京城,不用伤心,只是话堵在喉头发不出声。 “湫儿小娘子,若是你三哥没空,吾会时常派人去接你。”阴敦微笑道。 杨湫在外人面前乖巧有礼,盈盈万福道:“多谢阴大哥,明日早些派人来,湫儿有好多东西想送给阴姐姐。” 回去的路上,杨湫兴致不高,没有叽叽喳喳地说话,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发愣。 杨安玄的心中酸楚,无忧无虑的小妹也有了烦心事,只是此事自己无能为力。 在心中暗暗发誓,要尽快地强大起来,等到妹子谈婚论嫁的时候绝不让她像阴慧珍那样无法自主。 回到家中,杨湫便钻进自己屋中,把杨安玄送她的那些玩艺都搬了出来,挑挑拣拣地要送给阴慧珍。 杨安玄没有立刻回自己院中,站在屋中陪袁氏聊天。 袁氏见女儿跑进跑出,奇怪地问道:“这些东西平时宝贝得紧,连为娘都不让摸,今天怎么转了性,打算送人了。” 杨安玄把阴友齐准备接子女进京的事说了,袁氏道:“玄儿这次定品阴中正帮了大忙,让你父亲好生谢谢阴中正。” 杨佺期正好进屋听见,接口道:“不错,杨家是该好好谢谢阴中正。” 看到杨湫拿着个燕子纸鸢跑过来找杨安玄做竹哨,杨佺期笑道:“这天风大,湫儿怎么想起放纸鸢了。” 杨湫扁起嘴道:“爹爹,不是湫儿要放纸鸢,是阴姐姐要去京城了,湫儿想把纸鸢送给她。” “哦,阴中正要把子女接进京吗?到时为父送他一份程仪。” 杨安玄把阴敦准备到国子学就学的事说了说。 杨佺期道:“国子学只招收五品以上官员子弟,权贵子弟才能入学。不过能入国子学,多半前程便可期。玄儿,你有没有想过入国子学,毕竟你年仅十六岁,授官尚早(1)。” 相比在官场中打熬,杨安玄更喜欢在军营中厮混。看过后燕的雄军之后,杨安玄深感自己的安玄军,乃至整个雍州的兵马都无法与之相较,晋朝或许只有未曾见过的北府军能与之一较长短吧。 北府军名将如云,不说历史上取代东晋的刘裕,刘牢之、孙无终、何无忌这些名将都在史书中留下骁勇之名,自己一个外人没有资格染指北府军。 打造一只强似北府军的军队,是杨安玄为之努力的方向,安玄军仅是雏形,要走的路还很长。 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杨安玄见杨佺期没有反应过来阴友齐带子女进京的真实目的,道:“父亲可曾听过‘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 袁氏笑道:“那不是玄儿夸阴家小姑娘的话吗?说起来玄儿年岁渐大,要不要向阴家提个亲?” “太子明年就要入东宫选妃了。”杨安玄提醒道。 杨佺期被点醒,惊道:“阴家想送阴慧珍入东宫吗,好大一步棋。” 捋着胡须沉吟,杨佺期想着该如何谋划一下。 回到住处,杨安玄把张锋叫来,让他打听袁河等人的消息。 原本他对袁河之流并未放在心上,阴友齐的话给了提了醒,自己什么时候把谨小慎微四个字丢了。 不能放任袁河等人诋毁自己的名声,要将危机扼杀于萌芽中。 第四十七章消除隐患 雍州,刺史府大堂。 “……伪燕太尉慕容逸豆归的部将伐勤打开城门。长子城破,慕容永被擒,国灭。”胡藩站在大堂中间,高声禀道。 惊呼声响起,郗恢的脸色凝重地问道:“道序,你说当时与杨安玄就在慕容垂军中,怎么回事?” 胡藩把杨安玄不顾个人安危,执意前往长子城一探燕兵虚实的经过说了说,道:“安玄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仆深为感动,遂随之前往。” 郗恢感叹道:“此言有如金石,真乃国之忠良。若人人效之,何愁北兵南犯。” 治中郭俊道:“两燕合一,慕容垂实力更大,要谨防他挥军南下。郗刺史,速向朝庭报急,增派兵马支援洛阳。” 郗恢皱眉不语,当初慕容永献玺请援时他便向天子陈说利害,天子下旨让青、兖刺史王恭,豫州刺史庾楷率兵援救。 救兵如救火,如今火都烧完了,慕容永已然国灭,这两位还未发一兵一卒。 倘若慕容垂纵兵南下,仅靠雍州这点兵马如何抵挡,朝庭的援兵何时才能到来。 再说就算朝庭能派几万援兵来,又能不能抵挡得住燕国的十数万大军。 “郗刺史勿忧。”胡藩道:“吾等装扮成商贾,所贩货物被慕容垂买下,慕容垂看出杨安玄不凡,出言拉拢。杨安玄不为所动,慕容垂便让他作为信使,送顶金冠给天子,表示邦交和睦之意。” “哦,金冠现在何处?”郗恢惊喜地问道。 胡藩道:“回到孟津关时,杨安玄把国书和金冠交给了厉武将军杨思平。” “让杨思平速速将国书和金冠送到襄阳来。”郗恢吩咐道。 众人听到慕容垂无意南下,都松了口气。 别驾张回问道:“胡藩,你认为慕容垂的话可信否?” 胡藩略思片刻,斟酌着开口道:“以卑职看来,慕容垂需要时间消化占领的地盘,而且北方代国日见势大,将来慕容垂的精力会放在北方,南下的可能性不大。朝庭只要严阵以待,燕军必然北返。” 郗恢的面容松弛下来,微笑道:“慕容垂年近七旬,再过两年是否还在人世尚且不知,不复为忧矣。” 胡藩心中暗叹,燕军雄健、轻骑数以万计,他与杨安玄谈起都深感忧虑,杨安玄想练一只雄兵抵御。 看堂中诸人,听闻慕容垂无意南下,个个面露喜色,如此短视苟安,万一胡兵南下,怎能御敌。 ………… 在襄阳城呆了一旬,囊中六千钱用尽,袁河悄悄地回了棘阳城。 袁宅在棘阳城的西南,胡同内铺着青石板,还算洁净,两旁皆是土墙瓦顶的宅院,进胡同东侧第六家,便是袁河的住处。 袁家祖上做过镇平县令,这处宅院是祖下传下来的。 推开有些破旧的宅门,儿子袁铭闻声迎了出来,笑道:“爹爹,你访友回来了。” 袁河一子一女,儿子袁铭八岁,女儿袁琳十岁。 “你娘呢?”袁河问道。 “娘亲在浆洗衣服,姐姐在屋中绣花。”袁铭答道。 袁铭睁大眼睛看着袁河,父亲去襄阳访友,不知带回来些礼物没有。 袁河哼了一声,迈步朝后面走去,道:“去跟你娘说,吾饿了,让她弄点吃食来。” 袁宅是回字型的院落,袁河的书房在东侧。 袁河走进书房,将身上的背囊丢在矮榻上,歪坐在席上翻看案上摆放整齐的拜贴。 离家半月多,桌上的拜贴只有三封,是朋友约他赏秋吟诗的。 自从阴中正把他降为九品后,交往的朋友日见稀少,要不然这样的贴子会多出数倍。 将拜贴丢回案上,袁河愤愤地骂道:“这些势力之徒,等袁某发迹了定要好生羞辱他们。” 一刻钟后,妻子华氏用托盘端上来一碗粟米粥,还有一碟自家腌制的酢菜。 袁河喝了一口,皱起眉道:“吾一路劳顿,这些东西哪吃得下。家中可还有钱,拿些来。” 华氏愁眉苦脸地道:“良人离家时拿走千钱,家中仅剩百余钱,这些日买菜所剩无己。良人且忍上几日,待粟田收租后再出外应酬吧。” 想起自己在襄阳城花天酒地,半月不到就花了六千钱,袁河总算良心发现,嘟囔了一声,低头喝粥。 华氏跪在旁侧,轻声问道:“铭儿渐大,可要送他到族学中受教?” 袁河抬起头道:“族学中的那个袁平,只不过识得几个字,哪懂什么经义,送铭儿与他启蒙,纯属误人子弟。吾这段时间左右无事,亲自教铭儿便是。” 华氏喜道:“良人若亲自教授铭儿,胜过族学百倍。” 袁河喝完粥,华氏上前收拾,欲言又止。 袁河双手撑席,身子后仰,打了个饱嗝道:“你还有事?” “前几日族中派人来找良人,想聘良人替族中典计,说是月给五百钱,不知良人可有意?”华氏看着袁河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袁河勃然色变,喝斥道:“吾堂堂士子,岂能操此贱业,休要污了我的耳朵。” 华氏拿了托盘,愁眉苦脸地离去。 先祖的荫田早已收回,这些年家中坐吃山空,街上的铺面两年前兑出,自己的陪嫁也差不多花尽。良人从八品降为九品,谋差更难,再照这样下去,家里的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 第二天起床吃罢饭,袁河把儿子叫到书房,提笔写下“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十二个字,讲了宋、郑、卫、史为四姓,后面的延年、子方、益寿、步昌的含义。 老仆袁里慢吞吞地站在门外,禀道:“阿郎,门外有客。” 袁河问道:“什么人?穿着如何?” “穿丝袍,骑着马,带着仆从,阔气得很。”老仆应道。 袁河兴奋地站起身,道:“一定是请吾前去赴宴的。铭儿,你自去屋中背诵,为父还有事。” 袁铭拿了字贴离开,袁河找了件出门的衣衫换上,又从榻上拿起麈尾,一步三摇地来到门外,笑道:“是哪位仁兄?” 抬头看到站在马旁的杨安玄,袁河手中的麈尾掉落在地,惊恐地指着杨安玄道:“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杨安玄笑道:“袁河,吾可找你好些天了,听说你从襄阳回来,这不就急着来找你了。” “你想干什么?仆要喊人了。”袁河想起杨安玄说过见一次打一次的话,颤抖着嘴唇道:“仆可再说你的坏话。” 杨安玄道:“在棘阳没说,跑到襄阳说去了,别以为吾不知道。” 看着袁河摇摇欲坠的样子,杨安玄道:“既然到了你的家中,不请吾进去坐坐。” 见杨安玄暂时没有动手的样子,袁河拣起地上的麈尾,心惊胆颤地引杨安玄进了书房。 等杨安玄坐好,袁河不敢矜持,扑通一下跪倒在杨安玄面前,哀告道:“杨公子饶命,仆也是被陈主薄所逼才胡言乱语,仆再也不敢了。” 华氏听说家中来客,用托盘端了两碗浆水进来,见袁河哭拜在地,惊得手中托盘落地,陶碗摔破,浆水泼了一地。 惯常有债主上门逼,华氏以为杨安玄是逼债的债主,无力地倚在门框上,垂泪哀告道:“这位大爷,家中委实没钱了,您等半个月再来,等家中收了田租,一定还上。” 袁铭和袁琳听到动静,跑过来张望。 袁铭跑入屋内,用力地去扶父亲,怒视端坐的杨安玄。 袁琳扶住娘亲,母女俩哀哀流泪。 杨安玄自失地一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成了逼债的黄世仁。对着抖成一团的袁河道:“你且起身坐下。” 袁河胆颤心惊地道:“仆不敢,杨公子饶命。” 杨安玄看着华氏母女哭成泪人,袁铭咬牙切齿地瞪着自己,心中一软,道:“袁河,吾不打你,你坐好,吾有话说。” 袁河这才扶了儿子站起身,在旁侧的席上坐下。 华氏拣起地上的碎碗,心疼地皱紧眉头,低头正要离开。 杨安玄唤住她道:“此事关系袁家,袁家娘子不妨也听一听。” 华氏望向袁河,见袁河颔首,方才跪坐在袁河身后。 杨安玄开口道:“袁河,你四处诋毁我的名声,新近更是跑到襄阳造谣,吾找你算帐不冤吧。” 袁河苦着脸道:“这都是陈主薄强迫仆所为,非仆本愿,仆也没有办法。” 华氏方知来人不是逼债,而是寻仇,脸色越发煞白,想起丈夫这些年来的作为,心中悲苦,泪落簌簌。 杨安玄冷笑道:“陈主簿能强迫你,难道杨家便奈何不了你吗?” 袁河想起品评那日踢在肚子上的脚,似乎尚有隐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屁股,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杨安玄继续道:“袁河,你说吾该如何处置你?” 袁河不敢作声,华氏哀告道:“这位公子,吾家良人再也不敢了,你就大人大量,饶过他吧。” “吾可以饶过他,若是陈主簿再找来,你当如何?”杨安玄盯着袁河逼问道。 袁河感觉心力交瘁,夹在杨、陈两家之间无路可退,悔不该当初不自量力参与其中。 杨安玄冷笑道:“袁河,这棘阳城怕没有你的活路了。” 华氏哭倒在地。袁河看着妻儿,万念俱灰,喃喃语道:“袁某可以一死谢罪,但求杨公子放过仆的妻儿。” 一家人哭成一团,杨安玄等了片刻方道:“袁河,吾可以给你一条生路。” 袁河拭掉眼泪,道:“请杨公子赐教。” “袁河,吾要你离开棘阳城三年,前往盘龙山胡家坞,在那里开间商铺。吾每年给你万钱安家费,商铺所得红利分你一成,你看如何?” 袁河还在思忖,华氏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襟。 看着泪痕满面的妻儿,袁河叹道:“袁某愿往。” ………… 三日后,袁河化名田河,怀揣着杨安玄写给胡彰的信,带着杨家的两名随从,告别妻儿,前往盘龙山胡家坞。 袁河走了,杨安玄让他留下一封自述信,道明其所为皆是主簿陈深指使,算是投名状了。 这封信如何用,杨安玄打算先引而不发,留到关键时候。 至于张洪,杨安玄跟杨尚保提了一句,之后便再没有张洪蹦达的声音了;何青则由杨佺期出面,派官府的人找他“沟通”了一下,何府闭门谢客了。 有打便有拉,中正品评人物后,李拯因孝义被太守聘为职吏。 这个孝义如何来的,众人皆知,于是士林中颂扬杨安玄的声音甚嚣尘上。 陈深暗自咬牙,且让杨家先得意几天,他已经收到琅琊内史王绪的书信,信中让他放手施为,京中自有会稽王和中书令为其作主。 第四十八章朝中争议 九月,秋高气爽。 建康城北覆舟山上游客不断,秦淮河畔夜夜笙歌。 金陵繁华,诗酒风流,醉生梦死。 长子城破,慕容永国灭的消息从商旅嘴中传出,建康城内顿时风声鹤唳,唯恐淝水故事重演。 五兵部的官吏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当差的时候有人相询;回家的时候有人访问;到酒楼吃顿饭还是有熟人过来询问…… 虽然五兵尚书杜含严令向外泄露军情,但消息还是从五兵部官吏的亲友嘴中透露出去,酒肆妓楼无不交谈两燕合一之事,出城南下避祸的车马多了起来。 会稽王府,司马道子正襟危坐,手捧塵尾,其子司马元显捧剑侍立身后。 左侧是尚书左仆射王珣、右仆射谢琰以及五部尚书,右侧是中书令王国宝、侍中王爽、太常孔安国以及太子左卫率徐邈等人。 “……消息传出,建康城内人心惶惶,朝庭该早做决断,以正视听。”杜含说完,对着司马道子躬身一礼,退回席上。 孔安国高声道:“当日慕容永献玺请援,万岁曾下旨让青、兖刺史王恭、豫州刺史庾楷率兵援救,这两人贻误战机,坐看慕容永国灭,当下旨处罚。” 王恭是天子信臣,庾楷则是会稽王的心腹,孔安国的话直接被众人无视。 司马道子用塵尾轻敲案几,止住众人议论后,道:“本王数次面圣,天子已下旨命北府兵北移,雍州、荆州、青、兖州、豫州招募操练兵马、修缮城池,谨防有变。” 徐邈沉声道:“燕军若南下,洛阳首当其冲。王爷应派兵驰援洛阳。一旦洛阳有变,恐怕天下震动。” 洛阳是晋国旧都,太元九年洛阳重归晋国后,一直有重回故都的呼声。若洛阳城被夺,对朝野上下的打击可想而知。 “雍州郗刺史呈文说派新野郡派军援助洛阳,不知现在到了没有?。”王国宝阴阴地道。 杜含应道:“禀中书令,厉威将军杨思平率二千兵马于六月二十一日启程,七月八日到达洛阳城,现驻守在孟津关。” 王国宝算算行程,差不多一天赶了五十里路,挑不出毛病来,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其他各州增援的情况可有报来?”司马道子问道。 “青兖王刺史回报最迟九月二十日派出三千兵马援助洛阳;豫州庾刺史称与燕交界,要谨防燕军从豫州突破,不仅派不出兵援助洛阳,还需朝庭派兵援救豫州;荆州殷刺史呈报,正在招募新兵,十月份有五千兵马前往洛阳。”杜含禀道。 司马道子眉头皱起,下意识地塵尾敲打着掌心。 抓襟见肘,朝庭除了北府军能拿出手外,其他各州的兵马都难堪大用。 可是北府军怎能离开京口,要知道建康的安危重于一切。 正一筹莫展之际,有小吏奔进殿中禀道:“雍州郗刺史急奏,信使就在殿外。” 众人都是心中一沉,生怕坏消息传来。 司马道子连声道:“快传,快传。” 胡藩背负包袱,大步流星踏入殿中。 快步走到司马道子案前,胡藩单膝跪地行礼道:“卑职雍州征虏参事胡藩,拜见会稽王。” 司马道子心急如焚,摇动塵尾道:“免礼,胡参事,是何消息?好还是坏?” 胡藩轻笑道:“禀王爷,是好消息。” 大殿内齐齐呼出一口闷气。司马道子紧抓塵尾的手一松,脸上泛起温和的笑容,道:“胡参事,且起身说话。”胡藩站起身,大声道:“伪燕主慕容垂遣使送来国书和金冠,向朝庭表达和睦交好之意。” 司马道子的目光落在胡藩背后的包袱上,朗笑道:“将国书呈上。你身后包袱内可是金冠,一同呈上让本王一观。” 胡藩解下包袱,从怀中取出国书,有侍者上前捧过。开盒取出金冠,连同国书奉于司马道子案上。 金冠闪耀夺目,孔安国笑道:“此乃五梁进贤冠,帝王所用。莫不是慕容垂知天朝强盛,甘愿仰首称臣。”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馅谀之词飘飞。 胡藩暗暗齿冷,朝中这些重臣们看到金冠便忘乎所以,以为真的天下太平了。 徐邈问道:“胡参事,燕国使者何在?” 胡藩不知徐邈姓名身份,拱手礼道:“没有使者,金冠是伪燕主慕容垂托新野郡校尉杨安玄所呈。” 众人一愣,怎么跟杨安玄扯上干系了。 王国宝冷森森地道:“莫不是杨安玄投降了伪燕,替慕容垂为使。杨家好大胆,枉朝庭对其信任有加,居然背叛朝庭。王爷,当诛灭杨家以儆效尤。” 胡藩早就听说过这位中书令的德行,此刻听他不分青红皂白就要问罪杨家,用心何其歹毒。 当即高声道:“王爷,并非杨安玄投敌,而是杨安玄与卑职乔装成商旅前往长子城……” 胡藩把经过述说了一遍,孔安国赞道:“好一个‘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此等忠良朝庭若不加以赏赐,恐伤了忠臣之心。” 王国宝急道:“且慢,这只是胡藩一面之辞。焉知不是杨安玄为求活命,向慕容垂投诚,替他做信使。” 胡藩义愤填膺,疾呼道:“苍天为证,若胡藩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请王爷明鉴!” 王爽向来与王国宝不睦,出声讥道:“王中书令这番言语,可谓小人之心也。” 王国宝拍案怒道:“王爽,你可愿替杨安玄担保,将来出了事治你包庇之罪。” 司马道子看过国书,将金冠交给侍者,示意重新装入盒中,站起身道:“金冠在此,此事应该不假,本王这就进宫奏明天子,请天子定夺。来人,备车。” ………… 九月十五日,太极殿东堂,常朝。 天子司马曜春风满面,看着坐于两旁的众臣,道:“燕主慕容垂献金冠求和,诸卿以为如何?” 消息早已传遍建康城,城中欢宴通宵达旦,庆贺大劫消散。秦淮河上的歌舞升平,重归人间乐土,太平盛世。 王国宝抢先出班拜倒,奏道:“吾皇万岁。洪恩浩荡布于天下,伪燕被陛下天威所摄,主动输诚。此乃陛下仁德所至,当诏告天下,受万民膜拜。” 司马曜被王国宝奉迎得哈哈大笑,道:“卿言有理,理当昭告天下,以正视听。” 司马道子怒形于色,王国宝原本是馅谀他的,这个中书令便是他力主推荐的。 哪知王国宝做了中书令之后傲慢不守法制,居然在皇宫清暑殿旁建造房屋,惹得司马曜大为恼火,数次当面厉斥。 王国宝大为恐惧,转而讨好天子,与司马道子疏远。司马道子感觉被愚弄,曾在宫中当面责骂王国宝,更向他掷剑,往日情谊不复再存。 天子司马曜却认为王国宝对他忠心耿耿,要司马道子不要针对王国宝,甚至有意让次子琅琊王司马德文迎娶王国宝的女儿。 司马道子与天子之间矛盾越发激化,改封为太后的李陵容多次出面劝解,兄弟俩才勉强维持表面和睦。 大殿之上又见王国宝奉迎天子,司马道子怒火中烧,压了压火气开口道:“燕国既有交好之意,我朝应遣使前往中山,拟定国书,各守疆土,永不相犯。” 司马曜下旨道:“仪曹侍郎郑丰为正使、散骑侍郎徐浩为副使,游骑将军邓方率轻骑骑两百护卫,过京口时从北府军中抽调三百人,护送使团前往中山城议和。” 大事议定,天子退朝,招呼会稽王一同前往西堂,兄弟俩人摆上酒,边喝边谈。 天子司马曜道:“此番燕国献冠请和,杨安玄功不可没,加上杨家犁之功,朕要重重地封赏他,待弱冠后授个美官于他。” 司马道子沉吟片刻,道:“算算时日,杨安玄差不多经过郡中正评议定品了,十月是大中正品议,万岁何不等品评的结果出来再说。” 司马曜道:“此子才学过人,朕读过他所撰的《小窗幽句》,清雅脱俗,朕要宣他进京来,亲眼看看此子。” “臣弟也颇想见见此人。此子年方十六,便能写出《小窗幽句》这等洞查世情、动中肯綮的句子,着实让臣弟吃惊。”司马道子叹道。 难得两兄弟除了酒之外还有相同的见解。 司马曜来了兴致,道:“天下之大,总有些天纵之才。此子的几首登高诗朕都读过,气势恢宏,足见其人胸襟开阔。那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发聋振聩,忠贞之意昭然,朕深为感动。” 司马道子默然不语,他原本与天子的想法相同,认为杨安玄是可用之材,应该用高品美官厚相结纳。 其子司马元显却提醒他,“杨家曾为桓温麾下,如今投在郗恢门下,郗恢是天子近臣,如果厚赏杨安玄杨家肯定对天子感恩戴德,于父王有何益。” 主相相争愈演愈烈,连王国宝都投向天子,司马道子渐处下风。杨家族军以骁勇著称,司马道子绝不愿坐看皇兄势力再增。 思忖片刻,司马道子道:“万岁,杨安玄虽立大功,但年岁还小,未满弱冠就授官会招人非议(1)。臣弟听闻杨家有三虎之誉,杨佺期、杨广、杨思平兄弟三人皆是骁勇过人的猛将,而杨佺期的三子杨安深、杨安远以及杨安玄亦是一时俊杰,如不加以抑制,臣恐桓家故事再生。” 司马曜一惊,道:“皇弟说的不错,你可有对策。” 在府中司马道子与儿子司马元显曾讨论过对策,胸有成竹地道:“分而治之。如今杨思平在洛阳孟津关镇守,可将其从厉锋将军擢升为扫虏将军,让其镇守孟津关,协守洛阳城。” “杨家以族军称雄,可在明年寻机将杨佺期调离新野郡,转任堂邑(2)太守,让其守卫建康之北,增强京师战力。” “至于杨安玄,臣弟听闻他恃才傲物,殴打对其异议的士子,扬州义兴郡太守陈辉之子,国子学生员陈志到棘阳探亲,亦因小争执被其殴打。” “杨家毕竟是四品门弟,若骤将杨安玄拔为上品,恐引上品门阀非议。臣弟以为应为其留进身之步,方才是爱护之意。” “此子虽然有材,但行事鲁莽,玉不琢不成器,可命其进国子学读书养性,待弱冠后再视其品行授官,免得拔苗助长。” 司马曜叹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从其深入北境亲探敌情来看,此子毕竟是武夫出身,年少气盛。诚如皇弟所说,还需加以雕琢,皇弟兼着司徒,此事由你酌情处置便是。来来,且饮酒,歌舞献上。” 第四十九章闲情逸志 书房,杨安玄正伏案疾书。 阴中正将他定为上中品,十月八日大中正对各郡报上来的名单总议,核定后呈报给司徒。 州里有郗刺史在,更变的可能性不大。 不过凡事皆有例外,说不定陈主簿又使什么坏,杨安玄觉得准备得充分些总没错。 趁着空闲,抓紧时间在书房中读书写字,临阵磨磨枪。 书从竹简、缣帛向纸张过渡,只是还是卷轴形状,翻看起来拉得老长,很不方便。 杨安玄将手中的《礼记》卷好放在案上,已经看了一个时辰的书,站起身活动一下手脚。 从孟津关回归已经一个多月了,还会时常梦到燕国的铁骑,梦到黄河边上如潮而来的兵马,梦到冒着箭雨搏命冲杀…… 不知赵田、阴绩他们现在怎样了,孙青、何忠他们返回洛阳时带去了他所拟“摸爬滚打、扛木涉水”的操练之法。 不知安玄军经过操练之后能否迅速成长起来,将来成为抵御胡骑的中坚力量。 屋外胡原和张锋在小声地争论着什么。杨安玄嘴角露出微笑,这一大一小暗中较着劲,他看在眼里,乐见其成。 相互砥砺是件好事,胡原比初来时有眼色了许多。 杨湫奔进院中,边往书房跑边高声喊道:“三哥,三哥。” 张兰小跑着追在后面,额头见汗、小脸红扑扑的。 张锋拉住妹子,示意她不要跟进去。兄妹俩站在廊下说着话,时不时轻笑一声,暖如春风。 杨安玄有些头痛地看着跑进屋中的妹子,这段时间被她磨得不轻,不是催着带她去阴家堡,就是让他想点子买礼物,今天不知又出什么幺蛾子。 “三哥,湫儿昨天找阴姐姐去玩,发现了个秘密。”杨湫歪着头,忽闪着眼睛看着杨安玄。 杨安玄识趣地追问道:“什么秘密?” “湫儿发现阴姐姐可能喜欢三哥。” 杨安玄被妹子的话吓得不轻,喝道:“你不要胡说八道,事关阴小娘子的名节,不要胡乱说话。” 开玩笑,前世自己的女儿也比阴慧珍大,虽然此身只有十六岁,但心理年龄可是年过四旬的中年人,自己对阴慧珍只是长辈的怜惜。 杨湫撅起嘴,拉长腔调不满地道:“哥,湫儿没乱说。湫儿到阴姐姐屋中时,看到她捧着纸鸢发呆,嘴角还在笑。见到湫儿连忙把纸鸢藏起来,脸都红了,然后问湫儿是不是你也来的。” 杨安玄正色地道:“湫儿,你阴姐姐马上就要去建康了,怎么可能与人谈婚论嫁。你也知道,有多少人家向阴小娘子求亲,其中不乏高门,都被阴家拒绝了,显然阴小娘子的父亲有意让她在建康找个门当户对的夫婿。” 杨湫想了想,苦着脸道:“好像是耶。唉,要是阴姐姐能做湫儿的三嫂多好。” 杨安玄松了口气,心想等湫儿知道阴慧珍要嫁给太子,不知她会不会惊落下巴。 湫儿摇着杨安玄的胳膊道:“三哥,阴姐姐年前就要去建康了,你送件礼物给她吧。” 杨安玄可不想被人传跟那位傻子太子争女人,虽然阴慧珍入东宫之事八字还没有一撇,但此事绝不能沾染。 杨安玄摇头道:“于礼不合,易生误会,让人闲话。” 杨湫显然不打算放弃,拽着杨安玄的衣袖,转着眼珠道:“那就当是湫儿送阴姐姐的好了,湫儿悄悄地告诉她。三哥,你快想想看,不要街上买的那些东西。” 杨安玄唉声叹气地道:“愚哪有什么礼物?” “三哥,你就是懒。”杨湫毫不客气地揭穿道:“上次你在纸鸢上加了竹哨,就很好。前几日湫儿带小兰上街,看到纸鸢店里有人学你做了竹哨在纸鸢上,买的人可多了。纸鸢店的人真可恶,不告而取就是偷东西的贼。” 越说越气,杨湫的小脸鼓得像包子,杨安玄忍不住捏了捏湫儿的小脸蛋,笑道:“肯定是你四处张扬,才被人学了去。” 杨湫脸一红,自打有了竹哨的纸鸢后,她时常邀些年纪相当的同伴放纸鸢,竹哨的秘密多半是被她传了出去。 使劲摇着杨安玄的胳膊,杨湫撒娇道:“湫儿不管,你要不弄件礼物出来湫儿就不撒手。” 杨安玄没法,脑中想起女儿喜欢的玩具来。 布娃娃,女孩子都喜欢,只是容易被人误会是行巫蛊之术,这是禁忌,少沾为妙;绢人应该是唐代出现的,自己可没那手工;至于毛绒玩具,有钱没地方找去;“泥车、瓦狗”之类街上有卖,估计阴慧珍不缺,自己就见湫儿送出了一大堆…… 脑中响起那空灵的笛音,灵秀动人的身影浮现在眼前,杨安玄轻轻叹了口气,或许自己是应该给这个女孩一件礼物。 认真地把记起的玩具都过了一遍,总算找到件合适的。回到案前,截好纸,杨安玄拿起笔在纸上画起来。 杨湫站在一旁看着,奇怪地问道:“三哥,你在画什么,字不字画不画的。” 杨安玄没理她,画好后将纸收起,牵着杨湫的手出府衙往西。 杨湫一路不安分地蹦蹦跳跳,问道:“哥,你准备上哪买礼物?街上的店里没什么好东西。” 杨安玄暗笑,湫儿最喜欢逛街买东西,这和后世的女人是一样的,看来购物是女人天性,不分时代和年纪大小。 跟着杨安玄走过大街,前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杨湫奇怪地道:“哥,前面是百匠铺子,没有礼物买。” 杨安玄笑道:“没错,你尽管跟三哥来。” 牵着杨湫来到一个木匠铺前,铺内刨花堆地,一名汉子正在凿榫眼,另一名汉子将刨光的木条拼接起来,在做矮榻。 看到杨安玄站在门前,凿榫眼的汉子站起身,在身上的麻衣上擦了擦手,谦卑地笑道:“这位公子,您要买什么?” 杨安玄从怀中掏出那张纸,道:“给吾找几块上好的木材,只需薄板,大小要尺(1)许见方、五寸见方两种,按纸上线条割开。” 那汉子接过纸看了一眼,道:“店里有紫檀、鸡翅、铁木,公子要选哪种?” “用紫檀吧,两种规格各做两套。” 紫檀木质细密、颜色桔红,年代久了深紫如漆,是上好的木材。 话出口,杨安玄不知怎么想到了杨漓,改口道:“还是三套吧。” 那汉子挠挠头算了一下,开口道:“承惠四百六十钱。” 怕杨安玄嫌贵,那汉子解释道:“紫檀木价贵,仆只收了公子十钱的手工费。” 杨安玄取出五百钱递给那汉子,道:“多余的赏你。要等多久?” 那汉子欢天喜地地道:“多谢公子厚赏,稍等片刻就行。”紫檀木,厚约七分,按照杨安玄给出的图样,很快分割成块。这笔生意赚了不少,汉子将木板打磨光滑后装入赠送的木盒中。 杨湫眼睛骨碌碌地看着木匠做活,十分好奇,不过懂事地没有出声询问。 拿了木盒回到书房,杨安玄把分割成块的木板摆在案上。 杨湫忍不住问道:“三哥,你弄这些木板做什么,还花了五百钱,五百钱可以买一大堆东西。” 杨安玄没有理她,将木板摆弄了几下,问杨湫道:“你看,这像什么?” 杨湫分辨了一会,拍着手笑道:“像条鱼。” “不错。”杨安玄打散木板,又飞快地拼出一种图案。 “是大马。”杨湫兴奋地拍手笑道。 睁大眼睛看着杨安玄将木板再次变动,等停下后立刻道:“这回是棵树。” 一连变了七八种,杨安玄停住手,杨湫意犹未尽地道:“三哥,继续变啊,真好玩。” 杨安玄笑道:“这玩艺叫七巧板(2),可以变幻出数百种图样,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去拼吧。” 杨湫忙不迭地点头。 杨安玄交待道:“一份是你的,一份送给阴小娘子,还有一份拿给四姐,教教她怎么玩。” 杨湫扁起嘴,不乐意地道:“给她做什么,她一天到晚除了弹琴就是做女红,一点也不好玩。” 杨安玄拍拍杨湫的脑袋,道:“她是你四姐,咱们是一家人,你能跟阴小娘子玩到一处,自家姐妹更应好好相处。” 相比杨湫,杨漓懂事得多,小小年纪心思沉重,虽是异母兄妹,杨安玄想着让她也能轻松一下,毕竟才十二岁的少女。 杨湫点点头,把案几上的木板收拾进盒,看着一堆盒子犯难。 杨安玄让张锋替她抱上离开,总算得了清静。 拿起卷轴重新展开,杨安玄重新沉下心去读书,时不时提起笔在书中注释。 一不小心,墨汁掉落,污了纸面。 杨安玄懊恼地放下笔,这种卷轴式的书实在不方便。 想起后世的书本,杨安玄唤来胡原,命他将云节纸裁成尺许见方。 一叠差不叠放四十张左右,上下两张用黄孽纸做封,让仆妇拿来针线,将纸的边缘缝合在一处,便成了一本空白的书册。 杨安玄在手中翻动了一下,拿起笔把《小窗幽句》中的句子写进书中。 一个时辰后,在封面上写上小窗幽句四个字,右上角六个小字,弘农杨安玄著。 胡原在旁边笑道:“三少,这法子真不错,这书册容易叠放,收拾起来方便,仆以后也按此法抄录书籍。” 杨安玄转动着手腕,看着刚写完的书有些得意,难怪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段时间自己没有停笔,字有些长进了。 不过,用缮写的方式抄书,实在是费时费力,改天有空是不是该把雕板技术弄出来,也不知活字印刷术能不能用上。 将写好的《小窗幽句》递给胡原,道:“你找人多抄录几本,愚要送人。” 这种装订成册的书本很快便在市面上流传开来,因为制做简便,实用方便,书肆中出现了大量装订好书册以及空书册售卖。 读书人见面互问都是“你用了书册吗”,家中没有几册书,都不好意思自称是读书人。 第五十章轻波微澜 第二天午后,杨漓提着个食盒来到杨安玄的书房,飘飘万福,轻声道:“三哥送来的七巧板,妹子很喜欢。” 将食盒打开,里面是几样精细的点心。 杨漓笑道:“妹子亲手做了几样糕点,希望三哥能喜欢。” 杨安玄捏起一块铜钱大小的米糕,咬了一口品着味,笑道:“四妹果然手巧,这米糕精致小巧、轻软可口,甜而不腻,好吃。” 杨漓眉眼弯弯地笑道:“三哥若是喜欢,妹子便常做些送来。” 杨安玄将米糕吞下,道:“四妹不要一天到晚闷在屋中,有空多跟湫儿走动走动,让她带你四处逛逛。你们是姐妹,一家人莫要生分。” 杨漓低下头,轻声应了声“是”。 杨安玄知道有董姨娘在,杨漓怕难得安生,岔开话题问道:“二哥寄信来了吗?他在洛阳可好?” “前几日收到二哥的信,说一切都好,还给家中捎了几筐孟津梨,三哥可尝过了。”杨漓道。 杨安玄点点头,道:“二哥不在家中,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愚,不要一天到晚拘在屋中。你和湫儿一样,都是愚的妹子。” 杨漓抬起头看了杨安玄一眼,眼圈微红,咬着嘴唇“唔”了一声。 送走杨漓,杨安玄有些感叹,这个四妹被董姨娘教得谨小慎微、多愁善感,跟湫儿完全两样。 穿越而来,总希望家中和睦,不要像宫庭戏那样的斗个你死我活,不得安生。 杨安远要跟自己争族军,各凭本事,希望不要牵连到杨漓这样无辜的家人。 ………… 陈深最近有些着急上火,面红耳赤,牙痛得厉害。几剂苦药灌下去,丝毫不见效果。 也难怪陈深上火,眼看州议在即,事先准备的几手棋,统统成了废子。 先是张洪带着家眷去了江州宜阳老家祭祖,说是要过完年才回来,分明是避了出去。 接着是何青闭门不见客,陈重好不容易趁夜从角门入宅见到了何青,何青却说什么也不肯出面举告杨安玄。 逼得急了隐约提到何长盛临死前的信似乎还没有烧掉,吓得陈重赶紧离开,不敢再多说。 最重要的棋子是袁河,陈深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钱,结果找不到人了。 陈深一面派人去襄阳寻找,一面派人守在袁宅门前,结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无奈之下,陈深派人上门找袁河的妻子华氏,怂恿她到府衙告状,说袁河被杨家人暗害了。 可是华氏死活不肯,说是收到丈夫的信,信中说他出外游历,要数年才会回家,让家中不必担心。 陈深一筹莫展,现在只能看京中王绪的了。 正躺在榻上哼哼唧唧,陈海提着几样点心进屋,来到榻前轻声唤道:“三哥,可好些了。” 陈深睁开赤红的双眼,有气无力地道:“是十一弟啊,坐。” 陈海放下东西,坐在榻边,轻声道:“三哥可是为杨安玄的事着急。” 陈深哼了两声,没做声。 陈海又道:“听说袁河这小子不见了。” 陈深气恼地拍了拍床榻,沙哑着声音道:“可恶。” “三哥莫急,袁河生死不知反是好事。”陈海道。 陈深知道陈海有小聪明,道:“你有话直说。” “三哥,世人皆知袁河与杨安玄不睦,品评那日杨安玄还踢了袁河一腿。三哥何不让人暗中散布杨安玄为阻袁河说其坏话,暗中派人杀死了袁河。” 陈深哼了一声,道:“袁河之妻不肯出告。” 陈重笑道:“其实袁河是生是死并不重要,只要在州议时能阻止杨安玄定品,哪怕将来袁河出现亦无妨。” 陈深翻身坐在榻上,道:“一时找不到人替吾说话。” 陈海一笑,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阴友齐手下有十多名‘访问’,多花点钱自然有人‘仗义直言’。” ………… 十月八日,大中正郗恢在府衙大堂总议定品人物。 提前十天,各郡中正便将品议人物的家世、行状以及定品的情况汇报到州衙。 郗恢看过杨安玄的品评笑道:“词彩华茂,卓尔不群,才兼文武,堪称栋梁,定品为上中。” 用指弹着那张品评状,郗恢道:“阴友齐对杨安玄的品评颇高,老夫也曾说过此子‘才兼文武、风神秀彻,诚为国之干材’,看来所见略同。哈哈哈哈。” 年前杨安玄随杨佺期前来拜见,郗恢便对这个少年郎青眼相加,后来杨家犁、燕国金冠等事让郗恢越发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有心提携。 授之以恩,以杨安玄之才华、年纪,说不定将来能回报自己的子孙。 参与大中正评议的士子超过百人,在郡中官员的率领下依次进入大堂。个个衣冠楚楚,长袖飘飘,香风阵阵,依次唱名上前揖礼。 杨安玄排在第一位,听到小吏唱到他的名字,上前几步来到郗刺史案前,双臂环抱胸前,躬身一揖,又对着两侧的官员各揖了一礼。 郗恢笑着开口道:“安玄小友,年前一别,又见面了。甚好,且安坐。” 左右两侧摆放着案几,杨安玄从容举步在第一席坐下,双手扶膝,挺直腰身,目不斜视。 听到郗刺史唤杨安玄小友,堂下诸士子无不惊羡,有不认识的轻声询问此子是谁,得知是淯水八俊之首杨安玄,惊呼之声四起。 “原来他就是杨小窗,好生年少” “此子的登高诗我读过,才华横溢,若有机会定要结交” “听说杨安玄性情粗鲁,动辄出手伤人,还是少惹为妙” “据说书肆中的书册是他想出来的” ………… 说好说坏,或仰慕或妒忌,对杨安玄来说都如春风拂面,他神情自若地端坐,留神听着士子们唱名见礼,可是除了新野郡相熟之人,没有让他动心的名字。 半个时辰后,唱名毕,众士子皆落席。 郗恢扫看了一下,笑道:“诸位皆是一时才俊,为大晋之栋梁……忠君报国,效忠朝庭……” 勉励的话信口道来,郗恢说了半刻钟,方才停嘴端起茶润了润喉,笑道:“老夫就不啰嗦了。今日笔试的题目是‘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试论之。” 杨安玄心头一松,对于《论语》、《尚书》他记得较牢,而其他书便有些含糊了。 这句话的出处他记得很清楚,是《礼记*学记》的句子,字面意思很好解,独自学习而没有朋友与之交流切磋,就会学识浅薄,见闻很少。 明代顾炎武的《与友人书》有过完美的阐述,杨安玄没有急着动笔,先回忆了一下,才提笔写道: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独学无友,则孤陋而难成。久处一方,则习染而不自觉。不幸而在穷僻之域,无车马之资,犹当博学审问,古人与稽,以求其是非之所在,庶几可得十之五六。若既不出户,又不读书,则是面墙之士,虽有子羔、原宪之贤,终无济于天下。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夫以孔子之圣,犹须好学,今人可不勉乎? 检查了一遍,自觉没有疏漏,在末尾处写上“弘农杨安玄”。 二刻钟后小吏将众士子的答卷收起呈上,郗恢首先拿起杨安玄的答卷,看到字微微皱了皱眉,杨安玄的字着实一般,配不上他的才名。 等细看过文字,郗恢忍不住拍案叫绝,赞道:“此文一出,余不足观也。” 两旁坐着不少官员,别驾张回笑着伸出手道:“什么好文,让郗刺史如此盛赞?” 待张回看过后,也不禁捋须叹道:“此文深得为学之要,妙哉。” 众人被勾起好奇,传阅了一遍。 阴友齐亦在坐中,看过杨安玄的论述后放下心来。 原本还有些担心有人说他有意偏坦杨安玄,此论一出,谁敢多言。 与杨安玄的论述一比,其他的论述正如郗恢所言,“余不足观”。 众人剔除了十几篇文劣字差的论述,便草草地结束了笔试,接下来是问难。 问难的句子多出于《诗》、《论》、《礼》、《传》中,不过这次先是品级低的士子上前应答,杨安玄被排在了最后面。 问难进行得很快,只要不张口结舌、语无伦次都能通过,半个时辰后便到了杨安玄。 对杨安玄问难的是治中郭俊,郭俊眯着眼盘算着,他半个月前接到中书令王国宝的来信,让他在州议时刁难一下杨安玄。 可是刚才那篇论学,杨安玄如锥入囊中,锋芒毕现,自己要如何不动声色地为难杨安玄。 灵机一动,郭俊笑道:“方才郗刺史以‘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为题试论,你的论述最佳,看来对此句理解颇深。本官便再以这句为题,问你该具体如何为学?试以一句话言之。” 郗恢暗皱眉,郭俊此问看似简单,其实暗藏玄机。 方才杨安玄的论述极为精彩,再要拔升很难,何况还要用一句话言之。 众人看着从容而立的杨安玄,有人期待精彩、有人等着杨安玄出丑。 阴友齐微笑地看着杨安玄,他相信杨安玄能再绽光彩。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交天下友,此为学之道也。”杨安玄高声答道。 堂上一片赞叹之声。郭俊僵硬着笑脸赞道:“说得好,说得好,哈哈。” 郗恢轻拍案几,道:“阴中正品评杨安玄‘词彩华茂,卓尔不群,才兼文武,堪称栋梁’,本官改动四字,‘风神秀彻,卓尔不群,才兼文武,堪称栋梁’,可定为上中品。” 众皆皆惊,要知“风神秀彻”四字,以前可是评议谢太尉时用过。 郗恢提笔正要写下评语,堂下柱边有人高声道:“且慢,杨安玄仗势欺人,派人暗杀士子袁河,此等德行卑劣之人怎能当此美誉。” 众人惊骇。 郗恢怒道:“什么人胡言乱语,上前答话。” 一名青衣小吏快步上前,来到案前施礼道:“卑职新野郡访问余平,见过郗刺史。” 郗恢怒容满面地喝道:“你方才乱说什么,若无真凭实据,本官定要治你污陷之罪。” 余平不慌不忙地道:“卑职在新野郡访问乡老之时,就访得杨安玄有仗势欺人、逼死老者等种种劣行,奏报给阴中正,阴中正以为查无实据不予采信。” 阴友齐面无表情地看着余平,没想到带来的访问中居然敢针对自己。 余平并不在意阴友齐的视线,他是门下省抽调的令史,太子中庶子能拿自己如何,到手的十两金才是硬货。 杨安玄微微哂笑,这是他预料中事,肯定有人不希望他顺利定品。 “阴中正品评人物当日,杨安玄对士子袁河大打出手,袁河至今更是不知下落,请郗中正让杨安玄退出此次评品,待找到袁河后再行定夺。”余平恭声道。 众人皆知,等知晓袁河生死,品评早已过去,杨安玄最少要被耽误三年时间。 郗恢勃然怒道:“品评人物乃国之大典,哪容你一个小小访问在此大放厥词。来人,将他夹了出去。” 张回和郭俊对视一眼,张回开口道:“郗刺史且慢,若是余平所言是真,杨安玄德行有亏,确实不宜仓促定品。” 杨安玄心中有数,看来张回和郭俊恐怕都不怀好意,这两个人陈深对他们的影响不大,怕是另有人在暗动手脚。 座中士子轻声议论,大堂内嗡嗡响成一片,郗恢连敲案几,亦不能制,场面有些失控。 杨安玄从容站起,来到郗恢案前揖礼道:“郗刺史,我与袁河有些误会,事后已然说开,这位余访问话里话外指愚暗害了袁河,恰巧袁河下落愚知道。” 说着从怀中取出袁河的信,双手呈上。 郗恢接过看罢,冷森森地看向余平。 余平已知不妙,双腿发软,抖个不停。 将信放在案上,郗恢重重地一拍案几,道:“袁河受人指使诋毁杨安玄,自知德行有亏,出外游历,这是他临行所写的信。信中除了袁河的画押外,还有其妻儿的手印,应该不假。” 看向抖成一团的余平,郗恢道:“将这个挑拔是非的小人押下去,问明缘由后,本官要向吏部行文,夺去尔的官身。” 余平瘫软在地。 第五十一章张机设阱 大中正品议落下帷幕,杨安玄以“风神秀彻”的美誉被定为上中品。 时人哗然,要知道这四个字曾品评过一个大人物,已故太尉谢安。 许多人都以为郗刺史所给的评议太过,杨安玄何德何能与谢太尉并肩。 杨安玄意气风发,坚信自己将来的成就肯定要超过谢安。谢太尉打赢淝水之战,挽救了东晋灭亡的命运,自己则会挥兵北上平定北胡,还天下以太平。 回到棘阳又是一番热闹,祭祖、宴客、会友,七八天时间很快过去。 阴友齐行期已定,十一月一日。 阴敦派人送来书信,请杨安玄十月二十六日到庄中一聚,算是辞行。 与阴敦相识近年,两人之间的友情与日俱增,起初两人都带着几分功利心,随着交往加深,已经成了真正的朋友。 杨安玄有些伤感,阴敦是他穿越后的第一个朋友。 从阴敦身上他学到了不少东西,对时下的政治制度、门阀世家、民风习俗等有了深刻的了解。 去阴家庄可不能忘了杨湫,要不然这小丫头能碎碎念一天。 杨湫抱上她的宝贝七巧板,这几天她又新研究出来几种图案,想趁机找阴慧珍显摆一下。 前往阴家堡的路上牛车不绝于道,都是前来参加聚会的士子,杨安玄暗自感叹阴敦真是交游广阔。 道上相遇,认识杨安玄的人纷纷热情地打招呼。 上中品的定品,对应可是六品起家官,多少士人在仕途一辈子都达不到这高度。 眼前这个少年郎才十六岁,假以四十年,成为宰辅亦有可能。 就算不能为友,也要混个面熟,指不定将来有求上门的时候。 汇入到车流之中,浩浩荡荡奔往阴家庄,阴敦闻讯站在木栅处相迎。 等进入庄中,看到坞堡外的空场上停满了车辆和马匹配,来的人至少也在二百以上。 得知阴友齐即将返京,士族纷纷派人前来,便连陈家也派人前来送程仪。 作为新野郡中正,阴友齐的年纪还不到四旬,不出意外的话能连任三五次。 也就是说将来十余年新野士子的定品操于其手,这样的人物决定着家族的兴衰,怎能不来巴结,送的程仪唯恐太薄,被别家比了下去。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格进入坞堡,坐在议事堂与阴晞、阴友齐喝茶聊天。 杨安玄随众向阴晞、阴友齐等人见过礼后,婉拒了留下喝茶的邀请,跟着阴敦出了议事堂。 坞门口阴家族人满面带笑,将来客带往静栖潭方向,沿潭不光有水榭,还有亭台楼阁。 天不算冷,也可以在庄中自行游玩。 阴敦身为长孙,名义上的邀请人,没空光陪着杨安玄,简单地和杨安玄说了几句便又前往木栅处迎人去了。 杨安玄颇有一朝品评新野知的感觉,走到哪里都是热情的寒喧声,笑得两脸发僵,杨安玄寻思找个安静的地方避避。 前面高楼之上,公孙河、高广几人正在指点说笑。 看到楼下的杨安玄,公孙河高声招呼道:“安玄,安玄,上楼一叙。” 得,走不脱了。杨安玄微笑登楼,与众人见礼。看到楼中间摆着案几,铺着白纸,显然正在写诗作赋。 “安玄,吾等正要集思一篇送别赋送于阴兄,你是大才,这篇别赋便由你来操笔。”高广笑道。 杨安玄连连推迟,道:“诸位仁兄谁不是学富五车,安玄年少怎敢执笔。” “怕是今日出门没事先让人写好,不敢丢人现眼吧。”一个声音兀然道。 众人侧目,高广喝道:“陈贤弟,你不会饮酒就少喝两杯,醉酒乱说话得罪人,还不把陈公子扶下去歇息。” 杨安玄认出说话之人,陈深之子陈思,此次定品从五品升为四品。 郡中诗会雅聚他见过陈思数面,这个陈思写得一手好字,画得花草精致,还能弹一手好琴,也能写几首诗,算得上多才多艺, 陈思在新野士子中颇具声望,隐隐还压着阴敦一头,自许是新野郡第一才俊。 可惜杨安玄来到新野后,这第一的名头便换了人,陈思颇为不愤。 加上父亲陈深与杨佺期不睦,陈思借着辩难的机会数次向杨安玄发难,结果反被驳得哑口无言。 淯水八俊,安玄最高的呼声出来,陈思气得砸坏了案上的笔砚,砸东西这一点跟他老子很像。 这次品评,陈深暗使手脚,陈思与朋友聚会没少说杨安玄的坏话,结果心思落了空,杨安玄定在上中品,陈思是又妒又恨。 陈深心知得罪杨家太甚,动念移官别处。 人离乡贱,陈家在新野躬耕有年,若是离开本郡,前路堪忧。 一切都因杨安玄而起,陈思越发痛恨杨安玄。 对于陈思的挑衅,杨安玄轻蔑的一笑。这陈家八成跟自家犯冲,两家之间明争暗斗多次,居然还不死心。 既如此,今天不给陈思一个深刻地教训,都对不住自己两世为人。 主意打定,杨安玄假意急眼道:“陈思,你休要胡言乱语,愚这就作诗一首,送与阴兄。” 对于杨安玄的诗才,陈思就算违心也不得不写个服字,只是今日不是做诗。 看杨安玄发急,陈思越发笃定他不会作赋,笑道:“杨公子,今日是写赋,你那事先准备好的诗就不要拿出来了。杨公子不是‘词彩华茂,才兼文武’吗,想来一篇别赋难不住你。” “谁说愚不会写赋,只是此处热闹不及细思,明日愚定写篇别赋赠与阴兄。” 陈思冷笑,杨安玄的表情在他眼中分明是色厉内荏,越发步步紧逼道:“杨公子若不能当场写赋,就不能不让人怀疑你的诗和《小窗幽句》是有人代笔,你这上中品来得不觉得脸红吗?” 公孙河张口想要相劝,高广暗扯了一下他的衣袍,笑吟吟地站在旁边看笑话。 杨安玄高定上中品,让他起了妒忌之心,明面上不好针对,陈思出面正好乐见其成。 杨安玄惊惶地扫看了一下四周,见无人相帮,强颜道:“写就写,要是愚能写出来你当如何?” 陈思道:“你若能写出让众人称绝的别赋,吾便从这楼上跳下去。” “不可”、“陈兄三思”、“莫要说笑,此非小事,三思”,劝告声四起。 当初凤凰楼上,何长盛也曾说过这样的话,结果回家后自缢而死,此赌不吉。 高广皱着眉头道:“陈兄,此赌太过玩笑,朋友间切蹉技艺,无须如此。依高某看,赌些钱财便可。” 陈思也是硬着头皮说那话,听高广说赌钱财松了口气,道:“那便赌黄金一两。” 杨安玄摇头道:“区区一两金,不赌。”说着,作势转身要下楼。 陈思好不容易将杨安玄将住,哪肯让他轻易脱身,张手拦住杨安玄,笑道:“陈家虽穷,却也有薄资,杨公子你说多少合适便赌多少。” 这个赌就算输了也不过输些钱财,但赢了,杨安玄的名声就毁了,杨家在新野郡也抬不起头来。 杨安玄连连摇头道:“还是不妥,若你故意说吾写的别赋不好,怎么办?等邀齐郡中名士,咱们再赌不迟。” 楼中众人都发觉杨安玄的推脱,纷纷起了疑心。 高广笑道:“安玄老弟,你若信得过吾等,吾等愿意作保。”杨安玄看了眼高广,此人推波助澜,怕是也起了嫉妒心。 迟疑地望向四周,杨安玄略带惊慌地问道:“你们当真愿意担保?”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着答应;有人有些犯难,若是扫了杨安玄的面子,怕难以收场。 陈深唯恐杨安玄借事脱身,大声道:“吾这就写赌约,楼中诸位请在下面签字作押担保。” 杨安玄像被逼到了绝处,把求救的目光看向公孙河。 公孙河转过头看楼外,不敢看杨安玄的眼睛,若是相助杨安玄,定然与楼中众人为敌,得罪多数,不妥。 杨安玄心中暗哂,此人优柔寡断、目光短浅,不可深交。 见陈思提笔欲写赌约,杨安玄道:“且慢,还没约定赌金。” 陈思笑道:“便赌十两金。我祖父逝时给我在城中留下两间铺面,价值五十金,一并押上。” 杨安玄摇头道:“不行,吾可没有那么多钱。” 陈思冷笑道:“此赌吾赢了也不要杨公子的钱,只要杨公子当众说明你的诗作是人代笔,承认不配上中品,以后见到本公子鞠躬行礼便是。” 杨安玄咬着牙道:“好,至少要找齐三十名证人,愚方才与你赌。” 陈思哈哈笑道:“今日来庄中聚会之人不下于二百,区区三十人很快便能找到。就让你多想一会,吾这就去找证人。” 一刻钟,赌约后面便写满了名字,别说三十恐怕连五十都快满了。 杨安玄看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心中冷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看来自己被定为上中品遭人忌恨,这么多人巴望自己出丑。 阴敦闻迅赶来,喝止道:“诸位,这是为何?给阴某一个面子,此赌作罢,楼中已摆下酒宴,诸位还是前去饮宴吧。” 陈思笑道:“阴兄,箭已在弦上,不能不发。这么多人可就等着杨公子做赋呢。” 杨安玄笑道:“既然阴兄来了,不妨也在上面签个名字做保吧。” 阴敦看到杨安玄脸上现出淡然的笑意,立时明白了。 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陈思,心中暗叹这个傻瓜落入陷井还不自知。 飞快地扫了一眼签名做保的人,居然发现公孙河的名字,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公孙河满面羞愧,低头不语。 等阴敦签好名字,杨安玄将赌约折好揣入怀中,笑道:“诸位且让开些,待杨某做赋。” 阴敦索性道:“既然诸位都感兴趣,且将案几搬下楼去,摆在空旷处,杨公子写完一句便让人念一句,这样大家都知。” 高广接口道:“阴兄好办法,杨公子大作高某要先睹为快,这念赋的差使就交给愚好了。” …………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 第一句念出,四下寂然,陈思面无死灰,知道此赌已输。 高广强抑心中赅意,不光惊赅杨安玄的文赋文采斐然,更惊赅于杨安玄的心机深沉,一步步将众人诱入伏中。 此等人物,望之生寒,焉敢为敌。 陈思已经面无人色,靠在树旁摇摇欲坠,公孙河心中暗悔,自己不该骑墙,恐怕既得罪了杨安玄又得罪了阴家。 高广赶紧大声赞了几句,强提精神继续念道:“……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至若龙马银鞍,朱轩绣轴,帐饮东都,送客金谷……” 杨安玄越写越快,笔走龙蛇,待最后一句“……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辨有雕龙之声,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 掷笔仰天而笑。陈思再难支撑,“怦”地摔倒于地。 第五十二章临别伤情 阴敦命人将杨安玄所写的《别赋》收拾好,围观的人眼红不已,这篇《别赋》足可传世,只是阴家是东主,争是争不过的。 高广笑道:“阴兄,安玄这篇《别赋》清新流丽,满是诗情画意,可容愚抄上一遍。” 附和声四起。阴敦笑道:“当然可以。不过,诸位还是先吃饭吧,要不然酒菜都要凉了。” 庄中有人将陈思救起,陈思哪有颜面再留,灰溜溜地悄然离开。 酒席之上,杨安玄成了众人敬酒的对象,特别是那些在赌约上签了字的人生恐杨安玄记恨,恭维话像泼水般倒出。 盛情难却,杨安玄很快就醉眼朦胧。 阴敦笑着解围道:“安玄醉了,愚带他到客房歇息。” 命人掺扶着杨安玄来到客房。等仆从退下,杨安玄从榻上坐起,笑道:“这些人真让人吃不消。” 阴敦知道杨安玄的酒量,倒上一杯浓茶道:“安玄不装醉了,喝杯茶醒醒酒。” 茶叶是阴家庄自产,制茶的工艺是将茶碾成细末加油膏制成茶团,饮时捣碎放入香料煎煮。 杨安玄慢慢地品着茶,体会着不同时空茶饮的滋味。 “安玄,你定为上中品,将来有何打算?”阴敦转动着手中青瓷茶杯,问道。 杨安玄摇头道:“没想过,等朝庭议定品阶后再说吧。” 阴敦放下茶杯,盯着杨安玄的眼睛道:“安玄,想办法去建康吧。你非池中之物,新野郡太小,容不下你,唯有建康帝都,风云际会之地,方是你一展抱负之所。” 杨安玄沉吟不语,看过后燕的雄兵之后,他深感差距太大,靠小打小闹的四百安玄军跟后燕兵马相抗,简直是玩笑,唯有手握北府军这样的数万兵马才有争雄天下的资本。 要想做到这点,便要手握大权,至少也要是州刺史才有可能。 想到几年以后将会发生的巨变,杨安玄心中发急,时不我待,或许真要像阴敦所说到京城去寻找机会。 门外传来杨湫的声音,“三哥,你在屋中吗,喝醉了吗?” 一颗小脑袋探了出来,朝屋内张望。 阴敦和杨安玄站起身,杨安玄以手相招,道:“湫儿你怎么来了?” 杨湫笑着走到哥哥的身边,回过头对着门外道:“阴姐姐,你不是说要回赠件礼物吗,快进来啊。” 阴慧珍红着脸走进屋中,对着阴敦和杨安玄飘飘万福。 阴敦微微皱眉,于礼不合,但看到妹子略显憔悴的面容,心中刺痛,暗自叹息不语。 小妹的情思他约略知道几分,每次在她面前谈起杨安玄,珍妹总是两眼放光,嘴角含笑。 若无六年前的谋划,妹子嫁给安玄,两人实为天作之合,可惜造化弄人,让人吁嘘。 阴慧珍从身旁侍女手中取过长笛,轻声道:“杨公子,你让湫儿妹妹送来的七巧板奴很喜欢,奴马上就要远行建康,临别想将长笛相赠。” 说话间,眼眶湿润,泪水如珠落。 杨安玄心生感动,最难辜负美人恩,虽然自己对阴慧珍更多的只是怜惜,这分情意却让他感动。 伸手接过长笛,杨安玄郑重一揖道:“阴家小娘子,愚一定会好生爱护此笛。” 阴敦见妹子眼中流露出浓浓不舍,轻叹道:“安玄数次跟为兄提起,珍儿你的笛吹得清亮空灵,不妨就在此吹奏一曲,以作离别。” 清越的笛声响起,像山间清泉欢快,如风中春花绽放,有黄鹂啼柳,有细雨微风…… 笛声转急,骤雨狂风、花落枝败、鸟儿悲鸣,接着舒缓低沉下去,似依恋,如别离…… 杨湫坐在哥哥身旁,托着下巴原本一脸笑容地听着笛曲,渐渐地泪满眼眶,更咽出声。 阴慧珍再难自持,将长笛放在案上,踉跄起身,掩面奔出门去。 侍女将长笛捧与杨安玄,笛身青翠如新竹,顺直光滑,足见阴慧珍平时细心护养。 横笛在手,试了试音,想起那曲“长亭外”的送别曲,杨安玄信嘴吹来。 初时生涩,渐至流畅,笛声清远悠扬、忧而不伤,透出淡淡的离愁别绪,有眷念和挽留,也有对行客的祝福…… 阴慧珍的住处对面西楼,与客房相对。 伏案抽泣的阴慧珍听到隐约传来的笛声,情不自禁地走在窗前,侧耳静听,在心里默记着曲谱, 想到此曲是杨公子专门送予自己的,不知不觉绽开笑容。 眼泪犹挂在脸上,有如带露的花瓣。 ………… 《别赋》一出,棘阳纸贵,再无人怀疑杨安玄的才华。 第二天,陈府便乖乖地送来六十两金,并至上歉意,声称陈思羞愧难当,已经起程离开棘阳,出外游历去了。 陈深告了病假,托人活动谋求他任,不复与杨佺期相争。 ………… 十一月一日,巳时。 十里长亭,杨安玄带着杨湫为阴敦、阴慧珍送别。 官面上的送别酒宴早已经举办过了,今日来送行的都是亲朋好友。 举杯怅饮,需啼泣而别(1)。 入乡随俗,杨安玄也更声泪落,道:“阴兄,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路珍重,鹏程万里。” 阴敦举袖拭泪,道:“安玄,真不忍与你分别。希望你能早来建康,吾兄弟便又能相聚一堂。” 阴友齐微笑道:“安玄,你与敦儿情意深厚,吾甚欣慰。数日前在庄中做《别赋》,棘阳为之纸贵,吾身为品评你的中正官,与有荣焉。” 杨安玄躬身礼道:“安玄能定为上中品,全仗阴伯父鼎力相助。” 阴友齐摆摆手,道:“你若自身没有才华,吾便想相帮亦无能为力。” 目光扫过亭外与人话别的公孙河,阴友齐神情微凝,这个公孙河的表现着实让他有点失望。 虽然公孙河决定随阴家一起进京,但是他打的主意是让阴家替他在户部活动,想要谋求一个富县做县丞。 和杨安玄一样,阴友齐认为公孙河短视贪利,不值得大力扶持。 公孙河与高广等人谈兴正浓,不时地发出笑声,不知道自家的命运已然黯淡。 目光重新落在杨安玄身上,阴友齐温和地笑道:“安玄,敦儿去京中就读国子学,国子学中高门子弟众多,吾不过是五品太子中庶子,对敦儿的助力不大。” “安玄你才华横溢,吾想请你赋诗一首,注明赠别敦儿,这样敦儿能借你的诗在京中迅速得名。”阴友齐捋着胡须,道:“舐犊之情,不情之请,还望安玄答应。” 杨安玄慨然应道:“不说阴伯父对愚的简拔之恩,便是愚与阴兄的交情,这首赠别诗也是情理中事。” 阴友齐点点头,与公孙河相比,杨安玄不知高明了多少。 纸笔摆上,杨安玄略做沉思,在云节纸上挥毫写下题目:送友阴敦赴建康。 看到杨安玄提笔,亭外说话的人纷纷挤了过来。 阴敦见状,大声吟诵出杨安玄所写的诗句,“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虽然早知杨安玄出手必是精品,众人听到诗句仍不免赞叹。 公孙河看着诗名,真想让杨安玄也写首《送友公孙河赴建康》,只是自己上次骑墙与杨安玄的关系渐疏,此时张不开口。 阴敦整衣,郑重与杨安玄相揖话别。 道旁牛车,杨湫跳下来,满面泪痕,泣不成声。 张兰忙上前扶住自家小娘子,她经常随杨湫来阴家庄玩耍,对阴小娘子的远行也满是伤心,眼睛酸酸的发涩。 车窗撩起一线,车内明眸落在亭中杨安玄身上,从水榭相识,那句“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便说进自己心中,自家时常想起那飘扬的黑发,挺拔的身姿,温和的笑容。 十排村放纸鸢,自己的心就像高高飞舞的纸鸢,快活得要唱出来。 当那些坏人拦在自己身前,自己想到的不大哥,而是相信杨公子一定会来的。 杨公子将那登徒子一脚踢倒,自己忍不住笑了。只是杨公子只顾拉着湫儿,都没有留意自己的笑脸为他绽放。 有时候自己真羡慕湫儿,无忧无虑,还有杨公子这样的哥哥宠着她。 自己忍不住向湫儿打听杨公子,看样子湫儿已经查察出什么,自己也想忍住不问,只是每次见到湫儿,总是情难自禁。 当得知祖父和父亲打算把自己送进东宫,自己的心都碎了,所有的美好都在瞬间崩塌。 杨公子让湫儿送来的七巧板,陪伴自己渡过了最伤心的时光。 那日杨公子来庄中话别,自己鼓足勇气送出竹笛,希望杨公子能好好爱护那竹笛,就像自己珍爱每一件杨公子送来的礼物一样。 能让竹笛陪伴杨公子,了却自己的一段心愿,那日听到的送别曲,总在梦中萦绕,今生再难忘记。 那个让自己心头狂跳的男子,终究不明白自己的心思,爱慕的话永远没有机会说出口,阴慧珍心如刀绞,痛哼出声。 车身一震,开始向前驶动。阴慧珍在车内痴痴地望着车旁长身玉立的杨安玄,泪落无声。 车帘落下,轧轧的车轮深深地碾在心头,渐行渐远渐心碎,此别今生只能在梦中相见。 第五十三章游山玩水 这段时间杨佺期的心情很舒畅,税赋按时收了上来,税米及布、绢、丝、绵等物资堆满了仓库;没有了陈深从中作梗,衙署的公事变得通畅。 杨家犁在新野郡推行,郡中多垦了近万顷地,按每亩收三升税米计算,意味着能多收二十万石税米,足以支付官员的俸禄、军粮以及各种开销。 有了钱粮,杨佺期准备把新野郡各县之间的官道平整一次,水利设施也该修一修了。 穰、朝阳、安昌三县行文要求修一修破损的城墙,也可以答应。 去年赈灾吸纳了数千流民,今年多成了治下百姓,黄籍增长了二千多人。 募兵近千,可堪驱驰,这些可都是大政绩。 再多交点钱粮到州府,考绩的时候至少也在上下品。 新野郡还算太平,百姓安居,与前任太守韦仁相比,杨佺期在百姓心中声望颇高,数次出外巡视,百姓见到都跪倒拜谢,感激涕零。 有一点,无论是杨佺期还是郡中官吏还没有发现,郡中怀孕的妇人多了起来。 当然也有些小麻烦,郗刺史行文让各郡征募新兵。今年年景好,愿意当兵吃粮的人少了,从八月募兵到现在,还不足百人。 国事顺畅、家事也顺心。 自打安玄被定为上中品后,董氏不再在耳边嘀咕抱怨,而是改念叨让安远率军,安深、安玄从政,兄弟三人有文有武,足以兴盛家业。 杨佺期不置可否,心中暗哂妇人长发长见识短,安玄的前程估计要比自己远大,杨家将来要靠安玄。 不过就像大哥和三弟扶帮自己一样,将来安深、安远也能辅助安玄,一荣俱荣。 安玄若能做上宰辅,便能保证杨家再度成为顶级门阀,重现杨门荣光。 偶在后园中散步,杨佺期看到两个女儿坐在亭中,脑袋凑在一处在案几上摆弄什么,湫儿拍手开心大笑,漓儿也满面笑容。 后宅不宁一直是杨佺期的心病,袁氏和董氏不和影响到彼此的子女,安远与安玄相争,漓儿与湫儿互不搭理,如今看到两个女儿能和睦相处,怎不让他老怀大慰。 中正品评的结果报往司徒府,等最后的结果出来要到明年二月了。杨安玄感觉无所事事,向杨佺期提出再返洛阳孟津关。 杨佺期断然拒绝,君子不立危墙,上次杨安玄冒险深入敌境,这次放他去边境指不定会找借口去秦国逛逛。 恰巧,汝阳袁家送来书信,一年一度为袁氏先祖作祭,邀请袁夫人归宁。 自袁绍、袁术两兄弟相继败亡后,汝南袁氏已经衰败,如今朝中显赫的袁家是陈郡袁氏。虽说两袁在西汉时是同宗,但多年未往来,早已断了联系。 袁氏先祖的坟冢在汝阳县,袁氏家族的墓地在城东三十五里,占地六十余亩。汉故司徒袁安的墓南北排列,三处墓冢,十分壮观。 袁氏族人星散各处,每年十二月一日祭拜先祖才会聚集,族人齐聚互通信息,宽裕的帮着贫寒者,以示不忘先人之志。 东汉时与杨家并为两大世家的袁家,如今破败不堪,汝南袁氏甚至从士族谱上除名,实在让人唏嘘。 袁夫人十五岁嫁于杨佺期,离开汝阳老家有二十余年,最近一次归宁是十多年前了。 被书信勾起思乡之情,袁氏向杨佺期提出想回老家看看。 杨佺期公务在身走不开,护送的任务自然落在杨安玄身上。 杨湫得知后,吵着闹着要一同前往,家中属她最得宠,自然心想事成。 七辆牛车,三辆坐人,四辆装货。 袁氏作为出嫁的女儿回老家,又有十多年未归,袁氏忙里忙外地张罗送给各房的礼物,四辆车装得满满的。 除了钱帛外,吃穿住行一应俱全。 从棘阳前往汝阳有数条道路,可以直上南阳前往洛阳,再从洛阳折往汝阳。 但北方有战事,杨安玄决定走义阳郡再北上豫州。 年初时杨安玄曾率军到义阳郡大复山一带剿匪,从往来的商旅反馈来看义阳郡内已无匪患。 杨佺期还是抽调了三十名轻骑护卫车队。义阳郡的匪患虽清,但妻女的安全绝不能掉以轻心,万一出点事哭都来不及。 按制兵马调动特别是穿州过府需要五兵部的公文,可是自恒温以来朝庭对地方兵马的约束力极低,州刺史、郡太守像杨佺期这样拥兵自重的不在少数,加上人数不满五十,有了杨佺期的军令即可。 那些轻骑得知跟随三公子护卫主母前往汝阳,无不欢欣鼓舞。 要知道当年随同三公子从洛阳南下的那些袍泽,后来多去了安玄新军,如今个个都升了官,最少也成了什长,这让轻骑营中的将士眼红得很。 最近三少定品上中,世人皆知三少定然飞黄腾达,若被三少看中升官的机会就来了。 从棘阳前往汝阳不过四百来里,离十二月一日还有二十多天,时间足够。 杨安玄没有急着赶路,辰末才动身,申正不到就找宿处。沿途遇到风景便停下车马,带着母亲和湫儿游山玩水。 不说湫儿乐开了花,袁氏也笑容满面,平日除了上街买点东西外,一天到晚拘在屋中,哪得机会四处观看风景,心情舒畅。 晃悠悠走了七天到了平氏城,沿途官道商旅往来不绝。及近城边,没有看到商贾聚集的营帐,大复山可以顺畅往来了。 杨湫坐在马前,倚在杨安玄的怀中,兴奋地东张西望,问道:“哥,你上次扎营在哪?” 杨安玄轻轻地敲了敲杨湫的脑袋,让她安分点。 用皮鞭指了指扎营的地点,道:“就在那边。别乱动,马上进城了。” 三十多匹战马进城,走哪都引人注目。守城的兵丁紧张地拦住车骑,查看过所,又问来意,得知是新野郡杨太守夫人前往汝南省亲祭祖,松了口气。 对新野郡的官军平氏城还是颇具好感,四月份杨太守派兵帮着平氏城剿灭了大复山的匪患,而且几乎是秋毫无犯。 有人甚至认出最前面的杨安玄,热情地跟这位杨将军打招呼。 杨湫扬着笑脸,频频与人点头,仿佛当初带兵剿匪的是她一般。 杨安玄率众入城,熟门熟路地找到住过的朋归客栈,将四个跨院一并包下。 这是笔大生意,人吃马嚼住一晚至少千钱以上的收入。 掌柜的乐得满面开花,忙前忙后地招呼着,自打大复山的匪患平定后,这半年多没接过这么大的生意了。 伙计们愁眉苦脸,人多马多他们受累,再大的生意抠门的老板也给不了几个赏钱。 听到守城的兵丁禀报,新野郡杨大守的夫人带着数十轻骑过境,郭县令问道:“可看清带队护卫的是谁?” 得知是杨安玄护卫,郭潜立刻起身吩咐道:“速速备礼,本官要前去拜会。” 平氏城离棘阳城不远,往来的客商会将棘阳的消息带来,《小窗幽句》郭潜也读过,甚至买到了最新的书册版。 当杨安玄被评为上中品的消息传来,郭潜深悔错失结交的机会。 四样礼品备齐,在田大河的掺扶下郭潜坐进牛车,挥手示意前往朋归客栈。 田大河苦着脸禀道:“主上,杨公子讨厌仆,仆还是不前去惹厌为好。” 凭借着一副巧嘴,田大河很快从苦役中脱身而出,成为了郭县令的仆从。 因为为人机敏,做事很得郭潜的欢心,逐渐将家中事情交给他去办。 郭潜点头,牛车不急不缓地朝朋归客栈驶去。 县令造访,客栈内鸡飞狗跳,掌柜的暗暗叫苦,原想从这伙人身上多捞几钱,现在看来别说赚钱,若是伺候不周恐怕连店都要开不下去了。 隔着帷帐问候过袁夫人,杨安玄与郭县令来到外间叙话。 寒暄过程之中,郭潜笑道:“杨公子赶走贼寇,本官重新召回凌云观的道士,在山间修建亭台,香火渐盛。” “大复山中景致极佳,杨公子若是不急着赶路,不妨暂住两日,顺便带袁夫人到凌云观中烧香祈愿,那里的香火极灵的。杨公子重兴凌云观,功德无量,想来三清都会护佑。” 内屋袁氏听得真切,她信佛并不斥道,对神仙、菩萨都信的,听说香火灵顿时动了心。 等送走郭县令,袁氏提出明日想去凌云观烧香,杨湫只要有玩举双手连带双脚赞成。 ………… 戌时,田大河满身疲惫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县衙西北角的矮房,隔得不远便是牲口棚,随风时不时传来臭味。 倒在矮榻之上,田大河舒展了身体,比起那些还在做苦役的同伴这日子算是不错了,可是要比起在山寨时做五寨主可就差远了。 躺在床上转辗反侧,左脸火辣辣地痛。晚间郭县令的二少爷郭理给的一巴掌,嫌自己递东西慢了些。 伸手摸脸,暗暗咬牙,狗东西不就是仗着你有个好爹吗,早晚有一天要让这小子跪在地上舔自己的脚。 杨安玄又来了,田大河打了个寒颤,这个少年人心狠手辣,自己惹不起,还是躲远些为妙。 有些事想躲也躲不开,半个月前自己替郭潜买东西,路上走过来一个挑夫,轻声唤自己五寨主。 田大河吓了一跳,好不容易从苦役中脱身,若再沾染上郭县令非剥了自己的皮不可。 还好那个挑夫没有纠缠,只是告诉他赵寨主找他,给了个地址便走了。 赵屠子又回来了,田大河的心活动起来,只是想到那日血淋淋的场面,那些充装苦役的同伙已经死了三分之一,田大河还是老老实实地回了县衙。 长夜难熬,田大河想起在山寨时那几个抢来的女子来,脑中现出郭县令的小妾娇柔勾人的媚样,下身立时有了反应。 起身翻箱,里面藏着些钱,是他平日找着郭县令的旗号从卖东西的商家手中索要来的。 一共三百六十七枚,数过不知多少遍,田大河叹了口气,这点钱只够到城南最下等的窑子过一晚,连百花楼的大门都进下去。 重新将钱藏进箱子,重重地倒在榻上,田大河眼中泛起凶光,富贵险中求,何妨偷偷去见一下赵屠子,把杨安玄来了的消息告诉他。 若能报了仇,自己做回寨主,把郭潜的那个小妾抢到手,天天抽郭理那小子一百鞭,让郭潜伺候自己吃喝拉撒…… 时而兴奋,时而渴望,时而忐忑,欢喜与恐惧夹杂着,田大河慢慢进入梦乡。 第五十四章凌云逢道 大复山中的道路拓宽过,牛车能一直通到凌云峰下。 今年七月,郭县令为了到凌云观烧香祈福,让那二百俘虏的喽兵将道路拓宽,沿途修建亭台,供香客、游客歇息。 袁氏下了车,站在山脚抬头往上看,一条笔直的石阶仿如直上云霄,足有上千阶,令人望而生畏。 杨安玄想命人准备竹轿,可袁氏说拜神得心诚,还是步行的好,杨安玄只得安排随行的四名健妇在左右小心扶持。 杨湫下了车,不管三七二十一,兴奋地迈步往上冲。 杨安玄忙追到她身后,山道陡峭,要是失足滚下来可不是玩笑。 走了二百多阶,杨湫便走不动了,抱住杨安玄的腿要他背。 袁氏嗔怪地责道:“湫儿,你都长大了,还让哥哥背成何体统。” 杨湫撅着嘴道:“三哥说用竹轿抬,娘你又不肯。湫儿走不动道了,脚酸。” 杨湫才九岁,杨安玄笑着把阮籍的名言说了出来,“礼岂为吾辈设也”。 蹲下身子,杨湫得意地趴在哥哥背上。 袁氏无奈地摇摇头,道:“玄儿,你将湫儿宠得无法无天,将来她嫁人怎么办?” 杨湫娇嗔地道:“娘,湫儿才不要嫁人呢。三哥,快走,不理娘了。” 杨安玄背着杨湫向上迈步,脑中闪过阴慧珍的面容,不知道阴小娘子到京城了没有,进东宫之事不知最终如何? 走走停停歇歇,半个多时辰才登至山顶。袁氏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站在灵官殿前歇息。 杨安玄先一步到达,杨湫从他背上下来,好奇地打量着道观。 观中有不少香客、游客,殿前的香炉香烟缭绕,看来重兴后的凌云观香火不错。 香炉旁站着个年轻道士(1),蓝色麻衣道袍,脚踩云履,手拿拂尘(2),黑发束竹簪,面如冠玉,双目有神。 山风拂动袍角,手中拂尘轻摆,真乃神仙中人。 看到杨安玄注目,那道人两手相抱,举在胸前,拱手为礼。 杨安玄还了一揖,袁氏休息的差不多了,举步入殿烧香。 灵官殿、三清殿、玉皇殿,殿殿烧香叩拜。杨安玄和湫儿一左一右随着母亲下拜。 杨安玄心无杂想,清净如镜,诚心祷告,祈愿前世今生有缘人皆无恙。 袁氏布施了二千钱,观中道士殷勤请入客堂奉茶歇息。 从杨湫嘴中得知杨安玄就是带兵赶走贼寇的将军时,几名道人稽首拜谢。 杨安玄忙闪在一旁,道:“三清有灵,自会护佑道门子弟,杨某不过是借神之力,聊尽心力而已。” 客堂外走廊传来一声清越的赞声:“好一个‘借神之力,聊尽心力’,居士有此善念,三清定然护佑。” 拂尘甩动,那个年轻的道人步履轻盈地踏进屋内,从容对着众人行礼。 杨安玄抱拳为礼,笑问道:“道长有礼了,请问道长尊姓大名,在凌云观清修多久了?” “贫道寇谦之(3),在嵩山修道,并非凌云观中道人。”那道人微笑应道:“数月前,贫道静坐时触动灵机,得老君指点南下寻找有缘人。方才听到公子说的那习话,看来居士便是贫道要找的有缘人。” 杨安玄笑道:“有缘人?不知仆与道长有何缘份,莫非道长要在嵩山兴建道观吗?” 话语带着调侃,杨安玄以为寇谦之看到他带着不少随从,袁氏布施大方,有意前来化缘。 寇谦之一甩拂尘,平静地道:“贫道并非想要化缘,只想与居士深谈一番。” 寇谦之,杨安玄猛然反映过来,试探地问道:“道长是寇谦之,冯翊万年人氏吗?” 见到道人轻轻颔首,杨安玄正容揖礼,道:“弘农杨安玄,见过道长。” 若要排出道教的十大人物,这个寇谦之绝对名列其中,而且排位靠前。 历史上的寇谦之改革天师道,被后世称为天师,北魏皇朝更尊其为国师。 最让杨安玄记忆深刻的是史书中记载北魏太武帝为其修建静轮天宫,耗资巨万、修建十八年尚未完成,惜乎后来被拆除。其弟子继承其遗志,修建了被称为奇迹的悬空寺。 寇谦之,这是一个可以称尊道祖的大人物。不过两世为人的经历,足以让杨安玄用平常心对待任何人。 有缘人,杨安玄露出一丝笑意,纷杂的念头涌上心来,都是如何利用这个道教的大人物、未来的北魏国师。 寇谦之见杨安玄知晓他的名字,微笑道:“正是寇某,原来是写《小窗幽句》的杨公子,幸会幸会。此地非讲话之所,徐道长,可否借旁边的静室一用。” ………… 客房旁侧的静室,两人凭几对座,徐道人奉上清茶后,垂帘离去。 三清画像下的香炉青烟飘散,鼻端弥满香味;阳光从四方的窗棂中照入,光柱中尘埃漫舞,却让人感觉静谧安宁。 杨安玄喝了口茶汤,道:“涩了些。” 寇谦之淡然开口道:“这是山间野茶,味重了些。贫道在嵩山修道的闲余,也采了些野山茶,杨居士若是去嵩山,贫道当烹茶以待。” “茶性清雅,与道家之静、虚、淡相合,可致天人合一。”杨安玄微笑地卖弄着后世所知。 寇谦之眼神一亮,端起茶呷了一口,赞道:“杨公子深具慧根,说出的话让人深思,看来老君的指点没错。” 杨安玄微笑不语,心中微哂,这老君不知是寇谦之假托还是幻想。 寇谦之继续道:“贫道自幼修道,十八岁时遇仙长成公兴,随之入嵩山太室山石室修炼。太元十五年(390年),仙师羽化登仙后,贫道仍在石室苦修不懈。今年八月,贫道静坐,老君显梦,言佛渐侵道,命我下山访有缘人,寻求革除旧弊、重兴道教之法。” “道长有此雄心,让人敬佩。”杨安玄侃侃言道:“如今南北佛教大兴,反观道统在三张之后,祭酒道官私传教职,招收不良弟子,榨取道民的钱财,妄传房中术等等,恶习横生、弊病处处。” 寇谦之叹道:“杨公子说得不错,贫道正欲革新弊端,拨乱反正,重兴我道门。杨公子有何教我?” 杨安玄慢慢地饮着茶,脑中回忆着历史上寇谦之所为,斟酌着言语。 寇谦之也不催促,端坐静候,偶尔甩动一下拂尘。 一盏茶下肚,杨安玄开口道:“寇道长虽得仙长传授,苦修不辍,但名望仍不够,要想登高一呼,道门景从,仍需时日。” 寇谦之点点头,道:“贫道今年而立,准备用二十年养望造势,期望有生之年能达成所愿。” 这是有大志、行大事之人,杨安玄知道寇谦之也是这样持之以恒的,道:“道长苦心为道,三清定然护佑。不知道长想如何养望?” 寇谦之显然深思熟虑过,淡然道:“吾师乃仙人,因火烧仙宫,被罚人间,与贫道有缘传道予贫道。仙师七年罚期满重返仙宫,临别授贫道天书。” 杨安玄微笑地看着寇谦之,心中想着这是讲故事的高手,难怪将来能讲故事打动帝王成为国师。 “贫道苦修仙家秘诀,老君时常入梦授业,让贫道招收弟子,讲经施术,弘扬道教,功成之日授贫道天师之职。”寇谦之两眼放光,神采奕奕地道。 不知是不是自我催眠的效果,寇谦之神情亢奋,仿如要发出光来,越显仙风道骨。 这副好皮囊容易打动信徒,杨安玄决定无论寇谦之是否真的得到老君托梦,自己都要做好这个“有缘人”。 在道门发展的历史进程中,伸手用力地推上一把,让车轮转动得更快一些。 “道长除了苦修外,还应著书立说,广播经义,扬名天下;革除旧弊制定戒律礼仪,让弟子遵守;吸纳佛儒所长,为道所用……” 杨安玄侃侃而谈,寇谦之频频点头。杨安玄所言有的他曾想到,有的没有想那么深,还有的话像被拨开迷雾,豁然见月,真是喜不自胜。 “欲兴道门,既要自下而上,亦要自上而下。”杨安玄道。 “自下而上,便是道长所说的招收弟子,讲经施术。但世人多愚,急功近利,道长能点化几人?” 寇谦之振衣端座,道:“愿受教。” “道教节日众多,世人多有趁节庆烧香祈福的习俗。仆听闻汉时有名叫陈子祷之人,与东海龙王三公主成婚,生三子,分别是上元一品九气天官紫薇大帝,中元二品七气地官清虚大帝,下元三品五气水官洞阴大帝。” 听着杨安玄的故事,寇谦之笑道:“此三元大帝也。” “正月十五,天官赐福;七月十五,地官赦罪;十月十五,水官解厄。人间事无非得福、免罪、消灾尔。” 寇谦之心领神会,接口道:“只要世人诚心向三元大帝祈拜,自可心想事成,若有灵念,信众自然增多。贫道知之矣,请问居士自上而下当如何为之。” “信众不分高低贵贱,但世人却有高下之分。”杨安玄就像举着根棒棒粮引诱孩童的坏叔叔,敦敦善诱道:“道长想一想,若能将名士、重臣甚至君王收为信徒,对道门的发展有多大的帮助。道长若能成为国师,道教成为国教,道门昌盛指日可待。” 寇谦之越发笃定杨安玄就是梦中那个有缘人,兴奋地连甩拂尘,道:“杨居士一席话,令贫道醍醐灌顶,受益良多。道门若得大兴,居士之功功不可没。” 说着,寇谦之起身,来到杨安玄面前稽首下拜,道:“贫道最后有一问,道门大兴,在南在北?” 杨安玄有些恍惚,长江之南五斗米道现任教主是孙泰,他被诛杀后侄子孙恩接任,待孙恩发动起义,便吹响了晋朝灭亡的号角。 算算没有几年时间了,杨安玄心头涌现紧迫感。 看着寇谦之,杨安玄含糊地道:“当北方有变,可下山北行。” 杨安玄坦然受了寇谦之三拜,虽然他所说都是寇谦之在历史上曾做过的事,但道门将来在北魏大兴,自己提前指点寇谦之,是当之无愧的"有缘人"。 第五十五章悬瓠收勇 游罢凌云观,杨安玄带着车队穿过大复山前往复阳城。 山道间商旅往来不断,风平浪静,匪患已绝。 杨安玄骑马行在队列之前,左顾右盼有些自得,眼前的繁华平和有他的一份功劳在。 自己的到来为这个时代做了一点改变,无论是棘阳赈灾还是大复山剿匪,能力虽小,心意却在。 驻马山岗,望着延绵起伏的山峦,大好河山。终有一天自己会率领千军万马改天换地,结束乱世,还天下以太平。 当杨安玄等人到达复阳城时,寇谦之也下了凌云观,他没有回嵩山,而是继续南下。 寇谦之要去吴郡拜访五斗米道首孙泰,看看晋国天师教的情况,虽然杨安玄说道门兴在北,他还是要亲自看看究竟兴在南还是兴在北。 田大河偷偷地出了北城,拐进不远处的一个村子,村中道路狭窄,两旁是低矮的茅房,地上的青石板磨损得厉害,下面积着污水,臭味四溢。 按照那挑夫所说,一路走到村尾,看到乱石堆砌得围墙,田大河站在外面探身往院里看,两名汉子正光着膀子剥狗皮。 推开摇摇晃晃地院中,田大河走了进去。院中血腥味浓郁。 看到田大河进院,其中一人放下刀子,在破布上擦了擦手,咧着黄板牙笑道:“五寨主来了。” 田大河记得此人是赵应的手下,点点头道:“赵大哥在屋?” 黄板牙笑了笑,示意田大河跟着他往里走。穿过阴暗的房屋来到后院,后院是座小山,黄板牙没有停,带着田大河上山,进了山后的林子。 在林中走了一段,七拐八绕,田大河被绕得发晕,正要发火,黄板牙笑道:“五当家,不远了,赵大哥吩咐小心点。” 又走了一刻钟,来到处山崖,田大河见赵应满面笑容地在等他。 田大河快步上前,恭敬地揖了一礼,道:“田大河见过赵当家。” 赵应眼中闪过满意的神情,这个田大河识趣得很,难怪比别人耐活。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坐下说话。” 两人就在石块上坐下,田大河发现赵应的脸颊上多了道伤疤。 赵应摸着伤疤道:“在复阳时挨了官军一箭,差点要了命。老子命硬,阎王不收,哈哈哈哈。” 寒喧几句,田大河道:“赵当家,仆不得自由,午时前还要回去。赵当家找仆何事?” 赵应打听到田大河做了平氏城县令郭潜的仆从,道:“当初兵败,有两百兄弟被押在城中做苦役,赵某想救他们脱身,然后回龙袍山,重操旧业。” 田大河问道:“赵当家现在还有多少人?” “不足百人。”赵应知道不能说谎,实话实说道:“有二十多人进了城,城外有六十人左右。” 田大河盘算了一会,道:“这点人手怕是不够。城里有五百兵丁,还有差役。那姓郭的狗官心毒,做苦役的兄弟虚弱不堪,累死了五十六人,就算能救下他们也是拖累,逃不远。” 赵应皱着眉毛道:“总不能看着兄弟们受苦不救吧。” 田大河盘算着赵应话中有几分真意,凭不足百人想救人别把自己搭进去,不如祸水东引,道:“赵当家,前两天那个剿灭山寨的杨安玄又来了平氏城。” 赵应一惊,站起身问道:“他怎么又来了,带了多少兵马?” 田大河笑道:“赵大哥莫惊,那小子是护送他娘去汝阳探亲,随行倒是带了二十多名轻骑,还有十多车货物。” 赵应听说杨安玄不是为他而来,松了口气,重新坐回石上,骂道:“他妈的,姓杨的没少搜刮老百姓的东西,回老家探个亲就有十多车东西,要是山寨还在,非劫了他不可。” “汝阳远在豫州。听说有不少燕国的溃兵逃到了豫州的山里,赵大哥若能联系上,做了这场买卖,光数十匹马都能吃个饱。”田大河眼中闪着阴毒的光,杨安玄就像插在他心头的刺,一日不拔除一日不舒坦。 赵应沉吟不语。田大河继续道:“只要吃下杨安玄,夺了马和货物,赵大哥便可用财物雇佣溃兵,回过头来夺了平氏城,抢他娘的。” 田大河疯狂地嘶吼着,脑中浮现出搂着郭潜的小妾,郭潜和他的儿子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情形。嘴中嘶嘶地笑出声,有如吐信的毒蛇。 赵应用力一拍田大河的肩膀,道:“兄弟,说得好。你先回城等消息,想办法联络上做苦役的弟兄们,就说赵老大回来救他们了。” 田大河谦卑地笑着点头,心中却想着该说田当家来救他们了。 ………… 车队经过复阳前往平春,再由平春北上进入豫州的地界。周永是率队的屯长,熟悉道路,杨佺期派他做向导。 与杨安玄并辔而行,周永笑道:“三少,明天就能到达朗陵了,然后过确山折向东前往悬瓠城(1),到了悬瓠城再往北走两天就到了汝阳城。” 周永很珍惜这次机会,要知道当年他比赵田还早任屯长,现在赵田已是部司马了,而陈华不过是他麾下的轻骑,已同他平起平坐。 赵田、陈华等人如今戍守在孟津关,杀敌立功的机会多得是,怎不让周永羡慕。 杨安玄道:“周大哥,确山安不安全?昨天听客栈的人说,慕容垂灭掉慕容永后,有溃兵流窜至嵩山一带为祸,豫州境内不太平,你让大伙注点意。” “三少放心,都是老行伍,护送夫人和小娘子,大伙都警醒着呢。”周永笑道:“若真有毛贼不开眼,正好让他们见识见识杨家军的厉害。” 车队顺利经过确山城,折向东奔往悬瓠城,众人没有查觉身后跟上了尾巴。 官道上时常遇到役夫,车运人背长长的队伍蜿蜒数里,打听后得知朝庭有旨命豫州刺史庾楷在悬瓠城驻兵两万谨防燕军南侵。 大军驻扎,吃喝拉撒的事不少,庾刺史征役,让豫州各县运送粮草至悬瓠城。 朝庭另外下旨,让徐州五千兵马进入悬瓠城驻防,粮草由徐州自行征役运送。 路上的气氛紧张起来,袁氏生怕胡兵南犯,道路不宁,下令加快速度前去汝阳,不再四处游玩。 悬瓠城已经成为兵城,四城门都扎起了营寨。自打悬瓠城驻扎兵马后,经过的商旅没少受盘剥,庾刺史不作声,悬瓠城的县令更不敢得罪这些兵大爷,商旅只能自认倒霉。 杨安玄等人穿着皮甲,悬着兵刃和弓箭,穿着打扮是官军,一路之上以为他们是哪来的援军,没有人盘问。 车队正要进南城门,从城门西侧走来一队士兵,背负着喂马的草,将官道堵住。这些士兵并非正式的兵卒,而是充当杂役的乙士,伐马草归来。 杨安玄示意车队暂让在一旁,让他们先走。杨安玄注意到队伍中有一人,背上的马草高高坟起,至少有二百余斤,比其他人的两倍还多。 那人经过杨安玄时,杨安玄忍不住赞道:“好壮士,好气力,怎为马伕?” 那人将背上的马草丢在地上,望着杨安玄感叹地道:“大丈夫弯弓三石,惜无人识。” 还没等杨安玄说话,押送这些乙士的兵卒走过来对着那汉子便是一鞭,喝骂道:“蒯恩,你又发什么牢骚,再他妈扔马草,老子剥了你的皮。” 蒯恩,杨安玄像被闪电击中,幸福得全身发抖。 跳下马,仔细打量蒯恩。蒯恩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四方大脸,浓眉阔嘴,络腮黑须,身材高大,威武雄壮。 “好汉子,哪里人氏?”杨安玄强抑欢喜,不好直接道明蒯恩是兰陵承县人,那着实惊人,要比寇天师还要天师了。 执鞭的士卒打量着杨安玄,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别挡了道,误了交马草,你吃罪不起。” 杨安玄从怀中掏出校尉印,在那士卒面前一晃,也不言明自己是雍州的校尉(2),含糊其词地道:“本将乃军中校尉,你们是哪里的兵马,归谁统辖。” 那士卒看到杨安玄手中官印,立时矮了一截,恭声禀道:“吾等是豫州兵马,归校尉胡固统辖。” 看着弯腰扛起马草的蒯恩,杨安玄绝不肯放过这员猛将,对周永道:“周大哥,你带车队先进城住下,愚去见见这位胡校尉。” 周永不知杨安玄要做什么,点头应是。杨安玄到袁氏的车前禀明,让袁氏取了钱带在身上,周永带着车队先入城不提。 追上运草的队伍,杨安玄笑着对那士卒道:“有劳老哥替愚引见一下胡校尉,就说棘阳杨安玄求见。” 说着取出一串钱塞到那士卒手中,士卒笑着收下,点头答应。 杨安玄走到蒯恩的身边,轻声道:“蒯恩,愚乃雍州的校尉,愚看你是个勇士,你愿不愿意随吾前去雍州从军?” 蒯恩诧异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迟疑地问道:“将军为何助仆?” “愚见你负草倍于他人,可见力气倍于常人。”杨安玄道:“你方才言能开三石弓,如此健儿当披坚执锐在沙场建功立业,怎可充装马伕。助你便是助己,两利也。” 蒯恩被杨安玄打动,道:“若将军能说动胡校尉,蒯恩愿随将军前往雍州。” 没费什么周折便见到校尉胡固,二两金达成交易,蒯恩从豫州乙士转为雍州甲士。 杨安玄十分开心,蒯恩是员勇将,史书中称他身经百战,胆力过人,战功赫赫,最让杨安玄看重的评价是“诚心忠谨”,这样的人物怎容错过。 问明蒯恩会骑马,杨安玄索性再花二十金,从胡固手中买了战马、皮甲和铁矛。 看着披甲执予、威风凛凛的蒯恩,杨安玄开怀笑道:“蒯恩,愚今得你,喜不自胜,万金不换。” 蒯恩见杨安玄如此看重自己,深为感动,单膝跪地道:“蒯恩愿为将军效死。” 杨安玄双手相掺,道:“你在沙场杀敌建功,便是报愚。” 一旁的胡固感慨道:“蒯恩,你能得遇杨将军,实是有幸,好自珍惜。” 杨安玄关切地道:“蒯恩,你家中可有可有妻儿老小,不妨带他们一起前往棘阳,愚会为你安置。” “蒯某尚未成家,家中老人有兄弟照看,只需跟乡人打个招呼让他们带信回去即可,蒯恩愿追随将军身边。” 第五十六章授人以渔 十一月二十三日,车队进入汝阳城。 袁氏撩起车帘,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不自觉中已是泪流满面。近乡情怯,一别已是十余年。 袁家老宅在城东,袁氏对着护卫在车旁的杨安玄指点道:“这半条街都是袁氏旧宅,听我祖父讲,以前整个东城都是袁府,唉。” 唉声在土墙上的衰草上回转,车轮在青石板深深的辙印中颠簸。 杨安玄看到墙后露出宅院的屋脊上蹲着望兽,垂脊上有垂兽,戗脊上有戗兽,檐头翘伸,灰色的瓦当,极为讲究,可以想像袁家当年四世三公的显赫荣光。 宅门前有人在迎候,杨安玄扶了袁氏下车。袁氏看到最前面须发苍白的老者,泪眼婆娑地喊了声“七叔”,便更咽地再说不出话来。 老者亦是目现泪花,更声道:“小灵儿,你回来了。” 看着扶着娘的杨安玄,老者试探地道:“你是安深还是安玄?” “是安玄。”袁氏抹着眼泪道:“安玄、湫儿,过来拜见七叔公。” 杨安玄和杨湫下拜行礼,老者一手一个拉起两人,叹道:“老夫还从未见过安玄和湫儿,灵儿你也是十五年前来过,时光飞逝,让人生叹。走,进府吧。” 高高的石阶早断成数块,衰草从缝隙长出。曾经的朱门早已斑驳不堪,像极了老人脸上的黑斑。 宅院内柱壁雕镂精美,却残破不堪;窗牖绘彩积满灰尘,回廊盘绕,天井下的屋檐垂草,越感陈旧。 穿行在记忆深处无比熟悉的院落间,袁氏既是怀念又是感伤,天井中打闹玩耍的孩童看到有客人,纷纷仰起小脸好奇地观望。 乡音更是唤醒袁氏儿时的记忆,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紧紧地扶住杨安玄的手才能迈步前行。 卧雪堂,袁家为纪念先祖袁安以卧雪堂为堂号。大堂正中挂着《袁安卧雪图》,画中袁安持卷高卧,脸上的神情怡然,显然出于名家之手。 分宾主坐下,认人、叫人、见礼、寒喧,分赠礼品,足足用了半个多时辰。 袁氏的父亲袁柏是族中嫡长子,二十二年前便逝,母亲夏侯氏也故,有个小弟袁善在益州南安县任县丞,还有小妹袁梅嫁与徐州孙家,已无音信。袁柏三兄弟,老五袁松已逝,老七袁竹是现任的族长。 袁氏打量着族人,一张张记忆中的面孔被唤醒,问道:“七叔,为何不见五叔家的重弟、瑞弟,五婶可好?” 袁氏小时,五叔袁松待她极好,常领着她和自家的两个孩子到城外玩耍,十五年前袁氏得知五叔逝世的消息,专程回过汝阳祭奠。 袁竹长叹道:“五婶十二年前过世了,袁重也没了七年,袁瑞不知你今天到,上山砍柴去了。” “啊”,几句话便能听出五叔一脉的困境,袁重比自己还小一岁,怎么就没了。 袁氏想起十五年前来时见到重弟,还有个三岁的儿子,忙问道:“重弟的儿子怎么样了?” “涛儿啊,他在族中教书,今年定品定为下下。”袁竹应道。 袁氏潸然泪下,家族贫困不堪,但袁家人从未上门找过自己。救急不救穷,袁家人保持着破败家族最后的体面。 袁竹见袁氏落泪伤心,反而劝导道:“灵儿,这都是命。袁家先祖起自贫寒,后代子孙若能耕读不辍,或许还有再兴之日。” 袁氏问道:“今年定品,族中子弟如何?” 袁竹摇摇头,黯然道:“袁家已经沦为庶族,今年定品只有袁宏定为八品,袁涛定为九品。” 看到侍立在袁氏身侧的杨安玄,袁竹笑问道:“安深这次怎么没来?我若没记错,安玄今年应该十六岁了吧,可曾定品?” 袁氏擦擦眼泪,带着自豪地道:“安深现在襄阳城司马府任主簿,不得空闲。安玄还算勤勉好学,在郡中薄有声名,今年定品被中正评为上中品。” 袁竹瞪大了眼睛,惊声道:“上中品?唉呀,这可真了不起,杨家重振门庭有望了。” 说话间,又有族人陆续到来,袁氏挂念的袁瑞衣衫破旧,满面尘土;袁涛身着敝袍,言语拘谨…… 歇息了一夜,袁氏带着杨安玄和湫儿走廊过户,找寻着她曾经的记忆。 记忆中那些房屋有不少年久失修,甚至坍塌;临街的铺面盘出不少,宅院卖与他人。 儿时的旧识或谄媚或冷淡,或热情或拘谨,人生百态,世事苍桑。 杨湫很快跟袁家的小孩玩在一起,从嘴中偶尔蹦出几个汝阳乡音来,让袁氏很欣喜,时不时地教湫儿说上两句。 袁涛陪着姑母走宅跨院,逐渐地放开拘谨,和表弟杨安玄有说有笑起来。人靠衣装,换上袁氏送的锦袍,袁涛变得风仪极佳。 杨安玄发现放开拘谨后的袁涛谈吐风趣,见识不凡,并非死读诗书的腐儒。言语中透着自强自信,有傲骨没傲气,真心不错。 接连两天的走亲访友让杨湫有些不耐,对着袁氏撒娇道:“娘,这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每天呆在院里我都快长霉了。” 袁涛笑道:“表妹,汝阳是酒祖之乡,魏太祖说的‘何以解忧,唯以杜康’就出自这里。” 杨湫皱皱鼻头,道:“酒难闻死了,湫儿才不喜欢呢。” 袁氏想起一事,笑道:“马庄乡的节妇冢(1)可还在?” 袁涛应道:“还在。十二年前有人立庙于冢前,香火颇旺。” 袁氏笑道:“当年谢太尉听闻梁祝故事,上上奏朝庭,封祝英台墓为‘义妇冢’。明日前去祭拜一番。” 祝英台,梁祝,杨安玄被点醒,后世为了梁祝故里没少争论,自己得空一定要注明此事,若能传于后世,省得争论不休。 袁氏兴致勃勃把梁祝两人的故事讲给儿女听,大体上和后世听到的凄美故事相同:祝英台女扮男装到红罗山书院读书,遇到梁山伯,两人志趣相投结为兄弟,朝夕相处感情日深。三年后祝英台返家,梁山伯得师母指点,带着祝英台留下的蝴蝶玉扇坠到祝家求亲遭拒,悲愤而死。祝家逼悲痛欲绝的祝英台嫁与马家,花轿行至梁山伯墓,祝英台下轿哭拜亡灵,悲痛而死,葬于梁山伯墓东侧。 湫儿听得珠泪涟涟,泣声道:“祝英台好可怜啊,她爹爹为什么不把她许配给那个梁山伯。” 袁氏搂着女儿无语,这世间女子婚嫁几人能遂心愿,但愿湫儿将来能嫁与有情郎。 ………… 汝南城东十里,马庄乡。 牛车从义妇冢的牌坊下经过,沿着山道上坡,不远便是梁祝庙。 袁氏带着湫儿下车入庙烧香,然后到后面的梁祝坟前凭吊,杨安玄和袁涛烧完香后在庙前闲谈。 这几日杨安玄目睹袁家之窘状,有心相帮,只是授人以鱼些许钱财只能救急,唯有资助族中像袁宏、袁涛这样的年轻入品子弟迅速崛起,成名为官,才能改变袁家衰败面貌。 梁祝故事家喻户晓,流传深远,可谓千古绝唱,但完整的故事成于唐,传唱表演更在宋代了。 杨安玄看着袁涛,思忖着若是表兄能将梁祝故事编写成志怪小说,必然成为一代大家。 现在流传的梁祝故事虽然感人,还是少了些艺术加工,特别是最能打动人的化蝶没有衍生出来。 杨安玄略思片刻,道:“梁祝故事让人感动,表兄可有意将其编成文字流传于世。” 袁涛有些意动,道:“若得闲暇,仆倒愿一试。” 杨安玄笑道:“愚在洛阳时曾听一个野道士说起过梁祝,与时下的传说略有不同。” 将梁祝故事从卜卦求学说起,草桥结拜、高山流水、十八相送、下山求亲、楼台相会、山伯之死到最后的化蝶双飞。 袁涛起初微笑聆听,表弟所讲与自己所知大同小异。逐渐面容渐肃,听到祝英台哭祭时已泪落满襟。 两人身侧围了一圈听故事的人,无不凄然落泪。待杨安玄讲到两人化蝶相伴飞舞,众人且喜且悲,叹息不已。 最后杨安玄以一首诗作结:读书人去剩荒台,岁岁春风长野苔。山上桃花红似火,一双蝴蝶又飞来。 袁涛醒悟过来,若将表弟所述的梁祝故事编写成志怪小说,必能流传于世,自己的声名也会随着小说传扬开来。 整衣对着杨安玄揖了一礼,袁涛感激地道:“愚兄回去便照表弟所说将书写出,还望表弟多加指点。” 杨安玄讲楼台相会的时候,袁氏和湫儿回转,没有打断杨安玄的述说,站在人群中听了后半截,饶是如此两人还是听得泪流满面。 袁氏拭泪道:“玄儿这个梁祝化蝶的传说从何处听来,为娘也不知晓。梁祝二人化身为蝶,倒是凄美,让人心伤之余略感庆幸。” 杨湫拉住杨安玄道:“梁山泊和祝英台真可怜,湫儿再也不扑蝴蝶了。坏三哥,惹人家哭,前面人家都没听到,你要再说一遍。” 杨安玄笑道:“回家后让表兄写成书,让他说给你们听。” 袁涛归心似箭,表弟给自己指了条成名捷径,他要趁着此刻才思汹涌尽快将《梁祝》写出。 袁氏明白儿子这是在变相地相助袁家,笑道:“涛儿,姑母这次来带了些云节纸,你且取去,写好后记得念给姑母听。” 袁涛房中的灯一直亮到天明。辰正刚过,袁涛便兴冲冲地拿了写好的故事来找杨安玄,两人在一起边看边改,杨安玄将后世记得的曲词添加进去润色,这让袁涛对表弟十分服气,这上中品的定品实不虚得。 三天后,《梁祝》故事按照杨安玄的指点装订成书册。袁涛先给姑母及族中奶、婶、嫂等各辈的妇人诵读了一回,赚取了许多眼泪。 信心十足的袁涛决定,等祭祖之后带着书稿前去参加文士聚会,自己即将成为汝阳最显目的才俊了。 第五十七章临变问心 蒯恩随着杨安玄来了汝阳城,杨安玄安排他跟着周永学习骑射以及军中规矩。 今日得闲,杨安玄带着轻骑出城打猎,顺便看看蒯恩操练的效果。 周永对蒯恩赞不绝口,称他是天生勇将,发起蛮来数十人都拦不住他。顺便拍了拍杨安玄的马屁,说他慧眼识人,蒯恩才有晋身的机会。 杨安玄笑笑没有说话,像蒯恩这样的勇士,早晚有一天会脱颖而出,能抢先一步结识蒯恩,是自己的幸运。 蒯恩骑马还勉强,不能纵马急驰,杨安玄随行所带的弓没有超过两石,没有蒯恩适用的。 杨安玄与蒯恩下马战了一场,手中钢刀与铁矛碰在一处,差点脱手而飞。 习练心法后杨安玄的气力在缓慢增长,仍不是蒯恩的对手,天生神力指得就是蒯恩这种人。 二十多斤重的铁矛在他手中舞动起来轻如稻草,着实让人望而生畏。 指着四十余步外的树木,杨安玄让蒯恩掷矛试试。矛扎中树身后穿透而过,较之徐孝重犹有过之。 杨安玄大喜,蒯恩果然不负武勇之名,不枉自己费心。 答应回到棘阳后,量身为其打造趁手的兵器和弓,蒯恩谢过。 ………… 临近月底,袁家回来祭祖的族人陆续到来,老宅变得热闹起来。 袁家的人分得很散,每年回来祭祖的人不同,像袁氏的弟弟袁善这样远在益州为官,公事缠身、交通不便,已经有五年没有回乡祭祖。 袁氏说起弟弟忍不住落泪,姐弟俩分别有九年未见了。还有幼妹,更是音信断绝,不知生死。 袁家的祖坟在城东三十余里,离着汝阳城不近,袁氏族人要提前一天打理行装前去祭拜。 袁氏是嫁出去的女儿,没有资格前去祭祖,杨安玄是外人,更不可能参与。本来杨安玄还打算看看袁家祭祖的仪式,满足一下考古学家的好奇心,结果落了空。 杨湫闹着想回家了,袁氏打算祭祖结束后便返程,马上要过年了,作为当家主母,家里还有一大堆的事。 谁也没想到,袁家祭祖的当天,不知从哪冒出伙强人,掳走了袁竹等八名族老。 贼人警告袁家人不可报官,放出话来让拿钱换人,给两天时间筹集百两黄金。 卧雪堂。 哭泣、哀告、祈求、咒骂,各种嘈杂充斥着袁家老旧的宅院,有人认为是杨家人惹来了贼寇,还有人盘算着如何从中得利。 袁氏很伤心,没想到大难面前族人如此不堪,怨天尤人,恶语相向,哪有半分当年四世三公的气度。 袁瑞惊惶不知所措,袁宏指桑骂槐怨恨杨家带来灾祸。 杨安玄冷眼相看,物必先腐而后虫生,若袁家人都像袁瑞、袁宏这样,遇事没有担当,袁家没落理所当然。 袁涛脸色苍白地高声道:“诸位长辈、兄长,咱们还是尽快报官,让官府派人抓拿贼寇,救回族长他们。” 袁宏阴阳怪气地道:“袁涛,你们这一枝没人被掳走,我父亲和叔父他们可被贼人掳走了,若是报官出了事你担得起责任吗?” “不错,年年祭祖都没事,杨家人一来就出事了。袁家哪还拿得出百两黄金,让杨家帮忙拿钱赎人。” 袁涛气恼地道:“十二叔,话怎么能这样说,袁家出事怎能把过错推到姑母身上。” “袁涛,你这些天跟在杨家人身边,怕是得了好处才替他们说话吧,你别忘了你姓袁。” “说不定涛儿打定主意跟着杨家去享受荣华富贵了,咱们袁家破败了,可留不了人。” “可不是,你瞧他身上的那件锦袍,少说也过了千钱,为什么杨家要单单给他。”冷语如箭,扎得袁涛遍体鳞伤,更咽难语。 杨安玄见母亲掩面而泣,湫儿紧紧地拉着自己的衣角,怒哼一声,喝道:“一堆樗栎庸材,聒噪!尔等若无能处置,交于杨某便是。” 牵着杨湫大踏步出堂,杨安玄大声呼道:“周永。” 得知袁家遇贼,周永等人候在外面,看到杨安玄出来,周永等人肃立听命。 杨安玄满意地扫看了一眼周永等人,道:“蒯恩、华强、马宁、邹勇,你们四人留下,跟着小娘子护住主母,其他人随我来。” 弯腰对着杨湫道:“湫儿,你率人护住娘亲,等哥哥杀贼回来。” 杨湫看到蒯恩四人站在她身边,胆气大壮,学着父兄的样,脆声应道:“末将遵命。” 雄纠纠地带着蒯恩四人回到大堂,站在娘亲身边,瞪着眼睛怒视着袁家人。 ………… 马蹄声急,惊得行人往两旁闪躲,二十余骑从东门冲出,直奔袁氏祖坟。 寒风扑打在脸上,杨安玄心情逐渐平静,暗暗地警戒自己,身为统帅要学会控制情绪,愤怒时保持冷静,欢喜时保持克制,面对牺牲死亡时忍受苦痛,为达成目的做出取舍。 这些是他成长中必须学会的东西,在得到的同时会意味着失去,今日便以袁家人的生死作为考验。 半个时辰,轻骑便来到了袁家墓地。墓地一片狼籍,香案翻倒,香烛撒落在地,一只聚云履孤单地落在香案前。 杨安玄下令下马暂歇,周永做过斥侯,老练地检查地上的痕迹。很快,周永便发现贼人是往北面逃走的。 一路沿着贼人留下的踪迹追寻,走出十余里前面是山林,不用问贼人进了山。 天色将晚,战马入林不便,杨安玄跳下马,对周永道:“先找地方歇息一下,你带几个人进林,看看能不能抓到贼人的眼线。” 等买吃食的人回来,周永带人从林中抓了两个人返回,一高一矮。 杨安玄招呼众人吃东西,把那两人提了过来。两人都是褐衣短衫,带着绳索铁斧,看样子倒像个樵夫。 “你们是附近的人?”杨安玄问道。 “是,小人两个是牛栏村的。”两人答道。 杨安玄将炊饼塞进嘴中,又问:“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去,你们打了多少柴?” 两人一愣,显然光顾着打探动静,忘了砍点柴装样。 杨安玄站起身,抽出佩剑,道:“说吧,你们的同伙在哪?有多少人?领头的是谁?” 高个子强笑道:“啊,什么同伙?” 杨安玄懒得同他罗嗦,抬手一剑将他的胳膊砍下,用剑指着矮个问道:“同伙在哪?多少人?” 鲜血崩射,高个捂着手臂痛嚎叫。矮个吓得脸色苍白,跪在地上道:“在野羊涧,有一百多人。” 杨安玄抬手刺死高个,喝问道:“领头的是谁?为什么抓袁家的人?” 矮个瞥了一眼血泊中的高个,颤抖着道:“是……是赵当家,说是……说是报大复山……仇。” 原来是大复山逃走的贼寇,斩草未除根留下的祸患,匪首应该是大复山的那个二当家赵应。 杨安玄失笑,看来袁家人没有说错,这祸事还真是自己惹出来的。 问明野羊涧的位置,杨安玄决定夜袭。 周永道:“黑灯瞎火的,万一伤到袁家的人怎么办?” 杨安玄挥挥手,决然地道:“顾不上了,不能让贼人牵着鼻子走,尽量救人。” ………… 野羊涧是条狭长的乱石涧,雨季时涧中有溪水流过。涧一面是山崖,另一面是密林,长约里许。 篝火上炙烤着猎来的野猪,香味喷鼻。赵应坐在一块石上,手撑额头沉吟。身后山崖天然形成凹槽,袁竹等人便关在槽中。 从平氏城追着杨安玄来到汝阳,一路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没有过所进不了关卡,赵应便带着手下翻山越岭,还好杨安玄一路游山玩水,走得不快,没有跟丢。 由于杨安玄晚行早宿,沿途小心谨慎,赵应没有找到机会下手,倒是遇到他们的小型商旅倒了霉,一路至少有三十多人死在他们手中。 队伍由六十几人变成了一百四十多人,既有裹胁入伙的商贾护卫,也有沿途招揽的小贼。 跟到汝阳城,杨安玄等人去了袁家,赵应派人打听到袁家在十二月一日祭祖,便有了劫人换钱打算。 右眼跳个不停,赵应心神不宁,问道:“派去袁家的人回来了吗?林边的眼线可有回报?” “赵爷,时辰还早呢。” “再派几名弟兄去看看。”赵应吩咐道:“别让官军闯了来。” “吃完饭再去吧,弟兄们都饿了。” 赵应站起身,瞪眼骂道:“他娘的,若是官军来了,你们还有命吃饭。带上点吃食,快去。” 被点中的几个人骂骂咧咧的起身,从架下取下只兔子,也不管熟没熟抓起来就走。 重新坐回石头,赵应道:“兄弟们吃完饭,分成两班值守。等拿到钱,大伙人人有份。” 袁家有没有钱赎人,赵应心中没数,他其实想着引杨安玄入伏报仇,若能抢到马,便能来去如风。 再往北一点就是燕国国土,自己便带了弟兄们在这一带为匪,大好青山何处不是安身之所,哪用再回平氏城。 手下割了条猪脚捧到赵应面前,刚咬了两口,就听到对面林中传来惨叫声。 赵应扔了猪腿,抓起放在石边的钢刀,吼道:“大伙小心戒备,去看看怎么回事?” 天色已暗,贼人面面相覤,谁也不敢冒然前去查看。 “鲁和,你带人过去看看。”赵应点名道。 还没等鲁和动身,一箭飞来,一名贼人惨叫倒地。涧中贼人吓得全趴在地上,有的拼命朝远处逃去。 赵应缩身隐在石后,探出头往对面瞧去,只见数十条人影从林中冒出,手持弓箭朝这边射来。 赵应往后爬去,来到凹槽处抓起一名袁家族人,用刀横在他的脖上,高声喊道:“别再射了,否则吾杀了袁家人。” 箭雨并未止歇,朝着涧中的贼人落去,哭嚎声响成一片。 贼人发现箭雨仅朝篝火明亮处落下,一个个缩头躬身朝黑暗处逃去。 赵应见对方并未投鼠忌器,仿佛根本没把袁家人放在心上,也不知是不是袁家人报了官,官军追来了。 用刀逼着那名袁家人往前走,赵应也想着趁机逃走。 杨安玄身边的那个矮个贼人道:“将军,对面那人就是赵当家。” 杨安玄目光敏锐,看清贼人脸上有道伤疤,问道:“赵应脸上有道伤疤?” “是。” 杨安玄缓步走出,持弓拦住赵应的去路。 赵应躲在袁家人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血红着眼睛吼道:“让开道,不然吾捅死他。” 说着,赵应举刀在那名袁家人胳膊上拉了一刀。 袁家人惨叫出声,高声呼道:“安玄贤侄,且莫动手,救命啊。” 杨安玄毫不犹豫,弯弓搭箭,一箭射去。 箭从袁家人的脖项侧飞过,直插进赵应的右眼。 赵应惨叫一声,倒地气绝。那名袁家人感觉后脑一热,双眼一翻,吓晕过去。 袁竹等人被搜救出来,看着满身杀气、血腥味扑鼻的杨安玄,袁家人双腿战战,不敢直视。 第五十八章未雨绸缪 十二月十六日,杨安玄带着家人回到了棘阳城。 一杯茶尚未喝完,胡原通禀杨太守让他前去内堂议事。 内堂,杨佺期双眉紧锁,一脸沉肃。 等杨安玄行完礼,杨佺期拿起案上的一封信递给杨安玄。 信是阴中正写来的,信中告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州中报来的定品评议结果呈报司徒府复核审批时,司徒、会稽王司马道子言称,杨安玄年仅十六,骤得上中品有拔苗助长之嫌,不妨降为上下品留有晋升之阶。 京中传言,天子有意诏杨安玄入国子学读书养性,待其弱冠后再视品行授官。 杨佺期满面忧色地道:“会稽王对杨家始终怀有戒心,中书令王国宝推波助澜暗进馋言,杨家在朝中无人说话,只怕玄儿定品之事要生出波折。” 杨安玄看过信,没想到经过郡、州中正评议定品还会出意外。 看到杨佺期一脸沉郁,杨安玄笑道:“原本只想着能定为中上品,如今能定为上下品已经侥天之幸,何必太过在意。孩儿才十六岁,将来定为族中得上中品来。” 杨佺期转悲为喜,道:“你能不骄不馁,为父甚慰。能去京中就读国子学是好事,多结识些公卿子弟,于你将来有益。” 杨安玄点头应是,人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自古皆然。 “玄儿你才十六岁,等得起,光大门楣要看玄儿你了。”杨佺期抚须叹道。 杨安玄却知道自己等不起,再过几年无论是朝庭还是杨家都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时不我待。 “为父听说天子和会稽王都喜欢你所写的《小窗幽句》,你到京中有机会见到天子,改变天子对杨家的看法,这对杨家重振声名极为重要。玄儿,任重道远啊。” 回到书房,杨安玄从案上翻出阴敦的来信,信很厚,看来阴敦有很多话要说。 信中先是描述了建康的繁华,接着流露出在国子学中被人轻视的压抑,杨安玄嘴角露出微笑,终究是个忧郁的青年。 阴敦在信中提及,杨安玄被会稽王定为上下品的事在京城被人四处传扬,已成定局。 对天子有意诏杨安玄进国子学入读之事阴敦大为欣喜,称要与杨安玄一道在国子学中立威,让京城那些权贵子弟见识一下淯水八俊的厉害。 信中说《小窗幽句》在京城广为流传,他随行所带的十余本最新的《小窗幽句》已经赠完,让杨安玄有空再写几篇新句寄来。 接着,阴敦既是得意又是歉意地对杨安玄道及,他未经杨安玄许可在秦淮妓楼演奏了那曲《送别》,被歌妓奉为上宾,烟花楼中薄具名声。等杨安玄来到京城,定带他到秦淮河畔开开眼界。 秦淮风月,艳名流传千载,杨安玄很是期待。 那首《送友阴敦赴建康》被人广为传颂,阴敦参加雅聚报名时每每有人惊叹,“你便是那个送友阴敦赴建康的阴敦吗”,人因诗得名。 信到结尾都没有提及阴慧珍,让杨安玄有些怅然若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心中对这位灵秀的小娘子多了几分关切。 胡原进屋禀道:“公子,我父亲派人送来点东西来,这是礼单。” 杨安玄笑道:“胡老丈有心了。马上就要过年了,你打算盘龙山过年吗?” “公子肯让我回去?”胡原惊喜地问道。 杨安玄打开礼单,笑道:“胡原,你不要觉得自己是质子,你我相处有段时日,吾何尝把你当成质子。你想归家尽管回去,若想回来随时亦可。” 胡原有些犹豫,在棘阳城的日子比在盘龙山有趣得多,说实话杨安玄确实也把他当成个朋友相待,并没有吆三喝四把他当成仆从。 “白糯二石,碧糯二石,鹿肉干、獐肉干五十斤、兔子、野鸡……”,看到礼单上的字,杨安玄笑出声来,这礼单分明是《红楼梦》中乌进孝给贾府送的年货了。 “这些礼物吾很喜欢。你若回去时告诉吾一声,礼尚往来,吾也要准备点回礼才是。” 杨安玄说着从榻尾的箱中取出一块金锭,递给胡原道:“这二两金你拿着,想要什么尽管买,钱不够跟吾说。” 接过金锭,胡原已经打定主意,道:“仆二十日回去,等过完正月就赶回棘阳。” “年后吾可能要去建康国子学就读,你若想随吾前去早些跟家中商量,去了建康可有段时间不能回家了。” 胡原眼神一亮,京城繁华早有耳闻,秦淮风月更要去见识一下,连忙道:“仆争取早些回来,随公子一起前去建康。” 张锋从门外探进头来,道:“公子,仆也想随你去建康。” 杨安玄笑道:“你娘舍得放你走?” “娘亲肯定愿意。”张锋语气坚定地道:“娘说公子去哪就让仆跟去哪,公子这次去汝阳,娘都责怪仆没有跟去。” “行,到时候准带上你。” 胡原指着案上的信提醒道:“那位袁爷顺道捎了封信来,仆放在案上了。” 袁河,杨安玄几乎把这人忘了。找出信撕开,信中袁河描述了他在胡家坞开了家杂货铺,靠着胡家的支持,生意做得不错,田家杂货铺在坞内称得上字号了。信中袁河兴奋地向杨安玄描述着生意前景,想把今年的盈利继续投入扩大。 没想到袁河居然是做生意的好手,随手插下的枝条有生根发芽的迹象,袁河在胡家坞是杨安玄摆在明面监视胡家的棋子,若能将生意做大倒是意外之喜。还可以通过袁河加强与胡家之间的联系,说不定将来盘龙山会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写了封回信给袁河,让胡原回去时带给他。想想马上就要过年了,从箱中取出两千钱,交给张锋道:“这两千钱一千钱给你,另外一千钱你明日送到袁河家,交给他娘子,就说是府中赏赐,让她好生养育子女,等候袁河归来。” 钱箱中还有五十余两黄金和千余钱,是陈家的赔偿。云节纸的红利开始下降,每月约有五六两金,这些钱杨安玄托阴家直接捎给阴绩,用于安玄军开支。 看着箱中金钱,杨安玄想着马上要去建康了,这点钱可不够用。 京中居,大不易,要想在京城混,没有雄厚的资本开路哪行。被阴敦的信勾起赏玩秦淮风月的心思,那里可是销金窟,再多的金子也很快花得光。 杨安玄合上钱箱,未雨绸缪,前去建康要带足金钱才行。 靠族中所给的盘缠肯定没多少,娘亲的私房钱杨安玄不想要,这让杨安玄有些怀念慕容燕所给那车金子。如果能将那五千两金子带回棘阳,现在就不用为钱发愁了。 要再找一门生财之道,杨安玄在心里将《天工开物》的内容回忆了一遍,想起北行时所带的货物中有石蜜百斤。 石蜜是将甘蔗汁煎而曝之凝结,得到块状蔗糖,颜色红暗,而且带着酸味。 《天工开物》中记载有“黄泥水淋糖法”(1),可以制出洁白如霜的糖,比起石蜜无论从颜色还是味道上都要强上一筹。 石蜜价格不菲,再要加工成“糖霜”绝对是奢侈品了,可以作为贡品,只有公卿大族才消费得起。 这是暴利的行业,等闲人触碰会被皇亲贵胄、顶级门阀吞得连渣都剩不下。 杨安玄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地操持这门生意,出卖秘方是首选。 想起云节纸的秘方卖给了阴家,这次制糖霜的秘方似乎也可以卖给他。至于阴家如何操作,有阴晞那只老狐狸在,肯定吃不了亏。 ………… 阴敦去了建康城,与阴家的联系可不能断,第二天杨安玄去了阴家堡拜见阴老爷子。 阴晞书房,杨安玄恭恭敬敬地给老爷子行礼。阴晞笑道:“安玄,知道被会稽王降品的事了。” 杨安玄神色不变地道:“没事,天塌不下来。眼看快过年了,给您拜个早年,祝老爷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吉祥话说得阴晞笑眯了眼。阴晞指着杨安玄道:“小子的嘴巴真甜。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直说,别绕圈子。” “老爷子,过完年小子也要去建康了,京城卧虎藏龙,小子想准备点钱财防身,想找老爷子借点钱。”杨安玄笑道。 阴晞捋着胡须,道:“你小子生具七窍玲珑心,还会缺钱用?不过去建康是得多准备点钱财,既然你开了口,四五十两金子还是有的,就算先支给你的云节纸红利。” 阴家和杨家不光在官面上联系密切,阴敦、阴绩都和杨安玄交往密切,加上阴敦描述过杨安玄的异状,阴晞觉得杨安玄值得投资。 若不是孙女阴慧珍早在六年前便有安排,阴晞都动了心将她嫁给杨安玄。 “老爷子就是爽利。”杨安玄笑道:“有门大生意,不知老爷子能否吃下。” 阴晞身形后仰,捋须道:“赚钱的生意哪怕大,就算阴家吃不下,还有邓家、岑家,三家总能吃下你的大生意吧。” 杨安玄从怀中掏出写好的制糖霜法,放在案上道:“吾有办法将石蜜制成雪白如霜、沉积似冰的饴块,吾称之为糖。” 阴晞沉吟片刻,道:“石蜜本身价格不菲,五两金一石,若是制成你所说的糖,要多少钱一石,又有多少人食用得起。此方虽好,却不实用。” 杨安玄道:“至少两糖两金。” 阴晞摇头道:“这么贵,几人食用得起。” 看来阴老爷子也有局限性,不知道有一种心态叫只买贵的,炫耀权贵身份,彰显与众不同。 杨安玄笑道:“此物金贵,可献为贡品,唯公卿权贵方可享用,等闲人纵有钱也无权享用。” 一句话便说得阴晞眼神大亮,笑道:“如是说,此方可用。不知安玄想如何分利?” “五百金,一次买断。”杨安玄道。 阴晞捋须的手一顿,沉吟道:“此事太大,老夫亦不能做主,得召集族人商议。甚至要请邓、岑两家一同商议。” 杨安玄站起身将方子递给阴晞,笑道:“仆前往建康还有段时日,老爷子慢慢商量,不妨先按方子制出糖霜,试过后再说。” 阴晞接过方子没有打开,看着杨安玄道:“老夫接到绩儿来信,说安玄你在燕国弃数千金如敝履,此等胸怀老夫自问难及。安玄放心,老夫绝对给你一个公道价。” 杨安玄躬身正准备告辞,阴晞叫住他,迟疑片刻道:“安玄,老夫有一事不明,想问你久矣,不知当不当讲。” “阴老但问无妨。” 阴晞紧盯着杨安玄道:“安玄,你天资聪颖,才学过人,写出好诗好赋乃至《小窗幽句》都在情理之中。不过你从未务农,何以能制做杨家犁,知晓用竹子造纸?从做鸣声的纸鸢、书册,还有这制糖的秘方,老夫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杨安玄早想过有人会怀疑,考虑过如何应答。 假做犹豫片刻,杨安玄道:“家父镇守洛阳时,仆好四处打猎,一日山间逢雨,在野观中避雨。” 阴晞聚精会神地听着。 “仆命随从烧烤猎物,邀观中宋道士同食。雨歇欲行,宋道士送给仆一本帛书,杨家犁、竹制纸、制糖霜、鸣纸鸢等物都是书中所记。” “喔,书为何名?现在何处?”阴晞激动地差点没站起身。 杨安玄现出尴尬的神色道:“书名《天工开物》,被我醉酒后不慎点着,烧了。” “唉,可惜。”阴晞连声叹息,恨不得顿足捶胸,小子暴殄天物,可恶可恨。 看见杨安玄似笑非笑,阴晞醒悟过来,这只小狐狸,书估计还在,故意说烧了,自己总不能派人到他的住处搜寻。 不管杨安玄说的是真是假,阴晞都打算派人前往洛阳四周的山中寻访那位宋道士,若能寻到那本《天工开物》的神书,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第五十九章新年吉庆 胡原回归盘龙山,蒯恩随行护卫,然后前往孟津关投军。 原本杨安玄打算带蒯恩一同前往建康,见到在校杨上打斗的蒯恩后改变了主意。 新铸的钢矛重四十二斤,在蒯恩的手中虎虎生风,军中十数名壮汉围斗仍近身不得。 如此勇士当在沙场建功立业,怎可让其在纸醉金迷中消磨斗志。 自十二月中旬开始,棘阳城四门施粥,今年前来领粥的人少了许多,只需十石粟米便可维持一天。 库房中粟米堆积如山,杨佺期再不用担心无米之炊了。 托杨家犁的福,农人们多收了几石粮,手上有点余粮换些布帛、肉食、糕点之类的过年了。 城内到处张灯结彩,商铺的生意红火,往来的人群脸上挂着笑容。 杨湫一手拉着杨安玄,一手抓着糖饼,追着傩戏班子,看那些皂服少年手持大鼗,扮演着摇头晃脑的怪物,时不时发出几声惊呼。 家中袁氏率领妇人们洒扫门庭,除旧布新,将一年中不好、不顺的东西扫去,来年变得顺顺利利。 董氏带着杨漓预备椒柏酒、桃汤、屠苏酒、胶牙饧、五辛盘(1),这些是正日要食用的东西。 厨房内热火朝天,杀鸡烹羊,浓郁的香味从后宅飘到前衙,让值守的官吏忍不住咽口水。 今年杨安深在襄阳值守、杨安远镇守孟津关,两个哥哥不能归家过年,换桃符的差使落在杨安玄身上。将“神荼”、“郁垒”二位神仙请上门户,祈福灭祸、压邪驱鬼。 杨湫看着仆从把竹节堆放在庭院中,好奇地询问“爆竹”为什么会响。 除夕夜,宅中摆上酒宴,家人欢聚一堂,畅饮守岁。与去年相比,少了两人,有些酒不成欢。 儿子不在身边,董氏有些伤心,叹道:“远儿在孟津关也不知怎么样了,北地天寒捎去的衣物不知收到了没有。” 杨湫撇着嘴道:“大哥二哥在家时也不会陪湫儿玩,还是三哥最好了。” 说着,夹起一条鸡腿笑眯眯地递给杨安玄,道:“三哥,吃鸡腿。” 董氏心生不快,脸上却笑吟吟地道:“湫儿小娘子,安玄明年说不定也不在家中了。” 杨湫一愣,瞪大眼睛看向杨佺期,问道:“爹爹,董姨说的是真的吗?” 杨佺期笑道:“你董姨闹着玩呢。” 杨湫又看看娘亲,见袁氏垂头不语,明白过来,“哇”的一声哭出声来,道:“湫儿不让三哥走。” 杨佺期瞪了一眼董氏,责道:“大过年的,你惹湫儿哭做甚。” 杨安玄坐在杨湫身边,放下筷子抚着杨湫的脑袋道:“三哥哪也不去,要去别处也把湫儿一起带上。别哭了,再哭明天就不带你出门了。” 杨湫破啼为笑,杨漓羡慕地看了一眼她,三哥对湫儿真好。二哥不在家,自己只能和娘呆在屋中,街上的锣鼓响了好几天,真想去看看。 大人边喝边聊,杨湫和杨漓拿了七巧板在一旁拼凑,两人有说有笑。杨佺期抚须欣慰,身旁的两个女人却神情复杂,貌合神离。 闹着要守岁的湫儿,亥正不到便成了瞌睡虫,袁氏怕她冷到,将她抱在怀中用皮裘裹住。 杨漓没了玩伴,不一会也头如啄米,董氏让人铺上锦裘,让她和衣而卧。 子正,密集的爆竹声(2)响起,杨佺期带着杨安玄来到门外。 院中燃着火盆,杨安玄将地上的竹节丢入盆中,不一会竹节在火中发出爆响,汇入到城中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 太元二十年(395年)在爆竹声中悄然到来,杨安玄十七岁了。 杨安玄整衣对着廊下背手而立的杨佺期拜倒,恭祝道:“父亲大人新年吉庆,永安万年。” 杨佺期捋须笑道:“好。玄儿新年心想事成,大展宏图。” 杨安玄入内给娘亲、董氏拜完年,袁氏和董氏各带了女儿回房安歇。父子对坐,继续饮酒。 杨佺期道:“年前我收到太子左卫率徐邈的来信,天子诏你入国子学之事已确凿无疑,二三月间吏部会有公文下达,你要早做准备。” 对于去建康杨安玄并无意见,只是放不下安玄军。安玄军花费了他大量的精力和财力在上面,杨安玄视之为将来争霸天下的资本。 思忖了片刻,杨安玄道:“父亲,孩儿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安玄军。安玄军正按儿的设想在加强训练,孩儿想请父亲莫要拆散安玄军,让其成长。若安玄军能成为雄师,父亲以后招募新军可照此操练。” 杨佺期点点头道:“玄儿你去建康就读国子学,若无意外要到弱冠后朝庭方能授官。为父答应你,在你授官之前保持安玄军的完整,就让赵田替你掌管安玄军。为父也很想看看安玄军将来会成为怎样的雄师。” 杨安玄举杯道:“多谢父亲,孩儿敬大人一杯。” 说起来父子俩还从未单独在一起畅饮,酒喝到最后,都有几分醉意。 杨佺期拍着杨安玄的肩膀,带着几分醉意道:“玄儿,为父对你甚为满意,杨家要靠你来光大门楣。你要善待你的两个哥哥,安远虽然与你同父异母,但他骁勇善战,将来是你的左膀右臂。要记住,家和万事兴,千万不可兄弟阋墙。” 杨安玄客气道:“父亲春秋鼎盛,北境不宁,正是建功立业之机。孩儿三个还要追随父亲平定边患,父子齐心重现我杨氏荣光。” 杨佺期哈哈大笑,道:“说得好,来,为父与你喝一杯。” ………… 辰初,袁氏和董氏带了女儿给杨佺期拜年。接着杨安玄、杨漓、杨湫按照年纪大小依次向杨佺期、袁氏和董氏拜年,接过事先准备好的厌(压音)胜钱。 钱正面铸着“千秋万岁”、“福禄寿喜”等字样,背面是双鱼、斗剑的图案,用红绳串着,十分精美。 杨湫转着眼珠来到杨安玄面前,跪倒磕头道:“三哥新年吉庆,万事如意。给厌胜钱吧。” 杨安玄事先准备着,从怀里掏出两枚金钱来,这是他特意从金市换来,每枚金钱重半两,黄灿灿醒目。 杨湫接过钱喜笑颜开,笑道:“这钱真漂亮,湫儿最喜欢三哥了。” 杨安玄看了一眼站在董氏身旁的杨漓,举手相招道:“四妹,你不给三哥拜年吗?” 杨漓来到杨安玄面前盈盈拜倒,祝道:“漓儿祝三哥新年如意,万事遂心。” 接过杨安玄递来的两枚金钱,杨漓轻声道:“多谢三哥。” 董氏眼中也闪过一丝感激之色,杨安玄对漓儿的关照称得上是个合格的兄长,要是是自己亲生的多好。 拜完年,杨安玄还有差事,在门户上贴鸡图,在桃符两旁悬苇索,好让两位神人抓拿百鬼。 仆从们端上椒柏酒、桃汤等物,以应时节。饮酒时顺序是从小到大,杨湫年纪最小,先饮;然后才是杨漓、杨安玄,再到董氏、袁氏、杨佺期。寓意着年少者长了一岁,渐趁成熟;年长者失去一岁,日趁老迈。 换上新衣,杨佺期要去大堂与府中官吏一起共庆三元之始,并祈求丰年。 杨安玄带了杨漓、杨湫出门,前去给族中长辈拜年。男左女右,在胳膊上佩带着却鬼丸。却鬼丸用蜡和雄黄和成,用以驱除恶鬼,避免邪气上身。 大街上人人换上新衣,个个喜气洋洋,见面拱手为礼,说着吉祥话。走在喜庆的大街上,杨安玄感觉到自己深深地融入到其中。 ………… 人日登高赋诗,杨佺期再次在凤凰楼召聚郡中才俊雅聚。去年杨安玄在楼中三首登高诗成为秩事,今年不少人期待他又有佳作。 让众人失望的是杨安玄没有出现在凤凰山,诗名对他来说已不重要,何必事事争先惹人厌恶。 坐在书房,杨安玄思忖前往建康该如何行事,才能迅速地脱颖而出。时不我待,如果按步就班行事,天下大变时自己便没有资格站在棋盘上角逐天下了。 前世的经历让杨安玄的眼界开阔,很快便理出几条思路,人脉、炒作、借力。 人脉无非是亲朋故旧、师长乡邻,杨安玄有点挠头,在建康他除了阴敦一家不认识其他人。在权贵遍地走的京城,阴家现在还排不上号,怕是难以借力。 父亲杨佺期在京中的朋友太子左卫率徐邈,此人是正人君子,上门求学倒是可能,要想他替自己走关系还是算了吧。 杨安玄对自己的能力很自信,但自己走百步,不如贵人扶一步,有时有人相助一臂,能事半功倍。 要说贵人,杨安玄首先想到郗恢。郗家在京中算得上名门望族,郗恢的妻子是谢安长兄谢奕的女儿谢道粲。 若能得郗恢引见,自己或可踏进王谢家的大门。杨安玄打定主意,前往建康之前一定要去拜见郗恢。 在京城迅速扬名杨安玄倒是很有信心,凭借脑中存有的诗作,不难一鸣惊人。要考虑的是该如何炒作一番,谋取最大的利益。 东晋名士以风流自许,谢安携妓东山为时人称道,秦淮风月,浓酒笙歌,自己何妨留下些风流美名。 建康佛教隆盛,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皆信佛,有后世佛教的知识为助,亦可想办法借佛门之力。 想起郗恢跟他说起的大师慧远,杨安玄觉得应该去趟东林寺拜见大师,结下佛缘。 想了这么多,反倒是对要国子学不甚了解,杨安玄准备到京城见到阴敦后再做打算,若能拜个名士为师,或能事半功倍。 第六十章桃李之馈 正月二十六日,阴家派人请杨安玄前去庄中议事,杨安玄知道糖霜的事有了决断。 阴家议事堂,杨安玄见到了三家家主,阴晞、邓靖、岑纳,阴晞面前的案上放着一碟雪白的糖霜。 邓靖和岑纳心情复杂地看着英姿飒爽的杨安玄,去年杨太守带着三个儿子来阴家庄筹粮,三家其实已在暗中下注。 邓家押的是杨安深,岑家跟的是杨安远,唯有阴家长孙跟杨太守三子杨安玄交好。 当时两人都暗笑阴晞老眼昏花,怎么会看中一个黄口小儿,后来还让阴绩跟在杨安玄身边。 事实证明阴晞眼光独到,看人很准,阴家很快从杨安玄身上得到了回报。 先是云节纸让阴家获利,接着是阴绩从屯长变成军侯,与岑明虎持平,看趋势还有超过之意。 杨太守助力阴友齐成为郡中正后,两人皆知邓、岑两家再难与阴家平起平坐,今后只能成为阴家的附庸了。 杨安玄被定为上中品,杨家与阴家的关系越发密切,两家相辅相成,将来注定走得更远,用不了多久,邓、岑两家只能瞠乎其后了。 正月初六,邓靖和岑纳联袂前来给阴晞拜年,见到了雪白的糖霜。 尝过之后,两人都赞不绝口,追问这东西从何而来,也想买些回家享用。 阴晞告诉他们,此物名为糖霜,是用杨安玄给的秘方从石蜜中提练而出。 身为家主,两人都知道此物金贵,一旦面世定然引得豪门争抢,那一小碟糖霜就是一碟闪闪发光的金子。 邓靖笑着开口道:“恭喜阴兄,族中又得一宝物。” 岑纳有些眼红,道:“阴兄,可能分润些好处给邓、岑两家。” 阴晞轩眉笑道:“阴、邓、岑三家是同气连枝、休戚与共的兄弟,吾正要请你们来商议此事。杨安玄想将制糖的秘方卖给吾,要价五百两黄金,吾想合三家之力将秘方买下。” 邓靖和岑纳都吸了口凉气,五百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够整个家族十年之用。 岑纳咽了口唾沫,看了一眼碟中雪白如霜的糖霜,艰难地开口道:“也值。” 邓靖没有急着回话,而是望向阴晞问道:“阴兄以为如何?” 经杨安玄提点,阴晞对糖霜已是势在必得。 阴晞笑道:“杨安玄将此秘方交给老夫时提到,此物最少一两糖一两金,不可贱卖。” 邓靖迟疑地道:“这么贵,买得人可不多。” 岑纳不以为然地道:“这东西岂是普通人吃得起的。不过邓兄放心,有钱人多的是,只要货好不愁卖不出去。” “岑贤弟说的不错。”阴晞点头道:“吾想通过友齐将此物贡给天子,天子若有赏赐胜过钱财百倍。糖霜若能入宫,被天子所喜,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肯定供不应求,到时两糖恐怕数金也难购得。” 邓靖为人细心,问道:“阴兄,一斤石蜜能得多少糖霜?” “老夫多次试过,一斤石蜜能得三两上等糖霜,四两黄褐次等糖块,余者为残渣。” 邓靖盘算了一下,道:“一斤石蜜不到二千钱,可得三两糖,最少可得三两金,次等糖块至少可得一两金,有二十倍利,划算。” 岑纳双眼放光,急道:“这秘方买了。阴兄,你打算如何分配?” 阴晞笑道:“邓、岑两家各出一百五十两,占三成;阴家二百两,占四成。” 邓靖道:“此秘方是杨安玄与阴兄交易,邓、岑两家合起来占五成即可。” 岑纳附和道:“正是。” “两位贤弟的好意阴某心领了,亲兄弟明算账,出多少钱便占多少股,不必推让。”阴晞斩钉截铁地道:“占股之事便如此定下,接下来还有一事要与告诉两位贤弟。” 当邓靖和岑纳听到阴晞说有意让孙女晋选太子侧妃,两人无不惊赅,难怪阴家把阴慧珍视若珍宝。 两家都曾上门求过亲,“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传出之后,多少王孙公子前来求亲都被阴家拒绝,原本做此打算。 阴慧珍已随阴友齐进京,思想起来阴家谋划此事已非一年两载,阴晞心机之深沉让人心惊。 邓靖拱手道:“慧珍小娘子聪慧过人,定能如愿选为太子侧妃。邓家愿意拿出糖霜的一成红利作为贺礼。” 岑纳也接口道:“正是,岑家也拿一成红利为贺。” 阴晞对邓靖、岑纳的表态很满意,这表明邓、岑两家得知阴慧珍可能成为太子侧妃后,婉转地表达紧跟阴家的意思。 伸手捋过胡须,阴晞笑道:“两位好意老夫心领了。糖霜事关重大,售卖必然引来觊觎,因此老夫想先不急着售卖。” “先期制成的糖霜老夫准备寄往建康,让友齐想办法献入宫中,若能得天子喜爱,糖霜便不愁销路,价格还能上涨。” “既然两位老弟好意,那便各拿出五分利。”阴晞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之意,道:“老夫亦有意让出一成红利给慧珍,这样便凑成两成利,作为慧珍这丫头的嫁妆。” 这个安排邓靖和岑纳也颇为满意,糖霜买卖暴利,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后台,仅凭阴、邓、岑三家绝不敢沾手这买卖。 如果阴慧珍能成为太子侧妃,那情况便截然不同,谁敢夺皇亲国戚的产业。 邓靖和岑纳在阴家堡住了一天,三家将到广州买蔗田、自制石蜜、如何销售等诸多细节敲定。 两人又各自回堡与族老商议,正月二十二日将凑齐的黄金交到阴晞手中,约定二十六日请杨安玄来阴家庄商议。 五百两金堆在案上有如一座小金山,端着金子出来的仆人紧盯着挪不开眼睛。 杨安玄可是曾拥有过五千两金的人,这点金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让仆人找块帛布包上,随手放在案几旁边,这种态度让邓靖和岑纳对杨安玄的评价又调高了些。 杨安玄端起茶喝了一口,道:“阴公,这茶可是庄中所产?” 阴晞点头,道:“不错,安玄若是喜欢,等今年新茶出来,老夫让人多送些与你。” “不知庄中新茶几时能出?” 阴晞道:“最早的一批在二月底。” 杨安玄今日来阴家庄除了拿钱还有一个目的便是新茶。 贵人相助,除了顺眼外原因无非有三,共利互惠、利用价值和感恩报答。 杨安玄想请郗恢相助,便思筹能用什么礼物打动他。 郗家富贵,财帛之物肯定不放在眼里,而且郗恢洁身自好,用钱送礼只是自讨没趣。杨安玄想起随父亲拜见郗恢时喝的茶来,自己以茶言志打动郗恢,才得他照拂提携,说起来是以茶结缘。 想到茶,杨安玄心中的礼物有了着落。 时下人饮茶制成饼,饮时烘烤、碾沫、罗筛,茶铛煮水至蟹眼沸,投茶沫,用茶匙打起汤花,最后倒茶入碗,再加入调料,同茶沫一同饮下。 这种饮茶方式逐渐被后世的冲泡散茶所取代,按照存在就是真理的说法,杨安玄打算把后世的饮茶方式提前展示给郗恢,说不定能凭此打动郗恢。 杨安玄笑道:“小子最近学到一种制茶之法,等新茶采摘时希望阴公告诉仆一声。” 阴晞立时想到杨安玄提到的《天工开物》,不用问这个制茶之法肯定出自那本书。 神情复杂地看了看杨安玄,阴晞道:“安玄放心,摘茶时老夫一定派人请你。” 得知《天工开物》存在后,阴晞立即派出十多名族人前往洛阳四周寻访杨安玄所提的宋道人,希望能找到此书。 一个多月过去了,派去寻找的人回报,道观找到不少,却没有什么宋道人。 阴晞不死心,又派出第二拨二十余人,让他们在洛阳多寻些时日,不光寻找宋道人,顺道打听一下杨安玄在洛阳喜欢到哪里游猎,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 二月初,朝庭第二道劝农诏书下达,随同诏书而来的还有尚书省吏部审定的评品公文。 原本大中正评定后报司徒审核,吏部记录在册只是过场,不料今年却出了意外。 定为上中品的杨安玄被司徒司马道子下调一阶,变成了上下品。 这让不知缘由的士人大为惊讶,有人暗中窃喜,陈深便是其一,看来京中有所动作,总算小小地出了口恶气。 通过王绪贿赂中书令王国宝,陈深由新野郡主簿升为宁州西平郡太守。 虽然升了官,但故土难离,宁州西平郡又远在东南,陈深不免有些伤感。 他走之后,陈氏家族在棘阳的基业肯定要受到打压,好在北境不宁,新野属于前线,去了西平郡倒无战乱之忧。 太元十九年十二月,晋燕两国在中山城订下盟约:两国互不攻略;在黄河北岸设立五处廛市,互通有无。 盟约传回建康,朝庭上下一片欢腾,至于北伐收复故土的心思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朝庭的旨意再颁,前往中山城议和的仪曹侍郎郑丰为正使、散骑侍郎徐浩为副使,游骑将军邓方等人各升了一级;厉锋将军杨思平擢升为扫虏将军,镇守孟津关,协守洛阳城;建威将军、雍州刺史郗恢,升为征虏将军,兼领秦州刺史。 河南太守夏侯宗之、新野太守杨佺期各赏钱五万;至于杨安玄、胡藩等深入北境的将士,共赏钱十万,锦帛二百匹。 旨意命青兖刺史王恭,雍秦刺史郗恢、豫州刺史庾楷、荆州刺史殷仲堪等人征募操练新兵,加紧边关戒备,不可懈怠,谨防有变。 对于朝庭的封赏杨安玄不是很在乎,只是深入敌境历经生死的将士仅得赏钱十万、锦帛二百匹,何其薄也。 朝庭注重门户出身,轻视有功将士,怎能让将士们为之效命。 积重难返,东晋王朝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了。 第六十一章初春茶事 杨安玄无心替飘摇的东晋王朝担忧,他现在正为哭闹的湫儿头痛。 杨湫得知三哥四月份要去建康国子学读书,哭着骂杨安玄是骗子,把自己关在屋中哭泣不出。 杨安玄轻轻地给了自己一嘴巴,谁让自己过年的时候哄湫儿哪里也不去。六月债,还得快。 吃食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湫儿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张兰满是忧虑地告诉杨安玄,小娘子两只眼睛都哭肿了,晚上睡着了都会哭醒。 杨安玄既是心痛又是恼火,小屁孩就是事多,前世女儿也是如此,前世哄女儿的经验今生用来哄妹子了。 亲自下厨,惊得伙房的厨娘鸡飞狗跳。君子远庖厨,三公子怎么来了这等下贱地。 杨安玄亲手揉面擀面,切成细条状的面条。然后将猪肥炙出油,熬香葱油;开水下锅煮面,杨安玄问了问釜中炖着鸡,鸡汤正好有用。 煮至断生捞出面条,加入鸡汤,又煎了两个蛋卧在面汤上,撒上葱花。 杨安玄自赞了声,“好面,色香味俱全。” 伙房的厨娘用敬佩的眼光看向三公子,没想到三公子不单书读得好,连面都做得这样好。 想了想光吃面太素,杨安玄让厨娘洗净酢菜,和着油渣炒了。杨安玄尝了一口,没有辣椒,勉强能入口。 用托盘端了来到湫儿的住处,张兰替他开了门,杨安玄进去见湫儿坐在榻上扁着嘴发呆。 看到杨安玄进来,湫儿重新躺在榻上,用锦衾蒙住头,哭喊道:“谁让你进来的,你出去。不想见你,骗子。” 杨安玄将托盘递给张兰,坐在榻边道:“湫儿,哥给你做了阳春面,你知道什么叫阳春面……” “湫儿不听,你出去,快出去。”杨湫踢打着锦衾闹道。 杨安玄示意张兰别作声,等了一会,杨湫没听到声响,探出头来张望,看到杨安玄正微笑地看着她。 眼泪再次涌了出来,杨湫重新把头缩入锦衾中,呜呜地哭道:“三哥,你骗湫儿。” 杨安玄心中感伤,前世自己出差去外面女儿也曾这样伤心哭闹,不同的时空,相同的心情。 “湫儿,三哥到了建康肯定会想你的。”杨安玄道:“建康比洛阳、棘阳都要热闹,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三哥想想该带点什么好东西给你。” 杨湫的闹腾安静了些,估计正支着耳朵听呢。 杨安玄暗自发笑,继续道:“上次大哥从襄阳给你捎回什么东西来着,是小鸠车还是花棒锤来着,怎么记不起来了。” “是小鸠车。”杨湫掀开被子吼道。 杨安玄笑道:“听说建康有演戏的陶娃娃,一套就有十八个;还有竹娃娃,穿着花布衣服,可漂亮了。湫儿,你要哪样,三哥跟你买。” 湫儿撅着嘴看着杨安玄不说话。杨安玄假装醒悟过来道:“我知道了,看到好玩的、好吃的都买给湫儿。” 杨湫破啼为笑,坐起身来,抽抽鼻子道:“什么东西,好香。” 杨安玄忙道:“三哥亲自到厨房做了碗阳春面,你尝尝看,还从来没有人吃过呢。”饿了一天杨湫早饿了,一骨碌爬起来来到案边,看到碗中汤清面白葱绿,顿觉食欲大开,接过张兰递来的竹箸吃得欢快。 不一会,面和煎蛋吃得精光,连小碟酢菜也扒了个干净。杨湫不满地道:“三哥真小气,这点面食哪够吃,再做点。” 杨安玄生怕杨湫撑到,道:“晚上再吃吧,三哥带你上街玩去。” 有的玩吃可以放到一边,杨湫欢欢喜喜地爬起身,让张兰帮着梳妆。 杨安玄站在廊下等候,心中暗叹,总算哄得妹子开心了。 ………… 二月二十六日,阴家庄第一批新茶采摘。 收到阴晞的传信后,杨安玄带上事先准备好的东西前往阴家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杨安玄准备炒制散茶,便事先准备了一套茶具,从装茶的竹盒、煮茶的红泥炉、腹大颈细的陶水壶、饮茶用的青瓷茶盏,水方、涤方、滓方、具列以及竹夹、竹扫等一应俱全。 杨安玄深知,要将饮茶的方式从煮饮改成泡饮,除了茶要好之外,对于魏晋名士来说,仪式感是吸引他们不可缺的要素。 这些茶具是精心挑选的,青瓷茶具托阴家从扬州购来,一套八件花费十两金。 不过在杨安玄看来很值,这套青瓷质地细腻、釉色青莹、纹样雅丽,是瓷中精品,若能传到后世,估计起拍价要有亿起。 阴家庄西南六里有处茶山,约有三百亩,阴华庆满面笑容地陪在杨安玄身旁。 两年前杨安玄来阴家庄的时候便是阴华庆相陪,当时他以为自己年长陪着个未成年的少年着实丢脸,结果错失了交好机会。 机会再次来临,阴华庆当然不肯错过,竭尽地主之谊。 “……有雨不采,晴有云亦不采,唯晴天可采。”阴华庆殷勤地介绍着。 杨安玄点点头,他看过茶叶,是绿茶,放下心来。绿茶不是发酵茶,制做相对简单容易。 巳时二刻,第一批采下的茶被摊放在竹匾上萎凋,杨安玄让人挑选出一芽一叶和一芽两叶的茶叶,芽叶完整,新鲜、匀净。申时左右晾晒好了,叶色变暗,茶香初显。 传统的制茶工艺是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共七道工序,制成茶饼方便储存运输。 杨安玄的做法是杀青,在炒锅中手工翻炒,这种做法阴家往日制茶也用过,有熟手操作,杨安玄只是注意着锅温和叶温。 经过翻炒,散去青草气,茶香展发。 阴晞兴致勃勃地站在一旁观看,杨安玄给他带了过许多次惊喜,那本《天工开物》真是神书,这次制茶说不定又会给阴家带来一次发财的机会。 炒制好的茶叶摊在篾片上,杨安玄用双手将茶叶握在掌心揉捻,让茶团在手心翻转,叶不能结快,成形均匀。 阴晞示意族中选出来的妇人跟着杨安玄学做,二刻钟后,茶叶成条索状。杨安玄让人将破碎的叶片剔除,只留下完整的叶片。 最后一道工序是干燥了,太阳已经下山,只能用炭火烘干了。杨安玄交待仆妇们注意事项,便自去休息了。第二天一早来到烘房,茶叶变成暗黄色,干缩成条索状,摸在手中干爽,放在鼻下茶香浓郁,成了。 把制好的茶叶装进竹盒中,三寸高、两寸径的茶盒装了十八盒,杨安玄笑吟吟地提着竹篮回了住处。 待吃罢早饭,提着带来的茶具,兴冲冲地来找阴晞品茶。 阴晞对炒制的新茶很感兴趣,端坐在席上看杨安玄一件件地将茶具摆放出来。 阴晞笑道:“老夫喝了几十年茶,今日方知喝茶有如此多的讲究。” 杨安玄笑而不语,将红泥炉放在炭火之上,待水开之后将茶壶、茶盏入在涤方之中冲淋,用竹夹夹起沥干水份摆放在具列之上。 然后打开茶盒,用竹勺勺出少许茶叶放入盏中。待红泥炉中水沸蟹眼即提起,水壶下倾上提三次,杨安玄笑着解释道:“凤凰三点头,以示敬意。” 阴晞静静地看着杨安玄表演,这套动作有如行云流水,让人赏心悦目。不禁叹道:“如此饮茶,方得其味。安玄,我有意让族人相学,还望不悋赐教。” 双手端茶,至阴晞面前左掌伸出,作敬意,杨安玄笑道:“此小事尔,阴公请品茶。” 卷缩的茶叶在热水的冲泡下舒展开来,有如初绽的枝芽。淡绿的茶水在青瓷盏中,色泽青翠,清爽悦目。 阴晞接过茶,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不觉赞了声:“好茶。” 待茶汤由舌尖沿两侧流至舌根,再由舌根返至舌尖,由是两次吞下,满嘴皆是清香甘甜。 “好茶。”阴晞笑容满面地再次赞道。 杨安玄静静地品着茶,重温着往日的岁月。屋中无语,炭火在炉中发出轻暴声,两人沉醉地茶香之中。 一壶茶饮罢,阴晞道:“安玄,烦你在庄中多住上几日,教会族人知晓如何制茶、泡茶,不知这制茶之艺你要多少钱?今年阴家新茶要分出三成如是炮制,老夫要送与亲朋好友品尝。新茶颜色可人,清香过人,定然会为人所喜。” 杨安玄一摆衣袖,轻笑道:“茶,雅事也,何谈阿堵物。无须钱财,阴公只需每年给仆新茶几斤即可。” 阴晞大笑应诺,命人召进八位年长的族人,让杨安玄重新泡茶展艺,顺道让他们学习茶艺。 杨安玄也不藏私,从茶叶的选摘和制做,到茶具的用途和选材、水的选择和温度、冲泡的礼仪乃至品茶的方式,都细细地解说了一遍。 最后道:“茶道有八谛,心诚、仪恭、行适、神怡、火矜、器洁、水清、茶纯。” 阳光斜照入室,茶雾氤氲,茶香四溢。品着冲泡的茶水,闻着淡雅的茶香,座中众人无不陶醉。 杨安玄看着众人陶醉的神情,心知新茶的制造是成功的,接下来便是去襄阳向郗刺史展示了。 …………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数日后,杨安玄带着胡原、张锋和一辆马车向南驰去,将不舍、落泪、哭泣抛在身后。 京城建康,龙潭虎穴,且看杨安玄掀起风云。 注:写时没有分卷,至此处应该是第一卷初生牛犊结束了,接下来是第二卷京城风云。 第六十二章无心插柳 阳春三月,踩着明媚阳光,杨安玄带着满袖花香进入襄阳城。 大哥杨安远在司马府任主簿,杨安玄随行带着家中捎给他的物品,所以先前往司马府。 通禀进去,杨安深满面喜色地接了出来,看到三弟一把抱住,笑道:“一年多不见,安玄长得比吾还要高了,壮实得很。” 兄弟俩寒喧了几句,杨安深道:“走,到家去。” 杨安玄有些诧异,官署是前衙后宅,看大哥领着自己向西走,分明是在城内买了宅院。 向西走出两里,拐进胡同,杨安深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三弟,愚兄在襄阳纳了房妾室,没敢告诉家中,你要替愚兄遮瞒一二。” 杨安深在洛阳时已娶妻,妻子范阳卢氏。卢氏在棘阳时生下一女,名叫杨琳,因为女儿还小,卢氏没有随杨安深前往襄阳。 此次来襄阳,嫂子卢氏还托自己捎来大哥夏、秋的衣物若干,若得知大哥在襄阳纳妾,不知会多伤心。 杨安玄感觉中兄嫂两人的感情不错,平日见两人夫唱妇随还算恩爱,没想到杨安深来襄阳才一年便纳了妾。 虽然是自家兄弟,家事却不便多言,杨安玄只能苦笑答应。 小院外绕围墙,双坡檐顶,正屋三间,左右有厢房。 院中打扫着洁净,几盆盛放的鲜花装点在廊下,赏心悦目。 有几个仆从坐在廊阶上闲聊,看到杨安深忙起身行礼。 往里走进入厅堂,一名女子正带着婢女在绣花,看到杨安深带着人来,连忙起身行礼。 杨安深先开口笑着介绍道:“何氏,这是吾三弟安玄,快快见过。” 何氏不慌不忙瞧了杨安玄一眼,飘飘万福道:“何氏见过三叔。” 杨安玄见何氏桃李年华,乌云高髻上插着珠钗,霞色襦衫,腰间束带,眉目如画,比起大嫂卢氏漂亮了不少,动作中透着风流之态,难怪大哥被她所迷。 观其言行,杨安玄便知此女非同等闲,肃容还礼。 杨安深道:“速速准备些酒菜,吾要与三弟痛饮几杯。” 杨安玄拦住他道:“大哥,小弟只能在襄阳呆两天,除了要拜见郗刺史外还想跟道序兄叙叙旧。不如到外面吧,把道序兄叫上,咱们边吃边聊。” 看了一眼小院,杨安玄笑道:“小弟随行有好几人,还有几匹马,你这小院怕是安置不下。小弟索性住到客栈去,你也落个清静。” 除了胡原和张锋外,杨安玄随行还有赶马车的马伕杨怀,一个照料起居的仆妇许氏。 杨怀原是杨安玄的亲卫,腿中了一箭伤了筋骨,便在族中做了马伕,杨佺期让他替杨安玄驾车,其实也做个护卫。 许氏是袁氏身边的仆妇,做事小心,袁氏让她随行照料杨安玄的起居。 杨安深还要相劝,何氏笑道:“深郎,三叔既然这样说了,自有他的道理,你多带些钱在身上便是。” 就近找了家客栈包下个小跨院住下,杨安深派人去请胡藩。功夫不大,胡藩兴冲冲地赶来。 杨安玄与胡藩分别有半年多,同往长子城时同历生死,感情自然不同旁人。 见面两人都十分开心,杨安深与胡藩相处得也不错,杨安玄命店家买来酒菜,就在厅堂中摆开,三人开怀畅饮。 杨安玄很看重与胡藩的交情,欲成大事必要有人相助,胡藩通武善射,足智多谋,是难得的统帅之材,绝不能让其将来流落到刘裕麾下。 朋友关系也要经营,时间久了、距离远了,情感自然容易变谈、疏远。 三杯酒下肚,胡藩提及进京送金冠之事,提醒道:“安玄,愚看中书令王国宝有意针对你,你到建康后要多加小心。” 杨安玄心中明白,自己此次入国子学便是京中大人物博奕的结果,议定的上中品也变成了上下品。此去建康,说是龙潭虎穴并不为过。 “多谢道序兄提醒,小弟自会小心。”杨安玄自信地笑道:“那日阴中正品评时,小弟曾说过‘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愿与道序兄共勉。” 胡藩被杨安玄的话勾起豪情,慨然应道:“不错,吾辈即使遇到重重险阻,勇往直前之心亦当不变。安玄,共勉之。” 一席话将两人半年多来的生疏一扫而空。 杨安深笑道:“三弟被定为上下品,是杨家幸事。此去国子学,定能一鸣惊人,名满京城。来,大哥敬你一杯,愿你早日重振家声。” 看得出来,杨安深对眼下的生活很满意,远离战火、刺史信重、新纳小妾,脸变圆了,肚子有往外鼓的迹象。 酒阑人欲散,杨安玄笑道:“天色尚早,咱们三个到校杨上比比射箭,如何?” 胡藩双手赞同,杨安深却摇头道:“愚有些醉了,就不去凑热闹了,先行告辞。” 等杨安深走后,胡藩含糊地提醒道:“安深兄新纳的妾室何氏,原是美凤院的红牌姑娘,安深兄被她迷得不浅,听说替她赎身就花了十两金。” 杨安玄一皱眉,家中给大哥的钱有数,替何氏赎身、买宅院以及日常开销仅靠他八品官的俸禄显然不够,就算娘暗中补贴点,也差不多早花得精光了。 “道序兄,愚大哥哪来的钱,该不会暗中贪赃吧。”杨安玄担心地道。 胡藩皱着眉头道:“这倒没听说。不过,安深兄四处借钱,听说借了不少,认识的人差不多都借过了。” 杨安玄气恼地道:“他这是作死。等到借不到了,便要骗了,骗不到了便想贪了,不单毁了他自己,也要毁了杨家的名声。道序兄,他向你借了多少?” 胡藩没有隐瞒,道:“四千钱。” 杨安玄恨恨地一拍案几,道:“族兄杨清随他赴任,为何不加以劝阻?” 胡藩默然,杨清虽是杨家族人,却是庶枝,为了保住位置讨好杨安深还来不及,哪会逆他心意。 “这些债愚替他还了,省得他越陷越深。”杨安玄叹道。 胡藩在燕国时亲见杨安玄将三千多两黄金买马买路,亦知道云节纸有他的三成红利,杨安深借的债对杨安玄来说确实算不上什么。 不过,这次还清债,下次再借怎么办? “愚会明着跟大哥明说,他要是还执迷不悟,愚会向父亲直言,让家父教训他。”杨安玄气乎乎地道:“走,找他去。” 胡藩忙道:“安玄三思,如此一来,你兄弟二人岂不要生隙。” “长痛不如短痛,愚宁愿大哥恨愚也不愿见他深陷泥潭。”杨安玄斩钉截铁地站起身道。 胡藩有些无奈,如此一来反倒显得自己多事了。 杨安玄拉着胡藩来到杨安深的住处,杨安深得知三弟又来,笑道:“你们不是去射箭吗?找吾作甚?” 杨安玄强笑道:“愚的箭术还是大哥启蒙,今日比箭如何能少了你。走,看看大哥的箭术退步了没有?” 不容分说拉着杨安深就出了门,何氏站在檐下暗影中,看着杨安深被拉扯着离去,神情晦暗不明。 将杨安深拉到客栈,杨安玄开门见山地问道:“大哥,听说你为娶何氏借了不少债,一共多少?” 杨安深有些不高兴地看了一眼胡藩,怨他多言,支唔着道:“没多少,等下个月发了俸就能还上了。” “你一个月二千二百五十钱和十五石粟米,除了家用还能剩几钱?愚看你宅中养了四五个仆从,怕是俸禄不够花用吧。”杨安玄毫不客气地道。 被弟弟斥责,杨安深有些下不来台,沉下脸冷声道:“三弟,你是在质问吾吗?目无尊长,岂有此理。” 说着,拂袖而起,就要离开。 杨安玄扯住他的衣袖道:“大哥,你纳妾小弟不便多说,只是不该为了何氏四处借债。大哥可曾想过,你若还不清债该如何在朋友、同僚面前立足。” 杨安深眼中露出痛苦挣扎之色,甩着衣袖怒吼道:“不用你管。” “大哥,你醒醒吧。你欠的债还不了,你那点薪俸够日常开销吗?靠借钱渡日能撑几时?向娘亲伸手你就不怕被父亲知道?若被父亲知道你在襄阳借债渡日,该当如何?嫂子在家中伺奉双亲,辛苦抚育琳儿,大哥自问对得起嫂子吗?” 一连串的反问像利箭射在杨安深心头,杨安深颓然地坐在席上,低头不语。 杨安玄等了片刻,开口道:“吾这次前往建康,带了些钱财,大哥你欠多少债,小弟帮你还上。” 杨安深抬起头,有些感激地看向杨安玄,道:“不可,三弟你去建康没有钱怎么行?欠债的事吾会想办法解决,不用你管。” 同样是“不用你管”四个字,语气却截然不同。 杨安玄笑道:“大哥放心,不是家中所给的钱财,是阴家送的程仪。” 杨安深知道三弟与阴家关系密切,阴家是郡中富户,给的程仪肯定不少。 所借的债务像石头一样压在心头,这段时间让他心中不宁。杨安深迟疑地开口道:“也就几万钱,不算多,要不你先替愚垫上,以后等愚有了钱再还你。” 杨安玄心想,大哥说的真轻巧,几万钱,足够他一年的俸禄了,追问道:“究竟多少?” “七万六千钱。”杨安深咬咬牙,报了个数出来。 胡藩一惊,道:“安深兄,你借了这么多钱,如何还?糊涂啊。” 七万多钱可不是小数目,足以供五口之家数年之用。胡藩和杨安玄都是八品官,一年的官俸加上节赏也不会超过六万钱。 杨安深有些心虚,喃喃语道:“赎何氏将带来的钱花光了,租宅、何氏的脂粉钱、家中用度都要钱,愚那点俸禄哪够用,只好借了。原想着借点钱应急,哪知缺口越来越大,一发不可收拾了。” 杨安玄没有说话,返身到住处取了十两金出来,交给杨安深,道:“大哥,这是十两金,够你还清债,还有点富余。不过,按你眼下的花法,再多的钱也很快会花光。” 见杨安深抓紧金子,杨安玄继续劝道:“大哥,何氏若真想跟你安生过日子,就把宅院退了,住到官署去,那些仆佣留一两个听用即可,这样你的俸禄便够家用了。” 杨安深紧紧地握着金子,连连点头道:“三弟,愚听你的,过两天就搬回官署就住。你放心,何氏是通情达理的人,她会同意的。” 杨安玄暗叹了口气,看来大哥被那何氏迷得不轻,自己要黑脸做个恶人,要不然等大哥出了事,后悔就来不及了。 想到这里,杨安玄起身来到胡藩面前郑重下拜,胡藩惊问道:“安玄,为何行此大礼?” “道序兄,你是愚的知己好友,愚有一事相托,请道序兄答应。” 胡藩看了一眼杨安深,心知杨安玄所托跟杨安深有关。 此乃兄弟两人间的家务事,外人怎好插手。胡藩有心不答应,但感杨安玄用心之诚,叹了口气道:“安玄,你且道来。” 杨安玄道:“道序兄也是大哥的朋友,愚想请道序兄见证,大哥答应愚还清债务后便搬回官署居住。” 胡藩面有难色,杨安玄道:“愚知让道序兄为难了,但愚亦是无计可施。若大哥仍执迷不悟,请道序兄来信告知,愚会向父亲禀明。” 看了一眼杨安深,杨安玄道:“大哥,小弟亦是无可奈何,总不能看着你陷入深渊。望大哥能知小弟用心,不要迁怒道序兄。” 杨安深叹了口气,怏怏地道:“罢了,吾不怪你,更不会迁怒道序。” 意兴阑珊地将金子揣入怀中,杨安深朝胡藩拱了拱手,起身离开客栈回了家。 等杨安深走后,胡藩苦笑道:“安玄,你可把愚兄架在了火上。” 杨安玄歉声道:“在襄阳城,愚只有道序兄一个朋友,只能拜托道序兄。愚看大哥被何氏迷得不轻,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坠入深渊而不管吧。” 胡藩叹道:“唉,也罢,这个恶人吾替你做了。安深兄品性不坏,只是被何氏所迷,行事荒唐了些。若是安深兄仍不知改悔,愚兄会依言告诉你的。” 杨安玄再拜谢过。 胡藩微笑道:“从来都是哥哥替弟弟打算,你这个做弟弟的倒是替哥哥操碎了心,甚好。” 看着胡藩激赏的笑容,杨安玄心中一动,想起史书上记载,胡藩少时父母双亡,州府征调他,他没有应任,等到两个弟弟结婚后,他才担任郗恢的征虏军事。 这是一个很重孝悌的人,看来自己方才所为投了他的缘法,无心插柳,自己与胡藩间的情义更近了几分。 第六十三章霹雳手段 杨安深回到家中,何氏体贴地送上浆汤,站在身后替他揉捏着双肩,看似不轻意地问道:“深郎,这么快就射完箭了?” “没去,到三弟的客栈中说了会话。”杨安深情绪低落地道。 何氏的手一顿,接着又若无其事地揉捏起来,嘴中轻柔地问道:“是三叔有什么话不好当着妾身的面说吧。妾身真是命苦,小时被父母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好不容易遇到了深郎,原以为从此脱离了苦海,可是深郎的家人……呜呜呜……” 何氏伏在杨安深的肩头,娇娇怯怯地哭起来。 杨安深心中一软,返身将何氏抱在怀中,安慰道:“跟你无关。是胡参事把愚借债的事告诉了三弟,三弟拿钱替愚还债呢。” 说着,从怀中掏出金锭,放在案上。 何氏眼睛一亮,笑道:“三叔真是好人。深郎,妾身前两日在金玉铺中看中了根玉簪,是严大师的精心所制,只要八千钱。妾身想着家中开销大,不想让深郎费心,去看过数遍都不舍得买。现在三叔给了这许多金子,深郎,你替妾身买下那簪子如何?” 边说何氏边在杨安深的怀中揉搓着,有意无意地用胸前粉腻挤压着杨安深的胳膊。 感受到胳膊上传来的软腻感,杨安深有些意乱情迷起来,搂住何氏连声道:“买,买。” 何氏眉开眼笑地在杨安深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笑着起身道:“妾身先把金子收好,马上回来伺候深郎。” 看到何氏伸手抓金子,杨安深总算清醒了些,将何氏拉回怀中。 把手伸进何氏的衣裳内揉捏着,杨安深道:“这些钱是三弟给愚还债的,不能动,要不然这小子会把愚借债的事告诉父亲。” 何氏欲拒还迎,温存了片刻,娇喘着道:“三叔哪来那么多的金子,要不深郎也向家中要些。妾身从小就听说弘农杨家‘四世三公’、‘七世名德’,杨家家大业大,深郎你是嫡长子,族中应该多些照应才是。” 说到家族,杨安深清醒了几分,若是被父亲知道自己为了纳妾债台高筑非痛责自己不可。 想到三弟再三叮嘱,又让胡藩监督自己还债,杨安深推开何氏,道:“这些钱不能动,要用来还债。还有,这两天你收拾一下,咱们搬回官衙去住,节省点家用。” 何氏一愣,眼泪簌簌落下,背着身流泪不语。 杨安深心中一软,怜惜地叹道:“只是暂时的。过几日吾便写信给娘亲,让她寄些家用来,不要哭了。” 伸手揽过何氏,何氏偎依在杨安深怀中,心中暗恨杨安玄多事。 眼睛扫过案上的黄金,何氏嘴角露出笑意,明日拿了金子先将簪子买来,杨安深要是责骂,自己哭两声认个错便会不了了之。 第二天等杨安深上衙去了,何氏找出金子带了婢女叫了辆牛车前往金玉铺。 不单买了玉簪,还买了支金步摇,然后到彩裳庄选了两套罗裙,十两金子花去了六两。 想了想,何氏又转到金玉铺,花五千钱买了组玉佩,若是杨安深责问便可用玉佩搪塞了。 欢天喜地地回家,刚下牛车,却见杨安玄带着两名随从站在门前。 何氏心中一沉,这厮来做什么? 款款下车挪步来到杨安玄面前,何氏从容行礼道:“奴家见过三叔。” 杨安玄还了一揖,道:“何氏,愚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何氏听杨安玄没有唤她大嫂,语气中带着轻漫,板起脸道:“男女授受不亲,三叔有什么话跟深郎说吧,让他转述给奴家。” 迈步要进宅门,杨安玄将身一横,挡在门口。 何氏恼声道:“三叔,休得无礼。” 杨安玄沉声道:“大哥纳你为妾,这是他的私事,吾不便多说。不过,大哥是杨家嫡长子,他的言行代表着杨家颜面,吾不能坐看他为你四处借债,自坏声名。更不想他将来为了钱财走错路,后悔晚矣。” 何氏冷笑道:“你们兄弟情深,深郎该如何做,你自去告诉他便是,对奴家发威算什么?快些让开,否则奴家要叫人、喊非礼了。” 杨安玄不为所动,继续挡在门前道:“大庭广众之下,哪来的非礼。便是你喊了,又能奈我何?你说吾非礼,吾还要说你有意勾引呢,看世人相信谁所说。” 何氏胀红了脸,没想到杨安玄居然是个无赖。可是,对付泼妇的最好办法就是无赖。 杨安玄正色地道:“何氏,这世间吾在乎的人不多,大哥是其一。如果你伤害到大哥,吾会先杀了你。” 说着,杨安玄拔出佩剑,对着宅门前的柳树一挥而过。 寒光闪处,碗口大的柳树砰然撞腰倒折。何氏吓了一跳,往后倒退了两步,眼中露出怯意。 身旁的婢女壮着胆子喝道:“哪有小叔上门欺凌大嫂之理,等大爷回来仆等要告上一状。” 何氏以袖掩面,“呜呜”地哭出声来。 杨安玄不紧不慢地将剑归鞘,道:“杨某不比大哥是斯文人,愚是沙场上厮杀过来的,少说也斩杀过四五十人,说铁石心肠也不为过。” 看了一眼嘤嘤哭泣的何氏,杨安玄继续道:“吾知你善于巧言蛊惑,大哥为你所迷,大概你想着等吾大哥回来添油加醋地告上一状,离间吾兄弟的感情。” 何氏哭声一顿,暗咬银牙,她正要如此做,就算杨安玄猜中又如何。 只听杨安玄的声音道:“吾不是讲理之人,奉劝你最好打消念头,如果被愚得知你离间吾兄弟感情,定叫你身首两断。” 何氏以袖遮面,心中冷笑,大言欺人谁不会,你敢欺奴,奴焉能不报,偏要闹得你们兄弟不和,家族不宁,方显老娘的手段。 “你恐怕也听说过吾的名声。当初中正定品之时,有个姓袁的士子得人钱财与吾为难,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杨安玄冷声威胁道。 何氏打了个寒颤,她还真听来美凤院的士子议论过此事,那些士子对杨安玄的毁誉不一,有说杨安玄才高八斗,有说他徒具虚名,不过有一点大家都赞同,就是杨安玄心狠手辣。 听别人的事是故事,现在听杨安玄亲口说出,想到要亲身面对杨安玄的利剑何氏还是有些胆怯,悄然地向后退了一步。 “大哥纳妾族中并不知晓。”杨安玄放缓语气道:“若是你别有用心,到时不用吾对付你,族中自容不下你,你以为大哥能为了你抛弃家族吗?” 何氏默然,杨家虽然落败,但却是望族,正如杨安玄所说,杨家恐怕容不下一个私纳的小妾,何况自己还出身妓楼。 就算杨安深再如何被自己所迷,也不会为了自己背弃家族。感怀身世,茫然无助,这回泪落多了几分真心。 “退一万步来说,吾杀了你后,大哥又会如何?”杨安玄硬起心肠道:“吾替大哥再买几个年轻貌美的侍妾,过些日子大哥还会记挂你这个死人吗?” 何氏深为恐惧,盈盈拜倒,哀告道:“奴家知道错了,还望三叔大人大量,放过奴家。奴家定然好生伺候深郎,不敢生事。” 杨安玄侧身避开,道:“‘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你从美凤院急流勇退,这个道理自然懂。你若晓事好生伺候大哥,生下一男半女族中自会容你,到时吾亦可相帮几句。” 何氏肃拜,道:“多谢三叔。” 看着拜倒在地的何氏,杨安玄脑中闪过董氏的样子,不过这个何氏比起董氏要有手段的多。 撤后两步,杨安玄道:“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罢,带着胡原、张锋离开。 何氏在婢女的掺扶下起身。 婢女愤愤不平地道:“夫人,这个杨家三郎欺人太甚,等大爷回来要好好向他学说一番,让大爷教训教训这个无礼之辈。” 站在门前发了会呆,何氏转身又走向牛车,婢女问道:“夫人可是要去找大爷?” 坐入车中,何氏吩咐道:“去金玉铺。” 在婢女疑惑的目光中,牛车缓缓地朝金玉铺驶去。 ………… 昨夜比箭没有成行,胡藩今日早早地告了假,来客栈找杨安玄,约好到校场比试一番。 杨安玄不在客栈,胡藩在客栈等了片刻,见杨安玄一脸郁色地进来,问道:“安玄,你这是上哪去了,怎么一脸不高兴?” 杨安玄叹了一声,把到大哥府前警告何氏的事说了一遍。 胡藩默然片刻,道:“安玄你施霹雳手段,怀菩萨心肠。安深若知你心意,定会谅你。” 杨安玄皱着眉道:“愚看那何氏并非良善之人,一时被愚的言语所摄,不敢生事。但日久天长,恐怕还要生变。” 想起家中大嫂和侄女,杨安玄眉头紧锁,忧心不已。 胡藩劝道:“路在脚下,行由自己。安深兄已然成年,如何行事该自行决定。安玄你已尽心尽力,不必再纠结于此。走,咱们射箭去。” 东校场,两人驰马射箭。杨安玄心绪不高,发挥欠佳,射了几圈便草草收场。 重回客栈,杨安玄到屋中又取出十两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十两金拜托道序兄替愚保管,一旦愚大哥因钱犯难,道序兄替愚暗中帮附一二,莫让他知晓。” 胡藩接过金子很是感慨,一是感慨杨安玄对大哥的良苦用心,二是感慨杨安玄对自己的信任。 十两金,是他两年的俸禄,杨安玄毫不犹豫地交给了自己保管,丝毫不担心自己挪作他用。 面对这份信任,胡藩敛容正色道:“谨诺!” (昨天在手机上下载了纵横小说,发现本书的注释没有出现在电子书中。对历史感兴趣的书友不妨到网站看看,截至目前已有数千字的注释了) 第六十四章以茶为进 申正时分,杨安玄与大哥、胡藩联袂求见刺史郗恢。 郗恢听闻杨安玄到来,欣然在栖心堂会见。 杨安玄将手中提着篮子放在地上,整衣上前郑重揖礼,道:“晚辈见过郗公。” 用的是晚辈之礼,却甚合郗恢的心意。 说起来郗恢因杨安玄受天子赏赐两次,一次是献杨家犁得了十万钱,三百匹帛的赏赐;另一次是献金冠升为征虏将军,兼领秦州刺史。 这是他提携杨安玄的回报,郗恢自觉慧眼识人,看着杨安玄分外顺眼。 “安玄小友,数月未见,风采依旧。这篮中装着什么,可是前来送礼。若是瓜果老夫倒可收下,若是钱帛你可是行贿刺史,当问罪。” 听到郗刺史的调侃,众人都笑起来。 杨安玄掀开篮子上布帛,笑道:“被郗公猜中,小子确实是来送礼,不过小子自信这份礼郗公一定会喜欢的。” 郗恢瞅了一眼篮中杂物,捋须笑道:“老夫拭目以待。” 杨安玄将篮中茶具一件件拿出摆放整齐,让人打来净水,开始煮水。 从阴家庄回来后,杨安玄又反复操持了许多遍泡茶的礼仪。 取水,煮沸,涤杯,泡茶,整个一套动作从容不迫,有如行云流水,风仪极佳。 郗恢、杨安深和胡藩等人兴致盎然地看着杨安玄表演,见其举手投足似含韵律,郗恢示意燃起素香,让侍女在帷幔后轻弹瑶琴助兴。 待杨安玄将茶盏奉到面前,郗恢看了一眼杯中茶叶有如新芽,树竖如帜,在杯中浮沉成趣。 再看汤色碧清,闻之香味扑鼻,郗恢不禁问道:“安玄,此为何茶?为何有如新叶?” 杨安玄笑而不语,示意郗恢先品茶。 入口淡香,甘醇清爽,回味幽长,不似原来的茶水那般浓稠涩口。 郗恢赞道:“这种饮茶方式,淡雅得很。妙哉。” 等郗恢杯中茶水喝尽,杨安玄提壶再次冲泡,道:“初巡鲜美,再则甘醇,请郗公再品。” 郗恢慢慢地呷着茶,品味着茶水的清香甘醇,两杯茶入肚,意犹未尽。指着空杯道:“可再三乎?” 杨安玄提壶叙上水,笑道:“三则意欲尽矣。” 胡藩叹道:“饮此茶让人忘忧。” 杨安深亦道:“三杯入肚,快意立生,飘然若仙也。” 杨安玄低头拨弄着炭火,道:“饮此茶需择山泉为上,江水次之、井水为下,水沸至蟹眼即起……” 从择水到烧火,从制茶到选器,从礼仪、环境再到心境,杨安玄足足讲了半个时辰,杯中茶叶换了三遍,席间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将杯中剩茶饮尽,郗恢笑道:“安玄,听你说了半天,还未告诉老夫此茶何名?” 杨安玄拱手道:“前年安玄随父前来拜见郗公,得郗公青眼相加、一路照拂,中正评议时将小子定为上中品,安玄感激在心,一直想着报答郗公知遇之恩。” 郗恢捋须微笑,杨安玄知恩图报,不枉自己对他的一番提携。 “郗公性情高洁,小子想若用些财帛之物相报必然污了郗公的眼。”杨安玄小小地奉迎了一句。 果然,换得郗恢开怀大笑,道:“安玄知吾。” 杨安玄微笑道:“小子想起初见郗公时,郗公以茶相待,提起与慧远大师相交往事,因此小子便想着能制一种新茶,请郗公品尝。” 郗恢深为感动,叹道:“安玄小友,有心了。” “小子与阴家关系密切,得知二月中旬新茶将出便去了阴家庄,向茶农讨教后苦思良久,得此制茶之法。”杨安玄笑着冲郗恢拱手道:“此茶是愚献与郗公的礼物,所以请郗公为之命名。” 郗恢甩动麈尾,温和地看着杨安玄,以他的阅历知晓新茶面世后必然引发茶饮的变革,而自己作为新茶命名之人必将随之名传千古,这是送了个不朽的声名给自己。 沉吟片刻,郗恢放下麈尾,温声道:“小友好意,却之不恭。此茶色泽碧清,有如春草,就称之为碧春茶吧。” 杨安玄笑道:“多谢郗公命名,还请赐下墨宝。阴家今年会制此新茶售卖,得郗公题墨命名,碧春茶定然热销。这润笔之资可不算贿赂,郗公可不要忘记向阴家索要。” 郗恢兴致盎然,吩咐道:“取纸笔来。” 郗恢的字为四品,楷书“碧春”二字雄健有力,笔酣墨饱,杨安深、胡藩站在侧旁围观,齐声称赞。 看了看纸上的留白,郗恢意犹未尽,笑道:“安玄,你以诗才著称,此新茶怎能无诗,且吟上一句。” 杨安玄笑道:“长者有命,焉敢不遵。” 在脑中将茶诗过了一遍,挑了一句应景的茶联改动了一下,吟道:“疑成云雾顶,茗出碧春香。” “好”、“妙”,郗恢欣然提笔在“碧春”两个大字旁边写上两行小字。 收好字帖,回归席上,杨安玄从竹篮中取出六盒茶叶,笑道:“这是碧春茶,请郗公笑纳。” 郗恢让侍女收好,看了一眼摆下在地上的茶具,道:“安玄,你这些茶具十分雅致,老夫想命人多制几副。你先将茶具留在这里,等制好后吾再还你。” 胡藩笑道:“安玄,你不能厚此薄彼,此等好茶怎能只给郗刺史,怎能少了愚?” 杨安深也佯做不快地道:“三弟,还有你大哥呢。” 杨安玄又从篮中取出四盒,分别赠予两人,笑道:“都在这,再要就得等阴家庄新制上市了。” 郗恢道:“老夫制好茶具后索性送套给你们,不过瓷盏可得你们自行购买,这东西金贵。” 两人笑称不敢,谢过郗恢的好意。 杨安玄起身再拜,道:“小子有一事相求。前次听郗公说慧远大师亦喜茶,愚想路过东林寺拜见慧远大师,请大师品鉴一下碧春茶。听闻大师清修少见俗客,所以想请郗公写封书信引见。” 郗恢微感意外,他原以为杨安玄是想让他写信给京中好友代为引见,没想到是送茶给慧远大师。 转念一想,不禁微笑起来,郗恢道:“甚好。大师好茶,若能品到碧春茶定然欢喜,吾晚些时候便写书信,取茶具的时候一并给你。” “安玄,此去建康入国子学,以你的才学不难声名鹊起,万众睹目。”郗恢轻轻地抚着胡须,道:“不过京中权贵众多,国子学多是宗室、皇亲以及重臣子弟,这些人骄奢成性,安玄你性情梗直,吾怕你与人起争执。” 郗恢之言是长者的谆谆教诲,杨安玄端坐拱手静听。 “你本定在上中品,会稽王以你年少轻狂,需加磨砺为由降了一品,是坏事亦是好事。” 杨安深不解地问道:“品阶调降,仕途相应受阻,怎会是好事?” 胡藩解释道:“愚想郗公的意思是安玄年少得志,易受人忌妒,杨家的根基尚浅,无法相护,不如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郗恢点点头,道:“老夫就是这个意思。安玄,在京中多交结有识之士,忠君报国,自会简在帝心。” 端起茶水饮了一口,郗恢继续道:“待弱冠后便可授职,安玄可先在馆阁历练几年,然后外任县令、太守积累从政经验,相信不用四十岁汝便可坐镇一方,老夫的位置于你而言不过是时日的问题。” 若是天下太平,郗恢所说的途径是最稳妥的晋升之路,不过杨安玄知道,不用多久天子便会意外死亡。 司马曜死后,争斗再起,东晋王朝随之灭亡。 如果按照郗恢指点的途径,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到天下争夺之中。 大乱之世,唯有劈荆斩棘,奋勇向前,争一线之机。 杨安远起身,一揖到地道:“多谢郗公所赠的金玉良言,小子一定谨记在心。” 郗恢没有说替杨安玄引见京中士族,杨安玄也没有提起,有些事不必言明,水到渠成。 ………… 在栖心堂吃罢晚宴,杨安玄和胡藩和杨安深再次去了东校场比试箭术,戌正时分杨安深回了住处。 与何氏调笑几句,杨安深道:“明日吾休沐,准备把欠债还清。多余的金子换成铜钱,安玄后日要东行,吾身为大哥,要买件礼物相赠。” 何氏心道好险,要不是自己前去金玉铺退还了玉簪和金玉摇,又把衣裙退回,恐怕杨安深得知自己将金子花费过半定要发怒。 起身来到杨安深面前跪倒,娇声道:“深郎,妾身今日到金玉铺买了件东西,花了些金子,请深郎恕罪。” 杨安深一皱眉,他知道何氏想要那根玉簪有段时间了,只是自己再三叮嘱她不要动用还债的金子,何氏依然不听,着实可恼。 看到杨安深脸色阴沉,何氏故作哀怜地道:“妾身看到深郎身上的玉佩破损,在金玉铺中看中一组玉佩,所以瞒着深郎动用了金子买下。妾身事先未禀告深郎,请深郎责罚。” 原来钱不是买玉簪,而是花在自家身上。杨安深大为感动,起身扶起何氏,叹道:“安深得遇娘子,实是三生有幸。待吾还清债后,剩下的金子娘子拿去将玉簪买回吧。” “妾身出身低贱,能得深郎错爱,实是感激涕零。”何氏双泪涟涟,道:“妾身别无所求,只愿能替深郎生下一男半女,来生亦要当牛作马报答深郎深情。” 杨安深将何氏揽入怀中,伸手替她拭去眼泪,道:“娘子,早些安歇吧。” 欢好之后,杨安深沉沉睡去。何氏高架着双腿,抚摸着腹部,心中暗暗祈求上苍赐她一子。 脑中闪过杨安玄持剑而立的样子,又恨又怕,咬牙切齿,今日之辱将来定要百倍奉还。 第六十五章禅在茶中 三月,庐山风景如画,山披锦绣、云蒸雾绕,恍如仙境。 映山红向阳灿烂,鲜红似火、粉色如霞、淡紫如梦,镶嵌在遍山的新翠中,美不胜收。 太元十一年(386年)江州刺史桓伊于庐山西北麓为高僧慧远修建东林寺,与北麓的西林寺相辅相成,成为南方佛门的圣地。 东林寺的主殿不似其他寺庙称为“大雄宝殿”,而称“神运殿”,大匾上三个金字出自桓伊之手。 相传慧远大师兴建东林寺时,缺少木材、沙灰等物,慧远大师深为忧虑。 晚间坐禅,风雨大作,雷电交加,等第二天风停雨歇,众人发现工地空地堆满了木材和沙灰等人,众人皆说是神佛相助。 桓伊得知,题“神运殿”大匾挂在寺内的主殿。 殿前有数株大樟树,亭亭如盖,慧远大师喜欢在树下坐禅会友,谈经论玄。 慧远大师带着徒弟在堰口荒地开垦了数亩茶园,今年的春茶已收。 今日风和景丽,慧远大师邀请方外好友刘程之(刘遗民,遗民二字是后来刘裕所赐)、张诠前来品新茶,谈佛理。 几张案几置于树荫之下,有轻风徐来,慧远等人席地而坐,悠然自得。 弟子慧观将沸水冲入碾碎的茶沫之中,用茶匙打起汤花,然后倒入杯中,清香立时弥散开来。 刘程之笑道:“大师制茶的手艺越发精湛了,这茶香透鼻,清新醒脑,有如谒语。” 慧远手端茶杯放于鼻下,轻嗅着茶香,道:“此茶得南方水土灵秀,更为清淡,不似白岩寺的茶水味浓,更适禅性。” 一盏茶尚未喝完,法净和尚拿着封拜帖走来,对着大师合十为礼,禀道:“师傅,寺外有位杨檀越想求见您,带着雍州刺史郗檀越的信。” 慧远接过拜帖放在一边,先打开信阅看。 刘程之不耐地道:“大师方外之人,理那些俗人做甚。今日风和景明,正宜品茗,俗物不见也罢。” 慧远看完信对着法净道:“你去请杨檀越过来叙话。” 张诠好奇地问道:“大师平日少见外客,往来多是禅、玄中人,今日访客不知是谁?” 慧远笑道:“刘檀越月前来寺中找贫僧论经,还曾提起过此人,说来有缘。” 刘程之有些摸不到头脑,道:“何人?” “便是写《小窗幽句》的杨安玄杨檀越。” 刘程之喜道:“若是此人,倒是不妨一见。《小窗幽句》中多有禅理在其中,刘某渴见其人久矣。” 杨安玄带着胡原、张锋沿石阶而上,饱览山中美景。 山石洁净,松涛阵阵,飞流直下,白云缭绕,鸟鸣清脆,山寺幽静。 来到山寺外,便连一路大呼小叫的张锋也收敛起来,静立等候。 寺外有莲池,相传是慧远大师与众弟子亲手挖掘,池中莲叶随风摇摆,说不出的清净。 有泉喷涌汇入池中,应该是后世所说的聪明泉了。 杨安玄暗自感叹,若干年后,慧远大师会邀集“息心贞信之士”一百二十三人,创建白莲社,所以后世称净土宗亦为“莲宗”。 法净步出寺,近前施礼,道:“师傅请檀越前去叙话。” 樟树之下,慧远含笑而立。 刘程之看着走近的杨安玄,讶声道:“杨小窗尚未及冠吗?如此年少?” 杨安玄快走几步上前揖礼道:“弘农杨安玄见过大师。” 慧远微笑合十,让杨安玄等人在席上坐下,示意弟子慧观斟茶,便连张锋也得了一杯。 张锋走得口渴,见到茶水吹了吹,一口灌下,看得慧观直皱眉。 刘程之笑道:“口渴思饮,方是饮茶真趣,直指本心,妙哉妙哉。” 慧远道:“此茶是贫僧亲手所制,生津解渴,几位檀越远道而来,不妨多饮几杯。” 杨安玄嗅着茶香,轻呷了一口,茶水微甜,涩中回甘,算是茶中珍品。 一盏饮尽,放下茶杯,杨安玄道:“小子亦好茶,研制了一种新茶,得郗刺史赐名‘碧春’。得知大师喜茶,冒昧前来请大师品鉴。” 慧远喜道:“郗檀越的信中已经提及,说新茶品质极佳,贫僧正想一试。” 杨安玄拿过竹篮,掀开覆在上面的布幔,将茶具一件件取出。 刘程之看到青瓷茶盏,略带讥讽地嘲道:“小友真是富贵中人,这套青瓷茶具素雅可喜,倒让人忘了饮茶。” 杨安玄只作不闻,煮水、涤器、分茶,从容施为。 张诠见杨安玄从竹盒中取出粒粒茶叶,讶声道:“散茶乎?” 摊开手掌示意杨安玄勺几粒到他手中,张诠轻轻捻动茶叶,感觉着茶叶的脆爽,放于鼻下,香气淡雅清幽,不禁赞了声,“好茶。” 等沸水冲入杯中,茶叶在水的作用叶舒展开来,颗颗如同新芽初绽,着实赏心悦目。 茶汤的颜色在青瓷的衬映下如同新绿,刘程之端起茶盏,满面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道:“光闻此茶便让人神醉,好茶。” 慧远慢慢地品着茶。一杯饮尽,道:“此茶汤清、味酣、香味淡雅,未加他物(1),方得本色。阿弥托佛,善哉善哉。” 双掌合十,对着杨安玄一礼,慧远道:“此茶得清净、自在之意,与佛有缘。” “清爽可口,香气袭人,饮之忘忧。”刘程之放下茶盏,道:“再来。” 杨安玄提壶续水,再次冲泡。 清风徐来,树下众人静坐无语,沉醉在茶香之中。 一连冲泡了四次,渐至无味。 慧远目现喜色,道:“贫僧似有所悟。” 杨安玄合十道:“请大师赐教。” “茶味由浓变淡,直至无味,有如佛法所言万有一空,一空万有,诸相皆尽。”慧远微笑端坐,口中诵佛。 刘程之和张诠齐声贺道:“恭喜大和尚饮茶悟禅,佛法精进。” 慧远站起身,合掌举在胸前,对着杨安玄低头礼道:“此茶与佛有缘,贫僧想请杨檀越将制茶之法传授。贫僧不会将制茶之法传扬开去,只是自制茶叶用来款待好友,不情之请,请檀越见谅。” 杨安玄起身还礼,笑道:“能与佛结缘,实乃小子之幸。制茶之法简单,大师听仆道来……” 择茶、萎凋、杀青、揉捻、烘干等五步详细道来,杨安玄没有避忌旁听的刘程之和张诠,这两人能成为白莲十八俊,人品德行是信得过的。 说完,杨安玄又略略提了提择水、选器以及礼仪等事,刘程之和张诠不时出语发问、相辩。 张诠看着案上的茶盒道:“此茶名曰‘碧春’,红尘气息太重。大和尚若照此法治茶,可不能用这个名字。” 刘程之道:“饮此茶可忘忧,便称忘忧茶好了。” 张诠摇头道:“不妥,魏武帝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称解忧,茶则清神,不如叫清神茶。” 杨安玄微笑不语,等待着“五净心茶”的出现。 果然,慧远大师道:“忧、情皆由心生,尘世五浊致堕轮回,吾等修行是为想往西方极乐世界。五浊之生,本出于心,此茶可净心悟禅,不如叫‘五净心茶’,诸位以为如何?” 杨安玄率先鼓掌赞道:“大师见解深刻精辟,深得佛法精妙。五净心茶,好名字。” 张诠是南阳人,听闻杨安玄要前往建康,笑问道:“小友可是准备进京入国子学。” 杨安玄点头应是。 刘程之接口道:“前日愚族弟从京中来,告知太子已移居东宫,天子命丹阳(建康南)尹王雅为太子少傅。听闻王雅拜少傅之日,恰逢左仆射王珣之子成亲,结果宾客都跑到王雅家中道贺去了。” 张诠摇头叹息道:“风俗颓败,世风日下,朝中官员以谀谄为荣,寡廉少耻。” 刘程之纵声唱道:“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 杨安玄无心理会刘程之的感慨,心中想着司马德宗入了东宫,不久便要议亲,不知阴家的谋划进行得怎么样,阴小娘子再有一段时间就要入东宫了。 不觉已是午时,在东林寺随喜了斋饭,略作休息,杨安玄要起身告辞。 来东林寺结识高僧慧远的目的已然达到,至于有什么效果只能随缘,杨安玄相信,随着五净心茶的流传,他的名声自然会广为佛门人士所知。 慧远用手示意杨安玄稍待,道:“蒙檀越厚赠,无以回报。贫僧看檀越气息绵长,似乎习练过心法,不过贫僧看施主目中隐现红线、耳后微现红斑,想是失之于急。” 杨安玄一惊,他习练清玄心法体质大为改善,与人征战知觉灵敏,被他倚为最重要的立身手段。如果内功出岔,来个走火入魔,那任何王图霸业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赶紧起身拜倒,杨安玄恭声道:“请大师赐教。” 慧远温和地扶起杨安玄,沉吟片刻道:“贫僧得吾师道远大师传授大雁功法,此功以气导引为基,模仿大雁形态,激导经络穴位,可明目醒神,调节内腑,延年益寿。” 杨安玄恳求道:“请大师不悋赐教。” 慧远有些为难地道:“此功法一脉相传,吾师仅传贫僧一人,再三叮嘱法不外传。” 杨安玄多机灵,立刻拜倒道:“安玄愿拜大师为师,成为佛门俗家弟子。” “甚好,安玄你深具慧根,老衲能收你为弟子实是幸事,善哉善哉。” 在刘程之和张诠的见证下,慧远收杨安玄为俗门弟子,除了授他大雁功法外还赐他一串佛珠。 佛珠是慧远随身所用的持珠,虽是普通之物却跟随大师有十余年。 红日西沉时,杨安玄下了庐山。手握佛珠,回首东林寺方向,杨安玄心诚心诚意地合十施了一礼。 第六十六章初至建康 帝都建康,南拥秦淮、北倚后湖、西临长江,东傍钟山,地居形胜。四周有石头城、西州城、东府城、白下城、南琅邪郡城等城围绕,屯有重兵,守卫坚固。 阴敦事先得到杨安玄今日到来的消息,在朱雀门外等候,好友重逢分外欢喜。 引着杨安玄等人进朱雀门,笔直宽阔的御道展现在面前。御道与洛阳的铜驼大街相仿,繁华热闹却不可同日而语。 御道两旁开有御沟,沟岸植槐种柳,房舍沿沟伸展,遍布官署府寺。各类店铺鳞次栉比,招幌有如秦淮河上的风帆,密密麻麻。 深宅大院露出粉墙黛瓦,里巷横街交织如蛛网。车水马龙,人如潮涌,叫卖声此起彼伏,水道上船行如织。 不说张锋,便连胡原也看得目眩神迷,杨安玄也带着欣赏的眼光打量着繁华的帝都。 阴敦轻摇羽扇,指点着眼前景,道:“朱雀门直通宣阳门,宣阳门往北是大司马门,七里长的御道将都城一分为二。” 沿御道走了三里过太社、太庙,再往前便是百官的宅舍了。 阴敦没有继续前行,而是领着众人离开御道折向东,道路逐渐收窄,繁华热闹却丝毫不减。 时近午时,街两边的酒楼人流不息,有商贩直接将货物铺在地上叫卖,岸边停靠着商船,贩卖着鱼虾、蔬菜、水果。 阴敦沿途指点着道旁的飞檐翘脊介绍着,哪家是虞宅,何处是顾府,多是孙吴时的名门望族。 阴友齐在京多年,购置了一处宅院昌平巷。宅院的规模虽小,但小桥流水、粉墙黛瓦透着浓浓的江南气息, 杨安玄笑道:“今日衣衫不整,满身风尘,待洗漱后明日再来拜见阴伯父,愚先找个客栈住下。” 阴友齐在官署当差,不在家中,阴敦见杨安玄一行有五人,家中住房紧张,便没有相让。 离阴家不远便有家如至客栈,杨安玄等人住下,阴敦尽过地主之谊,两人约好明日见过阴友齐,然后带杨安玄等人四处逛逛。 得知杨安玄到来,阴友齐特意告了假在家中等候。见礼后,杨安玄奉上带来的礼物-碧春茶。 重演泡茶礼仪,流畅的动作使人赏心悦目,立时吸引了阴敦父子的目光。 品着茶,杨安玄将阴氏父子离开棘阳后发生的事情说了说。 得知碧春茶的做法杨安玄告诉了阴家,阴友齐笑道:“安玄与敦儿是好友,初来京城有什么不便之处不妨告诉敦儿,阴家会尽力相助。” 杨安玄谢过,又将来的路上到襄阳拜访郗刺史,到东林寺拜见慧远大师,被大师收为俗家弟子的事提了提。 阴友齐目光深邃地望着杨安玄,温和地笑道:“安玄深谋远虑,远胜敦儿,敦儿以后遇事不妨与安玄多多商量。” 语气亲切自然,杨安玄感觉阴友齐确实将自己当成子侄辈看待了。 趁杨安玄给茶续水的空档,阴友齐道:“吏部行文让安玄等新生在四月二十六日之前入国子学,还有十多天,敦儿这几日带安玄四处逛逛,熟悉一下京城环境。” 阴敦点头称是。 阴友齐将天子、会稽王以及三省九卿等大员的情况隐晦地提了提,道:“京中情形错综复杂,一时难以尽言。安玄入国子学应该会有段时日,以你的聪慧很快就能理出头绪,冷暖自行体会更为真切,吾便不赘言。” 杨安玄笑道:“肯定少不了向阴伯父请益。” 阴友齐慢慢地品着茶,目光闪烁不定,似有难言之隐。 杨安玄查颜观色,猜想八成与阴慧珍入东宫有关,此事自己实在不便多言,端起茶盏认真品茗。 阴敦打破沉寂道:“二月吏部选官,公孙兄如愿选了徐州吕县县丞,欢天喜地地前去赴任了。” 杨安玄听出阴敦话语中的不满之意。这也难怪,公孙河算是借阴家之力才得以升品,然后在阴家需其相助时却袖手自去,短视薄情之人谁会喜欢。 说起来每三年各州中正评议出的人物超过千人,定品五品以上的才有资格到吏部选官,这样算来只有三百余人。 僧多粥少,各地空缺的官职有限,三百多人能选中为官的不过百人左右,公孙河能选中县丞,阴家应该没少助力。 公孙河选择离去,肯定让阴家失望,不过再怎么说公孙河也是阴家之婿,阴家花气力栽培,不可能简单地放弃。 杨安玄笑笑,岔开话题问道:“阴兄在国子学可好?” 唉声立起,阴敦苦笑道:“国子学名存实亡,百余生员多数顽劣不堪,豪门子弟骄奢成性,像愚这种出身次等门第之人在国子学中颇遭歧视,有的人则阿谀讨好豪门子,以求得利。” “对了,安玄,那个陈志得知你将入学,数次放言要折辱你。愚听闻其花钱纠结了一些子弟,等安玄入学要加以报复。” 杨安玄哂笑道:“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且放马过来便是。” 阴友齐接过话题道:“陈志不足为虑,吾担心其纠结的人中有豪门子弟,安玄出手要顾忌一二。要不然伤了他们,惹得这些人背后的家族报复,得不偿失。” 杨安玄恭声应道:“小侄明白,会见机行事。” 阴友齐见杨安玄神情平淡,也不知是否真听了进去。 不过杨安玄的声名为天子、会稽王所知,杨家又手握兵马,与阴家不同,确实有资本与那些纨绔子弟一争长短。 阴家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眼前,珍儿若能成为太子侧妃,国子学中的那些人便再不敢对敦儿打压,阴家便能一跃成为州中名门望族,甚至成为上品门第。 想到这里,阴友齐不再犹豫,道:“家父派人送来的糖霜吾已通过关系送入宫中,天子尝过后送给太后食用,李太后十分喜欢,已下旨作为贡品,糖霜之事要多谢安玄了。” 杨安玄笑道:“买卖而已,愚拿了五百两金,糖霜便与愚无关了。” “家父来信说,三族决定将糖霜之利分出二成给珍儿作嫁妆,吾深以为然。”阴友齐别有深意地看着杨安玄道。 杨安玄暗自赞许,姜还是老的辣,糖霜暴利,必遭人垂诞,等阴慧珍进了东宫,便没有人再敢把主意打到糖霜上来。 阴友齐接着道:“今年三月,太子入东宫。四月,天子下诏,为太子选妃,命五品以上官员家中有适龄女子的可以参选,吾有意将珍儿送入宫中。” 见杨安玄神色不变,阴友齐心想果如敦儿猜测,杨安玄早就知晓阴家的打算了。 杨安玄平静地拱手道:“阴小娘子聪慧灵秀,定然能入选东宫。” 阴友齐脸上闪过一丝痛色,随即伸手抚须掩饰,道:“珍儿为了阴家牺牲甚大,这两分红利算是补偿了。敦儿,你去书房案上取珍儿两幅的小像来。” 画像长约三尺,一幅绘着阴慧珍踏雪寻梅图:画中人儿手持红梅,肌肤如雪,回头微笑甚是妩媚。侧旁空白处写着一行字,“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另一幅是吹笛图:阴慧珍跪坐于地,横笛在唇。 画师的技艺精湛,画中人儿栩栩如生,杨安玄的脑海中仿佛又有那空灵的笛音在回荡,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阴友齐指着吹笛图道:“安玄,此图尚少一诗。珍儿看过画作之后提出,想请安玄为之题诗,为画增色。” 那日临别吹笛,杨安玄感受到阴慧珍浓浓的情意,伊人命运坎坷,为了家族要进宫陪伴傻子太子,纵是无意也伤怀。 看着横笛欲吹的画中人,杨安玄脱口吟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 后院,阴慧珍看到了送来的画卷,上面新题的诗句。轻声诵读着“会向瑶台月下逢”,阴慧珍愁怅的面容绽放出笑容,她知道这是杨公子为她所题。 如同那句“雪输三分白”一样,阴慧珍被诗句触动心弦,一遍遍地轻声吟诵,直到泪流湿襟。 身边伺候的婢女生怕泪水沾湿了画卷,将画悬于墙上。 阴慧珍盘坐在画下,痴痴地望着画中女子。画中的她何其幸运,有杨公子绝美的诗句相伴,而她只能羡慕地看着,任心痛一遍遍侵袭。 良久,阴慧珍命人取来长笛,坐在画像之下吹奏着《送别》,断断续续,让人肠断。 这曲《送别》被大哥在妓楼传开,建康城外长亭外到处都是《送别》声。 阴慧珍有些幽怨,这曲《送别》是杨公子送给自己的,大哥为何将它传得世人皆知,这首原本专属自己的曲子不再属于自己了。 ………… 在阴敦的陪伴下,杨安玄驰马于御道街巷之间,领略京城的雄伟壮观;泛舟在河岔港湾之中,体会小桥流水的美景;陶醉于园林湖泊之间,欣赏秀美的景色…… 暮色四合,秦淮河两岸的灯火亮了起来,在水波的倒映下,仿如蜿蜒流动的长龙,夺去了明月的光彩。 杨安玄等人乘坐着画舫顺江而下,舟如穿梭,往来不断,两岸的勾栏酒肆歌声笑语,沸反盈天。 看着衣衫飘动的女子,闻着甜甜的脂粉香,听着悦耳动听的弦歌,胡原早已目眩神迷,醉在秦淮河的风情万种之中。 杨安玄与阴敦并肩而立,长袖飘飘越显风神如玉,两岸妓楼上的女子看见无不为之倾倒,挥动手中团扇娇声呼唤。 阴敦侧过头,看向杨安玄的脸。灯光下那张年轻的脸闪耀红光,眼神依旧清亮,带着欣赏、喜悦,淡淡的笑意浮现在唇边,一如既往。 华灯映水,画舫凌波,微凉的河风拂在脸上,杨安玄的目光从纵情声色、纸醉金迷的浮华中掠过。 眼前的场景如同水下的幻影,摇晃闪烁着。没有人会想到灯火终会燃成熊熊大火,将眼前一切化为虚无。 秦淮风月有如一梦,今夜且沉醉其中。 第六十七章秦淮风月 画坊穿过石拱桥,在桥边石阶旁停靠。 杨安玄跟在阴敦身后拾阶而上,石坪后三层的高楼耸立在眼前。 屋檐下悬挂着红灯笼,将飞檐勾勒出轮廓,把坪前花草映照成吉庆的红色。 借着灯光能看清楼前匾额-“怡秋楼”,琴音笙歌从楼中传出。 高楼栏杆之上,几名妖娆的女子凭着栏杆,挥舞着手中团扇招呼着过往行人。 跟着嬉闹人群踏入楼内,是间阔绰的大厅。正中是舞台,台上有数名女子穿着薄薄的轻纱袒衣,正在随着丝竹声翩翩起舞。 四周摆放着榻席,头戴冠帽、锦衣华服的男子在侍女的陪侍下或开怀畅饮,或大声调笑,或观赏歌舞蹈,欢声笑语、沸反盈天。 一名美妇人迎了过来,香风扑鼻,身姿摇曳,娇笑道:“阴公子,你再不来月华娘子都要相思成病了。” 话音娇嗲软糯,让人心中发痒,胡原感觉心头发颤,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那妇人眼波流转,在杨安玄和胡原的脸上瞟过,轻笑道:“这两位公子倒是少见,敢问尊姓大名。” 阴敦笑道:“周娘子,这两位是愚的朋友,一个姓杨,一个姓胡。月华小娘子可有空?” 周娘子飘飘万福,杨安玄和胡原拱手还礼。 “月华小娘子正好有空,再说阴公子来了,月华就算没空也会推了应酬,专门接待阴公子的。”周娘子抿嘴微笑,妩媚动人。 “三位公子,请。”周娘子领先朝楼梯走去,上楼时腰肢扭动,摇摆得胡原心驰神迷。 直上三楼,撩起东侧的屋门前的珠帘,周娘子冲着里面笑着道:“月华,你日思夜想的阴公子来看你了。” 屋内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声,清脆的女音响起,“请公子入屋稍待,月华这便梳洗相见。” 踏入屋中,楼面上铺着席毯,纹饰华丽,淡淡的香味萦绕在鼻间,清幽泌心。 青铜灯架上的十几盏灯火将屋内照得明亮,西面镂花窗棂下摆放着一张紫檀案几,几上摆放着一张瑶琴。 东面壁上悬着仕女图,挂着琵琶,屋角花几瓶内,粉红的桃花在灯光下越显艳丽。 淡黄纱幔低垂,里面人影绰绰,应该是月华小娘子正在梳妆。 周娘子招呼阴敦等人坐下,侍女奉茶。不一会,酒菜摆上,琳琅满目。 侍女撩起纱幔,现出淡黄色的长裙,如云秀发下一张莹白精致的脸庞,清丽可人,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 月华碎步盈盈来到阴敦面前拜倒,娇滴滴地声音道:“月华见过公子,公子好久未来了。” 面容精致,目光脉脉含情,似有无限幽怨,即便不是看向自己,杨安玄也觉怦然心动。 阴敦苦笑道:“家父约束甚严,晚间不许愚出外。今日能来,还是托了杨贤弟的福。月华,你不是老是追问《送别》的作者吗,这位杨公子便是。” 盈盈眼波顺着阴敦的手指睐来,又惊又喜的声音响起,“啊,原本是杨公子,奴家听阴公子多次提及,思慕久矣。” 移步到杨安玄席前,跪坐在席。玉手拿起酒杯倒上酒,双手捧杯递到杨安玄面前,娇声道:“一曲《送别》赠知己,落日皆是故人情。” 这女子巧妙地将《送别》曲和杨安玄写给阴敦的送别诗联系在一起,足见聪慧。 杨安玄哈哈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阴敦颇为自得,借助一曲一诗,自己来京中不足半年,声名渐为人知。 当日自己在怡秋楼上吹奏的《送别》曲,曲惊四座,引得月华小娘子亲睐。 有人将笛曲演化为琴音、萧曲,成为长亭送别时常奏曲目。 在一次雅聚上,自己吟出《送友阴敦赴建康》的诗句,立时引得众人注目。于是奏《送别》时,多半要顺便吟诵“落日故人情”。 “月华,弹奏《送别》且唱《送友阴敦赴建康》,让安玄品鉴品鉴,指点你一下。”阴敦兴致勃勃地道 月华起身来到西窗,伏案弹琴,“咚咚”琴音绵长,有如春风拂袖,离别之意似春草滋生,淡然惆怅。 曲子弹至第二遍,月华轻声唱道:“青山横北郭,绿水……” 杨安玄没想到《送别》曲还能和“斑马鸣”合唱,不过诗曲相合,倒也动听。 一曲歌罢,阴敦鼓掌赞道:“月华的琴艺越发精湛了,这曲《送别》直击人心,‘萧萧班马鸣’再三吟唱,让人生叹。” 胡原好不容易找到插嘴的机会,连声赞道:“曲好,歌更好,悦耳动听,好听好听。” 阴敦起身斟酒,送至月华身前,满怀柔情地道:“月华,《送别》经你演绎,定能力压群雌,夺得花魁。” 月华一手持杯,一手将云鬓上垂落的发丝掠好,俏脸含笑道:“借公子吉言。” 以袖掩面将杯中酒饮尽,一抹红晕泛在脸上,越显娇媚动人。阴敦痴望着月华媚态,分明是已陷其中。 杨安玄注意到月华看似娇羞妩媚,举手投足却不紧不慢,拿捏得恰到好处,勾人心弦,那少女情思怕是演练出来的。 心中暗叹,这妓楼女子着实会勾人,大哥被何氏所迷,看阴兄也被这月华迷得不浅。 珠帘撩起,一个俏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高髻上金钗摇晃,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月华姐姐可在屋中?” 目光在众人的脸上扫过,那女子笑道:“月华姐姐,刚才听你弹琴唱歌,真是好听。奴家屋中的虞公子听到,想约姐姐为他弹上一曲,不知姐姐肯否移步?” 现在是戌正时分,正是妓楼最热闹的时候,包厢只垂着珠帘,并未掩上屋门,歌舞声乐声从屋内传出。 若是有人被屋中的乐声打动出声相邀,对表演者来说是件荣耀事,也是在妓楼中扬名的好事。 不过,月华和玉灵同为怡秋楼的红牌,两人相对而居,为了争做楼中魁首没少明争暗斗。 近几个月,月华借助阴敦所授的《送别》曲和诗暂居于上风,玉灵前来相请,多半心怀不轨。 月华轻笑婉拒道:“玉灵妹子,今日阴公子前来,月华不便失陪,还请玉灵妹妹向虞公子解说一二。” 玉灵抿嘴一笑,盈盈一礼,裙角飘动碎步离开。 月华来到杨安玄面前,伏下身子请教道:“杨公子,听阴公子说这曲与词皆是你所做,不知月华弹奏和吟唱可有不妥之处?” 香风飘来,胸前白腻若隐若现,美眸似水,媚波荡漾。 杨安玄心想难怪阴兄被迷惑得不轻,这女人就是红颜祸水。嘴中笑道:“月华小娘子弹唱,让杨某如闻仙乐,简直妙不可言,杨某早已是目醉神迷,哪有什么不妥之处。” 月华留意到杨安玄脸虽带笑,目光却清冽如旧,显然并未被自己诱惑。 直起身子,收敛笑容盈盈拜倒,月华柔声道:“奴听阴公子常提起杨公子,称赞杨公子诗才无双,奴厚颜想请公子为奴写一首新诗,奴在楼中奏唱,宣扬公子的名声。” 在月华看来,怡秋楼是秦淮河畔有名的妓楼,自己身为楼中红牌,无数士人公子前来听自己弹琴唱曲,巴不得自己吟唱他们的诗作,借以扬名。杨安玄初来建康,自己肯为其扬名,肯定求之不得。 杨安玄一皱眉,自己与月华是初识,这个女人有点不识进退了吧,自己是有借妓楼造势的想法,但借助何人岂能轻率。 阴敦在一旁出言相帮道:“安玄,月华是愚兄的红颜知己,还望你大力相助。” 看来阴敦被月华迷惑得不轻。也难怪,阴敦年仅十九岁,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不像自己两世为人,心如铁石。 正忖思着该如何回绝,屋门处珠帘乱卷,数人闯进屋来。 为首之人戴纱冠,身穿白锦袍,袍上暗纹闪烁,华贵异常。 玉灵的声音从其身后传出,似急似劝似怂恿,“虞公子,你太性急了,月华姐姐有客在呢”。 虞公子轻摇羽扇,看也不看杨安玄等人,盯着月华拱手道:“吾乃会稽虞宣,方才听闻娘子吟唱,有心结识。不料娘子不肯赏光,只好亲来拜访。” 月华心中一动,身在妓楼自然要了解诸州士族名门,会稽虞氏可是江左豪门,远非阴家这等次等门第可比。 当即面现惊喜,月华盈盈拜倒道:“虞公子大名,奴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果然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虞宣哈哈大笑,手中羽扇摇得欢快,道:“方才听娘子弹《送别》曲,虞某做了一首诗,赠与了玉灵娘子。” 玉灵从虞宣身后探出头来,轻笑道:“虞公子大才,诗作配上曲子,堪称绝妙。” 《送别》曲在妓楼传唱开来,会弹奏的人不在少数,但配唱的诗却以《送友阴敦赴建康》为上。 月华自然不信虞宣能写出比这首诗作更好的诗来,浅笑道:“那要恭喜玉灵妹妹了。” 玉灵狡黠地笑道:“妹子准备下台歌舞新诗,这楼中属姐姐的《送别》曲弹得最好,能否助小妹一臂之力。” 月华暗哼一声,脆声道:“既然是虞公子大作,姐姐自然要为妹妹捧场。” ………… 大堂,《送别》琴曲响起,玉灵身穿银色舞裙,在高台上翩然起舞,腰肢款摆、步态轻盈,带动绸带飘扬,有如仙女飞翔,四周叫好声响成一片。 “杨柳东风树,万里送行舟;浪白风初起……” 月华越弹心中越不是滋味,这首诗与自己的那首相差无己,定会很快传唱开来。世人皆喜新厌旧,怕是这首送别诗会分去自己的风头。 想到这首诗虞公子最初是为自己所做,自己为了顾全阴公子的面子错失了机会,而那位杨公子又不肯为自己做新诗,心中不免怨恨。 等玉灵唱完最后一句“还从此别离”,四周掌声如雷,这掌声原本该属于自己,却被玉灵这死妮子抢了去。 强颜欢笑起身,月华也不向玉灵道贺,款款上楼而去。 第六十八章妓楼争风 杨安玄等人并没有下楼,而是倚栏静听。 如雷的掌声、喝采声响起,虞宣得意地拍打着栏杆,顾盼自雄。 身边的友人大声吹捧道:“虞少才华横溢,冠绝古今,当今世上少有人比。” “不错,‘落日故人情’比起‘浪白风初起’要逊上三分。” 阴敦火冒三丈,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正要开口辩驳,杨安玄微微摇头,轻声劝道:“再大声也唤不醒装睡之人。” 月华走上楼来,满是幽怨地看了一眼阴敦,眼泪扑籁籁地落下来。 阴敦上前轻揽住月华,柔声劝慰道:“此诗虽好,但仍比不过‘落日故人情’,月华勿忧。” 虞宣怒斥道:“你是何人,大放厥词。” 阴敦正视着虞宣,道:“吾便是《送友阴敦赴建康》诗名中的阴敦。” 虞宣哂笑道:“原本是因人成名的阴公子,失敬失敬。” 他身旁的两人哈哈大笑,极尽嘲讽。 杨安玄怒火中烧,阴敦是他的朋友,侮辱自己的朋友跟侮辱自己没什么区别。 拉住愤怒的阴敦,杨安玄道:“虞公子自认高人一筹,不如当场比试,论个上下,输者摆酒赔罪。” 玉灵正好上楼来,娇声笑道:“甚好,就让奴与月华姐同唱《送别》诗,让客人们评议如何?” 刚才大堂内的掌声给了她信心。月华却有些犹豫,她的唱功不如玉灵,凭借《送别》曲与诗好不容易压了她一头,现在玉灵得了新诗,可莫要被这妮子翻过身去。 虞宣甩动衣袖,风度翩翩地道:“摆酒赔罪太轻,不如赌十两金给获胜的娘子如何?” 十两金,对月华和玉灵来说不算什么,倒是获胜后的声名足以让她们成为怡秋楼的头牌。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中刀剑相撞,火花四溅。 周娘子快步走来,老远便招呼道:“哎呀呀,几位公子爷,莫要斗气。楼中新进了杜康酒,奴家敬几位公子一杯,解忧忘愁。” “周姐,几位公子正打赌斗曲呢。”玉灵乖巧地笑道:“胜者得十金。” 周娘子轻拍了一下玉灵,嗔道:“你这死妮子,一天到晚做怪,都是自家人斗来斗去做什么,伤了和气。” 杨安玄看似心虚地道:“十两金,有些多吧。” 月华和玉灵都轻蔑地瞅了杨安玄一眼,露出鄙薄的神情,只有阴敦知道,当日杨安玄在阴家庄诱陈思入伏,也是这般神情。 虞宣越是胆雄,豪笑道:“千金难买一笑,去取纸笔来,立下赌约。” 月华身旁的婢女转身欲取笔墨,被月华抬手打了一巴掌,恨恨地骂道:“要你多事。” 那婢女捂着脸低头认错,嘴角渗出血丝。 阴敦一皱眉,月华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温婉静淑,哪曾想还有这番面目,难怪安玄对她不冷不热,看来自己对月华并不了解。 杨安玄看那婢女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青布衣裙,眉清目秀,眼中露出惊惶的神情。 心中一动,自己若能扶助毫不起眼的弱者一夜成名,那妓楼中人见到自己还不视为真佛,走到哪里也受膜拜。 杨安玄对着缩在一角的婢女道:“小娘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婢女怯生生地瞧了一眼杨安玄,低下头轻声应道:“奴婢小兰。” “小兰娘子可学过弹琴?” 不等小兰回答,虞宣哈哈笑道:“你莫非想让她跟玉灵比试,真是做梦。” 玉灵捂着嘴“格格”笑道:“小兰与奴同在五年前入的怡秋楼,生性愚笨只能做些伺候人的粗活,公子可是看上她了,真真好笑。” 周娘子团扇轻摇,道:“小兰这丫头倒是会弹琴,不过嗓音沙哑,唱不得曲,让公子失望了。” “这世间只有不会唱曲的人,没有不能唱曲的嗓。”杨安玄微笑道。 虞宣歪着嘴坏笑道:“听来有理,不知尊姓大名?” “弘农杨安玄。” 虞宣一愣,杨安玄的名声可不小,随着《小窗幽句》在京中传开,他的几首诗作也广为人知。 周娘子惊喜地叫道:“原来是杨公子,奴家失敬了。” 玉灵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杨安玄,娇声道:“你就是‘杨小窗’,年岁不大嘛。奴还以为是个三四十岁的长者呢。” 阴敦对着虞宣冷笑道:“虞公子,可是心虚了?” 虞宣硬起头皮道:“吾心虚什么,杨公子要让小兰娘子唱他的诗作,可不容反悔。” 杨安玄对着周娘子笑道:“吾有一法,可令怡秋楼声名远播,周娘子可愿一听。” “当然愿听。”周娘子倚到杨安玄身边,娇躯温软,软语腻声道:“公子,且进屋边喝边聊。虞公子,一同入内听听如何?” 几人来到月华的屋中,杨安玄见小兰有些不知所措,笑道:“小兰娘子,你且过来替吾斟酒。” 见周娘子点头,小兰移步在杨安玄右侧跪坐,手捧酒壶斟酒。 杨安玄见她俏丽的脸上清晰地印着五枚指印,对月华的厌恶便多了几分。 “周娘子,既是比试,不妨广约秦淮妓楼,齐唱《送别》曲,曲同词不同,以分高下。” 周娘子娇笑道:“这主意不错,只是怡秋楼要招待众人,这酒水吃食可是不小的花销。” 杨安玄笑道:“那便让每位参赛之人交纳五两金作为赌资,赢者取走八成,剩下两成作为楼中开销。” “哎呀,杨公子真是天才”,周娘子两眼发亮,摇着团扇盘算着,秦淮河畔有名的妓家有三四十家,若有二十家参赛赌金便有百两,二成也有二十两,足够楼中成本。 何况怡秋楼主持这场赛事,在诸多妓楼中定然声名远播,这生意一本万利。 “今日十二,奴需发送请帖,广邀同行,对了还要请些名士坐镇品评,便定在十六日戌时赌斗如何?”周娘子目光看向杨安玄等人。 见怡秋楼声势如此大,虞宣有些迟疑,看着小兰道:“小兰娘子,可否唱上一曲?” 小兰畏缩地直摇头,杨安玄鼓励道:“小兰娘子,莫怕,就弹唱一曲《送别》。” 小兰的嗓音发沙不圆润才会沦为婢女,周娘子自然清楚。见杨安玄信心十足,周娘子命人取来琴,摆放在小兰面前。 或许是杨安玄温和的笑容给了小兰勇气,小兰伸手在琴上弹奏起来。 小兰学过琴技,在月华身边听她弹唱《送别》多次,小兰很快地找到了节奏,《送别》曲弹得有模有样。 可是开口唱第一句“青山横北郭”,虞宣便笑了起来,小兰的嗓音低沉沙哑,与圆润清亮根本无缘,哑然失笑道:“这样的嗓音若能夺魁,虞某将自己将自己的头割了去。” 小兰听到虞宣的讥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消散一空,不敢再唱,怯怯地看向杨安玄。 阴郭怒道:“虞公子,小兰娘子还未唱完,你打断她好生无礼。你若不信,阴某便与你一赌,百金赌胜负如何?” 阴敦对杨安玄极具信心,心中恨极虞宣,看到杨安玄一脸从容,准备狠坑虞宣一回。 虞宣脸色一沉,百两金,自己可没有那么多钱。 身旁的紫衫公子笑道:“虞兄,这送上门来的钱不能不要。虞兄若是不便,张某可以相助,不过赢得金子需翻倍给吾。” “虞兄,吾等亦愿相助。”另外两人唯恐错过发财的机会,纷纷开口道。 虞宣信心十足,笑道:“那好,便立下赌约。” 小兰脸色苍白,轻声哀向杨安玄告道:“公子,奴婢不会唱曲,还是不要赌了。” 杨安玄笑道:“小娘子放心,输赢皆与你无关。阴兄,对半如何?” 百两黄金的赌约可不是小数目,加上参赛人的赌约,将会是秦淮河上的盛事。 周娘子拍掌笑道:“好,奴便在请帖上言明此事,替几位公子扬名。” 杨安玄让胡原回客栈取金,月华和玉灵见杨安玄轻易便拿出百两金来,想起刚才十两金为难的样子,心中不免思忖,莫非刚才是引人入伏,这位杨公子真有把握让小兰获胜? 赌约立下,双方签字画押,周娘子作保,双方将赌金交于周娘子。 杨安玄对自己很有信心,弘一大师的那首送别曲历经百年仍在传唱,经受过时间的检验。自己把它提前一千多年唱出,相信同样能打动人心。 想到小兰经此事后必然名声雀起,杨安玄可不想替别人做嫁衣。杨安玄笑道:“周娘子,吾要亲自教导小兰娘子几日,索性便替她赎身,带她回客栈,十六日晚再来登台表演。” 小兰不过是下等婢女,周娘子并不放在心上,笑道:“这是小兰这丫头的福气,五两金,奴便将她的卖身契转给公子。” 当初买小兰的时候只花了二千钱,经过几年调教小兰不堪造就,原想着等再过年许让她出来接客,没想到居然有人为她赎身。 周娘子预备着杨安玄讲讲价,哪知杨安玄爽快地付了钱。 接过金子,取了小兰的卖身契给杨安玄,周娘子笑道:“苗兰,你从此是杨公子的人了,一切要听从杨公子的吩咐。” 苗兰取了随身衣物,拜别众人。大概是回报满意,临行周娘子赠了苗兰一架琴。 就这样,苗兰忐忑不安地抱着瑶琴,随着杨安玄等人回到客栈。 杨安玄租住的是跨院,有五间房,杨安玄安排苗兰暂时与仆妇合住。 张锋好奇地打量着小兰,今夜公子带胡原前去妓楼,说他年纪还小不肯带他,怎么回来时多了个姐姐。 等安置完毕,小兰来到厅堂。杨安玄命小兰弹奏《送别》曲,然后和着曲子轻声吟唱道:“长亭外,古道边……” 一曲歌罢,阴敦等人鼓掌叫好。 阴敦问道:“安玄,此诗长短不一,着实古怪。不过与曲调甚为吻合,动听感人至极。” “此乃吾在洛阳时听到的乡间俚语,你觉如何,可能胜过虞宣?”杨安玄笑问道。 艺术的魅力是不分时空的,《送别》曲能为人传播,这歌词同样能打动人心。 “小兰娘子,你且跟吾学唱一回。” 杨安玄一句句教给小兰,阴敦听完后感叹道:“难怪安玄说只有不会唱曲之人,没有不能唱曲的嗓。这首送别经小兰娘子唱来,苍桑的别离感十足,让吾闻之落泪。” 张锋被沙哑的嗓音触动情绪,更声道:“小兰姐姐唱得真好听,让仆想起跟娘带着妹子逃难时的情景,真想哭。” 小兰也没想到《送别》词在自己嘴中能唱出如此感人的效果,想起往日在怡秋楼被责打、鄙视、欺负的情形,再也抑不住眼泪,趴在案上泣不成声。 良久,小兰起身来到杨安玄面前,肃拜在地,感激涕零地道:“自今日起,苗兰愿为公子而唱。” 第六十九章各施手段 (今日高考,有位书友要参加高考,祝考出好成绩。祝所有的考生心想事成) 悦秋楼斗曲的消息很快传扬开来,报名参赛的、看热闹的,将怡秋楼变得门庭若市,便连白日也变得人声鼎沸,让周娘子梦中都带着春风。 秦淮河畔,有名的妓楼有三十多家,能在寸土寸金的秦淮河畔开妓楼、酒肆,没有背景几无可能。 盛花居,位于青溪大桥东面,是秦淮河畔数一数二的大妓楼。 主楼听风楼比怡秋楼高出近丈,飞檐斗脊,红柱镂窗,气派十足。 听风楼内高敞华丽,与怡秋楼的布局相同,正中是表演用的高台,四周摆放着案席,面积却大出近倍,光大堂内就能容纳数百人观赏歌舞。 又用屏风隔出六个雅室,铺着华贵的席毯,摆放着花瓶,张挂着侍女图,每个雅室内有两名倩丽的婢女服伺。 主楼北面有个角门与后面的长廊相连,后面是个花园,花草修竹,石径修竹,十分幽静。 走过回廊穿过花园,有栋二层的小楼,盛花居真正的主人黄门侍郎王协之斜躺在锦榻之上。 一名美貌的妇人半倚在他怀中,从榻盘案几上的瓷碟中取了枚枇杷,小心地剥去外皮,递到王协之的嘴边。 王协之张嘴,双手却在妇人的身上揉捏着。 那妇人按住王协之作怪的手,娇喘着道:“王郎,怡秋楼斗曲之事该如何应对?” 王协之色迷迷地道:“凤娘,任凭那怡秋楼折腾,还能翻了天不成。” 凤娘坐直身子,道:“王郎,此次斗曲声势颇大,秦淮妓楼大半都派人参加,若是被怡秋楼得了魁首,咱们盛花居就被打脸了。” 王协之躺着思忖了片刻,道:“怡秋居是度支侍郎(1)卢壮的产业,不好对付。” 凤娘娇笑道:“王郎,令尊新被天子委为太子少傅,便连左仆射元琳公(王珣)都要暂避锋芒,还用怕小小的度支侍郎吗。” 王协之翻身躺平,梳理着胡须道:“你懂什么,这个卢壮是会稽王的亲信,投鼠忌器啊。” 凤娘水汪汪的眼睛眨动,道:“怡秋楼眼屎大的地方,如何操办这么大的盛会,王郎何不向卢侍郎建议,将斗曲盛会挪到听风楼中举办,就算两家合办便是。” 王协之在榻上坐起,将凤娘搂入怀中,笑道:“凤娘好算计,卢侍郎这点面子会给吾,吾明日便跟他讲。此次斗曲,楼中可有争魁之人?” 凤娘的娇躯在王协之的怀中扭动,媚笑道:“红袖那妮子已然学成,正好借此机会推出。王郎,你请个名士为她写首送别诗,斗曲时用来夺魁。” 王协之眼前出现明艳惹火的身影,凤娘感觉到王协之的异常,娇哼着用手在王协之身上轻扭了一把,嗔道:“王郎好生花心,有了奴家还不够。红袖你暂不要动她,这妮子一年至少能为楼中挣回千金。” “吾有了凤娘,足矣。”王协之楼着凤娘倒在榻上,两人翻云覆雨起来。 听雨轩。一名绿裳女子将信笺交给婢女,吩咐道:“你一定要亲手将此信交给徐夫子,请他为奴写首送别诗,就说奴以十金、留宿五日作为润笔。” 碧云阁。当家娘子陈氏手托香腮凝眉苦思。自打杏雨离去,碧云阁的生意大不如前,眼见要挤出十大妓楼之列,此次怡秋楼举办斗曲大赛,倒是重振碧云阁声威的机会。 只是阁中女子并无出色之人,陈娘子一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向京口百晴楼的好友田娘求助,重金请百晴楼的台柱思雨前来献艺。 迎春楼。后院一座青色小楼内,一名男子奋笔疾书,身旁女子俯身看着纸上诗作,轻声念道:“……芳树笼旅栈,春流绕阁城……万里一孤舟。” 等男子搁笔,女子娇声笑道:“有陆郎这首诗,奴定能在斗曲中夺得魁首,不负陆郎诗名。” 怡秋阁内,玉灵和月华都在闭门谢客,加紧操练琴技,反复吟唱,锤炼技巧。 听周娘讲,前来参赛的人将近三十人,都是行内的翘楚。 《送别》曲最早是从怡秋楼中传出,若是反被旁人夺了魁首,不光怡秋楼失了面子,便连两人也抬不起头来。 ………… 十五日亥初,度支侍郎卢壮一身青袍走进怡秋楼内,跟着周娘来到二楼南侧的住处,每月十五卢壮都要亲来查帐。 周娘早有准备,厚厚的账册摆放在案上。自打棘阳书本装订成册后,书册的样式很快风靡起来,不光士子们手中书成册,便连账本也换成了册页。 卢壮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周娘在旁边禀道:“……上月除去开支得钱五十七万,从益州购女童十人,耗费十万……” 卢壮合上账本,道:“周娘,斗曲之事起了变故,盛花居的东家向吾提及,把斗曲的场所改在盛花居的听风楼。” “凭什么?”周娘尖声叫起来,“奴花了多少心思在这上面,光请六个名士做评判就跑细了腿。东家,斗曲的消息四处传开后,咱们怡秋楼的声名大增,这几日前来游玩的客人比平日多出一倍,东家切不可答应盛花居。” 卢壮苦笑道:“此事吾已经应下。盛花居答应参赛的二成分红都给咱们。” 周娘满心不快,道:“既然东家答应了,奴还有什么话说。明日就要斗曲,让盛花居通知众人改了地点吧。奴不再管了。” 卢壮手指轻敲着案几,道:“盛花居把斗曲之事推到十九日,准备延请十位评判。” “此次参赛的妓楼太多,每家只准出场一人。不过吾与盛花居的东主议定,他答应给咱们二个名额,其中一场是杨安玄与虞宣的赌斗,要放在最后。” 周娘问道:“咱们所请的评判可还留用?” “这是自然。”卢壮道:“著作郎刘至、侍御史羊民、国子助教何秀是名门之后,清誉极佳;周亮、毛文虽然年老致仕,在士林中的影响仍大;纪宝善曲,有他作评判,可令众人服膺。” “盛花居准备请谁?” 卢壮摇摇头,道:“尚不知。不过以王家的权势,所请之人定然不会比咱们所请的六人差。罢了,既然盛花居将斗曲之事揽下,由他去吧。你要叮嘱月华和玉灵,好生演练,就算不能夺得魁首也不能弱了怡秋楼的名声。” 周娘点头应是,迟疑地道:“东家,你看那个被杨安玄赎走的小兰可有机会?” 卢壮皱起眉头道:“按你所说,小兰嗓音沙哑,根本不适合唱曲,想要获胜的机会很小。不过那杨安玄愿意拿出百两黄金相赌,总不见得钱多了没处扔。此事用不着咱们操心,无论输赢都与怡秋楼无关。若其能胜,事后交好便是。” ………… 欣居客栈,杨安玄收到怡秋楼送来的消息,斗曲延迟到十九日,改在盛花居听风楼举办。 经过几日练习,小兰信心大增,有些跃跃欲试了。 对于这场赌试杨安玄很重视,这是他进京扬名的首战,何况还有百两赌注。 闲来无事,杨安玄将自己在后世歌厅唱歌的技巧向小兰说了说,什么气息吞吐、发声吐字、情感表达、高低切换等等,想到什么说什么,不成体系。 即便如此,小兰也听得两眼发亮,杨安玄的话触动她的灵机,前些年跟师傅学艺的感悟涌上心来,再一次唱《送别》,越发缠绵婉转起来。 胡原叹道:“长亭、古道、芳草、夕阳、远山,闻之凄美感伤,经小兰娘子唱出,怎不让人落泪。” 说话间,阴敦带了个仆童来访。杨安玄见这童子眉目清秀,细看居然是阴慧珍乔扮。 阴敦轻语道:“安玄,慧珍听你为《送别》曲填词,磨着愚想来听听,愚实在是没办法才带她前来。” 阴慧珍低头来到杨安玄面前,盈盈一礼,也不开口,黯然闪到一旁。 《送别》曲再度唱响,胡原、张锋等人忍不住跟着小声哼唱,阴慧珍小手打着拍子,鼻间也跟着哼唱起来。 一曲唱罢,阴慧珍向小兰讨教歌唱的技巧。 阴敦叹道:“安玄不求格律,新创曲词,将来定能开山立派,成为一代宗师。” 杨安玄微笑不语,家国破碎,自己要的是跃马山河、平息战火,岂会在诗词歌赋间低吟浅唱,搏词曲宗师。 一旁,阴慧珍轻声唱起《送别》,声音清脆,有如黄鹂鸣唱,与小兰的低沉各自成趣。 待唱罢,阴慧珍眼波流转,无限情意随着眼波落在杨安玄身上。 杨安玄心中叹息,微微侧头,避开阴慧珍的目光。 阴慧珍轻咬银牙,款步来到杨安玄面前,柔声道:“当日离开新野城,公子为大哥写下《送友阴敦赴建康》,奴亦想请公子写上几句,以作离别之念。” 话音刚落,泪如泉涌。 最难消受美人恩,杨安玄本不想多与阴慧珍纠葛,但看到她梨花带雨,也不禁心软下来。 环顾院中,西墙两株桃树花落如雨,春将去也,伊人也将进入深宫,从此寂然一生。 感从心起,杨安玄吟道:“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伤春、惜春,淡淡的哀愁中充满着眷恋、怅惆,阴慧珍感怀身世,情难自已,痛哭出声。 ………… 有人把功夫放在演技上,有人却把主意打在评判上。 盛花居延请的十大评判为人所知后,各大妓楼纷纷派人携厚礼登门拜访,其用意不言而喻。 一石千浪,风波迭起,好戏即将上演,谁也没有想到这场妓楼的斗曲将会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 第七十章下里巴人 太元十年二月,天子司马曜重立国子学,诏令“选公卿二千石子弟为生”,与太学并立。 国子学选址(1)在太庙之南,御道东面。占地半顷,四周环以高墙,墙外植槐柳,墙内露出参天古树,绿荫浓郁,可谓闹中取静。 大门面东而设,九级石阶上高大的门楼,朱漆大门,镶着金色门钉。 檐下悬着金丝楠木匾额,司马曜御笔亲书“国子学”三字。 门内一条笔直的青砖甬道直通歇山式大殿-崇文殿,殿内正中悬孔夫子及诸贤画像。 左侧为讲堂,长十丈,宽三丈,足可容纳四五百人听讲。除正堂外还有率性、诚心、广业等小讲堂。 右侧是国子祭酒、博士及助教们的官廨、藏书楼、惩戒厅,钟鼓房等。 有过廊通往殿后,后院有二百多所房屋,除了国子生的住所,还有斋堂、湢(浴舍)、庖(厨房)、溷(厕所)等建筑。 后院树林众多,遍布亭台楼阁,环境幽雅安静,可供国子生清谈、雅聚、苦读。 国子学满额招生员一百二十人,每人一舍仍有富余。不过这些贵胄之子少有住在国子学内,整个国子学安静异常,鸟鸣清脆。 西面有片桃林,地势开阔,林中凉亭,两人在其中窃窃私语。 阳光透过枝叶斜照入亭,将阴影斑驳地落在两人身上、脸上。 陈志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递给国子助教何秀,道:“何助教,只要不把那叫苗兰的女子定为魁首即可。” 何秀洒然笑道:“此易事尔。”长袖一垂,金光隐没。 ………… 会稽王府,大殿内轻歌曼舞,丝竹声声,吹奏的正是《送别》曲。 歌妓在众舞女的伴舞下,裙裾飘动,柔声歌道:“青山横北郭……” 一曲舞罢,会稽王司马道子对着侧席的汉子笑道:“子厚(赵牙字),你操练出来的歌舞要胜过本王府中的歌妓了。” 赵牙正值壮年,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只是满面的谀笑破坏了形象。 “王爷谬赞了,等盛花居斗曲后,这些歌女便送给王爷,供王爷闲暇赏玩。” “哦,盛花居斗曲子厚也想参加吗?准备了什么新诗,让本王先睹为快。”盛花居斗曲之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司马道子自然知晓。 赵牙嘻笑道:“仆以为,这首《送友阴敦赴建康》极佳,便是再写新诗也恐难及,索性就用这首吧,总不能怡秋楼用了就不准别人用吧。” 司马道子点点头,道:“这几日各妓楼的新诗本王看过一些,‘浪白风初起’、‘万里一孤舟’都是难得的佳作,不过比起‘落日故人情’还是逊了一分。子厚用这首诗作为曲词,眼光不错。” “这次斗曲因杨安玄与人赌斗而起,他应该会有新作。”司马道子满怀期待地道。 摇动麈尾,司马道子又轻叹道:“说起来《小窗幽句》久不更新矣。” 赵牙笑吟吟地端起杯道:“王爷,仆新近得了一部好书,是汝阳人袁涛所写的《梁祝》,甚为感人。仆正准备将书中情节改成歌舞,届时请王爷欣赏。” “梁祝,莫不是谢太尉所奏的义妇祝英台之事?”司马道子兴趣盎然地问道。 “王爷博闻强识,说得一点不错。”赵牙两眼放光,手舞足蹈地比划道:“这本《梁祝》比起传言故事尤胜一筹……” 大殿内聊得热火朝天,侍者进来通禀道:“王爷,杜尚书遣外兵侍郎(1)董怀求见。” 赵牙正说至兴起,怏怏地道:“董怀这厮,真不会挑时候,仆才讲到一半,后面更为精彩。” 正讲到十八相送,梁山泊不识祝英台是女子,司马道子听得津津有味,吩咐侍者道:“你就说本王正在议事,引董怀暂在偏厅等候。子厚,你接着讲。” 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董怀见到会稽王时,司马道子已是醉意醺然。 “下官见过会稽王,赵太守(2)。”董怀强忍不快道。 司马道子眼带泪痕,梁祝化蝶让他心有感伤,连饮三杯酒才抑住伤悲,此时酒劲上涌,昏昏沉沉。 “董侍郎,何事?”司马道子坐正身子问道。 “禀王爷,魏王珪叛燕,侵逼附塞诸部,代、燕战事将起,请王爷早做定计。”董怀将文书双手呈上。 侍者将文书放至案上,司马道子已是醉眼朦胧,随手翻看了一下,以手托头道:“董侍郎且先回,等本王思量后再定。” ………… 十九日酉时,阳光洒在秦淮河上,金光闪耀。 盛花居前的广场上已是人满为患,前来观看斗曲的人还在络绎不绝地到来。 王协之早有准备,从丹阳府(建康南面)借了五十名府兵维持秩序,自己则隐在后楼中坐镇。 华灯初上,盛花居的灯笼亮起,将整栋大楼照得如同光塔。 牛车缓缓而来,在府兵的导引下在楼前停下。一个个盛装女子怀抱乐器走下,有相熟的喊出花名,惹来阵阵欢呼声。 栏杆处倚满了说笑的女子,长带飘摆,团扇挥舞,指点着楼前众人,娇呼脆笑打闹声惹得广场上的诸人神魂颠倒。 今日想入听风楼可不易,三千钱的入楼费将不少囊中羞涩之人挡在楼外。 即便如此,酉正三刻,听风楼内已然座无虚席,二百多人围坐在高台四周,兴奋地谈论着今夜斗曲。 杨安玄、阴敦带着苗兰被安排在二楼南侧的角落,三十多个房间都是参加斗曲的姑娘们。 苗兰有些紧张,时不时整理身上的折裥裙。 杨安玄笑着安慰道:“小兰娘子,放轻松些,不妨在心中吟唱《送别》,今夜你将惊艳整个秦淮河。” 木台四周摆放着十张案几,是评判的座席。刘至、羊民、何秀等人相继来到,笑着与人寒喧。 除了怡秋楼所请的六位评判外,盛花居居然请到了骠骑长史、国子博士车胤坐镇,此公可是“囊萤夜读”的名士。 此外还有秘书丞卞辉,给事黄门侍郎刘隐,名士郑明,都是世人皆知的大名士。 何秀看到车胤,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有此公在,陈志拜托自己的事怕是难行了。 前来观看斗曲的还有魏郡太守赵牙、度支侍郎卢壮等官员,诸人言笑晏晏,却多是各怀心思。 一声玉磬响,楼中诸人渐渐安静下来,两名娇媚的女子联袂上台,是盛花居的凤娘和怡秋楼的周娘子。 两人媚眼抛飞,台下欢呼声立起。 车胤笑道:“两位娘子,妩媚动人,不要再抛媚眼了,不然这屋顶都要抛翻了去。早些开始吧,不然老夫未饮先醉了。” 凤娘掩嘴笑道:“车公说笑了。既然车公有命,那便长话短说,欢迎诸公前来盛花居参加斗曲大赛,下面有请迎春楼婍云娘子为大家弹唱。” 说罢盈盈一礼,不顾周娘子僵硬的笑容,扭动腰肢下台。 周娘子没有说一句话,只得无奈地福了一福,跟在凤娘身后也下了台。 乐声起,奏送别。婍云在台上轻歌曼舞,吟唱“芳树笼旅栈,春流绕阁城”,一曲唱罢,楼内叫好声如潮。 卞辉捋须笑道:“此诗甚妙,特别是结句‘万里一孤舟’,苍凉之意立显,不知是何人所制?” 毛文笑道:“听闻婍云娘子与陆处道交厚,陆处道诗风悲切,这首诗多半出自他手。” 座中众人纷纷颔首。车胤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道:“有此诗便不虚此行矣。” 乐声再起,或边弹边唱,或和笛而歌,或众人伴舞,虽是同一曲,形式却多样,众人并不觉烦闷。 十名评判纷纷开口评点,“万里一孤舟”、“江湖为行客”、“西风袅袅意”等好诗相继涌现,让楼中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待到赵牙的歌舞班子上台吟唱“青山横北郭”。月华在二楼听见,银牙咬碎,真想冲下去将台上的歌妓赶走,真不要脸,把自己的成名曲唱了,待会自己唱什么?这场斗曲自己还是藏拙为妙。 一个多时辰,斗曲总算到了尾声,众人反复听《送别》曲也有些倦意,大厅内变得闹哄哄起来,多数人酒意上头,昏昏欲睡了。 周娘子总算找到机会独自登台,娇滴滴地开口道:“诸公,今日斗曲盛会因虞公子和杨公子而起,两人许下百金赌资,来人,将赌金呈上来。” 有人抬上案几,两堆金子摆在上面,金光闪闪耀人眼目,大厅内惊叹起四起,有黄金刺激,不少人的酒醒了几分。 车胤哈哈笑道:“真是年少多金,这么多的金子晃得老夫眼发花,忍不住想抓一把就走。” 周娘子用团扇捂脸,笑得花枝乱颤。 众人哄笑,车胤道:“周娘子,你的风骚众人皆看在眼中,还是早些比斗吧,老夫想看看这金子到底归了谁,看看能不能讨杯酒喝。” “杨柳东风树,万里送行舟……”玉灵嗓音清脆,有如银珠滚落玉盘,悦耳动听。 等玉灵唱罢,何秀抢先赞道:“好一个‘浪白风初起’,何某以为今夜曲词此句最高。” “不然,‘万里一孤舟’才是最佳。” “何如‘西风袅袅意’触人柔肠。” “依老夫看,就诗作而言,还是‘落日故人情’为上。” 台下几个评判争做一团,车胤轻敲案几道:“诸公,且等最后一曲唱罢咱们再来争个输赢吧。” 二楼,小兰抱着瑶琴下楼,身后跟着胡原和张锋,两人扛着几块木板。 胡原两人将木板拼接起来,居然是个亭子的造型,众人倍感新奇,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小兰深吸一口气,盘腿坐下,琴声响起,心静了下来,胡原和张锋两人则在亭中做饮酒送别状。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大厅内立时安静了下来,众人侧耳静听歌声中的冷清之意。 赵牙的目光却注意着那木制的简易长亭和胡原和张锋两人表演的依依惜别上,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赵牙原是伶人,这种表演形式让他耳目一新。 脑海中想像着《梁祝》如果也能照此布局表演,定能震惊世人,自己说不定开宗立派。 想到妙处,禁不住高声喝道:“好,妙极。” 堂中诸人纷纷叫好。 何秀皱起眉头斥道:“曲词不合音律,只是乡间俚语,难登大雅之堂。” 纪宝反驳道:“何兄此言谬矣,此词言语精练,意境悠长,曲与词契合完美,何必一定要合乎音律。此词大有新意,当开曲词先河。” 台前所坐评判之人有赞同有反对的,车胤抚着胡须,轻摇着头,正陶醉在“夕阳山外山”里,被众人的议论声打断兴致,厉声斥道:“且听歌,胡乱喊什么。”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唱到曲末,不少人已经眼中泪落,喃喃轻语着曲词。 见苗兰歌罢准备起身,车胤叹道:“小娘子,此曲甚妙,老夫意犹未尽,且请再唱一遍‘长亭外,古道边’吧。” 唱至第二遍,有人轻声相和,声音渐大。 何秀见楼中众人如痴如醉,不少人开口相和,心知大势已去,胜负已分。 待唱完“惟有别离多”,不等小兰停下,众人齐声开口再度开唱“长亭外,古道边”,小兰心中欢喜,再次弹琴,开口吟唱。 楼梯之上,不少妓娘取出瑶琴,跟着弹奏曲子,边弹边唱。整个听风楼,大厅、楼道,数百人齐声和唱“长亭外”。 盛花居外的人群听到楼内歌声,忍不住跟着学唱起来。青溪河畔,出现数百人齐歌“夕阳山外山”的盛况。 第七十一章以势相胁 亥正将至,宵禁将起,围在盛花居前的人群逐渐散去。 盛花居内依旧人声鼎沸,不少兴奋的人索性盛花居中寻欢作乐。 有些机敏的妓娘凑在一处,回忆拼唱着《送别》曲,这首曲词今夜如此火爆,肯定会被传唱。 盛花居凤娘和怡秋楼的周娘子,带人来到杨安玄等人所在的屋中,将三百多两金子交给杨安玄。 赌斗获胜,从虞宣处得金百两;参加斗曲的妓楼共二十六家,赢得二百六十两金,除去二成给怡秋楼,得金二百零八两。 凤娘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杨安玄,笑道:“杨公子,家东主有事与你商量,能否请您移步前往后院。” 周娘子则拉着苗兰的手,肠子都悔青了,十两金子便将她的卖身契给了杨安玄。今夜苗兰大放光彩,身价倍增,便是百两金恐怕也赎不回来。 “小兰,你是咱们怡秋楼中出去的姑娘,奴对你可不错。若是你肯回楼中驻唱,每日只需唱一曲,奴每月给你十两金。”周娘子小声地央告道。 苗兰还在神情恍惚间,今夜《送别》连唱数遍,近千人相和,是她做梦也没想过的盛事,整个秦淮河恐怕也从未有人做到过。 听到周娘子请她回怡秋楼中驻唱,轩兰应道:“周娘子,奴的卖身契在杨公子处,娘子还是与杨公子商议吧。” 凤娘笑道:“周娘子莫急,等杨公子见过家东主再做决定不迟。时辰不早,周娘子早些带人回去吧,免得查禁被拦住,少不得又要破费。” 周娘子知道凤娘有意赶人,只得怏怏地起身,再三叮嘱苗兰抽空回怡秋楼,她要为摆宴庆贺。 杨安玄从阴敦嘴中得知盛花居是秦淮妓楼的翘楚,其身后的东主显然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自己要在京中立足,很有必要结识这样的人物。 于是,杨安玄笑道:“有劳凤娘子派人送阴公子他们回客栈,愚随你前去见过贵东主。” 跟着凤娘穿过花园,灯光指引着来到小楼,王协之身着银衫站在阶下相迎。 两人相揖为礼,王协之引杨安玄入室坐下,凤娘亲自奉茶。 杨安玄注意到盏中茶叶居然是颗颗芽叶,分明是自己所制的新茶。 王协之笑道:“此茶名为五净心茶,食之可净心清神,乃是东林寺高僧慧远大师赠予家父的,王某蒙家父赐了一两,特意拿来招待杨公子。” 没想到慧远大师的动作这么快,自己来建康城不过十几日,这五净心茶居然就在京中权贵中流传开来。 凤娘轻笑道:“愚家东主王协之,尊翁是太子少傅、丹阳尹。” 杨安玄心中一震,阴友齐提点他注意的京中大人物就有这位丹阳尹王雅。 王雅新近被天子命为太子少傅,风头比尚书左仆射王珣还要强劲,没想到这盛花居是他的儿子所开。王协之,官拜黄门侍郎,是王雅的次子。 端茶呷了一口,清香可口,杨安玄赞了声,“好茶”。 王协之捋着胡须,略带傲意地道:“杨公子的名声愚有所耳闻,《小窗幽句》淡泊清雅,愚甚喜欢。杨公子来京城是要入国子学吧。” “正是。” 王协之满是深意地笑道:“杨公子本被定为上中品,会稽王以你年少需读书养性为由降为上下品。会稽王可是一言九鼎,杨公子在国子学可要谨言慎行啊。” 看似好意提醒,话语中却带着威迫之意。 凤娘娇笑道:“东主,今夜盛花居齐唱送别曲,足见杨公子是了不起才俊,东主向来好才,何不相助一二。” 王协之自恃地抚须道:“家父官拜太子少傅,深得天子信重,若是家父能为杨公子说上几句,会稽王倒是不好再针对杨公子了。” 凤娘倚到杨安玄身边,玉手轻推杨安玄的胳膊,媚声道:“杨公子,此乃天大的好事,还不谢过王东主。” 杨安玄心中冷笑,王协之以势压人无非是看中自己今夜所做的送别曲,估计想让自己做盛花居的词臣。 放下手中茶,杨安玄微笑道:“说来这五净心茶,杨某倒是第二次喝了。” 王协之满脸不屑地笑道:“杨公子,休要大言欺人,这五净心茶是慧远大师亲手摘明前茶所制,成茶不过十余日,通过驿站送入京中,你从何处喝过?” “王侍郎有所不知。杨某得郗刺史引见,前来建康途中到东林寺拜见慧远大师,蒙大师不弃以此茶招待。”杨安玄平静地道。 王协之眼睛一眯,思忖着杨安玄的话是真是假。 杨安玄挽起长袖,露出左手腕上的佛珠,笑道:“大师收愚为俗家弟子,并将随身的佛珠相赠,据大师讲这串佛珠还是道安大师当年赠予他的。” “哦”,王协之吃了一惊,若杨安玄是慧远大师的弟子,自己还真不能逼迫了。 王协之笑道:“王某信道亦崇佛,杨公子有慧远大师所赠的佛宝,王某想瞻仰瞻仰。” 杨安玄褪下佛珠递给凤娘,凤娘先冲佛珠合十拜了拜,这才双手捧了交给王协之。 王协之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佛珠泛光应该是经常摩挲之物,看颜色应该年代久远了。 将佛珠交还给杨安玄,王协之脸上的笑意柔和了许多,道:“安玄是慧远大师的弟子,自有佛祖护佑,在京中自可放心行事。” 边说边冲凤娘隐晦地使了个眼色。凤娘会意,坐到杨安玄的案边,笑道:“杨公子,今夜小兰姑娘所唱的‘长亭外、古道边’可是出自你手。” 威逼不行,更换方式了,杨安玄笑着点头。 凤娘以手捂胸,夸张地叹道:“凤娘在妓楼十余年,还从未听过如此打动人心的曲子,杨公子真是天纵之才,从今往后公子当开新词之风。” “不错,杨公子才华横溢,难怪郗刺史赞你‘风神秀彻’,要知此誉当年可只有谢太尉得过。”王协之笑着赞道。 凤娘探起身子,鼻息喷在杨安玄的脸上,带着一股甜香,娇声道:“杨公子,以后若是有了新曲新词,可要卖给盛花居哦,凤娘愿以重金相购。一首新词黄金十两如何?”杨安玄笑笑,不置可否。今夜送别曲唱响秦淮河,接下来想从他手中购曲的妓楼肯定多得是,虽然自己腹中货色不少,但也要价高者得。 王协之看出杨安玄的心思,笑道:“凤娘太心急了,让杨公子多些时间考虑。盛花居在秦淮河畔数一数二,出的价钱绝不会亏了杨公子,杨公子若有意,不妨跟凤娘商量。天色不早,凤娘,派车送杨公子回家。” ………… 第二天一早,杨安玄把众人召到大厅,论功行赏分金子。 首先取出五十两金推给阴敦。阴敦摇头拒绝道:“安玄,那日与虞宣打赌,愚只是虚言百金,那百两赌金都是安玄你所出,愚怎能要这些钱。” 杨安玄暗自赞许,五十两金可不是小数目,阴敦能不为所动是真君子。 “阴兄,愚只问一句,若是赌斗输了,阴兄可会出这五十两金?” 阴敦点头道:“愿赌服输,自然会出。” 杨安玄笑道:“既然如此,阴兄又何必在意是否真拿了五十两赌资,这些钱是阴兄应得之物。” 阴敦想了想,不再推辞,道:“既如此,愚兄谢过了。” 杨安玄又取十两金,分给胡原和张锋,两人在小兰弹唱时表演长亭离别的情景,也有功劳。 张锋死死地抓住五两金,兴奋得脸通红,五两金,够家里两年花用了,回棘阳交给娘可以买十亩地了。 胡原将金子揣进怀中,目光落在一旁的小兰身上,想着替她买身好看的衣裙。 杨安玄又拿起两块金子,叫仆妇许氏和马伕杨怀,各给了五两金,一路从棘阳到建康,两人任劳任怨,应该赏赐。 最后,杨安玄看向苗兰,道:“昨夜斗曲获胜,你的功劳最大。愚将你的卖身契还你,另给二十金作为酬劳,今后去留你可自决。” 小兰来到杨安玄面前,并不接契书,跪倒肃拜道:“奴婢能有今日,全仗公子垂怜。奴婢曾言为公子而生,话尤在耳,焉敢或忘。请公子收回契书,奴愿为公子婢女。” 杨安玄笑吟吟地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你替愚赢得重金,理当受赏,拿了契书,便是自由身,可以归家或择人而嫁,有二十金在手,便在建康也能活得自在。” 小兰趴伏在地道:“八岁时奴的父母便将奴卖给怡秋楼,奴再未见过他们,也不知他们的生死。奴不想离开公子,请公子勿要遣奴离开。” 胡原在一旁插嘴道:“既然小兰娘子一片诚意,公子还是收回诚命吧。” 杨安玄看了一眼胡原,微微一笑,道:“小兰娘子,你且起身。” 小兰拜了两拜,起身站在一旁。 杨安玄将手中卖身契撕碎,撒在案上道:“小兰娘子,无论你做何打算,从今日起你都不再是别人奴婢。” 小兰以手掩嘴,双目含泪,对着杨安玄拜了三拜。 杨安玄又道:“这二十两金是你该得的,你且收好。不用推辞。小兰娘子,你先在这里住下,等想好了将来做什么再告诉愚。” 第七十二章为学之道 杨安玄也没有预料到《送别》曲传唱开来的速度,几天时间不说城外送别、妓楼咏唱,便连大街小巷玩耍的小孩也能哼唱两句“长亭外、古道边”。 前来拜访的妓楼络绎不绝,纷纷求取新词,条件一个比一个丰厚。 杨安玄婉言拒绝后,便开始从重金相求变成了威逼利诱,再到请吃请喝套取交情,要不就软磨硬泡,美人攻势。 杨安玄实在是不胜其扰,索性搬离了客栈,在城南五里小长干租了处宅院。 宅院有三进,房屋有二十余间,后院有山,山上有竹。不比城中奢华,不过门前碧溪流水、石墙砌小院,胜在清丽安静。 院子足够大,杨安玄十分喜欢,与宅主商量,花费一百二十六两金购下,算是在建康城安居下来。 连同宅院一起买下的还有田地百亩,还有桑林二十六亩。宅子够大,需要人打理,田地也需人手耕作,杨安玄吩咐胡原在人市买仆役和婢女。 东晋实行税契制,买卖田宅、奴婢、马牛、田地均需纳税,万钱交易纳税四百,卖家缴三百,买家交一百,这些琐事自由胡原带着杨怀打理。 转眼便到了二十六日,杨安玄在阴敦的引领下入国子学。阴敦老马识途,一路指点介绍。 先到崇文殿拜过先师孔圣及诸贤,阴敦领着杨安玄来到右侧的官廨,找当值的助教登录名簿。 “……祭酒殷茂,博士车胤;还有十名助教,分掌今天前来入学的人不少,官廨内有两名助教在。阴敦轻声道:“左面脸黄长须的是助教颜宁,授《公羊》,右边那个是教授《毛诗》的何秀。” 杨安玄见颜宁这边的人少些,便排在左面。有吏部的公文和州郡开具的过所,登录名簿很快。 等到杨安玄时,颜宁看到公文上的名字和评语,抬起头道:“你便是新野杨安玄,‘风神秀彻,卓尔不群,才兼文武,堪称栋梁’,这评语了不得。” 何秀听到杨安玄三个字,立时转过头来看向杨安玄。 几日前盛花居斗曲他本有意为难,不料车胤、纪宝、赵牙等人对新曲大为赞赏,后来更是众人合唱,让他的目的落空。 事后陈志难免脸色难看,何秀自觉受人之托未能成事心中有愧,所以特意找助教甘祥换了值守,想着二十六日杨安玄前来入学定要寻机给他个难堪。 与其他士人相比,杨安玄行立之间凛然挺拔,少了文弱多股英气。 何秀暗赞了声,起身来到杨安玄近前,笑道:“你便是杨安玄,盛花居斗曲写下送别词,如今满京城都在传唱。” 不少人并不知道送别词是杨安玄所写,颜宁惊喜地道:“‘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是你所写,简直说到吾心里去了……” 何秀见颜宁一脸兴奋,忙截断他的话道:“本官教授的是《毛诗》(2),《诗经》乃诗歌源头,你所做的新词有些离经叛道了。” 颜宁不以为然地道:“此词虽然不合韵律,但是甚与歌合,直抒胸臆,朗朗上口,可开先河。” 何秀道:“杨安玄,你以诗才闻名。吾问你,《晨风》中‘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何解?” 这是《诗经*秦风》中的句子,共三段。从表面来看是妇人思念夫君,但其实《诗经》中的诗多有隐含的意义在其中。 杨安玄没有急着回答,拱手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何秀何尚行。”何秀个头较矮,努力地抬起头挺直身子让自己看起来高大些。 “何先生有礼”,杨安玄不慌不忙地道:“今日乃是新生登录名册,并非先生讲堂授课,此时问难似有不妥,莫耽误了其他人入学。” 何秀认定杨安玄不知晓《晨风》真意,笑道:“汝被州、郡中正评为‘风神秀彻,卓尔不群,才兼文武,堪称栋梁’,定为上下品,定然才识过人。汝若答不上来,这上品未免有欺人之嫌。” 杨安玄最初以为何秀只是见猎心喜,有心考察自己的学问,此刻见其语出不逊,心中起了疑。自己与何秀素未谋面,他步步紧逼所为何来? 颜宁在旁边打圆场道:“何兄,杨安玄说的不错,你要考察他的学问留到讲堂之上,今日实有不宜。” 旁边有学子知晓此诗,见机笑道:“愚乃河东安邑卫序。何先生所问《晨风》,从字面看是妇人思念夫婿,其实是讥讽秦康公,忘穆公之业,始弃其贤臣焉。” 卫序边说边得意洋洋地撇了杨安玄一眼。何秀点头赞道:“卫序说的不错,晨风本意确实在讥康公,郑公在《毛诗传箋》中有所提及。” “此等浅显的含义都不知,真不知这上品因何而得?”有人不阴不阳地刺道。 何秀捋着胡须,满面笑意地看着杨安玄,心中暗自得意,就算你能写几首好诗,到了国子学还不一样被吾操纵。 四周多是不怀好意的笑脸,杨安玄知道如果不奋起反击,将来在国子学怕是抬不起头来。 “卫兄只说了其一,可知其二,其三?”杨安玄高深莫测地道。 卫序一愣,在脑中将所记过了一遍,并无遗漏。卫序勃然怒道:“休要大言欺人,哪有什么其二、其三,汝若能说出,吾便服汝。” 杨安玄看向何秀,道:“何先生,你以为晨风可另有其意?” 何秀被问住了,他所知的晨风之意也是出自郑玄的《毛诗传箋》,这本书中未注其他之意啊。 心中暗自懊恼,要是被杨安玄真说出其二、其三来,自己的脸面何存。 能入国子学的可都是豪门子弟,当然不会把助教放在眼中,有人讥道:“该不会何先生也不知吧。” 何秀脸胀得通红,厉声道:“晨风之意仅此一种,若你能说出其二、其三,诗经便算你通过。” 国子学设十经,通一经者称弟子,通二经则补文学掌故,通三经者擢为太子舍人;通四经者为郎中,通五经擢高第随才叙用。 正常情况要通二经需时二到三年,满三年才能试通三经,成为舍人后满两年才能要通四经,通四经授郎中再满两年方可通五经,这样算下来,即便顺利地通过也需十余年时间。 不过,国子学名存实亡,那些贵胄子弟哪会真花心思在学习经义上,多半混个几年靠族中运作为官了。 杨安玄见好就收,笑道:“《晨风》以女子口吻述被弃之情,与臣见弃于君、士见弃于友相通,此卫兄所述康公忘穆公之业,不能任用贤臣也。” 颜宁道:“不错,此解明析,直指要害。” “其二,愚以为《晨风》有秦穆公悔过之意。” “荒谬”、“胡说八道”,何秀和卫序同时开口斥道。 身后传来笑声,道:“噫,还有此意,有趣得很,且说来听听。” 众人回头望去,却见一名高大的老者,头戴三梁进贤冠,身穿黄绫纹袍,笑吟吟地站在门前。 “车博士”、“车侯”,有认识的人惊呼道。 颜宁和何秀领着众学子上前施礼。车胤虚扶道:“免礼免礼,老夫今日得闲前来国子学看看新生,没想到听到如此有趣的辨难。” 车胤指着杨安玄问道:“汝是何人?” “弘农杨安玄见过车公。”杨安玄深揖道。 “哦,你便是杨安玄。”车胤瞪大眼睛打量着杨安玄,道:“盛花楼作《送别》曲,惹出老夫不少眼泪,老夫的眼泪可金贵,一滴泪少说也要一壶酒。听说你在盛花居赢了不少金子,可不能少了老夫的酒钱。” “只恐车公不肯赏光。” 何秀笑容僵硬,心中暗暗叫苦,若是车胤不来,他还能倚仗助教的身份强行压制杨安玄,现在只能见机行事了。 “杨安玄,老夫倒要听听你这穆公悔过之说。”车胤捋着胡须道:“你若答不上来,这酒就喝不上了。” 杨安玄从容言道:“此与《尚书*秦誓》相表里,秦穆公因殽之役为晋襄公所败,作《秦誓》而悔恨,《晨风》之中反复吟唱‘忧心’,便是此意。” 车胤沉吟片刻,点点头道:“倒也说得通,算是其二,老夫且听你说说其三。” 见车胤赞同杨安玄的其二论,何秀心情沮丧,自己当众说过杨安玄若能说出其二、其三,便算他《毛诗》通过,白白将为难他的机会放过。 “其三便是刺穆公弃三良说。”杨安玄提高声音,吟道:“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官廨内一片寂静,阴敦钦佩地看着杨安玄,安玄年纪比自己小三岁,这身学问却比自己强出不少。 车胤打破沉静道:“《晨风》三说,句句在理。杨安玄,你是从何学来?” 杨安玄暗自庆幸,幸亏前世读研的时候以《诗经》析义为毕业论文,研究过《晨风》,要不然非得露怯不可。 “车公,小子在洛阳时喜好游猎,与洛阳城外野观宋道士相识,时常在一起饮酒聊天,这些话便是从宋道士处听来。”杨安玄心想,反正《天工开物》推给了宋道士,债多不怕愁,让这位宋道士能者多劳吧。 车胤叹道:“贤士在野,宰相之过也。杨安玄,你能得此机缘,亦是福分,好自珍惜。” 面对官廨中众人,车胤语重心长地道:“《礼记*中庸》云: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此乃为学之道。今日杨安玄讲《晨风》三意,便是博学、广思、明辨之故,汝等勉之。” 众人躬身应是。 车胤看着杨安玄,微笑道:“老夫闻汝在中正品评时曾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交天下友’,甚合老夫的心思,当笃行不懈,必将成汝之名。” 第七十三章学中规矩 住舍是青砖瓦房,门前长廊直通前殿,廊下摆放着花盆,红艳醒目。廊檐下有排水沟,房前屋后绿树成荫,鸟鸣清脆。 屋后有缓坡,植有桃李杏梅,春将尽,绿叶成荫,青色的小果在叶中隐现。石子甬道穿林而过,亭台点缀其中,可供散步、清谈、对弈。 山后还辟出亩许空场,供学子们骑马、射箭用。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朝庭鼓励世家子弟习武健身。 杨安玄将住处选在阴敦的旁侧,两人比邻而居。 一路穿廊行来,见屋门大都关闭,没见到几个学子。 杨安玄诧异地问道:“不是说有百余学子吗,怎么过这点人?” 阴敦轻叹道:“国子学中多是贵胄子弟,祭酒和博士年长只是挂名,助教官职低微,哪里敢管,所以考课不严,赏黜无章,空有育才之名,而无收贤之实。” 住舍很大,用布幔隔成两段,前面临窗摆放着案几,有笔墨纸砚和油灯等物,几块坐席铺在地上。 靠西墙有木橱,分成数隔,可以摆放物品,旁侧有个木箱,用来盛放衣物。 杨安玄将从藏书楼领来的“十经”堆进书橱,抱怨道:“新野郡的书都装订成册,怎么国子学中仍用卷轴,实在是不方便。” 阴敦笑道:“建康书肆已经有书册售卖,只是价钱不菲,安玄你写的《小窗幽句》要卖百钱一册。” 杨安玄心道,版权呢,吾可一钱未得。想到自己也是个文抄公,心态立时平和。 “家父前些日子还说过,等安玄进京开家书肆,光卖安玄的诗作和《小窗幽句》也能赚钱。安玄,久不读《小窗幽句》,俗气满身了。” 布幔内是榻,榻上有被褥,淡青颜色,看上去洁净。榻尾有个黑木箱,箱上有锁,用来收藏贵重的物品。 国子学是朝庭所设的最高学府,杨安玄满意地笑道:“愚今日起便是国子生了。” 阴敦脸露微笑,回想起自己踏进国子学时的心情,道:“进入国子学,便踏上青云之路,以安玄之才学,刺史、宰辅亦是可期。” 杨安玄笑而不语,宰辅非吾意,但愿天下宁。只是这番话,即使是好友也不能对其明言。 “安玄,国子学管束很松,逢五、十休沐,可住在舍中也可在外居住。”阴敦介绍道。 杨安玄感叹道:“难怪一路行来未见几人,这二百间学舍算是虚建了。” 阴敦道:“太元十年初立国子学,便有学生顽劣,因风放火,焚房百余间(1)。因这些人是权贵子弟,天子亦不便深责,所以不再约束他们住在学舍之中。” 杨安玄点点头,这段历史可是记于史书中。 “除休沐外,每日有两名助教在讲堂授课,可以择喜欢的经学听讲。”阴敦露出期待的神情,道:“偶尔车博士会前来讲授,车博士言语诙谐,趣味横生,每逢他来讲授大讲堂中座无虚席,便是太学中的学生也会赶来听讲。” 作为应试教育下的产物,杨安玄最关注的莫过于考试,问道:“不知如何考课?” “三月一小试,年底十二月为大试,通一经为弟子,二经补文学掌故……通五经授七品以上官职。” 杨安玄感兴趣地问道:“不知有谁能通五经?” 阴敦苦笑道:“自太元十年重立国子学来,尚未有人通五经。” “皓首穷经”,杨安玄叹道。自己可不会在国子学中花上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来研究学问。 阴敦指了指门外道:“来国子学有几人是为了通经,无非是族中约束子弟几年,然后为其谋官。” 想到自身,若五妹能顺利成为太子侧妃,不用多久便也能在朝中为官了。有了国子学学生这个台阶,授官的起点会更高一阶。 “都考些什么内容?”杨安玄想自己肯定要在国子学呆上一段时间,作为学生首要任务是应付考试了。 阴敦答道:“其一,射策。助教以经书内容提出问题,按难易分为甲乙两等,写在纸上密封起来,试者抽一二题作答,解释阐述经文意思,此小试所用。” 这和抽签答题差不多,杨安玄一笑,只要熟读经书,射策难不住自己。 “其二,策试。大试时十经助教各准备五十道题,欲通经者作答,取前六为上第,报吏部存档,为授官依据。” 阴敦一脸跃跃欲试,去年他未赶上大试,今年准备大显身手。能恁本事取得上第,胜过靠妹子的裙带关系升官。 “当当”的磬声悠扬地响起,阴敦笑道:“斋堂通知就餐了,国子学的饭食是御厨所制,味道不错。” 杨安玄跟着阴敦出居舍往东。东为青龙,青龙属木,由木生火,越烧越旺,斋堂设在东面。 斋堂很大,摆放着近百张案几,不过仅有二十几人在就餐,显得空空荡荡。 阴敦与杨安玄找到两个空位坐好,有仆役端上一碗豆粥、一块煎饼、一碟韭、一碟肉脯。 杨安玄喝了口粥,软绵丝滑,入口留香,滋味不错。夹了点韭,清香爽口,再尝尝肉脯,稍咸,总的来说确如阴敦所说,滋味不错。 陆续有人进入斋堂就食,杨安玄看到何助教身边簇拥着数人,有个旧识便是陈志。 看到陈志,杨安玄和阴敦都明白了,今日何秀问难,八成是因他而起。 真是冤家路窄,杨安玄眉头拧起,陈家屡次与自己做对,就算陈志不来惹自己自己也不想轻饶了他。 将碗一推,杨安玄站起身,朝陈志行去。 陈志看到杨安玄行来,想起杨安玄打人的传言和新野郡十排村的那一摔,心中有鬼难免发虚,往后退了一步,厉声喝道:“杨安玄,你要做什么?” 就餐诸人纷纷抬头看来。何秀沉下脸,摆出师者尊严,斥道:“杨安玄,你气势汹汹想做什么?还不退下。” 杨安玄整衣揖道:“何先生何出此言?愚与陈志份属同乡,又是旧识,在国子学见到分外欣喜,上前打个招呼而已。” 何秀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心中暗怪陈志大惊小怪,捋须掩饰道:“既如此,你且自便。” 一摆衣袖,径自离开,找空席就餐。 陈志站在那里,心中怯怯,进退两难,满面尴尬。 杨安玄在他身前站定,仔细看了看陈志的脸,笑道:“看来陈兄上次在十排村摔得不重,脸上看不到一点伤痕。” 陈志眼泛凶光,冷声道:“当日之赐,陈某刻骨难忘,终有一报。” “哈哈哈哈”,杨安玄纵声笑道:“陈兄,便是你想认怂,杨某也不想放过你。” 陈志眼中燃着阴鸷的火苗,戾声道:“让开,吾要就餐。” 杨安玄抱着腕,笑意吟吟地看着陈志,横在他的身前,寸步不让。看热闹众人瞧出端倪,鼓噪起哄道:“陈子纪(字),怕一个新来的作甚,教训教训他。” 陈志骑虎难下,打是打不过的,逃是没面子的,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何秀。 何秀心中暗骂,自己收了陈志的二两金,惹出这一大堆的事来。 无奈之下只得起身喝道:“杨安玄,既然打过招呼,还不回席就餐。” 杨安玄有意地冲着陈志“哈”了一声,扬起脸转身离开。 陈志气得脸色发青,真想冲过去对着杨安玄猛捶一顿,自忖不是对手,再无颜面在斋堂呆下去,恨恨地一拂衣袖,转身离开。 杨安玄的做派嚣张跋扈,斋堂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杨安玄耳目灵通,将这些议论收于耳中。 “此人是谁?怎生如此轻狂?” “蔡兄,你不会连杨小窗都不知道吧,这便是弘农杨家的杨安玄,最近京中传唱的《送别》就出自此子之手。” “难怪,传言此人恃才傲物,动辄出手伤人,会稽王才有意将他的上中品降为上下品,看来传言不假。” “这个杨安玄倒是凶狠得很,肯定合庾兄的意,可惜今日庾兄不在,要不然肯定会上前结交。” “弘农杨家,将门子弟,难怪如此专横暴戾,吾与之为同窗,深以为耻。” “甘兄,你说愚与之相交,刁云再来逼债,杨安玄能否为愚张目。” ………… 不屑的、忌惮的、好奇的,有敬而远之的,有想拉拢小弟的,还有想拜老大的,一个国子学居然也如江湖般混杂,杨安玄暗自发笑。 阴敦也听到了支言片语,不安地对杨安玄低语道:“安玄,你行事有些鲁莽了,国子学内多是权贵子弟,彼此拉帮结派,得罪他们在国子学中慢难立足。” 杨安玄笑道:“阴兄莫急,小弟正要借机立威,谁要敢来惹愚,定叫他后悔莫及。” 杨安玄想得清楚,他不可能在国子学中按部就班,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不用多久司马曜就会意外身死,从而引发天下大乱。 自己一定要在天子身死之前有所作为,国子学中虽然只是些权贵家的子弟,但他们身后可都是大人物。 展现出自己的价值,争取这些士族的支持,尽快得到想要的权势,自己才可能在大变来时迎风破浪。 至于后果,杨安玄一哂,当初国子学初建被学生纵火烧毁都不了了之,自己在国子学中争强好胜,顶多落个年少轻狂、不服管教的名声,自己用得着理会这些吗? 当夜在国子学留宿了一晚,第二天跟着阴敦前往讲堂,听颜助教讲《公羊》,只有二十几人,用的是小讲堂。 授者无精打采,听者昏昏欲睡,杨安玄听那位颜助讲照本宣科,毫无新意,不禁大失所望。 国子学是朝庭最高的学府,助教是选天下才学之士充任,这等水平便连杨氏家族的族学也比不上,难怪阴敦说国子学名存实亡。 看来多数学生不来听讲是有原因的。 年底通经,自己至少有两经在手,《论语》和《尚书》,若是何秀能言而有信的话,《诗经》也可通过。 这样一来第一年便能通三经,在国子学中当属姣姣者。 学经的事可以先放在一边,接下来自己要认真规划一下前路了。 第七十四章半阙风流 好不容易挨完半个时辰,颜助教卷起课本,长袖摇摆顾自离去。 杨安玄和阴敦收拾起身,左侧两人走过来揖礼道:“丹阳陶平(丹阳甘越)见过阴兄、杨兄,有礼了。” 听声音杨安玄辨出是斋堂中称被刁云欺负的两人,显然是来认老大来了。 阴敦与两人相识,笑道:“陶兄,甘兄,今日愚不得闲,没空陪两位弈棋了。” 陶平腼腆地笑道:“愚兄弟二人十分喜欢《小窗幽句》,得知杨兄就读国子学不胜欢喜,冒昧前来结识。” 阴敦曾详细地告诉过杨安玄各州士族,丹阳陶氏和甘氏,都是旧东吴氏族,陶氏先祖陶基是东吴交州刺史,而甘氏有个著名的先祖,甘宁甘兴霸。 两家在太元年间逐渐没落,比不上陆、顾两家,但家族在丹阳郡仍是实力雄厚,有田地千顷,占山据河,荫户佃农二千余户,族中族兵超过千人,正是所谓“储积富乎公室,童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的家族。 杨安玄笑道:“愚近日在盛花居斗曲赢了些钱,陶兄、甘兄若是不弃,由小弟做东便是。” 陶平和甘越对视一眼,有些意外,没想到在斋堂表现得跋扈的杨安玄居然如此谦和。 甘越爽快地应道:“那就叨扰了,下次由愚做东。” 四人放好书本,说说笑笑地一齐出门,国子学对学生并不约束,进出自由。 国子学离秦淮河不远,秦淮河畔除了妓楼,酒楼、茶馆更是林立。 国子学中多是贵胄子弟,有钱有势,时常邀三请四地前来买醉,逸风楼、集贤居、秦淮馆,诸多招幌迎风招展。 杨安玄初来乍到,不识哪家滋味更好,阴敦指着道旁的高楼笑道:“集贤居的菰菜、鲈鱼味美,牛羊肉也鲜嫩,就在此就食吧。” 陶平笑道:“秋风未起,阴兄便有莼鲈之思乎。” 门前有侍女迎客,杨安玄四人宽衣大袖、衣着华丽,一望便知不是国子学便是太学的学生。 侍女娇笑着将四人直接领上三楼,楼中用屏风隔开七八个独立的空间。 四人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可以望见秦淮河上往来的往来的船只,轻风徐来,让人心旷神怡。 按阴敦所说,莼菜、鲈鱼、炙羊肉、彫胡(茭白),还有一碗黎臛(黍末做的肉羹)。 杨安玄问侍女道:“有何酒?” 侍女盈盈笑应道:“有酃酒、苍悟酒、京口酒、箬下酒,还有甜酒。” 甘越见杨安玄有些茫然,笑道:“这些都是南方之酒,酃酒出于酃湖,苍梧酒产自岭南,至于京口酒桓司马曾云‘京口酒可饮、兵可用’,箬下酒出自乌程,因若溪水酿酒而得名,甜酒出自山阴。” 杨安玄道:“愚只知杜康酒和酃酒,不如就饮京口酒如何?” 酒席摆上,陶平、甘越有心结纳,杨安玄谈笑风生,阴敦在一旁适时说笑,四人相谈甚欢,有相见恨晚之意。 歌伎登上三楼,朝众人拜了一拜,开始弹响瑶琴,开口唱《送别》。 陶平笑道:“安玄,盛花居斗曲之后,满城皆唱《送别》曲,不知有无新作?” 杨安玄已有三分醉意,心中高兴,信嘴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 阴敦连忙喝道:“安玄,你醉了,莫要胡乱吟唱。” 杨安玄醒悟过来,盛花居、怡秋楼等妓楼出价二十两金购新曲,若是在这酒楼中唱出,岂不是送钱与人。 那歌伎已听得二句,停了手中瑶琴,来到杨安玄面前拜倒,道:“奴家韦氏,见过公子,敢问可是写《送别》新曲的杨公子。” 杨安玄见那妇人花信年华,脸上脂粉难掩憔悴之色,淡淡地点了点头。 韦氏惊喜地道:“奴家方才听杨公子唱了几句,可是新作,能否教与奴家?” 杨安玄皱起眉头,甘越出声斥道:“你这妇人,好不晓事,杨公子的新曲岂能轻授于人。” 韦氏顿首道:“奴家亦知无礼,只是奴家没有办法,实在是没有了活路才厚颜相求。” 甘越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韦氏,试探地问道:“你是彩霞居的韦娘子?” 韦氏抬起头瞟了一眼甘越,轻声道:“正是奴家。” 甘越叹道:“韦娘子,你怎么落得如此地步?” 陶平也听过韦娘子名声,瞪大眼睛道:“你不是嫁于徐旋离开京城了吗?为何还在酒楼中卖唱?” 杨安玄和阴敦不明所以。甘越道:“韦娘子,你且起身说话。” 韦娘子举袖拭泪,站起身来,颇有眼色地拿起酒壶,替几人斟酒。 陶平低低的声音告诉杨安玄和阴敦原委,这个韦娘子韦淑是彩霞居的红牌姑娘,因歌舞双绝被琅琊内史王绪看中,要纳她为妾。 不料韦淑与乐师徐旋情投意合,婉拒了王绪。自赎其身,与徐旋出了彩霞居,王绪大怒,扬言不准韦淑在京城立足。 “韦娘子,愚听闻你与徐乐师成了亲,去了京口,怎么还在京城?”甘越不解地追问道。 韦淑双目垂泪道:“奴与徐郎去了京口,耗尽积蓄开了间杂货铺度日。哪料王内史仍不肯放过,暗中派人捣乱,徐郎上前理论反被打伤。” 杨安玄怒哼一声,王绪这个卑鄙小人,处处为恶,总有一天会恶贯满盈。 只听韦淑继续哭诉道:“为医治徐郎,奴只得重拾旧业,到茶楼酒肆卖唱,不料处处有人为难。后来有人传话,说奴若想卖唱,只能前往建康,让世人看看奴的惨状,以解王内史的心头之恨。” “岂有此理。”杨安玄怒火填膺,拍案而起,怒道:“王绪谄媚小人,堂堂朝庭官员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来欺压女子,着实令人齿冷。杨某不怕他,韦娘子,愚便教你半首新曲,你到四处传唱,要是有人问起原由,就将王绪欺压之事告诉众人,你可有胆?” 韦淑咬牙道:“奴已是生死两难,为救徐郎有何不敢,只是恐怕牵连了杨公子。” 阴敦也劝道:“安玄,三思。” 杨安玄心想,王绪在自家南下之时说动盘龙山孙滔截杀,已是不死不休的仇怨,借韦淑之事宣扬其劣行,也算出一口恶气。 自己薄有声名,现在又身为国子学学生,算是天子门生,京中看不惯王绪、王国宝的大有人在,王绪要想对付自己也不敢明目张胆。 陶平有些畏缩,想开口相劝,倒是甘越愤声道:“王内史如此作派,着实让人齿冷。” 杨安玄背手而立,对着韦淑道:“吾唱,你且记好。”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楼中原本划拳行令,喧嚣吵闹,待杨安玄唱至“高处不胜寒”时,整个三楼已是鸦雀无声。 待杨安玄唱罢,韦淑双眼放光,阴敦、陶平等人高声叫好。 “妙哉,此曲豪放旷达,有如行云流水,不由让人拍案叫绝。”声音从屏风南侧传出。 话语略顿,那个声音再度响起,“王昙亨请见。” 阴友齐曾详细地给阴敦介绍过京中人物,阴敦听过王昙亨的名字,低声告诉杨安玄道:“是左仆射王珣的庶子,给事中王昙亨。” 杨安玄念头电转,这是个重要人物,不说其是王珣之子,便是给事中这个官职便不容小视。 给事中虽只有五品,但却侍从在天子左右,备顾问应对,参议政事,执事于殿中,是天子近臣。 杨安玄朗声道:“有请。” 拉开屏风,见数名中年汉子含笑而立。中间那人面白短须,白色丝袍,大袖低垂,笑容满面。 看清杨安玄的面容,王昙亨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方才可是公子高歌?” 杨安玄等人深深揖礼。直起腰后,杨安玄从容应道:“杨某一时忘形,放声而歌,有辱清听,还请见谅。” 王昙亨伸手捋须,打量着杨安玄,试探着开口道:“王某听闻盛花居斗曲,杨小窗谱《送别》,传唱京城,莫非是汝?” 杨安玄笑道:“正是在下。” 王昙亨叹道:“名不虚传。今日有幸得闻新曲,此曲何名,定会像《送别》一样传唱京城。” “暂名《问月》,此曲还有一半,尚未思虑成熟。只因同情韦娘子的难处,先将上半曲授予她。”杨安玄的脸皮已经练出,文抄公的功夫随手使来。 王昙亨点点头,目光落在韦淑身上,道:“彩霞居韦娘子?” 韦淑盈盈下拜,道:“韦淑有礼了。” 韦淑的事王昙亨有所耳闻,问道:“韦娘子不是去了京口吗,怎么又回京城了?” 等韦淑又哭诉一回,王昙亨默然不语,倒是他旁边的黄脸汉愤然出声道:“王绪,小人哉。” 王昙亨摆摆手道:“温兄,酒楼不便议论,谨言。” 对着杨安玄笑道:“杨公子要将此曲授于韦娘子吗,可容王某在旁静观。” 将中间的隔屏挪去,众人重新落席,边吃喝边听杨安玄一句一句教导韦淑。 韦淑熟知音律,学得很快,三五遍便能熟练唱出。 王昙亨等人正打着拍子,听得如痴如醉,楼梯声响,一群壮汉闯了上来。 看到弹唱的韦淑,为首之人笑道:“韦娘子,原来你在集贤居卖唱呢。正好,爷几个饿了,今天的酒钱在着落了。” 韦淑看到几人,眼中闪过恨意,这些人是集市上的青皮,得了王绪的教唆,阴魂不散时常敲诈,让原本艰难的日子更是举步维艰。 看了一眼王昙亨、杨安玄等人,今日有他们在,这些青皮休想讨了好去。 第七十五章轻描淡写 上楼的五六人歪戴着帻巾,衣襟敞开,有意露出毛绒绒的胸口,有两人腰间还悬着剑,一看便不像好人。 众人正听得兴致高昂,被这伙人打断,颇为不快。 温姓黄脸汉怒喝道:“尔等何人,休要滋事,滚了出去。” 领头的黑大个斜着眼睛看了看温式之,皮笑肉不笑的道:“这位爷,仆向韦娘子讨欠债,休管闲事。” 韦淑尖声叫起来:“宋老大,奴何时欠过你的钱?” 宋凌狞笑道:“你欠彩霞居八千钱脂粉钱,余东主已经转给仆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韦娘子可别想赖账。” 韦淑气苦泪落,自己从彩霞居中赎身,哪还欠什么脂粉钱,分明是有意讹诈。 杨安玄实在看不过眼,站起身来,走到黑大个面前,二话不说,伸手抓住那厮的衣襟,脚下一别,手中用力一抖。 黑大个立足不住,“登登”向前抢去,压倒屏风,撞翻里面的案几,趴倒在地上。 那些青皮见老大跌倒,摞胳膊挽袖子上来围攻杨安玄,杨安玄哪会怕这些蠢贼,等黑大个爬起来,这群小子便接连趴下。 宋凌阴森森地看着杨安玄,冷笑道:“小子,你闯祸了,你不知惹了谁,识相的话掏钱给大爷陪礼,否则你要大祸临头了。” 杨安玄纵声笑道:“何妨把话说明,区区一个王绪还吓不到杨某。” 宋凌吓了一跳,杨安玄一口道出他的后台,说起王内史毫无惧色,这是什么人?王谢庾桓以及司马家的子弟怎不记得有这样一位。 心中忐忑,开口问道:“你是何人,可敢报通名姓。” “弘农杨安玄。” 宋凌听到姓杨,根本不是什么上品门第,暗松了口气,道:“小子,你有种,等着爷。” 等黑大个等人离去,王昙亨等人兴致大减,起身作别。 韦淑学会半首《问月》,千恩万谢地告辞,杨安玄等人下楼返回国子学。 ………… 京师鼎族,多居于青溪左及潮沟北。 潮沟,是皇城北面的护城河,延熹门过潮沟不远,便是太原王氏的族居之地(1)。 宋凌蹲在王府的大门外已有一个多时辰了,眼见天色暗下来,府门前的灯笼亮起,才见王绪从牛车中下来。 赶紧站起身,怕护卫误会,先行举起双手,高声叫道:“王内史,宋凌有事求见。” 王绪借着灯笼的光亮看了一眼宋凌,过了片刻才想起黑大个是谁。低声吩咐了随从几句,大袖摇摆顾自进了宅。 宋凌不敢造次,眼巴巴地又等片刻,这才有人上前招呼他从角门进了王府。 夜幕之中分不清王府有多大,长廊下挂着长长的灯笼,有如条条灯龙,照得柱红瓦碧,屋檐、窗棂无不雕琢华美。 仆从侍女往来不断,拿盆端盘,脚步匆匆,隐隐有丝竹之声。宋凌走在青石甬道上,大气都不敢长出。 来到一处偏房,仆从让他在此等候,有人拿来几块炊饼和一罐水,宋凌狼吞虎咽地就着凉水啃炊饼。 小半个时辰过去,有侍女传唤他。穿廊跨院,来到一处灯火通亮的宅院,亦步亦趋地进入大厅,顿觉眼花缭乱。 不敢东张西望,快步来到王绪席前拜伏在地。 王绪正在两位美姬的服伺下用餐,扫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宋凌,道:“什么事?”宋凌将追踪韦娘子,结果在集贤居被杨安玄揍了的事说了一遍。 “杨安玄,又是杨家。”王绪愤然推开身旁的侍姬,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来。 将案上的碗碟扫落于地,在侍姬的惊呼声中王绪怒气冲冲地站起身,咬牙切齿地道:“可恼,可恶,可恨。” 来到宋凌身边,抬腿朝宋凌踢去,骂道:“无用的东西,平日夸口如何了得,怎么连一个黄口小儿都打不过。” 宋凌不敢闪躲,低伏在地上。 王绪踢了几脚,发泄了点怒火,回到席上坐好。抚着下巴沉吟片刻道:“你暗中派人盯住杨安玄。” 宋凌苦笑道:“仆暗中盯着呢,那姓杨的小子出了酒楼便回了国子学,仆进不去。” 王绪道:“那你便派人守在国子学门前,给吾盯住了。有什么消息尽快告诉吾,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宋凌恭声应道。 等宋凌离开,王绪站起身出了住处,朝王国宝的宅院行去。 王国宝原在清署殿旁建筑私宅,被天子厉斥后,不敢居于私宅,搬回族中居住。 庭院深深深几许,足足走了两刻钟,来到王国宝所住的丰余堂。 堂外檐下站着不少仆从,垂手而立,鸦雀无声。大堂内灯火辉煌,丝竹歌舞声传出。 王绪与王国宝关系密切,侍立的仆从纷纷上前见礼,王绪摆摆衣袖,径自踏进堂内。 王国宝在宴客,大堂两侧坐了几名中书省的官员,中书舍人钱益、秘书郎禇礼和著作郎严立,都是王国宝的亲信。 看到王绪,王国宝笑道:“刚派人请你,你不是说不来吗?怎么又来了。” 都是熟人,还是自己人,王绪没有客套,随意拱了拱手,一屁股在右侧的空席处坐下,道:“出了点事。你们都知道愚要纳彩霞居韦娘子为妾的事吧。” 严立执杯笑道:“都过去一年多了,没想到王内史依旧对她念念不忘,真是个多情种。” 王国宝有些不悦地道:“绪弟,你派人对付韦淑的事,已有人向御史台举纠了,此事到此作罢,不要再多纠缠。为一妓楼女子,不值多惹是非。” 王绪拱手道:“兄长,愚已准许韦娘子回京卖唱,放过了她。可是有人却抓住此事不放,想利用韦娘子来对付愚。” 王国宝冷笑一声,道:“谁这么不长眼?” “杨安玄,就是那个被会稽王降了一阶,入国子学的弘家杨家的杨安玄。” 王绪看了看王国宝的脸色不愉,添油加醋地道:“杨家夺了弟的机缘,拂了兄长的面子,杨安玄这小子刚进京就惹事生非,兄长若不教训教训他,倒显得王家怕了他杨家。” 王国宝冷嗤一声,道:“无名小辈,不值一提。绪弟,多饮几杯。” 王绪熟知王国宝的习性,知他已记在心上,不再多言,举杯与钱益等人畅饮。 ………… 二十八日,皇宫东堂议事,议“魏王珪叛燕,代、燕两国争战”之事。 中书侍郎(由太子左卫率迁升)徐邈道:“敌国互斗,于朝庭有利,命庾、王、郗三位刺史暗中戒备,坐观其败即可。” 司马道子拂动麈尘,不急不缓地道:“臣弟亦是此意。” 尚书左仆射王珣笑道:“伪燕国主慕容垂年近七旬,此次与代国交战,听闻是其太子慕容宝统兵。慕容宝优柔寡断,他统兵与魏主交战,胜负还在两说。” 众人已经议了半个多时辰,司马曜有些不耐,道:“既然如此,朝庭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诸卿操劳国事辛苦,今日朕在西堂设宴,咱们君臣畅饮。” 西堂,酒宴上,歌舞起,几曲唱罢,司马道子道:“京中最近传唱杨安玄的《送别》曲,不知万岁可曾听过。” 司马曜笑道:“朕已听过。此曲不合乐律,却自然清新,悦耳动听。既然王弟提及,便吟唱《送别》吧。” 一曲唱罢,众人无不嗟叹。 徐邈还是第一次听到,叹道:“此曲忧而不伤,曲词委婉动听,满是送别深情,甚妙,是杨安玄所制的新曲吗?他入国子学了?” 王国宝冷哼一声道:“这个杨安玄年少轻狂、恃才傲物,初入京城便与人在秦淮河盛花居斗曲赌胜,败坏风气,需命国子祭酒加以训诫,严加管束才是。” 自打王国宝谄谀天子,司马道子看王国宝极不顺眼,见王国宝斥责杨安玄,笑道:“王中书令有些夸大其词了,杨安玄与人斗曲,乃是名士风流,当年谢太尉在东山携妓而游,为一时佳话。” 司马曜颇感兴趣地问道:“盛花居斗曲,怎么回事,且讲于朕听。” 等司马道子把经过说了一遍,司马曜笑道:“此为雅事。不知杨安玄最近可有新作?” 王国宝见天子没有怪责之意,继续拱火道:“臣听说杨安玄前两日在集贤居中与人大打出手。一个国子学学生,不好好读书,成日在妓楼、酒肆争强好胜,若不严加管束,恐怕有违万岁爱材之心。” 徐邈皱了皱眉,他对杨安玄这副名士作派很不欣赏,道:“万岁,国子学考课不厉,是应加强管束了,要不然如何育才。” 司马曜心想,国子学只是将那些贵胄子弟扔进去读书,免得他们在京中惹是生非,至于成不成材,自有他们的父辈操心。 给事中王昙亨笑道:“万岁,那日集贤居杨安玄与人打斗,恰巧臣也在场,还听闻了杨安玄所做的半首新曲。” “喔,只有半首吗?”司马曜根本不关心杨安玄打斗,对半首新曲倒是很感兴趣,问道:“王卿,你可记得?” 王昙亨点头,开口将《问月》的上半曲唱出,司马曜摇头晃脑地听着,一脸陶醉。 待王昙亨唱罢,司马曜笑道:“此曲放达豪迈,朕甚喜,尤胜《送别》。王卿,若是得了下半曲,立刻奏与朕知。” 王绪没有告诉王国宝集贤居打斗的实情,所以王国宝追问道:“王给事中既然当日在集贤居,不妨将那日情形说上一说。” 王昙亨笑了笑,没有开口。 王国宝对司马曜拱手道:“万岁,还请问个明白,也好就事论事。” 司马曜被王国宝奉迎得遍身舒坦,近臣的面子还是要给的,笑道:“既然如此,王卿不妨说上一说。” 王昙亨心中冷笑,王国宝算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王国宝脸色铁青,心中怒骂王绪不告诉自己实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司马道子甩动麈尘讥道:“王中书令,看来要严加管束的是你王家之人。” 司马曜大笑道:“王卿,再唱一遍《问月》。乐师,记下曲词,朕今夜要对月听曲饮酒。” 在天子眼中,集贤居打斗哪及《问月》曲来得重要。 第七十六章预立在先 宫中的风雨一时吹不到国子学,杨安玄自然不知王绪的暗算被王昙亨化解,因祸得福还在天子处再度留下印象。 韦娘子凭借半曲《问月》在酒楼间迅速重新走红,已经有妓楼前来相邀,请她前去驻唱。 王绪不准韦淑回妓楼的话被无视,太原王家虽然势大,但能在秦淮楼上开妓楼的谁家没有背景。 当初给面子是不想因一个歌伎得罪他,如今韦娘子能带来大量的金钱,衡量得失轻重,王绪的脸就被打了。 当初彩霞居的无情伤透了韦淑的心,面对妓楼重金相邀韦娘子一一婉拒,宁愿辛苦一些、少赚一些也不愿再将命运操于人手。 不过,韦淑也知道,凭自己一个弱女子支撑不了多久,等治好了徐郎还是尽快离开建康为上。 对于救助她的杨安玄,韦娘子满是感激,想着离开前与徐郎一起前去拜谢,只知道杨公子是国子学的学生,不知道他住在何处。 二十九日吃罢午饭,国子学内的学生便陆续离开。明日休沐,或各归各家,或邀着朋友吃喝玩乐。 杨安玄回到小长干的宅院,三天不见,家中多了四男四女。是胡原从人市上雇来的仆役,是两家人,壮年夫妻俩各带着一双儿女。 一家姓丁,家主丁勉,妻子洪氏,儿子丁实十五岁,女儿丁蓉十三岁;另一家姓石,家主石庆,女儿石草十四岁,儿子石岗十二岁。 问了几句,了解到两家都是逃难至此,看应答皆是敦朴忠厚人家,杨家玄很满意。 夸了胡原几句,家中外事由他作主,内事则交给带来的仆妇许氏。 苗兰侍立在一旁,见杨安玄没有提到自己,着急地冲身边的胡原使了个眼色。 胡原躬身道:“主公,小兰娘子该如何安排?” 杨安玄笑问道:“小兰娘子,你可想好了做什么?” 这几日苗兰仔细思量过,家中农活做不来,厨房做饭又不会,针线女红也不行,只能浆洗几件衣服,比起丁蓉、石草都不如。 自己只会弹琴唱歌、伺候人。可是看样子杨公子并非沉迷声色之人,自己在宅中的定位变得尴尬起来。 有杨安玄所给的二十金,足以安身立命,凭自己的容貌,可以找一个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平淡一生。 可是,盛花居斗曲时受人瞩目、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时常会在梦中浮现。苗兰想来想去,悲哀地发现,自己自幼在妓楼中长大,已经习惯了妓楼中的生活。 不是说不能改变,只是追梦的年纪,谁不想穿着华服、听到掌声喝彩、接受众人瞩目呢,若是匆匆嫁人实有不甘。 不过苗兰很清楚,自己才资并不见得多出众,不说秦淮河便是在怡秋楼中胜过自己的人都不少,之所以有那么多妓楼重金相聘,无非是看中了公子的新曲。 不用二个月,《送别》曲的热度消退,便将泯然众人,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离开公子。 苗兰弯腰福道:“奴除了弹琴唱曲别无其他本领,在府中亦帮不上公子。奴想过了,若是公子许可,奴还是回妓楼唱曲吧。” 胡原急道:“小兰娘子,你好不容易才离了虎口,怎能再自投罗网呢。” 杨安玄道:“吾说过,你的行止自行决定,你可想好到哪家妓楼唱曲?” 苗兰俯首道:“奴自知才艺浅薄,若离了公子的新曲不过昙花一现,虽然公子将奴的卖身契撕掉,但奴已视公子为主,愿听公子吩咐。” 杨安玄看着苗兰满意地点点头,这是个聪明人。自己有心逐鹿天下,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像苗兰这样的女子亦有其用武之地。 想到这里,杨安玄道:“既如此,你先不用急,且安心住下,等吾想好后再与你分说。” 由苗兰想到韦娘子,那也是个聪明人,而且能不畏强权嫁给爱情,实属难得,不知这两天在酒楼唱《问月》的生意如何? 杨安玄对苗兰道:“吾前两日在集贤居救下一个卖唱的女子,原彩霞居的韦淑韦娘子,说来你也应知。” 苗兰“啊”了一声,惊声道:“韦娘子,奴知道,太元十八年大灾,京中涌入许多灾民,韦娘子变卖首饰换成粟米,救了不少人,奴极佩服她。” 杨安玄一愣,没想到韦娘子还是个侠女,这样的女子着实让人敬佩。 “听说她得罪了王内史,被赶出了京城,如今又回来了吗?若被王内史知道如何得了?”苗兰有些忧心地道。 杨安玄简单地把情况说了说,苗兰默然,叹道:“像奴这种妓楼女子,命比野草还要轻贱,韦娘子在秦淮河誉名数载尚且如此,奴若不是遇到公子,下场还不知如何。” 盈盈拜倒,苗兰谢道:“苗兰谢过公子救命之恩,亦替韦娘子谢公子相助之恩。” 懂得感恩的人值得相帮,有个念头瞬间在杨安玄脑中闪过。杨安玄道:“吾在集贤居救下韦娘子,教会她半首新曲。” 苗兰两眼放光,满怀期盼地抬头看向杨安玄,道:“不知公子肯否教奴。” 杨安玄笑道:“你去取瑶琴来,吾将全曲都教于你。若是韦娘子寻上门来,你可替吾接待,酬情将后半曲教给她。” 苗兰大喜,一时顾不上分辨杨安玄话中之意,站起身飞奔出堂,到自己的住处取了琴飞奔而回。 看到小兰跑得气喘吁吁,胡原略带心痛地责道:“主公又不会走掉,你急什么。” 苗兰喜孜孜地瞅了胡原一眼,没有做声,盘腿在杨安玄的右侧坐下。 胡原被苗兰的媚眼瞧得神不守舍,有些失魂落魄地站在她身旁。 张锋掩嘴而笑,胡大哥喜欢小兰姐姐,可是小兰姐姐好像对胡大哥不是很上心,自己要不要提醒一下胡大哥。 看了眼满面笑容的胡原,张锋暗暗摇头,自己是个小孩,还是不要胡乱说话。 杨安玄无心理会这些,开口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苗兰全神贯注地记着曲谱,杨安玄教过三遍,苗兰已能弹出曲调,跟着唱上来。 “小兰娘子的悟性很强。”杨安玄赞道:“愚只会唱,却不会记谱,你自行完善。” 杨安玄记起韦娘子的夫君徐旋是乐师,应该善长写谱,交待苗兰道:“若是韦娘子寻上门来,你不妨与她多商议商议,看看如何完善曲谱。” 苗兰得了新曲,满心欢喜,连声答应。 吃罢午饭,杨安玄来到书房,准备好好规划一下将来。 杨安玄不是很习惯席地而坐,专门吩咐胡原到集市上替他买来胡桌胡椅。 建康城内除了南市、西口市、盐市和北市等四个市外,秦淮河北岸还有大市百余个,小市十余所,名目繁多,有专门的粮市、金市、牛马市、纱市、盐市、花市等。 有三吴的粮食、丝帛、青瓷、纸张,有荆州的矿石、漆器、茶叶,胡地的金器、马匹,甚至有西域的香料、宝石以及海外的货物。 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杨安玄伸了伸腿,总算不用老跪坐着了。 喝着茶,思绪逐渐沉静下来。 杨安玄最关心的莫过于安玄军,这只新军上花费了他大量心血和金钱,应该说已初见成效。 每个月云节纸的红利通过阴家交付给阴绩,用于保障安玄军将士的饮食,从赵田的来信得知,安玄军的将士整体素质有显著提高,在诸军之中隐隐称雄。 “摸爬滚打、扛木涉水”的操练之法已经在军中实施,苦练的成果已然凸显,先锋营的人数上升到了四十二人。 赵田、阴绩、陈华等人在宣讲时总会提及他的恩惠,加上徐孝重、蒯恩等人都是他从卒伍中提拔而出,所以虽然不在军中,杨安玄声望却无人能及,安玄军便是他的私军。 总体而言安玄军缺少几场大战,任何一只强军都是由血与肉铸造而成,大复山剿匪面对的是些流民组成的山贼,与后燕的强军根本无法相比。 想到前往长子城遇到平规所率的轻骑,安玄军就算遇到二百这样的轻骑,恐怕都难以取胜。 思之再三,提笔给赵田等人写信,交待了几件事:一是操练不懈,寻机出外剿匪,练习实战;二是宣讲军纪,训练士卒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三是发挥屯、队、什、伍长的作用,选拔有用之才。 接着又给杨佺期写信,讲了讲在京中情形;然后是给娘袁氏写了封信,告诉她一切都好,想想还是将大哥在襄阳纳妾的事提了提。 想到湫儿,杨安玄也给她写了封信,若是给父母都写了,忘了她,肯定要落埋怨。 信中讲述了京中繁华,描述了好吃的好玩的,到时候让胡原多买些礼物送给她。 国子学的学生都是贵胄子弟,朝庭设有专门的驿使,替他们传递书信和物品。 放下笔,杨安玄想到盘龙山,胡彰这颗棋子让他有些捉摸不透,自己远在建康对盘龙山的影响极为有限,通过胡原和袁河很难把控。 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最后哂然一笑,世间事哪能尽如人意,如果自己势大,胡彰自然追随,反之就算胡彰此时没有异心,将来谁说得定,由他去吧。 不过该做的功夫还是要做,信不用自己写,交待胡原写家信中替自己问好即是。 至于袁河,生意似乎越做越大,与他生意上的联系已转给家族,不过还是要叮嘱他关注盘龙山的动向。 胡藩不能忘记,两人同去过燕国,共历生死,交情莫逆。虽说君子之交其淡若水,但杨安玄觉得经常联系交流未尝不是交友之道。 谈了谈京中所见、秦淮风月,把国子学的状况说了说,在信中聊起燕代两国的战争,杨安玄预见慕容宝统军必然大败。 最后,杨安玄提笔向阴老爷子问候了几句,等明日见到阴敦,信请他捎去。 第七十七章风波欲起 酉时,阴敦到访。 杨安玄有些惊讶,阴敦这个时候来,肯定有事。 果然,阴敦将朝中西堂发生的事告诉了杨安玄,道:“王中书令有意陷害,若不是王给事中在场替你解说,恐怕安玄你要挨训斥了。” 杨安玄皱起眉头,这王氏兄弟如阴魂不散,着实让人生厌。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自己在京中行事,若被王国宝、王绪抓到错处,奏于天子,恐怕下次就没有这样幸运了。 耳边听阴敦道:“安玄,家父叮嘱你来日方长,且隐锋芒,和光同尘,等待时机。” 杨安玄微微点头,阴友齐的话是好意,在他看来自己才十七岁,来日方长,完全可以等弱冠授官之后再做打算。 只是自家没有时间等待,而且王绪深恨杨家,绝不会因为自己的退让蛰伏而放弃攻击。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要抵制王绪、王国宝的谗言,便要找一个相当的人物替自己分辨才是。 首先想到的是盛花居的东主黄门侍郎王协之,其父王雅是丹阳尹、太子少傅,深得天子器重。 不过王雅好名,不可能因为儿子替自己说话,再说王协之只是随口一提,能否做到还在两说。 左仆射王珣、右仆射谢琰、侍中王爽、太常孔安国,这些大佬自己都不认识,至于五部尚书更是只知道姓名,这些人不可能替自己说话。 唯一一个能相助的是父亲的好友中书侍郎徐邈,等他休沐的时候要上门拜访。 阴敦见杨安玄凝眉苦思,没有打断他,从案上拿起一本书,顾自看起来。 杨安玄摩挲着光滑的下巴,看来当初的设想还是太完美,因为韦娘子的出现,王绪、王国宝加快了针对自己步伐。 对于集贤居救助韦娘子他并不后悔,杨安玄剑眉挑起,若连眼前的弱者都不能扶救,又何谈拯民于水火。 来建康的途中所下的两步棋,郗恢和慧远大师,都还没有发挥出效用。 慢慢地饮着茶,杨安玄烦躁的心渐渐平复下来,思绪也变得清晰起来。 除了拜见徐邈外,在国子学要广结朋友,上次在国子博士车胤心中留下印象,这老爷子有名的名士,为人刚正忠壮,深得天子信重,自己若能拜他为师,就不用怕王国宝的谗言了。 另外,前往佛寺的步伐要加快了。原本想借助慧远大师的五净心茶,顺其自然地踏入佛门圈子,如今看来要早做打算了。 建康佛教十分隆盛,城内佛寺数十座,天子、公卿、士大夫乃至普通百姓都奉佛,僧尼出入皇宫影响着朝政,殷仲堪能任荆州刺史便离不开尼支妙音的说项。 慧远大师在佛门享有崇高的地位,自己是他的俗家弟子,前往佛寺定然受到欢迎。 但是冒然借着慧远大师的名号前去佛寺未免有招摇撞骗之嫌,被人看轻,慧远大师知道后也肯定不喜。 什么时候去要等待机会,杨安玄对佛经有所涉猎,记得《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和不少佛经中的经典句子,佛门谒语也能说上一些,这些句子若是流露出来,定能惊艳世人。 慧远大师说他与佛有缘,这些佛门圣语足以把他推高,被人当成佛子、罗汉、菩萨转世亦有可能。 千头万绪乱如麻,杨安玄用力地摇了摇头,京中居大不易啊。 ………… 五月一日,刚回到国子学住处,陶平和甘越便找上门来,两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杨安玄估计与“刁云”有关。那日在斋堂杨安玄听到陶平嘴中吐出“刁云”两个字,事后他向阴敦打听过,阴敦说国子学中并无刁云此人。 两人分析,陶平所说的刁云,多半是渤海饶安的刁家。杨安玄对刁家的记忆来自史书上记载刘裕未发迹前曾欠刁逵的三万钱,被刁逵抓住鞭打。 经阴敦提点,才知道刁逵的爷爷是晋元帝时的尚书令,其父刁彝是故徐兖二州的刺史。刁家现居于京口,刁逵三兄弟喜殖财货,置田超过万顷,奴婢数以千计。 杨安玄没心情绕弯子,径直道:“两位,有话尽管直说,若能帮得上忙,愚绝不袖手旁观。” 陶、甘两家是丹阳世家,能够结交总有好处。 陶平扭捏地开口道:“杨兄,能否向你借点钱?” 杨安玄很奇怪,陶、甘两家都是豪富,怎么会向他借钱。 阴敦也诧异地问道:“陶兄,你缺钱为何不向家中索要?” 甘越支唔着开口,道:“愚兄弟跟人掷樗蒲,输了五十两金,不敢向家中开口。” 五十两金,可不是小数目,杨安玄在小长干置宅买地,还才不到百金。 阴敦惊呼道:“你们俩赌得这么大?” 陶平悲愤地道:“都怪刁云那小子暗中使坏,引愚一步步入伏,才会欠下这么多钱。杨兄放心,年底前愚一定想办法还你。” “刁云是谁?”杨安玄问出关心的问题。 果如所猜,刁云是渤海刁家子弟,不过是刁逵三弟刁弘之子。刁弘是徐州司马,六品,所以刁云没有资格入国子学,而是在太学就学。 太学与国子学相距不远,两学的学生吃喝游乐时经常遇上,经常发生争斗之事。 国子学的学生家境高于太学,多数情况都是国子学的学生取胜。 也有太学生阿谀国子学的,陶平、甘越与刁云初识,刁云便阿谀奉承,掏钱请吃请玩。 后来刁云引两人入赌场,两人输钱后向刁云借钱,累达十余金。刁云便说与两人赌樗蒲(1),一把定输赢。 陶平天真地以为刁云是有意输给自己,欣然答应,结果一把下去,十余金变成二十余金。刁云又劝甘越掷一把,结果债务变成了四十余金。 说好的一分利,每到月初刁云便来追讨,陶平和甘越起初还想赖帐,结果被刁云带着恶仆堵住,声称两人若不还债便告上门去。 陶平家教甚严,若被陶直得知自己与人赌博输钱,恐怕免不了一通打,甚至嫡位难保。 没办法,陶平和甘越只得东挪西借,断续还了刁云十多两金,哪知本金不见减少反而利滚利越发多起来。 东晋年间,社会动乱、政局不稳,命如草芥、朝不保夕,所以及时行乐之风滋生。饮酒作乐和赌博都让人忘却烦恼,所以极为盛行。 赌博的形式多样,有围棋、弹棋、斗鸡鸭犬、樗蒲、握槊、双陆、摊戏等等,杨安玄在洛阳时就曾与人玩过樗蒲。 玩法是掷五枚用木头斫成的掷具,都是两头圆锐,中间平广,像压扁的杏仁。每一枚掷具都有正反两面,一面涂黑,一面涂白,黑面上画有牛犊,白面上画有野鸡。以全黑的称为"卢",为最高彩,四黑一白的称为"雉",其次,往下以黑多少论分称“枭”、“犊”、“塞”。 甘越忧心忡忡地道:“上月初一刁云放言今日前来讨债,若不能偿还则要派人前去丹阳索债了。” 杨安玄想了想,道:“陶兄,你约刁云午时到集贤居见面,愚取了钱与你会合。” 陶平感激地道:“杨兄,大恩不言谢。将来有用到陶某之处,尽管开口。” 这样的感激来得太廉价,杨安玄未放在心上,道:“愚与陶兄一见如故,这点小忙不算什么。” ………… 归家取钱,卧榻内侧有个密匣,里面装着五百多两金。金块有大有小,有斤重、半斤以及两、半两等重量(2)。 金子并非市面上流行的货币,普通百姓多用货物和铜钱交易,金子多用于大宗买卖和海外交易,或者用来装饰佛像、制造首饰器物,再有就是被家族收藏。 这些麟趾金蹄状,近似半圆形,底部阴刻铭文“十六两”、“十四两十铢”、“六两七铢”等重量,还有溶铸的金市、家族的印记。 用丝巾包了约百两金子,揣入怀中赶往集贤居,已经到了午时。酒楼内生意红火,迎客的侍女忙得脚不沾地。 三楼,杨安玄见到了阴敦、陶平等人,还有几人帻巾纱袍,应该就是刁云等人了。 表面上看几人言笑晏晏,谈笑风生,仔细瞧就会发现陶平、甘越愁眉不展,阴敦持酒不语,另几个人倒是在开怀畅饮。 陶平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楼梯口,看到杨安玄现身忙起身迎了过来,道:“安玄,你总算来了,可带了钱来。” 见杨安玄点头,陶平松了口气,道:“谢天谢地,要不然刁云都快把愚逼疯了。” 东席粉面青袍的青年也站起身,笑吟吟地上前揖礼道:“刁云有礼。这位就是杨公子吧,陶兄说你肯借钱与他还债。” 刁云二十出头的年纪,唇边微须,薰着香粉,拂动衣袖时一股淡雅的香气钻入杨安玄鼻中。 礼多人不怪,杨安玄笑着还礼,道:“让刁兄久等了,现在就还债吗?刁兄把欠条带来了吗?” 刁云笑眯了眼,道:“不急不急,总要等杨兄吃完饭再说。” 侍女入内再摆下一席,众人吃饱喝足,撤下残席。 杨安玄从怀中掏出丝巾放在桌上解开,金灿灿耀人双眼。 刁云眯了一下眼,闪过贪婪之色,笑道:“杨兄弟真是有钱。陶兄仅欠五十两金,愚看这些金约有百两,杨兄弟可愿赌上一把。” 阴敦看到杨安玄脸上泛起熟悉笑容,熟悉后知晓那温和后面隐藏着狠厉,看了一眼刁云,这小子要倒霉了。 第七十八章樗蒲之争 看了看案上的金子,杨安玄犹豫地道:“这是家中给愚这几年在京中的花销,若是输了愚便要衣食无着了。” 刁云笑道:“小赌怡情,咱们小玩两把。” 刁云的朋友太学生张希、袁胜在一旁怂怂恿道:“不错,玩两把无伤大雅。再说国子学中有免费的食宿,何必为食宿发愁,要是赢了可以到秦淮河上放纵几日。” 见杨安玄意动,刁云大声招呼侍立的伙计,让他去取樗蒲来,酒楼时常有食客相赌,赌具一应俱全。 陶平和甘越对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位杨公子如同自己两人一样上了刁云的当了。 将樗蒲的五子握在摩挲,这套掷器可不是樗木,而是名贵的铁木,杨安玄试着将体内的真气注入其中。 穿越以来,杨安玄从未敢放松过,卯时起床骑马射箭练槊,亥时上床苦练真气。得慧远大师授大雁功法后,清玄心法得以阴阳调和,刚柔并济。 射箭越发随心所欲,马槊在手得心应手,气力再增长了三分,要再与岑明虎相斗,杨安玄自信能够稳赢他了。 随手将五木掷出,感觉到真气随着棋子延伸,翻滚、碰撞、转折无不了然于心。 控制着五枚棋子翻转,一心五用有些手忙脚乱,三枚棋子如意,另两枚则自行滚落。 接连掷了六七把,杨安玄有了些感觉,笑道:“愚以前在洛阳时玩过樗蒲,可算是个高手,刁兄小心了。” 杨安玄掷赌具的时候刁云小心观察着杨安玄的出手,听杨安玄夸口心中暗自发笑,肥羊居然自夸猛虎,等会让他见识见识自己的手段,把他吞得连渣都不剩。 刁云笑道:“那到时还请杨公子手下留情。杨公子,你先掷吧,押多大一把?” 杨安玄从金堆里挑了块两许重的抛了出去,道:“就它吧。” 刁云道:“杨公子只需说个数就行,愚信得过你。” 杨安玄笑道:“刁兄爽快人,这朋友杨某交了。那便押二两吧。” 说着,杨安玄随手将手中五木掷出,控制着掷了个“枭”(三黑二白)。 刁云笑道:“杨公子好手气。” 抓起五木朝手中吹了口气,掷了个“犊“(二黑三白),杨安玄赢了二两金。 杨安玄看着张希、袁胜以及阴敦等人道:“大伙一起来押注,热闹些。” 此提议正中张希等人的下怀,两人纷纷掏钱押注,倒没有就押刁云。 阴敦上次从盛花居赢了五十两金,随身带着十五六两,每把都押在杨安玄身上。 陶平和甘越开始有些畏手畏腿,见杨安玄赢多输少,十把下来倒是赢了七八两金,便也掏钱跟着下起注来。 刁云注意着杨安玄的神形,看杨安玄眉飞色舞知道他已经入彀,笑道:“哎呀,没想到杨公子真是高手,一下子就赢了七八两金,不如索性赌大些如何?” 张希道:“杨公子,你手气正旺,愚跟着你都赢了二两多。刁兄是有钱人,正好趁这机会赢把大的。” “是啊,杨公子,愚等下要改押你了。”袁胜在一旁添油加醋地鼓捣着。 只有阴敦看到杨安玄眼中闪过的一丝冷意。 杨安玄划拉着金子,兴高彩烈地道:“好,就来把大的。” 说着,将身前的八两多金子推出,又抓了一把金子扔了进去,刁云扫了一眼约有二十两了。 这回轮到刁云先掷,刁云不再伪装,小心地将五木叠放在手,手腕转动轻轻掷出,居然是“卢”,五黑最高彩。陶平、甘越惊呼一声,他们这把押的杨安玄,全赔进去了。 阴敦也押了五两,见杨安玄随手掷了个“犊”,这一把加上押注就输了将近三十两。 杨安玄似乎有些恼羞成怒,将剩下的金子一股脑地推了出去,道:“这里有八十多两,一把赌了。” 刁云与张希、袁胜等人对视一眼,眼中满是得意。 袁胜高声赞道:“杨公子,好豪气,愚最佩服这种轻财重义的人。” 刁云将赢来的金子全部推出,又从怀中掏出陶平写的借条,道:“加上这张欠条,差不多持平了,咱们一把定输赢。” 几人掷樗蒲早惊动了旁边的人,便是赌场中也少见赌这么大,众人纷纷过来围观。杨安玄和刁云都没有赶人,都存了让人见证的心。 杨安玄看了一眼阴敦,道:“阴兄,一把定胜负,何不多押点。” 阴敦心领神会,将剩下的十多两多一并押上,而陶平等人却不看好杨安玄,纷纷押注在刁云身上。 杨安玄心中暗哂,自己前来帮陶平,陶平却将赌注押在刁云身上,就算不看好自己,不下注便是,由此看来陶平这样的人不值得帮。 刁云执五木于手,小心地叠放到顺手位置,举过头顶念念有词,祷告完毕往下一掷,四黑一白,是“雉”,赢面极大。 袁胜和张希已经欢呼出声,这一把两人各押了十两左右,赢回来便是翻倍了。这趟陪刁云吃饭算是来对了,捞了七八两金。 陶平和甘越眼露喜色,这把他们也能多少赢个几两。 陶平看了看案上的金子,心中叹息,可惜不能借杨安玄的钱还清债了,不过看刁云赢了百余两,自己趁他开心让他宽限几日。 刁云洋洋得意地看了一眼杨安玄,道:“杨公子,请吧。手可别抖。” 图穷匕现,不用再装,刁云哈哈大笑,张希和袁胜也露出满是嘲讽的笑意。 杨安玄抓起掷器,看似随手一丢。五颗棋子在真气的操纵下,在案几下翻滚了几下,个个露出黑色的一面。 笑声“嘎”然而断,张希等人如同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子,目瞪口呆。 周围围观的人爆发出响亮的惊叹声,阴敦从杨安玄的脸上再度看到了淡然的笑意,一切尽在把握。 “姓杨的,你出千。”刁云怒吼道。 “刁公子,手气好而已。愚已经告诉过你,愚可是高手,你就是不信。” 边说,杨安玄边不慌不忙地把阴敦的本金和赢钱给他,又把那张欠条折好,将金子收入丝巾中。 站起身,杨安玄对着傻眼的陶平、甘越两人道:“陶兄、甘兄,看来不用借钱给你们了,你们欠得钱慢慢还愚就是。” 陶平张了张口,想让杨安玄把欠条还他,甘越扯了扯他的衣服。陶平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来。 看着杨安玄和阴敦转身要走,刁云急了,高声喝道:“且慢。” 杨安玄似笑非笑地道:“刁兄,可是想要翻本,身上还有赌金吗?” 刁云看着杨安玄,不知道刚才那一掷究竟是运气还是杨安玄确实赌技高超,不过从阴敦的反应来看多半是后者。 可笑自己还惺惺作态想引他入伏,结果反是自己落入圈套,不光输了陶平的欠条,还贴进去近五十两金,这口恶气着实咽不下。 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大打出手,刁云强挤出笑容道:“杨公子好手段,刁某输得心服口服。今日某带的本钱不足,没有尽兴,过些时日愚再找杨公子尽兴一赌。”杨安玄笑道:“随时奉陪。” 等杨安玄四人联袂离开,袁胜低声道:“刁兄,就这样放这小子走?” 刁云沉着脸道:“妈的,阴沟里翻了船,反被这小子阴了一道。你去国子学找熟人打听打听这小子的情况,这次没有准备,下次让这小子把吃了老子的都吐出来,咱们走。” 回到国子学,陶平和甘越跟着来到杨安玄的住处。 杨安玄看到陶平欲言又止,索性打破他的幻想道:“陶兄放心,愚也不要你的利息,在年底前还清这五十两金就行。” 陶平谢过,还债的日子延到了年底,而且只要还本金,总算能喘口气。闲话了几句,陶平和甘越离开。 阴敦道:“安玄,愚看你有结交二人之意,为何不先将欠条还了他们。” 杨安玄摇摇头道:“愚原本是有结交之意,可是阴兄你看这两人在酒楼中的作派,见利忘义,还想着从愚手中赢点钱去,这样的人怎可为友?纵是结交也不过是酒肉朋友罢了。” 接下来几天在国子学颇为平静,杨安玄按时到讲堂听助教讲授,认识了些同窗,留意到陈志没有出现。 他来建康之前,陈深已经离开棘阳前往宁州西平郡就任,以陈家人眦睚必报的性格,杨陈两家的仇算是结下了,陈志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不过,杨安玄没太把陈志放在心上,若是连个小小的陈志都治不了,何以治天下。 让杨安玄失望的是车胤没出来国子学,问过阴敦方知,车博士来国子学并无准时,兴之所至,一个月连来三四次,有时则三两个月都不见踪影。 被杨安玄念叨的陈志此刻身在乌衣巷谢府。 乌衣巷,位于秦淮河之南,朱雀桥旁边。三国时吴在此设军营,为禁军驻地,禁军身着黑色军服,故称乌衣巷(1)。如今乌衣巷是王、谢两家住处。 两丈宽的驰道从御道往东,通过朱雀桥延伸到乌衣巷口,笔直的巷道两旁皆是粉壁朱门的高墙大户。 谢宅沿秦淮河而筑,占地近二十亩,宅内分成多组宅院,宅内楼阁亭榭密布园林,以游廊相连,装饰或华丽、或清雅,无不匠心独运,让人赞叹。 西园,故太尉谢安的住处。谢安逝后,其长子谢瑶承继庐陵郡公爵位,住在西园之中。 陈志坐在谢璞的书房中,正对着东窗。窗外绿意浓郁,清脆的鸟鸣从枝叶间传出,让人心生静意。 今年二月,谢璞迎娶故安北将军王坦之之女为妻,授官尚书典事(七品),陈志有一段时间没来了。 谢家是条粗腿,能抱上定要抱紧,所以陈志趁着谢璞今日休沐前来拜访。 “子纪,近来可好?怎么没邀温良兄一起前来。”谢璞正春风得意,满面喜色地道。 陈志应道:“温兄正在攻读《礼记》,准备年底通经。谢兄,你是人逢喜事,愚在国子学却是度日如年?” “为何?”谢璞讶声问道:“莫非是王纯之他们相欺。哼,你告诉他们,再要生事别怪谢某不客气。” 陈志叹道:“并非王纯之,而是杨安玄。” 谢璞一愣,道:“杨安玄?弘农杨安玄,他进国子学了。” “不错,这厮刚到国子学,就在斋堂拦住愚,语出威胁,咄咄逼人,迫愚离开。”陈志加油添醋地述说了一遍。 谢璞原本对杨安玄的印象不错,听陈志转述杨安玄居然如此跋扈,不禁皱起眉头道:“都说此人恃才傲物,果如传言。子纪,有空谢某见一见他,劝他两句。” 第七十九章端午结缘 五月初五,端午节,休沐。 一大早,升为内管事的许氏带着家中几个女人插艾,将艾草扎成人形悬于门户之上,以禳毒气。 张锋端来事先用昌蒲草泡好的蒲酒,让杨安玄饮下避瘟解毒。 苗兰带着丁蓉、石草用五彩丝编成日月、星辰、鸟兽的形状,系在众人的胳膊上。 这种五彩丝称辟兵,被认为可以躲避兵灾,驱除恶鬼,延寿续命。 苗兰红扑扑的脸替杨安玄小心地系好,胡原在一旁诞着脸道:“小兰娘子,烦你也替愚系上。” 张锋叫道:“小兰姐姐,还有仆。” 五月处于春夏之交,气候温润多变,蚊蝇容易滋生,古时医疗技术差,人易生病,故以五月五日为恶日。 杨安玄想起五月五日出生的王镇恶来,这位前秦丞相王猛的孙子,因为恶日出生要被父母送于他人。 王猛则认为孟尝君田文也是恶日出生,后来成了齐国的丞相,为其起名镇恶,精心抚育。 算算年岁这位名将及冠不久,随其叔父归顺了东晋,此时应该客居在荆州,只是不知身在何处。 史书称王镇恶不善骑射,但长于谋略。杨安玄凭借着对历史人物的了解,已得胡藩、蒯恩。 得陇望蜀,因为端午节想起王镇恶来了,杨安玄寻思如有机会去荆州一定要寻访一番。 苗兰替胡原和张锋扎好五彩丝,对着杨安玄道:“公子,奴约了丁蓉和石草出门斗百草,等回来后再给公子烧兰汤沐浴。” 杨安玄笑道:“你自去无妨。对了,厨房中可煮了棕子,带几个在身边,饿了可以吃。” 苗兰有些茫然,杨安玄醒悟过来,此时应该还不叫棕子,笑道:“是角黍。” 棕叶裹黍米煮之,状似尖角,故名角黍,与后世的棕子已相差无己。 千余年时间未改变的习俗让杨安玄感到亲切,仿如冥冥间让他与后世多了种联系,难以割舍。 张锋笑道:“仆见许娘子挂好艾草后就去了灶下,应该已经煮了些。” 杨安玄动了游兴,笑道:“让杨怀套辆车带上小兰她们,咱们骑马四处转转。” ………… 小长干在建康城郊,北靠秦淮河,南望雨花峰,人烟稠密,屋宇檐廊,鳞次栉比。 荷叶接天碧,花开至荼靡,杨安玄骑在马上,悠闲地四处张望,长街小巷到处都是臂系彩丝、手持花草游玩的小孩。 大姑娘小媳妇打扮得花枝招展,提着小篮,装着角黍,说说笑笑,今天是回娘家的日子。 小长干内瓦棺寺,是杨安玄一直想去的地方。寺中有顾恺之所作巨幅壁画《维摩诘示疾图》画成,史书中记载画中维摩诘神形兼备,跃然于壁上。 维摩诘壁画开示第一天,由顾恺之当众为维摩诘像点睛,捐得香资百万钱,也为后世留下“点睛之笔”的成语。 瓦棺寺外游客如织,画壁面前更是人山人海,画中维摩诘清癯消瘿、神态传神,正在说法,人们虔诚对着维摩诘的画像叩拜。 杨安玄合十对着画像拜了三拜,既是对佛寺的尊敬,也是对顾恺之杰作的敬意。 布施千钱,在一众香客中已属豪客,有知客僧上前见礼,请他到客堂饮茶。 瓦棺寺与道场寺、东林寺齐名,是佛教著名的禅寺,高僧辈出,杨安玄有意在佛门中留下声名,欣然前往。 知客僧法严命小沙弥奉茶,不是杨安玄所期待的五净心茶,而是时下的茶汤。 闲谈之中,杨安玄得知法严是竺法汰的弟子,肃然起敬道:“法汰大师讲《放光般若经》,天子亲临听讲,王侯公卿毕集,愚生也晚,不逢盛事,憾甚。” 法严面有得色,当得知杨安玄是国子生时,笑道:“寺中新刷粉壁,檀越不妨留下墨宝,供人瞻仰。” 杨安玄本就有意扬名,闻言欣然起身,跟着法严来到东侧围墙。 围墙刚粉白,雪白一片,零星还留着几首诗,估计不是名士手笔就是高手所做。 没有急着下笔,杨安玄先将粉壁上残留的诗句读了读,多是称颂佛门的诗,“佛在心头坐,尘心道有余”、“参禅一柱香,凝然万虑忘”等等。 白色的刷粉之下隐约还能看出墨迹,想来都是被覆盖的旧诗作了。 有沙弥捧着笔墨,杨安玄提笔在墙上书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法严惊呼道:“檀越此诗大智慧,道出修行真义,与佛有缘。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杨安玄在末尾处写上“弘农杨安玄”五字,搁笔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字有进步了。 笑着接口道:“吾师慧远大师亦曾夸愚与佛有缘。” “慧远大师,可是东林寺的慧远大师?”法严讶声问道。 见杨安玄点头,法严合十礼道:“贫僧失敬了,请檀越回客堂稍坐,贫僧请师兄出来相见。” 重回客堂,换了茶水,杨安玄笑道:“法严大师,此茶莫非是吾师所制的五净心茶。” 听杨安玄一口道破茶的来历,法严再无怀疑,笑道:“不错,半月前慧远大师从东林寺寄了两斤五净心茶给师兄,贫僧分得四两用于待客。” 杨安玄品茶不语,心中却想着“坐、请坐、请上坐;茶、敬茶、敬香茶”的故事,不知自己此时到了哪个境界。 半柱茶的功夫,脚步声响,一名衲衣老僧步入堂内。老僧须发苍白,进屋后对着杨安玄合十施礼。 一旁的法严道:“杨檀越,这是贫僧的师兄,瓦棺寺住持慧静。” 杨安玄忙站起身,还礼道:“见过慧静大师。” 慧静大师笑道:“老衲收到慧远师兄寄来的书信和五净心茶,在信中师兄提及杨檀越,说檀越身具佛根。方才听沙弥禀报,说檀越写下‘勿使惹尘埃’的偈语,果如慧远师兄所言。檀越若能遁入空门,必能昌大佛门。” 杨安玄笑道:“大师,愚六根未尽,俗缘未了,无心出家。不过愚不会忘记师尊教诲,此生当谨言慎行、行善积德、扶贫助弱。” 慧静大师口诵佛号道:“有此心无论出家在家,奉行当得善果。” 落坐之后,慧静打量了一下杨安玄,道:“弘农杨家是名门世家,檀越英气迫人,此生怕与刀兵相伴,常见血光。” 有前世穿越的经历,杨安玄对神佛充满敬意,合十道:“请大师指点。”慧静温和地笑道:“老衲哪有什么指点,檀越方才说行善积德、扶贫助弱,慈悲心便是佛心,既有佛心自有佛祖护佑,逢凶化吉,平安喜乐。阿弥陀佛。” 法严笑道:“杨檀越,可在佛前点长明灯,自有佛光普照,消除业障,护你平安。” 慧静低眉,轻诵佛号。 花钱买个心安,杨安玄当即舍钱两万,在佛前供奉长明灯一盏。 等送走杨安玄,慧静对着法严轻叹道:“老衲看这位杨檀越身上血煞之意浓厚,师弟允诺他在佛前燃长明灯消孽,怕会给瓦棺寺带来劫数。” 法严惶声道:“那该如何是好?” “罢了,杨檀越非常人也,瓦棺寺便与他结下这场机缘,纵有劫数也替其承担。”慧静轻诵佛号,道:“浴火青莲,不生不灭,得享清平。” 起身前往粉壁,已经有一群人在围观杨安玄所提的偈语,有人拿着笔纸抄录,旁边多出几首相和的偈语、诗句。 慧静看过之后,赞道:“杨檀越悟性极高,可惜不肯入我佛门。法严,你派个小沙弥小心看护,不要被风雨或人为损坏。” ………… 五月六日,杨安玄带着礼物前往中书侍郎徐邈的府上,张锋事先打听过徐邈逢六休沐。 徐府座落在西州城南。西州城位于台城之西,原是扬州刺史的治所,后会稽王任扬州刺史时将治所迁至建康城东的东府,西府城便成了丹阳郡的治所。 徐邈在大厅内接待了杨安玄,见礼毕,杨安玄奉上带来的礼物。 见徐邈皱起眉头,杨安玄笑着解说道:“不是值钱的东西,云节纸二千张,碧春茶一斤。” 徐邈的脸色缓和下来,道:“这两物都是新野阴家的产物吧。尊翁曾送过些云节纸给吾,绵韧平滑,比市面上的纸都要好。这碧春茶是何物?” “不知徐公听说过五净心茶吗?”杨安玄反问道。 徐邈点点头,道:“是东林寺慧远大师所制的五净心茶吗,老夫在道场寺品尝过一次,莫非碧春茶也是散茶?” “不错,碧春茶是郗刺史所命名。愚将碧春茶带到东林寺请慧远大师品鉴,慧远大师问过制茶之法,方有五净心茶。” 徐邈命人泡上碧春茶,茶叶在沸水中展开有如新芽,果然类似五净心茶。 呷一口清香满嘴,徐邈微微点头道:“此茶甚佳,不负碧春之名。” 杨安玄细细打量着徐邈,这位世伯相貌清瘦,衣着朴素,神情严肃,看上去不好打交道。 放下茶,徐邈问了问杨佺期的情况,话风一转,道:“前几日天子在西堂设宴,老夫有幸参加。期间奏《送别》曲,王给事中还唱了半首《问月》,听闻都是贤侄你所做?” 话语有些严厉,杨安玄有些忐忑地应道:“是小侄所作。” “贤侄进京就读国子学,应该把心思放在经学之上,词曲小道偶或为之则可,不可沉迷其间……” 杨安玄听徐邈足足教训了一柱香功夫,唯有不断地点头称是。 徐邈端起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对侍女道:“取笔墨来。” 一刻钟后,杨安玄带着“勤学不辍”四个字,略感失落地离开了徐府。 第八十章再战双陆 五月九日申时,陶平、甘越两人拿着封信来访。 信是刁云写来的,约杨安玄明日午初集贤居一聚。信中提及,酒足饭饱之后,玩玩双陆助兴。 杨安玄对双陆不太了解,阴敦也所知不详,陶平自告奋勇领着杨安玄到赌场一游。 秦淮河妓楼、酒肆多,赌坊也不少。这个时点酒楼、妓楼还冷清,唯有赌坊热闹非常。 楠木招牌“忘忧坊”,门前人流不断。进入坊内,混杂的气味随着喧闹的热浪扑面而来。 杨安玄等人衣着华贵,有侍女上前引他们进后院。 陶平熟门熟路地递了一串钱给衣着清凉的女子,吩咐她领几人到玩双陆的雅室。 雅室窗明几净,六张赌案依次摆开,案上放着双陆棋子棋盘。西墙角落的案上放着茶水糕点,有坐席、卧具供客人休息。 有三张赌案围了赌客,大呼小叫正赌得忘情。见到杨安玄等人,有侍者迎上前询问是寻客对赌还是与赌坊的赌师赌。 杨安玄为了学技术,当然要跟赌师赌。得到答复后,很快有个干瘦的汉子到来,与杨安玄摆棋赌斗。 双陆分黑白两色,各十五枚子,形状类似缩小了的酒瓶状,另有两枚骰子。棋子置于长方形的棋盘上,两侧左右各有六梁,故称双陆,棋子称马。 按规矩(具体玩法可以参百度,不啰嗦占字)放好马,赌师礼让杨安玄先掷,杨安玄也不客气,两枚骰子一个掷出四,一个掷出三,陶平在旁边指点着挪动马(棋子)。 玩了几把,杨安玄心中有数,双陆是根据掷骰的点数来移动棋子离开棋盘取胜。 这种赌戏运气部分是掷骰子的点数,但策略也十分重要,玩者要根据骰子的点数从多种选择中选出最佳的走法。 这种赌戏不光要走好自己的棋,还要防着对手前进。进退幅度大,胜负转换容易,比起樗蒲更为有趣,变化也更大。 难怪刁云选择双陆开赌,熟手对棋子走法的计算、选择更为熟练,胜面更大。 杨安玄找到了一些规律,没有用真气控制骰子与赌师玩了几把,输多赢少。 天色渐晚,杨安玄对双陆的规则已然了解,最后一把关键时候作了弊,真气控制骰子丢了自己想要的点数,赢了五千多钱便收了。 陶平、甘越见杨安玄能赢赌师,大为钦佩。陶平一个劲要请客,说是答谢杨安玄相助之恩。这小子有钱请客没钱还债,杨安玄也不好说他。 席间陶平和甘越向杨安玄请教双陆的玩法,杨安玄简短地解说了一下如何计算概率(1),不光陶平听得津津有味,就连阴敦也忍不住频频发问。 ………… 十日,杨安玄和阴敦、陶平等四人准时赴约。 来到集贤居一看,刁云方的场面可不小,来了七八个身穿长袍的士子,还有四个彪形大汉侍立在旁侧。 杨安玄暗翻了个白眼,这是干什么,准备赌不赢动手抢吗? 刁云胸有成竹地样子,笑道:“杨公子,上次赌樗蒲未尽兴,今日刁某带足了赌资,准备玩个痛快。” 杨安玄道:“已是午时,先吃饭。这顿饭谁赢了谁请。” 刁云傲然笑道:“些许小钱算什么,愚约杨公子来的,饭自然该愚请。” 吃罢饭,刁云吩咐酒家拿来双陆,赌具酒楼常备。用屏风隔出空间,四名壮汉在外看守,屏风内众人围作一团,看杨安玄与刁云赌双陆。 刁云把带来的金子“当”的一下堆在案上,道:“这是二百金,是刁某的本钱,不知杨公子带了多少?” 杨安玄笑道:“巧了,杨某恰好也带了二百两。” 围观的人齐吸了口凉气,四百两的金子放在哪里也是豪赌了。一个个眼中冒光,不管今日谁输谁赢,都是将来的一段谈资。 刁云道:“咱们就二十两一局,多玩几局。” 杨安玄笑道:“除了愚与刁兄赌的二十金外,诸位也可以下注,若押刁兄胜,愚照单收下。” 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小鱼小虾也捞一把,顺便帮阴敦等人发点小财。 刁云冷笑道:“杨公子好生自信,既然如此,谁愿押杨公子胜,刁某也照单收下。” 旁边的众人兴奋起来,纷纷解囊下注,陶平、甘越、阴敦等人见过杨安玄的手段,纷纷押杨安玄胜。反之随刁云而来的诸人皆押刁云胜。 专门抬过一桌放赌资,除了杨安玄和刁云的四十两外,零零散散的各有四五万钱。 掷骰子比大小定出马的先后,杨安玄棋开得胜。第二把杨安玄有意放水,让刁云胜了一回。 就这样保持着三比一的比例,杨安玄胜负折差共赢了六把。那些押注的人纷纷把注押在了杨安玄身上,有机会赢钱,情面算什么。 刁云帻巾歪了,频频举袖拭汗。输给杨安玄一百二十两,加上旁边押注的人赢了三十多两,带来的二百两金剩下不多了。 恨恨地看了一眼杨安玄,刁云不得不承认杨安玄的赌技比自己高。 眼珠转动,刁云指着杨安玄道:“小子,你出千,与酒家勾结用药骰赢吾,来人啊。” 刁云事先预备了一手,如果赌不赢就说杨安玄出千,抢了金子跑,到时候姓杨的就算告到官府自己也不怕他。 话音刚落,屏风被推倒,四名壮汉走了进来。 刁云站起身,道:“小子,今天本公子放你一马,不与你计较,拿了金子,走。” 其中一名壮汉朝放金子的案几走去,杨安玄岂能让他如意。手一撑地面,身形跃起,脚迅速地踢出,踹在那汉子的膝关节处。 一声脆响,那汉子惨叫一声,捂着膝盖蹲到了地上。 另三人张开大手,朝杨安玄扑来。杨安玄身形一矮,往前一蹿,拦腰将对面那个汉子抱住,双臂用力将那汉子举起。 趁势横扫而过,将另两人逼得连连后退。 杨安玄将手中汉子往墙上一掷,头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咚”响,那汉子一声不吭地软在地上。 解决了两个,杨安玄拍拍手,从容地对着剩下的两人道:“麻利点。” 红脸汉子怒吼一声,大踏步上前,挥拳朝杨安玄的脑袋砸去,另一人从旁侧夹击,打算抬腿踢杨安玄的腰。 杨安玄向后退了一步,伸左手迎向砸来的拳头。红脸汉卯足了劲,打算一拳把这可恶的小子砸飞。 拳头砸在巴掌内,“啪”的一声脆响,预想中的倒飞没有发生,杨安玄的手纹丝没动,拳头如同砸在了生铁之上。 那汉子一惊,这小子哪来这么大力气。还来不及缩回拳头,就被杨安玄顺手一牵。 红脸汉立足不稳,情不自禁地顺着杨安玄扬手方向,朝着另一名汉子撞去,两人滚成一团。 屋内众人刚眨了眨眼,一切便结束了,惊呼声方才响起。 杨安玄看着刁云,转动着手腕。刁云惊恐地道:“杨公子,一切好商量,不要动手。” “刁兄不是说愚与酒楼串通用药骰出千吗,麻烦哪位去酒楼东主过来。”杨安玄看了一眼挣扎爬起来的几名壮汉,淡淡地道。 陶平笑道:“愚认识酒楼侯掌柜,这就去请他。” 片刻功夫,胖胖的侯掌柜来了,看着倒地的屏风,叫苦不迭。 杨安玄道:“侯掌柜先别忙,损坏东西照赔。现在有一事告诉侯掌柜……” 把药骰的事一说,侯掌柜叫起撞天屈来,“刁公子,你说话可得凭良心,仆什么时候与这位公子串通,这骰子怎么可能是药骰,仆这就命人破开验个究竟。” 杨安玄笑道:“不必。” 伸手抓起骰子,当着众人的面捏碎,露出白茬茬的骨渣。 杨安玄托着让众人看过,刁云讪讪地道:“是刁某误会了,对不住。” 陶平深恨刁云诱他入伏、逼债,嘲道:“刁公子轻飘飘的一句误会就想脱身,岂不是太容易了。” 刁云不舍地看了一眼案几上的金子,咬牙道:“刁某还剩下些金子,就算是赔罪了。” 杨安玄点点头,刁云勉强拱拱手,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下了楼,刁云看着四名相互掺扶的部曲,骂道:“无用的东西,还自夸什么百人敌,四个人打一个都打不赢,给吾滚回京口去。” 想到带来的二百两金,刁云心痛不已,恨恨地咬牙道:“杨安玄,你等着,老子绝不会就此罢休。” 这场赌斗杨安玄得了一百二十两金,阴敦、陶平、甘越三人各收进了十两左右。 杨安玄将刁云留下赔罪的钱付了饭钱和打破的东西,还剩下二十两,索性到秦淮河租了条画舫,喝酒庆贺。 船行于流光溢彩之中,耳边是轻歌曼舞、丝竹悠扬,几人陶醉其中,船摇轻影,歌唱逍遥,何似在人间。 杨安玄举杯感慨,建康被后世称为六朝古都、十朝都会,除东晋外国祚未超过百年,跟眼前的安逸奢华分不开,软语娇香融却英雄志。 刚想到“何似在人间”,从擦身而过的画舫中便传来“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的歌声。 阴敦讶声道:“莫不是韦娘子。” 当日杨安玄聚贤居教韦娘子唱半首《问月》,阴敦也在场。 杨安玄耳聪目明,分辨出并非韦娘子的声音,叫过船上歌伎,问道:“刚才那艘画舫唱的曲子,你可会唱?” 那歌伎为难地摇摇头道:“那是近日酒肆间流传的新曲,听闻是原彩霞居韦娘子所创,名为《问月》。” “那艘画舫可是得了韦娘子传授?”杨安玄追问道。 “非也。韦娘子在酒楼唱《问月》,一时声名雀起,奴听说好多妓楼都邀她前去驻唱,可都被韦娘子拒绝了。” 歌伎眼中露出羡慕之色,道:“于是有许多妓楼派出乐师,专门跟在韦娘子身后,等韦娘子唱曲的时候便偷偷暗记下,刚才那画舫是碧云阁所有。” 杨安玄停杯沉吟,不知韦娘子的夫君伤好了没有,这个韦淑会不会寻去自己的住处,等下次休沐就清楚了。 第八十一章煽风点火 杨安玄这边风花雪月,逍遥自在,刁云却气得连晚饭都没吃,独坐在屋中生闷气。 二百两金是他一年多凭借精湛的赌技赢来的,强中更有强中手,费尽心力却为人做嫁衣。 想到恨处,刁云伸手将面前案几翻倒。案上的油灯滚落在地,屋内一片黑暗。 粗重地喘息声有如受伤的野兽,刁云的眼睛射出凶猛的光芒,绝不能就此认输。 渡江以来,杨家沦为兵家子,争斗起来自家不用惧他。 而且,杨家得罪了会稽王和太原王家,所以这个杨安玄才会从上中品降为上下品。 刁云转着眼珠,心中打着鬼主意,突听屋外传来张希的声音,“刁兄在屋吗?” 张希前去国子学找熟人找听杨安玄的情况,想来是有了回报。 “在,在”,刁云连声答应。扶起案几,借着透窗而入的月光拣起地上的铜油灯。 张希踏进屋内,疑惑地问道:“刁兄,怎么不点灯?” “方才不小心碰翻了案几。张兄,可有消息了。”刁云一边说,一边晃亮火折,点燃油灯。 张希一屁股坐在席上,得意洋洋地道:“刁兄交待的事,小弟能不尽心尽力吗。愚找到国子学中的朋友问过,这杨安玄还真是个惹事的精。” 眉飞色舞蹈地把杨安玄入学时与同窗卫序、助教何秀辨《晨风》,紧接着又在斋堂逼走陈志的事说了一遍。 刁云脸上泛起阴笑,这个杨安玄是个好斗之人,才来建康几天就得罪了不少人,自己不妨推波助澜,把他涌上风口浪尖,看他如何收场。 眼珠转动,已有毒计,对着张希轻语道:“张兄,你不妨去找一找陈志,让他在国子学中……” ………… 数日后,太学斋堂内议论纷纷。 “徐兄,你听说了吗,国子学有人说咱们太学不如他们。” “嗤,要说门第太学诸生确实不如国子学,要论学问国子学中那些纨绔怎能与太学相比。” “国子学中传言,君子六艺(1),太学样样不如国子学。” “谁在胡言乱语,颠倒黑白?” “听闻是写《小窗幽句》的杨安玄所说,他骂太学之中皆是些酒囊饭袋……” “岂有此理,国子学学生品课无章,吾等耻与其列,杨安玄居然大言不惭,愚愿与其一较高下。” “诸位,不能听风就是雨,会不会有人有意陷害杨小窗,愚读《小窗幽句》,甚是雅致,杨安玄当不是口出狂言之人。” “传言杨安玄恃才傲物,依愚看,这话八成就出自杨安玄之口。” ………… 袁胜、张希等人有意煽风点火,挑些太学生受国子生欺压的事情说,惹得群情激愤。 “走,找庾博士去评理去,让他奏明天子,为太学讨个公道。”张希煽动道。 太学不设祭酒,只有太学博士。太学博士庾弘之,颍川鄢陵庾氏,故太尉庾亮之孙,与豫州刺史庾亮是堂兄弟。 众生吵嚷着来到官廨,恰巧庾弘之在其中。 听到外面的吵闹声,庾弘之沉下脸喝道:“外面因何喧嚣,太学之中怎么吵闹得如同市场一般,成何体统。” 小吏连忙出廨查问原因,片刻功夫领了两人进来,两人把吵闹的原因禀报了庾弘之。 庾弘之捋着胡须沉吟不语,他听闻过杨安玄的事,不太相信杨安玄会说出太学不如国子学的话,估计是有人想对付他。 太元九年尚书令谢石上疏请“兴复国学”及“普修乡校”,次年天子重开国子学,诏“选公卿二千石子弟为生”。 看似为了兴复国学,其实背后却有着不为人知的政治考量。 太元八年淝水大战后,谢家立下大功,在朝野如日中天,天子忌惮,“诏司徒、琅邪王道子录尚书六条事”,分谢安之权。 谢安退让,离开建康,通过其弟谢石提议“兴复国学”以示妥协。(1) 天子以殷茂为国子祭酒,以车胤领国子博士,而将谢氏排斥在外,通过兴儒学来加强皇权统治。 不久后,谢安与谢玄相继离世,谢家势力削弱,朝堂之上呈现主相相持的局面,利用国子学制衡谢家的意义已经失去,所以天子对国子学不再关心。 太学从太学博士徐藻(徐邈之父)到自己,在数次议礼中维护了天子权威,天子得以借两学调整与门阀间的关系。 两学分立,祭酒只设国子祭酒一人,博士则分国子博士与太学博士。 殷茂出身陈郡,令其为祭酒,其意义在于拉拢门阀。 如今殷茂垂垂老矣,不久于人世,国子祭酒是清贵之官,庾弘之十分渴望得到此位。 扪心自问,与车胤相比,学识不如、声望不如、地位不如,甚至圣眷也不如,怎么比得过。 “……国子学欺人太甚,请庾博士为我等出头,向国子学讨个公道。”太学生张既慷慨陈词道。 庾弘之心中一动,此事倒是个良机,可以通过两学比较的方式打压国子学,顺便压车胤一头。 对太学的学生,庾弘之还是充满自信,至少比国子学的那些贵胄子弟要强出不少。 想到这里,庾弘子肃容道:“尔等休得吵闹,老夫身为太学博士,自会为尔等做主。待老夫面奏天子,替太学讨个说法。” ………… 十日休沐,杨安玄回到家中,见到了前来拜谢的韦淑及她的丈夫徐旋。 七日韦淑和丈夫寻到杨安玄的住处,苗兰得了交待出面接待。得知苗兰学会了下半曲《问月》,韦淑当即求学。 苗兰体会到杨安玄让她留住韦淑的用心,笑道:“杨公子曾交待过,让韦娘子在宅中住下,等他下次休沐归家,有话对韦娘子交待。” 韦淑看了看徐旋,徐旋笑道:“愚夫妻是杨公子所救,杨公子既有吩咐,自当从命。” 宅中空房很多,韦淑和徐旋索性退了租房,搬到了此处暂住。 韦娘子是前辈,苗兰很珍惜学习的机会,在教授《问月》的时候虚心向韦娘子学习琴艺、歌技。 而苗兰从杨安玄处学到的吐息发声、高低转换等技巧也让韦娘子叹为观止,如获至宝。 教学相长,两个女人相见恨晚,如痴如醉地一遍遍弹唱着《问月》,忘记了吃饭、睡觉。 美妙的乐声打动着宅中每个人,经过门前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放轻脚步,站在门外静听良久。 丁蓉、石草开始时悄悄地探头向屋内张望,后来忍不住乐声的诱惑走进屋内,坐在角落里静听。 徐旋身为乐师,更是情难自已,拿了瑶琴坐在廊下调琴相和。 听到琴声苗兰想起杨公子交待让徐乐师完善曲谱,于是将徐旋请入,将杨安玄关于乐曲的前奏、间奏、尾奏的见解说了一遍。 “妙极,没想到杨公子对曲谱有如此高深的见解,徐某恨不能成为公子门下走狗。”徐旋手舞足蹈地赞道。 苗兰刚才的那番话有如为他打开了一扇门,让他看到了门外美丽的风景,只要走出去,他将成为一代大家。 有了徐旋的加入,曲谱得到完善,变得优美动听,越发引人入胜。 杨安玄归家后,韦淑与徐旋拜谢杨安玄的救助之恩。两人明白,杨安玄留他们住下,并教会他们本领,肯定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 听罢改良后的《问月》,杨安玄根据记忆中的曲调和唱腔提了几点意见,调整后再唱果然更胜一筹。 一曲歌罢,徐旋拱手道:“公子,徐某夫妇赖公子得以活命,若有所差但请吩咐。” 杨安玄反问道:“徐兄,今后有何打算?” 徐旋笑道;“仆夫妇得公子传授技艺,想来谋生不难。仆乃扬州庐江郡人氏,准备回老家重操旧业,等积些钱自家开个妓楼,生儿育女了此一生。” 杨安说听徐旋打算开妓院,笑道:“甚好,愚愿出资助你夫妇开妓楼,你可愿意。” 在江湖闯荡十余年,徐旋夫妇皆知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杨安玄一再相帮肯定有他的用意。 徐旋躬身道:“请公子说来听听。” “愚出资二百金,请你夫妇出面开妓楼,小兰娘子若是愿意,不妨加入进来。”杨安玄笑道。 徐旋心中盘算,二百金可以盘下一处妓楼,再购进十几名女娘,至少能支撑起一个中等规模的妓院。 妻子韦淑可以出面打理妓楼,至于弹唱之事有苗兰和娘子,妓楼的东主是杨安玄,不用愁新曲新词,这样的妓楼不用多久便会成为行业中的翘楚。 韦淑显然也想到,笑道:“公子仁义,奴家夫妇愿为公子效力。” 苗兰这些天也在考虑自己的将来,杨安玄出资开妓楼对她来说也甚理想,当即道:“奴听从公子安排。” 杨安玄满意地点点头,这三个人都是聪明人,没有谁跟他提薪酬之事,说明这三人都信得过自己。 “既是合作,事先说明。”杨安玄道:“愚出本钱,占股五成,苗兰占两成,徐兄夫妇占三成,如何?” 徐旋和韦娘子眼中都露出惊喜之色,照这么说他们夫妻两人空手得到妓楼的三成利,这样的好事哪里找。 韦淑敛身礼道:“公子,太过了。吾夫妻只需二成即可。” 杨安玄放下心来,合伙做生意最怕有人贪心,韦娘子有情义、不贪心,这样的人值得信赖。 苗兰也道:“奴能得一成利已属万幸,何敢奢求太多。” 杨安玄笑道:“既是合作,众人皆得利才会齐心,占比就此定下,无须多言。” 见杨安玄心诚,三人满心欣喜地躬身谢过。 杨安玄道:“愚不是让你们在建康开妓楼,而是去京口。” 京口在建康的上游,北临长江,南接江湖,东通吴会,西连都邑,是北府军驻地。 京口不失,建康无忧。京口在杨安玄心中的地位十分重要,刘裕麾下的许多豪杰都出自京口,杨安玄打算抢先下手,结交英雄豪杰。 不过,此事不急,先等妓楼开起,再细细筹划。 杨安玄站起身道:“你等安心在宅中住下,寻思个章法出来。愚再构思几首新曲,帮你们在京口唱响。” 第八十二章两学风波 五月十三日,太学博士庾弘之奏本,国子生杨安玄轻辱太学生,激起群愤,太学生欲与国子生比试六艺(1)。 天子司马曜大为不悦。两学并立的目的是尊儒抑俗,在拉拢门阀的同时不堵塞寒门仕进之路,通过两学互相砥砺,为朝庭输送有用之才。 如今看来是失败的,国子祭酒殷茂自陈“国子生皆冠族华冑,比列皇储。而中者混杂兰艾,遂令人情耻之”。 想起国子生不堪,惹是生非,立学之初便焚毁学舍。当时为了拉拢高门不了了之,如今皇权在握,用不着再估息,正好借机惩治一番。 传旨宣殷茂、车胤觐见。殷茂卧病在床,车胤奉旨前来。 听完事情的经过后,车胤道:“万岁,此事不能仅听一面之辞,两学之间嫌隙已久,臣怕是有人在兴风作浪。” 王宝国冷声道:“车博士,你莫非想偏坦杨安玄?万岁,杨安玄才入京多久,先是在妓楼斗曲,接着在酒楼与人相争,现在又在国子学中闹事,足见其品行不端,处处惹是生非。像此等有才无德之辈,万岁当严加申斥,将其逐出国子学。” 车胤扬声道:“王中书令,车某素闻你与杨家不睦,莫不是寻机报复?” 一席话说得王宝国哑口无言。 徐邈躬身道:“万岁,臣与杨佺期有旧,数日前杨安玄曾到府中拜见臣。臣与之相谈,觉此子还算恭谨,不似张扬之人。” 司马道子见天子犹豫不决,笑道:“既然两位博士各持一词,不如就让两学比一比六艺。朝庭设两学募材养士,总要看看成效。” 司马曜道:“会稽王言之有礼。五月二十七日,朕前往太学辟雍行礼,亲自主持两学比试六艺,太子随行见礼。” 王珣奏道:“君子六艺,可命两学各出六人比较,以定高下。” 司马曜准奏,想起始作俑者杨安玄,道:“杨安玄出身兵家,就让他比试射吧。” ………… 车胤散朝后直接去了国子学,命人把杨安玄叫来,劈头盖脸地问道:“你可曾说过太学不如国子学的话?” 杨安玄莫明其妙,道:“不曾。” “你可曾与太学中人结怨?”车胤又问道。 杨安玄听出车胤话中有话,答道:“愚近日因同窗陶平、甘越与太学生刁云结怨。” 看来矛盾的根源于此,车胤道:“你详细道来。” 听完杨安玄的述说,车胤笑道:“两次赌博,你赢了刁云三百多两金,难怪这小子狗急跳墙。不过,此等无行之辈,赢得好。” 又把陶平、甘越叫来,核实了一回。 车胤道:“太学博士庾弘之奏称国子生杨安玄辱骂太学生,天子把老夫召去,决定二十五日在太学比试六艺,一决高下。” 陶平听说惊动了天子,发出一声惊呼。 车胤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道:“老夫都不怕,你怕什么?太学不是想跟国子学比六艺吗,让助教们选出五人来。杨安玄,你不用选,天子钦点你比射艺,你要是输了,老夫便将你逐出国子学去。” 虽然与车胤没见过几次面,杨安玄还是能感受到这老者言语诙谐,见识不凡,是真名士自风流。 听车胤语出威胁,并未放在心上,杨安玄笑道:“输了愚任凭车公处置,要是愚赢了又该如何赏赐?” “赏你一巴掌。”车胤笑骂道:“你打赌打起瘾了来吗,还想赢老夫一把。” 甘越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车胤看见,道:“你有何事?尽管道来,吞吞吐吐不爽利。” “是。”甘越道:“前两日愚在酒楼吃饭,听到隔席有人在议论此事,说国子生陈志四处扬说杨安玄认为太学生不如国子生。” “啪”,车胤重重地一拍案几,骂道:“国子学居然出了吃里爬外、出卖同窗的小人,这等害群之马绝不能留在国子学中。” “杨安玄,说说你与陈志的恩怨吧。”车胤捋着胡须,似笑非笑地调侃道:“老夫听说你动辄动手打人,这陈志八成是挨过你的打吧。” ………… 两学比试六艺的事在国子学中掀起风潮,天子亲临太学主持比试更让两学的学子热血沸腾,在天子面前露脸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平时不到半数的国子学内人声鼎沸,那些抱病的、侍亲的人都来了,近百人争夺五个出试的名额。 事关国子学的声誉,车胤也不敢轻视,亲自把关审核那些报上来的人。 那些靠走门路的人,一问三不知,被车胤怒斥而出,连带着举荐的助教也被骂得狗血淋头。 沙里淘金,直至二十六日,才选定代表国子学比试的六人:礼,太常孔安国之侄孔致;乐,河东卫敬;射,弘农杨安玄;御,太原温华;书,琅琊王信之,操之之孙;数,范阳祖昌。 国子学兴师动众,太学更是砺兵秣马,庾弘之为了自己的大计,亲自选拔每一个应试的学子。 他不光想赢国子学,还要大赢,这样才能力压车胤一头,将来天子选任国子祭酒的时候才会想到他。 二十七日,天子临雍,乘青色安车,树十二面旂旗,驾六匹青马;太子三马驾安车,朱斑漆车轮,青色车盖饰二十八枚金花;会稽王司马道子、琅琊王司马德文,朝中三省九卿六部官员随同,在六军护卫下浩浩荡荡出大司马门,过宣阳门,走御道前往太学。 车驾入太学,天子率太子向先圣先师置酒馔祭奠,用太牢(2)祠祭孔子。 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算礼毕,天子升坐明伦堂,诸臣两旁侍坐。 天子召车胤、庾弘之觐见,比试正式开始。 第一场演礼,不学“礼”无以立。孔致乃圣人后裔,自幼学礼,强过太学派出的学生,第一场国子学胜。 庾弘之有些坐不住了,悄然起身来到明伦堂外,交待第二场比试“乐”的学生周谨。 周谨笑道:“庾博士放心,愚刚才问过了,国子学出来比试的是河东卫敬,此乃手下败将也。” 有“礼”必有“乐”,燕飨之乐,即用于宴飨娱乐的音乐舞蹈,有五音宫商角徵羽伴奏。卫敬奏唱《夏苗田》、周谨则演《金灵运》,众人皆以为《金灵运》更高,太学扳回一局。 接下来比试射。射有五种,“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 白矢即箭穿过鹄的,要用力适当,恰中目标,刚刚露出白色箭头;参连(3)即先发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矢矢中的,看上去像是一根箭;剡注即箭射出,箭尾高箭头低,徐徐行进的样子;襄尺是指臣与君射,不与君并立,应退让一尺;井仪即连中四矢,射在鹄的上的位置,要上下左右排列像个井字。 司马曜下旨,比试参连,摆驾来到堂外,箭靶摆在三十余步外。 太学出来比试的是故轻骑将军、雍州刺史刘卞的后人刘衷,东平刘家世代兵家。 杨安玄和刘衷将袖子扎紧,向天子与众大臣行过礼来来到堂下,有人递上弓。 试了试弓,两人都嫌轻,经过挑选,刘衷选了一石八斗弓,杨安玄则取了二石弓。 刘衷年方弱冠,虎背熊腰看上去孔武有力,见杨安玄选了二石弓,笑道:“杨兄弟,参连较得是技巧,弓力过强的话反易失误。” 杨安玄见其好意,笑应道:“多谢刘兄提醒,小弟知道。” 一旁观战的庾弘之心中暗骂刘衷多事,两学比试输赢,对方越出错越好。 车胤捋须赞道:“此子有君子之风。” 有军兵先递给刘衷四只箭,杨安玄站在一旁观看。 刘衷将三只箭噙在口中,弯弓射出第一箭,第一箭飞出后迅速地取第二只箭,接连发出四只箭,四只箭排行一条直线,间隔不过数尺,“笃笃”地落在鹄上。 喝彩声四起,刘衷将弓交于军士,揖礼致谢。庾弘之微笑自得。 司马曜道:“此子是谁,堪称神射。” 庾弘之奏道:“多谢万岁赐刘衷‘神射’之名,此子乃故轻骑将军、雍州刺史刘卞的后人。” 杨安玄暗暗点头,天下英雄何其多也,自己若未习练心法,这场比试怕是得输了。 军士送上四箭,杨安玄接过,学刘衷样噙三只在口。 弯弓射出第一箭,箭去平缓;第二箭不徐不急;第三箭迅速稍快;第四箭急如流星,发出尖啸,四只箭在第一只箭中鹄时连成一线。 杨安玄射出箭时并未排成一条直线,“笃”的一声,四只箭几乎同时以微小的错位落在箭靶之上,簇拥在一起。 一片寂静失语。 过了数呼吸,刘衷苦笑道:“杨兄弟这箭术,让人叹为观止。” 司马曜赞道:“神乎其技,朝庭有此俊杰乎。此子为谁?” 车胤笑道:“万岁,他就是杨安玄。” “哦,唤他过来,朕要看看。” 杨安玄跪拜,司马曜道:“且起身,朕有话问你。” 借着起身之机,杨安玄目光飞快地暼了一眼司马曜。这位天子身着刺绣衮衣,戴冲天冠,脸色灰白,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 司马曜看了几眼杨安玄,道:“《小窗幽句》可是出自你手?” “回万岁,是微臣所撰。”杨安玄是军中校尉,故可称臣。 “今日当着朕的面,且吟一两句来。”司马曜对《小窗幽句》的作者是杨安玄也存疑。 杨安玄略思片刻,道:“一字不识而有诗意者,得诗家真趣;一偈不参而有禅味者,悟禅教玄机。” 司马曜咀嚼再三,道:“妙,此句满含深意,直指诗、禅真味。如此说来诗亦与禅通,世间事物皆与禅通。” 杨安玄拜伏在地,颂道:“圣明莫过天子,万岁一语道破诗、禅玄机,微臣望尘莫及。” 司马曜得意地哈哈笑道:“时人谓卿‘杨小窗’,今后该呼朕为‘司马门’了。哈哈哈哈。” 众臣纷纷出言颂圣,王国宝面色阴沉地盯着杨安玄,若让此獠置身朝堂,将来哪有吾的立足之处。 第八十三章拜得名师 有了“射”的精彩表现,接下来的“书”、“御”、“数”的比试变得乏味起来。 司马曜有意和稀泥,“书”判国子学胜,“御”和“数”则是太学获胜,这样国子学与太学平手收场。 天子回宫。庾弘之有些沮丧,他原想着至少能胜四场,没想到居然平手,自己想借此次比斗图谋国子祭酒的打算落了空。 车胤带着杨安玄等人回到国子学,国子学内一片欢腾,能逼平太学实属不易,杨安玄、孔致、王信之三人居功甚伟。 对于这个结果车胤还算满意,他心知总体水平国子学是弱于太学的,这次得以体面收场杨安玄的功劳最大。 捋着胡须,车胤笑眯眯地看着杨安玄,道:“杨安玄,此次比试你的箭术让人惊叹,难怪你敢前往长子城打探军情。” 杨安玄打算拜车胤为师,扯虎皮做大旗,趁热打铁道:“车公,比试前你可说过赢了太学要论功行赏,您老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放屁,老夫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车胤瞪起眼睛道:“你小子想要什么,老夫可事先说好,要钱可没有。” 杨安玄朗声道:“愚想跟随车公学经。” 车胤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地瞧着杨安玄,半晌方道:“你是国子生,老夫是国子博士,本就是师生关系。你特意提出随吾学经,莫非想投机取巧?” 杨安玄上前揖道:“弟子闻车公幼时囊萤苦读,甚为钦佩。弟子性喜游猎,年纪稍长才略有收敛,入国子学时得车公勉励,便思拜车公为师。有严师督促,弟子或有所成。” 车胤仔细观察着杨安玄的神情,沉吟半晌开口道:“你的诗文、《小窗幽句》,乃至《送别》、《问月》曲,老夫读过、听过,才气过人,非常人能及。” 杨安玄恭立不动。 “亚圣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君子之乐也。杨安玄,你是可造之材,老夫能收你为徒,诚为幸事。”车胤捋须微笑道。 杨安玄大喜,就要跪拜行见师礼。 车胤连忙喝止道:“且慢。杨安玄,不要忙着下拜,你每逢休沐到老夫府中学经一个时辰,待年底时能通过两经,老夫便认你为弟子。” 杨安玄笑道:“那现在便是记名弟子了。记名弟子也是弟子,弟子拜见老师。” 看着拜伏于地的杨安玄,车胤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子真是惫懒人物,不过倒是甚合自己的心意。 脸上不能表露出来,车胤板起脸孔教训道:“杨安玄,老夫有话在先,若你不思进取疏于学业,逐出师门;胡作非为恣意妄行,逐出师门……” 训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才听到车胤让他起身。 杨安玄揉揉膝盖,笑道:“老师,您什么时候回府,弟子提几斤肉脯当束脩。” “几块肉脯休想打发老夫。”车胤佯怒道:“你不是写了半曲《问月》吗,那另外半曲就算拜师之礼。” 从车府出来已近酉时,杨安玄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车胤为人风趣幽默,与他相处如沐春风,难怪史书上记载他“善于赏会;每逢盛坐,无车公不乐”。 前世的知识让杨安玄的眼界开阔、思路活跃,与车胤相处甚为愉快,一老一少与其说是师徒,不如说忘年交来得好。 车胤听过完整版的《问月》后,叹道:“安玄,你若去妓楼写曲,那些乐师非得饿死不可。” 杨安玄暗自汗颜,自己是站在巨人的头顶上,才显出高度来。不过,做文抄公的感觉,真好。 回到国子学住处,阴敦兴奋地拉着杨安玄问这问那,让杨安玄问问去车府学经的时候能否捎带上他。 紧接着,陶平、甘越带着几个人来访,寒喧笑语充斥居舍。 杨安玄知道,两学比试,他在国子学已经渐为人知。 被车博士收为记名弟子,让他变得奇货可居,接下来身边不会少了交好之人。 王谢庾恒这样的子弟高攀不上,但国子学中也有像阴敦、陶平这样地位稍次的士族子弟,相比几个顶级门阀,这些家族更是大多数,若能交好定有益于将来。 两学比试之后,陈志从国子学中消失了。有人传出他是暗中挑起两学相斗的罪魁祸首,做贼心虚,陈志不敢露面了。 ………… 青溪王府,中书令王国宝书房。 王国宝阴沉着脸独自喝茶。 白日太学中,杨安玄的颂扬天子的话有如利箭射在他的心头,让王国宝坐立不安。 天子开怀大笑的样子让王国宝心生警惕,他靠谀媚起家,先后讨好会稽王和天子,高居中书令之职。 王国宝读过《小窗幽句》,清雅脱俗,扪心自问己不如也。若是这“杨小窗”加入奉迎天子的行列,自己恐怕也要处于下风了。 旧人哪如新人,天子自称“司马门”,显然对杨安玄的奉迎十分欢喜,这样的人物绝不能让他成长起来,最少要将他打发出建康。 王国宝眼中闪过狠辣之色,无数阴谋在心中盘旋着。 想起堂弟王绪告诉他,派人暗中盯着杨安玄,开口吩咐道:“来人,去把王绪叫来。” 功夫不大,王绪来到。孤灯暗淡,壁上人影幢幢,有如鬼魅现身人间。 ………… 六月二日,天子下诏,谯敬王司马恬次子司马恢子接替王雅为丹阳尹,擢升琅琊内史王绪为建威将军等一系列人事变动调整。 旨意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杨佺期三兄弟的变动:新野太守、龙骧将军杨佺期调任堂邑太守,督石头城军事;厉威将军杨广升任豫州淮南郡太守,驻守淮南;厉锋将军杨思平擢升扫虏将军,镇守孟津关。 阴府。阴友齐将朝庭旨意告诉了杨安玄,笑道:“贤侄的父辈皆有擢升,天子对杨家信重有加啊。” 杨安玄默然,历史朝着既有的轨迹行进着,留给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 阴友齐见杨安玄脸色凝重,暗暗点头,看来此子没有被表面的现象迷惑,看出背后的玄机。 杨家南渡以后以武立身,赖以立足的是杨家族军,分成三下,力量便变薄了。 就拿杨佺期调任堂邑太守来说,堂邑就在建康北面,相比新野管辖的地盘小了,而且靠近京城,一举一动都受管束,哪有新野郡自在。 新野在杨佺期的治理下欣欣向荣,阴家与其关系密切,原本以为可以借力几年壮大家族,换个太守,又要重新投资了。 阴友齐用茶盖拨开浮起的茶叶,看了一眼沉思中的杨安玄。 阴家与杨家特别是与杨安玄交好得到的回报是巨大的,族中子弟有七人步入仕途,云节纸、糖霜、茶叶等物获利甚大,敦儿与杨安玄为友学业增进。 慧珍小像送进宫去,因杨安玄的两首小诗已然通过初选,入东宫几成定局,要争的只是太子侧妃的位置。 端起茶饮了一口,茶香扑鼻,满口留芳。 家中寄来的碧春茶已在茶市中试卖,借着东林寺慧远大师“五净心茶”的东风,还有郗刺史所题的“碧春”茶名和“疑成云雾顶,茗出碧春香”的小诗,碧春茶的销路不错。 三百斤新茶不过一个月时间便销售一空,价钱还比以往的茶饼高出三成,不断有回头客前来相询,明年产量可以提升数倍。 父亲在信中告诉自己,杨安玄的这些技艺出自一本奇书《天工开物》,父亲派人前往洛阳四周找寻杨安玄口中提及的宋道士未果,暗嘱自己伺机旁敲侧击打探。 阴友齐忖道,不说别的,便是为了这本《天工开物》,杨安玄也值得阴家交好。可惜自己只有慧珍一个女儿,若能招杨安玄为婿多好。 杨安玄从沉思中醒悟过来,自失地一笑,纵是神佛亦无法事事掌握,自己能做的只是充分准备,见变应变。 眉头扬起,杨安玄笑道:“家父改任堂邑太守,倒是离京城很近,届时舍妹可以来京中找慧珍小娘子玩耍了。前几日收到家信,舍妹还让愚向慧珍小娘子问好。” 阴友齐点点头,女儿进宫的时间约摸在明年四五月,在家的时候还有年许,若是杨家小娘子能来建康,也能稍解她心中烦闷。 “吾替慧珍谢过湫儿小娘子了。”阴友齐道。 从阴府出来,杨安玄没有回国子学,而是回了家。韦淑、苗兰等人前往京口的事要着手了。 除了《送别》、《问月》外,杨安玄还准备了柳永的《雨霖铃》、李清照的《知否、知否》、王维的《相思》以及春夏秋冬各一首。有这九首新词,杨安玄相信足够一年所用。 这二十多天来,苗兰、韦淑、徐旋三人日以继夜研唱新词,徐旋则琢磨改进着词曲,精益求精。 杨安玄这段时间有事,没有回家中,徐旋见到他后,急切地道:“杨公子,九首新曲已经演练熟悉,什么时候安排吾等前去京口。” 三人知道这九首新曲唱出,定然引得天下轰动,而作为首唱的三人肯定无限风光。 “不急,还需准备稳妥些。”杨安玄道。 见徐旋有些怏怏不乐,杨安玄解说道:“开妓楼易,但随之而来的骚扰该如何应对?” 徐旋悚然而惊,他在妓楼多年,经历过不少龌龊事,自家与娘子到京口开间杂货铺,尚被人折腾得活不下去。若是开间妓楼,而且可以预想会大红大紫,后面若没有大人物照应,恐怕转瞬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徐旋躬身道:“公子教训的是,徐某有些忘形了,谨听公子安排。” 京口是北府军驻地,北府军战败前秦兵马后如日中天,被朝庭视为擎天玉柱。 谢玄逝后,敬王司马怡接掌,司马恬逝后,现由皇后(已逝)之兄王恭都督兖、青、冀、幽、并、徐及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前将军、兖青二州刺史,假节,镇守京口,北府军掌握在他的手中。 杨安玄思忖着在北府军找个关系,可是杨家虽然出身兵家,跟北府军却从未打过交道,一时找不到切入口。 六月四日,刘衷前来国子学拜访杨安玄,一场意外随之而来。 第八十四章暗地杀机 两学较箭,刘衷对杨安玄的箭术十分佩服。他自幼习武,在箭术上下过苦功,自十八岁后与人较箭从未输过。 参连是刘衷苦练的一种箭术,因为参连不仅可以用于射礼,在实战中也极有用。 箭如连珠,令人防不胜防。刘家连珠箭法是家传的绝技之一,刘衷先辈就凭此箭术称雄军中。 杨安玄射出的四只箭,别人或许分辨不出箭速上的差异,刘衷却深知这手的厉害。 如果能控制好箭速,那么便意味着能同时向对手的多个部位进攻,此等箭术称之为神技亦不为过。 比试之后,刘衷回到太学,立刻便拿了弓箭去了靶场,回想着杨安玄出箭时的动作,用尽办法也无法射出像杨安玄那样的四箭。 刘衷是个武痴,连着琢磨了数日无果,索性前来国子学找寻杨安玄,以武会友。 杨安玄对刘衷的印象不错,此人能在比试时好言提醒自己,称得上磊落大方。 刘衷道明来意,想向杨安玄学习四箭同时中的之术。 杨安玄有些为难,他能控制好箭术并非靠技巧,而是在出箭时以真气附在箭身,才能达到箭速不同的效果。 看到刘衷一脸殷切,杨安玄笑道:“不瞒刘兄,愚那四箭并非技巧,靠的是慧远大师所传的内功心法。慧远大师授愚心法时曾交待,不得传于外人。” 内功心法是各家不传之秘,所谓“传子不传女,传媳不传婿”,有的家族,甚至只传嫡长不传次子。 岑家岑明虎,是岑家四子,若不是他天赋过人,岑纳便不会将岑家刀法的精髓相授。 刘衷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求学无门。 杨安玄拱手道:“愚对刘兄的箭术也甚为佩服,不如前去比试探讨一下。” 两人在国子学的箭场呆了一个下午,虽然杨安玄不能将心法传授给刘衷,但他从胡藩处学来的箭术要诀还是给刘衷不少启发,而杨安玄同样从刘衷处学会了不少手法。 教学相长,两人都觉有所进益,言谈投机,相见恨晚,约好两日后到南篱门外的骑马打猎,再试箭术。 ………… 五日,杨安玄辰初时分便来到车府-临湘侯府。 车胤正在吃早饭,看到杨安玄笑道:“来的这么早,该不是没吃早饭吧。一起?” 车府座落在建春门外青溪,从小长干住处骑马过来亦需小半个时辰,杨安玄还真没吃饭。 跪坐好,杨安玄笑道:“张子房见黄石公可是半夜守在桥边,愚要是来晚了老师还不得借机敲打愚。” 车胤瞪起眼睛骂道:“呸,小人之心也。老夫是那样的人吗,说好辰末就是辰末。” 看着杨安玄狼吞虎咽,车胤心中满意,还真被杨安玄猜中了,自己准备过了辰初二刻便来个闭门不纳,赶这小子回去,来个下马威,结果没用上。 巳时,车胤讲《论语》。 对于《论语》杨安玄较熟,听车胤发问时,挑些后世的观点与车胤讨论。 车胤初时不以为然,渐渐觉得耳目一新,认真与杨安玄研讨起来。 原本打算大半个时辰的讲授,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车胤觉得心满意足。 看着眉宇轩昂的杨安玄,车胤暗自欣喜,算是拣到宝了,将来杨安玄定然将其学术发扬光大。 车胤已经年过六旬,神情振奋中透着疲倦,杨安玄连忙起身揖礼告辞。 叫住杨安玄,车胤道:“这几天你把《论语》中的‘学而’、‘为政’、‘八佾’、‘里仁’抄一遍,有什么见解注在下面,下次来时带给老夫审阅。” ………… 六日,杨安玄与刘衷汇合,两人都没带从人,两骑携带弓箭驰出南篱门。 建康城未建外郭,以篱为界,设有五十六个篱门,出了篱门便算出了建康的范围。 官道两旁是青青的稻田,两人驰出数里离开官道,往许驰出一段,逐渐变得荒芜,野草尺许高,杂乱地生长着。 草丛中时不时惊起几只鸟誉,“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 刘衷摘下弓,指着五里外的远山道:“一人十只箭,看看谁射中的猎物多。” 以两人箭术,多半都是箭无虚发,十只箭要想多射中猎物,那便要一箭多只猎物了。 刚才两人驰马过来,惊起草丛中的鸟雀,倒是一蓬蓬地飞起。 不过,要想驰马一箭射中几只飞翔中的鸟雀,不光要眼疾手快,运气也不能缺。 两人相隔二十步远,开始催动座骑,草丛中的鸟被蹄声惊起,杨安玄专心致志地弯弓射鸟。 一刻钟后,两人差不多同时到达山脚,相视一笑,旋转马头拾起地上的箭只,上面串着射中的鸟儿。 杨安玄中十四只,其中一箭三只,二箭二只,其他七箭只中一只。 刘衷笑道:“这场比试可是愚兄赢了。” 得意地将十只箭摆出,共中了十五只,比杨安玄多一根箭中两只。 杨安玄不服气地道:“再比一轮,方才愚这边惊起的鸟儿少。” 赢了杨安玄,刘衷心情畅快,开怀笑道:“再比一轮安玄你同样要输。” 正要重新催马,远处黑鸦鸦数十骑朝着两人驰来。 刘衷讶声道:“这是谁家行猎,居然出动三四十骑,也不怕惊走了猎物。” 杨安玄凝神望去,他目光敏锐,看见来骑清一色的黑衣黑裤,脸上居然还蒙着黑布,心中升起不祥之感。 “刘兄,快走。”杨安玄急道:“来人脸蒙黑布,怕不是好人。” 两人纵马逃走,后面紧追不舍。刘衷也发觉不对,道:“京城旁边,哪来的强匪,这些人好大胆。” 杨安玄猜想这伙人多半是为他而来,在京中他可得罪了不少人。 摘弓在手,杨安玄返身一箭,箭射向追敌的马匹。 马上人挥刀将箭斩落,喝道:“散开,别让两人跑了。” 四十余骑扇面般展开,朝着杨安玄、刘衷围堵而去。 刘衷接连射出几箭,伤了两匹马,不过追敌却越来越近。 出来时两人各只带了一囊箭,并没有带兵刃,眼见来敌手中拿刀持枪,人数众多,难以应付。 杨安玄飞快地扫看着四周,对刘衷道:“弃马,上山。” 刘衷醒悟过来,在平地上与数十骑追逐,最终会被堵住。前面不远便是山林,进了山林步行,追敌的优势便减弱了不少。 两人都是神射,借助地势可以轻松地解决这些追敌。 飞驰到山下,山林茂密,马不得行。两人跳下马,携带弓箭钻入林中,朝山上爬去。 片刻功夫,追敌也来到山下。为首之人看着林中若隐若现的两人,毫不犹豫地下令道:“追。” 林中荆棘从生,举步维艰,追兵用手中刀劈砍着荆棘前行。 一只冷箭射来,直奔咽喉。被荆棘缠住,难以躲闪,那人惨叫一声,栽倒在地上。一连倒下四人,追敌犹豫起来,对手箭无虚发,再追下去恐怕全得折在林中。 为首之人避在一棵大树后,心中暗自焦急,主公严令要杀死杨安玄,若是失手,回去之后如何向主公交令。 “兄弟们别怕,对手没剩下几只箭了,小心点。”为首的王植高声嚷道。 看着追敌躲躲闪闪地放缓了脚步,杨安玄和刘衷都略松了口气,两人倚在树后查检箭只,杨安玄还有十五只箭,刘衷剩下十三根。 就算一箭射倒一人,山下的追敌也不只二十八人。 刘衷深感奇怪,地道:“这伙是什么人?看行动像受过训,怎么不分拒青红皂白上来就杀。” 杨安玄心中已然认定这些人冲自己而来,刘衷是受了无妄之灾。 看着躲躲藏藏不断逼近的来敌,杨安玄开口道:“刘兄,愚在这里与他们周旋,你翻过山去找救兵。” 刘衷摇头道:“不行,咱们一起出来,自然一起回去。” 杨安玄有些感动,这个朋友可交,笑道:“刘兄,与其两人都在这耗着,不如分出一人请救兵。愚从高处射箭,边射边走,这些人抓不住愚。” 刘衷想了想没有坚持,道:“那行,愚把箭留下,安玄你坚持往,愚两个时辰内定回来。” 杨安玄让刘衷带上六根箭防身,刘衷迅速钻入密林离开。 追敌又在摸索着追来,杨安玄探身一箭,有一人被射中胳膊,闷哼着躲在树后,于是又有片刻平静。 杨安玄没有呆在一地不动,趁着追敌躲避朝山顶爬去。 王植看到杨安玄在挪动,忙高喊着驱赶部曲追击。 杨安玄返身拉弓,弓弦响处,众人纷纷闪避,结果只听弦响,没有箭来。 王植大喜,嚷道:“那小子的箭射光了,大伙不要怕,追上去。” 见来敌纷纷现身,杨安玄又连响了两声空弦,追敌放下心来,快步追赶。 又一声弦响,有人应声倒地,吓得追敌或趴地或避于树后,不敢探头。 王植恨得直咬牙,这虚虚实实越发难防。 念头转动,有了主意,示意部曲分成数队,从两旁侧抄过去。 杨安玄在高处看见追敌分开,暗道不妙,不敢耽搁,带着追敌往山林深处钻去。 林中浓荫蔽日,地上枯枝腐叶中蛇虫流动,树上的鸟儿被惊飞而起,“桀桀”怪叫着入耳渗人。 王植隐在一棵径尺粗的树后喘息,追踪杨安玄已有一个多时辰了,能看到他在前面十余丈处,只是追得近了,冷不防又有一箭射出。 这小子箭术精准,先后已有十八名兄弟伤在他的箭下,也不知这小子到底还剩下多少只箭,若是箭只充足,怕是带来的四十多人都要折在林中了。 而且在半个时辰前,王植就发现前面逃跑的人只剩下杨安玄一人,另外一人肯定逃脱搬救兵去了。 王植暗自发急,杨安玄是弘农杨家子弟、堂邑太守杨佺期之子、国子学学生,听闻最近还拜了国子博士车胤为师,若被查实追杀他的人,便是主公也吃罪不起。 抬头看了看天色,王植焦声道:“不能再拖了,用人命堆也要把这小子杀死。大伙不要躲闪,等这小子请的救兵到了,谁也活不了。” 说罢,王植率先大步向前追去。 杨安玄看了看箭囊,只剩下最后一根箭孤零零地其中,身后还有二十多名追敌,不计生死迫来,最后的关头到了。 第八十五章无心之得 右侧隐隐传来流水声,杨安玄向着水流声处行去。 待走近发现是处瀑布,水流直泻而下,站在崖顶张望,足有十余丈高。 再想回转,却见林边王植等人围拢过来,将去路挡住。 追了这么久总算将杨安玄困在绝境,王植松了口气,得意洋洋地道:“杨安玄,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杨安玄三个字,暴露出这伙人确实是为自己而来。 出手四十余骑,陈志是做不到,刁云恐怕也难,京中能有这么大手笔的人曲指可数,最大的可能便是王家。 杨安玄骂道:“杨某做鬼也不会放过王家的。” 王植一愣,自己无意中喊出杨安玄的名字,居然让他联想到王家,若被他逃走,主公非杀自己灭口不可。 你死我活,王植索性摘下脸上的黑巾,眼中凶光一凝,高声喝道:“动手,割下头颅,主公说了赏黄金五十两。” 面对持刀逼近的来敌,杨安玄手持弯弓,暗道不妙,蚁多咬死象,今日凶多吉少。 刀挥砍而来,杨安玄用弓背斜挑,一不小心弓弦被拉断。 王植哈哈大笑,“杨安玄,你的死期到了。” 说着从众人身后越出,杀死杨安玄是首功,五十两金子至少能分到一半,这功劳不能让旁人得了去。 示意其他人退后,王植挥刀向杨安玄斫去。 身后便是悬崖,瀑布发出巨大的奔腾声,杨安玄暗叹,看来只有跃下去赌一把了。 看着满面狞笑的王植,杨安玄心想,临死拉个垫背的,不能放过这小子。 闪身躲过劈来的刀锋,杨安玄用力一扳手中散开的弓。 弓身受力,末梢带着尖啸直击向王植。王植以刀相挡,“啪”的一声,弓身将刀弹开。 “嗡”的一声,王植手中的刀被弹得向后飞出,吓得身后的人纷纷向两旁闪躲。 王植一惊,抖手向后退去。 杨安玄伸手从箭囊中抽出仅剩的那只箭,一个箭步蹿至王植身前。 手中箭往前一送,“噗”的一声扎入王植的咽喉。 王植手捂喉咙,鲜血顺着手指喷涌而出,扑面摔倒在地,鲜血在岩石上流淌。 杨安玄看了一眼手中的弓,弓身被刀砍出深深的口子,已经废了。 这把紫檀木弓是离开长子城时赵田夺自贼兵,轻而硬韧,弓力二石,杨安玄十分喜爱,不想损在此处。 那些追兵如梦初醒,呼喝着朝杨安玄扑来。 杨安玄退至崖边,纵身一跃,从崖顶跳了下去。 耳边风声呼呼,“扑通”一声入水,万幸被他猜中,下面是潭水,深达丈许。 双腿探底后杨安玄用力一蹬,“哗”的一下冒出来头,喘了两口气,心中有念头转过,若是潭底有光亮,该不该穿回去。 划水顺流而下,在浅处登岸,等了片刻发现山顶没有人跳下,脱去外面的湿衣,沿着溪流而下走。 约摸行了一个多时辰,走出了密林,看着广袤的草地,杨安玄长出一口气,耳边的鸟鸣变得悦耳动听。 四望没有追兵,杨安玄看看日头,估摸是申末时分了。 辨了辨方向,朝北走去,行出不远遇到个小村庄。 光靠步行,杨安玄估计回不了建康城了,摸摸身上带的钱未丢失,索性在村中找了户人家借宿。 再说山顶的那些追敌,见杨安玄跃下深潭,有些傻眼,探头往下看了看,水气弥漫,深不见底,没有人敢冒险往下跳。 几个领头的商议了片刻,决定收拢尸体先下山。 王家在十里外有处农庄,那些人带着收拢的尸体前往庄中,派出两人前往府中报信。 官道,一哨兵马逶迤而来。刘衷心急如焚,已经三个时辰过去了,不知杨安玄是否能支撑得住。 及至山边,见杂草踩踏在地,已经没有了马匹,那些追兵应该离开了。 军兵四处查看了一下,没有发现贼人,倒是找到了杨安玄和刘衷的座骑。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率队的丹阳郡周校尉道:“天色已晚,入山不便,先找地方安歇,明日一早再入山。” 也不听刘衷求恳,周校尉带着兵马折向西南方向。 西南方向是界门村,人喊马嘶的声音惊动了借宿在这里的杨安玄。 杨安玄生恐是追兵寻来,不敢出门探看,央屋主楚老爹出门探听。 过了半晌,楚老爹回来告诉他,是官军来寻人,天色已晚,准备在村中借宿。 杨安玄放下心来,笑道:“多半是来寻愚的。” 出门朝村口寻来,一眼便看见站在村前槐树下的刘衷,杨安玄欢声叫道:“刘兄,愚在此。” 见杨安玄无恙,刘衷又惊又喜,周校尉闻讯而来。 例行公事,周校尉询问追杀之人。杨安玄心知就算有实证也扳不倒王家,推说不知。 杨安玄和刘衷身份高贵,莫明其妙受到截杀,出手之人出动四五十骑,背后的人物肯定不简单,既然杨安玄不肯说,周校尉便不细问。 是夜,杨安玄与刘衷抵足而眠,两人联床夜话。 刘衷恳声道:“今日之事刘某记在心上,安玄将来若有差遣只管开口。” 杨安玄想起刘衷出身兵家,试探地问道:“刘兄,愚还真有一事想请刘兄帮忙,不知你在北府军中可有关系?” 刘衷笑道:“家父与冠军将军何谦有旧,愚来太学读书之前,还曾随家父专程至京口拜见过何将军。” 杨安玄大喜,何谦是北府名将,在北府军中是有数的人物,现在军中统兵,若得他一言相助,韦淑等人在京口无忧矣。 “刘兄可曾听说过彩霞居的韦娘子?”杨安玄笑问道。 刘衷点点头,道:“韦娘子拒绝琅琊王内史嫁给乐师之时恰逢刘某进京,京中传得沸沸扬扬,韦娘子难能可贵啊。” 看到刘衷一脸钦佩,杨安玄放下心来,将韦娘子随丈夫徐旋离开建康后的情况简单地说了说。 听说王绪依旧纠缠不休,暗中使坏,刘衷用拳砸榻,怒骂道:“卑鄙小人。” 杨安玄把自己有意资助韦娘子夫妻,让他们前往京口开妓院的事说了说。 刘衷笑道:“安玄古道热肠,愚甚是佩服。愚知安玄心意,会写封信给何伯父,托他在京口照应。” 说到兴起,刘衷从榻上坐起身,道:“愚听闻安玄在盛花居与人斗曲,一曲《送别》京中传唱,后来又出了什么半曲《问月》,闹得众人皆知。韦娘子能得安玄相助几首新曲,定然大红大紫。” 杨安玄也坐起身,刘衷愿意帮忙是好事,但人情有往有来,一两次帮忙是朋友情谊,不可能一直倚仗。 想到这里,杨安玄道:“妓楼生意日进斗金,肯定遭人觊觎,所以愚才想为她找个靠山。刘兄为此事奔走,愚愿意给一成利,何将军处另外算。” 平白得了一成利,刘衷笑道:“太厚了,愚愧不敢当。” “若无刘兄,韦娘子她们无法成事,即便能红一时也终要被人吞没,所以这成利必须给。”杨安玄坚定地道。 刘衷略一思索,不再推辞,道:“既然得了安玄一成利,此事便与愚有关,愚亲自带了韦娘子前去京口,定将妓楼之事办妥。” ………… 青溪王府,得知派出截杀杨安玄的人失手,反被杀了二十三人,王国宝脸色铁青,王绪变颜变色。 让报信之人退下,王绪吸着凉气,面带惧色道:“姓杨的小子如此厉害,五十人抓他反被他杀了近半,若杨家族军皆如杨安玄,那杨家族军岂不要比北府军还要厉害。” 王国宝沉思片刻道:“王植带的那些人不能留在庄中,明日让他们护送商队南下广州,到广州住上两年再回来。你派去监视杨安玄的那个人不能留着,连夜除掉。” 王绪连连点头,道:“宋凌就在府中,愚回去就让人把他埋了。” 静了片刻,王绪试探着问道:“此事定然在京中引发风波,兄长要预作防备。” 王国宝鄙夷地瞪了一眼王绪,道:“放心,牵连不到咱们。杨安玄那小子处处树敌,知道是谁在对付他。退一万步说,就算查到点蛛丝马迹,谁还敢对咱们王家不利。” 王绪笑起来,道:“兄长身为中书令,深得天子器重,确实没有人敢与阿兄作对。” 手指在唇上的胡须上划过,王宝国皱起眉头道:“此是小事,倒是吾亲近天子,惹了会稽王不快,会稽王多次当面斥责,还是要想法子缓和才是。绪弟,你与会稽王还算亲近,去王府寻到机会替吾多美言几句。” “兄长放心,愚知道轻重。”王绪抚须言道:“会稽王仍在气恼中,一时不好替兄长圆说。不过,愚在会稽王世子面前屡屡说兄长的好话,世子答应寻机在王爷面前替阿兄美言。” “如此甚好。只要天子和会稽王对吾赏识,其他人的好恶何用放在心上。”王宝国满不在乎地道。 ………… 六月十日,新任丹阳尹司马恢子奏报,南篱门外出现一伙马贼,截杀国子生杨安玄和太学生刘衷。 天子震怒,下令严查,陈志和刁云都受到盘问,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 杨安玄从未想过官府能找出真凶,他正在送刘衷等人出东门桥,过北篱门前往京口。 此去京口除了刘衷带了两名部曲护送外,胡原也央求一同前往。 对于胡原的用心众人皆知,苗兰不置可否,杨安玄自然不会做棒打鸳鸯的事,只是不知这对鸳鸯最终能不能成双。 他曾说过,胡原的行止自行决定,既然胡原要跟去京口,那便随他。 张锋对胡原的决定很是鄙夷,这位胡公子分不清轻重,为了苗兰姐居然离开主公,忘记了自己的本份。 不过这样一来,主公身边就只有自己伺候,张锋心中窃喜。 回到建康城,杨安玄想到紫檀弓已损,问张锋道:“你可知何处可买弓箭?” 晋朝禁弩不禁弓,禁甲不禁兵器,集市上便有弓箭出售。 平时张锋没有闲着,在京城四处走动熟悉地形,就是预备着杨安玄询问。 听杨安玄想买弓,张锋笑道:“沿秦淮河有七八处卖弓的集市,稍大一点的到西市口去,那里有好几家卖弓箭的店铺。” 张锋很机灵,杨安玄满意地点点头。 西市口就在小长干,杨安玄带着张锋往回走,顺口问道:“你平日在家中忙些什么?” “公子不在家时,仆便跟着杨叔(杨怀)照顾几匹马,等得空便求杨叔指点一下武艺。再有,便是替许婶她们跑跑腿,买点东西。”张锋嬉笑着应道。 杨安玄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孩,想起初见他的情景,一晃快两年了,这个满手冻疮、瘦小的男孩长高、长壮了不少。 这个孩子机灵懂事而且上进,对自己充满了感激,又拜了赵田为义父,值得自己为之投资。 想到这里,杨安玄笑道:“张锋,从明日起你不用照看马匹,上午到墪中识字去,吾会交待杨怀,让他下午和晚间教你习武,你好自珍惜。” 张锋听到杨安玄的话,不管不顾地跳下马来,跪在地上叩头道:“公子厚恩,张锋无以为报,愿为公子效死。” 第八十六章青云之弓 建康有四大集市,南市、西口市、盐市和北市,分布在皇城四周,加上秦淮河畔大大小小的百余集市,少量存在的草市,串起建康的贸易网。 四大集市皆仿照洛阳集市设立,西市口占地数亩,四周有坊墙,十字街将集市分成四块,街两旁有店铺。 内有商家千余,设有市令管理。市中树旗亭,高三丈,有市兵监控着集市交易的情况。 杨安玄从未来过西口市,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市门,嘈杂的叫卖声像热浪般涌来,将整个耳朵塞满。 游目四望,街两旁的商铺有卖丝绵、青瓷、漆器、石蜜的,还有各种珠宝、琉璃、珊瑚、金银铜器的,甚至有象牙、香料、海味,真是琳琅满目。 张锋大声地道:“公子,兵器铺在东南角,你跟着仆。” 离开十字街,里面细分成行,多是凉棚式的建筑,比不上街面上商铺齐整。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传来,张锋笑着用手前指,道:“那里便是卖兵器的地方了。” 胡同两旁的凉棚有打铁的、有卖家俱的、还有卖陶瓦罐的。 前面铺中两个精壮的汉子光着膀子,挥汗如雨,一下一下地砸着烧红的铁块,看形状像是制剑。 张锋领着杨安玄来到一家卖弓的店铺,墙上挂着不少弓,没有上弦。 杨安玄连看了几把,都不满意,这些挂在墙上卖的弓身华而不实,多半是卖给公子哥儿充门面的。 卖弓的孟姓老者打量着杨安玄,问道:“不知公子用多大力的弓?” 得知杨安玄要用两石以上的弓,老者笑道:“那外面这些弓确实不适合公子,公子请随小老儿入内一观。” 前铺后宅,穿过铺子有个小小的院子,对面有三间瓦房,老者让杨安玄稍待,进屋取了三张弓出来。 这三张弓明显比前面挂卖的弓强出不少,老者自豪地道:“这几张弓是小老儿数十年间得到的上好弓,整个建康城公子再找不到比这几张弓好的了。” 这三张弓分别是紫杉、柘木和檍木,杨安玄对弓很熟悉,知道这三种材质制成的都是好弓。 让老者上好弦,杨安玄挽弓试了试,劲力皆在两石往上,没有试射,杨安玄一时不知选哪把弓好。 从前面传来吵闹之声,老者忙出外查看。吵闹声越来越响,七八个汉子涌了进来。 老者激动地指着一名汉子骂着,“……孽子,老夫迟早被你这个畜生气死。” 那汉子勾着头,一语不发。 旁边青衫汉子皮笑肉不笑地道:“孟老爹,您要教训儿子等会再教训,他欠愚的两万钱赌债可不能赖掉。” 孟老爹气哼哼地道:“没钱,你看上什么就拿去抵债。” 青衫汉子冷笑道:“孟老爹,你别想用那些破烂货打发愚,我听孟兄说家中祖传的宝弓,拿出来看看吧。” “孽子。”孟老爹狠狠地甩了儿子一记耳光,呼呼喘着粗气。 那汉子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向父亲,道:“爹,骁骑军的马校尉想买张好弓,常哥不知从何处得知家中藏有宝弓,让人设局拉愚赌博,孩子是被逼的。” 青衣汉子常宽笑道:“赌都赌了,还扯那些闲话做什么,快把弓拿出来吧。愚献给马校尉,说不定马校尉高兴还能赏几个钱给你。” 孟老爹仰天呼道:“天啊,哪里活路啊。” 杨安玄心头一动,道:“孟老爹,不妨把你的宝弓拿出来看看,若是合适愚花钱买下。”常宽见杨安玄横插一手,斜着眼睛冷笑道:“朋友,你是干什么的,别惹事。” 杨安玄哪会把这样的青皮放在眼中,只作没听见。 孟老爹叹息着进屋,功夫不大捧出个木盒,常宽抢步上前,就想拿到手。 杨安玄抬腿踢去,正蹬在青衣汉的胯部,那汉子被横踢着飞出五六尺,倒在地上。 “哎哟”,青衣汉抚着胯部呼痛,怒吼道:“你们都是死人啊,给吾打。” 五六个汉子上前动手,三下五除二,痛快地倒在地上跟青衣汉做伴去了。 孟老爹有些胆怯,哆嗦着道:“这位公子,这几个都是西市里的青皮,得罪了他们老汉这铺子怕是开不下去了。刚才听他们说,背后还有什么马校尉,这如何是好?” 杨安玄笑道:“老爹莫怕,愚是国子生杨安玄,若有事你尽管让人来国子学找愚。” 听说眼前这位公子是国子生,孟老爹胆气立壮,能入国子学的公子哥,家中至少是五品以上的官家子弟,是用不着怕这些青皮,甚至连马校尉也不敢生事。 杨安玄伸手接过木盒打开,里面卧着一张青色的柘木弓,弓身流畅,弓体用金线装饰出锦纹,两角镶着犀角,弓身涂沬着清漆,有如新制。 弓旁放着弦,孟老爹指着弓弦道:“此弦用虎筋、豹筋、牛筋揉撮而成,没有二石半的气力拉不开。” 杨安玄挂上弦,伸手挽弓,正好合适,可惜院子太小,没有试射的地方。 青衣汉哼哼唧唧地站起身,隔着数丈远指着杨安玄道:“小子有种你别走,爷请马校尉与你说理去。” 杨安玄十分喜欢这张弓,有心替孟老爹摆平此事,顺便买下这张弓,笑道:“你速去速回,本公子等你一个时辰。” 青衣汉与几名汉子踉跄而出,杨安玄对着孟老爹道:“孟老爹,既然要等那位马校尉,索性便讨杯茶喝,谈谈价钱吧。” 孟老爹连声答应,请杨安玄到屋中坐,吩咐儿子烧水泡茶。 看着放在桌上的弓,孟老爹满心不舍,叹道:“这张弓是十年前一名胡商抵押在店中的,抵了两万钱,说好半年来赎,结果一去未回。” 杨安玄笑道:“确是一张好弓,愚出价五万钱,并帮老爹摆平马校尉。” 孟老爹长叹一声,道:“多谢公子,这把弓是公子的了。” 杨安玄大喜,让张锋回去取钱,自己安心在店中等候。 ………… 朝庭设中军守卫京城,中军分为六军、四军、六校、两营,现任的中军将军是会稽王司马道子。 六军指领、护、左卫、右卫、骁骑、游击等六军,设将军,属官有司马、功曹、主簿等,此六军是宫中宿卫,每军千人。 四军指前、后、左、右四军,为宫门警卫,每军同样千人。 六校是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击,加上新增的翊军,每营满编千人。 二营为积弩和积射两营,每营满编二千五百人。 除此之外还有东宫卫率,左、右、前、后、中五部卫率,兵力在万人。 西晋时中军多达十万人,而今的中军不足四万人,除了戍守皇城外,还要驻守石头城和金城,兵力捉襟见肘。 兵力严重不足,许多职位只是空有其名,中央军的实力远不如州郡的外军。 杨佺期此次调任堂邑太守,都督石头城军事,从另一方面来说是从地方势力成为中央军的重要将领了,司马曜也是想借助杨家军的实力增强中央军。 得知自己看中的宝弓被一名国子生抢先夺去,骁骑军校尉马宏眉头皱起,心中踌躇。 国子生的背后有一个五品以上的官员,而五品以上官员的背后必定有一个世家,为了一把弓不值得自己得罪。 常宽腰胯的痛疼一阵阵袭来,用手揉了揉,痛得直咧嘴。 看出马校尉的犹豫,常宽怂恿道:“马校尉,仆看过那张弓,有如青枝,一看就是件宝物。若是落在那个国子生手中,真是浪费了。” 马宏怦然心动,身为武将,好弓有如性命,可遇不可求,道:“走,看看去。” 半个时辰后,马蹄声响起,骁骑军马校尉带人来了。 孟老爹胆怯地看了一眼杨安玄,杨安玄笑着起身道:“愚随老爹一同前去看看。” 店铺内,马宏正背着手打量着墙上挂着的弓,听到脚步响,目光落在杨安玄的脸上。 杨安玄身材挺拔,一脸英气,与那些敷粉熏香的文弱士人截然不同。 马宏拱手道:“骁骑军校尉马宏有礼了。” 杨安玄见来人彬彬有礼,笑着揖礼道:“弘农杨安玄见过马校尉。” 马宏眼一亮,道:“可是前往长子城打探燕军虚实的杨安玄?” 杨安玄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不以《小窗幽句》、《送别》曲等作为开场白,心中好感立生,道:“正是区区。” 马宏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杨安玄,赞道:“杨公子一身是胆,以数十骑深入燕地。听闻你还见到了燕主慕容垂,不知此人可是头大如斗,身高过丈。” 慕容垂威名远扬,吞并西燕后声威更甚,民间传说慕容垂有如寺中的金刚相仿。 杨安玄笑道:“燕主亦是平常人,虽英武过人,但垂垂老矣。” 两人言笑晏晏,看在孟老爹的眼中心中一宽,只有常宽垂头丧气,看来这顿揍白挨了。 马宏得知杨安玄的身份后,立时有了决断,不可与此子闹翻。 不说此子前程远大,便是其父杨佺期调任堂邑太守,都督石头城军事,就不是自己能够开罪的。 骁骑军宿卫皇城,但也会轮流戍守石头城和金城,得罪了杨安玄便是间接得罪了杨佺期,到时找个错处对付自己如何是好。 谈笑了几句,马宏按捺不住好奇,道:“听闻公子得了把好弓,马某喜欢弓箭,可否一观。” 杨安玄示意张锋把抱在怀中的弓盒递给马宏,马宏打开后眼神发亮,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伸手轻轻在弓身上抚摸,连声赞道:“好弓,好弓啊。” 杨安玄微笑不语,若是沈田子、王镇恶这样的名将,自己也便割爱了,至于这位马校尉不过是无名之辈,不值得花这么大的代价。 马宏拿起弓,把玩了片刻,道:“杨公子可曾试射过?离此不远有个校场,杨公子何不去试试弓?” 看这弓的弓力在两石以上,马宏存了万一的想法,要是杨安玄拉不开弓,或许能转让给自己。 杨安玄正想试试新弓,跟着马宏来到五里外的南校场,上好弦,对着五十步外的箭鹄连发五箭,箭箭中的。 马宏心中哀叹,这箭术自己是比不了,看来想得到此弓是做梦了。 “青云弓”,杨安玄兴奋地挥舞着手中弓道:“此弓名曰青云。” 弓身青色,金线装饰出云纹,称之青云弓恰如其分。 马宏羡慕地看着杨安玄手中弓,笑道:“好名字,杨公子定能借助此弓,青云直上,大展鹏程。” 第八十七章王府延请 七月,建康城,骄阳似火。讲堂外的槐树无精打采地低垂着枝叶,只有树上的蝉不知疲倦的嘶叫着。 讲堂内不过二十来人,杨安玄目光呆滞地听着颜助教讲授着《公羊》,身旁的阴敦同样昏昏欲睡。 门外有个声音打断颜宁的讲授,“会稽王府派人延请杨安玄。” 杨安玄一惊,有如凉水浇头,立时清醒过来。 会稽王有请,何意?会稽王一直对杨家存有芥蒂,自己从上中品降为上下品也是会稽王所为,请自己前去王府吉凶难测。 在众人莫明的目光中,杨安玄起身,先对着颜宁揖了一礼,方才迈步出讲堂。 讲堂廊下站着个纱帽青薄纱衣的吏官,杨安玄跟着吏官出了国子学,一辆牛车停在门外。 以皇城为中心,建康四周北有白石垒、宣武城、南琅邪郡城;西面石头城,西南冶城、西州城;东南东府城;南面丹阳郡城,都屯有重兵,守卫帝都。 牛车向东驶过青溪大桥,驶进东府城南城门,会稽王府就在府城之中。 下了牛车,杨安玄站在石阶之下仰望着巍峨的王府,王府雄踞在高台之上,斗拱飞檐气势宏伟,门前站立着荷戈侍卫。 不及细看,那府吏举步上阶,杨安玄忙跟在他身后。 入府门并未走甬道直行,而是走长廊往西。沿路林树蔽日,悬蔓垂萝掩路,山石泉涧布局巧妙,美不胜收,难怪天子会斥“修饰太过”。 迎面凉风吹来,见碧叶浮于轻波之上,从远处的水榭之中传来丝竹吟唱之声。 水榭外侍立着不少人,府吏让杨安玄在外等候,自行进去通禀。 水榭下挂着“听雨”的牌匾。杨安玄侧耳听里面的唱词,“……五送哥哥五里亭,纸笔墨砚带在身,哥哥回家常写信,奴家绣房候佳音,免得奴家挂在心。” 是《梁祝》故事,而且是表兄袁涛按照自己的故事所写的《梁祝》,已经传到京师来了,杨安玄嘴角露出笑意。 略等片刻,那府吏出来道声“王爷有请”。 虽是水榭,里面高敞宽阔,装饰得华丽,足可容纳数十人欢聚。 一名歌伎在舞女们的轻盈伴舞下继续吟唱着,“……七送哥哥到桥东,牛郎织女喜相逢,过往人儿都羡我,谁知此景如梦中,醒来依然各西东……” 杨安玄在门旁站住脚,没有打断歌伎的吟唱,打量着水榭中的情形。 正中盘坐着个白袍男子,峨冠白面,三缕黑须,眯着双眼,手拿麈尾轻敲节拍,应该就是会稽王司马道子了。 左旁坐着一人,看衣着应该是朝中官员,正摇头晃脑,一脸陶醉样。 等到歌伎唱完“十送哥哥十里亭,梁兄回去莫伤心,姻缘薄上无名份,月老错系红头绳,还望梁兄福寿宁”,司马道子睁开眼,摆手示意歌伎停下,叹道:“梁祝佳人,有缘无份,落个身死收场,令人叹息。” 目光落在门边的杨安玄身上,司马道子以麈尾相招,笑道:“可是‘杨小窗’,上前来说话。” 杨安玄快步上前,一揖到地道:“弘农杨安玄,拜见王爷。愿王爷体泰安康,吉祥如意。”等杨安玄直起身,司马道子认真地打量了一下杨安玄,突然道:“杨安玄,本王将你从上中品降为上下品,你心中可有不满?” 得知会稽王召见,杨安玄一路上便在考虑司马道子可能会问的话,降品阶之问早在杨安玄的意料之中。 杨安玄从容揖礼道:“不敢欺瞒王爷,仆初闻王爷将仆的品阶降了一阶,着实有些怨尤。” 司马道子伸手拈须,面无表情地听着杨安玄继续道:“不过仆来到建康入国子学,方知天地之大,仆不过是井中之蛙。方知王爷降仆一阶留作进身之阶,实为爱护之意,仆谢过王爷拳拳之心。” 说着,杨安玄再次一躬到地。 “哈哈哈哈”,司马道子朗声笑起来,道:“孤就知安玄是个聪明人,定能体会到孤的这片苦心。若非如此,又怎能写出《小窗幽句》这样让人口齿留芳的语句来。你且坐下说话。” 杨安玄在右侧坐好,有侍女摆上瓜果、茶水。 对面一个相貌堂堂的汉子道:“杨安玄,本官听过你写的词曲,着实上佳。刚才所唱的是《梁祝》十送选段,你以为如何?” 杨安玄拱手道:“《梁祝》故事感人至深,仆方才听了几句,只觉缠绵悱恻、动人心弦。” 那汉子得意地笑道:“此曲乃是本官所编,本官在盛花居中见你所演《送别》时,命人树木亭,演送别,深有所感,想照此改编《梁祝》故事。” 杨安玄没想到自己无意之举居然促进了梨园戏曲的发展。时下的戏曲主要是歌伎吟唱、舞娘伴舞的形式,出现了以竞技为主的“角抵”(百戏)、以问答方式表演的“参军戏”和扮演生活小故事的歌舞“踏摇娘”等,都是萌芽状态的戏剧。融歌唱、表演为一体的戏剧样式要在唐中期才会出现。 当初杨安玄让袁涛写《梁祝》时,是想着出本志怪小说,没曾想过编成戏曲,此人居然有先见之明,想开戏曲先河,自己何妨助一臂之力。 杨安玄拱手礼道:“敢问尊姓大名?” 那汉子摆出威严的样子,道:“本官魏郡太守赵牙。” 原来此人便是赵牙,与茹千秋并称的佞臣。赵牙是伶人出身,难怪对戏曲表演很敏感。 杨安玄装作未听说过赵牙的名字,笑道:“那日仆在盛开居所为只是信手所为,并未深思熟虑。赵太守奇思妙想,发人深思,仆相信赵太守改编后的《梁祝》定能天下皆知。” 赵牙见杨安玄听到他名字时没有异样,心中好感大增,哈哈笑道:“吾请王爷邀安玄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司马道子拂动麈尾,道:“安玄你写《送别》曲,还有半曲《问月》,都是炙脍人口的佳作,不知《问月》下半曲可曾谱出?” 杨安玄看似答非所问地道:“仆入国子学,认了车公做老师。车公对愚约束甚严,课业甚多,实在没有心思写曲词。” “喔,临湘侯收了你做弟子吗?”司马道子眉头轻轻一皱,车胤是天子信臣,与自己关系一般,如此一来杨安玄与自己的关系无形中疏远了一分。 赵牙没有理会司马道子的心情,兴致勃勃地发问道:“安玄,你那日派两人饰演长亭送别情形,本官想这梁祝是否也能由两人扮演,一人演梁山泊,一人演祝英台。” 杨安玄击掌叫好,启发道:“还有服饰、布景……” 赵牙立时打断杨安玄的话,问道:“何谓布景?” 杨安玄把他所知的戏曲知识说了说,引得司马道子不时的插言,三个人议论得热火朝天。 足足谈了半个多时辰,司怪道子抚着胡须道:“如此一来,《梁祝》的曲词却是要改过了,不同的人物要有不同的唱词。” 赵牙目光闪烁,跃跃欲试地道:“《梁祝》新曲开一时先河,赵某要演那梁山泊,重现这段凄美故事,这唱词可要麻烦安玄你了。” 杨安玄摇头道:“赵太守,仆可不得空,要是荒废了学业,车公非逐仆出门墙不可。” 赵牙虽然不以为然,但总不能劝杨安玄不以学业为重吧。 司马道子对新曲很是期待,笑道:“这《梁祝》是何人所写,本王看这词曲还算雅致,不妨就请他来重新修改就是。” 赵牙笑道:“仆打听过了,是汝南袁家子弟,名叫袁涛,去年定为九品。” “汝南袁家”,司马道子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杨安玄,道:“既是人才,便征召他前来。赵牙,你是魏郡太守,给他安个属吏的差事,专门改编《梁祝》便是。” ………… 刘衷从京口回来,带回淑兰院七月八日开张的消息。 那天北府军冠军将军何谦带了一帮麾下前去捧场,一曲《问月》苗兰艳惊四座,立时成为京口妓楼的红牌,韦娘子和乐师徐旋也名声大躁。 背靠何谦这尊菩萨,其他妓楼就算眼红也不敢造次。刘衷在京口住了五天,见妓楼步入正轨这才回来。 设酒款待,听着刘衷眉飞色舞地讲述着淑兰院开张时的盛况,杨安玄有些心不在焉。 相助韦娘子夫妻是出于义愤,安排苗兰是顺手为之,至于送她们去京口,除了建康水深,暂避王家锋芒外,杨安玄还有更深的考虑。 京口位于建康下游南岸,与京城不过一天路程,无论是地理还是军事上都有着重要的地位,不单是兵力补给的枢纽,更是三吴物资进京的必经之地。 作为北府的京口还隐有与上游的西府抗衡之意,一旦京城有变,京口之兵可迅速增援,保障京城的安全。 而三吴在京口之南,有重兵镇守京口,三吴可保无虞。 此处有大片荒芜的土地,安置着北方南来的流民,当年北府军就是在这些流民中招募成军的。所以京口还是那些想光复旧地的基地,无数在京口侨居的流民梦想着有一天能重返故土。 送苗兰等人前往京口之前,杨安玄与她们有过一次深谈,交待韦娘子她们交结资助豪杰之士,要知道刘宋麾下的良臣猛将有不少出自京口。 京口特殊的地理位置让它消息灵通,杨安玄要在此设下点,搜集天下信息,韦娘子她们便是杨安玄预先的布置。 杨安玄端起酒杯与刘衷对饮,心中轻叹,自家来的太晚,落后太远,唯有凭借对历史的认知抓紧追赶的步伐,希望能赶上逐鹿天下的大戏。 第八十八章太原王氏 王绪带来会稽王请杨安玄入府的消息,王宝国恨恨地骂了声“佞臣”。王绪面现尴尬,这佞臣两字似乎自家两人也用得上。 王国宝自知失言,悻悻地掩饰道:“而今北地征战不断,边境战事吃紧,杨安玄诱引王爷寄情于声色,其心可诛。” 王绪不无忧虑地道:“阿兄与会稽王交恶,要防着这小子借机进馋言。” 王国宝气恼地一拍案几,真是风水轮流转,哪曾想过自己也有忧馋畏讥的那一天。 默坐良久,王国宝开口道:“绪弟,你与元显世子往来可还密切?” “昨日愚还陪元显世子到西池玩耍,世子甚喜。”王绪得意洋洋地道。 王国宝阴阴地道:“你不妨多在世子面前提及杨安玄,赞得才学横溢,世所难及。郗恢给这小子定品时下的评语,多念叨几次。” 王绪笑道:“兄长妙计。世子年少气盛,以聪慧自许,定然不想听到有谁比他厉害。妙,妙极。” 王国宝又道:“这小子最近风头正劲,既入了天子的眼又讨了会稽王的欢心,听说还拜了车胤为师,近期你不要再出面对付他。那个宋凌可处置妥当了?” 王绪点头道:“阿兄放心,弟晓得。” 端起酒,闷闷地饮了一口,王国宝沉声道:“杨佺期马上要就任堂邑太守,督石头城军事,杨家三兄弟各有委任,渐为天子倚重。” 王绪干笑道:“愚听元显世子说,这是会稽王分化之策,将杨家三兄弟分置三处,以分其势。” 王国宝道:“虽是如此,却也表明杨家军为天子和会稽王所重视。” 看了一眼王绪,王国宝道:“你新封建威将军,掌管着京中宿卫,有空不妨多与麾下的将官处好关系,不要把时间都花在玩乐之上。” 王绪低下头,应了声“是”,心想自己哪愿意跟那些粗鄙的兵痞厮混,没来由弱了自己的名声。 王国宝叹道:“淝水大战之后,北地征斗不断,我朝尚称平稳。不过,手握兵权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桓、谢两家就是先例。” 王绪明白王国宝的话中之意,是让他掌握宿卫军权,可是自己一介文士,哪能真正身处军营与那些糙汉子打交道。 “绪弟,我太原王家看似风光,其实亦树敌不少,吾当年恶了谢家,朝堂上有左仆射王珣、侍中王爽等人,朝堂外王恭、郗恢、殷仲堪皆与吾过不去。吾费用心机讨了天子欢心,却因此得罪了会稽王。唉,左右为难啊。” 王国宝语重心长地看着王绪道:“大兄(王恺,王坦子长子,袭爵蓝田侯)、二兄(王愉,骠骑司马)皆素与吾不协,四弟(王忱)早逝,吾在朝中缺少臂助。你素以机敏著称,若不帮吾,我太原王氏就会像庾氏那样被挤出朝堂。” 王绪热血沸腾,使命感油然而生,慨声应道:“阿兄放心,为了我王氏家族,弟情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王国宝畅快地笑出声来,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来,饮胜。” 王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脑中闪过念头,杨佺期就任堂邑太守督石头城军事,来得好。他远在洛阳、新野自己鞭长莫及,现在来到建康附近,自己有得是机会拿捏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杨家人等着自己的。 ………… 太原王府的宅院占地数十亩,主枝占据着最好的位置,边角的房屋则是庶枝族人的住处。 西北角有个小跨院,五间瓦房有些年代了,檐瓦上低垂着野草。 正中的屋中亮着昏暗的灯光,咳嗽声从旁侧的厢房传出,王强放下手中书,细听了一会。 待咳声止歇,王强重新拿起书,皱着的眉头却没有消散,心绪也沉不下来。 帘门挑起,妻子姚氏拿着针线匾走了进来,王强轻声问道:“益儿睡着了。” 姚氏点点头,坐在灯边,手脚麻利地缝补起衣服来。 屋中安静,灯蕊发出细微的“哔剥”炸响声。 姚氏抬起头,看了一眼王强,问道:“良人前去找寻王绪,结果如何?” 从盘龙山逃回建康,王强便被王绪冷遇,不再找寻他问计。 仅凭八品书令史的薪俸,维持一家人的生计艰难,王强硬着头皮找寻王绪帮忙,均被冷言拒绝。 此次王绪升任建威将军,王强想着能否转到军中任主簿,这样能多些钱粟养家,结果被王绪申诉不知满足,族中还有许多人谋不到差使。 将书放在案上,王强轻叹一声,看着灯下的妻子,道:“为夫无能,连累父母妻儿,惭愧啊。” 姚氏看着丈夫温婉地笑道:“良人身具经纬之材,可叹族中无人赏识。昔年诸葛武侯尚且躬耕于南阳,良人且耐心等待,终有一展抱负之时。” 望着贤妻王强倍感欣慰,姚氏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却知书达礼,嫁入自家孝敬公婆、抚育儿女,从未叫苦叫累,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想起《易经》中云: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王绪暗下决心,求恳王绪看来是没用了,自己何妨另谋出路。 王绪是王国宝的亲信,既然这枝走不通,自己何妨寻机向侯爷示好。蓝田侯王恺,亦是侍中,领右卫将军,是天子近臣。 王强目视灯火,盘算着该如何接近王恺,如何打动侯爷,如何行事。 屋内,又安静下来。 ………… 八月十日,杨佺期率领二百族军来到堂邑接任太守。杨安玄事先得了信,早早地带着张锋来到堂邑城西城门迎接。 等堂邑的官吏迎接新太守毕,杨安玄这才上前见礼。杨佺期阴沉的脸看到儿子露出一丝笑意,点点头没有说话,带着车队族军入城。 牛车内,杨湫早已不耐,掀起车帘,探出脑袋,挥舞着手高声叫道:“三哥,三哥,湫儿在这里。” 杨安玄笑着催马上前,一别半年,小湫儿长高了些,眉目弯弯,满面喜色。 张锋绕到牛车的另一侧,张兰也揿开车帘跟哥哥说着话,此次杨佺期东来,孙氏、田氏等亲卫的家眷也随同前来。 而杨广和杨思平却各镇一方,族兵分出一半给了杨广,杨孜敬跟着杨广去了淮南,杨尚保则来了堂邑。 府中交接,府后安置。袁氏看着儿子忙里忙外的安排,心中甚是欣慰,玄儿长大成人了。 晚间,书房。 杨佺期带着几分醉意回来,杨安玄忙起身扶他坐好。砌上茶,吩咐侍从拿来毛巾,让杨佺期洗漱醒酒。 忙乎了一刻钟,杨佺期酒劲逐渐消退,挥手斥退侍从,父子俩开始交谈。 在信中杨安玄曾提及过此次杨佺期调任堂邑太守的原因,既是天子借重杨家勇力又是提防分化杨家。 听杨安玄细述京中情况,天子耽于享乐,沉湎酒色;会稽王贪婪骄恣,宠昵群小;主相相争,朝政日趋昏暗;宰辅大臣或明争暗斗,或明哲保身,谈玄论经拜佛,一团乌烟瘴气。 杨佺期叹了口气,他在新野时也曾听过朝中乱状,如今来到堂邑,与帝都隔江相望,恐怕会波及自己。 接着杨安玄谈了谈他在国子学的情况,得知杨安玄拜了国子博士车胤为师,杨佺期喜笑颜开地道:“车公,天下名士,玄儿能拜他为师,实乃幸事。” 杨安玄想了想,还是将他在京中与刁云、陈志等人相斗,南篱门遭人劫杀一事说了出来。 杨佺期惊声道:“建康城外居然有马贼行凶,这不可能,你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估计是太原王家。”杨安玄道。 杨佺期皱起眉头,看来与王家间的怨恨越结越深,已无缓和余地。 “玄儿,为父派六名亲卫到你身边护卫,你以后往来京城和堂邑之间亦要小心,谨防遭人暗算。” 杨安玄在小长干买宅置地,杨佺期并不感诧异,作为郡太守,杨安玄与阴家之间的生意往来怎么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安玄军每月吃食花用高于其他军营,杨思平已来信告知,明白上是阴绩掏钱,稍一追究便知是云节纸之利。 杨安玄与阴家生意往来引得杨广不快,认为杨安玄吃里扒外。 杨佺期明白杨安玄这样做的原因,若是把生意归在族中,那能分到的钱就少得可怜了。 说起来自己因杨家犁和杨家练兵法都得益于玄儿,这点事就只当不见吧。 杨安玄在堂邑住了两天,陪着娘和妹子四处转了转。 袁氏提及杨安深纳妾之事,烦恼地道:“南下之时尔父到襄阳城拜别郗刺史,为娘按你所说寻到安深的外宅,见到了何氏。” 杨安玄一皱眉,他劝大哥搬回官署去住,杨安深并未这样做,胡藩在给他的书信中隐约提及,不过大哥没有再向人借钱,自己的一番苦心总算起了点作用,余事也不好多管了。 “那何氏见了为娘倒还恭顺。”袁氏且喜且忧地道:“听你大哥说何氏已经身怀有孕,三个月了。” 杨安玄问道:“大嫂带着琳儿留在襄阳了?大哥怎么说?大嫂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说?”袁氏蹙眉道:“卢氏伤心落泪,琳儿哭闹不止,你爹知道了抽了安深两耳光。可是何氏已有身孕,怀着杨家骨肉,总不能将她赶出门去。” 这个女人心计太深,大哥恐怕从此家宅不宁。杨安玄叹了口气,道:“大嫂怕不是那何氏的对手,娘为何不带琳儿一起来堂邑。” “卢氏舍不得女儿,琳儿也不肯跟为娘来。”袁氏唉声叹气地道:“为娘叮嘱过你大哥,不准他薄待卢氏,临行前暗中给了卢氏十两金傍身。” 清官难理家务事,杨安玄长叹一声,不再做声。 对于来堂邑最高兴的莫过于杨湫了,听三哥说京城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这回总算能得到了,还有阴姐姐就在京中,离堂邑不远,有空自己能去看她了。 当杨安玄准备回京时,杨湫哭着闹着要跟三哥一起去,杨佺期也被闹得没法,只得同意。 看到杨湫欢天喜地地准备衣物,杨漓眼中露出羡慕的神情,杨安玄心中一动,开口提议让杨漓也一同前去。 杨佺期乐见其成,欣然答应。 第八十九章人间烟火 陪杨湫、杨漓两人逛街的任务交给了张锋,有杨佺期新给的亲兵护卫,倒不用担心安全。 刚回家门,杨湫便拉着杨安玄看她新购的宝贝,一大堆新奇古怪的玩具和精制可口的吃食。 “三哥,这是在西市口买的;这套瓷娃娃是在朱雀桥边买的;还有王婆婆家的糕点,你尝尝……”,杨湫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杨安玄拿了块糕点咬着,看看一旁含笑而立的杨漓,问道:“四妹,你买了些什么?” 出门前杨安玄给两个妹子各拿了一万钱,让她们出外尽情采购所喜。 杨漓欠身礼道:“多谢三哥挂念。漓儿买了些衣料,准备给爹爹、大娘和娘做件衣裳,还有二哥远在孟津关,北地天寒,漓儿想买件裘衣给他,可是没有寻到合适的。” 杨安玄暗叹,杨漓比湫儿年长一岁半,却懂事得多,微笑道:“你慢慢寻来,明日让张锋带你到布市看看,钱不够尽管跟三哥说。买衣料的钱三哥来出,你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大概是被杨漓提醒,杨湫摇着杨安玄的手道:“三哥,湫儿在霞辉居看中了一根金钗,准备买给阴姐姐做礼物,钱不够了,明日你再给些。” 杨湫已知阴慧珍即将入选东宫之事,郁闷了好一阵子。不过年少不识愁滋味,来到建康后就迫不急待地想要去见好姐妹了。 等杨湫买回金钗跟着杨安玄去了阴家,与阴慧珍呆了大半天,在阴家吃罢晚饭,杨安玄才带着湫儿回家。 牛车内,杨湫神情郁郁,张兰轻声劝道:“小娘子,阴家小娘子能嫁入东宫是大好事,别人求都求不来的。” 杨湫叹了口气,道:“小兰,你懂什么。三哥常说皇城就是金丝笼,关在里面哪有自由,阴姐姐是在强颜欢笑,好可怜啊。唉。” 晚间,杨湫从杨安玄的书房翻出阴慧珍所赠的长笛,在月下幽幽地吹起来,显然是有所感伤。 杨安玄听着杨湫的吹奏,正是《送别》曲,显然下过苦功,吹奏得有模有样。 杨漓坐在院中石凳上,托着香腮静听。 月清如水,伤感如潮,不知不觉中杨湫和杨漓两人都流出泪来。 杨安玄一看不妙,忙打断道:“三哥最近新谱了首曲子,四妹,你到客房找架瑶琴来,咱们边唱边弹。” 得知《送别》曲是三哥所做,杨漓对杨安玄十分佩服,立时起身前往客房。 苗兰、韦娘子夫妇住在宅中时,都带着瑶琴,前往京口时还留下了一架,杨漓很快捧了琴回来。 杨安玄又从书房拿出徐旋所写的曲谱,哼唱了两遍曲子,看着两个妹子凑在一处,一个弹一个吹,时不时地争上几句,让杨安玄心中满是温馨。 等琴曲和笛音交相呼应,杨安玄站在月光下,挥舞衣袖,慨然而歌。 杨漓手弹瑶琴,时不时望一眼长袖飞舞的三哥,这样的三哥大概就是天下的谪仙人吧。 三天后,袁氏以接回女儿的名义来到建康城,母女几人又采购了两天才心满意足地回归了堂邑城。 临行杨湫念念不忘地交待许娘子要记得清扫好她的住处,下个月她还要来住上几日。 ………… 拜了车胤为师,杨安玄便不敢学他那些同窗一样随意,若无事每日助教讲授无论喜不喜欢都要去听听,要不然车老爷子又要吹胡子瞪眼罚他抄书了。 好在国子学的课业很轻松,午时在斋堂吃罢饭就可以自由活动。 斋堂吃饭对杨安玄来说比听助教讲授更为重要,助教讲课时讲堂内的人数寥寥无几,吃饭却是国子学聚集人数最多的时候。 自打与太学较技之后,杨安玄在国子学名声大躁,吃饭时不时有人上前寒喧结识,便连卫序也寻机搭话,以示善意。 如今杨安玄在国子学中也算是风云人物,身边时常聚集着七八人,走到哪里有人簇拥,颇是威风。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国子学中这样的小团体不少。杨安玄身边的多是些次等门阀子弟,而像谢璞、王纯之这样的子弟身边聚拢的则是上品高门。 王纯之是琅琊王氏子弟,祖父是王羲之五子王操之,父亲是晋安太守王宣之,朝中炙手可热的尚书左仆射王珣是他的族中叔爷。 王谢子弟自然用不着像其他人那样苦读通经,何况老对手谢璞成亲授官,王纯之越发觉得国子学乏味,已经有数月没有来过了。 昨夜在盛花居听新曲《问月》,王纯之大为惊艳,得知此曲从京口淑兰院传来,却是国子学的杨安玄所作。 没想到国子学中还出了个词曲大家,王纯之大感兴趣。 弘农杨家已经没落,自己若能将杨安玄收揽在身边,以后上妓楼不缺新曲,那些伎娘们对自己还不得百依百顺。 兴冲冲地来到国子学找寻杨安玄,得知杨安玄去了讲堂听课,又大摇大摆地来到讲堂。 助教方泽正在讲授《礼记》,看到王纯之旁若无人的闯入,气得怒斥道:“风俗弊坏,由于无教。王纯之,尔之所为,令汝先祖蒙羞。” 说罢,气乎乎一拂衣袖,径自离开。 王纯之不把方泽放在眼中,看着讲堂内呆坐的众人,呼喝道:“哪个是弘农杨安玄,现身一见。” 杨安玄一皱眉,此为何人,如此无礼。 阴敦在旁边小声道:“是琅琊王家的王纯之,王操之之孙,晋安太守王宣之之子王纯之。” 王谢子弟,难怪如此豪横,杨安玄没有理他,慢悠悠地收拾好书册,跟阴敦一道起身准备离开。 书册方便实用,逐渐在国子学中流行开来,前来听讲的国子生大半都把卷轴、折页换成了书册。 王纯之见没人答理他,勃然怒道:“给脸不要脸,姓杨的,给吾滚出来。” 有奉迎的用手指点杨安玄示意,王纯之迈步挡在杨安玄面前,傲然道:“杨安玄,没听到本公子唤你吗?” 王谢顶级阀门,权倾朝野,曾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说,而淝水之战谢家挽狂澜于既倒,为天下人所重。 两家相互姻亲,子弟遍布朝野,便连天子也不敢得罪,无形中造就了两家子弟眼高过顶的傲气。 这段时间杨安玄在建康树敌不少,本无意得罪王谢子弟。 不过不想惹事并不等于怕事,王纯之欺上门来,若是就此低头,以后在国子学中哪还有抬得起头来,便是车胤知道恐怕也要骂自己软弱无能。 冷笑一声,杨安玄道:“你是何人?此乃国子学,斯文之地,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还不退下。” 王纯之被杨安玄的话噎得哑口无言,愤愤地盯了杨安玄一眼,拂袖离去。 陶平等人看着杨安玄,既是佩服又是心惊,要知便是助教也不敢喝斥王谢子弟。 ………… 晋沿魏制,设校事监察百官和吏民,归御史台管辖。国子学发生的不起眼小事,居然在第三天奏到了宫中。 两学较艺后,司马曜对杨安玄起了关注心,吩咐校事关注杨安玄,留意下半曲《问月》何时问世。 看到杨安玄与王纯之的争执,司马曜微笑起来,忖道,王谢两家把持朝堂久矣,朕通过重用王弟,拉拢太原王家、任用郗恢、殷仲堪等手段削弱两家势力,将皇权重收回手中。 不过两家根基太深,朕只能徐徐图之。杨安玄出身兵家,年少气盛,与王家斗起来,朕何妨用弘农杨家来制衡王谢两家。 思忖了片刻,司马曜道:“传旨,召会稽王华林园觐见。” 内苑华林园在寝宫之北,叠石堆土为山,疏浚水池,营造出山情野趣。苑中修有清暑殿、延贤堂、高飞甍等建筑,极尽奢华,司马曜喜欢在此宴饮游乐。 午时,会稽王进宫,两兄弟在清暑殿中畅饮。 司马曜看似无意地提了提国子学中发生的小事,司马道子叹道:“王谢两家子弟多不成器,王纯之所为哪有半点世家子弟的风度。” “杨安玄来京以后,是非不断,此子若是用得好,倒是一把快刀。”司马曜举杯笑道。 司马道子点头道:“不错,此子才学过人,可惜年少气盛,行事鲁莽。臣弟听闻车公收其为弟子,万岁不妨交待车公用心雕琢一番,将来为太子所用。” 司马曜笑道:“区区小儿,哪用得着朕专门叮嘱。皇弟,元显近日如何?” 说起儿子司马元显,司马道子满面笑容,道:“元显还算好学,诸经皆有涉猎,听授课的师傅说还不错。” “元显聪明好学,志气果锐,是吾家之千里驹。皇弟要用心培育,将来与德文一起辅佐德宗。”司马曜交待道。 司马道子应了声是,自己那个话都不会说的太子侄儿真是命好,纵是傻瓜也能做天子。 “万岁,德宗选太子妃之事进行得如何了?”司马道子问道。 司马曜放下酒杯,夹起块羊肉放入嘴中,道:“张美人(1)在操持,太子妃朕定的是故太宰王献之与新安愍公主司马道福之女王神爱。侧妃、庶妃、嫔、娣、媛这些人还没有最后定,要到明年三四月份才能最后定下。” 司马道子又道:“说起来晋陵这丫头也到了择婚嫁的年纪,皇兄可曾为她选好了夫婿。” 说起女儿,司马曜眉目间扬溢起笑意,道:“晋陵这丫头乖巧聪慧,朕想着为她选个好夫婿。朕对左仆射王珣说过,晋陵的夫婿要像刘惔和王献之一样,可不要像王敦、桓温,得志便想着干预帝王家。” 司马道子笑问道:“王珣如何应答?可是推荐了他王家子弟?” “王珣道‘谢家谢混人才出众,虽不及刘惔,却不比王献之差。”司马曜捋须笑道,一脸慈爱。 司马道子道:“臣亦听闻这谢混有‘风华江左第一’美誉,善于文章诗赋,诚为晋陵佳配。” 司马曜笑道:“此事不急。待到九月菊花盛放,朕要在华林园召开赏菊会,请天下俊杰前来吟诗,让晋陵暗中挑选喜欢之人。” 此一刻,没有高高在上的天子,只有为女儿婚事操心的父亲。 第九十章赏菊遭陷 九月的建康被色彩涂抹的明艳,红枫叶、黄银杏、金丹桂将色与香融合在秦淮河的浆声中,让人迷醉在金秋的光影中。 三日,宫中下旨,天子将于十日巳时在华林园举办赏菊会,邀京中世家年少才俊前去赏菊作赋,国子学、太学中年未过而立且未成亲的学子可以前往。 一石击起千层浪,关于此次赏菊会天子有意为晋陵公主择婿的传言甚嚣尘上,身处国子学的杨安玄自然也有听闻。 住舍,阴敦一脸兴奋地道:“听闻晋陵公主容貌出众、性情贤淑,实为良配。” 杨安玄心中暗笑,这两天在国子学内到处都能看到像阴敦这样两眼放光、满面笑容的人,天子择婿刺激得满城才俊为之痴狂。 东晋婚嫁讲究门当户对,晋陵公主的夫婿只会从王谢这样的顶级门阀中挑选,阴家不过五品门弟,怎么有可能入选。 看到杨安玄似笑非笑,阴敦自觉有些失态,道:“安玄诗赋为一时之雄,此次赏菊会定能大放光彩,说不定打动君心,将晋陵公主许配于你。” 杨安玄打破阴敦的美梦,道:“阴兄,天子择婿岂会选择吾等这样家世的人。” 阴敦轻叹了一声,父亲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不过事有万一,万一自己被天子看上呢。 九月十日,辰时刚过,建康北面的大夏门外便有牛车络绎不绝地出现,一个个摇着羽扇、甩着麈尾有年轻士子钻出车来,或冠或巾,青袍、白袍、锦袍在阳光下烁烁生辉,檀香、沉香、丁香、迷迭香,各种香味交织在一起,让人鼻头作痒。 辰末时分,杨安玄和阴敦同乘牛车来到,离着大夏门尚有里许,前行的道路就被塞满,两人只得下车来。 人声鼎沸,杨安玄粗算了一下,足有四百多人。 两学前来参加聚会的就有二百人左右,加上京中五品以上的世家子弟,还有建康附近闻讯而来的士人亦不在少数,将大夏门外变成了热闹的市场。 阴敦精心修饰了一番,细葛巾束黑发,脸上薄薄敷了层香粉,身上穿着件白缎锦袍,在上面画了丛修竹,走动时有如竹枝摇曳,风流倜怅。 相比之下杨安玄的装扮便显得随意,同样葛巾束发,身上青袍,脸色显黑,但身姿挺拔,站在人群中有如劲松。 身上衣衫写字画画的不在少数,杨安玄心中暗笑,这些人都是有钱的主,也不怕下了水之后衣衫变成一团黑。 有宿卫军出大夏门,维持着秩序,督促士子们排行四行。头戴纱帽的宫中官员开始登录名册,注明姓名、家世等。 士子们录名后鱼贯而入,在太监的引导下进入华林园。 园中景致美不胜收,两旁栽种着银杏,金黄的落叶落在青石甬道上,有如黄金铺地。 这是内苑,众人不敢造次,便连说笑声也变小了许多,一个个边走边打量着园中美景。 走了半柱香功夫,来到一座大殿外,杨安玄抬头看向飞檐下悬挂的匾额,三个鎏金大字“延贤堂”。 太监让众人稍待,入内通禀。片刻功夫,出外高声宣旨,“万岁有旨,诸位才俊自行游玩,若有佳作交由给事中呈入堂来。” 延贤堂内八根木柱承重,通梁长达十余丈,栾栌重叠,跨度宏大,足可容纳百余人。 堂内高敞明亮,东西两面开着轩窗,轻纱帷帐飘垂于地,将大堂间隔成数个空间。 天子司马曜居中而坐,侧旁坐着太子司马德文和琅琊王司马德宗,下首是会稽王司马道子父子。 左右两侧是朝中大臣,王珣、谢琰、王国宝、孔安国、王爽、徐邈、车胤、庾弘之等数十人坐在席上,面前案几上摆着酒菜,边吃边聊,气氛轻松。 天子身后的帷帐有人影若隐若现,诸臣皆知晋陵公主带着宫女在其中,看来天子为晋陵公主择婿的传言非假。 尚书左仆射王珣和右仆射谢琰并坐一处,两家本是世代联姻的关系,王珣娶谢万之女为妻,谢安的女儿也嫁于其弟王珉。 后谢安鄙薄王氏兄弟为人,命女儿和侄女与两兄弟离婚,王谢两家由交恶成仇。谢安逝世,王珣出京前去吊丧,哭之甚恸,两家的关系才得以缓和。 王珣端起酒杯,轻语道:“万岁向吾问及晋陵公主的婚事,吾向万岁提及令郎谢混。” 说到儿子谢混,谢琰露出笑容,伸手举杯道:“多谢元琳公美言。” 两人各饮了一口,王珣看似无意地道:“鄱阳公主比晋陵公主小三岁,再有几年便也到了婚嫁的年纪。” 闻弦歌而知雅意,谢琰放下酒杯,答非所问地道:“琅琊王家,簪缨世胄,子弟如琳琅珠玉,让人羡慕啊。” 王珣会意,不再多言,举杯向对座的孔安国示意。 延贤堂外,诸士子洒满在园林之中。园中景物清新自然,活泼多变,山石、池水、花木相映成趣,毫无雕琢的匠气。 赏菊会,自然少不了菊花,大片的金黄、粉白、嫩绿盛放在林边、溪旁,士子们倘佯其间,赏玩风景。不过一个个目光游动,心思不宁,真心赏玩的没有几人。 旨意是九月三日颁布的,来参加赏菊会的士人们多数早准备好诗赋,阴敦便事先写了菊赋请杨安玄看过,其中有“缱绻旖旎,花姿飘逸;清丽素颜,晚香凝秀”的佳句。 杨安玄深知此次赏菊会不过是天子替选中的女婿谢混扬名罢了,他对晋陵公主一无所知,懒得去争这个风头得罪谢家人,背着手在园中四处游玩,落个清闲自在。 前来参加雅聚的士人中有少数亦知晓真像,比如王纯之。他和自家叔伯兄弟坐在临水的望风榭中,望着那些有如蜂蝶忙碌花中的士子,讥道:“这些人在做白日美梦,想着成为天子佳婿呢。” 王珣四子王孺方才十三岁,跟着族中兄弟进华林园来看热闹,手中折了根树枝正倚在栏杆处逗中池中游鱼,回转头来道:“纯之贤侄,你怎么不去作首诗试试?” 王孺比王纯之小六岁,按辈份却是叔父。王纯之冷笑道:“愚听叔父说过,天子多半相中了谢家的谢混那小子,何必前去自讨没趣呢。” 目光四瞟,看到水榭不远处的身影,认出那个背着手缓步而行的正是杨安玄。 想起在国子监讲堂被落了面子,王纯之咬牙怒道:“愚的仇家来了。” 座中六人皆为王氏子弟,祖辈是兄弟,连枝同气。几人都站起身,朝着杨安玄望来。 杨安玄也看清了水榭中的王纯之,微微一笑,并不在意,顾自背着手继续前行赏景。亭中王氏子勃然大怒,这小子是谁,分明不把王家放在眼中。 座中王欣年纪最长,问道:“纯之,此子何人?” “弘农杨安玄。”王纯之咬牙道:“此子在国子监讲堂轻漫愚,让愚在众人面前大失颜面。” “是那个写《送别》曲的杨小窗吗,看上去倒像个纠纠武夫。”王孺好奇地道。 弘农杨家子弟,次等门户,王欣放下心来,笑道:“纯之想如何出气?” 王纯之沉吟起来,事后他派人打听过杨安玄,吟诗作赋似乎是这小子的强项,骑马射箭也是好手,听说便连赌樗蒲都是高手。 目光瞟向池水,王纯之有了主意,低低地声音说了几句,带着兄弟们出了水榭朝杨安玄迎去。 栖花池足有亩许,里面植着荷花,夏天的时候莲叶田田,荷花飘香甚是美丽。时至秋日,残荷被太监剪去,露出锦鲤在水中游动生姿。 沿池青石甬道环绕,有数处水榭凉亭,池边植着垂柳,柳枝低垂倒映水中,偶尔引得游鱼跃起啄食,惊出道道涟漪。 栖花池离延贤堂较远,附近看不到什么人,王纯之六人将杨安玄围在中间。 杨安玄丝毫不惊,心中暗哂,莫非王纯之想动手打人,别看对方有五六人,还真不够自己一划拉。 王家兄弟将杨安玄围住,挡住旁人的目光,王纯之突然惨叫一声,踉跄着朝池中摔去,“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打人了”、“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王欣抓住杨安玄的衣襟,吼道:“君子动口不动手,竖子居然殴打我王氏族人,岂能与你善罢干休。” 杨安玄一愣,立即醒悟自己被王纯之等人陷害了。 听到吵闹声,四周的士子拥了过来,打听原由。 有人从池中捞出王纯之,池水不深,王纯之没事,不过浑身湿透,长衫往下滴水,下摆染了塘里的黑泥,看上去狼狈不堪。 王纯之用手指着杨安玄,哆哆嗦嗦地道:“杨安玄,你为何推吾下水,吾要天子面前告你行凶。” 见是王家子弟,旁边围观的人群情激愤,众口一辞地指责杨安玄,生怕错失了讨好的机会。 杨安玄暗道不好,众口铄金,自己百口莫辨。 等众人拉扯着杨安玄前往延贤堂,西面的假山上爬下来一个女童。 下面的宫女总算放下心来,道:“公主,快些回去吧,您要是摔了,奴婢等人性命可就不保了。” 那女娃撒腿朝延贤堂跑去,不走前门,直接从后殿入内。 丝幔帐中,后殿中坐了不少女子,女娃跑到一名豆蔻年华的女子面前叫了声“姐姐”。 那女子面容姣好,高髻上插着步摇,柔荑拿了块丝帕替女童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娇声责道:“鄱阳,莫要再乱跑了,瞧你这一头的汗。” 鄱阳公主嘻笑道:“父皇替姐姐择婿,奴当然要替姐姐去看看有没有出色的男儿。” 正中席上端坐的张美人笑问道:“鄱阳,你可瞧见了几个好男儿?” 未等鄱阳公主答话,前殿之中有声音禀报:“启奏万岁,外面有士子起了争斗,请万岁示下。” 鄱阳公主转着眼珠,笑道:“好戏来了。” 第九十一章巧计解危 四百余人的雅聚,争吵甚至打斗原在意料之中,只是此等小事焉用惊动圣驾。 侍中王爽见此人是门下省的令史,先行喝道:“糊涂,此等小事也来惊搅圣驾还不退下。” 那名令史有些犹豫,看了一眼左仆射王珣,会稽王司马道子心中一动,莫非争斗是王家人。 司马道子笑道:“万岁,闲坐无聊,不妨唤进来问问,哪方无理则罚作诗赋一首,作不出来罚酒一斗。” 此为雅事,司马曜笑道:“就依皇弟,将争斗之人宣上堂来。” 杨安玄随王纯之等人上得堂来,众人朝天子揖拜。 司马曜见王纯之像只落汤鸡,失笑道:“卿是何人?因何如此?” 堂上诸人有认出王家子弟的,车胤一眼看到杨安玄,心中暗恼,自己这个记名弟子才学出众,但惹是生非的本领也不弱于才学。 天子身后的帷帐,被掀起一角,一颗小脑袋探了出来,往堂中张望。 王纯之没见过天子,加上湿衣附体有些发冷,越发哆嗦地说不出完整话来,“微臣……王纯之,琅琊……” 王珣看到争执的一方是自家子弟,站起身躬身道:“万岁,这六人皆是我王家子弟。” 用手指了一下湿衣的王纯之,道:“此子是王操之之孙,晋安太守王宣之之子王纯之。” 司马曜看了一眼杨安玄,心中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子真是惹祸精,哪里有事都有他。 听到族中叔爷替自己分说,王纯之的胆气壮了些,尖声禀道:“微臣王纯之,告那杨安玄无故将微臣推入栖花池中,请万岁替微臣作主。” 帷帐后的小脑袋缩了回去,被姐姐拉回来的鄱阳公主愤愤地道:“那个王纯之在说谎,奴分明看到他自己跳进池去的。” 王欣、王孺等人七嘴八舌地诉说与杨安玄在甬道相遇,杨安玄无故将王玄之推进池中的情形。 杨安玄拱手而立,脑中却在思考着该如何辩明自身清白。王家人在君前陷害自己,若是应对不好,灾祸立至。 王珣怒形于色,若照子侄所说这杨安玄太过无礼,朝天子施礼道:“请万岁为我王家作主,严惩杨家竖子。” 司马曜好生不悦,这个杨安玄屡屡生事,枉朕还想栽培于他。此次赏菊会是朕为晋陵择婿,杨安玄居然对王家大打出手,搅乱雅会,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到天子脸色阴沉,车胤忙起身礼道:“万岁,兼听则明,且听听杨安玄如何说?” 司马曜面沉似水,冷声道:“杨安玄,你可知罪?” 杨安玄暗道不好,天子还未问明情况便先入为主地认为自己有罪,自己要倒霉。 强摄心神,躬身礼道:“万岁,微臣有两件事想问过王氏子弟,再请万岁定论。” 见司马曜点头,杨安玄又道:“请万岁先让王纯之换掉湿衣,以免受凉。” 司马曜的脸色缓和了些,此子能想到此点,还算良心未泯,示意侍从引着王纯之离堂换衣。 等王纯之离开,杨安玄面向剩下的五名王家子弟,道:“诸位说愚将王纯之推入水中,请问愚用的是手还是脚?” “手”、“你用的是脚”,回答杂乱。 王珣脸色一变,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子弟,殿中诸人立时明白,恐怕杨安玄推王纯之入水之事有假。 杨安玄又问道:“愚推的是王纯之的肩膀还是胸口?” 王氏子弟互望一眼,没有立刻回答,王欣知道不妙,抢先道:“是胸口。” “对,是胸口。”其他王氏子弟纷纷附和道。 “愚推得是王纯之的胸口,那么王纯之应该朝后跌倒才是,那么请问王纯之为何会向侧旁入水?”杨安玄逼问道。 王氏子弟哑口无言。 杨安玄转身对着天子揖礼道:“万岁,等王纯之换衣回转,再问问他便知事情真伪。” 司马曜微笑点头,没想到杨安玄有些急智,现在看来杨安玄是被王氏子弟污陷了。 王珣又气又恼,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杨安玄,坐回席中。 帷帐后侧着耳朵偷听的鄱阳公主缩回头去,兴奋地将杨安玄所说学说了一遍,笑道:“这个黑炭头好生聪明。” 王国宝目光森冷地看着堂中峙立的杨安玄,此子真如品评所说“才兼文武,堪称栋梁”,假以时日定会成为心腹之患,自己绝不能让他从容成长。 虽然与王珣关系不睦,但相比杨安玄这个祸害来说,王国宝决定帮王珣一把。 王国宝开口道:“万岁,事发突然,王氏子弟一时未看清也是可能的,臣看杨安玄是巧言如簧、文过饰非,王氏子弟总至于有意陷害杨安玄。” 王珣心中暗恼,王国宝这话暗藏着杀机,从字面看是指杨安玄在说谎,但细品下来则暗指自家子弟在陷害人,一箭双雕,用心歹毒。 王纯之梳头换衣入堂,还不知道事情发生了转变,看到王欣等人冲自己挤眉弄眼,不明所以。 司马曜扫了一眼脸色铁青的王珣,这是他的心腹重臣,大庭广众之下多少要顾及点王家颜面。 “小儿辈吵闹,莫要搅了赏菊雅兴。王昙亨,你可收到士子们的佳作,让乐师歌伎们且弹唱起来。”司马曜吩咐道。 方才换衣时,王纯之一直沉浸在报复杨安玄的快意中,自己要将杨安玄赶出国子监,讲堂之耻百倍还之,快哉快哉。 错愕地听到天子居然不再追问杨安玄,王纯之大失所望,忘乎所以地叫道:“万岁,请万岁为微臣作主,严惩杨安玄。” 王珣恨不能起身踢死这个族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天子分明有意替王家遮掩,这小子还要闹将起来。 司马道子笑问道:“王纯之,你说杨安玄推你下水,他用手还是脚推你,推你何处?” 王纯之道:“他用手推的愚肩头。” 王国宝笑着出言提醒道:“王纯之,你可记清楚了,不可信口胡说。” 这时,王纯之已看清自家兄弟的脸色,知道事情有了反复,灵光一现应道:“愚当时正与兄弟们说笑,没注意到杨安玄如何推愚下水。” 王珣伸手捋须,心想王纯之还没有蠢到家,事到如今只有一口咬定是杨安玄推他入水了。 帷帐后鄱阳公主气愤填膺,就想钻出来替杨安玄作证,被晋陵公主死死拉住,撅着嘴坐在席上咬着酥饼生闷气。 大堂上,杨安玄望着撒着无赖的王纯之笑道:“既然王兄这样说,愚倒是有一法可辨真伪。” 伸手从左手腕下取下慧远大师所送的佛珠,杨安玄将佛珠托在手中,道:“此佛珠乃东林寺慧远大师收愚为俗家弟子时所赠,佛珠跟随大师多年,已颇具灵通。” 座中诸人多数信佛,便连司马曜也动容道:“呈上来让朕看看。” 司马曜把玩了片刻,将佛珠递给身旁的司马道子,就这样佛珠足足在大堂诸人手中传看了一刻钟。 司马曜笑道:“慧远大师是佛门高僧,你能得大师收为俗家弟子实乃天大机缘,要善为珍惜。” 车胤捋着胡须忖道,自己这个记名弟子怎么喜欢到处拜师傅。杨小子可是块宝,可传老夫衣钵,老夫得找个借口早些将他收入门下,若被人夺了去,后悔可就晚了。 佛珠重回到杨安玄手中,杨安玄手捧佛珠道:“此佛珠得大师日夜捻数诵经,能辨人心中隐事,放之入密匣,伸手入匣握住,若是心存邪念佛珠便会炙伤其手。” 话音刚落,大堂内惊呼声四起,司马曜惊声道:“果真?” 杨安玄笑道:“一试便知。王纯之不是咬定愚推他入水吧,万岁不妨让他伸手入密匮持此佛珠,看是否会被炙伤。” “好,王纯之,你且持珠试试。”司马曜大感兴趣地道。 王纯之脸色惨白,他受家人影响信奉天师道,不过对佛教也信奉,心中有鬼越发不敢尝试。 杨安玄笑道:“万岁,佛珠需安放在木匣之中方能奏效。事先需先祈告,为显公平,愚将祈告词告之国子博士车公。愚与王纯之皆是国子生,车公为人刚正,必不会有所偏颇,让车公监督此事如何?” 司马曜点头答应道:“甚好。” 杨安玄走到车胤身边,伏低身子在车胤的耳边细语一阵。 车胤瞪大眼睛看了一眼杨安玄,道:“你可当真?既然如此,老夫依言行事。” 起身向天子行礼,行出堂外,过了片刻车胤手捧一个尺许见方的木匣进来,木匣上覆盖着锦缎。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王纯之身上,王纯之感到无形的压力,往后退了半步。 帷幔后探出颗小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堂中的情形。 车胤将密匣放在地上,围着密匣转了三圈,嘴中念念有词,等站定后对着王纯之道:“王纯之,你伸手入匣握住佛珠验证所说真假。” 看着四周投射而来的目光,王纯之知道无路可退,咬咬牙,探手入匣。 过了片刻,王纯之从锦缎中抽出手来,张开手向四周示意道:“愚的手丝毫无伤,说明愚没有说谎,杨安玄你还有何话说?” 车胤冷冷地骂了声“蠢货”,捧着木匣来到天子近前,揭开蒙在上面的锦缎。 司马曜往内一看,见里面放着不是佛珠,而是块赤红的朱砂碇。王纯之的手上没有丝毫红迹,说明他伸手入匣根本没有握东西。 王珣连忙离席拜倒,道:“臣家教不严,请万岁降罪。” 王国宝却阴阴地道:“杨安玄胆敢戏弄万岁,犯下欺君之罪,当斩。” 帷帐后的小脑袋受了惊,吓得缩了回去。 司马曜笑道:“小儿辈的玩闹,何必当真,让车卿严加管教便是。王卿请起回席。” 王珣拜了两拜,站起身来,转身回席的时候目光看向杨安玄,满是肃杀。 第九十二章秋后寒霜 王国宝的话让杨安玄暗叫不好,虽然此刻天子没有发作,但话语却在天子心中埋下粒有毒的种子,有些懊悔不该耍小聪明。 此事犯了忌讳,可大可小,全在天子一念之间。 杨安玄快步来到御座前拜倒,道:“微臣言语失仪,请万岁降罪。” 王国宝抓住机会不想放过杨安玄,躬身道:“万岁,杨安玄自入京来,行事轻薄,屡惹事端,今日更胆敢在大堂上欺君,不可轻饶。” 司马曜端起酒杯,沉吟不语,在心中衡量着轻重得失。 车胤怒道:“王中书令,言辞太过了吧。万岁都说是小儿辈的玩闹,你揪住不放,是何居心?” 王国宝虽然顾忌车胤的刚正声名,但此刻却不能松口,冷哼道:“车博士,听说杨安玄是你的记名弟子,莫非你因亲徇私。” 庾弘之见有机打压车胤,忙起身道:“万岁,杨安玄确有欺君之过,不可轻饶。” 帷幔后跑出个女童,叉着腰愤然道:“分明是王家人陷害杨安玄,你们不说那个陷害之人反倒要罚杨安玄,是何居心?” 童言无忌,却将众人戴着的面具剥下,露出丑陋的脸来。 司马曜无奈地喝斥道:“鄱阳,怎可无礼,还不退下。” 帷帐后跑出两名宫女,连拉带拖将愤愤不平的鄱阳公主拉进帐后。 司马道子哈哈笑道:“万岁,今日是赏菊雅会,杨安玄确有小过,就罚杨安玄做首新曲抵过,若是新曲不佳再罚不迟。” 司马曜本就想和稀泥,闻言点头道:“杨安玄,就依会稽王所言,你且做首新曲来,就以菊花为题。若是新曲不佳,休怪朕重责你。” 作为穿越人,杨安玄最不怕的便是作诗词了,想了想吟道:“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隐者篱边色,贤达宅里香。几时禁重露,实是怯残阳。愿泛金鹦鹉(1),升君白玉堂。” 这首诗清丽动人,尤其最后一句表达了为君所用的意思。司马曜笑道:“杨安玄,只要你忠君爱国,朕自然不会让你做个隐者。令宫中乐师将此诗谱成曲,让舞娘们歌唱起来。” 天子开颜,一场风波消散,杨安玄躬身出堂。 阴敦已经闻讯焦急地等在外面,见杨安玄出来,忙问道:“安玄,没事吧。” 杨安玄心中沉重,今日在延贤堂内得罪王家,给原本艰难的前程又增添了许多荆棘。 只是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忍让恐怕不能避祸。唯有亮出尖牙利爪,或能吓退那些心怀不轨之人。 阴敦见杨安玄摇头之后默然无语,只能静立在他身旁,心中暗自发急。 他方才遇到几名朋友,在一起谈笑,杨安玄独自在园中赏玩。哪知片刻功夫,就听人说杨安玄将琅琊王家的王纯之推入池中,被王家人拉着进延贤堂找天子评理去了。 杨安玄与王纯之之间的冲突阴敦清楚,八成是王纯之出言挑衅安玄才会出手,只是今日赏菊会在内苑举办,左仆射王珣就在堂中,安玄要岂能讨了好去。 大堂内丝竹声响起,歌女的唱声传出,“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 阴敦被歌声吸引,侧耳听了几句,但觉诗句清绮秀逸,托菊言志,孤傲中不乏进取之意,笑问道:“安玄,此诗可你所做?” 杨安玄点点头。阴敦放下心来,既然杨安玄所做的诗能在大堂内唱响,不用问已然没事了。 等杨安玄的菊诗唱过两遍,司马曜意犹未尽地问道:“王卿,堂外士子有何佳作,挑几篇出谱成曲唱来。” 王昙亨暗暗叫苦,收到的佳作倒有几篇,但与杨安玄的这篇菊花相比,相去甚远。 果然,几篇菊作唱罢,司马曜大摇其头,对着谢琰道:“谢卿,听闻汝子谢混善长诗赋,不知今日可来参会?” 谢琰起身应道:“禀万岁,犬子就在堂外。” 大堂之中多数人心知肚明,今日赏菊会其实是天子替晋陵主公择婿,相看谢琰之子谢混。 听到呼唤,谢混整理衣衫昂然迈步。 玉簪别黑发,面容光洁白皙,谢混的眼眸清亮如水,淡青色长袍,身姿挺拔、风姿俊美。 杨安玄和阴敦站在堂门边上,看到谢混也忍不住赞道:“都说谢混风华江左第一,果然名不虚传。” 阴敦有些自惭形秽,叹道:“如珠似玉,俊美异常。” 谢混从容入堂,来到司马曜身前揖礼。司马曜打量了一眼谢混,心中暗赞,真吾婿也。 帷帐后,悄悄地掀起一角,数双眼睛张望着谢混。 鄱阳公主轻声赞道:“唉呀,这小子真俊,奴方才出去看到的那些人都不如他。” 晋陵公主娇羞地露出一只眼向外张望,见谢混面容俊秀,举止文雅,心中满意,嘴角露出笑意,悄然放下帷幕。 简单地问了几句,司马曜笑道:“朕闻谢卿工于诗赋,今日可有好诗赋,且吟来。” 谢混道:“微臣偶得一篇《秋夜长》,请万岁鉴之。秋夜长兮虽欣长而悼速,送晨晖于西岭,迎夕景于东谷。夜既分而气高,风入林而伤绿,燕翩翩以辞宇,雁邕邕而南属。” 司马曜赞道:“深婉有味,清丽可喜。且唱将起来。” 晋陵公主侧耳倾听着大堂前高歌“……风入林而伤绿,燕翩翩以辞宇……”,嘴角不知不觉流露出甜美的笑意。 鄱阳公主转着小眼珠,心中想着,这首曲好像没有刚才那个黑个子写的好听,不过看姐姐的样子,是喜欢上这个俊小子了。 一曲歌罢,众人称善。不过有杨安玄的那首菊诗在前,谢混的这篇《秋夜长》难以出彩。 谢琰心中暗恼,今日天子相看混儿,却被杨安玄夺了头彩,这个兵家子,着实让人生厌。 司马曜对谢混很满意,下旨道:“赐谢琰美玉一块。” 事先有预备,有太监端出漆盘,黄色的丝帛上放着一块羊脂玉佩,谢琰伸手取过玉佩,伏地拜谢。 晋陵公主心中欢喜,知道父皇赐下美玉便是默订下这门亲事,得夫婿若谢琰,夫复何求,贴身的宫女轻声恭贺。 鄱阳公主歪着小脑瓜想着,今天自己看中的好男人有两人,一黑一白,似乎那黑的更有趣些。 谢混手捧美玉步入延贤堂,落在不少有心人眼中。事先知晓此事的王、谢子弟,纷纷围拢过来,欢声恭喜。 谢混生性孤高,不好交际,被众人围住,只是微笑相应,从容如故。 阴敦看到谢混手中所持的美玉,知道天子选中了他,怅然若失地叹道:“唯有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公主。” 身后传来讥语,有人冷声嘲道:“次等门户子弟,居然也敢心存妄想,真是白日做梦,让人发笑。” 一阵哄笑声传来,阴敦和杨安玄转身,看到刁云几人人抱腕立在阶边树下,一脸挑事的神情。 刁云与张希、袁胜等人前来参加赏菊会,事先隐约听闻此次雅会是天子为晋陵公主择婿。刁云自知自家家世不会被天子看中,索性与张希等人在园中乱逛,观赏景致。 得知杨安玄与王家子弟起了冲突,刁云兴冲冲地赶到延贤堂外看热闹。在他看来,杨安玄惹上王家是不自量力,等着倒霉吧。 哪知杨安玄平安地走出大堂,看来毫发无损,那些王家子弟倒有些垂头丧气,莫非姓杨的那小子赢了? 紧接着延贤堂中传出丝竹歌唱之声,不少士子围拢在四周倾听。 然后听到堂中召谢混觐见,刁云看着风神俊朗的谢混,心中暗酸,这小子生了一副好皮囊,八成会被天子看上。 等谢混手捧美玉出堂,王谢子弟上前恭贺,刁云恰巧听到阴敦的感慨,忍不住出声相讥。 杨安玄拉了一把阴敦,懒得与之发生争执,往旁边的甬道行去。 刁云眼珠一转,高声嚷道:“兵家子也敢觊觎公主,真是让人发笑。” 谢混等人听到嚷声,转头望来,恰巧看到杨安玄拉着阴敦离去的背影。 来之前,谢混已知今日天子会召见他,为晋陵公主择婿。 得天子赏赐玉佩,谢混心中欢喜,他听闻晋陵公主贤淑美貌,诚为佳偶。 听到有人觊觎公主,谢混皱起眉头,满心不快地问道:“这两人是谁?” 王欣等人就在谢混身边。闻言王欣道:“左侧那人是弘农杨安玄,此人诡计多端,心狠手辣。” 谢混在堂外见王纯之浑身湿透,听闻是被杨安玄推入池中,不知为何天子并未怪责。心中不快,冷哼了一声。 ………… 九月十三日,太史令严可奏报,长星见自须女,至于哭星。 长星现,不利于君王。须女星主贱,哭星主死丧,大凶。司马曜勃然色变,拂袖退朝,群臣面面相覤,心中忐忑。 华林园,清暑殿,司马曜从午时饮至变得亥时,已然酩酊大醉。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推开太监的扶持,司马曜走到殿门前,望着空中的长星,举杯祝道:“长星,劝汝一杯酒,自古何有百岁天子耶?” 狂笑着将杯中酒饮尽,将手中金杯掷地,司马曜吼道:“奏《送别》曲,朕要做长夜之饮,送别长星。” 在歌伎一遍又一遍的歌声里,司马曜终于进入醉梦中。 ………… 进入十月,天气变寒,北风在殿宇间呼啸穿行,乌云沉沉地如同压在翘脊之上。 天子心绪不佳,朝堂变得如同殿外一样阴冷压抑。一连数日,有朝臣说错了话,被天子迁怒丢官罢职。 “自八月以来,燕国与代国数次交战,互有胜负。代主拓跋珪遣使向秦国救援,秦主姚兴派镇东将军杨佛嵩率兵援助代国。”五兵尚书杜含通禀着北地战情。 司马曜阴沉着脸,道:“那个杨佛嵩是不是以前的那个护氐校尉?” 王国宝抢先道:“万岁圣明,杨佛嵩正是太元十八年投奔秦国的护氐校尉,时任河南太守杨佺期追击不利,损兵折将,南阳太守赵睦因之身亡。” 以前王宝国攻击杨佺期时,尚书左仆射王珣会出言相驳,赏菊会杨安玄与王氏子弟生隙,王珣迁怒于杨家,止口不言。 王国宝见无人出声,越发慷慨激昂地道:“杨佺期纵虎归山,遗祸甚大,不能不加以惩戒。” 司马曜怒哼一声,道:“着五兵部行文严斥。” 朝堂之上众臣缄默,中书侍郎徐邈暗叹一声,低头不语。 第九十三章应变之策 从阴友齐口中得知朝堂上的情形,杨安玄感受到彻骨的寒意,这个冬天对杨家会分外地寒冷。 握紧手中茶杯,杯身传来丝丝暖意,杨安玄竭力沉下心来,思索着眼下困境。 起因是父亲任新野太守夺了王绪的机缘,致使杨王两家交恶,赏菊会自己与琅琊王家又起冲突,导致朝堂之上王珣不再替杨家说话。 但真正的原因却是长星现,天子心生恐惧,惊惶之下迁怒于人,听阴友齐讲这些天来有好几位官员丢官罢职,可见一斑。 解铃还须系铃人,唯有解开司马曜的心结,才能化解这场针对杨家的危机。 朝堂之上能说得上话的唯有中书侍郎徐邈,徐邈虽是正人君子,但自身根基浅薄、依仗天子信宠方能立身,所以行事谨慎不会与王国宝等人正面冲突。 车胤是国子博士、临湘侯,常朝不会出现在东堂之上,也帮不上忙。 求人不如自救,杨安玄轻轻地饮了口茶,目光望向对面的阴友齐,道:“阴伯父,长星现空主兵灾,抵达哭星主死丧,如今燕国与代国交战,死伤惨重,你说长星现会不会是因此事?” 阴友齐心头一动,沉吟思索,这段时间朝堂上的压抑来自何处,众人都心知肚明。 长星现天子不安,若按杨安玄的这个说法,便将长星出现的原因推到了燕代之战上了。 心存侥幸的人会抓住稻草自救,天子得知此说法肯定会大加赞赏,阴友齐慢慢地梳理着胡须,盘算着上疏的利害得失。 “天子信佛,若是奏明天子请佛寺为天下苍生祈福,消弥兵祸,天子定会欣然同意。”杨安玄眼中闪过精芒,炯炯地注视着阴友齐道。 “妙。”阴友齐脱口赞道。 此子得知朝堂之上众臣针对杨家,片刻功夫就想出了破解之法,将天子心意揣磨得明明白白,便是自己在宦海浮沉十余载,也不如他心思转得快。 阴友齐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儿子阴敦,轻叹道:“安玄才思敏捷,将来成就不可限量,敦儿要与安玄多亲多近。” 阴敦会意,笑道:“说来惭愧,愚兄已是弱冠年岁,长安玄三岁,才学却远不如安玄,还望安玄将来能多多指教。” ………… 十月八日,太子中庶子阴友齐上《奏请祈福消灾疏》。 司马曜揽奏大喜,道:“阴卿称长星乃燕、代两国兵灾所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让朕下旨请佛门做法事为燕、代两国百姓祈福消灾,诸卿以为如何?” 这些天天子阴沉着脸,众人小心谨慎唯恐触怒天子招来大祸,好不容易看到天子露出笑颜,哪个会去说不好,纷纷出言附和。 司马曜下旨,“诏令建康佛寺高僧升座,宣讲佛法七日,祈求天下平安,皇祚永延,天下臣民可前去观礼。” 建康城内寺庙林立,多达百余,著名的有道场寺、皇泰寺、中兴寺、瓦棺寺、鸡鸣寺、简静寺、庄严寺等等,僧尼数以万计。 这些寺院或为天子敕造,或为世家兴建,还有高僧募化,百姓筹建,建筑金碧辉煌,壁画光彩夺目,雕塑精美生动。梵刹林立,释子成行;钟磬之声,不绝于耳。 建康城内,上至天子公卿,下至普通百姓,无不信奉佛教,佛门高僧升座讲经,便是天子也会亲临听讲,布施无数。 京都高僧无数,觉贤(佛陀跋陀罗)、法显、慧观、慧严、慧静等都是有德高僧,座下弟子众多,建康为南方佛教的中心。 司马曜信佛,在宫中立精舍,引诸沙门与居之。像简静寺尼僧支妙音,出入宫庭,与天子论经讲法,插手政事,王国宝、殷仲堪的任职都与其有关。 杨安玄走在秦淮河边的街道,鼻中隐约有有檀香飘荡,随时看到身着海青纳衣的僧侣,路上行人纷纷合十礼拜,无人知晓这场佛门盛事的背后是他在暗中推动。 河中一艘小船摇过,“欸乃”的浆声伴随着“鲜鱼、活虾、大蟹”的叫卖声,在河面上飘荡。 杨安玄站住脚,看着眼前平静安宁的场景,烈火烹油,谁人知道一场大变即将到来。 昨日收到父亲的来信。信中流露出烦闷,尚书省五兵部对堂邑军政横加指责,石头城的驻军对他的军令阳奉阴违,中书省行文朝庭用度增大,堂邑郡税赋加增一成…… 杨安玄轻叹了一声,自己成功地转移了天子的注意力,但是尚书省、中书省对杨家的逼迫却没有放松,风雨欲来啊。 手拍石栏,杨安玄目中闪过狠意。既然如此,自己索性在火上再浇一把油,看看能否从火中取粟,乱世行事,怎能循规蹈矩。 叫过身旁张锋,在他耳边交待数句,张锋面色沉重,点头离去。 数天后,街头巷尾玩闹的儿童传唱开童谣,“燕代争,长星现;燕高飞,委与鬼;天下乱,参与合。” 校事监察吏民,京中出现童谣,童谣是谶语,这可是大事,校事不敢耽误即刻报入宫中。 司马曜看到这十八字,先是松了口气,前六个字把长星现归于燕代之争,这让他惴惴不安的心又平复了些。后面十二个字不知何意,司马曜诏众臣商议。 王珣皱起眉头道:“这谶语显然说的是燕代两国相争之事,参与合是验证相合之意,燕高飞莫非指的是燕国获胜,代国委与鬼。依臣看来,此谶语是指燕代相争燕国胜。” “左仆射言之有理。”五兵尚书杜含附和道:“燕军素来骁勇,慕容垂吞并慕容永后,又得精兵十余万,实力大增。此次派太子慕容宝率八万精骑伐代,开战以来,代国节节后退,并非燕国之乱,此谶语正如左仆射所说,预示着代国败亡,委与鬼。” 孔安国拈着胡须摇头晃脑地道:“这委与鬼,合同魏字,代主称魏王,这燕高飞,委与鬼是何意,费思量。” 谯王司马尚之摇头道:“若是慕容垂亲自率军,燕国获胜的机率更大。可是慕容宝远不及其父,臣看代国节节退后,用的是诱敌深入,拖而不打之略,要知道北地天气渐寒,燕军准备御冬的辎重转运困难,而且慕容垂年岁已大,听闻有病在身,一旦生变,燕军没有战心,依臣看倒是燕国失败的可能性大些。” 众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司马曜见司马道子含笑不语,问道:“会稽王,你认为燕代之争,谁能取胜?” 司马道子拂动麈尘,好整以暇地笑道:“万岁命京中佛寺宣读佛法,祈求天下太平,现已近尾声,何不让佛门高僧解读谶语,以论高下。等事后万岁再向佛寺赏赐布施,圆了此场功德。” 司马曜喜道:“皇弟所言甚是,将谶语书在黄帛上,送与京中佛寺,请高僧解谶。” 天子请高僧解谶的消息很快流传开来,赌坊之中开出盘口,押燕国胜一赔一点二,押代国胜一赔一点五。 司马曜巴不得世人皆知,这长星现是因燕代争而起,与自己无关,暗中让人推波助澜。 这两日杨安玄在国子学吃罢午饭便早早归家,听张锋将市井中听来的消息告诉他。 童谣是他让张锋传出去的,杨安玄让张锋化装成红发黄脸少年,远赴丹阳郡教与巷边儿童。 杨安玄的目的就是想把事情闹大,在乱中寻机。朝庭让高僧解谶,赌坊为燕代两国输赢设赌,便是得来的结果。 让张锋退下,杨安玄在屋中苦思。 赌坊设赌于他而言是赢钱的机会,他手中有四百多金,押代胜一赔二点三,除去赌场的抽头能得五六百金。 能在京中开赌场的多是权贵,赌场输了钱,肯定要追查押赌的是何人,自己要小心在意,别露了馅,被人记恨。 杨安玄眼中露出狠意,明日让张锋去打听打听,两个王家是不是开设了赌场,以王国宝的心性,赌场这样赚钱的生意,一定不肯放过。 这小子想致自己于死地,不趁机狠咬他一口,难消心头之恨。 二百多两金子对太原王家来说不算什么,杨安玄盘算着如何才能多筹些钱,让太原王家赔个伤筋动骨。 自家族中应该能拿出几百两金子,不过父亲是否会听自己的建议还在两说,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是穿越人,对结果一清二楚吧。 还有阴家,阴家不像杨家养着族军花费巨大,估摸阴友齐能动用数百两金,自己如何劝说他押代国获胜。 阴友齐老谋深算,做事谨慎,在京中经营有年,自己索性取了钱让他派人替自己押注,这样不会引人注意。 至于像陶平、甘越这样的朋友是不能说的,张衷虽然是性情中人,但交往尚浅,还是看看再说。 盘算好赌坊之事,杨安玄开始考虑天子请佛门高僧解谶之事。司马曜是典型的不问苍生问鬼神,天下百姓的死活哪会放在这位天子心上。 有过穿越的经历,杨安玄对于佛道生出敬畏心。先是拜慧远大师为师,接着在瓦棺寺结缘,虽然存了功利心,但未尝不是与佛有缘。 说起来自家舍了两万钱在佛前点了长明灯,也该去亲手添添香油了。 杨安玄打定主意,明日前去瓦棺寺拜佛,若是得见慧静大师,便与他说说燕代之事,将善缘结得深一些。 第九十四章随缘施为 大雄宝殿,无量寿佛(阿弥陀佛)高达丈六(1),眉目修长、面容慈和,睿目向下俯视,手施禅定印,结跏趺坐于莲座之上。 佛像前香案上点着数排长明灯,灯是智慧之意,照破暗冥愚痴,开众生智慧;又示佛法之光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拜完佛像,杨安玄起身从沙弥手中接过长腰油罐,在知客僧法严的指点下找到自己的长明灯。 他所点的长明灯在香案右下角,杨安玄提着长腰油罐往莲花灯盏缓缓注入香油,灯光如豆,映在眼中却安祥静谧。 等杨安玄把油罐交还,法严微笑道:“贫僧每日都让沙弥专为檀越的灯中添油,照看仔细。” 杨安玄心中暗笑,佛前长明灯有专人照看添油,哪会专门照看自己,法严这样说无法是讨要香资罢了。 “多谢大师费心,杨某向佛祖奉上两万钱香资,作为弘法之用。”杨安玄笑道。 法严双掌合十为礼,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檀越一心向佛,佛祖定然护佑。” 七日的弘法大会刚过去,瓦棺寺作为京中有名的寺庙,慧静大师亲自登坛讲《大般涅槃经》,引得京中士族、百姓纷前来听讲、布施。 东侧的围墙在弘法大会前新刷了一遍,大会过后墙上写满了颂佛的诗句和偈语,杨安玄背着手边走边看。 杨安玄见自己题偈语的地方围着数人观看,法严笑道:“杨檀越这首偈语,引得无数信众称赞抄录,皆称檀越大智慧。便连道场寺、皇泰寺的师兄弟们都特意前来观看。” 法严言语中透着得意,杨安玄的这首偈语让瓦棺寺在京中诸寺中风光了一把。 “大师,慧静大师可有闲暇,杨某想拜见大师,请大师指点迷津。”杨安玄道出此来的主要目的。 法严面露难色,道:“师兄连日登坛说法,有些疲惫,吩咐不见外客了。” 想到杨安玄布施的两万香火钱,法严又道:“请杨檀越到客舍暂坐,贫僧派人前去问一声,看看师兄是否得便。” 茶水刚喝了几口,沙弥进来禀报,大师正在静坐参禅,不便见客。 杨安玄有些失落,便是无缘了。 看到客舍靠窗的案上有纸笔,杨安玄起身来到案边,提笔写下“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法严站在旁侧观看,叹道:“此偈大彻大悟,无色无相,万物皆空,杨檀越对佛门经义的理解,非贫僧所能及也。觉空,将此偈语送给你师傅,请他看看。” 瓦棺寺占地很广,足有十余亩。后院是数个回字形的院落组成的僧舍,有门洞相通,与前面的热闹相比,显得洁净安静。 慧静大师所住的寮房在东北角,与其他僧人的住处毫无区别,房内一张杂木所制的矮榻,上面放着打着补丁的被褥,叠放整齐。 门侧开着窗,窗下有案几,上面有盏油灯,还有几卷经书。屋中间摆放着数个蒲团,墙上挂了张佛像,慧静大师面对佛像背门而坐,轻声诵经。 觉空不敢惊扰,等慧静大师诵罢,才上前施礼道:“法严师叔送来张偈语请师傅看看,是那个写‘莫使惹尘埃’的杨檀越所写。” 慧静接过纸,反复看了两遍,叹道:“杨檀越深具佛根,可惜不能遁入空门光大佛门,甚憾。” 觉空在一旁道:“杨檀越这首偈语比起上首更进一步,直指本心,无物无我。” 慧能再读了一遍偈语,在心中与上首偈语比较了一番,道:“两首偈语各有高下,一为见心一个见性,尔等修行禀直本心,不可生出虚妄。” 觉空合十应是。 “那位杨檀越还有客舍吗?”慧能沉吟片刻,问道。 “在,还在等师傅答复。”觉空恭声道。 有这首偈语在,不能不见。慧能道:“你去请杨檀越来此相见吧。” 觉空转身离去,慧能站起身来到寮房门前迎候。 他不想见杨安玄,是因为上次见时发现此子血煞之气。佛门主张不杀生,慧静不想多与杨安玄发生瓜葛,结下因果。 有些因果,越想挣脱,纠缠越紧,随缘吧。 只是佛门虽是清静地,仍免不了人间烟火味。 前两日天子派人送来黄帛,帛上书着十八字谶语,言明请寺中帮天子解谶,判断燕代交战的胜负。 慧能露出苦笑,当今世界,佛法昌盛,但争战不休,人间并非净土。 看着雄纠纠迈步而来的杨安玄,慧能心中一动,佛门亦有金刚护法,杨安玄深通佛理,莫不是佛祖派来拯救苍生的护法。 见礼,入室,奉茶。 慧静指了指放在身旁的偈语道:“杨檀越两首偈语,直指修行的本心本性,老衲想将这两偈语刻在石壁之上,供人揣摩思量。” 瓦棺寺是京中名寺,每日前来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有人不远千里前来观摩顾恺子所画的《维摩诘示疾图》,若将这两首偈语刻在石壁之上,其影响不下于《维摩诘示疾图》。 杨安玄有意借瓦棺寺扬名,此事正是求之不得,合十礼道:“多谢大师厚爱。” 慧能摇摇头道:“此事有益于佛门,是老衲多谢杨檀越厚爱才是。这两首偈语将和顾檀越的《维摩诘示疾图》一样,可成为瓦棺寺镇寺之宝。” 杨安玄饮了一口茶,茶是五净心茶。放下茶杯,杨安玄道:“此茶为‘五净心茶’,慧远大师称饮此茶可净心悟禅,小子近来忧思难安,想请大师解惑。” 慧能淡然语道:“檀越夙具慧根,所写偈语中便有‘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杨檀越并非出家人,心中牵念红尘,自然免不了杂念,勤加修持便是。若檀越能随老僧剃度,定能放下烦恼,超脱红尘,再无烦恼。” 杨安玄苦笑摇头,这位慧能大师倒是见缝插针,抓住机会便劝说自己出家,这可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慧能大师见杨安玄摇头,轻叹道:“汝既知佛性清净,明镜非台,如何能从老僧这里求得心安?” 这场针对自己和杨家的风波起自两王,杨安玄知道与两王之间的仇怨难以化解,唯有找寻有力的臂助抗衡。 能与两王相抗的是谢家,听阴敦提取,赏菊会上刁云出言挑拔,谢混认为他觊觎晋陵公主,恐怕谢家也对他心有不满。 除去王谢两家,便只有皇家了。天子司马曜身处深宫,自己不过是国子生,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会稽王司马道子见过一面,似乎对自己的印象不错。只是想抱司马道子的粗腿,也不得其门而入。王府门前每天车马成行,都是等着会稽王召见的人,哪轮得到自己。 司马道子信奉佛教,时常请慧能大师入王府讲经。此次弘法大会司马道子曾到瓦棺寺,听慧能大师讲《大般涅槃经》,布施寺中五十万钱。 杨安玄来瓦棺寺求见慧能大师的目的,就是想寻机借助大师这块敲门砖,找机会接近会稽王。 几句话相谈下来,杨安玄知道慧能大师是得道高僧,不是支妙音那种借着佛门外衣出入朝堂谋求私利的人。 能将两首偈语刻于瓦棺寺石壁已是大收获,得陇何望蜀,杨安玄欠身一礼,起身欲告辞。 慧静大师笑道:“杨檀越且慢。老衲听闻你曾乔装深入燕境,见过燕主慕容垂。前日天子派人送来谶语,让老衲解谶,询问燕代之战谁将获胜。杨檀越亲历战场,想来对两国军事比老衲要了解得很,老衲想请教一下杨檀越。” 散播童谣的目的可不是为了从赌坊捞钱,杨安玄推测童谣会在京中引发轩然大波,天子会关心燕代两国交战的结果。 作为亲往燕境查探军情的当事人,杨安玄以为天子或朝臣们或许会想起他,向他探听燕代两国的虚实。这样他便能顺理成章地出现在天子面前,让针对他和杨家的人有所顾忌。 事情猜到了开头,却没料到询问的不是天子和朝臣,而是瓦棺寺的老僧。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自己乃至杨家在天子、会稽王、王谢家这样的顶级门阀眼中不过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在利益交换时多半属于可以牺牲的位置,唯有表现出自己和杨家的能力、价值,才会让针对的人有所顾忌,才会让天子不轻易舍弃杨家。 因此,自己关于代胜燕败的推断要被天子所知,自己不能觐见天子,只有借助慧静大师了。 细细地将燕代两国的情形分析了一遍,杨安玄的结论与谯王司马尚之相同,别看燕国目前占据优势,但代国其实在诱敌深入,等待燕军生变之时。 “此战,代国必胜。”杨安玄眉宇轩动,斩钉截铁地道。 慧静大师未置可否,微笑道:“多谢杨檀越为老衲解惑。” 该说的话已说完,杨安玄起身告辞。法严亲送杨安玄出寺,回到慧静的住处,见师兄正在挥笔解谶,纸上的内容正是杨安玄所说,最后得出结论代国胜。 等慧静搁笔,法严迟疑着开口道:“师兄,解谶一事天子甚为重视,仅凭杨檀越所说师兄作下断语,是否有些轻率。寺中有不少信徒是中军将领,师兄何不听听他们怎么看?” 慧静摇摇头道:“师弟着相了,解谶本是儿戏,何必放在心上。天子重视与否,与吾等修行何干?既然老僧问了杨檀越,杨檀越又给了答案,此事便到此为止。” 指了指那张解谶,慧静道:“你将这张解谶和天子送来的谶语一并派人送往会稽王府。” 法严点头应是,伸手取了解谶,又从案边取出黄帛所书的谶语,小心地捧在手中。 慧静看了看案上的偈语,轻叹道:“杨檀越的这两首偈诗刻壁之事你放在心上。这两首偈语让本寺与杨檀越深结因果,怕是将来因之多事矣。” 第九十五章一掷千金 司马曜命京中各寺高僧解谶,结果先报与会稽王,等司马道子归总之后再奏与天子。 这两日京中各寺解谶的结果陆续送来,司马道子召来谯王司马尚之,一起评议解谶的结果。 司马尚之是骠骑将军、会稽王府的咨议参军,他的先祖司马进是司马懿的六弟,他这一系世代封为谯王。 送来的解谶有三十多份,八成都是猜测燕军获胜。司马道子笑道:“道场寺觉贤大师也认为谶语中‘燕高飞’是指燕军获胜之意,看来你说的代国胜没多少人赞同。” 司马尚之将解谶中认为代国胜的集中在一起,一张张细细翻看着。 那些解谶多数是从十八个字的表面意思分析,有说燕本低飞之物,谶语言其高飞,非本性也,所以燕高飞则败;有说委与鬼合成魏,主代魏胜。 司马尚之暗暗摇头,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雕文琢字的解说不过街头算卦的手段,这些解谶其实就是赌坊中押胜负。 “咦”,司马尚之拿着一张解谶眼神一亮,这张解谶给出的注释与他的看法大致相同,认为代国在诱敌深入,燕军战线过长,补给不便,天气转寒,国中不稳等诸多因素必将导至燕国落败。 看了看封箴上书名,“瓦棺寺慧能”。司马尚之喜形于色地将解谶递给司马道子,笑道:“瓦棺寺慧能大师真知卓见,与愚的看法相同。” 司马道子接过来看了一眼,道:“慧能大师确实是得道高僧,吾与大师辩经受益良多。不过据吾所知,大师久在京中,为何能和尚之一样对燕代两国如此了解,莫非真是佛祖开示不成?” ………… 十月底,袁氏带着杨湫、杨漓两姐妹来到建康,把杨安玄叫到内室,取出红木匣。 红木匣打开,里面金灿灿耀眼。袁氏道:“这里是四百两金,你父亲让娘带给你。临行交待,这些金是族中多年积攒,你要谨慎行事。” 京中赌坊开盘赌燕代输赢,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有说道场寺高僧推断燕国胜,有说瓦棺寺慧能大师认为代国胜,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讲看到简静寺的尼僧在玉介坊押了二百两金赌燕国胜。 从北地来的商贩成了京中座上客,赌坊的比率随着传言不断波动着,大的方向是押燕胜的赔率维持在一赔一点五左右,而押代国胜的已经升至一赔二点四了。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整个建康为之疯狂,公卿士族、贩夫走卒无不前往赌坊中下注,便连往来的客商得了货款也纷纷前来下注。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无不是谈论燕代两国输赢之事,互相交流着小道消息。 杨安玄收好红木匣,盘算着加上自己手中四百五十金,可以动用的金子达到八百五十两,按一赔二点三计算,可得金一千九百五十五两,扣除本钱获利一千一百零五两,除去赌场五分本金抽头四十二两半,能赢得一千零六十二两半金。 在杨安玄心中,知道这是稳赢的生意,于是笑问道:“娘亲可有体己,不妨也拿出来押一押。” 袁氏有些犹豫,她身边确实有四十余两金子,是她多年积攒下来的,想着补贴儿女所用,并没有带在身边。 长子安深在襄阳纳妾,暗中向她陆续索要了十余两金,安玄有本事,是不用自己补给的,剩下的这些钱要替湫儿添置些嫁妆。 杨湫倒是很捧场,端出她的宝贝匣子,倒出一堆铜钱,里面还有两枚金钱和两许碎金,那两枚金钱还是杨安玄过年给她的厌胜钱。 从袁氏嘴中得知三哥让族中出金押注,杨湫来的时候便收张兰将她的钱匣捎上。 小财迷一本正经地道:“三哥,这里面有三两六钱金,一千零四十二枚钱,湫儿都给你了,你可不能输了。” 杨安玄一笑,道:“好了,你先收好,三哥记下了,若是输了不要你的,赢了把赢得给你。” 杨湫欢天喜地地把钱重新装回木匣,笑道:“三哥最好了。娘,你还犹豫什么,三哥包赢呢。” 杨安玄笑笑,他哪真会要娘和湫儿的钱,不过是找借口给她们补贴些家用。 袁氏明白儿子的心意,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娘有四十三两金,可是没有随身带来,要不玄儿先替娘垫上。” 杨湫这段时间与杨漓相处得不错,顺口道:“还有漓姐呢,等下湫儿问问她能押多少钱?” 杨漓与阴慧珍同岁,差不多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董氏虽然得宠,但毕竟是妾室,估计手中体己不多,杨安玄想着替自己这个妹子也添点妆。 等到阴友齐休沐,杨安玄携了八百五十两金来到阴府。 道明来意后,杨安玄道:“愚推测代国将胜,所以想请阴公替愚在赌坊押注。” 看到近千两黄金,阴友齐捋着胡须没有做声,杨安玄既然认定代国会胜,大可自去赌坊押注,为何要给自己之手。 杨安玄接下来的话给出了答案,“阴伯父,小侄这些金子要押注在平金坊。” 阴友齐不解地问道:“为何要专押平金坊?” 虽然平金坊是建康城内四大赌坊之一,但杨安玄点明要押在此处还是让阴友齐感觉有些奇怪。 杨安玄微笑道:“平金坊是中书令王国宝所开。” 阴友齐立时明白了,这段时间朝中以中书令王国宝为首,对弘家杨家明里暗里地打压,左仆射王珣坐看其成,杨佺期在堂邑的日子不好过,看来杨安玄是想借机咬王国宝一口。 “小侄在京中没有根基,若是在平金坊押注获胜,难免遭人记恨,所以想请阴伯父派人暗中下注,不让平金坊知晓下注的是愚。” 看着杨安玄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阴友齐怦然心动,他知道赌坊中押代国胜的赔率是一赔二点三,甚至更多,若是真如杨安玄所说代国能获胜,倒是个发大财的机会。 从阴府出来,杨安玄骑马缓缓地走过街市,一双身着褐衣的夫妇从马前经过,话语传入杨安玄的耳中。 “……当家的,你再思量一下。这三百六十文可是咱们辛苦几年攒下的,若是输了过年可怎么办?” “妇道人家,啰嗦什么,你没听刘胖子说押燕国准胜,他把房子都抵押了。等赢了钱扯块布,给你和娃过年做件新衣服。” 话语一飘而过,杨安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场他暗中推动的风波不知会使多少人家破人亡,只是为解自家困局,也顾不上其他了。 等杨安玄走后,阴友齐看着摆放在案上的两匣金子沉吟了半天,杨安玄以往的表现给了他莫大的信心,阴友齐决定大赌一把。 阴友齐把府中典计阴范叫来,两人商议了半天。府中所有的钱包括族中做生意的钱都尽量取出,凑了五百七十两。 这样大笔的钱押注要很小心,掏钱给赌坊的时候赌坊开心,要从赌坊取出赢来的钱就要生隙,甚至结下仇怨。 阴友齐吩咐阴范通过族中不同的人分别到赌坊中下注,杨安玄的那八百五十金,被不同的人分成十余批下注在平金坊。 阴家的钱没有押在平金坊,而是分散地押在京中七八个赌坊上,这样更不引人注目。 ………… 西堂,司马曜心不在焉地翻看着会稽王奏报的结果,燕代两国谁胜谁负,他其实并不在意。 这谶语的出现,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把世人对长星现的关注转移到燕代两国相争的赌注上。 丢开手中的奏折,司马曜笑道:“看来多数人认为燕国将胜。燕国若胜,实力更增,皇弟督内外军事,要下令命各青衮豫雍荆等州训练新军,修缮城池,加紧戒备。” 司马道子明白天子的心思,道:“朝庭去年才与燕国签订盟约,边关互市往来密切,谍报上奏边境燕国并未驻扎大军,燕国在全力筹措与代国一战,应该数年之内无忧。数年之后,等慕容垂逝去,新主登基需安定国内,臣以为燕国五六年内应该不会南向。” 司马曜点点头,两人谁也没有想过要提兵勒马,挥师北上。 “太子中庶人阴友齐所奏甚合朕意,吏部对官员考绩时不妨列为上上,明年酬情升迁。”司马曜对阴友齐心存感激,正是阴友齐的《奏请祈福消灾疏》将他从长星之灾中解脱出来。 司马道子点头,笑道:“阴友齐出身新野阴家,说起来阴家在东汉时出了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光烈皇后阴丽华。” 司马曜来了兴致,道:“当年光武帝曾言‘仕官当为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阴家女子以秀丽而闻名,不知时下阴家可有出色的女子否?” 司马道子将奏章归置整齐,道:“臣听闻太子选妃,阴友齐有一女应选。” “喔”,司马曜对身旁的太监道:“前去东宫取阴友齐之女的画像来,朕要一观。” 正事说完,摆上酒席,兄弟两人边喝边说些闲话。 功夫不大,阴慧珍的两张小像取来,侍女展开,司马曜探头一看,惊呼道:“国色天香,阴家果然出美人。” 看到踏雪寻梅图上题着“雪输三分白,梅逊一段香”,司马曜悠然神往地道:“此女若果如画中所绘,诚为德宗良配也。” ………… 青溪,王国宝住处,管事王全正在汇报平金坊押注的情况。 “……共收得赌资三千四百一十七万六千四百余钱,五分抽头可得一百七十万钱左右。押燕胜者约二千一百六十万钱,赔率一点五,若燕胜赌坊吃进押代胜的一千二百六十万钱,赔付一千零八十万钱,轧差可得一百八十万钱,加上抽头一百七十万钱,可得钱三百五十万左右。得利交税一成三十五万钱,可纯得钱三百一十五万左右。” 王国宝面露喜色,三百五十万钱,将近自家所有生意合起来的一年盈利的五分之一了。家中一年所得近两千万,真正分到手中的也不过六七百万钱,平金坊是自己的私产,这三百多万钱能实打实地入手。 “押代胜一千二百六十万钱,赔率已涨至二点六,若代胜则需赔付二千零一十六万钱,得押燕胜者二千一百六十万钱,轧差仅得一百四十四万钱,加上抽头一百七十万钱,预计可得钱三百一十四万钱,扣去税赋得钱二百八十万钱左右。” 杨安玄以为押重金在平金坊,能从王家咬下一块肉来,却不知羊毛出在羊身上,无论谁赢,平金坊都能从中得利数百万钱。 第九十六章一曲难求 十一月七日,国子学外来了访客,表兄袁涛。 那日在会稽王府杨安玄得知魏郡(1)太守赵牙会召袁涛为属吏,让他帮着编写《梁祝》之曲词。 回去后杨安玄给袁涛寄去了一信,告诉他这个喜讯。算算时日已有三月,按说袁涛十月就该来京城了。 “愚兄八月初收到安玄你的来信,简直不敢相信《梁祝》居然传至了京城,还会惊动会稽王,说来真真要谢过安玄你了。” 袁涛满面笑容地跟在杨安玄身后走进国子学,满是兴奋地打量着国子学内的风景,一边解说着。 年初时,袁涛带着《梁祝》的某个章回参加了几次聚会,词文雅丽,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按照杨安玄所说,袁涛没有将整书拿出,而是挑了其中的卜卦求学、十八相送、梁祝化蝶三个章回说与人听。 在汝阳一带,梁祝故事是家喻户晓,袁涛所写的《梁祝》与口口相传的故事不太一样,神异之说更为吸引人,特别是梁祝化蝶这段不知赚了多少人的眼泪。 文名在汝阳一带迅速传开,有书肆闻讯寻上门来,以五两金的价格将书购去。 让人抄录后以每本百文的价格售卖,据称已售出数千本之多,书肆仍在雇佣人手加紧抄录。 去年祭祖时袁竹被贼人掳去,差点没死在赵应手中。被杨安玄救回家中,袁竹得知族人短视,居然把过错推到袁氏身上,勃然大怒。 要知道袁家已经衰败,杨家念着当年的香火情对袁家有所照应,侄女袁灵是杨佺期的夫人,有这层关系将来求到杨家总会顾及情面。 他本视袁宏为家族中兴的希望所在,但在出事之后袁宏居然将矛头对准杨家,族人更是讥讽仗义直言的袁涛,让袁竹对袁宏大失所望。 送走袁氏后,袁竹教训了袁宏一通,哪料袁宏拒不认错,傲意十足地称袁家祖上也是四世三公,焉用讨好杨家。 看着这个满身傲气的侄儿,袁竹无声地叹了口气,袁家衰败已有百年,不少族人至今仍不肯认清现实,自恃出身显贵、高人一等,可悲可叹。 随着袁涛在汝阳声名雀起,袁竹把关注的目光转在这个侄孙身上。 袁灵因表兄的原因对袁涛颇为看顾,袁涛又与杨安玄关系亲密,说不定通过袁涛能拉近与杨家的关系。 《梁祝》在汝阳一带流传后,世人皆知袁家有个才子袁涛,这让袁宏对袁涛充满了妒意,要知道自己可是定在八品,比袁涛高一阶。 当袁涛喜孜孜地拿了杨安玄的信来见袁竹,透露会稽王喜欢《梁祝》一书,吩咐魏郡太守赵牙召他为属吏,前往京城为《梁祝》编曲词。 袁竹大喜,要知道袁家近十年没有人仕官了,袁涛能被会稽王看中,是踏上一条青云捷径。 忐忑不安地等到八月末,来自魏郡的征辟文书终于到来,魏郡太守征辟袁涛为郡记室书佐。 记室书佐虽然是九品,但袁涛能以下下品阶直接成为九品官,让袁宏羡慕得两眼通红。 要知道正常情况要中中五品的定阶才有资格成为九品官,而州刺史或郡太守有权直接征辟贤才,回避这个规定。 这样的机会多半只会给那些世家子弟或有大声名的名士,没想到袁涛凭一本《梁祝》居然能得九品官,真是苍天无眼。 袁宏知道袁涛所写的《梁祝》改编自杨安玄所讲的故事,早知道自己当初也应放下身架交好才是,现在悔之晚矣。 不管族人心思,袁竹从族中挤出十万钱,并安排了两名族人陪同袁涛进京。 魏郡侨置在襄阳,可是赵太守一年之中倒有大半时间在京中,府衙事物由主簿处置,他只管一心讨好好会稽王即可。 从会稽王口中得知,袁涛与杨安玄是表兄弟,而这本《梁祝》是杨安玄陪母亲前去汝阳祭祖后才出现的,赵牙让袁涛直接来建康找他,准备边改边演,顺便让杨安玄抽空指点。 袁涛专门到堂邑拜见姑父姑母,被袁氏留在家中住了半个月,所以来京城迟了些。 “愚兄已经见过赵太守了。”袁涛在居舍的席上坐下,道:“赵太守让愚兄尽快将《梁祝》改编过,争取年前能够在王府排演。” 看了一眼杨安玄,袁涛有些不安地道:“安玄,愚兄自知能力有限,此次改编《梁祝》还望安玄多多指点。” 说着,站起身,袁涛对着杨安玄一躬到地。 杨安玄笑道:“自家兄弟,不用客气,表兄住在何处,不如住进愚所购的宅中如何?得空愚也好与表兄研讨一番。” 袁涛大喜,这几日住在客栈之中。京中柴米贵,每日的花费数百钱,带来的十万钱不知能支撑多久,杨安玄的话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如此甚好,多谢安玄了。”袁涛感激地道。 时辰近午,杨安玄笑道:“表兄来建康,愚略尽地主之谊,叫上几个朋友为表兄接风。” 秦淮河上雇了条画舫,约了阴敦、刘衷、陶平、甘越等人作陪,泛舟河上,把酒临风,一行人说说笑笑,逍遥自在。 秦淮河上不缺河鲜(2),鱼、虾、蟹、鳝,鸭、鹅等水禽,再加上猪、羊肉,冬葵,菘菜,满满地摆满案几。 袁涛等人大快朵颐,杨安玄尝了尝觉得鱼腥味浓重,肉禽的膻味也没有除尽,特别是辣味不够。 穿越以后让杨安玄最不满意的莫过于吃食,食物贫乏,种类稀少,佐料不多,葱、姜、蒜、桂皮、花椒等物是有的,然后是豉、酢(醋)、酒,辣味三宝胡椒、芥子和食茱萸。调味的辣椒没有出现,这让曾经无辣不欢的杨安玄很不适应。 烹饪的手法倒是多种,有烘、煨、烧、煮、蒸、炙、渍、糟等十余种,但铁锅没有出现,大火炒制的手法还不常见。猪肉价格不菲,少有人熬制猪油炒菜,至于菜油还不知在多久年后才能出现。 杨安玄端起酒冲淡一下口中羊肉的膻味,酒是乌程箬下酒,每斤五十钱。 箬下酒以香味出名,酒水中以福桔、梅花、松节等浸泡,犹以十月所造为上佳,呼为“十月白”。 酒水清淡醇香,对杨安玄来说有些寡淡,少了醇厚绵长之意,让杨安玄兴起怀念之意。 酒菜上齐,船上有歌伎步入舱中,盈盈拜道:“奴家杏娘,新学得从京口淑兰院传出的《相思》曲,此曲在京中还没有几家会唱,保管几位爷听后要赞不绝口。” 刘衷持杯哈哈笑道:“杏娘子,你这可真是班门弄斧,可知制此曲的人就在船中。” 杏娘的眼睛瞪得如同杏大,目光在众人脸上一转,惊喜地道:“不知哪位是杨公子?” 新曲大家杨小窗,在风月场中已是名人。盛花居助婢女苗兰《送别》一唱成名,让苗兰成为众伎羡慕的幸运儿;集贤居为韦娘子仗义出手,半曲《问月》名动京城。 因此,杨安玄在妓楼之中声名极佳,楼中舞女歌伎无不以能结识为荣,可惜杨安玄在怡秋楼和盛花居露过一面,以后便再没有在妓楼中出现,这让那些伎娘们有些望穿秋水了。淑兰院七月八日开张,至今日将近三个月,按照杨安玄事先的交待,让每二至三月方才放出一只新曲来,开张那日唱《问月》,算是新曲,现在从杏娘口中得知《相思》唱出,便是第二首了。 杨安玄问道;“杏娘子,不知淑兰院传出几首曲子了?” 杏娘的目光落在杨安玄脸上,来到席上肃拜,娇声道:“杏娘拜见杨公子。杨公子为韦娘子和苗兰小娘子仗义出手,奴等妓楼女子都深感敬佩。奴这一礼谢过杨公子的急公好义。” 这个礼有点大,杨安玄不好坐着,起身扶起杏娘,道:“举手之劳,不敢当杏娘子盛赞。杏娘子且唱起《相思》,让吾等体味这曲中相思之意。” 一席话说得袁涛等人笑起来,道:“正当如此。” 杏娘见杨安玄归席,拿起瑶琴盘坐在正中,清冷的琴声响起,开口唱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一曲歌罢,袁涛叹道:“言辞朴素无华,韵律和谐柔美,妙笔生花,婉曲动人,堪称绝唱。安玄大才,让人生叹。” 阴敦有些出神,不知安玄写此曲时想到何人,若是妹子得知此曲,肯定又要流泪了。 杏娘笑语道:“《相思》曲从京口传来,奴专程前去淑兰院偷师,到了淑兰院中才发现座中半数都是京中妓楼派去琴师。” 杏眼脉脉地看了一眼杨安玄,又道:“杏娘听苗兰小娘子说,她的曲艺得公子指点。今日有缘,杏娘能遇到公子,万望公子能指点杏娘一二。” 将琴放在身旁,杏娘深深地埋下臻首,拜伏不起。 杨安玄对杏娘的态度还算满意,若是杏娘开口求恳新曲他必然拒绝,倒不是因为新曲重金难求,而是因此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质。 杏娘只是求他指点,又有先前的那席话,杨安玄欣然道:“相逢是缘,愚便说上两句。” 杏娘惊喜地直起身,她只是抱着一丝希冀,没想到杨公子真的肯指点她。 美梦成真,激动的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下,杏娘更咽地再拜道:“多谢,多谢公子。” 阴敦知道,当初怡秋楼的月华娘子便是凭借杨安玄的那曲《送别》在妓楼中艳名高帜,可惜初见安玄便冒然开口求曲,恶了安玄,后来掌掴苗兰更是惹怒了杨安玄。 杨安玄借机与虞宣斗曲,捧红了苗兰小娘子,也创出了新曲大家的名头。自己因此事也看清月华的为人,再也没有去过怡秋楼。 杏娘能得他指点几句,将来在唱腔上定然与众不同,若是宣扬出去得安玄亲自指点,定然与旁人不同。 看杏娘身上的衣着陈旧,想来在秦淮河上并不如意,得安玄相帮后定能脱颖而出。 想到这里,阴敦欣然举杯,笑道:“杏娘子,机缘难得,好自珍惜。” 杨安玄听着杏娘的弹唱,随口指点着,这首《相思》的发音越发柔美缠绵。 等杏娘学过后再弹唱一遍,比起初唱婉转动听了许多,杏娘喜不自胜,再度拜谢。 杨安玄见杏娘恭顺异常,索性好人做到底,开口道:“此曲还有一词,索性赠与你,你记好了。红豆生南国,秋来发故枝。劝君休采撷,此物最相思。” 袁涛笑道:“这《相思》,春秋不同啊。” 《相思》曲在建康妓楼间唱响,秦淮河一艘画坊上的伎娘却唱出另一番词曲,同样打动人心,惹得王孙公子纷纷专程登船,倾听两季相思。 杏娘的命运,因此而改变。 第九十七章年终通经 对于建康的很多人来说,这个冬天异常寒冷。 不知从哪里传出消息,燕军在参合陂被代军所败,押燕国胜的人傻眼了。 皇城,太极殿。 呼啸的北风在殿宇上空肆虐着、怪叫着,殿宇外执戈而立的宿卫挺直的身子都要被冻僵了。 东堂,左右两侧燃着十数盆炭火,仍掩饰不住大堂内的寒冷。 北风从窗棂的缝隙中钻入,有如鬼魅在尖啸,听在耳中让人心悸。 “……十月二十五日,燕军内乱,焚船而返;十一月初三,天骤寒,黄河冻结,代主拓跋珪亲率二万余精骑过河,九日追至参合陂,大败燕军。斩杀万余,擒四万五千余人,燕军仅逃走三千人。” 司马曜喃喃语道:“参与合,原来是指参合陂,这谶语果然灵验。” 心中庆幸不已,这样说来长星现真的是指燕代两国相争,与朕无关。 杜含继续道:“代主拓跋珪原打算留下有用之才将其他降兵放返,代国中部大人王建言道,燕国势大国强,人口众多,代国取胜侥幸,若放返燕兵,将来交战则胜负不可测。于是,代主下令将所俘的燕军全部活埋。” 杀俘四万多人,大堂内齐刷刷地吸凉气声,原本寒意十足的大堂内越感冰寒彻骨。 王珣被骤然吸入的凉气呛得直咳嗽,好半天才道:“代人好生残暴,蛮夷之人难怪被呼为索虏。” 王国宝鄙夷地扫了一眼王珣,低下头盘算着代国获胜自家赌坊所得之利是多了还是少了。 孔安国拈着胡须道:“如今看来,燕高飞,委与鬼说的就是燕军四五万人成为鬼了。唉,可悲可叹。” 司马道子看向谯王司马尚之,看来自家兄弟才是国之栋梁,事先料到代将获胜,而且所料与事实相同,将来有事,谯王当可任之。 王国宝笑道:“万岁,我国与燕接壤,现在燕国实力大挫,对我国而言是好事,至少短时间内不用担心燕军南侵了。” 司马曜点点头,道:“长星之灾祸患甚大。传旨,赐瓦棺寺香资五十万钱,让慧静大师作法事为燕国子民超度亡灵。” 会稽王驾临瓦棺寺,慧静大师率阖寺僧众相迎。 宣旨、赐钱、拜佛毕,司马道子被请进客舍待茶。 看着杯中五净心茶,司马道子笑道:“慧远大师送本王的两斤茶叶,八月便喝完了,没想到大师仍有留存。本王已给慧远大师写信,明年让他多送些茶来。” 慧静道:“老衲还余下半斤左右,一并送于王爷。” 司马道子并非真想要茶叶,甩动麈尘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此茶饮之可清心悟禅,大师还是自用吧。集市上有种‘碧春’茶,与五净心茶制法相同,‘疑成云雾顶,茗出碧春香’,红尘气息甚重,更适合本王。哈哈哈哈。” 闲话几句,司马道子问道:“此次天子命京中高僧解谶,大师一语中的,解的有理有据,着实是佛法高深,慧眼分明。万岁十分欢喜,命本王前来瓦棺寺赐钱嘉许。” 慧静淡然开口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并无看透天机的慧眼,此次解谶是听了杨安玄杨檀越的解说。” “杨安玄,国子学的杨安玄,弘农杨家的杨安玄?”司马道子讶然连声发问。 慧静心中暗叹,杨安玄的用意此刻他推测到几分。杨安玄与瓦棺寺结缘已深,帮他或许就是在帮瓦棺寺,为弘扬佛法,便替他宣扬一二。 “不错,正是此子。此子是慧远师兄的俗家弟子,深具慧根,对佛理感悟极深。”慧静合十低眉道。 司马道子大为惊奇,那日延贤堂中杨安玄曾取出佛珠,称是其师慧远大师所赠,借助佛珠以虚言揭破王纯之陷害他之事,却因此得罪琅琊王家,中书令王国宝更进言要治他欺君之罪。 天子有意息事宁人,自己出言从中斡旋,才让杨安玄做菊诗赎罪。杨安玄在诗中表明为君所用之意,讨了皇兄的欢心,这场风波才得以平息。 杨安玄能得东林寺慧远大师和瓦棺寺慧静大师相继赏识,又能猜中燕代之争结局,孤倒是小覤了他。 慧静继续道:“杨檀越与本寺有缘,在寺中留下两首偈语,老衲命人刻在石壁之上了。” “喔”,司马道子惊奇不已,佛寺皆有粉壁供访客题写,瓦棺寺的画壁更因顾恺之的《维摩诘示疾图》而出名,没想到杨安玄能将偈诗刻于石壁,岂不是这两首偈诗不让顾恺之的壁画。 “偈诗在何处,引本王前去一观。”司马道子起身道。 站在石壁之前,反复吟诵体会着诗中意味,司马道子慨叹道:“当初本王看到郗恢所给的‘风神秀彻,卓尔不群,才兼文武,堪称栋梁’评语尚不以为然,今日读这两首偈诗,方知郗恢有识人之明。杨安玄,诚为栋梁之材。” ………… 杨安玄从阴府取了金子出来,押出八百五十两金,取回二千二百一十两,赔率升至一赔二点六,比意想中的高出三个点,杨安玄得了笔意外之财。 阴敦满面春风地送到宅门口,口口声声叮嘱有空常到家中来玩,看来这次没少赢钱。 家中,母亲袁氏已在焦急地等待。杨佺期在堂邑得知代国获胜的消息,就催着袁氏动身前往京城取赢钱。 “族中押金四百两,赔率二点六,得金一千零四十两。娘,这是一千金(六十二斤半),加上本钱四百两,您收好了。”杨安玄将满满一匣金子放在案上,压得案面向下一弯。 然后又取出百金,杨安玄笑道:“娘,这是你所押的赢钱。” 袁氏摇头道:“安玄,娘分文未出,哪能要这么多,给娘二十两足妥。” 杨湫在一旁笑着嚷道:“娘,这是三哥给你的私房钱,你放心收下,你看地上那个大匣子,里面的金子多着呢。三哥,你别忘了给湫儿赢钱。” 杨安玄从匣中取出十两金,笑道:“就属你机灵,这是给你的赢钱。你还小,这么多钱还是交给娘替你保管吧。” 杨湫一把夺过,紧紧地攥在手中,眉开眼笑地道:“湫儿现在长大了,能自己管钱了。” 杨安玄又取十两金,道:“湫儿,这十两金你回去后悄悄地给漓儿,不要让董姨看到。” 杨湫接过,眨眨眼,道:“湫儿明白。” ………… 十二月十五日,国子学通经试。 随着通经试日近,国子学内的氛围紧张了些,进出官廨向助教求教的人多了起来。 这其中是真心讨教还是打通关节就只有天知晓了,反正杨安玄看到十名助教个个满面红光,笑容和蔼。 自十二月开始,杨安玄和阴敦便住在了学舍之中。 阴敦虽然是去年入的学,但入学之时已经临进年底,所以也是第一次参加通经试。 阴敦想通过的是《论语》,试通《礼记》,拉着杨安玄、陶平等人在一起互相问辩。 杨安玄本可明年再通经,但车胤有言在先,杨安玄要通两经便收其为入室弟子。 而且车胤不准杨安玄投机取巧,今年的通经不能通《诗经》,而且让杨安玄必须取为上策(前六)。 《诗经》被否,杨安玄只能选择《论语》和《尚书》,通经不难,要取为上策杨安玄心中没底,毕竟自己入学尚短,不敢小覤学中师兄。 策试是十经助教各准备五十道题,供欲通经者作答,取前六为上第,报吏部存档,作为授官的依据。 通经试安排在大讲堂中,车胤和十名助教都正襟危坐,通经者依次来到欲通之经的助教面前抽取五题作答。 看到不少学子抽到题目后面露喜色,杨安玄不无恶意地揣测着,也不知是押中了题目还是从助教处买得了题目。 陶平抽到题目后面容苦涩,他花五千钱从陈助教上所买的《左传》试题二十道,只抽中了三道,也不知能否通过。 杨安玄抽好题目开始作答,《论语》和《尚书》是十经中他最为熟悉的,题目难不住他,只是杨安玄不想中规中矩地作答,那样进前六的希望就难测了。 讲堂内一片“沙沙”的作答声,陆续有人交卷。杨安玄和阴敦都是试通二经,等他们起身时讲堂内已无几人。 车胤见杨安玄起身,伸手示意将答卷交于他,不动声色地看过后才递给助教。 《论语》助教姓马,《尚书》助教姓桓,两人看过杨安玄的答卷皆交口称赞,称言之有物、切中肯綮。 杨安玄可是车胤的记名弟子,师傅在座,岂能说其弟子不好。何况杨安玄答的确实不错,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两人议论要判杨安玄为第一,车胤捋着胡须反驳道:“杨安玄是老夫的弟子,需要避嫌。” 一瞪杨安玄,车胤骂道:“你的那笔臭字给老夫好生练过,此次通经取在第三足矣。” 十六日,通经的结果出来,阴敦通《论语》,取在第五,也是上第,《礼记》取在二十六,勉强算通过。 陶平哭丧着脸,他的《左传》没有通过,倒是甘越运气不错,顺利通了《诗经》。 通经试后入假,要到来年十六方才开学,杨安玄与阴敦约好明日约刘衷等人聚一聚,然后就准备堂邑与家人过年了。 回到家中,张锋随侍,欲言又止。 杨安玄饮了口茶,道:“什么事?” 张锋想了想,道:“许姨让仆告诉公子,袁家的两个亲戚有些挑剔,问公子该如何应对?” 杨安玄一皱眉,他邀袁涛住入宅中,随行的两名袁氏族人也便住了进来。 袁涛每日早出晚归前往赵牙府邸重编《梁祝》曲,遇到杨安玄在家时捧着厚厚的册子请他修改,听袁涛说,赵牙对改过的《梁祝》颇为满意,时常有些赏赐下来。 十二月杨安玄住进了国子学,有半个月未归家,没想到家中居然出了幺蛾子。 对于袁家人,杨安玄是看在娘的面子上拉一把,可是袁家的做派让杨安玄着实不爽。 杨安玄淡淡地问道:“表兄袁涛可知此事?” 张锋摇摇头,道:“袁公子每天辰时出门,酉时方归,并不知晓家中之事。” 既然许氏让张锋前来告状,可以想像这两位袁家亲戚的做派惹了众怒。 杨安玄淡淡地吩咐道:“吾会与表兄提,你让许娘子参照家中管事安排,若有不满请他们出去便是,不用惯着。” 张锋笑应了声“是”,这段时间他也没少受气,这两位袁家人太不知自重,把自己当成家中二大爷,要这要那,稍有不逊便骂骂咧咧,动不动就扬言杨家薄待亲戚。 晚间袁涛回来,看到杨安玄大喜,贺过杨安玄顺利通经,便又抱了《梁祝》唱词请杨安玄提意见。 杨安玄没有急着翻开,手按着词本,正容道:“表兄,愚有句话想讲在当面,你带来的两位袁家人还望你多加约束,若是觉得杨某怠慢,不妨另谋住处。” 袁涛的脸腾的一下红了,气恼地道:“可是十九叔和盛哥在府中作威作福,愚时常叮嘱他们要循规守矩,他们还是不听。” 杨安玄笑道:“表兄,他们算起来是长辈,你不好开口,这个恶人便由愚来做。” “明日你只说愚发怒,驱你出宅,你先在外面凭屋住下,用度且紧些,让两人觉得不便,自会开口求去。等两人离开后,表兄再搬回来住。” 袁涛想开口求恳,见杨安玄面容沉毅,想起去年祭祖时自家族人的表现,来时族长暗中叮嘱自己,不可违逆杨安玄,只得叹了口气。 “安玄,你的好意愚心领了,这个话还是愚来说,不能让安玄你做恶人。”转瞬之间袁涛下定决心,毅然道。 杨安玄满意地点点头,小事见大,表兄袁涛是个有担当的男儿汉,不枉自己相帮。 第九十八章人间恨事 阴敦回到家中,入堂拜见父亲。 得知儿子通两经,《诗经》还取中上策,阴友齐再按捺不住心头喜悦,开怀大笑。 阴敦有些惊诧地看向父亲,在他的印象中父亲总是温和地笑着,喜怒不形于色,自己通两经是喜事,父亲也不见得会高兴得失态。 等阴敦坐好,阴友齐慢慢止住笑声,捋着胡须道:“近来家中喜事连连,为父有些失态了。” 也难怪阴友齐开心,押注代国胜,赢得近九百两黄金;东宫同僚纷纷向自己恭贺,说明天子命人从东宫取其女画像御览。 阴友齐心中狂跳,珍儿入东宫虽然不难,但太子侧妃的位置仅有两个,士家之间争夺得厉害,阴友齐细想过后觉得几乎无望。 得知天子取珍儿的画像御览,阴友齐取了五十金,找到宫中常侍魏青探听消息。 从魏青嘴中得到天子看过阴慧珍的画像后赞“诚为良配”的话,阴友齐欢喜得心中雀跃,他知道珍儿成为太子侧妃之事成了。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看来因自己那封奏书入了天子之眼,八年谋划终落实处,阴友齐欣喜之余,有种落泪的感觉。 魏青袖着五十金,看着满面喜色的阴友齐,笑道:“还要恭喜阴兄,天子让会稽王考课之时将阴兄定在上上,阴兄腾达之日将至,届时可别忘了小弟。” 算来是四喜临门,饶是阴友齐养气功夫深厚也不禁喜形于色。命人摆酒,父子两人开怀畅饮。 “杨安玄通经如何?”阴友齐问道。 “安玄通《论语》和《尚书》,皆取在上策,若是不车博士阻拦,两经皆要取在策首。”阴敦感慨地道:“安玄之才,世所少见,车博士当场收他为徒。” 阴友齐停杯不饮,自家的改变说起来从杨佺期就任新野太守开始,父亲来信说今年族中收益较往年增了三成,这还没有算上糖霜。 糖霜已成贡品,每年进奉宫中五石,每石五万钱,这是亏本的买卖。 但多余的糖霜一旦推向市面,阴友齐可以想像会引发的轰动,一两糖一两金的价格在他看来还是定得有些低了。 此次京中赌燕代赌赢,据称赌资超过亿万,天下富足之家多得是,只恐到时糖霜供应不上。 得了赢来的八百多两金,阴友齐准备大干一场,在南市买下几间铺面,卖碧春茶、糖霜、云节纸。 这三样东西皆因杨安玄得来,想这此子身上的种种奇异,阴友齐叮嘱道:“敦儿要与安玄多多往来,结成兄弟最好。” 心中叹息,自家只有阴慧珍这样一个女儿,要不然能招杨安玄为婿多好。 阴敦笑道:“孩儿与安玄几乎形影不离,是知己好友。明日孩儿准备设宴为安玄和国子学中几位好友饯行,安玄准备动身前往堂邑过年。” 阴友齐点点头,道:“你到账上支十两金,用度上宽裕些。” ………… 秦淮河上画舫如织,笙歌阵阵。 临近过年,画舫都挂出红灯笼,讲究点的系上红绸,将整条秦淮河装点得喜气洋洋。 陶平、甘越、刘衷等人这几日都要陆续返家过年,阴敦索性一并叫上。 几人漫步在秦淮河边的长街,长袖飘摆,步履生风,年少公子,风流倜傥,关键是看衣着华丽,肯定是腰间多金,惹得沿街妓楼红袖相招,画舫摇近娇语相询。 甘越笑道:“安玄在秦淮河可是声名远播,报出他的名姓恐怕能抵真金使用。” 阴敦微笑,想起怡秋楼的月华连送数封信,言词哀切地诉说思念,邀自己前去玩耍。 但经苗兰一事,阴敦已然看清月华,便是再去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了,而且安玄不喜月华,自己岂能因月华之事疏远了安玄。 刘衷想起杏娘来,不知她得了杨安玄相助之后境况如何,开口道:“还到杏娘船上听《相思》如何?” 陶平调笑道:“刘兄是对杏娘相思入骨吗?哈哈哈哈。” 找人传话,一柱香不到,杏娘的画舫便匆匆摇至。 杏娘穿件淡绿色花袄,下穿黄色裥裙,裙长曳地,画着双眉入鬓,眉心用黄粉画出新月型,是京中流行的“额黄妆”,比起上次相见衣着华丽了许多。 将杨安玄等人迎进舱中,杏娘飘飘拜倒,娇声道:“杏娘见过各位公子。” 目光盈盈如水,落在杨安玄身上,满是感激之情。 刘衷打量了一下舱中陈设,案几重新更换过,墙上饰画是新作,原来的帷帐也换成了青色的丝萝,笑道:“看来杏娘子近来过得不错。” 杏娘感激地道:“赖杨公子所传新曲,杏娘近来确实不错。几位公子光临,今日便由杏娘相请。” 阴敦笑道:“这倒不必,今日阴某为诸位兄弟饯行,你吩咐厨娘多用点心就行。” 酒席很快摆上,几人说说笑笑,听着杏娘弹曲。杏娘新雇了两名舞娘,伴着曲子翩翩起舞,多了些景致。 陶平举杯对杨安玄道:“安玄,愚所欠钱年前怕是难以还清,还望贤弟宽限几日,等愚归家过年筹钱尽快还上。” 杨安玄笑道:“陶兄不必记挂在心,慢慢还上便是。来,饮胜。” 陶平眼中闪过感激之色,五十两金的赌债,还了七两多,杨安玄从不催促,也没有计算他的利息,与刁云一月数催简直是天壤之别。 将杯中酒饮尽。陶平心想,杨安玄通二经被车博士收为弟子,即使朝中王家有意打压,恐怕亦难阻其上升之势,这样的人能在未发迹之前交好,是自己的机缘。 各有心思,却是一场畅饮,尽欢而散。 ………… 二十二日,黄道吉日,宜拜师。 杨安玄提了束脩正式登门拜师,车胤对这次收弟子颇为重视,约了不少好友、名士前来观礼,好生勉励告诫了杨安玄一番。 待杨安玄恭恭敬敬地叩拜,车胤赐予准备好的笔墨,礼成。杨安玄算是正式成为车胤的弟子。 二十四日,杨安玄带着张锋渡江来到堂邑。 堂邑本在徐州临淮郡,成康四年(338年)江淮乱,百姓南渡,朝庭于是在建康北侨置堂邑郡,隶属扬州。 堂邑与京城隔江相望,是南北往来的交通要道,北地胡商多经堂邑过江前往京城。 堂邑城高池深,地处要害,规模和繁华不是棘阳所能比。临近过年,大街两侧的商铺将货物铺到了行道之上,卖力地吆喝着,招揽着过往行人。 街道上车辆行人太多,六辆马车并行的街道仍显拥堵,杨安玄怕惊马伤人,牵着马在人流中朝太守府走去。 前面挤了群人,喝骂、哭泣、哀告声传来。杨安玄眉头一皱,估计是什么欺男霸女事。 这样的事便在天子脚下,建康城中亦时常看到,杨安玄暗自叹息,自家力薄,管得了几件不平事,唯有手握天下权,才能扫荡不平事。 “……借了二千钱,写明十二月二十日之前不能偿还便以女儿抵债。黄黑子,白纸黑字,愚没有冤枉你吧。” “刁爷,您高抬贵手,多宽限几日,仆在年后一定还清。” “嘿嘿,黄黑子,三天前你说借钱还债,愚准了,现在又换到年后,照你这样个个赖账,刁家就要改开善堂了。” 杨安玄走近,他的个头较高,能直接看到人群中情形。 一个黑衫管事模样的人,手中挥舞着字条,张牙舞蹈地对着一名褐衣汉子指手划腿,那褐衣汉佝偻腰,低声求恳着。 墙角缩坐着一名妇人,衣衫褴褛,手中搂着两个娃儿,那两个娃儿把头埋在妇人怀中,大声地嚎哭。 触景生情,张锋想起几年前的自家的情形,挤进人群嚷道:“二千钱,仆替他还了。” 刁管事上下打量着张锋,见张锋穿着青布衣衫,像个长随的装束,冷笑道:“哪个没穿裤子把你露出来了,管你何事,快给刁爷滚,免得讨打。” 张锋跟在杨安玄身边,眼界开阔了不少,来到建康后跟着杨怀习武,杨安玄更让他到墪中识字,半年时间识得数百字,提笔能写,早不是乡间讨饭的少年郎。 “欠债还钱,仆替他还钱有何不可。”张锋毫不示弱地扬着脸道。 跟在杨安玄身边,因盛花居斗曲得了五两金的赏赐,平日里杨安玄左三百、右二百的给他零用,张锋积攒下来,已经有六万多钱了。 杨安玄没有开口,而是听着周围人群的议论,片刻便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黄黑子向刁家借了二千钱押注燕国胜,讲好到十二月二十日连本带利还二千一百钱,若是还不起则以两个女儿抵债。 看着黄黑子哭丧着脸,杨安玄心中闪过可恨之人自有可怜之处,衣食尚不饱却想着借债赌博,这样的人值得同情吗? 刁管事,姓刁,想到刁云数次使坏,杨安玄冷笑一声,阴魂不散的刁家。 刁家向来不顾名声,为敛财不择手段,这放高利债揽财的手段自然不会错过。堂邑离京口不远,估摸这家伙是刁家的人。看着抱着一团瑟瑟发抖的母女三人,杨安玄扪心自问,黄黑子不可原谅,放高利债的刁家更加可恶,那暗中推动这些自己又是什么? 黄黑子听张锋说愿意替他还债,期期哎哎地上前道:“这位小公子,你的话可真,仆谢过公子的大恩大德。” 说着趴到地上嗑头,转头唤身后的妻女,“你们还不快谢谢公子爷,给公子磕头”。 妇人带着一双女儿给张锋跪倒磕头,杨安玄见这两个孩子大的约摸十来岁,小的只有七八岁,眼露惶恐,浑身发抖。 那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看眉眼却长得秀丽,难怪这位刁管事要黄黑子用女儿抵债。 “哟,这两个小娘子倒是水灵,二千钱算是赚到了。” “这小子年纪轻轻就懂得怜香惜玉,有前途,哈哈哈哈。”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杨安玄皱起眉头。 刁管事目露凶光,欺张锋年少,伸手朝他推来,口中骂骂咧咧地道:“小兔崽子,要你多事,快给爷滚开。” 张锋得杨怀悉心传授,那杨怀是杨家族人,族中有人专门授技,又在军中多年,一身功夫在沙场厮杀中去芜存菁,所以张锋哪把这毫无章法的巴掌放在心上。 伸手叼住刁管事的手腕,翻腕一拧,刁管事顿时惨叫呼疼,张锋往后一推,松开手。 刁管事踉跄后退,两名仆从忙扶住他。 揉着手腕,刁管事眼露惧色,眼前这小子年纪虽小身手不凡,背后的主家应该不凡,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让两名仆从上前拿人。 有名仆众喝道:“仆等是渤海饶安刁家的人,小子你别给自家惹事。” 张锋有些胆怯,回望了杨安玄一眼。 果然是渤海刁家,杨安玄哂然一笑,对张锋道:“张锋,啰嗦什么,给钱还债就是。” 刁平看到负手而立的杨安玄,身着锦袍气宇轩昂,知道这位自己惹不起。 只是黄黑子的两个女儿是自家主人刁锋看中的,若是拿了钱回去如何交差。 左思右想无计,刁平咬咬牙,涩声道:“这位爷,劳您报个名姓,仆好回去向主人交待。” “弘农杨安玄。” 第九十九章以退为进 “弘农杨安玄”,茶杯重重地砸在地上,碎裂开来。一块小金锭从案上震落,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滚到花几的下面。 刁锋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这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有契约在手,那黄黑子既然还不起债,直接抢人就是,为何要在大街之上闹得沸沸扬扬,败坏刁家的名声。” 刁平趴在地上,哀告道:“那黄黑子带着一家人想偷偷溜走,仆带人在街上截住他,他的婆娘又哭又骂,才引得路人围观。” “来人,把这无用的东西拉下去,绑在树上抽二十鞭子。”刁锋怒气冲冲地道。 惨叫起从院中传来,刁锋余怒未消,在屋中来回踱着步。 数日前族侄刁云过江来看他,提起过与杨安玄赌樗蒲、双陆,输了二百多金。 在刁家,侄儿的赌技不下于自己,居然输得这么惨,这让刁锋对杨安玄很感兴趣。 刁锋是堂邑郡主记室,对太守杨佺期到任后的困境一清二楚,来自尚书省、中书省的训斥公文一封接着一封,杨佺期一天到晚眉头紧皱着,整个衙门内气氛压抑。 自顾不暇,还多管闲事,看尔如何收场,刁锋抬起地上金锭,愤愤地转身回了书房。 府衙后宅,杨安玄感受到了这种压抑的氛围。 母亲袁氏看到他很是欢喜,问长问短之时却时不时地蹙眉出神,杨安玄问道:“娘可有什么烦心之事?” “唉,你爹来堂邑后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袁氏忧心忡忡地道。 杨安玄心知肚明,王国宝、王珣分别指使中书省、尚书省暗中打压,父亲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申末,杨佺期回返后宅,杨安玄看到父亲吃了一惊。才数月不见,杨佺期的鬓边多了几丝银发,面容憔悴,眼睛布满血丝。 见到杨安玄,杨佺期紧绷的脸上露出些笑意,袁氏命人置酒,让父子俩边喝边谈。 问了几句杨安玄的学业,杨佺期开始一杯接一杯地饮酒,愁眉不展。 杨安玄脱口道:“父亲,何不求去?” 杨佺期一惊,喝道:“你胡说什么,要重振杨家家业,岂容求去。” 杨安玄微笑道:“父亲是当局者迷,我杨家立足靠什么?” 杨佺期放下酒杯,目光烁烁地看向杨安玄,他知道三子早非洛阳城中只得游乐的纨绔,行事周密、思虑深远,不在自己之下。 杨安玄侃侃言道:“我弘农杨家门第显赫,以操守学识传家,可叹渡江稍晚,遭受朝庭和士家有意打压,让王国宝、王绪之流得意。” 杨佺期眼中闪过愤色,重重地一拍案几没有说话。 “自祖父开始,杨家已由文转武,以武立身才是我杨家的立身之道,父亲需随时而变。”杨安玄沉声道。 杨佺期想出声斥责,话语在喉间堵住,化做一声叹息。 “如今父亲坐镇堂邑督石头城军事,伯父镇守淮南,叔父扼守孟津关,都是险要之地,由此可见朝庭对我杨家甚为倚重。” 杨佺期点点头,道:“不错。只是朝中小人故意刁难为父,让为父甚为郁闷。” “所以孩儿才让父求去。”见杨佺期仍不解,杨安玄解释道:“朝庭倚重杨家,除了父兄骁勇善战外,还有我杨家族军,只要族军在,何人敢轻视我杨家。” 杨佺期想了想,道:“玄儿之意是让为父以退为进。” “不错。”杨安玄抚掌笑道:“以父亲骁勇善战之勇名,朝庭岂会闲置父亲,很快便会再委父亲重任,父亲亦可借机离了堂邑,脱了是非。” 杨佺期眼中闪过精亮,恨声道:“届时看那些针对为父的人如何收场。” 搬开心中石头,杨佺期眉头舒展开来,笑道:“玄儿来京之后,学问大有长进,为父甚慰。来,你我父子共饮一杯。” 吃了两口菜,杨佺期笑道:“玄儿替族中赚得千两黄金,今年族中倒是宽裕了些。族中商议,拿出百两酬谢玄儿,明日你到明爷爷处领要。” 杨明,是杨亮的幼弟,杨安玄的叔祖,掌管着族中事务。 杨安玄笑道:“孩儿自己也赢了些,这钱便交给娘吧。” 杨佺期笑笑,满意至极。玄儿文能提笔写文章,武能跃马安天下,得子如此,夫复何求。 杨安玄想起遇到黄黑子一家之事,眉头轻皱道:“此次京中赌燕代输赢,听闻赌资超过亿万钱,燕败代胜,出乎多数人的意料,恐怕有不少人家因此负债,难以维持生计。” 杨佺期叹了口气,道:“正是,堂邑城中多了许多卖儿卖妇的人家,为父已下令在四城施粥赈济,希望能帮他们渡过年关。” 赢得千两金,杨安玄一直思虑着该如何借财生财。时下人的观念多半是求田问舍,而杨安玄知道一旦战火起,这些都会随之化为灰烬。 自己交好阴家,让袁河远赴盘龙山、韦娘子和苗兰前往京口,都是在棋盘上见机落子,以待生根之时。 这些钱化为自己将来逐鹿天下的助力,才是最好的用途。 “族中可曾想过用这些钱做些生意?”杨安玄问道。 杨家族军维持在四百人左右,这些人的妻儿老小加在一处超过二千多人,这些人的吃喝拉撒都要族长安排。杨佺期三兄弟中他的官职最高,族长的位置相应落在了他的身上。 随着杨家人在不同的地方任官,族人也相应地在当地做生意,少数人开枝散叶便留在各地打理生意。 此次杨广就任淮南太守,带走了一半族军,随之而去的也有一半族人。此次堂邑族中赢得千两金,杨广带去的族人分润便少了些。 族中生意有专人打理,杨佺期过问不多,道:“吾听明叔讲,准备年后在堂邑买些宅田,安排族人耕作。” 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杨安玄,杨佺期又道:“阴家的碧春茶十分畅销,价格比往年高出五成,听说此茶制法是玄儿所传。为父有意让族中买些茶山,玄儿把制茶之法授与族人吧。” 制茶之法杨安玄并未卖与阴家,所以能够自行做主,点头答应下来。 暂时放开心事,杨佺期很快醉了,杨安玄让人扶他回房歇息后回了自己的住处。 戌时刚过,时辰尚早,屋中亮着灯,窗纸之上人影晃动,杨安玄知道湫儿那丫头在屋中等他。 看到三哥进屋,湫儿从席间跳起,刚想扑过来,闻到杨安玄身上的酒味,皱起鼻头用手扇动着,嗔道:“真难闻,三哥臭死了。” 杨安玄不顾杨湫反对,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湫儿,天色不早,怎么还不回去睡觉,等会娘又要说你了。” 杨湫转着小眼珠道:“哥,马上过年了,街上出了好多玩艺,明天你带湫儿去转转。” 自打来到堂邑后,杨湫隔上半个月便要到建康转转,美其名曰看哥哥和阴姐姐,回去的时候总要带上一堆东西。 方才想到做生意,杨安玄有心到集市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适合的,笑着答应。 第二天卯时,杨安玄准时在院中练拳打熬筋骨,他的武艺是幼时随族中所聘的武师所学,后来从慧远大师处习得大雁功,配合真气出拳,拳风烈烈,威猛异常。 杨湫闯进院中,看到哥哥在练拳,不敢惊扰,默默地站在廊下看着。见杨安玄一拳击出,数尺外的树木枝摇叶落,不禁暗自咂舌。 等杨安玄收功,杨湫乖巧地递上丝巾,杨安玄笑道:“这么早,你就吃过饭了?” 杨湫甜笑道:“集市上有卖吃食的摊子(1),咱们上街吃去。” 等杨安玄洗漱完毕,杨湫迫不急待地拉着杨安玄出门。 太守府在堂邑城正中,集市在城门附近,杨湫熟门熟路地拉着三哥往东门走去。 东门上有片空场,是城中早市,挎篮、挑担的小贩们大声地吆喝着,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炊饼,刚出笼的饮饼,二钱一个”、“卖枣糕,酸酸甜甜的枣糕,保管吃了一块想下一块”、“羊杂汤,喝上一碗暖和”…… 各种声音、气味、颜色在集市汇拢起来,牵动着杨湫的脚步越来越快,要不是杨安玄拉住她,都要跑起来了。 坐在一家摊位上,杨湫嘴中叽叽咕咕地咬着粔籹(油炸馓子麻花),看着摊主将汤饼(抻面)端上桌,上面浇着羊杂碎,冒着腾腾热气。 羊杂碎的膻味很浓,杨安玄一皱眉,杨湫尝了一口羊杂碎,吐到了地上,又挑起根面吸入嘴中,摇头道:“哥,没有你做的阳春面好吃。” 摊主老汉闻言后笑道:“小娘子是富贵人家,才吃不惯这穷苦人的东西。不过不是老汉夸口,老汉做了三十多年的汤饼,吃过的人都说老汉好手艺呢。” 摊上还有蒸饼(馒头类)卖,杨安玄拿了一个在手中掰开,面是未发酵的死面,吃到嘴中硬实,有麦香,却没有发酵后的松软可口。 国子学中杨安玄吃到过发酵后的蒸饼,史书上有记载,西晋那个顿食万钱犹无下箸处的何曾说过,馒头没有蒸出十字裂纹不吃,十字裂纹馒头就是发酵后蒸出的开花馒头。 西晋束晳曾做《饼赋》,其中有“起溲”的记载,“起溲”便发酵,已经过去一百多年,民间仍不知道面食发酵的做法吗? 与摊主老汉聊了几句,杨安玄问道:“徐老汉,愚听闻有人能将蒸饼坼十字,不知你能否做出?” 徐老汉苦笑道:“老汉亦曾听过,不瞒公子说,老汉私下试过多次,总不得其法。这蒸饼坼十字法,那是高门大姓人家才知道的办法,老汉不会。” 杨湫实在吃不下去,将碗一推,站起身道:“不好吃,三哥,咱们到别处看看去。” 蒸饼二钱一个,汤饼四钱一碗,羊杂碎二钱,共计八钱,杨安玄丢了十钱在案上,带着杨湫继续逛街。 杨湫兴奋地东张西望,不是看看这,摸摸那,看中了便让杨安玄付钱。 功夫不大,杨安玄手中便拿了一大堆零碎,索性花钱买了个竹篮,提在手中跟着杨湫在集市乱转。 杨湫不知道,陪着她四处闲逛的三哥已经想好了要做的生意。 生意离不开衣食住行,而民与食为天,湫儿抱怨汤饼不如阳春面好吃触动杨安玄的灵机,就做餐食生意好了。 第一百章千里之行 回到宅中,打发走犹自兴奋不已的杨湫,杨安玄决定开麵(面)馆,细细理清思路。 开麵馆并不是想与徐老汉这样的小民争食,杨安玄想下一盘大棋,像后世遍布各地的快餐店一样,通过面馆创立形成遍布各州县的耳目。 背着手踱着步,脑中展开路线图。 顺着长江沿线布局,逐步建立从白帝起,经荆州、南平、巴陵、武昌、江州、石城、襄城诸城,到达建康,再东往京口的路线。 然后再往南北两岸腹地延伸,最终形成各州县皆有面馆,延伸到秦、魏、燕等诸国,形成一张无处不在的信息网。 这是一个宏大的目标,若能实现自己能依托这个商业帝国做很多大事,想想都让人心潮澎湃。 只是要实现这个目标有几个先提条件:一是足够多的听用人手;二是足够多的钱;三是足够硬的势力;足够长的时间。 无论哪一样都让杨安玄头痛不已,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去做永远都只是空想,去做总有实现的希望。 坐回席上,抽出张纸,开始来计算本利。 一石面三百钱,一斤面十文。一斤面可得阳春面五碗,加上汤料、佐料,成本约合五钱一碗。 徐老汉的汤饼卖四钱一碗,自家至少要卖十钱,每碗五钱收益,这样来面馆就食多半是有钱人,才不会与徐老汉这样的小民争利。 斤面可做馒头(1)十个,每个馒头成本一钱,若是做成肉馅、菜馅、干果馅等包子,成本要上涨至二至三钱。 参考徐老汉所卖蒸饼的价格,杨安玄将馒头定价在三钱,菜包四钱、肉包五钱,每个有两钱左右的收益。 粗粗估算一下,若是一天卖面百碗,馒头百个,刨去成本约能赢利七百钱左右,一个月便是二万一千钱。 当然不会像徐老汉一样摆小摊,杨安玄打算开设面馆,租店、购置用具、雇佣帮工等开支要事先拿出,在堂邑开面馆,能省去打点官府这一项。 管事月俸二千钱,雇工五至六人约二千钱,税赋、店租约二千,意外支出准备二千,一个月能得利一万多钱。 手中有一千多两金子,筹算了一下,先期开个二三十家店应该不成问题。 客人定位在有一定身家的士族以及往来的客商,不光这些人有消费能力,而且消息灵通,从他们的嘴中容易听到想要的消息。 管事肯定是族中之人,至于具体做事之人薪酬不高,族人不见得愿意,便雇佣像黄黑子这样走投无路的人吧。 杨安玄脑中闪过从阴家出来时遇到的那对夫妇,这些人因自己设赌局而身陷其中,若能先招用他们,也能求个心安。月俸四至五百钱,这条件放出上前来求差事的人会挤破门槛的。 管事收钱打理,看顾后厨,卖包子馒头两人,后厨做活两人,伙计两人,六个雇工,应该能支撑起一个面馆了。 自己开面馆倚仗的是后世的技术,这技术倒是不能传与别人,面馆生意虽小却胜在细水长流,杨安玄打定主意,让两个妹子去操持,算是自己送给她们的一份嫁妆。 想到便去做,第二天杨安玄吩咐张锋带人去购买厨房用具和食材。君子视庖厨为贱业,要躲在自己的院中操持。 堂邑城的太守府虽不及洛阳城大,比起棘阳城却大了许多。 杨安玄所住的小院有正屋三间,一厅两室,东厢五间,湢(浴舍)、庖(厨房)、溷(厕所)一应俱全,称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照顾杨安玄,袁氏派了名仆妇马娘子和丫头慧儿照料他的起居。马娘子和慧儿皆是族人的妻女,加上张锋,小院充满了生气。 张锋做事很细心,用具备齐,按照吩咐米面各买了一石,果蔬、鱼、羊、猪肉各买了些,鸡鸭已经收拾妥当,葱、姜、蒜、酢、酒等调料都买好。 杨安玄背着手在庖房里看了看,马娘子还兼着厨娘,看着这一大堆东西,笑道:“少爷,这么多东西吃到过年也吃不完。您想吃什么,奴家这就动手。” 杨安玄看着灶上的铜釜,摇摇头,改天抽空要到铁匠铺让人打个铁锅,这样烹饪起来才方便,还有平底锅,煎东西方便。 万事备下,杨安玄回到书房,吩咐张锋去请湫儿来,顺便把杨漓也叫了来。 功夫不大,杨漓到来,见到杨安玄飘飘拜谢道:“漓儿谢过三哥。” 杨安玄让杨湫带给杨漓十两金,杨漓知道这是三哥给自己的添妆。自己年岁渐大,快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娘只是妾室,纵是父亲宠爱,族中能给自己的嫁妆也有限。 幸亏三哥暗中贴补,手中已有了十数金,应该能为自己添置好所需之物,风风光光地嫁人。 等湫儿一蹦一跳地到来,杨安玄把有意开面馆的设想跟两个妹子提了提。 杨湫喜笑颜开地道:“三哥做的阳春面可好吃了,开了面馆以后,湫儿想吃就可以随时去吃了。” 杨漓微笑不语,三哥要开面馆,找自己两姐妹来说此事,肯定有他的用意。 杨安玄伸手在杨湫头上轻敲了一下,佯怒道:“小馋鬼,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愚没有时间来打理面馆,只能交给族中经营,也算替族人谋条生计。”杨安玄道。 杨漓微笑静听,她听娘提过,三哥与阴家合做生意,让阴家发了财,族人有不少怨言。估计三哥是听到了埋怨,找点事堵族人的嘴。 “面馆的本钱是愚来出,让族人替为照看,按比分红。愚想请你们两人替愚执掌面馆,查看账目,愚给你们每人一成红利。” 杨湫听到有钱,立时欢声叫道:“三哥放心,湫儿一定替你看好面馆。” 杨安玄笑道:“愚就怕面馆被你吃垮了。” 看着杨湫拉着杨安玄的衣袖撒娇不依,杨漓眼中闪过羡慕,二哥跟自己虽亲,却没有像三哥和五妹那般亲密。 比起杨湫,杨漓更为成熟,想得更为深远些。三哥让自己姐妹两人执掌面馆,许出一成红利,这是送给自己傍身的财物,以后自己就算嫁了人,面馆的赢利也会源源不断送来。 若果如三哥所说,开设的面馆能达到数十、上百家,哪怕从每家每月只得百钱红利,一个月也有万钱。 这是娘家的财物,夫家也不能插手,有了这笔钱,自己在夫家便不用小心翼翼看人脸色。 杨漓心中一暖,飘飘万福道:“谢过三哥为妹妹们所谋深远,漓儿感激不尽。” 杨湫也醒悟过来,跟在杨漓身边盈盈拜倒,正色地道:“湫儿也谢过三哥。” “好了,自家兄妹无需客套。你们且起来。执掌面馆要靠秘技,这几日你们到愚院中来,上午传厨技,下午授尔等典计、管理之法,你们要用心记下。” ………… 一连数日,董氏见女儿辰初出门,申末才归家,有时便连三餐都在杨安玄的院中吃。 董氏知道杨安玄对女儿不错,前些日子还暗中给了漓儿十两金,这让她这个做娘的感激之余有些惭愧,当初为了安远自己没少说杨安玄的坏话。 如今杨安玄已将安远抛在身后,远儿恐怕再无机会与其相争了。董氏认清事实,只愿安远能独掌一军,将来像杨广、杨思平兄弟相助杨佺期那样,一家人互相扶持也好。 等到女儿回来,董氏将杨漓叫到屋中,问道:“漓儿,你这几日到三哥屋中做甚?” 杨漓犹豫了一下,觉得不用瞒着娘,就把杨安玄教她厨艺,准备开设面馆,以后准备让她和湫儿执掌面馆生意的事告诉了娘。 董氏合掌念了声佛,道:“安玄能如此为你设想,他这个哥哥做得很好,娘要好好谢谢他。漓儿,你上次说安玄喜欢吃你做的米糕,娘明日早间做些,你给他带去。” 杨漓微笑点头,这是娘的心意,以前娘没少针对三哥,如今一家人能和睦相处是好事。 不过,她没有告诉娘,三哥所做的糕点远比娘和自己做的好吃,在三哥的手中,那些吃食色香味俱全,想想都让人生诞。 阳春面、煎饼、馒头、裹着各种馅被三哥称做包子、饺子、烧卖的东西,种类繁多,样样好吃。杨漓下意识地摸了摸了肚子,这几日比平时多吃了不少,这样下去过完年自己会胖上不少。 董氏吩咐庖房准备晚饭。 杨漓想起这几天自己学会了做阳春面,笑道:“娘,女儿跟三哥学会了做面,便亲自下厨做碗面给娘尝尝。” 董氏欣慰地点点头,道:“娘正好看看你的手艺是否有长进。” 烹饪厨艺是士家女子必修的妇功,董氏便有一手好厨艺,杨佺期得空便来她院中就食。 看着杨漓和面,揉搓,动作娴熟,董氏在一旁时不时的指点几句。 面切成细条下水煮沸加入冷水止沸两次,然后捞起置于冷水盆中,董氏住嘴不再说话,这做法不同于常人所做。 炙猪肥出油,杨漓又取中午食剩的鸡汤为汤底,待沸后加入面条,煮上片刻捞入碗中。 汤清面白,再洒上切好的葱姜碎沫,香味扑鼻,让人食指大动。 尝了一口,董氏放下箸,厉声对身旁的侍女道:“今日你们所见,绝不可对人提起,如有泄露,可别怪我无情。” 侍女吓得纷纷跪倒,赌誓发愿不敢泄露。 董氏原本对杨安玄开设面馆有些好笑,面馆能赚几个钱,蝇头小利,不过是他好心替女儿谋些利罢了。 待吃过阳春面后,董氏对面馆充满了信心,这是可以传家的手艺,能让漓儿富足一生。 见娘喝斥侍女,杨漓心中暗笑,娘太小心眼了,自己与湫儿跟三哥学厨艺的时候,三哥就没有逐走马娘子和慧儿。 三哥告诉自己两人,面馆开起来后肯定有人跟风,要想立于不败之地不是靠降价、以势相逼等手段,除了货真价实外,靠得是自身的技艺无可取代,控制面馆的就是三哥教给自己和湫儿的秘技。 自己锁在钱匣里的书册上抄满了三哥所教的秘法:起溲(发酵)法,“面一石,白米七升,作粥,以白酒六升酵中,着火上,酒鱼眼沸,绞去滓,以和面,面起可作”,此法是用来做馒头、煎饼的。 制辣法,一升茱萸与十升猪油同熬,去渣后可得藙,味辛辣,加添入食中;食茱萸捣滤取汁,入石灰搅成,曰辣米油,同样用于调味;还有去腥法、杂碎整治法、卤肉法…… 除了秘法,三哥还教会自己保密的手法,捞出残渣销毁,在料粉中掺杂颜色不让人发觉等等手段。 杨漓知道轻重,唯恐漏过了一个字,便连湫儿也收起玩闹心,认真地听杨安玄讲授。 每次回到住处,杨漓便小心地将抄录好的秘技锁进钱匣,拍拍贴身放好的钥匙,这些秘技可比钱匣中的那十几两金子要贵重,说是金山也不为过。 对于三哥的一些提法,杨漓不是很懂,三哥提出面馆每天只卖一定数量的东西,既能吸引人来又方便她们核算。 做生意不是越多越好吗,为什么三哥说面馆可以扩展,辣油之类用秘法所制的东西却要控制好数量? 还有,三哥说面馆要想持续经营,要不断翻陈出新,这样才能保持自身的竞争力和吸引力,不怕别人学去。 面馆开始只准卖阳春面、辣油面和馒头、包子之类,增加店铺后再陆续推出一两样新的,煎饼、粟米粥或者油条,在面食上添加猪、羊杂碎及卤肉等物。 这点杨漓明白,不断出现的新花样会让跟风之人学不胜学,客人们只能在自家面馆吃到新奇的东西,自然会认准自家。 不管懂不懂,这些理念都让杨漓耳目一新,感觉收获满满。三哥懂得真多,自己跟他学了几天感觉受用无穷,以后有机会要多向三哥请教。 董氏将阳春面吃完,有些意犹未尽,笑道:“漓儿好厨艺,将来谁能娶你为妻可算有口福了。安玄还教你什么东西?” 听女儿轻声说着糕点花样,董氏心中充满了惊诧,杨安玄身上发生的巨变似乎是从他掉入山崖开始的,莫不是掉入山崖时被妖怪附了身。 念头闪过,董氏在心中呸了自己一声,就算是被妖怪附身,也是只好妖怪,自己念经的时候不妨替杨安玄也祈告几声。 第一百零一章始于足下 听杨漓说她的厨艺尚不如杨安玄,董氏大感惊异,要知道她从小便教女儿烹饪,漓儿的手艺已有自己七八分。 一早精心做了几样糕点,董氏决定带着杨漓亲自前去道谢。 隔着院门尚远,就闻到一股香味,董氏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问道:“漓儿,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香?” 杨漓笑道:“是包子。这么香,应该是大葱肉馅的,菜包虽然也好吃,但没有这么香。” 情不自禁加快脚步,董氏来到杨安玄的院门前,杨漓入院呼道:“三哥,我娘来了。” 董氏来了,杨安玄忙从屋中出来,接出门上前见礼。 “安玄,难为你替漓儿着想,姨娘亲手做了些糕点以示谢意,不要嫌弃。”董氏笑吟吟地道。 接过糕点,杨安玄笑道:“董姨有心了,里面请。” 来到院中,香味愈浓,董氏抽抽鼻子,矜持地笑道:“安玄在做什么好吃的,隔着老远便能闻到香味了。” “是包子,正要起笼,娘常说董姨的厨艺好,请董姨指点一二。”杨安玄笑着道。 董氏道:“昨夜尝过漓儿所做的阳春面,董姨才知道安玄有伊尹的手段,你父近来胃口不好,董姨正要向安玄你学学手艺。” 举步朝厨房走去,厨房内热气腾腾,马氏正从釜上端起笼笹,热气和香味扑面而来。 刚出锅的包子又白又香又松软,看上去便食欲大增。董氏小口地咬着,不时地用丝巾抹去嘴角溅出的油水,真香、真好吃。 杨湫起得晚,应她的要求,杨安玄早上命人用食盒装了八个包子送到袁氏的住处,这样杨佺期、袁氏也能吃到刚出笼的包子了。 吃完一个包子,董氏没有再伸手,看到厨房中马娘子和慧儿抓着包子吃得满嘴流油,暗皱眉头,这些人怎么和主家一样吃食,杨安玄太惯纵她们了。 稍坐片刻,董氏起身告辞,杨漓陪着娘回去。 走在甬道上,董氏想起一事,问道:“漓儿,这包子是何人所做?” “马娘子和慧儿。” “什么?杨安玄把做包子的技艺教给了她们吗?这种传家手艺怎能轻传外人。”董氏急声道。 杨漓想起昨夜自己做阳春面时,娘喝斥看到的侍女不准外传,笑道:“没事,有些秘技三哥让漓儿抄录下来,马娘子她们不知。没有秘技做出的包子、面条没有那种滋味。” 董氏柳眉竖起,尖声道:“那也不行,万一她们传出去被人学样岂不要坏了面馆的生意。” 杨漓笑道:“娘,三哥已有打算,准备年后先在堂邑开两间面馆,就让马娘子和慧儿到店中管事。她们都是族人的妻女,将来店铺开起来总要熟手打理。” “三哥说将来还要到建康、江州、京口、荆州等地开铺,还要靠她们教会后来人,总不能让女儿面前去开店吧。”杨漓挽着董氏的胳膊,一脸憧憬地笑着。 送走董氏,杨安玄思忖着找寻两家铺面,若是时间来得及初四便把面馆开起来,趁自己在堂邑看看营销的情况。 辰末,杨湫、杨漓相继到来,杨安玄把找店铺的事跟她们提了提,两人都兴奋地表示想同去看看。 杨安玄做阳春面、馒头、包子的时候没有避忌马娘子和慧儿,两人都知机会难得,偷师学习。 听到杨安玄准备开面馆让她们做掌柜、月俸二千钱,两人感激得落泪,要知道二千钱可是族中管事的薪俸,是她们平日所得的五六倍。 两人都是族人的妻女,杨安玄不用怕她们背叛,叛族可是大过,到哪也无容身之地。 套上两辆牛车,带上马娘子和慧儿,张锋骑马跟随。 杨安玄想起胡原来,有他在身边这些事哪用自己去做,也不知他跟在苗兰身边,能不能赢得美人心。 身边只有张锋,人手不够用,杨安玄决定过完年向父亲要几个信得过的族人在身边,奔走的事可以让他们去做。 先找到驵会(牙行),道明来意,有质人领着他们前往西门。 临近过年,街两旁的店铺生意兴隆,伙计卖力地揽客。 杨湫东张西望地打量着,不时叫住挎篮挑担的小贩。糖葫芦、小糖人,不一会就和杨漓两人手上拿满了吃食。 “铺面要选人流往来多的地方,城门处是首选。”杨安玄把自己的经验告诉给两个妹子。 姓朴的质人笑着奉承道:“公子爷是行家,说到关键处,仆介绍的这处铺面原是杂货铺,东家借债赌燕代胜负,结果输了还不起债,只得将铺子抵出去。” 杨安玄暗自苦笑,自己推动的这场燕代赌不知让多少人家家破人亡了,不过主要原因还在这些人自身,总不是自己逼着他们前去赌博的,这锅自己不能背,也背不动。 铺面离西城门较远,而且铺子要卖,店主开口便要二十金,还不还价,杨安玄没有看中。 从杨湫的嘴中得知眼前这位公子是杨太守的三少爷,朴辉收起多捞好处的心思,带着众人在南门和北门各找到一处合适的铺面。 铺面前店后宅,中间围个小院,铺面长约五丈,宽有二丈,大小还算合适。 杨安玄想着既然要做连锁店,便要统一的风格,让人一看便知。 脑中闪过面馆的样式,店铺用布幔隔成两断,前半部卖馒头包子之类的东西,布幔后是吃面的地方。 不用案几坐席,沿着墙做一排靠墙的长桌,配以胡凳,一定让人感觉新奇。人多的时候,小院中摆上胡桌胡椅,也能坐下三四十人。 厨房设在后院,这样比较隐秘,外人想要偷学有难度。 看中后便租了下来,三月一租,租金每月千钱。 马娘子走进走出地看着,笑容满面,将来她成为管事,这里便是家了。后宅五间凹形的房屋,拿出两间的做厨房,其余便是自家的住处。 一家五口租住在民宅,三间破屋每月要二百钱的租钱,哪里这面馆舒服。要不是铺面要过完年才交付,她都想立时搬来。 自家那口子在族中办差,两个儿子一个在族军,一个还未成年,女儿嫁了族人,在族中干些零碎活,一个月五百钱可比她现在挣得多。 正思忖间,听到杨安玄问张锋道:“那个黄黑子品性如何?” 张锋花了二千一百钱替黄黑子还债,黄黑子总不能拔腿走人吧。 “黄黑子是个贩菜的,他家就住在南门巷中。”张锋的脸有点泛红,想到黄黑子说要把巧儿许给自己。 巧儿娘钱婶得知自己是杨太守三公子的亲随,求自己给找个差使,公子这样问莫不是想雇黄黑子做事? 不过张锋知道公子讨厌黄黑子,他也不喜欢这个抵押女儿的人,只是钱婶、巧儿和翠儿可怜,让他想起自己的娘和妹子。 “公子,黄黑子好吃懒做,但是钱婶做事勤快,巧儿和翠儿也会帮着做事。”张锋满怀期待地道。 杨安玄转头问马娘子,道:“面馆开起来要几个人手?” “前铺卖包子、馒头要两人,后厨要两人,跑堂最好也要两个。”马娘子笑道。她现在对面馆充满信心,这铺子至少能容纳二十多人吃面,若在小院摆上桌椅,至少能容下三十多人。 杨漓在心中划算着,马娘子月俸二千,店租一千,雇六个人每人五百钱,一个月的费用就要六千钱左右。三哥算过账,如果生意顺当,除去成本、税赋约有万钱的收益,一家铺子一个月自家便能得一千钱了。 十家便是万钱,若是能开上百家,那自己一个月便有十万钱的收益了。这样想着,杨漓眼前直冒金星,感觉有些气短,不敢往下继续畅想。 杨安玄见张锋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笑道:“就雇下钱娘子,五百的月钱,巧儿和翠儿也让她们到铺中帮忙,到时候让马娘子筹情给些便是。” 张锋咧开嘴谢过杨安玄。杨安玄又道:“招募人手的事,马娘子自行负责,月钱按市面雇人的价格。” 马娘子笑道:“公子,族中有许多人闲着,不如就雇他们出来做事吧,自家人知根知底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奴家想把女儿也招来做事。” 杨安玄没有做声,说实话他真不愿意用族中之人,可以预见将来一定会出现倚老卖老、争抢说情、拈轻怕重、抱怨钱少、眼红利润等事发生。 但要建立这样数十、上百家的连锁店,他只能先倚仗族中的势力。 马娘子开口,杨安玄乐得顺水推舟,自己想着统率族军,没有族人的拥护哪能成事。 不过,杨安玄觉得有些话要先提个醒,委婉地道:“马娘子,月俸五百,族人会不会让人觉得愚薄待他们?到时候生出事来如何是好?” 马娘子兴冲冲地道:“哪能呢,三少。族里不少人没有正式的差事,只能像老身一样在族里帮附做点家事,一个月能有三四百钱的收入就不错了。三少给五百钱的月俸,这些人求之不得,哪会说闲话。” 杨安玄把雇人的权利给了她,马娘子觉得自己在族里要高人一等了,要雇谁还不得看自己的心意,想到平日与自己相处不错的妯娌,先把她们招进铺中做事。 杨安玄交待道:“愚既然委了马娘子,就不再多说,只是有言在先,若是族人闹事,愚可要责怪于你。” 马娘子忙不迭地答应道:“三少爷放心,奴家在族中也算有头有脸的人,谁要是不服管,让她走人便是。” 杨安玄沉声叮嘱道:“马娘子,你还是用点心挑人,别到时让人挤了你,到时没处哭去。” 这话有如凉水浇头,马娘子的兴头降了下来,讷讷地道:“三少放心,奴家理会得。” 脑中想着洪婶是个精明人,就算与自家关系好也不能用她了,要不然真像三少说的那样,被她挤了管事的差事,自己哭都找不到地方。 杨安玄转头又对慧儿道:“你的店铺招人便由你负责,有一点,不能都雇族人,要有一个外人在。” 鲶鱼效应,但愿有个外人在能刺激到族人,让他们少生点是非。 回到宅中,杨安玄把杨漓、杨湫叫到自己书房,先是把面馆的布置在纸上画了画,想起日式面馆高高悬挂的“麵”字招牌很醒目,不妨借来一用。 拿过一张纸,简单地画了式样,在旁边标上尺寸,长五尺宽三尺,红底黑字,麵字要二尺大小。 杨湫在脑中想像了一下,笑道:“哥,这招帘一挂,老远都能看见。” “这是布帘,你们买块红帛,找人绣上黑字,初四开张,别耽误了。”杨安玄交待道。 杨湫大包大揽道:“三哥放心,这点小事湫儿肯定做好。” 杨漓微皱起眉头,道:“三哥,雇佣族人经营面馆,漓儿怕生是非。” 有一句在杨漓的嘴边没有说出口,她是妾室所生,若是查看账目发现不对,族人不把她放在眼中该如何?难道次次闹到族里去吗? 杨安玄点点头,四妹行事稳重有远见,看到了关键处。笑应道:“你不用事事躬亲,用些亲信人办事,黑脸让他们出面便是。” 杨漓眼一亮,娘身边有几个侍女可用,自己身边有两个丫头,以后也可将她们培养出来。 “谁敢惹事,湫儿告诉爹去。”杨湫瞪起眼睛,满不在乎地道。 杨安玄懒得理她,把后世控制公司的办法说了说,最后道:“愚会跟父亲商议,族中派人管事,要签订保密协议,否则宁可不用。这些人若是违约,按违背族约处置。” 看到杨漓脸上透着兴奋、紧张和不安,杨安玄笑着安慰道:“只管放手去做,堂邑的两个面馆试试水,赚不赚钱不重要,积些经验,族人闹出事来正好借机整顿,届时愚会与他们理论。” 杨漓松了口气,用手拍拍胸口,笑道:“漓儿生怕误了三哥的大事,三哥这样说漓儿便知道怎样做了。” 笑容在杨漓的脸上泛起,让她焕发出青春少女的气息,杨安玄暗自叹息,自己这个四妹心思太沉,要多加开导才是。 “只要不将秘技泄露,便是面馆关停,亦可重新再起。”杨安玄轻轻地一拍案几,替两人鼓劲道。 等两个妹子说说笑笑地离开,杨安玄的脸色沉寂了下来,开设面馆是一时兴起,设想是好实行起来的问题肯定不少,单靠两个未经世事的妹子管理恐怕不行,自己要替她们物色点可用的人手。 一直以来,自己把精力花在安玄军上,军中有赵田、陈华等原族军,后来有阴绩、徐孝重和剻恩等人,可以说初具规模。 可是身边听用的人只有胡原和张锋,胡原前往京口,张锋尚小有些事不好让他去做,看来自己要留意培养些“忠仆”了。 第一百零二章新戏上场 杨安玄在堂邑紧锣密鼓地张罗开面馆之事,《梁祝》的管乐声在宫中响起。 十二月二十日,经过杨安玄提议、袁涛润色、赵牙亲自参演的新版《梁祝》在会稽王府唱响。 新版《梁祝》在已初现戏剧的萌芽,从衣着、布景和唱词上都带着戏曲的风格。赵牙亲扮梁山泊,与演祝英台的歌伎深情对唱。 《梁祝》按小说分为八场:卜卦求学、草桥结拜、高山流水、十八相送、下山求亲、楼台相会、山伯之死和化蝶双飞。 年底事多,司马道子原本只想看上两场,等闲暇时再来细看。结果一场十八相送看完,司马道子变了主意,让赵牙从头演起。 一连演了三日,司马道子看得双泪涟涟,叹道:“文靖公(谢安)当年奏请设义妇冢时,孤王年纪还小,不知人间情事,如今看这《梁祝》新曲,催人泪下、深为之叹息。” 赵牙甩着长袖,扮做梁山泊的语气道:“王爷至情至性,小民泉下亦感王爷的深情厚意。” 司马道子欣然捋须,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母后在宫中少有娱乐。《梁祝》之曲母后肯定会喜欢,孤王要将此曲呈入宫中,以娱母后。” 看着赵牙,司马道子道:“子厚,你扮的梁山泊甚好,便劳烦你为母后演上几场。” 赵牙躬身道:“微臣焉敢担劳烦二字,能替王爷尽孝,替太后唱曲是微臣的福分。” 于是,《梁祝》在会稽王的推荐下入宫演唱,赚足了宫人们的眼泪。 天子司马曜以尽孝之名陪伴李太后看曲,朝堂之事尽托于会稽王司马道子。 看到梁祝化蝶,李太后潸然落泪,对司马曜道:“万岁,老身听说当年文靖公上奏替祝英台设义妇冢,不知此冢尚在否?” 司马曜同样被剧情感动得一塌胡涂,闻言笑道:“尚在,朕听道子说义妇冢在豫州汝南郡内汝阳城外的马家庄,这本《梁祝》便是汝阳袁家人所写。” 李太后拭拭眼泪,道:“老身捐钱十万,为梁祝两人建祠,万岁委个祠官,让他时时祭祀,好生看护才是。” 太后发了话,司马曜笑应道:“母后仁德,梁祝有灵定然感念,护佑母后康健。” 梁祝化蝶这场戏最为感人,司马道子早早地结束了朝议赶到含章殿,陪母后一起看戏。 李太后转向另一侧的司马道子,笑道:“吾儿有心了,像这样的戏曲不妨多进些到宫中来,聊解母后的烦闷。” 司马道子躬身应是。 得了嘉许,司马道子很是开心,回到府后对赵牙道:“赵卿此次改编《梁祝》得了母后欢心,不能不赏。来人,赐赵卿钱二十万、锦帛百匹。” 赵牙大喜拜谢。 司马道子又道:“袁涛功不可没,年后孤王会交待吏部将他提升一级,在你府中任个八品主事便是。告诉他,让他多写些好曲出来,只要母后喜欢,以后少不了他升官的机会。” “你告诉他,太后今日开心,捐钱十万修梁祝祠,孤索性再给他个恩典,这祠官便从汝南袁家挑选。” 得知自己轻飘飘升为魏郡八品主事,袁涛有如梦中,多少士人辛苦一生,求一个仕官途径。 正常情况,自己从九品定阶升至五品方能授官,估计届时已年过四旬,方才有可能谋个九品小官。 哪曾会想过因《梁祝》一书一年两迁,弱冠之年便居八品官,比起上等门阀的子弟丝毫不差。 太后捐钱修祠,会稽王将祠官之职许了袁家,也算自己为家族出了把力。而且此事的收益不限于九品祠官,通过此事会给豫州官吏袁家与会稽王有关连,对袁家会产生无形的好处,甚至今后定品袁家都能高定。 叫了桌酒席自斟自饮,袁涛兴奋得有些恍惚,很快便醉入梦乡。 第二天醒来,头痛不已,一壶凉水下肚,袁涛清醒了许多,想起这升迁得力于表弟杨安玄。 饮水思源,年前左右无事,索性前去堂邑看望姑父姑母拜拜年,与表弟多加紧联系。 赵太守转达会稽王的话,让自己多编些好曲,奉进宫中为太后演奏,若得了太后赏识,升官的机会有得是。 袁涛自忖,离了表弟杨安玄,自己恐怕编不出这《梁祝》曲来,过完年一方面要派人搜罗好故事,一方面要多向表弟讨教。 ………… 堂邑城太守府,袁氏、董氏带着妇人又开始在忙碌。今年杨湫也被娘拉着做事,没有功夫跟三哥上街看傩戏,不免撅着嘴巴不乐意。 杨安玄将桃符换上,又将“神荼”、“郁垒”二位神仙请上门户,站在门前看了看,心中忖道没有春联少了几分味道。 袁涛来堂邑过年,杨佺期在外堂摆酒相待。杨安深、杨安远兄弟远在他乡,便连杨广、杨思平也不在,酒桌略显寂寥,请了杨尚保一家一起过年。 大堂内外各摆一桌,相比内室的欢声笑语,外屋有些沉寂。 袁涛举杯笑道:“侄儿敬姑父一杯,多谢姑父多年对袁家的照顾。” 得知袁涛投了会稽王的缘法,来建康不过数月便能升至八品,杨佺期暗自叹息。 安深、安远为朝庭效力多年,才不过是八品,更不用说那些谋进无门的士人。 袁涛仅凭一本小说编成的戏曲,就轻松得了八品主事的官身,着实让人生叹。 再想到赵牙区区一个伶人因替会稽王修建宅院得了魏郡太守的位置,捕贼吏菇千秋为骠骑咨议参军,卖官贩爵、聚敛财物,朝堂上一片乌烟瘴气。 杨佺期举杯将酒饮尽,想到这段时日的郁闷,下定决定等年后找机会以病请辞,依玄儿所说以退为进。 杨育坐在杨安玄身侧,小声地询问着定品之事。杨佺期今年七月才迁到堂邑,杨育需回新野定品。 过年后杨育便年满十六,恰适定品之年,他满心憧憬着能像堂兄那样定为高品。 杨安玄应付着杨育,定为上品是可遇不可求的事,虽然阴友齐会继续担任新野郡的中正官,但要将杨育定为三四品怕有难度。 杨尚保笑道:“杨家与阴家关系密切,阴友齐是新野郡中正,安玄要替育儿在阴中正面前多说几句好话。” 刚才问了几句杨育所学的经义,杨安玄感觉杨育所学还算踏实,笑道:“七叔放心,年后愚带育弟一起前去阴府给阴中正拜年。” 杨尚保大喜,举杯笑道:“如此多谢安玄你了。七叔敬你一杯。” 杨育举杯陪了一杯,满是期待地问道:“玄哥,依你看小弟能定在几品?小弟不敢奢望像玄哥那样定为上中品,有个中上便满足了。” 杨安玄真给问住了,按说阴友齐暗中相帮,定在五品、六品有望,如果杨育在品议的时候表现出色,说不定有点机会中上四品,看杨育的样子,以为四品是囊中之物。 他听父亲说过,杨育处处以自己为榜样,与人雅聚时自视极高,杨安玄看了一眼满怀期冀的杨育,真不知他哪来的自信。 “育儿,不得无理,你让安玄如何答你?”杨尚保斥道。他涉世多年,知道儿子有些为难杨安玄了,未定品之前谁能说得准。 旁观者清,杨尚保知道儿子才学远不如杨安玄,杨安玄几首诗作、《小窗幽句》创下诺大名头,育儿的几首诗只是几个好友间的互相吹捧罢了,差得太远。 除了阴中正相帮,安玄还有郗刺史相助,自己总不能厚着脸皮让安玄去给郗刺史求情吧。不过安玄答应向阴中正求人情,五六品还是有希望的。 杨尚保想着等杨育定品之后,能否到京中就读太学,这样育儿跟安玄走得近,将来情感自然与旁人不同。 年夜饭吃到戌时散去,杨佺期与杨安玄入内。 屋内袁氏、董氏带着两个女儿在守岁,杨漓和杨湫两人缩在角落,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不时爆出笑声。 杨佺期的心情随着笑声轻松了些,笑道:“你们两个小丫头,今天怎么不玩七巧板?等会守岁不要像去年一样睡着了。” 杨湫瞟了父亲一眼,满脸不开心地道:“爹,你别捣乱,湫儿和四姐有大事商量呢,没空理你。” 杨佺期“呵呵”,他从袁氏和董氏的嘴中得知玄儿准备开面馆,请两个女儿监管,给一成红利。 虽然杨佺期对开面馆不以为然,但对于儿子的用心还是很受用,这才是做哥哥的样。 哪像安深那小子,离了自己居然敢私下纳妾,还纳的是妓楼女子,要不是那妇人有了身孕,非要将那女子赶出家门不可,让杨家门楣蒙羞。 董氏奉上茶,茶是阴家所赠的碧春茶,得了杨安玄所教的制茶法后,阴家将今年新采的茶叶三分之一制成了新茶,除了送到建康贩卖的,其他的都分赠了出去,杨家足足收到了数十斤。 杨佺期喝了口热茶,酒意消散了些,问道:“安玄,你准备开面馆了,可不要因小失大。” 这几天吃着杨安玄派人送来的早点,也觉味道鲜美,不过世家子弟居然学商贩去做生意,让杨佺期有些不喜,若不是袁氏相劝,杨佺期早就想找杨安玄训斥了。 杨安玄猜透杨佺期的心思,笑道:“孩儿哪有心开什么面馆。不过漓儿、湫儿年岁渐大,孩儿想借面馆给她们添点嫁妆。面馆如果能开起来,还要族人打理,也算替族中谋条生计。” 杨佺期点点头,道:“甚好。为父还怕你本末倒置,为了赚钱误了学业。” 杨安玄佯做苦笑道:“孩儿来堂邑之前,车师还布置了一大堆课业,让孩儿回去作答呢。” “车公天下名士,你能得他为师,是你的福分。”杨佺期捋着胡须,满意地道。 既然谈到面馆,杨安玄索性趁机道:“孩儿准备年后在堂邑先开两家面馆试试,如果生意还好的话再到建康开上几家,然后是京口、江城等地。” 杨佺期捋着胡须,淡淡地问道:“你盘算过一家面馆能有多少赢利?” 杨湫从旁边跳过来,插话道:“爹爹,湫儿知道,除去成本一个月有万钱赢利。” “喔”,杨佺期有些意外,惊声道:“能有这么多?这可比农人种田强出许多。” 杨安玄示意杨漓上前跟父亲解说,杨湫不时地插上几句。 杨佺期开始还敷衍地听着,越听越惊奇,没想到漓儿还精通典计之术,莫不是董氏所教。 董氏看着侃侃而谈的女儿,心底满是骄傲,那个总是低头不语的女儿眉宇间满是自信,长大了。 充满感激地看了一眼微笑饮茶的杨安玄,董氏觉得自己应该写封信把发生的情况告诉安远,化解他们兄弟之间的矛盾才好。 第一百零三章父子相计 杨佺期的神情越来越认真,不时地开口问询,杨漓和杨湫见父亲神情严肃,把杨安玄教给她们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有的时候被杨佺期问住,杨湫便摇着杨安玄的胳膊,示意他补充。 足足问了小半个时辰,杨佺期抚着胡须盘算了片刻,道:“如此说来,这面馆倒是可以一试,漓儿、湫儿,你们两个做的不错,为父小看了你们。” 得到父亲赞赏,杨漓脸上露出笑容,杨湫更是高兴地跳了起来,姐妹俩这段时间没少花心思在上面,能换得父亲的称赞比什么都开心。 袁氏有些担心地道:“她们是未经世事的女娃儿,知道什么,安玄让她们监管面馆有些儿戏了,莫要误了正事。” 杨安玄笑道:“娘,刚才你也听到了,湫儿她们说得头头是道。两个妹子年纪渐大,学些持家的本领总没错。纵是亏了,也不过是折损些财物,能让她们学到本事,千金不换。” 董氏“哎哟”一声开口道:“安玄说得是。漓儿跟着安玄学了几天,就懂得这么多,姨娘真要好好谢谢你。有你这个做哥哥看顾着,漓儿的将来姨娘很放心。” 说着,董氏眼角发潮,伸手拭了拭泪。 杨佺期感叹道:“玄儿能心存友爱、照顾兄妹,为父甚慰,比你定在上中品还要高兴。杨家以礼仪传家,为父相信你定能重振家门。” 董氏又道:“老爷,此事关系漓儿和湫儿一生,你可不能坐视不管。您要跟打声招呼,不能让族人为难漓儿和湫儿才好。” 杨佺期抚须点头,心中却有些沉吟。他虽然是族长,但平日忙于政务,对族务的插手不多,事务多由族老们商量处置。 以前大哥、三弟在他身边,兄弟三人齐心可以把持住族中事务,现在却有些力不从心。 杨安玄对面馆能否赚钱真不在意,这几日反思,觉得通过开设面馆布设耳目可行,但需时要数年、甚至十数年才能见效,自己不能急于求成。 在堂邑试点的两家面馆,正好看看会出现什么问题,为将来推广积累经验。 见杨佺期沉吟不语,杨安玄轻笑道:“开设面馆请族人出面管事,管事月俸二千,佣工月钱五百,另外孩儿还可给族中一成红利。” 杨佺期摇摇头道:“一成太少了,族中不会同意,至少要拿出两成来。” 董氏有点不乐意了,道:“安玄出本钱、漓儿、湫儿打理,族中派人出面管事得了薪酬,凭什么还白拿两成红利。” 杨安玄笑道:“钱是小事,若能团结族人,让出三成又何妨。不过人心不足,父亲初提时只说一成,若是族中不同意再加至二成,至于三成留待以后让步。” 杨佺期看了一眼儿子,玄儿心思缜密,按他所说,族中应该会同意。 毕竟玄儿替族人找到一条谋生之路,开设面馆管事,族中老弱、妇人亦可担任,自己也正好借此机安置些族中老军、伤兵,两全其美。 ………… 爆竹声响起,太元二十一年(396年)到来。 拜完年后,袁氏和董氏照例带了女儿回房歇息,留下杨安玄父子在屋中饮酒守岁。杨佺期神情有些郁郁,叹道:“为父兄弟三人天各一方,你们兄弟三人亦是如此。再过两年,等漓儿、湫儿嫁了人,家中便越发冷清了。” 杨安玄看到杨佺期脸上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与平日表现出的刚硬截然不同,加上鬓角隐现的银丝,心中泛起伤感。 举杯安慰道:“杨家子弟背负重振家声的重责,不能学其他门阀那样安享太平。亚圣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天下不宁,正是杨家大展雄风之时。” 杨佺期点点头,道:“玄儿说得是。” “父亲打算什么时候向朝庭辞官?”杨安玄夹了筷冬葵,在嘴中嚼着。 虽然主意已定,杨佺期还是有点观望不舍,含糊地道:“等年后找机会吧。” 想到史书上记载的杨家命运,杨安玄准备借机与父亲深谈一次,或许能改变数年后的结果。 “父亲辞官,朝庭肯定不会闲置。父亲是骁勇之将,我杨家族军是百战雄师,朝庭会将父亲安置要地。” 杨佺期放下酒杯,看着杨安玄道:“玄儿且说来听听,朝庭会将为父安排在何处?” 杨安玄胸有成竹,一双眸子在烛光下耀着光芒,从容地道:“燕国统一后与代发生大战,燕被代坑杀五万雄兵,元气大伤,国内惊恐不安。” 杨佺期颔首道:“不错,为父接到朝庭送来的谍报,燕国国内确实动荡,慕容垂老矣,不复当年雄风。”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杨安玄想起慕容垂的满头白发,感叹道:“慕容垂一代英主,知道要提振士气,便要与代国再战,所以年后燕代两国战事必然再起。” 杨佺期手抚胡须道:“玄儿所见与为父相同。” “因此,朝庭不可能将父亲安置在江南一带,说来无非是豫、青兖、雍、荆一带。” 杨佺期沉吟片刻,道:“豫州庾楷,心胸狭隘,妒贤嫉能,与王国宝交好,肯定不愿为父前去。” “青兖刺史王恭是天子妻兄,手握京口数万大军,手下勇将无数,不会把父亲放在心上。” 杨安玄提起酒壶替父亲满上一杯酒,道:“父亲从新野郡调任堂邑不过半年,朝庭障于颜面,也不大可能让父亲重回雍州,剩下便只能荆州了。” “荆州殷仲堪”,杨佺期眼神一亮,他与殷仲堪算得上朋友,前次从河南太守迁新野太守,殷仲堪就曾替自己向天子求情。 殷仲堪是天子近臣,天子谓之为“朝庭之宝”、“荆楚之珍”,足见对其信重。 殷仲堪只是文人,坐镇荆州手下却无勇将相佐,不得不倚靠南郡公桓玄。桓玄父叔辈长年治理荆州,在百姓间颇有威望,士民皆畏其威势。 殷仲堪采取与桓玄深交之策,借助桓家势力治理荆州,而桓玄亦想借重其力,两人表面上相处甚得。 “殷仲堪虽有仁名,但行事无胆,懦弱无能。”杨安玄道:“听闻桓玄曾执槊相向,而其畏桓玄若虎,不能约束。天子本意是用其节制会稽王,岂不是能羊制狼。” 杨佺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听闻当初天子欲用王恭为荆州刺史,桓玄畏惧王恭,派人贿赂尼妙音,得妙音说项,天子才委任黄门侍郎殷仲堪做了荆州刺史。 “父亲若前往荆州,殷仲堪必定大加笼络,荆州十数万大军或可操于父亲手中。”杨安玄笑道。 杨佺期目光一跳,若朝庭将自己派往荆州,确有这种可能。 在洛阳为河南太守时,直面秦、燕诸国,手中雄兵也不过三万,若果能手握十万雄兵,当可纵横天下。 举起酒杯与杨安玄共饮了一口,杨佺期笑道:“玄儿继续说。” “荆州,龙亢桓家经营数十年,士民皆认桓家为主,父亲前去荆州,不可能不与桓氏打交道。” 杨佺期眉头一皱,道:“当年桓司马有问鼎天下之意,若不是天不假年,说不定朝庭已经换了主人。你祖父当年便是投在桓家门下,朝庭对为父多有猜忌,也是因此而起。” 杨安玄轻笑道:“我杨家投奔的是朝庭,而非桓家。这些年来,杨家因桓家失势屡受牵累,这份情义早已不复存在。” 杨佺期叹道:“人言可畏啊。” 杨安玄正色地道:“父亲前往荆州,若是还记念着旧情,不单朝庭对父亲不会放心,便是殷刺史也要防备父亲。这些年来,桓家何尝对杨家有一丝旧情。” 杨佺期低头看着酒杯,默然片刻,扬起脸来沉声道:“玄儿说得不错,为父行事一切当以杨家为念。” “父亲若果真到荆州统军,荆州疆域广阔,兵马众多,身边无人相帮可不行。”杨安玄道:“要寻机将大伯、三叔、二哥等人调到身边佐助,聚集杨家族军,桓家才不敢小覤,殷刺史也才会更倚重。” 杨安玄的手在酒杯上用力一握,道:“等父亲掌握了荆楚之兵,王国宝之流何足道哉。” 杨佺期开怀笑道:“但愿玄儿所说能成其事。” 杨安玄微笑举杯,与父亲同饮而尽。 “父亲到了荆州,殷刺史必然对父亲大加笼络,殷刺史虽有仁名,父亲行事应自有主张,却不可凡事听从其安排。”杨安玄再度提醒道,史书中的杨佺期便是因殷仲堪而败亡在桓玄手中。 杨佺期不以为意地笑道:“为父还用你来叮嘱。” 杨安玄想起在襄阳的大哥,若无何氏这档事,在襄阳反倒更为安全。算来何氏怀孕已有八个月,不久便要临产了,若她生产一子,大婶和琳儿的日子恐怕要难过了。 “父亲,等何氏产子之后,还是将大哥召回身边吧。”杨安玄道。 杨佺期脸色一沉,将手中酒杯重重一墩,骂道:“安深实在让为父失望。你说的不错,等到八九月份,为父便将安深召回身边。唉!” ………… 辰初,袁氏和董氏带了女儿前来拜年,杨安玄带着两个妹妹嗑头讨要厌胜钱。 从父母手中接过厌胜钱,居然是半两重的金钱两枚,杨安玄心中暗笑,看来父母的手头也宽裕了些。 杨湫拉着杨漓来到杨安玄面前跪倒,笑道:“三哥新年如意,万事吉祥。” 说罢,把巴掌递到杨安玄面前。这一次,杨漓也主动地伸出手,笑吟吟地看向他。 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金钱放在两人手心,一家人相视而笑,和乐融融。 第一百零四章生意开张 正月一日,元旦。元者始也,旦者晨也。 元日是一岁之始,岁之元、月之元,日之元,称“三元”之始。 建康皇城太极殿,自夜开始,华灯齐放、火树银花,天子司马曜与群臣聚饮一堂,共迎红日东升。 美味佳肴罗列于案,君臣欣赏着歌舞,开怀畅饮。 今年守岁开演《梁祝》,八折戏从头演起,不少大臣看得入迷,连喝酒都忘了。 卯时一刻,钟磬之声大作,宫女们齐声唱道:穆穆天子,光临万国。多士盈朝,莫匪俊德……济济锵锵,金声玉振。 司马曜端坐在宝座之上,太子司马德宗、会稽王司马道子率领着群臣依次向天子拜贺献礼,山呼万岁。 侍臣高声宣读诵圣诗,太极殿内歌舞升平,庆贺新年到来。 ………… 中山城,燕主慕容垂头戴金冠,端坐在高座之上,同样接受着臣子们的朝贺。 前秦苻坚大力推行汉化,元旦朝贺的习俗便在北地盛行。 年前燕军在参合陂惨败,数万精锐被代国坑杀,国内怨声大起,恰逢国主慕容垂大病,群臣惶惶不安,现在看到端坐的国主,众人心思安定了许多。 演礼已经进行了快一个时辰,大病初愈的慕容垂感到有些胸闷,头上的金冠压得脖子都要低垂。 慕容垂心中悲哀,想当年自己手持铁矛、身披重甲,可以连续三天三夜征战沙场,亦不觉累。 如今坐在座中,居然被金冠压得喘不过气来,朕真的老了。 高踞在高台之下,群臣上前献礼拜贺。灯光映照下,慕容垂须发洁白,脸颊红润,臣子个个心中欢喜。 国主康复,天佑大燕,年前虽遭失败,有国主率领,定能报仇雪恨。 脸上的红色是妻子段氏涂沫的胭脂,慕容垂知道绝不能露出颓色,竭力挺直着身体,笑容满面地与臣子们说着话。 朝贺罢,慕容垂端起金杯,起身笑道:“诸卿,三元伊始,万象更新。朕已命高阳王率军来京城,待天气转暖,朕要亲率大军讨伐代国,以雪参合陂之耻。” “万岁,万岁,万岁”,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慕容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满嘴皆是辛辣。 ………… 正月四日,两家面馆在堂邑城的南门和北门开张。 丈许的红帛上绣着斗大的“麵”字,隔着十余丈远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 浓浓的香味从铺中散发出来,吸引了不少闲人驻足张望,玩耍的孩童闻香而来,站在门前望着升腾而起的蒸气直流口水。 当第一笼包子出笼,马娘子揭开笼盖,热气散去,香味更浓,一个个白绒绒地馒头让人食指大动。 钱氏笑吟吟地开口叫卖,“新出笼的包子、馒头,快来尝一尝,保管您吃了一个想两个,快来买啊。” 张锋找到家中,说面馆雇她做工,给五百钱一月的薪俸,而且还让两个娃儿去帮工,说是多少能给点钱。 钱氏千恩万谢,自己遇到贵人了,张公子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今年过年不少人家穷得揭不开锅,自家靠着张公子给的二百钱才勉强过了个年。 这份佣工何其难得,钱氏从初二开始就来店中帮忙,什么活都抢着干。 比起自家从族中雇请的几人,钱氏一人能抵两人用,马娘子对她很满意。钱氏喊了半天,围观的人倒是不少,买的人却没有。 “这蒸饼倒是看得喜人,怎么这么香?” “为什么叫包子和馒头,这名字好生奇怪。” “兄弟,那招牌上写着啥,你给念念。” “肉包五钱,菜包四钱,馒头三钱。” “嘶,这么贵,谁吃得起。愚看这家店不用多久就得关门了。” “前面集上的蒸饼二钱一个,五钱三个,谁钱多会买这里的东西。” 对面檐下停着辆牛车,杨漓和杨湫掀起车帘的一角张望着,杨安玄和张锋站在车旁。 半柱香过去了,居然没有一个人上前买。 杨湫有些着急,焦声对着杨安玄道:“哥,这怎么办,快想想办法啊。” 杨安玄轻笑道:“小丫头,急什么,做生意哪有那么容易。” 杨湫嗔道:“这些人真是的,光看不买,湫儿闻着香味都饿了。” 杨安玄灵机一动,对杨湫道:“湫儿,你跟着张锋去买两个肉包,就站在店前吃完,愚不信这么香的包子没有肯买。” 杨湫嘻笑地跳下车,张锋小心地护卫在她的身后。 挤进人群,杨湫掷出十钱,冲着马娘子道:“来两个肉包。” 马娘子见是自家小娘子,愣了一下。 身旁的钱婶不认识杨湫,人多也没瞧见张锋。 好不容易见生意开了张,钱氏连忙收了钱,笑着拿起两个包子递过去,叮嘱道:“小娘子,肉包内有汤汁,小心烫嘴。” 包子皮薄馅多,咬一口便见了里面的肉馅。大葱猪肉在高温的作用下香气浓郁,周围传来清晰的吞咽声。 张锋吸吮着包子中的汤水,故意啧啧地呼道:“真香,真好吃。”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上前道:“愚也买个,五钱就五钱,尝尝鲜。” 当这人咬了一口,旁边有人问道:“秦公子,味道怎么样?” 秦公子不说话,只顾着“坑嗤坑嗤”地啃包子,不用说肯定是好吃了。 人群朝前挤去,叫嚷着来个包子。 马娘子如梦初醒,笑道:“诸位不要挤,后厨还在蒸呢。诸位,面馆还有阳春面、辣油面,猪骨熬制成汤,今日开张酬宾,只要八钱一碗,各位请进去尝尝。” “给愚也来菜包”、“仆要个馒头”、“愚来碗阳春面试试,阳春白雪,光冲这名字就得尝尝”…… 第一天开张,杨安玄吩咐两家铺子仅做肉包三十、菜包二十,馒头三十,阳春面三十碗。 堂邑城的有钱人不少,午时不到两家面馆的东西便都卖完了。 午后,马娘子和慧儿陆续带着钱来到杨安玄的院中, 杨安玄过完十五要回建康,索性跟杨佺期商量,这小院两姐妹算账用。 杨漓记账,杨湫数钱,杨安玄见两姐妹兴高采烈的样子,笑道:“此等事请个典计做便是,何必自己动手。” 杨湫白了哥哥一眼,道:“三哥,你不懂,数钱多开心。” 跟这小财迷没有共同语言,杨安玄懒得管她,以后面馆开多了,估计想数也数不过来了。 菜包五钱,共六十个,应得钱三百……共得钱一千一百二十。 过了片刻,杨漓算好了账,笑道:“一千一百二十钱,正好合上。” 马娘子松了口气,今日卖阳春面三十碗,其实卖出三十四碗,她偷偷昧下三十二钱。 “三公子,面馆的生意好极了,东西卖完后还有不少人围在铺前,明天不妨多做些。”马娘子笑道。 杨安玄道:“今日开张东西便全部卖完,有些出乎愚的意料,明日可以按正常售卖。肉包一百,菜包八十,馒头一百,阳春面视汤水多少揉制便是。” 慧儿有点不舍地道:“少爷,这东西好卖为何不多卖些?还嫌钱多吗?” 杨安玄冷声道:“你只管按吩咐做事便是,少卖些你也能轻松些。” 慧儿有些惧怕,轻声应了声是,不敢再开口。 杨安玄想了想道:“今日大家都辛苦了,你们两个管事各赏五十钱,店里的帮佣每人二十钱,不可克扣。” 等马娘子和慧儿满面笑容地离去,杨安玄告诫两个妹子道:“你们要留意克扣之事,要是得知有人胆敢克扣帮佣,告诉父亲,那管事的差使便做到头了。” 杨漓道:“三哥,妹子按你的吩咐,找娘要了两名信得过的侍女,大娘那里也拨了两个人,在小院专门发好面团炼制辣油,做好的东西会在前一天晚上会送到店中。” “小心些就是,也用不着过于刻意。”杨安玄道:“这秘技终有一天会为人所知,面馆除了真材实料,还要靠推陈出新方是正道。” 一连五日,面馆门前人头攒动,有回头客也有闻讯前来尝新的顾客,想亲口尝尝那加了辣油的面是如何的好吃。 吃食在午末前卖完,生意步入正轨。马娘子数次提出增加售卖的面量,杨漓也有些意动,却被杨安玄制止。 杨安玄的目的并非要通过面馆赚钱,特别是面馆初创期许多事情都要磨合,杨安玄等着问题暴露呢。 “面馆开得多了,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堂邑的面馆是让你们先试试手,不要想着赚钱,等一年半载后熟悉了,再去慢慢壮大。” “你们记住,对外可以倚靠父亲,对内要栽培信得过的人手,对那些欺上瞒下的人绝不可手软,宁愿少赚点钱也要保住面馆的牌子,秘技莫要轻传出去。” 杨漓郑重地道:“三哥放心,辣油是漓儿看着侍女熬制的,发酵用的米汤和酒也是妹子按量先掺入面粉中才让人揉制。” 杨湫打了个哈欠,这些活她根本没有上心,现在便连数钱也提不起兴趣了,做生意真没有拼七巧板有趣。 看着杨漓一笔笔地记账,杨湫看向杨安玄,三哥可是自己的亲哥哥,用他的话说,劳心者治人,这些事让四姐去忙活,自己只要坐着收钱就行。 “要想开好面馆,除了秘技外,还要善于用人。“杨安玄敦敦教诲道:“用人之道无非是结与恩义、上下同欲、恩威并施……” 杨安玄足足讲了半个时辰,杨湫早已不耐地东张西望,杨漓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却用心记下,准备回去后记在书册之上。 杨安玄笑道:“愚说的这些不过是纸上谈兵,你们以后慢慢摸索,不用怕犯错,遇事要冷静、多思,总会想到解决的办法。” 杨漓感觉学到了很多东西,母亲只教给自己琴技、女红,教自己如何争宠,不像三哥教自己处事的道理,这些话表面看来是在说生意,用心揣磨却感觉处处有用。 起身离开时,杨漓来到杨安玄面前,肃拜道:“漓儿谢过三哥悉心教导之恩。” 第一百零五章师徒起争 眼见回京的日子渐近,杨安玄开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这段时间忙面馆的事,车师布置的课业拉下太多,若是回建康时完不成,就等着老头子吹胡子瞪眼喝斥了。 书房的灯亮到亥时方灭,杨安玄疲惫地躲在床上,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开学赶作业的情形。 十三日回到建康后,杨安玄首先带了杨育前去给阴友齐拜年。 阴友齐春风满面,含笑嘉许了杨育几句,然后道:“吏部传出风声,老夫年后会迁升给事黄门侍郎兼太子右卫率,说起来还要多谢安玄建言让老夫上疏,方有今日之果。” 杨安玄笑道:“一饮一琢,皆是因果,莫问莫求。” 阴友齐开怀笑道:“安玄拜了慧远大师为师,佛门机锋变得高深莫测。老夫听闻你在瓦棺寺写下两首偈语,刻在石壁之上,引得无数信众前去拜读,京中寺庙派僧前去赏读。老夫年后到道场寺进香,听觉贤大师提起安玄时,称赞安玄深具慧根。” 深具慧根,是自己给佛门留下的印迹。杨安玄心中暗喜,目的也算达到了。 趁着说话的间隙,阴敦轻声道:“舍妹入东宫之事已定,二月便有宫人前来教习礼仪,若无意外应该是太子侧妃。” 给事黄门侍郎和太子右卫率皆是四品,阴友齐从五品太子中庶子骤升至四品,除了上疏替天子解围的原因外,便是其女阴慧珍被选为太子侧妃了。 脑中闪过阴慧珍的笑脸,随即化为含泪的面容,杨安玄能说什么,怅然若失地吐出两字“恭喜”。 三声轻叹同时在心中响起,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拿茶杯,默然寂无语。 杨育有些茫然,怎么会突然冷了场,干笑道:“恭喜阴侍郎,恭喜阴兄。哈哈哈。” 阴敦查觉到异常,笑道:“育兄弟是第一次来建康吧,愚兄晚间做东,带你到秦淮河上看一看。” 阴友齐道:“最近京中风行《梁祝》,一曲化蝶断人肠,引得无数人落泪。老夫最近跟友人在盛花居中听了两场,不瞒你们说,也偷偷落了两滴老泪。” 杨育带着几分得意地道:“《梁祝》是愚表兄袁涛所编,他来堂邑过年时提及,因《梁祝》得了会稽王赏识,会迁升魏郡八品主事呢。” 袁涛初四从堂邑回建康,曾到阴府拜年。阴敦笑道:“叫上袁兄,陶平和甘越也回来了,今晚愚为安义和育兄弟接风。” 正月十四,杨安玄来到车府拜年。 书房,车胤的脸没有一丝笑意,看到杨安玄递过来的课业,示意他放在一边。 沉吟片刻,车胤问道:“安玄,为师问你,《梁祝》可有你的参与?” 车师一向笑脸对人,今日怎么面容严肃,杨安玄心中有些忐忑。 沉了沉心,杨安玄解说道:“愚随母亲前往汝阳探亲时到梁祝庙中烧香,一时兴趣将听来的《梁祝》故事讲给了表兄袁涛听,表兄根据愚所说写了本小说,不想传到了京中,被魏郡太守赵牙所知。” 车胤捋着胡须,微微点头。杨安玄缓缓言道:“盛花居斗曲,赵太守也到场观看,见愚让两名随从扮演送别之状有所感悟,便请会稽王请愚入府商议改编《梁祝》,愚不敢耽误学业,故而推荐了表兄袁涛。” 杨安玄所说与车胤的猜测大致相同,听杨安玄提到不愿耽误学业,让车胤的脸色和缓了些。示意他在侧席上坐下。 顺手拿过杨安玄交来的课业,看了几页车胤的眉头皱了起来,举起册页斥道:“杨安玄,你莫非以为老夫老眼昏花,随便涂点东西便能塞责了吗?” 杨安玄以头碰地,深拜道:“车师,愚知错了,下次绝不会再犯。” 此次到堂邑筹建面馆事宜花去太多时间,课业上确实少用了许多心思,杨安玄自知有错,不敢强调理由。 车胤见杨安玄认错的态度很好,冷哼一声道:“再有下次,你便不再是车某的弟子。” “是。”杨安玄再拜,方才直起腰来。 车胤看着坐姿挺拔的杨安玄,心中其实对这个弟子其实很喜欢,故而对他的期许越高,要求越严。 车胤并不常到国子学,私下里却常向助教询问杨安玄在国子监内的情况,发现杨安玄并未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业之上,这让他很是恼火,决定要敲打敲打杨安玄。 “安玄,你极聪慧,你所写的《小窗幽句》以及几首诗曲,为师读了也要拍手称奇。你在通经试上的答卷,显露你才学过人,不拘泥于前人所说,若你能苦读经书,必将成就一代大儒。” 车胤叹息道:“可是你却不肯安心读书,耽于玩乐。盛花居斗曲,偶一为之乃是风雅事,你却让人在京口开间淑兰院,还有为师听闻秦淮河上有船娘传唱你所做的两首《相思》,引得京中子弟纷纷前去玩乐;还有《梁祝》,你莫非真想以妓楼词曲为业,你莫忘了你杨家可是以诗书传家。” 捋了捋胡须,车胤继续语重心长地劝道:“瓦棺寺传出你所做的两首偈语,为师亲去看过,确实发人深醒,京中高僧皆赞你深具慧根,你来京城不满一年,名声已广为人知,为师不明白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车胤目光炯炯地逼视着杨安玄。 杨安玄拱手道:“车师知杨家因家祖投靠桓司马不为会稽王所喜;家父迁任新野太守之事又得罪了中书令王国宝;年前华林园赏菊弟子又与琅琊王家结下怨隙。” 车胤眉头微皱,杨家的处境他知晓,确实称得上满朝皆敌,而且究其原因不能怪杨家。 就拿华林园之事来说,王纯之有意陷害,总不能让安玄不反抗吧。 “弟子也想安静地国子学中读书,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入学之时便有人挑衅,车师亲见;紧接着弟子为助淑娘在酒楼与刁云结怨,引来两学较艺;然后是南篱门外遭人暗算,华林园中王纯之有意陷害,弟子若不求名,恐怕更难在京中安身。” 车胤很想对杨安玄说声“有为师在,尽管安心读书”,然而朝堂之上风云变幻、波谲云诡,杨家得罪的是朝中顶级门阀,自己确实不敢说护杨安玄无事。“弟子此次回堂邑过年,见家父鬓角染霜,尚书省、中书省轮番苛责,家父疲于应对,已萌退志。”杨安玄慨声叹道。 车胤怒哼一声,道:“重臣不以国事为重,反而借公事泄私愤,老夫要上奏天子,请天子明辨是非。” 杨安玄冷笑着反问道:“车师,你认为有用吗?” 车胤一滞,随即沮丧地垂下手,天子耽于酒色,朝臣们都难见其一面,自己等闲哪见得到天子。 至于上疏,尚书省、中书省焉能让不利于他们的谏书被天子看到,就算天子看到,恐怕也只是一笑了事。 杨安玄沉声道:“淝水大战之后,朝庭耽于安乐,已无收复故土之心。秦、燕、代等国虎视我朝之心从未止歇,燕国之所以与我朝签订和约,只不过是想先平定代国再全力南下。” “这几年北方争斗不止,本是我朝的北伐良机,可惜朝中居然无人提及,可悲可叹。” 听到杨安玄的感慨,车胤脸一红,其实他内心里也不愿战事再起,恐怕京中绝大多数人都同他一样。 建康生活安逸富贵,世家奢靡耽于游乐,北伐还都只是谈经论玄中侃侃言辞,包括天子、会稽王在内,满朝文武皆思苟安。 “弟子曾乔装前往长子城,沿途看到流露在北地的百姓有如牛马,被胡人随意责打甚至砍杀。”杨安玄语气沉重地道:“从那时起,弟子就不再想着穷经皓首成为一代大儒,而想学桓司马那样率军北伐,救民于水火。” “什么,你想仿效桓温桓司马?”车胤惊声道。桓温虽然已逝二十余年,但朝庭对桓家仍多有提防,司马道子曾说过桓温欲做反贼,虽是酒后醉言,但谁都知是酒后吐真言。 杨安玄坦然道:“北伐之心相同,但司马存有私心,弟子却一心为国为民。” 车胤眼中闪过惊疑,他知道杨家父子骁勇善战,手中族军是百战之师,若不加以扼制,恐怕将来会像桓家一样难制。 朝庭对杨家有所猜忌,所以天子和会稽王才会分杨家三兄弟于三地,默许尚书省和中书省刁难杨佺期。 看着雄姿英发的杨安玄,车胤心中翻起烦躁,道:“人各有志,为师亦不好强求,但愿你牢记今日所说,所做所为皆是为国为民,你若为祸天下,为师纵在九泉亦不得安生。” 杨安玄恭声道:“弟子谨记车师教诲,绝不敢忘记初心。” 车胤意兴阑珊地挥挥手,道:“你志不在学,为师亦无可教你,你且去吧。” 杨安玄感觉车胤话中之意,似乎有将自己逐出门墙之意。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杨安玄也不好多说,起身来到车胤座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这才起身离开。 车胤闭着眼,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良久才睁开双眼,发出一声长叹,自言自语道:“安玄,好自为之。” 走出车府,张锋牵着马迎上前。杨安玄没有立即上马,而是回望了一眼车府,“临湘侯府”的匾额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此去之后怕再难踏入门中。 第一百零六章族中定规 正月二十日,尚书省公文发至堂邑,“……石头城军纪松驰,堂邑太守杨佺期督促不严,着即行前往石头城操练兵马……” “啪”,杨佺期将公文掷在案上,重重地一拍案几。 刁锋随侍在堂内,心中暗喜,知道朝庭又在为难杨太守了。 “刁锋”,杨佺期大声喝道。 刁锋赶紧上前施礼,道:“太守有何吩咐?” “杨某旧伤发作、头痛难忍,你替吾写封文书,发往五兵部,就说待本将军病体康复后便赴石头城练军。” 说罢,杨佺期起身拂袖而去。 刁锋是郡中记室,撰写章表文檄是他之职,略一思索便写好了文书,让人送到内堂,功夫不大,杨佺期回话,发往五兵部。 内堂,杨佺期面沉似水,虽然过年时与杨安玄议定辞官以退为进,事到临头不免顾虑重重。 想起少年时便随父征战,二十余年身经百战,方有今日地位。 安玄所说很有道理,但万一他没猜中,朝庭当真让自己辞官归田,那一切的努力岂不是化为泡影。 杨佺期脸现挣扎之色,且再等一等,看上一看。便先以病为名,看看朝庭对自己的反应,若是一再严辞督促,便以病辞官,若是温言抚慰,说明朝庭对自己还是信重。 正思忖不定,亲卫杨元入内禀道:“将军,族老请您过去,有事相商。” 杨家族老有三位,按辈份是杨佺期的叔伯,杨明是杨亮的亲弟,也便是杨佺期的亲叔,还有堂伯杨良,堂叔杨才。杨佺期虽是族长,族中具体事务却是三位族老在处置。 为聚拢族人之心,杨家族众之间保持着紧密联系,互相帮助、同宗共济,族产分配上也互通有无,富宗分钱谷给贫宗;有官者分俸禄给族中;分配田地给贫宗耕种,替族中贫苦者抚育幼儿小,替老者养老送终,设立族学让族中子弟免费读书习武等等。 正因为杨家聚族通财,保证了贫困者没有脱离宗族,四百多族军人人愿为族中效死,才让杨家在朝庭和顶级门阀的打压下保持了凝聚力和战斗力。 杨佺期眉头皱得更紧,知道三位长辈找自己是商议面馆之事。他从湫儿嘴中得知,两家面馆的生意很红火,做的阳春面和包子之类的吃食不到午时便能卖完,估计族老们知道了消息,想要从中分润好处了。 回到宅堂,果见三位族老皆在,正品着茶,聊着天。杨佺期不敢拿大,在侧席坐下,陪着与几位族长说笑了几句。 杨明率先开口道:“安玄过年回堂邑,开了两家面馆,听说生意火爆,替族中找了条谋财之路,也不枉族中对他的栽培。” “是啊,安玄是我杨家的千里驹,定品上下,文动天下,武能杀敌,晚一辈的子孙恐怕要倚仗他了。”杨良捋着花白的胡须感叹道。 杨佺期道:“我杨家儿郎要齐心合力重振家声,安玄自然也不能例外。” 杨明点点头,叹道:“尔父生前念念不忘恢复杨家昔日荣光,吾年近七旬,本以为此生已难亲见,倒是安玄给了老夫希望,但愿老天能让愚多活几年,亲见杨家重振,到了地府见到你爹也可告慰了。” 杨才有些不奈,道:“这面馆生意红火,愚听说每天仅卖百碗面和固定的吃食,为何不多卖些?” 杨佺期斟酌着开口道:“这面馆是玄儿替两个妹子添妆而开,并非为了赚钱。” “这怎么行。”杨才满面不快地道:“安玄是杨家人,他开的面馆自是族业,虽然面馆雇佣了族人操持,但僧多粥少,对其他族人来说有些不公。明兄,你说是不是?” 杨明有些尴尬,他是杨安玄的亲叔爷,这面馆的本钱并未用族中掏一钱,又解决了十余个族人的生计,按说不好再开口索要。 杨才见杨明端着茶杯喝水不开口,继续道:“说来安玄是个生金手,云节纸、碧春茶哪样不是畅销之物,可是安玄却给了阴家,若是给了族里,族里还能亏待了他。” 杨明一墩茶杯,道:“交好阴家是为长远计,老九,你不要只看着眼前。阴友齐做新野郡中正,我杨家子弟有多少人能因之得益,那是万金也买不来。” 杨良也道:“不错,去年赌燕代胜,安玄替族中赢得千两金,足够族中数年开销,便是佺期三兄弟也不如他。” 杨才讪讪地道:“愚不是说安玄不好,只是眼见得有钱赚,安玄却不肯要,有些着急罢了。” 杨佺期笑着缓和道:“安玄对面馆也没有信心,想先开着试试看,如果生意还好,准备到京中再开几家。” 杨良笑道:“面馆的生意好得很,愚亲自去看过,尝了碗阳春面,吃完面准备买几个包子给重孙们吃,结果就卖完了。” “还是马娘子认出愚,让后厨专门赶制了几个。几个重孙都说肉包真香、真好吃,不过老夫年纪大了,感觉菜包和馒头却是正好。”杨良巴着嘴,满面笑容地回忆着。 杨才听杨佺期说有意到京中再开几家面馆,忙道:“愚的谦儿、孙子杨鹏都赋闲在家,正好让他们前去京中主事。” 面馆管事二千钱的月俸,对族中多数人来说不低,而且每天吃住在店中,这是件好差事。而且面馆中雇佣的人手由管事说了算,自家的妇人们可以前去,就算自家不去雇佣他人也是不小的人情。 杨明也动了心,道:“佺期,你的兴弟总说想换件差事,你看能不能让他去京中面馆主事。” 杨良见两个族弟都开了口,急道:“愚家也有三四个吃闲饭的,也要一两个主事的位置。” 事先安玄所说的麻烦逐渐显现出来,杨佺期苦笑道:“这些事,几位叔伯自行商议好就行,只是选人需要用心,莫要因小失在砸了自家招牌。” 杨明几人都捋须笑道:“佺期放心。” 杨佺期心想,光看您几位,就知道不能省心。不过安玄有言在先,称前期为“磨合”,将矛盾显露出来,然后再定下规矩,形成制度。 杨才端茶饮了一口,道:“面馆之事族中出力很大,这分红如何算?” 杨明和杨良也看向杨佺期,族中产业若是族中出本钱,分红五至七成,若是自出本钱,族中也要坐收几成红利,这样族中才能聚拢财力,做些资助贫弱、兴办族学、购买族田、定时祭祀等事。 杨佺期笑道:“过年时愚与安玄说过此事,安玄愿拿出一成红利给族中。漓儿和湫儿监管面馆,各占一成红利。” “一成太少了。”杨才先叫了起来,道:“漓儿、湫儿将来嫁了人,这两成红利要转到族中来。” 杨佺期怫然不悦,道:“漓儿和湫儿的分红是安玄从自己的赢利中所出,干族中何事?” 杨良忙缓和道:“漓儿和湫儿的分红族中不能干预,再说她们监管着面馆,这两成是她们该得的。不过,佺期,你也知道,族中用度紧张,广儿分了些人去了淮南,收益变少,要不是年前得了那些金子,族祭都难以支撑。一成委实太少了,至少要三成。” 杨佺期知道杨安玄给出的底线是三成,不过现在不是说出的时候,假做犹豫了一下,道:“玄儿自掏本钱,族中坐收其利,三成有些高了。愚替其做主,给族中二成红利,到年底红利未超过三万钱,则补齐此数,以后每加一个面馆则多给族中一两金。” 杨才盘算了一下,若是开个十个八个面馆,族中便多出十余两金的收益,加上族人在面馆中管事、佣工的钱,确实不算少了。 杨明看了看杨良和杨才,见两人微微点头,道:“那便如此说定。” 杨佺期笑道:“三位叔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为防着族人生事,安玄去堂邑前拟了些规矩。愚看过以后觉得不错,以后或可依据他所定的条款作为族中生意的规矩,愚去拿给叔伯们看看。” 起身到书房取了叠纸,然后一条条地将杨安玄所拟的条规大声念出来。 “其一,面馆开设资金由杨安玄给出,面馆的开设地点、布置、用料、销售数量等事皆由其自定,族中不可干涉。” “其二,面馆管事由族中安排,雇佣人手由管事自行决定,但每家面馆需对外聘用一人。” ………… “其六,面馆族人不能损害面馆利益……” ………… “其九,面馆由杨漓、杨湫监管,发现违规之事进行处罚……” ………… “其十四,面馆盈利分成如下……” “其十五,未尽事宜由族中讨论决定。” 一共十五条,条款明晰。杨佺期与三位族老一条条商议修改,足足用了一个半时辰方才议定。 看着重新抄录好的条款,杨明叹道:“安玄这小子真是心细,这做生意也被他琢磨出这么多道道来。” 杨良接口道:“这条款真不错,以后我杨家族中生意可依据这条款拟定,有章可循,也可少些争执。” 杨才捋着胡须沉吟,他原本打着主意让儿子到面馆中做管事,将手艺学到手后,再教给自己宗下之人,然后偷偷到别处开设面馆,暗中取利。 但条款中注明,若是有人利用族中所学技艺偷偷开设面馆,轻则重罚,重则追回所得,逐出族去。 杨才叹了口气,这处罚太重,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还是暂且放下吧。 第一百零七章北地生变 正月十六日,国子学开学,国子博士车胤开讲《论语》,“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杨安玄坐在讲堂中,心知车师是在借机点化自己,要自己用心读书,成就仁德。 只是身逢乱世,百姓朝不保夕,仁德怎行;唯用快马长槊平定狼烟,天下太平后,手握天下权柄,仁德方能施行。 杨安玄嘴角牵动一丝苦笑,努力做个权臣,这一点自己大概跟恒司马的想法相同吧。道不同,自己恐怕要让车师失望了。 车胤离去,许多同窗朝阴敦而来,寒喧见礼、请教学问、攀附交情、请客吃饭。 京中果然没有秘密,看来阴友齐升官、阴慧珍入东宫的消息已经传开,阴家俨然成为新贵。 看着阴敦笑着与众人寒喧,一时怕是脱不开身,杨安玄不再等候,径自回了居舍。 直到戌初阴敦才被人簇拥着回到住处,杨安玄听到隔壁嘈杂的人声,过了一会才逐渐离去。 杨安玄耳目灵便,听到从阴敦屋内传出鼾声,莫不是醉酒睡下了。 正要起身前去看看,鼾声止歇,片刻之后阴敦出现在门前。 杨安玄笑道:“阴兄这是装睡赶客啊。愚泡了茶,饮些解酒。” 阴敦在席上坐下,苦笑道:“愚总算明白在阴家堡众人向你敬酒的滋味了。” 阴家堡杨安玄写下《别赋》后,众人纷纷敬酒交好,杨安玄只得装醉。 两人对视一眼,抚掌哈哈大笑。 端起茶饮了一口,阴敦冷声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初来国子学,亦是这些人对愚极尽嘲讽,今日知我阴家欲起,就不顾脸面前来逢迎,真是让人发笑。” “阴兄能与他们谈笑晏晏,这养气的功夫深得阴伯父真传。”杨安玄笑道。 阴敦放下茶杯,正色地看着杨安玄道:“安玄,自相识以来,你我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今日这些人请愚,请的无非是家父的官位和慧珍的身份,愚知安玄不喜与这些人虚与委蛇,所以没有叫你。” 杨安玄笑道:“既是知己,何须多言,以茶代酒,阴兄请。”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相视而笑,知己情意尽在不言。 阴敦慨叹道:“相识两年多,安玄对愚、对阴家相助甚大。” 杨安玄笑道:“阴兄,你我之间何须客套,阴杨两家互为助力,何分彼此。” 阴敦目光迥迥地看着杨安玄,道:“愚兄一直以来有个心愿,愿与安玄结为异姓兄弟。愚知安玄乃鲲鹏之才,不敢开声高攀,今日借了酒兴冒然提出,还望安玄成全。” 杨安玄伸出手,道:“故所愿也,不敢请尔。” ………… 正月二十八日,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香案设在阴家厅堂,杨安玄和阴敦都换了新衣,青衫年少,意气风发。 阴友齐特意告了假,在家中观礼,杨尚保专程从堂邑带了杨育前来观礼。 两人朝香案跪拜,盟誓结为兄弟,阴敦年长为兄,两人分别向阴友齐、杨尚保见礼。 在杨尚保看来,阴友齐即将升任给事黄门侍郎和太子右卫率,这两个官职都是天子亲信人担任,更不用说阴家有女成为太子侧妃,阴家腾达就在眼前。 阴家被天子信重,那育儿今年定品阴中正的话语权便更大了,杨尚保在心中悄悄地把五品上限调了调。 阴友齐看着行礼的杨安玄,欣然道:“安玄,你与敦儿结为兄弟,从今以后亦如吾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常来家中坐坐,伯父亦想与你多聊聊。” 后院,阴慧珍对着悬在墙上的“一曲新词酒一杯”,轻无人知地喊了声“玄哥哥”。 ………… 皇城建康宫,第二重宫墙是朝庭官署重地。尚书省,别称台阁,位于东侧,有门向南通外。 尚书省最高长官尚书令,由会稽王司马道子兼任,真正理事的是尚书左仆射王珣和右仆射谢琰,下设有吏部、祠部、度支、左民、五兵等五部尚书,分管天下诸事。 五兵部尚书官廨,外兵侍郎董怀拿着封公文急匆匆地来见尚书杜含。 杜含正不紧不慢地品着茶,昨夜在府中宴客,请了迎春楼婍云娘子演唱《梁祝》,称得上绕梁三日。 耳边仿佛还回响着绮云凄婉的唱腔,“山上桃花红似火,一双蝴蝶又飞来”,杜含摇头晃脑地在心中学唱着,很是迷醉。 自打宫中传出《梁祝》之曲后,各妓楼纷纷找门路向魏郡太守赵牙索要戏本,秦淮河畔的妓楼若是不会唱《梁祝》,免不了要被人看轻一等,便连京口、江陵也开始在传唱《梁祝》了。 侍郎董怀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杜含一皱眉,放下茶杯,轻声斥道:“董侍郎,何事惊慌,可是燕、秦兴兵南下了?” 董怀将手中公文呈上,道:“杜尚书,扫虏将军杨思平奏报,燕主慕容垂召高阳王慕容隆率京进京(中山城),燕国士气大振,燕主宣布北伐。二月,燕主命征东将军平规征募冀州兵马,平规率博陵、武邑、长乐三郡叛,据守鲁口。” 杜含伸手接过公文,展开细看,笑道:“燕国生乱,于我朝是好事。燕代相争,我朝正可坐看其两败俱伤。” ………… 鲁口城(今河北饶阳县),旌旗飘扬,城墙上身着皮甲的将士持枪巡逻。 魏景二年(238年),司马懿征公孙渊,开凿滹沱水北入泒水以运粮,筑城于渠口,因滹沱有鲁沱之名,故称鲁口。鲁口地处水运要冲,为军事要镇。 太元十一年(386年)八月,刚称帝不久的慕容垂率军南下,夺取了淝水大战后被东晋收复的青、兖、徐等州郡,鲁口城被燕国所有。 太守府,征东将军平规满身戎装,居中而坐。 左侧,其侄冀州刺史平喜正在苦口相劝,“……国主雄才大略,参合陂虽败,但国内仍有雄兵数十万,一旦大军来讨,叔父如何应对?” 平规满不在乎地道:“贤侄多虑了,参合陂惨败,举国震动,朝庭元气大伤。国主一心想雪参合陂之耻,精力放在对代用兵上,哪会顾及到愚。愚有三郡兵马五万余人,你二叔在辽西响应,亦有二万兵马,足以一战。” 平喜叹了口气,道:“叔父,国主对您信重有加,让您坐镇一方,您焉能背信弃义反叛,名不正则言不顺,百姓又怎会支持。” 平规笑道:“区区蚁民何用在意,刀枪面前他们谁敢开口。想当年国主亦是趁秦落败而起,今日之事有如昨日,国主老矣,说不定叔父将来也会成为一国之主。” 平喜摇摇头,叔父已经入魔,不再相劝。 堂外跑进一名兵丁,来到案前单膝跪倒,拱手禀道:“禀将军,国主派镇东将军馀嵩率两万兵马前来清剿,请将军定夺。” “哈哈哈哈”,平规得意地狂笑起来,道:“馀嵩不过是酒囊饭袋,想来与某争雄,管教他有去无回。来人,鸣号聚将。” ………… 二月十九日,吏部考绩,原太子中庶子阴友齐识量清举、怀忠履义,定为上上,擢升为给事黄门侍郎兼太子右卫率。二月二十三日,杨安玄收到来自孟津关的信件,其中有一封是二哥杨安远所写。信中杨安远简单地说了说军中情况,然后谢过杨安玄对妹子杨漓的看顾。 杨安玄放下信微笑,信中言辞变得和缓,看来二哥已经息了与自己争夺家主的心思,而是想像大伯、三叔那样自拥兵马,成为家主的臂助。 这是杨安玄乐见的,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中,杨家开枝散叶,无论哪一枝强盛,都是杨家的兴盛。 展开赵田的信细看,信中赵田讲述了按照杨安玄所说的“摸爬滚打”练兵法所取的成效,先锋营已经招收至七十八人等等。 赵田是最早追随自己的部曲,这样的人不能薄待。阴绩、蒯恩等人都在信中向自己问好。 堂邑的面馆生意不错,父亲派人送信,带来修改后的规章,规章考虑得很齐全,可以施行。 面馆中的管事、佣工不用自己操心,但制做发酵面、辣油之人却一定要用放心之人。等漓儿多训练出人手来,便能在建康开店了。 自己宅中的杨怀和许娘子倒是信得过,不过家中亦要有人操持。至于丁、石两家人还算勤勉,不过相处的时日尚短,还需再看看,不能冒然委以重任。 建康是京城,人流比堂邑大得多,杨安玄准备在建康开四家面馆,发面、制辣油这样的事要交由亲信去做。 杨安玄盘点着信得过的人手,赵田的妻子田氏、张锋的娘亲孙氏是信得过的,届时把她们要来,还要从族中要个老成人管钱账。 父亲派给自己的六名护卫,有三人还算老成,再多看些时日,或可委以重任,还有陈华等人的家眷,人手不够用时亦可考虑。 想到开面馆又要找寻店铺,布置装饰等等,杨安玄不觉头大,自己不能事事躬亲,索性向族中先要了管事,让他们去操办,自己抽空监督便是。 三月初,袁氏带着湫儿来到建康,同行的还有四名族中派来的管事。 四名管事皆姓杨,杨东、杨风、杨谦、杨荣,算起辈份来是杨安玄的叔伯兄长。 杨安玄安置他们先在宅中住下,交待他们去找寻铺面,等铺子开张后便可住在店中了。 回到书房,杨湫叽叽喳喳地告诉杨安玄二个月攒了多少钱,她分到了三千多钱,小钱匣都装不下了,找娘让人到金市换成了小金锭。 袁氏告诉杨安玄,二月二十五日,何氏诞下一子,族中商议准备派人送贺仪,要不是路程遥远,往来不便,袁氏真想前去抱抱孙子。 族中送贺仪,这是表明对何氏的接纳,这个孩子算起来是杨佺期这一枝的长孙。 想起大嫂和琳儿,何氏诞下一子,地位稳固,以她的精明,大嫂和侄女的日子怕不好过了。 杨安玄暗叹了口气,鞭长莫及,纵是亲如兄弟,家事自己也帮不上忙。 轻皱了一下眉,杨安玄道:“愚这个做叔叔的,也要表示一下,明日到集市买块玉佩给他吧。” 杨湫在一旁抢着道:“湫儿是姑姑,也要送给小侄儿礼物。三哥,你说送什么好呢?” 歪着小脑袋,嘴中念念有词地道:“小侄儿还小,玩偶拿不动,饴也不会吃,七巧板更不会玩……” 杨安玄笑道:“就送枚厌胜钱给小侄儿吧。” “不行不行”,杨湫头摇得像拨浪鼓,狡黠地道:“厌胜钱要过年才给,小侄儿还没给湫儿磕头呢,湫儿想到了,就送给小侄儿拨浪鼓吧。” 拨浪鼓,三钱一个,杨安玄和袁氏都被小财迷逗得哈哈大笑。 第一百零八章剑走偏锋 二月底,平规率军击败馀嵩大军,馀嵩战败而死。慕容垂大怒,率军亲征。 刚到鲁口,平规畏惧慕容垂之威,抛弃部众带着妻子儿女以及平喜等几十个人向南逃走。 稍作休整,慕容垂率军秘密西进,凿开太行山道,突然逼近平城。平城,拓跋珪派其弟拓跋虔率三万兵马驻守于此。 慕容垂派慕容农和慕容隆领龙城精兵为先锋,突袭平城。 代军没有防备,仓促就战,主将拓跋虔战死,残部被后燕收编。 拓跋珪听闻弟弟战死的消息大惊失色,有心逃离都城盛乐,以避其锋。各部落畏慕容垂之威,各怀二心,代国国内风雨飘摇。 燕军追击前到参合陂,万人坑上泥土犹新。慕容垂设坛作祭,三军恸哭,声彻山谷。 面对此景,慕容垂惭恨交加,吐血倒地,旧疾复发。 国主重病,大军只得后撤,行至平城休整,修燕昌城后回返,慕容垂于归途病逝上谷沮阳。一代雄主,终年七十。 消息传至建康,举城欢庆,天子司马曜在西堂连续三天欢宴,将《梁祝》从头至尾演了一遍。 饮至酣处,司马曜命人奏《送别》曲,满堂和着歌女齐唱“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 建康城中多了四家面馆,有人在堂邑尝过滋味,欣然再来品尝。 同样的东西,同样的滋味,同样的价格,同样的装饰,连面馆的招牌大小都一样,让人一见便有熟悉感。 面馆很怪,每天只卖百碗面,面的种类也只有两种,阳春面和辣油面;肉包、菜包、馒头仅卖百个,生意好也不多做,卖完了店铺就关门歇业。 这与其他店铺一天到晚费力叫卖不同,反而引得食客纷纷上门,唯恐晚来吃不上。 杨东几个专程找杨安玄商议多做些东西售卖,被杨安玄拒绝。 想瞒着杨安玄多做些售卖,可是包子、馒头要发过的面,每天送来的辣油也仅在一罐,这些配料都是杨安玄每日派护卫送到铺中。 为防着杨东这些人,杨安玄做了百枚竹牌,上面标着顺序,每个吃面的人发块竹牌,凭牌吃面。 杨安玄警告杨东等人,会暗中派人巡视,若是有人暗中不守规矩,那就按章程办事。 面馆的生意火爆价格不菲,自然引人跟风学样,为抢生意价钱比面馆便宜了许多。 不过老饕们尝过后就知道,别家面馆的阳春面没有面馆的筋道,更不用说少了辣油的辣油面如同少了灵魂一般。想要好吃,认准这家以麵为招牌的面馆才是。 面馆限量销售对小商贩的冲击不大,相反地带红了那些跟风的面食摊。面食在建康城中风行起来,面馆的口碑也通过众口相传地树立起来。 甚至有远道而来的商人,专程找到红底黑字的“麵”馆,吃上一碗阳春面或辣油面,尝一尝肉馅香葱的大肉包。 ………… 四月二十九日,阴友齐把杨安玄叫到家中,告诉他一个消息,天子有意选任四名东宫侍读。 东宫侍读,六品官,官位并不高,然而却在太子身边,太子登基,这些人肯定受到重用。可以想像,像王谢这样的顶级门阀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阴友齐看出杨安玄的心思,笑道:“安玄你定品为上下,对应的起家官为六品,是有资格角逐这个东宫侍读的。当年傅世道(傅畅字)年未弱冠入选东宫侍读,成为佳话,安玄才学不下于他,大有可为。” 阴敦羡慕地道:“可惜,愚的品阶、声名远不及安玄,要不然也要试上一试。” 杨安玄苦笑道:“侍读之职,清贵至极,王谢庾桓袁郗等高族怎会让他旁落。” 阴友齐轻摇手中羽扇,笑道:“愚自三月任给事黄门侍郎以来,随侍在天子身旁,对天子的喜好略有了解。” 杨安玄知道阴友齐城府深沉、看事透彻,估计这番话若是杨安玄没有跟阴敦结为兄弟是绝计不可能提起的,拱手笑道:“请伯父赐教。” “自谢太尉叔侄逝后,天子收回皇权,重用会稽王的同时,利用外戚太原王氏制衡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又派心腹王恭坐镇京口、郗恢镇守襄阳、殷仲堪扼守荆州,将天下大势操诸于手。” 阴友齐挥动着手中羽扇,指点河山。 杨安玄微微一笑,道:“棋是好棋,可是下棋的人耽于游乐,落子后便不管不顾,以至于好棋变成了烂棋。” 阴友齐一拍手中羽扇,激赏地道:“安玄一针见血,切中要害。” 阴敦叹道:“难怪父亲说愚年岁虽大,见识却在安玄之下。这番话,若不是父亲事先解说过,愚恐怕要莫明所以。” 阴友齐笑道:“像安玄这样的天纵之才世间少有,敦儿何须自寻烦恼。” 杨安玄心知,自己所谓的天纵之资是站在后世的肩膀上,不过说来也是上天所赐。天予自己,当善自珍惜。 “天子对门阀既有倚重又有忌惮,所以四位东宫侍读不可能都出自王谢等顶级门阀。”阴友齐把玩着羽扇,轻声言道。 杨安玄心中一动,他对东宫侍读的清贵并不在意,也没有兴趣在那个傻子太子身边熬资历。他看重的六品官身,有朝庭的官位在手,将来才能呼风唤雨,舞动风云。 看到杨安玄眼中闪过光芒,阴友齐笑道:“此次天子选用东宫侍读,令师车公是天子信重之人,若他能开口替安玄美言几句,入选的机会将大增。” 东宫侍读争夺者肯定众多,因为车胤的缘故,阴友齐才认为杨安玄有被选中的机会。 杨安玄暗自苦笑,虽然车胤没有明言将自己逐出门墙,但后来数次登门求见车胤都托事不见,师徒的情义怕是已淡。 车胤起家是时任荆州刺史桓温的从事,说起来桓温对车师有知遇之恩,那日自己在府中明言想效仿桓温北伐,却惹得车师不快。 事后思之,车师为人方正,肯定是对桓温晚年废帝、逼朝庭加九锡的行径不满,自己欲效仿桓温,难怪车师不喜。 阴友齐见杨安玄默不作声,劝说道:“车公为人方正世人皆知,举贤不避亲,以安玄之才足以盛任东宫侍读之位。” 杨安玄含糊地应道:“愚因事得罪车师,恐怕车师不会替愚说话。” “啊”,阴友齐惊叹出声,惋惜地道:“可惜,可惜。”………… 东宫选侍读的消息很快成为妓楼酒肆谈论的话题,王谢庾郗袁等世家选拔族中良材,准备举荐给天子。 卢荀刘周应郭等次一等的大族也不甘错失机会,合纵连横准备从顶级门阀嘴中分一杯羹。 京中风云跌宕起伏,暗流汹涌,无数人为谋求东宫侍读绞尽脑汁。 机会难得,杨安玄不愿放弃,苦思多日,决定剑走偏锋,搏上一搏。 南市祥云阁,是建康有名的珠宝店。杨安玄步入店中,被珠光宝气耀得眼花。 店中有绮年丽娘,笑吟吟地迎上前,娇声道:“公子万安。一楼陈设巧匠精心研制的首饰、雕琢的玉佩,还有燕代地的镂空金饰,二楼摆放西域的金铜器皿和南国的珠宝,三楼是珍玩玉石。” 杨安玄径直问道:“可有狮子国(1)的玉佛?” 京中信佛的士族很多,金银珠宝店中多有佛像出售,又以从狮子国传来的佛像为上。佛像有木、铜、金等多种材质,以玉质为最佳。 侍女听到杨安玄欲购玉佛,笑容愈盛,道:“公子请上三楼,楼上会有管事与公子商谈。” 一尊尊玉佛从香龛中请出,小心地摆放在案几上,大的二尺多,小的只有寸许,无不庄严慈和,让人禁不住要顶礼膜拜。 杨安玄挑中了一尊尺许长的玉佛,佛像由无暇美丽琢成,用金线描出衣饰,面相圆润丰满,敦厚温和,慈祥而不失威严,栩栩如生。 一百二十金购下,装进檀木龛盒中,杨安玄捧着前往简静寺。 简静寺是太元十年会稽王司马道子为支妙音所立,寺中徒众百余人。寺主支妙音,“幼而志道居处京华,博学内外善为文章”,与会稽王司马道子,会稽太守孟顗等王公大臣交好,更是深得天子宠信。 司马曜时常召她入宫讲经说法,与之讨论文学,支妙音广收徒众,聚拢财物,甚至干预政事,权倾一时,最有名的便是殷仲堪就任荆州刺史一事,桓玄贿赂她向天子进言达成。 正途无路,便唯有剑走偏锋,杨安玄将关于支妙音的传言归纳为两点:贪财、有才。 贪财便用财帛动其心,有才可以以才学打动。杨安玄决定买尊玉佛作为见面礼,求见这位炙手可热的尼僧,寻机行事。 简静寺西明门外,从寺外的围墙来看,规模不及瓦棺寺的一半,但寺门外的牛车将广场塞得满满当当,沿着寺墙两边排出里许长。 杨安玄让张锋牵了马找地暂歇,自己捧了龛盒入寺。烧香拜佛,布施万钱,果然惊动寺中知客出来相见。 客堂待茶,杨安玄委婉地道出求见寺主支妙音的来意。对于这样的请求明心不知听过多少,便是方才也有数人提出,若是个个答应,寺主除了接见来客不用做其他事了。 明心应对有方,合十道:“寺主清修,不便见外客,请杨檀越见谅。” 杨安玄打开龛盒,将玉佛抱了出来放在案上,笑道:“愚想把这尊狮子国产的玉佛奉于寺内,还望能见妙音大师一面。” 明心眼神一亮,竖掌立于面前,道:“杨檀越有此诚心,贫尼便向寺主通禀一声,请檀越稍侯。” 第一百零九章出人意料 支妙音的僧寮在简静寺的东侧,月亮门沿内碎石甬道。院内种着“五树六花”(1),听到脚步声,数只黄鹂从花丛中飞出,落在高枝之上。 一名缁衣女尼站在檐下相迎,杨安玄快步上前合十见礼,道:“弘农杨安玄见过妙音大师。” 妙音看上去花信年纪,眉目如画,听到杨安玄报通名姓,低垂的目光扬起,声如银铃,道:“莫非是瓦棺寺石壁上留下两偈的杨安玄。” 杨安玄感觉有如清波在脸上漾过,温适柔和,让人心生平静。 僧寮的面积很大,用青色的纱幔隔成内外两室,地上铺着木板,板上摊着蔺席,席上放着数个蒲团。 西墙下设有香案,供奉着一尊佛像,香烟缭绕,室内散发出好闻的幽香。 素手斟茶,妙音奉给杨安玄,笑道:“这是令师慧远大师新制的五净心茶,借花献佛,杨檀越用心品品。” 茶盅是上好青瓷,有如无暇美玉,淡黄的茶水在盅中越显清澈,茶香浓郁。 杨安玄呷了一口,淡淡的苦涩回甘,慧远大师制茶的技艺有长进,五净心茶比起去年少了几分涩味。 待第一遍茶饮尽,杨安玄提壶注水再泡,妙音看着蒸腾而起的茶雾,淡然开口道:“听闻杨檀越与瓦棺寺慧静师兄交厚,为何转向简静寺捐赠玉佛?” 杨安玄双掌合十,恳声道:“安玄有事相求大师。” 妙音不紧不慢地品着茶,缓声道:“檀越与佛有缘,佛门广大,有缘人必能有求必应。” 杨安玄心道,是那尊玉佛之缘,要不然要见一面都难。 “朝庭有意选用四个东宫侍讲,想请大师为愚美言几句。”杨安玄没有多绕,径直道明来意。 妙音微笑道:“杨檀越素有才名,瓦棺寺石壁前的两首偈诗贫尼拜读过,深有感触。简静寺大雄宝殿前缺一联,今日得便,贫尼想请杨檀越为大殿题副对联。” 有求于人,杨安玄当然不敢拒绝。有尼僧送上笔墨,杨安玄略一思索,挥笔写下“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 妙音诵之再三,浅笑道:“极佳,不过此联放在山门处更好,烦请杨檀越能再书一联。” 杨安玄道:“愚在瓦棺寺题下两偈,归去后又将偈语化作一联,请大师赐教。” “菩提无树无我无人观自在,明镜非台非空非色见如来”,妙音轻声念出禅联,喜上眉梢道:“瓦棺寺有两偈诗,简静寺则有两禅联亦能名动建康。” 起身对着杨安玄一礼,妙音笑道:“佛祖知杨檀越向佛诚心,必佑檀越心想事成。” ………… 临湘侯府,车胤送客门前,相互揖别。 看着数辆牛车相继离去,车胤对身边的管事车全道:“再有访客,你便说老夫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车全恭声应是。车胤举步往院中走了两步,站住脚沉吟片刻,又道:“若是杨安玄前来,你让他来书房见老夫。” 天子选任东宫侍讲的消息传出,车府门庭若市,从辰到酉,访客不断。 众人皆知天子对车胤十分信重。车胤是国子博士,士林名士,东宫侍讲的人选拟定之后天子肯定会征询车胤的意见。 回到书房,车胤从案旁拿起本杨安玄的课业,这是去年杨安玄留下来的。看了几段杨安玄关于《尚书》的见解,车胤忍不住点头赞许。 翻至“人心向背,德政兴替”八个字,车胤捋须沉吟。 脑中又响起那日杨安玄的声音,“‘人心向背,德政兴替’,纣施暴政,失去民心,是以周代商而立。” 车胤的手抖动了一下,王朝南渡以来,士族大肆吞并田地,大量的流民无处安顿,加上天灾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困苦不堪。而天子和大臣们耽于游乐,早把北伐抛在了脑后。 《尚书》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朝庭漠视百姓,怕是要重演殷商故事。亚圣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又有几人听了进去。 长星现时,天子在华林园中慨叹世无百年天子,这世间又何尝有过千年王朝。车胤突然悚然,世人皆以为长星现乃是燕代相争导致民不聊生之故,细细思来这长星怕是对朝庭预警。 车胤就想起身进宫面圣,直言谏君,想起长星初现时天子怒形于色,后来“燕代争,长星现”的谶语出现后,天子如释重负,自己若是说长星现是主天子之凶,恐怕天子不但不会听,反而要将自己治罪。 颓然地叹了口气,想起杨安玄说不愿皓首穷经,而欲效恒温率军北伐,救民于水火,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 五月十二日,华林园延贤堂,天子设宴宴请臣子,太子、琅琊王、会稽王、谯王、太子少傅王雅,王珣、谢琰、王国宝、孔安国、王爽、徐邈、车胤、庾弘之等人皆在座。 车胤看看在座的诸人,便知今日宴会可能会商议东宫侍讲的人选。 果不其然,酒过三筹,司马曜笑道:“太子已入东宫,朕有意选任四名侍讲陪伴太子读书,亦可辅佐太子,以作拾遗补缺之用。” 座中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东宫侍讲将来便是太子身边的近臣,诸位大臣都势在必得。 司马曜对司马道子道:“众卿且先议一议,提出个名单来供朕选择。” 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都是自家人。给事黄门侍郎阴友齐坐在侧旁,记下众人所提的名字。 琅琊王家王弘,王弘是尚书左仆射王珣的长子;陈郡谢家谢混,谢混是尚书右仆射谢琰之子,传言被天子看中,有意招为驸马;太原王家王绥,王绥是王坦之次子王愉之子,是中书令王国宝的侄儿…… 阴友齐边写边暗自摇头,满纸名字皆是上品门第。趁着间隙看了一眼车胤,车胤木然而坐,不似往日诙谐说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弘农杨安玄,素有才名,可供万岁挑选。” 会稽王司马道子的话让众人一惊,众人皆知会稽王与杨家不睦,杨安玄从上中品降为上下品便是会稽王所提,为何今日会为杨安玄说话。 车胤心中念头转动,莫不是杨安玄因《梁祝》之戏入了会稽王的眼?可悲可叹,正途不通邪门歪道倒是大行其道。 “不可”,王国宝叫道:“那杨安玄虽有薄才,但行止轻佻、屡惹是非,这样的人实不宜呆在太子身边,请万岁明察。” 太学博士庾弘之亦道:“去年两学相斗,便因杨安玄而起,此子年少轻狂,尚需读书养性,臣亦以为不可放在太子身边。” 一时间王殉、谢琰等人纷纷以为不可。 众人皆毁杨安玄,反倒惹得车胤心头火起,这些重臣一个个只为家族打算,有何人为天下百姓呼一声,相比之下,安玄欲学桓司马也强过他们甚多。 “万岁,杨安玄写《小窗幽句》,作新曲开一代先河,入学不满一年便通二经,皆取在上策,试问方才那些人中谁人能及。” 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声,便连谢琰也面露惭色,其子谢混颇有美誉,善写文章,与杨安玄比起来还是差了一截。 车胤愤声道:“说杨安玄惹是生非,老夫倒要问问,到底是何人在惹是生非,这些是非又是因何而起,莫非南篱门外的贼人劫杀也是杨安玄惹是生非而来?” 南篱门外贼人劫杀杨安玄与刘衷,早已是不了了之的事。 王国宝心中一突,莫非车胤从哪里听到什么风声,手尾自己已经处理干净,应该不会出毗漏。 好在天子没有追问,堂上众人多心怀鬼胎,被车胤一番怒斥不敢出声反驳,堂内一片安静。 司马曜笑道:“诸卿所提之人皆是一时之俊,待朕三思之后再行决断。来,奏乐,京口淑兰院又有新曲传来,朕与诸卿一同赏之。” 乐声起,歌女轻柔地唱响“昨夜风狂雨骤”,众人逐渐放下心思,沉浸在“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的意境中。 曲终人散,司马曜让会稽王留了下来,问道:“皇弟为何提杨安玄的名字?” “前几日简静寺妙音大师到府中替臣祈福,无意中提及选任东宫侍讲之事。”司马道子知道天子对支妙音十分宠信,提及她必然引得天子好奇。 司马曜笑起来,道:“莫不是杨安玄走了妙音大师的门路,妙音大师说了些什么?” “大师说,太子乃国之储君,选任身边侍讲不可不慎。万岁雄才大略,从世家手中收回皇权,威从己出,切不可再重复‘王与马,共天下’的故事。” 司马曜目光一凝,叹道:“妙音大师真知灼见,说的甚是。方才众人所提姓名,多是上品门阀子弟,朕亦以为不妥。” 司马道子手秉玉麈尾,继续道:“妙音大师称杨安玄与佛有缘,在简静寺写了两联,她准备在五月十八日遍请信众祈福,为佛联开光,邀臣弟前去观礼。” “喔,杨安玄写了什么?” 司马道子将两联念出,司马曜合掌念了声佛,道:“这两联发人深醒,杨安玄被慧远大师收为俗家弟子并非无因。皇弟,简静寺祈福,你替朕和母后奉香资十万吧。” 第一百一十章投石兴波 五月十八日,简静寺外车马云集,不光有峨冠博带、手持羽扇的士人,还有云髻高耸、裙袂飘飘的贵妇人,山门外的广场被堵得水泄不通。 明心又喜又愁,这么多的人意味着寺院香火鼎盛,但人多同样容易发生变故,今日会稽王奉天子旨意会来寺中焚香布施,可不能冲撞了王驾。 好在妙音手眼通天,居然从后军请来二百兵丁,让他们帮着维持秩序,暂将普通香众挡在寺外。 辰末,会稽王的车驾到来,随行还有世子司马元显以及一众官员。 妙音亲迎至车前,对着牛车内的司马道子躬身施礼。 司马道子下车还礼,寒喧几句,在妙音的陪伴下来到山门前。 石雕山门高约三丈,三间四柱,白石须弥座,雕着莲花。 三门左称解脱、右为般若,中间是不二法门(1),正中飞檐之下刻着御笔亲书的“简静寺”三字。 两旁的偈联用红绸遮挡着,妙音笑道:“王爷替万岁、太后前来降香,这红绸当由王爷亲揭。” 司马道子笑应道:“孤与大师一同为佛寺揭联。” 钟磬声中,红绸缓缓落下,“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两行金字映入眼帘,不少人见字之后跪倒在山门外顶礼膜拜,口诵佛号。 妙音眼中闪过得意,有此联在山门处,加上大雄宝殿前的那副对联,简静寺无形中压了京中其他寺院一头,自己在佛门中的地位提升了一大截,假以时日说不定能与东林寺的慧远大师齐名,在为佛门领袖。 ………… 简静寺热闹在红尘,免不了有俗客将话语传到方外人耳中。 瓦棺寺,慧静大师僧寮,法严和尚正向慧静大师抱怨着:“瓦棺寺与杨檀越结缘深厚,怎么在简静寺留下两副偈联。师兄,你不知道,这些日前往简静寺烧香礼佛拜读偈联的信众把山门都堵得水泄不通。” 慧静大师默坐,手中念珠转动,良久才缓声道:“与佛结缘,何分寺院,都是唤醒名利客。师弟,你平日往来接待信众,这功课倒有些懈怠了,起了争执之心,不妨把知客暂交于别人,随老衲研读经文。” 法严合十不语,心中不愿。 慧静大师叹息一声,道:“有因便有果,杨檀越身上因果太多,老衲原本不想沾染。可是师弟你为他点长明灯,还有那两首刻于石壁的偈诗,本寺与杨檀越已结下深缘。” “啪”的一声,念珠串绳断开,珠子滚落一地。 法严大惊失色,问道:“师兄,这……这……” 念珠断线,有所警示,法严想开口问吉凶,却卡在喉头说不出话来。 慧静大师淡然笑道:“有始便有终,这佛珠伴老僧十余载,串绳磨损断了,有什么大惊小怪。拾起来,换根绳重新串上便是。” 法严连忙叫来一名小沙弥,拾起地上的佛珠,重新串好,双手捧在慧静面前。 慧静大师慢慢地转动念珠,新串的绳索有些发涩,转动有些不畅。 看到法严眼中惊疑之色未褪,慧静大师开导道:“杨檀越的诗中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师弟你天天与人讲这两首佛偈诗,这佛偈诗却没有入你心。” 法严面现惭色,道:“师弟知错了。这就把知客一职让与圆观师弟,随师兄清修佛法。” 慧静大师笑道:“罢了,有心学法何处不可学。你身为知客,责任重大,让僧众按时修行,小心照看香火,不必卸去知客之职。” 法严应是,转身离开。 屋中安静下来,慧静大师慢慢地转动着念珠,念珠在手中逐渐变得顺畅起来,诵经之声在僧寮中响起。 ………… 六月八日,天子颁旨,“陈郡谢混、泰山羊欣、颍川禇秀之、弘农杨安玄四人,年少英俊、清秀明达、博学能文、素有才名,诏为东宫侍读,四人当忠勤王事,勿负圣恩”。 台阁,诸位大臣面面相覤,这名单除了谢混,其他三人大出他们的意料。 左仆射官廨,王珣面沉似水,踞坐在席上,经过门前的官吏都放轻了脚步,唯恐触怒到他。 难怪王珣恼怒,他原以为四个东宫侍读至少有一人会落在琅琊王家,结果落了空,枉自己死心塌地替天子效忠。 逐渐从失落、郁愤中冷静下来,王珣感到心寒,从天子选用的四个人来看,恐怕在进一步剥夺门阀手中的权力,更牢固地把皇权握在手中。 四人当中,谢混被天子看中,将来是晋陵公主的夫婿,当初天子就说过要选一个像王献之、刘惔般的人物,而不是像王敦、恒温那样干预皇家事。 羊欣倒是与王家有点关系,其父是桂阳太守羊不疑,其母是王献之之妹。 禇秀之的祖姑母是康献皇后禇蒜子,当今天子及位时年少,还是这位康献皇后临朝听政,待天子成年后即归政于天子,与天子情意甚重。 王珣伸手抚须,如此看来天子准备任用外戚势力辅佐太子,通过外戚势力来制衡门阀。 平衡牵制乃帝王心术,当年先祖王导辅佐晋元帝时人称“王与马,共天下”。 接着天子任用外戚庾家,刘隗、刁协等人出来制衡王家,到恒温乱政,不得不借重王谢两家联手制之。 淝水大战之后谢家势大,天子又用太原王家来分王谢两家的权力,说起来这位天子也称得上英主,利用王国宝逼谢安、谢玄叔侄自弃权柄,退出京城,趁机将权柄收拢在手中。 可惜天子倦政,纵情酒色,任用会稽王处理政事。而会稽王与天子是一路货色,耽于享乐又互相争权,王珣嘴角闪过一丝轻蔑的笑意,若没有士家门阀支撑,这天下早就乱了。 稍让王珣感到安慰的是,太原王家以及庾家、郗家、以及陈郡袁家(2)、兰陵萧氏亦无所获,至少说明天子在世家之中并未厚此薄彼。 目光落在杨安玄的名字上,王珣露出几分忌惮。 华林园赏菊之后,他派人了解杨安玄的过往,知道的越多感觉此子越是不凡。 原本自己与杨家的关系不错,杨佺期洛阳兵败自己还替他讲情,迁至新野太守。 杨佺期迁至堂邑督石头城军事,给王珣送了拜贴和礼物,言辞隐有投靠之意,让王珣欣喜琅琊王家多出臂助。 可是华林园赏局,王纯之陷害杨安玄不成反折了王家的脸面,让王珣对杨安玄记恨在心,暗心指示五兵尚书杜含刁难杨佺期。 王珣有些懊恼,为了个不争气的小儿辈自折了条臂膀,可惜。 手在长须上捋过,王珣的目光变得阴冷,既已开罪恐难回头。那杨家自许继承先人的仕籍,认为江南无人能及,曾有人将杨家与琅琊王家相比,杨家人尤愤愤不满。 上品门阀包括王家在内,暗中排斥杨家,恐怕杨家人积怨已深。 杨家出了个杨安玄,此子非池中之物,若不趁其未起时打压,一旦让其得势,恐非王家之福。 此次杨安玄被选为东宫侍读,是会稽王亲口提议,投鼠忌器,在探明会稽王心意之前,不好冒然出手对付。 思之再三,王珣起身离了官廨,乘车回了乌衣巷。 牛车驶入巷中,说是巷其实可以并行四车,道旁植有杨柳,粉白的墙壁将宅中景致包围,只能望见探出高墙的黛瓦飞檐。 在内书房坐下,王珣吩咐道:“去把王纯之叫来。”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王纯之才急急地赶到,给王珣见过礼,笑着解释道:“叔爷,小侄在国子学中听讲,耽误了些时间,叔爷莫怪。” 一股酒味随着话语传来,王珣怒哼了一声,道:“王纯之,你莫非错把酒楼当成国子学了。” 王纯之见瞒不过,干笑道:“叔爷,是学中朋友硬拉愚去喝两杯,愚推脱不过才前去应酬。” 王珣懒得与他理会,说起来王珣这辈与王纯之之父王操之已是三辈外的族人。 王珣的父亲王治与王羲之同辈,王治之父是王导,王导之父是王裁;王羲之之父王旷,王旷之父王正;王裁和王正是兄弟,都是王览之子。 自王献之逝后,王正这枝逐渐低迷,要不是天子选中王献之之女王神爱为太子妃,王珣根本不想多答理王纯之。 看到王纯之疲懒样,王珣压了压怒火,冷哼道:“你可知道朝庭选任东宫侍读之事。” 王纯之嬉笑道:“谢家不是举荐了弘叔吗,可是天子的任命已下。” 王珣冷冷地看着王纯之,道:“王弘没被天子选中,你的对头杨安玄倒是选上了。” “什么?”王纯之惊叫出声,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连声问道:“叔爷可是说笑,怎么可能?” “有何不可能?”王珣把四个东宫侍读的名字说了出来。 王纯之的脸色发苦,在华林园陷害杨安玄不成,他被王珣责令在家中闭门读书一个月,虽然没有真的闭门思过,但他对杨安玄越发恨之入骨。 打听到陈志、刁云与杨安玄有隙,王纯之主动找上门去,三人臭味相投,时常聚在一起商量如何报仇。 今日饮酒,便是三人又聚在一处,借着酒劲想着计谋。 如今杨安玄成为东宫侍读,自己几人想的那些计策都落了空。想起陈志大骂杨安玄的跋扈,动辄出手打人,难道以后自己今后要退避三舍。 王珣看出王纯之的胆怯,怒骂道:“蠢材,你是王家子弟,何用怕区区兵家子,那杨安玄莫非还敢打你不成?” 王纯之一缩脖,心想若被杨安玄抓住把柄,说不定那小子真敢动手。 “杨安玄在华林园延贤堂内羞辱王家,老夫不会与他善罢干休。”王珣捋着胡须慢慢地道。 王纯之大喜,以叔爷的身份要想对付杨安玄,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杨安玄新被天子任为东宫侍读,老夫若是立时出手恐落人口舌。”王珣眼中闪为幽光,森然道:“釜里抽薪,且放过杨安玄,先对付其父杨佺期。” 第一百一十一章掀风起浪 刁锋散衙归宅,他嫌府衙的后宅人多眼杂,在府衙西侧租了处宅院。 刚进门,老仆刁庆就禀道:“云少爷来了,在书房等老爷(1)。” 刁云时常过江来堂邑游玩、赌乐,刁锋不以为意。不过刁云出身主枝,刁锋不敢怠慢。 看到刁锋进屋,刁云忙放下手中茶盅,起身见礼。 刁锋跟刁云关系密切,叔侄两人常乔装一起前往赌场“宰羊”,刁锋以为刁云又来玩耍,笑道:“明日愚正好休沐,一起前去平意坊耍耍。” 刁云起身掩上门,低声道:“叔,侄儿此来有件大事。” 密室私语,悄不可闻,足足议了半个多时辰,刁锋才命人点亮灯火,设宴款待刁云。 夜深人静,刁锋独坐在书房思索,刁云带来的消息太过赅人,不由他心中紧张不安。 向御史台弹劾堂邑太守杨佺期言行不谨、心怀怨望,不是件小事。 杨家虽然势弱,但毕竟是名门,一旦弹劾不成落个反坐,自己这辈子算交待了。 “……王纯之暗示王家力保叔父无事,若事得成,保举叔父为州司马。” 刁云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刁锋的心头火热起来,他只是郡中记室,八品官阶,而州司马为六品,若琅琊王家能兑现承诺,倒值得冒险一试。 想到杨安玄初来堂邑便坏了自己一场好事,刁锋的牙咬紧,赌了。 ………… 御史台,负责监察事务、有风闻奏事之权;原是汉宫内藏书之地,因以御史中丞掌管,故名兰台或宪台。 御史府主官御史中丞,官居三品,与各曹尚书持平,下设治书侍御史、侍御史、殿中御史、符节御史等职;侍御史下设十三曹,直事曹掌监察举劾百官事。 直事曹官周瑭拿着弹劾堂邑太守杨佺期的举书来见侍御史郭定,郭定看过后奏报,起身来见御史中丞褚粲。 褚粲出身河南阳翟,是故太尉、征北大将军褚裒的孙辈,康献太后褚蒜子是其姑母,此次入选东宫侍读的褚秀之是其族侄。 御史台是天子耳目,身处朝庭中枢,褚粲对朝野内外的风吹草动十分清楚。 看过这封弹劾信,褚粲略思片刻,挥手示意诸人退下。 轻拍弹劾信,褚粲轻笑自语道:“看来是王仆射因自家子侄没有入选东宫侍而迁怒于人。呵呵,琅琊王家啊,气量太窄。” 事关堂邑太守,褚粲不敢怠慢,第二天面圣之时已经想好了应答之词。 “堂邑郡记室刁锋弹劾堂邑太守杨佺期托病消极怠事、心怀怨望,请万岁定夺”,褚粲将奏章呈上。 司马曜看过后一皱眉,问道:“这个刁锋可是渤海饶安的刁家人?” 褚粲应道:“正是。” 司马曜不傻,一眼看出其中蹊跷。 王国宝迫不急待地跳出来道:“万岁。万岁待杨家天高地厚之恩,杨家不思回报,居然还心存怨恨,此等不忠不孝的臣子若不严惩,恐后患无穷。” 王珣知道已与杨家结怨,若不将杨家狠踩下去,将来必成祸患。 顾不上与王国宝不和,王珣出班奏道:“万岁,王中书令所奏甚是。堂邑位于京城之北,地位十分重要,杨佺期还督石头城军中,若是心存怨望,一旦生变,祸不旋踵。万岁不可不慎。” 司马曜看了一眼王珣,若有所思。 刁锋是刁家人,太学生刁云与杨安玄起争,王纯之在华林园陷害杨安玄,新近杨安玄被朕委为东宫侍读,恐怕这一切都因这个任命而来。 此次任命东宫侍读,琅琊王家和太原王家都落了空,难怪中书令和左仆射合力针对杨佺期,用人之道在于制衡,朕用了杨安玄,便用杨佺期来平息两王之怨,甚妥。 想到这里,司马曜道:“着御史台查明此事奏朕,若杨佺期果怀怨望,朕要重重惩处。” 司马曜起身,想到东宫侍读之事,琅琊王家因羊欣之故还勉强搭上点关系,倒是太原王家丝毫没沾上,需要安抚几句。 站住脚,笑道:“王国宝,你随朕前往华林园,朕有事相商。” …………华林园,君臣边喝边谈,王国宝善长逢迎,说得天子笑容满面。 司马曜笑道:“德宗成亲在即,晋陵虽然尚未最后议定,但谢混朕看着不错,是晋陵的佳配,接下来便是德文了。唉,儿女渐大,朕也老了。” “万岁春秋鼎盛,何出此言,臣还想伴君到八十呢。” 司马曜哈哈笑道:“借国宝吉言,朕只要活到七十便足矣。” 王国宝笑道:“方才万岁说到琅琊王的亲事,臣有一女秀外慧中,愿自荐于琅琊王。” 司马曜喝得开心,笑道:“甚好,待德文年满十六,朕便纳你女为琅琊王妃。” 王国宝大喜,太子司马德宗是傻子,琅琊王将来肯定是主政的王爷,隐形的天子,自己能成为其岳父,注定权倾朝野。 当即起席来到司马曜面前,叩头拜谢:“臣谢万岁圣恩。” ………… 朝堂上发生的事很快便传扬开,杨安玄深为忧虑,自己被选为东宫侍读触动了王家利益,琅琊王家、太原王家居然合力对付起杨家,还真是看得起自己。 过年时就曾劝杨佺期以退为进,可是父亲恋栈不去,以至矛盾暴发,变得难以收拾。 杨安玄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前往堂邑。被选为东宫侍读之后,杨安玄不用再去国子学读书,而东宫正在为太子大婚忙碌,暂时也用不着前去应差,这段时间很清闲。 杨佺期尚不知朝中发生之事,从杨安玄嘴中得知情况后,杨佺期惊愕莫名。 手握佩剑,杨佺期怒喝道:“去把刁锋叫来。” 不一会,小吏回禀,“刁记室家中有事,请了假回京口了。” 杨佺期怒不可遏,吼道:“这个阴险小人,被吾抓到非将他碎尸万段不可。” 杨安玄劝道:“父亲,事已至此,发怒何用,当思对策。” 杨佺期颓然叹道:“早知如此,就该听你所劝,早些称病辞官才是。” “父亲是因孩儿得罪两王,这个仇咱们且先记下。”杨安玄平静地道:“天子派御史台前来查实,此事尚有挽回的余地。” 杨佺期强振精神道:“为父这就写奏章向天子申辩,是刁锋那厮污告。” 杨安玄摇头道:“无用。天子岂不知刁锋污告,不过是想借父亲来平息两王家无人选中东宫侍读的怨气罢了。” 杨佺期手上青筋暴起,怒声道:“吾为朝庭征战四方,出生入死,居然因小人之言而被陷,实在不甘。” 杨安玄想了想道:“父亲,御史中丞褚粲还算清廉公正,他派人前来核查父亲会有申辩的机会,不过如何申辩才能打动天子,倒是值得思虑。” 杨佺期知道三子心思缜密,压住怒火,问道:“玄儿,依你看该如何做?” 杨安玄沉吟片刻,道:“事情闹出,父亲想继续担任堂邑太守已不可能,与其被贬,不如就按年初时商议以病主动辞官,这样将来起复不用磨勘。” 杨佺期叹了口气,道:“只怕现在以病辞官难了,王家不会轻易放过杨家。” 杨安玄冷笑一声,道:“王家立身不正,心怀叵测,索性将他们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揭开来,看看如何收场?” 杨佺期目光一跳,沉声道:“也罢,索性大闹一场,出出这口闷气。” ………… 侍御史郭定奉旨前来堂邑城查办杨佺期心怀怨望一事。来之前御史中丞褚粲叮嘱他要秉公办差,接着左仆射王珣、中书令王国宝相继召他前至官廨,同样是要他秉公办差。 郭定出身河东闻喜郭家,二十四岁任尚书省五兵部书佐,历时十五年才迁任御史台六品侍御史,宦海浮沉早已见惯风浪。 此次摆明是两王联手对付杨家,天子有意丢卒保帅,借杨家平息两王的怨气,杨佺期恐怕难逃此劫。 来时打定主意见机行事,若得便便顺了两王的心意,杨家落水狗,踩上一脚又何妨。 在太守府前下车,郭定见到主薄刘资率领大小官吏迎接,太守杨佺期却不在。 “杨太守何在?”郭定冷着脸问道。 刘资忙拱手禀道:“郭御史,杨太守得知弹劾之事,急恼之下伤病复发,卧病在床,不能前来迎接天使,还请郭御史见谅。” 郭定冷笑道:“杨太守病得可真不是时候。既然杨太守病了,本官自当前去探望。” 后宅,杨佺期躺在榻上,听到郭御史要来探望,袁氏、董氏带着女儿回避,只有杨安玄侍立在榻边。 看到一名头戴乌纱冠、身着黑丝袍的官员进来,杨安玄知道是前来查案的御史。 伏下身子在杨佺期耳边轻声呼唤,杨佺期听到挣扎地要坐起身来。 屋内弥漫着一股药香,郭定心中哂笑,装得可真像。急步上前伸手扶向杨佺期,口中道:“杨太守有病在身,莫要起身。” 手碰到杨佺期胳膊,滚烫炙手,郭定心中起疑,莫不是真病了。 杨安玄拿来靠枕,让杨佺期靠在榻边,又搬来胡椅,请郭定在榻边坐下。 郭定看着杨安玄唇角露出的茸须,心中又羡又妒,尚未弱冠的六品东宫侍读,比起自己强出太多。 杨安玄歉声道:“郭御史,家父原本便有病在身,听闻有人污陷他心怀怨望,本想亲去御史台申冤,不料气恼之下惹了风寒,让郭御史跑了一趟,真是抱歉。” 杨佺期咳嗽两声,沙哑地声音道:“郭御史,杨某自问对朝庭、对天子忠心耿耿,刁锋不知听何人挑唆,居然陷害上官,愚已经写了申辩,请郭御史替愚呈于圣上。” 杨安玄从案上取过一本奏章,递给郭定,道:“郭御史,家父自少年时便随家祖为国征战,至今已近三十年,我杨家忠心耿耿,父兄族人战死沙场不计其数,怎么可能心怀怨望。” 郭定接过奏章,道:“本官一定将杨太守的申辩奏明天子,天子自会明断。” 杨佺期激动起来,坐直身子扯开身上的薄衫,露出光着的上身。 指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杨佺期声泪俱下地道:“杨某征战三十年,身上大小伤疤数十处,濒死之伤有三处,昔年吴主孙权指周泰之伤使之饮酒,某亦可一醉。” 郭定叹息,心中不以为然,口中不咸不淡地安慰几句。 杨安玄见状道:“郭御史,愚以为攻击家父心怀怨望,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恐怕是有人在置喙天子任命东宫侍读之事,等愚返京,要写篇诗赋,四处宣扬,与这些小人好生理辩一番。” 郭定一惊,杨安玄可不是薄有才名,他的诗作、词曲堪称大家,瓦棺寺和简静寺的偈诗和偈联更让其名声大躁。 若杨安玄将此事写成戏曲供人演唱,即便是王家恐怕也难以承受,自己在戏中又会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再看杨安玄,郭定眼中满是忌讳,如此年轻的东宫侍读,假以时日说不定能登堂拜相,自己或是恼了他,将来恐怕儿孙遭殃。 想到这里,郭定慨然道:“杨太守蒙冤一事,郭某定然秉公直奏天子,安玄你稍安勿躁,先待本官奏明天子再做决断。” 杨佺期有气无力地从枕边摸出另一册,道:“杨某自到任堂邑以来,旧伤时常发作,已是身心俱疲,特向万岁辞骸骨。” 郭定接过杨佺期的辞官奏章,心中大定,如此一来双方都有了退步之地,此事便可圆满收场了。 劝慰了几句,郭定起身告辞,杨安玄一直送到府门外。 阳光落在青衫之上,看着杨安玄挺拔的身姿,郭定越感自身暮气,这样的人物自己应该极力交好才是。 “安玄,你我同朝为官,以后要多多亲近。愚极喜你所写的《小窗幽句》,改日请你喝酒,还望莫要推辞。”郭定和熙地笑道。 杨安玄拱手道:“郭御史客气,还是安玄相请郭御史为好。安玄冒昧,有一事相求。” 郭定以为杨安玄为父求情,笑道:“安玄放心,愚一定会将杨太守的冤曲奏明天子,天子明辨是非,定会还杨太守清白。” 杨安玄谢过,轻声道:“家父之病因小人刁锋而起,此人以下犯上,污告上官,不可轻饶。” 这场博弈,刁锋只是不起眼的小角色,郭定道:“安玄放心,静候佳音。” 第一百一十二章树上猢狲 自打得了天子许诺纳其女为琅琊王妃,王国宝走路都要飘起来了,一心等着宫中旨意,结果十多过去,丝毫不见动静。 王国宝在家中坐立不安,行思皆是此事,召堂弟王绪前来商议。 王绪得知原委先是恭喜了一番,接着道:“茹儿若能成为琅琊王妃,那朝中谁敢对阿兄不敬。只是弟有一句话怕你不喜,不知当不当讲。” 王国宝不耐烦地道:“你我之间无需顾忌,让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万岁酒醉许诺怕有反复,阿兄何不托人问上一问。”王绪看着王国宝的脸色,斟酌地开口道。 王国宝点点头,他也担心天子不过是酒醉信口一说,酒醒之后记不得了。 想了想,王国宝一拍案,道:“明日散朝让陈黄门向张贵人请托,要买张贵人替愚开金口,总要花费些珍物。罢了,为了茹儿,这钱不能省。” 王绪道:“茹儿之事不急,倒是杨佺期辞官在朝中争议很大,听闻天子有些犹豫,阿兄若不及时处置,让杨家缓过气来反为不美。” “不错”,王国宝道:“明日愚便与王珣商议,将杨佺期辞官之事议定。” 三日后,王国宝得了张贵人的回信,天子答复琅琊王年尚少,等过些时日再说,王国宝只得悻悻作罢。 ………… 六月二十六日,旨意下。 “……关内侯、龙骧将军、堂邑太守杨佺期,系出名门,怀忠抱义,征战骁勇……赐钱十万,帛百匹,归养其伤,待伤愈再征诏入仕。” 看着盘中堆起的铜钱和叠放的锦帛,杨佺期心如浪翻,三十年来征战,落得如此收场。不甘、心酸、失落齐齐涌上心头,百般滋味交杂,神情变得恍惚。 跪在身后的杨安玄拉了拉父亲的衣襟,杨佺期醒悟过来,叩头谢恩。 前来颁旨的是熟人,散骑侍郎徐浩。见杨佺期面带戚容,徐浩安慰道:“杨侯莫忧,听家父讲万岁对杨侯十分看重,杨侯歇上半年定然起复。” 杨佺期言不由衷地道:“愚征战半生,早想好好歇息段时日,把这些年征战生涯所得著书立说,也算是继承先人之志。呵呵。” 酒宴摆下,徐浩见杨佺期闷闷不乐,有意说些闲话,笑道:“那个污陷杨侯的刁锋被夺官,永不叙用。” 杨佺期长吐一口闷气,道:“善恶终有报,该。” 徐浩又道:“二十四日瓦棺寺突起夜火,将堂塔烧毁,最奇怪的是住在后院僧寮的僧众居然全然不知,真是奇哉怪也。” 杨安玄心中一动,官棺寺法严和尚曾向自己提及,慧静大师说自己身上因果太多,也不知这场大火是否与自己有关。天意为何,等回京之后要前去看个究竟。 “七月六日,太子大婚,安玄身为东宫侍读,要早些回去。”徐浩笑着提醒杨安玄道。 “过两日愚便返京。”杨安玄应道,身为东宫官员,自己肯定有职司。再说,阴慧珍被选为太子侧妃,相识一场,出嫁之前自己要带湫儿与她话别。 阴友齐作为新野郡中正,五月去了新野,女儿要出嫁,六月中旬又匆匆从新野赶了回来,从阴家带来丰厚的嫁妆为阴慧珍压箱。 想起那个雪中吹笛的身影,杨安玄怅然举杯,将酒饮尽。 送徐浩回驿馆,父子两人回了后宅,大堂之中坐满了人,都是闻讯而来的族人。 杨佺期辞官的消息传开,族人个个惶惶不安,杨佺期三兄弟是族中的顶梁柱,现在最有力的那根柱子折了。 “佺期,旨意既下,无可挽回,要早做安排。”杨明叹息道:“吾老矣,恐难再随佺期奔走,此次安定下来,老夫打算买处宅院终老了。” 杨佺期歉声道:“佺期无能,让叔父匿大年纪还四处奔走,小侄之过也。” 杨明摇摇头,道:“愚随尔父过江以来,便随之四处征战,尔父逝后便跟在你身边。奔走大半生,也该歇歇了。” 杨安玄看着这位须发皆白的叔爷,一脸疲惫的样子,心生感叹,国破家亡,杨家尚且如此,普通百姓的遭遇更是可想而知。 父亲离任,漓儿、湫儿肯定要随行,堂邑和京中的面馆没有主事之人,辣油可以多制些,发酵面却需每天准备。秘技由漓儿执掌,她随父亲离开后总不能从建康运发好的面过去吧。 想到这里,杨安玄道:“叔爷年岁大了,若是不想奔走,索性便在堂邑安下家来,堂邑的两家面馆需人打理,侄儿愿分出两成红利作叔爷的养老之资。” 从目前的经营情况看,一家面馆的月红利约在万钱,二成便是二千钱,两家面馆四千钱,差不多是八品官的俸禄了,跟杨明在族中所得差不多。 杨明捋须笑道:“安玄有些美意,叔爷就愧领了,就让林儿一家随老夫留在堂邑,也算开枝散叶了。” 杨林是杨明的次子,未在军中也未入仕途,只在族中帮附做事。 杨明心中清楚,自己留在堂邑,族中肯定要出资买宅买地,加上面馆分红,估计安玄还要将制面的秘法告知,光是这秘法就值得自家留下。 杨良、杨才都十分羡慕,不过杨明是杨安玄的亲叔爷,自家两人毕竟隔了一层,不好相争。 杨良叹道:“愚比明弟还大一岁,明弟想安定下来,愚也不想再奔走了。叶落归根,愚想回到弘农终老了。” 杨才插口道:“朝庭让佺期养病,怕是短时间内难以起复,两百族兵一时也用不上了,广侄在淮南,正需用人,老夫想带了族兵和愿意离开的族人前往淮南。” 杨佺期心中酸楚,自己致仕杨家便散了,养老的养老,离开的离开,树倒猢狲散。 杨安玄心中恼火,道:“朝庭让父亲致仕养病,是为了安抚王家,旨意对父亲嘉许,可见天子对父亲仍寄厚望。如今北边战事纷乱,朝中缺少勇将,一旦有变,朝庭会立即征诏父亲。杨家以武立身,父亲手中若无族兵相帮,岂不是虎失爪牙。” 杨良点头道:“不错,杨广处已有二百族兵,这两百族兵应由佺期保留。现在四境不宁,佺期可趁此机训练一批新军。” 杨才叫道:“佺期已非官身,练军的钱从何而来?” 杨良不作声,族中资产有限,要保障族人日常所需,确实拿不出多少钱来练军。 杨安玄见在座的族人神色各异,心知人心散易聚难,道:“愚猜父亲年许便会起复,届时朝庭为安抚父亲,肯定要授以更高的官职。” “喔,何以见得?”杨明眼神发亮,道:“安玄你素来机智,说与众人听听。” “是啊,安玄是吾家千里驹”、“安玄侄儿能文能武,杨家重振就在他身上了”…… “原因有三”,杨安玄侃侃言道:“其一,方才已经说过,国需良将,杨家军骁勇善战,天下知名;其二,是天子心思。” 杨安玄语气略顿,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道:“天子有意抑制门阀权势,从此次选任东宫侍读便可看出,琅琊王家、太原王家,还有郗家、庾家、桓家、袁家都落了空,而陈郡谢家因为天子欲招谢混为婿,才被选中。” 杨良连连点头,道:“安玄是说天子有用杨家来制衡王谢等门阀之意吗?若果如安玄所说,我杨家重兴指日可待了。” 杨才不满地嘀咕道:“也只是猜测,谁知是不是真。其三呢?” 杨安玄瞅了杨才一眼,这个叔爷一心只为自家打算,根本没有同舟共济之心,这样的人留在族中早晚会成为害群之马。 表面不动声色,杨安玄继续道:“其三便是,相比父亲在洛阳任河南太守,朝中没有任何臂助,如今已不相同。给事黄门侍郎阴友齐、中书侍郎徐邈,他们在关键时候都能向天子谏言。” “还有尔师临湘侯、国子博士车胤,甚至还有会稽王”,杨良笑道:“安玄入京一年多,不仅自身成了六品东宫侍读,难得还结识了不少京中权贵,后生可畏,杨家后继有人啊。” 杨佺期听着杨安玄侃侃而谈而谈,心中百味陈杂,既有吾家有儿可继家业的欣慰,又有年华逝去吾身已老的感慨。 伸手托须,胡须依旧黝黑油亮,杨佺期眼中闪过精芒,想起父亲六十多岁仍率军在沙场杀敌,自己最少还能争战二十年,不说成为宰辅,至少也要做个刺史,墓志铭上才不让先人蒙羞。 杨才冷笑道:“佺期未致仕这些人或许会帮些忙,如今这些人恐怕明哲保身,顾不上杨家了。” 看到不少人点头,杨安玄心生怒火,杨才这个脓头挤掉才好。 杨安玄笑道:“人各有志,九叔爷想投奔太守无可厚非,族中有人想前去尽管同去。都是自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来。” 杨才冲着杨佺期嘿嘿笑道:“佺期,此事安玄可能替你做主?” 杨佺期对杨安玄自做主张有些不快,此时只能力撑儿子,道:“安玄说的不错,九叔前去淮南尽管前去,族中若有人想去某也不拦着。” “好”,杨才眉开眼笑起来,只要杨佺期开了口,他自信至少能拉走一半人。有百余族军傍身,到了杨广处应该能替鹏儿要个出身。 “九叔,你准备去淮南,那杨谦在京中面馆的差使可得让出来。” 这话有如冷水浇头,杨才跳脚叫道:“凭什么,杨谦是杨氏族人,他已和老夫分家,老夫去淮南他会仍留在京中。” “九叔真会算计,这里里外外的好处都占了。” 嘲讽争执吵闹声响起,杨明和杨良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无奈,杨家虽是名门大族,但多几次这样的风雨,怕是要树倒猢狲散了。 送走族人,杨安玄父子朝住处走去,杨佺期不快地道:“玄儿,你为何准许九叔带人离去,若被他拉走族军,为父凭何东山再起。” 杨安玄笑道:“父亲放心,九叔爷他拉不走几人,能拉走的人都与父亲并非一心,这样的人留下反为不美。这些族军跟随父亲征战多年,父亲从未薄待过他们,仅凭九叔爷一句话,这些人岂会跟着离开。将来父亲要重起,只要一句话相召,那些在大伯、三叔处的族军恐怕也会纷纷前来。” 杨佺期站住脚,看着身旁的儿子,月光从屋檐斜落在他身上,青衫上闪着银光,有如青松挺拔,英气蓬勃。 安玄已经不是棘阳城赈灾时要看自己脸色的少年郎了,杨佺期心情复杂地拍拍杨安玄的肩膀,举步朝住处走去。 袁氏、董氏和杨漓、杨湫都带着惊惶地等在书房。 不等她们开口,杨安玄抢先笑道:“娘、姨娘,你们莫怕,父亲此次定然能因祸得福,不用一年朝庭便会重新启复。” 看着灯光下杨安玄信心十足的笑脸,众人都松了口气。 董氏脸上泛起笑容道:“安玄既然这样说了,老爷定然无事。阿弥托佛,这几日奴担惊受怕,觉也睡不着。” 伸手摸了摸脸,董氏叹道:“再这样下去,奴的额上都要起皱纹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佛灯长明 牛皮地图铺在地上,地图是杨家人耗费五十年时光聚绘而成,每五年便会重制一次,不断地补充、完善,比起军府中的地舆图还要详备。 杨安玄手持油灯,手指在长江上划过,道:“长江自古便称为‘天堑’,支流交错,湖泊众多,交通极为便利,顺流一日可至数百里,儿以为可以落脚在长江附近。” 杨佺期没有做声,目光在地图上仔细地梭巡,对于朝庭的布局,他比杨安玄认识更为深远。 杨安玄没有再开口,举着油灯静静地看着父亲的手指在一个个重镇上点过,口中喃喃轻语。 良久,杨佺期直起腰,目光在油灯下闪着精光,手指重重地敲在巴陵(唐时改称岳阳)上,道:“愚决定举族迁于此。” “巴陵”,杨安玄轻声道。 “不错,正是巴陵。”杨佺期伸展了一下腰身,躬得久了,骨骼发出一串脆响。 杨佺期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杨安玄,问道:“玄儿,你可知为父为何选巴陵。” 杨安玄将油灯靠近地图,认真地查看着,道:“巴陵属荆州长沙郡,此处江河纵横,湖泊密布,三国赤壁之战便发生于此。” 抬起头看向杨佺期,杨安玄笑道:“此乃咽喉要地,依山带江,处百越、巴蜀、荆、襄之会,要膂之地也。” 杨佺期嘉许地点点头,捋须示意他继续说。 “巴陵四周有幕阜山、云梦泽、洞庭湖、长江,可以进退自如。此处耕地多达数十万顷,适合种植稻谷,更多有湖泊河流,水产丰富,在此购地筑坞,族中生意可借助河流运往四处,十分便捷……” 足足讲了一盏茶的功夫,杨安玄才住嘴。杨佺期满意地道:“玄儿说的不错,弘农郡身处秦、晋交界处,连年征战不断,当年族人多随尔祖父南渡,后又四处征战、居无定所。” “百战之地确实不适合族人安居,父亲在南方置地建坞打算是对的,把仍居在祖地的族人迁来,等天下太平后再迁回一枝,我杨家将来在南北都将开枝散叶。” 杨安玄隐约记得不久之后后秦便会发动对东晋的进攻,弘农、上洛等地被后秦夺去,迁族的计划要早些实施才是。 想到这里,杨安玄道:“父亲,孩儿赌燕代胜负时赢了六百两黄金,全部拿出给父亲购置田地安置族人。” 杨佺期大为感动,上等田地的价格不会超过三千钱,河泽地更只需百余钱,玄儿拿出六百两黄金,族中能挤出六百两左右,够买田地数千亩(1),泽地、山林数万亩,这份家业足以安置千户族人。 “玄儿,你深明大义,这钱就算族中借你的。”杨安玄感慨万分,差点没把“这份家业将来是你的”说出来。 杨安玄知道父亲的心意,只是求田问舍并非他所求,他要的是族人感激,借此得到族军的拥护和忠心,凭之争战天下。 “父亲,购田买宅之事不妨与叔爷他们商量,尽快派人前往。至于九叔爷一心想着去淮南,便由他去吧。”杨安玄道。 第二天一早,杨佺期将族人召集在一起。得知前往巴陵购田安家,大部分族人都十分高兴,总算能在一处安定下来了。 杨良笑道:“既然打算把弘农祖业暂迁到巴陵,那老夫就不再北上了。佺期,此事不能耽搁,过几日老夫便动身前往巴陵。” 族中三老,杨明准备在堂邑安家,而杨才前去淮南,巴陵这块族业自然由他出面打理。 杨明对着杨安玄叹道:“安玄你能借出六百金为族中置业,深明大义,这笔钱将来定要还给你。” 杨安玄笑道:“愚亦是族中一员,能替族中做点事,安玄之幸。” 立志改变天下,并非大而空的虚话。从棘阳城下赈济灾民、救助张锋一家、研制杨家犁、训练新军,到前往长子观敌、定阶上品,再到来到建康、艰难前行,杨安玄在努力改变着这个世界。 从救所能及到做吾所能,能帮着族人改变漂泊的命运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件快事,杨安玄的嘴角露出舒畅的笑容。 杨才又急又恼,后悔莫及,早知道杨佺期会到巴陵置业安定下来,还拿出一千多两金子置业,自己说什么也不去淮南。 昨夜归去后,杨才便急急地拉人前去淮南,出乎他的意料,愿意随他前去的人寥寥无几,更不用说那些族军。 看来佺期更得人心啊,杨才捋着胡须转着眼珠盘算,看来回去之后得再分一次家,自己只带鹏儿前去淮南,家中其他人还是随着去巴陵吧。 ………… 京中有事,杨安玄不敢在堂邑多呆,带着杨湫回了建康。 阴慧珍要出嫁,让妹子前去话别,阴慧珍嫁入深宫,恐怕以后都没有机会再见了。 刚到家中,袁涛便心急火燎地赶了来,径直问道:“姑父有何打算?愚向赵太守恳请,求他向会稽王求情,赵太守说此事关系重大,会稽王亦不好出面。” 看到袁涛忧形于色,杨安玄心生暖意,表兄对自家是真的关心,笑着安慰道:“表兄,家父见惯风浪,这点小风雨不算什么。表兄最近在忙什么?” 提到忙,袁涛叹道:“赵太守催着上新曲,让人四处搜罗各地的传说故事。愚原本打算过江前去探望姑父姑母,赵太守不放行,没有办法。” 袁涛二月份擢升为魏郡主事,深感赵牙的知遇之恩,竭尽心力想再写部大戏出来。可是像《梁祝》这样的故事哪是等闲得见,四处搜罗来的各地传说倒是不少,但都是村夫愚妇的鬼怪之说,难登大雅之堂。 杨安玄笑问道:“表兄可找到了好本子?” 袁涛唉声叹气地摇头,赵太守催得很急,他有心让杨安玄帮着参详参详,但杨家自身多事,实在开不开这口。 杨安玄有心相助,把这个戏曲大家的名头送给表兄。 二千多年的文化积淀要找几部好戏还不容易,光古代的爱情故事就有无数,《孔雀东南飞》、《梁祝》、《西厢记》、《白蛇传》、《牛郎织女》、《天仙配》等等,只是有的可能不合时宜,未经熟思不能冒然说出。 “表兄是当局者迷,那汉乐府中《孔雀东南飞》改编成剧,定然不次于《梁祝》,而且《孔雀东南飞》有成曲,只需稍加变动即可上演。” 袁涛一拍大腿,笑道:“安玄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愚回去便跟赵太守说。” 杨佺期问道:“你身边的那两个族人还未回去吗?” 袁涛苦笑道:“那两位见愚升了官,哪肯回去,愚在长干里租了处小院,养着他们呢。要不是赵太守时常赏赐些财物,恐怕早支撑不下去了。” 杨安玄道:“为何不找点活计让他们谋生?若是这样将来族中再有人来投奔你当如何?”袁涛叹道:“愚打算等积下些钱财,便买些田地,让他们去庄上管事。” 杨安玄听了直摇头,袁涛脸嫩不好意思责备族叔和族兄,反而助长了两人的气焰。别看袁涛是八品官,照他那两位长辈的德行,猴年马月才能攒到买地的钱。 “表兄,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你索性给他们些本钱,让他们自谋个差使。”杨安玄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年岁渐大,将来要娶妻生子,难道还要一辈子养着他们不成。” 袁涛叹道:“再过两年吧,届时愚准备选个外任,做个县令,再来计较。” ………… 瓦棺寺外的广场,堆放着木料和砂石。天子司马曜闻瓦棺寺失火十分不悦,认为“此国不祥之相也”,敕令将作大匠杨法尚、李绪等修复。 寺门出入皆是做事的工匠,已不再接待普通香客。杨安玄让山门处的沙弥通禀进去,不一会法严和尚迎了出来。 法严和尚看向杨安玄目光充满了敬畏,事发之后他想到慧静师兄曾说过杨安玄身上因果太多,为其点长明灯祈福心意虽好,却恐怕佛寺要替之受累。 这些话是师兄弟私下的言语,慧静再三叮嘱法严切不可向外提及,要不然害了杨安玄,瓦棺寺也会因此遭殃。 佛寺失火后,慧静大师反而松了口气,轻笑着告诉自己:“祸事随火化去,瓦棺寺将迎来佛宝,兴盛在即。” 法严与慧静相处三十余载,深知师兄佛法高深、明析因果。 果然,很快天子便下诏敕修瓦棺寺,敕造不仅省去了费用,而且对佛寺来说是巨大的荣耀。 到处都是沙石瓦砾,法严招呼杨安玄小心翼翼地踏入寺内,大雄宝殿已被焚成灰砾,待客的客堂也不复存在。 杨安玄关切地问道:“《维摩诘示疾图》可曾损毁?” 法严笑道:“赖佛祖保佑,壁画丝毫无损,杨檀越的那两道偈诗也未过火。” 杨安玄松了口气,道:“瓦棺寺经火涅槃重生,人空法空,一切皆空,方成至境。” “善哉善哉”,法严双掌合十,口诵佛号道:“阿弥托佛,杨檀越见心明性,深有佛缘。对了,慧静师兄叮嘱过,杨檀越若来佛寺,请到他的僧寮叙话。” 穿过闹哄哄的工地往后,穿过矮墙门洞便是僧寮,仿如进入另一世界,诵经声传来,前殿的喧闹变得幽远。 法严见杨安玄有些诧异,笑道:“师兄说功课不可间断,让众僧在僧寮中修行,不瞒杨檀越,贫僧这几日静心修课,自觉有所长进。” 慧静大师面容平静如旧,见到杨安玄时仔细打量了他一眼,道:“前些日子杨檀越眉梢带红,吉凶难测,如今红光隐去,暂无忧矣。” 杨安玄合十道:“还望大师能详加指点。” 慧静微微摇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只是偶有所感,檀越只需护国佑民,心存慈悲,佛祖自然护佑。” “多谢大师教诲。”杨安玄道:“弟子愿布施十万钱,求在佛前再点一盏长明灯,求佛光破障,平安喜乐。” 法严心中一颤,当初是他劝杨安玄点长明灯,结果惹来好大一场香火,连佛寺都化为灰灰烬,这要是再收下十万钱,指不定又生出什么事来。 慧静合十道:“佛灯长明,护佑善信,善哉善哉。” 第一百一十四章东宫侍读 太元二十年三月,皇太子司马德宗出就东宫。 东宫,位于皇城东南位,有三门,正南承华门,正西奉化门,正东安阳门。这几日杨安玄在三门之间来回奔走,为即将到来的太子娶亲做准备。 内外重新洗刷了一遍,更换陈设、修缮门窗、清扫庭廊,门柱刷漆,重描彩绘,换去破损的石砖;换上新纱幔、挂上红灯笼等等。 杨安玄兴趣盎然地四处奔走,趁机仔细观察着晋时的建筑风格。 历史上的晋代建筑在战火中损毁一空,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后世人考古只能从文献、日韩的古建筑中来推测当时的建筑。 站在广场看着雄踞在高台之上的崇正殿,漆瓦(胡桃油涂瓦)、金铛、银楹、金柱,在阳光下闪着光亮。 东宫仿照太极殿,正殿崇正殿,设东西两厢,分别为太子议政和娱乐之所。 杨安玄满是感慨,如此雄奇精美的建筑将消逝在时空,饱含先人智慧的建筑被战火焚毁,让穿越之人分感痛惜。 东宫主事的是太子少傅王雅。太子六傅,减至两人,太子太傅司马道子和太子少傅王雅。 王雅是东海郯人,先祖是曹魏时的司徒王朗,当然不是真的被诸葛亮骂死。 东宫官员主要分为家政官、政务官和武官三种。家政官为太子家令、太子率列令和太子仆;政务官为太子中庶人、中舍人、太子洗马和太子门大夫;武官有太子左右中前后五卫率。 这些官员多半是兼差,中书侍郎徐邈就尚兼着太子左卫率的差使,东宫侍读属于政务官。 司马德宗入东宫不久,官员配备不齐,所以新任的四名东宫侍读也被差来做事,帮着指挥太监宫女清扫修缮。 王雅在东宫主事,安排庆典事宜,几位东宫侍读的能力看在眼中。十件事分派下去杨安玄能完成五件,羊欣和褚秀之能做成十之一二,而谢混主要是负责风神如玉、无为而治。 还有两日便是太子大婚的吉日,布置差不多准备妥当了。看看日头西斜,王雅拿起放在席边的麈尾走出东厢,夕阳辉照下一片金碧辉煌。 承华门,红灯笼已经高悬在门洞。王雅微微皱起眉,看见杨安玄高挽着袖子,提着水桶冲刷着地面,宫人跪在地上洗刷,看样子有说有笑。 王雅一皱眉,身为东宫侍读怎能亲手操持贱业,有失体统。 不过,杨安玄做事勤快,勇于任事,王雅对他有几分喜爱,以后见到找机会点拨他几句。 ………… 七月初六,冲鼠(戊子)煞北,黄道吉日,宜嫁娶、祭祀、祈福、纳财。 太子司马德宗迎娶太子妃王神爱及太子侧妃羊芷兰、阴慧珍。羊芷兰,泰山南城人,与东宫侍读羊欣是族兄妹。 钟鼓丝竹声从太极殿方向顺风传来,庆典在那举行,杨安玄是没有资格参加庆典的。他穿着簇新的官袍与一众东宫官员站在承华门外,迎候着成亲的车驾到来。 巳末,甲士持旗先行,鼓吹随后,左右两行仪仗队,执戟楯于外侧,执刀楯于内侧;连绵不断的车驾、骑兵护卫、执戟吏员,排成长队,从太极殿逶迤到东宫…… 杨安玄随同众人拱手恭立,满目充斥着喜庆的红色,耳边是喜庆的丝竹声,那个灵秀的女娃儿成亲了。 阴慧珍风光地嫁给了傻子太子,眼前情形盛大繁华,人人脸上露出笑容。杨安玄心中泛起淡淡的伤感,从此再也听不到那清越的笛声了。 油軿车装饰着华美的彩绸,在丝竹声中缓缓地驶进承华门,阴慧珍木然地坐在车内,心痛至极处便没有了感觉。 魂魄早已不在,剩下的躯壳机械地按照宫人所教的规矩,木然地行礼、跪拜,乘车。 车身一震,阴慧珍如同梦中醒来,透过纱幔隐约看到道旁侍立的人影,杨公子应该站在那里吧,心中猛地一绞,泪无声地滴落。 ………… 十日后,新婚的太子升坐崇正殿,东宫的官员依次参拜。 高座之上的太子司马德宗目光呆滞,毫无焦距地看着前方,呆若木鸡。琅琊王司马德文侍立在太子身旁,出声替太子应对着。 这个才十一岁的小皇子,口齿清晰,应对得当,杨安玄心中暗自叹息,若是让司马德文继承皇位,这东晋的天下说不定能延长几年。 东宫侍读的职责是陪太子读书,也有为太子解释儒家经典、治国之道的辅佐之用。 太子司马德宗冷暖不知,连话都不会说,替他讲儒家经典是典型的对牛弹琴,琅琊王司马德文陪伴在太子身边,这侍读实际上变成了陪琅琊王读书。 前来替太子讲授的都是大儒,车胤、徐邈、庾弘之等人隔天分别前来。 司马德宗且不说他,司马德文只是十一岁的小孩,性情好动,喜欢玩耍。 得知两学较技杨安玄箭术出众,司马德文道:“听闻杨侍读箭术出众,可射上几箭让孤一观。” 东宫有演武场,八十步外杨安玄连射三箭皆中红的,司马德文拍掌叫好,让杨安玄教他箭术。 皇子有特制的五斗弓,二十步外的箭靶。杨安玄按照胡蕃所说的《射经》指点了司马德文的站姿、用力等。 手把手的教导下,司马德文十箭之中有三五箭能射中箭靶了。 “王爷天资聪颖,兼之天赋异禀,多练些时日便会成为神射手了。”杨安玄随口恭维道。 司马德文信以为真,兴致勃勃地射出一箭,中靶,而且离靶心不远。 司马德文十分开心,笑盈盈地问杨安玄道:“孤要练多久才能超过杨侍读。” 杨安玄笑容微微一僵,随口的奉承话居然被司马德文当了真,只得回应道:“微臣这箭术六岁起开始练习,至今已有十二年,以王爷的资质,苦练上七八年就能超过臣了。” “要七八年,这么久啊。”司马德文有些意兴阑珊,随手将手中箭射出,这只箭不知飞到了何处。 其余三人在旁边看着杨安玄指导琅琊王射箭,见杨安玄得王爷赏识自然不爽。 褚秀之一脸正色地对司马德文道:“王爷,射术只是君子六艺之一,礼、乐、御、书、数应该并重,儒家经学更是修身立命之本,王爷却不可因小失大。” 司马德文道:“褚侍读教训得是。” 侍立在旁侧的谢混和羊欣对视一眼,嘴角露出微笑。 四名东宫侍读以杨安玄的年纪最小,羊欣最长,谢混次之,褚秀之第三。这三人皆是弱冠年纪,相互间早就熟悉,有意无意间排斥、冷落着比他们年小的杨安玄。 杨安玄不以为意,他要的并不是东宫侍读亲近太子、琅琊王的机会,而是这六品官身,将来出京后可大有作为。 琅琊王府,司马德文回到府中,兴冲冲地让人取了他的弓箭冲向花园。 王府花园的面积很大,圈养着飞禽走兽,司马德文举弓就射。兔突鹿走、鹤飞鹅窜,一片狼藉。 接连射了六箭,除了池中几根飘落的鹅毛一无所获,司马德文气哼哼地扔了手中弓,怒道:“这张破弓比起太子哥哥的弓差远了。” 身边侍从谄笑道:“王爷何不射点大点的东西。” 司马德文想了想,笑道:“不错,去把孤的几匹马赶到校场上去,孤要射马。” 王府有十余匹好马,都是司马曜赏赐给他的。仆从将十几匹放在王府后园的校场,司马德文弯弓射去。 校场只有亩许,十几匹马难以躲闪,不一会便有数箭射中马身。马儿痛得扬蹄嘶鸣,司马德文“格格”直笑,总算过了把神射手的瘾。 第二天,东宫。太子少傅王雅询问太子的功课,自然是司马德文代答。 听司马德文条理清晰、言之有物,王雅嘉许道:“王爷聪慧,学有所进,不错不错。” 司马德文高兴地道:“王少傅,本王昨日还向杨侍读学习箭术,杨侍读夸本王天赋异禀呢。” 王雅捋须道:“君子六艺,射术最先。王爷能习练箭术,将来辅佐太子,守护祖宗家业,甚好。” 司马德文拔着胸脯,骄傲地道:“昨日回到王府,本王让人把马放在校场之上,孤持弓射马,射中三匹。” “什么?”王雅惊道:“王爷你持弓射马?” 司马德文以为王雅惊讶他的箭术,得意地道:“不错,都中了马腹。” “胡闹”,王雅喝斥道:“马是国姓,王爷自己射马,大不祥啊。” 司马德文脸色一变,醒悟过来,后悔不迭地拜倒在地,道:“孤王知错了,请少傅责罚。” 王雅叹道:“王爷年纪尚幼,固然有错,错不在你。你府中那些侍从见王爷射马不加阻止,该当重责。” 羊欣不阴不阳地道:“王少傅,杨侍读诱引王爷射箭,亦有过错。” 王雅看了一眼羊欣,道:“习练射术并无过错,不能因噎废食。” 羊欣闹了个脸红,揖礼道:“少傅教训得是,羊某失言了。” 转过身对着杨安玄一礼,道:“愚失言,杨侍读莫怪。” 杨安玄从容还礼,没有做声。 侍读有四名,自然免不了要分个高低上下。 谢混被天子看中,将来要成为驸马,四人之中以他最为清贵。 至于其他三人,杨安玄昨日得了琅琊王赏识,所以羊欣找到机会就想踩杨安玄一脚。 王雅见杨安玄没有辩驳,微微点头,道:“汝等四人皆有才名,身为侍读,希望将来能尽心辅佐太子,建立功业。” 四人齐齐躬身揖礼,道:“谨遵王少傅教诲。” 第一百一十五章初现端倪 八月初八,杨佺期率领族人离开堂邑,前往荆州巴陵。 看着族人登船,逆江而上,帆影逐渐消失在两岸青山之间,杨安玄不免有些感伤。 叔爷杨明留了下来,捋着胡须感叹道:“老夫先随尔祖、后随尔父四处奔波,如今年过六旬,能在堂邑终老亦是幸事。” 杨林上前扶住父亲,笑道:“爹,您身子骨硬朗,堂邑族人还需你照看。” 接手了面馆生意十余天,若按安玄许给父亲二成利养老,一月便有四千多钱。 族中为父亲在堂邑城西购置了五百亩良田,足够自家舒适地生活。 再说杨安玄在京中任六品东宫侍读,眼见得超过他的两个哥哥,将来杨安玄才是族中最粗的大腿,杨林佩服地看了一眼父亲,老谋深算。 杨安玄笑道:“安玄年少无知,还要叔爷多多指点,林叔多多帮附。” 杨明快慰地道:“都是自家人,无需多客套,回吧。” 东宫侍读不用在宫中当值,杨安玄每日辰正进宫,申正出宫,五日一沐,日子过得轻松快活。 八月十二日,徐旋从京口来,送来红利二百两金。 “公子,按说还能多出百余两来,只是淑娘想将淑兰院旁边的房屋买下,扩大规模,让愚前来与公子商量。”徐旋小意地道。 杨安玄用手摸了摸金灿灿的硬物,手中有钱心中不慌。 此次为替家族在巴陵买田,掏了六百两金,父亲离开堂邑,自己暗中塞给母亲百金,漓儿、湫儿又各给了五十两,剩下两百两不到,囊中羞涩啊。 六家面馆的五成红利每月约有一万三四千钱,只是任东宫侍读后交游变得广阔,这点钱还真不够用。 前几日还想着久不见刁云,要能从他手中再赢个百把两来,岂不快意。 示意张锋将钱收好,杨安玄道:“淑兰院既然委了你们打理,你们自可放手而为,记好账半年一次给愚看即可。还有,需花钱的地方不用省,北府军特别是何将军处该给的打点不能少,四时八节的孝敬要记得。” 徐旋放下心来,笑道:“公子请放心,这一年来送给何将军的财物有六七十两金了,楼中出了几场事都是何将军派人帮摆平的。” 杨安玄问了几句淑兰院经营的情况,有何谦照应,诸事走上正轨,那些青皮也不敢上门勒索。 徐旋眉开色舞地道:“托公子新曲的福,淑兰院生意红火得很,每日前来听曲的人都坐不下。淑娘觉得地方小了点,想扩大经营。” 说到这里,徐旋目光殷切地望向杨安玄,道:“公子,淑兰院已经推出七首新曲了,只剩下两首存曲了,愚这次来,便想让公子再写几首。” 杨安玄笑道:“你放心,愚已经准备妥当了。” 起身到书案上拿出个信封,道:“这里面有八首新词,省着点用能支用一年了。至于曲子,便劳烦你自谱了。” 徐旋喜不自胜,有杨安玄的新词在,他的灵感肯定如泉喷涌,将来世人说到词曲大家,一定少不了他的名字。 看徐旋就要动手看新词,杨安玄道:“徐兄莫急,愚还有话说。” 徐旋恋恋不舍地把信封放在身旁,目光好不容易挪开,笑道:“公子但请吩咐。” “徐兄可知道面馆?” “愚在妓楼中听客人提起过,说面馆的阳春面香甜、辣油味开胃,还有包子馒头可口,每天还不多卖。愚这次来建康,就想着寻去尝上一尝。”徐旋笑道。 杨安玄微笑道:“这面馆是杨家族中生意,愚有意在京中也开上两家,你回去后替愚找好店铺,到时愚派人前去找你。”徐旋是老江湖,心中念头电转,脸上笑意不变,道:“公子放心,愚回去之后便办妥此事。公子随时派人来。” 杨安玄看了一眼徐旋,沉声道:“徐兄莫要起疑,些许钱财还不放在某的心上。愚在京中开面馆并非想监视淑兰院,而是另有用意。” 话语斩钉截铁,让人不容置疑。徐旋坐正身子,正色道:“是徐某小人之心,请公子吩咐。” “从下月开始,从愚的分红中拿出两至三成来,周济那些寒门士子、落难贫苦,交结能人志士,就用淑兰院的名义。”杨安玄吩咐道:“这些钱只需记账,半年告知愚一次即可。” 徐旋虽然不明白杨安玄的用意,但用百两黄金用来资助贫苦、结交能人,肯定是在做大事。 心中念头升腾,看向杨安玄年轻的脸宠,或许目光不该仅放在妓楼的一亩三分地上,若能追随着公子的步伐,将来也能建功立业,成为朝庭官员。 想到这里,徐旋慨然道:“请公子放心,徐某知道。” 正事说完,杨安玄笑着问道:“胡原跟着苗兰去了京口,可曾赢得美人心?” 徐旋苦笑地摇头道:“苗兰对胡公子只有感激之心,并无男女之情。愚私下劝过胡公子,胡公子称情根深种,情难自己。” 杨安玄想了想道:“胡原一天到晚守在苗兰身边反让她生烦,等面馆开张,索性让他去打理,这样两人既能相见方便又不用成天在一起,或许会有转机。” 徐旋感慨地道:“公子宅心仁厚,胡公子若知道定然感激涕零。” 杨安玄摆摆手,道:“关键还在苗兰,但愿能有所帮助。” 徐旋看了看杨安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听妻子韦淑透露,苗兰恐怕对公子暗生情愫,不过看公子并无半点心思,这事还是不点破为好。 杨安玄的思绪从胡原想到胡彰,父亲丢了堂邑太守的官职,说不定盘龙山的胡彰会生出什么心思来。 从袁河给自己的信中可以看出,胡彰父子在招兵买马,盘龙山比起孙滔时实力更强,这个口口声声称自己主公的人,除了言辞谦恭外,对山中的状态却只是支言片语带过。 自己远在建康,鞭长莫及,这步棋怕是有脱控的可能,单靠一个胡原没有用。 ………… 二十四日,阴敦满面春风地前来拜访。 这位新晋的太子侧妃兄在建康城中风生水起,世家门阀子弟争相结交,要不是阴友齐前往了新野,前往阴府提亲的人恐怕要将门槛踏平。 书房,阴敦拉过胡椅坐好,伸了伸腿,感受了一下,笑道:“愚改日也学安玄在书房中置胡椅胡床,坐着确实舒服。” 石草端着托盘进来奉茶,她和丁蓉成了杨安玄的侍女。 相处一年多,杨安玄看出丁、石两家都是实诚人,家中事便放心交给他们打理。为了笼住人,涨了五成工钱,这让丁勉、石庆对主家感恩戴德,做事越发用心。 今年四月,丁、石两家议亲,石草许给了丁实,准备过两年再成亲。 赵田的妻子田氏带着女儿赵萱、张锋的娘孙氏来建康后,杨安玄把发面和制辣油的差事交给了她们。 杨家人前往巴陵,杨安玄本想让张兰随母亲留在建康,没想到张兰坚持跟着杨湫。 父母哪有不希望子女留在身边的,孙氏却坚定地支持女儿,称做人不能忘恩,让杨安玄深为感动。 茶是碧春茶,阴家专程挑上好的送来。今年阴家庄的茶叶全部制成了碧春茶,在建康茶肆销售火爆,不少茶商寻去了新野,希望从阴家庄购买新茶。 杨家原本打算在堂邑也制新茶,只是杨佺期屡受责难,购茶山之事搁置了下来。 此次杨家举族迁往巴陵,杨良先行带人前去购地购山,来信告知已先行买下千亩茶山,待到明年,杨家的新茶也要上市了。 阴敦饮了口茶,笑道:“安玄,愚兄这次来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那堂弟杨育定阶四品。” 杨安玄知道父亲罢官后,阴友齐仍能给杨育定为四品承受的压力不小,七叔杨尚保应该心满意足了。 以茶代酒敬了阴敦一杯,杨安玄道:“等阴伯父回京后,愚再专程前去拜谢。” 阴敦笑道:“家父帮了忙,愚兄也受了累,安玄你可得回报愚。” 杨安玄调侃道:“阴兄可是京中新贵,无数人争着讨好结交,愚就想报答还得排队吧。” 阴敦用手点指着杨安玄道:“你还说愚,这些日子多少人围着你转,恐怕还未出东宫就有人在等着呢。” 京中明眼人处处都是,杨安玄入选东宫侍讲,入的是天子和会稽王的眼。虽然王谢等顶级门阀有意冷落杨安玄,但次一等的世家可是争相结交。 杨安玄深知花花轿子众人抬的道理,几乎是有请必到,谦恭和善而且主动请客,结识的名士、低层的官员甚至寒门士子不在少数。 一次雅聚上,杨安玄做诗称赞致仕名士毛文“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引得毛文对他大加赞赏,在京城士林中替他广为扬名,杨安玄逐渐被京中士林接受。 阴敦有些为难地道:“安玄,黄门侍郎王协之数次邀愚请你一同前往盛花居饮酒,愚想你在东宫任侍读,其父是太子少傅,若能与之交好,在东宫中多少有些照应。” 王协之之意昭然,无非是冲着自己的新曲而来,不过阴敦说的也有道理,东宫之中自己受谢混等人排挤,虽然自己不惧,但若得王雅照拂,日子或许过得舒畅些。 次日戌时,杨安玄和阴敦一起来到盛花居,王协之与凤娘满面笑容地站在大门前相迎,听风楼内屏风隔成的雅间,凤娘带着数名绮丽女子陪侍司酒,脆语娇声,香风飘荡,让人意乱神迷。 酒过三筹,凤娘香软的娇躯轻挨在杨安玄坐下,娇笑道:“奴家真羡慕韦娘子和小兰娘子,杨侍读为她们写了好些新曲,曲曲唱红,天下皆知。说起来杨侍读初来京城与人斗曲,可是在奴家的盛花居内。” “奴亲见小兰娘子经杨侍读调教之后名动秦淮,后来又听闻了韦娘子和杏娘子的事。”凤娘眼中闪过诚意,道:“杨侍读并不看轻妓楼女子,反而怜惜有加,凤娘要敬杨侍读一杯。” 杨安玄笑着举杯道:“多谢凤娘夸奖,请。” 凤娘将杯中酒饮尽,似不胜酒力地把身子倚在杨安玄身侧,吐气如兰道:“盛花居原在秦淮薄有微名,可是京口淑兰院不断推出新曲,如今客人们都说京口风月尤胜秦淮,说来这都是杨公子的错。” 杨安玄笑道:“凤娘可是错怪愚了,愚可是身在建康城,向着秦淮风月呢。” 王协之举杯相邀道:“安玄这句向着秦淮风月最为动听,今日只谈风月。来,饮酒。” 既然杨安玄前来赴宴,一首新词是跑不掉的了,王协之殷勤敬酒。只要套牢杨安玄,不愁盛花居的生意不红火。 九月十二日,秦淮诸妓楼决花魁,盛花居红袖娘子以一曲“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力压群雌,夺得花魁之名,而杏娘也以两曲相思唱进入五魁之列。 九月十六日,太子少傅王雅以“恭谨”二字嘉许杨安玄。 九月十八日,新曲《孔雀东南飞》在宫中唱响,天子司马曜作彻夜长饮听曲。 第一百一十六章大乱之始 九月二十一日卯正,杨安玄照例来到建春门外,准备进建春门从承华门入东宫,远远发现情形不对。 建春门关闭,门前中军屹立,封住去路,城门外聚集了一堆官员,正交头接耳的议论。 看到几个东宫相熟的小官,杨安玄挤过去问道:“何兄,建春门为何关闭,什么时候放行?” 何鸣摇头道:“愚也是刚到,听说宫中进了生人,这城门不知何时才能开放。” 杨安玄打量着驻守的将士,认出一个熟人,骁骑军校尉马宏。 到东宫任侍读,往来诸门时常与马宏遇上,不打不相识,这个马宏很有眼色,看到杨安玄总要上前说上两句,语多奉承。 杨安玄也有心交好,请了几次到酒肆、妓楼饮酒,又介绍阴敦、刘衷等人以及东宫的一些官员与他相识。 马宏感觉杨安玄待人真诚,出身也是兵家,贵为东宫侍读却没有士人的虚架子,与自己称兄道弟毫不避忌,交情便结下。 得闲与杨安玄、刘衷等人到校场上射箭,马宏对两人的箭术十分佩服,两人也未藏私,指点了马宏几句,让马宏感觉受益匪浅。 等杨安玄走近,马宏轻声道:“宫中大变,情形不明。” 杨安玄脑袋“嗡”的一声,他想起一事。史书记载司马曜因酒后戏言,被张贵人用被子捂死,莫不是天子驾崩(1)了。 建春门外人越聚越多,大伙都感觉到宫中有变,面色惊惶地议论着,杨安玄此时已经料定是司马曜死了。 “国王死了、国王万岁”,新君司马德宗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子,权力将落入会稽王司马道子的手中,随着王恭起兵,乱世来临。 耳边听着众人越来越响的议论,杨安玄默不作声地思索着自己的将来,风险与机遇同在。 建春门打开尺许,从里面挤出个黄门郎,面向众人高声念出一些人的名字,杨安玄听清东宫侍读四人在内。 “除了念到名字的人,其他人可以归家了。”黄门郎尖声宣布道。 依照官职大小,众人排成一列,随着黄门郎从打开尺许的城门挤了进去。 黄门郎直接引着众人来到大司马门,杨安玄看到大司马门外已经站着一堆朝庭的官员,面容悲戚。 西堂的殿门前已经挂起了白幡、白缣帐等物,真的是司马曜死了。 杨安玄支起耳朵听着四周的议论,天子是昨夜在睡梦中魇崩(2)的。 宫中连夜派人向会稽王、琅琊王、谯王以及王珣、谢琰、王国宝、孔安国等人送讣音。 王国宝得知消息后,命人备马急驰。之所以这么急,王国宝自有打算。他是中书令,掌传宣诏命,抢先入宫撰写遗诏,让自己辅政,便能与会稽王分庭抗争。 宫中大变,灯火从大司马门一直亮到宫城门前,王国宝在宫城前跳下马,大步往里闯。 今夜当值的是侍中王爽,当门拦住王国宝,厉声喝道:“太子未至,任何人不得擅入,违禁立斩!” 王国宝急得直挫手,他与王爽向来不睦,知道王爽无论无何也不会放自己进入,机会已失,急也无用,只得转身回府。卯时,会稽王司马道子迎太子入太极殿,召重臣入殿商议新君从开始之事,杨安玄到来之时,大殿内还在商议。 约摸又过了一刻钟,侍立在殿门前的黄门侍郎呼道:“天子登基,众臣跪拜。” 杨安玄跟着众人朝着太极殿内叩头。就这样,太元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太子司马德宗即位,大赦天下。 ………… 东宫内重臣已经议定,司马曜谥号孝武皇帝,庙号烈宗,暂在西堂设祭。 设白缣帐,将锦席换成蓐(草席),榻改成素床,轺辇、版舆(木制的轻便坐车)、细犊车用白布装饰。 经幡从皇城漫延至建康城四处,各寺派出高僧日夜诵经替孝武皇帝超度亡魂。 又有旨意下,一年之内禁婚嫁,百日不准作乐,四十九日内不准屠宰等等。 一连数日,杨安玄都住在太极殿外搭起的芦棚内,担任接引的职司,引导前来祭拜的臣子们出入。 九月二十三日,尚书左仆射,兼太子詹事、吏部尚书王珣上奏,“会稽王道子,谊兼勋戚,应进位太傅,领扬州牧,假黄钺”。 天子准奏,令会稽王在朝摄政,大小政事一律咨询。 杨安玄暗叹,司马曜死后,司马道子权位更重,声威益盛。 朝中大小官员个个谄笑奉承,恨不得趴在地上替司马道子扫掉地上的灰尘。 衮衮诸公,皆是趋炎附势之人,满朝文武,无不谀媚司马道子。 这几日看到王国宝时刻相伴在司马道子身侧,看样子重得会稽王的欢心。有一次王绪从杨安玄身旁经过,恶狠狠地瞧了他一眼,从鼻孔中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杨安玄心中暗凛,与太原王家结怨已深,南篱门外的暗杀已是不死不休之局。 在脑中回忆了一下王国宝与王绪的下场,心中冷笑,冢中枯骨离死不远矣,不过在两贼灭亡之前要保全好自己。 九月二十八日,平北将军、兖青二州刺史王恭从京口入京临丧,送孝武帝入隆平陵,王恭是孝武帝皇后王法慧之兄。 恰逢杨安玄当值,在前面引这位先皇国舅入西堂祭拜。王恭四旬年纪,面容儒雅,两眼通红,入堂跪拜,以手擂地,号哭出声。 杨安玄心知这位是王国宝的掘墓人,得寻机在他的心中留下印象,借其势抗衡王国宝。 痛哭多时,王恭止住哀声,以手扶地准备站起。 侍立在一旁的杨安玄抢前一步,伸手扶起王恭,轻声语道:“朝局不稳,将军身系时望,当为国保重。” 众目之下,杨安玄只能吐出一句话,然后松开王恭的手,退在一旁。 王恭扫了杨安玄一眼,转身出西堂前往太极殿。 太极殿,天子司马德宗居中而坐,依旧是如同泥雕木塑,木然地看着王恭跪拜行礼。 琅琊王司马德文替兄长道:“王刺史请起,一旁安坐。” 司马道子坐在天子的左下侧,看到王恭目光露出忌惮之色。王恭是孝武帝的亲信,当年为自亲待,时常劝己专掌朝政,结果被王恭告知孝武帝,袁悦之不久被便诛杀了。 如今孝武帝已死,自己初摄政,保持朝庭内外的和平相处犹为重要。司马道子和声道:“王刺史辛苦了,先帝突逝,国事多艰,还望王刺史辅佐新君,共克时艰。” 王恭正颜厉色地道:“这是臣的本份,自不用会稽王交待。大王摄政,重任在身,纵是周公、伊尹亦感吃力,愿大王采纳忠言,远离奸佞小人。” 说这话的时候,王恭的眼光直视着对面的中书令王国宝。 司马曜死后,王国宝转而又谀媚司马道子,司马道子被他迷惑,朝中诸事多与他商议。 孝武帝死得突然,没有立下遗诏,原本受天子重用的王珣、王雅等人没了辅政的实权,只得任由司马道子摆布。 王国宝又恨又惧,面皮轻轻地抽动,一语不发。 司马道子强笑道:“王刺史所言甚是,本王自当效仿周、伊二公,尽心尽力辅佐天子。朝中诸位大臣都是先皇留下的忠贞之士,众人会与本王一道齐心协力辅佐天子,守护宗庙社稷。” 王恭朝宝座上的司马德宗拱手道:“万岁,臣以为尚书左仆射王珣、右仆射谢琰、太子少傅王雅、太常孔安国皆是先皇遗给万岁的栋梁之材,万岁当下旨命这几人为辅政大臣,与会稽王一道参议国事。” 司马德宗木然不语,琅琊王司马德文侍立在身侧,不知如何应答,只得用目光望向司马道子。 司马道子怫然不悦,这个王恭太不知进退,自己以和为贵一再容忍,不料其居然当着众臣的面扫自己的面子,要夺自己手中权柄。 “此事容后再议”,司马道子冷声道:“诸位,便议到这里,散朝吧。” 众人起身施礼,依次步出太极殿。 王恭来到殿门外,仰天长叹道:“榱栋虽新,恐不久便有《黍离》之叹矣!” 一甩衣袖,也不与其他人叙旧,大踏步走下台阶。 经过堂前搭的芦棚时,王恭脚步略缓,望着站立在棚前的杨安玄,问身边的一名官员道:“棚前那个年轻人是谁家子弟,王某怎么不识?” 那人应道:“是东宫侍读杨安玄,就是写《小窗幽句》的弘农杨安玄,他去年才进的京。” 王恭点点头,衣袖飘飘离开了皇城。 东堂,司马道子与王国宝对坐饮茶。 王国宝愤声道:“王爷,那王恭狂妄至极,居然在大殿之上口吐狂言,王爷不可轻饶了他。” 司马道子叹道:“朝庭刚逢大乱,还是以和为贵。王恭虽然言辞严厉,却也是一片为国忠心,孤王希望他能放下成见,与国宝共同辅佐本王。” 王国宝刚要说话,王绪匆匆走进大殿,施礼后道:“王爷,方才王刺史走出大殿,高呼‘榱栋虽新,恐不久便有《黍离》之叹矣’,怕是心存怨望。” 司马道子怒哼一声,“当”的一声将手中杯掷在地上。 王国宝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这个王恭一直便是自己的对头,他的弟弟侍中王爽在先皇驾崩时拦住宫中不让自己写遗诏,说起来还是同族,分明是冤家对头。 会稽王气得掷了茶杯,显然对王恭恨之在心,自己寻得机会,定劝说王爷除去此人。 第一百一十七章两王密议 王恭的府邸在广阳门外,右御街西侧,是孝武帝所赐的宅第,庶子给事中王昙亨得了他回京的消息,早早便率着家中奴仆在府门前恭迎。 洗漱完毕,奴仆见过主人,王恭带着儿子进了书房,了解京中情形。 王恭叹道:“会稽王摄政,大权独揽,不用王珣、王雅,王国宝谄附得以重用,吾恐朝堂难安。” 王昙亨小心翼翼地道:“当今天子不慧、口不能言,不过琅琊王每侍帝旁,恭谨仁德,假以时日倒可抗衡会稽王。” 王恭问道:“王珣等人可有什么动作?” 王昙亨摇摇头,略带不屑地道:“此二公先帝在时,倚仗天子权威倒能与会稽王分庭抗礼。先帝魇崩未留下遗诏,两公失去威权,朝堂之上谨慎沉默,唯唯诺诺而已。” 王恭长叹一声,道:“朝堂之上没有诤臣犯颜抗争,皆是王国宝这样的谄媚之臣,社稷危矣。” 王昙亨替父亲杯中续上水,道:“父亲手握重兵,坐镇京口,自可遥控局势,勿需过忧。” 王恭想了想道:“吾要与王珣谈一谈,这朝堂之上还需靠他支撑。他在内,吾在外,或许能挽回些局面。” 看了看杯中茶,王恭问道:“这是碧春茶?” 王昙亨道:“正是阴家的碧春茶,散茶的销路十分好,儿子都想让茶园改制散茶了,只是试过后效果不佳。” 王恭无心听这些家长里短,眉头轻皱道:“先帝在时,替新君选了四个东宫侍读,此四人是先帝留与新君佐政的人才,其余三人吾略有所知,那个弘农杨安玄如何?” 听王昙亨讲述杨安玄进京后的种种,王恭捋着胡须默不作声,对杨安玄的作派有些不喜,此子进京才两年就惹出这么多事来,不是安分之人。 想起在西堂时杨安玄在自己耳边的低语,王恭认定此子是想谄媚自己,别有所图。 嘴角露出一丝嘲意,王恭心道:老夫宦海浮沉数十年,岂会被小儿的小手段迷惑。 不过从此子的话语来看,倒是对会稽王摄政有所不满,说不定将来能派上什么用场。 ………… 东堂,诸臣议事。天子司马德宗不在,司马道子侧坐在御座左下听政。 度支郎中卢壮奏道:“……始兴、南康、庐陵等地发大水,水深五丈,毁坏道路桥梁、庐舍无数,数万百姓无居所,请万岁下旨赈济。” 司马道子道:“着江州、广州刺史筹措钱粮赈灾,待水退之后征发徭役,重修桥梁道路,兴修房屋。” 王恭声色俱厉地斥道:“会稽王此言谬矣,始兴、南康、庐陵三郡洪灾严重,哪有余粮赈灾。即便广州能筹措粮食暂赈灾民,灾后重建也无力支撑。朝庭应该迅速扬州、荆州调集粮食,运往灾区。” 王珣有气无力地道:“朝中存粮亦不多,为准备战事,实在抽不出多少粮食出来。” 王恭勃然怒道:“去年开始大推杨家犁,光京口一带便多得粮食三十万石,扬州、荆州皆是肥沃之地,至少也能多产二百万石,足够赈灾了,左仆射为何说无粮?” 朝堂上静默得可怕。 卢壮大着胆子道:“杨家犁的出现确实使粮产增加了两至三成,可是朝庭开酒禁,允许民间酿酒,官府的存粮甚至不如往年。” 王恭恨恨地一跺脚,手指在朝堂上虚划而过,骂道:“粮为国本,鼠目寸光之辈,国之不幸也。” 大开酒禁的建议是司马道子向司马曜所提议,王恭这话不亚于指着司马道子的鼻子大骂,司马道子脸色变得铁青。王国宝见会稽王脸色难看,出声驳道:“王刺史,大开酒禁是先帝所准,朝庭为之多收了千万钱酒税,你莫非在质疑先帝决策?” 王恭愤然道:“先帝被奸佞蒙蔽,才会做出些等伤国之本的决策。诸公身为朝中大臣不知劝谏,反而要将过错推到先帝身上吗?” “啪”,司马道子忍无可忍,重重地将手中麈尾敲在席上,怒喝道:“王恭,这是朝堂,焉容你如此放肆,还不与本王退了出去。” 王恭揖了一礼,转身甩袖离堂。 来到堂外站定,看到西堂前身着白色孝服外披麻衣的杨安玄,想起杨家犁来,据闻这杨家犁是此子研制,自己不妨找他聊上一聊。 ………… 青溪,王国宝府邸,书房。王国宝与王绪对坐而饮。 王国宝想白日朝堂之事,愤然道:“王恭倚仗自己是先帝舅兄,连王爷也不放在眼中,若被他得势,恐怕愚无容身之地。” 王绪拈着胡须,道:“阿兄,王恭坐镇京口,手握雄兵数万,纵是会稽王对其亦多忌惮。何不趁其在京,身边无有羽翼,劝大王寻机除之。” 王国宝目光阴郁,沉吟半晌开口道:“王恭素有清誉,在朝野颇具声望,若是冒然杀之,恐怕遭人物议。会稽王亦深恨之,但顾忌王恭声望才不得不忍耐。且让他张狂几日,以后寻机调其入京,再下手不迟。” ………… 司马曜驾崩,禁声乐百日。建康城内冷清了许多,街道两旁的商铺都早早关门歇业。戌正刚过,大街之上便见不到几个人影。 一辆牛车徐徐地驶进乌衣巷,在王府门前停下,王恭从牛车中钻出,与迎候在门前的王珣相互揖礼。 两人也不多话,在灯笼的照映下进了府门。朱门在两人身后徐徐合上,将黑暗拒之于门外。 书房,侍女奉茶退出,王协之和王昙亨施礼后退出屋,一左一右守在门前。 王恭逼视着王珣,道:“元琳(王珣字),会稽王把持朝政,任用奸佞王国宝,你身为尚书左仆射,为何不在朝堂上直言相争,使愚力单势孤。” 王珣缓缓地饮着茶,淡然道:“王陵廷争,陈平慎默,但看结果如何,不得徒论目前。” 王恭一拍案几,震得茶杯颤动,愤声道:“你要学陈平,愚可不等。愚欲写信从京口召集兵马入京,除去奸贼王国宝。” 王珣一惊,将茶杯放在案上,道:“王国宝虽然终成祸乱,不过眼下逆迹未彰,汝若兴兵来讨,恐怕天下人皆以为孝伯(王恭字)是叛逆了。不如多等些时日,待王国宝恶贯满盈之时,孝伯再兴兵除逆,则名正言顺,天下景从矣。” 王恭手扶案几,慨然道:“愚问心无愧,若能为国除贼,便担些恶名又如何?” “孝伯,那冀州刺史庾楷与王国宝是同党,冀州兵强马壮,一旦你率军来京,庾楷兴兵南下,该当如何?” 王珣不想看到自相残杀的局面,苦口婆心地劝道:“新任徐州刺史刘该是会稽王的亲信,他若趁你起兵攻打京口,你岂不顾此失彼。一旦刀兵自起,为胡虏所趁,孝伯便是天下罪人了。” 王恭拈须默然,良久方道:“元琳说得有理,愚便多等些时日。” “先帝入山陵后,愚便要回归京口,孝伯在朝堂之上要据理抗争,不让王国宝之流把持朝政。愚在京口伺机而动,与孝伯你交相呼应。” 王珣含糊应道:“甚好。” 王恭心中暗叹,王珣根本无意与会稽王相争,只想保全家族荣华,不足以谋。 端起案上的冷茶一饮而尽,王恭起身告辞。 牛车缓缓驶离乌衣巷,“轧轧”地压在朱雀桥上的石板之上。 王恭撩起车窗帘,秦淮河上一片黑暗,没有了往日的繁华。 王昙亨骑马随侍在牛车旁边,见父亲撩起车帘,忙上前问道:“父亲有何吩咐?” 王恭轻声道:“你看那杨安玄何时休沐,把他约到府中一叙。” ………… 九月二十九,戌初,杨安玄一身疲惫地回到小长干住处,他在西堂前值守多日,身上都散发出酸臭味。 浸泡在热水之中,身体的疲乏得到舒解,可是脑中的思绪却如波涛汹涌,引得太阳穴阵阵发紧。 前些日借掺扶王恭之际在他耳边低语,之后见王恭入朝议政,多次经过自己,王恭对自己视若未见,恐怕那番言语并无作用。 伸手揉捏着太阳穴,杨安玄思忖着会稽王重新倚重王国宝,而王国宝欲除自己而后快。 孝武帝入山陵,朝堂恢复正常,估计王国宝很快便要出手对付自己了。 就算自己再小心谨慎,欲加其罪何患无辞,恐怕只有先行弃官而逃。 自己谋划这么久,好不容易得了六品官身,若是弃官逃走,万事皆休,更不能说争霸天下。 想到白日见司马道子出殿,王国宝如同侍从般小心伺候,虽然听不见王国宝说些什么,但听司马道子不时地发出笑声。 杨安玄暗自咬牙,为求自保,唯有学王国宝那样趋奉司马道子了。只要司马道子对自己有好感,谅那王国宝也不敢对自己动手。 屏住一口气,将头沉入水中,该如何接近会稽王呢? 如今会稽王权倾天下,身边围满了讨好献媚的官员,自己一个六品东宫侍读怎么有机会近身。 “哗”,杨安玄从水中冒出头来,大口地喘息着,脸上却现出笑意。 无法直接接近会稽王,何妨从他的身边亲近人着手,魏郡太守赵牙便是司马道子的亲信。 细葛布擦上身,粗葛布擦下身(1),杨安玄暗自蛋痛,《礼记》的记载琐碎而不实用。 擦干净后,出浴盆,踩在用蒯草的茎编织的席上。蒯席粗糙,用脚磨蹭,刮足垢。 再在香草煮的浴汤里洗上一遍,踩在蒲草编织的细席上,披上一块布帛或衣衫,等到身上干了,穿好衣服,穿上鞋,这套洗澡的仪式才算结束。 叫来张锋,让他去请袁涛过府叙话。 新曲《孔雀东南飞》还仅在宫中唱过,孝武帝驾崩百日不准作乐,四十九日不准屠宰,妓楼、酒肆没了生意,秦淮河畔变得冷清起来,许多人被迫离开建康另谋生路。 两刻钟后,袁涛来到,杨安玄命人摆上酒席,两人边喝边谈。 袁涛得知杨安玄要他引见赵牙,笑道:“此易事尔。《梁祝》、《孔雀东南飞》皆得安玄指点,赵太守对愚不止一次地夸过安玄才学过人。” 当着袁涛的面,杨安玄没有隐瞒,把自己想通过赵牙求见会稽王的心思说了出来。 袁涛沉吟片刻,道:“先帝逝后,会稽王总摄朝政,前去拜见的人太多了。愚听赵太守说,便是他求见会稽王也仅能说上三两句。安玄若无急事,还是等些时日再说。” 杨安玄心说等不起也哥哥,道:“表兄知道中书令王国宝与杨家有仇隙,愚怕他对杨家不利。” 袁涛知道司马道子掌权后重用王国宝,如此说来确实不能拖。 拿着酒杯沉吟一阵,袁涛道:“安玄莫急,愚明日便去找赵太守,探探他的口风。” 第一百一十八章奉迎求存 袁涛是赵府的常客,守门人皆知这位袁主簿是太守的亲近人,赵太守说过他来不用通禀,直接进去便是。 大堂上高朋满坐,欢声笑语,天子驾崩对绝大多数来说影响不大。 赵牙坐在主座,看到袁涛进来,以手相招道:“袁主簿,近旁落坐。” 不管赵牙为人如何,对袁涛确实不错。袁涛快走几步上前揖礼,又对两旁人施了一礼,才在赵牙右侧空席坐下。 赵牙心情不错,《梁祝》和《孔雀东南飞》两部新剧推出,不光让他在会稽王面前固宠,而且京中妓楼也托人前来索要曲谱,如今他俨然是开一代先河的宗师,面上有光。 会稽王总揽朝政,作为近臣,赵牙自然水涨船高,不少人拍不上会稽王的马屁,转而前来讨好他,请他在会稽王面前说几句好话。 这些天收礼收到手软,奉迎话听得耳朵起茧,赵牙有飘飘欲仙之感。 饮水思源,赵牙知道新剧依靠得是袁涛,不但许以官位,还时常赏赐些财帛给他。袁涛感恩,竭力相帮,两人相处甚得。 袁涛听了片刻,堂中在谈论的是会稽王十月底的诞辰要不要庆贺,双方争执不下。 先帝驾崩,停了声乐、禁了婚嫁、屠宰,于礼法不合,不应庆贺;有人道先帝入山陵即可除服(1),朝庭旨意禁得是婚嫁,又未禁庆生,只要歌舞设宴,众人拜贺还是可以的。 赵牙笑问道:“袁主事,你怎么看?” 袁涛想着如何转托赵牙,让杨安玄拜见会稽王,听赵牙发问,灵机一动,道:“大王生辰,肯定是要拜贺的。只是家人、身边近臣拜贺,世人也挑不出错来。” 赵牙点点头,道:“愚也是这个意思。愚准备编首贺寿曲为王爷拜寿,只是这曲词没有着落。” 目光看向袁涛,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袁涛正中下怀,笑道:“赵太守放心,愚会托表弟杨安玄写首贺寿词。” 赵牙笑得两眼眯起,举起茶杯道:“有劳袁主事了。” ………… 东堂,朝议。 中书令王国宝奏道:“……徐州地处险要,与燕相接,大王总揽朝政,事物繁多,不宜再兼任徐州刺史,请另委派重臣专治之。” 此事王国宝事先禀过司马道子,两人议定。司马道子当即道:“散骑常侍刘该,出身将门,素知兵法,可出任徐州刺史,镇鄄城(2)。” 刘该连忙起身来到司马道子面前,拜伏道:“臣,刘该,定当竭忠报效,不负大王所托。” 王恭心知这是会稽王针对自己,刘该是会稽王的走狗,让他任徐州刺史目的是钳制自己,只是亦无法出言反对。 目光从堂中一众缄口不语的大臣们身上扫过,心中泛起无力感,举朝文武居然无一人出声反对,谁是自己的朋党,自己要与何人相商? 散朝后,王恭怅然登车回府。 王昙亨掺扶父亲下车,轻声禀道:“父亲,杨安玄今日休沐,儿子已经命人请他申时过府相见。” 王恭苦笑,满朝文武无人相计,自己居然要向一个年未弱冠的小儿相询,真是可叹。 申时,王昙亨领着杨安玄进府,他与杨安玄在集贤居有过一面之缘,对这个义助韦娘子的年轻人颇有好感,说起来王国宝出言陷害,自己还助过他一次。 寒暄中,王昙亨看似无意地将此事提出,杨安玄整衣郑重相谢,两人的关系亲密了几分。 书房,王恭示意揖礼的杨安玄在一旁坐下,王昙亨亲手奉茶,本想在父亲身侧坐下,不料王恭挥手示意他出外。 王昙亨大为不解,杨安玄初入仕途,不过六品的东宫侍读,父亲有什么紧要话与他分说,居然自己都不能旁听。 心中好奇,来到门外并未离开,站在门前侧耳倾听屋中谈话。 “杨安玄,那日在西堂你对老夫所言,是何用意?”王恭开门见山地问道。 原来杨安玄在西堂与父亲说过话了,王昙亨越奇,杨安玄究竟对父亲说了什么,过了这么多天父亲居然还念念不忘,专门把杨安玄请来问话。 屋内,杨安玄清朗的语音响起,“仆见王公忧心过度,心有所感,才冒昧进言,王公莫怪。” 王恭冷声道:“你语带奉迎,莫非想讨好老夫?” 王昙亨打了个寒颤,他知道父亲生性多疑,待人待己皆很严苛。 只听杨安玄笑道:“王公虽贵为兖青二州刺史,假节镇守京口,仆却用不着刻意讨好。” 王恭逼问道:“你不过是区区六品东宫侍读,为何说‘朝局不稳’,朝堂大事焉容你置喙议论。” 笑声在屋内响起,杨安玄慨声道:“位卑未敢忘忧国,仆素闻王公清操过人、心怀忠谨,才放胆直言相劝。没想到王公如此见识,杨某失言,请王公恕罪,若无他事仆便告退。” “且慢”,王恭叫住起身揖礼的杨安玄,道:“安玄这句‘位卑未敢忘忧国’爱国之心昭然,让老夫惭愧,且安坐,老夫陪礼了。” 屋外的王昙亨同样被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语震动,更让他震动的是一向好强的父亲居然会向个年轻小子陪礼,这个杨安玄确实了得。 屋内略静了静,王恭问道:“安玄,你说朝堂不稳,能否细谈?” 杨安玄暗呼一口气,总算打动了王恭,拱手道:“朝中局势王公洞若观火,王公比小子更为明了,何用多说。” 王恭叹了口气,道:“会稽王专权,重用王国宝此等奸佞,吾恐朝庭从此多事矣。” 杨安玄接口道:“天子本有意用左仆射元琳公、太子少卿茂达公制衡会稽王和王国宝,可是天子突然魇崩,未留遗诏,方有今日之忧。” 叹息声再起,王恭道:“朝堂之上,王珣、王雅缄口不言,无非是想着保位持禄,说什么陈平慎默,以观将来,荒谬!” 杨安玄笑道:“无非是想学东汉胡广(3)公而已。” 王恭哈哈大笑,欢声道:“安玄所言,一针见血。” 王昙亨心中欢喜,父亲自京口赴京奔丧,一直神情郁郁,这还是他第一次发出欢声。 “安玄,先帝入山陵后,吾将回转京口,朝中更无人敢直言,该当如何处置?” 王昙亨一惊,父亲怎么向杨安玄问及朝堂大事,此等事应该向朝中重臣问询才是。 杨安玄沉吟片刻,道:“仆当初听家父说起,先帝分别委王公、郗公、殷公外任,便是想诸公以州府之力为朝庭外援,屏卫朝堂,仆以为今日之忧恰是先帝远见所在。”王恭捋须思忖片刻,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不错,若是吾与道胤、仲堪齐心合力为元琳等人撑腰,朝堂或能有所改变。” 王昙亨在门外也暗道妙,当初孝武帝遣父亲、郗恢、殷仲堪分镇京口、襄阳、荆州,除了屏卫建康外,同样有让他们在外发声之意,当初杨安玄之父杨佺期兵败,会稽王有意贬斥,幸亏郗恢和殷仲堪向天子建言,才迁任新野太守。 王恭看了一眼杨安玄,没想到与这少年郎相谈,居然解开心中郁结,白日会稽王任命刘该为徐州刺史,有意钳制自己,只要自己能与郗恢,特别是殷仲堪联合,长江上下游皆在控制,刘该、庾楷之流又能如何。 回到住处酉末,袁涛在书房中等他。 看到杨安玄,袁涛笑容满面地道:“安玄,你托愚的事情已经有了着落。” 杨安玄没想到这么快,看来表兄办事还是稳妥。 拉着袁涛坐下,杨安玄亲手泡茶,听他详说经过。 得知赵牙想请自己写首贺寿词曲为会稽王祝寿,杨安玄与袁涛相视而笑,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 十月十四日,孝武帝棂柩葬于隆平陵。天子入山陵之后大臣便可除去丧服,只是还要穿深衣戴素冠,不设宴席、禁舞乐、屠宰、婚嫁等。 司马道子回到王府,吩咐不见外客,换了身素色的长袍卧在侧室的榻上,两名侍姬替他揉捏着肩膀、轻敲着小腿。 这段时间忙里忙外,司马道子身心疲惫,这总摄朝政权力是大,可也累啊,很是怀念喝酒听歌舞的快乐时光。只是眼下还不是享乐的时候,接下来最主要的事便是送走瘟神王恭。 司马道子烦躁地踢了踢腿,示意侍姬退下,这些天王恭在朝堂之上动辄批驳,声色俱厉,自己虽有意缓和关系,看王恭却不愿通融。也罢,孤王再忍他几天,等他回归京口后,朝堂自然清静。 司马元显领着赵牙走进屋来,司马道子也不起身,对着赵牙道:“子厚来了,有事?” 府中拒客,赵牙却不是此列,他是司马道子的亲信。 赵牙笑嘻嘻地朝会稽王施了一礼,道:“仆知道大王的诞辰将至,特地托杨安玄为大王写了曲贺寿曲,待到圣诞之时为大王演唱。” “哦”,司马道子翻身坐起,笑道:“难为你还记挂孤王的寿诞,杨安玄是词曲大家,且把曲词呈上,孤王要先睹为快。” “祝寿祝寿。筵开锦绣。拈起香来玉也似手。拈起盏来金也似酒。祝寿祝寿。命比乾坤久。长寿长寿。松椿自此碧森森底茂。乌兔从他汨辘辘底走。长寿长寿。” 看罢贺寿词,司马道子开怀大笑,道:“不愧是词曲大家杨安玄的手笔,这几句大白话说得孤王心怀大畅。孤王位极人臣,所求无非是长寿二字。” 司马元显站在榻旁探首观看,道:“这个杨安玄才情是有些的,若能做父王的词臣,王府之中从此不缺新歌舞。” 司马道子细细品味一番,抬起头道:“杨安玄才学过人,孤当初荐他做东宫侍读,便有意栽培。这样的贤才怎能让他屈做词臣。” 司马元显撇撇嘴,这个杨安玄在京中闹出许多事来,父王居然对他喜欢,不能让他留在京中,要不然岂不要压自己一头。 第一百一十九章无心插柳 戌初,王府书斋。 两架青铜灯树燃放光明,将足可容纳数十人的书斋照得通亮。靠窗的矮案上放着错金博山炉,青烟袅袅,室内香幽。 帷幔的阴影落在靠墙的书架上,在书简上留下斑驳的痕迹。窗外清风拂动竹影,透窗而入的月色被绘出墨影。 司马道子手持麈尾,微闭双目,坐在素纨帷幄的榻上,听着儿子司马元显轻语,“……王恭如此强横跋扈,若放他回京口怕是要生出事来。” “王恭是先帝内兄,素有清望,而今新君初立,人心尚且不稳,不宜动先帝旧臣。”司马道子叹道。 司马元显想了想,道:“父王所虑甚是,不过对王恭不能不有所防备。” 司马道子微笑道:“为父命刘该为徐州刺史,镇鄄城,就是让他与庾楷合力,牵制京口。待过些时日,再派重臣前往江州坐镇,可保无忧。” “不知父王将来如何处置王恭?是削其兵马还是调其回京?或是……”司马元显问道。 想到这几天王恭在朝堂上的表现,司马道子的眉头皱起,道:“王恭虽然屡次顶撞为父,但其倒是出于公心,只是不愤为父重用王国宝罢了。为父准备派些亲信随王恭前往京口,缓和关系,若朝内与外藩能和睦共处,何愁胡兵南下。” 司马元显脑中灵光一现,笑道:“父王既然有意栽培杨安玄,何不让他前往京口。” 司马道子轻摇麈尾略做沉吟,越想越觉得儿子这个提议好。杨安玄在京中得罪王谢等顶级门阀,将他遣出京城有利于缓和矛盾,再有杨家族军骁勇善战,自己重用杨安玄也可拉拢杨家,若能收为己用,手中岂不多出一只强军。 “显儿此议甚佳,为父改日便召杨安玄来问话。” 司马元显暗自得意,派往京口的都是父王的亲信,王恭岂能善待。那杨安玄有本事缓和王恭与父王之间的关系自然好,要不然就让王恭做恶人吧。 ………… 第二次来到会稽王府,这次不是前往水榭,而是王府正堂。 会稽王司马道子头戴三梁进贤冠,身穿素白袍,正襟危坐,司马元显侍立在他身侧。 杨安玄趋步上前施礼,道:“见过大王,世子殿下。” 司马道子一甩麈尾,淡然道:“免礼,坐。” 在席上跪坐,杨安玄心中忐忑,不知司马道子找自己何事。应该是祝寿词经由赵牙之手交给了会稽王,司马道子才会找自己问话。 司马道子先是问了几句杨佺期的情况,得知杨家举族迁往巴陵,道:“尔父是沙场骁将,待其病愈后,本王还需重用,你可写信将本王的话告诉他。” 杨安玄起身郑重谢过。 “你出任东宫侍读,是本王一力推荐”,见杨安玄又要起身,司马道子手中麈尾往下一压,笑道:“你且安坐,无须多礼。” 司马道子轻叹道:“本王将你从上中品降为上下品,世人皆说本王有意打压,谁人知孤对你的一片苦心。” 杨安玄拱手道:“王爷待臣天高地厚之恩,臣唯有竭尽忠谨还报。” “知恩图报,善莫大焉。”司马道子轻摇麈尾,道:“杨安玄,先帝驾崩之后,朝堂之事你可有耳闻?” 杨安玄一愣,司马道子怎么问起朝堂之事来了,他只是六品东宫侍读,无权参与朝堂议事。 脑中快速地思索着司马道子问话的用意,斟酌着应道:“大王明哲忠谨,辅弼兴治,殷之伊尹、周之太公方能与大王比肩。” 司马道子微微一笑,道:“伊尹、周公,孤不及也。朝堂之上诸臣政见不和,时有争执,尤以青衮刺史王恭为烈。” 朝堂争执京中官吏或多或少皆有耳闻,杨安玄在西堂外值守自然知晓,只不过他职小位卑,不便评论。 好在司马道子没有让人议论朝争,道:“内外齐心方能社稷安稳。孤想派些人随侍在王刺史身边,沟通消息,消除疑障,安玄你可愿前往?” 让自己去京口,杨安玄有些意外,当下不及多思,站起身躬身施礼道:“大王但有差遣,臣无不遵从。” 杨安玄想也不想就答应,对自己唯命是从,司马道子满意地点点头,笑道:“甚好。你且回去等消息,吏部会有公文下发。” 从王府出来,寒风吹得衣袖翻飞,杨安玄策马缓行,思索着前往京口的得失。 前往京口对自己来说似乎是个最好的出路,京中虽然渐得司马道子好感,但有王国宝、王绪这两只狼狈在,自己讨不了好去,离开建康两人鞭长莫及,自己便赢得喘息之机。 自己在王恭面前建立起初步的好感,随他前去京口想来不会受责难,甚至有可能在司马道子和王恭之间起到沟通作用,杨安玄叹了口气,战事不起对百姓来说总是好事。 京口,天下英雄汇聚、藏龙卧虎之地,刘裕、刘毅、刘牢之、何谦、何无忌、朱龄石兄弟、孟怀玉兄弟、檀道济叔侄等等诸多英雄人物,无不是历史上璀璨的明星。 还有那只击败苻坚的北府雄师,有机会自己要去看一看,从中学点东西。 杨安玄深吸了口气,寒意在胸中化不开豪情,能与这些人结识为友,哪怕以后要在沙场为敌,亦不失为人生快事。 前些日子徐旋来京,自己嘱咐他交结贤才,本担心他力所不逮,胡原看来更是平常,深感身边没有得力的人手相帮,没想到自己会去京口,这些问题迎刃而解了。 离开京城,天地宽广,大有可为。马蹄变得轻快,张锋见杨安玄脸上泛起笑容,问道:“公子,什么事这么开心?” “会稽王差愚前往京口,过几天你便能见到胡原、苗兰了,开不开心?”杨安玄笑道。 张锋笑应道:“公子去哪,仆便去哪。” 回到家中,杨安玄派人去请阴敦、袁涛和刘衷前来叙话,过几天便要离开建康,总要通知好友一声。 四十九日不准屠宰,只能备些鱼虾、腊味、禽蛋和菜蔬,几人得知杨安玄将前往建康皆面现不舍之色。 杨安玄笑道:“京口与建康之间不足二百里,顺流而下只需三四个时辰,乘车也不过一天半的路程,诸君得暇可来京口玩耍,愚定尽地主之谊。” 刘衷性情豁达,举杯笑道:“安玄说的不错,等百日禁区一过,愚便是京口找你,到淑兰院中听听新曲。” 袁涛拍掌笑道:“刘兄到时可要叫上愚和阴兄,此等美事岂能独享。” 阴敦有些羡慕地看着杨安玄,道:“说来愚比安玄大三岁,如今安玄已是六品官身,愚仍在国子学中厮混,惭愧啊惭愧。” 刘衷佯做不快地道:“阴兄,你的前程不在安玄之下,只需多等些时日。在座诸位只有愚最为艰难,你若兴叹,愚岂不要以头撞墙了。” 杨安玄心中一动,道:“刘兄,此次会稽王会派遣一批人前往京口,你家在北府军中多有旧识,何不趁此机会,同愚一起前往京口。” 刘衷意动,停杯道:“安玄这个提议不错,愚族叔在五兵部任曹郎,愚这就找他去打点。” 说着,刘衷将杯中酒饮尽,兴冲冲地站起身,冲着几人揖了一礼,扬长而去。 杨安玄失笑道:“刘兄性情中人,不管他,咱们三个一醉方休。” 第二天,杨安玄提了礼物前往临湘侯府,拜别老师车胤。师徒一场,险些不欢而散,自己前去京口总要前去辞行。 书房,杨安玄见车师的鬓边似乎银丝更盛,面容也显得憔悴,显然这些日子朝堂不安也影响到了车胤。 看到杨安玄,车胤温和地笑道:“你这些日子守在西堂外辛苦了,怎么不好生在家歇息几天。如今太子成为新君,你的职司怕要变动了。” 杨安玄道:“车师一猜就中,昨日会稽王召弟子入府,想让弟子随同王刺史前往京口。” 车胤略一沉吟,明白了司马道子的心思,轻叹道:“这几日王恭在朝堂上屡斥会稽王,会稽王一再忍让。此次派人随王恭前往京口,是想缓和关系、沟通内外,以免生出误会,细论起来王恭有些过了。” 杨安玄道:“车师说的极是,弟子竭力成为京城与京口间桥梁,努力消弥嫌隙。” 车胤微微点头,心中却是苦笑,会稽王与王恭之间是权势之争,朝中重臣尚且不能弥合,杨安玄又有何力消除矛盾。 杨安玄见车胤神情郁郁,笑道:“车师,事在人为,弟子虽然人小力微,但尽心去做,总有些用途。或人人都尽心尽力,再大的嫌隙也能弥合。” 车胤欣慰地赞道:“你能说出这番话,也不枉吾对你的一番教导。” 杨安玄趁热打铁道:“车师,兼听则明,朝堂纷争亦要有多种声音,车师你刚正不阿,为时人所重,应该慷慨发声,为国事直抒胸臆才是。” 车胤神情振奋起来,笑道:“老夫临老胆气渐衰,顾虑重重。安玄少年豪气冲去老夫心头阴霾,不错,朝堂之上老夫应秉心直言,方不负先帝知遇之恩。” 从车府出来,杨安玄心情舒畅,能和车师尽释前嫌,比赢了千两黄金还要高兴,只是前往京口不能时时向车师请益了。 站在府门前沉吟了自诩,杨安玄想着是不是要到徐府走上一遭。 想到上次到徐府的遭遇,徐邈显然对自己存有戒心,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徐中书谨小慎微,自己便不去惹他烦心了。 此去京口,顺便把面馆的生意做起来,因为张锋的缘故,杨安玄准备将张锋的母亲孙氏带去京口,把赵田的妻子田氏留下,有许娘子相帮,京中基业可以放心。 杨怀腿脚不便,让他留在建康,留下两名护卫听他调遣,自己有四人护卫足矣。 再把丁勉一家带上,丁勉一家四口,家主丁勉可以在外奔走,妻子洪氏和女儿丁蓉照料家宅,丁实让他跟着张锋,若是人手不足到时再雇上几人。 万事俱备,只等前往京口了。 杨安玄一抖缰绳,座骑迈着轻快的步伐,老马识途,自动朝家的方向奔去。 ………… 青溪,王国宝府邸。 王绪恨恨地道:“听闻会稽王有意派遣杨安玄前往京口,岂不让这小子脱离了阿兄的手心。” 王国宝冷笑道:“王恭自身难保,杨安玄随他前去,早晚让他难逃活命。” 王绪笑着举杯道:“阿兄深得大王信重,王恭、杨安玄早晚都得跪在阿兄面前求饶。” 得意的笑声如同枭叫,在夜空中回荡。 第一百二十章京口冷遇 顺流而下,王恭的官船疾如驰马,船头插着青色旌旗在江风中烈烈作响。一路顺畅无比,两个时辰不到便从建康来到京口。 高平之地称为京,北固山下的江称口,故得名京口。东吴孙权筑铁瓮城、置京口镇,永嘉之乱大批士族南下在此侨置兖、徐二州,谢玄在此重建北府军,战胜前秦苻坚的百万兵马。 京口凭借其优越的地理位置成为军事重镇,也是都城建康的东门户,其地理和军事上的重要作用无可替代。 京口原本为世家门阀掌控,淝水大战的谢家主动退让,孝武帝趁机让宗室谯王司马恬取代谢玄成为北府军主帅。 司马恬逝后,王恭取而代之掌管北府军,已有六年时间。 千帆林立,百舸争流,宽阔的江面上船只往来如梭,杨安玄和刘衷并肩站在船舷打量着码头上热闹的情形。 刘衷多次到过京口,指点着广阔的江面介绍道:“这一带江面宽达四十里,北军难以南下,而我朝却能从京口出兵北伐,此为天然屏障。” 官船停靠在官府的栈桥,搭板铺好,有人扶着王恭下了船。码头上有数十名官员在迎候,看到下船的王刺史,齐齐躬身礼道:“见过王刺史。” 王恭紧了紧身上的皮裘,淡然说了声“免礼”,也不含暄,举步朝一旁的牛车行去。 将要登车,王恭立住脚,像是刚想起,对着身边的随从交待道:“会稽王派了一批人随吾前来,你将他们安置在官署后宅。” 杨安玄站在船上,看着王恭的牛车在轻骑的护卫下逐渐远去,江风吹动身上的锦袍,寒意陡生。 等了片刻,方有人招呼他们下船。 此次会稽王共派来了八人,为首的是原度支侍郎卢壮,还有几名王府的属官,多是六七品,刘衷被委了九品令史官身,这些人来到京口具体的差事要等王恭安排。 从度支侍郎的肥缺派到京口来,虽然会稽王抚慰他说过两年便派他到丰腴之地作太守,卢壮还是满心不悦。 留下来招呼他们的是名八品从事,虽然笑得殷勤,却透着假意,卢壮的脸阴沉下来,刚到京口王恭就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 码头停着五辆牛车,卢壮一语不发地登车,喝道:“走。”也不顾身后的其他人。 杨安玄和刘衷同坐上一辆车,刘衷撩起车帘打量着窗外风景,道:“看来王刺史对我等不欢迎啊,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喽。” 杨安玄微笑不语,王恭的表现可想而知,会稽王派些人随他来京口,往好处说是沟通内外,往坏处说便是派了一批细作在身边,芒刺在背的感受岂会好过。 杨安玄与刘衷两人分到一个小院,三间屋,潮冷逼仄,来时连个火盆都没有发。 刘衷怒道:“这有些过了,不知是王刺史授意还是他的属官有意怠慢。” 话音未落,从隔壁传来喝骂之声,“啪”的声响,不知什么东西摔在地上。杨安玄与刘衷对视一眼,连忙出院去看究竟。 宝瓶门前已经围了几人,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杨安玄个头较高,垫起脚尖往里看。 这处小院正屋三间,还有厢房,屋角有修竹,檐下有鲜花,面积大了近倍,环境也更好。 卢壮站在檐下,指着阶下的一名吏官骂道:“……狗眼看人的东西,本官不是贬谪,是奉会稽王之命派驻京口,这狗窝是人住的吗?” 刘衷嘀咕道:“这里是狗窝,那咱们的住处比狗窝都差远了。” 那名吏官正是招呼他们的从事,捂着脸赔笑道:“卢侍郎,京口寒苦比不得京都繁庶,这已是官廨最好的院落,您若是不满,仆去请毛别驾来。” “滚”,卢壮气势汹汹地喝道。 从事揖了一礼,转身出院,目光中露出恨色,杨安玄心想卢壮如此做派,刚来就得罪了京口的官吏,以后怕是寸步难行。 很快,杨安玄听隔壁院中响起寒喧声,毛兄的称呼从卢壮嘴中说出,应该是别驾毛保了。 又过了片刻,有吏官进院招呼杨安玄和刘衷前去大堂赴宴。吏官礼数不缺,但面容紧绷,殊无笑意,卢壮这一闹殃及池鱼,连杨安玄等人也不为人喜。 酒宴摆在刺史大堂,案上四样菜,咸鱼、冬葵、菘菜和蛋羹,一小壶酒。 王恭居中而坐,举杯道:“京口比不得京城,诸位来此受委屈了,方才听属下禀报,多有招待不周之处,王某先饮一杯,当做陪罪。请!” 说罢,举杯示意,一口饮尽。 酒水淡而无味,菜肴咸淡不一,显然没有用心。 王恭敬过两杯酒后,放下杯子道:“诸位是受会稽王之命前来京口,身份高贵,王某一时想不出如何安置。不妨先在官廨住下,熟习一下府中事务,届时王某再做安排。” 卢壮在王恭面前不敢发横,毕竟这位敢面斥会稽王,不过来前会稽王有过交待,让他不亢不卑,据理而争。 “王刺史,下官原是度支侍郎,对收支用度略懂些。”卢壮道:“下官来前会稽王有过交待,让下官帮着王刺史打理青衮两州的收支之事。” 王恭心中冷笑,财政收支是两州运行命脉,他焉能把如此重要的事交给卢壮。 “收支之事向由毛别驾打理,卢侍郎不妨与毛别驾商议,听他安排就是。”王恭淡然道。 卢壮冲着对面而坐的别驾毛保拱手道:“还望毛别驾多多赐教。” 毛保满面春风地道:“卢侍郎客气了,你是度支侍郎,掌管天下财赋,比起愚可是强太多,有卢侍郎相帮,想来愚可以轻松许多。” 心中却明白,恐怕这位卢侍郎顶多能发发官俸、催催垦荒,一钱进出也不会经由他手。 王恭看着杨安玄等人,道:“尔等职司听从贺治中安排。”治中贺盛,会稽山阴人,三国孙吴名将贺齐之后。 略坐片刻,王恭便推说身体不适,起身离开。 主人都走了,酒焉能成欢,卢壮愤然起身,甩袖离开,杨安玄等人说了声劳乏,起身跟着他离开。 一众八人来到卢壮的住处,卢壮阴沉着脸坐在正中,沉吟半晌涩声道:“诸位,京口的情形大家都看到了,王刺史这是视吾等为眼中钉。” 有人愤声道:“王刺史如此冷遇,卢侍郎要替吾等向会稽王申诉,让大王痛责王刺史。” 卢壮默不作声,他有机会参加过朝议,见过王恭在朝堂上厉声指责会稽王。来前会稽王交待的清楚,让他沟通内外,自己这些人刚来京口就向大王告状,会稽王会以为自己不能任事。 思忖了半天,卢壮冷声吩咐道:“各安其所吧。暂且先听从安排,待熟习事务后,再做计较。” 杨安玄与刘衷回到自己的住处,屋内总算生起了炭火,换了新被褥,看来卢壮发作一回还是有点作用。 刘衷倒在自己的榻上,叹道:“日子不好过,且先混着吧。” 杨安玄笑道:“刘兄担心什么,你家族在北府军认识不少将领,大可找他们去,若是有机会可转入北府军中任职。” 刘衷有些意动,道:“家中有意让愚做个文官,其实愚还是喜欢骑马射箭打仗。” 第二天,几人相约来到贺盛的官廨,官廨前的小吏婉言笑道:“贺治中正在处理公务,发下话来请几位先到旁边喝茶等候。” 足足坐了小半个时辰,杯中茶水早冷,有人愤然起身离去,只剩下四人仍在等候。 杨安玄拉住刘衷,除了他俩外还有侍御史(六品)王琨、殿中监(七品)何邵耐着性子在饮凉茶。 见杨安玄打量自己,王琨笑道:“杨侍读,都说你任侠冲动,愚还以为你会先走。” 除了刘衷,杨安玄摸不清同行几人的底细,猜想多半都是会稽王的亲信,明面上是卢壮为首,说不定暗中主持的是在座的两人。 杨安玄拱手笑道:“王御史,杨某少不更事,深恐误了会稽王的交待,何妨多坐坐。” 王琨点点头,没有再作声。 约摸再过了片刻钟,贺盛满面歉容地出现,拱手道:“各位,对不住。实在是刺史大人交待了几件要务,不得不赶紧处理,让各位久等了,恕罪恕罪。” 见屋中只剩下四人,贺盛也不多问,笑道:“昨日王刺史交待让愚安排各位的职司,不知各位自己有何想法?” 王琨率先道:“愚在京中任过令史、太子洗马,现任是侍御史,请贺治中酌情安排就是。” 贺盛沉吟片刻道:“王御史原是御史,熟知朝庭法制,便在法曹任差如何?” 王琨点头答应,接着贺盛又安排何邵田曹任事。 目光望向杨安玄,贺盛笑着拱手道:“愚早就想一见‘杨小窗’了,都说杨公子年少英俊,果然如此。” 谈笑了几句,贺盛问杨安玄有何想法,杨安玄昨夜与刘衷议论过,知道京口江面上常有盗贼在长江沿线出没,威胁往来官船、商船以及渔船安全,偶尔还会上岸劫掠村庄,影响很坏。 当年孙吴名将甘宁被人称为“锦帆贼”,便是常年在长江之上做些打家劫船的勾当。朝庭设都水从事掌水利之事,其中就有缉盗的职司。 水上缉盗是苦差,稍有差池便性命难保,没人愿意担任该职司。 贺盛听杨安玄有意缉水贼,心中大喜,拈着胡须道:“恰巧都水缉贼使空缺,只是缉贼使不过七品官阶,若杨侍读不介意以大居小的话,本官禀明刺史后,便有劳杨侍读兼任。” 刘衷不待贺盛发问,径直道:“愚便跟随杨侍读一起到都水衙门任职吧。” 贺盛起身道:“既然诸位选定,便随本官前去见过刺史大人,请他示下吧。” 杨安玄四人跟着贺盛前往大堂,贺盛没有提及其他四人,卢壮自有安排,至于其他三人估计要不闲着,要不就打道回府吧。 王恭在大堂理事,听贺盛通禀了四人选中的职司,点点头,勉励了几句,便挥手让人带他们前去任职。 第一百二十一章新官上任 都水衙门没有设在刺史府,而是设在城北五里临江的依水镇上。 小吏取了公文,领着杨安玄两人出了京口城,沿路拉货的车队往来不断,有脚夫挑着货物奔走,人喊牛嘶,十分喧闹。 依水镇是靠近港口,原本只有码头,往来的船只商队多了,便有了小镇。 商铺沿江岸铺展开来,靠岸的一面是商铺,靠江的一面是的码头,泊着载货的船只,不时有船只靠栈或起航。 沿着商铺往西走出数里,前面变得空旷起来,唯有一处高大的建筑,小吏吴涛笑指道:“那便是都水衙门。” 衙门照例冲南开,门前是广场,树着两根恒表,下面放着鼓,有几名披甲的兵丁守在门前。通禀进去,很快得了个“请”字。 从府门进去是青石甬道,正中是大堂,大堂两侧是官廨,廊下有吏员走动,与刺史府的布局差不多。 看到杨安玄等人进来,案几后的官员站起身,整了整头上的帽子,与杨安玄对揖。 都水从事是六品,杨安玄也是六品官,而且是奉会稽王之命前来,虽然杨安玄来任七品的缉贼使,归都水从事管辖,应浩却不敢拿大。 请杨安玄和刘衷坐下,应浩接过府衙的公文看过后笑道:“杨侍读和刘令史愿来都水监任缉贼使,本官是求之不得。京口江面贼人猖獗,缉贼使空缺近半年,本官不谙武事,真是一筹莫展。” 应浩简短地介绍了一下都水监的情况,都水监有吏员八十五人,卒二十人,管辖着京口段百里水域。 这么长的江域缉贼的兵丁不过二十余人,这点人要管辑百里水域,着实是捉襟见肘。 “缉贼使空缺有些时日了,缉拿江贼的差使由捕贼吏余宜暂代。”应浩吩咐道:“去把余宜叫来,他熟悉情况,让他来向杨缉使解说。” 功夫不大,前去请余宜的人回转,禀道:“余捕头带人巡江去了。” 应浩面容一凝,随即笑道:“真是不巧,那便等明日吧。杨缉使和刘副使先挑住处,午时愚为两位接风洗尘。” 杨安玄心中一动,该不会这位余捕头有意不见吧。也难怪,兼任了这么久缉贼使,总有往上升迁的昐头,自己从天而降,断了人家的仕途,当然不为人喜。 都水监的官宅比刺史府可阔气多了,一人一个临江院落,推开后窗便能看到江上往来的船只,就是江风凛冽,吹人生寒。 张锋以及刘衷的随从都另乘船来京口,所以两人身边都没有伴随,好在被褥用物院中都有,两人空手入住便是。 午时的接风宴设在大堂,前来赴宴的十余人是都水监的大小官员,杨安玄知道自己要想在都水监混得自在,同僚间的关系要相处融洽。 受过酒桌文化教育的杨安玄自然妙语连珠,几个无伤大雅的颜色玩笑让男人回味,拉拢了彼此间的关系。 应浩笑吟吟地看着杨安玄,这位杨小窗可真是个妙人,“哭郎中”、“骂先生”(1)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晚上回去说与娘子听,展一展愚的郎中之威。 有杨安玄诙谐打趣,这顿饭众人吃得津津有味,半个时辰还未散席。 一个瘦小的汉子步入堂内,对应浩躬身施礼,道:“余宜见过应从事。” 应浩正回味杨安玄讲的笑话,笑道:“余宜,快见过杨缉使和江副使。” 正如杨安玄所料,今日来衙门余宜便得知新来了缉贼使,原本的一点痴想落了空,借巡江为由含恨离去。 江风一吹,余宜醒悟过来,自己不过是百石小吏,连九品官都不是,怎敢痴心妄想缉贼使的位置,即便来的不是杨安玄也会有他人接任。 想清楚后余宜连忙回返,希望能赶上接风宴,给这位新任的杨缉使留下好印象。 进堂时余宜已经注意到了坐在应从事下首的两个年轻人,两人皆是唇上微须,想到自己三十有五还是小吏,心中难免酸楚,世家子弟生得命好,年纪轻轻便成为自己的上官,让人徒呼奈何。 堆起笑容来到杨安玄和刘衷面前,一躬到地道:“卑职见过杨缉使、刘副使。” 杨安玄见余宜面容黎黑,可能刚上岸,头上的葛布帻巾湿了一块,胡须也被风吹乱,拱起的双手有些龟裂,应该是被冷风吹得。 站起身,杨安玄还了一礼,笑道:“余捕头忠于职守,让杨某敬佩。快快坐下,饮杯热酒,去去风寒。” 余宜见杨安玄并无世家子弟的倨傲,彬彬有礼言语可亲,心中的紧张略松。 有人在杨安玄身侧添上一席,杨安玄亲自替余宜斟酒,双手举杯道:“余捕头兢兢业业,这杯酒余替江上百姓敬你。” 说罢,杨安玄仰头一饮而尽。 余宜感觉眼中发涩,胸口暖洋洋的,忙举袖遮脸将酒饮尽。 应浩笑道:“余宜,杨缉使是弘家杨氏,年少有为,深得会稽王赏识,你以后好生跟着他,杨缉使定不会负你。” 余宜是个老实能干之人,任捕贼吏有七年之久,因为出身寒微一直没有机会升迁,应浩有心提点他。 杨安玄放下杯,正色地看着余宜道:“只要余捕头尽心尽职,杨某定会给余捕头一个说法。” 余宜大喜,杨安玄当着众人之面说出承诺,多半不会欺己。 余宜倒上一杯酒,站起身来到杨安玄面前,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道:“多谢杨缉使,卑职敬杨缉使一杯。” 杨安玄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道:“你不负愚,愚亦不负你。” ………… 缉贼衙门有专门的官廨-巡江所,在都水监的右侧,单独的小院,正屋三间是缉贼使的官廨,左右各有五间厢房是书吏和捕丁办差的地方。 杨安玄踏入屋中,看到正中的案上堆放着不少文牍。余宜快步上前收拾,尴尬地解释道:“缉贼使空缺快半年,应从事让仆暂理职司,仆图方便便在此办差,仆这就让人收拾好。” 一柱香后,巡江所的官吏齐来参见新任的缉贼使和副使。 余宜站在杨安玄右侧,躬身低声介绍道:“巡江所共有吏员六人,仆是‘捕贼吏’,还有五名书吏,十八名捕手,负责江上巡逻缉贼之职。” 杨安玄注意打量着书吏身后的捕丁,这些人高矮不一,衣衫破旧,面有菜色,跟江上的渔夫没有什么分别。 想想也是,余宜身为捕贼吏俸禄不过百石,尚不足以养家,这些捕手的俸禄不过五六十石,估计不做点旁的东西连自己都难以养活。 抚慰了众人几句,杨安玄让人散去,让余宜在旁侧坐好,开始详细地询问巡江所的情况。 细问了一刻多钟,得知缉贼有走舸(2)两只,缴获的渔船三条,那些捕手时常借着巡江的名义洒上几网捞鱼贩卖补贴家用。 刘衷插言道:“江上的贼人多吗?” 余宜苦笑道:“多如牛毛。有字号的江贼就有六七个,像‘浪里蛟’、‘逐水雁’都有四五十人,麾下有四五只船,实力比咱们要强。还有些渔民偶尔也会做做劫掠的事。” 看了一眼杨安玄,余宜怯声道:“不瞒大人,遇到浪里蛟这样的大团伙作案,咱们缉贼捕只能远远的吆喝,不敢上前追赶。” “一群水寇,怕他作甚。”刘衷磨拳擦掌地道,感觉终有用武之力。 杨安玄心想,打铁还须自身硬,要剿灭京口一带的江匪,首先要训练好麾下的捕手,要不然即使遇到江贼,也只能像余宜所说远远吆喝不敢靠前。 想到那些捕手参见自己时无精打采的样子,杨安玄心中一沉,安玄军在父亲的照应下自己能自掏腰包改善饮食加强训练,而这些捕手却不能这样做,得想法提振士气才好。 杨安玄轻敲了一下案几,道:“余捕头,你实话告诉愚,除了官俸外还有何谋利的手段。” 余宜瞅了一眼杨安玄,吱吱唔唔地道:“弟兄们俸禄太少,养活不了家眷,只好趁着巡江打点鱼售卖,其他的没了。” 刘衷笑着解说道:“余捕头,杨缉使是想为你们谋福利,尽管大胆说。” 余宜见杨安玄满面笑容,壮着胆子道:“有时过往的客商会塞些钱,请弟兄们护卫一段。” 杨安玄知道余宜不可能将实情全部告诉自己,敲敲桌案道:“这个可以。不过,勒索、盘剥客商的事不准再有,要被愚知道,严惩不怠。” 余宜苦着脸点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缉贼捕不靠从客商手中获取好处,哪活得下去。 这位杨缉使一来便断了大伙的财路,自己若回去分说,弟兄们还不得炸了锅,估计有一半人都不肯干了。 “你将江面上贼患情况写成文书,愚会与应从事一起呈于王刺史,向府衙多要粮饷,补贴给弟兄们。”杨安玄道。 余宜嘴中说着多谢杨缉使,脸上并不多少喜色。杨安玄知道,向客商索要好处是捕手们的重要收入来源,自己要收服捕丁之心,光靠强硬的手段显然不行。 收伏人心,无非是名利二字,等熟悉情况后自己再来细细谋划。 第一百二十二章突发事件 申时,书吏许靖笑吟吟地进来禀报,说是巡江所的同僚凑钱为上官接风。 杨安玄暗生感叹,上下五千年,这酒桌上的吃吃喝喝是最容易增近感情的,酒席宴是讨好上司的好场所。 虽说酒桌上多是酒肉朋友,酒肉朋友终究可以归为朋友的一种,自己虽是上官,也要与下僚搞好关系。 想到那些捕丁衣袖破旧,杨安玄不忍让他们出钱,笑道:“愚初来乍到,还需诸位同僚相帮,这顿酒便让愚来请大家吧。” 申末,杨安玄专程去请应浩,应浩笑着婉拒,这是巡江所的私宴,他不好夺了杨安玄的风头。 依河镇沿河而设,长约二里,夯土街面可并驰五辆牛车,靠水那边多为商铺,街道内侧多是酒楼茶肆,当然免不了妓楼。 只是孝武帝驾崩禁了舞乐,妓楼的大门关了,红灯笼在风中有气无力的摇晃,不知楼中的伎娘是离开了还是暗中继续做着营生? 走出不远,杨安玄看见前面有红帛飘舞,斗大的“麵”字招摇着,却不是自家的生意。 建康的面馆开张半个月,张锋就禀报过自己,建康城中多了几家面馆,铺张、陈设甚至招牌都与自家的面馆差不多。 这年头可没有专利而言,杨安玄早就料定有人看到面馆的生意红火后要仿冒。 让张锋去那些仿冒的店尝尝滋味,张锋回禀,馒头、菜包的滋味差不多,单价相同,但买两个能便宜一钱,买的人很多,看来这些仿冒的面馆也掌握了发面的技术。 发面的技术其实早已出现,汉时就有记录的文献和书籍,不过这些技术掌握在世家高门的手中,成为高门享受的特权,仿冒的面馆背后不知是哪个或哪些家族? 杨安玄露出讥讽的笑意,估计高门大族看到面馆生意好,囊中羞涩不得不半遮半掩地派人出来做生意捞钱了。 张锋评价仿冒的面馆的包子不如自家好吃,所以肉包的价格比自家面馆便宜,只要四钱或四钱半。 肉包看似大葱加肉馅很简单,其实先材用的是前腿肉,剁细加适量的盐、糖和姜水去腥腌制,吃起来显得鲜嫩多汁。 至于阳春面,大概是少了过凉的步骤,没有劲道弹牙感,而辣油面有的面馆索性改成各式肉面,也有仿冒辣油的,味道自然比不上自家。 杨安玄开面馆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赚钱,控制着每天的销售量,只要自家面馆的生意未受影响,这些仿冒面馆的出现杨安玄并没有放在心上,能分散旁人的注意,或许还是好事。 吃食、诗词、戏剧的出现在生活中,无形中抚慰着杨安玄孤寂的心灵,让他觉得与前世还存在着些丝连。 有竞争才有进步,杨安玄知道像冷水过面、辣油这样技术含量不高的东西,有心人多尝试几次终究会破解出来。 说起来正月初四堂邑最初两家面馆,七月二十八日在建康开了四家,到现在不过才十月二十七日,自己所知的仿冒面馆就有了七八家,没想到在京口靠水的依河镇上也有了仿冒的面馆。 自己为面馆将来预设的煎饼、油条,以及略有技术含量的米线、汤包等物只要推出也终会被人仿冒。对于面馆而言,要在竞争中处于不败之地,还需有别家不能仿冒出的技术产品压轴。 吃食滋味的好坏靠调味品,前世用得最多的调味品莫过于味精了,手工是无法提取味精的,不过用于调鲜的东西还是不少。 眼下面馆中用骨头和汤煮成的高汤调味,容易被人学去,杨安玄隐约记得炙干的虾皮、海菜、紫菜甚至黄豆酱等都可以制造调味品。 不过自己没有时间去试验,杨安玄准备写信给巴陵的两个妹子,让她们去鼓捣去。 杨家前往巴陵已近半年,父亲来信说家族在当地购置了二千亩良田、千亩茶山,还有数百顷山泽以及若干铺面等。 能扎根巴陵族人们多半感到欢喜,族老甚至写信给弘农老家,让老家的族人酌情也迁来。 借着雇佣佃户的名义,父亲招募了二百二十余名部曲,这段时间加紧操练,准备择优补充到族军中去。 杨安玄从信中读出父亲的苦闷之意,被闲置了大半年,如今孝武帝已逝,父亲有些急了,新君是个傻子,父亲不知能否为新君所用。 昨夜回了封信给父亲,让他安心多等些时日,如果没记错的话明年王恭便会起兵清君侧,那里父亲应该已经在荆州任职了。 许靖跟随在杨安玄身边,小心地察看着他的脸色。 见杨安玄脚步变慢,望着“麵”字旗出神,许靖笑道:“杨缉使,这面馆是从京城传来的手艺,阳春面、各式肉面还有馒头、包子的滋味着实不错,改天仆请杨缉使来尝尝。” 杨安玄笑笑,同样的幌子确实让人分辨不出真假,看来自己抽空要在招幌上加点记号以示区别。 想起湫儿买的王婆婆糕点、李妈妈饴糖之类,这些口碑便是与其他生意的区别,自家取个杨哥哥面馆做招牌? 在许靖殷勤的引领下踏入江边酒楼。望江楼高三层,店掌柜听说巡江所的官人在此饮宴,将整个三楼清了出来,专门迎候这些大爷。 尚在守制期间,新鲜的猪羊肉是没有的,但江边少不得鱼虾之类,加上肉脯、腊味,十几盘菜将案几摆得满满当当。 杨安玄取出二两金抛给店家,道:“有什么好酒尽管上来,钱不够再找愚要。” 店掌柜原本还担心这些大爷打秋风,见到金子立时眉开眼笑地施礼下楼安排。 不一会,伙计抱着五坛酒上楼,揭开酒封,浓香四溢,不少人吸着鼻子赞好酒,垂涎欲滴。 许靖指着店掌柜笑骂道:“好你个孙掌柜,愚常来你这吃饭,从未见你搬出这酒。今日见了杨缉使,可是把压箱底的好货搬出来了。” 孙掌柜陪笑道:“许爷,这几坛酒是昨日才从北边的客商手中买得,是上好的杜康酒。杨缉使是有福之人,恰巧赶上了,仆哪敢藏私,一共五坛全拿出来孝敬了。” 脸上陪笑,心中冷笑,姓许的没少在店中吃拿卡要,这杜康酒价钱不菲,若被他得知,数天的买卖就算白忙了。 酒倒上,杨安玄说了几句,举杯与众人齐饮,让众人吃好喝好。 巡江所吏员六人,捕手十八人,加上杨安玄和刘衷,共计二十六人。留下一名书吏和二名捕手留守,其他人都来了。 给上司敬酒留下印象是主要目的,从余宜开始,众人依次上前敬酒,杨安玄浅饮回应,端着架子。一圈饮完,一杯酒尚残着底儿,矜持着。 刘衷却不同,酒到杯干,与众人大声说笑,不一会便吆五喝六划上了拳,那些捕手纷纷围在他身边。 杨安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众人。 酒后众生相,刘衷放浪形骸,与众人有说有笑,其实酒醉心明;余宜浅饮则放下杯,专心吃菜,为人谨慎;许靖端着杯左右逢源,笑语欢声;还有五六人不知是不喜喝酒还是生性谨慎,也只是同伴来时饮上一口。 也有几个如同酒中饿鬼,才一柱香的功夫便斤许酒下了肚。杜康酒烈,看他们走路摇摇晃晃,坐都坐不稳了,还在拼命地灌酒;有几位自斟自饮,旁若无人;还有人端着杯四处敬酒,大声说笑…… 酒至半酣,“噔噔噔”楼梯声响,奔上一人来,跑到杨安玄面前禀道:“杨缉使,方才有人报官,大江东十里处有贼劫船。” 余宜腾地一下起身,问道:“多少贼人,被劫的是什么船,劫船是什么时辰?” 杨安玄心中暗笑,这位余捕头还未从代缉贼使的身份中完全脱出来。 那名捕手显然也习惯了向余宜禀报,道:“报官之人是从旁经过的商船,被劫的是条大商船,贼人出动了三条渔船,约摸有三四十人。据报官人称,经过之时帆船尚在守御,贼人尚未登船,算算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 “弟兄们,别喝了,有活了。”余宜冲着众人嚷道。 看到众人古怪的目光,余宜醒悟过来,自己已不是代理缉贼使了。连忙转身朝杨安玄施礼道:“卑职无状,杨缉使恕罪。” 杨安玄笑着摆摆手,站起身道:“无事。” 看了看酒楼内东倒西歪的众人,杨安玄道:“醉酒之人不宜出战,余捕头挑几个清醒的,本官与你一同出战。” 刘衷有几分醉意,歪歪斜斜地起身道:“安玄,愚要与你一同前去。” 杨安玄道:“刘兄,江上浪大,你有几分酒意,立足不稳,若是落下船去该如何,此次你便坐镇衙中吧。” 刘衷遗憾地握拳空挥了一下,叹道:“吃酒误事啊。” 余宜见杨安玄态度坚决,也想试试这位杨缉使的本领,便不多劝,带了清醒的七个捕丁随杨安玄下楼,加上留守的两人,一共是十一人。 杨安玄先回住处取了青云弓,再随余宜来到衙门后。衙门后便是江岸,用青石砌着码头,码头上缚着数艘官船。 戌初时分,月色朦胧,江风凛冽,一艘二丈多长的走舸随着风浪微微起伏。 搭上跳板,先行登船的捕丁七手八脚地挂帆,有人在船头树起旗帜。 西风烈,旗帜翻飞,斗大的晋字随风招展。 杨安玄手持青云弓,步履稳健地登上船,跟在他身后的余宜放下点心,杨缉使的脚步很稳,应该是习武之人。 请示过杨安玄后,余宜下令开船。除了捕手外,走舸征配有十二名棹手,棹手摇动棹杆,走舸轻巧地掉了个头,顺流向东驶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江上战贼 顺水行舟,走舸急如奔马,两岸黑乎乎山恋飞快地闪过。 数尺高的浪水拍打在船头,走舸在江水中起伏摇晃,余宜起初还很担心杨缉使会晕船,要知道初登船的人连站都站不稳。 大雁真气舒缓地在经脉中流过,内腑的不适很快便消失了,杨安玄有如立地生根般地紧扎在船头,身形随着船只起伏。 淡淡的月色让江水恍如蒙上一层白纱,江面之上已无行船,夜间视线不明,即便在船首处燃起火盆,夜行江上也可能出现意外情况,唯有紧急情况下老船工在熟悉水路的情况下才敢冒险一试。 船舷两侧都插着火把,被江风拉扯着明灭不定,这是给远处可能的行船发信号躲避。 杨安玄看到江岸边闪过的如同巨人般的身影,依稀有火花透出,那是烽火楼。 京口两岸共有镇守八所,城垒十一处,烽火楼望三十六处,归北府军统辖,守护着大江安宁。江上劫匪这样的小事归缉贼所管辖,镇所是不会出动的。 两刻钟后,杨安玄便听到顺风传来的厮杀声,精神一振,吩咐道:“加把力,江贼就在前面。” 棹手“嘿哟、嘿哟”地齐声吆喝,走舸猛地往前一窜,杨安玄身形往后一仰,真气自然下沉,腰一拧,纹丝未动。 身旁的余宜却一时不察,猛地向前迈了一步,杨安玄忙伸手拉了他一把。 余宜站稳后,自失地笑道:“仆还担心杨缉使站不稳,没想到自己倒丢了丑。” 杨安玄的目光射向前方,二十余丈外有一团黑影,喊杀之声随风传来。来的不算晚,看来商船仍在抵御贼人。 ………… 伍亮站在船头,江风吹动他系发的飘带扑打在脸上,钢针般的胡须如同他挺立的身姿,在寒风中纹丝不动。 他原是北府军兵,淝水大战时胸口中了一箭,险些死掉。朝庭给了二千钱让他解甲归家。 挣扎着回到海陵家中,才发现父母已亡,姐姐嫁人不知流落到了何方。 官府得知他回家,派小吏上门催收他家拖欠的田税,伍亮愤而杀人,逃离了家乡。 一路南下到泰兴,遇到了水匪,伍亮便入了伙,一晃眼便是十三年。七年前他杀了逐水雁的头领,成了这只水贼的头领。 遭遇悲惨让伍亮对朝庭、世间充满了怨恨,大江之上杀人越货从不手软,得到的钱财大肆挥霍,手下聚拢了亡命之徒近五十人。 眼前这条商船在海阳时就手下喽罗盯上了,这条船是从扬州宁海来的,载着上好的丝绸前往武昌售卖,今夜准备停靠在京口依河镇。 酉时,天已经慢慢变暗,离京口约有十里的水程,伍亮带着三艘船截住了商船, 时间、地点是他早已计划清楚的,半个时辰内解决船上之人,然后带着船逃出海。 等过些时日风声平息后,再派人驾船出海,前往青州一带销赃。 伍亮早就筹划过,即便京口的缉贼捕冒险出动求援,也至少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那里自己早带着商船逃离。 大海茫茫,等官府前来搜寻,到哪里寻自己的影踪。出海口有几处暗岛,是他挑选的藏身之所,也是他在大江口横行十余年的立身倚仗。 天早就暗了下去,居然还没有登上商船。伍亮心中恼火,回去后得好好教训一下打探消息的喽罗。 那小子说船上只有十来个护卫,却不知每人都携有硬弓,而且带着不少箭只。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伤了七八个兄弟,还夺不下船。 方才二当家施平带人强攻了一回,虽然被船上护卫用箭逼了回来,但试出船上的箭只差不多消耗光了。 弯腰拿起放在船板上的铁斧,伍亮在手中掂了掂,高声喝道:“准备抛索,爷要亲自登船。” 喽罗们准备着挂钩绳索,准备着顺着抛绳抢到商船上,攫取肥美的收获。 “大当家,你瞧。”身边的喽罗惊呼道。伍亮抬头望去,二十余丈外灯火闪动,有船。 伍亮眯起眼,从耀动的火光分辨出来船至少在二丈开外,这个时候仍在江上多半是京口巡江所的走舸。 官与贼不并立,伍亮对京口都水监下的缉贼衙门十分了解,一艘走舸三艘破渔船,二十来号捕手,缉贼使空缺暂由捕头余宜主理。 伍亮化妆成渔夫观察过余宜带人巡江,亲眼见过缉贼衙门解救被劫的船只的情形,心中有数。 缉贼衙门战力有限,靠一艘走舸对付小股的江贼还勉强。余宜的功夫稀松平常,不是自家对手,自家麾下有四五十号儿郎,平时在江上遇上也根本不怕。 只是贼不与官斗,能躲便躲了,灭了缉贼所,惹出北府军水师,就麻烦了。 伍亮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这余宜吃了熊心咽了豹胆,居然敢在夜间出动。 眼中露出凶光,眼下是黑夜,索性杀人抢了官船,官府也不知何人所为。 顶多多避些时日,将走舸改装一下,再暗中招揽人手,逐水雁超过百人,这数百里水域便是自己称尊。 “老二,你看住货,仆去对付来船。”伍亮提起斧子,高喝道:“儿郎们,迎过去,干翻狗腿子。” 水贼们齐声欢呼,丝毫不惧缉贼衙门的官船。 二十丈外,杨安玄大声吩咐道:“放缓,稳住。” 棹手们向后用力,走舸在流水中停滞不前。 余宜以为那些江贼见到官府的旗号会望风而逃,哪料贼船不但没走反而迎了过来,细看了几眼,脸色大变,道:“杨缉使,贼人有三条船,咱们人少,还是先避一避吧。” 杨安玄微微一笑,道:“不急,待某射上几箭再说。” 余宜心中苦笑,这位杨缉使没有江上争斗的经验。浪急船涌,立足都不稳,射出的箭哪有准头,十箭能碰巧中上一箭都是神佛保佑。 现在是黑夜,月光不明,只能影绰绰看到远处的情形,哪分得清人在哪里,待到贼人挨近了,恐怕难以脱身。 真气下沉,杨安玄稳稳立定,身形随着船身起伏,手中弓平举,体味着起伏的规律。 淡淡的月色洒落江面,杨安玄看见一只帆船上急驰过来,船上约摸站着二十来个贼人,兵刃在月色下闪着寒光,船头站着个大汉,月色之中犹如铁塔般。 一箭射出。听到弓弦响,船上的贼人纷纷大笑,夜间船上射箭,除非是千人的攒射,否则几乎不可能伤到人。 笑声刚起,痛哼之声便响起,一名贼人捂住胸口,箭羽在风中颤动。 居然误中了,伍亮心中一凛,心中生出不祥之感,大声吆喝道:“弟兄们,找地方避避,小心点。” 话音落,弓弦又响,这回中在咽喉,一人倒在船板上,发出“嗬嗬”的挣扎声。 船上的贼人大惊,第一箭还可能是误中,第二箭就说明对方确实是神射手。 余宜睁大眼睛,杨缉使射出两箭,贼人的船上似乎有人倒地。再看向杨安玄,眼中满是佩服,这位杨缉使不是凭家世来混资历的公子哥。 身后站立的那些捕丁,原本畏畏缩缩,两腿发颤,等杨安玄两箭射出,一个个胆气大壮,高声喝彩。 伍亮见麾下纷纷往后闪退,分明胆气已失,当即持斧当中而立,高声喝道:“怕什么,再有片刻便挨近了,看某砍下这小子的人头。” 此时相距不过七八丈,伍亮能看清走舸上只有十来个人,船头之人持弓。 伍亮手持铁斧暗中戒备,只要能挡下对方的箭,麾下的胆气自然再壮。 杨安玄看见贼船头那个壮汉不闪不避地站着,应该是贼人的首领了。 从箭囊中抽出三只箭,嘴中咬住两只,弯弓一箭射去。 伍亮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对面船上的一举一动,见对方弯弓射出箭,急忙向左跨步挥斧,行伍的经验给了他潜意识的灵感。 “叮”的一声,斧头斫在箭杆之上,将箭只劈飞,伍亮心中一松,也不过如此。 刚想出声讥讽几句,替儿郎们提振士气,耳边利啸声破空,又一只箭射至。 伍亮下意识地往左偏去,头竭力向左歪,感觉劲风从耳边掠过,发丝都被劲气扬起。 连珠箭,念头一闪而过,这箭术在军中亦是高手,绝不是余宜这等巡江所衙门的捕手能做到的,莫非是北府军水师设了圈套,不妙。 心中闪着念头,伍亮不敢直身站起,而是直接借势朝左侧扑倒。手刚沾到船板,就听到一只响箭从上空再度掠过。 好险,连珠三箭,伍亮可不敢再赌是否有第四箭、第五箭射出,慌不迭地喊道:“是北府水师,撤,快撤。” 麾下喽罗不敢置疑,掉转舵顺流就逃。 有人大声朝后吼道:“大当家下令撤走,是北府军的圈套。” 眼见到嘴的肥肉丢了,施平恨恨地一挥刀,下令道:“撤。” ………… 张鉴颓然地坐在舱中船板上,此时已经顾不上洁净,他靠跟船走海运积了些资本,此次将家财抵押凑了八十万钱从宁海贩运了千匹丝绸前往武昌售卖。若是顺利能得钱一百三四十万,除去开支税赋也能净入三四十万钱。 有了这些钱,便能返家买田安定下来,不用再四处奔走,漂泊了这么多年,终可以在家中陪伴父母妻儿,做个安足的富家翁。 京口是重镇,驻扎着北府军,还有缉贼所,张鉴以为贼人不敢在此猖狂,谁料离京口不过十里居然遇上江贼劫船。 全部身家都押在这船货上,张鉴足足请了二十名护卫,这才与江贼争斗了一个多时辰。 不过挨到现在,二十名护卫死伤大半,带来的箭只早已用完,只等贼人再攻,便守不住了。 缉贼衙门的救援,若是白日还有一丝希望,这黑夜便是北府水军恐怕也不会轻易出动。 挣扎着站起身,推开船窗,望着看下滔滔江水,张鉴苦笑着望了望家的方向,只等贼人上船,自己便一头扎入江中,落个清净。 早知道这般收场,宁愿少挣些钱,也要守着家人落个平安。 “东家,东家”,脚步声沉重,话语中却带着喜意。 张鉴扶住窗棂,转头看向入舱的护卫首领章健,全仗他率领护卫拼死抵御,才拖延到现在,只是最终还是逃不过被劫的命运。 章健笑道:“东家,缉贼衙门来援,江贼退走了。” 张鉴木然的脸上泛起惊喜,呼道:“真的?不是做梦吧。” “真的”,章健满脸喜色地道:“东家不信到外面瞧瞧去,官府的走舸就在右侧。” 张鉴踉跄地抢出舱外,来到右侧船舷,果见一艘两丈多长的走舸,两侧插着火把,船头插着旗帜,借着火光能看清“晋”字。 真是官船,张鉴脚一软,差点摔入江中,幸亏章健手快扶住他。 死里逃生的喜悦涌上心头,张鉴软搭搭坐在船板上,口中念道:“神佛保佑,谢天谢地。” 第一百二十四章规矩初立 亥初,走舸和货船停靠在都水监衙门的码头,刘衷带人在码头上迎接。 “怎么样?杀了多少贼人?”杨安玄脚刚沾地,刘衷便急不可耐地问道。走舸后面跟着商船,不用问是救下来了。 杨安玄笑道:“贼人逃跑了,没打起来。” 一旁的余宜笑道:“杨缉使太谦了,若没有你的神射,贼人焉能望风而逃,能救下这条商船全仗大人神射。” 杨安玄不想多说,刘衷便一把拉过余宜,到旁边细细相询。 那些出战的捕丁神情兴奋,你一言我一语,把杨安玄吹捧上了天。 刘衷听得连连搓掌,他和杨安玄的箭术相差无己,可恨自己喝了酒,要不然今夜也要好好出出风头。 惊魂未定的货主张鉴带了章健过来致谢,杨安玄让他们先回去安歇,救治伤者,有话明日再说。 第二天,应浩得知巡江所成功解救商船,把杨安玄请了去,勉励了几句。 虽然两人的官阶相同,但缉贼使毕竟是都水从事的属官。 杨安玄趁机道:“应从事,巡江所的船只陈旧失修,捕丁人手也不足,光靠这点人恐怕难以胜任巡江之职。” 应浩叹道:“愚亦知人手不足,只是朝庭给的编额有数,捕丁满额只有二十人。” “能否招募些人手?”杨安玄问道。 “钱粮从何而来?”应浩敲着案几,苦着脸道:“朝庭拨付的治河、防洪费用尚且捉襟见肘,哪有钱招募捕手。” 有句话应浩没有说,巡江缉贼其实不过是虚应故事,每日能巡江一次便可,能否抓住江贼,全凭运气。 杨安玄怏怏起身告辞,看来向朝庭要钱粮很难,自己要另想别的办法。 刚进巡江所,书吏许靖笑吟吟地迎来,道:“杨缉使,昨夜获救商船的东主来道谢了。” 官廨,张鉴等杨安玄坐好,跪倒嗑了三个头,诚心诚意地道:“若非杨缉使相救,张某及全船人的性命恐怕不保。” 杨安玄摆摆手道:“巡江是缉贼所应尽之职,不劳言谢。” 张鉴起身示意侍立的章健解下包袱放在杨安玄的案几上,道:“小小心意,还请杨缉使收下。” 包袱皮打开,里面黄灿灿的一堆铜钱(1)。杨安玄正愁没有钱粮,便有人送来,真是瞌睡遇上枕头,十分开心。 商船众人确是自己救下,杨安玄也没有客气,道:“那便多谢张东主。” 闲话几句,张鉴告辞。杨安玄吩咐许靖道:“去将巡江所的人都召来。” 许靖欢声笑应,杨缉使这是要分钱了。功夫不大,六名吏员、十八名捕丁加上刘衷全都来到,将官廨内挤得满满当当。 杨安玄用手指了指案上重新掩好的包袱,道:“这是昨夜被救客商的答谢,愚要分予众人。” 众人眼中发亮,齐齐躬身道:“多谢杨缉使体恤吾等,吾等定竭诚还报。” 示意许靖解开包袱,黄灿灿的铜钱显露出来,千钱一串,居然有五十串。 许靖清点后,欢声道:“是五万钱。”堂下众人压抑的欢呼声响起,五万钱,大伙每人至少也能分到数百钱了。 杨安玄敲敲案几示意众人安静,道:“愚初来乍到,想对今后收到的答谢立个规矩,行与不行,大伙商议着办,尽管直言,无须顾忌。” 略思片刻,杨安玄开口道:“钱分成十股,一股交于应从事处置;一股留在巡江所公账上,临机处置;剩下八股,按战功大小分配,留守之人居末等。还有楫手,既然随吾等出战便需赏赐,便定在末等,与未出战的捕丁同列。” 除了余宜,其他几名吏员脸色一变,许靖看了一眼杨安玄,道:“杨缉使,吾等吏员负责衙中事物,无出战之机,这样分配于吾等不公。” 杨安玄点点头,反问道:“依你之见,该如何分配?” 许靖与另外四名吏员商议了一下,禀道:“杨缉使,吾等认为要比未出战的捕丁高出三成,不知杨缉使意下如何?” 杨安玄没有立刻回答,转而问堂下的捕丁道:“尔等以为如何?” 捕丁们虽有不满,但不敢得罪吏员,点头同意。 杨安玄示意许靖拟出条律后念了一遍,问了几声见众人并不反对,道:“规矩既然立下,诸位当一体遵照执行,若有违背,众人齐责之。” 五万钱,五千钱交给都水从事,五千钱存入公中,剩下四万钱论功行赏,论功由出战之人公议。 昨夜出战,首功杨安玄毋庸置疑,杨安玄得钱五千;次功给了余宜,得钱三千,九名捕手各得二千。未出战的缉贼副使刘衷、九名捕手、五名吏员和十二名楫手分剩下的一万四千钱。 刘衷和五名吏员各算一点三,而九名捕手和楫手各占一,有书吏算出,刘衷及吏员得钱六百三十二,而未出战的捕手和楫手得钱四百八十六。 现场分钱,气氛热烈,余宜和出战的捕手喜气洋洋,这些钱足抵他们数月甚至半年辛劳了。 平日就算向客商索要,也不过几百钱,分下来每人不过数十钱甚至几钱,哪有这次来得痛快。 那些未出战的捕手着实眼红,出战与未出战的区别相差五倍。 昨夜之战他们听同僚说起,就是杨缉使射了几箭,贼人便退走了,这样的好事哪里找,下次有这样的机会当踊跃向前。 几名吏员脸色有些阴晴不定,往日有了赏钱都是他们拿大头,这回居然只比未出战的捕丁高三成,着实有些不甘。 对分给自己的五千钱杨安玄没有推让,规矩定下便是自己也要遵守,至于得钱后如何用那是另一回事。 几百钱刘衷也没有放在心上,他习武多年还从未真上过战场,与杨安玄在南篱门外逢贼还是第一次与人真交手。 平日与杨安玄没少切磋箭术,见杨安玄箭退江贼,不免兴致高涨,刘衷笑问道:“今日尚未巡江,愚亲自率队,你们谁愿前往。” 从者如云,杨安玄微笑不语,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烧得大伙坐不住了。 ………… 应浩见到杨安玄交来的五千钱,问明缘由后笑道:“杨缉使大材,方到巡江所就得到一笔外财,巡江所在杨缉使的执掌下定能蒸蒸日上。本官会行文刺史府,为安玄你请功。” 待杨安玄起身离开,应浩笑吟吟地看着案上摆放的铜钱,盘算着该如何开支。 书吏李思闪身进屋,盯着案上的铜钱看了几眼,轻声道:“应从事,卑职从巡江所打听到,此次被杨缉使所救的客商奉了五万钱的孝敬。” “什么,五万钱,这么多?”应浩情不自禁地伸手捋须,是自己大半年的薪俸了。 李思熟知应浩的动作,知道应从事动了心,笑道:“听说杨缉使立了规矩,以后得了这样的孝敬一成给衙门,一成为公用,其余的按功行赏。余捕头这次分到三千钱,笑得合不拢嘴了。” 应浩眼中的金光消退,平静地道:“这是巡江所众人以命挣来的,能给衙门一成已属不错,至于其他的钱如何分配,自由杨缉使说了算。” 李思一愣,他知道应浩贪财,若能借他之手从巡江所咬一块肥肉下来,自己也多少能分到点好处,怎么这次应从事转了性子。 指了指案上的铜钱,应浩道:“这些钱不用入公账,放在衙门的私账上,本官另有用途。” 李思应声“是”,入了私账便等同进了这位应从事的口袋,旁人休想用到一钱。 看着李思抱着铜钱出去,应浩冷笑一声,鼠目寸光之辈,这些书吏看到巡江所得了好处,想蹿导自己从中分润,也不看看他们想从谁的手中夺利。 杨安玄,弘农杨家,十八岁的东宫侍读,会稽王赏识的才俊,前程可期,便是自己也不敢与他争利。 能给自己送来一成,杨安玄算是给了自己面子,便是一钱不给,明面上自己又能做什么? 端起茶水饮了一口,应浩打定主意,这位杨缉使在都水衙门一天,自己便要与之和睦相处一天,便有些退让也认了。 ………… 午时,刘衷一脸扫兴地进了衙门,在江上吹了一个多时辰的风,一个贼人也没看到。 也不是毫无收获,走舸在江上巡逻,算是护送了往来的商船,有几艘船送来了共二百来钱的茶水费,刘衷交给麾下自去分配。 杨安玄见刘衷垂头丧气地坐在席上,笑着安慰道:“刘兄,江贼总会出现,何必争一朝一夕。” 刘衷鼓起眼睛道:“安玄你说的轻巧,要是换了你是愚,说不定更急。” 平日相谈中,杨安玄从刘衷的话语中了解到,东平刘家像弘农杨家一样败落了。 杨家仗着底蕴深厚尚能支撑,东平刘家却自其先祖故轻骑将军、雍州刺史刘卞逝后大不如前,要不是还有些军中故旧帮附,恐怕连五品官的行列都没人了。 身为嫡枝长子,刘衷自小便被族人寄以厚望,他苦练武艺就想着有一天能重振家声。身为缉贼副使,能抓获江上水贼,是立功的途径,刘衷想凭此得以晋升。 杨安玄沉声道:“刘兄莫急,有立功的机会愚绝不会忘记你。” 刘衷感激地道:“安玄,江上巡逻之事你放心交给愚,晚些时候愚再巡江一次,不信遇不上江贼。” 第一百二十五章横生枝节 申正一刻散衙,杨安玄回了住处,意外地看到了张锋。 来京口前杨安玄有过安排,六名护卫留下两人在建康家中,另外四名护卫与张锋母子、丁勉一家四口搭乘客船来京口。 京口方面由徐旋代为安置,杨安玄嘱咐过张锋,等面馆开张后再来寻他不迟。杨安玄来京口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三天,张锋怎么就寻来了。 “公子,阿娘(1)说有徐叔照看用不着仆,怕公子身边没人伺候,催仆赶紧过来。仆到府衙打听到公子来了依河镇上,便骑马来了,顺便把公子的马和兵器也带了来。” 看着张锋脸上的笑容,杨安玄心中升起暖意,伸手拍拍张锋的肩膀,笑道:“饿了吧,到镇上吃饭去。” 刘衷又带了走舸巡江去了,杨安玄估计他至少要到酉正后才会回来,懒得等他。 张锋嬉嬉笑着,露出嘴角的小虎牙。 夕阳中的依河镇是最为热闹的时候,港口船帆林立,等待进港歇息;牛车连成长串,趁着太阳未下山之前装船卸货,吆喝声和号子声沸反盈天;街道旁有渔夫将鱼获铺在树枝之上,住店的、吃饭的、送菜的脚步匆匆;有人往城里赶,有人从城中出来,将街道交织成浮世图。 江水耀金,岸边的芦苇在风中摇曳,眼前的景致让杨安玄感到融融暖意,便连不远处那招摇的“麵”字旗也感到顺眼、亲切。 张锋瞧着红旗满心不悦地嘟囔道:“公子你也不想个法子,如今这仿冒的面馆比自家的都要多了。” 公子要在京口开两家面馆,让娘亲前来主持,张锋既高兴又感激。私心里巴不得娘在京口的面馆做得最好,甚至超过干娘,而且娘也来了京口,自己有空便能回家看娘了。 昨天的那家望江楼,这家的鱼脍做的不错,鲜嫩可口,腥味极淡,与腌好的蒜头、姜丝等物相配,别有一番风味,杨安玄准备带张锋尝尝鲜。 做生意的人眼尖,孙掌柜看到杨安玄踏入楼内,立即笑着迎上前,躬身道:“杨缉使,楼上雅间请。” 昨天缉贼衙门在酒楼饮宴,付钱的就是这位杨缉使,结账时还剩余二千多钱存在账上。 一顿饭吃近两万钱的豪客不多,何况这位还是都水监的缉贼使,小心交好有益无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楼下大堂西侧坐着三个客人,听到杨缉使三个字,纷纷朝正在上楼的杨安玄望来。 伍亮举着酒杯,以杯遮脸,目光看向杨安玄,一袭白锦衫,头上缚丝带,看身姿步伐年纪不大,身边跟着个半大小子,看样子是亲随。 昨夜被官船迫退,麾下一死一伤,伍亮憋了一肚子气,一早他便带了两名亲随乔装成客商,来到依河镇上打听消息。 到了未时,颜青从都水监衙门探得了消息,赶紧回来禀报伍亮。 “大当家,昨夜解救商船的并不是北府军的战舰,是咱们的老对头,巡江所的走舸。” 伍亮有些不信,道:“颜青,你可问清楚了,缉贼衙门何时来了射箭的高手?” 颜青摸着光头,道:“大当家,前两天缉贼衙门来了正副使,说是刺史府派来的。正使杨安玄,副使叫刘衷,小的刚才看到巡江所的走舸又下水巡江去了,带队的就是那个姓刘的副使。” 巡江所的惯例,一天巡江一次,刘衷心急立功,变成一天巡两次了。 伍亮又羞又恼,若知昨夜只是巡江所的捕丁,自己拼着伤亡几名兄弟,也要杀人夺船。 眼中凶光一闪,伍亮吩咐颜青、许宏道:“你们两人回去后嘴巴严实点,不要胡乱说。” 两人皆是他的亲信,知晓他的心意,许宏笑道:“大哥放心,仆等只说缉贼衙门来了两个官,急着立功一天巡两次江。” 伍亮站起身道:“吃饭去,然后回家,想法子再做上一票,压压巡江所的威风。” 说来也巧,伍亮等人也选中望江楼吃饭,与杨安玄碰上。 颜青看见大当家眼中凶光,压低声音道::“大当家,可是想掳了这小子回去,让官府拿钱赎人。” 伍亮正有此意,冲许宏道:“去问清楚了,再动手不迟。” 不一会,许宏从伙计的嘴中探知,刚才上楼的正是巡江所的杨缉使。 颜青提到巡江所两次巡江皆是副使刘衷带队,伍亮估计昨夜遇到的射手是刘衷,而酒楼里的那位正使,还没有戴冠,应该是士家子弟前来混资历和功劳的。 “走”,伍亮带着两人出了酒楼,往都水监的方向来回走了几遍,选中了集镇前往都水监的中间的一片小树林下手。 这里相对人少,离都水监的衙门还有里许,得手之后容易脱逃。 伍亮吩咐颜青将带来的船摇到附近停泊,派许宏在酒楼前蹲守。 酉正时分,许宏奔了回来,示意杨安玄已经出了酒楼。 天色已暗,街道两旁挂起了灯笼,照亮夯土街面。街道上仍旧热闹,镇外却变得冷清,灯光在镇口处渐渐溶入黑暗,将镇子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走出镇来,张锋手上提着食盒,是给刘衷带的晚餐。 杨安玄心情愉悦,人间烟火味,唤醒迷失心,享受了一顿美味,心情也变得开朗,头顶呼啸着的风听在耳中也如交响乐般激情汹涌。 灵觉不自主地发散开来,林中传来压抑的呼吸声,杨安玄心中一动,莫非有人打劫。 轻轻地咳了一声,脚尖朝树林方向轻踢了一下,张锋立时会意。 从树林前经过,伍亮等人没有急着跳出,而是等杨安玄两人走出丈许,伍亮才举手示意,带着颜青、许宏悄然朝两人摸去。 张锋听到身后动静,猛然转身,看向数步外的贼人。 杨安玄原本想等贼人近了再动手,见张锋转身只得也随之转身。 伍亮见已暴露,厉喝一声,“上,快点。” 许宏扑向张锋,颜青提着短斧直奔杨安玄,口中喝道:“打劫。” 颜青的光头颇具喜感,杨安玄脑海中闪过范伟拿着铁斧打劫的片段,那时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妻子笑得萎在沙发上,女儿抱着自己怀中,看着母亲“格格”直笑。 “哈哈哈哈”,杨安玄突然纵声长笑起来。 颜青莫明其妙,这小子吓傻了吧,手中斧头朝杨安玄的额头敲去。 笑声不减,杨安玄身形一晃,有如鬼魅般闪到颜青身侧,伸手轻轻一捏颜青的脖子,颜青感觉脖子像被皮索勒紧,无法呼吸。 杨安玄笑着抖手,颜青如同被抖散骨头的蛇一般软塌塌地瘫在地上。 许宏有如巨熊般压向张锋,张锋缩身下蹲,用手中提着的四方食盒的尖角猛撞向许宏的小腹。 许宏伸出的双手抓到了空处,紧接着小腹有如被利刃刺中,忙捂着肚子踉跄后退。 张锋将食盒放在地上,脚尖点地,身形前蹿,双手握拳,重重地擂向许宏的胸口。 许宏没料到张锋的身手如此敏捷,仓促间胡乱地用双手在胸前划拉抵挡。 张锋如同猿猴灵活,缩回左拳,右拳砸在许宏的胳膊上,许宏感觉力量不大,往外一鼓劲,想把张锋给震开。 哪料张锋侧身屈肘,肘尖狠狠地顶向许宏的腰肋。 在建康时张锋随杨怀练了大半年的武艺,杨安玄每日卯时起来练功时他也跟着,杨安玄便将军体拳教给了他。 杨怀见识过后,称这套拳路十分有用,融会贯通之后妙用无穷。 张锋早晚苦练,来京口前杨怀考察他的武夫颇为满意,说他已能与壮汉相较。 张锋个头较矮,肘尖落在许宏的腰上,许宏感觉被锥子扎在腰间,引得小腹猛烈抽搐,张口嘴,腹中的吃食喷了出来。 伍亮有意落后半步,想趁杨安玄应付颜青时从旁侧进击,哪料一晃眼的功夫,自己的两个手下便倒在地上。 不好,自己走眼了。伍亮当机立断,转身便往小树林逃去。 杨安玄止住笑声,伸手拭去眼角的泪水,仍感到心中隐痛,原本的好心情被这几个毛贼破坏得干干净净。 伍亮逃出二丈远,离小树林仅有一步之遥,却听到身后恶风呼啸,紧接着后心被重物砸中,伍亮向前扑倒,人事不知。 三名贼人全都放倒,张锋犹自沉醉在亲手放倒一名贼人的喜悦中,杨叔说得没错,自己能打赢大人了。 杨安玄让张锋前去巡江所叫人,恰巧刘衷巡江回来,听到有人暗袭杨安玄,忙带了人前来帮忙。 回到巡江所,杨安玄看着昏迷中的伍亮有些眼熟,猛然想起昨夜大江之上那个劫匪头目来。 相隔数丈远,看不太清面目,不过身材差不多,最为醒目的特点便是一蓬大胡子。 一旁,颜青和许宏两人大声求饶,主动招认三人是北边逃难的流民,想打劫财物逃往南方。 杨安玄微微冷笑,不打自招恐怕有隐情,自己何妨诈上一诈。 “刘兄,将这三人绑在三处。” 刘衷带人把颜青绑在左厢,许宏则捆在右厢,昏迷不醒的伍亮被提到大堂绑在柱上。 杨安玄对着刘衷低语几句,刘衷惊喜地瞪大眼睛,道:“安玄,当真?这小子是昨夜劫船的贼首?” “不妨按愚所说,问上一问。” 第一百二十六章火焚沙洲 凄厉地惨叫声从右厢传出,听在颜青的耳中不寒而粟。 “说不说?”厉喝声传出,“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剁下来。” “啊,饶命啊”,许宏的惨叫有如鬼嚎,都不听出人音了。 颜青惊恐地想起数年前一名喽罗在抢劫时被剁掉了手指,痛得在地上打滚。 忍不住全身哆嗦起来,颜青知道问完了许宏便轮到自己了。 那个大声再度传出,“江贼?是谁的手下?有多少人,巢穴在哪?” 颜青一惊,许宏这小子招了,这如何是好,等下问自己该怎样说? “不肯说,嘿嘿,来人,把他的左眼挖出来。” 尖嚎声刺耳,响到一半嘎然而止,颜青觉得下体一热,吓尿了。 脚步声逐渐走近,颜青抖成一团,要不是绑在柱上,估计早瘫在地上。 刘衷走进屋内,看到地上的尿渍,不屑地笑道:“胆小鬼。你是老实招认还是想学那小子剁手挖眼?” 颜青眼一翻,晕死过去了。 冷水泼头,颜青幽幽醒来,那张让他惊恐的脸凑近,笑道:“别急,天寒地冻,愚让人生了炭火,咱们烤肉吃。” 炭火显着红光,刘衷用铁筷夹起一枚火红的木炭,伸到颜青面前。 炙感扑面而来,颜青尽力地往后缩着头,刘衷道:“说说吧,昨晚是不是你们劫的商船?” “啊”,颜青刚想摇头,立时想到若不是许宏那小子招了,官人哪里会知道劫船的事。 惊恐地看着凑近的炭火,好汉不吃眼前亏,颜青忙喊道:“是,是。” 刘衷将炭火放到嘴边吹了吹,火星弹落到颜青的脸上,吓得他一抖。 “说说,你是什么时候入伙的,都抢了多少商船?”刘衷把火炭塞回炭盆,道:“你要是说的跟那小子不一样,先是剁手指,然后便挖眼。” 颜青脑中闪过许宏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样子,慌乱地道:“官爷,仆是三年前入伙的,没劫过几次船。” 刘衷心中暗喜,总算橇开了贼人的嘴,看来安玄猜测的不错。 方才拷打许宏只是演戏,起初是许宏的声音,后来堵住了许宏的嘴,是书吏许靖在表演。 “昨夜劫船是怎么回事?”刘衷问道。 颜青刚一犹豫,刘衷从盆中拿起铁筷,尖端便煨得通红。 刘衷狞笑道:“要不要愚在你身上插个孔?” “不要啊,官爷饶命啊,仆说就是。”颜青顾不上其他,一五一十地把劫船的经过说了一遍。 刘衷冷不丁地问道:“你们字号是什么?” 颜青此时已经失去了分辨能力,脱口道:“逐水雁。” 刘衷与身旁的余宜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光看出喜色,逐水雁是江上有名的水贼,能抓住逐水雁的头领那是大功一件。 “那个大胡子是你们的大当家吧,叫什么名字?”余宜逼问道。 颜青面如死灰,连大当家的身份都泄露了,许宏真该死。 他为求活命说了实话,自己只能跟着交待,颜青有气无力地道:“叫伍亮。” ………… 凉水泼头,伍亮从昏迷中醒来,感觉后心钻痛,喉头发痒,忍不住张口喷出一口淤血。 模糊的视线聚拢,分辨出自己被绑在大堂的柱上,几张脸兴奋地看着自己。 目光逡巡,伍亮看到那个杨缉使端坐在堂上饮茶,那个小亲随站在他身旁,笑嬉嬉地看着自己。 竭力扭动身子,伍亮找寻颜青和许宏的身影。 身前的男子将水瓢递给书吏,笑道:“伍当家,醒了。” 伍亮心中一沉,他原想乔扮成流民盗贼,让官府打几板子、罚做苦役寻机逃走就是,伍当家三个字一出,便知已无侥幸。 是颜青、许宏出卖了自己,伍亮心中凉透,枉自己视这两人为亲信,说好万一被擒便咬定是从北边来的流民,结果这两人居然出卖了自己。 看到伍亮脸色灰白,刘衷心中狂喜,真是逐水雁的头领伍亮。 伍亮心知必死,任凭刘衷如何喝问都低头不语。 刘衷怒道:“拿火盆来,待愚在这厮身上戳几个窟窿,看看他是否还嘴硬。” 烧红的铁筷毫不留情地戳在伍亮的大腿上,伴随着“滋滋”的响起,焦臭味顿时弥散在大堂中。 伍亮发出一声惨嚎,死死地咬住嘴唇,豆大的汗珠滚落,却不再发声。 杨安玄站起身来到伍亮身前,制止了刘衷再度施暴,道:“伍亮,你做恶多端,难逃一死,若能招出党羽和藏身之地,可以让你死个痛快。若你能戴罪立功,助官府剿灭其他江贼,或许能法外开恩,饶你不死。” “呸”,伍亮向杨安玄吐出一口血沫,白锦衫上开了朵血花。 杨安玄懒得跟将死之人计较,伸手一捏伍亮的脖子,劲气一吐,伍亮头一歪,晕了过去。 “把这小子放在地上,弄点什么血来,泼到他身上。”杨安玄吩咐道。 刘衷会意,功夫不大,一盆鸡鸭血倒在伍亮身上、脸上,再把腿上的烫伤显露,看上去伍亮如同身亡。 在杨安玄的示意下,许靖再次尖声惨叫起来,惨叫声越来越轻,最终没了声息。 “先把颜青提来。”杨安玄吩咐道。 颜青被推搡着进入大堂,首先闻到一股焦臭味,然后看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伍亮。 老大死了?兔死狐悲,分不清是难过还是害怕,颜青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哭出声来。 杨安玄冷声道:“别嚎了,你还算老实,若能将功赎罪,不会要你的命。” 颜青来了精神,爬到杨安玄脚下,扬起脸道:“仆愿立功,饶仆性命啊。” “余捕头,你将他带到别屋,问问有多少人,藏身何处……”杨安玄对余宜道。 等余宜押着颜青离开,杨安玄又让人把许宏押了进来,劈头盖脸地道:“许宏,颜青什么招了,你想活命就老实交待吧。” 官人知道自己的姓名,看来颜青确实招了。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伍亮,许宏长叹一声道:“仆愿招。” 半个时辰后,颜青和许宏的供认书放到了杨安玄的案上。 杨安玄看过后道:“应该不假。此刻逐水雁的大部分贼人藏身在扬中的沙洲(1)上,贼人有三十多人,刘兄可愿一搏?” 刘衷磨拳擦掌,笑道:“富贵险中求,安玄不说愚也要赌一赌。” 余宜有些担心地道:“杨缉使、刘副使,贼人人多,而且熟悉地形,咱们是不是向北府军求援。” 杨安玄道:“夜长梦多,若向北府军求援,至少要到明日午时之后了,贼人见伍亮一夜未归,恐怕生变。” 略一思忖,杨安玄吩咐道:“除了走舸外,再派一艘渔船相随,渔船之上装芦苇干些,灌上油,铺硫黄、焰硝等引火之物。” 刘衷一惊,道:“安玄,你要纵火?” “不错,贼人隐藏在沙洲之上,遍布芦苇,难以查探。”杨安玄道:“敌众我寡,兼之敌暗我明,若是正面交锋就算能取胜也会伤亡不少弟兄。” “愚方才问过余捕头,得知沙洲附近没有人烟,眼下刮北风,正合纵火。” 刘衷脑海中浮现火光冲天的情景,贼人躲在沙洲之上怕无人能逃脱。 子时初,巡江所的走舸和火船顺流而下,在颜青和许宏的指引下朝扬中驶去。 不到一个时辰,便见北岸黑乎乎的一片沙洲,余宜地形熟悉,提醒杨安玄道:“杨缉使,前面便是扬中的沙洲了。” 许宏两人一个绑在船头一个绑在船尾,颜青绑在走舸船头的旗杆之下。 刘衷踢了踢了他一腿,道:“瞪大眼睛瞧仔细了,能不能活命就看你说的地点对不对?” 杨安玄吩咐楫夫放缓速度,并让人放开颜青,温声道:“本官说话算数,你若能戴罪立功,保管既往不究。” 事到如今,颜青顾不上一道饮酒作乐的兄弟们了,万事以保全自己的性命为上。 “杨缉使,应该就是这里了。”颜青指着一处黑影道:“仆记得这里的几棵水杉是标记。” 杨安玄问道:“有什么暗号?” “三声夜枭叫,回两声黄鹂。” 第一声枭叫响起,船尾的许宏突然放声吼道:“官军来了,快逃。” 夜深人静,吼声传出老远,芦苇丛中的宿鸟惊得拍翅四窜。 刘衷恨恨地一跺脚,骂道:“老子杀了这小子。” 蠢货,杨安玄心中暗笑,他不塞住颜青、许宏的嘴巴,便有意让两人喊叫,打草惊蛇。 颜青指出贼人藏身此地,许宏的喊叫几乎是确认了。 “放火。”跑,能跑到哪里去,跑得过火吗? 火船燃起,被竹篙撑向岸边。火借风势,熊熊燃起,转瞬之间便将芦苇点燃。 狂风扬起火花,片刻功夫整个沙洲便成为了火场,灼热感传至数十丈外的走舸之上。 数十丈外的一处凹地,逐水雁二当家施平带着三十六人便躲在此处。 许宏的喊声起时贼人惊起,施平示意众人莫作声,仔细倾听动静。 “哔哔叭叭”的声响传来,是火。众人大惊失色,拔腿朝远处拼命逃去。 人哪逃得过火势,呼吸之间火便赶上,将人点成一根根燃着的火炬。 廖柏看到火起,眼中闪过绝望,看着同伴起身逃窜,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向北拜了拜,从容坐下。 一如当年在村中私学任教,拜过夫子像后朝向众蒙童,那个坐在最前的是他的儿子。 火,战火,胡骑南下将家园化为灰烬,全家只剩下自己一人,成了孤魂野鬼,在世间胡乱活着。 火席卷过来,头上的帻巾燃着,廖柏平静地闭上眼,看见火光中妻儿欢笑的脸。 施平奔出十余丈远,感觉到身后炙热,衣袖燃着。 逃不了了,施平狂笑着转身,打十四年前南逃以来刀便从未离身。乱世搏命,唯信得过手中刀,一次次助自己死里逃生。 施平转身朝着飞腾的火龙挥刀砍去,怒骂道:“贼老天,去死吧。” 杨安玄站在船头,静静地看着冲天的火光。风扬起灰烬像雪花般四散飘落,轻轻地落在船头、身上。 诸人无语,静静地看着大火,欢笑、期待、挣扎、痛苦都在火光中化成了虚无。 第一百二十七章宿命初会 沙洲火起,沿江的烽火楼立刻燃起火焰示警,烽火相传,很快报到了广陵将军府。 北府军五万,分驻在大江南北的京口、广陵、彭城等地,广陵一万五千驻军的统帅是冠军将军孙无终。 虽是丑时,但烽火急报谁也不敢有丝毫耽误,有兵丁急奔入值守的官廨,将烽火急报呈给当值的司马刘裕。 刘裕看了一眼呈报,道:“子末火起,白日并无示警,愚估计是江贼宿在沙洲不小心引发大火,且等天亮让陈校尉带些弟兄前去查看。” 等兵丁退下,刘裕拿起呈报再细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猜测的没错,便将呈报丢在一旁,重拿起《吴子兵法》,手捋短须凑在灯光下观看。 卯时,天边鱼肚白,刘裕伸了伸懒腰,拿起放在席畔的腰刀,举步走出官廨,来到外面的广场上活动手腿。 广场上已有十数人在舞刀弄枪了,看了刘裕热情地打着招呼。“刘司马早啊”、“德舆,咱俩过过手”、“刘兄,昨晚值守啊”…… 刘裕一个不漏地笑着回应,找到空处抽刀舞动,他身材高大,孔武有力,腰刀在手中发出烈烈刀风,扫得地上尘土飞扬。 他是汉高祖刘邦弟楚元王刘交二十二世孙,永嘉南渡时随同过江,门第早降为江左寒门。家贫落魄到靠砍柴、种地、打渔和卖草鞋为生。 因赌博樗蒲倾家荡产,遭乡里轻鄙,被债主刁逵绑在树上责打,幸亏王导之孙王谧相救。王谧对他十分赏识,称刘裕当为一代英雄。 于是,刘裕投军入北府,十余年前历经大小战十余场,因骁勇善战积功升为冠军将军府司马。 晋律规定,有资格开府的将军,府置司马一人,位次于将军,掌本府军事,刘裕便是冠军将军孙无终帐下司马。 天光渐亮,来广场上练武的人越来越多,有些施展不开了。 刘裕收了刀,看到身旁不远处的陈昭,招呼道:“陈昭,昨夜烽火楼报警,扬中沙洲起火,你带人过去看看。” 陈昭收住剑,不以为然地道:“刘司马,八成是江贼不小心引发了火,昨夜风大,估计早烧死了。” 刘裕笑道:“烽火示警,不能不去查验。陈兄弟,左右哥哥无事,陪你一起去。” 陈昭不好意思地笑道:“怎敢劳动刘司马,愚这就带队轻骑去瞧瞧。” “骑骑马,就当练骑射了,愚换身衣服就走。” 一刻钟后,五十轻骑出广陵城西门,奔扬中沙洲而去。 ………… 大火在卯时熄灭,放眼一片焦黑,风扬起的黑灰铺满船板,被踩出难看的黑迹。 北风呼啸,时不时还刮着一两处小火苗,很快地化成青烟消散。 走舸小心地靠到沙洲停泊,还能感受到火场的余温。杨安玄吩咐道:“大伙上岸搜寻,背着点风,小心死灰复燃。” 众人排开,向前搜寻。寻出二十余丈,最先看到一个盘坐在地、烧得如同黑炭团般的人形。 一个时辰后,三十七具尸体集中到了一起,不少人看到火焚后的惨状忍不住呕吐。 杨安玄心中暗自叹息,这三十多人虽然都是江贼,肯定有不少罪不至死,只是大火无情,天地亦无情,自己只能顺天行事。 刘衷沉浸在立功的兴奋,道:“安玄,咱们初到任便将逐水雁铲灭,立了大功。” 余宜强忍腹中翻滚,笑道:“说来惭愧,仆在缉贼使抓拿江贼七年,不及杨缉使两日之功。” 杨安玄道:“将贼人尸体搬上走舸,回到京口,愚会向王刺史行文替各位请功。” 众人抬着贼人尸体上船,颜青闭目不敢看,许宏则放声痛苦,眼中流血。 突然,马蹄声传来,众人惊疑张望。 杨安玄立即下令道:“先不用管那些尸体,赶紧上船。” 数十骑踩着滚滚黑尘急驰到江边,刘裕看到离岸数丈远的走舸,随即看清船头插着的“晋”字旗。 是自家人,不知昨夜那场大火是怎么回事。 刘裕勒马,对着走舸上纵声喊道:“冠军将军帐下司马刘裕有礼了,敢问对面船上的兄弟是哪里的?” 听到刘裕的名字,杨安玄忍不住轻颤了一下,目光如箭射向说话之人。 天光已大亮,杨安玄看得清楚,刘裕头戴武弁冠,面如黑铁,虎目短须,身披皮甲,英武不凡。心中暗赞了声,不愧为“气吞万里如虎”的人物,真英雄也。 刘衷以为杨安玄不知道刘裕的名姓,轻声介绍道:“这位刘司马是个人物,作战骁勇,为人豪爽,军中颇有人缘,愚曾随父亲见过他一面。” 杨安玄心中生出豪情,与此等人物相争,方显英雄本色,纵声应道:“都水监缉贼使杨安玄,见过刘司马。” 说着,站在船上遥遥揖礼。 刘裕跳下马来,拱手还礼道:“莫非是弘农杨家,发明杨家犁的杨安玄?请近前来见礼。” 杨安玄下令走舸靠岸,率先跳下船与刘裕相见。 刘裕身材魁梧,披甲之后更是威风凛凛,杨安玄站在身边矮了半头,身形也显得单薄。 刘裕见杨安玄年未弱冠,剑眉星目一团英气,心生好感,笑道:“听闻杨兄弟在京城做东宫侍读,什么时候来到京口做了缉贼使。” 刘衷跳下船也近前见礼,道:“小侄刘衷见过刘司马。” 刘裕双手扶住刘衷,笑道:“衷侄不是在太学读书吗,莫非也来了缉贼所?令尊可好?” 寒喧几句,刘裕问起火起缘由,得知昨夜杨安玄等人纵火烧死江贼逐水雁三十七人,连贼首伍亮也被生擒,连声赞道:“逐水雁为祸已有十余年,军中数次搜捕都被他逃脱,不料折在杨兄弟手中。英雄出少年,可敬可畏。” ………… 朝晖染红天际,走舸返转京口。 船上诸人兴高采烈,刘衷与众人一起憧憬着朝庭的赏赐。 杨安玄以调息的名义独自站在船尾,看着冉冉升起的朝阳,脑中却满是刘裕,这是宿命之敌见面吗? 知道自己来到东晋,杨安玄不止一次地想像过与刘裕见面的场景,杀声震天的沙场、刀光剑影的朝堂、灯红酒绿的妓楼都曾想过,没想到会在大火焚过的沙洲上意外相逢。 相识不过半刻钟,杨安玄便发现刘裕豪爽大气,从容自信,感染力极强,从随行的轻骑望向他的眼光中可以看出尊崇之色,想来在军中声望极高。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位出身寒门的北府将领凭借着手中刀,硬生生地打下宋王朝。时势造英雄,能在众多英雄中脱颖而出的方是英雄中的英雄。 抬头望向朝阳,听着江水涛声,杨安玄自信地轻语道:“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沙洲十余里处的小村,刘裕等人在村头小店喝着粟米粥等着蒸饼出笼。 陈昭见刘裕放下陶碗,望着店外有些出神,笑道:“刘兄,还在想那个杨安玄啊。” 刘裕沉吟道:“你有没有感觉此子给人超出年岁的稳重感,没有世家子弟那样浮躁傲慢。” 热气腾腾的蒸饼出笼,有军士夹了四个呈过来。刘裕站起身看了一眼,三层蒸笼每层不过二十来个,一人只能分到一个多点。 “掌柜的,继续蒸,有什么菜食且端上来,愚少不了你的钱。”刘裕吩咐道。 店掌柜有些胆怯地道:“店里的磨面都用完了,实在是做不出来。” 刘裕从腰间解下玉佩,笑着递给店掌柜道:“莫怕,出来匆忙没带钱,这块玉佩先押在这里,两天之内愚会派人拿钱赎取。” 店掌柜不敢伸手,刘裕将玉佩塞进他手中,笑道:“你到村里收集些禽蛋,煮了散给大家,务必让大伙都吃饱。” 兵士们欢呼一声,有蒸饼、禽蛋、咸菜对他们来说已是难得的美餐。 刘裕重回树墩坐好,小村不可能像酒店那样,平板拼接一下便是案几,十几个树墩便是坐席,多数兵丁席地而坐,咬着蒸饼吃得香甜。 陈昭咬了一口蒸饼,感叹道:“八月愚到堂邑,在一家面馆吃到了什么肉包子和馒头,那真叫一个松软美味,愚一口气吃了五个大肉包。” 旁边有个什长笑道:“愚在建康也吃过阳春面,确实好吃,可惜愚去晚了没买到肉包。那面馆着实奇怪,一天只卖一百个包子,卖完就不做了。” “仆也听人说过,还有什么辣油面……” 刘裕大口地咬着蒸饼,笑吟吟地听着麾下议论,脑中却在琢磨着缉贼使杨安玄,得知贼人隐在沙洲,当机立断夜袭,敌暗我明利用地势,纵火焚洲毫不犹豫,此子颇有谋略,行事果断,弘农杨家名不虚传。 ………… 走舸回到都水衙门的码头,杨安玄下令将那些烧死的江贼尸体摆放在码头上展示,过往的行人、客商纷纷前来看热闹,指点着尸体议论纷纷。 衙门已经开始办差,李思急匆匆地走进大堂,对着应浩禀道:“应从事,昨夜缉贼所出动,将江贼逐水雁一网打尽。” 应浩惊得站起身,道:“什么?真的?” 身为都水从事,应浩知道逐水雁是大江上有名的江贼,作恶十余年,手段极其残忍,官府多次清剿都无果。 这位杨缉使才来两天就将逐水雁一网打尽,莫不是杀良冒功,应浩脑中念头闪过,道:“走,看看去。” 缉贼所见到刚洗漱完的杨安玄,应浩笑道:“杨缉使昨夜大展雄威,将逐水雁一网打尽,立下大功一件,可喜可贺。不知战果如何,缉贼所可有伤亡?” 刘衷应道:“活抓三人,烧死三十七人,缉贼所无一伤亡。” 无一伤亡,应浩心中一沉,几乎认定杨安玄等人杀良冒功了。目光瞥向一旁站立的余宜,余宜是老实人,从他脸上应该能看出分晓。 入眼一张兴奋的脸,在阳光下闪着红光,再看那些捕丁个个笑簇颜开,没有丝毫不安之色。 应浩惊疑不定,道:“还请杨缉使详细道来。” 待听完杨安玄的讲述,又亲眼看过伍亮,见到犹自干嚎的许宏和一脸惊恐的颜青,应浩知道是真的扫平逐水雁了。 “杨缉使初到都水监,便立下大功,本官要具文向王刺史为你请功。”应浩兴奋地道。虽然主要的功劳是缉贼所的,但他身为上官,多少能分润点好处。 杨安玄微微一笑,道:“下官奉会稽王之命跟随卢侍郎前来京口学政,照理应该通报卢侍郎一声。” 应浩心中一动,熄了抢功的心思,笑道:“理应如此。” ………… 送走应浩,杨安玄让人把颜青押来。前往刺史府请功要把伍亮三人送去,在这之前杨安玄还想问上一问。 颜青目睹沙漩大火,往日在一起喝酒打闹的弟兄变成一团团焦炭,都分不清是谁,他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见到杨安玄颜青隔老远就跪下,滚爬着向前哀告求饶。 杨安玄心中鄙夷,此贼全然无胆,不过自己正要从他嘴中探知逐水雁的隐秘。 再次重申会向刺史替他求情,颜青稍微镇定了些,开始把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杨安玄。 逐水雁有四十六人,此次抓到及烧死四十人,还有六人去了北地卖货。 颜青交待,他们劫掠来的财物会藏在几处隐秘的小岛一段时间再运往北地出售,小岛的位置在出海口,但只有伍亮和施平知道。 他们每次前往小岛都要蒙住眼睛,听两位头领的口令摇楫,差不多一个半时辰才会到。 一千七百年的时光,足以让沧海变桑田,前世的明珠华亭还在一片鹤唳。大海茫茫,出口海岛屿无数,没有地图估计如同捞针。 再押许宏,许宏对杨安玄的发问充耳不闻,一副只求速死的模样。 最后押进伍亮,杨安玄告诉他逐水雁覆灭之事。 伍亮面如死灰,垂头不语,他自知难逃活命,区别仅在于枭首还是腰斩而已(1)。 杨安玄道:“听闻你有几处秘密岛屿用于隐藏财物,若能供出或能速死。” 伍亮昂起头,怒视杨安玄,道:“狗官,你别做梦了。” “愚听颜青说他常去吴郡,又听你喝醉酒说过有了后,莫不是在吴郡养了外室,给你生了儿子。” 杨安玄的话如同利刃扎进伍亮的心中,伍亮怒吼着朝前扑去。 刘衷和余宜连忙按住他,伍亮眼角眦裂,喉中嘶吼,有如发狂的猛兽。 杨安玄安坐不动,冷冷地道:“说出密岛位置,此事愚只当不知。” 伍亮咬牙咆哮,“老子都死了,要儿子做甚么,贼老天,把人间都灭了吧。” 咆哮化为狂笑,在大堂内回荡,有如鬼啸。 第一百二十八章因功而变 京口府衙的东角,一处原本空闲的院子被整理了出来,成为了判司所,卢壮成了新任的总判司。总判司名义上位仅次于别驾、治中,是府中第四号人物。 各曹(1)判司主持军政、财政、刑法、农田以及户粮诸事务,权责重大,不过诸曹曹官仍向别驾、治中奏事,事后才向卢壮说一声,卢壮实际上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卢壮一行八人,杨安玄、刘衷、王琨、何邵安排了职司,剩下的马胜、赵强、云泽便都被塞进了判司所,四个人干坐着将茶水喝淡。 杨安玄和刘衷连袂前来求见,卢壮没好气地道:“怎么,杨侍读,才两天就在都水监呆不下去了,想回判司所陪本官喝茶吗?” 卢壮阴阳怪气,杨安玄知道他怪责自己几人听从了贺治中的安排,扫了他的面子。 只当不知,杨安玄笑道:“下官在都水监任缉贼使,昨夜将江贼逐水雁扫平,抓获三人,杀死三十七人,生擒贼首伍亮。” 手中的茶杯一抖,热茶溅在手上烫得卢壮一缩,赶紧将茶杯放在案上,瞪大眼睛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杨安玄将写好的呈文奉上,卢壮一目数行地看完,哈哈笑道:“逐水雁在大江横行十余年,京口驻军数万不能剿灭,安玄任缉贼使才三日,就将这伙江贼剿灭,好得很,做得妙。愚会向大王请功。” 杨安玄微笑不语,向大王请功,恐怕是卢壮向司马道子邀功吧,估计自己前去都水监任缉贼使会成为他的有意安排。 一旁的征司郎马胜又羡又酸地道:“杨侍读剿灭江贼,立下战功,也算是替吾等出了口闷气。” 卢壮兴冲冲地起身道:“安玄,你随愚一起将这份战报呈给王刺史,本官很想看看王刺史的脸色。” 刺史大堂内等候了一刻钟,卢壮耐住性子没有拂袖而去,等到小吏传唤,才怒哼一声大摇大摆地上了堂。 王恭等卢壮等人见礼毕,冷声问道:“卢侍郎,在判司所可还习惯,京口不比建康,不周之处还望卢侍郎海涵。” 卢壮皮笑肉不笑地道:“王刺史对吾等的照顾,愚自会写信奏明会稽王,不过今日来见是为了江贼之事。” 王恭一愣,江贼,这是哪跟哪。 疑惑的目光落在卢壮身后的杨安玄身上,想起贺盛禀报杨安玄和刘衷自愿去都水监缉贼衙门任职,莫非与杨安玄有关。 王恭一皱眉,他到建康临丧二十余天,京口积压了一堆公务急需处理,原打算忙过这段再召杨安玄前来叙话。这才几天,就惹出事来了。 有些头痛地从书吏手中接过呈文,展开一看,先喜后疑。 王恭知道逐水雁的名号,这是江上的悍匪,扰乱长江多年,杨安玄才到几天就剿灭了逐水雁。 不动声色地将呈文放到一边,王恭问道:“确定是逐水雁?” 杨安玄躬身道:“确凿无疑,下官还擒获了三名贼人,其中有逐水雁的头领伍亮。” 王恭发话道:“法曹可核对过了。” 法曹参军禀报:“回王刺史,下官已经派人核对过画像,杨缉使押了贼人来,确实是逐水雁江贼。” 王恭点点头,道:“杨安玄初任缉贼使便剿灭江贼逐水雁,大功一件,本官会向尚书省五兵部通报,为你请功。” 杨安玄道:“王刺史,此次剿灭逐水雁实属侥幸。都水监巡江所仅有走舸一艘,吏员六人,捕丁二十,楫手还是临时征用,难以与江贼抗衡。” “下官想请大人准许巡江所增加捕丁至百人,调拨艨艟、走舸各一艘,器械钱粮若干,增强巡江衙门的战力,保障大江之上往来船只的安全。”杨安玄举手再揖道。 身为前将军、青衮刺史,王恭还都督兖、青、冀、幽、并、徐及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北府军归其掌控,手中水师近万人,大小船只超过千只,百余人、两艘小船根本不算什么。 王恭冷声拒绝道:“朝庭有制,都水监吏员八十,卒二十,若本官给巡江所增加人手,岂不乱了朝庭之制。” 王恭满心不悦地看着杨安玄,居功自傲,挟功索要,杨安玄的做法与自己麾下的那些将官一般无二,绝不能助长其气焰,要不然这次是增加人手、索要钱粮,下次说不定就要给他加官进爵了。 卢壮笑道:“为保障江上客船安全,王刺史何妨变通一二,从水师中调拨些人手暂归杨安玄统辖。” 王恭警觉地看向卢壮,莫非是会稽王司马道子的意思。他在京城时就听到有人向会稽王建议裁减外镇的兵权,两艘船百余人事小,但其背后的影响却深远。 想到这里,王恭断然道:“朝庭法制焉能擅改,若事事变通,岂非要乱了套,此事休要再提。” 杨安玄暗叹,王恭身具清望,却不能放眼全局,只顾与司马道子相争,最终起兵反抗,加速了东晋的灭亡。 王恭见杨安玄神情郁郁,道:“有功不能不赏。巡江所剿灭江贼逐水雁,赏钱一万,粟米百石,至于军功,本官上奏请朝庭后再行定夺。” 从大堂出来,刘衷有些心灰意冷,杨安玄劝道:“来日方长,先把王刺史给的赏赐领回去,让弟兄们高兴高兴。” ………… 夜已深,杨安玄孤坐在书房中,想着心事:自己来京口除了暂避王国宝的迫害外,还想着结交京口的英豪,白日见到了刘裕,算是初见成效了。 到巡江所任缉贼使,杨安玄和刘衷一样的想法,借机建功立业。杨安玄想得更深一层,若能以巡江所的名义掌握一只水军,对自己将来的谋划肯定有益。 自己初来便剿灭逐水雁是机缘巧合,同样的好事不可能再重演,而且江贼听说逐水雁被剿,肯定会对巡江所有所提防,看到巡江所的走舸恐怕会远远躲避开。 因此光靠一只走舸跟江上数十伙江贼周旋肯定力有不逮,杨安玄想借机壮大队伍。 原想着王刺史对自己不乏好感,婉言相求先筹集起一只百余人的船队,以后凭借剿灭江贼逐渐壮大,至少能达到练兵的目的。 哪料刚开口试探,便被卢壮这个猪队友拱了一下,让王恭误以为自己想分兵权,戒心大增,此路不通矣。 路穷则变,杨安玄剑眉一跳,既然王恭这条路走不通,自己索性从会稽王身上想想办法,若能以朝庭的名义下旨,王恭也不能不从。 王国宝、赵牙等人因谄媚司马道子而得利,自己也可以走走这条捷径。 所谓正邪,其实不过是站的立场不同,只要自己怀着为民之心,便落个佞臣之名又如何,再说史书从来都是胜利者所书。 再过五天便是会稽王三十三岁寿诞,自己替赵牙写了首祝寿词换来了前往京口的机会,这次寿诞正可做做文章。 司马道子不缺财物,自己只需写封效忠信,顺便写首吹捧诗即可。拍马诗好办,倒是这封效忠信要费些思量。 京口,刺史府后宅。 王恭身为刺史,他的宅院位于府衙的东面,分成二个跨院,妻子和嫡子王愔之及儿媳谢月镜皆随他住在京口。谢月镜,谢重(谢安二兄之孙)之女。 淡月透窗而入,王恭负手望着窗外月色,若有所思。 白日拒绝杨安玄增加船只、人手的要求有些过急了,若能以区区两艘船、百余人的代价抵御长江上的匪患保障船只平安,答应下来又何妨。 杨安玄在京中与自己有过一次密谈,从言谈来看此子心在社稷、忠于朝庭,并非是会稽王的亲信,不知此次会稽王因何让他随卢壮等人一起前来。 伸手轻抚胡须,王恭眉头微微皱起,这样一来杨安玄会不会对自己生出误会。 杨安玄初到巡江所便立下大功,其能力可见一斑,由此也可见杨家族军骁勇之名并非虚得,杨佺期父子兄弟皆是勇将,不能让杨家为会稽王所用。 要制衡会稽王,需合殷仲堪、郗恢等人之力,荆州殷仲堪不通武事,受制于桓家,若是杨佺期能辅佐殷仲堪,既能拉拢杨家,又能抗衡桓玄,还能壮大盟友增强实力,可谓一举三得。 西北角的宅院,卢壮在灯下秉笔疾书,向会稽王汇报来京口后的情况。 “……王刺史心怀不愤,语多怨恨,对愚等冷置一旁,诸多戒备……” 足足写了三页纸,卢壮搁笔读了读,又拾笔写道:“臣知杨安玄、刘衷出身将门,向王刺史建言派两人前往都水监巡江所任缉贼正副使。” “杨、刘两人不负所托,到任三日便剿灭为祸十余年的江上悍贼逐水雁,擒贼首伍亮在内三人,烧死三十七人,立下战功。” “京口一带水寇烦多,臣向王刺史建言,从北府军中暂拨两船百人归巡江所管辖,让杨、刘二人平定贼患。” “王刺史心怀忌惮,生恐分其兵权,断然拒绝……” 侍御史王琨与殿中监何邵合住一个小院,何邵将写好的呈文递给王琨,笑道:“王兄,烦请你看看,有哪里不妥。” 呈文也是写给会稽王的,同样介绍了这段时间在京口受到的冷遇,以及卢壮等人的应对。 王琨看过后笑道:“愚等八人以杨安玄最为亮眼,何兄不妨替他美言几句。此子年未弱冠便身居六品,观其行事胆大心细,对大王也甚为忠心,这样的人物你我皆要仰视啊。” 何邵默不作声地接过呈文,依言将那日杨安玄所说“深恐误了会稽王的交待”的话添上,又将杨安玄剿灭逐水雁的经过详述了一遍。 王恭返还京口,朝堂之上平静了些,不过王珣得了王恭的暗示,再次与王国宝针锋相对。 临湘侯、国子博士车胤频频上书言事,在朝中声望大增。 车胤就事言事,并无偏颇,司马道子奏明天子,升车胤为领军将军,参与政事。车胤的加入,让朝堂重新找回了微妙的平衡。 朝堂安稳下来,耳边少了争吵,司马道子松懈下来,劳烦了一个多月,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赵牙为他谱好了祝寿词,茹千秋等近臣找了些新奇之物,司马道子背着手看着摆放在偏殿中的奇珍异宝,心情十分舒畅。 再过两日的寿诞,自己便在偏殿请这些近臣听曲,大伙热闹一番,也算孤酬劳他们的辛苦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粗浅心思 bqnjk0zzs8iul/vctnirn+zbh6zgk2wrcd4vuvhe1ehxbzpaocfwmmjrvp2lulf82e+yeigxqh8v xi+nga8lwyoafg6tqxdrllyythg3wev7n2pgy+cb81q4l9bb2flovd9kmfyd24sinu0hf7agkbkk vkwxbabe0puwyvn37olx6gfqino7i2em51i8rlpdlyvbqeenbtsjsfpzujx+ktntrdk01c7s4 shkesyb/hm+bfawvbykvsmgct5er6eu+j/fuv4n+wfzqybxgqehnpmv3jybryo67vq1i1pak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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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恭的脸皮抽动了一下,公文是暗贬自己无能,不能抑制江贼,还不如杨安玄到任几天的功劳。 听着贺盛的宣读,杨安玄大喜,一首祝寿诗带来的回报如此之在,出乎他的意料。 首先,巡江所从都水监中独立出来,成为巡江监,成为朝庭五兵部设在京口的衙门,不归青衮刺史王恭统辖。 其次,升官了,成为了伏波将军、巡江从事,而且朝庭从左卫军水师调拨一艘艨艟、两艘走舸归于巡江监名下,并让他募集水军五百,负责建康、京口、江阴数百里水域的安全,这是既升官又给实权了。 对于伏波将军的职务,杨安玄非常喜欢,虽然伏波将军也是杂号将军,但担任过此官的有名将马援、夏侯惇、满宠等人,实在是好兆头。 自己在信中表现出的馅媚、幼稚不成熟,正是自己想呈现给司马道子的东西,暴露自己的缺点,让上位者认为能够掌控,何尝不是一种高超的技巧。 巡江所升为巡江监,连带着刘衷等人也得了封赏:刘衷任校尉之职,缉贼使;余宜迁为缉贼副使,总算成了九品官。另外,朝庭还赏赐粟米千石,奖赏巡江所的大小人等。 王恭懊恼不已,早知道自己就该答应杨安玄的请求,既笼络了他得了臂助,又间接地交好了弘农杨家。 如今会稽王通过朝庭下旨,让杨安玄从自己麾下独立出去,如同在京口扎下根刺,虽然自己不惧,但总是不舒服。 等贺盛宣读完,王恭站起身,一甩衣袖,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刺史府的官员面面相覤,简单地恭贺几句便各自离开。 卢壮等人心情复杂地上前道贺,杨安玄客套几句,约好下次休沐请众人吃酒,便与刘衷回了依河镇。 巡江监内喜气洋洋,余宜笑得合不拢嘴,杨从事才来几天,自己就美梦得偿,从胥吏成为官员了,虽说俸禄没增多少,但这身份不同了。 许靖等书吏也眉开眼笑,主官的官阶升了,相应他们这些书吏也能水涨船高。许靖思忖着自己与杨从事关系不错,指不定能从九品令史升到主事了。 朝庭制度,官衙的佐官多半由主官征召,杨从事可以决定自己的升迁,这段时间可得跟紧了杨从事,莫让旁人抢了自己的好处。 普通捕丁不望升官,但看着拉到牛车拉来的粟米个个开心,按杨从事定下的规矩,每人至少能分到二十石。自打杨缉使来后,巡江所的福利让整个都水监的人都眼红。 应浩得了信,连忙带着都水监的大小官员前来祝贺,起初两人还是平级,名义上杨安玄还是他的属下。转眼之上杨安玄便与他平起平坐,官阶还高了一级,脸上笑得开心,心中却不是滋味。 对于应浩要把官衙让给自己的提议,杨安玄笑着推辞,不管应浩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自己都不能这样做。 “应从事,巡江所的官廨足够了,以后若是募兵建兵营,只需往西边空地拓展即可,愚万不敢惊搅应从事。”杨安玄客客气气地道。 杨安玄的态度让应浩很舒服,杨安玄年少得志并未飞扬跋扈,这样的年轻人才能走得更长远。 应浩笑道:“安玄,愚长你几岁,托大称你声老弟。杨老弟既然看得起愚,愚便不再客套,巡江监初建,若有用得到愚的地方尽管开口,愚一定大力相帮。” 升官大喜事,免不了摆酒庆贺,还是望江楼。说起来这望江楼是杨安玄的福地,要不是在这里遇到伍亮引出后来之事,杨安玄还不知要在缉贼使的任上熬多久。 第二天,建康的艨艟、走舸驶来,随船还有左卫军的水师百人,由校尉周由率领,杨安玄闻讯带着刘衷、余宜等人前来迎接。 左卫是六军之一,驻守京口。左卫将军桓修,车骑将军桓冲之子,桓冲乃大司马桓温之弟。 桓温逝后,桓家实力仍在,桓冲接替兄长执掌兵权,历任中军将军、都督江扬豫州军事、扬豫二州刺史,徐州刺史,车骑将军,荆州刺史、江州刺史等要职。 与桓温不同,桓冲忠于晋室,当桓氏与谢氏发生冲突,桓冲以国家为重,牺牲宗族利益,将扬州刺史职位让给谢安,自愿出镇外地。并在淝水大战中配合谢玄,从东西两边协力防御前秦的进攻,最终取胜。 淝水大战后不久,桓冲便身逝,桓谢两家的矛盾未及暴发,而桓冲得享令名。其子桓修娶晋简文帝司马昱之女武昌公主为妻,任左卫将军,仍得朝庭信重。 艨艟长约五丈,船形狭长,杨安玄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船只,“生牛皮蒙船覆北,两厢开棹孔,左右前后有弩窗矛穴,敌不得进,矢石不能败(2)”,果如书中记载的一样。 船上列旗,在风中飘舞。军士着皮甲,屹立在船的两侧,威武雄壮。杨安玄回头看了一眼跟随自己而来的捕丁,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一个墩实的汉子从搭板下船,来到杨安玄面前躬身礼道:“周由见过杨从事。” 五兵部的公文说得明白,巡江监从事、伏波将军杨安玄,居五品;军司马周由,校尉;缉贼使刘衷,校尉;缉贼副合余宜,军侯;捕头两人,屯长;队长、什长、伍长若干。 周由所率的百人划归在杨安玄麾下。杨安玄明白,朝庭(会稽王)对自己并非十分放心,周由的存在既是辅佐也是监督。 杨安玄笑道:“周校尉免礼,以后便是一起厮混的袍泽了。” 周由眼中闪过一丝鄙夷,袍泽,毛头小子也配说袍泽二字。 不用看周由的眼色杨安玄也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空洞,说不如做,杨安玄自信以后在战场上自会让周由认同他这个袍泽。 多了三艘船,都水监的码头有些小了,先将渔船挪走,勉强停泊。 杨安玄意气风发地道:“五兵部给了巡江监二百石粟米,用于修建兵营和码头,此事便有劳周校尉了。” 修建兵营和码头可以征役,如果克扣役夫的口粮至少能落下百石粟米,周由笑着应诺。 “招募新兵的事有劳刘兄和余副使了。”杨安玄道:“多录用些渔夫和懂水的人,那些楫夫若有意可转为军兵。” 有五百人的编制,杨安玄想着以后楫夫就由军兵担任,不用征役了。 水寨扎营与陆地有不同,杨安玄看到军兵从船上卸下竹竿、木料,将木料夯入水中围成栅栏,留出数丈宽立竹寨门,方便船只进出。束竹成墙、铺成路,建成竹屋,一连两日,眼见得一座水寨成型。 杨安玄可没有光看不动,大冬天脱着光膀子,跳入冰寒的水中与军兵们一起劳作,什么苦累做什么。落在众军的眼中,自然对这位伏波将军多了几分敬意。 刘衷、余宜募兵进行得不错,两天时间招募到了二百一十八人,多是江上的渔夫,以前巡江所里的楫夫绝大多数转为了军兵。 十一月十三,按说巡江监诸事烦忙,杨安玄不宜离开,但事先答应孙氏,今日面馆开业,前去看看,顺便还要请卢壮等人吃酒。 水寨基本建成,杨安玄跟周由说明缘由,让他看管军兵,对新兵进行操练。 原本想带刘衷一起前去京口,哪知刘衷现在一心扑在军中,雄心勃勃地要练出一只雄军来。 这心思与自己在新野时相同,杨安玄只得和张锋一起去了京口。 面馆约定是在辰初开始营业,此时天才刚亮,杨安玄来到城南时发现面馆门前黑丫丫一片人头,来的人真不少,看来让淑兰院的姑娘们散告贴效果不错。 杨安玄留意了丈许红帛上的“麵”字招帘,在左上角多出“离秋”二字。告贴上写了自己那句“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唯一碗‘阳春’可解”,看人群中有不少峨冠博袖的士人,估计是被自己的那句话打动,“来冬日品尝一碗阳春滋味”。 坐在马上看得远,杨安玄看到杨利、杨平两名护卫一左一右站在铺外,尽责地维护着秩序。杨安玄没有薄待父亲给他的六名护卫,每人的月俸是三千钱,相当于年俸二百四十石,是八品官员的俸禄了。 杨家厚待族军,每名族军也不过月俸八石,杨安玄给出超出双倍的报酬,风险还小,杨利这些护卫自然尽责办事。 辰时一到,面馆的铺面卸下,腾腾的热气从屋中时出,弥漫在店铺上空,诱人的香气引得“咕咕”声有如夏日蛙鸣。 杨利、杨平大声吆喝道:“各位莫挤,今日开张,东西的数量管够。入内吃面,可试尝新品油条。往里面请。” 城南的面馆是孙氏打理,后厨紧要处孙氏带了丁蓉亲自操持,雇请的五名佣工事先交待过做些什么,苗兰还带了两名淑兰院中的女子来帮忙。 娇语脆声卖包子,倒成了一道倩丽的风景线。杨安玄看了一下,起初有些忙乱,渐渐地秩序井然起来。问题不大,杨安玄放下心来,旋转马头往城东而去。 城东主事的是胡原,具体操办的丁勉一家三口,雇了三个帮工。杨安玄来到城东面馆时,正是热闹时候,铺面前挤了一堆人,有买馒头包子的,也有来看热闹的。 铺内卖包子的是韦娘子,同样有两名淑兰院的姑娘在帮忙,有客人见到美貌女子免不了要口花花调笑几句,不说韦娘子便连那两名姑娘出是见多识广,笑着从容应对。 身边走过几位刚吃完面的士人,议论声传入杨安玄的耳中。 “这阳春面的滋味确实与往日吃过的不同,更为劲道,滋味也鲜美,那面汤愚也喝得干净。” “愚吃的辣油面更够味,你们看愚这头上都冒汗了,痛快。愚在依河镇上吃的辣油面根本就不是这滋味,以后再吃要看准这‘离秋’二字了。” “离秋,好生诗意,‘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一名士子摇头晃脑地感叹道:“一碗‘阳春’解离愁,冬日好滋味啊,明日愚再来尝尝辣油面的滋味。” “愚以前在建康的面馆吃过几次,味道一点没变。说起来倒是今日新品油条让人回味,不知是如何做出来的。愚连吃了两根,犹未尽兴啊。何兄,明日同来。” 话语渐远,杨安玄的脸上露出笑容,看来离秋面馆的字号在京口唱响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麻烦上门 东街面铺座落在东城门不远。东城门内侧是校杨,卯时点校操练完毕,一群散操军兵被香味吸引来到面馆前。 军兵可没有太多的斯文,铺前的客人被粗野地推搡开。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被挤走的人只好在心中咒骂这群丘八。 韦淑算是见惯大场面,笑脸相迎道:“诸位军爷,想吃点什么?” 不容分说,这群兵痞伸手就往笼屉中抓包子,雪白的包子上落了黑乎乎的爪印。 这些兵痞也不在乎,拿着包子就往嘴里塞,滚烫的油溅出来,烫了嘴,这些人呼呼吹着气、吐着舌,依旧吃得香甜,空出手继续往屉中抓去。 站在铺子旁侧的杨栋和周斌连忙上前阻拦。杨栋陪笑道:“众位兄弟,肉包五钱,菜包四钱,馒头三钱,哪位付账?” 一个身着皮甲的壮汉斜着眼冷笑道:“谁他妈跟你是兄弟,给老子滚一边去。吃你点东西还敢向老子要钱,信不信惹恼了老子把你的铺子都砸了。” 杨栋脸一沉,他在军中厮混二十余年,年过不惑后体力下降,杨佺期才安排他护卫三少杨安玄。兵痞,见得多了,想当年老子也痞过。 伸手隔开伸手笼屉的手,杨栋冷声道:“吃东西给钱,天经地义,这可是弘农杨家的生意。” 周斌默不作声地与杨栋一起挡在店铺面前,毫无惧色地瞪视着眼前诸兵。 那壮汉冷嗤一声,“弘农杨家,就是那个被撤了官灰溜溜地滚出堂邑的杨家吧。弘农杨家算个屁,老子是龙亢桓家人,比你杨家强吧。” 身旁的兵丁发出一阵哄笑,那壮汉踏前一步,伸左手想拨开杨栋。 杨栋早看到铺子斜对面骑在马上的杨安玄,就算三少没看着,自己也不能忍这口气。 伸手刁住壮汉的手腕,用力一拧,向上抬去。那壮汉右手的咬了一半的包子朝杨栋脸上砸去,飞起一腿踢向杨栋。 杨栋松开手,侧身闪过。半个包子砸进店内,吓得韦淑等人尖叫,纷纷朝屋内避去。 那些军兵见动了手,一拥而上,杨栋和周斌守在铺前,杂乱的拳腿雨点般的落下,两人力战不退。 杨安玄飞身下马,怒火中烧,老子的买卖刚开张,就有人欺上门来了,这年头没点后台连店铺都开不了了。 抢步上前,抓住一人的后领,往后一扯,那人立足不住,被杨安玄扔在地上。杨安玄出手如电,三撕两扯,立时倒下了一片。 那壮汉听到身后动静,转身看到杨安玄势如猛虎,连忙撤身闪开,喝问道:“小子,你是干什么的?” 杨安玄没理他,先迈步到杨栋、周斌面前,两人眼青脸肿,周斌的鼻子还在往外淌血。 “两位辛苦了,去店中收拾一下,这里有愚。”杨安玄道。杨栋、周斌施了一礼,依言入店。 转过身,杨安玄看向壮汉,道:“你身披皮甲,是屯长?军侯?部司马?” 那壮汉傲然道:“老子是校尉,左卫军校尉桓鹏。” 杨安玄一皱眉,龙亢桓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左卫军就驻扎在京口,左卫将军是桓修,自己的那百名水军就来自左卫军。 桓鹏查觉到杨安玄的犹豫,狂傲地道:“你打伤愚麾下的弟兄,若不赔偿可别怪愚砸了你的店。” 杨安玄气乐了,哈哈笑道:“愚还是第一次听说抢东西不给钱,还要赔偿,不然要砸店,这简直是强匪。” 旁边看热闹的人纷纷出言指责,“这些当兵的确实不像话”、“简直就是土匪”、“到衙门告他们去,让王刺史抽他们鞭子”。 桓鹏眼中凶光毕露,怒喝道:“给老子砸了店。” 那些兵丁不管三七二十一,听命上前就要动手。 桓鹏盘算得清楚,砸了这店,躲进军中,就算王刺史出面要人,恐怕也会被桓将军挡在门外,杨家算什么。 杨安玄怒急,这群鸟人着实可恶,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性,自己若是忍下这口气以后在京口就不用混了。 目光扫过,看到放在铺上的用来夹包子用的竹夹,长约两尺,随手拿在手中,竹夹当铁尺使,顺手朝扑近的兵丁敲去。 那兵丁满不在乎,抬手去摚,准备凑近一把抓住杨安玄按倒在地上。 哪料竹夹击在手上,有如铁棒拍打,痛得那人“嗷”叫一声,捂着胳膊忙往后退。 身旁的人嘲笑道:“王老三,昨天到哪个娘们肚皮上打滚去了,被竹夹拍了一下也喊疼。” 话还没说完,惨嚎声接连响起,杨安玄脚步错动,身法有如游鱼,手中竹夹飞舞,所过之处惨叫声不断。 那些兵丁发现不对,纷纷朝旁侧躲开,不敢拦住杨安玄的道路。 杨安玄也不为难那些兵丁,直接朝桓鹏逼去。 桓鹏有些见识,见杨安玄挥舞竹夹不亚于手持利刃,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强笑道:“这位兄弟,今日是愚多有得罪,该怎么赔愚都认了。” 杨安玄冷冷地注视着桓鹏,桓鹏的话他根本不信,错过今日桓鹏一定会带人前来报复。自己不可能天天守在面馆,此事需一劳永逸地解决。 想到这里,杨安玄冷声道:“赔一千钱,摆酒请街坊作证,敬酒三杯赔罪。” 桓鹏眼中火苗直窜,如果这样做他便丢尽面子,再难抬头,怕是族兄桓修知道自己折了桓家颜面,要重重责罚自己。 “这位兄弟,愚率兵出操,未带钱财在身上,要不愚回去取来。”桓鹏试探道。 杨安玄冷笑道:“行,你留下,让你手下的弟兄们回去取钱。” 桓鹏心中一喜,只要麾下回了军营,立马能拉上数百人平了这家面馆。 “行。王老三,你带弟兄们先回营,借两千钱送来。”桓鹏对着捂着胳膊的王老三吩咐道。 王老三会意,桓老大是让自己找人来救他,答应一声,带着众人就走。 杨安玄喝住要走的王老三,从怀中掏出将军印,亮向王老三,道:“愚是朝庭任命的伏波将军杨安玄,你们好生想清楚了再来。” 桓鹏心中一沉,他听过伏波将军杨安玄的名号,前两日五兵部来公文从水军调走了几艘船、百名水兵,就是归在这位伏波将军的麾下。隐约听说这位杨安玄是弘农杨家的人,深得会稽王的赏识,会稽王才会让他独领一军。 自己这次撞到铁板上了,莫因小事替桓家惹出是非来,桓家已不是当年,逐渐被排挤出权力中心。族兄虽然贵为驸马,手握重兵,平日行事小心谨慎,生恐落人口舌。 想当年会稽王还是琅琊王的时候曾借酒醉当众喝问世子桓玄,“桓温晚途欲作贼,云何?”孝武帝和会稽王对桓家戒心很重,自己这次惹了会稽王的亲信,该如何收场? 绝不能让族兄知道此事,桓鹏急中生智,对着王老三嚷道:“朱参军还欠愚二千钱,你请他还来。” 朱参军,朱龄石,为人任侠,与他的关系不错,素有机谋,他出面应该能摆平此事。 ………… 中军六军轮流值戍京城四周,左卫军去年驻守在京口。东门外三里处,便是左卫军的驻地。 王富进营,急匆匆地去西侧营帐找抚军参军朱龄石。 朱龄石出身将门,家族世代担任将帅,祖父朱腾,吴郡太守、建威将军;父亲朱绰西阳太守,伯父朱宪、朱斌都是袁豫州刺史袁真手下的大将。 袁真反叛,桓温讨伐。袁真以为朱宪兄弟勾结桓温,将朱宪、朱斌处死,而朱龄石的父亲朱绰逃走,归降桓温并成为攻打袁真的先锋。 平定寿阳时,袁真已死,朱绰开棺戮尸,桓温发怒要斩朱绰,被桓冲求情救下。朱绰感念桓冲救命之恩,事之如父。 太元九年,桓冲逝,朱绰痛哭呕血而亡,朱龄石时方六岁,其弟朱超石三岁。 桓冲之子感于朱绰忠烈,视朱家两兄弟为自家兄弟。两人长大后,朱龄石跟在桓修身边,朱超石则随在桓修之弟桓谦身边。 朱龄石耐着性子听完王老三结结巴巴地陈述,不时问上几句,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这群小子,桓将军三番五次地告诫他们要循规蹈矩,还是三天两头地惹是生非,每天都有人挨军法处治。 身为抚军参军,朱龄石参谋军务,知道三日前五兵部行文,让左卫军调拨船三艘、水军百人给伏波将军杨安玄。 朱龄石听过杨安玄的名声,知道此人以上下品入国子学,写过《小窗幽句》,诗词大家,因剿灭江贼逐水雁得了会稽王赏识,擢升为伏波将军,他甚至清楚这背后是会稽王和王刺史在暗中较力。 公文上称杨安玄今年十八岁,恰好与自己同龄。朱龄石抚着下巴沉吟,说起来自己与杨安玄家世有点相似,都是将门出身,同样定品上下,因家世担任殿中将军,随后随桓将军来京口任抚军参军,擅长文案。 王老三捂着胳膊,一脸痛苦,朱龄石问过方知被杨安玄用竹夹击作。让王老三撕开衣袖,看到鼓起数分高的紫色血肿,这比槊杆所伤还要厉害。 这是高手,朱龄石好武,立时起了兴致,该去会会这个杨安玄。 吩咐王老三去找军医诊治,取了佩刀,带上两名随从,按王老三所说进东城找寻那家面馆。 进城沿大街走了百余步,便看到高挑的“麵”字招帘,红帛黑字,想不看到都难。 朱龄石加快脚步朝面馆走去,有些迫不急待地想见到杨安玄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以武定交 面馆恢复了热闹,前来吃面、买包子的人络绎不绝,京口有钱人不少。 杨安玄没有为难桓修,让店里在空处支了张胡桌,搬来三个墩子,叫张锋一起坐上。 桌上摆了包子、油条,阳春面、辣油面也摆上,三人吃得汤水淋漓。 抹了一把油乎乎的嘴巴,桓鹏打了个饱嗝,赞了声“真好吃”,抬头看到朱龄石站在丈许外,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桓鹏忙站起身,拱手施礼道:“见过朱参军。” 杨安玄也站起身,看向不远处的年轻人。年轻的脸庞在阳光中放出光芒,身姿挺拔,朝气蓬勃。 朱龄石拱手示意道:“左卫军抚军参军朱龄石,见过杨将军。” 朱龄石,杨安玄心中一喜,京口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随便打个架都能遇到史书中的人物。 “杨某有礼了”,杨安玄笑应道,客套道:“朱将军可曾用过餐,坐下一起?” 朱龄石笑笑,当真举步上前,张锋忙起身让开位置。 杨安玄让人撤下残席,重新摆上吃食,另摆上一桌,让张锋招呼朱龄石带来的两名随从。 朱龄石已问明缘由,知道错在桓鹏等人,歉声道:“杨将军,麾下行事莽撞,冲撞了将军,还望海涵,损了多少财物愚让他们照价赔偿。” 杨安玄哪会真让这些军汉赔钱,就算此时能压服他们,将来这些人肯定要使坏,得不偿失。 反过来结交了朱龄石以及左卫军,自己的面馆以后便有了保障,谁敢来找事。 “不打不相识,愚方才与桓校尉相谈甚欢,些许误会早已烟消云散,朱将军休要再提。”杨安玄朗声笑道。 桓鹏暗翻了个白眼,方才杨安玄可没说烟消云散,看到朱参军来才给的面子。这个杨安玄年纪虽小行事却有分寸。 看了一眼同样年轻的朱参军,桓鹏打定主意还是不得罪为妙。 朱龄石见杨安玄给他面子,笑道:“既然如此,愚多谢杨将军了。” 杨安玄道:“愚看朱兄为人豪爽,有心结交,这将军的称呼便免了,敢问朱兄是哪年生人?” “太元四年八月。”朱龄石欣然道。 “巧了,愚也是太元四年生人,生在五月,比朱兄弟大三个月。” 朱龄石抱拳重新见礼道:“见过杨兄。” 杨安玄发自内心的有几分欣喜,他与阴敦、胡藩、蒯恩、刘衷等人交往,都比他年纪大,总算遇到个比他小的历史名人了。 “朱兄弟,尝尝油条,今日开业推出的新品。”杨安玄指着碟中金黄的油条道。 朱龄石查觉到杨安玄眼中闪过的喜色,夹起油条咬了一口,赞道:“酥脆爽口,妙。” 杨安玄笑道:“油条与豆浆(1)是绝配。张锋,去替愚买几碗豆浆来。” 朱龄石心中生出暖意,豆浆事小,却能看出杨安玄对自己的诚心。 东城根下便是集市,有人卖豆浆、炊饼,张锋到店中取了陶盆,很快便盛了一大盆豆浆过来。 就着油条喝豆浆,神轻气爽。杨安玄本来吃得差不多了,看到热气腾腾的豆浆,忍不住就着豆浆再吃了根油条。 桓鹏也没忍住,抓了根油条就着豆浆喝得“唏哩呼噜”。 磨豆浆是件麻烦事,杨安玄想到等会交待孙氏,以后炸油条的时候可以让卖豆浆的送几桶到店中,像豆浆、粟米粥之类的东西完全没有必要自己动手,委托供应便是。 杨安玄想着回去后把这件事写信告诉漓儿和湫儿,上个月收到她们的来信,说是巴陵的两家面馆也开张了,生意不错。 自己替面馆起了“离秋”的招牌,以及相应的宣传手法和宣传词,都可以告诉两个妹子,让她们在巴陵试试。 朱龄石是很节制的人,喝了碗豆浆,吃了根油条、两个包子便入下筷子,指着桌上的面笑道:“好东西,不可一日食尽,待明日再来品尝。” 杨安玄笑道:“朱兄弟只管来吃,愚交待店中精心准备。” 朱龄石正色地道:“杨兄若是为了愚特意安排,那愚便不再来了。” “也罢,朱兄弟既然这样说了,随意便好。”杨安玄洒然笑道。 朱龄石站起身,冲着杨安玄抱拳道:“杨兄,愚有个不情不请,想与杨兄切蹉一下武艺。” 杨安玄一愣,莫不是朱龄石想替桓鹏他们讨回公道。 “杨兄莫要多想,愚生性好武,看过回营军士身上的伤,便知杨兄身手了得,起了较量心思,还望杨兄成全。”朱龄石抱着躬身施礼。 杨安玄微微一笑,原来是和刘衷一样的武痴,见识过刘衷的箭术、岑明虎的刀法,杨安玄知道将门世家都有压箱底的绝技,能与高手交流切蹉,对自身的技艺增长有好处。 “故所愿也,不敢请尔。”杨安玄站起身笑道。 校场离面馆不过百余步,杨安玄和朱龄石携手往较场行去。张锋连忙招呼店中派人收拾桌椅,他要去看热闹。 风波起,身为管事的胡原却一直没有露面,这让杨安玄对他大失所望,相比张锋,胡原没有担当、不堪造就。 来到校场两人将外面的长袍脱掉,露出里面紧袖箭衣,先比拳腿、后比兵器,折腾到近午,两人才住了手。 杨安玄擦着汗,笑道:“朱兄弟好身手,招法精奇,让人防不胜防。” 朱龄石接过张锋递来的丝巾,道:“杨兄客气,你比愚只强不弱,愚看杨兄还留有余地。” 将丝巾抛还给张锋,朱龄石意犹未尽地道:“杨兄,愚听闻你两学较技时演射礼,箭术惊人。等吃罢饭,未时咱们再试试箭术、马上功夫如何?” “两学较技与愚一起演射礼的是东平刘家的刘衷兄,他现在巡江监中任缉贼使,朱兄弟若得闲不妨到依河镇转转,刘兄见你肯定欢喜。” “东平刘家以箭术称雄,连珠箭法堪称一绝。”朱龄石兴冲冲地道:“等愚休沐,一定前去依河镇拜望杨兄和刘兄。” 午间,朱龄石请杨安玄喝酒,算是陪罪。酒席宴上,两人免不了又说起武艺,谈论箭术,朱龄石细细询问杨安玄与刘衷演射礼的经过。 杨安玄把从胡藩处听来的“五平、三在、二曲、三直、九忌”射术之要说了说,朱龄石拍案赞道:“没想到杨兄对箭术的见解如此高深,可为愚师矣。” “愚哪有这本事”,杨安玄脸上泛起笑容,道:“这是愚的好友雍州参虏参军胡兄所说,愚不过是学舌罢了。” 提到雍州,朱龄石想起杨安玄曾化妆前往长子城,见过燕世祖慕容垂,当即开口相询。 杨安玄有意结交朱龄石,自然言无不尽。听着杨安玄讲述燕地情形,朱龄石满是羡慕,道:“杨兄长愚数月,见识却远胜于愚。希望有一天愚也能像杨兄那样,纵马扬槊,与胡人一战。” “壮哉龄石,但愿愚有一天能与龄石并肩作战,远逐胡骑,收复故土。”杨安玄慨然应道。 两人越谈越投机,彼此说些见闻,相见恨晚。 吃罢饭重回校场,朱龄石让人从军营骑来战马、取来马槊,吃饭时杨安玄也让张锋回依河镇取来他的马槊和青云弓。 看到青云弓,朱龄石两眼放光,拿在手中把玩欣赏。随从摆好箭靶,一连射了七只箭方才住手,不住口地感叹道:“好弓,杨兄从何处得来?” 七只箭,有五只中在红的,另两只也离得很近,朱龄石的箭术精良。青云弓的弓力在两石以上,看朱龄石开弓轻松,气力不小。 杨安玄接过弓,道:“此弓得来是机缘巧合……” 听完杨安玄的述说,朱龄石连声唉叹道:“愚曾多次到建康弓店找寻良弓,估计杨兄所说的那家店也曾到过,可惜无缘啊。” 杨安玄站在靶前也射了七箭,没有争强,与朱龄石差不多。又应朱龄石所求,表演了在两学较技上的参连箭术,朱龄石叹为观止,恳声求学。 得知此技并未技巧,而是慧远大师所传内功之故,朱龄石大为羡慕,叹道:“杨兄机缘之巧,让人生羡。看来正如杨兄酒席上所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愚若得机会定要四处游历一番。” 比过弓箭,两人上马持槊战在一处。杨安玄发现朱龄石的武艺不在岑明虎之下。马快槊急、招猛势沉,是难得的对手。 战至酣处,杨安玄也不留手,马槊如雨点般地朝着朱龄石对攻过去。 朱龄石对自己的武艺很有信心,往日与桓家兄弟相较,都能稳占上风。可是上午比试拳腿,赢不了杨安玄,而且发现杨安玄并未尽全力。 下午比射箭,看过杨安玄所使的参连箭术,朱龄石知道自己不及。所以在马战之上,朱龄石憋着一股劲,将要杨安玄比下去。 狂风骤雨般地攻出数十招,杨安玄手中马槊丝毫不弱于自己,朱龄石年少气盛,不免有些气沮,策马驰开挂槊,郁闷地道:“杨兄好身手,愚不及也,告辞。” 在马上拱拱手,朱龄石径自策马离开,留下杨安玄张口结舌,又好气又好笑。 张锋在一旁不满地道:“这位朱将军好生傲气,见赢不了公子便负气走了。” 杨安玄不以为意地笑道:“朱龄石性情中人,不用在意,过两日他必然会到依河镇来。” 晚间还要宴请卢壮等人,杨安玄到面馆洗漱,换了身衣服,这才到府衙请卢壮等人赴宴。 杯觥交错,欢声笑语,心思被摇曳的烛火映得飘忽不定,笑吟吟的脸不如墙上的黑影来得真实。 第一百三十三章操练水师 回到巡江监,刘衷一脸怒色地来找杨安玄,愤声道:“周由这厮欺人太甚。” 杨安玄将刘衷按到席上坐好,道:“刘兄莫急,坐下慢慢说。” “不是新募了二百多兵丁吗,愚想着早些派上用场,便和周由商量,让他的麾下帮着操练这些新兵。” 刘衷接过杨安玄递来的茶水,气哼哼地继续道:“那周由推说事忙没空,还嘲讽说猛虎焉能与猪狗为伍。” 杨安玄一皱眉,周由自恃出身左卫军,看不起新兵是情理中事,只是自己不能任由巡江监内出现新老对立的局面。 刘衷低头喝茶,心境变得平静下来,他对杨安玄有种莫明的信任感,似乎问题交给他就能解决了。 杨安玄在脑中回想着前世的经验,部队里是如何处理新、老兵之间的矛盾的,可惜他对这方面了解甚少,有一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觉。 边喝茶边思索,杨安玄渐渐地有了些主意,巡江监他是从事、伏波将军,周由再骄横也得听自己的命令。 将新老兵打乱重新编队,通过比试选拔可用之才担任什长、伍长,形成相对公平的晋升机制…… 至于周由,等朱龄石来访,拉虎皮做大旗,不怕他不听命。若是周由真不识趣,身为上官的自己有得是办法整治他。 杨安玄让刘衷先回去组织新兵练习水性,等到时打乱编制重新组队,刘衷得了实信,起身离开。 正如杨安玄所料,两天后朱龄石带着几名随从骑马来到依河镇拜访杨安玄。 杨安玄带着他参观巡江监,周由看到与杨安玄说笑的朱龄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抚军参军朱龄石被桓将军视为兄弟,他与杨将军这么熟? 这段时间自己暗中与刘衷较劲,对军令阳奉阴违,本以为自己这些人是左卫军的人,过段时间仍能返回军中,杨将军能拿自己怎样,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 朱龄石看到周由,笑着招呼道:“周由,在巡江监好好干,别丢了左卫军的脸。” 周由堆笑道:“朱将军放心,愚自当竭尽全力。” 杨安玄指着刘衷道:“愚打算将巡江监分成两曲,由周校尉和刘校尉统率。将周校尉带来的水军与新募的兵丁打乱重新编制,半月一校看看谁操练的效果好。” 朱龄石赞同道:“军中演武论输赢。周由,你是老手,可别被刘校尉比了下去。” 周由心中发苦,这岂不是称了刘衷的心意。杨将军和刘衷关系密切,分成两曲便起点相同了。 横了一眼刘衷,自己是多年行伍,还怕这毛头小子不成。周由傲然道:“朱将军放心,若是输给刘校尉,愚把头割了去。” 刘衷一旁冷笑道:“周校尉,话别说太满,小心真输了性命不保。” 火药味十足,杨安玄忙打圆场道:“胜败兵家常事。巡江监初建,朝庭给了五百兵额,有除了周校尉带来的几名队长、什长、伍长外,还有包括部司马、军侯在内的许多空缺,愚打算在军中挑选精干之人任用,到时候请朱兄弟做个见证。” 周由眼神一亮,他带来的可都是老兵,若按杨安玄所说,这些人差不多都能成为军中小官,届时巡江监实际上便是自己作主了。 朱龄石欣然答允,对着刘衷道:“刘校尉,愚听杨兄说你箭法高明,愚有心请教一二。” 待看过刘衷精妙的箭术,周由心中暗凛,原本他没把刘衷放在心上,现在看来还真得加点小心,大话说出去了,别到时收不了场。 有周由出面打乱编制的事进行得还顺利,左卫军百人与新募的兵丁重新组队,形成老带新的局面。 三百六十人分成两曲,周由和刘衷各领一曲。屯长、队长、什长到伍长皆是暂命。杨安玄发话最后的任命凭本事夺位置,人人都有机会。 周由军中原有两名队长、十名什长、二十名伍长,此次重排后变成了暂命,当然不满。 周由劝说道,你们都是军中健儿,比那些募兵强出太多,正好有机会往上走,队长变屯长,什长变队长,岂不更妙。 普通军兵月饷两石,伍长二石二斗,什长二石半,队长三石,屯长四石,越往上走明面的军饷就越高,更不用说暗中的好处。 杨安玄的话刺激得众人热血沸腾,每天卯时起水寨内便响起操练声,谁不想借此良机得到迁升。 周由上了心,每天带着他所部的兵马操船巡江,刘衷也不甘示弱,与余宜带了人驾船操练。 离过年不过一个多月,江上往来的船只比平日要繁忙,巡江监的船在大江上往来巡逻,加上前段日子逐水雁覆灭,大大地震慑了江贼,江面比往年平静了许多。 客商对江面上的安宁最有感触,往年这段时候江上贼人多如牛毛,总免不了花钱消灾。 巡江监加紧了江上巡逻和护航,江贼不见踪迹,商船往来顺畅,比往年多走了两趟。 巡江衙门每天都会收到商船送来的谢礼,平均下来也有五六百钱,还有各种东西。 钱被杨安玄让吏员购来猪肉、鱼肉等荤食,让军兵们改善伙食。送来的东西他分了下去,军兵们操练的劲头更大了。 十二月初一,巡江营第一次较武开始,杨安玄登上朦艟观看周由和刘衷两队演武。 不出意料,周由所部获胜。 演练毕,周由得意洋洋地来见杨安玄。 杨安玄按照约定,获胜方周由得到两名什长、五名伍长的任命权。至于队长以上的任命,杨安玄说得清楚,凭战功来取。 刘衷愤声道:“杨将军,此事不公。周校尉是水军出身,熟悉水上操练,愚当然不能比,应多给些时日才好。” 杨安玄道:“周校尉熟习水战,原本就占着先机,军中择健儿,并无不公之处。知耻而后勇,刘校尉你要加把劲了。” 周由听到杨安玄告诫刘衷,嘲讽道:“刘校尉,可惜那些跟了你的健儿,怕是没有机会出头了。” 杨安玄笑道:“谁说他们没有机会。愚正要与两位分说,比试后,两位可以各带五人调换所部,二十天后再比。” 周由笑容僵住,他操练部曲时防着刘衷偷学,若是调换所部,那自己的那些手法岂不让刘衷得知。 刘衷大喜,躬身施礼道:“末将遵令。” ………… 禹划九州,始有荆州。荆州战略位置十分重要,东北方可达洛阳,西北可达长安,西阻巴蜀,东扼京畿,乃天下通衢,治所江陵, 自王敦始,陶侃、庾亮、庾翼等人任过荆州刺史,荆州逐渐成为权臣争夺之地。永和元年(345年)八月,桓温主镇荆州,荆州逐渐成为桓家的根据地。 桓温逝后,其弟桓豁接任;桓豁逝后,其弟桓冲接替;桓冲逝后,桓豁之子桓石民接任,太元十四年(389年)桓石民逝,自桓温任荆州刺史至桓石民逝。桓家在荆州深耕四十五年,广施恩德,深得荆州百姓拥戴。 桓石民逝后,桓玄年幼,荆州刺史被司马曜任命王忱接任。王忱,王国宝之弟也。 王忱到任后大力压制桓玄,削弱桓家影响力,桓玄大为不满。 太元十七年王忱卒,司马曜有意任命王恭为荆州刺史,桓玄大为惊恐,他深知王恭刚直清正,到任后肯定对桓家不利。 于是桓玄买通尼支妙音向天子进言,让不通武事的“弱才”殷仲堪成为荆州刺史。 殷仲堪心知要治理好荆州离不开桓家相助,故曲意交好桓玄以求相助,但桓玄越发专横,甚至在刺史府中以戟相向,殷仲堪表面若无其事,心中其实忌恨。 处理完公务,殷仲堪回到书房,从书堆中拿出封信,再度细瞧。 信是青衮刺史王恭所写,信中描述了孝武帝逝后,京中会稽王任用王国宝把持朝政,王珣、王雅等先朝老臣都被搁置,他屡次劝谏会稽王都置若罔闻。 王恭在信中不无忧虑地道,“……愚恐黍离之悲不远矣。” 殷仲堪独目(1)中闪过忧色,放下信长叹了一声。想起孝武帝对自己的信托,天子才三十几岁,怎么会突然之间就魇崩了呢? 不敢往下细思,信中王恭建议自己征召致仕的龙骧将军杨佺为臂助,合外镇之地抗衡朝堂,同时也能抑制桓家。 想到桓玄,殷仲堪露出恨恼之色,自己为借助桓家之势,对南郡公桓玄曲意结交,桓玄表面上与自己相睦,其实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中,放肆霸道。 在刺史府门前跃马挥槊,更可恶地用长槊指向自己的咽喉,无礼于极,让自己颜面尽失。 参军刘迈实在看不过眼,指责了桓玄几句,桓玄怒目而视,杀气腾腾。 等桓玄含怒离开后,自己劝刘迈赶紧逃走,桓玄果然派人刺杀刘迈,要不是刘迈行动迅速,恐怕死在刺客的刀下。 杨佺期,殷仲堪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弘农杨家已经败落,却自视极高,先是得罪会稽王,后又与太原王家结仇,听闻与琅琊王家也有所不睦,逼得不得不称病辞官。 殷仲堪知道杨佺期致仕后,举族迁往巴陵,购田买宅,有意在巴陵定居。 伸手捋须,殷仲堪微笑地忖道:杨佺期举族迁来荆州,莫非有意托避于自己羽翼下,杨家族军倒是骁勇之师,能收为麾下确实可以用之抗衡桓玄。 说起来自己与杨佺期有几分交情,杨佺期洛阳兵败自己还向天子替他求情,事后杨佺期曾派人送来礼物致谢。 杨家此时正在落难之时,锦上添花何如雪中送炭,愚便写奏章请朝庭任命杨佺期为荆州司马。 提起笔来,殷仲堪没有先写奏章,而是声情并茂地给杨佺期写了封招揽信。 人情,要做到明处,让杨佺期感恩戴德,才能为己所用。  第一百三十四章悬赏募兵 晨曦,喊喝声从水寨传出,打破黎明的沉寂。都水从事应浩被喊声惊醒,懊恼地坐起身。 身旁的妻子似醒非醒地抱怨道:“应郎,你要说一说杨将军,让他不要这么早操练,吵人清梦。” 应浩苦笑了一下,翻身下了榻,杨安玄可不是以前的缉贼使了。伏波将军、巡江从事,官阶尚在自己之上,以后想睡个好觉只能不住在官署了。 杨安玄漫步在码头上,水寨将里许长的沿江码头包含在内,水面足有数亩,容纳了一艘朦冲、三艘走舸能仍有空余。 营寨的另一半在岸上,按照陆地扎营的方式立起寨墙,四十领帐蓬分成四个方阵,四个箭楼之上插着旌旗,有士兵在持弓戍守。 水陆营寨都辟出两个校杨,周由和刘衷分别带了部曲在操练。 杨安玄对水上操演没有发言权,但陆上训练新军还是有经验的。杨安玄把在新野练军的那套模式给刘衷、周由讲解了一回,杨家练兵法便在军中推开。 杨安玄没有插手新军训练,只是每天晚间戌时与刘衷、周由沟通一下、提点建议。 试着将自己放在主帅的位置来关注全局,杨安玄确实发现了不少问题:新军素质偏低,纪律性差,老兵欺压新兵,官长欺凌兵丁等等陋习。 身处东晋,前世的解决问题的经验没有借鉴性,杨安玄有些束手无策,私下与刘衷、周由商量,两人皆不以为意。 经过十多天的酝酿,杨安玄宣布了三项军纪,一、服从军纪;二、严禁打骂士卒;三、不得搅民。 同时公布了晋升机制,从士卒中选拔凫水、操舟、射箭的能手,一批什长、伍长因此产生。 《三国演义》中称“水路交兵,以弓箭为先”,杨安玄深以为然,命人在渔船上树草人,让军兵齐射,结果奇差。 二十人一组朝二十步外的草船三轮齐箭,中靶者不过零星数射,看样子这数箭还是撞运气。 刘衷登舟射了五箭,结果只有两箭射中草人,另外三箭因为船只随浪起伏,射飞了。 周由哈哈大笑,取弓在手,脚步扎稳,沉心静气,找准节奏后松弦箭出,一箭射中草人的头颅。 接着又是两箭,皆射中草人。周由冲着刘衷道:“刘校尉,地上射上愚不如你,但在水上汝不如愚。” 刘衷不服气,把从杨安玄处听来的那句“唯手熟尔”说了出来,“周校尉,三月之后你我再来比试”。 左卫百名水师的箭术比起新兵强了不少,但同样不堪入目,等诸军全部射过,草船上的箭依旧寥寥无几。 周由见杨安玄面色不愉,笑着劝道:“将军,水上比不得陆上,波浪起伏不定,射箭自然没有准头,主要还得靠人多箭多取胜。愚在水上苦练十余年,方才摸出点门道来。” 说着还斜了刘衷一眼,意思是三个月就想与愚相较,做梦去吧。 杨安玄一语不发,伸手从张锋手中取过青云弓,指着草船最前面的那个草人道:“愚便以它为靶。” 周由微笑不语,心中腹诽不已,他听说过杨安玄夜救商船、三箭退贼的故事,根本就不相信。 不过原缉贼所的那些捕丁为了拍马屁、争面子编出来的故事,这位杨将军自己还信了,等他射上几箭,就该埋怨今天的风不好、浪不平了。 刘衷却知杨安玄的本事,凝神注意观察着杨安玄的举动,准备偷师。 杨安玄身形随着船只微微起伏,目光落在二十步外的摇晃的草船上,感受着其中的规律。 浪微微涌起,草船却在往下落,杨安玄抓住瞬间契机,松弦箭出。 箭急如电,射入草人的头顶,杨安玄眯了一眼,他瞄得是草人的咽喉,略高出半尺。 诸军高声喝采,周由诧异地看了一眼杨安玄,不知是不是碰巧撞上。 杨安玄调整了一下出箭的角度,接下来的两箭皆射中草人,虽然没有在陆上精准,但这样的箭法让周由等人惊叹不已。 鼓声雷动,为杨安玄助威。将是兵威,杨安玄高扬起手中青云弓,微笑地向麾下致意。 刘衷欢声道:“安玄,你是如何做到的,一定要教教愚。” 杨安玄笑道:“船上射箭类似骑射,无非是把握住契机,刘兄是高手,多试几次自能掌握决窍。” ………… 晚间,杨安玄将刘衷和周由召入大堂,商议继续募兵之事,朝庭给了五百名额,如今尚不满四百人。 “京口是流民聚居之所,当年献武公(谢玄谥号)在此募兵八万,破前秦于淝水,区区百余人算什么,挥手可聚。”周由瞅了一眼刘衷道。 刘衷心中暗恼,周由有事无事针对自己,募兵之事安玄交给自己,自己忙于练兵又把此事交托给余宜,这余宜做事拖拉,落人口舌。 正想分辩几声,杨安玄开口道:“这百余人不可轻易招募,愚有意招些才俊入伍。” 白日观看诸军操演,杨安玄深感巡江监的兵卒素质不高。 周由笑道:“杨将军,不是未将扫你的兴头,北府军长年募兵,待遇比巡江监好,咱们哪抢得过北府军。” 杨安玄点点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愚打算给出彩头,引人前来。” 刘衷摸着下巴下微须道:“队长、什长、伍长之职有限,若是拿出太多募军,愚怕营中的弟兄不满。” “拿出屯长一个、队长一个、什长三人,伍长五人。”杨安玄拍板道:“愚不信没有人前来应募。” 刘衷和周由对视一眼,没有出声反对,五百人应有屯长五人,队长十人,拿出这些职位影响不大。 “另外,愚自掏腰包拿出四十金,分别奖给凫水、操舟、射箭、比武夺魁之人。” 重赏果然让人心动,话语一出,便是周由也眼中闪光,跃跃欲试。 杨安玄看着周由笑道:“巡江监的弟兄亦可参与夺魁赛,周校尉有意亦可参加。” 刘衷劝道:“安玄,此举恐怕不妥,易惹人物议。” 杨安玄明白刘衷的担心,哈哈笑道:“当年陶桓公(陶侃)也曾散财募军,先贤在前,小子躬行于后,何惧流言。” 话语略顿,杨安玄又道:“愚有意每年年末之时大比武,夺魁得官受赏,激励军心。” 略作沉吟,杨安玄道:“不过刘兄提醒得好,私掏腰包之事可一不可再,巡江监初创,公帐上没有钱财,待来年公帐有钱,此赏便由公帐中出。” 刘衷感叹道:“如此一来,便无漏洞,安玄思之详备矣。” 周由感触很深,点头赞道:“杨将军出于公心,仗义输财,让人佩服,未将能在将军麾下,实是幸事。” 此话出于真心,周由第一次对巡江监有了认同感,跟着杨将军比起在左卫军中混日子有意思多了。 有了杨安玄的重赏,刘衷对接下来的招募充满信心,笑道:“明日愚便让余宜派人把悬赏募军的告示贴出去,估计届时前来报名的人会挤破营帐。” 杨安玄道:“今天是十二月初二,你让人在京口张贴布告,估计传扬开去需要一段时日,便在初十开始登记募兵人数,十五日开始甄选。” 刘衷满是憧憬地道:“若是应募的人太多,岂不要选到年后去。加上营中的弟兄们也可参加夺魁,这抢夺魁首的人数估计会近千。” 杨安玄想了想道:“凫水、操舟、射箭、比武四项夺魁,一人最多只许参加两项。营中的弟兄可先行比试,每项角出前十参赛便是,此事便交与周校尉负责。” 周由大声应诺。 杨安玄想起这几日看到的弊端,叮嘱道:“周校尉,都是军中袍泽,要一碗水端平,让有才能的人出赛,莫让新募之人看轻老人。” 周由确实存了几分相助亲信的心思,被杨安玄点破,沉声道:“将军放心,愚不会徇私。” ………… 十二月初三,辰正,东城城门处。 冬日暖阳懒洋洋地照在大地,让那些倚在城根处等活计的汉子多了几分活力,七嘴八舌地谈笑着。 许靖带了两名兵丁拿了榜文贴在告示牌上,立时围上一群闲汉看热闹。 “上面写什么呢?” “是不是抓江洋大盗,怎么不见画人像。” “去去去,一群睁眼瞎,这是巡江监募兵的公告。” 等榜文贴好,许靖正了正头上的帻巾,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众位父老乡亲,朝庭在依河镇新成立了巡江监,给了五百吃粮当兵的额。” 人群立时议论开来,“仆家就在依河镇,确实多了个巡江监,每天天不亮就操练,吵得人睡不着。” “这年头有口饭吃,谁去当兵吃粮,又苦又累,还受欺负。” 许靖没有照榜文念,他知道那文绉绉的词没几个人听得懂。 听人群中有人高喊,“官爷,募兵都给多少粮饷。” 许靖提高嗓音道:“普通军兵月饷两石,伍长二石二斗,什长二石半,队长三石,屯长四石,每两年有夏冬衣服一套。” “仆这段时间找不到活,索性当兵去。官爷,到哪报名?” “各位别急”,许靖笑道:“愚把榜文给诸位解说一番,诸位再决定是不是去应征。此次募兵只选一百四十人……” 不到午时,整个京口城传遍了依河镇巡江监重金募兵之事,能夺得凫水、操舟、射箭、比武的魁首赏金十两。 十两金,足以让普通人家安稳地过上四五年好日子,前往依河镇的官道上,出现了不少前去募征的汉子。 ………… 治中贺盛拿了抄来的榜文,急匆匆地走上大堂来见王刺史。 把榜文递给王恭,贺盛道:“明公,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现在整个京口城都轰动了,是不是下文让杨安玄不要胡闹。” 王恭看到榜文末尾写着募兵词:男儿何不持利戈,安国兴邦觅封侯,捋须笑道:“这个杨安玄诗词堪称一绝,读此句便连老夫亦有投笔从戎之意。” 贺盛苦笑道:“明公,杨安玄私掏腰包用于募军,于制不合,朝庭追究起来恐怕明公也要落个不加制止的的罪过。” 王恭将榜文放回案上,手指敲了敲,道:“巡江监是朝庭五兵部所属,老夫是青衮刺史,不能越俎代庖。况且杨安玄并无大错,捐财募兵有过先例,且看看再说。” 贺盛施了一礼,准备转身离开。 王恭叫住他道:“子綝(贺盛字),巡江监比试夺魁之日你跟老夫说一声,老夫若得暇也想前去看看。”  第一百三十五章搅动风云 第一百三十五章搅动风云 京口城南有处荒废的宅院,五年前宅主一家遭贼人杀害,宅院没为官有。后来传出闹鬼的传闻,没人敢买,便荒废了下来。粉墙早已残破不堪,院中杂草丛生,成为狐鼠出没之所。 几名汉子坐在后园的凉亭内,围坐在篝火旁取暖,火上悬着大铜釜,香味从锅盖的缝隙中冒出。 一名青袍汉子站起身,看了看头顶的太阳,朝断墙处张望着,道:“天都过正午了,老大怎么还不回来?” “老五,安心坐下,老大肯定有事去了,你等不及了。”对面的黄脸汉斥道。 青袍汉坐回砖块上,丢了块木柴到火中,道:“二哥,愚不是担心老大吗。” 侧旁的瘦个笑道:“五哥不是担心老大,而是馋锅中的狗肉了。” “丁小七,你想讨打不成。”青袍汉瞪眼喝道:“这狗是仆弄来的,等会你别吃。” 丁小七浑不在意,嬉皮笑脸地道:“五哥,这狗是弄来的不假,小弟不是也顺了两壶酒来了吗。” 说笑间,一名年轻人跨过断墙进入院中,几人纷纷站起身,朝着年轻人拱手道:“见过老大。” 年轻人青丝缚发,尚未戴冠,身穿白狐皮裘,看样子是富贵人家子弟。 对着大伙拱拱手,年轻人笑道:“让兄弟们久等了,愚到南城门看榜文去了,耽搁了些时间。” 丁小七笑道:“孟老大,你再不来,何五哥的口水就要流到地上了。” 何老五伸手抓向丁小七,骂道:“丁小七,你他妈就要跟仆做对是不是,今天老子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孟龙符伸手抓住何雄的胳膊,笑道:“自家兄弟,说笑几句何必当真。” 何雄挣了两挣,如同蚂蚁撼树,难动分毫。 孟龙符松开手,道:“老五,是愚的不是,大伙都坐,咱们边吃边聊。” 说罢,孟龙符在砖块上坐下,没有顾忌是否会弄脏身上所穿的白皮裘。 众人纷纷坐下,孟龙符揭开釜盖,铜釜之中剁成大块的狗肉在汤中翻滚。 孟龙符深吸了口气,笑道:“好香,难为老五想着大伙,今天大家多敬老五几杯。” 陶碗倒上酒,用手撕扯着狗肉,孟龙符和大伙一样大口喝酒,大口咬肉,吹得汁水淋漓,毫不在乎身上的狐裘溅到了汁水。 “老大,你方才说到城门看榜文了,可有什么好事?”丁小七端着酒挤到孟龙符身边来敬酒。 与丁小七碰了下碗,孟龙符喝了一大口,笑道:“巡江监贴了募兵告示。” 黄脸老二沉声道:“当兵吃粮哪有咱现在痛快。” “不错,二哥说得是,谁他妈愿意去当兵受气。” 孟龙符放下碗,用竹筷夹起块狗肉,吹了两下塞进口中,边嚼边含糊地道:“巡江监这次准备比武募兵,分凫水、操舟、射箭、比武四项,夺魁之人赏金十两,便是不入伍也可拿钱。” “什么,还有这等好事?”丁小七转着眼珠道:“老大,以你的武功夺个魁还不是轻而易举。” 在座几人皆是京口城中的游侠,被孟龙符击败后甘愿认他为老大,听其派遣。 丁小七曾亲眼目嘱孟龙符力举巨石,箭穿鹊眼,这样的武力便是在北府军中恐怕也找不出几人。 孟龙符将狗肉吞下,笑道:“愚正有意取了十两金与大伙逍遥几日。” 何雄笑道:“等过完年,朝庭百日禁就过去了,老大带仆等到淑兰院快活几日。” 孟龙符哈哈笑道:“待愚取了射箭、比武的魁首,请大伙到醉乡居痛饮一番。” 众人欢笑,纷纷举碗向孟龙符敬酒,孟龙符豪爽地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引得众人齐声叫好,纷纷学样。 “男儿何不持利戈,安国兴邦觅封侯”,孟龙符脑中回想着榜文末尾的诗句,胸中豪情随着酒意汹涌澎湃。 ………… 京口城南是大片的农田,这万顷良田的主人姓刁,渤海饶安刁家乃上等门第,故尚书令刁协的后裔。 刁家之富富可敌国,除了万顷良田外,生意沟通南北,各州都有店铺,奴婢数以千人。 家主刁逵与两个兄弟刁畅、刁弘,皆喜殖财货,经商、赌博、放债无所不用其极。 城南七里处有片大庄园,位于山坳之中,寒风被山所挡,庄中有数处温泉,除了可以泡澡外,还借着地气种着菜蔬。每年十二月,刁逵便带了家人来此过冬。 从堂邑主记室贬官为民后,刁锋便成了庄上的大管事,打理着农庄上的事务。 每日各地往来的文书就有一大叠,有不少属于机密,不能经由他人之手。刁锋把有用的东西摘录下来,第二天辰时拿给家主过目。 “巡江监悬赏募兵”,刁锋目光一凝,杨安玄来京口任职缉贼使,因功升迁巡江从事,这些事刁锋一清二楚。 贬官之后,他对杨家恨之入骨,一心想要报复,此事能不能利用一番。 思忖良久,刁锋站起身,朝东面的院落走去,他打算去找刁云商议商议。 刁家三兄弟,大庄园内又分成了三个小庄,刁云之父是刁逵的三弟刁弘,庄子在东面。 这段时间刁云不断往来于建康与京口之间,他从王纯之的口中得知明年朝堂将有大变,会稽王有意任用一批青年才俊。 虽然他恨极杨安玄,但杨安玄的仕进之途又让他心生羡慕,若有后悔药,或许他不会贪图钱财与杨安玄结怨。 想要仕官,自然要打点疏通,会稽王太高,攀附不上,王纯之虽是琅琊王家的人,但在族中根本说不上话,也没甚大用。 刁云费尽搭上了建武将军王绪,五十两黄金献上,总算得了句话,会向中书令王国宝替他美言。 京中有传言,会稽王不满尚书左仆射王珣,有意让他升迁为没有实权的尚书令,而让中书令王国宝接任左仆射,执掌朝政。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刁云回到京口见到大伯刁逵,刁逵认为传言很可能变为现实。 刁逵决定让刁云代表刁家交好王绪,最好能争取见到王国宝。百余两黄金散去,笼络王绪,打点中书令府上下,可是想见王国宝谈何容易。 带去的钱用光了,刁云怏怏地回了京口,跟着大伯一起来到农庄上过冬,准备年前再去送趟厚礼。 看到刁锋进屋,刁云起身招呼道:“锋叔,你怎么得闲来小弟的住处?” 刁锋将抄来的巡江监募兵的榜文递给他,道:“杨安玄在悬赏募兵。” 刁云接过来看了看,笑道:“锋叔是想借此事做做文章。” 在刁云面前,刁锋毫不掩饰地道:“杨家害为叔丢了官,此仇焉能不报。” 刁云将纸张递还,眯起眼思忖着,自己与建武将军王绪数次相聚,都曾听他恨恨地提起杨家,王绪对杨家的怨恨犹在自己之上。 若能借此事打击杨安玄,王绪一定欢喜,说不定便能替自己引见中书令王国宝,来年任官之事也便稳了。 想到这里,刁云笑道:“锋叔,你随愚一起去见家主,此事要他做主。” ………… 傍晚时分,小渔船像只灵活的鱼儿轻巧在拐了个弯,驶进河岔之中,摇得身后的余波金光鳞鳞。 操舟的汉子二十出头的年纪,单薄的夹袄敞着怀,寒风吹得系发的丝带飘飞,却吹不动汉子脸上的坚毅。 船往里走了三四里,看得到建在水边的竹屋,有炊烟在小村上空冒起。 岸边嬉闹的孩童看到河上的小舟,纷纷拔足随着小船奔跑,边跑边招呼道,“石头叔”、“石头叔回来了。” 船在几块木板搭成的栈头停下,小孩纷纷围了过来。那汉子从船中一堆东西中掏出个纸包,是关东糖。 孩童们欢叫起来,一个接一个从汉子手中接过糖,迫不急待地放入嘴中,有大口咬的,有小心舔的,还有转身往家里跑的。 村里有大人接了出来,石头从船上取出货物,这些是帮村人采买的东西。 满满当当的小船很快剩下一袋粟米,还有几条肉干,汉子轻松地将米袋扛上肩,提着肉干朝家走去。 石头家在村中,五间草屋。推开竹篱院门,狗儿欢快地迎了过来,接着是妇人的声音,“磊儿回来了。”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从屋中跑了出来,伸手想接过汉子肩上的米袋,石头笑道:“不用。” 将手中提着的肉干递给少年,又从怀中摸出个纸包,道:“这是包子,你尝尝。” 少年郎提着肉干欢快地跑进庖房,汉子笑着冲院子南角挥斧劈柴的壮汉招呼道:“爹,仆回来了。” 壮汉直起腰,点点头没有说话。额上的皱纹深刻,胡须有些斑白,右手持斧,右手的衣袖别在腰间,空荡荡的。 进厅堂放下米袋,石头来到父亲身边接过斧,用力地劈砍起木柴来。木屑纷飞,木柴很快堆起一起。 少年郎掰下小半个包子,小口小口地咬着,满脸都是幸福。 再小口也很快吃完,看了看放在陶碗中剩下的包子,少年郎吞了吞口水,快步出屋,帮忙把劈好的木柴靠墙剁好。 剩下的包子吃饭时一家人分食,得知这包子居然要五钱一个,洪氏有些嗔怪地责道:“这么贵的东西,磊儿以后不能再买了。” 钱磊嘿嘿笑了声,端起粥碗喝了口豆粥。 壮汉钱丰查觉出儿子有心事,沉声问道:“到城里遇上事了?” “没”,钱磊摇头道。 过了片刻,钱磊抬头看向父亲,道:“巡江监出了募兵的榜文,爹,仆想去从军。” “啪”,粥碗重重地磕在案上,钱丰冷声道:“你想像愚一样剩一只胳膊回来,或者把命留在外面。” 洪氏一惊,劝道:“他爹,不要急。磊儿,从军可不是开玩笑,你看看村里的叔伯,有几个落得囫囵的,咱家日子过得去,用不着卖命。娘想过完年替你说门亲,一家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钱磊缓缓地放下粥碗,平静地道:“爹、娘,仆想清楚了,准备前去巡江监投军。巡江监在江上缉拿江贼,风险不太大。” 钱丰冷着脸,没做声。洪氏张口相劝,看到儿子的面容,知道磊儿拿定了主意,怕难更改。轻叹了声,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下。 钱淼也放下碗,有些担心地看着家人。 钱磊的语气放缓了些,道:“此次巡江监悬赏募军,分凫水、操舟、射箭、比武四项,每项夺魁可得黄金十两。孩儿自问凫水、操舟有望夺魁,若能取了二十两黄金,家中十年不愁花用。” 钱丰冷哼道:“老子不用你的卖命钱。” 钱磊肃容道:“爹,你常说男儿有志在四方,你和村里的叔伯教给孩儿武艺,孩儿不想一辈子困守在小村里。此次募军巡江监还拿出一个屯长、一个队长、三个什长,五个伍长的职司,机会难得。孩儿自问再怎么也能夺个什长。” 钱丰长叹一声,不再相劝,起身离了席。 钱磊伸手拍拍弟弟钱淼的肩膀,微笑道:“哥哥去从军了,家中就要靠你照看爹娘了。” 钱淼用力地点头,想露个笑脸,可是嘴角下弯,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招贤纳士 前来登记应募的人数超出众人的想像,看来黄金和官职的吸引力很大。 军营内兵丁操练得很刻苦,将军有令他们也能参加比试,升官发财的机会谁愿意放过。 特别是左卫军的那些老兵,自信满满,他们有的入伍七八年,比起新来之人有优势。 刘衷欢喜之余又有些懊恼,新近前来报名应募之人比之前的那些人强出不少,总不能将以前招募来的人赶走吧。 十五日开始比试甄选,赛场分成两部分。凫水、操舟在水寨内,射箭又分成陆射和水射,比武的场地在都水监外的空地,杨安玄命人墩起十座土台,在台上比武。 为增强巡江监的影响力,杨安玄下令比试允许普通百姓前来观看,每天前来依河镇参加比试和观看比试的人络绎不绝,很有古代运动会的感觉。 前来参试的人超过千人,不少人兼报两项,身为组织者刘衷有些手忙脚乱,如何统筹是门学问。 杨安玄在大堂上指点刘衷,刘衷听得一头雾水,旁听的许靖却听懂了,时不时插言询问,杨安玄见他问到点子上,索性把组织比赛的事交给许靖打理。 得到杨从事的委任,许靖大为兴奋,将书吏组织起来分别负责一块,杨安玄又派了四十名未参赛的兵丁供其派遣,赛事顺利平稳地进行中。 三天后,在数千人的助威声中,钱磊率先游到终点,踩着水取下绑在浮标上的红旗,朝着岸边欢呼的人群挥舞。 第二天,还是钱磊,驾着小舟穿过设在水面上的重重障碍,率先取到红旗。 夺魁赛杨安玄到场观看,看到那个站在船着挥舞旗帜的年轻人,道:“刘兄,这是不是昨天夺得凫水魁首的钱磊?” “不错,正是他。”刘衷满面笑容地道:“昨天他夺了凫水魁首之后,愚便找了他,他愿意归在愚的麾下。” 一旁的周由愤声道:“愚昨日看擂台比武,稍晚了一步,让你抢了先。刘校尉,你已经得了钱磊,接下来射箭和比武不能再与愚抢了。” 刘衷嬉笑道:“凭什么,有本事你也抢去。” 得了杨安玄的暗中提醒,刘衷这些日子可没闲着,四处找寻参赛健儿拉关系,其实钱磊赛完第一场就被他看中,以后每次开赛之前都会主动找钱磊聊上几句,这才让钱磊答应入伍之后归在他的麾下。 周由怒哼一声,心里盘算着这几日表现突出的人,自己不能等结果出来,等下便先去找他们谈谈。 十二月二十日,经过层层筛选的二十名射手将角逐射箭魁首,刘衷和周由也在其中。 箭靶摆在百步外,每人十只箭,限时半柱香。 脚踏实地,刘衷信心满满,接连开弓将十只箭稳稳地送入红的,得意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周由。 周由射完了八只箭,只只皆在红心,被刘衷挑衅地看了一眼,心中一急,手微颤,第九箭射出了红心。 刘衷得意地放声大笑。周由稳了稳心情,将最后一箭送入红心,冷声道:“明天的水射但愿你还能笑得出声。” “笃笃”声不断,孟龙符手持三石弓,箭箭深扎入靶心,最后一箭更是贯力将箭靶带倒,引来四周观众齐声惊呼。 俞飞不紧不慢地控制着节奏,十只箭在红心上布成一个小圆圈,又稳又准。 收弓往后退了一步,往其他箭靶看去,十箭皆中红心的居然有三人,看样子个个是高手。 不过俞飞很自信,他自六岁起自己就随父亲乘船到岸边的芦苇丛中射飞禽走兽,十三岁便能射中开口雁。 开口雁,雁被惊起“呷呷”飞起,自己能一箭从雁嘴中穿入,这样射中的野雁皮毛无损,价格也能高出几钱。 想起教自己射箭的父亲,俞飞目光一黯。十年前自己眼中如同大山般的父亲病了,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卖尽了,最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父亲逝去。 母亲在他十八岁那年离世,等妹子嫁了人,俞飞感觉再无牵挂,背起父亲留下来的弓,四处漂泊。 四年前经过芜湖遇江贼,俞飞一箭射死贼首,江贼跪伏认他为头领。 有些厌倦了漂泊的俞飞于是停下脚歇歇,原以为很快便会离开,哪知这一停便是四年。 十几人的队伍壮大到了五十多人,还创下了“浪里蛟”的名头。 看着那些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俞飞实在说不出“走”字。 逐水雁覆灭,朝庭在京口成立了巡江监,风声骤然紧了起来。 原本过年是发财的好时机,江上的商船油水很足,可是前去做买卖的弟兄每次都遇到了巡江的官船,不敢动手。 身为大当家,俞飞有意同巡江衙门做上一场,手下的弟兄多不赞成。 逐水雁烧焦的尸体摆在码头数天,有不少人都亲眼去看过。后来伍亮在依河镇上被腰斩、许宏弃市,那血淋淋的场景足以让人胆寒。 俞飞提议前往江陵一带,避开巡江监,不少人又舍不得熟悉的水域。 犹豫不决之时,有喽罗送来巡江监悬赏募军的消息,俞飞决定来探探消息。 看到比箭,一时技痒,射了几箭结果被选上。俞飞是个随意而安的性子,索性便参加了接下来的比试。 最后的水射安排在明天辰时,俞飞收弓准备到比武的擂台处看看。 刘衷和周由都满面笑容地走过来,居然是巡江监的两名校尉,俞飞心中暗凛,看来巡江监中藏龙卧虎,这两人显露出的箭术都不在自己之下。 寒喧之后道明来意,都是请俞飞到麾下任职。俞飞暗自发笑,官军请贼人从军,若是眼前这两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后不知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装出一副高傲的样子,俞飞冷声道:“用箭说话,谁能赢过俞某,俞某便甘心追随。” 孟龙符交弓交给丁小七,带着他往擂台行去,他还报名参加了比武,再过半个时辰就该轮到他上场了。 要说热闹,还是擂台比武最热闹。每个擂台下都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欢呼喝采声时不时的爆起。 小商贩提篮背筐,叫卖着水果点心,还有些摊贩就在不远处支起棚子,卖些吃食。 有赌坊找到许靖,打点后要走了比试对阵的名单,押对战胜负成了看客们最大的兴趣。 杨安玄得知后任其自然,好赌是人之天性,能带来人气。这两天前来观战的人数激增,恐怕相当一部分就是前来参赌的。 至于是否有人会像他在京城时暗中推动代燕赌那样倾家荡产,杨安玄管不了,别人的命运用不到扛在肩上。 擂台十座,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区分,孟龙符在丁字台前站定,擂台上一个魁梧的胡汉双拳挂风,逼得与他对战的汉子四处乱窜。 孟龙符知道这个胡汉叫石猛,是流落在江南的秦人,已经在擂台之上连胜十二场,几可肯定会进入最后的夺魁。 这个石猛力大无比,凶狠粗鲁、出手极重,孟龙符看到几个与他对战的汉子被他的拳头捶断骨头。 不一会,擂台上对战的汉子自知不敌,跃身跳下台认输。 石猛叉着腰,仰天狂笑道:“汉儿,如同弱鸡一般,也敢跟石爷比试,算你逃得快,要不然拆了你的骨头。” 孟龙符厉声喝道:“秦狗,休要猖狂,等你遇到孟爷,爷让你骨断筋折。” 石猛凶睛瞪起,怪吼一声从台下跳下,扑向孟龙符。孟龙符冷笑一声,不避反迎上前。 钵大的拳头带着尖啸砸向孟龙符,旁边的人纷纷向两旁躲避,孟龙符以拳迎拳,双拳碰在一处。 石猛竭尽全力,想着将这汉人小子砸飞,然后上前捶断他的骨头,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哪料拳头如同砸在石墙,纹丝不动,紧接着感觉指骨剧痛,像是折了。 不等石猛撤步,孟龙符飞身踢脚,一脚踩在石猛的胸口,蹬得石猛踉跄后退。 脚刚沾地,孟龙符举拳前冲,朝着胸腹大开的石猛击去。 右拳狠狠地击在石猛胸口,石猛感觉眼前发黑,仰天朝后倒去,砸得尘土飞扬。 四周的观众见凶汉扑下台,见两拳相碰,见凶汉倒地,屏住的气才顺畅的呼了出来,欢呼叫好声有如雷鸣。 石猛这些天凭着他的嚣张、狂妄、凶残拉足了仇恨,虽然有不少人押注在他身上赚了钱,此刻见他倒地不起,也恨恨地骂道:“老子就算赔钱,也巴不得看你小子被人打死。” 孟龙符举起双手,笑着向四周示意,成为众人眼中的英雄。 杨安玄站在十余丈外的高处,注意着擂台处的动静,这些天他四处观战,留意着出色的人才,这个石猛自然落入眼中。 石猛出手凶猛,招招致人伤残,杨安玄隐隐感觉此人是来搅乱的,不知背后是谁。 同样孟龙符的出色表现也看在他眼中,孟龙符手脚灵动,招法精奇,一看便是得高人传授,而且箭术出众,要说前来参试的近千人中,杨安玄看中的有三人:孟龙符、钱磊和俞飞,三人之中又以孟龙符为重。 方才见孟龙符力挫石猛,让杨安玄对他的勇力更是刮目相看,此等勇士,恐怕只有蒯恩能与他争雄。 人群朝石猛吐着口水,逐渐散去。过了片刻,石猛才醒来,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地离开赛场。 杨安玄低声吩咐张锋道:“你跟去瞧瞧,这小子跟什么人接触。” 半个时辰后,孟龙符登上乙台比试,台下观众齐声喝彩助威。 与他对战的汉子抱拳礼道:“孟壮士,仆不是对手甘拜下风,祝孟壮士夺得魁首。” 深深一揖,主动跳下台去。台下诸人,欢声雷动。 晚间,听完张锋的汇报,杨安玄怒哼一声,阴魂不散的刁家,早晚有一天灭了这个可恶的刁家。 第一百三十七章龙争虎斗 角逐射箭魁首的共有十人,比试的方法是杨安玄想出来的。 射箭之人站在艨艟船上,从上游放一条草船顺流而下,草船上树五个草人,射手要在直线距离隔着二十步远用箭射草人,五只箭射不同的五人。 听到这个条件,刘衷脸色有些发白,周由也吸了口凉气,叹道:“这也太难了。” 俞飞心中也没底,他观察了一下水速,估算了一下船经过面前不过三两个呼吸的时间,在陆上射固定靶不难,要知这是在水上,本身立足就浮沉不定,加上草船移动起伏,能射中一两箭就算高手了。 孟龙符心中抱怨,这鬼主意是谁想出来的,这不是为难人吗?想出这鬼点子的人自己能射中几箭,他不知道出主意的人就站在旁侧的走舸上观战。 “中一箭,左二腹部”、“中两箭,左一头部、左四肩部”、“走空”………… 刘衷是第五个上场,前面数人的表现欠佳,这让刘衷感觉心中发慌,站上射位之前,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平复心情。 身后站立的周由没有发出嘲笑声,他就排在刘衷后面,前面几人的表现让他心中发紧。 要知道那几人都是从近百人中选出来的射箭高手,按说射出的结果不会这么差,今天的风浪有些大,不知自己能否射好。 将四根箭咬在口中,刘衷将剩下的一只搭在弦上,举手示意上游的军兵开始放船。 草船顺流而下,斜着离艨艟还有数丈远,刘衷便松弦射出,箭斜斜地插在右一的草人身上。 刘衷心中一松,中了,至少不会太丢丑。飞快取箭再射,等草船从眼前经过,五只箭都射了出去。 下游传来报靶声,“五箭皆中,左一腹部、左二腿部、左三胸口、左四右肩膀、左五中首。” 刘衷兴奋地一挥拳,天助我也,这五箭有点运气,超常发挥了。 周由听到报数诧异地看了一眼刘衷,这小子歪打正着居然五箭全中了,运气真好。 站在射位闭上双眼调息了片刻,示意上游放船,五箭中了四箭,不过有两箭中在头部,虽说比刘衷少了一箭,但准头强了几分,细算起来难分伯仲。 孟龙符没有水射的经验,五箭仅中了两箭,这让孟龙符很懊恼,有股闷气憋在胸中。手中弓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发出尖啸。 杨安玄替孟龙符有些遗憾,看得出孟龙符没有水射的经验,没有掌握好节奏,不过他有基础,与刘衷一样,稍加练习便能很快提高。 作为最后一个出场的俞飞分外引人注目。与刘衷将箭含在嘴中不同,俞飞不徐不急地将箭插在船板之上,伸手可及之处。 好整以暇地朝上游挥挥手,示意可以放草船了。草船顺流而下,距艨艟船正对约有丈许时,俞飞伸手取箭,弯弓射出。 箭只尚在空中飞舞,俞飞探手取第二只箭,一个呼吸之间,五只箭便全部射出,此时草船刚刚驶到艨艟船的正对面。 报靶之人的声音多了几分振奋,声音大了起来,“五箭全中,左一中首、左二中首、左三胸口、左四中首、左五胸口。” “好神射”、“箭无虚发”、“李广重生”。 杨安玄跟着众人一起大声喝采,听刘衷讲俞飞是豫州来的流民,平日多做商队的护卫,这样的人才可不能让他流失。 俞飞平静地收弓,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刘衷和周由,言下之意两位的箭术不如愚,如何收愚为手下。 四项比斗已结束三项,等擂台比武结束后发放赏金,所以俞飞、钱磊等人都没有走,大伙走向擂台处观战。 今日擂台前围得水泄不勇,不说京口城,便连对面的广陵城都有人专程坐了船过江看热闹。 刘裕穿着便服,与几名壮汉立在甲字擂台下观战,刚才比过两场,台上比武之人的身手不错。 “这些汉子都不错,看看能否把他们募到北府军去,都是以一敌十的好男儿。”刘裕抚着下巴上的短须笑道:“杨从事这办法不错,回去后愚会向孙将军建议,咱们广陵北府军不妨也来几场这样的比试,选拔有用之材。” 丙字擂台下,王恭青袍葛巾,一副文士装扮,贺盛扮成亲随,几名膀大腰圆的亲卫护侍在身侧。 四处看过后,王恭暗自点头嘉许,杨安玄这个比试募军的办法真不错,不说投军的人多,便是素质出远高于往日募军的士卒。王恭得见想见,兴致已尽,转身离开。 剩下最后三场角逐魁首,贺盛有些恋恋不舍,想看完比赛后再走,可是刺史大人动身,他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 ………… 甲字台上,孟龙符势如猛虎,发泄着射箭失利的闷气,连斗三场将对手赶下擂去,夺得魁首。 孟龙符意犹未尽,将身上的箭袍剥去,露出结实的胸膛,用手拍打着邀战道:“孟某尚未尽兴,有哪位英豪能上台战个痛快。蠃了某,那十两金子双手奉上。” 话音未落,有两人抢上台来朝孟龙符扑去,孟龙符长笑一声,向后微撤,双手握拳,分别朝两人迎去。 台下刘裕赞道:“好汉子。怀玉,愚看他与你面貌有几分相似,该不是你的弟弟吧。” 孟怀玉苦笑一声,道:“刘兄,此人正是舍弟龙符。舍弟性情粗豪,在京口与一群游侠厮混,没想到他居然来巡江监比试夺魁了。” 刘裕双眼放光,紧盯着台上生龙活虎般的孟龙符,笑道:“怀玉,令弟好身手,这气力怕你也不能及。何不让他随你入北府军,愚向孙将军推荐他,定不让他明珠暗投。” “愚已经劝过好几次,可是舍弟根本不听,愚也拿他没办法。”孟怀玉摇头叹道。 说话间,登台的两人已被孟龙符逼到台边。孟龙符身子微蹲,脚扫落叶,两人无奈只得跳下台来。 欢呼声响起,刘裕跟着叫了两声好,转头对孟怀玉道:“此事莫急,怀玉找到机会邀上令弟,愚请你兄弟二人喝酒。” 身为刘裕身边的佐吏,孟怀玉知道他爱才如命,是个能成大事之人,从内心讲也希望弟弟能跟在刘裕身边,兄弟两人多些时间相处。 “还有谁?”孟龙符纵声叫道。 “好汉子,愚来一战。”从南面响起一声厉喝,一名汉子分开人群,大踏步来到台边,纵身一跃,跳上台来。 孟龙符往后退了两步,打量眼前人。只见登台之人年岁看上去还没有他大,身着青色箭袍,一身英气。 孟龙符好交朋友,抱拳笑问道:“这位兄弟,请教尊姓大名。” 刘裕认出登台之人,轻声道:“是左卫军的抚军参军朱龄石,此人武艺不错,是令弟的对手。” 朱龄石见猎心喜,不愿意报名让孟龙符顾忌,笑道:“孟兄,你我切蹉之后,再来通名论交。” 朱龄石的话甚合孟龙符的心意,孟龙符笑道:“请。” 两道身影如旋风般在台上盘旋起来,拳风霍霍,扬起的沙尘落在观战之人的脸上,麻酥酥生痒。 孟怀玉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替弟弟担着心。 杨安玄站在擂台的侧面,感觉到两人争斗激起的劲风,胸中似有豪情被逐渐唤醒,恨不能拔身而起,加入战团之中。 与孟龙符撞碰数次后,朱龄石发觉不能与之力战,施展小巧的缠手功夫,缠、挑、挫、靠,紧贴着孟龙符缠斗。 孟龙符感觉束手束脚,对手就像泥鳅,滑不溜手,自己猛力击出往往落在空处,要不就被卸力,要不是自己精力过人,恐怕已要气喘吁吁了。 手臂往前一轮,朱龄石侧身避让,孟龙符向后退出数步站定,朱龄石没有跟上前,他知道接下来是一阵狂风骤雨。 果然,孟龙符发力,像一头发怒的公牛般直冲过来,朱龄石右脚尖点地,身形转动,轻巧地向旁闪避。 不料,孟龙符早有预料,右腿用力朝前跺出,止住前冲的身形,胳膊向右探出,直抓朱龄石的前襟。 朱龄石抬左手往外一格,右手刁向孟龙符的手腕,按照之前交手的经验,孟龙符会缩腕进步,左手砸向自己,自己便可化掌直劈他的面门。 右手搭在孟龙符的右手之上,居然没躲,朱龄石心中一喜,右手发力扭住孟龙符的右腕,寻机擒拿。 孟龙符吐气吭声,右腕坚如钢铁,朱龄石左右手同时用力居然不能扭动他的手腕。 朱龄石暗道不好,刚要松手后撤,孟龙符的左手伸出抓住朱龄石的左手,两人四手互持,对峙不动。 孟怀玉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他知道弟弟天生神力,朱龄石应该不是他的对手。 手痛欲裂,朱龄石咬紧牙关就是不松手,杨安玄见他面目扭曲,脸色苍白,暗道不好,再僵持片刻说不定朱龄石的手要受伤。 孟龙符也不好过,两睛圆睁,面色赤红,朱龄石抓着他手腕的指头如同铁钳般夹在脉路之上,钻心得痛。 杨安玄推开人群来到台边,飞身跃起,人在空中叫道:“好身手,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让杨某替你们解开。” 身形在两人旁侧落下,杨安玄伸出双手向缠在一起的四只手拍去。 朱龄石和孟龙符都感觉一股热流涌入,双手如被火炙,疼痛无力。 朱龄石借机往回一挣,与孟龙符的手脱开。 眼看胜利在即,居然出了捣乱的,孟龙符大怒,双臂挥动杨安玄击去。 孟怀玉见杨安玄轻易解开两人,知道杨安玄是高手,讶声道:“这年轻人是谁,好身手。” 刘裕紧盯着身形飘忽不定的杨安玄,应道:“伏波将军、巡江从事杨安玄。” “喔”,孟怀玉听刘裕提起过杨安玄,刘裕对沙洲初遇的杨安玄评价很高,没想到就是此人。 台上,朱龄石已经避在旁侧,看杨安玄与孟龙符争斗。 杨安玄同样采用了游斗的方式,利用指、腕、肘、肩、腰等处发力,引得孟龙符连声怒吼。 往后撤出两步,孟龙符怒气冲冲地道:“是汉子便与某实打实的较量一下,一味游斗算什么英雄。” 杨安玄有心收伏孟龙符,朗声道:“好,就依孟兄,再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立威揽才 两人跃步上前再斗,孟龙符憋着一肚子气,全力出手,拳挂恶风,“咻咻”地砸向杨安玄的胸口。 杨安玄出手如电,伸掌往拳头下一托,孟龙符的左拳走空。 胸腹露空,孟龙符一惊,忙将准备连环击中的右拳护在胸前。 杨安玄微微一笑,不进反退,道:“孟兄有些大意了,咱们再来。” 孟龙符深吸一口气,知道对手高明,抱拳示意后,双拳轻轻一碰,突然飞起右腿,踢向杨安玄的小腹。 没想到孟龙符使诈,杨安玄心中发笑,双掌交叉往踢来的脚按去。 孟龙符暗想,自己一腿能扫断碗口粗的大树,对手想仅凭双掌挡住自己的腿攻,真是做梦。 腿与掌碰在一处,孟龙符感觉脚一沉,只见杨安玄双掌按压,借着腿势纵身而起,旋身用脚踢向他的面门。 孟龙符收腿出拳,擂向杨安玄的脚心。 “砰”的一声,尘土飞扬,杨安玄脚上的牛皮靴炸裂。 孟龙符被蹬得后退数步,杨安玄落地,看着挂在脚脖子上零散的靴子摇头苦笑。 朱龄石上前笑道:“孟兄,和气收场如何?这位是伏波将军杨安玄,愚乃左卫军抚军参军朱龄石,方才见孟兄发威,一时技痒,冒然上前讨教,还望恕罪。” 杨安玄也抱拳笑道:“孟兄好身手,好气力,好体力,连斗多场依旧勇力过人,比武竞技孟兄是当之无愧的魁首。” 孟龙符的胳膊有些发麻,刚才那一腿差点让他脱臼,抱拳还礼道:“见过两位将军,孟某失礼了。” 杨安玄恳声道:“以孟兄的身手,从军入伍定能建功立业,封侯拜将指日可期。壮士百战穿金甲,不破胡虏终不还。” 孟龙符听得热血沸腾,拱手道:“某愿追随杨将军建功立业。” 台下刘裕轻叹一声,恍然若失。 孟怀玉对孟龙符的决定倒是欢喜,这个不服管教的弟弟能从军入伍有了约束,不会再和那些游侠在一起惹是生非了。 朱龄石欢声道:“孟兄,论拳腿愚不是你的对手,哪天有空,咱们再比比马战。” 孟龙符哈哈笑道:“今日尚未尽兴,来日畅快一战。” 台下,孟怀玉看着弟弟欣慰地笑了笑,跟在刘裕身后离去。 ………… 四十两金放在三个托盘之中,钱磊从未见过金子,只觉得那亮色在阳光下晃眼。 此次应募的人数超过四百,缺额却仅有一百四十人,僧多粥少当然要挑选一番。 事先与周由、刘衷等人商量过,已经选中了八十人,都打过了招呼。 魁首三人,自然跟其他人不同,钱磊夺得两项魁首,杨安玄决定暂授屯长之职;方才招揽的孟龙符,先安个队长之位;唯有射箭夺魁的俞飞无意从军。 将金子发给三人,杨安玄道:“马上便要过年,诸位先回家与家人团聚,正月初十再来投军,届时巡江监将从参加比试的壮士中择优募用。” 孟龙符领了金子,在一众兄弟的簇拥下回了京口,俞飞将金锭揣入怀,上了等候在河边的小船,轻舟一叶,飘然离去。 钱家,二十两黄金放在案上,一家人都屏住了呼吸。 良久,洪氏伸手小心地摸了摸金锭,触手冰冷坚硬,仿如梦醒般对着钱丰道:“当家的,真是黄金。” 钱淼开心地道:“娘,有了钱今年过年可以给仆做件新衣了。” 钱磊微笑道:“爹,杨将军许了孩儿屯长之职,正月初十孩儿便要到巡江监从军了。” 钱丰站起身进了屋,从箱中取出一把弯刀,递给钱磊道:“这把刀是为父当年从秦人手中所夺,给你了。” 钱磊起身双手接过,抽刀观看,刀身雪亮,轻轻一挥,有如一弯清泉漾动。 “好刀。”钱磊脱口赞道。 钱淼在一旁露出羡慕之色,想伸手摸上一摸。 钱丰伸手摸向空袖,回忆道:“为父的这条胳膊就是被此刀砍下,不过那名秦将也死在为父的枪下。磊儿,既然你意已决,为父也不拦你,万事小心,别让为父白发人送黑发人。” 洪氏“呸呸”吐着唾沫,骂道:“死老头子,你胡说什么。” 钱磊收好刀,笑道:“娘,有了这二十两金,咱家的房子可以翻一翻了,家里缺什么趁过年添置上。” 洪氏包好金子,起身朝内室行去,边走边道:“你的年岁不小了,这点钱留到给你娶媳妇用,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醉乡居,孟龙符将顶楼包下,酒菜流水般地送上,欢声笑语要将楼顶掀翻。 狐裘扔在席上,二十多名汉子轮番上来敬酒,孟龙符已经摇摇晃晃地醉了。 丁小七不舍地道:“老大,你真打算从军,丢下仆等不管了吗?” “是啊,老大,从军有什么好,哪有咱们现在痛快,还是算了吧。” 孟龙符歪着身子坐着,醉眼朦胧地道:“愚大哥时常劝愚从军入伍,愚不愿与他在一起听他啰嗦,巡江监的杨将军是个汉子,他说的话极好,愚将来立功封侯一定不会忘记兄弟们。” 轰然叫好声中,孟龙符又灌了一碗酒下肚。 丁小七看了一眼斜对面的何老五,总感觉他脸上的笑容不怀好意。 平日有老大替自己撑腰不用怕何老五,若是老大从军去了,何老五肯定不会放过自己。 “老大,要不仆跟你一起去当兵吧。”丁小七道。 何雄讥道:“丁猴子,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风都吹得起,也想去当兵。” 孟龙符摇了摇昏沉沉的头,笑道:“杨将军答应愚,可以带十名弟兄一起从军,小七愿去当然可以。” 丁小七喜笑颜开地瞅了一眼何老五,道:“老大,仆跟你一起去当兵。” 座中有人嚷着也想跟孟龙符一起入伍,孟龙符满口答应下来。 多数人却默然不语,他们多是京口城中的地头蛇,手下管着数十个青皮,哪会去从军受苦。 江风凛冽,吹得俞飞披着的大氅翻飞,小船在京口下游的暨阳(今江阴)岸边的荒滩停靠。 风飕飕从芦苇丛上空刮过,发出“簌簌”声响,一只花鸟“扑棱”地飞出,俞飞眼疾手快,一箭将鸟射下。 撑船的喽罗黄富飞跑过去拾起,举着笑道:“大当家,有两斤多重,晚上烧了下酒。” 俞飞帮着将小船脱到芦苇丛中藏好,沿着一条小路往里走,小隐隐于野,谁会知道“浪里蛟”的大头领隐身在江边的小渔村内。 村尾的几间茅屋便是俞飞的住处,简陋至极,一屋一堂一厨,这是两年前他的手下万茂替下置下的落脚点。 万荗是本村人,是“浪里蛟”的三当家,称俞飞是宁海士族农庄上的典计,曾救过他的命,也顺便解说俞飞时常不在家中的原因。 每次来万家村,俞飞都会带些礼物散与村人,颇得村人好感。“俞典计”、“俞老弟”、“俞叔”的招呼声一路相伴回住处。 黄富手脚麻利的生火做饭,烧开水替花鸟褪毛,俞飞平静地坐在屋檐下,拿了管竹笛“呜呜”地吹着。 很快,万茂就带人买了吃食过来。酉时,“浪里蛟”的五位头领便从各自的村镇汇拢了来。 “大当家,你这次出去打探消息,巡江监的人怎么样?”万茂伸手撕下鸡腿,放到俞飞的碗里。 俞飞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金锭,“当”的一声丢在桌上。 前去接他的喽罗黄富笑道:“大当家夺了射箭的魁首,巡江监的人哪比得过大当家。” 二当家陈鱼喜道:“既然巡江监的人是草包,咱们是不是赶在年前做一票,有个把月没做买卖了,弟兄们手头都紧,这个年过得不宽裕。” 俞飞想了想道:“让弟兄们做好准备,四处打探消息,争取年前做上一票,大伙过个好年。” ………… 十二月二十二日,中书堂。 王国宝坐在锦席上,手捧热茶,默然沉思。 方才东堂议事,会稽王不顾自己的反对,同意荆州刺史殷仲堪所奏,起复杨佺期为荆州司马。 堂外脚步声急促,王绪闯了进来,嚷道:“阿兄,听说杨佺期被起用了。” 王国宝放下茶杯,沉声喝道:“王绪,此非私宅,成何体统。” 王绪醒悟过来,扫看了一下堂下做事的吏员。王国宝起身前往内堂,王绪忙跟在身后。 不等坐好,王绪便焦声道:“阿兄,杨佺期起用荆州司马了,看来大王对他甚是倚重,该如何是好?” “慌什么?”王国宝不满地斥道:“年后大王会让愚转任左仆射,加后将军、丹杨尹,执掌朝政,届时东宫卫率也调归愚管辖。” 王绪只知道堂兄会转任尚书左仆射,没想到后面还跟了这么一大串要职,最重要的是掌了实际兵权,东宫卫率有近万精锐。 “恭喜阿兄”,王绪满面欢容,道:“大王对阿兄如此倚重,要对付杨家有何难哉。” 王国宝面露冷笑道:“杨家不过是秋后的蚂蚱,等过些时日愚再来对付他。倒是王恭和殷仲堪狼狈为奸,是迫在眉睫要解决的事。” 想起王恭离京时,对着自己严辞厉色让司马道子远离奸臣,亲掌万机,王国宝便忍不住发寒。 王绪眼珠一转,笑道:“阿兄,等你执掌朝政之后,便劝说大王削减王恭和殷仲堪的兵力,逐渐将北府军控制在手中,到时王恭还有掀起什么风浪。” 王国宝点点头,心中暗暗筹划着该怎样向会稽王进言。  第一百三十九章引鱼上钩 巡江监比武募兵的影响很广,普通百姓在茶余饭后会聊上几句比武的情形,羡慕几声得了金子的魁首,争论一下擂台上谁最厉害。 十二月二十五日,刺史府送来了二十石粟米和两头肥猪特设犒军,杨安玄知道这是王恭有意缓和关系,带了刘衷、周由前往刺史府道谢。 走舸每天在江上巡护,江贼慑于巡江监的威势不敢出动,往来江上的商船安全了许多,巡江监的声望借助往来的船只树立了起来。 二十七日,京口的商户们敲锣打鼓送来了粮食、肉禽和酒水,还有二万钱犒军,感谢巡江监保国护民。 都水监和巡江监合用大门,外面敲锣打鼓,应浩只得同杨安玄一起接了出来。 看着杨安玄收下礼物,应浩的笑容有些僵硬,他任都水监多年还从未有百姓送过东西。 这几天,他隐约听到衙中书吏抱怨巡江监的油水足,原本巡江监是小娘生的,如今比起他们可强多了。 风言风语传入耳中,言下之意在抱怨他这个主官无能,及不上刚上任不久的杨从事。 应浩打定主意,等过完年,便让人再开出个府门,省得与巡江监进出在一起,眼不见心不烦。 杨安玄识趣,匀给都水监两头肥猪、十坛酒,应浩心里舒服了些,都水监的人过年总算能提斤把肉回家了。 巡江营的军兵除了周由带来的百人外,皆是本地募征的新兵,杨安玄与周由、刘衷商议后,决定让新兵分成三批轮番回家过年。 不料这个提议遭到新兵的抵制,巡江监的军饷发放到位,没有克扣,而且营中伙食不错,隔三岔五有肉食,比这些兵丁在家中所食强出太多。 前几日比武募兵,这些人都看到了,那些后来应募的人比他们要强,营中有传言,杨将军准备淘汰一批换上后来的募兵。 原本有不少人应征入伍是迫于无奈,现在却说什么也不肯放弃,找到伍长、什长要求,过年期间要加紧操练,不回家。 得知反馈后,杨安玄哭笑不得,不过也说明军心可用。 刘衷更是激情高张,声称不能辜负百姓信任,即使过年也在巡江。 杨安玄笑道:“刘兄是想趁着过年看看能不能碰上不长眼的贼,顺便捞些功劳吧。” 周由帮腔道:“刘校尉说得不错,过年是江贼出没最多的时候,咱们不能刚收了商户的谢礼,转眼就有人被劫,那可是打脸了。” 杨安玄被提醒,点头道:“既然如此,每日巡江便照旧。马上过年,不能亏待了弟兄们,顿顿要有荤腥。” 周由笑道:“杨将军待下宽厚,未将在左卫军中也不像巡江营吃得这么好。未将就怕养刁了这些人的嘴,以后难伺候。” “同甘共苦方能同舟共济。”杨安玄用力一挥手,道:“商户还送来二万钱,愚想趁着过年每人发五十钱,让大伙都高兴高兴。” 周由是老行伍,习惯了服从,虽然对杨安玄的提议不以为然,但既然主将下令,便闭口不言。 和周由不同,刘衷出身世家,家境富裕,淑兰院分给他一年的红利就有四十余金,不会把几万钱的事放在心上。 刘衷满脑袋都想着立功,恨不得一天到晚漂在江上,可是逐水雁被灭,吓坏了江贼,这月许江上平安无事,让刘衷很失落。 事有不决问安玄,刘衷道:“杨将军,这些时日江贼都未出现,有没有办法引他们出现?” 杨安玄近日也在思索这件事,年后朝局将有大变,时不我待,要尽快多立功升迁,在大变来时有应变之力。 “刘兄、周兄”,杨安玄思索了片刻,道:“咱们能不能派人装扮成商船,引江贼前来。” 刘衷眼神一亮,笑道:“此计甚妙。码头上停靠的商船不少,咱们就以商船为饵,诱江贼出现。” 杨安玄道:“刘兄,明日你去码头找寻一条大船,有意运些贵重物品上船,就说要运往上虞,夜间挑选精兵,暗潜入船。” “好,索性将船上的人换成咱们的弟兄。”刘衷道。 周由摇头道:“不妥。仆估计码头上有江贼的眼线,对大船肯定会留意,若是换了人说不定会露出破绽,还是隐伏在舱中为上。而且还应在出发前的晚间潜入,说不定贼人会化妆成脚力混入船中查看。” 刘衷赞道:“周校尉想得周到,是愚大意了。” 杨安玄笑道:“愚前几日所说,让弟兄们分成三批回家过年要实施下去,而且要大张旗鼓地宣传,让人知道巡江监放假过年了,兵力不足。” 刘衷和周由都醒悟过来,莫不是杨将军早有打算,齐声赞道:“妙!” ………… 黄富在依河镇的码头已经呆了两天,每日扛着货包上下船,作为进出京口的主要码头,即便年关将近,往来的船只仍不少。 码头上依靠着两艘大船,是长约五丈、平底方头方舱的沙船,树着长长的桅杆,船帆收了起来,以黄喜多年在水上的经验,都是运货五百料以上的大船。 扛着竹篓踩着晃悠悠的跳板登上货船,船上有人高声吆喝脚力小心别弄湿了,竹篓中是上好的茶饼,进了水就卖不出去了。 将竹篓包小心地垒好,黄喜擦了擦汗,放眼打量了一下船舱。舱中堆满了货物,有酒水、酱坛、漆器,听说另一条船装了皮裘、药材,都是值钱的东西。 出舱听到护卫们用吴语交谈,黄喜曾做过棹夫,跟船在大江南北闯荡过,听得懂吴地的口音,可以确定货船确实来自上虞。 从护卫的闲谈中黄喜得知,货船是十一月从上虞前往江陵的,卖完货赶着回家过年,在江陵货物没有购齐,准备在京口补舱后明日返还上虞。 船上的护卫,不到二十人,两艘船加起来不超过五十人护卫,这买卖能做下。 与同样乔扮成脚夫的二当家陈鱼等人碰了碰,陈鱼探知到巡江营的兵丁分成三班轮番回家过年,巡江的走舸变成了一艘,看来巡江监也松懈了。 让黄喜回去给大当家报信,让他们准备劫船。陈鱼带着两人留了下来,还要留意是否有陷井,关注商船什么时候出发,以及巡江监的走舸什么时候巡江,寻找适合的时机。 卯时,商船升起船帆,撑离码头,顺水而下,看来是急着回家过年。 巡江营内响起操练声,码头上停靠的几艘官船并无动静,按照惯例要在辰正时分走舸才开始巡江。有一个半时辰的时差,足够拿下这两条商船。 陈鱼带人撑着小船跟在商船之后,不知大当家是否听从自己的意见,把劫船的地点放在临江一带。 从京口到临江要两个多时辰,就算巡江监的走舸会巡到临江也一个多时辰,到那时什么都解决了。 经过扬中时,黑乎乎的沙洲显露在众人眼前。兔死狐悲,陈鱼转过头去,下令道:“超过商船,咱们先去报信。” 临江,一条三丈多长的商船逆流而行,俞飞站在船头,远眺前方,三只箭插在他身前的船板上,箭羽被风吹得晃动不停。 半刻钟前,陈鱼的小舟与他碰面,告知商船将至。让人前去打探巡江监的走舸行至何处,俞飞命令手下做好准备。 除了这条大船外,还有三条丈许的小船,经过改装变得狭长,船头有尖锐的铁钉,用于扎入商船,然后攀爬抢夺商船。 陈鱼登上大船,站在俞飞的身边,指着里许外两艘船道:“大当家,就是那两艘船,船帆上写着‘陆’字。黄喜打听过了,船主是吴郡陆家的分枝。” 江上行舟,顺流快逾奔马,转瞬之间商船便离俞飞不过百步远。 俞飞伸手取箭,搭在弓上,略作调息,一箭射出。只见七十步外商船的船帆飘然落下,船只在江中打起横来,船上发出惊叫声,后面的船慌不迭地转舵避上。 在喽罗们欢呼声中,俞飞不慌不忙地取第二根箭,箭如电闪,另一艘船的船帆应弦而落。 小舟上的喽罗不用吩咐,齐声呐喊,摇着船向着商船冲去。 没了帆,船速陡然慢了下来,在江心艰难地调整着位置,经过的船只都知遇到了江贼,隔得远的纷纷调头,来不及调头的加快速度一冲而过,没有人停下来救援。 小舟猛撞向商船,将船首的尖钉狠狠地扎入船中,就像咬住了猎物的恶狼,绝不松口。 小船比商船矮七尺,万茂早有准备,甩动手中绳索,向商船抛出铁钩。 铁钩用力往回一拉,钩住了船舷,万茂将插在身前的刀咬入口中,手攀脚蹬,有如灵猿,三两下便登上了商船。 脚踏上船板,万茂发觉不对,商船上的护卫很平静,平静得显得怪异。 不及多想,身边又抛出五六个铁钩,喽罗们很快爬到了商船之上。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江上,隔着三十步远,俞飞能清楚地看到商船上的情形。万茂等上登上商船后像被施了定身术,居然愣着不动了。 不好,中了埋伏。俞飞伸手拔起插上船板上的最后一只箭,平静地下令道:“冲过去,接兄弟们回船。”  第一百四十章技高一筹 弓箭手鱼贯从船舱中走出,将方茂等人围住,足有三十多人。 箭簇在阳光下露出森森寒意,方茂示意众人不要妄动,转脸向后望去,大当家果然没有让他失望,正指挥大船驶过来。 刘衷满面笑容地跟在杨安玄身畔走出船舱,鱼儿上钩了,而且还是条大鱼。 快步走到船首,一眼便望见持弓而立的俞飞,刘衷一愣,此人是江贼? 杨安玄对着万茂等人喝道:“放下兵刃,就地坐下,双手抱头。” 有个喽罗骂道:“狗官,爷斩了你。”举步挥刀刚迈出一步,杨安玄一挥手,箭如雨发,将那喽罗射成刺猬。 其他喽罗见状,嚎叫着扑上前拼命,刘衷抽出腰刀迎过去,刀影过处血花溅起,惨嚎声不断。 杨安玄再度沉声喝道:“放下兵刃,就地坐下,双手抱头,否则全部格杀。” 此时俞飞的船相隔不过五六丈远,一箭飞出,擦着刘衷的头钉在桅杆之上。俞飞高声喊道:“弟兄们,先依言坐下,不要徒伤性命,愚会想法救你们脱困。” 俞飞在众人的心目中威望极高,包括万茂在内,皆扔了手中兵器,依言抱头坐在船板之上。 杨安玄转身看向俞飞,杀气腾腾地道:“没想到你居然是江贼,好本领,还从愚手中拿走十两金,那十两金怕是你的买命钱了。” 俞飞夷然不惧,对着杨安玄笑道:“杨将军,仆凭本事夺得射箭魁首,这十两金拿得当之无愧。今日遇上,仆想与将军赌上一次,若是巡江监能赢了仆,仆随将军处置,若是仆赢了,还请将军放还仆的弟兄。” 这时,周由搭乘的后一辆商船也兜了过来,成夹击之势。那些尚未登船的江贼纷纷跳江,游回俞飞的船上。喽罗们拿弓持刀,毫不示弱地对峙着商船上的官兵。 不用问,俞飞比箭术。杨安玄冷笑一声,道:“贼人也有信誉可言吗?” 俞飞纵声长笑道:“杨将军,仆虽失身为贼,但亦知信誉二字,将军不妨打听打听,‘浪里蛟’说过的话,可曾失信过。” 余宜上前一步,低声道:“将军,‘浪里蛟’确实信誉不错,他们劫船会尽量不伤人命,货物多取一半,还时常接济江上渔民,与逐水雁不一样。” 没想到还遇上劫富济贫的江贼了,杨安玄笑道:“好,俞飞,愚便跟你赌一场。” 俞飞信心满满地道:“请将军从麾下挑出比试之人。” 杨安玄傲然道:“某亲自与你赌箭术。” 俞飞打量了一下杨安玄,道:“没想到将军还是高手,如何赌?” “待愚命人伸起船帆,十只箭为限,以射落对方的船帆为胜。”杨安玄道。 缆绳重新系好,船帆升起,杨安玄扬声道:“愚不占你的便宜,你且将船与愚的船并排,各凭本事。” 俞飞心中一凛,原本他想让杨安玄的船占据上风,可是杨安玄这样说表明他有胜自己的信心。 举手示意,喽罗们操帆使舵,很快便与杨安玄所站的商船并列而行,两船的高度差不多,相隔十余步远。 杨安玄取青云弓在手,和俞飞一样插十只箭于身前。两人准备妥当,俞飞朗声道:“请将军开弓赐教。” 杨安玄也不罗嗦,伸手取箭弯弓,朝着对面系船帆的缆绳射去。 俞飞不敢怠慢,飞快地取箭射出,居然在空中击中杨安玄所射的箭羽,“啪”的轻响,两箭同时掉落江中。 即使是对手,周由和刘衷仍忍不住高手喝彩,“好箭法”。 船行江上,起伏难测,射准已是很难,还要精准到射落对手射出的箭,神乎其技也。不说周由,便是刘衷些替杨安玄担起心来。 杨安玄心中暗赞,此人箭术已至出神入化之境,不知是像自己那样习练了心法还是天赋过人。 这样的神箭手若能收伏,自己将来征战天下多出一只强有力的臂膀。 杨安玄没有伸手取箭,道:“有来有往,这次你先来,此后便各凭手法了。” 为搭救手下喽罗,俞飞不敢藏私,大手向前一挥,一只箭已搭在弓上射出,迅雷不及掩耳。 杨安玄凝神静气,俞飞带来的无形压力让他的灵觉发散开来,四周的风吹草动无不了然于心。 箭只从俞飞手中弓射出,在空气中划出细长的气浪,有如前世飞机划破长空留下的尾迹。那迅捷无比的箭速,在杨安玄眼中变得有迹可循。 抬手拔箭,即便脚下船只起伏不定,杨安玄仍清晰地锁定箭只前行的轨迹,松弦箭出,箭簇碰在一处,惊呼起再起。 俞飞神情凝重,从杨安玄的出手来看,箭术绝不在自己之下,若不加把劲,不但救不了弟兄们,恐怕自己也要折进去。 手再挥,取了三只箭搭在弦上,一弓三箭朝船帆射去。 这手绝活是父亲临终前所授,父亲只告诉了他运气的决窍,不能亲自示范。 十年时光,俞飞摸索出些许门道,一手三箭,能把控住两只,另外一只便只能凭运气了。 三只箭出手,一只射向缆绳,一只飞向杨安玄胸口,还有一只从飞出的角度来看应该射向杨安玄的左侧。 杨安玄已先取一箭在手,见俞飞三箭齐出,再想拿箭已然不及。 电闪之间有了决断,手中箭拦截射向缆绳的箭。 空弓一挥,正击在射向胸口的箭杆之上,将箭只拍飞,至于那只射向左侧的箭,被站在左边的刘衷用手中刀砍断。 “来而不往非礼也”,杨安玄一声断喝,抓起四只箭咬在口中,一箭接着一箭射出。箭只在空中连成一条直线,正是参连手法。 刘衷领教过这手箭法厉害之处,箭只的速度快慢不一,到最后会齐头并进,防不胜防。 俞飞快速取出两箭,引而不发。待杨安玄的四只箭有齐平之势,两箭飞出,分别射中两只箭的箭杆。 此时,杨安玄所射的四只箭簇在一起,余势不减,另两只箭被碰飞。 两箭破四箭,杨安玄脸色一白,他原本打算炫技,不料聪明反被聪明误,反陷自己于被动。 此时,俞飞射出七只箭,杨安玄手中仅有两只箭未出。 俞飞微微一笑,自己多出一箭,胜券在握,好整以暇地等杨安玄先出手。 杨安玄深吸一口气,一箭搭弓一箭含口,先射出一箭,等了瞬刻才射出第二箭,两只箭距约有丈许。 俞飞发笑,看来杨安玄被自己刚才的两箭破四箭吓住了,两只箭相隔甚远,以免再发生连碰之事。 举弓搭箭朝第一只箭射出,箭刚出手便发觉不对,杨安玄出手的第二只箭箭速极快。 只见那第二只箭撞在第一只箭的箭尾处,第一只箭的速度陡增,方才拦截的那只箭肯定要落空。 连忙抓取第二只箭,急射而出,紧接着第三只箭,射向杨安玄船上的缆绳。 空中,俞飞的第一只箭果如他所料,射了个空。 第二只拦截的箭在杨安玄第一只箭即将射中缆绳的时候迎至,两箭相碰落入江中。 好在杨安玄射出的第二只箭在加速第一只箭后失去了准头,擦着桅杆飞过。 俞飞看着射向船帆的箭,此时杨安玄的箭已用完,只能看着自己将他的帆射落。 哪料,杨安玄箭步一窜,拾起刚才用弓拍落俞飞的那只箭,倚弓朝上射去。 “叮”的一声,箭簇相碰在一处,冒出火星,随即泯灭在风中。 惊声再起,万茂怒道:“官军言而无信,这是大当家的箭。” 俞飞愤声道:“杨将军,你可是射了十一只箭,输了。” 杨安玄哈哈笑道:“俞当家,比试之前愚有言在先,十只箭为限,可没说不能用对方的箭。” 俞飞冷笑道:“官字两张口,怎么说都有理。不过现在你也没有多余的箭,平手收场,咱们再比一次。” 杨安玄弯腰拾起被刘衷斩断的残箭,只剩下箭头和半截箭杆,扬了扬道:“愚还有半只。” 俞飞纵声道:“你若能用这残箭射下船帆,愚便甘心认输。” 没羽箭,稳定性极差,甚至会在半空中打横,几无准头而言,更不用说江上风烈,要用残箭射下船帆俞飞自问做不到。 杨安玄微微一笑,旁人做不到他却能做到,清玄功法配合大雁心法能延展到十余丈外,贯注了真气的箭只有如刺出的尖矛,能保证运行的轨迹不偏离。 残箭勉强能搭上弓,但弓不能开满,无法保证激射的弹力。杨安玄索性将多余的箭杆折去,只留下半尺长拿在手中。 真气贯注于手臂,杨安玄扬手将残箭有甩出。残箭仿如泛出红光,直破苍穹。众人不及眨眼,就见俞飞船上的帆飘然而落。 射中了,官军齐声发出欢呼,将江贼们沮丧的叹息淹没,俞飞看着身后落下的船帆,颓然道:“仆认输,任凭处置。” 陈鱼高声道:“大当家,不可。咱们闯出去,回头再来救被俘的兄弟。” 俞飞看了看盘坐在杨安玄船上的万茂等人,再看看站立在船舷旁弯弓以待的官兵,摇摇头道:“罢了,莫伤了弟兄们的性命。” 对着杨安玄俞飞纵声喊道:“杨将军,仆愿任由处置,请将军放了仆的弟兄们。” 杨安玄应道:“不行,抓住的人要随愚回巡江监。不过愚答应你,绝不伤他们性命,至于如何处置,待年后再说。” 俞飞低声对陈鱼道:“等会仆会上官军的船,待仆上船后会缠住官军,你率人逃走,见机行事。” 杨安玄指挥官船迫近俞飞的船,俞飞默不作声地任由官军的船靠近。 陈鱼看着负手站在船首的大当家,说起来这位大当家是被自己强行邀入伙的,四年相处,已然情如兄弟。伸手握紧腰间刀,绝不能让大当家一个人去顶罪,既为兄弟,便当同生共死。 俞飞查觉到陈鱼等人的异动,心中升起暖意,当初自己不过想暂时落脚歇歇,但在相处中发现这群汉子有情有义,多为生活所迫,并不是为非作歹的坏人。 看到官船相距丈许,有人伸过踏板,俞飞纵身朝官船跃去,人在空中冲着陈鱼等人喝道:“快走。” 陈鱼拔刀的手顿住,大当家已经落在官船之上,救之不及。 无奈之下,陈鱼只得冲着弟兄们吼道:“走。” 第一百四十一章信人不疑 杨安玄没有追击逃走的贼船,带着俞飞、万茂等人回了巡江监。 有心收伏俞飞,杨安玄没让人捆绑,而是在巡江营收拾出三个帐蓬,安排俞飞等人住下,命人按时送上三餐。 夜间,万茂借着如厕的机会偷偷地观察了一阵,对俞飞道:“大当家,官军看守不严,咱们寻机逃走吧。” 俞飞闲适地坐在帐中,一如坐在自家屋内,淡然开口道:“咱们十几个人身处数百人的营中,你认为能逃得掉吗?” 万茂一想,垂头丧气坐在铺上,老大说得是,逃是逃不掉的。 “你们放心,仆看杨将军没有将咱们收监,肯定另有安排。巡江监的伙食不错,既来之则安之,且在此安心过个年吧。” 话音未落,帐外响起刘衷的声音,“俞当家,可否出帐一叙。” 刘衷表示过招揽之意后不久,周由也来了,同样招揽的话又说了一回,俞飞的心中越发安稳下来。 他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若能保全万茂等人的性命,投降官军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货卖与识家,刘衷、周由等人算是手下败将,要降也要降于那位杨将军。 十二月二十九日,是俞飞等人入巡江营的第二天下午,杨安玄终于露面了,请俞飞边走边聊。 两人并肩在水寨内的码头漫步,杨安玄道:“愚派人打听了一下‘浪里蛟’的行径,并无大恶。” 俞飞没有作声,等待杨安玄说起招揽的话。 “俞兄的箭术出神入化,若能为国效力,将来立功封侯亦是可期,何必背负贼名蹉跎一生。”杨安玄站住脚,看着俞飞恳切地道。 俞飞笑道:“仆生性不羁,恐难长期受规矩约束。仆不想欺瞒将军,为救手下弟兄仆愿投降官军,但事后会寻机逃脱。” “俞兄是个重情义的好汉子,能直言相告实属难得。”杨安玄想了想,道:“这样吧,愚与俞兄约定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后若想走听凭自愿。” 俞飞笑道:“当年仆为‘浪中蛟’留了四年,为了却这份缘份,便再替他们在军中呆上三年。” 杨安玄大喜,俞飞这种人一诺千金,答应下来的事定然不会反悔。 俞飞能在巡江营留上三,杨安玄相信能与其结下情意,至于三年之后,变化太大,到时再说。 杨安玄又道:“你手下的那些弟兄,如果愿随你从军,尽可前来。” 募兵尚有一百多个空额,足够安置俞飞手下的弟兄。 俞飞摇摇头道:“仆手下的那些弟兄曾为江贼,若入军中恐怕名不正言不顺,就算杨将军能一视同仁,恐怕其他人也会异样相看。而且这些人野惯了,难服军纪约事。” 杨安玄没有强求,不过“浪中蛟”是水上好手,他不打算轻易放走,道:“年后巡江监将满额五百人,愚将加在巡江力度,无本买卖恐怕难做了。而且俞兄身在军中,若与旧兄弟见面该如何自处?” 俞飞一皱眉,确实如此,“逐水雁”和“浪中蛟”是大江下游能排在前三的江贼团伙,不过数月就相继被巡江监平定,今后大江之上的江贼恐怕难以容身。 这样一来,除了迁往别处就是另谋出路了,不过杨安玄所说的从军,恐怕手下弟兄没几人愿意。 杨安玄笑道:“俞兄是个重情意的人,肯定想为手下弟兄谋条出路,愚倒是有个办法供俞兄选择。” 俞飞拱手道:“杨将军请说。” “弘家杨家随愚父迁往巴陵,杨家在巴陵的买卖要通过水路贩运到建康京口一带。”杨安玄侃侃言道:“杨家没有自己的船队,若是你愿意,可以让你手下的弟兄成为杨家的商队。至于如何计酬,咱们可以商量,或分红或计酬皆可。” 俞飞小时跟父亲识字读书,知道弘农杨家很有名望,没想到这位年轻的杨将军是弘家杨家人。不过也难怪,若不是世家子弟,怎么可能年未弱冠就成伏波将军。 念头转过,俞飞又想到两人在江上较箭,杨安玄的箭术让他心生佩服,这位年轻的杨将军确实有真材实学,不是那些靠家世谋官的酒囊饭袋。 对于杨安玄的提议俞飞有些顾虑,问道:“杨将军是想让仆手下的弟兄成为杨家部曲吗?” 杨安玄摇摇头道:“准确地说是运货商,两者之间是合作关系,各取所需。当然,你手下弟兄能够加入杨家,愚可以保证杨家会像族军一样对待。” 俞飞思之再三,道:“仆不能替弟兄们做主。杨将军若信得过仆,仆便回去找到他们分说,听听他们自己的意见再行决定。杨将军请放心,无论结果如何,仆都会三天前回转军营。” 杨安玄笑道:“明天便是过年了,俞兄不妨与弟兄们过完年再答复愚,正月初四愚在营中等你消息。” 俞飞只不过试着提上一句,估计杨家玄会放一个营中被俘的弟兄回去报信,没想到杨安玄真的答应让自己走,俞飞反而愣住了。 杨安玄洒然笑道:“俞兄信人,若是只顾自己当初便不会自投罗网。愚信得过你,正月初四之前回来即可。” 俞飞向万茂等人交待清楚后,带着黄富乘一叶扁舟顺江而下。 江岸上,杨安玄与刘衷、周由目送小船离开。 周由看着小舟消逝在烟波之中,有些担忧地道:“杨将军,俞飞会不会一去不返?” 刘衷对俞飞有信心,道:“此人倒是信得过,况且营中还有十余人,他不会不回。” 周由抢先道:“杨将军,钱磊归在刘校尉麾下,孟龙符将军有意重用,这俞飞说什么也要归在愚的帐下。” 杨安玄道:“俞飞从军还有个难处,你若能解决愚作主将他归于你的麾下。” “将军可是顾忌他的身份?”周由也想到了这点,皱起眉头问道。 杨安玄点点头,道:“无论怎么说,俞飞都是‘浪里蛟’的大当家,要给朝庭一个合理的交待。” 刘衷笑道:“朝庭一直在招募流民帅为国效力,以流民帅的名义招揽便是。” 看了看周由,刘衷又道:“周校尉若是不好操作,此事便交给愚好了。” 周由当然不肯将俞飞让于刘衷,道:“愚这就回左卫军求见桓将军,以左卫军的名义招募俞飞效力。” 杨安玄微笑不语,无论俞飞还是浪里蛟都不容错失。 长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拥有一只自己的水师作用很大,浪里蛟熟悉水性,对江上的河岔水道了如指掌,比起官军更有优势,所以杨安玄想把他们拉进杨家族军中。 事情不宜操之过急,等浪里蛟的众人为杨家奔走一段时日后,自然便与杨家脱不开干系了。 杨家现在安家在巴陵,是水系发达之地,有一只水军纵横的余地便拓展了许多,相信父亲乐见其成。 ………… 临近过年,江上往来的船只不多,黄富注意着身后是否有官船在追踪,有时故意靠边,有时让后行船超过,疑神疑鬼地赶到暨阳附近时,天色已经擦黑。 黄富没敢像平日那样找荒滩停靠,又往前驶出四五里,发觉身后确实无人,这才靠岸。 将船隐藏好,俞飞带着黄富赶往小渔村,远远看到村里灯火,黄富松了口气,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回到家中,发现屋中点着灯,黄富抢先入内,看到陈鱼几人正愁眉苦脸地坐在屋中。 看到黄富,陈鱼跳起身喝道:“黄富,你怎么来了?你带官军来了?” 其余几人立时变了脸,抽出佩刀。黄富忙道:“二当家,是大当家回来了。” 俞飞的身形出现在门前,陈鱼等人又惊又喜。 陈鱼扔了手中刀,喜道:“真是大当家。大当家你没事吧?官军怎么放你回来了?” 俞飞笑着冲众人点点头,道:“官军有意招揽大伙,放仆回来与大伙商量。” 陈鱼松了口气,笑道:“大当家还没吃东西吧,赵兴,你去找点吃食来。” 赵兴答应一声,出屋离开。 俞飞知道陈鱼是让赵兴查看是不是有官军跟来了,也不点破,径直在席上坐下。 陈鱼道:“这几日仆正四处联络人,准备合力营救大当家。可是那些人畏官军如虎,纷纷托辞,枉大当家平日里对他们照应有加。” 俞飞笑道:“劫杀官军可是掉脑袋的事,何况明摆着官军势大,不能怪他们。” “大当家,官军没有打你吧,万茂他们都还好吧。” “还好,官军没有为难。”俞飞把在营中的处境说了说,赵兴带人抱来酒、端来菜,大伙边喝边谈。 听俞飞转述杨安玄的话,给出或从军或投在弘农杨家的两种选择,陈鱼沉吟片刻道:“大当家,杨安玄的话信得过吗?” 俞飞道:“他能放仆归来,所说的话至少有七分可信。” 赵兴嘴中塞着菜,含糊地道:“仆要跟着大当家。” 俞飞端起碗喝了口酒,道:“来的路上仆考虑过了,跟仆前去从军的人不宜太多,有三五人足矣。” 陈鱼拍手道:“大当家和仆想到一处了。毕竟大当家答应杨安玄只在军中呆上三年,到时寻机离开,如果众兄弟多在军中,恐怕大当家到时反而畏手畏脚,不方便行事。” 俞飞对陈鱼道:“依杨安玄所说,依附杨家在江上做正当买卖倒是一个好机会,你为人机警,带些弟兄前去巴陵投靠杨家,咱们的船大半带去。” 陈鱼应道:“大当家放心,仆会尽力保全力量,等大当家归来。” 俞飞笑道:“仆在浪里蛟呆了四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或许不再回去了。” 陈鱼等人大惊,放下手中碗筷,跪伏在地。陈鱼道:“大当家要弃仆等不顾吗?” 赵兴粗着嗓门嚷道:“大当家,仆的命是你救的,你去哪仆便去哪。” 俞飞无奈地摇摇头,道:“众位兄弟请起。仆答应你们,无论仆将来去哪,临行之前都会与众兄弟聚上一聚。” 等众人起身坐好,俞飞又道:“这些年积下的财物,平分给大家。若有不愿前去的弟兄,不妨多给些,让他们自谋生路吧。” 陈鱼举起碗,笑道:“这些事等过完年再说,咱们敬大当家一碗酒,庆贺大当家回来。” 众人哄然举碗,屋内一片欢声笑语。  第一百四十二章新年变起 公元三九七年,元旦。 天子司马德宗行加冠礼(十六岁),接受朝臣拜贺,改年号隆安。 会稽王司马道子上前稽首道:“天子加冠,当亲理朝政,臣当归政于君,请万岁恩准。” 这是事先议定的事,只是在朝堂上走一下形式。侍立在天子身旁琅琊王司马德文脆声替天子应道:“准。” 黄门侍郎高声宣读恩旨:特进左仆射王珣为尚书令;领军将军、中书令王国宝转任左仆射,兼任后将军、丹阳尹;领军将军车胤迁领军将军,兼任吏部尚书…… 紧接着,宣读了尊太后李氏为太皇太后,立太子妃王氏为皇后,阴慧珍为贵妃等等一系列诏书(1)。 站在朝班末尾的阴友齐听到女儿被立为贵妃,面露喜色,如此一来,二月吏部任官,敦儿能选上个清贵好官了。 正月初三,京口,刺史府。 王恭拿着朝庭发来的公文默然良久,会稽王父子把持朝政,重用奸佞王国宝,自己当初所发“黍离”之叹,恐怕就要成为现实了。 王国宝对自己深为忌惮,现在手握政权,肯定要对自己下手。绝不能坐以待毙,自己要牢牢把控住北府军。 王恭投袂而起,问贺盛道:“刘道坚(牢之)何在?” 贺盛应道:“罢官后在彭城家中闲居。” “拟文起用刘牢之为司马,兼任彭城内史,招他速来京口。” 王恭是前将军,开衙设府,可以直接委用军司马。殷仲堪是宁远将军,并无开府资格,所以任用杨佺期为荆州司马要经过五兵部核准。 大年初三,依河镇。 俞飞从小船上跳下,随行带着赵兴、黄富。 得到俞飞到来的消息,杨安玄满面笑容地出门迎接,拱手笑道:“俞兄,真乃信人也,提前一天便来了。” 俞飞道:“将军吩咐的事,仆已经办成。仆想先前往军营,看看留下来的弟兄,问问他们的决定。” 杨安玄点头道:“俞兄自便。” 指了指身旁的周由,杨安玄道:“周校尉前往左卫军求见桓将军,以流民帅的名义招揽俞兄在他的麾下,今后俞兄便是周校尉帐下的屯长了。” 军屯长,辖百人。巡江监的统率杨安玄是伏波将军,名义上可统军一千六百,但朝庭仅给了五百名额,相应的军官也要削减,巡江监屯长的位置只有五人。 杨安玄与刘、周两人商议后,决定比武中夺得魁首的钱磊、俞飞、孟龙符皆授屯长之职,并允许他们各带五至十人从军。 周由满面笑容地跟俞飞寒喧,麾下有了这位神射手,实力大增。 俞飞对屯长的任命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地回应了几句。 万茂等人见到俞飞,松了口气,大当家没有抛下他们逃走。简短地讨论后,万茂和另外三人愿意留下来跟随俞飞,杨安玄放其他人离开。 正月初五,陈鱼带着三十余人,一大两小两艘船逆流前往巴陵,怀中揣着杨安玄写给他杨佺期的信。 船只经过巡江营的水寨时,陈鱼等人驻目远眺,此一别不知是否还有机会与大当家重逢。 正月初十,钱磊带了村中五人前来投军,归由刘衷统率;而孟龙符带来三人,丁小七(丁全)、洛光和席信,杨安玄让他暂充营中执法,兼任自己的亲卫队长。 巡江营五百军兵募齐,分成左右两校,每日一校在营中操练,另一校则乘坐船只巡江,江贼闻风离去,江上秩序为之一清。 ………… 正月十二日,会稽王将东宫卫率归左仆射王国宝统领。 手握政权、军权,王国宝气焰嚣张,顺者升,逆者贬,建威将军王绪,借助堂兄之势,朋比为奸,收取贿赂,朝堂之上除了领军将军车胤无人敢直斥直非。 正月十六日,王国宝上奏请裁减京口北府军兵力,充实豫州,司马道子犹豫未绝。朝堂没有秘密可言,王国宝的奏请当天便在茶楼酒肆妓院中传开。 正月二十日,青衮刺史王恭上表,称已经动员兵马,准备辎重,修缮器械,只等朝庭旨意一下即行北伐。 司马道子接到奏表后大惊失色,急召王国宝、王珣、谢琰、王雅等人东堂议事。 王国宝面无人色,他知道王恭此举是对他前两日提议裁减北府军的应对,北府八万兵马,若是挥兵建康,如何抵挡。 王珣曾与王恭有过密议,知道王恭有除掉王国宝之心,他被王国宝夺去左仆射之位,转任尚书令。看似升迁,其实不过成了摆设,手中没有了实权。 此时见王国宝惊惶失措,王珣心中畅快,端坐拈须不语。对面坐着王雅,同样双目放空,静坐不语。 会稽王司马道子的目光落在领军将军车胤身上,道:“车公,王刺史有意兴兵北伐,你意如何?” 车胤心知肚名,王恭并无北伐之心,只不过找借口阻止朝庭削减他麾下的兵马。 捋着胡须,略一沉吟,车胤开口道:“春耕在即,若此时出兵北伐,征民兴役必伤农耕,动摇国本。大王可以出兵妨碍农事,命王刺史罢兵,等待时机。” 司马道子连连点头,道:“车公说的有理,拟诏命此时出兵妨碍农事,令王恭罢兵。” 回到会稽王府,司马道子看到王琨派人送来的密信,信中称北府兵马并无异动,王恭对外宣称北伐,其实只是虚应故事。 司马道子松了口气,看来王恭是对自己有意裁减兵力充实豫州不满,才以出兵为借口来要协自己,着实可恼。 这样看来,朝庭以出兵妨碍农事命其罢兵王恭应该会遵从。不过,王恭桀骜不驯,终是祸害,等过些时日召他回京,让他在朝堂上任职,不能再放他回京口了。 接到朝庭的诏书后,王恭心中冷笑,虽然自己宣称出兵北伐是虚晃一枪,但他讨伐王国宝的心意已定,昨日便派出使者乘船前往荆州联络殷仲堪,合力讨伐王国宝。 ………… 百日禁已过,秦淮河上恢复了从前的热闹,憋闷了三个多月的游客爆发出积蓄的热情,画舫从申时便开始营业,有的甚至通宵达旦地在秦淮河上畅游饮乐。 杏娘的画舫在秦淮河上颇有名声,不少人专程前来听杏娘唱一唱春秋相思。 百日禁开始时,杏娘便廉价地又买下两艘画舫,等年后大干一场。果如她所料,三艘船忙得天昏地暗,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亦不为过。 今日申时不到,船上便来了客人,杏娘带着两名舞娘前来迎客。 来客是中书省下的几位令史、从事,皆是七八品的小官。王国宝任中书令的时候几人小心逢迎,年后王国宝转迁左仆射,几人凑了份厚礼上门道贺,得了许诺吏部选官时升迁一阶。 平日舍不得吃用,这回得了实信,几人决定奢侈一回,相约来杏娘画舫听一听名动京城的春秋两唱相思曲。 琴声悠扬,杏娘开口唱《相思》,曲动人心,果然名不虚传。一曲唱罢,杏娘上前敬酒。 令史鲁政借着酒意伸手向杏娘胸前摸去,杏娘用手中酒壶挡了一下,娇笑着对旁边陪侍女郎使了个眼色,道:“你是怎么招呼爷的。” 这些女子是依附船舫做皮肉生意的妓娘,媚惑男人是本行,那女子贴在鲁政身上,伸手轻拉着鲁政的胡须,腻声娇呼道:“爷好生贪心,都不理奴家。” 鲁政被女子揉搓得色心大起,低头亲了一口,笑道:“鱼吾所欲也,熊掌亦……” 杏娘含笑起身,心中鄙夷,这样的腌臜货,也想占自己便宜,真是猪油蒙了心。 舞女入内起舞,侍女殷勤劝酒,座中几人意气丰发,相互吹捧,酒越喝越尽兴。在侍女的逗引下,一个个放浪形骸,调笑无忌起来。 鲁政有了三分醉意,举杯对着斜座的罗从事道:“罗兄献计,得了左仆射的赏识,将来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拉扯一把小弟。” 罗从事捋着几根枯须,得意地笑道:“不瞒诸位贤弟,自愚得知左仆射与杨家不睦后,便苦思良策。前几日王刺史上表有意北伐,愚想到杨安玄便在京口,灵光一现便有了此策。” 杏娘坐在帷幔后弹琴,听到杨安玄三个字,顿时竖起耳朵静听。 那罗从事得意洋洋地继续道:“愚找到机会求见建威将军王绪,王将军听过愚的计策后替愚引见了左仆射,左仆射答应事成之后让愚到五兵部任郎官。” “恭敬罗兄”、“小弟敬罗兄一杯”,闹哄哄地讨好拍马声响起。 杏娘手中不停,琴音继续飘出,耳朵却在注意听到厅前说话声。 过了片刻,果然有人问起姓罗的从事想出什么妙计,那罗从事起初还卖关子,又喝了两杯酒,忍不住自己炫耀了起来。 “王刺史前几日上表欲北伐,明眼人皆知是防备朝庭削减其兵力。”罗从事拈着胡须道。 “是啊,听说大王甚为恼怒,王仆射亦深为忧虑,已严令王刺史罢兵。” “巡江监是五兵部的衙门,并不听从京口管辖,仆建议左仆射让五兵部下公文,让巡江营严守江域,监视京口动静,无朝庭旨意不准北府军水师西向。” “妙啊,如此一来,王刺史定然视杨安玄为眼中钉,一旦有事,杨安玄首当其冲,难辞其咎。”鲁政赞道。 琴音一颤,发出破声。只是席上几人指手划脚地高谈阔论,根本没有留意。 杏娘深吸一口气,平抑了一下心情。朝中有人想害杨公子,不行,仆得通知杨公子小心些。 两天后,杨安玄在淑兰院见到了专程前来报信的杏娘,心中甚为感激。 难怪人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杏娘一个风尘女子能知恩图报,实属难得。 虽然早知道王国宝不会放过自己,但没想到王恭假称北伐之事尚未平息,王国宝就急不可耐地要针对自己了。 既如此,自己更要顺水推舟,借王恭之手除去王国宝这个祸患。 两日后,杨安玄收到了五兵部所下的密文,命其监视北府军水师动静,不准北府军从水路西向。 几乎在杨安玄接到五兵部公文的同时,王恭也收到了庶长子王昙亨寄来的密信,信中提及朝庭让杨安玄控制水路。 王恭冷笑一声,巡江监那点水军抓抓江贼还勉强,要想拦截北府水师,岂不是螳臂挡车,便是左卫军也阻挡不了自己前进的方向。 刘牢之已经就任军司马,正在加紧操练北府军,箭已在弦上。过几日写信给荆州殷仲堪,若得他响应,自己便要兴师清君侧,诛除王国宝。 ………… 寄给父亲的信已写好,放在案上等墨迹干透。信中杨安玄提到王恭极可能邀殷仲堪一起兴兵诛杀王国宝,此事可推波助澜借机执掌军权,但需小心防范桓玄等等。 正月初六杨安玄收到杨佺期从江陵寄来的信,得知父亲已经起复为荆州司马,一如自己所猜测,历史按照即有的轨迹前行着。 信塞入封中,杨安玄有些为难,派谁人前去送信。 按说父亲派给自己的几名护卫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京口面馆这几日不太平,有人用见不得光的手段来搅乱,杨栋几个实在是脱不开身。张锋年纪还小,再说自己身边也离不开他。 根基尚浅,人到用时方恨少。杨安玄想到俞飞身边的黄富,此人机敏,不妨让他走一趟,顺便派他前去看看陈鱼他们,杨安玄也想知道族中是怎样安置陈鱼等人的。 窗外,狂风呼啸,浪涛声声,风雨渐紧。  第一百四十三章箭在弦上 荆州,刺史府,刺史殷仲堪与南郡公桓玄坐而论道。 桓玄容貌俊秀、风神疏朗,金冠束发,银锦暗纹袍,谈论时手臂频挥,气势十足。 坐在对面的刺史殷仲堪,头戴二梁冠,一只眼睛灰白,手执羽扇,轻轻摇动,意态闲适。 “……会稽王宠信王国宝,王国宝对殷公、王公甚为顾忌,前几日奏请调减京口兵力可见一斑。此次针对王公,王公以欲兴师北伐化解,若下次针对殷公,殷公又如何应对?若朝庭征召殷公为中书令,而让殷顗接任刺史,殷公又当如何?” 桓玄的一连几问,说得殷仲堪眉头紧皱,手中轻摇的羽扇顿住,叹道:“愚亦深为忧虑,苦思无解。” 桓玄笑道:“王孝伯嫌恶如仇,肯定不甘受制于王国宝,愚猜他定会给殷公来信,兴兵讨贼以清君侧。” 殷仲堪与王恭在京中相交甚密,熟知这位好友的秉性,点头道:“敬道(桓玄字)说的不错,孝伯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桓玄心中暗喜,他自视甚高,却受制于朝庭,不得展志,正要借殷仲堪兴兵谋求自身之利。 “殷公若举大义,玄虽不肖,愿率荆楚豪杰以为先驱。”桓玄慨声道。 殷仲堪大喜,放下羽扇拱手道:“敬道义举,定留于青史,留芳万古。” 桓玄心中暗哂,谁要留芳万古,某要承袭先父伟业,夺司马天下以代之。 等送走桓玄,殷仲堪兴冲冲地派人相请南蛮校尉殷顗、南郡相江绩及司马杨佺期,商议起兵讨伐王国宝之事。 殷顗是殷仲堪的堂兄,直言不讳地拒绝道:“朝庭是非,与外镇官员无干,身为臣子岂能兴兵作乱事,愚不敢闻。” 殷仲堪劝道:“王国宝祸乱朝纲,专权擅政,若任由其操持朝堂,恐怕祸不旋踵。顗兄,殷家皆是忠臣,怎能坐视朝乱。” 殷顗低头不语。 见殷仲堪逼迫殷顗,南郡相江绩愤然道:“刺史冒然兴兵讨逆,愚恐怕天下人皆要以殷公为逆,此事万不可行,愚誓死不愿从逆。” 王国宝是杨家大敌,杨佺期有心附和殷刺史的提议,但想到自己刚任荆州司马,情况不熟,玄儿又告诫过他要谨言慎行。 正如三子杨安玄预料的那样,顺利起复成为荆州司马,杨佺期对杨安玄的意见越来越看重,没有出声。 殷仲堪被江绩的话触怒,喝道:“江绩,愚为国讨逆,岂是你所说的叛逆,你莫非真不怕死。” 殷顗见殷仲堪话语透出杀意,忙劝道:“江相也是替仲堪担心,就事方事,何必动怒。” 不料江绩毫不畏惧,梗声应道:“大丈无生于世间岂能贪生怕死。愚年近花甲,恨无死所,殷刺史尽管派人来杀便是。” 说罢起身,甩袖大踏步离开。殷顗劝了两句,见殷仲堪决意起兵,只得怏怏起身离去。 殷仲堪怒气冲冲,拍打着案几骂道:“老匹夫欺人太甚,嫌吾刀不快乎。” 杨佺期劝道:“殷刺史何必与老朽枯木一般见识。” 方才杨佺期一直没做声,殷仲堪问道:“佺期,你意下如何?” 杨佺期不再装聋作哑,应道:“愚与王国宝素有仇隙,殷公若能兴兵讨逆,愚定然全力支持。” “好”,殷仲堪面露喜色,总算有人支持自己。杨佺期因自己起复,对自己十分恭谨,杨家军是骁勇之师,可以倚为臂助。 想到江绩,殷仲堪怒意未消,道:“江绩既不肯听命,便不能让他继续担任南郡相。佺期你辛苦些,除了操练兵马外,把南郡相之职兼任起来,你在洛阳、新野做过太守,应该难不住你。” 杨佺期起身应诺,心中欢喜,自己手中的权力又大了三分。 回到内堂,殷仲堪提笔给郗恢写了封信,当初他与王恭、郗恢三人同时被孝武帝任为外镇,王恭有心讨逆,自己起兵响应,若郗恢能在襄阳呼应,则万无一失了。 两日后,荆州刺史殷仲堪下文,命司马杨佺期兼任南郡相,江绩赋闲在家。 殷顗见殷仲堪加紧操练兵马、屯积粮食、打造兵刃,整理辎重,知道起兵之事已然箭在弦上,不能阻止,又不忍兄弟阋墙,忧心如焚,病倒在榻。 晋立朝后在少数民族地区沿边设校尉,专门管理少数民族事务,如乌桓校尉、西戊校尉、南蛮校尉等。 南蛮校尉是专门管理荆楚一带蛮族等少数民族事务的武官,与军中校尉不同,南蛮校尉官居四品,立府置僚佐,有长史、司马、参军、主簿、功曹等佐官,被称为“小府”。 南蛮府治所江陵,有大量世兵、府田、军屯,军力、财力雄厚,每岁的钱、布、绵、绢、米等资费与小州刺史相当。所以,历任南蛮校尉都是高门阀士族及皇帝信臣,比起太守之职只强不弱。 原本南蛮校尉多由荆州刺史兼任,但殷仲堪资历不足,孝武帝才委了其堂兄殷顗任此职,想着兄弟齐心,不会生隙。 得知江绩贬官,由司马杨佺期兼任,殷顗在病床上叹息不已,堂弟这是要逐去异己,安插亲信,准备起兵了。 既然殷仲堪打定主意后难以挽回,殷顗托以“散发”辞官。散发,服寒食散后积郁的毒性发作。 殷仲堪得知堂兄“散发”,吃了一惊,要知“散发”毒性发作,几无可救。虽然与堂兄政见不和,但终归是一家人,殷仲堪深晓医术,忙驾车前来视疾。 卧室之中,药味浓重,殷顗卧在榻上,面容苍白、神情困顿。 诊过脉后,殷仲堪眉头皱起,殷顗之病并非“散发”发作,是心情郁闷诱发寒疾,虽无“散发”凶险,却也不容突视。 殷仲堪斟酌着开言道:“顗兄病得不轻,要放开心思,好生歇息。” 殷顗在榻上一直闭着眼睛,闻言睁开双目道:“愚病不过身死,汝病恐将灭门。汝且自爱,勿劳念愚。” 说着,闭目返身,不再答理殷仲堪。殷仲堪无言以对,只得怅然起身回府。 五日后,郗恢的回信送至,称不敢以臣抗君行起兵之事。 殷仲堪掷书于案,长吁短叹,自己一腔热血报国,却得不到回复,奈何奈何。 正在愁怅之时,来自京口的信使到了,王恭来信邀殷仲堪一起举兵,东西夹击,为国除奸。 殷仲堪得信大喜,急招杨佺期前来商议。 说来也巧,杨安玄的信昨日被黄富送至,信中杨安玄提及王恭会邀殷仲堪一齐出兵。 父子两人的意见一致,可借此事除去王国宝。不过,杨安玄认为,不用亲自出手,京口离建康极近,王恭手握北府军可以逼迫会稽王动手,借刀杀人为上策。 至于荆州出兵之事,杨安玄提议,可以让殷仲堪答复王恭,让王恭做先驱,荆州兵马为后应,徐徐图之。 “……只需做出声势,无需真的起兵。待大事成时,殷公不费一兵一粮可得天下美名。”杨佺期将杨安玄的定计说了出来。 殷仲堪抚掌叫好,笑道:“佺期不愧为上将,不用一兵一卒便能轻取王国宝人头,甚妙。” 杨佺期微微一笑,玄儿此策确实妙不可言,不光能除去王国宝,还不必背负叛逆的骂名,让王恭做出头的椽子。 殷仲堪欣然提笔,当场写了封回信交给信使,答应王恭出兵呼应。 ………… 四月,天色湛蓝,春风和煦,柳绿花艳,农人在田间劳作,渔夫在江上咏唱,生机盎然。 夕阳将江面映得波光鳞鳞,杨安玄乘坐着艨冲舰缓缓驶进水寨。 经过三个多月的操练,五百巡江兵已能娴熟地操纵船只在江上列阵,用周由的话说,比起左卫军水师不过少了几场实战。 江贼几乎绝迹,巡江监得到往来商船的盛赞,不少常年往来经商的货船路过依河镇时,免不了送上礼物,顺便邀巡江营的船只护送一程。 走搭板下船,留过营中的刘衷面色沉重地迎上前来,道:“安玄,王刺史上表起兵了。” 来到大堂,周由、余宜、钱磊、俞飞、孟龙符等人都听到了消息,脸色凝重地聚拢在堂前。 案上放着王恭起兵的檄文,“后将军国宝得以姻戚(1)频登显列,不能感恩效力,以报时施,而专宠肆威,将危社稷。先帝登遐,夜乃犯阖叩扉,欲矫遗诏。赖皇太后聪明,相王神武,故逆谋不果。又割东宫见兵以为己府,谗疾二昆甚于仇敌。与其从弟绪同党凶狡,共相扇动。此不忠不义之明白也。以臣忠诚,必亡身殉国,是以谮臣非一。赖先帝明鉴,浸润不行。昔赵鞅兴甲,诛君侧之恶,臣虽驽劣,敢忘斯义!已与荆州督臣殷仲堪,约同大举,不辞专擅,入除逆党,然后释甲归罪,谨受钺钺之诛,死且不朽!先此表闻”。 周由沉声道:“杨将军,一个时辰前左卫军抚军参事朱龄石派人送信,左卫军已经处于战备之状,桓将军之意,等候朝庭旨意再行定处。” 刘衷禀道:“愚接到檄文后派人前往京口城打探消息,城门已闭,情形不明。” 事态紧急,众人注目杨安玄,等他决策。 杨安玄举手示意众人先坐下,缓缓开口道:“王刺史起兵是为除奸佞王国宝及其从弟王绪,此檄文并无反意,诸位不必过于惊慌。” 作为穿越人,杨安玄知晓历史的走向,选边站绝不会出错。他的镇定影响了刘衷等人,众人神情缓和了些。 “前些时日朝庭有旨命巡江营严守江域,监视京口动静,无朝庭旨意不准北府军水师西向,大伙皆知晓。”杨安玄扫视了一眼众人,道:“愚准备按照朝庭旨意,严防北府水师西向。” 刘衷、周由等人皆抱拳道:“吾等谨遵将军命令。” “周由、刘衷、余宜、钱磊,你四人分成二班,严密注意江上动静,北府水师若有异动,速报愚知。”杨安玄道:“俞飞,你明晨动身,携愚书信前往建康,求见会稽王,就说京口密报。” 俞飞应诺。  第一百四十四章国宝伏诛 四月甲戌日(阴历四月初十),王恭起兵伐奸的奏表送至朝庭,司马道子揽表大惊失色,下令建康内外戒严备战。 朝臣个个面如土色,没想到孝武帝尸骨未寒,青衮刺史王恭居然反了. 北府军是朝庭精锐,建康能否守住,王恭真如奏表中所说仅针对王国宝、王绪两人吗,要知道数十年前可有过王敦、桓温反叛的先例。 司马道子急召尚书令王珣入宫议政。自转任尚书令后,王珣自知失权,索性托病在家,极少参议朝政,眼不见心不烦,懒得看王国宝小人得志的嘴脸。 在急召到来之前,王恭、殷仲堪起兵的消息传至府中,王珣暗暗摇头,去年九月王恭进京奔丧时就流露出兴兵诛讨王国宝之意,被自己以王国宝逆迹未彰劝说暂时隐忍。 估计是前些日子王国宝奏请裁减外镇兵马惹怒了王恭和殷仲堪,王恭才借机出兵。王珣捋着胡须,脸上露出微笑,坐等会稽王请自己入朝。 牛车在前军的护卫下驶过朱雀桥,走上御道。王恭看到一片御道呈现出慌乱景象,不少商铺已经关门,热闹的街道变得空荡。 路上行人脚步匆匆,往来车辆急驰如飞,人心惶惶,宣阳门已经关闭,城门前持刃的兵丁严阵以待。 东堂,会稽王司马道子坐立不安,王国宝更是如坐针毡,不断地往堂门处张望。 平日王国宝巴不得不看到泥菩萨般的王珣,嫌王珣在朝堂上碍眼,此刻却是望穿秋水。 王珣整理衣襟,趋步上殿,先是不紧不慢地朝呆滞状的天子司马德宗行礼,然后见过会稽王,又对着坐在两旁的大臣们揖了揖。 司马道子不等王珣坐下,迫不急待地问道:“孝伯,王恭、殷仲堪举兵作乱,卿可知道?” 王珣愕然地道:“朝政得失,愚尚不知;王殷两人举兵,愚从何而知?” 司马道子被噎得无话可说,将王珣排斥在朝堂之外,是他黙许王国宝所为。 只得看向一旁的王国宝,司马道子道:“左仆射,该如何应对?” 王国宝头皮发麻,听出会稽王语中不满之意,强打精神道:“大王莫慌,臣这就派人前往竹里戍守,建康城城坚池深,逆贼绝对攻不进来。请万岁下旨给豫州刺史庾楷、徐州刺史刘该、雍秦刺史郗恢下旨,让他们出兵平逆。” 司马道子起身道:“就依左仆射,孤暂在西堂歇息,有情况速报孤知。” 回到尚书省,王绪正在堂中等候,急得四处乱转。看到王国宝忙迎上前问道:“阿兄,王珣怎么说?可有退兵之策?” 王国宝愁眉苦脸地道:“王珣那匹夫推说不知,反倒在大王面前阴告了愚一状。愚看大王神情不郁,奏请庾楷、刘该等人兴军来救,眼下先派人戍守竹里,以防万一。” 从东宫卫率派出八百人,前往建康城外东北十余里的竹里。当夜,风雨大作,戍军以为叛军攻打,四散奔逃,也不回归,径自逃回家中。 辰末,王国宝得知竹里戍军夜间逃散的消息,气得把手中茶杯狠狠掷在地上。 青瓷杯四溅激射,王国宝惊恐至极,兵无战心,难道自己等着束手被擒吗? 王绪也是一夜未睡,眼窝深陷,两只眼中如同冒着幽幽鬼火。王恭举兵明说要诛杀王国宝和自己,死在眼前,王绪有如疯魔。 “阿兄,逆贼很快就要兵临城下,王珣私通逆贼,当先诛灭。”王绪咬牙道:“领军将军、吏部尚书车胤,是杨安玄的老师,恐怕跟王珣是同党,要一并除去。” 王国宝摇摇头,道:“此二人在朝中威望极高,若杀了他们,愚恐怕诸军造反,不用逆贼攻打,建康城先破了。” 王绪厉声道:“已是燃眉之急,阿兄还怀妇人之仁吗?如今之计,矫托大王之命,召这两人入宫诛杀,除去内患。然后挟持天子和大王,出城讨伐逆贼,有天子和大王坐镇,诸军自然听命。” “如此一来,无论成败,你我都无容身之处。此策太过凶险,不可不可。”王国宝心如乱麻,连连摇头道。 王绪有如输个精光的赌徒,红着眼睛逼视着王国宝,尖声道:“阿兄,你我性命就在旦夕,还想那么多做什么。至不济,学了董卓,带了天子和诸位朝臣退往南方,怕甚。阿兄,事急矣,速速决断。” 此时王国宝已慌成一团,被王绪厉声催逼,无奈之下命人请王珣、车胤入尚书省议事。 半个时辰后,王珣和车胤相继到来。王国宝慌乱的心情平静些,对王绪的暗示不予理睬,起身对着两人揖礼道:“两公是朝堂之上的中流砥柱,王恭、殷仲堪反叛,还望两公教愚如何应对?” 王珣心中痛快,淡然摇扇道:“王恭、殷仲堪与君并无深仇大恨,只是因政见不同而起争,左仆射只需放下权势,可保富贵。” 王国宝愕然应道:“元琳公视愚为曹爽不成?” 王珣冷笑道:“左仆射要这样说未尝不可。只是左仆射之过比不上曹爽之罪,那王孝伯也不是宣帝。” 王国宝摇摇头,转向车胤问道:“愚欲尽发京中兵马讨伐王恭,不知车公以为如何?” 车胤应道:“左仆射若起兵前往京口,一时之间难以平定京口,若殷仲堪荆州兵马顺流而至,左仆射又以何应对荆州兵马?” 王国宝面色灰白,喃喃自语道:“如何是好?” “只要左仆射解除兵权,等候朝庭处置,王恭、殷仲堪自会退兵。”车胤劝道。 王国宝颓然地歪在席上,道:“这么说愚只有解职待罪了。” 王珣和车胤相视一笑,起身离开。 等两人走后,王绪指着王国宝骂道:“无胆懦夫,今日放这两人回去,便是你我死期到了。” 王国宝恍若未闻,坐在席上唉声叹气,王绪恨恨地一跺脚,气急败坏地离开。 ………… 四月十四日,傍晚时分,俞飞出现在建阳门外。 城门半开,有兵丁在检查过所,询问进城之人的来意。俞飞腰间佩剑,看样子像个武夫,兵丁们更是格外注意。 “仆奉伏波将军、巡江杨从事之命,前来向会稽王报信。”俞飞从怀中取出书信,信封之上盖着巡江监的大印。 守卫建阳门是校尉马宏,举步上前问道:“可是伏波将军杨安玄?” 俞飞点头。 马宏问了几句,道:“大王现宿在宫中西堂,等闲哪得召见。愚乃骁骑军校尉马宏,与杨将军是好友。你且在这里等愚下值,愚带你前往宫中。” 赶在宫门关闭之前,马宏带着杨安玄的信进了宫。司马道子正准备吃饭,得知杨安玄送来密信连忙让人呈上。 王恭起兵,京口城关闭,北府军截断往来道路,朝庭对京口的情况所知不多,杨安玄的这封信对司马道子来说十分重要。 “……王刺史命司马刘牢之率军五千,驻在江乘,以观朝庭动静……微臣率巡江营五百军士守卫长江,绝不放北府水师沿江西向,纵粉身碎骨、战至一兵一卒,亦要报答大王厚恩……” 司马道子叹息道:“板荡识忠臣,杨安玄真乃孤之子龙也。若京中诸将皆似杨安玄,孤又何惧王恭。” 一旁侍立的司马元显也有几分感动,这个杨安玄倒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比起那些派到竹里的戍军,强出百倍。 接着往下看,杨安玄分析了王恭出兵的目的,认为只要处治了王国宝和王绪两人,王恭自会听命退兵。 司马道子看完信,沉吟片刻问道:“元显,你认为杨安玄的分析可信否?” 司马元显道:“左卫军桓修驻在京口,派人送信说王恭并未尽起北府军,刘牢之驻军在江乘,没有往前,杨安玄的分析有几分道理。” 司马道子伸手抚须,烛光在眼中跳跃不定,心却安定了不少。王恭既无反意,自己倒不用惊惶失措,且等下几日,待情形分明后再做决定。 ………… 四月十五日。 经过一夜苦思,王国宝觉得王珣所说有些道理,来到尚书省写奏疏,自陈罪过,解职诣阙待罪。 王国宝心存侥幸,他曾因奔丧不发遭御史中丞褚粲弹劾被朝庭降罪、酒后掷物袭击尚书左丞祖台之而被免官,后来都重新起复,而且官越做越大。 只要自己讨好了会稽王,就算暂时解职又如何?有会稽王在,自己怎么可能会是曹爽。 奏章送进东堂,王国宝满心期待着会稽王会以朝庭的名义慰谕,结果一天过去,宫中居然毫无动静。 王国宝大为惊恐,莫非自己失却了会稽王的恩宠,若果真如此便是授刀于人了。 恍恍惚惚回到住处,王绪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开口责道:“阿兄,愚听说你写了辞官奏疏,诣阙待罪。” 王国宝强打精神,道:“愚觉得王珣说得有理,只要大王对愚恩宠,过些时日愚仍能起复。” “糊涂啊”,王绪痛心疾首地呼道:“今时不同往日,王恭陈兵于外,阿兄若自解兵权,岂不是授人以柄,把性命交于他人之手。” 王国宝因为没得到朝庭慰谕早已是心惊胆颤,被王绪提醒,惊问道:“该如何挽回?” 王绪一屁股坐下,转着眼珠想了想道:“朝庭可以明旨颁下?” 王国宝摇头道:“奏疏入宫,毫无动静,大王居然没派人抚慰。愚现在也深悔过于冲动。” 王绪略松了口气,道:“万幸。阿兄明日一早便前往尚书省,就说天子有诏,命阿兄官复原职,执掌京中兵权。阿兄调动中军和东宫兵马,安插亲信统军,将京城控制在手中,有数万兵马在,王恭攻不进城来。退一万步说,即便城破也可携了天子、大王南下吴越。” 王国宝左思右想,道:“事已至此,也只好行险一搏了。” 四月十六日一大早,王国宝就出现在尚书省,召集尚书省众官道:“昨夜天子诏示,命愚官复原职,执掌京中兵马,平定叛逆。尔等各安其职,等平逆之后自有封赏。” 西堂,司马道子接到奏报,勃然大怒,原本还有些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处置王国宝,此事正好顺水推舟。 司马道子喝骂道:“王国宝好大胆,居然敢诈传诏命。命谯王率人收捕王国宝、王绪,押付延尉关押。” 王国宝还在尚书省理事,看到谯王司马尚之率军闯入,大惊站起,问道:“谯王爷,这是何意?” 谯王站在堂中,冷声道:“大王下令,王国宝矫诏,着谯王收捕王国宝、王绪两人,押付延尉。” 军兵上前绑缚王国宝,王国宝高声喊道:“愚要见大王,愚要见大王……” 王绪见事不妙,转身要往后堂跑,被军兵追上,一枪杆打倒在地,反背双手绑上。 夜,西堂。 司马道子长吁短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王国宝是自己爱妃的哥哥,这些年来曲意逢迎,自己也视他为腹心,若无王恭举兵之事,怎么忍心处置他。 司马元显与王国宝和王绪的关系本来很不错,平日这两人奉迎着自己,好吃的好玩的不时献上,这刀要砍两人的脖子,着实有些不舍。转念一想,事关司马家的社稷,只好舍这两人的性命换取江山平安。 “父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父王决断。”司马元显催促道:“王恭从弟司徒左长史王廞在三吴起兵,京城补给告急,父王切不心软,杀王国宝、王绪二人方可保我大晋江山无恙。” 司马道子长叹一声,道:“也只好如此了。” 四月甲申日(阴历四月十七日),天子下旨赐死王国宝,王绪被拉至市曹枭首。 司马道子派人送信给王恭和殷仲堪,自陈过失,言王国宝、王绪已死,让王恭、殷仲堪罢兵。 王恭得知王国宝和王绪已死,下令驻扎在江乘的兵马返还京口。 荆州,殷仲堪得到王国宝兄弟身死的消息,下令让杨佺期率军屯扎在巴陵,做出接应王恭之势。 等司马道子的信送至,殷仲堪召还杨佺期,一场声势浩大的清君侧,就用两颗人头收场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战后余波 五月,会稽王府的后园凉亭。 两名侍姬轻摇羽扇,凉风习习,司马道子斜卧在冰竹榻之上,似睡非睡。 对面的戏台咿咿呀呀唱着《孔雀东南飞》,司马道子手指轻轻在榻上打着节拍。 前一阵子吃不香、睡不安,司马道子感觉十分疲累,好不容易王恭、殷仲堪依言退兵,该好生歇几日,暂避外客。+ 朝堂之上暂由王珣、谢琰、车胤、王雅、司马尚之等人主持政事,除了北边争战不休,国内勉强称得上太平。 脚步声响,世子司马元显入亭施礼。 司马道子抬了抬左手的麈尘,示意儿子随意坐下。他在府中避客,朝堂上的决策便由司马元显通报。 待一曲唱罢,司马元显挥手示意,戏台上的诸人退下,执扇的侍姬也悄然离开,凉亭之中只剩下父子两人。 司马道子微睁双目,看了看司马元显手中捧着的奏折,道:“若是北地战事,就不要念了,这些胡虏打来打去对我朝来说不失为好事。” 司马元显道:“有两件事需父王做主。一是王国宝的两位兄长侍中王恺、骠骑司马王愉,送了请罪疏,请父王定夺。” 司马道子坐起身,叹道:“太原王家有功于国,不能因王国宝迁罪于王恺和王愉。何况两人与王国宝异母,往日不相和协,着尚书省悉置不问,让他们安心做事便是。” 司马元显记下,又道:“王恭举兵,其从弟王廞在吴郡居丧,在三吴起兵声援。王恭退兵后,命王廞退兵继续服丧。可是王廞起兵时在三吴大肆屠戮异己,不可自拔,现给朝中送来书信,有意倒戈攻打王恭,求父王恩准。” 司马道子笑讥道:“狗咬狗,孤王才不管他死活。” 司马元显笑道:“王廞在三吴出兵时起用妇人为将士,封其女为贞烈将军,以女人作为其官属。听闻还任命年过百岁的顾琛之母孔氏为军中司马,真是让人发笑。” 司马道子转动手中麈尘,思忖片刻道:“此事倒可计较一番。让尚书省将王廞的信转于王恭,王恭不是标榜自己是忠臣吗,就让他平灭王廞之叛,让他们兄弟斗上一斗,为父坐观其伤。” 司马元显赞道:“父王老谋深算,此计甚妙。” 司马道子看了一眼英姿勃发的儿子,道:“此次兵变事件让为父发觉唯有自家人才信得过。显儿已行冠礼、才学过人,该入朝为官替父分忧了。” 司马元显大喜,起身躬礼道:“孩儿自当为父王效力。” “明日孤前往东堂,任命汝为侍中,征虏将军,卫府及徐州文武悉归汝调遣。”司马道子捋须笑吟吟地看着儿子。 司马元显曲膝拜倒,稽首道:“儿臣定不负父王信重。” “吾儿起来吧。”司马道子一甩麈尘,道:“此次兵变,让为父看清朝堂上的亲疏远近,有几人可以信用。” “谯王司马尚之兄弟四人,乃同宗之人,素怀忠信,深具才干,值得倚重。” 摇了摇麈尾,司马道子又道:“南郡相江绩,力阻殷仲堪起兵,曾言何惧一死。此公坚正,可接替褚粲为御史中丞。” 禇太后三度临朝、扶立六帝,在朝中威望极高,虽已身逝,倒余泽后人,禇粲是禇太后之侄,在朝堂颇有声望,屡次弹劾王国宝不法。 现在王国宝伏诛,朝局稳定下来,司马道子难免想起王国宝的好处,不好拿王恭治罪,便拿禇粲做替罪之羊,想用江绩替代。 “豫州刺史庾楷、徐州刺史刘该收到孤的命令后能立即起兵勤王,王恭因此不敢妄动,此二人是孤的心腹之人,可以倚为外助。” 司马道子想起王恭出兵并无一兵一卒从水路威胁建康,道:“伏波将军、巡江从事杨安玄,才学过人,大难面前谨怀忠义,实属难得。多加以磨砺,将来无论是朝堂还是在外镇,都能成为朝庭的臂助。” 司马元显有些不自在地道:“父王,杨安玄虽有才学,品行却差,在京中得罪众多世家,这样的人需慎用。” 司马道子对儿子的那点妒忌心思洞若观火,沉声告诫道:“汉高祖曾云自己‘三不如’,却因知人善用而取天下。元显,你将来要替为父主持朝政,需学学汉高祖之心胸。” 司马元显怏怏地道:“孩儿记下了。” 司马道子苦口婆心地分析道:“此次王恭起兵谋逆,有不少世家附逆,朝臣大多噤若寒蝉,明哲保身。左卫军恒修驻扎在京口,看到王恭起兵不敢阻挡,唯有杨安玄封锁大江,不准船只西进,让建康无水上之忧,需知巡江营不过五百新军,王恭弹指可灭,杨安玄能临危不惧,实属难得。” 司马元显嘟囔道:“京中有人在儿臣面前告杨安玄的状,说他以权谋私,封锁水路,断绝交通,胆大妄为。” 司马道子骂然道:“一群短视之辈,眼睛就盯着些财制,岂不知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司马元显提醒道:“此次殷仲堪从荆州起兵,统率荆州兵马的便是杨安玄之父杨佺期,父王不可不防。” 司马道子神情一凝,良久叹道:“吾儿说的甚是,杨佺期在荆州为殷仲堪效力,确需提防杨安玄听从父命做出不利朝庭之事。” 司马元显建议道:“儿听闻杨安玄素有守土之念,父王何不找机会将他派往边关御敌。” 司马道子抚须欣然道:“我儿聪慧,可继家业,为父甚慰。” 司马元显笑道:“父王明鉴,知人善用,不让汉高祖。” 父子相对开怀大笑。 ………… 京口依水镇,巡江监的营寨,喝采声响成一片。 孟龙符操刀,朱龄石持槊,两人策马战在一处。周由在点将台上亲自擂鼓,替两人助威。 鼓声如同爆豆,两人杀得兴起,刀槊撞击迸发出串串火星,刘衷在一旁磨拳擦掌,大声吆喝,恨不能策马横刀加入战团。 擂台比武后,朱龄石第二天便来巡江营寻孟龙符比斗观战,两人棋逢对手,不分输赢。 这越发激起朱龄石的兴致,隔三岔五便来巡江营骑马射箭,而孟龙符在京口时罕逢对手,巡江营高手不少,真是如鱼得水,好生畅快。 身为巡江从事,杨安玄有不少公务需要处理,没有观战。听到鼓声,杨安玄侧耳倾听了片刻,嘴角露出微笑。 端起杯,发现茶水饮尽,张锋不知何时溜去营中观战玩耍了。 五兵部来文,赏赐巡江监钱十万,帛二百匹,以酬巡江营阻断水路之功,这与杨安玄预想的升官还是有些差距。 主记室许靖入内禀道:“杨将军,京中送来两个月的粮饷物资,下官已经查验入库了。” 巡江营的粮饷以前是左卫军转送,免不了克扣,送来的物资多有残破,此次五兵部直接押送,表明在朝庭的心中巡江营由后娘养的变成亲生的。 当初杨安玄下令截断水路,巡江营上下无不捏着把汗,生恐因此得罪王刺史,难以在京口立足。 要知道杨安玄等人可以迁官别处,许靖这些小官吏届时就没有好日子了。 等到风平浪静,杨将军得了会稽王嘉许,许靖等人欢喜不已。 他们这些巡江监的官吏会跟着主官水涨船高,光看每月朝庭按时拨来的钱粮,就知会稽王对巡江营的重视。 巡江监已经自辟衙门大门,可是内里尚未用墙隔开,巡江监的人出出进进见了原来的同僚,腰杆挺得笔直,说话都带着三分傲气。 鼓声停歇后不久,张锋笑吟吟地拿了一叠信进来。 信是家信,自从陈鱼等人的商船开通,杨安玄一个月能收到两三次家信了。 陈鱼等人带着杨安玄的信寻到巴陵,杨佺期正准备年后前往江陵赴任。 看过杨安玄的信后,杨佺期询问陈鱼的打算。陈鱼决定依附在杨家,成为杨家的商队,替杨家在水路运送货物。 杨佺期让族中准备了十余只商船,从新收的部曲中拨了百余人归陈鱼统管,组成了数只商队,北往襄阳、新野,西向江陵、益州奉节,东下武昌、江州、建康京口等地。 先撕开杨佺期的信,信中陈述了荆州起兵的经过,不无得意地道出殷刺史对他的倚重,如今荆州兵马尽由他指挥。 不过,杨佺期在信中也吐露了烦心事,殷仲堪对他倚重日甚,引得桓玄不快,数次当面责辱。 起初杨佺期还忍气吞声,后来见桓玄越来越颐指气使,认为杨亮当年投降其父桓温,杨家不过是他的家将。 杨佺期拔剑怒喝,险些与桓玄当场动手,殷仲堪竭力劝阻,双方不欢而散。 想到桓家在荆州盘踞数十年,根深蒂固,门生故吏遍布整个荆州,杨佺期亦深为忧虑。 要知道桓玄这家伙,动不动派刺客暗杀,当年参军刘迈与他争执几句,桓玄当夜就派人行刺,幸亏刘迈听殷仲堪之言先行逃走。桓玄还不肯善罢干休,派人随后追赶,未追及才作罢。 杨安玄眉头立起,桓玄倚仗父兄之威在荆州胡作非为,将来还会篡夺皇位,这是个野心勃勃又狂妄自大的人,确实应该小心应付。 信中提及南蛮校尉殷顗将死,桓玄正在极力劝说殷仲堪向朝庭奏请其五兄桓伟接任南蛮校尉。 南蛮校尉位高权重,手握兵权,殷仲堪从内心讲不愿让桓家人得到,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杨安玄暗喜,对杨家来说这是个好机会。当初与父亲商议时就曾提过,寻机将大伯、三叔调回荆州。 大伯、三叔都是勇将,有他们做父亲的臂助,桓玄也要顾忌三分。 南蛮校尉将出缺,大伯杨广身为淮南太守,正是合适的人选,殷刺史定会欣然同意。 信的最后,杨佺期不无担忧地提到,此次他随殷仲堪起兵,势必给杨安玄带来不良影响,让杨安玄若感不顺不妨前来江陵,荆州自有他的用武之地,一家人也可团聚在一起。 杨安玄笑了笑,他可不想托避在父亲的羽翼下,乱世将至,机会同样随之显现。 接着看杨湫的来信,又大了一岁的小姑娘抱怨今年过年时家中很冷清,大伯、三叔以及哥哥们都不在,连厌胜钱都少了许多。 话语之中透着思念,让杨安玄有些感伤,人总要长大,无忧无虑的湫儿也有了愁怅。 杨漓的来信讲述在巴陵新开了两家面馆,六月初江陵的面馆也将开张,面馆的生意不错,按照杨安玄信中所说,也推出了油条、卤菜等新品。 信写得很有条理,可以看出四妹自信了许多,这让杨安玄有种成就感,漓儿可是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女强人,将来会育成为连锁集团的女老总,这游戏想想都让人兴奋。 第一百四十六章南下平叛 京口,刺史府。 王恭收到会稽王转来堂弟王廞的信,信中王廞历数自己的罪状,请求朝庭支持,派其子王泰讨伐自己。 气得将信撕成粉碎,王恭破口大骂:“竖子,兄弟操戈,徒让他人发笑。” 司马道子将王廞的信转交自己,让自己妥为处理,分明是想打自己的脸。 四月檄文传至京都,朝庭诛杀王国宝和王绪,王恭自觉功德威望大显天下,绝不容王廞父子破坏。 沉吟良久,王恭下令道:“请辅国将军、刘司马前来议事。” 京口起兵,刘牢之兼任彭城内史,加拜辅国将军。 功夫不大,沉重地脚步声响起,一名紫赤面色的壮汉走入堂中,对着端坐的王恭施礼道:“见过王刺史。” 王恭微微颔首,吩咐道:“王廞不肯罢兵,派其子王泰自义兴出兵,前来攻打京口。道坚(刘牢之字)你领五千兵马,替吾南下平灭王廞。” 刘牢之眼中闪过愠色,王刺史视自己如同部曲武夫,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礼数全无。 不过自己这次起复全靠王恭,刘牢之沉声拱手道:“下官遵命。” 等刘牢之离开,王恭猛然想起巡江营来,自己起兵除逆,巡江营居然声称得到朝庭旨意,封锁大江不准北府军水师西进。 螳臂挡车,不自量力,王恭冷笑一声。这个杨安玄因为自己不准他多招募人手,转而向会稽王摇尾乞怜。 当初自己听他说“位卑未敢忘忧国”以为此子才智过人、忠君爱国,还为其父杨佺期起复向殷仲堪建言,如今看来是被这小子愚弄了。 好一个巧言令色之徒,将来说不定又是一个祸国的“王国宝”,王恭心情越发郁闷。 巡江营设在依水镇,如同喉中扎了根刺,索性借王泰之事将其除去。 半日后,杨安玄接到刺史府公文,命其率巡江营所部乘船南下曲阿,作为先哨探明消息,配合辅国将军刘牢之大军,防止王泰叛军沿水路北上。 虽然杨安玄属五兵部所辖,但王恭身为前将军,都督兖、青、冀、幽、并、徐及扬州诸军事,逢战自可调动兵马。 军令如山,杨安玄不敢怠慢,召集屯长以上的将官议事。 听闻要打仗,刘衷、孟龙符是喜笑颜开,练兵千日用兵一时,有仗打便有军功。 周由听完杨安玄陈述王刺史的命令,骇然道:“杨将军,王泰叛兵有数万人,王刺史要巡江营五百人充装先锋吗?” 这岂不是前去送死,几个字强忍着没有从口中说出。 杨安玄心如明镜,上月王恭起兵反叛,自己封锁水路与他作对,事后王恭不好明面上对付自己,王泰起兵北上给了他借刀杀人的机会。 周由一说,众人全都明白过来,以五百人去阻挡数万叛军,还不够叛军塞牙缝。 杨安玄命人取来地图张挂起来,问道:“从依水镇可有水路通往曲阿?” 余宜熟知水系,挤到图边道:“下官听说有商船从长江走镇江前往曲阿的水路,只是不知艨冲和走舸能否通过。” 俞飞在一旁道:“仆记得黄富说过曾通过水路到过曲阿,还从曲阿乘船一路入太湖。” 杨安玄命人叫来黄富。黄富看着地图,用手指划拉着道:“仆是六年前随船从镇江南下,当时所乘的货船不大,吃水浅,眼下正是涨水季节,走舸应该能通行,艨冲就难说了。” 营中有四艘走舸,要留下一艘巡江。每艘能载人六十,加上楫手顶多不过八十人,也便是说五百人只能出动半数左右。 刘衷道:“船太少,将军要向刺史府再要些船来。” 杨安玄摇摇头,王恭有意借刀杀人,怎么可能给船与巡江营。 周由迟疑地道:“杨将军,你与朱参军交情好,能不能通过他从左卫军中借几条船来。” 杨安玄见众人神情沉重,笑道:“诸君莫忧。王刺史命巡江营作为先哨打探消息,并未让我等与敌对阵厮杀。” 刘衷拿过公文细看,道:“公文中写有‘防止王泰叛军沿水路北上’,万一水上遇敌,三艘走舸如何抵御?” 杨安玄朗声笑道:“先不说王泰叛军是否有水师,就算真遇上能战则战,不能战则走,将谍报送与刘将军便是。” 钱磊挺胸道:“营中弟兄经过这段时日操练,在江河上操舟的水平大涨,前往曲阿的江河狭窄,不用担心叛军的水军包围。” 钱磊的话让众人信心大增,刘衷道:“如此一来,三艘走舸足矣。” 杨安玄传令道:“从营中挑选善射、善水的兵丁二百四十人,五条小船随行装运粮草辎重,明日卯时出发前往曲阿。” ………… 曲阿城南三十里,八千叛军驻扎在香草河边。 一群女兵嬉笑着从营寨中走出,来到河边浆洗衣物,站在箭楼上的军兵,一个个瞪大眼睛目光追随。 王泰的八千人马中有两千娘子军,由王泰之妹贞烈将军王异统帅。这两千莺莺燕燕坐在牛车上随同大军开拔,到达驻地烧火做饭、浆洗衣物,娇声脆语确实让军兵们消除了不少疲惫。 香草河上,有条渔船在撒网捞鱼。女兵看到船上站着两个年轻的后生,光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肌肉,身上的水滴在阳光下闪着光亮,禁不住说笑起来。 有胆大的高声招呼道:“渔郎,可有活鱼,卖几条来。” 撑船的是杨安玄,撒网的是钱磊,两人探知王泰驻扎在曲阿城外,乔装成渔夫前来打探军情。 事先得知王泰军中有女兵,亲眼看到仍让两人感到分外新奇。杨安玄撑着船向岸边靠去,方才钱磊撒了几网捞了好几条大鱼在舱中。 看到两个渔郎面容俊秀、身体健壮,那些女兵嬉嬉哈哈地调笑起来,有个大婶更是大胆地伸手捏一捏两人胸脯。 杨安玄苦笑,打个仗还被女人吃豆腐。 打开渔舱,舱中尺许长的鲢鲤直蹦,水花四溅。 那个大婶眉开眼笑地道:“哟,这鱼真不错,大的都有五六斤了,姐妹们,今天晚上有口福了。” 杨安玄佯装好奇地问:“你们是朝庭的兵马吗?仆从未见过还有女兵。” 大婶笑道:“傻小子,咱们是王长史的娘子军,是贞烈将军的麾下。” 女人似老虎,七手八脚地去抓鱼,鱼滑不溜手,半天也抓不起来,倒是留下笑声串串。 大婶指着杨安玄道:“小渔郎,赶紧得抓个七八条,送到营里去。” 杨安玄假装充楞道:“三钱一斤。” “小子,娶媳妇了没,看上哪个了,带回家中做媳妇,算是渔钱了。”大婶对着钱磊调笑着,推了一下身边的女人,道:“这丫头怎么样,黄花闺女,便宜你了。” “陈婶,你胡说什么?”那女子看样子才碧玉年华,眉目清秀,瞅了钱磊一眼,满面羞红,垂首不语。 钱磊也瞄了一眼女子,胀红了脸。 杨安玄心中暗叹,刀枪无眼,等刘牢之的大军杀至,这些女人不知有几人能逃得活命。便是能活命,下场更可悲,王廞让女子成军,实在是造孽啊。 钱磊红着脸用岸边的枝条串了八条鱼,约有三十斤重,沉甸甸地提在手中。 陈婶一挥手,道:“小渔郎,你提着送进营去。” 跟在叽叽喳喳的女人身后,杨安玄踏入王泰的营中,一路发问已经探明王泰共八千兵马,其中两千女兵,准备明日拨寨前往曲阿。 身后三十里是王廞和吴兴太守虞啸统率的一万大军,两军互为呼应,准备两天后合力攻打曲阿县。然后以曲阿城为根据,招揽流民,攻打京口。 杨安玄将手中鱼放入伙房,陈婶拿来一串钱交给他,道:“快些走吧,天马上要下雨了,早些回家吧。” 见杨安玄将钱揣入怀中,陈婶又叮嘱道:“这几日不要出来打鱼了,马上要打仗了,碰上可就要丢了性命。” 雨在傍晚时分落下,打在水面发出“沙沙”声响,钱磊有些沉默,杨安玄知道他在为那些女子的命运担心。 轻叹一声,杨安玄道:“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唯有早些了结战事,才能安享太平。” 渔船逆流十余里,划进一条河岔,三艘走舸就泊在里面,在芦苇遮挡,从外面看不出里面藏船。 不敢生火,军兵们咬着干饼、馒头,就着水个个吃得香甜。 杨安玄和钱磊来到船舱,刘衷、俞飞、孟龙符等人都侯在舱中,周由带着余宜驻守巡江营。 边吃边把探明的情形跟大伙提了提,听到王泰大军有两千女兵,众人既感好奇又觉惋惜。 杨安玄抓了个馒头在手,站在北府军下发的地舆图前细看。方才送鱼入营时杨安玄发现军营驻扎在河边,如果河水暴涨营寨说不定会被淹。 天降大雨,如何利用水攻,杨安玄一路思索,留意着东岸,真发现了不少低洼地。前往曲阿的官道就在河畔,河水决岸,定然会淹没官道。 杨安玄没想着将王泰大军淹死,只能河水能淹过数尺,大军带着辎重,定然溃不成军。届时兵马掩杀,轻而易举可以获胜。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讨论着堵水的地点,杨安玄道:“此次由钱磊主持。军情紧急,愚连夜前往刘将军大营送信。天降大雨,河水暴涨,要堵水光靠咱们这些人可不行,愚争取让刘将军派人支援。” 半个时辰后,杨安玄和俞飞牵着战马从走舸下船。走舸狭小,每艘船只装了两匹战马应急。 马踏泥水飞溅,身上的雨披被风高高扬起,两道身影消失在瓢泼大雨中。  第一百四十七章水淹大营 刘牢之的五千兵马驻扎在曲阿北面十里李家村外。 晚间大雨,刘牢之放心不下,披了雨衣四处巡看。驻地选在高处,营内挖了排水渠,雨水汇聚奔流出营寨,汇聚在村头小溪。溪水猛涨,已经溢了出来。 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刘牢之叮嘱身旁的部将道:“每隔半个时辰让人看一下营中是否有积水,帐蓬若有漏水及时更换,莫让弟兄们淋雨;还有注意一下帐蓬内的地上若是湿了,便不能睡下,让弟兄们到干帐蓬内挤一挤。晚上雨大,箭楼上的弟兄不可掉以轻心,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次岗。” 四处都巡视了一遍,刘牢之回到自己的帐中,脱下湿漉漉的雨披,浑身感觉轻快了许多。 亥时将尽,刘牢之并无睡意,拿着兵书在灯下观看,脑中却杂乱想着心事。 当初谢献武(谢玄谥号)镇广陵募勇武之士,自己与孙无终,何谦、诸葛侃、高衡、刘轨、田洛等人投军,以勇猛被任为参军,率精锐部队作前锋,百战百胜。 淝水大战,自己领五千精兵奔赴洛涧,斩杀秦军大将十员、精兵五万,成为威震天下的名将。晋升为龙骧将军、彭城内史,赐封武冈县男,食邑五百户。 想起当年战事,刘牢之热血犹自沸腾,人喊马嘶声仿在脑海回荡。 放下手中书,伸手捋了捋胡须,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刘牢之想到献武公逝后,北府军诸将四散,燕国慕容氏攻打廪丘,高平太守徐含远告急,自己无力相救,却被朝庭以怯弱畏敌罪名罢官。刘牢之冷哼一声,朝庭薄待有功之臣,着实让人心寒。 王刺史起兵清君侧,重召自己归北府军,可是王恭自许门第高贵,才能超拔,傲物凌人,把自己当成部曲武将,着实可恨。若没有自己率军出征,王恭真以为朝庭会畏惧他一个从未打过仗的世家子,他以为他是献武公再生吗? 帐帘挑起,一名亲卫挟着风雨入帐,吹得油灯明灭不定。 “将军,伏波将军、巡江从事杨安玄求见。”亲卫拱手禀道:“已经验看过了印章。” 刘牢子放下手中书,疑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是子时初。” 这么大的风雨,这般时候,杨安玄来见肯定有重要的军情。刘牢之道:“请。” 功夫不大,杨安玄带着俞飞走进大帐,头发湿漉,身上黑皮甲往下淌着水,将地面润湿。 看到帐中端坐的赤脸大汉,杨安玄拱手道:“末将见过刘将军。” 刘牢之站起身还了一揖,吩咐亲兵道:“拿条干巾让杨将军两人擦干雨水,让灶下送两碗姜汤来。” 杨安玄笑道:“不妨事,三更半夜就不要劳动伙房的弟兄了。” 看着杨安玄擦雨水,刘牢之打量了一下他。来京口后他不止一次地听人提过杨安玄,褒贬皆有,第一眼感觉此子英姿勃勃,举止从容,让人心生好感。 出京口时王恭派人告知,已命巡江营一部沿水路南下,先行打探叛军的情报,刘牢之没有把这只水师放在心上,他看过地舆图,南下的河道有些地段狭窄,连艨冲舰都难以通行,光靠几条走舸,有什么用。 联想起兵时巡江营封锁大江,截断水路交通,声称不准北府军西向,刘牢之明白这是王刺史想借王泰的叛军除去巡江营。 刘牢之对王恭的做法深不为屑,身为袍泽,怎可陷友军于死地。 既然王刺史没有明令,刘牢之决定装聋作哑,对这只前哨不闻不问,死活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杨安玄将布巾交还亲卫,把探明王泰大军八千人驻扎在曲阿县南三十里,王廞和虞啸父统率一万兵马在他们身后三十里处,准备两日后合力攻打曲阿县。 刘牢之将地图铺在案上,示意杨安玄在地图上点指,不时地发声询问。 待情况问明后,刘牢之笑道:“杨将军辛苦了,你送来的情报甚为重要,接下来本官自会处置。你今夜且在营中安歇,明日随愚一同进军。” 杨安玄不慌不忙地道:“刘将军,末将巡江营来了三艘走舸,二百余人,现驻扎在石牛村旁的河洲。” 说着用手指在地图点了一下。刘牢之一愣,杨安玄看样子还有话要说。 “天降大雨,末将出发之时,河水已经涨了两尺。现在大雨仍未停歇,恐怕河水将要暴涨。” 刘牢之立时明白了杨安玄的意思,笑道:“你莫不是想要用水攻。” “不错。刘将军,从王泰驻营折返石牛村,末将沿途查探地形,发现了几处低凹处,若是堵截河水,能造成水淹之势。” 刘牢之抚着胡须,看着地图上杨安玄所说的地点,思索着可行性。 杨安玄继续道:“刘将军,王泰大军被大雨所阻,明日行程不会太远,算算路程很可以在曲阿城南的十里左右。” 手指停在鹤溪和九曲河的交汇处,曲阿城南十里处,杨安玄道:“末将靠岸查探过,此地有片开阔地,地势北高南低,适合大军驻扎。” 刘牢之目光清冷地望向杨安玄,道:“说说你的想法。” “此处河岔众多,若截断支流,九曲河定然暴涨,漫过河堤。”杨安玄胸有成竹地道:“末将计算过,河水漫至此处,至少深达二尺。” “二尺?”刘牢之低头看着地图,猛然抬头道:“那便要掌握好放水的时机,不然水势易涨易退,战机一瞬而逝。” 杨安玄心悦诚服地道:“将军高明。” 刘牢之在帐中急走几步思索了片刻,站定后道:“明日一早,愚随你前去查看地形后再说。” 第二天雨变小了许多,依旧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七八匹快马冲破雨帘沿着官道折返,刘牢之回到大营后下令五千兵马进驻曲阿城,做出守护城池之状。 探马将谍报送至大营,王泰闻报哈哈大笑,道:“都说刘牢之是天下名将,依愚看来,守成而已。刘牢之无非是想倚城而守,扼住大军前行之路,寻机出击,愚岂会冒进。传令,于曲阿城外驻扎,等候吾父大军到来。” 王泰看着地图,待父亲一万兵马到来,便可将曲阿城围困,只需半个月围而不攻,曲阿城粮草断绝,自然要出降。 刘牢之,天下名将败于己手,王泰边想边眉飞色舞起来。 五月十八日,阴雨不绝。 王泰八千大军果如所料扎营在曲阿城南十里开阔处。为防雨水倒灌,王泰命人深挖排水沟,派人催促身后大军前来汇合。 寅末,王泰被人从梦中摇醒,亲卫急声道:“将军,河水漫堤,朝大营淹来。” 王泰惊跳而起,光着脚闯出大帐,雨过云开,月色清明。 月光之下,波浪汹涌而来,瞬间便到了王泰脚下,向着身后大帐漫去。 “可发现有官军攻营。”王泰急声问道。 “箭楼没见官军。”身边的将佐应道。 王泰松了一口气,骂道:“你们选的好营地,估计是河堤决了,吹号,让将士们保护好辎重,注意官军趁乱攻营,等天亮后另选高处扎营。” “呜呜”的号角声在黑夜传出老远,十里外的曲阿城也能隐隐听到。 刘牢之站在南城门之上,望着远处微微冷笑,沉声下令道:“出击。” 城门开放,早已饱餐战饭、整装待发的官军鱼贯而出,朝着王泰驻地杀来。 九曲河,数千人将挖开的决口重新封堵上,漫过河岸的洪水逐渐退去。 王泰看到洪水退去,松了口气,只是营中变得泥泞不堪,帐蓬、卧具甚至粮食有不少被洪水泡过。 天色渐亮,睡不成了。王泰没好气地吩咐道:“将东西整理干净,吃罢饭另择安营处。” 营中忙乱不堪,众军兵整理着被水泡过的物品。王泰找了处高坡歇息,有兵丁急奔出来道:“曲阿城官军杀来了。” 王泰跳起身,急声下令道:“全军戒备,防守营寨,别让官军攻进来。” 刚才一场大水,将营寨的木栅冲得七倒八歪,有的箭楼都被冲倒了。王泰艰难地在泥水中迈步,大声吆喝各部列阵防御。 刘牢之率领二千兵马在王泰大营前的短岗上列阵,并没有急着冲营,他在等下一阵洪水的到来。 积蓄了半个时辰,水量已经涨高六尺高,走舸之上杨安玄挥舞手臂道:“弟兄们,杀敌立功,冲。” 河堤掘开,三艘走舸顺着洪水向前冲去,船借水势,浩浩荡荡。 短岗,刘牢之看清西侧三艘走舸冲营,下令道:“鸣号,冲锋。” 在号角声中,走舸带着势不可挡之势直撞向木栅,摧枯拉朽般地将旁侧的一处箭楼带倒,营中防卫的兵丁本就被洪水冲得七倒八歪,不成阵型。眼见走舸撞来,哪个敢挡,四散奔逃。 杨安玄、俞飞、刘衷等人手持弓箭站在船头,箭无虚发,专挑身着皮甲的将官射去。 原本就不是很严密的防守在西面被走舸撕开缺口,洪水急涨至腰,兵丁难以站稳,哪有战心。 地势北高南低,寨门处水很浅,刘牢之一马当先率先手下的精兵已经冲至,几刀劈开寨门,杀进寨内。 不知是谁先行转身逃走,片刻之间王泰大营成了一锅粥。 王泰挥舞长剑大声吆喝,身边都是溃逃的兵丁,根本没法阻挡。 身边的亲兵见事不可为,族拥着他转身向后逃去。 杨安玄的走舸随流冲进寨后搁浅在地,船高一丈多,正好居高临下射箭。不远处王泰被亲卫重重保护着经过,不用问,此人定是将领。 弯弓搭箭,等到一个空隙,松弦箭出。箭只从王泰的耳朵中穿入,王泰惨叫一声倒地。  第一百四十八章声东击西 接战不到半个时辰,战事结束,刘牢之都没想到如此轻易地击溃了王泰大军。 八千人马,五千多人成为了俘虏,两千女兵多数被抓。哭哭啼啼,娇娇怯怯,让战场多了几分异样。 军兵见到女人,如同恶狼见到食物,若不是地面泥泞,恐怕当即就有强暴事件发生。 即使如此,拉扯、猥亵、调笑是免不了的,不少女子身上的衣服被扯得零落,露出雪白的肌肤,遮遮掩掩之下越加激发出兽性。 杨安玄陪在刘牢之身边,从大营中穿过,调笑之声传入耳中分外刺耳。不过,这些兵马是北府军,刘牢之没有喝止,他亦不便多说。 “畜牲”,一声怒骂从左侧传来。杨安玄甩脸看去,只见一名女子被几名官军围着,身上的衣服被撕烂,双手捂胸,惊惶不知所措。 怒骂来自她身旁的大婶,杨安玄认出正是买鱼的陈婶。陈婶张开手臂将那女子护在身后,怒斥嬉笑的官军,一名将官拔剑刺出,陈婶惨叫倒地。 钱磊站在杨安玄身侧,突然向前踏出一步,杨安玄注意到那女子正是陈婶说送给钱磊做老婆的姑娘。 杨安玄实在是忍无可忍,躬身道:“刘将军,军中有禁令,请刘将军下令,不准侮辱女子。” 刘牢之冷冰冰地道:“大胜之下,将士们稍有违纪不必细责。” 杨安玄勃然怒道:“光天化日之下侮辱女子,是刘将军的军纪还是北府军的军纪?” 刘牢之身旁的参军竺朗之喝道:“杨安玄,你大胆,以下犯上,怒斥主将,此谓构军,犯者当斩。” 杨安玄毫无惧色地应道:“所到之地,凌虐其民,如有逼淫妇女,此谓奸军,又当如何?” 竺朗之被顶得说不出话来,气鼓鼓地瞪着杨安玄。 刘牢之沉默片刻,冷声道:“传令下去,不可欺侮女子,违令者军法从事。” 转向杨安玄又道:“此次破营,巡江营为首功,射死叛军主将王泰,更是大功一件。军中按功行赏,巡江营可取俘虏五百自行处置。” 杨安玄知道刘牢之的意思,给你五百人,其他的不用你管了。 “多谢刘将军”,杨安玄躬身谢过,对钱磊等人道:“你们去挑选俘虏吧。” ………… 二十里外,王廞得知儿子王泰战死,女儿王异被俘的消息,顿足捶胸、痛哭流涕。 虞啸父面色惊惶地劝道:“伯舆(王廞字),事急矣。刘牢之大军随时将至,赶紧退兵吧。” 此时,虞啸父心中满是懊恼,自己迷了心窍,跟着王廞起兵呼应王恭,本以为以北府军的实力能够轻取京城,掌握政权,届时自己便能从中获益。 哪料王恭不当人子,会稽王杀了王国宝和王绪后便退兵回了京口,将他们抛在半途,进退两难。 王廞起兵时杀了不少反对之人,自己也只能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了。王廞起兵前往京口进军讨伐王恭,是做个姿态给朝庭看,顺便也出出被耍的怨气。 哪料会稽王居然将王廞的信转给王恭,王恭派刘牢之率军迎战。得知刘牢之仅率五千兵马出战,虞啸父还松了口气,自家兵力占优,只要能战胜刘牢之,事情便有转机。 与王廞商议先行出兵攻取曲阿,然后以曲阿为据点进退自如。哪料还没看到曲阿城,王泰战死前军溃败的消息便传来,王廞只知道号哭。 虞啸父顿足捶反复无常胸,说什么都晚了,恐怕要赔上了虞氏一族的性命。 从帐中出来仰天长叹,虞啸父急召自己的部曲,决定不管王廞死活,带了麾下回转吴兴郡。 等虞啸父怒气冲冲地离开,王廞总算平静了些,知道已是生死关头,亲自来请虞啸父,恳求他为自己的子女报仇。 两人多年好友,虞啸父见王廞形容枯槁,片刻之间如同老了十岁,心生不忍,叹道:“刘牢之天下名将,只恐吾等不是他的对手。” 王廞双目尽赤,咬牙切齿地道:“愚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替泰儿报仇。” 无奈之下,虞啸父只得和王廞合兵北行,来到曲阿城下。 南城之上,刘牢之与杨安玄并肩观敌,杨安玄能感觉到四周目光中射来的敌意。 利用水功战败王泰大军,巡江营是首功;射死王泰,又是大功,巡江营出战不过二百余人,却抢走了最大的功劳,连刘牢之也感觉有些不自在。 接着不准北府军欺侮女人,犯了众怒,又先行挑走了五百女人,北府军中有人视杨安玄的巡江营为眼中钉。 好在刘牢之威望高,还能压制住心怀不满的麾下,诸人只是对杨安玄怒目相视,还不至于拔刀相向。 杨安玄有点胆颤心惊,隐藏的怒火不知何时暴发,身处五千人的大营,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出现冷刀冷箭,不能不有所防备。 大敌来到,分兵派将,杨安玄决定带孟龙符、俞飞两人和百名军兵留下参战,让刘衷、钱磊等人带着五百女俘先行回京口。 看到城下叛军蜂拥而至,杨安玄打定主意,此次随众出征,最好不去争功,省得惹人厌。 刘牢之讥声道:“王廞、虞啸父两个蠢货哪会带兵,旌旗杂乱无章、麾下进退无度,愚原本还想据城而守挫其锋锐,这些乌合之众哪有锋锐可言。” 身边的将佐发出哄笑,士气高涨地请战。刘牢之摆摆手道:“别急,看看王廞是准备直接攻城还是扎营。” 王廞怒视着曲阿城上飘扬的旌旗,恨不得立时冲进城中,杀了刘牢之为泰儿报仇。 只是攻城器械还未准备妥当,王廞只得恨恨地扬鞭指向曲阿城道:“且容尔等等多活一日,五里外安营扎寨。” 营寨分成东西两块,王廞在东营,虞啸父在西营,两营互为犄角,互相照应。 刘牢之静静地看了半个时辰,下令道:“酉初造饭,酉末出击。” 五月的酉末,天还有余光,王廞军营的木栅已经围好,箭楼上有兵丁在戍守,面向曲阿城方向摆出了拒马,挖出了壕沟。 伙房的饭熟了,除了防守的兵丁,其他人排队领食,粟米厚粥加了点酱豆,劳累了一天的兵丁吃得香甜。 一碗厚粥刚吃了两口,号角声响起,曲阿城城门打开,北府军袭营。 那些手捧饭碗的兵丁又乏又饿,哪肯丢了手中碗,拼命地狼吞虎咽,便是皮鞭抽在身上也先刨两口粥下肚,好不容易才在将官们约束列阵。 王廞在亲卫的护卫下登上高台,夜色之中看到北府军列成方阵,充满威压地朝北寨门逼近。 北府军杀死自己的儿子,王廞在高台上咬牙切齿,总算还有些理智,知道北府军的厉害。麾下儿郎虽然数量上占优,但除了部分府军、部曲外,半数是新募的农夫,这样的兵马与北府精锐相较难免心中发虚。 “严守营寨,准备弓弩,敌近四十步漫射。”王廞打算利用牢固的营寨挡住北府军的进攻。 漫天箭雨飞舞,北府军的盾牌手斜撑起盾墙,替身后的袍泽遮住箭雨。 身后,弓箭手开始反击,箭雨交织,将号角声撕扯得零乱。 十辆撞车从阵营中被军兵推出,车轮高达六尺,前端削尖裹铁,用盾牌手持盾护卫着两侧。 “射”,火箭划出道道流星直扑向撞车,百步距离便有六辆撞车的车轮燃着,倾倒在前行途中。 “咚、咚”,撞车狠狠地砸在寨墙之上,震得整个寨墙颤动,寨墙内有士兵立足不稳,从踏板上震落下去。 无数长枪从寨墙后伸出,扎向推撞车的兵丁,箭楼之上居高临下,箭只带着夺命的尖啸,带起串串血花。 “哗”,撞车将寨墙冲出一个豁口,继续向前撞去,尖端将寨墙后的兵丁撞得腾空而起,落在数丈之外。 丁豪抢步从豁口中挤入,左臂上的圆盾挡住刺开的长枪,右手上的弯刀划出一道匹练,将逼近的敌兵迫开,身形在寨内站稳。 数声尖啸从头顶传来,丁豪连忙缩身举盾,感觉到盾上传来的震动,三只箭落在了盾牌之上。 不等丁豪直起身,一杆长枪斜刺向他的右肋,丁豪连忙用刀相迎,刀刃和枪杆碰在一处,枪身一弯,弹了开去。 左侧又现刀光,一个身影迎了过去,“当”的响声在耳中震动,是袍泽跟了进来。 五杆长枪排刺而来,丁豪和身旁袍泽只得往旁边闪僻,没注意脚下还有两条毒蛇般的长枪暗中扎来。 小腿一疼,丁豪中枪,惨叫一声向后退去。身后涌入的袍泽挡在他身前,挥刀将刺来的长枪劈开。 冲撞声、喊杀声、破空声、号角声混杂在一起,如同煮沸的热粥,享用的却是地狱的恶鬼。 北寨杀声震天,王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声催问道:“可曾派人向虞太守求援,让他带西营兵马夹击。” 身旁将佐回禀道:“西营也有北府军牵制,虞太守不敢轻易出营,让将军多坚持一阵,等他肃清来敌便来救援。” “北府军不过五千人,这里至少有三千多,再让人催促虞太守,让他先派部分兵马前来救援。” 营寨前后宽达数里,北寨处杀声震天,南寨却悄无声息。 夜色已暗,乌云蔽月,远处的树木被黑暗笼罩,箭楼上的兵丁看不清里许外的山林中隐伏着五百人马。 刘牢之派杨安玄率领五百人突袭南寨门,两面夹击,杀王廞措手不及。 杨安玄骑在马上,仔细地打量着远处的箭楼,箭楼之上人影幌动,寨墙上有人在来回巡守。 自己所部不过五百人,要的是出奇不意。北寨处的喊杀声顺风隐隐传至,可见战事正酣。 杨安玄所部巡江营仅有百人,刘牢之派参事竺朗之率四百人听从他的指挥。 见杨安玄按兵不动,竺朗之忍不住道:“杨将军,战事正急,为何迟迟不攻寨?” “不急,等王廞调走南寨守兵,再出击不迟。”杨安玄应道。 竺朗之冷笑一声没有多说,这位杨将军恐怕是怯战,想等刘将军破寨后再去分功劳吧。 望了一眼远处的营寨,只能看见点点星火,哪里能看清营寨内的情况。竺朗之冷笑,怯敌畏战想捞功劳,别做梦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分道扬镳 寨墙接连被突破数处,杀入寨中的北府军越来越多。王廞有些顶不住了,传令其他寨门派人增援。 借着寨内火光,杨安玄注意观察着寨内变动,人影变得稀疏了些,北寨的厮杀声喊了大半个时辰,差不多了。 举起手中马槊,杨安玄喝道:“杀。” 孟龙符一马当先,挥舞着手中砍刀朝寨门处冲去。 箭楼上的军兵发现了冲出的伏兵,箭只朝孟龙符射去,号角声随即响起。 孟龙符身着皮甲,挥舞砍刀拨打着箭羽,杨安玄急催座骑与之并排,分担些压力。 竺朗之不紧不慢地带着步军往前冲,心中暗笑,冲得快死得也快,想抢功劳别把性命送了。 俞飞弯弓朝箭楼射去,弦响必有人落,吓得箭楼上的军兵缩在屏障后,盲目地将箭射出,不敢露头。 压力骤减,孟龙符和杨安玄很快冲至寨门处。 马槊朝拒马扎去,手中运劲将拒马挑起,狠狠地砸向寨门。“咣”的一声,寨门上寸许厚的木板生生被砸折一块。 孟龙符看得心驰神往,不过他拿得是砍刀,只能将拒马拨开。 来到寨门外,兵丁用长枪扎来,孟龙符手中砍刀一轮,数只枪尖被削断。 杨安玄瞅准机会,马槊趁机连扎,数声惨叫在寨墙后响起,兵丁们纷纷向两旁避让。 孟龙符大吼一声,跳下战马,伸手操起地上的拒马,狠狠地朝寨门砸去。 拒马粗木扎成,重达数百斤,孟龙符浑身肌肉贲起,一下、两下,砸得寨门摇摇欲坠。 俞飞在两人身后,不停手地射箭,将两位箭楼上的弓兵压制住。 竺朗之总算率兵赶至,看到举着拒马砸寨门的孟龙符暗暗心惊,此人神力不亚如霸王重生。 寨门被砸得破烂不堪,终于不堪重砸轰然倒下,竺朗之眼神一亮,催马朝寨门冲去,首先进寨可是大功。 孟龙符将手中拒马朝寨内围拢过来的兵丁砸去,谁也硬挡,纷纷躲避。 身旁一阵风过,竺朗之冲了过去,挥舞着砍刀朝寨中军兵杀去。 北府军的兵马跟在他身后一涌而入,有意无意地将杨安玄、孟龙符等人挡在外面。 孟龙符重新上马提刀,并没在意,反而笑骂道:“这群小子倒是会拣便宜。” 杨安玄本无意争功,等北府军冲进寨后才带着巡江营的兵马缓缓入内,营寨内一片狼籍,地上倒伏着不少人,地上的鲜血在夜色中黑乎乎一片。 王廞听到南寨门处杀声起,立知不妙,若被北府军突破南寨,南北夹击自己必败无疑。 对着身边的护卫何杰道:“你带人去南寨,务必挡住来敌,再支撑片刻,虞太守的援兵就会来了。” 何杰应诺一声,提了厚背砍刀带了百余人往南寨而去。 何杰是王廞招揽的部曲,力大无比,数十人难敌。 竺朗之杀进寨内,一路未遇强敌,如入无人之境。 挥刀将一名逃跑的军兵砍倒,听前面的喊杀声相隔不远,竺朗之辩了辩方位,前面灯火通明,高处人影绰绰,莫非是中军所在。 若能杀死王廞自己便可因功升迁,说不定朝庭还会授与爵位,竺朗之心头火热,催马带着兵卒朝灯光明亮处杀去。 冲出数十步,前面喊杀声骤起,片刻功夫军兵纷纷向后退来,竺朗之知道遇到阻敌了。 坐在马上看得远,百步外叛军集结成阵,领队的壮汉挥舞着大刀,勇不可挡。 竺朗之一皱眉,想起孟龙符勇武,计上心来,道:“去请杨将军派人御敌。” 杨安玄等人赶到时,何杰正大杀四方,手中砍刀所向披靡,竺朗之所率的北府军将佐上去两人皆大败而回,一人还被砍断手臂,差点丧了性命。 孟龙符喜欢与人争斗,看到何杰威猛无比,跳下马来拖着大砍刀便迎去。 砍刀横轮而起,方圆丈许飞砂走石,何杰丝毫不惧,厚背刀硬碰过去。 一声巨响,火星耀眼,两人都齐齐往后退了一步,竺朗之暗暗心惊,这两人都是万里挑一的猛将,即使北府军勇将如云,也少有这般人物。 杨安玄知道孟龙符不单力气大,而且耐力十足,何杰肯定不是对手,骑在马上安心地打量四周。 刘牢之领军已经杀至高台近边,王廞苦等的虞啸父援军还不见到来。 眼见北府军近在数十步之外,护卫们强拉着王廞下台躲避,结果王廞大军见主将失踪,兵无战心,纷纷溃逃。 何杰与孟龙符硬接了二十余下,两膀酸麻,看孟龙符依旧生龙活虎般地举刀砍来,心中一怯,不敢再硬迎,身形侧转用刀往外推去。 竺朗之眼光还是有的,知道敌将力怯,胜利就在眼前。想到昨日杨安玄昨日射杀王泰,今日另一名手下又破寨、力战猛将获胜,战后论功肯定在自己之上。 恶念陡生,取弓搭箭,朝着孟龙符的后心射去,口中道:“孟将军,愚助你一臂之力。” 杨安玄眼角余光看到竺朗之射箭,没有想到他心存恶意,待箭射出直射向孟龙符,再想救援已然不及。 “小心”,真气冲喉而出,杨安玄争一线之机。 孟龙符战得正酣,猛听身后大叫,此时正挥刀左斫,忙借刀势向左拧转,只觉右肩一疼,一只箭穿透皮甲,插在肩头上。 杨安玄勃然大怒,同为友军竺朗之的行径着实卑劣,居然暗伤袍泽。 手中马槊横扫,拦腰向竺朗之劈去。竺朗之见没有射死孟龙符,正在懊恼,见杨安玄不容分说挥槊便砸,忙用手中弓往外摚。 “啪”的一声,弓身砸断,槊杆狠狠地扫在竺朗之左臂上,将竺朗之从马背上扫落于地。 杨安玄纵马上前,提槊朝竺朗之刺去,准备将这阴险小人扎死。 “当”,一只利箭射来,正中槊尖,杨安玄收槊回望,只见刘牢之手持弓在四十步外。 刘牢之催马近前,孟龙符也被俞飞救起,何杰趁乱溜走。 “杨安玄,你为何攻击袍泽,若给出交待,休怪本将无情。”刘牢之冷森森地道。 两军交战,攻击袍泽,绝不能忍。 北府军气势汹汹,将巡江营百人围在当中,刀光枪影,杀气腾腾。 杨安玄横槊在手,毫不示弱地回应道:“刘将军说的甚是,攻击袍泽若不给出交待,愚亦不肯善罢干休。” 刘牢之疑惑地看向竺朗之,此时有人将竺朗之从地上掺起。竺朗之左臂无力地垂着,断了。 豆大的汗珠从竺朗之的额头掉落,不知是痛是怕,竺朗之颤声道:“将军,杨安玄不愤仆破寨首功,恶意袭杀,请将军为仆做主。” 竺朗之的弟弟竺谦之为军中虎牙将军,见哥哥伤情严重,二话不说催马举枪朝杨安玄刺去。 杨安玄对北府军的骄横早已是满肚怒火,见到枪来挥槊相迎。真气贯注槊身,与枪身碰在一处。 竺谦之只觉手心一空,长枪脱手而飞,槊尖挂着恶风朝他的脑袋逼来。 “住手”,刘牢之高声断喝,杨安玄的槊锋在竺谦之的脑门上空寸许停住。 一阵吸凉气之声,望向杨安玄的眼光又畏又敬,竺谦之在北府军中也算得上勇将,莆一交手就被杨安玄制住,那杨安玄该有多厉害。 竺谦之虎口震裂的鲜血恍然不觉,这打击从外至内,整个人如同陶碗摔在地上,裂成片片。 见麾下爱将失魂落魄,刘牢之怒不可遏,手高高扬起,麾下儿郎摆出进攻之态。 杨安玄毫不示弱,大声呼道:“备。” 俞飞将孟龙符肩头的箭拨下,幸好有皮甲护体,入肉只有五分,未伤及筋骨。 孟龙符接过那只箭,愤声道:“刘将军,攻击袍泽的是你麾下姓竺的。愚在与敌将激战,姓竺的暗施冷箭,要不是愚闪得快,恐怕已死在他的箭下。” 刘牢之一愣,目光望向竺朗之,竺朗之强辩道:“愚是想出箭想助,只是误伤。” 不用再多说,刘牢之全明白了,这个竺朗之活该。只是在一众麾下面前,刘牢之怎么也要替他兜着。 “杨安玄,是非曲直本将战后自会分辨,给你个答复。打扫战场无须巡江营操劳,你好自为之。走。” 说罢,刘牢之扬鞭打马,带着北府军向西追逐逃兵离去。 北府军离开,孟龙符感激地来到杨安玄面前拱手致谢道:“多谢杨将军为愚仗义出手。” 杨安玄正色地道:“身为袍泽,自当同生共死,何言谢字。” 孟龙符右手擂胸,高声应道:“身为袍泽,同生共死,愚记下了。” 巡江营百人齐声呼道:“同生共死,同生共死!” 俞飞问道:“杨将军,吾等何去何从?” 来到京口杨安玄有意与北府军交好,若能把这只闻名天下的强军掌握在自己手中,至少可以少奋斗十年。 自谢玄逝后,刘牢之在北府军威望最高,何谦、孙无忌等人皆不如他。如今重任北府军司马,实际上执掌了北府军的兵权,与他决裂,无疑宣告了与北府军的分道扬镳。 不过,杨安玄丝毫不悔,这两日与北府军相处,他发现北府军装备、训练上确实不错,但军纪松散,内斗欺压,早不复当年盛名。 今夜竺朗之的表现、竺谦之的莽撞、刘牢之的处事更让他对北府军极为失望,这只军队早不是当年谢玄击败前秦时的雄师。 鸡肋,食之无味,弃之何妨。马槊高高扬起,杨安玄纵声道:“弟兄们,咱们回家。” 第一百五十章媚惑手段 数日后,杨安玄率领百名巡江营将士回返依水镇。 刚进大堂,刘衷和钱磊就走了进来。见到他俩一脸诡异的神情,杨安玄忍不住笑起来。 从刘牢之手中得来的五百女俘兵杨安玄让他们先行带回,放在巡江营中不妥,杨安玄想到钱磊的家就住在江对面,让钱磊将这些女俘军运到了他所住的村中,缴获的粮食足够这些女兵吃一个月的,不用担心吃食。 起初,钱磊担心这些女俘逃走,杨安玄告诉他愿意离开的不用拦着,让她们自行决定行止。 看到钱磊,杨安玄想起两人化装打探军情时陈婶介绍的那个女娃来,钱磊在军营中想救那女娃,看来有意,不知是否能成。 果然,钱磊禀道:“杨将军,那些女俘要如何处置?仆家的那个小村实在找不到那么多住处,每家每户都塞了四五人。这些女人住在村时,弄得一团糟,乡亲们都在抱怨。” 杨安玄笑道:“愚不是告诉你,谁家缺媳妇,只管迎娶,那些女俘同意就行。” 钱磊的脸一红,没有作声。刘衷在一旁笑道:“安玄,钱兄弟还真给自己找了个媳妇,就住在他家中,过两个月就准备成亲了。” 杨安玄哈哈笑道:“钱兄,你可得谢愚这个大媒人。那女娃叫什么名字?” 钱磊的脸越发红了,吭嗤半天才吐出两个字,“乔丽”。 杨安玄见他腼腆,不再调笑,问道:“那五百女俘走了多少人?” “只走了八十七人,其他的都在村里。”钱磊见杨安玄问正事,赶紧应道。 五百人走了还不到百人,杨安玄有些出乎意料,他原以为至少有一半人会归家。 杨安玄想了想,问道:“你问过你媳妇是什么原因吗?” 钱磊红着脸,吱唔道:“仆这几日都在营中,没有回村。还未成亲,不算媳妇。” 杨安玄站起身,道:“走,愚前去看看。” 乘船过江到钱磊所住的村子,不过大半个时辰,隔老远就能听到叽喳的吵闹声,浆洗的衣物挂满了村中。 杨安玄看到不少女人的亵衣,还真不好直接闯进去,难怪村里人抱怨,这伙娘们也不知道避忌几分。 在村口站住,杨安玄对钱磊道:“你进村找几个能做主的出来,顺便把你未过门的媳妇也叫来。” 钱磊进村足足有一刻多钟,才领着十几名女子出来,杨安玄坐在村头的大槐树下等候,那些女子上前施礼。 杨安玄看到紧跟在钱磊身边站着的女子,还带着几分怯意,正是装扮渔夫时所见之人,想到为护她而死的陈婶,心中无声叹息。 目光在这群女子脸上扫视一遍,杨安玄问道:“你们谁能做主?” 一名四旬年纪的大娘施礼道:“妾身钟氏,是军中校尉,在这些女俘中官阶最大,将军有何吩咐尽管对奴说。” 杨安玄默不作声,自己允许女俘离开这些人居然不走,这里有古怪。两千女兵是王廞之女贞烈将军王异统率,莫非王异在这伙女俘当中。 目光再次在这群女子脸上逐一扫过,这群女子或无畏、或媚笑、或羞怯、或害怕,神情不一。 “王异,贞烈将军,你上前来。”杨安玄冷不丁地喝道。 众人一惊,不少人的目光下下意识望向钟氏身后的女子。 还真误打误撞地遇上了,杨安玄露出微笑,打量着这位贞烈将军王异。 王异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显然是抹了点东西,看年岁和钱磊的媳妇乔丽差不多,十六七岁的样子。 身份暴露,王异从怀中掏出丝巾,平静地抹去脸上灰尘,露出一张艳若桃花般的脸来。 杨安玄身边刘衷、孟龙符、俞飞等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这女子着实好看,真如花儿般艳丽。 王异从容上前,飘飘万福,娇声道:“败军之将王异见过杨将军。” 那些女子纷纷拜倒,齐齐哀恳道:“请杨将军开恩,放过我家娘子。” 王异脸现悲容,哀哀欲泣,看得众人心中一疼,恨不得上前温言相慰,抚平她眉间哀愁。 杨安玄心中感慨,比起阴慧珍来,此女容貌丝毫不差,一颦一笑都动人心弦,狐狸精大概就是指王异这种,媚骨天生,娇媚动人。 “将军”,王异娇滴滴地呼道:“奴身为俘虏,性命操于将军之手,还望将军怜惜。” 杨安玄微笑道:“愚曾交待钱磊,你们尽可自行离去,愚不会强迫。今日此时,此话依旧算数。” 王异有些诧异地瞅了杨安玄一眼,这位少年将军见到自己的容貌居然不为所动,异于常人。 “父兄皆丧,天地茫茫,已无奴的容身之地。”王异哀声道:“若将军不嫌奴蒲柳之姿,奴情愿服伺将军,为奴为婢任凭将军发落。” 杨安玄心道,要不是前世在影视中看过无数烟视媚行的演技,说不定自己就被迷住。 此女隐在女俘当中,怕是别有用心。大多数女俘不肯弃她而去,看来这个王异颇有手段,自己倒要看看她想耍什么聪明。 “王异,可曾许配人家?”杨安玄假意关切地问道。 王异头一低,面现红色,低语道:“奴去年许配给了虞家三公子,尚在议亲恰适天子驾崩,婚事搁置,奴家尚是完璧之身。” 那低头脸红的媚态着实让人心跳脸红,杨安玄道:“战事与女子无关,待事情平息之兵,愚派人送你回吴兴,与虞家三公子完婚。” 王异的秋水明眸露出惊疑之色,这位杨将军是没有听懂自己话中之意还是真是实诚君子。 咬咬银牙,王异娇怯怯带着哭音道:“家破亲亡,奴何颜回吴兴,奴愿委身于将军。” 杨安玄纵声大笑,道:“尔父王廞反叛朝庭,为北府军所灭,愚若收留你,恐怕遭人物议,亦不好向朝庭交待。” 王异泣道:“望将军怜惜。奴愿率麾下一同归顺将军,听凭将军处置。” 那些女子齐齐跪倒,哀告道:“请将军怜惜。” 杨安玄笑道:“愚已然说过,任凭尔等去留。若想返回三吴,大可回转,若无钱粮,愚可以送些路费。若想就地嫁人,巡江营有不少人尚未娶亲,愚会命他们前来相看,婚嫁自由,并不强迫。” 看了一眼抽泣的王异,此女是个不安定因素,若任由她在村中,说不定兴起什么风波。 杨安玄道:“王异,你既愿听从愚安排,那便随愚回京口。” 王异眼中闪过一丝得色,自己还以为这位杨将军不为女色所动,看来也不过是在人前装样。 暗咬银牙,杨安玄是杀死自己兄长的凶手,自己豁出此身,也要让他家破人亡,替兄长、父亲报仇雪恨。 伏身谢过,王异柔声道:“奴家这就去收拾一下,随将军回京口。” 等王异等人离开,刘衷忍不住开口道:“安玄,此女非等闲之辈,你要小心。” 杨安玄笑道:“刘兄放心,愚心中有数。” 功夫不大,王异带了两名侍女返回,杨安玄也不多说,带了三人乘船回了依水镇。 回到巡江监,杨安玄直接带了王异上了大堂,刘衷等人感到有些诧异,不知杨安玄是何打算。 等众人听命来到大堂,看到堂侧站立的王异三女,无不感到惊诧。不少人为王异的姿容所动,偷偷地打量。王异低头不语,楚楚可怜,含羞带怯。 “诸位”,杨安玄道:“愚讨伐王泰大军,获得战俘五百人,暂押在江对岸的向阳村中。” 堂下诸人挤眉弄眼,这几天营中传言纷纷,说杨将军替大伙娶媳妇,巡江营五百人女俘五百人,一人正好对应一人。 这让许靖这些官吏有些失落,想着等杨将军回来后跟他说一说,发女人这样的好事怎么能少了他们。 “这些女子虽是战俘,身世却是可怜,本官想为她们谋条出路。巡江监中有未娶妻者,可以分批前往向阳村相看,不过有一点愚先说明,两厢愿意方可,若是有谁强迫,别怪本官不讲情面。”杨安玄道。 大堂诸人多数已然成家,听杨安玄这样说无不叹气,至于刘衷、俞飞、孟龙符等人并没有想娶那些女子为妻的打算。 不少人的目光看向王异,想来这个美貌女子是杨将军为自己所留。 杨安玄用手指了一下王异,道:“此女是叛军首领王廞之女,贞烈将军王异。愚思之再三,不敢擅留。要将此女送至京口,交由王刺史处置。” 王异如被雷击,惊得目瞪口呆,待醒悟过来跪倒在地,垂泪哀求道:“将军,莫把奴送给王刺史,将军饶奴性命。” 娇躯颤抖,扬起的小脸如同梨花带雨,让人怜惜。 奈何杨安玄心如铁石,毫不在意地笑道:“王异,怎么说王刺史也是你的叔父,不会为难于你。来人,备车。” 半掺半强迫将王异装入车中,杨安玄和刘衷两人带了几人护送,从依水镇前往京口府衙。 车内,王异没有了娇弱,咬牙切齿,姣好的面容扭曲可怕,陪在她身旁的两名侍女都不敢开口相劝。 杨安玄骑在马上,心情不错,此次奉命前去评叛,是王恭给自己下的陷井,结果反让自己立了新功。 意外得了王异,这是个烫手山芋,何况这女子不是省油灯,将她尽快送走为上。 王廞与王恭是同祖的堂兄弟,响应王恭起兵反叛而因王恭而亡,世人免不了议论。 王异算起来是王恭的侄女,自己将她送给王恭处置,倒要看看他如何是好。 无论怎么做,王恭都落不到好,自己也算出了口恶气。  第一百五十一章旁生曲折 王恭的心情极为糟糕,好几名官吏遭到怒斥,便连治中贺盛禀事的时候也没得好脸色。 判司所,卢壮、马胜等人喝着茶,谈笑风生,调侃着王刺史的坏心情。 碧春茶,茶香四溢。饮用散茶的风气逐渐盛行起来,市面上出现了不少跟风的散茶。 赵强摇头晃脑,一脸沉醉地笑道:“要论散茶,除了慧远大师的五净心茶外,就算碧春茶为上了。” 何邵出声讥道:“赵令史,不知你在哪里尝过五净心茶,愚可是光闻其名未识其香。” 王琨笑道:“愚在会稽王府有幸尝过一次五净心茶,感觉五净心茶苦而回甘,较碧春茶多了丝禅味。” 马胜放下茶碗,道:“今年茶市多了种巴陵云雾茶,滋味不比碧春茶差。市面上其他跟风的茶味道便差远了。” 卢壮有些忌惮地看了一眼王琨,炫耀地道:“愚前来京口前辞别会稽王,得大王赐了二两五净心茶,看成色与这两种茶相差无几。听会稽王无意中谈起,慧远大师所制的五净心茶是杨安玄所授。” 王琨讶声道:“碧春茶出于新野阴家,云雾则产自巴陵杨家,听闻杨家与阴家交情莫逆,莫不是这三种茶都是杨安玄所授。” “不可能,杨安玄才多大年纪,怎么知道制茶。”何邵道。 赵强得了机会反讽,冷声道:“怎么不可能,杨家犁不就是杨安玄所制。” 众人沉寂下来,默默品茶,这位杨从事可是风云人物,入京来就惹出多少大事来。 王琨将碗中浮起的茶叶吹到一边,似笑非笑地道:“王刺史让杨从事前去平定叛军,没想到杨从事送给他一份大礼,王刺史这几日吃睡不香,府衙内鸡飞狗跳。” 众人哈哈大笑,王异之事已经世人皆知,众人都瞪大眼睛看好戏,等着王恭处置他这位侄女。 “那日杨从事引王异入府,愚正好路过,见那王异从牛车下来,长得是国色天香,妩媚动人。”马胜咽了口唾沫道:“此等尤物送到监牢,暴殄天物啊。” 赵强连连点头,道:“愚专程去看了看王异,当真是绰约多姿。唉,杨从事年少,不知这女子的妙处,才会将王异拱手送给王恭。” 屋中几人口沫横飞说起女人来,判司所内有如秦淮河上妓楼。 ………… 曲阿城大破王廞,虞啸父败走,刘牢之率北府军南下追击,攻破吴兴城,擒住虞啸父。 六月八日,得胜之师回归京口,刘牢之来见王恭交令。 刘牢之讲述战况,击溃三吴两万兵马,俘虏一万四千多人,王廞逃入茅山不知所踪,虞啸父被擒,三吴之地平定…… 王恭脸上挤出几分生硬的笑意,道:“刘司马辛苦了。” 刘牢之呈上的战报,后面附着功劳簿,王恭看到首功是巡江营,差点将战报丢了出去,杨安玄已经成了他的梦魇,让他寝食难安。 这份战报刘牢之再三斟酌,还是决定将巡江营列在首功。至于竺朗之被抽了二十皮鞭了事。 强忍心头厌恶看完功劳簿,王恭道:“刘司马,功劳簿愚会转交五兵部,由朝庭论功行赏。王廞逃走,由当地官府缉拿。虞啸父是吴兴太守,愚无权处置,派人押往京城交由廷尉处置。校尉以上的将官同虞啸父一起押往京中,其他人……” 王恭顿了顿,叹道:“放还吧。” ………… 六月十九日,虞啸父、王异等人被押送到了廷尉大牢。东堂朝议,争论的焦点是如何处置虞啸父。 侍中司马元显愤然道:“虞啸父身为吴兴太守,伙同王廞反叛,罪不容赎,当诛,以儆效尤。” 王国宝死后,右仆射谢琰转任左仆射,他与虞啸父是好友,不忍见其被诛,道:“虞啸父之祖乃国之旧勋,有大功于国,诛其子孙不详,可让其赎为庶人。” 车胤附议道:“左仆射所言甚是。” 司马道子对于如何处置虞啸父并不在意,此次王恭与王廞兄弟相残,王恭的声望大受损伤,让他深感快意。 等朝臣们议论了一阵,司马道子甩动麈尘决定道:“虞啸父以疾赎为庶人,命三吴官府搜拿王廞,其他人着廷尉依律处置吧。” 又对五兵尚书杜含道:“平叛功臣如何封赏,五兵部先拟定,奏报孤知。” 散朝,司马元显有些闷闷不乐,父王在朝堂上没有支持自己,让他有几分沮丧。 走出东堂,廷尉荀实笑吟吟地走来,道:“世子殿下可有空,随愚去趟廷尉衙门吧。” 司马元显不耐烦地道:“荀廷尉,父王已经有了定议,愚还去廷尉做什么?一会父王还召愚有事,算了吧。” 荀实神神秘秘地将司马元显拉到角落,笑道:“世子殿下,王廞之女王异貌美如花,若是发卖着实可惜,世子前去看看,若有意不妨收为侍姬。” 司马元显虽然只有十六岁,却自命风流,侍姬不在少数,庶长子司马彦雄已经出世。 荀实的话勾起他的色心,司马元显笑道:“多谢荀廷尉记挂,愚随你前去看看。” ………… 会稽王府,水榭。沉香袅袅,凉风习习,丝竹声声,娇语动人。 一曲唱罢,司马道子笑道:“赵牙,这首新词倒也雅致,已是淑兰院传出?” “大王料事如神。”赵牙眯起眼笑道:“仆派人驻在京口淑兰院,只要有新曲便即时学来,进献给大王。” 司马道子点点头,道:“这京口淑兰院月余便有一首新曲传出,八成是杨安玄所作。此次杨安玄随北府军平定王廞叛军,立下大功,孤要重重赏赐以嘉其功。” 赵牙恭维道:“大王知人善用,像杨安玄这样的良才自会竭诚为大王效命。” 此次平叛,巡江营立下首功,五兵部所议的封赏甚厚。 杨安玄的伏波将军封号没有变动,但年俸加了五十石;俞飞、钱磊、孟龙符升为部司马;整个巡江营犒赏钱十万、粮千石。 司马元显满面春风走进水榭中,先向司马道子行礼,又冲起身相迎的赵牙点点头,在侧席坐下。 司马道子笑道:“元显,你这段时间来府中甚少,忙于政务也要注意身体。” 司马元显抓起案上的李子咬了一口,道:“多谢父王挂念,孩儿初履政务,自当多花些时间。” 赵牙等司马元显落坐后方才坐下,他知道这位世子爷来府中的时间少了不是像他所说忙于政务,而是新纳了王廞之女王异为妾,听闻那王异长得国色天香,世子殿下为她所迷,这些日子忙着陪伴美人呢。 赵牙奉迎了司马元显几句,见他反应淡淡,知道他有事要与司马道子商谈,识趣起身告辞。 等赵牙离开后,司马元显道:“父王,此次王恭虽然从命除于王廞,但对其防范绝不能放松。王恭和殷仲堪一东一西,手握雄兵,如果再度做乱,恐怕王国宝故事重演。” 司马道子皱眉道:“孤亦知要提防此二人,但要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 司马元显认真考虑过对付王恭和殷仲堪的办法,道:“最首要的是加强中军力量,此次王廞叛军被擒超过万人,不妨择优编入京口,即使不好放在京中,也可放在堂邑、石头城一带增强防御。” 司马道子欣然道:“吾儿说的不错,三吴之地人烟繁庶,可让司马尚之前去募兵。” 见父王赞同自己的看法,司马元显笑道:“另外可命庾楷、刘该、郗恢以防卫胡骑南下为由募兵。这两年杨家犁推广,各州府的存粮增长,应该能多招募些兵马。” 司马道子捋须沉吟道:“孤明日便在朝议时重禁酒,一切以兵粮为重。” 司马道子兴奋地道:“京口和江陵分居在京城两端,前次王恭和殷仲堪兴兵,让建康有首尾难顾之忧。江州地处荆州与京城之间,父王可派重臣镇守,荆州之兵便难以顺江而下。” 司马道子摇头道:“江州刺史王凝之是王珣堂弟,眼下朝堂渐趋安稳,不宜动琅琊王家之人。” 司马元显急声道:“父王,防范王殷二人宜急不宜缓。王恭尝到甜头,将来朝政不如其意难免又要兴兵逼迫,父王可想受制于人。” 司马道子冷哼道:“孤自有处断,汝不必多言。” 司马元显见父亲不听劝告,只得道:“此次平定王廞之叛,杨安玄的巡江营仅出动二百余人便立下首功,着实了得。儿听闻杨家有套‘杨家练兵法’,何不让杨家献出用于中军操练。” 司马道子酒意上涌,有些不耐地摆手道:“此事再议,为父醉了,想歇息了,你且退下。” 司马元显起身,想起王异这几日在他耳边常提起杨安玄,眼中闪过妒意,提醒道:“父王,此次杨安玄是奉王恭之命出征,与北府军合作无间,再说杨佺期在殷仲堪帐下听用,杨佺期对殷仲堪俯首听命,对杨家父子父王亦需提防。” “为父知道了。”司马道子歪身卧倒在榻上。  第一百五十二章一唱一和 司马道子任他为征虏将军,将原卫将军府和徐州刺史府属僚拨给他,司马元显便开府了。 侍中府就在会稽王府的左侧,本是王府的别苑,亦由赵牙督造建成。府内宅舍园池,穷极工巧,亭台楼阁杂处于山水间,美不胜收。 司马元显入府先奔后花园,这个时候美人王异多半在湖畔观鱼。 纳王异为妾已有半个多月,司马道子对她的恩宠日增,想到王异柔媚娇喘的样子,司马元显心头火热,脚步加快。 后园有处采莲池,正是荷叶田田之时,粉的、白的花朵盛开在碧叶丛中,格外惹人怜爱。 王异斜坐在釆莲池旁的石凳上,向池中抛了一把鱼粮,引得鱼头攒动,前来疯抢。 头发梳成妇人的高髻,乌黑的发髻略微斜倾,上面插着一双琥珀钗,是交州进贡的宝物,价值数十万钱。 看见池边的美人,,司马元显的脚步加快了几分,衣襟带风,春风得意。 王异身边站着两名侍女,是一直随在身边的贴身侍女,王异成为司马元显的侍妾后,把她的两名侍女要了来。 等司马元显走近,王异袅袅起身万福,司马元显上前掺扶,笑道:“异儿,本世子说过无须多礼,快快起来。” 王异新画的弯眉,淡抹了胭脂,越发艳色动人,司马元显握住美人的柔荑轻轻摩挲,目光迷醉。 见司马元显一脸沉迷,王异心中暗自得意。半个多月的朝夕相处,王异对司马元显的有所了解:司马元显聪明好学、志气果锐,却生性高傲,尤其在自己有意无意中提到杨安玄时,神情立变。 看来司马元显对杨安玄颇多猜忌,杨安玄是父兄身亡最主要的凶手,自己委身司马元显,正要借他手中权势为父兄报仇。 杨安玄、刘牢之、王恭,一个个名字在心中念及,王异暗暗咬牙,这些人一个也不会放过。 手被司马元显握住,王异看似娇羞无限,不动声色地问道:“世子殿下不是去了王府议事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妾身让人炖了五鼎芝(1),世子为国操劳,要注意保养身体。” 司马元显满是柔情地看着王异道:“爱姬有心了,本世子要好好答谢你。” 王异轻倚在司马元显胸前,轻声语道:“只要世子殿下安好,妾身便心满意足了。” 司马元显温柔地扶王异在石凳上坐下,笑道:“本世子今日前去与父王商议朝政,提到了你叔父和杨安玄之事。” 王异低垂的眼中精光一现,扬起脸来楚楚可怜地道:“妾身嫁与世子殿下,便与原本切割,这些国事不该听。也不想听。” 王异知道,司马元显聪慧过人,如果一味央着他替自己报仇,恐怕适得其反。 司马元显言语无意中流露出对王恭、殷仲堪的怨恨,对杨安玄的忌惮,自己要以退为进,巧加挑拔,司马元显自会替自己报仇雪恨。 看到王异娇美的容颜露出凄婉之色,要没有两名侍女在旁,司马元显恨不得把王异搂在怀中怜惜一番。 精虫上脑,哪辨真伪,司马元显主动把与父亲商议对付王恭、杨安玄等人的话说了一回,好讨美人欢心。 王异用仰慕的眼神看着司马元显,这让司马元显越发滔滔不绝,感觉自己运筹帷幄之中,能决胜千里之外。 等司马元显说完,王异轻叹道:“世子殿下,虽然那杨安玄杀了妾身的兄长,但确是有用之才,几能与世子殿下相比,这样的人才还望世子殿下善加利用才是。” 司马元显笑容一僵,道:“美人说得是。本世子自有打算。” “妾身随兄长在军中,杨安玄利用水攻破寨,一箭射死奴的兄长。”王异凄然落泪道:“奴的兄长待妾身极好,奴只要一想到兄长就忍不住心痛。” 粉脸落泪,胜过荷花带露,司马元显心生怜惜,伸手替王异拭泪,道:“愚准备过些时日派杨安玄前往北地,眼下北地代魏交战,后凉兴起,战乱不止。” “前两日收到谍报,姚秦有东向之意。”司马元显沉声道:“洛阳乃是故都,不容有失。河南太守夏侯宗之难以抵御,杨安玄不是骁勇善战吧,就派他前去洛阳,人尽其才,若是死在战场,也算替美人报了仇。” 王异眼中闪过恨意,脸上泛起笑容,起身道:“五鼎芝炖得差不多烂了,妾身去盛与世子。” 司马元显笑道:“本世子与美人一起享用。” ………… 京口,骄阳如火,巡江营内热火朝天。 扩建的水寨内,走舸随着挥舞的旗帜往来穿梭,船上军兵精神抖擞,手拿弓箭,向着二十余步外的靶船齐射。 平定王廞之叛,巡江营得了首功,司马道子大为嘉许,又让五兵部增拨了一条艨冲、两艘走舸;按照中军标准配备辎重,巡江营再不用为缺甲少箭烦恼了。 好箭术是靠练出来的,三番轮射,靶船上的草上身上扎满了箭只,比起初建时强出太多。 朝庭的封赏颁下,除了杨安玄等将领外,出战的普通兵丁也得了钱粮赏赐,不少人升为伍长、什长、队长。 王异被杨安玄送到京口后,那些女兵没了主心骨,又散去了百余人。 剩下的与巡江营的汉子成家的有七十六人,还有二十八人嫁给了乡人,那些成亲的汉子对杨安玄自是感激万分。 还有数十人无处可去,杨安玄问过后让陈鱼把她们捎至巴陵族中安置。 驻守的军兵看到出战的袍泽分钱分粮,难免有些眼红。这段时日巡江营的将士士气极高,巡江营上下对这位杨将军那叫心悦诚服,铆足气力操练,等待下次立功封赏的机会。 江风吹拂战旗,艨冲船随波起伏,杨安玄站在舰头,看着热火朝天的将士,逐渐显露出煞气,心中满是骄傲。 再操练数月,这些巡江营的将士当可纵横大江,丝毫不逊色于北府水师。 刺史府,王恭的心情可没有杨安玄那般愉悦。 四月起兵诛王国宝后,王恭自觉功在社稷,名动天下,能与大败前秦的谢太尉齐肩,朝庭应该主动请他赴京,主持朝政。 然而,先是等来堂兄王廞的反叛,兄弟阋墙反目,让司马道子看了场笑话。 本想借刘牢之南下平叛之机将巡江营除去,结果反而让巡江营得了首功,最可气的是杨安玄反将一军,把侄女王异送到他手中。 这烫手山芋让他如何处置?王异还是反叛军的贞烈将军,王恭只能将王异押往京中廷尉议罪,这下自己的名声一落千丈,遭人讥讽。 朝庭对巡江营的赏赐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封赏、辎重、粮饷,所有种种表明朝庭对巡江营的倚重,这分明是会稽王在自己身边安插钉子。 治中贺盛捧了叠文书进来,轻声禀道:“朝庭发来告急文书,请王公处断。” 王恭接过公文一看,眉头立时皱起,姚秦趁自己与殷仲堪起兵除奸之机,先取得河东之地,然后举兵东向。半月前夺取了湖城,威胁弘农郡、华山郡和上洛一带。 朝庭命弘农太守陶仲山、华山太守董迈坚守待援,急令河南太守夏侯宗之,雍秦刺史郗恢、豫州刺史庾楷发兵北上救援,这封公文是朝庭让北府军派三千兵马前往洛阳抵御秦兵。 贺盛是王恭的亲信,王恭在他面前并不避忌,将公文扔回案上,冷笑道:“会稽王是想方设法削弱愚手中的兵力,子兴(贺盛字)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便是。” “前次王公上奏朝庭有意北伐,若一味推脱恐怕让朝庭生疑。”贺盛道:“不如就派出三千兵马前往洛阳驻守,向天下昭示王公一片公心。” 王恭沉默片刻,叹道:“子兴说得是,外敌当前,不应以小利害国事。来人,请刘司马前来议事。” 击败王廞之后,朝庭加封刘牢之晋陵太守之职,此刻刘牢之的官阶是北府军司马、辅国将军、兼任晋陵太守、南彭城内史。 刘牢之到来后,王恭吩咐他挑选三千兵马,准备好粮草辎重,随时准备起兵前往洛阳。 贺盛笑道:“王公,前次刘将军出兵平叛,巡江营立下首功,此等骁勇善战之师,何不随同前行。” 王恭紧皱的眉头一松,点头道:“子兴说得不错,愚这就行文朝庭。” ………… 任命司马元显为侍中后,司马道子便隔三岔五才去一次朝堂,平日多在家中与赵牙等人饮酒作乐听曲,逍遥快活,朝堂之事靠司马元显转述。 “父王,王恭同意派遣三千北府军前往洛阳。”司马元显禀道。 司马道子捋须笑道:“王恭此次还算识趣,为父本以为他会找借口推脱,届时诏告天下,让世人皆知其伪。” “父王,王恭奏称巡江营骁勇善战,可随同一同参战。”王恭的这个建议正中司马元显下怀。 见司马道子沉吟不语,司马元显劝道:“父王不是常说杨安玄将来可以倚重吗,若不经几场大战,怎堪重用。” 将杨安玄派去洛阳守城,是司马元显曾向王异提及,正好向美人示好。 至于杨安玄会不会大战之中伤亡,司马元显根本不在意,天下英雄何其多,死了杨安玄自有李安玄、王安玄。 司马道子被说动,道:“显儿言之有理,即如此,就让杨安玄来统率此次北上的北府军,无论成败都可从王恭手中分出这部兵力。” “父王老谋深算,儿臣不及也。”司马元显奉迎道。 第一百五十三章三才阵法 接到司马道子召他进京的命令后,杨安玄没有耽搁,立刻让钱磊带人操舟送他前往建康。 卯时出发、申末时分就赶到了会稽王府。司马道子得到通禀,有些惊讶。 昨日才派使者前去京口送信,算算行程杨安玄至少也要明日才能赶到京城,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殿中召见,杨安玄上前趋拜。 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行动来得有说服力,看着起身低眉恭谨状的杨安玄,司马道子满意地开口道:“杨安玄,何来之速也。” “大王有诏,微臣怎敢有半点耽误。”杨安玄拱手齐眉道。 杨安玄清楚自己此时不过是初出土的小苗,在京口得罪王恭,唯有倚靠会稽王这棵大树,怎敢不表现出一片忠诚。 司马道子点点头,嘉许道:“安玄之心孤知矣,此次召你入京是想派你前去洛阳。” 前两日杨安玄收到杨佺期的信,得知姚秦兵马取了湖城,正在逼进弘农郡。 父亲称派族人前往弘农,劝说仍留在故乡的族人暂迁巴陵以避战祸,弘农告急,洛阳危矣。 “大王差遣,微臣敢不听命。”杨安玄朗声应道,态度很端正。 司马道子很受感动,抚须笑道:“好,安玄兼程而来,尚未用饭吧。且安坐,摆宴,孤要款待安玄。” 席间,杨安玄小意奉承,逗得司马道子不时开怀大笑。 ………… 三日后,杨安玄随同外兵侍郎董怀携带朝庭旨意来到京口刺史府。 得知朝庭命杨安玄统率三千北府军前往洛阳增援,王恭立时变得脸色铁青,对董怀道:“北府军名将如云,沙场宿将无数,哪轮得到杨安玄前来领军。” 那日饮宴司马道子便告诉杨安玄,王恭不会轻易将这三千人马交到他手中,能否将三千北府军夺到手中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说这话时司马道子一脸郁闷,这位王刺史可是起兵反叛过,司马道子从内心讲不想轻易得罪。 司马道子的担忧是对杨安玄的考验,若不能从王恭手中带走这三千人马,在司马道子的心目中价值会大打折扣。 自己崛起的速度太过,难免遭受人妒恨,特别是得罪了王谢这样的顶尖门阀,若不能在杨佺期败亡之前站稳脚根,将来的结局不妙。 司马道子执政还有数年时间,自己要牢牢抓住机会,率军北上洛阳便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王恭毫不客气的讥讽激起杨安玄的怒火,杨安玄沉声道:“王刺史,下官知道自己威望不足难以服众,但朝庭有命谁敢不遵。下官虽不是沙场宿将,也打过几次胜仗,前次平定王廞,见识过北府军的威风,倒不敢妄自菲薄。” 王恭目光一冷,杨安玄有意加重“朝庭有命谁敢不遵”的语气,是在暗讥自己违抗朝庭旨意了。 竖子,仗着会稽王的信宠,居然敢在老夫面前猖狂,假以时日恐怕又是一个王国宝。 王恭怒视着杨安玄,冷声道:“杨从事既然说知兵,那便与北府将领比试一番,若能取胜,愚自然遵照朝庭旨意由你统军;若是你败了,愚要上疏朝庭好生分说一番。” 杨安玄拱手道:“那便请王刺史示下,如何比试?” 董怀有些着急,北府军是朝庭精锐的军队,杨安玄年少气盛,倚仗打了一两次胜仗就看轻北府军,真是年少无知。 这场比试若是输了,王恭上疏朝庭,杨安玄是会稽王所推荐,岂不连大王也要落个用人不明的弹劾。 王恭见杨安玄不亢不卑,对他看重了几分,想起刘牢之向自己提及此子骁勇过人,不是混资历的无能之辈。 稳了稳心神,王恭捋着胡须吩咐道:“请刘司马来。” 他要小心些,听听刘牢之的建议,别到时比试输了,打了自己的脸。 刘牢之得知朝庭居然命杨安玄为统军将领,亦感不快。 他现在是北府军实际上的统率者,虽然不喜王恭颐指气使,但此事他与王恭的立场一致,不愿看到麾下被人分去。 看着英姿勃发的杨安玄,刘牢之有些恍然失神,想起当年自己投军时也是这般意气风发,在谢献武(谢玄)帐下任参军。 率精锐为前锋,百战百胜,一晃二十年过去,征尘未洗,身心已疲。 “道坚,你以为该如何比试?” 刘牢之回过神来,想了想应道:“王公,军中比试无非是比试武艺、箭术,排兵布阵列队厮杀。” 王恭听刘牢之说起过杨安玄及其部将的骁勇,以区区二百余人敢冲进数千人的大寨搏杀,冷眼看杨安玄平静从容,大概是对自家的武力自信。 北府军八万将士,强者如云,王恭底气十足,八万将士还比不过巡江营五百人吗? 为了稳妥起见,王恭道:“分成两步较技,先比将领之勇,再选二百壮士列阵厮杀。” 董怀忙道:“王公,此法不妥,从北府军中选二百人与巡江营选二百人相较,根本不用比,强弱便知。” 王恭笑道:“杨从事可从北府军中挑选二百人,训练他们列阵比试便是。听闻杨从事在新野时练过兵马,想来难不住你。” 从北府军挑人对阵北府军,那些人会尽力比斗吗,还不如从巡江营中选人。 看到王恭一副吃定自己的模样,杨安玄恼声道:“多谢王公美意,巡江营比不得北府军兵多将广,便在十里挑一选出五十人,以五十人为限列阵比斗如何?” 王恭眯起眼,捋须打量着怒形于色的杨安玄,此子信不过北府军,想从巡江营中挑选精锐,选不出二百人所以才以五十人为限。 五十人,吾从北府军选出的骁将也不只这些,既然杨安玄提出建议,便答应了他,看他能翻出天去。 打定主意后,王恭断然道:“五日后,南校场比武选将。” 董怀顿足叹息,杨安玄太莽撞了,怎么会答应与北府军列阵厮杀。 事与至此,多说无益,董怀想着五天时间,够自己回一趟京城给会稽王报信了,一切由大王定夺。 跟着杨安玄一起走出刺史府,董怀埋怨杨安玄道:“杨将军,你不该答应王刺史比武之事,若是输了,该如何收场?” 杨安玄朗声道:“王刺史不遵朝庭旨意,愚若不答应比武,他定要上疏朝庭辩驳。边关事急,焉能耽搁,愚宁愿与北府军一战,便是输了也不会误了出兵之期。” 董怀连声叹息,道:“杨将军一片拳拳报国之心,可叹王刺史……唉!” 杨安玄笑着安慰道:“董侍郎先别忙着叹气,愚的巡江营不见得就会输。退一步来说,就算落败,愚也会随军前往洛阳为国效力。” 看了一眼杨安玄,董怀心道,会稽王是想从北府军中分走这部分兵马,若仍由北府将领统率,会稽王的打算岂不落了空。 有些说不能宣诸于口,董怀只好道:“本官即刻回京禀报会稽王,五日后比武朝庭应该会派员前来观战。安玄,你好自为之。” 回到巡江营,召众人议事,等杨安玄把事情的原委一说,众人默不作声。 孟龙符打破沉寂,磨拳擦掌地道:“管他输赢。杨将军既然想去洛阳,仆愿随将军前往,杀胡虏立功封侯。” 俞飞笑笑,道:“将军若不嫌弃,仆也愿随将军到洛阳走上一趟,仆早就有意看看洛阳风物。” 刘衷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安玄,去洛阳不妨带上愚。” 周由、钱磊、余宜等人见状,纷纷开口愿意随杨安玄前去洛阳。 杨安玄笑道:“朝庭并没有撤销巡江营,恐怕日后会愈加看重,此事不急,诸位考虑清楚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先赢了五日后比武再说。” 周由忧心忡忡地道:“杨将军,不是愚泄气,北府军中强手如云,特别是列阵比试胜算着实不大。” 孟龙符毫不在意地道:“怕他个鸟,愚正要找北府军报那一箭之仇,教训一下这帮小子。” “龙符不可大意”,杨安玄肃声道:“北府军百战雄师,诚非巡江营所能比。愚之所以有胆气跟北府军比斗,是在洛阳时从一名野道士处学得一种阵法,正好拿来一试。” 洛阳城外那个不存在的宋道士再一次杨安玄搬了出来,反正虱多不怕痒。 杨安玄想到的阵法,是一种经过验证有效的阵法,明代戚纪光所创的鸳鸯蝴蝶阵。 这种阵法仅需十三人便可成阵,可进可防,既能远攻又能近战,变化灵活,充分发挥矛与盾、长与短结合的优势,在实战中显现出剽悍战力。 戚纪光凭借此阵法,率领戚家军在与倭寇作战,每战皆捷。 拿出纸笔,杨安玄边画边讲解,“……最前为队长,左持长盾右持藤盾,持刀;然后是左右两人持狼筅……” 阵法是不传之秘,现传于世的有孙膑十阵和诸葛武侯八阵,被朝庭和世家作为不传之秘,像杨安玄、刘衷这种将门世家,亦只知晓些阵法皮毛。 杨安玄边画边讲解,众人皆知机会难得,便连余宜也踮起脚,探着头往案上观看,管他能不能看懂,先强行记下,以后说不定能作为传家之宝。 第一百五十四章先声夺人 刘衷听得眉飞色舞,听杨安玄提到狼筅,忍不住出声问道:“安玄,何谓狼筅?” “狼筅,取山中老而坚实之竹,竹端斜削成尖状,留着四周尖锐的枝丫,长丈许,前端缚利刃……” 杨安玄扯过一张纸,在纸上画起狼筅的示意图来,棋琴书画在定品时他都研习过,描画起来不难。 众人看着图上枝枝丫丫的狼筅,在脑中想像着这东西的样子,孟龙符吸了口凉气,道:“这玩艺着实难缠,舞动起来方圆数丈尽在控制,杨将军是怎么想出来的。” “是洛阳城的那名宋道士所授。”杨安玄推说道。 刘衷等人大为羡慕,如此机缘自己怎么遇不到。 杨安玄继续往下道:“狼筅之后左右各置三名长枪手或铁叉手,照应前面的盾手和狼筅手,阵尾置刀手两人,预备与敌短兵相接。” 并没有完全照搬鸳鸯蝴蝶阵,杨安玄略做了修改,把十三人改成十七人,点指着阵中空处道:“中间置射手四名,朝外射箭。此阵名为……” 感觉叫鸳鸯蝴蝶阵气势不足,杨安玄语气停顿了一下,换了个称呼道:“此阵名为天地三才阵。十七人组阵,进可攻,退可守,可远攻,可近斗,变幻无穷。” 刘衷、周由算行家,在心中细细体味阵法的变化,越想越感玄妙无比。 周由抬头笑道:“杨将军,凭此阵法确有战胜北府军的可能。” 杨安玄接着细讲了阵法如何演变,队长、盾手、狼筅手、长枪手、弓箭手的职责,如何行进、冲锋、警戒、支援等等;实战对敌时若遇迂回攻击,短刀手该如何上前拼杀,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此次出战包括愚在内,共五十一人,正好组成三组阵。此阵关键在于整体配合、令行禁止,方能克敌。”杨安玄搁下笔,重重地一拍案几道。 挺直身体,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杨安玄肃容道:“五天时间,拜托各位将阵法操练娴熟。此战关系到愚是否能统率三千北府军北上洛阳,望诸君鼎力相助。” 说着,杨安玄深深一躬,众人还礼,齐声应道:“愚等定当全力以赴。” ………… 北府军在京口驻军两万,在京口对岸的广陵亦有两万兵马,其他四万人分布于青、衮等地。 京口四门皆有校军场,校场旁边便是驻军的营寨。 杨安玄率领巡江营五十壮士从北门穿城而过,来到南校场比武之地。巳正比武,现在不过辰正三刻,还有大半个时辰。 校场内人山人海,杨安玄等人走进校场,就像往热油中泼了瓢水,沸反盈天。 “这就是巡江营的人,跟着刘将军打了个胜仗,牛气得很,居然敢不把咱们北府军放眼里了。” “你别说,巡江营的人排成两列纵队,看上去走得齐整。” “走路走得好有屁用,等上了场,把他们的屎都打出来。” “巡江营的小子们,脚软了吧。” “那群小子扛着啥?嗤,居然把竹子都扛来了,笑死人了。” 笑骂声有如潮水,一浪接一浪地涌来。 校场四周足有两三千人,众目注视之下,排成两列纵队入场的巡江营队伍中不少人感到压力,双腿有些发软。 杨安玄在操练巡江营将士时,将站、坐、行、卧等动作分解传授。 注意到麾下有人在压力下走路的动作有些变形,杨安玄纵声唱道:“披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这首东汉时的战歌在军中颇为盛行,休息时杨安玄让人教习,巡江营中人人会唱。 刘衷、周由立时明白,大声加入杨安玄的唱声,“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歌声响亮起来,巡江营的诸人纷纷开口齐唱,“踏秦燕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踏燕然兮被杨安玄巧妙地改成踏秦燕兮,歌声应景也更为威武豪迈。 巡江营的将士高唱着战歌,步伐变得坚定整齐,心神安定下来,在众军注目下顾盼生雄。 巡江营将士高歌入校场吸引了不少有心人的目光。 校场西角,十余人抱手而立,左卫将军桓修被亲卫护在中间。 桓修对着身旁的朱龄石笑道:“龄石,这就是你所说杨氏练兵法训练出的结果,倒也悦目。” 朱龄石目光留意着走在队列之侧的杨安玄身上,杨安玄昂首挺胸,旁若无人,自有豪气冲天。 心中暗自佩服,指点着杨安玄向桓修介绍道:“将军,那个身着黑皮甲的便是杨安玄。” 歌声豪迈,嘈杂的嘲讽议论声渐去,匿大的校场安静下来,只听见巡江营五十余人放声高歌。 东面夯土筑点将台,台高约丈许,长有七丈,宽有两丈,台下摆放着登台木梯,两侧各有一面五尺方圆的大鼓,台四周坚插着旌旗。 刘裕带着五十人站立在点将台左侧,看着巡江营将士在杨安玄的率领下昂首挺胸大步前行,赞道:“以歌声壮士气,妙哉!” 北府军推刘裕为统军的将领,此次与巡江营比斗便由他率队。 虽然巡江营气势雄壮,但刘裕信心满满,身后五十人是从北府军中精选出的壮士,刘毅、孟怀玉、檀凭之、竺谦之这些军中猛将都置身其中。 刘裕对此次比武较量十分重视,他在北府军多年,官居将军府司马,独自领军的机会不多。三千人马,这是他崛起之机,绝不容错过。 王刺史通过刘牢之下达命令,此次比试只许胜不许败。 刘裕仔细地打量着对手,看到杨安玄身旁持盾的孟龙符,问道:““怀玉,杨安玄身边持盾之人是不是令弟?” 孟龙符进场时孟怀玉就看到了弟弟,应道:“正是,没想到愚兄弟要做上一场。” 刘裕哈哈笑道:“军中校技兄弟遇上是常有之事,怀玉若感不便,愚尽量不让你与令弟碰上就是。” 转过身对着众人高声道:“天下雄师,北府居尊。诸君皆是军中精锐,今日让巡江营之人看看咱们的虎狼之威。” “诺”,或粗豪或清朗或低沉,整齐如一,汇在一起,冲天而起,与歌声相抗。 鼓声隆隆响起,数十名轻骑护送着数辆牛车缓缓驶入校场。 牛车在点将台边停稳,王恭从最前的那辆车中下来,没有像以往那样径自举步先登台,而是站在车边等候。 金冠、锦袍,英俊少年司马元显满面笑容地从第二辆牛车中走下。 董怀返京后将王恭与杨安玄比武选将的打算禀报给司马道子。司马道子道:“杨安玄既然有胆与王恭赌斗,说不定能给孤一个惊喜,五兵部派人代表朝庭前去观战,替他撑撑腰。” 侍中司马元显请命道:“父王,孩儿索性走一趟,也好见识一下北府雄师。” 就这样,征虏将军、侍中,会稽王世子司马元显与外兵侍郎董怀来到京口,代表朝庭观战。 等司马元显下了车,王恭拱了拱手,面无表情地道:“司马侍中,请。” 两人并肩登台,刘牢之、桓修、董怀以及北府军、左卫军将官依次登台,点将台上站得满满当当。 杨安玄和刘裕各率参战麾下分左右列队于台下,待王恭等人站定后,躬身行礼。 司马元显打量着台下两队人马,气势上看不分上下,杨安玄敢与北府军赌斗确实有几分把握。 王恭肃声道:“今日比试,决定北上援军由谁统军,尔等不可懈怠。” 众军齐声应诺。王恭冲司马元显示意,司马元显高声宣布道:“比试开始。” 鼓声再次隆隆擂响,震得人头皮发麻,杨安玄和刘裕对施一礼,各率麾下退至点将台的左右,相距两百余步远。 杨安玄刚站定,刘裕催战马来到五十步外,高声喊道:“杨将军,你是巡江营统率,愚乃北府军领队,不如咱俩先比过一场。” 方才巡江营将士高歌入校场,士气高昂,刘裕知遇劲敌。本以为今日之战有如摧枯拉朽,大胜特胜,现在看来不容乐观。 将是兵胆,兵是将威。今日之战,不光关系自己能否统军北上,还关系到北府军声威。 刘裕对自己的武艺有信心,他得高人授艺,加上天赋异禀,在北府军中罕有对手。 先声夺人,赢了杨安玄,力挫巡江营的锐气,让接下来的比斗变得轻松些,刘裕纵马扬棒,在校场内绕圈驰骋等候。 马蹄在校场内踏起烟尘,北府军齐声呐喊助威,声威大振。 王恭见北府军气势如宏,捋须自得,问身旁的北府诸将道:“此将何人?骁勇如斯。” 孙无终满是得色应道:“乃愚将军府司马刘裕。” 刘牢之补充道:“此人是军中骁将,而且智谋过人,愚准备让他率军前去洛阳。” 王恭点点头,道:“此等勇将,确实应该让其在沙场杀敌建功,不应荒废在营帐之中。” 杨安玄看着刘裕发威,心想史书称刘裕曾以数十人敌数千,最后麾下皆战死,居然能以一人逐千军。 虽然胜利者书写的史书有夸大之词,但刘裕以一介武夫取天下是事实,此人武勇可见一斑。 在扬中沙洲初识,杨安玄就有一战之心,刘裕约战正中杨安玄下怀。杨安玄取了根比试所用的长枪,上马朝刘裕驰去。 军中较技,少用真刀真枪,多是在木棒、枪杆前端绑了粉包,这样击中对方手可以留下印迹,也不会伤人。 刘裕见杨安玄驰出,立刻策马相迎,两道烟尘有如急箭,激射相撞而来。 在北府军校场较技,刘裕占着主场优势,手中枣木棒便是从诸多器械中精选而出,粗如鸭卵,长约丈许,比起竹片、白蜡木粘合而成的棒杆要重不少,更为结实。 两马驰近,刘裕举棒朝杨安玄砸去,棒身发出利啸。 杨安玄颤动着手中枪杆,杆身是白蜡木所制,是军中练习用枪,轻而飘忽。 真气透杆而入,杆身变得坚韧无比。枣木棒砸在枪杆之上,压得杆身弯出夸张的弧形,刘裕手中棒被反弹之力崩起。 杨安玄大喝一声,趁着枣木棒高高颠起的空档,抖枪朝刘裕的前胸扎去。 刘裕暗道不好,身形朝马侧偏去,白蜡枪杆贴着皮甲一挑而过。 双马错开,刘裕重新坐回马背,惊出一身冷汗,他以为能轻取杨安玄,没想到初照面就险些被一枪刺中。 校场上发出齐声惊呼,数千人的惊叹声有如响雷,让点将台上北府将领心神凝重。 圈马再战,刘裕出棍如风,砸得杆身颤动不已,杨安玄稳打稳扎,枪杆有如怪莽游动,角度刁钻,防不胜防。 枪杆、棒身绑缠的粉包震得白粉纷扬,有如细雪飘飘,两人的身上都落了一层白色粉末,便连座骑也染变了颜色。 场上两人如龙似虎,刘牢之看得兴起,吩咐道:“擂鼓助威。” 鼓声如爆豆,三军呐喊:“威武、威武。” 北府军主场,替刘裕助威的声音响成一片,“刘将军马到成功”、“刘将军旗开得胜”…… 声如浪潮,让人心潮澎湃。刘裕抖擞精神,手中枣木棒上下翻飞,越战越勇。 第一百五十五章比武选将 杨安玄丝毫不惧,手中枪如出水蛟龙,在棒海之中穿行嬉戏。 “啪啪啪”,棒枪交击之声不断,“咔”的一声裂响,枪杆被棒身砸断。 刘裕收棒,对着杨安玄笑道:“痛快,杨将军,且换枪再战。” 杨安玄暗自心折,刘裕之勇名不虚传,比起孟龙符丝毫不弱,自己若非修练真气眼明手快,恐怕要被逼得手忙脚乱。 点将台上,王恭冷声道:“杨安玄兵器已折,此战北府军获胜。” 司马元显见杨安玄如此骁勇,心中泛起酸意,附和王恭道:“王公说的不错,比起刘裕杨安玄确实稍有不如,此战刘裕获胜。” 两位主官发了话,台上诸人不好作声。刘牢之、孙无终脸现惭然,两人清楚杨安玄输在兵器之上,若让两人都执平日所用兵刃,胜负难测。 传令兵高声吆喝:“刘裕胜。” 鼓响一通,旗帜挥舞,三军欢呼。 杨安玄还在与刘裕寒喧,传令兵已然宣布刘裕获胜。 刘裕愕然,对杨安玄道:“杨将军,愚这就上前解说,此战尚未分出胜负。” 杨安玄心中明白,有人不愿意见自己获胜,道:“刘将军武功过人,愚的枪被棒所断,确实输了一招。将令已下,愚认输。” 刘裕略一沉吟,抱拳拱手道:“既如此,愚便厚颜认下,将来有机会再与杨将军痛快战上一场。” 杨安玄意味深长地道:“刘将军放心,以后会有机会。” 两人拱手作别,首场比试落下帷幕。 杨安玄回归本队,刘衷、孟龙符等人围了过来。刘衷愤愤不平地道:“怎么能说刘裕赢了,分明未分胜负。” “多说无益,备战下一场吧。”杨安玄暗憋暗气,怕影响军心,淡然道:“接下来赢回便是。” 将台之上,传令兵高声宣布:“第二场比试骑射。” 众人的目光皆望向俞飞,除了杨按玄以俞飞的箭术最高明。 俞飞洒然笑道:“诸位稍候。” 比试用的箭同样摘去了箭簇,箭首处包上粉包,根据射在身上的印迹判断胜负。 代表北府军出战的是扬州中兵参军刘毅,刘裕来到刘毅身边叮嘱道:“希乐(刘毅字),多加小心,巡江营的人不可小覤。” 刘毅与刘裕是好友,同在北府军中效力,资历相近,难免有争斗之时。 此次北府军选拔率军前往洛阳的将领,刘毅惜败于刘裕之手,失落之余隐有嫉妒,在他看来刘裕分明带着胜者的姿态来提醒自己,心中不快,傲然应道:“料也无妨。” 话音一落,策马奔出。刘裕眉头皱起,孟怀玉劝道:“德舆(刘裕字),希乐(刘毅字)兄箭法出众,不必担心。” 相隔四十步,刘毅和俞飞各自勒马,等候鼓声停歇。 鼓声骤停,刘毅探手取箭,弯弓朝俞飞射去,拼得是手速。 箭直奔俞飞的面门,等到箭近,俞飞不慌不忙用弓一挑,箭势斜斜往上,俞飞伸左手抓住箭杆,将箭夺在手中。 这时,刘毅的第二箭又至,俞飞搭箭射出。 “啪”的一声,粉尘四起,两只箭在空中相撞,齐齐掉落。 刘毅心中大凛,巡江营中居然有如此高手,箭术恐怕尤在自己之上。 策动座骑接近俞飞,刘毅从箭囊中取出三只箭,连珠般射向俞飞。 俞飞不慌不忙,待到箭近俯身相避,箭从头顶处射过。 三只箭轻松避过,俞飞探手将最后一只箭捞在手中。 身形在马背上斜倚,俞飞也不直身,径直一箭朝刘毅的马首射去。 一连数箭无功,刘毅心中发紧,只顾伸手取箭,没太留意俞飞的动作。 两人战马相距不过十余步,俞飞的箭如流星,“啪”的一声在刘毅的马首两眼间留下一点白印。 战马受惊,嘶鸣立起,刘毅双腿夹紧马腹,轻抚马颈安抚,不料俞飞探手取箭射出。待刘毅惊觉,胸前皮甲上已经中箭。 扬起的马蹄落地,刘毅狠狠地瞪了俞飞一眼,旋转马头回归本阵。 胜负已分,鼓声再起,点将台上众人皆为俞飞神射所惊。 司马元显想起两学较技时杨安玄所射的四只参连箭,惊呼道:“真乃神乎其技,巡东营中有此人才乎。” 紧接着,传令兵高声宣布第三场,“比试步战”。 孟龙符扛着根粗木棒来到战场中央,高声喝道:“谁来一战。” 两场比试,看上去持平,明眼人皆知其实是巡江营胜了,看着昂然而立的孟龙符,威武有如天神,北府军为之一寂。 巡江营选魁夺金,刘裕见识过孟龙符的豪勇,环目四顾一时间居然找不出应战之人。 目光在孟怀玉身上稍做停顿,落在檀凭之身上,刘裕道:“檀兄,此战烦你上场,尽量游斗取胜。” 檀凭之应诺一声,正要举步上场,孟怀玉道:“檀兄且慢,这场还是让给愚吧。” 不等众人出声,孟怀玉拖着长枪朝场上走去。 刘裕眼中闪过一丝惭色,这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只是自己当初答应孟怀玉不让他们兄弟相斗,食言了。 孟龙符见大哥上场,丢了手中木棒,抱拳躬身为礼。 孟怀玉来到弟弟面前,微笑道:“龙符,校场相斗无须多礼,让为兄看看你的功夫长进了多少。” 知弟莫若兄,上次在巡江营见过孟龙符力战朱龄石,孟怀玉发现弟弟的气力又大了,此次兄弟相争,自己怕是输多赢少。 孟龙符比孟怀玉小三岁,幼时随兄长习武,后来孟怀玉投军北府,孟龙符则在京口城中游侠,兄弟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了,但感情未受影响,孟龙符对兄长很是敬重。 沉吟片刻,孟龙符躬身道:“龙符不敢与兄长交手,仆认输。” 拣起地上的木棒,不顾身后兄长的叫唤,孟龙符径直回了队列。 见到杨安玄,孟龙符歉声道:“杨将军,愚不能与兄长相斗,请将军责罚。” 杨安玄笑慰道:“兄友弟恭,胜负固然重要,兄弟情谊更为要紧,龙符做得对,无妨。” 孟龙符感激地再施一礼,站在杨安玄身后。 在校场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王恭也有些奇怪地问道:“巡江营将领为何虎头蛇尾,避而不战。” 孟怀玉是孙无终麾下将领,孙无终沉声道:“王公,北府军出战的是校尉孟怀玉,听闻其有个弟弟在巡江营,估计兄弟相遇,其弟退让。” 有人飞奔上台禀报缘由,果如孙无终所说。 王恭心中发堵,本想来场酣畅淋漓的全胜,在司马元显面前显示北府军的声威。哪料三场比试,马战勉强算胜,骑射输了一场,最后的步战靠这种方式赢了,当真胜之不武。 司马元显笑意盈盈,这趟还真来着了,看了场热闹。若是北府军被新立不过半年多的巡江营所胜,王恭有何颜面再凭北府军对朝政吆三喝四,即便北府军赢了,这滋味也不好受。 “倒是个孝悌之人。”司马元显别有用意地笑道。 传命兵挥舞旗帜,高声喊道:“第一场斗将,北府军胜。” 刘裕见麾下有些沉闷,笑道:“军中作战,个人武勇不及袍泽配合,列阵厮杀是北府所长,诸位兄弟,大破巡江营。” “大破巡江营”,喊声高起,众人开始结阵。 北府军采用的是锥形阵。锥形阵,前锋如锥,尖锐迅速,两翼有力,扩大战果,用于进攻突破。 之所以用锥形阵,是刘裕对参战的部属很有信心,以自己、孟怀玉为锋,刘毅、檀凭之、竺谦之等人为翼,接战后能迅速地将巡江营将士撕成两半,轻易击溃。 巡江营,三组天地三才阵布置成型,刘裕仔细观看着巡江营布出的阵势,居然不识。 檀凭之熟知天下阵法,看到巡江营所布的奇怪阵势,讥道:“装神弄鬼,哗众取宠。” 刘裕却不敢小瞧杨安玄,沉声道:“诸位接阵后要留意那竹枝,尽量先削断竹秆,要不然被绑在竹梢的粉包扫中下场,可委实有些冤枉。” 刘毅愤声道:“巡江营的人就会搞点小聪明。” 刘裕正色地道:“不可大意。巡江营的人不弱于弱府军,方才斗将大家都看到了,若是轻敌恐怕真要输了。” 众人神色一凛,要是真输给巡江营,那北府军上至王刺史、下至普通士兵都颜面无存。 刘裕将孟怀玉等率队的将军叫到身边,匆匆商议了几个变阵之法,点将台上的鼓声相催,众人不敢耽搁,列阵以待。 作为锋锥,刘裕站在队列最前,正对着杨安玄。 杨安玄黑皮甲在阳光下分外醒目,手中换了根长枪。 孟龙符持长盾,另一名军汉执藤盾护在左右,两根枝枝丫丫的竹竿斜放,竹梢的前端和左右两侧都绑着粉包。 刘毅愤声道:“对阵比试不准用真刀,要不然几刀下去便能将竹枝砍断,巡江营分明是在作弊。” 台上司马元显看着巡江营中摆出的六根竹竿暗自发笑,真难为杨安玄想出这个鬼主意来,好戏上场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怪阵却敌 看台之上,众人面面相覤,刘牢之、孙无终、桓修等人都是率军多年的宿将,见多识广却不识此阵。 “诸位将军,你们谁识得此阵?”桓修问道:“愚从军二十余年,从未见过。” 鼓声隆隆,双方严阵以待。 北府军皆是左手圆盾、右手长枪,阵列严谨;巡东营的兵器杂乱,从点将台上看去,歪歪斜斜,不成样子。 孙无终抚须道:“阵法虽奇,怕是哗众取宠,等到接战,便要溃不成军了。” 鼓声一落,刘裕挥棒前指,吼道:“冲。” 大踏步向前奔去,身后诸人齐声呐喊,有如箭簇般朝巡江营射出。 虽然只是五十人,却冲出千军万马、势不可挡之势。 王恭捋须点头,北府军将领面有得色,司马元显暗自心惊,北府雄师确实不凡,比起中军操练强出可不止一筹。 “稳住。”杨安玄大声喝道。 刘裕率领北府军如同利刃劈来,锋芒所向正是阵列之前的杨安玄。 杨安玄长枪颤,抖出尺许大的枪花,朝着刘裕扎去,扼住他的冲势。 方才马上较量,刘裕已知杨安玄武艺不在自己之下,长笑一声,挥棒横挡,将枪身封在身外。 旁侧的孟怀玉等人越过刘裕,朝巡东营的队伍扑去。 天地三地阵内,箭起,落向北府军;北府军不少将士手中拿着圆盾,盾牌扬起屏障,箭只被挡住。 俞飞并未与杨安玄一组,而是站在右侧周由为队长的阵列之中。俞飞没有盲目地举弓漫射,好整以暇地朝盾墙的空漏处射去。 箭出,闷哼声起,北府军有人中箭,只得悻悻退出。 刘毅与杨安玄身侧持圆盾的汉子相遇,怒吼一声,长枪探出,扎在圆盾之上。 枪身弓起,刘毅不退反向前踏出一步,枪身弹力骤增,顶得那名军汉退后两步。 不等刘毅向前突进,狼筅竹枝朝他叉来,将他的进路封堵得严实。 刘毅气得吼声连连,手中长枪应付不了竹枝,不得不退后暂避其锋。 另一侧,檀凭之遇上孟龙符,上一场争斗被孟怀玉接下,不料斗阵又遇上,真是缘份啊。 檀凭之挥棒砸向持长盾的孟龙符,孟龙符持盾往外一推,檀凭之感觉一股大力涌来,立足不住,不得不向后退步。 心中暗凛,难怪刘司马让自己以游斗取胜,此人力大无比,方才若不是孟怀玉替下自己,怕是比斗便输了。 孟龙符横盾挥出,砸向刘裕,刘裕以棒相迎,砸在盾上。 杨安玄趁机抖枪扎来,刘裕两面受敌,身后孟怀玉出枪挑向杨安玄的枪身,化去枪势。 杨安玄大吼道:“狼筅进。” 狼筅依言向前刺出,笼罩着方圆数丈范围,逼得刘裕等人不得不往后退走。 进攻的锥头被扼制,刘裕吼道:“变阵。” 方才商议,一旦进攻受挫,便化化锥形阵为疏阵,三五一伙,避开狼筅朝巡江营的侧后攻去。 北府军变阵,巡江营将士并不慌乱,按照操练时的变化,枪扎棒挡箭袭,与北府军斗得难分难解。 天地三才阵运转灵便,有如一只浑身是刺还有尖牙利爪的猛虎,逼得北府军连连后退。 点将台上诸人瞠目结舌,没想到这叫不出名字的战阵如此犀利,远可攻近可守,运转灵活,居然杀得北府军节节溃退。 王恭脸色阴沉,司马元显笑容满面,刘牢之等人却在暗记阵法布置、运转之法。这种实用的新阵法若能在军中推广,当可大大提升战斗力。 刘裕心急如焚,巡江营的怪阵从何而来,仓促间根本想不出破解之法。 被逼退五六十步,已是退无可退,刘裕眦目怒吼道:“先对付杨安玄。” 擒贼擒王,结果了杨安玄,战阵没了统率,或可挽回一线之机。 刘裕身边汇集了刘毅、孟怀玉、檀凭之等多人,刘裕吩咐道:“怀玉,你抵住孟龙符,凭之你挡住持圆盾之人,其他人挡住竹叉,希乐(刘毅),你随愚夹击杨安玄,速战速决。” 说罢,刘裕跃步挥棒朝丈许外的杨安玄砸去,棒风凛冽,虎虎生风。 这个时候刘毅也放下小心思,手中长枪一振,挑向杨安玄的左肋,意在逼迫杨安玄向右闪避。 右侧,檀凭之长枪连刺,逼得执圆盾的军汉退避。左侧,孟怀玉再次与其弟孟龙符对阵,不求有功,只求缠斗,不让孟龙符腾出手来支援杨安玄。 点将台上,朱龄石见孟怀玉缠住孟龙符,恼声道:“可恶。” 两只狼筅想来相救,同时被数杆枪棒抵住,刘裕要争一线之机,击倒杨安玄。 棒出破风,劲气十足;枪如毒蛇,“嗤嗤”吐信。 杨安玄真气透体而出,感觉棒、枪带起的气旋,寻找劲气的隙缝。 有如神助般,杨安玄闪步向左跃了一步,像似以身迎枪,刘裕的棒击落到了空处。 张开左臂,枪身擦着肋下刺空,杨安玄左臂夹住枪身,用力一拧,刘毅站不住脚,被枪身带着向刘裕撞去。 刘裕当机立断,不顾踉跄的刘毅,踏前一步用棒横扫向杨安玄。 杨安玄被迫放开刘毅,长枪一抖直刺刘裕的胸口。 枪身长出木棍五尺,后发而先至,刘裕只得变动棒势,向枪杆砸去。 刘毅站稳,长枪由下而上,直刺杨安玄的小腹。 杨安玄无奈之下,只得撤去攻势,反手用枪杆抽向刘毅,身形晃动,闪开刘裕的夹击。 以一敌二,加上兵器又不合手,杨安玄左遮右挡,被逼得险象环生。 孟龙符发觉杨安玄情形危急,数次挪动脚步想去营救,可是孟怀玉枪急如雨,不断地点击在长盾之上,让他难以移动。 可一不可再,若是再因自己输了赌斗自己有何颜面面对杨将军,面对巡江营的众位兄弟。 孟龙符厉喝一声,手中长盾往外一扫,孟怀玉往后退了一步暂避其锋。 拖着长盾孟龙符准备往杨安玄靠去,长枪再度探出拦在前行路上,孟龙符以盾相迎,盾面之上“笃笃”声响起,孟龙符脚步一滞。 目光扫见杨安玄连连后退,带得阵势向后移动,毕竟习练才五日,主将受挫的情况下阵法开始变得运转不熟,在压力下暴露出许多漏洞。 刘裕兼顾着战场局势,见应对有效,高声喝道:“大伙加把劲,拆散这怪阵。” 事急矣,孟龙符急吼道:“大哥,两军交战,恕弟不能再留情了。” 随着吼声,长方形盾牌横飞而起,以尖角处撞向孟怀玉,右手木刀顺势砍出。 孟怀玉向左闪躲,手中长枪被木刀砍中,“咔”的一声,白蜡枪杆居然被木刀大力劈断。 叹息一声,孟怀玉弃了手中断枪,往后退走。 孟龙符喊了声,“得罪”,脚步朝刘毅冲去。 刘毅见孟龙符来势汹汹,不敢怠慢,撤枪直刺孟龙符的面门。 长盾重有三十多斤,在孟龙符的手中却有如轻巧的木片,挥舞自如,配合着右手木砍刀,逼得刘毅不得不四处游动寻机。 没有了刘毅偷袭,杨安玄的压力骤减,手中长枪神出鬼没,与刘裕缠斗在一处,难分难解。 为了破阵,刘裕集中了所有高手围攻杨安玄这组阵列,刘衷、周由所率的两阵压力变小,虽然北府军整体素质占优,但在此阵面前有如老虎抓刺猬,无处下手,时不时还被扎上两下。 当刘毅的长枪被孟龙符的盾牌折断,刘裕知道除了拼死一搏,已无胜机。 毕竟是友军较量,不用真拼个死活,刘裕向后跳去,苦笑道:“杨将军,斗阵北府军输了。” 举起手中棒,刘裕高喊道:“兄弟们住手,退后。” 杨安玄也高喝道:“大伙住手,退后。” 交战双方渐渐住手,持械相向,缓缓后退,隔开十余步远。 点将台上,司马元显满面春风地道:“这是结束了,恕本官眼拙,未看出谁胜谁负,哪位将军解说一下?” 刘牢之等人面色阴沉,默不作声。 司马元显转向左卫将军桓修,笑道:“桓将军,这是谁赢了?” 桓修谨慎地开口道:“从形势上看,巡江营占着上风,不过要论输赢,一时还看不出来。” 司马元显转向刘牢之,道:“刘将军,你以为如何?” 刘牢之紫赤的脸有些发黑,答非所问地道:“巡江营所用阵法新奇,可在军中推广。” “这么说是巡江营胜了。”司马元显笑吟吟地看向王恭,挤兑道:“王公,愚听你说过,比试若上平手,便以斗阵胜者为胜。巡江营斗阵获胜,请王公宣布吧。” 王恭怒哼一声,拂袖转身离去,身后是司马元显猖狂的笑声。 王恭愤然离开,刘牢之不能就走,对着传令兵道:“此次比试巡江营获胜。” 传令兵大声宣布“巡江营获胜”,巡江营众人欢呼雀跃,北府军如丧考妣,寂然无声。 在这之前,谁会想到一只战胜前秦百万兵马的雄师居然会败在成立不过半年多点时间的巡江营手中。 司马元显在点将台上放声大笑,笑得刘牢之、孙无终、何谦等北府将领面色不愉,心中暗恼。 校场之上,刘裕放下木棒,对着杨安玄拱手道:“杨将军,巡江营所列的军阵好生了得,不知是什么阵法?” 杨安玄微微笑道:“刘将军,此阵是愚在洛阳时得山间野道所授,据他所称阵名天地三才阵。” “天地三才阵”,刘裕轻轻念道,暗暗记在心中,却没有开口让杨安玄传授。 刘裕决定派人去找寻这位世外高人,只是他不知道,新野阴家花费两年时间在洛阳找寻,依旧没有这位宋道士的影迹。 杨安玄不会知道,他口中的这位宋道士,逐渐被世人所知,甚至会成为一代传奇。 第一百五十七章远走高飞 申时,杨安玄来到驿馆求见司马元显。 校场比武,巡江营获胜,狠狠地甩了王恭一记耳光,这让司马元显感到极为痛快。 见到杨安玄,司马元显一改平日冷漠,热情地招呼杨安玄落坐,让侍女奉茶。 校场战胜北府军,让司马元显真实地感受到杨安玄是可用之才,将来可用之对付大敌王恭。 “出京之时,父王交待本世子,杨将军为人忠谨,材堪大用。此次杨将军率巡江营将士胜过北府军,父王得知定然十分高兴。” 对于司马元显的态度改变原因,杨安玄心知肚明,表面上恭敬地拱手道:“大王简拔之恩,愚时刻牢记在心。能为大王、世子效力,乃愚之幸。” 对于杨安玄的恭敬,司马元显很受用,快慰地笑道:“好,杨将军忠心耿耿,父王定然不会忘记有功之臣。” 杨安玄恭声问道:“此次北上,不知大王和世子殿下有何交待?” “杨将军前往洛阳,多立战功,本世子自会在父王面前替你美言。这三千北府军,是朝庭的兵马,你要好生掌握。”司马元显别有用意地道。 杨安玄会意,道:“世子放心,北府军是朝庭兵马,自然为大王效命。” 见杨安玄明白自己话中之意,司马元显笑道:“杨将军忠于朝庭,朝庭定不负将军。” 杨安玄道:“愚有一事想请世子殿下相助。” 司马元显存了拉拢之心,笑道:“尽管道来,本世子定然帮忙。” “愚恐北府军在选拔将士时有意刁难。”杨安玄沉声道。 司马元显收敛起笑容,来之前众人都不看好巡江营,对后续之事并未深虑。杨安玄获胜赢得统军资格,北府军是否会交出三千兵马还真是个问题,若选些老弱残兵充数怎么办? 皱着眉思索片刻,司马元显道:“本世子明日要归京,便让董侍郎留下,以朝庭的名义向王刺史施压,让他选派精兵强将随你出征。” 杨安玄心想,这位王刺史连会稽王的面子都不给,董怀能有多大的约束力。杨安玄心知肚明,北府军选派什么兵马无法掌控,恐怕司马元显亦没有办法,自己先提出此事不过是为了接着的要求埋伏笔。 “世子殿下,今日之战折了北府军的面子,愚恐率军北上时北府军将领会借机刁难,愚个人受点委屈事小,就误了朝庭救援洛阳之事。” 司马元显笑道:“此事好办,你从巡江营中选些熟手在军中任职,帮你掌控这三千人马。” 这正是杨安玄想要的,只要控制住军中将尉,就不怕兵丁不听命行事。 司马元显想到父亲提及巡江营作用重大,不能随杨安玄北上,连忙补充道:“你可带走二十人,任用二名校尉,部司马、曲侯、屯长若干。北上的北府军谁敢不听命,你只管放手征治。” 杨安玄与刘衷等人商议过,孟龙符和俞飞是要随他前去的,至于刘衷、周由等人各有牵挂,不便随他前往。 二十人,虽然有点少,但勉强能支应。若北府军真有人跟自己对着干,自己不妨杀鸡儆猴,会稽王父子的大旗还是要高高举起。 杨安玄站起身,向司马元显郑重揖礼道谢。 司马元显顺口道:“杨将军,巡江营责任重大,你离开后何人可掌军?” 巡江监中除了杨安玄是六品官身,刘衷和周由皆不过八品,不可能接任巡水从事一职。不过校尉可统军八百,执掌巡江营五百军队刘衷还有资格。 私下里杨安玄与刘衷聊过,让其在朝中活动,争取把巡江营执掌在手中,至于巡水从事一职,多半朝中会派官员前来。 “校尉刘衷,将门子弟,故轻骑将军、雍州刺史刘卞的后人,曾得孝武帝嘉许‘神射’,可掌巡江营。”杨安玄毫不犹豫地道。 “哦”,司马元显有些意外,他知道杨安玄与刘衷关系密切,本以为杨安玄会带刘衷一起前往洛阳。 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司马元显道:“本世子会将你的建议告知父王,让朝庭定夺。” ………… 回到巡江营,大营中热火朝天,纷纷谈论今日在京口校场大胜北府军之事。同为军中袍泽,巡江营每个将士都与有荣焉。 杨安玄召集众人议事,把司马元显答应他带二十人北上,可任用校尉二人,部司马、曲侯若干。 不等众人回应,杨安玄道:“孟龙符、俞飞随愚北上,其他诸君听凭自便。” 刘衷知道杨安玄让他接掌巡江营的安排,他暗中也在五兵部和北府军中活动,应该有很大的希望。 想起家族的期许,刘衷叹了口气,不舍地道:“安玄,愚真想随你前往洛阳,此去山高水长,万望珍重。” 杨安玄笑道:“刘兄莫要儿女情长,说不定援救洛阳之后,愚又回转京口来。” 刘衷感慨地道:“安玄是大鹏展翅,愚兄怕是追不上了,他年相遇,再与安玄痛饮一番。 说实话,周由真想跟杨安玄前往洛阳,有仗打便能立功,杨将军率军南下平叛,不少弟兄立了功劳,他都后悔当初没有随行,要不然自己这个校尉要换成将军了。 只是他是左卫军调任巡江营,要随同前往需桓将军同意。校杨比武后,朱参军专门找到自己,让自己把天地三才阵告诉将军,事后重赏。 周由有些犹豫,这套阵法杨将军无私授与大家,自己转授他人是否合适,含糊地让朱参军等些时日,等杨安玄率军北上后再做计较。 钱磊刚与乔丽成亲,杨安玄让他和余宜一起留下,两人是水上高手,跟着北上作用不大。刘衷若能执掌巡江营,这两人可以倚为臂助。 出乎意料,书吏许靖要求随军前往洛阳。在杨安玄的认知里此人处事圆滑,北去洛阳是与秦军交战,风险极大,按说不会前往。 回到住处,张锋告诉杨安玄,许靖赌博欠了刁家一大笔钱,是想借北上之机躲债。 灯下,杨安玄静坐沉思,此去洛阳归期难定,有些事要预做安排,好在大军起拔在半月之后,时间足够。 首先是将自己北上的消息告诉家人。大伯杨广五月到江陵任南蛮校尉,杨家在荆州扎住脚根,与殷仲堪相互借重,与桓玄分庭抗礼。 杨漓借助陈鱼的商队,面馆生意在江陵、巴陵、江州、建康、京口几个重镇开张,借助往来客商的传扬,离秋面馆的招牌立了起来。 从信中可以看出,杨漓熟悉了面馆的管理,掌控着面馆的秘方,通过亲近侍女再间接控制着十几个族人,由族人打理着面馆,生意红火。 杨安玄深感快慰,连锁公司女总裁初步育成。 湫儿的信中不再只是聊哪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说到娘因为大哥不开心,大哥偷偷地向娘要钱,大嫂常向娘抹眼泪,让湫儿很不开心。 四月,杨佺期召杨安深前往江陵,在刺史府任职。殷仲堪很给杨佺期面子,提拔杨安深做了七品法曹参军。 何氏不是安分人,替杨佺期这脉诞下长孙,自然受到族中看重。大哥被何氏所迷,家中哪有安宁。 杨安玄叹了口气,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自己身在远方,实在出不上力,说不上话,只能在信中开导几句湫儿。 自己要远赴洛阳,帮不上家族什么忙,他记得王恭会再度起兵,届时殷仲堪让父亲率军响应,在这次起兵中杨佺期谋取了雍州刺史之位。 不过盛极而衰,杨家很快在对抗桓玄的战斗中失利,杨佺期和杨广丢了性命,杨家也因此而败落。 身为穿越人,杨安玄不忍坐视家族败亡,思索着要怎样提醒父亲小心桓玄、小心殷仲堪。 烛光摇曳不定,杨安玄的心思变得沉重起来,自打杨佺期在荆州执掌兵权后,信心大增,已经不太听得近自己的话。 自己每次去信都会提醒他要防备殷仲堪,要在巴陵吸纳流民,营造基业。结果杨佺期斥责他小人之心,让他不要多嘴。 这种变化自打大伯杨广和大哥杨安深去了江陵之后愈发明显,杨安玄知道父子间的关系再不如在堂邑时亲密。 大半个时辰,地上积了一堆废纸,这封家信才算写好,杨安玄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感觉言辞委婉,应该不会引起父亲的反感,但愿能引起父亲的警惕,避免这场大难。 接着给母亲写了封家信,让她宽心莫为后宅事操心,但凡能用钱解决都是小事;给杨漓则是说了几句面馆的经营,如今杨漓已经上手,不用自己多嘴了。 给湫儿的信杨安玄费了些心思,杨佺期忙于公务没有多少心思来关心女儿的成长,杨安玄将前世对女儿的愧疚弥补到了湫儿身上,厚厚的一封信,敦敦教诲,都是老父亲该操的心。 家事安排完,接着是淑兰院。淑兰院只要有新词便不用自己操心,刘衷留在京口,有他照看淑兰院也不怕被人所期。 找了十首词写上塞进信封,明日让张锋送去,应该能支撑一年左右。 脑中闪过苗兰的身影,杨安玄苦笑了一下,苗兰的情思他明了,只是一直以来将苗兰当成妹子,并无男女之情。 自己远去洛阳也好,过上几年等苗兰嫁人生子,一切烦恼自然随之而逝。 面馆的生意已经步入正轨,自己在不在都是一样,只是张锋要随自己远去洛阳,孙氏一双儿女都不在身边,难免有些寂寞。 杨安玄叹了口气,等安定下来,自己要将身边人的家眷都接到一起,让一家人团聚。 至于逐水雁剿灭伍亮留下的巢穴,估计早被搬空了,不过即使没了财物,那些孤岛说不定能派上用场,临行前叮嘱刘衷留意。 一阵风来,吹来油灯摇曳,墙上的黑影晃动,杨安玄有些恍惚。 不觉已是四年时光过去,从洛阳到新野、从新野到建康、再从建康至京口,这次从京口再返回洛阳,仿如经过了一个圆,起点重回起点。 此次再回洛阳,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第一百五十八章风雨交加 暴雨如注,河水猛涨,船只在波浪中艰难前行。 杨安玄站在艨冲舰首,看着茫茫雨幕,任凭雨水敲打着发木的脸庞。 正如预料,北府军在挑选出三千老弱残兵随自己北上,辎重残破,唯有军粮还算充足。 司马元显留董怀与王恭协调北上北府军之事,董怀见援兵老弱,数次与王恭相争无果,刘牢之、贺盛等人互相推脱,董怀无计可施。 眼看行期将近,大军开拔尚未准备妥当,前线战报再至。姚兴统兵继续西进,华山太守董迈、弘农太守陶仲山相继降敌,秦兵抵达陕城,攻打上洛,一旦上洛攻破,洛阳危在旦夕。 司马元显再至京口,带来朝庭严旨,北上援军必须在三日内起程。 情形危急,不容再拖,杨安玄建议北府军派出五十艘艨冲装载人马、辎重粮草沿江而上,至江夏转入沔水(汉水)北上襄阳,在襄阳登陆过新野、南阳前往洛阳。 乘船的速度能比陆行快出一倍,要不然等这三千老弱残兵到达洛阳,恐怕战事已经结束了。 七月八日,船队到达夏口入沔水北上,天降大雨,船行的速度变缓。 杨安玄心急如焚,昨日接到战报,上洛已失。从上洛前往洛阳,不足十天路程,援军赶不及了。 校尉郑冲低着头,顶着暴风雨来到杨安玄身侧,高声呼道:“杨将军,风雨太大,船只有侧翻的可能,避过风雨再走吧。” 心再急,也不能拿麾下儿郎们的性命去赌,杨安玄道:“准。” 风雨中传来吆喝声,船只缓缓靠向岸边,寻找避风处。 转身回到舱中,杨安玄脱下身上的雨披,张锋接过挂在舱外,等杨安玄在席上坐下,又奉上杯热茶。 一刻钟后,武毅将军冯志登船,来到舱中见礼。冯志是杨安玄的副手,杨安玄对北府军尚不熟悉,有事通过冯志协调沟通。 率军北上已有多日,杨安玄仍能感觉到北府军将士对自己的疏离感,本就羸弱的队伍到了洛阳有多少战斗力,杨安玄忧心不已。 孟龙符和俞飞被他命为校尉,许靖则成为军中主记室,打理文书,其他十几人被分散在北府军中任屯长、队长和伍长,既统军又充装耳目。 冯志躬身施礼,杨安玄示意他在一旁坐下说话。校场比斗时冯志是阵中一员,见识过杨安玄及巡江营诸人的厉害,态度还算恭谨,对杨安玄的命令没有阳奉阴违。 “杨将军,军中有不少兵丁发热腹泻,恐难继续前行。”冯志皱眉禀道。 杨安玄问道:“军医可曾看过?” “说是饮了不洁之水所致。” 杨安玄怒道:“愚一再告诫,不可直接饮用江水,水需煮沸后食用,为何还有人不听。” 冯志默然。天气炎热,船行江上,有军士图方便直接饮用江水,屡禁不止。 事情已经发生,杨安玄知道发火也没用,道:“冯将军,将生病之人集中到一两条船上,让他们将病治好后再前往洛阳。” “再有,传令下去,军兵若还有直接饮用江水者,鞭二十;伍长不能禁止,同样鞭二十,什长鞭十五,队长鞭十。”杨安玄冷声下令道。 冯志感受到杨安玄话语中的怒气,心中暗凛,道:“杨将军,会不会过苛了?” 杨安玄不容置疑地道:“传令下去,愚正要借此事立威,让司马曹全巡查各船。” 就有人不长眼,当天便查出二十四人饮用江水,杨安玄下令在江边立桩,将这二十四人绑在桩上鞭打。 伍长、什长、队长受到牵连同样挨抽,其中便有杨安玄从巡江营带来的队长周廉和伍长赵效。 巡营的时候,杨安玄从丁重(丁小七)和黄富等人嘴中得知军营之中怨声载道,对他不满。 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是军中大忌,这种情况不可能短时间内改变。或许在战场上同生共死后,这些北府军将士才会真正地认同自己。 第二天,风雨未停,江上浪急,船不得发。 经过一夜苦思,杨安玄决定先行前往襄阳,向雍秦刺史郗恢救助。 交待冯志率军在襄阳汇合,杨安玄带了俞飞、张锋,弃船骑马,冒着风雨赶往襄阳。 ………… 襄阳,刺史府。 河南太守夏侯宗之的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来,让郗恢坐立不安。上洛已失,洛阳危在旦夕,洛阳城内仅有驻兵八千,若是洛阳失守,自己这个雍秦刺史罪责难逃。 雍州兵马有数万,分驻在各地,驻扎在襄阳、新野、南阳一带守军不过两万余人。 连日议事,诸将争论不休,多数人认为雍州兵力不足,为防秦兵南下,需严守南阳、新野一线,援救洛阳还是等朝庭兵马到来。 郗恢有些后悔,他帐下的将领郭毗、辛恭靖、闾丘羡、胡藩等人都不及杨佺期骁勇,早知就不应该放杨家军离开。 有小吏入堂禀道:“伏波将军杨安玄求见。” 郗恢一愣,问道:“你说谁?” “伏波将军杨安玄。”小吏清楚地应道。 郗恢接到通报,朝庭派杨安玄率三千北府军北上救援,七月初乘船从京口出发,算算行程至少还需五六天才能到达襄阳,杨安玄怎么就出现在襄阳? “快请。对了,道序,你替愚相迎。”郗恢忙道。 片刻功夫,杨安玄与胡藩并肩入内,满身征尘,正是杨安玄。 “见过郗公。”杨安玄来到郗恢面前深躬到地。 郗恢起身相掺,看着杨安玄笑道:“安玄,朝庭的援兵到了吗,比愚预想的要快多了。” 杨安玄摇头道:“援军尚在夏口不远,暴雨涨水,船不得行。愚忧心战事,骑马先到襄阳来见郗公。” 杨安玄的身上泥点斑斑,神容疲惫,郗恢大为感动,道:“安玄,你且先去洗漱,咱们边吃边谈。道序,你带安玄下去更衣。” 胡藩领杨安玄前往他的住处,杨安玄向他打听雍州的应对之策。胡藩告诉杨安玄,多数人把希望寄托在北援的三千兵马上。 杨安玄叹道:“道序兄,愚此行带来的三千兵马多是老弱残兵,即使能赶到洛阳,恐怕也不堪一战。” 胡藩惊道:“朝庭怎能如此儿戏,派羸兵救援洛阳。” “唉”,杨安玄长叹一声,有苦难言。 王恭与朝庭斗法,不想让北上的北府军为朝庭掌控,自己在比斗中赢了北府军,反而影响了北援之事。 洗把脸,换上胡藩的衣服,杨安玄再度上堂。郗恢已命人设下酒宴,边吃边聊。 当得知北援的兵马不堪重用,郗恢痛呼道:“孝伯意气用事,误国大事。” “郗公,救兵如救火。”杨安玄道:“愚有意从襄阳带千名援军先行北上洛阳,以振守军之心,而让三千北府军在襄阳修整,听从郗公调遣。” 以三千换一千的计划是杨安玄在路上所思,郗恢拈须沉吟,一千兵马前往洛阳,杯水车薪有何用途。 胡藩道:“郗刺史,夏侯太守一天三封告急信,若不速派援兵仆恐弘农之事再现。” 郗恢握麈尾的手一紧,这是他最担心的事,若是洛阳不战而降影响极大,周围的郡县会跟风投降,南阳、新野变为前线,黄河之险拱手相让,北方国土会大大压缩。 而丧失了洛阳这个故都,百姓的心态也会变化,那些流民帅会依附胡人,不再心向故国。 郗恢用麈尾敲着案几,道:“就依安玄所说,从军中挑选千名壮士,先行援救洛阳。辛恭靖,你加紧操练兵马,待北府军到来,合兵北援。” 左席的大汉起身应诺。辛恭靖,州司马,建武将军,统率雍州兵马。 郗恢看向右席白胖之人,道:“闾兵羡,你明日便回南阳,坚守城池,修建工事,严防秦兵南窜。” 南阳太守闾兵羡应了声是,却是愁容满面,吱唔着道:“秦兵有数万之众,南阳仅有七千兵马,恐难抵挡秦军南下。” 杨安玄想起新野的阴、岑、邓三家有近千部众,道:“郗公,何不征发士族部曲帮着守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些世家定然会大力相帮。” 郗恢捋须笑道:“安玄一句话,让雍州多出万余兵马,解了燃眉之急。安玄,愚敬你一杯。” 胡藩起身抱拳道:“郗刺史,愚愿随安玄一同前往洛阳,请刺史照准。” 郗恢点点头,道:“道序,你与安玄是好友,有事正好帮附一二。” 杨安玄对雍州兵马同样不熟悉,胡藩是征虏参事,有他在方便杨安玄统军发令。 杨安玄放下酒杯,道:“秦兵大举东进,郗公可让梁州王刺史从子午谷做出兵之势,牵制部分秦兵,暂缓秦国东进步伐。” 晋取成汉后设梁州,杨安玄之祖杨亮曾任梁州刺史,现任梁州刺史王正胤。 子午谷,位于秦岭终南山北麓,是长安通往汉中的要道。三国时诸葛亮初次北伐,魏延建议从子午谷出奇兵袭击长安,被诸葛亮否决,留下千古争议。 郗恢眼神一亮,赞道:“安玄此计甚妙,从子午谷出兵可威胁长安,逼迫秦兵退军,即便是虚张声势,秦人也不能不应。妙哉!” 辛恭靖笑道:“愚方才还有些担心杨将军年少,看来是多虑了。杨将军,愚也敬你一杯。” 杨安玄几句话,真不亚于万余援兵,众人紧绷的心弦放松了些,有说有笑起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退守金墉 洛阳城,宣阳门紧闭,墙体上的野草更多,在炙热的阳光照射下无精打采地低垂着。 太守府。衙署内鸡飞狗跳,夏侯宗之的咆哮声传出老远。 “朝庭的援军何时才会来?今日给郗刺史的求救信可发出了吗?秦兵现在离洛阳有多远……” 官道上滚滚的烟尘让宣阳城头的守兵紧张起来,号角声响起,弓箭手严阵以待。 待旗帜靠近,能看清旗上的晋字,城楼之上欢声雷动,援兵到了。 验过文书印信,城门打开,杨安玄率军进入洛阳城。 宽阔的铜驼大道冷冷清清,看不到几个人影,两旁的建筑与数年前离开时没有变化,永宁寺塔沉默地注视着众人的到来。 杨安玄在府前下马,太守夏侯宗之带着府衙官吏接了出来。看到杨安玄如此年轻,夏侯宗之微微皱了皱眉。 胡藩与夏侯宗之是旧识,上前见礼介绍道:“夏侯太守,这位是伏波将军杨安玄,奉朝庭旨意率军前来救援洛阳。” 夏侯宗之见杨安玄身后的兵马不多,心想朝庭的公文不是说有三千兵马吗,怎么只有这点人。 满腹疑问地领杨安玄入内,对于府衙杨安玄是很熟悉的,他在这里渡过了少年时光,虽然此身非彼身,那些美好的回忆却难以磨灭。 大堂重新见礼落坐,夏侯宗之笑道:“说起来愚初来洛阳时还见过杨将军一面,四年不到杨将军才名动京城,统军前来救援洛阳,看到杨将军老夫不由生出廉颇老矣之叹。” 当年接任河阳太守时,这位夏侯太守倨傲异常,派人清点官宅中的财物,生怕杨佺期多带了东西,杨安玄对这位夏侯太守好感欠奉。 略做寒喧,夏侯宗之问道:“杨将军,朝庭不是派遣三千兵马来援吗,为何仅有千人?” 胡藩呈上刺史府的公文,杨安玄把原由说了一遍。夏侯宗之看过公文后,苦着脸道:“前来洛阳的秦军多达两万余人,洛阳城中守兵不足一万,如何抵挡?” 胡藩见夏侯宗之一脸惧色,心中暗自鄙夷,难怪他一天三次催促郗刺史发兵救援,根本没有御敌之心。 “夏侯太守打算如何御敌?”杨安玄问道。 夏侯宗之唉声叹气地道:“还能怎样,固守城池等待援军。胡参事,方才你说辛将军会率第二批援军来洛阳,不知要多久,愚恐怕来得晚了洛阳被秦军攻下。胡参事,烦你向郗太守禀明洛阳事急,让辛将军早日来援。” 看来夏侯宗之并无御敌之策,杨安玄对洛阳的地形十分熟悉,径直开口道:“愚方才进城时,发现城中并无多少百姓,可是避出城去了?” “不错,秦兵占据上洛之后,洛阳百姓闻讯纷纷出逃,如今城中仅剩下老弱病残,无力帮着守城。” “兵粮可够?箭只、守城的辎重可够?”杨安玄又问道。 夏侯宗之道:“兵粮倒是充裕,足可支撑万人三月之用,辎重亦不缺,就是守军太少。” 杨安玄让人拿来洛阳的地形图,道:“洛阳南北长九里,东西宽六里,有十二处城门,城墙屡遭战火多处破损,光靠万余人马确实难以抵挡姚秦大军。” 夏侯宗之愁眉不展地叹道:“杨将军所言甚是,秦兵来势汹汹,本官生恐洛阳有失,才一再向郗刺史求救。” 杨安玄的手指在洛阳地形图的西北角一点,道:“夏侯太守,有否想过弃守洛阳城,退守金墉城。” 金墉城是三国魏明帝时筑,是洛阳城西北角上的一座小城,本是曹魏时帝后游玩的别宫,晋代魏之后,被废的帝、后安置于此。 在洛阳时,杨安玄没少到金墉城内游玩我,知道此城由三座小城构成,呈南北向长方形,各有墙垣,连接为一整组建筑,城内重楼飞阁遍布,远望有如天阕。 金墉城城垣宽厚坚实,地势险要,北靠邙山,南依大城,南北长逾两里,东西宽约半里,足以容纳万余驻军。 夏侯宗之眼神发亮,笑道:“若是据金墉城而守,秦兵势难攻破。待援军大至,秦兵自然退走。” 郡司马黄康反驳道:“如此一来,岂不将洛阳拱手相让,不妥。” 杨安玄解说道:“洛阳城几成废墟,并无防守的意义,便让秦军占去,想来也不会毁坏城中建筑。只要金墉城不失,秦兵便不可能驻守。秦兵退走,洛阳城自然重归。” 夏侯宗之赞同道:“杨将军所言甚是,黄司马,立刻将辎重、粮草转移至金墉城。” ………… 洛阳城西八十余里处,姚秦大军浩浩荡荡地沿着洛水朝东行进。 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姚崇驻马山岗,目送着滚滚烟尘延展向前。 姚崇年方而立,短髯如戟、面如铸铁,坐在马上,如同铁塔般壮实。 他是秦皇姚兴之弟,当年平远将军、护氐校尉杨佛嵩背晋投秦,便是他率军援救,击败杨佺期,斩杀了南阳太守赵睦,致使杨佺期谪迁新野太守。 皇初二年(公元395年,后秦计年,东晋是太元二十年),姚崇率军救援鲜卑首领薛勃,击败魏军,后薛勃叛被他所擒,俘获大量兵马,因功封为齐公。 目光遥视洛阳方向,姚崇满怀豪情,自晋国朝庭南渡以来,洛阳数易其手,这座城池已成废墟。 皇兄告诉自己,占据洛阳,对晋朝是个重大的打击,淮河、汉水一带便会归附,便有了问鼎天下的实力。 姚崇眼中闪过希冀,皇兄对他所说的话再度在耳边回响起,“崇弟,若你能夺下洛阳,朕便封你为王。” 热血沸腾起来,洛阳若不像华山、弘农一样望风而降,自己便会率麾下儿郎将那残破不堪的洛阳城踏成齑粉,然而纵马南下,直抵长江北岸,重现天王当年故画。 姚崇扬鞭东指,豪笑道:“夺下洛阳城,与诸君痛饮。” 众人轰然应诺,姚崇策马扬鞭,朝着洛阳方向驰去。 ………… 风从铜驼大街上刮过,扬起地上的尘土,摇响永宁寺塔檐角的铜铃,越添寂静。 数匹快马从洞开的宣阳门中驰入,头上的尖锥帽显示这是一群氐骑。 氐骑小心翼翼地沿着铜驼大街兜了一圈,然后四散探看,发现洛阳城内已然空空荡荡后。顺着马道驰上城墙,在城墙上驰行往北绕圈查探。 驰自西北角承明门处,发现里许外的小城旌旗飘舞,城垣之上披甲军士持刃巡逻。 侦骑驰出洛阳城,向二十里外的大军回报。 得知晋军放弃洛阳城,移戍金墉城时,姚崇抚须笑道:“晋人想凭弹丸之地阻我大军,简直是痴心妄想。儿郎们,待本公取了洛阳城,向天子为尔等请功。” 号角声声,腥红的大旗在风中飘舞,一队队秦兵整齐地排成方阵,盾牌如墙,长枪如林,战马往来驰聘,荡起股股烟尘。 杨安玄与夏侯宗之等人在城头上观敌,看到秦兵声势浩大,军容整齐,在金墉城三里外列阵扎营,放眼望去,足有两万余人。 密密麻麻的役夫在刀枪的驱使下伐木立寨扎营,营寨很快便在洛水之旁立起,步兵依次入营,箭楼之上,持弓的秦兵开始驻守。 夏侯宗之站在金墉城西墙,面色苍白地看着秦军扎营,惊恐地喃喃语道:“这么多秦兵,光轻骑就有数千,如何是好?” 姚崇立马阵前,打量着里许外的金墉城,身旁一名将领不解地问道:“齐公,为何不径直入驻洛阳城中?” “檀孤,我军初来,不知城中虚实,万一晋军藏于城中,夜间被其所趁,不如扎营在外,稳打稳扎。”姚崇笑着解说道:“晋军不足万人,我军堂堂正正便可碾压,何必冒险。” 檀孤心悦诚服地拱手道:“齐公教训得是。” 姚崇眯起眼眺望了一下夕阳中的金墉城,只见楼阁飞檐从城墙上空探出,真如金台玉楼的仙宫一般。 想起出征前天子交待自己,尽量不要损毁洛阳城中建筑,将来可能会将国都迁往洛阳。 姚崇笑道:“檀孤,你不妨前去劝降,若能劝说晋人献城投降,当为首功。” 檀孤抱拳应道:“谨遵齐公之命。” 从身旁护卫手中接过一面旌旗,檀孤左手持旌,催骑朝金墉城下驰去。 战马离着金墉城百步远,来回驰聘了一回,在城下五十步外勒住战马,将手中旗插在地上,高声对着城头喊道:“晋人首领可在?” 夏侯宗之往后缩了一步,对着杨安玄道:“杨将军,朝庭命你前来救援洛阳城,这交战之事便听由你指挥,本官为你做好后援。” 杨安玄也不谦让,道:“夏侯太守放心,有愚在,金墉城万无一失。” 檀孤在城下讥讽道:“怎么无人答话,莫非吓破了胆。既如此赶紧献城投降,免尔等一死。” 杨安玄暗恼,轻声对身旁的俞飞道:“瞅准时机,给这小子一箭。” 俞飞点头,退至旌旗之后,弯弓瞄准。 杨安玄手扶箭垛,扬声喝道:“秦人为何无故兴兵,犯我国土。若是识趣,速速退兵,不然待我天兵反攻,国破人亡,悔之晚矣。” 檀孤哈哈狂笑,用手指着杨安玄道:“无知小儿,你莫不是在说梦话。我大秦兵马势如破竹,轻取上洛……” “嗖”,一声冷箭飞出,直射檀孤的咽喉。 檀孤看似放浪,其实暗加小心,手一抬将旌旗抓在手中,旗帜一卷,将冷箭卷飞。 “无耻晋人,居然暗箭伤人。若不归降,届时……”话未说完,城墙上又一箭飞出。 檀孤急旋战马,避了开去,不再多话,向本阵驰去。 杨安玄伸手从身旁军兵手中夺过一杆长枪,在手中掂了掂,用力朝檀孤的后背掷出。 城下的秦兵齐发出一声惊呼,檀孤立知身后有险。 檀孤是姚崇手下的猛将,薛勃便是被他生擒,艺高人胆大,在众军面前,檀孤打算卖弄一下身手。 恶风呼啸,估计掷来的应是长枪、短矛一类的东西,出手的时机要掐算精准,才能技惊四座,震慑晋军。 双腿用力夹马腹,马儿人立而起,檀孤在马上直身,大喝返身准备用旗杆砸落身后的暗器。 哪料贯注了真气的长枪速度陡提,檀孤算错了时间,转身时枪尖便至肋下。 长枪穿肋而过,檀孤惨叫从马上坠落,挣扎不起。 空骑嘶鸣着奔回,姚崇脸色铁青,恶狠狠地道:“明日攻城,城破屠城。” 第一百六十章血战城垣 鼓声隆隆,缓慢有力,震得地面的沙粒颤动。 秦兵在金墉城下排成长列,冲车、云梯、布幔、投石车等如同怪兽一般,趴伏在阵列之前。 号角声呜咽而起,轒輼车开始缓缓前行。轒輼,四轮车,粗木编排,上面用生牛皮覆盖,下面可以容纳十余人,藏于车中推车前行。 “乌龟壳”缓缓挪向堑壕边,准备用土石填平金墉城前的护城河。 紧接着抛石车开始发威,坛口大的石块像冰雹般飞起,砸在城墙之上,在墙体上留下一个个浅坑。 城头的军兵慌乱地躲避,有的躲在箭垛下,有的跑进箭楼内,有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还有的干脆想奔下城去…… 晋字旗被碰倒在地,被逃窜的军兵踩上几脚。杨安玄上前拾起旌旗,大喝道:“伏低,避在箭垛之后,什长、伍长约束自己的部下,不准乱走,违令者斩。” 杨安玄左手执旗挺立,右手持盾,石块朝着杨安玄纷纷袭来。杨安玄左右开弓将袭来的石块拨飞,站在城头之上寸步不让。 军兵见主将全然不惧,胆气大了些,在喝声下伏低身子隐在箭垛之后。 一阵风来,将手中的旌旗展开,杨安玄高声断喝,有如天神一般。 城头将士们不由自主地高声欢呼,有人学样持盾立起,城楼之上士气高涨。 杨安玄将旗帜插好,喝道:“投石车,还击,砸掉轒輼车。” 城头摆放着二十余架投石车,飞石腾空而起,砸向轒輼车和护城河上搭起的壕桥。 石块落在轒輼车的牛皮上,被反弹开来,不过也砸得轒輼车车身颤动,车轮发出刺耳的声音。 壕桥被石头砸中,发出破裂的碎声,木屑随着石块飞舞。石块如雨,功夫不大,便有壕桥坍塌,轒輼车翻倒在地。 战鼓如雷,秦兵推着云梯通过壕桥,冲车来到城下,开始撞击城门,震得城墙上的砂石簌簌直落。 礌石和滚木从城头投下,将冲车砸得东倒西歪,终于不胜其重“吱呀”一声倒地。 秦兵冲至城下,秦军的投石军不再投石,城头的晋军站起,持弓朝下射去。 箭只如同雨点,秦军撑起一面面盾牌,“笃笃”声急,有如骤雨打芭蕉。 呼啸声、喊杀声、痛吼声在金墉城上空交杂在一起。血色,在城下氤氲开来。 云梯车前端的铁钩搭在城墙之上,秦兵开始蚁附攀登。尺许粗的滚木沿着梯身滚落,前端的秦兵被砸落,后面的秦兵连忙从旁侧跳下。 十余部云梯架在城墙之上,秦兵拼死向上攀去,齐公有令,首登连升三级,赏奴千人,牛羊五百。 重赏之下,自多勇夫。仇冲是西秦氐人,姚兴击灭窦冲时被俘,编入军中,此后随姚崇东征西战,已经军中什长。 两年前仇冲成了家,有了个儿子,仇冲觉得要为那小小的人儿多攒点家业。 仇冲有个梦想,等将来儿子大些,可以到城里去跟先生读书识字。仇冲自己不识字,却知道天子喜欢读书人,识字的人将来会有大出息。 滚木落下,将他身前攀爬的两人砸下,仇木用力抓住扶框,身子荡出云梯,滚木带着风声从他身旁落下。 将刀咬在口中,手上用劲,仇冲重回云梯之上,抓紧投木的间隙,双手交错向上攀去。 等晋军将另一根滚木搭在城墙上,仇冲的手已攀上了城堞,探出头来。 城墙上的晋军见有人探头,长枪毫不客气地朝仇冲扎去。仇冲脚用力一蹬,身形猛得往上一蹿,右手持刀砍向扎来的枪杆。 刀是随齐公姚崇剿灭薛勃时夺自一名鲜卑将领,刀身雪亮隐有花纹,听人说是百练好刀,其快无比。 枪杆应刀而断,仇冲向前跨步,半只脚掌险之又险地蹬在城堞之上。晋军见有人登城,数杆枪齐齐扎来。 手中刀横扫而过,枪头落了一地,仇冲趁势跃下城堞,稳稳地踩在城上。 姚崇眯着眼站在里许外观战,看到有人跳下城头,大喜道:“擂鼓,替壮士助威。” 听到鼓声,秦兵知道有人登城,高叫着朝上冲去。仇冲守在云梯之前,砍倒了两个攻来的晋兵,身后陆续有秦兵登城。 秦兵登城引发骚乱,杨安玄远在十余丈外,示意胡藩留意战局,自己提着长枪直奔过去。 仇冲开始向前挪步,为身后登城的秦兵闪出空档。手中钢刀又接连劈断几根长枪,劈闪的刀光逼得晋军不断后退。 杨安玄赶至,二话不话挺枪就刺,仇冲操刀斫去,“砰”的一声,杆身颤动有如无骨之蛇,并未砍断。 仇冲暗道不好,忙转身避让扎来的枪尖。枪尖擦着身上的皮甲划过,将皮甲上的牛皮绳划断,仇冲惊出一身冷汗,对手好生厉害。 一枪扎空,杨安玄右手握紧枪身,左手攥枪纂用力一抖,枪杆颤动,“嗡”的一声破音,划出尺许的枪花,狠狠地抽在仇冲的皮甲之上。 仇冲感觉胸口如被铁鞭击中,身形站立不稳,朝后退去。身后袍泽扶了他一把,有人持刀挡在他身前。 杨安玄冷笑一声,枪刃直斩,与钢刀相碰,发出“当”响,那持刀的秦兵感觉枪尖传来大力,钢刀击得脱手掉落。 不等他反应过来,枪尖已经扎透皮甲。杨安玄用力一挑,将尸身高高挑起,抖手朝仇冲砸去,手中长枪顺势下砸,击向另一名秦兵。 那秦兵被杨安玄威势所摄,慌乱地抬刀架挡,长枪却灵活地拐了个弯,重重地拍在他的肋间。 仇冲避开砸来的尸体,挥刀怒吼朝杨安玄劈去,张锋也拿着杆枪跟在杨安玄身边,见仇冲扑来,伸枪朝仇冲的大腿扎去。 张锋的个头矮小,仇冲看着杨安玄根本没留意扎来的冷枪,大腿一凉,痛感升起,气力流失,知道中了暗算。 战场之上你死我活可讲不了仁义,杨安玄替仇冲低头之际,一枪扎入他腹中,将仇冲挑落城去。 身旁的晋军见主将如此神勇,勇气倍增,呼喝着将剩下的秦兵杀死。 城下,秦军在鼓声地激励下,一批批地朝城下涌来,新的冲车又开始撞击城门,又一处城墙有秦兵登上。 杨安玄大喝道:“拿神弩(1)来。” 弩,是装有臂的弓,由弩臂、弩弓、弓弦和弩机等部分组成。装填时间比弓要长,但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强,命中率更高,便要求使用者气力够大。 汉代弩分双臂拉开的擘张弩和脚踏的蹶张弩,金墉城头摆放着诸葛亮所制的元戎连弩,可连发十箭,体大重沉,需三人开弩,只能用于防守。 马钧改进为五矢连弩,减轻了重量和体积,可以单人使用,便工艺复杂,箭矢特制,已然失传。 至晋,弩得到进一步发展,除了杨安玄所说的擘张神弩外,还有“万钧神弩”,可破战船。 有军士扛来神弩,长约四尺有余,弩箭长有二尺,没有二百斤气力难以拉动弓弦。 “长盾护住愚。”杨安玄吩咐道。两旁军士闻命持长盾在左右护卫。 将弩箭放入凹槽,杨安玄手臂抬起,扣动弩机,粗若鸡卵般的弩箭急射而出。 城下,秦兵的盾牌如同纸片般被撕裂,盾后的军兵惨叫倒地。 杨安玄连发十余箭,城下盾墙被穿得七零八落,秦兵开始向后退走。 姚崇见士气低落,城头之上登顶的军兵都被杀死,吩咐道:“鸣号。” 号角声在阵前回荡,秦军开始有条不紊地后撤。杨安玄暗暗心惊,撤退的秦兵井然有序,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成功地击退了秦兵的进攻,城上的晋军摇旗呐喊,欢声雷动。 午时,河南太守夏侯宗之带着人抬着一筐筐面饼走上城头,城内储存的粮食充足,平日吃不饱的军兵倒是可以吃饱了。 夏侯宗之满面笑容地来到杨安玄身边,探头往城下看了看,城下一片狼籍,损毁的冲车、轒輼车倒在地上,姚崇派人救助受伤的秦兵,收敛尸体…… 秦兵攻城时,夏侯宗之躲在城内,不时有飞石越过城墙落下,让夏侯宗之惶恐不安。 好不容易等到鼓号声停歇,传令兵禀报秦兵暂退,夏侯宗之才带了人往城头送兵粮。 “杨将军,你看金墉城能否守住?”夏侯宗之眼巴巴地看向杨安玄,满是期待地问道。 杨安玄知道他的心思,指着身边狼吞虎咽吃饭的军丁,笑道:“夏侯太守放心,有这些儿郎在,坚守半年绝无问题。” 夏侯宗之松了口气,捋须喃喃语道:“无须半年,一月之后郗刺史的第二批救兵便至,届时秦人自然解围离去。” 张锋拿着两块饼,端着碗汤走过来,夏侯宗之道:“杨将军,你先吃饭,愚四处看看,慰劳一下将士。” 连开十几次弩弓,即使用真气相助,杨安玄亦感手臂酸麻,拿饼的手都有些发颤。 “公子,你今天大展神威,仆方才听将士们对你都佩服极了。”张锋满是崇拜地道。 杨安玄咬了一口饼,笑道:“张锋,看来没白让你读书,连大展神威都会说了。你今天也不错,助愚斩杀了秦将,让书吏记你一功。” 张锋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数名百姓抬着筐炊饼从杨安玄身旁经过,杨安玄看那葛袍老者有些面熟,迟疑地开口问道:“可是陶大夫?” 那老者站住,用袍袖抹了抹汗,看着杨安玄道:“正是老朽,将军认识老朽?” 杨安玄将饼交到张锋手中,恭敬地揖礼道:“陶大夫不认识愚了,愚是杨安玄,四年前便是陶大夫救愚一命。” 陶胜醒悟过来,道:“哦,哦,你是杨三公子。唉呀,一别三年多,杨公子都长得这么高大了,老朽认不出来了。” 对于陶大夫杨安玄很感激,穿越是件凶险事,若是没有陶大夫的药,说不定一尸两魂。 请陶大夫坐下,杨安玄了解到陶大夫因为老父年迈,让家人逃出城去,自己却留下来伺亲,没有离开洛阳城。 夏侯太守下令迁避金墉城,城中未离开的百姓也随着军队进了金墉城中,陶大夫被征役,做些烧水、做饭、喂马等杂事。 “陶大夫,你医术过人,城中受伤的兵丁不少,正需你鼎力相助。”杨安玄道:“不知陶大夫可愿暂为军医。” 军医比起杂役不知强出多少,陶胜捋须欣然道:“多谢杨将军。” 第一百六十一章移师平柏 夕阳将余晖洒落在金墉城头,晋字纛旗依旧在箭楼之上高高飘扬。 城门处,两辆冲车坍塌在地,被城上倒下的热油淋过,再被火矢点燃,熊熊大火足足燃烧了半个时辰,焦黑的残渣仍在冒着袅袅黑烟。 城墙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坑洞,那是投石、冲车留下的痕迹,地面上的血色被渗透了砂土,留下一块块难看的斑褐,这是秦兵攻城十五天留下的印迹。 低沉的号角呜咽响起,秦兵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撤回营寨,一天的进攻落下帷幕。 姚崇微笑地站在寨门前,迎候将士们回营,不时地寒喧抚慰几句。 另一处寨门,有秦兵押着晋人役夫清扫战场,收拾散落于地的器械、救助伤员、填埋尸体等。 等最后一名军兵入营,姚崇上马向金墉城方向驰去。斜阳将金墉城涂抹上金色,配上露出城墙的飞檐翘脊,真称得上金台玉阁。 金墉城的坚固姚崇的意料,十几天的攻击只在墙体上留下些意义不大的坑洞,要穿透几丈厚的城墙,简直是痴人说梦。 每天都会有秦兵登上城墙,便毫无例外皆被杀死或赶了下来,城中的箭只、滚木、擂石准备得十分充裕,根本看不到紧缺的样子。 在里许外勒住马,姚崇心情复杂,他十六岁便随父亲四处征战,攻克过不少雄关。 此次向东攻晋,夺弘农取上洛,易如反掌,他认定晋军不堪一击,没想到在金墉关前碰到了铁板。 强攻、夜袭、挖洞、堆土,各种办法都尝试过,结果是在这座小城前伤亡近二千人。 杨安玄缓步在城墙上走过,不时地停下脚步与军兵们说上几句,军兵们看到他纷纷起身致意。 十五天同生共死,守城的将士看到了这位杨将军的骁勇,多次险情都是被杨将军化解,有这样一位勇将在,众人心中安定。 守城的晋军伤亡了四百余人,但经历过血与火地铸炼,晋军正在发生着褪变,由当初接敌的慌敌变得有条不紊,在队长屯长的喝斥指挥下配合默契。 便连偶尔前来送饭菜的夏侯太守也发现了军心稳定,信心满满地四处宣扬道:“金墉固若金汤,城中粮草、辎重充足,至少能坚守半年。” 晚间巡营,姚崇又听到营中私语,抱怨战事艰难,伤亡过大。这样的怨语在几日前便开始出现,姚崇严惩了十数人依旧不能禁绝。 身边的军司马穆平轻声道:“齐公,可要严惩?” 与晋军不同,姚崇所率的秦军有氐人、羌人、鲜卑人以及汉人,战事顺利自然安然无事,若是失利便极可能像当年前秦苻坚兵败后大秦帝国四分五裂,姚崇忧心如焚。 摆手制止了穆平,姚崇回了中军营帐。亲卫低声禀道:“万岁派人送来密报。” 姚崇一惊,让送信之人入帐。接过密报看过之后,姚崇的眉头皱起,将密报递与穆平,道:“万岁让愚尽快结束战事,回归上洛驻扎。” 穆平凑近牛油烛火看信,密报告知氐人屠飞、啖铁等人趁大军东征之机占据方山作乱,姚兴要率大军回撤平叛,无法支持姚崇攻打洛阳。 密报告诉姚崇,晋国的援兵已在襄阳聚集训练,可能很快援救洛阳,让他尽快结束战事退守上洛,保全实力。 穆平递还密报,叹息道:“此次兵临洛阳无功而返,实在可惜。” 姚崇将密报举到烛火上点燃,看着密报化为灰烬,恨声道:“损兵折将,有何面目回去见天子交令。” 站起身来到身后的牛皮图前,姚崇的手指在偃师城上一点,道:“你前几日告诉愚,偃师城附近有数万户晋人聚居于此。” 穆平微笑道:“齐公与仆想到一起了。” 身为军司马,穆平掌管着军中谍报,洛阳百里方圆的虚实尽在他心中。 “晋人南渡后,许多汉人并未随同南下,而是族居各处,筑坞自守。”穆平指着偃师城道:“偃师一带土地平整,土地肥沃、水流充沛,是洛阳的谷仓。” 姚崇眼神一亮,笑道:“也就是说偃师一带的晋人很富有。” 穆平走近地图,先是用手指在偃师城四周划了一圈,道:“据侦骑探知,偃师城一带有大大小小的坞堡数十个。” 手指在东南方向重重地点了一下,继续道:“此处名为平柏谷,据探马回报,河东裴家,西河严家两大家族足以两万余户聚居于此。” 两万户,人数至少接近十万人,姚崇眼神愈亮,手掌重重地在平柏谷上一拍,道:“明日留下万人困守金墉,本公亲率大队前往平柏谷。” ………… 八月,平柏谷,骄阳如火。 裴家堡外的农田正在翻田施肥,杨家犁的出现让麦收多了三成,这两年坞堡四周新垦出百顷良田,农人们脸上挂着笑容。 河东裴家在平柏已经扎根百年,依据裴家的百姓超过四万人,一声令下方圆十余里的山村农夫、猎户尽皆响应,官府亦不敢相欺。 朝庭曾多次派来前来招揽,家主裴博婉拒了鹰扬将军的封号,父亲临死前叮嘱,要想在平柏生存下去,便不能投靠任何一方势力。 偃师方圆数十里,坞堡林立,以裴家和严家为首。裴严两家世代联姻,互相守望,除了偃师城内由官府说了算外,城外可是由两家一言决之。 淝水大战后晋军收复河南失地,十余年未逢战事,百姓得以生息。有裴、严两家护佑,官府的税赋减轻了不少,家中添丁加口,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却有盼头。 十天前,偃师县令何捷发来公文,称姚秦东进,正在攻打洛阳城,请裴博和严安带了族人入偃师城躲避。 接到公文后,裴博请严安前来商议,秦兵东来的消息两人早已知晓,华山、弘农投降,上洛被夺,现在是洛阳被围,也不知能支撑多久。 “裴兄,何县令约吾等进城不过是想借重两家的兵力替他守城。”严安皱着眉头道:“偃师城城防还不如咱们的坞堡。” 裴博想了想道:“偃师离洛阳不过百里,的确要防着秦兵前来。既然严兄弟决定不进偃师城,咱们在坞堡中也该加强防御。” 严安点点头道:“愚回去便让部曲加紧操练,将堡外的护河加宽,咱们两家合在一处有四五千人,加上其他坞堡的部曲合在一处近万人,能与秦兵一战。” 裴博愁眉苦脸地道:“不可大意,听闻此次秦兵由齐公姚崇统率,足有两万余人,光轻骑就不下五千。唉,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下来啊。” 严安也苦起脸叹道:“但愿洛阳城能守住,秦兵无暇东进,咱们能躲过这一劫。” 严安之子严恪侍立在左侧,忍不住插口道:“爹,何不干脆先下手为强,起军前往洛阳支援朝庭,击退秦兵朝庭肯定会加以封赏。” 严恪刚过儿立,是裴博的五女婿。裴博看着毛头女婿摇头道:“恪儿,秦兵强悍,避之不及,怎可惹祸上身。” 严安瞪眼喝道:“糊涂,朝庭是怎样对待咱们这些流民你不是不知,朝庭封赏再多也不过是让咱们替他卖命。” 严恪抗声道:“岳父、爹,咱们身为晋人,怎能坐视外敌入寇而无动于衷。若是不管不顾,等到秦、燕大军来袭之时,咱们能依靠谁?” 裴胜拉了一把严恪,道:“妹夫,莫要多言,听两位长辈安排就是。” 裴博和严安议定,组织各坞堡的部曲聚集操练,加固坞堡防御,派出探骑注意秦军动静,通知四周坞堡做好准备,随时准备应战。 探骑每日穿梭报来情报,朝庭兵马退守金墉城,秦兵攻打多日损兵折将,据说襄阳的援军正在集结,裴博的心稍微有些安定,等洛阳的援军到来,秦军便要退兵了。 捋着胡须打理着堡外风景,经过百余年数代人的耕耘,裴家堡有良田数千顷,族人三千余人,依附的百姓数以万计,纵是万户侯亦不能比。 若依严恪所说,托蔽在官府羽翼之下,便成了任人宰割的猪羊,哪有现在逍遥快活。 只是燕、秦大军来到,光凭坞堡的力量如何自守,裴博心中纠结,患得患失。 一骑飞驰而来,裴博正站在坞墙之上,心中一紧。飞骑驰入坞内,高声叫喊着,“秦军东进,距此三十里。” 裴博头一晕,手扶住垛口,差点没摔倒在地。这场大难还是没有躲过去,秦兵居然绕过洛阳城直接向偃师进军了。 “呜呜”的号角起响彻天地,一声接一声向着四周漫延开去,住在坞堡外的村庄里百姓携家带口,牵牛抱鸡朝坞堡涌去。 鸡飞狗吠,人喊牛嘶,小孩哭闹,吵成一团。 秦人来了,想起祖辈所说的胡人暴行,男女老幼的脸上无不惊惶失色。 裴博站在坞墙之上,紧紧地盯着西面,裴家堡在偃师的东南,并不靠近官道,裴博自欺欺人地想,但愿秦师是奔偃师而去,并未在意坞堡。 坞门已经关闭,风从空荡荡的原野刮过,一片肃杀。 第一百六十二章大难临头 三千轻骑呼啸从大地上卷过,看到晋人便是一通箭雨,驰马挥刀带起头颅,一路斩杀百余晋人,姚崇感觉心中的郁闷被血色冲淡了几分。 穆平催马来到姚崇身畔,高声呼道:“齐公,暂缓前行,等候后军。前后两军相隔已有十余里,万一遇伏,恐难应变。” 姚崇率三千轻骑为先锋,沿洛水一路东进,毫无阻拦地过豆田璧、围乡,过石梁坞时数百守兵望风而逃,将关隘拱手相让。 在石梁坞歇息了一夜,姚崇再率轻骑突时,势如破竹,一消攻打金墉城的郁闷。 听穆平劝说,姚崇不以为意地道:“晋人胆小如鼠,哪有什么伏兵。愚有三千铁骑足以扫平偃师,让后军加快速度,今夜在偃师歇息。” 申初,姚崇轻骑来到偃师城外。城门紧闭,城楼上的守军惊恐地望着滚滚而来的烟尘,鸦雀无声。 势如奔雷,却嘎然而止,三千铁骑在西门外排成长列,除了一两声短促的马嘶,鸦雀无声,愈增肃杀之意。 姚崇看着偃师城上的晋军,冷笑道:“派人劝降。” 一骑驰至城下,高声喊喝:“大秦齐公有令,限偃师城半个时辰之内投降,否则城破之时鸡犬不留。” 县令何捷看到秦军轻骑两腿打颤,听到鸡犬不留四个字,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惊恐地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县尉山畅原是北府军屯长,当年追逐胡骑千里,对秦军并不害怕。 见县令如此胆怯,山畅高声道:“何县令,速速派人前往裴、严两家求救。秦人都是轻骑,没有携带攻城器械,一时打不进城来。城中有守军五百,发动百姓上城守城,向孟津关求救。” 县丞贾宣之面如死灰,喃喃语道:“来不及了,半个时辰不献城归降,便要屠城了。” 秦军吹响号角,贾宣之被号角声惊得一跳,对着坐在地上的何捷嚎道:“何县令,秦人凶狠,实难抵挡,为了全城百姓的性命,下令开城投降吧。” 山畅愤然斥道:“贾县丞,你食君之禄,逢难之时只想保全性命,愚羞于为伍。” 再度催促道:“何县令,下令让百姓上城墙协守,向孟津关杨将军以及裴、严两家求救,这数千秦军有何惧哉。” 何捷如同梦魇,嘴中翻天覆地只会说一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城头守兵看到县令如此惊恐,个个惶恐无主,交头接耳。 山畅大急,拔出佩刀呼喊道:“众人莫慌,快快将城下堆放的石块、木头搬上城来,让百姓前来帮忙。” 县令没有下令,军兵犹豫不决。这时远处尘头大起,姚崇的后军陆续赶至。 何捷、贾宣之面如死灰,哆嗦成一团,话都说不出来。 一骑再至城下,高喝道:“半个时辰将尽,大军已至,一柱香之内决断。” 何捷在侍从的掺扶下,扶着城垛勉强起身,壮着胆子往城下张望了一眼,看到旗帜如林、刀枪曜日,城下的秦军在万人以上,哪敢抵抗,吩咐道:“开城投降。” 山畅拨刀斫向城碟,溅得砂石飞扬,恨声道:“堂堂男儿,怎能与尔等鼠辈为伍。不愿降胡者,随愚出城杀敌。” 说罢,山畅转身下城,身后诸人面面相覤,山畅这是找死啊。 终有一人举步追随,待至城门处,山畅身后跟了二十余人。 看着身后诸人,山畅慨然道:“今日必死,能与诸君同行,快哉快哉。” “恨为胡俘,死有何惧,同行便是。”刘铁捉到山县尉要出城杀敌,拿着他那把杀猪刀匆匆赶至。 程老汉顿着拐杖,捋着白须笑道:“老夫一辈子读圣贤书,不想临老还做胡奴,索性做个晋鬼也好在九泉之下见祖先。” 二十几人站在城墙之下,面容激愤,气冲牛斗。 城门打开,山畅举着刀高吼着向秦兵冲去,身后诸人毫无惧色,嘶吼前冲,视死如归。 姚崇立马在阵前,看着朝大军冲来的二十余人,嘿然叹道:“晋人亦有壮士,弓箭手,射!且送壮士一程。” 箭雨如织,山畅等二十余人倒在冲锋的路上,鲜血染红大地。 白旗至城中探出,何捷在随从的掺扶下出城,路经山畅等人插满箭只的尸体时,脚踩在鲜血之上一滑,摔倒在地上,身上的青衫被血染成红色。 贾宣之见何县令跪在地上,不顾满地鲜血也趴到了地上,口中高呼道:“我等愿降,请饶我等性命。” 身后之人如同抽去脊梁,纷纷跪倒在地,瑟瑟如同狂风吹倒的麦穗。 姚崇放声大笑,催动座骑朝着洞开的偃师城行去。秦国大军潮水般地从何捷、贾宣之等人的身旁经过,踩着山畅等人的鲜血入了偃师城。 ………… 酉初,裴博收到偃师城投降的消息,急召族人商议。 “族长,偃师城不战而降,足见秦军势大,咱们还是往山中躲避吧。” “山县尉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裴、严两家有万余部曲,拥坞堡之坚,怎能不战而降。” “要老夫说,还是先派人前往偃师,送些粮草给秦军,打探一下秦人的意图。” 或战或降或走,议之未决,吵得裴博心乱如乱。有人进来禀道:“贾县丞前来拜访。” 裴博站起身,道:“快快有请。” 裴宣之此时来裴家堡,一定是奉了秦人之命,裴博想听听秦人是何打算。 “齐公有令,明日之内献坞投降,否则破坞之时鸡犬不留。”贾宣之将姚崇的命令说了出来。 众人惊惧失色。裴博脸色发白,拈须不语。 贾宣之劝道:“裴公,秦军超过万余人,轻骑便有三四千,抵挡不住、无路可逃啊。裴公,你我相交多年,听愚之劝,还是献坞投降为上。” 裴博勃然变色道:“裴、严两族有壮士近万人,岂能不战而降。” 贾宣之苦笑道:“裴公,若是开战,怕是玉石俱焚。” 想到出城时身上衣袍所染的鲜血,贾宣之眼中惊恐再起,道:“山县尉不肯投降,率二十余人开城而战,身死城前。齐公进城之后,下令将山县尉的家眷尽数斩杀,便连他那八岁的女儿也不曾放过。” 裴博脸一黑,道:“秦人如此凶残,居然连小儿也不肯放过,愚岂能降于禽兽。” “齐公许诺,只要裴公愿降,封你为归义侯。”贾宣之眼中露出羡慕之色,道:“若是裴公愿意为官,可择一郡为太守,族中子弟因材授官。” 厅堂两侧坐着的裴氏族人,有不少面露喜色。 贾宣之趁热打铁道:“裴、严两家虽然有数千之众,但与秦军相比相差甚远,洛阳守军数万人尚龟缩在金墉城内不敢应战,裴公认为坞堡能守几日?” 贾宣之苦口婆心地劝着,姚崇许诺他若能劝得裴、严两家投降,封他六品官。 “坞堡虽坚能在大军围攻之下坚守几天?洛阳守军不出,援兵何来?你难道想眼睁睁看着数万百姓惨死于刀下?” 贾宣之连珠炮般地发问,让裴博眼前泛起血色,轻叹道:“贾县丞,裴家愿献出一半家产为百姓买命,请贾县丞代为向齐公代为说项。” 贾宣之见裴博语气虽然松动,却并无归降之意,裴家献一半家产有什么用,秦人看中的是十数万百姓。 转了转眼珠,贾宣之道:“裴公,要不明日你随愚一起前去偃师城,亲自向齐公恳请。” 裴博有些意动,道:“贾县丞,此事事关重大,愚要与族人商议一下。烦请贾县丞今夜在堡中住下,明日一早愚便答复你。” 贾宣之站起身,道:“裴公,秦军陈兵以待,万不可选错,届时坞堡化为灰灰,悔之晚矣。” 等贾宣之离开,厅堂内立时热闹起来。 “堡主,秦人许以高官厚禄,不妨答应下来。” “是啊,听说秦天子礼贤下士,若能在长安任官,亦不失为美事。” “秦人狡诈,不会信守承诺,千万不要上当。” 裴博被吵得头昏脑胀,对身旁的长子裴胜道:“胜儿,你连夜赶往严家堡,问问你岳丈的打算。” 严恪娶裴博五女,裴胜则是严安的大女婿。 严家堡与裴家堡相隔二十余里,裴胜带人赶至严家堡时已过亥正。 叫开堡门后,裴胜直奔厅堂,远远看到灯火明亮,看来严家堡同样是不眠之夜。 还离着数丈远,就听到严恪咆哮的声音,“……身为晋人,怎可屈身事贼,愚誓死不降秦人。” “严恪,难道你想让严家堡数万人死于秦人的屠刀之下吗?” 裴胜大踏步走进严家守业堂,大堂两旁坐满了人,严恪立于堂中,一脸愤色,家主严安则手撑额头,面容憔悴。 看到裴胜进来,大堂内安静了些。裴胜向严安施礼,严安问道:“你可是为秦人劝降一事而来?” “正是,家父让愚前来问问岳丈您的意思,严、裴两家共进退。”裴胜恭声道。 “大敌当前,齐心御敌便是。严、裴两家联合附近村寨坞堡亦有万余兵马,据堡而战,可以撑到朝庭来援。”严恪厉声道。 严安反问道:“尔父是何打算?” 裴胜上前几步,来到严安身边,在耳边轻语几句。 严安呆愣了片刻,道:“严、裴两家向来共同进退,裴兄决定前往偃师城探个究竟,明日老夫便陪他一起前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威逼利诱 裴胜没有在严家堡歇息,连夜返回了自家坞堡。 已经寅正时分,裴胜跳下马,奔波了一夜,人困马乏,走路都摇摇晃晃。裴胜往厅堂行去,裴博仍在等待消息。 从儿子嘴中得知严安明日陪自己一起进偃师城,裴博一皱眉,道:“两人都去偃师,万一被秦人留下怎么办?” 裴胜没有说话,他心知父亲和岳丈都动了小心思。父亲进偃师城探风声,会见机行事,若是事不可违便顺势归降,得了先手;岳父要一同前往,与父亲的心思差不多。 捋着胡须沉吟了片刻,裴博吩咐道:“你连夜派人向依附咱们的坞堡送信,看看这些人的打算,辰初将情况报我。” 等裴胜离开后,裴博召来次子裴强,低语交待了一番。半个时辰后,裴强带着四百余族人离开坞堡往北前往首阳山方向。 天边已现鱼肚白,一夜未眠的裴博感觉身心俱疲,强撑着让族弟裴进准备好三千石粮食,百头牛,猪羊各二百,以及肉干、酒水等物准备前往偃师城劳军。 严家堡,裴胜离开之后,严恪问道:“姐夫前来是何意?父亲有何打算?” 严安沉吟片刻,道:“恪儿,秦军此来怕是大难临头。为父为了堡中百姓,不得不预做投降的准备。” 严恪听到父亲说出投降二字,虎目含泪,愤声道:“儿誓死不降。” 严安叹道:“恪儿,你带着堡中不愿降之人先行离去,或许给严家留下些种子。速去,天亮之后被何捷看到就不好了。” 姚崇派贾宣之前往裴家,严家则是原县令何捷前来招降。 严恪跪地,恭恭敬敬地向父亲磕了三个响头,父子俩都知道此一别说不定再无见面之期。 半个时辰后,严安长子严泓进来禀道:“三弟带了五百人出北门离开了。” 严安颓然道:“大难来时生死祸福,各自承担吧,但愿恪儿无事。” 强振精神吩咐道:“泓儿,你让人准备粮食、牲畜,为父明日一早要与裴兄进偃师城犒军。” 严泓劝道:“父亲,秦人残暴,何必以身犯险,不如叔父前去。不然万一父亲陷在城中,该如何应对?” 严安肃容道:“身为族长,大难关头岂能退缩。为父前去偃师,坞堡便交由你统辖,记住随机应变。” 贾宣之一夜未眠,听到坞堡内人喊马嘶,好不容易挨到卯正,连忙客房来找裴博。 坞堡内排着长长的牛车队,贾宣之心中大定,看来裴博是有意降秦了,要不然拉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想到出城前齐公姚崇答允,或是他能成功劝降河东裴家,可用其为一郡之守。 从九品县丞到五品郡守,这是一步登天,贾宣之自觉遇到了明主,怎能不卖命。 见到贾宣之,裴博道:“愚打算前往偃师劳军,还望贾县丞代为引见。” 拍拍手,有侍女捧着一盘金锭放在贾宣之面前。 “好说,好说”,贾宣之笑得合不拢嘴,此行既升官又发财,看来秦军东来是好事,大大的好事。 长长的车队绵延里许,百辆牛车满载着粮食、美酒、干肉、布帛等物,有人驱赶着猪羊、鸡鸭,乱糟糟地前往偃师城。 贾宣之与裴博同坐在一辆车中,听着外面热闹的声响,笑道:“裴公大手笔,这么多东西献与秦师,说不定讨得齐公欢喜,一场祸事变成好事。” 裴博苦笑道:“小老儿只望能护得乡邻,便是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 贾宣之心中鄙夷,这个裴博往日让他赈济灾民,顶多给个三五百石粮食打发官府,这次秦军到来,倒是讨好献媚,与自己有何区别。 想起偃师城外山畅等人的鲜血,贾宣之打定主意要拉裴博归降,身处烂泥多拉些人下泥,便不觉得自己脏了。 裴博心中苦闷,与其被秦军夺了去还不如自己主动献出,还能落个好,但愿能化解此劫。 偃师城外五里,严安已带了人在此等候,两家合在一起前行。 偃师城外,秦军的营帐联成一片,离着数里便有一哨轻骑过来喝问,得知原由后引着车队进城。 裴博认真地打量着秦兵,这些秦兵个个身着皮甲手持利刃,浑身散着煞气,确非自己坞堡部曲能比,就连他到洛阳时看到的官军也不能比。 得知河东裴家和西河严家前来劳军,姚崇十分高兴,亲自来到县衙门外相迎。 牛车远远停住,裴博和严安下车整衣,来到姚崇面前,深躬到地道:“草民裴博(严安)见过齐公。闻秦师东来,裴、严两家特来劳军。” “哈哈哈哈”,姚崇放起大笑,左右手各扶起裴博和严安,道:“无需多礼,你等愿归顺大秦便是自家人,说不定将来与愚同朝为臣,门外不是叙话之所,里面请。” 裴博和严安对视一眼,露出忧色,姚崇话语中透出招降两人之意,若不归降此来怕是凶多吉少。 县衙大堂,姚崇笑道:“本公早就听说过河东裴家的郡望,‘八裴八王’俊杰辈出,裴家与琅琊王家齐名。河东裴家归顺我大秦,定会得到天子重用。” 姚崇自说自话,根本不给裴博、严安解说的机会。 穆平开始询问了两家有多少人,青壮有多少,有多少牛羊物资等等。 裴博应道:“愚愿将裴家家财全部献与齐公,只求保全堡中百姓。” 姚崇看向贾宣之,喝道:“贾宣之,你没有对裴公说,归降之后要举族迁往秦地吗?” 裴博大惊失色,道:“故土难离,老朽老了,愿埋骨于此。” 严安亦道:“严家世居平柏谷,祖宗坟冢皆埋于此,怎能轻离。” 贾宣之被姚崇喝问,吓得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道:“裴、严两家迁往大秦之后,齐公答应划出二千顷良田安置。裴公、严公,切莫自误啊。” 姚崇缓和了一下脸色,道:“裴公、严公,只要二位愿率族众、百姓迁往大秦,高官厚禄良田牧场只管开口。” 裴博、严安相视苦笑,秦人的目的是为了百姓,自己两人算是自投虎口了。 见裴博和严安低头不语,穆平怒道:“若是不降,刀锋所向,鸡犬不留。” 姚崇问道:“偃师城边可有别的坞堡?” “离城东北十里有周家堡,东南八里处有沙家堡。”穆平早已派人将偃师城四周的坞堡探明清楚,道:“两家坞堡约有四五百户,二三千人。” “穆平,传令下去,让啸龙、石真各率二千兵马,招这两个坞堡归降。半个时辰内不献坞归降,给本公屠了。”姚崇冷森森地道,话语中透出杀机。 穆平大声应诺,转身离去。 姚崇笑道:“摆宴,本公要款待裴公、严公。” 酒席摆上,裴博和严安哪有心吃喝,知道姚崇所下的命令是杀鸡给猴看,两人都替两家坞堡捏着把汗,不知两家坞堡能支撑几天。 周家堡和沙家堡都是依附裴家的坞堡,裴胜在天明前告诉父亲,这两家坞堡都无降意。 裴博到过这两家坞堡做客,知道这两家坞堡还算结实,堡中各有三百多名堡丁,有不少是山中猎户,箭术高明,但愿能将秦军挡在堡外。 一个时辰未到,外面人喊马嘶,裴博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起身离席前去观看。 片刻功夫,两名大汉迈步走进大堂,身上铁甲染着血迹,血腥味浓烈。 两人来到姚崇席前,叉手行礼道:“啸龙(石真)前来交令。” 啸龙是个秃头,油光的头上血迹斑斑,率先禀报道:“周家堡不降,末将带人破堡,斩杀二千二百六十人。” 石真大声道:“沙家堡全堡一千八百六十人的人头,末将已经带来,堆在大堂之外。” 裴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才多久两座坞堡就没了吗,听两人所报的数字,恐怕真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了。 姚崇大笑起身,道:“赐酒。” 有侍从奉上美酒,两人一饮而尽。 姚崇对着裴博和严安道:“儿郎们已尽取两家坞堡的人头,两位随本公出外一观吧。” 裴博和严安心惊胆颤地跟在姚崇身后出了大堂,大堂前的空场上堆起了八座京观,鲜血从京观下汇聚成片,蜿蜒流到大堂的石阶之上。 裴博只觉头昏目眩,那些面目狰狞的人头一个时辰前还是活生生的人。 踉跄地走下台阶,裴博悲痛欲绝,在京观中他看到周家堡主周朴,看到沙真之子沙诚,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 一颗小人头从京观上落下,滚到裴博脚边。裴博低头看向这颗人头,这是个三岁左右的孩童。 裴博坐倒在地,将那孩童的人头捧在怀中,放声痛哭。 姚崇站在高台之上,纵声狂笑道:“尔等汉人说施之以恩,畏之以威,看来不杀上几个,有人还心存侥幸。” 穆平威逼道:“裴博、严安,你们两人若再不归降,周、沙两堡便是尔等下场。” 裴博将孩童的人头放在地上,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更声道:“愚愿率裴家归降,请齐心安葬这些死者,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严安颓然道:“严家亦愿归降,听从齐公安排。” 第一百六十四章游击战术 洛阳北邙山往西到神尾山,凡三十三峰,经渑池、新安、洛阳、孟津、偃师、巩县六县,长三百八十余里。 偃师城北首阳山,因伯夷、叔齐而得名,杨安玄所在的小山峰,却不知何名。 站在山峰上远眺,偃师一带浓烟滚滚,黑色的烟柱直冲云霄,昭示着又一处村庄被毁。 杨安玄潜在偃师城附近已有六天了,姚崇率军朝东开拔,探马很快报入城中。 见到秦军不再攻城,夏侯宗之喜形于色,以为秦军知难而退了。 杨安玄努力地回忆着史书中支言片语的记载,史书记载姚崇无法攻克金墉城,转而向东前往偃师平柏谷一带,掳走两万余户西归。 两万余户,近十万人,整个洛阳城内也不到万户,有人才有一切,绝不能让秦军掳走百姓。 找到夏侯宗之,杨安玄道:“秦师东移,愚想潜出城去打探消息。” 夏侯宗之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拒绝道:“杨将军是朝庭派来援守洛阳的将领,军心所在,怎能轻离。若姚崇杀个回马枪,何人替你指挥。” 杨安玄耐心地解说道:“夏侯太守,秦军分兵,已无攻城之意,愚出城探明姚崇的动向,可相机处置。至于守城,有黄司马和胡参事在,料也无妨。” 秦军进攻金墉,让胡藩有了用武之地,不少秦兵伤亡在他的箭下,手刃了好几名登城的秦兵,武勇不在杨安玄之下。 针对秦军想出来的攻城办法,胡藩逐一破解,才智得以展现,甚得军兵敬重。 夏侯宗之沉思了片刻,问道:“杨将军要带多少人出城?” “人太多反而易被发现,愚仅带俞飞、黄富就行。” 得知杨安玄要出城探敌,张锋死活要跟着。 半夜时分,月色被乌云遮盖,城上放下箩筐,四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城,消失在黑暗中。 没有马,四人往东而步行,追着姚崇的后军尾巴后来到了偃师城外。 从逃进山中的百姓口中,杨安玄知道了偃师城不战而降,唯有县尉山畅等二十余人为国尽忠,死于秦军刀下。紧接着秦军派兵屠了周家堡和沙家堡,裴、严两家被迫归顺。 这些天,秦军驱赶着百姓前往偃师城外集结,大量的物资运进城中,堆积如山。 虎头峰下原本有个二百来户的小村落,白日秦军寻至,驱赶着村人前往偃师聚集。 反抗者死在刀枪之下,吠叫的狗成了那些秦军釜中的美食。一把火,祖祖辈辈付出的辛劳化为灰烬。 杨安玄藏身在山林之中,看着拖男挈女、哭天喊地的百姓在秦军的驱赶下离开家园,那熊熊大火烧得杨安玄心中焦躁万分,恨不能杀下山去解救这些无辜百姓。 夜风吹拂着发带飘扬,杨安玄紧皱双眉,要如何搭救这些百姓? 他已派黄富前往孟津关向三叔杨思平借兵,孟津关不过三千兵马,还需扼守黄河关隘,顶多能抽调千余人来。 杨安玄请求提出调他的安玄军前来支援,可是就算都如安玄军那般骁勇,以一千人面对一万多秦军,只能袭扰,如何救下十万百姓。 他趁夜暗中潜近偃师城,城外的篝火如同天上的繁星。秦人在偃师城西规划出十余里范围,驱赶百姓进入用篱刺围成的营地,秦军则在营地外扎营,看守这些百姓。 十万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就像今日,眼睁睁地看着山下百姓被秦军杀戮、驱赶百姓而无能为力,杨安玄心中升起无力感。 淡淡地月色笼罩着大地,将大地披上银霜。杨安玄目光敏锐,依稀发现山下残村中有人影晃动,莫非是逃走的百姓回来了。 带着俞飞、张锋下山朝村中行去,隔着半里远仍能感到炙热的余温。 不等靠近村子,数条黑影从树后、凹地闪了出来,月光下刀光生寒。 杨安玄举起双手示意,道:“愚是过路的客商,遇到秦军扔了货物逃到这里来了。” 为首的高个看清杨安玄身上是晋人装束,三个人中还有个半大的孩子,将刀归鞘。 那汉子对着杨安玄道:“秦人侦骑夜间仍有活动,此地不安全,你们跟愚来。” 说着,转身朝村中行去。待进到村中,杨安玄发现有不少人在翻弄被焚的废墟,看样子是搜寻藏起的粮食,一处空地上堆放了十几个袋子。 “差不多了,走。” 那汉子上前拿起个袋子扛上,杨安玄识趣上前也扛上一袋,跟着这三四十名汉子往山中行去。 七拐八弯,夜色黯淡,杨安玄起初还想辨识一下道路,行出一刻钟便放弃了打算。 足足走了半个时辰,经过数处暗卡,那汉子引着众人来到一处山洞前,洞口位于山崖低处,洞前还有藤蔓低垂,不靠近根本无法查觉。 杨安玄跟在汉子身后走进洞中,有人得了通报举着火把前来迎接。 风嗖嗖刮来,吹得火把烈烈作响,寒意陡生。行出不远,眼前骤亮,一个幽深宽大的洞穴出现在眼前。 洞穴足够大,燃着数十处篝火,杨安玄扫看了一眼,估计有七八百人藏身于此。 跟在那汉子朝高处走去,将粮袋堆放好。借着火把的光亮,杨安玄看清那汉子而立年纪,白面微须,目光凝重。 那汉子对杨安玄笑了笑,道:“这里除了愚的族人便是从秦军手中逃出来的人,你暂且在此安身吧,等秦军走后再想法返乡。” 洞中醒着的人纷纷向那汉子打招呼,杨安玄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从支言片语中得知此人名为严恪,是这些人的首领。 杨安玄心中嘀咕,姓严,莫非是西河严家子弟。裴、严两家都归顺了秦人,这汉子是从严家逃出来的,看样子还带了不少族人。 在篝火旁坐下,有人凑近前打听外面的情况,严恪低沉地声音道:“秦军四处为恶,毁我家园,杀我百姓,实在可恶。” 众人唉声叹气,一筹莫展。 “也不知孟津关杨将军能否出兵相助?”有名壮汉道:“派去求救的人都去了三天,还没有回信。” “严少坞主,孟津关不过三千多晋军,就算全部前来也打不赢秦军啊。唉,这都是命数,该有此劫啊。” 杨安玄听人喊“严少坞主”,几可肯定眼前这个汉子便是严安之子。 静静地听了一阵众人议论,知道了这伙人多是从严家逃出来的部曲,那个汉子是严家坞主之子严恪。 严恪奉父命带着族人离开坞堡,来到这里。这个山洞原是严家藏粮之所,十分隐秘,为躲避秦军侦骑,严恪把部曲带到此处躲藏,晚间才出外打探消息,找到逃走的百姓便带回来。 “听说裴家二哥裴强也带了几百人逃进了山,明日派人四处打探,若能合在一处也有一千多人了,遇到小股的秦军就灭了他们,报仇血恨。”严恪恨恨地击掌道。 看来这些人是铁心抗秦的,杨安玄开口道:“合众人之力,加上孟津关的援军,应该可以袭扰秦军。秦军不熟地形,愚等可以游击战。” 严恪诧异地看向杨安玄,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杨安玄从怀中掏出官印,递了过去道:“愚乃伏波将军杨安玄,朝庭派愚率军增援洛阳。” 严恪扫了一眼官印,感兴趣地问道:“杨将军可是出身弘农杨家,写《问月》曲的杨安玄?” 见杨安玄点头,严恪兴奋地道:“愚素闻杨将军大名,没想到在此遇上。” 接过官印揣回怀中,杨安玄道:“军情紧急,偃师城十数万百姓危在旦夕,咱们还是先商量如何解救他们吧。” 严恪脸一红,道:“杨将军教训得是。” “游军之行,乍动乍静,避实击虚,视羸挠盛,结阵趋地,断绕四径,势无常定”,这段出自《握奇经*八阵总述》的文字是西晋高县侯、护羌校尉马隆所述,时间过去百余年,却仍是兵家的不传之秘。 严恪喜好兵法,严安让人搜罗了不少兵书,却从未听过这段文字。这二十四字听在严恪耳中,有如醍醐灌顶,让他灵机爆闪。 严恪笑道:“愚喜欢打猎,对偃师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按杨将军所说,‘避实击虚,视羸挠盛,结阵趋地,断绕四径’,大有袭拢秦军,引他们入伏。” 一拍手,严恪叹道:“可惜愚遇到杨将军晚了些,要不然严、裴两家何必归降秦军,完全可以凭借地势与之一战。” “纸上得来终觉浅,明日愚跟严兄四处转转,看看地势,寻找战机。”杨安玄道。 接下来的三天,杨安玄跟着严恪四处查探地形,伏兵、设伏、借势之处一一在脑海中绘成地图。 三天之内,先是裴强被寻到,率众前来汇合。裴强带了近六百部曲,与严恪处的人马加在一起将近一千五百人。 接着又一个好消息传来,孟津关援军千人已至,驻扎在山北,离此处不过十余里。 得知率军的是二哥杨安远,杨安玄决定连夜起身,严恪亲自引路。亥时刚至,杨安玄见到了山脚下的火光,那是杨安远扎下的营寨。 大营将士刚刚歇息,听说杨安玄到来,安玄军的将士在赵田的率领下前来相迎,欢呼声此起彼伏。严恪好生羡慕,大丈夫当如是也。 杨安远见到杨安玄时有些不自在,当年两人针锋相对,如今杨安玄远远地将他抛在身后。他仍是八品校尉,而三弟已是六品的伏波将军了。 这两年接到母亲董氏的家信,杨安远知道三弟为妹子漓儿做了许多,比起他这个亲兄长做得还要好。 董氏在信中也不再要他争夺家主之位,而是让他像大伯杨广那样,将来借助杨家之势也能坐镇一方。 军中无兄弟,杨安玄亮出伏波将军印,以伏波将军的名义接管了杨安远带来的安远军和安玄军。 赵田、阴绩、蒯思、徐孝重等人见到杨安玄分外亲切,他们在孟津关听说主公从校尉升至伏波将军,被朝庭委派统北府军前来救援洛阳,要不是军纪约事,真恨不得能飞至洛阳城与主公相会。 杨安玄看出赵田等人目光中热切之意,笑道:“一别两年,终于又能与诸君并肩杀敌了。” 包括杨安远、岑明虎等人在内,帐中诸人齐齐抱拳道:“愿听将军调遣。” 齐恪犹豫了一下,也抱拳道:“草民也愿听从杨将军调遣。” 军情紧急,不能多做寒喧,杨安玄让人取来地图,将偃师城的情况述说了一遍。 听说秦军多达万人,轻骑就有三千,众人脸色凝重,以千名晋军加上一千多流民部曲要战胜秦军,怎么可能? “硬碰硬当然不行”,杨安玄朗声道:“兵法云:逢强智取,遇弱活擒。” 杨安玄将游击战术解说了一番,众人面露喜色。 阴绩笑道:“杨将军所说势无常定,深得兵法精髓,秦军便有十万,也难挡我等袭扰。” 第一百六十五章袭扰建功 前去清剿徐家坞的二百兵马遭袭、伤亡过半的消息传到偃师城县衙大堂,姚崇大怒,召裴博、严安两人前来问话。 裴博和严安匆匆从城外的驻营赶到,来到堂上向姚崇施礼,姚崇坐在胡椅之上,冷着脸哼了一声。 从最初表现出的礼贤下士变成了动辄喝斥,便连秦兵也不拿两人当回事,呼来喝去。 两家族人帮着秦军招降百姓,被秦人动辄打骂,那些普通百姓更是不如猪狗,稍不如意便血染刀下。 这些天来,看到秦军随意杀戮百姓,驱赶百姓如猪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裴博、严安心生悔意,早知还不如拼死一搏。 如今家族数千条性命操于秦人之手,裴博与严安不得不听命行事。 白日派出族人跟着秦军身边四处招降百姓,他俩就在营中劝说百姓听从秦军安排,尽量减少些杀戮。 那些失去家园的百姓把怨恨发泄向裴、严两家,裴、严两家子弟成了过街老鼠。 “什么人胆敢袭杀大秦兵马,是不是你裴、严两家的部曲。”姚崇怒斥道:“若是让本公发现是你们两人暗中搞鬼,定将裴、严两族的人头筑成京观。” 裴博面容枯槁,短短十天如同老了十岁,颤抖着拱手道:“齐公,方才听遇袭的将军说,暗袭大秦兵马的人身着皮甲,手持利刃弩弓,进退有度,请齐公明鉴,裴、严两家哪有几件皮甲。” 姚崇冷声道:“本公不管这些,你俩约束好百姓,若再有秦军受袭伤亡,定斩杀百姓报复。把本公的话带到营中,告诉那些百姓,谁敢生事定斩不饶。” 裴博和严安灰头土脸地从衙门出来,对视一眼,齐声长叹,悔之晚矣。 事已至此,已没了回头路,只能约束百姓,尽量减少些伤亡了。 大堂,穆平道:“齐公,裴博说得没错,仆看那群在徐家堡偷袭的晋人应该是晋军,裴、严两家没有此等能力。” “晋军”,姚崇站起身来到地图前,道:“洛阳晋军龟缩不出,巩县那几百晋军吓得浑身发抖,紧闭城门唯恐大军前去,哪有胆量出城作战。” 穆平伸手在偃师北面一点,道:“齐公忘了孟津关还有三千晋军吗?” “孟津关,你说是杨思平派人来了。”姚崇轻吸口凉气道。 姚崇对杨家不陌生,当年在潼关胜杨佺期,胜得并不轻松,杨家族军的勇猛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取下偃师城,姚崇不喜欢学晋人席地而坐,让城中木匠制了胡椅、胡桌。 回椅中坐下,姚崇抚着下巴上的短髯思索了片刻,下令道:“让石真、啸龙各率千名轻骑游弋,寻机歼灭这只晋军。” ………… 偃师城西北十六里,石真率领千名轻骑紧紧地追逐着前面奔逃的晋军。 受命歼灭这只晋军,石真有意派出二百步卒为饵,果然晋军上当。 见到自己率轻骑出现,那伙晋军立时转头朝不远处的山林逃窜,石真看到旗帜和皮甲,确认这伙跳蚤确实是晋军。 用刀背轻拍马臀,座骑知其心意,四蹄翻飞,再有十数个呼吸就能逮住这伙晋军。石真的嘴角露出笑容,这次自己压过那秃子(啸龙)了。 前面的晋军灵活得如同山间野兔,七拐八窜地又要钻入山林了,石真怒喝一声,用力拍打马臀,急追不舍。 身后传来号角声,逢林莫入,让石真折返。 看了看仅在十余丈外的晋军,这几日出外搜寻流民的队伍不时被偷袭,又有百余人丧命,齐公大发雷霆,斩杀了数百晋人,却拿这群跳蚤束手无策,告诉石真和啸龙,他俩谁能歼灭这伙晋军,升为武奋将军。 武奋将军,官居四品,以后秃子见到自己要行军礼了,石真眼中放光,不管不顾地策马,绝不能放跑这群可恶的家伙。 看到秦军不舍追来,杨安玄尖啸一声,赵田等人会意,钻进林中。 突然一根长矛从林中呼啸而出,石真吓了一跳,檀孤在金墉城下被扎死的场面在脑中闪过,石真忙不迭地勒马躲闪。 长矛从身侧带着一股恶风掠过,身后传来惨叫之声,一名亲兵被长矛刺中。 紧接着,十数根长矛飙射而出,交织成网,截断去路,秦军一阵人乱马嘶。 石真冲着林中怒骂道:“无胆鼠辈,有种跟爷爷斗上几合。” 林中似有嘲笑之声发出。石真冷声下令道:“火箭焚林。” 这是穆平想出来的毒计,用火逼出逃进林间的晋军。 火箭划空而起,很快林中便升起大火。果见一伙晋军朝山林右侧狼狈奔逃,石真举刀喝道:“追上去,灭了这群鼠辈。” 山道崎岖,地上满是杂石,马匹行走不便,石真看着不远处逃窜的晋军,人数顶多二百来人。 石真犹豫了一下,终究立功必切,跳下马来吩咐道:“留五百人看好马,其他人随我追敌。” 看到秦军下马追来,杨安玄笑道:“愚与大伙分开两年多,越野训练你们可曾坚持。” 阴绩笑道:“主公放心,赵大哥把你的话当成圣旨般,上山、下河、越野操练从未间断。” 回头看了一眼追来的秦军,阴绩讥道:“要不是要引这群小子入伏,咱们早就将他们甩得不见踪影了。” 衔尾追了一刻多钟,前面的晋军始终若即若离,石真站住脚,喘了两口粗气,再看身边士卒,个个面红耳赤,气喘吁吁。 打量了一下四周,山高林密,离方才下马处至少有三里多路了。 不好,莫要中了伏,石真醒悟过来,高声喝道:“速速回返。” 看到秦军转头,杨安玄笑道:“看来这些胡虏明白过来了,咱们将他们留下。” 说罢,杨安玄操刀反向秦军追去,身边安玄军将士有如下马猛虎,“嗷嗷”叫着朝秦军冲来。 石真打量四周,并未发现伏兵,这二百多晋军居然敢冲来,石真冷笑道:“自不量力,迎敌。” 山道狭长,队伍铺展不开,仓促间秦军挤成一团。 “掷矛”,随着一声令下,长矛和削尖的竹竿飞起,毫不留情地朝秦军插去。 石真亦有防备,前面的兵丁立起盾牌遮挡。 自蒯恩加入安玄军后,杨安玄建议赵田在军中挑选壮汉组成掷矛队,以蒯恩和徐孝重为首,安玄军又多了一项杀技。 蒯恩手中长矛掷出,轻巧地穿透盾牌,盾后的秦军惨叫倒地。 徐孝重不甘示弱,紧跟着将长矛掷出,同样穿透盾牌,盾墙露出空档。 其他掷矛手抓住机会,长矛如弩箭般急射,秦军惨呼声四起。 这伙晋军不同一般,石真心中暗惊,高声喝道:“札莫塔,你率亲卫队随愚迎敌,其他人速速离开。” 札莫塔,匈奴人,是他的亲卫长,所率的百名亲卫更是从军中选出的精锐,个个身手不凡。 石真提刀快步朝着晋军冲去,札莫塔带着百名亲卫队紧紧跟在他身后。 其他秦军闻令并不纠结,背起地上的伤亡,在盾牌的掩护下,迅速地后转脱离战场。 石真很自信,别看晋军人数占优,但自己麾下儿郎都是百战勇士,眼下受地形所制,一旦来到开阔处,便能杀得这些晋军屁滚尿流。 此次随齐公东征,一路势如破竹,那些晋军只会躲在城中死守不出,真正交锋时如同待宰羔羊,石真目光落在杨安玄身上,那身黑皮甲分外醒目,就先拿这名晋将开刀。 山地作战,杨安玄没有拿长枪,手持一把砍刀,看到石真挥刀劈开,毫不犹豫地举刀相迎。两刀在空中相撞,击得火星四溅。 这个晋将居然没被劈退,石真有些意外,杨安玄手腕一翻,刀刃抹向石真的前胸。 好快,看到刀光,石真后撤一步,立刀挡在胸前。 亲卫长札莫塔站在他的左侧,挥舞着厚背砍刀劈向杨安玄,一根粗铁矛从旁侧伸了过来,“当”的一声,将厚背砍刀颠起老高。 蒯恩来到安玄营后,如鱼得水,凭借武勇很快便是军中赢得尊重,这与以前作为乙兵背马草的待遇可是天壤之别。 临别时杨安玄送给蒯恩十两金作为安家费用,这让蒯恩对杨安玄感恩戴德,一心想着有机会报答。 今日出战是他追随杨安玄的首战,蒯恩热血沸腾,手中铁矛恨不能将眼前秦军全都戳死、砸死。 札莫塔感觉掌心发烫,见铁矛再度扎来,身后无路可退,只得硬起头皮用刀背朝矛身磕去。 刀背勉强将铁矛推开数寸,穿破皮甲在左肋下带出一道血糟。札莫塔激起凶性,不管不顾地挥刀朝蒯恩头顶砍去,准备以命换命。 “叮当”声不断,杨安玄与石真对砍了十数刀,石真感觉从杨安玄刀身传来怪劲,如针扎般地直往臂膀内钻。 身旁的札莫塔已是浑身是血,被蒯恩的铁矛刺出了好几道口子,晋军如狼似虎,丝毫不弱于麾下的亲卫。 这伙晋军大出乎他的意料,石真心生怯意,他可不想死在这荒山野岭。 “退”,石真边战边退。秦兵训练有素,三五成组,且战且退,相互掩护着往后退去。 山道狭窄,杨安玄、蒯恩将身前的秦军杀退,另一组又挡了出来,秦兵受伤立时有人补位,一时间突破不了秦军的抵御。 石真心中稍安,只要走出山外拖到援军到来,这些晋军将任由宰割。 第一百六十六章初战告捷 山林火起时,杨安远带着一千多部众潜伏在东面五里处的山坳中。 诱敌深入、分而歼之是众人商议的计策,侦骑很快报信,秦军分为两部,一部被杨将军引入山中,一部分留下看守马匹。 千匹战马,杨安远心动不已,他与杨安玄议定,得到的战利品对半分。 自成军以来,安远营、安玄营明争暗斗从未停歇,虽然安玄营的主将杨安玄不在,却依旧隐隐占据着上风。 差距主要来自经费上的不足,杨安远知道三弟在阴家的生意分红源源不断地送至安玄营中,转化为将士们的吃食、辎重。 孟津关谁都知道安玄营的伙食是最好的,便连三叔也时不时找借口到安玄营中打打牙祭。 那些稀奇古怪的操练方法,杨安远原本对之嗤之以鼻,后来数次较技发现安玄营的将士整体素质超出安远军,才让安远军暗中也跟着学样。 三弟前往建康,成了东宫侍读,杨安远收到娘的来信后熄了争夺之心。 后来杨安玄前往京口,平定王廞之乱立功升任伏波将军,接着与北府军较技获胜,统率三千北府军前来救援洛阳。 从三叔那里得知这些消息后,杨安远有些恍惚,这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老三吗? 不过杨安远并不气馁,三弟的运气不错,自己若得机遇,一定不让他专美于前。 看了看身边儿郎,安远军加上安玄军一部,有七百余人,严、裴两家部曲一千五百人,二千多人对阵看守马匹的五百秦军,应该有获胜的可能。 “明虎,愚领严、裴两家部曲先冲杀一阵,吸引守军注意,你率安远军伺机发动,抢夺战马。”杨安远交待道。 岑明虎沉声应道:“安远放心。” 与杨安远朝夕相处三年多,两人情如兄弟,配合默契。 岑明虎领着七百晋军绕路离开,杨安远与严恪和裴强商议了一阵,将一千五百人分成两部,杨安远与严恪引严家部曲佯攻,裴强带着裴家部曲在两里外的矮山上设伏。 比起晋军,两家部曲的装备远远不如,皮甲少得可怜,弓也仅有五十来张,刀枪都不能人手一件。 受安玄军掷矛队的启发,杨安远让人砍伐了不少竹子,将前端削尖,充装掷矛。 安排妥当,杨安远带着严家部曲鼓躁而行,惊动了看守马匹的秦军。 留守的秦军将领盖卫见来袭的兵马不成阵形,连兵器都乱七八糟,笑道:“这些逃走的流民当真不怕死,居然还敢来袭击大军。留下百人看护马匹,其他儿郎随本将斩下他们的头颅筑京观。” 秦军擎出战刀“嗷嗷”直叫,催动座骑如同在牧场行猎,杨安玄让麾下将竹矛掷出后,带着众人转身就逃。 秦军马快,盖卫冲在最前,平伸战刀,微微俯下身子,轻巧地削下一颗人头。惨叫起四处响起,转瞬之间十数人死于秦骑的刀下。 杨安远策马徐行,见秦骑行凶,旋转马头朝盖卫冲去,马槊直刺向盖卫。 盖卫目光一凝,带血的战刀往槊杆上一推,将马槊拨开。 杨安远并不恋战,边战边走,片刻之间便来到裴强率人设伏的山坡之下。 竹矛铺天盖地地掷来,吓得秦军纷纷勒马,有几个躲闪不及,被竹矛伤了战马,发出阵阵嘶鸣。 退出十余丈远,盖卫定睛往山岗看去,依旧是些衣衫杂乱的流民。盖卫冷笑一声,道:“好大一座京观。儿郎们,杀!” 秦骑散开,朝着矮岗杀去,盖卫看到那些流民脸上露出惊恐之意,心中越发笃定。 离着还有七八丈远,杨安远一挥手,从这些流民身后冒出二百安远军,个个手持弓箭,箭雨腾空而起,遮天蔽日。 盖卫扫见这些持弓之人个个身着皮甲,暗道不好,这些人应该是晋军,中伏了。 “退。”盖卫用刀拨打着箭雨,战马不敢掉头,倒退着下山速度缓慢,不少军兵、战马中箭倒地。 好不容易退到山下,盖卫见晋军并未追击,而是在山头鼓躁,决定再攻一次。 盖卫带着二百轻骑下马持盾,缓缓地朝山岗推进。 箭雨被挡在盾墙之外,盖卫心中稍安,看来这些晋军也就这点本事了。 紧接着石雨飞坠,逼得盖卫往后退下十余丈,暂避其锋。 五里外,岑明虎已绕至秦军身后,数百匹战马被百名秦军看管着。 相距不过百步,岑明虎带着麾下急冲过去,秦骑纷纷上马迎敌。 手舞长刀,岑明虎勇不可挡,连劈三人,安远军和安玄军战力强悍,以多战少,秦骑纷纷坠马被杀,不少轻骑见事不妙,拨马逃离战场。 岑明虎也不追赶,下令道:“会骑马之人赶紧上马,随愚前去援助杨将军。” 安玄军有数十匹战马,平日会操练骑术,多数人会骑马,安远军会骑马的将士不多,凑了二百六七十人,岑明虎让其他人收拢战马,自己则带着骑上战马的将士朝盖伏杀去。 听到身后马蹄声响,盖伏还以为是自己留着看守马匹的兵丁来援,待看清骑士身上穿着晋制皮甲,吓得魂飞天外。 中了晋军的埋伏,腹背受敌,盖卫带着人从半山急冲而下。杨安远见头,高举马槊吼道:“追敌。” 严、裴两家部曲跟在杨安远身后朝秦军杀去,这些天耳听目见家人、族人、乡人被秦军杀戮,个个胸中积满怨恨,借着冲锋步伐、嘶叫的叫声、挥舞的长矛发泄出来。 盖卫上马,挥刀来战岑明虎,心慌气急之下,一个照面便被斩落马下。 主将被杀,前后皆敌,其他秦骑大乱,不敢恋战,纷纷策马奔逃。 ………… 石真且战且退,留下数十条性命在山中,终于逃了出来。 正准备上马再战,却眼前成了一锅粥,无数晋军、流民在追杀秦骑,战马一匹也找不到了。 石真头皮发炸,自己中了晋军的埋伏,再不逃怕是连性命都难保。 撒腿就跑,有小股的秦军发现了他,驰上前空出战马让他乘骑。石真让人树起大旗,逃窜的秦骑看到旌旗,逐渐前来汇合。 杨安玄和杨安远合兵一处,见得了五百多匹战马,忙让会骑马的将士骑乘。 五百多轻骑列队,杨安玄对着杨安远道:“二哥,可想再得些好处。” 杨安远意气丰发地道:“杀敌。” 五百余骑汇在一起,蹄声如雷,朝着二里外的秦骑冲去。 石真正在清点人数,归队的仅有三百余人,其他人不知是死是逃。 听到蹄声滚滚而来,石真不敢应战,传令道:“回偃师城。” 追出五六里,秦军可能随时前来增援,杨安玄下令带着抢来的五百多匹战马、俘获的二十多名秦军以及从尸体身上剥下的皮甲等物,消失在大山之中。 偃师城,石真垂头丧气地来见姚崇。姚崇得知失了五百多匹战马,伤亡了三百多将士,怒发冲冠。下令将石真绑在大堂外的柱上,亲手抽了他四十马鞭。 穆平担忧地道:“齐公,按石真所说,这伙晋军至少在千数,战力强悍,不在我军之下。晋人夺了五百多匹战马,又有千余流民相助,熟悉地势,袭扰起来越发难以提防。齐公,夜长梦多,这偃师城怕不能久留了。” 这十余天,偃师城外已经聚拢了十万百姓,而且驱赶来的晋人渐少。 姚崇点点头道:“传令下去,明日卯正起程,回返洛阳城。” 偃师县衙灯火通明,裴博和严安被请入大堂议事。 姚崇冷着脸坐在正中,灯光之下高鼻垂下的阴影挂在嘴角,越显冷森。 等裴博、严安满心忐忑地在众人身后站好,姚崇开口道:“裴公、严公,你们连夜通知下去,明日卯时大军开拔,前往洛阳城。” “齐公,太仓促了”,严安惊叫出声,道:“百姓根本来不及收拾东西。” 裴博哀恳道:“齐公开恩,多缓两日,老朽一定让大伙随军出发,明日就走实在是来不赢啊。” “军令如山,不容更改,若有违抗,立斩不饶。”姚崇冷冷地道:“明日能走的便走,不能走的全部斩杀。” 裴博和严安面无人色,踉跄地出了偃师城,召集族人连夜安排起程之事。 偃师城外,怨声四起,哭声响亮,裴博、严安两人在帐中如坐针毡。 县衙大堂,军司马穆平传达军令,“……啸龙率二百轻骑和二千兵丁先行,高晔、吕会、封林、慕容森你们四人各率一百轻骑、千名军兵押运晋人,愚和齐公率二千轻骑在后军。” 石真缩在大堂最末,听到司马传令没有自己,连忙高声道:“齐公,末将愿立功赎罪,率侦骑寻找晋军下落。” 姚崇没有理他,叮嘱道:“晋军约有千余人,加上千余流民在旁觊觎,大伙不可掉以轻心。” 姚兴喜欢儒学,姚崇也跟一些汉族儒家学者学过经文,时不时冒出两句文词来。 吕会与石真是好友,见石真被姚崇闲置,开口道:“齐公,石真与晋人交过手,知道晋军虚实,正是用人之际,不如就让他来回游弋,寻找晋军。” 说实话,姚崇还是很喜欢石真,石真跟随他多年,战场上敢冲敢杀,性子稍嫌莽撞了些,不过用起来顺手。 本想冷上一段时日再启用,既然吕会替他说情,姚崇便顺水推舟道:“石真降为队长,从后军拨出二百轻骑连同剩下的一千兵马,寻找晋军,戴罪立功。” 瞪了一眼满面喜色的石真,姚崇喝骂道:“若是再有疏漏,你便去河套放马。” 石真咧着嘴答应。 降为队长算什么,上次在弘农郡自己屠了一个村子,也被降为队长,可是攻打上洛时立了功,又升了回来。只要有仗打,自己很快又会变成将军。 第一百六十七章里应外合 卯初,号角声便响成一片,秦军的先行队开始起程。 裴博和严安一夜未睡,让人连夜蒸了些杂粮饼,让百姓带在路上吃。 秦军开始驱赶百姓起程,到处是哭爹喊娘声,一片凄惨。 二万余户超过十万人行走在官道上,延绵十余里。姚崇所率的后队在午时过后才离开偃师城,临走前一把火将偃师城燃为冲天火炬。 抢到了五百多匹战马,众人都十分兴奋。有了战马,机动性大大增强,袭扰更方便了,纷纷建议找机会再抢些马来。 杨安玄笑道:“大伙求战之心可喜,只是有了马匹并不等于有了轻骑,军中能上马作战的不足五百人。” 等众人兴奋的心情平静了些,杨安玄继续道:“昨日之战秦军已然知晓军军实力,定然加强防御,甚至可能驱赶百姓前来抵挡。秦军在整体素质和人数上都占优,一旦被纠缠住,后果不堪设想。” 正商议间,侦骑进帐禀报,偃师城火起,秦军拔营驱赶百姓西行。 秦军走了,杨安玄与众人围在地图前。杨安远道:“偃师与洛阳相隔一百余里,秦军驱使十万百姓,就算快也要七八天才能到达。” 杨安玄手指在偃师与洛阳间的道路上来回移动,道:“光凭咱们这点人要打败万余秦军解救偃城百姓,不可能。” 阴绩笑道:“主公,你不是让张锋前往襄阳迎接援军来到吗,若援军能及时赶至,届时可与秦军一战。” 杨安玄算了算时间,从襄阳前往洛阳用了四日,又过了五日秦军到来。秦军攻打金墉城耗时半个月,然后离开金墉来到偃师至今日又用了十七天。 “已经是四十一天过去了,襄阳的援军应该在来的路上。”杨安玄斩钉截铁地道:“等援军到来,一定要救下这些百姓。” 杨安远沉吟道:“愚估计从襄阳来的援军不会超过一万,而且战力普通,加上我等二千多人,恐怕还不是秦军的对手。” 杨安玄点头道:“二哥顾虑的是。光从外部攻击很难打败秦军,要发动百姓里应外合,方能击溃秦军。” 细作趁夜潜进偃师城外的百姓营地打探消息,得知秦军待百姓如猪狗,百姓对秦军恨之入骨,民愤有如干柴,只是刀枪铁器被秦军收缴,暂时无力反抗。 严恪挺身道:“杨将军,愚愿潜进去,找到父亲和岳丈,劝说他们率百姓里应外合。” 杨安玄本就有此意,裴博和严安的威望无人能取代,若能说服他们配合官军,此事成矣。 “严兄,能否击败秦军、解救百姓的关键就在你了。”杨安玄大喜,道:“你找到严、裴两位族长,告诉他们尽量想办法拖延秦军脚步,等待襄阳大军赶至。” 严恪点头答应,犹豫地道:“杨将军,家父和家岳若能配合官军发动反攻,算不算立功?” 此次裴、严两家归顺秦军,犯了大罪,严恪深有顾虑,怕朝庭事后问罪。 杨安玄正色地应道:“严兄放心,只要两位家主能配合官军,不但无罪,愚还要向朝庭为两家请功。” 朝庭派杨安玄前来援救洛阳,某种程度来说他便代表了朝庭,严恪放下心来,笑道:“杨将军放心,愚这就去准备。” 杨安玄道:“莫急,白日行动不便,等晚间再行潜入。” 阴绩抓耳挠腮地道:“主公,秦公开拔,肯定露出空档,咱们要前去袭扰,拖延秦军速度。” 杨安玄点头道:“秦军已经有了准备,袭扰要速战速决,不能被缠住,所以愚认为只需轻骑出动即可。” 三百轻骑,来去如风。杨安玄不贪功,不时地冒个头,朝秦军射上几箭,等秦军集结便策马离开。 秦军地形不熟,不敢追赶,便是石真一心想着立功,也不敢追出太远。 一日多扰,晚间又多次袭营,让秦军烦躁、疲惫不堪。姚崇下令,麾下秦军分成三组,轮番休息。 子时已过,杨安玄刚率百骑在秦军西侧鼓噪离去,严恪趁着秦军的注意力在西面,悄然地避开巡逻秦军的注意,潜入了百姓驻地。 人太多,百姓的驻地乱而杂,不可能扎营,就在空旷处燃起篝火休息。秦军立起了望楼,监视百姓动静。 虽然晚间秦军不准百姓四处走动,但十万之众住宿,方圆数里,处处都是漏洞。严恪猫着身子躲避巡逻的秦军,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普通百姓是不可能有帐篷的,严恪估计前面不远的那十几顶帐蓬是重要人物的住处。 悄无声息地来到帐蓬后,一连听了好几处,终于在南侧的帐蓬中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让人多做些饼,粟米用麻布抓成饭团,方便拿用……不要悋惜粮食,未被秦军拿走的猪羊,都宰了吧,给大伙分块肉。” “严泓,你告诉大伙,那些坛坛罐罐不要带,到了新住处什么都有。不要耽误了行程,枉送了性命……唉。”父亲的苍老的叹声传出,让严恪心中一痛。 大哥严泓答应,出帐离开。严恪伏着没敢动,静等了一刻,听到帐内长吁短叹声不绝,没有说话声,应该是父亲一个人在帐中。 帐前数丈外有人影晃动,严恪咬咬牙,挪至帐前,低头掀帐帘闯了进去。 油灯之下,严安愁眉苦脸地坐在席上,看着灯火茫然出神。几日不见,父亲的头发白了一片,苍老了许多。 严恪心中一酸,快步来到严安面前跪下,更声唤了声“爹”。 严安一惊,定睛看清身前的儿子,低低的声音急呼道:“恪儿,你怎么来了,快走,被秦人发现哪有活命。” “爹,孩儿此来是奉了杨将军之命……”严恪急声道。 严安站起身,让严恪莫作声,来到帐前吩咐道:“老夫要睡了,没事莫来惊扰。” 值守的族人应了声,严安返身入帐,将油灯熄灭。 黑暗中,严安拉着儿子的手,低喝道:“你不要命了,秦人对为父看管很严,随时会闯进帐中,若发现了你,焉有你的命在。” 严恪轻声道:“秦人怎知孩儿是谁,纵是看到,父亲推说是族人便是,不用担心。” “秦人已知你逃走,若是被人看见你潜进来,向秦人告发,如何是好?”严安急得直跳脚,用手推严恪,道:“还不快走。” “爹,孩儿是奉了朝庭伏波将军杨安玄之命前来,朝庭大军数日后便会向秦军发动攻击,解救偃师百姓。杨将军让孩儿告诉父亲,只要父亲和岳丈能组织百姓里应外合,届时他会向朝庭为二老请功。” 长话短说,严恪简短地叙说了一下,这些天秦军所为让严安失望透顶,听到朝庭援军将至,严安意动。 沉吟片刻,严安咬牙道:“秦人视我等为猪狗,索性拼命一搏。裴博那里为父会去劝说,你转告杨将军,朝庭兵马来时,严、裴两家见机发动。恪儿,凶险之地不宜久留,你快走。” 严恪趴在地上向父亲磕了三个头,严安掀起帐帘见外面无人,招身示意严恪快走。 看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严安长叹一声,转身朝裴博的帐蓬行去。 裴博以手支额,在油灯下打盹。听到脚步声,惊醒过来,睡眼朦胧地望去。 严安站在帐帘处,对女婿裴胜道:“你收在门前,愚有话与你父亲说。” 裴胜会意,应道:“岳父放心,小婿明白。” 裴博抬手示意严安坐下,涩声道:“可是没有存粮了,愚这里也仅能再支撑一两天了。算算行程,还需三四天才能到达洛阳,没有吃食,不知有多少人要丧命。” 严安低声道:“严恪刚才来找愚了。” “什么?恪儿?”裴博惊得坐直身子。这几日晋军袭扰他很清楚,猜测次子裴强和女婿严恪都在其中。 “恪儿说了什么?”裴博拉住严安的手,低低的声音追问道。 严安将严恪的话转述了一遍,裴博松开手,坐回席上,轻语道:“朝庭大军若来,或许真有一线生机。我等已然走错一步,绝不能再错,老夫决意按杨将军所说,届时率百姓里应外合,拼死一搏,纵死也胜过做秦人猪狗。” 接连三天,杨安玄率着轻骑神出鬼没,秦军疲于奔命,一天行不到十里。 追击也好,设伏也罢,晋军熟悉地形,有如跳蚤乱窜,气得姚崇吼声连连。最后无奈下令,晋军再来则斩杀百姓于阵前。此毒招一出,杨安玄只得收手。 第五天,秦军押着百姓通过石梁坞,姚崇松了口气,笑道:“本公还以为晋人会在此借助地形战上一场,看来多虑了。” 穆平笑道:“晋军焉敢冒犯齐公虎威。过了石梁坞,前面皆是坦途。齐公,晋人百姓太多,前后队相隔十数里,是不是让洛阳兵马派出一部前来增援?” 姚崇豪笑道:“不必。平原之上,就算晋军多出一倍也不是我军的对手。” 看着那些蹒跚而行的晋国百姓,姚崇眼中闪过狠色,等到了洛阳城,便驱使这些百姓攻城。晋人不是讲究仁义吗,看看他们是否会射伤自家百姓。 第一百六十五章决战豆田 洛阳城东十八里,豆田壁。 太安二年(303年),八王之乱,晋惠帝避乱出洛阳前往偃师,途中居于豆田壁。这位“何不食肉糜”的天子死了近百年,他当年所驻的豆田壁还残留着壁垒。 收到张锋的信后,辛恭靖下令六千兵马加紧行军,于九月七日进驻豆田壁,连夜依据地势扎营布防,扼守住秦军前往洛阳的道路。 豆田壁有晋军扼守的情报很快报给了秦军前队统率啸龙,啸龙得知晋军不足万人后不以为然。不过有石真的前车之鉴,啸龙克制住进攻的欲望,在豆田壁东十里处停军等候姚崇的命令。 近午时分,姚崇得到了禀报,哂笑道:“看来晋人襄阳的援军到了,这是不死心想与本公斗上一场,哈哈哈哈。” 穆平提醒道:“齐公,明面上的晋军好办,倒是那只袭扰的晋军难对付,与豆田壁的晋军联络上,怕是生事。” 姚崇点头道:“你与高晔率一千轻骑、二千步军机动,留意这只晋军,也不用与他争斗,就照前几日一样,把晋人百姓推到阵前抵御。待本公击破豆田壁的晋军,再回师捻死这只臭虫。” 分派完毕,姚崇带着轻骑和步卒飞驰向豆田壁。 离此八里外的无名山沟,杨安玄所部二千余人整装待发。昨天张锋返回山中,带来援军到达的消息,杨安玄连夜派俞飞送信,告诉辛恭靖作战计划。 大战一触即发。只等豆田壁号角吹响,杨安玄便冲击秦营,救援被掳的百姓。 号角连天,旌旗蔽日,秦军出现在豆田壁外。 营寨外,三千晋军排成方阵,严阵以待。 看着呼啸而来的秦军,晋军面有惧色,胡人的凶残或亲身经历或早有耳闻,滚滚烟尘中张牙舞爪的秦军就像来自鬼域的大军。 辛恭靖见有人开始发抖,暗道不好,士气低沉如何御敌。 有意高喊道:“本将当年追随谢将军在淝水大破秦军,没想到时隔十多年还能再立新功,快哉快哉。” 随辛恭靖前来的六千兵马中有三千北府军,有不少老兵曾经历过淝水战役,被辛恭靖唤醒心中的豪情,有人应道:“不错,仆当年就砍下过两颗秦人的脑袋。” “愚是操弩手,射死的秦军不计其数,可惜军中计功没算上,只是射倒了秦人的纛旗,论功升为队长。” “你们这都不算什么,当年谢将军还和俺在一起吃过饭呢。” 士气随着议论声逐渐高涨了起来,辛恭靖趁机鼓劲道:“大伙守稳了,别放过这群狗娘养的秦人。他们从偃师抓了十多万百姓准备押到秦地做牛做马,咱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父老兄弟被人奴役。” “不错,当年俺爹就是从燕国逃出来的,听他说胡人根本不把咱们当人看,连牲口都不如。” 辛恭靖道:“大伙守稳阵营,伏波将军杨安玄已经借来数万雄兵,准备在此歼灭这伙秦军,立功的机会要是错过了,可不要后悔。” 欢呼声四起,数万雄兵让他们胆气大壮。辛恭靖满意地点点头,看看渐渐逼近的秦军,高声下令道:“擂鼓。” 鼓声隆隆,长枪刺空,旗帜随风飘扬,整个战场杀气腾腾。 二百余步外,姚崇眯起打量着眼前的晋军方寨,虽然他不把晋军放在眼中,但作为统军多年的将领,自然知道临阵不能有半点疏忽。 “石真,你带人先冲一冲。”姚崇吩咐道:“探探虚实,不必恋战。” “齐公放心。”石真跃马驰出,挥刀吼道:“儿郎们,随我来。” 他麾下原有两千兵马,虽然被降为队长,这两千兵马仍归他掌管。都是久经战场的老兵,立时如扇面般铺开,朝着晋军冲杀过去。 辛恭靖站在阵列之前,见冲锋而来的秦军阵形整齐,盾牌在前如墙推进。是劲敌,辛恭靖神情凝重。 秦军冲至百步距离,辛恭靖下令道:“弓箭漫射。” 盾手和长枪手下蹲,露出身后三排弓箭手,足有五百人。箭只腾空而起,如同乌云压顶,朝着秦军射去。 石真早有准备,不用吩咐,盾牌排立,箭只“笃笃”地落在盾墙之上,伤亡不大。 看着秦军冒着箭雨继续逼进,辛恭靖不慌不忙,他从襄阳带来了百张神弩、五架万钧神弩,数千只弩箭等待沙场饮血。 秦军冲至五十步左右,旗帜挥舞传令,弓箭手向左右退开,架起了数十张神弩。 神弩手皆是军中力士,齐手吆喝拉开弩弓,鸡卵粗细的弩箭带着利啸排空而出,带起一片乌黑的光带。 光带撞在秦军的盾牌之上,轻易地将盾墙撕得七零八落。随后激射而来的弓箭透过盾墙缝隙,带起一篷篷血雨腥风。 石真看到晋军阵中现出大弩,立时低下身子,高声喝道:“伏。” 他领教过晋人弩箭的利害,金墉城下倒地的冲车、云梯、布幔等物就是明证。 “咻咻”声不断,石真趴伏在地上,惨叫起此起彼伏。石真恨恨地捶着地,晋人软弱可耻,只会凭借这些利器伤人。 趁着弩弓换箭的空档,石真跳起身,大声喝道:“分散开来,不要聚在一处,见晋人射弩便伏倒在地。” 第二轮弩箭发射,有所准备的秦军如同麦苗般倒伏于地,这一次被射中的秦军不多。 秦军已经突至晋阵二十余步,神弩的功效已失,辛恭靖下令道:“长枪盾牌架好,预防秦军冲阵。” 二十步距离,呼吸间便至,看到五尺外的盾墙,石真双脚用力高高跃起,手中砍刀重重地朝盾墙劈去。 身后秦兵如同汹湧的洪水冲撞向盾墙,刀光闪烁,长枪突刺,鲜血飞溅,转瞬便倒下一片。 札莫塔怒吼出声,厚背刀将刺向石真的长枪扫开,石真手中砍刀接二连三地劈在身上前盾牌上。 盾牌外面包裹着三分厚的铁皮,被砍刀砍裂开来,里面的木屑飞崩。终于木盾不堪重负,“咔”的一声裂成两半。 石真狞笑着探刀搠入晋军胸口,一篷血雨飞洒。 数名枪手执枪扎来,石真左右闪出亲卫,用刀盾替他抵挡。 趁着长枪稍退,石真手中砍刀横抡起,挂着利啸,威猛无比。札莫塔横劈竖砍,两人率着秦军在晋阵中冲出个豁口,晋军阵形挫动,有人向后移动。 刚与秦军接战,晋军就被撕破防御,情形岌岌可危。 姚崇在远处观战,看到石真冲进晋军阵中,笑道:“这个石真,打仗是好手。传令,轻骑左右游弋,寻找战机突入晋军阵中。其他将士,等候命令。” 辛恭靖将冲近一名秦兵劈开,看到方阵变形,大吼道:“孟龙符,带人顶住。” 没有跟随杨安玄先期前往救援洛阳,让孟龙符十分郁闷,在襄阳等侯辛恭靖整顿兵马时在校场上大展雄威,被辛恭靖看中,被辛恭靖看中,让他统率六百人精锐作为前锋,准备用于攻坚克难,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孟龙符大声答应,左手圆盾,右手操刀急奔,朝着石真迎去。 石真满身溅血,杀得晋军节节后退,连连嘶吼,快意至极。 孟龙符赶至,二话不说挥刀朝石真劈去,石真杀得眼红,看得刀来举刀相迎,两柄刀碰出火星。 札莫塔在左侧挥刀砍向孟龙符,孟龙符举盾抵挡,被刀劲砍得身子一晃。 石真嘿嘿冷笑,杀入晋人阵中这么久,总算遇到个对手了。双手捧刀朝孟龙符扎去,孟龙符用刀背相迎,两刀磨出刺耳的躁音。 丁全(丁小七)、洛光和席信三人紧跟在孟龙符身旁,挡住札莫塔的进攻,孟龙符再无顾忌,刀如匹练狂风般袭向石真。 石真自负豪勇,与孟龙符“叮叮当当”地对拼了十数招,两把刀刃都布满了缺口,最后撞在一处齐齐折断。 孟龙符右手残刀向石真掷去,石真往后退走,准备换把刀来再战。 哪料孟龙符左手圆盾拍出,击在石真右肩之上。石真被拍得横跌出去,倒在地上。 丁全手拿长枪,看到有机可趁,用力朝石真的前心扎去。石真伸出右手,一把攥住枪杆,不让枪扎下来。 孟龙符一把从丁全手中夺过枪,用力一抡,将石真在地上拖曳而起,用力一甩,石真朝后飞了出去。 身后是石真的亲卫,看到主将飞来,纷纷张手去接,孟龙符接过洛光手中的刀,转身朝札莫塔砍去。 札莫塔有伤在身,连接数刀身上的创口崩裂,手中无力,被孟龙符一刀砍断胳膊,紧接着砍断头颅。 此时石真站稳脚,换了把长枪在手,刚好看到孟龙符杀死札莫塔,痛吼一声朝孟龙符扑去,孟龙符举刀相迎,两人再度战在一处。 姚崇缓缓催动战马,高声下令道:“吹号,冲。” 号角声刚起,从身后两里处响起号角声,喊杀声传来。 姚崇勒住马,那股袭扰的晋军出现了。犹豫了一下,姚崇旋转马头,喊道:“啸龙,你率三千人接应石真,其余人跟本公来。” 杨安玄兄弟率五百轻骑为先锋,身后是奔跑的兵丁,像利箭般朝着秦军侧旁杀去。 穆平命人吹响号角通知姚崇,同时下令道:“驱赶晋人往前迎敌。” 晋国百姓被秦人的刀枪威逼着向着奔驰而来的晋军迎去,哭声响成一片。 战场生死存亡之际,绝不能被耽误时间,杨安玄顾不上那些百姓,手持长槊高喊道:“不要停下,尽量不要踩踏百姓。” 转瞬之间轻骑便冲至百姓面前,杨安玄马速不减,沿路不断有百姓被马撞飞,马蹄飞踏,奔驰如故。 穆平感到诧异,前几日晋军只要看到百姓便避而不战,今日冲锋毫不避忌,看来是准备拼死一搏了。 “迎敌。”穆平高擎弯刀喊道,率领军兵朝着杨安玄迎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战场瞬变 蹄声如雷、马踏人翻,哭喊一片,百姓在奔驰的马蹄下无助地奔逃。 杨安玄心如油煎,却知道此时心软不得,急催战马朝秦军迎去。 作为部将,高晔一马当先,率轻骑冲在前面。 他是氐人,部落被姚苌吞并后跟随族人在其麾下争战,从普通的士兵晋功为扫逆将军,二十年的时光转瞬过去。 手中马刀微微颤动,刀已经成了高晔身体的一部分,这是第九柄马刀了,二十年来征战不断,刀下不知有多少亡魂。 看着狼奔豖突的晋国百姓,高晔脑中想起久远的记忆,那是自家部落被羌人攻破时,族人也是这样哭嚎着逃命。 目光射向不远处的晋军,高晔眼中闪过凶光,似乎晋军就是当年那伙杀入族中的强盗。 杨安玄手中马槊轻巧地将挡在马前的百姓拨开,寒光一闪,马刀斜削而来。 马槊立起,将刀封住,杨安玄往外用力一推,双马错身,反手一槊扎去。 那名秦兵没有提防,被槊尖刺透后心,从马上摔下。 刚收回马槊,高晔便赶至,马刀刁钻地从下往下挑起,从杨安玄的腰间往上划。 秦军人数众多,杨安玄不敢缠斗,身形侧躲马槊的末端向着刀身撞去。“钉”的一声,马刀被槊尾撞开。 杨安玄恼怒高晔阴毒,顺过槊锋朝侧旁的高晔划来。高晔以刀相迎,发出一声“铮”响,颤音发散。 高晔感觉手中刀仿如变成活物,紧密地颤动撞击着虎口掌心要脱控逃去。 征战二十余年中高晔有几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立知不妙,对手的马槊暗藏玄机。 不及多想,高晔立时向前趴去。槊锋带着凉意从后脑扫过,将他头上尖帽扫落,双马错开,高晔已是一身冷汗。 号角声密集响起,姚崇带着二千轻骑和三千步卒从左右朝晋军围来。 穆平见杨安玄十分骁勇,命令麾下秦军借助晋人百姓掩护游斗,为姚崇率军合围争取时间。 见到有六七千秦军出现,除了与辛恭靖缠斗的秦兵外,差不多都在这里了,到了发动的时候。 严恪就跟随在杨安玄身侧,杨安玄高喊道:“严恪,鸣锣。” 为区分开战场上的号角,严恪与父亲严安约定鸣锣为号。数面铜锣发出“镲镲”的声响,即使在战场之上也传出老远。 十万百姓,被驱于阵前就有一万多人,剩下的八万多人茫然无措,不知是进是退,战事一起,定将祸及池鱼。 裴博和严安聚在一起,有两百余名秦军看守。听到锣声传来,严安以目示意长子严泓。 严泓愤声吼道:“父老兄弟们,秦人视我等如猪狗,我们不能跟他们去秦地,现在朝庭的十万大军已至,咱们杀秦狗迎大军。” 裴强也高喊道:“杀胡狗,迎朝庭大军。” 严、裴两家千余族人散在四周,这些人早得到了叮嘱,见状跟着鼓噪起来。 秦军发现异状,高声呼喝道:“做甚么,赶紧蹲下,谁敢妄动立斩不饶。” 带队的秦将抬手将一名奔走的百姓砍倒,扬起带血的刀威胁道:“谁敢不听,此人便是榜样。” 裴胜将一只未搜走的短矛藏于背后,见那秦将发威,抬手将短矛掷出,两人相隔不过两丈,短矛狠狠地扎进秦将胸口。 裴胜大声吼道:“秦人攻不下洛阳城,想让咱们去城下送死。左右是个死,不如拼了,找条活路。” “拼了”、“杀秦狗”,在鲜血的刺激下,群情激愤,裴、严两家部曲举着木棒、锄头呼喊着朝秦军冲去。 这些日子受尽屈辱,每个人心中都憋着怒火,总算到了爆发的时候。 秦军挥舞着刀枪砍倒冲过来的百姓,可是人数太多,转瞬之间就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百姓淹没,被木棒、锄头击成肉糜。 裴博高声指挥着,“抢夺秦军兵器,咱们往阵前冲。” 八万余人中有近二万多青壮,夹杂着些老人妇人,潮水般汹湧向前,势不可挡。 穆平正调兵遣将阻挡晋军冲杀,突然身后大乱,百姓从阵后杀来,猝不及防。秦军慌乱地转身抵御,瞬间被淹没在人流之中,根本建不起防御阵型。 秦军在装备、训练上占着上风,但百姓的数量太多,砍倒一名百姓,便有五六根木棍砸来。此时百姓杀红了眼,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战场上秦军有万余,石真率两千冲阵,啸龙领三千接应,穆平以三千抵挡杨安玄,还分出千余看守晋人、保护辎重,姚崇前来接应穆平的兵丁以轻骑为主,不过二千余人。 姚崇将麾下撒开,布下一张罗网,眼见晋军成了网中之鱼,心中欢喜。突见西侧响起轰雷般呐喊,烟尘滚滚而起。 西面是囚禁晋国百姓所在,姚崇心中大惊,他没有想到晋国百姓会临阵造反。 姚崇没有把晋军放在眼中,至于十万晋国百姓在他眼中更如土鸡瓦狗一般,只是此时敌我胶着在一起,根本无法组织起进攻。 当机立断,姚崇放弃围困晋军,下令道:“呜号,树起纛旗,退军五里集结,结成阵势与晋人决战。” 号角声响起,秦军听到号角纷纷朝纛旗方向移动,便连与辛恭靖所率晋军争斗的石真和啸龙出不敢怠慢,潮水般地朝后退却。 豆田壁前,辛恭靖大声呼道:“秦军已败,杀。” 晋军士气大振,向前推进。孟龙符勇不可挡,大刀朝秦军头上砍去。 杨安玄听到秦军号角响起,紧接着看到纛旗树起,秦军不再恋战,而是潮水般地向纛旗方向退去。 情况紧急,若让秦军汇聚在一处结成阵势,即便人数占优也不见得能胜过秦军。 “二哥,你率人截击秦军,不要让秦人顺利集结。”杨安玄道:“安玄军,随我来。” 纛旗所在,便是敌酋所在,杨安玄毫不犹豫地朝着纛旗方向冲去。 姚崇立马在纛旗之下,心中暗暗焦急。方才为了困住晋军,包围圈撒得较大,麾下分得散,号角召聚部众却被百姓羁绊住,此刻身边仅有两千人不到。 杨安玄战马急驰,争一线之机,若是时间耽误久了秦军杀戮太多百姓,纵然胜了心中也难安。 马驰如箭,杨安玄手中马槊翻飞,左侧俞飞,弓响不断;右侧蒯恩、徐孝重,飞矛不断掷出;身后赵田、阴绩以及安玄军众将士,如狼似虎。 姚崇注意到气势汹汹而来的晋军,沉声下令道:慕容森,你带人挡住这伙晋军,为大军聚集争取一刻钟时间。” 慕容森是鲜卑人,算起来与慕容垂是远亲,在淝水大战后跟随姚苌,成为了秦将。 闷声应是,慕容森扬起手中短矛,麾下五百鲜卑骑士随同他向前驰去。 鲜卑将士精于骑射,骁勇善战,姚崇目送慕容森迎敌,心中想着燕国如今被代国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等此战结束不妨派人前往燕地,再招揽些鲜卑将士到麾下效力。 杨安玄看到对面有秦将迎来,为首之人铁箍勒额,一头披肩黑发随风起伏,深陷的双目闪着幽光,有如鬼神临世。 马槊斜挑而起,杨安玄计算着交战的时刻,心中念头一闪,对俞飞道:“三丈远射他眉心。” 又对右侧的蒯恩道:“道恩,你来接战那名秦将。” 相距三丈,俞飞弯弓一箭射出,慕容森偏头避过,战马已经接近。 杨安玄微微向左驰开,将正对慕容森的位置让给了蒯恩。慕容森心中冷笑,看来晋军小白脸怕了自己。 短矛撞在短矛之上,慕容森的身形在马上一歪,杨安玄的马此时与他的马交错,手中马槊横刺而至,慕容森还未从巨震中恢复过来,被马槊从腰间插入。 杨安玄一抽马槊,槊尖带着血串朝下一名秦军刺去,慕容森死尸从马背摔落。 赵田、阴绩等人赶至,挥动槊、枪,朝秦骑杀去。鲜卑轻骑见首领死了,来敌凶狠,哪有战心,纷纷纵马向左右避开。 姚崇刚率军缓缓后移,纛旗跟在他的身后,刚走出二十余丈,便听到了身后急促的马蹄声。 晋军这么快就追来了,慕容森真是没用。姚崇发觉交战以来,自己屡犯错误,战场形势对秦军越来越不利。 首先是没有料到晋人百姓造反,陷于被动;其次是急于聚兵结阵,乱了指挥;三是没想到这伙晋军勇不可挡,挫动军威。 不能再撤,姚崇旋马高举起手中钢刀,大声吼道:“汉奴也敢犯我大秦天威,儿郎们,随本公杀了他们。” 秦军凶悍,抽出弯刀嚎叫着跟着姚崇,旋转马头朝晋军迎去,大纛旗紧紧跟在其后。 虽然形势暂时于晋军有利,但拖久了变数增大,从整体素质上来说秦军强过晋军,杨安玄最担心的是时间长了百姓的伤亡大。 看到二十丈外的纛旗,杨安玄斩钉截铁地下令道:“夺旗。” 马槊“呼呼”挂风,左是阴绩右是蒯恩,两人如狼似虎,有如快刀割肉,在秦军的阵型中切出个口子。 俞飞的马跟在杨安玄的左后侧,瞅冷向前发箭,弦响便有秦军落马。 战至现在,杨安玄对安玄军的战力大为放心,看来赵田没有辜负自己所托,对安玄军的训练未放松,战斗力很强。 两年时间,杨安玄从国子学学生到东宫侍读,再到巡江从事,伏波将军,赵田知道主公重回军营的时机不远了。 来援偃师,意外与主公相逢,赵田乃至整个安玄军都十分欢喜。 袭扰秦军,夺得五百余匹战马,安玄军中超过半数换成了轻骑。 今日之战,安玄军将士都卯着劲,有意在主公面前表现一下,那些吃食没有浪费,这两年来的辛苦操练终有用武之地。 晋军表现出的悍勇让姚崇大吃一惊,特别是作为锋锐杨安玄、蒯恩、阴绩等人,出手凌利,骁勇异常。 姚崇看到蒯恩脸上的黑须,认为统率是蒯恩,长刀指向蒯恩道:“将此人斩杀。” 身旁部将吕会、封林等人纷纷跃马朝蒯恩杀去,围住蒯恩困斗。 杨安玄知道蒯思勇力过人,秦人一时间伤他不得,趁机跃马朝不远处的纛旗冲去。 护卫纛旗的二百秦军是精锐中的精锐,看到杨安玄杀至,盾挡、枪扎、箭袭,分成数层护卫纛旗。 杨安玄将马槊舞成光团,劈刺挑扫,依旧无法突破秦军护卫。 俞飞策马赶至,杨安玄高叫道:“俞飞,射死那个拿纛旗的。” 秦军纛旗高约丈许,宽约半丈,金枪罩顶,寸许粗的红油旗杆。黄缎红字,绣一个斗大“秦”字,是姚崇的指挥旗。 俞飞在马上探起身来,看清持旗之人,一箭射出。幸不辱命,持旗之人被射中咽喉,“呯”然倒地。 杨安玄高喊道:“姚崇死了,纛旗倒了。” 安玄军将士跟着高喊,“姚崇死了,纛旗倒了。” 声音有如波浪般向四周传开,先是晋军,然后是晋国百姓,战场之上一片”姚崇死了,纛旗倒了”喊叫声。 秦军队伍分得较散,众人举目向纛旗望去,果然见飘扬的纛旗不见了。 姚崇急得大叫,“速立旗,速立旗”。 纛旗长三丈有余,不是那么容易竖起,此时战场上秦军乱成一团,不知何去何从。 第一百七十章因果相报 近十万人的吼声惊天动地,整个战场上都是百姓愤怒、惊恐、欣喜的叫声,压住了号角、马嘶、痛呼的声响。 机不可失,绝不能让秦军把纛旗竖起,杨安玄催马向护旗的秦兵冲去。 马槊再度向前刺去,秦兵盾墙树起,槊锋扎进盾牌之内。 杨安玄一拧槊身,绞住盾牌往后一拉,盾墙露出空隙。 阴绩抓住机会,长槊从盾牌的缝隙中扎入,惨叫声起,持盾的秦军倒地。 马槊挂着盾牌横扫,一通“乒乒乓乓”,硬生生扫出一个豁口,赵田跃马挥刀,冲进阵来。 杨安玄和阴绩一左一右,两根马槊架住砍来的刀枪,赵田心无旁骛,一心向前,钢刀带去一颗颗人头。 安玄军有如潮水般冲进豁口,护卫纛旗的秦军节节败退,此时几名秦军正费力地重竖起纛旗。杨安玄策马奔来,一提缰绳,座骑前蹄扬起朝着纛旗飞踏过去。 人在马上站起,手中长槊横扫,槊锋砍在旗杆之上。“咔”的一声脆响,旗杆断为两截,这回纛旗真的倒了,要扶也扶不起了。 姚崇正带人围困蒯恩,猛听四周喊叫“纛旗倒了、姚崇死了”,回头看时果然没见纛旗飘扬。 心中发紧,姚崇二话不说旋马朝纛旗方向杀去,纛旗绝不能倒,要不然此战必败。 杨安玄砍倒纛旗,护旗的秦军已无战心,被杀得四散奔逃。 姚崇带人赶至,与安玄军战在一处。杨安玄不认识姚崇,但身旁护卫着数百人肯定是秦军的重要人物。马槊一招,杨安玄催马朝姚崇杀去。 此时战场上乱成了一锅粥,纛旗的消失让秦军茫然失措,慌乱迅速地散播开来,不少秦军开始奔逃。 叫喊声传到豆田壁战场,辛恭靖大喜,下令全军出击,晋军士气高涨,秦军顿感压力倍增,加上四周高呼“姚崇死了”,军心不稳,且战且退。 石真发觉不妙,与啸龙略一商议,决定率军向北突围,探明消息后再定行止。 号角声起,穆平便率麾下向姚崇处靠拢,杨安远率军将穆平挡住。仇敌见面,不必多话,战便是。 片刻之后,“纛旗倒了、秦军败了、姚崇死了”的喊叫声起,穆平心急如焚,无心恋战,避开杨安远想从侧旁逃离。 杨安远得杨安玄吩咐,要拖住这股秦军,缠战不放。 封林等人围斗蒯恩,见姚崇离开,便留意着战场动静。喊杀声越来越亢奋,而秦军的旗帜逐渐稀疏,这是要败了。 一不留神,手中刀被蒯恩的铁矛崩飞,封林忙策马脱离战场,带着亲卫径自朝南离去。 吕会一人独斗蒯恩和徐孝重,倍感吃力,心中暗骂封林,借着马势冲往西面,也不顾而去。 秦兵见主将走了,立时四散奔逃,蒯恩和徐孝重追着姚崇的身后杀去。 姚崇所率的秦军刚与杨安玄接战,半柱香不到身后传来杀声,姚崇也乱了方寸,这场仗打得毫无章法,憋屈至极,征战十余年来还从未遇见过。 亲卫姚绍见姚崇身边剩下不过五六百骑,急道:“齐公,不可恋战,咱们脱困后再说。” 不等姚崇答应,上前抓住姚崇座骑的缰绳,引着他朝南而去,南面的晋军少些。 杨安玄见姚崇要跑,哪肯放过,挂槊摘弓,在后面边射边追。 严恪在旁侧道:“杨将军,前面不远是伊水了,这伙秦军跑不了。” 发现身后晋军紧追不舍,姚绍道:“齐公先走,仆带人抵挡一阵。” 说罢,姚绍引着二百人旋转马头朝杨安玄迎来。杨安玄哪肯与他纠缠,让蒯恩和徐孝重领百余人迎敌,自己与阴绩、赵田等人绕弯继续向姚崇追去。 此时姚崇心急如焚,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到洛阳城召集麾下,然后率军前来营救被困的秦军。 水声“哗哗”传来,前面开路的秦军惊叫道:“前面是河,要绕行。” 严恪引着杨安玄等人先行斜插向东,拦在伊水上游。 姚崇看看身边二百余骑,从围乡前往豆田壁已经赶了二十多里路,在豆田壁大战一场,此时人困马乏,相比之下晋军以逸待劳,若是继续奔逃恐怕越难挣脱。 勒住马,姚崇笑道:“拦路的晋军的人数与我等差不多,便割了他们的头颅再回洛阳城。” 秦军纷纷擎出弯刀,发出长短不一的怒吼声,纵马朝二百步外的晋军杀去。 杨安玄将马槊扎入地上的泥土中,转头扫视着身边的袍泽,笑道:“秦狗侵我河山,杀我父老兄弟,今日便讨回公道。” 拔槊前指,安玄军高举着手中武器,齐声怒吼,“杀!” 蹄声掩过了奔流的河水,陆上两股洪流对撞在一起,溅起朵朵血花。 手中马槊挥舞,不时有秦兵被杨安玄刺中或挑飞,耳中充斥着怒吼、闷哼、惨叫声、马匹的嘶鸣声,血腥味刺鼻。 杨安玄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那个铁甲短髯的秦将。姚崇挥刀砍掉一名晋军,看到数丈外杨安玄策马向他杀来。 姚崇眼中闪过振奋的光芒,自十六岁起跟随父亲南征北战,多少次经历生死,越是凶险越是让他感到兴奋。 下意识地挥了挥手中刀,自己砍下对面晋将的人头时,且尝一尝他的鲜血味道。 弯刀斜掠,加上臂长能够攻击到五尺范围,借助马匹飞奔,百练弯刀锐不可挡,可以轻易地破开皮甲,削下对手的头颅。 马匹越来越接近,姚崇心中热血奔涌,渴望弯刀切入肉体时的钝响,鲜血飞溅时散发出的腥味。 看到马槊扎来,姚崇不慌不忙地用刀迎向槊锋,手腕转动,并不硬接,巧妙地卸去击来的猛力。 弯刀沿着槊锋往下,顺着槊杆削向杨安玄执槊的手。杨安玄将槊竖起,阻住刀身向前。 姚崇手腕一翻,刀身脱离槊杆,探臂往杨安玄下的肋下刺去。 杨安玄目光一凝,这名秦将身手灵敏,变招迅捷,是久经战事历练出随机应变的本能。 松开右手,左手执槊尾,槊身往外荡去,碰在刀刃之上,发出一声脆响,将弯刀挂了出去。 双马并行,姚崇撤刀挡开杨安玄砸来的槊杆,错身之时仰身朝杨安玄的后背刺去。 杨安玄早有防备,身子一侧,避开刀锋。 直起身,杨安玄不再后顾,马槊朝身前的秦军击去,槊身颤动,将秦兵的咽喉、胸口罩住,那秦兵慌乱地推刀抵挡,杨安玄右手往下一压,划向秦兵的战马。 秦兵慌乱地向前推刀,马脖已被槊锋划了道口子,座骑嘶跳而起。阴绩从侧旁赶至,手中槊如同毒蛇吐信,从秦兵的左肋刺入,秦兵惨叫落马。 十数个呼吸,双方便相互凿穿,地上留下二十余名伤亡的军兵。姚崇旋转马,默不作声地再次发动冲击。 轻颤马槊,让鲜血从槊锋上滴落,杨安玄深吸一口气,口中蹦出一声怒吼,“杀贼”。 马蹄再度踏响,寒光交织映空,金铁撞鸣声有如铁铺,声嘶力竭的呐喊响彻战场,已经是第三次相互凿穿了。 姚崇呼吸有些急促,卯时吃的羊肉面汤到现在已经消耗殆尽,手中的弯刀变得沉重起来,看看倒地的将士多数是秦军,这场争斗怕是难以取胜了。 周围的将士开始喘着粗气,姚崇暗叹一声,低喝道:“回洛阳。” 第三次凿穿双方的位置互换,秦军身处上游,姚崇带着秦军催马朝西奔去。西面便是洛阳,相隔不过十余里,只要撑过一刻钟便能到达。 杨安玄见秦军往西败走,朗声笑道:“安玄军威武,不要放跑这群秦狗。” 安玄军将士高呼着“威武”,紧紧地追击着秦军。 姚崇发现马匹的速度变慢,低头发现座骑口吐白沫,已近强弩之末。此处离洛阳城已经不远,姚崇顾不上怜惜座骑,紧夹马腹催马前行。 身后“扑通”声陆续响起,有马力竭摔倒在地。姚崇的座骑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虽然“呼呼”带喘,在他紧催之下马速依旧不慢。 杨安玄紧盯着姚崇,他的战马也累了,眼见从三十步距离变成五十步了,要追不上了。 挂上马槊,杨安玄取弓在手,瞄准姚崇的马臀一箭射出。真气贯于箭身,发出刺耳的尖啸,急如流星。 洛阳城已经隐约可见,姚崇伸手轻抚着马脖,安抚着座骑,马上就要到了,待回营之后立刻起兵,报仇雪恨。 突然,座骑往前猛地跳窜,姚崇猝不急防,被颠落马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身旁的护卫驰了过来,跳下马掺扶起姚崇。姚崇摔得头昏脑胀,亲卫扶上了座骑,姚崇还有点缓不过劲来。 箭啸之声传来,直射姚崇后心,又急又狠。 亲卫跃起,用身体挡在姚崇身后,挥刀向箭只砍去。刀扬得慢了些,利箭“噗”的一声射入亲卫的胸口。 亲卫被箭只带得往后撞去,姚崇在马上又被撞得向前一扑,伏在了马脖之上,马匹受惊,扬蹄向前奔去。 耽误片刻,杨安玄已经追至二十余步外,手中箭连珠般发出,不断有替姚崇挡箭的亲卫落马。 阴绩等人纷纷取弓攒射,又一箭射中姚崇所乘座骑的后腿,马儿痛得蹿蹦不止,姚崇再次被甩下马来。 杨安玄策马奔至,马槊放倒几名护卫的秦兵,槊锋指向姚崇,冷声道:“放下刀。” 姚崇血红着双眼怒吼着朝杨安玄扑去,杨安玄不想伤他性命,用槊杆用力一抽,将姚崇手中的刀击飞,槊尖点在姚崇咽喉,对着想营救姚崇的秦兵吼道:“放下兵刃,否则扎死他。” 看到齐公被槊尖指着咽喉,那些亲卫怕他有失,纷纷掷了手中兵刃,伏手就擒。 姚崇喘着粗气,冷静下来倒没有朝槊尖抢去,看着杨安玄冷声问道:“你叫何名?今日之耻吾终有一报。” 杨安玄示意安玄军将姚崇绑好,笑问道:“你又是何人?” “本公大秦齐公姚崇是也。”姚崇竭力地昂起头,做傲然之状。 杨安玄大喜,没想到抓住了大鱼,有这条大鱼在手,此次洛阳之危定然顺利化解。 “愚乃大晋伏波将军杨安玄。” “杨安玄?”姚崇摇摇头,没听说过。 “太元十八年,我父追击叛将杨佛嵩,在潼关附近为你所败。”杨安玄微笑道:“今日愚算是替父报仇了。” 姚崇瞪大了眼睛,惊道:“你是杨佺期之子。” 看到杨安玄点头,姚崇喃喃语道:“因果循环,皆有定数,报应报应。” 押着姚崇回返,半路与蒯恩等人汇合,到达豆田壁时战事已经接近尾声。 辛恭靖得知抓住了秦齐公姚崇,喜笑颜开地道:“杨将军,大功一件,抓住姚崇,洛阳之危迎刃而解。” 骑着马在满是鲜血的战场上走过,看着呻吟痛哭的百姓,杨安玄心中沉甸甸的。 自淝水大战以来,朝庭无心进取,苟安求存,天子和大臣无事,可怜的是这些无助的百姓。 策马向前,挥槊劈空,天下积弱已久,吾将励精图治、重振国威。 身后,赵田、阴绩、蒯恩等人,紧随不舍。 第一百七十一章夜战再起 洛阳城西,石真、啸龙带着秦军逃回大营,半个时辰后,穆平率残军回返,急命整军,准备前往豆田壁救援。 金墉城内,胡藩注意到不断有溃逃的秦军奔向大营,立刻向太守夏侯宗之禀报,“秦军溃败,应该是豆田壁获胜。” 夏侯宗之登上城头,果见不时有零散的秦军逃往大营,喜道:“辛将军率援军前来大破秦军,可喜可贺。” 胡藩心中鄙夷,昨日得知辛司马率六千援军不进城反而前往豆田壁,这位夏侯太守可是破口大骂。 “夏侯太守,愚恐秦军会前往豆田壁增援,请出城牵制。”胡藩拱手禀道。 夏侯宗之笑道:“不必冒险,在城头鸣号擂鼓,作出击之势即可。” 秦军大营,正在紧急地调动兵马,金墉城头鼓号连天,穆平连忙带人登上了望楼,远眺金墉城方向,只听到声响不见城门开放。 犹豫不决之时,姚绍浑身是血地逃回营寨,带来了齐公被晋军所掳的消息。 秦营顿时炸了锅,主将被擒,奇耻大辱,如何向天子交待。若是齐公有个好歹,随军的将领恐怕都难逃活命。 姚崇不在,军中暂由随军司马穆平指挥。穆平喝住众将,道:“乱什么,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住气、静下心,以免被晋人所趁。” 石真嚷道:“穆司马还等什么,快发兵豆田壁救回齐公。” 穆平瞪了石真一眼,斥道:“齐公现在晋军手中,若是强攻晋人杀害齐公怎么办?再说大军妄动,晋人从金墉城与豆田壁大军夹击如何抵御?” 石真张了张口,不再吭声。吕会、封林两人有些心虚,战场之上他们拦截蒯恩不力,才至使姚崇腹背受敌,若姚崇归来降罪,恐怕两人要贬为罪奴。 和战死的慕容森一样,封林是鲜卑人,原是苻坚麾下将军,姚苌破长安投降,成为了姚崇部将,并未受到重用。 此次作战不力致使姚崇被擒,封林越想越感不妙,事后免不了受责。 与其坐等事发,不如主动应动,封林高声道:“仆愿率三千人马前去营救齐公,若能擒住晋将或掳些晋国人回来,也好换回齐公。” 封林打算若能立功则回返,若是事情不妙索性带了亲信去投燕国。 穆平想了想,道:“三千人太少,你与吕会、石真各率二千人,前往豆田壁,但愿能救回齐公。” 豆田壁,打扫战场一直持续到戌初,此战秦军伤亡三千余人,晋军伤亡相差无己,还伤亡了四千多百姓。 不过抓住秦军主将姚崇,救下了近十万百姓,还有大量的物资,光缴获的战马就不下千匹。 壁垒之内安置不下这么多人,大帐内灯火通明,辛恭靖、杨安玄等将领以及裴、严两家主事人商议布防,防止秦军趁夜来袭。 辛恭靖看着地图道:“将妇孺老弱集中到壁垒之中,大军驻扎在外,多备弓弩;组织青壮连夜在壁垒四周多挖些沟渠,砍伐树木堆放于地,阻挡秦军进攻。” 十万百姓有二万多青壮,人多力量大,加上军兵帮忙,一个来时辰豆田壁四周便挖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浅沟深渠,宽达百余步。 这些沟渠并不规则,乱七八糟横亘在豆田壁外,用挖出石块、沙土和砍下的树木以及百姓携带的杂物等物堆放在地上,七拐八弯的难以通行。 辛恭靖看了看天上的淡月,道:“夜间视线模糊,秦军想在弓弩攒射下突破防线很难,应该能守上一夜。” 杨安玄道:“不能坐待,愚想带了轻骑在外,秦军若来趁其不备可以主动袭杀。” 辛恭靖笑道:“此次杨将军的游击战术建功,如此一来可保无忧矣。” 战马足够,杨安玄从军中挑选了八百会骑术的军兵,领着他们往北消失在黑暗之中。 辛恭靖又让人在沟渠外燃起篝火,借助火光站在望楼上的军兵能够发现是否有敌袭。 前去送信的黄富在戌末时分来到金墉城城东,城上放下吊筐,黄富进城将辛恭靖和杨安玄联名的信呈给夏侯宗之。 得知豆田壁大捷,抓住了秦军主将齐公姚崇,夏侯宗之眉开眼笑道:“如此一来,洛阳之围解矣。” 黄富禀道:“杨将军让仆前来送信,让城中虚张声势,牵制洛阳城下秦军。” 夏侯宗之满口答应,道:“本官已在城上鸣号擂鼓,秦军定然不敢轻举妄动。” 胡藩再次劝说道:“虚张声势恐怕秦人不惧,夏侯太守愚愿率军出城。” “不可”,夏侯宗之厉声拒绝道。 金墉城上号角连天,战鼓隆隆,秦军已知晋军虚应故事,并不紧张。 封林、石真等人正在用饭,听到鼓号之声,封林冷笑道:“晋人在故弄玄虚,想牵制住我等。” 穆平叮嘱道:“豆田壁肯定有所防备,你等率军前去,见机行事,保存实力为上。” 酉末时分,三条火龙从秦营蜿蜒游向东。城墙之上,胡藩再次对夏侯宗之道:“夏侯太守,秦军失了主将惊惶无主,仆愿率军出城劫杀,亦可解豆田壁之忧。” 夏侯宗之连连摇头,道:“秦军势大,冒然出城中了埋伏怎么办?若是失了金墉城,洛阳被夺岂不因小失大。胡参事,豆田壁有朝庭大军,而且有秦人齐公在手,秦军不敢硬来。” 无论胡藩怎么劝说,夏侯宗之都不答应,只是让军兵鸣号擂鼓鼓躁惑敌。 胡藩无奈,叫来黄富,让他赶紧回豆田壁通风报信。 子时不到,石真等人来到豆田壁附近,被地上的沟渠、乱木挡住。 封林打定主意,就算救不回姚崇,也多斩杀些晋人百姓,冷笑道:“这点小伎俩就想阻挡大军行进,真是让人发笑。来人,填土。” 夜袭没带辎重,兵丁只能用脚推、手捧沙石填埋沟渠。箭楼之上,辛恭靖一声令下,箭如雨发,数十名秦军倒下。 石真不愿与封平为伍,道:“愚绕到东面看看。” 东面是杨安远镇守,同样是箭雨迎敌,石真无可奈何。三人聚在一处商议,没有器械想要突破晋军防线几无可能。 封平道:“只能派人回洛阳送信,让穆司马送些攻城器械来,我等便在此驻营,等天亮再与晋军决战。” 三人率军往东退了三里,伐些木材燃起篝火,简单布防后便幕天席地地安营歇息。 九月的天气温差大,寅时弥散起了白雾,兵丁们靠着火堆拥坐在一起,多数人已经鼾然入梦。 东北角,杨安玄率着八百军兵拉着马匹悄然潜近。看着数里外的点点篝火,杨安玄轻声下令道:“上马,缓行。” 虽然还隔着三里地,细碎的马蹄在夜深人静时仍清晰入耳。 寅时轮到吕会带人巡守,听到异响后大惊,高声喊叫道:“鸣号,敌袭。” 号角声响起,将秦军从梦中惊醒。秦军以为晋军胆小如鼠,根本没想过晋军会趁夜袭杀,便连石真、封平都放心入睡。 八百轻骑如同旋风般轻易刺入秦军营中,秦军像无头的苍蝇般胡乱应战,刀枪乱砍伤了自己人亦不知晓。 杨安玄带着轻骑杀了几个来回,六千秦军四散奔逃。雾气弥漫,难以分清人影,杨安玄呜号传令,带着轻骑往东撤走。 夜风清凉,蹄声在杨安玄的耳中变得清脆,这场夜袭几无伤亡,胜得十分轻松。经此战后秦军会改变对晋军孱弱的看法,再想要这样的机会是不可能了。 封林最先返回宿营地,看到尸横遍野,长叹一声,带着数名亲卫往北投燕国去了。 卯时天色渐亮,石真收拾战场,发现封林和吕会皆不知去向,六千兵马只聚集到三千余人,伤亡在一千五六百人以上。 辛恭靖率军杀出,石真不敢恋战,带着残兵回返洛阳,半途与运送辎重物资的秦兵相遇,仓惶回归洛阳。 得知昨夜大败,穆平下令拔寨后撤二十里,暂避晋军。 主将被擒,损兵折将,穆平不敢再隐瞒,派人飞驰长安向天子姚兴送信,等候发落。 ………… 长安城,后秦定都于此。汉时宫城早毁于战火,姚兴称帝后重建长乐宫,作为议政之所。 大殿之上,朝臣正议屠飞、啖铁占据方山作乱之事。 司隶校尉尹纬道:“……不足为患。万岁这两年取陇西、河东、上郡等地,又夺了晋国华山、弘农、上洛,扩张过快,需与民生息,善加抚恤,方能尽收民心。” 姚兴嘉许道:“尹卿所言甚是,朕有意澄清吏治、兴办学校、兴修水利,体恤孤寡、鼓励农耕,期以数年国能大治。” 众臣躬身道:“万岁圣明。” 姚兴笑道:“诸卿勉之,大业成就之时,朕当与诸卿共享荣华富贵。” 一名侍官急步入殿,来到御座前施礼道:“万岁,洛阳奏报。” 姚兴从侍从手中接到奏报,笑道:“齐公莫不是拿下了洛阳,向朕报喜。” 展开奏报看了数眼,姚兴腾地一下站起身,殿上的众臣一惊。 姚兴飞快地看完奏报,沉声道:“洛阳战事不利,损兵数千,连齐公也被晋军掳了去。朕要亲征,救回姚崇。” 尹纬躬身奏道:“万岁,胜败乃兵家常事,处乱不惊方为应变之道。齐公身陷晋人之手,尽力前去营救便是。” 姚兴缓缓地坐下椅中,垂下衣袖用力握拳,指甲刺入掌心微痛,让他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 当初姚苌身死传位于他,其叔姚绪、姚硕德及其弟姚崇都表明态度对他支持,这才缓和了威机,有了当前大好的形势。 姚绪、姚硕德和姚崇对他助力很大,东征西讨平定四方,基业迅速壮大,国家蒸蒸日上。 大晋国内不宁,天子是个白痴,朝政被司马道子父子把持,混乱不堪,方镇觊觎中央的权力,动辄举兵内向,社会动荡不安。 姚兴看到了可趁之机,此次兴兵东进,轻取华山、弘农两郡,再夺上洛,只要顺势取了洛阳,整个淮河、汉水以北便会闻风而降。 坐拥长安和洛阳,雄踞关中、虎视天下,当可再现始皇一统天下之势。 原本计划以姚崇二万五千人为先锋,自己亲率大军五万随后夺取洛阳。哪料氏人做乱内部不稳,自己不得不率军回返坐镇长安指挥,这才致使姚崇成为孤军,被晋军所擒。 姚兴心生愧疚,道:“齐公是朕的兄弟,朕不惜代价也要救他回来。传旨,命杨佛嵩统军三万坐镇上洛,尹卿,你前去洛阳与晋人谈判,务必救齐公回来。” 尹纬躬身道:“臣定当不辱使命。” 第一百七十二章口舌之争 得胜之师带着偃师十万百姓开进洛阳城,驻守的晋军亦从金墉城回返洛阳城中。 逃离的百姓得知洛阳大捷,秦军退走,纷纷回返家园,洛阳城变得生机勃勃。 整个洛阳城中欢声笑语,杀猪宰羊庆贺大捷,便连那些失去亲人的百姓在欢乐的气氛中也淡去了些许伤悲。 虽然秦军退走,辛恭靖和杨安玄却不敢放松防御,派出侦骑打探秦军动静。 洛阳城仍只开宣阳门出入,其他城门紧闭,趁着偃师百姓在洛阳,征召民伕修缮城墙、加固防御。 太守夏侯宗之向襄阳、朝庭报捷,心中欢喜无限,有此大胜应该能从洛阳调离了。 裴博和严安却惶惶不安,寻机找到杨安玄,询问率众回偃师之事。 杨安玄笑着宽慰道:“裴公、严公,此次大破秦军,严、裴两家立下大功,愚已经派人向朝庭禀报,不用几日朝庭的封赏就会到来。两公且宽心多留几日,等待封赏到来。” 裴博和严安听严恪提过,杨安玄向朝庭的奏报没有说两族归顺秦人,只说偃师百姓被秦军裹胁,严、裴两族在关键时刻帮助大军杀敌立功,这样一来严、裴两家不但无过反而有功了。 严安谢道:“多谢杨将军体恤,若有差遣,尽管吩咐。小儿严恪深羡将军武勇,想率三百部曲追随将军左右,还望将军应允。” 严恪胸怀大义,正气凛然,杨安玄十分喜欢他,笑道:“严兄若愿从军,愚求之不得,严兄定会建功立业、光大门楣。” 裴博接口道:“老夫次子裴强,亦愿率二百部曲投军,请杨将军收留。” 一下子多出五百麾下,杨安玄站起身对着严、裴二人一躬到地,开心地道:“严、裴两家深明大义,愚深表感激。严恪、裴强都是骁勇之将,愚求之不得。愚暂命两人在军中任军侯,就统领自家部曲,等朝庭封赏下达后,再行调整。” 五日后,一队人马打着秦国的旗号出现在宣阳门外,守卫的晋军严阵以待。秦国事先派人通知过夏侯宗之,会派出使者前来商谈换回齐公姚崇事宜,夏侯宗之率官吏前来迎接。 秦国主使尹纬,年过五旬,身材魁梧,夏侯宗之与他相对揖礼,心中暗道,这个秦人好生高大,愚只有他的肩膀高。他不知尹纬虽事秦主,却是汉人。 作为胜方,夏侯宗之不肯输了气势,竭力挺胸道:“愚久闻尹校尉的大名,秦天子让尹校尉前来商谈,足见对齐公的重视。本官已急奏郗刺史,郗刺史会转奏朝庭,朝庭不日便会派使者前来商谈。” 尹纬对晋朝的繁文末节很清楚,笑道:“无妨,尹某早慕洛阳风物,正好借机在城中多住几日,等候贵朝派使前来。” 驿馆秀林苑,夏侯宗之设宴款待尹纬,杨安玄、辛恭靖等人应邀出席,姚崇也被请了来。 姚崇押到洛阳城,夏侯宗之在官廨中腾出一个院落,派了数名老军伺候他的起居,除了行动不得自由外吃用并没有受委屈。 尹纬看到姚崇,连忙带着随行官吏起身施礼。姚崇已知皇兄会派人来赎回自己,见到来使是尹纬,心中大定,笑道:“尹公不必多礼,你能来本公甚慰。” 略作寒喧,尹纬请姚崇在自己的上首坐下,对着夏侯宗之谢道:“多谢夏侯大人厚待齐公,他日若来秦国做客,尹某定会好生招待。” 虽是好话,听在耳中却不舒服,夏侯宗之不知如何应答。下首的辛恭靖勃然怒斥道:“尹校尉,你本是汉人,为何委身于羌贼,你在秦国才是客身。” 尹纬面不改色地道:“贤臣择主而事,吾朝天子乃英武仁德之主,愚倒想劝辛将军弃暗投明,在大秦方有用武之地。” 杨安玄举杯笑道:“战场上得不到的,口舌上焉能得到。尹校尉是聪明人,何必做无用的口舌之争,今日能结识尹公,实是幸事,愚敬尹公一杯。” 尹纬眼神一亮,道:“杨将军所言甚有道理,两国相争凭得是实力,不过尹某此来是接齐公回国,倒是免不了费些口舌。” 杨安玄举杯饮尽,微笑不语。 ………… 建康,洛阳大捷的消息让朝野皆为之欢腾,夏侯宗之、辛恭靖,特别是杨安玄的名字通过妓楼酒肆渐为百姓所知。 东堂,会稽王司马道子喜气洋洋,朝庭已经太久没有得胜的消息了。 他力主派杨安玄统军前去救援洛阳,杨安玄不负所托,不光救下洛阳,还大败秦军,擒住了秦军主将齐公姚崇,大涨朝庭声威,令司马道子惊喜不已。 笑吟吟地听着朝臣议论该如何庆功封赏,司马道子心中想着是否让杨安玄到中军统兵,有杨安玄这样的骁将在,晚间睡得也安心些。 “父王,当务之急是派特使前往洛阳城主持与秦人的谈判。”侍中司马元显大声道。 新任御史中丞江绩附和道:“要与秦人签订协议各守疆域,让秦人退还侵占我朝的国土。” 车胤暗暗摇头,这位江仲元为人刚正,却不知变通,在荆州任南郡相不肯附和殷仲堪起兵,被杨佺期取代。 江绩本是骠骑府的主簿,算起来是司马道子的旧属,此次江绩不附逆贼,司马道子决定诏其入京替代禇粲任御史中丞,削弱禇家在朝堂上的权势。 江绩到任之后,直言奏劾,包括侍中司马元显,尚书令王珣都被他弹劾,朝堂为之震动。 司马道子暗中派人劝其循序渐进,反被痛斥,司马道子感觉骑虎难下,有些后悔将这个倔老头召回朝中。 车胤与江绩意气相投,两人闲暇时常在一起喝酒下棋,评论朝政、针砭人物。车胤对弟子杨安玄评价甚高,江绩因杨佺期之故对杨家人没有好感,两人没少因此争执。 签订协议若是有用这世间哪有纷争,车胤奏道:“此次和谈,朝庭有伪秦齐公在手,可以向秦国索要些好处。被秦所占的国土,若能归还自是最好,如若不能将姚崇换些马匹回来亦不错。” 司马道子点头笑道:“车公所议有理,就派外兵侍郎董怀为使,前往洛阳与秦人和谈。王尚书令,洛阳功臣该如何封赏,你与吏部、五兵部拟定后报孤。” 回到王府,司马道子兴致勃勃地命人设酒上戏,赵牙新近排演了新戏《完璧归赵》和《将相和》。 袁涛受杨安玄启发,搜罗古代有名的故事编撰,迎合会稽王的心思,这两部戏便是他的新作。 殿中开唱《完璧归赵》,司马道子边喝酒边摇头晃脑地跟唱几声,好不快意。 一个时辰后,司马元显从朝堂回返,先来王府给父王请安,顺便把王珣等人商议的封赏结果报给司马道子。 见父亲斜倚锦榻一脸陶醉的样子,司马元显没有惊扰,悄声在侧席落坐,陪着司马道子一起看戏,不一会也看得出神了。 看到赵牙所扮的蔺相如不辱使命,将和氏璧带回赵国,司马道子出声叹道:“蔺相如实乃国之干臣,若得此人辅佐孤,孤何惧秦人哉。来人,赐酒。” 侍女端了酒来到赵牙身前,赵牙对着司马道子揖礼,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司马元显笑道:“此次洛阳大捷便是父王运筹帷幄,夏侯宗之、辛恭靖、杨安玄等人竭忠报效,方有大胜。父王英明,像蔺相如、廉颇等良臣名将会相继出现,佑我大晋江山社稷。” 司马道子哈哈大笑,道:“元显,朝中封赏可曾议定?” “按照功劳簿,立功之人按制封赏;河南太守夏侯宗之镇守洛阳不失,调任襄阳太守,河南太守由辛恭靖接替;偃师裴、严两家赐匾,嘉其忠义,族中子弟择优入仕。” 司马道子问道:“杨安玄如何赏赐?” 司马元显皱起眉头道:“王尚书令认为杨安玄刚升迁为伏波将军,不宜迁升太速,赏些财帛便是;车胤以为当按功行赏,杨安玄升为五品,其他人各说一词,争论不定,托愚请父王定夺。” 司马道子坐直身子,挥手让戏班退下,却让赵牙留下,在一旁陪着饮酒。 喝过两杯酒后,司马道子道:“杨安玄文武双全,为父有意调他回京,在五兵部任侍郎,兼在中军领兵,将来亦可辅佐于你,你意下如何?” 司马元显笑道:“父王将卫将军府和徐州刺史府属僚拨给孩儿,孩儿府中文臣武将众多,倒不缺人手。眼下外镇纷纷拥兵自重,依孩儿看还不如委任杨安玄为太守,这样既能酬其功,让其为募兵操练,一旦有变,可命其率兵前来效力。” 司马道子沉吟片刻,问道:“安置在何处?” 司马元显摇头道:“孩儿也是灵光一现,刚刚才想到。” 其实司马元显昨夜宿在王异处,两人聊起洛阳大捷,王异看似无意地提及,杨安玄既然如此能干,何不让他就镇守洛阳,可保朝庭无北面之忧。 洛阳身处东晋北境,与秦、魏接壤,战事无年不起,东晋兵力不足,兵员素质不高,杨佺期任河南太守时大半时间都在征战中渡过。夏侯宗之接任之后,无日不惊,才会借助此次大捷,向朝庭提出内迁。 朝议时五兵尚书提出辛恭靖接任河南太守,得到王珣、车胤等人的赞同,司马元显不好提出异议。 赵牙插口道:“愚听袁涛说,汝南太守周安年老体病难以理事,不如让杨安玄接任汝南郡太守。” 司马元显笑道:“赵太守此议甚妙。汝南郡在洛阳和建康之间,地处要冲,南北皆可顾及,此地甚好。” 汝南郡是豫州所辖,豫州刺史庾楷是司马道子的心腹,将杨安玄置于豫州,增强了自家实力。 司马道子心中满意,道:“杨安玄年纪尚轻,骤然提升为郡太守不妥,论功升迁为广威将军,到汝南任郡司马兼主簿,历练两年再说。汝南郡的原主簿和司马让吏部重新安排便是。” 广威将军是五品,一般是太守兼任,虽然杨安玄没有直接任为太守,但广威将军之职提前授予实际是安其心。 能压一压杨安玄司马元显是乐见的,司马元显问道:“父王,那三千北府军该如何处置?” 司马道子抚须微笑,对于自己从北府军分走三千兵马的谋划有些自得,这三千人马自然不能再回返北府军中。 略一沉吟,司马道子道:“洛阳是国之故都,就让这三千人归于辛恭靖麾下,镇守洛阳吧。” 分北府军的谋划借助杨安玄之手得以完美实施,看来杨安玄有枚有用的棋子,将其置于汝南,往北可支援洛阳、青、衮、徐、翼等州,南下则能钳制京口支援建康,仅凭汝南郡原本的千名郡兵显然不足。 司马道子若有所思地道:“让杨安玄前往汝南时从洛阳带走一千兵马作为护卫,到达汝南郡后,对原郡兵进行择选,可募齐三千兵马,粮饷由豫州拨付。” 司马元显心想,父王对杨安玄真是看重,不过这杨安玄倒有几分本事,加以笼络确有必要。 想到这里,司马元显笑道:“父王,洛阳大捷杨安玄功劳不小,索性任他为副使,辅佐董怀与秦人谈判,待谈判之后再让他前往汝南任职,也让王尚书令不好置喙。” “善!”司马道子抚须快慰。 第一百七十三章洛阳谈判 洛阳十月,天气已寒。 尹纬换上裘袍,每天按时前去向姚崇请安,陪姚崇吃罢早餐,便在洛阳城中四处游逛,看看洛阳风物,与市井百姓聊天。 偃师城的百姓大半回返了家乡,虽然遭受大劫,家园被毁,财产损失殆尽,但故土难离。 裴、严两家的家产多数保存了下来,裴博和严安让族人将大半族产赠与百姓,毕竟这场大祸两家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两家族人也陆续回了偃城,裴博和严安留了下来,焦急地等待朝庭最后的决定。 杨安远带着安远军和安玄军也要回返孟津关,他们奉命前来救援偃师,如今战事已定,自然要回归。 回去之时杨安远带走了六百匹战马,杨安玄与他议定,安玄军和安远军各留下二百匹,剩下的二百匹交给三叔杨思平。 建春门,辛恭靖、杨安玄等人送别杨安远和孟津关来援的将士。 赵田、阴绩等人依依不舍,杨安玄笑着安慰道:“诸位,说不定愚会留在洛阳城,到时候便能并肩作战了。” 杨安远目光复杂地看向杨安玄,道了声“珍重”,带着大军开拔。 尹纬站在送行的人群中,仔细地观察着这只让秦军饮恨的大军,果然军容整齐、士气高昂、装备也不错,看上去不弱于秦军精锐。 从姚崇嘴中得知他失利的原委后,尹纬注意搜集着杨安玄的信息:杨安玄,原河南太守杨佺期三子,弘农杨家果然了得,将门虎子不同凡响。 文名彰显,他所喜欢的《小窗幽句》居然出于这个年轻人之手;前些日子在栖仙楼宴请太守府的官吏,听到了歌伎弹唱的《问月》,尹纬大为感叹,打听作者方知亦是杨安玄。 此子文武风流,真晋人之英杰也。 朝庭使者外兵侍郎董怀的到来,让许多人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一连串的封赏让众人喜笑颜开。 夏侯宗之如愿以偿,转任襄阳太守,赐钱十万,布帛二百匹;辛恭靖接任河南太守,迁升广威将军、赐钱十万、布二百匹;杨安玄转任汝南郡主簿兼郡司马,迁广威将军,赐钱十万、帛百匹;裴、严两家赐“忠义传家”匾额,赐钱十万…… 杨安远由校尉升横野将军,岑明虎、赵田、阴绩、蒯恩、徐孝重、俞飞、孟龙符等出战将士皆有迁升,普通军士按功劳大小由主将决定封赏,朝庭送来钱粮犒赏三军等等。 董怀是杨安玄的旧相识,当初杨安玄率三千老弱残兵北上之时还替他担着心,在京口没少为他向王恭据理力争,洛阳大捷董怀与有荣焉。 恭贺过众人,董怀对杨安玄道:“安玄,大王委你为谈判副使,愚对情况不熟,与秦人的谈判要你多出力了。” 杨安玄知道董怀脾性,笑道:“董侍郎放心,愚定当全力相助。” 谈判地点设在驿馆远朋居中,此处是新任太守辛恭靖安排给朝庭天使的住处。 尹纬已在洛阳城中呆了近二十天,秦天子姚兴三日一问、五日一信,上洛城杨佛嵩秣马厉兵,洛阳城中严阵以待,气氛紧张。 董怀、杨安玄带着鸿胪寺随行官员在远朋居外迎接尹纬等人,尹纬首次看到晋国朝庭派来谈判的正使,见这位晋国官员身着头戴细纱笼冠,身着禇色官袍,四方大脸、白面微须,面容严肃地揖礼。 尹纬还礼,看到董怀身边的杨安玄,眉头微不察觉地皱了一下,预感有此人在,这次商谈怕是不易。 见礼毕,双方在大厅分左右坐下,各人面前摆下张案几,仆役献下茶水。 尹纬端茶不慌不忙地饮了一口,道:“好茶,贵国山水灵秀,育出此等好茶,正合泉边悠游论玄。” 董怀笑应道:“天水尹家亦是汉臣,何不移居江南,共享诗酒风流。” “我朝万岁圣明,视各族如一家,并无分别。”尹纬淡然笑道:“尹某受万岁圣恩,自当竭忠报效。” 看似平淡的言语暗藏着机锋,谈判在论茶的笑语中拉开了帷幕。 唇枪舌箭,杨安玄看着两国的官员们争得面红耳赤,秦国要以退兵换回姚崇,晋朝则要秦军退回占领的华山、弘农和上洛三郡。 双方官员都知道,谈判无非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没有十天半月哪显得出众人的辛劳。 尹纬没有加入争吵中,杯中的茶水续过两次,味道已经淡了。 看着对面一脸肃容的董怀和漫不经心的杨安玄,尹纬心中发急,他哪有功夫跟晋国的官员闲扯,天子心急,要尽快将齐公救回国中。 前两天争得面红耳赤,却丝毫没有进展。第三天再谈,尹纬敲了敲案几,道:“董侍郎、杨将军,归还上洛等地之事不要再谈了。尹某来之前万岁曾交待,若是晋朝一定要归回土地,那便放弃齐公,举全国之力与晋开战。” 董怀见尹纬正颜厉色,不像作伪,打着哈哈道:“尹校尉,商谈商谈,边商边谈,莫急莫急,饮茶饮茶。” 尹纬将茶杯重重地一墩,“哐”的一声,道:“董侍郎,我朝十万大军在上洛整装待发,请董侍郎速速决之。” 董怀轻轻放下手中茶杯,笑道:“我大晋有百万雄师,秦师若来,大晋地广,倒有葬身之地。” 尹纬见董怀不甘示弱,霍然起身欲走。 杨安玄开口笑道:“尹校尉,且不说贵国在上洛没有十万人马,单讲境内各族蠢蠢欲动,反叛随处可见,贵国也无力与大晋在洛阳决战。” 尹纬心中一沉,杨安玄对秦国内事十分清楚,这场谈判怕是要让出几分利了。 尹纬站立,冷声道:“是与否能战,拭目以待。除了归还土地不行,其他要求大晋不妨说来听听。” 董怀见要还国土的可能性不大,只好道:“尹校尉先请回,本官与众人商议后明日答复于你。” 送走秦国使者,董怀问随行的官员,道:“诸位以为如何?” 目光首先看向杨安玄,杨安玄沉吟片刻,道:“愚看尹纬所说是真,秦人归还占据的土地的可能性不大。” 董怀沉声道:“愚亦是这样认为,看来逼迫秦人退让国土是不可能的了。” 鸿胪寺丞诸葛松一心想借谈判之事立功,厉声道:“董侍郎,有伪秦齐公在手,何愁秦人不屈服。若是松口,岂不让将士浴血奋战的功劳付之东流。” 杨安玄心中冷笑,道:“诸葛寺丞,秦军在上洛没有十万,不过三五万倒是不假,万一谈判不行,真如尹纬所言秦师攻打洛阳,您认为洛阳能否守住?” 诸葛松叫嚷道:“当初洛阳仅有万余守军便能挡住秦军进攻,现在驻军两万据城而守,何用畏惧秦军威胁。” 无知者无畏,杨安玄淡然道:“当初秦军困洛阳守军退守金墉城待援,城中粮草辎重充足。若是秦军再来,朝庭援军何时会来,金墉城能守至几时,百日?半年?城中粮草能食用多久?到时诸葛寺丞可愿上城协守?” 诸葛松坐直身子,色厉内荏地道:“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本官自会与诸位一起共抗秦军。” 目光睃巡,却见堂上众人面露惧色,不敢与他对视,不禁气沮,塌下腰端起杯喝茶。 出京之时,司马道子召董怀入王府面授机宜,许他便宜行事,给他的底线是秦军只要退兵、承诺五年之内不再进犯洛阳,再赔偿些财帛颜面上过得去即可,若能索要些百姓、马匹就算他立功。 董怀与杨安玄私下有过沟通,将会稽王的意图告知过杨安玄,问道:“安玄,你以为该如何答复秦人?” “董侍郎,洛阳兵力不如秦军,只能倚城据守。豆田壁一战是趁敌不备,如今秦军有了提防,再想突袭几无可能。”杨安玄道。 杨安玄的话得到辛恭靖的赞同。董怀道:“打仗辛将军和杨将军都是行家,愚不便置言。” 辛恭靖抚着胡须道:“留姚崇在手,于国并无大利,反而容易激起秦人怒火。晋秦相争,徒让代、燕得利,依辛某愚见,不如索要些战马放他回去。” 杨安玄笑道:“若能将姚崇换得马匹、百姓和财帛,诸公能在年前立功回朝与家人团聚,来年二月吏部考绩亦不会错过。” 这席话引得众人频频点头,便连诸葛松也感觉若能早些立功还朝,赶上明年考绩说不定能凭功劳迁升。秦军不顾后果发兵,自己难道还真的上城御敌吗? 基调定下,以姚崇换马匹等物。董怀松了口气,问道:“安玄,你觉得秦人的底线在哪?” 杨安玄胸有成竹地道:“尹纬是伪秦司隶校尉、秦皇姚兴最信重的臣子,早早就派他前来谈判足以表明姚兴对姚崇的重视,既然除开土地不能谈,其他财帛、马匹、被掳百姓董侍郎不妨大大张口,越多越好。” 董怀担心地道:“秦人会不会反悔,得了姚崇又兴兵前来?” “应该不会,秦人境内不太平,派杨佛嵩驻军上洛做出威迫之势,其实并无战意,不然早就陈兵在洛阳城下。” 董怀松了一口气,笑道:“如此甚好,明日定要从秦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再谈,晋朝开出条件:要五千匹战马、五万掳走的晋国百姓,两国签订协议,各守疆域不得侵犯。 尹纬暗松了口气,天子暗中交待过,一定要保证齐公的安全,如果晋朝一口咬定要占领的土地,便将弘农郡归还,事后再兴兵讨还。 这话表明了天子赎回齐公的决心,但尹纬却知道大秦国运虽然蒸蒸日上,隐忧出不少,一不留神便会重蹈当年苻秦之覆辙,天子才会期以三年勤修内政,夯实国基。 晋国疆域远在秦国之上,一旦争起,长年累月秦国拖不起,燕、代与秦接壤,说不定会趁火打劫。晋国虽然朝政腐败,但仍有杨安玄、董怀、辛恭靖这样的忠贞之士,又身处南方有长江天险,短时间内还是不起冲突为上。 秦国的精力应该放在北方凉、燕身上,特别是是代国迅速崛起,打得燕国节节败退,一旦代国灭燕,那么将是秦国大敌。 尹纬向姚兴建议,趁代燕交战之机,在治国安民、发展内政的同时,蚕时燕、凉土地,与代国一战。 若能胜代,则可顺利平定北方,像天王苻坚一样,率军南下一统天下,晋国会像熟透了的果子,伸手便可摘下。 晋人开口要要五千匹马、五万百姓等财物,在尹纬看来就一个字“陋”。 秦国的战马超过十万匹,去年取成纪和上邽,得良驹三万余匹,百姓七万余户;占领燕国河东又得战马两万余骑,薛、柳两家归降人口近十万户,区区五千匹马、五万百姓对大秦来说不算什么。 虽然晋国索要不多,但也不能轻易许之,尹纬安坐,任由属官与晋人磨牙。 两天后,晋秦两国初步达成协议,用二千匹马、二万晋朝百姓的代价赎回齐公姚崇;晋国每年付给秦国二十万石粟米、丝绸千匹、麻布万匹、茶五百斤做为交换,两国签订协议五年之内不动刀兵。 董怀等人面露喜色,能从秦国得到二千匹马和二万百姓,算是大功一件。二十万石粟米、布帛和茶叶等物按年给秦国,亦可约束秦国不动刀兵,不算什么。 双方对这个结果都很满意,尹纬提议道:“尹某还有个小要求,希望晋国能提供百张杨家犁。” 杨安玄断然拒绝道:“不行。” 尹纬笑道:“杨将军别急着拒绝,我国愿以一万晋人来交换。” 董怀眼神一亮,在他看来用百张杨家犁换回万名百姓,这交易大为合算。 第一百七十四章甲骑具装 杨安玄心中暗叹,士人轻视工匠,视之为“奇技淫巧”,董怀亦不能免俗。九品中正取士看得是经义、孝廉,绝不会出现匠人的身影。 朝庭虽然设有将作大监,用于营造宫殿、兴修水利等,有事设置无事撤销。 杨家犁比起直辕犁灵便,节省人力和畜力,让农夫一亩田能多收三五斗,这是国之利器怎能予敌。 晋国官府对杨家犁管控,出入库皆有登记,秦、燕等国还是通过细作、商贩得到了杨家犁的式样,让巧匠打造出类似的曲辕犁,比起直辕犁有所改进,但终比不上杨家犁巧妙。 尹纬借商谈之机提出要杨家犁,是秦皇姚兴的提议,秦国新近得了大片土地,若有杨家犁相助,农事兴盛,百姓便会安定下来,那比得到几万匹马,占领数郡之地还要有用得多。 董怀捋须意动,将征询的目光望向杨安玄,诸葛松等人喜形于色,恨不得董怀当即点头应允。 众人皆以为可,杨安玄有些无奈,毕竟董怀才是谈判的正使。 想到这里,杨安玄道:“秦国拿五百件‘甲骑具装’来换。” 马铠,由面帘(护马头)、鸡颈(护颈)、当胸(护胸)、马身甲(护躯干)、搭后(护臀)和竖在马臀上的“寄生”(遮挡来自后面的流矢)组成。 马上骑士着铁甲,配备弓箭、马槊,便是著名的“甲骑具装”。 东晋地处南方缺少战马,北府军中有数百具“甲骑具装”,还是淝水大战时所缴获,如今年久失修,残损不堪;还有百具存于内府,作为天子出行的仪仗。 杨安玄在长子城慕容垂的军中见过“甲骑具装”的骑兵,一直梦想着麾下有一只这样的重骑军。 秦、燕、代三国的“甲骑具装”都数以千计,在慕容垂军营之中看到的甲骑具装就不下五千。 虽然重骑的速度不如轻骑,但一只身披重甲,成规模的骑军在平原之上冲锋陷阵,谁能抵挡,“甲骑具装”几成了杨安玄的梦魇。 董怀带来朝庭升迁他为广威将军,洛阳谈判结束后前往汝南郡任郡司马兼主簿,杨安玄知道这是会稽王准备让他接任汝南太守。 从董怀口中得知汝南太守周安年老体病,几不能理事,他实际上是暂理太守之职,杨安玄喜不自胜,这是自己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基业。 朝庭准许自己携千人赴任,杨安玄筹谋带走安玄军,洛阳一战自己对裴、严两家有救命之恩,这两家的五百部众对自己感恩,可以随行。 董怀向他转达了会稽王之意,让他在汝南郡练军三千,将来既可北上又能南下。 会稽王有求,马匹、辎重、粮草等保障可不能少,豆田壁大战后,安玄军有马匹近三百骑,这些战马要带走,自己刚给了二百匹战马给三叔,三叔应该不会小气。此次谈判能从秦国要来二千匹战马,应该能开口要些。 尹纬提出要杨家犁,杨安玄触动灵机,你要我之利器,便拿好东西来换,有五百甲装具骑傍身,杨安玄相信自己能凭之纵横。 身为外兵侍郎,董怀自然知道“甲骑具装”,若真能从秦军手中得到五百件“甲骑具装”的铠甲,那功劳不下于从秦人手中要回五万名百姓。 秦朝的“甲骑具装”超过万骑,这是大秦东征西讨的底气所在,此次姚崇攻打洛阳是攻城战,用不上重骑,并没有携带。杨佛嵩驻军上洛,军中便有三千“甲骑具装”。 虽然“甲骑具装”的铠甲耗费不小,但相比万余套铠甲,五百套并不会伤筋动骨,就算晋军得到了铠甲,区区数百人的“甲骑具装”,在战场上发挥不出排山倒海之势。 尹纬沉吟思索片刻,扬眉道:“再加百张杨家犁,换二百套铠甲。” 董怀生恐杨安玄又生出什么花样来,抢先应道:“诺。” ………… 谈判结果通过八百里加急奏往京中,司马道子看到交换条件后大喜,下旨嘉奖。 七日后,洛阳城宣阳门外,杨佛嵩率领秦军前来迎接齐公回国。 风吹旌旗烈烈,千名甲骑具装陈阵于前,左右各是千名轻骑,后面长枪如林、盾牌如墙,整齐肃穆,寂静中透出杀气腾腾。 宣阳城门紧闭,城墙之上的晋军如临大敌,万钧神弩依次排开,弓箭手严阵以待。 杨安玄戎装肃立在城头,看着数里外的秦军暗暗心惊,若是在沙场上对阵厮杀,晋远不如秦。 乱世争雄离不开坚兵利甲,杨安玄心中生出焦意,到了汝南后一定要加紧练兵,储存钱粮物资,以备不时之需。 谈判议定的物资在这几天交换过了,二千匹战马、二百具甲骑具装的铠甲以及两万百姓都如数进了洛阳城,只剩下晋国的粮食、杨家犁等物还在途中未交付。 尹纬已经等不及了,提出接姚崇返国,董怀自然同意,应允粟米等物会如数运往上洛城。 宣阳门大开,辛恭靖率三千兵马先行出城布阵,与秦军对峙,随后董怀、尹纬等人伴随姚崇骑马出城。 看到姚崇出现,秦军擎出兵刃,摇旗山呼,“齐公、齐公、齐公”。 三千兵马齐声呐喊,地动山摇,声遏行云,不少晋军色变,两股战粟。 城墙之上,杨安玄放声笑道:“秦军不过手下败将,虚有其表,齐公还不是晋国的俘虏。” 孟龙符大声和道:“大晋威武。” “威武,威武”的喊声从城头传出,联成一片。城外的晋军被“威武”的呼声提振,顿着手中长枪、盾牌,一声接着一声地呼喝着,“威武、威武”,气势丝毫不弱于秦军。 杨佛嵩策马上前,来到姚崇身前跳下马,躬身行礼道:“末将奉万岁之命接齐公回家。” “有劳镇东将军了。”姚崇涩声道。当年他率军在潼关将杨佛嵩从杨佺期手中救出,杨佛嵩便视他为恩主,十分敬重。 “可要末将率军冲杀过去,替齐公出口恶气?”杨佛嵩低声道。 姚崇怦然心动,被俘之后虽然未受虐待,但自领军以来何尝受过如此的奇耻大辱。 脑中是无数强敌在马前低头的情景,被杨安玄用槊锋指在喉头时一切化为泡影,那一幕将让他终生蒙羞,除非斩杨安玄于马下。 姚崇猛地拧转身,凶神恶煞般地朝宣阳城楼上看去,那个让他蒙羞的人就站在城墙之上,旌旗之下。 尹纬伴在姚崇身边,知晓他的心意,轻叹劝道:“齐公,暂且为国隐忍。等万岁安定国内后,再来报仇不迟。” 姚崇目光恨恨地从晋人身上扫过,打马扬鞭向西驰去。身后秦军簇拥着他,洪流滚滚消失在洛阳城外。 诸葛松暗自抹汗,当初没见过秦人威势时大言不惭要与秦军相抗,等目睹秦军军容才知有些事光靠嘴硬是没用的,送姚崇这点时间,就感觉双腿发飘,浑身发冷。 董怀与辛恭靖带着众军回返洛阳城中,宣阳城门依旧关闭。董怀笑道:“本官算是功德圆满,过几日便返回京中,接下来驻守洛阳城要靠辛太守你了。待朝庭运送的物资运到,还烦劳将军送去上洛城。” 辛恭靖沉声道:“董侍郎放心,请转告天子,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董怀正色整衣朝着四方揖礼道:“拜托诸位将士了。” 杨安玄从城墙下来,找到董怀道:“董侍郎,秦军赔偿的战马和铠甲该如何分配?” 辛恭靖连连点头道:“不错,这二千匹马和二百具铠甲可得分一半给洛阳。” 董怀玩笑道:“两位将军这是要打劫啊,这可不行,这些东西愚要带往京中,交由会稽王处置。洛阳已得了两万百姓,岂能得陇望蜀。” 诸葛松在一旁道:“不错,这是秦国给的赔偿,洛阳岂能私留。” “不错,马和铠甲都要交给朝庭处置。”前来谈判的官员纷纷帮腔。 二千匹马和二百具铠甲运至京中,定然引得全城轰动,大扬国威。会稽王肯定喜闻乐见,前去谈判的官员既有面子又有底子,升迁便是自然的事了。 人多不好说话,杨安玄私下来见董怀,董怀先行笑道:“安玄,若是马和铠甲还是免开尊口,愚可不会答应。” “董侍郎,这些马愚不要,但是那些铠甲送到京城,不过是宫中收藏,用于仪仗,岂不明珠暗投。”杨安玄诚恳地道。 董怀笑容一凝,杨安玄说的是实情,战马还可以分配到中军,那些“甲骑具装”的铠甲到京中,除了天子出行之外确实没用,建康城外根本没有“甲骑具装”驰聘用武之地。 杨安玄恳切地道:“我朝要与胡骑争锋,提升战力迫在眉睫,董侍郎今日在洛阳城外也见过秦军之威,忖心自问,若不是据城而守,胜算几何?所以愚才会向秦人索要铠甲,以备不时之需。” 董怀是知兵之人,沉默良久方道:“愚会将安玄的意思转奏与会稽王,劝说王爷留下这批铠甲给你,至于结果如何就不是愚所能预料了。” 杨安玄深施一礼,道:“多谢董侍郎鼎力相助。” 次日,杨安玄带了礼物前往孟津关拜见三叔杨思平。 他事先与辛恭靖谈过,征得他的同意后写信给郗刺史,让郗刺史准许自己带安玄军前往汝南。 谈判尚未结束,郗恢的回信便至,同意让他率安玄军走。对于郗恢,杨安玄满怀感激,这是他生命中的贵人。 杨思平看到侄儿,开怀笑道:“安玄,你小子可以啊,都是广威将军了,比你三叔强。不错,壮实了不少,比上次见你又高了几分。” 叔侄说笑了几句,杨安玄道明来意,想用洛阳的五百兵马换安玄军。 杨思平笑道:“你父数次来信召愚去荆州,愚已向郗刺史递了辞呈,估计年后就会动身。安玄军是你的心血,你前往汝南身边要得用的兵马,这群小子早就巴不得跟在你身边了。” 对于安玄军杨思平真是喜欢,战力不在族军之下,赵田、阴绩、蒯恩、徐孝重更是军中骁将,若能带到身边杨思平绝不会放走。可是安玄军对杨安玄的忠心不亚于族军,杨思平不止一次地感慨杨安玄会带兵。 “多谢三叔。”杨安玄笑道。 杨思平叹道:“为叔真是服了你,安玄军被你练成了虎狼之师,族军亦有不如。一代新人换旧人,说起来为叔三兄弟将来比不过你们三兄弟了。” 为了甲骑具装的归属,董怀在洛阳城多呆了半个月。八百里加急的公文送来了会稽王的决定,铠甲分出一半给杨安玄。 送别董怀后,杨安玄告别辛恭靖,带着安玄军和裴、严两家部曲前往汝南郡。 第一百七十五章前倨后恭 千人队伍,三百轻骑开路,浩浩荡荡从洛阳往东,先过偃师。 严恪和裴强已是军中屯长,此次前往豫州汝南郡,不知何时才能重返家乡,杨安玄有意让两家部众与家人话别。 偃师城遭受兵火,城中建筑被焚殆尽,新任县令严凯正在召集民伕重建。 偃师原县令何捷和县丞贾宣之在豆田壁战后被擒,本应押往延尉受审。裴博和严安生恐两人到了京城说出不利他们的话,通过严恪暗中送给杨安玄二百金,于是这两人便在某夜试图逃跑被射杀了。 山畅等人的忠义为朝庭所知,会稽王追赠山畅为勇义男,赐钱十万,过继其侄为后,以承宗祧;二十六名随山畅而死的义士皆赐钱十万,命县令严凯建忠义冢,四时设祭。 周围的坞堡、村庄有不少毁于秦军之手,裴、严两家自知得罪了依附的百姓,出钱出粮帮着遭劫的百姓重建家园,缓解怨恨。 即便如此,两家的声望仍大受打击,依附的坞堡纷纷不再奉两家为主,就连族人也有人暗中闹着分家。 严恪和裴强率部曲成为官军归来,让岌岌可危的两家变得安稳下来,严安、裴博心存感激,倾尽全力迎接前来的兵马。 杨安玄的大军驻扎在偃师城外,百姓得知搭救他们的杨将军率军前来,敲锣打鼓、竭尽家中所有前来欢迎,让杨安玄感动不已。 为国为民不是虚话,老百姓心中有杆称,分得清是非对错,知道谁是真心为了百姓。 县令严凯闻讯前来请见,谈话中杨安玄得知山畅等人的忠义冢建在偃师城北的虎头山下,提出前去祭拜。 新修的土路通往山间坟冢,杨安玄在牌坊前下马,步行来到坟冢前。 二十八坟冢布于青山之下,最前面的坟是勇义男山畅的。坟前有祭台,台上摆放着祭品,有残香纸灰,看来有人前来拜祭过。 杨安玄率众跪倒叩拜,举杯相酎,不少人发出悲声。 裴博、严安等人面有惭色,朝庭没有追究他们降敌之罪,赏赐了“忠义传家”的匾额,站在山畅等人坟前,实是有愧于心。 起身后,裴博上前道:“山畅等义士为国捐躯,老夫甚为敬佩,愿出资在山边买二百两农田作为祭田,募人为义士守墓。” 县令严凯走近杨安玄道:“杨将军,严某素闻你的文名。义士冢前的牌坊立起已有半月尚缺一联,下官才疏苦思多日仍不得,还请杨将军赐下墨宝。” 杨安玄应道:“能为忠义之士题联,愚之幸也。” 严凯让人在祭台上铺好准备好的纸张,亲手研墨,杨安玄背手而立,望着眼前苍山青翠,飞鸟鸣空,生机盎然,可惜坟中二十八人却再也无法看到。 满是感慨地提笔在手,杨安玄在纸上奋笔书道:青山有幸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 从偃师南下,过嵩山经登封前往许昌,这条路山路环曲,最不易行,却是最近的一条路。 山势连绵险峻,牵马而行分外艰难,很快就看出严、裴部曲与安玄军的区别来了。 安玄军步履轻松,有说有笑,两家部曲则气喘吁吁,脚步沉重。 嵩山,白云萦绕、峰峦叠翠,杨安玄极目四眺,风送猿啼,不知寇谦之在何处修道。 自打凌云峰分别后,再没有这位道长的消息,不知得到自己的指点后,这位寇天师与历史上会有什么样的不同。 到达许昌以后,道路变得通畅起来,官道可以一直南下,沿途有驿站村庄,三百匹驳运着物资,大军一路能走出五六十里。 豫州境内还算太症,也没有不开眼的贼人前来袭击千余官军,杨安玄估算在十二月初便能赶到新息城。 汝南郡治所在新息城。新息城位于汝南郡的最南端,杨安玄送母亲袁氏回汝阳城归宁,是从义阳郡平春城北上,平春城往东百余里便是新息城。 汝南郡归豫州管辖,豫州刺史庾楷侨镇治所在历阳。历阳在建康的西南,长江上游的位置,与汝阳郡离得较远。朝庭许杨安玄先行接任,不用前去参见刺史庾楷。 时间充裕,杨安玄决定路过汝阳县时入城拜访袁家。袁家是自己的母族,虽然上次有些不欢而散,但事后袁竹多次致歉,并当面训斥了袁宏等人。加上表兄袁涛与自家关系密切,发生的那点小间隙杨安玄不想放在心上。 前往袁家杨安玄有自己的打算。袁家虽然破败,但毕竟曾是名门望族,受过袁家恩惠的人不计其数。 袁家在汝南一带与无数百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说不定随便一个田间农夫追溯根源就是袁家故人。 到汝南郡任郡司马兼主簿,短时间不会离开,自己初来乍到要站稳脚根,没人相助可不行。袁家在汝南根基很深,得袁家相助,应该能尽快扎稳,这门亲戚无论于公于私都不能疏远。 袁竹接到杨安玄要前来拜访的信,连忙组织族人打扫庭院,连府门外的青石板都用清水冲刷了几遍,车辙中淤积的尘泥也被洗刷干净。门前悬灯挂彩,比起当年袁氏归宁可隆重了不少。 将族人召到卧雪堂,袁竹咬牙切齿地训话,谁要是敢得罪上门拜访的杨安玄,便将他逐出宗族。 袁竹的目光落在袁宏身上,毫不客气地道:“袁宏,上次便是你口不择言得罪了杨家,这次杨安玄来你若再发疯,别怪老夫翻脸无情,你那个祠官换了别人来做。” 当初李太后被《梁祝》戏打动,让孝武帝在重修梁祝庙,并设了个祠官。会稽王看在袁涛的面子上,将这个九品祠官给了袁家,袁家举荐袁宏做了这个祠官。 虽说是个恩赏的九品祠官,只管着庙里的香火和四时祭祀,但毕竟与京中天子、太后、会稽王搭上了关系,何况京中袁家还有个袁涛,据说深得会稽王赏识,谁敢再看轻袁家。 汝阳县陈县令亲自上门拜见袁竹,便连太守周安也到汝阳马庄乡祭拜梁祝,温言抚慰袁宏几句,袁宏兴奋得满面红光。 九品祠官算是踏入官场,袁宏少不了官场应酬,熟悉官场规则后袁宏变得谨小慎微,当年那个张狂清高的袁宏不见了。 听族长特意叮嘱自己,袁宏苦笑道:“七叔,侄儿当年不是无知吗,如今哪敢再开罪杨家侄儿。若是杨家侄儿还记恨当年,七叔便当着他的面打侄儿一顿让他出出气。” 袁竹点点头,道:“你如今知晓轻重,愚便不再多说。安玄此次来汝阳郡任司马兼主兼,官位仅在周太守之下。周太守染病有年,朝庭是有意让安玄成为汝阳郡守。” 袁家族人一阵“嗡嗡”议论,个个喜形于色。 杨袁两家是世交,杨安玄上任途中专程来拜访,说明很看重这份交情,他若成为汝阳郡守,袁家定能改头换面,有不少人后悔当初袁氏归宁时怎么没有好生巴结。 要说后悔,袁宏最后悔。按辈份袁灵是他的姐姐,作为袁家最有出息的族人当初应该出面陪伴杨安玄。 自己自视清高,不屑讨好杨家人,认为杨家是在施舍,现在连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多给些施舍才好。 看看袁涛现在,不说官位,新曲大师的文名天下皆知,这一切不就因为当初他陪在杨安玄身边,才得了杨安玄相帮。 袁宏现在做梦都想着讨好杨安玄,哪还敢装腔作势,自命清高。 袁竹眼中也生出希冀,希望杨安玄能在汝南郡多呆几年,助袁家从寒门升为次等士族,那袁家便能从泥潭中拔身了。 族人兴奋地议论着,有人看着袁瑞道:“瑞兄弟,你小时跟小灵儿常在一起玩耍,这次她儿子来本郡做官,你跟了他去新息城,安玄还不得找个官给你做。” 袁瑞木然地道:“仆字都不识几个,如何做官?还是老老实实在家种田砍柴吧。” 袁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老十六,你真是愚鈍。有安玄帮你,还怕做不来官吗,老夫若不是年纪大了,还想跟着他前去新息呢。” 袁瑞低头看着脚下残破的地砖不语。 袁竹摇摇头,叹了口气。人各志,袁瑞委实上不了台面,将来族中多与他些田地,让他的日子过得好些便是。 人都有私心,袁竹虽然是族长,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五子八孙,此次安玄前来一定要让他带走两个,哪怕是在衙中做小吏,也胜过在族中种地。 说起来还是涛儿机灵,当初袁灵归宁的时候紧跟在身边,如今在京中风生水起,将来这族长之位怕是要传与他了。 “七叔,袁杨两家姻亲不断,安玄今年十九了,若是能再与袁家女联姻,那关系可就牢不可破了。”有聪明人提议道。 袁宏眼一亮,随即叹息道:“安玄已经是五品官身,袁家哪有适合的女子嫁于他,嫁他为妾还差不多。” 立时有人响应,“为妾也行,仆的女儿今年十五岁,七叔公是见过都夸她长得标致,仆愿将女儿嫁于安玄为妾。” “愚的女儿虽然只有十二岁,但却姿容出色,也愿与安玄为妾。” 卧雪堂内一片嫁女嫁孙女之声,看着兴奋争论的族人,袁竹目光黯淡下来,当初袁家撑硬气不去投靠杨佺期,如今却是争着向他的儿子献媚。 唉,袁家的破败得太久,久得连最后的气节都耗尽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打听虚实 大军驻扎在汝阳城外,杨安玄换了身便服,带了张锋买了四样礼物,拎着便上门来了。 袁家一大帮子人接了出来,看到须发苍苍的袁竹,杨安玄上前深施一礼,道:“见过七叔公,七叔公安好。” 袁竹扶起杨安玄,老泪纵横道:“好,好。一别两年,安玄有如旭日东升,七叔公真是高兴啊。走,回家说。” 再度踏进袁宅,杨安玄感触依旧,曾经豪奢的宅院虽然仔细清洗过,但落漆的梁柱、破损的地砖、檐角的垂草无不昭示着颓败之意。 卧雪堂,杨安玄恭恭敬敬地向袁竹及袁氏族人见礼,再度惹得袁竹老泪纵横,更声道:“你娘来信说随佺期远在江陵,七叔公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了。” 杨安玄心道,这位七叔公是位煽情的好手,一句话便用亲情牢牢地套住了自己。 口中笑应道:“七叔公若得便,侄孙便派人送您前去江陵转转,阿娘给仆的家信,时常提及儿时旧事,叮嘱仆有空常来汝阳看看。” 袁竹一托花白的胡须,叹道:“小灵儿有心了。七叔公老矣,怕是经不起路途上的劳顿。不过族中这些子弟,还望安玄你看在两家世交的情面上,多加照应。七叔公拜托了。” 说罢,袁竹站起身,朝着杨安玄深深一躬,头上的苍发低垂蓬散开来。 杨安玄赶紧跳起身,避了开去,躬身道:“七叔公莫要折杀侄孙。您快些坐好,要不然仆不敢在此多呆了。” 袁竹重新坐好,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得色,吩咐摆宴款待。 酒席宴上,袁家人有意讨好,杨安玄姿态放得很低,叔公、叔伯、兄长叫得亲切,敬酒回酒应答有礼,席间气氛和睦,其乐融融。 袁宏起身来到杨安玄面前,深躬到地道:“当初七叔公等人被贼人所劫,愚心切之下方语多有得罪,还望安玄恕罪,愚叔向你陪礼了。” 说着举杯饮尽,举着空杯向杨安玄示意。 杨安玄对这位十二叔好感缺缺,通过上次发生的事能看清此人的本质,前倨后恭有所图,这样的人不值得相帮。 但是酒桌上的面子要给,杨安玄起身笑道:“十二叔太客气了,小侄也有不是,这杯酒愚敬十二叔,算是赔礼。” 有人按捺不住,频频以目示意袁竹提派人跟杨安玄前去赴任之事。 袁竹本打算宴后再私下细谈,可见族人如此猴急,只得开口道:“安玄未及弱冠,便出任汝南郡司马兼主簿,后生可畏,杨家重兴指日可待了。” 杨安玄笑应道:“袁家底蘊深厚,虽然暂时受挫,终将厚积薄发,重振家声。” 袁竹按着酒杯摇头叹道:“唉,杨袁两家本是世交,如今杨家远胜过袁家,袁家除了袁涛得安玄你相助有点起色外,其他人不足道哉。安玄你来汝南任职,还望能出手相助。” 堂上族人安静下来,一个个把殷切的目光投向杨安玄。 杨安玄闻弦歌知雅意,笑道:“七叔公,愚来汝南郡任官,少不得要袁家相帮。愚此次来除了看望七叔公以及诸位叔伯兄弟外,就是想请七叔公从袁家选几名才干之人到新息城帮愚。” 堂上众人喜笑颜开,袁竹激动地举杯道:“安玄放心,七叔公会办妥此事,不知安玄准备从袁家带多少人走?” 郡守有征召吏员的权力,汝南郡太守周安体弱多病,多次向朝庭辞官。杨安玄深得会稽王信任,就任司马兼主簿,谁都知道接任太守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他征召袁家人为属吏,周安多半不会出言反对。 杨安玄想了想,道:“愚初来汝南,不好大张旗鼓地征召属员,先定个三人吧,其他人等以后有机会再说,明年三四月份来新息城找愚。” 虽然只有三人,袁氏族人还是激动不已,这三人等于一脚踏进官场中,就算开始时只能做吏员,有杨安玄在,用不了两年便能正式转任成为官员了。 说起来可悲,诺大的袁家居官的不过六七人,这一下子多出半数,自然让众人喜出望外。 杨安玄扫看了一眼大堂上有些忘形的袁家人,想起当初随袁涛进京的两名袁家族人,道:“七叔公,侄孙有句话想讲在前面。” 袁竹笑容满面地道:“安玄,尽管说。” “愚初来汝南郡,人生地不熟,袁家在汝南根深蒂固,有袁家相帮侄孙做事会事半功倍。”杨安玄先扬道。 袁竹拈着胡须道:“七叔公不是夸口,袁家虽然破败,但根节遍布整郡,汝南郡有个风吹草动瞒不过袁家。” 杨安玄笑道:“杨袁两家世交,互帮互助理所应当。但愚也担心有人行事不谨,落人口舌,反伤了两家和气……” 袁竹打断杨安玄的话,道:“安玄放心,既然人跟了你去,便任由你处置。若是有人作奸犯科,误了安玄你的事,七叔公亲自拄了杖去,打断他的狗腿。” 宴后,杨安玄留宿在袁家,时间尚早,跟袁竹到书房饮茶。 书房很大,藏书却不多。袁竹指着有些空荡的书架叹道:“这里原是你外公的书房,你外公喜欢读书,愚记得当时这书架上满满当当摆满了竹帛。” 杨安玄伸手在破旧的书架上摩挲了一下,他多次听袁氏提过这位素未谋面的外公,是个儒雅和善的读书人,说起来他还有个舅舅和姑母,失去联络多年。 “唉,这些书陆续被卖了,换成钱粮补贴家用,还有些被族人拿走,就剩下这些了。”耳边传来袁竹不胜唏嘘地叹声。 有族人奉上茶,袁竹微笑道:“安玄,尝尝这茶水,是你娘捎来的云雾茶,清香怡神,好茶。” 杨安玄道:“巴陵气体温和,水气很足,方能蘊出此茶。” “愚听你娘来信说,杨家准备在巴陵扎根了。”袁竹羡慕地道:“秦军攻占弘农郡之前,你父派人接了很多杨家族人去了巴陵,免受战火之祸。” 秦军东向,杨佺期赶在弘农郡投降前将大部分族人接到了巴陵,族中只剩下些老人守护祖业坟冢,杨安玄心中轻叹,杨家人不知何时才能回弘农祭祖。 “七叔公,袁家不妨也派些人前去江南开枝散叶。”杨安玄提议道。 袁竹眼光一闪,随即黯淡下来,汝阳袁家不可能去巴陵寄于杨家篱下,唯一的希望是等袁涛外放为官,可以分出一些族人前去依附。 闲话几句,杨安玄转入正题,道:“七叔公,侄孙初来汝南,想问一问汝阳郡各方面的情形。” 袁竹道:“七叔公足不出汝阳县,对汝阳倒是知道一些,至于整个汝南郡,袁宏更为了解一些。” 杨安玄暗笑,刚才酒宴上这位七叔公可是夸口汝南郡有个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袁家。 趁着派人去叫袁宏的功夫,袁竹道:“今年多雨,处处洪涝,据愚所知汝南郡十五县,至少有十个县受了灾,袁家的三百多顷地减产三成以上,今年的祭祖的祭品都难筹集,恐怕过年都要缩衣减食。” 杨安玄暗自心惊,袁家虽然破败,但底蕴尚存,靠着族人之间互帮互助,勉强能维护生计,若连袁家都维持不下去,普通百姓的日子越发难过。 “今年四月,庾刺史征兵征粮,袁家交了二百石军粮,还派了五十名青壮服役,家中田地缺少劳力,雪上加霜。”袁竹唉声不断。 豫州征兵征粮是因为王恭举兵,庾楷是会稽王的亲信曾率军前往石头城支援建康。后来战事不了了之,这批钱粮落到了庾刺史的腰包,让他发了笔战争财。 脚步匆匆,袁宏兴冲冲地到来,有机会跟杨安玄独处交谈,绝不能再错失。 见礼,小心翼翼地坐下,听袁竹转述杨安玄要了解汝南郡的情况。 袁宏暗自庆幸,他时常与县中官吏在一起饮酒,通过酒桌上的闲聊对郡中事务有所了解,清咳一声开始侃侃而谈。 “……周太守体弱多病,一年之中倒有八九个月卧床,郡中事物多由主簿程风处置。安玄此次来郡中任司马兼主簿,这位程主簿听说转任宁州兴古郡太守,倒是欢天喜地,巴不得安玄能早些赴任。” 杨安玄笑道:“司马是何人?他又升迁何处?” 袁宏道:“司马许演,回历阳城军中任职,听说有些不快,安玄要加点小心。” “主记室辛何是辛何是上蔡名士,家贫苦学不辍,以孝廉闻名,被郡中正举荐被征辟为书佐,因处事果决,甚得历任太守信任,升迁至主记室……”袁宏脸上现出羡慕之色,辛何是多少低层士人的榜样。 杨安玄见袁宏说得多是官场上的人物,笑着打断道:“十二叔,愚想听一听郡中有哪些世族、名士贤良?各县的出产如何?今年的收成如何?” 袁宏一愣,知道理会错了杨安玄的意图,忙道:“郡中世族当年要说首推袁家,还有作月旦评许家兄弟的许家、蜀汉名将陈到的陈家以及孟公威孟家……” 一连串的世家从袁宏嘴中报出,这些世家如同袁家一样早已破败不堪,有些更是泯然无存,“如今汝南郡顶级门阀是汝南安成的周家和南顿的应家。” 聊到亥初时分,杨安玄方才起身告辞。 回到客房杨安玄眉头紧锁,汝阳郡和晋王朝一样风雨飘摇,处处漏风。自己可不愿个缝补匠,要打烂旧世界,按照自己心意造出一个新时代。 第一百七十七章下车伊始 十一月二十七日,新息城北门外敲锣打鼓,太守府的官员和一众乡绅前来迎接新上任的广威将军、郡司马兼主簿杨安玄。 官道上烟尘滚滚,旌旗飘扬,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这便是在洛阳城下大败秦军的雄师。 二十步外,杨安玄命麾下停住,自己下了马,步行上行与众人见礼。 一通寒喧后,原主簿程风笑道:“杨将军,周太守本要来亲迎的,可是昨天受了风又卧病在床,特嘱愚等向杨将军致歉。” 杨安玄连称不敢,这位周太守还真是弱不经风。带着赵田、阴绩跟着在吹打、欢呼声中入城,随行的一千兵马有人引着去军营歇息不提。 来到大堂,周太守不在,众人推杨安玄坐了正席,按程序接过郡司马和郡主簿的印信后,便正式走马上任了。 府中大小官吏依次上前参拜,杨安玄温言抚慰几句,用心记下这些人的姓名、官职和特征。 记住下属的姓名、职务是领导艺术,说明对下属的重视,能很快地拉近关系,达到积极的效果。 此次来汝南郡任职,杨安玄知道自己将来要成为郡太守,行事与东宫任侍读、巡江监做从事自然不同。 从洛阳来新息的路上,杨安玄没少思索该如何做好这个太守,借鉴杨佺期的行为,结合前世经验,摸索为官之道,头一板斧便是记住下属的姓名特征。 见过礼,主记室辛何笑道:“郡中僚属申末在庆丰楼为杨主簿接风洗尘,顺为程主簿和许司马饯行。” 果如袁宏所言,程风对自己的到来表现出欢喜,而司马许演却不冷不淡,显然不欢迎。 自古而来,官场文化离不开酒席,杨安玄欣然应诺。时辰尚早,杨安玄道:“周太守卧病,愚当前去探视,不知妥否。” 程风笑道:“周太守卧榻休养,见见客倒是无妨,只是不能持久。” 官宅就在府衙后,在程风的引见下杨安玄见到了卧病在床的周太守。 周安五旬年纪,面容清癯,须发枯黄,双眼深陷,被仆从掺扶在斜倚在榻上,对杨安玄道:“有劳杨将军挂念,老夫原想前去接一接,怎奈这身子骨不争气,还请见谅。咳咳。” 杨安玄见周安说几句都咳嗽喘气,看来病得不轻。本还有意向周安请教几句郡中事务,看周太守的样子怕是不能久坐,宽慰几句便起身告辞。 周安叫住杨安玄,喘了几口气,然后道:“杨将军,老夫这病到了冬日愈见严重,怕是难以理事,这汝阳郡大小事宜便托付给你了,你坐大堂理事。” 杨安玄客气道:“周太守安心养病,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愚。愚初来乍到诸事不明,还望周太守多多指点。” 周安喘息了一会,道:“你尽管放手去做。老夫已经向朝庭辞官,待明年春暖便返乡以养残躯。” 辛何陪在一旁,心中暗凛,他早就听闻这位杨将军是会稽王的宠臣,洛阳大捷后会稽王让他来接替周太守,只因年纪太轻才暂任郡司马兼主簿,周太守的话明显提前把郡中权力移交到了他手中。 东晋以来,州郡的权力渐大,既管军事兼理民政,而且可以表请参佐及地方官员。 先有王敦、桓温近乎反叛,后有王恭、殷仲堪、郗恢乃至庾楷等外镇拥兵自重,朝庭对地方的控制越来越薄弱,吏部的权力大大缩水。 朝庭吏部委任州刺史、郡太守和县令(长)治理地方,州郡县的官吏分为三类。 一是佐官(参佐),比如说州别驾、治中;郡主簿、司马;县丞、县尉这些人都属于朝庭的官员序列。这类官员本应由朝庭吏部选派,但随着州郡权力变大,刺史或太守有时通过表奏也能任命官员。 像殷仲堪并未开府,但他任命杨佺期为州司马,免除江绩南阳相之职以及让杨广取代殷顗成为南蛮校尉等诸多官场变动,仅事后向朝庭奏报便是。 朝庭虽然大为不满,也只得认下,将江绩调往京中任御史中丞而已。 至于王恭等开府的刺史,可以直接任命刘牢之为北府军司马,事后向朝庭报知即可。 第二类是掾史,郡府的掾官有主记室、门下贼曹、议生、门下史、记室史、录事史、书佐、循行、干、小史、五官掾、诸曹史、诸曹书佐、循行小史等等近百人。 这些人是八九品的低级官员,是由太守征辟,多为社会声望高、才能卓著的名士,也有世家子弟,是否征辟的权力掌握在太守手中。 掾属多是主官的亲信。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刺史、太守上任就意味着老的掾官要让位于新人。 辛何原本以为周太守还能支撑一两年,届时自己与杨主簿处熟了,顺理成章地便能继续留任了。 别看主记室在一众掾属中数一数二,但他的留任与否全凭主官的一句话,辛何思忖着在周太守离任之前尽快熟悉杨主簿的脾性,争取继续留任。 至于第三种是胥吏,是跑腿办差之人,这些人地位低下,却是官府运转的主力军,多由是当地人把持,甚至兄终弟及、子承父业。 从周太守的宅中出来,众人簇拥着杨安玄前往丰楼。 庆丰楼就在府衙数十丈远,众人安步当车,熟门熟路地朝酒楼行去。酒楼的东家姓周,太守之侄也。 事先得了通知,周掌柜早早地站在门前迎客。今夜整体酒楼不接外客,专侯新任的杨司马、杨主簿。 楼高三层,顶层风光尤佳,楼内生着炭火,温暖如春。酒菜流水般地送上,一队舞女盈盈来到,行礼后开唱《梁祝》曲,演得是十里相送。 说起来《梁祝》在京中盛行,杨安玄自己倒没有完整地听过一遍,听歌女声音婉转,一时入了神。 其他人见杨安玄认真听曲,纷纷停杯不语,不少人口中张合,无声跟唱,显然早已熟知于心。 一曲唱罢,杨安玄醒过神来,笑道:“愚一时忘情,诸君莫怪,请满饮此杯。” 众人饮罢,文学掾邓远放下酒杯笑道:“杨主簿,这《梁祝》曲可是汝南才子袁涛所写,太皇太后都十分喜欢,还专门让先帝在汝阳马庄乡修缮了梁祝庙,从袁家选用了一名祠官。愚听说袁主事得了神人相助,才写出此等传唱天下的好戏,成就新曲大师,开一代先河。佩服啊佩服。” 看着邓远摇头晃脑,辛阿心中鄙夷,这老小子最善逢迎,谁不知袁涛写《梁祝》是得了杨安玄提点,邓远有意提神人相助是在拐弯谄媚杨安玄。 书佐陈定捧场笑道:“邓公可是露怯了,那神人可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邓远拈须故做惊诧地问道:“陈书佐何出此言?” 众官吏微笑地看着陈定与邓远一唱一和。 陈定朝杨安玄拱拱手,道:“邓公,你有所不知。数年前杨将军随母前往汝阳归宁,与表兄袁涛相见,两人一见如故。杨将军跟袁主事到马庄乡梁祝庙拜祭,将其在洛阳时听野道士讲起的梁祝故事讲给袁主事听,方有现在的《梁祝》曲。听离袁主事在编写《梁祝》之时,杨将安还没少提点。” “不错。”辛何插口道:“袁主事根据杨将军所说写出《梁祝》新曲,原本仅在汝南一带传播,愚当时便拜读过,真是绝妙之笔。” 陈定笑道:“后来有商贾将此书带到京城,被襄城赵太守得知,召袁主事前去改编成曲,这才被太皇太后得知,有了后来之事。邓公所说的神人,当然是杨将军了。” “唉呀,失敬失敬!”邓远举起杯道:“杨将军,仆有眼不识泰山,胡言乱语,这杯酒敬将军。” 众人见邓远献媚,纷纷不甘示弱,各显神通吹拍起来。 “说杨主簿为神人亦不为过。大伙都知道杨主簿有本书,仆可是爱不释手,哪天不念上几句怕是连觉都睡不着。” “就是,杨主簿写了不少新词,妓楼之中奉为经典。快让妓娘唱首《相思》,请杨主簿品鉴一番。” 一连串的马屁如潮水般涌来,杨安玄感到有些吃不消。舞娘歌伎不时上来献舞唱曲,周掌柜上来敬酒,气氛越显热烈。 杨安玄频频举杯相邀,众官吏见新来的杨将军很好相处,不免有人放浪形骸。 辛何冷眼旁观,见杨安玄虽然言笑晏晏,目光却清冷异常,怕是在借酒观人。 浅酌了一口,辛何瞥看了一眼对面正色迷迷盯着歌伎的五官掾马翰,心中冷笑。 这位马掾官今日丑态被杨将军看在眼里,怕是杨将军成为太守之时,便是他离任之期。 酒宴尽欢而散,杨安玄回到自己的住处,张锋捧着个包袱进屋。 晚间饮宴,杨安玄带着张锋随行,张锋被安排在二楼与那些官吏的随从在一起。 周掌柜悄悄将张锋叫到一间空屋,塞了百钱给张锋,托他带给杨安玄一个包袱。 杨安玄让张锋打开包袱中的木匣,里面是一尊半尺高的玉佛,玉质如脂,做工精美。 在建康时杨安玄为谋求东宫侍读向简静寺尼僧妙音送了尊尺许高的玉佛,耗金一百二十两。 这尊佛块头、玉质皆不如,杨安玄估了一下价,也要二三十两金吧。 庆丰楼的生意在新息县首屈一指,府中的官吏多在楼中吃饭。那些县里的官吏前来府衙办事,自然也在庆丰楼请客,谁让周掌柜是周太守的侄子呢,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杨安玄让张锋将佛像收了,等家中来人时送给母亲。周掌柜送重礼的意思不言而喻,周太守放权给自己,这点情面要给他。 第一百七十八章摸清家底 衙门的规矩,卯时办差。 卯正时分,有值守的胥吏来到内衙宅门外,檐下悬着块铁铸的“云板”。 云板响七下,宅门、穿堂门、仪门、大门依次敲梆开门。 内宅的官员出宅门,候在门外的官吏则进大门,人群聚集到大堂前等候杨安玄的到来。 今日是杨主簿第一次升坐点卯,哪个敢怠慢。 辛何昨夜准备至三更,卯时不到便起床洗漱,吃粟米粥的时候又细细想了一遍杨主簿可能会问及的事,争取留下好印象。 卯正三刻,杨安玄升坐大堂,点卯画押、接受众人参拜,然后是果酒酬谢、训谕理事,自有一套礼仪略过不提。 等整个流程走罢已近辰末,杨安玄留下十几名主要掾官,其他人散去做事。 新官到任,自有胥吏张榜晓谕全郡,杨安玄行太守之职,要查阅地界版籍,了解汝南郡的县乡村分布、人口田地、水利驿站、风俗习惯等等。 程主簿已经卸任,介绍郡情的差使落到主记室辛何身上。辛何早有准备,指点着地图侃侃而谈,杨安玄不时发问,辛何从容相答。 杨安玄暗暗点头,袁宏当初对这位辛主记室很是佩服,从这番问答可以看出此人是个人才,汝南郡大小事宜尽装于胸。 嘉许几句,让辛何回席回坐。辛何朝杨安玄揖了一礼,退回左侧坐好,暗松了一口气,看杨主簿满面笑容,频频点头,自己给杨主簿的初印象应该不错。 接着按惯例问文学掾邓远郡内办学情况,邓远愁眉苦脸地道:“郡中官学早已荒废,仅剩下些私学,宪章弛废,名教颓毁,可悲可叹。” 整个东晋官学荒废,京中的国子学和太学也是虚应故事,杨安玄自不会苛责邓远。 随即问郡中名士、乡间贤达,邓远言之不详,辛何注意到杨安玄眉头微微一皱,暗笑这位邓掾昨夜的马屁怕是落了空。 请邓远回坐,杨安玄看向库曹高泰,道:“高库曹,郡中积蓄几何?” 高泰是个瘦高个,左颊有个黑痣,十分好记。 高泰起身施礼道:“杨主簿,库中存八千四百二十六钱、粟米一万二千四百二十六石七斗、布一千二百三十匹……” “高库曹,为何郡中只有这点物资?”不等高泰说完,杨安玄惊得打断他的话问道。 这委实出乎杨安玄的意料,当初杨佺期离任河南太守时,留下的钱粮至少是汝南的五倍。 在汝阳郡杨安玄知道今年遭了洪灾,又因兵事误了农时,但也不至于仅有这些东西,莫不是有人贪腐。 看到杨安玄眼中露出杀气,高泰打了个寒颤,道:“四月庾刺史征粮五万石,钱二万,布二千匹;六月开始各地洪灾,周太守下令赈灾,支用库存粟米八万三千二百石,钱三万六千。下官造有帐册,杨主簿可以查看。” 辛何拱手道:“四月征役,误了农时,今年汝南洪灾,夏粮欠收,周太守怜惜百姓,又减税一半,临近年关库中才无多少钱粮。” 高泰苦着脸道:“马上就要过年,年俸尚需筹集,还望杨主簿早思良策。” 在汝阳县听袁宏介绍过郡中情形,杨安玄有心理准备,但但没想到汝南库藏会这么少。若按辛何和高泰所说,今年的灾民肯定不少,马上就要过年了,赈济的粮食从何而来。 杨安玄苦笑,周太守将郡中大小事宜尽托于己,是想做甩手掌柜。赈灾免税,周太守是个好官,只是花空了库存,自己如何帮灾民渡过年关,要是冻饿死了百姓,自己的官声便要一落千丈了。 想起在新野郡赈灾的情形,杨安玄问户曹邹晨道:“邹户曹,各县的情况如何?税粮可交纳齐了?百姓可在存粮过冬?” 邹晨迟疑地应道:“各县的情形不容乐观,十五个县有十三个拖欠税粮,拖欠最多的朗陵县上交的税粮还不到去年的一半。” “为何?”杨安玄问道。 “郎陵县六月洪灾引发泥石流,冲毁村庄三个,县中农田七成初淹,颗粒无比。”辛何随程主簿到各县查看过灾情,道:“其他几个县也不同程度受灾,道路、桥梁、水渠被毁严重,百姓生计困难。” 杨安玄感到头痛,没想到汝南郡是一团糟,甚至比起新野郡都不如。要知道新野郡只有五个县,汝南下辖十五县,治下的百姓也差不多是新野的四倍,超过五十万。 当初新野郡灾民多是因战乱而来的流民,而汝南郡是受灾衣食不着的百姓,恐怕届时需要赈济的人数会超出想像。 稳了稳心神,杨安玄吩咐道:“邹户曹,你马上行文让各县报送钱粮缺口。刘循行,你派吏员前往各地循行查看,半月之后将实际情况报愚。” 汝南郡辖十五县,新息、安阳、安成、慎阳、北宜春、朗陵、阳安、上蔡、平舆、灈阳、定颍、南顿、汝阳、吴房、西平。与新息县的距离有近有远,不过有半个月的时间,西平、汝阳这些较远的县也足够来回了。 邹晨和刘炎听到杨安玄的怒意,忙躬身应道:“遵命。” 杨安玄想了想道:“时间紧迫,愚随行带来了三百马匹,府中官吏前往各县便乘马车吧,愚会派军兵护送,以策安全。” 众人心中一凛,派出马车,军兵护送除了赶时间外,还会充装杨主簿的耳目,这次下去循行怕是不能作伪。 “诸位,我等衣食皆来自百姓,百姓有难自当竭力相帮。”杨安玄目光扫视着堂下诸人,沉声道:“同舟共济,共渡难关。若有谁虚应故事、推诿扯皮,甚至残害百姓,可别怕本官翻脸不认人。” 众人起身躬身应道:“诺。” 穷家难当,第一天理事便遇到了难题,杨安玄拂袖散衙,带着张锋骑马前往军营。 新息城东西城门内设有校场,赵田等人就驻扎在西城门校场旁的营寨。 卯时杨安玄升坐,校场内也响起操练的呼号声。 新息城城东校场驻有郡兵千人,实际人数不满七百,十天半月才操练一次,不过是敷衍了事,半个时辰不到便草草收场。 自打淝水大战收复失地后,汝阳郡十余年未历战火,驻军只是为了服役吃粮,哪会用心操练。 原郡司马许演吃着空额,日子过得逍遥,哪会管操练这等琐事。 这只新来的军队喊声振天,在校场生龙活虎,动作整齐,赢得百姓阵阵叫好声,这才是大败秦军的威武之师。 随杨安玄南下的千人中,赵田和阴绩两人已是军中校尉,陈华,孙忠,何青这批最早跟在杨安玄身边的将士或为部司马或为曲军侯,最次也是统率百人的屯长。 蒯恩、徐孝重、孟龙符、俞飞以及严恪、裴强等人的加入让赵田等老人倍感压力,这些人武艺过人、骁勇善战,隐有后来居上之势。 通过南下行军,严恪和裴强认识自家部曲的不足,操练更为刻苦,危机感也很重。 杨安玄带着张锋策马来到军营外,隔着数十步远望楼中有人高声喝令下马。 军中规矩不容破坏,杨安玄下马牵行,来到辕门外高声报通姓名,赵田领人接了出来。 杨安玄到达军营时已是巳正,太阳照在校场之上,俞飞带了一部人在练飞箭术,阴绩引了一部到城外练习骑射。 杨安玄被校场上传来的喝彩声吸引住,饶有兴趣地驻足观看,八十步靶安玄军能十中七八,心中满意自得,真精锐也。 严恪面有惭色,道:“严、裴两家部曲比起安玄军相差太远,还请杨将军派人教导。” 杨安玄意识到来到汝南郡,这里将成为自己的基业,会稽王应允自己募军三千,如果再专门提安玄军,不利于麾下融合。 杨安玄笑道:“都是随愚来汝南的袍泽,何分彼此。愚有意打乱编制,以旧带新,把原来的汝南驻军也并进来,大家都是汝南官军。” 严恪和裴强大喜,若将自家部曲与安玄军融在一处,战力会显著提升。 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大帐,杨安玄简短地问了一下麾下的吃住、辎重等情况,然后道明来意,准备抽调人马随同府衙官吏巡查各县,查看民情。 今日大堂理事,杨安玄感觉府衙官吏用得不顺手,接下来肯定少不了阳奉阴违之事,难怪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太守上任会将掾属换掉一批。 自己虽然还不是太守,但看周兴之意已经无意争权,索性步子迈得大一点,利用此次赈济灾民,换上些自己的人。 太守的职权极大,举荐几个县令、征召一些掾官是很容易的事,要在汝南立稳脚,需要一些信得过的人相帮。 杨安玄利用赈灾辨一辨府县官员的贤愚,换掉一批,争取在两三年之内将汝南郡经营成铁桶一块。 以他对历史走向的了解,大乱在即,有汝南为基业,方可纵横开阖、逐鹿天下。 想到这里,杨安玄对着赵田、陈华等人道:“你们自洛阳南下便跟在愚身边,一路行来不离不弃,愚年后可能会接任太守之职,你们若有意转为文职,不妨对愚直言。还有那些从洛阳南下随愚作先遣的弟兄,不妨也告诉他们一声。” 陈华、孙忠等人面露喜色,他们从军将近二十年,随着主公发展,蒯恩等勇将相继出现,他们在军中的作用越来越小,与这些人争夺战功的机会也小。若能转为文职安稳下来是件求之不得的事,有主公的照应,日子肯定过得舒坦。 杨安玄看到赵田面现犹豫,没有作声,笑道:“此事不急,你们与家人商议一下,等年后再告诉愚不迟,眼下有件急事要你们去做。” 赵田等人抱拳肃然,道:“请将军下令。” 第一百七十九章各施手段 杨安玄看着帐下众人,心中欣慰,自己小心耕耘,不知不觉间已经创下不小的基业。 “愚今日升堂理事,发现库中空空,连年都过不下去了。” 赵田以为杨安玄想挪用军粮,禀道:“眼下营中仅有三千石粟米,只够支应半个月所需,朝庭拨付的粮草未来之前,不宜挪用。” 作为追随杨安玄最久的老人,赵田向来有话直说,并不顺从杨安玄的心意。 杨安玄知道赵田的忠心,不以为意地道:“赵兄误会了,愚并非要挪用粮草,而是想借粮。” 这事杨佺期初来新野时就做过,向阴、岑、邓三家借粮千余石,得以赈济灾民渡过难关。 赵田以为杨安玄想故计重施,不再言语。 阴绩从外面匆匆赶来,抱拳道:“末将率军在城外操练,不知将军到来,还请恕罪。” 当年行事放浪的少年在军营几年,已然成为威风凛凛的将军。 杨安玄笑道:“你来得正好,此事正需你帮忙。” 将府库无钱无粮的事略提了提,杨安玄笑道:“阴绩,愚想烦你回一趟新野,请令祖帮忙筹集粮食,数量是越多越好,至于钱……” 杨安玄话语停顿了一下,苦笑道:“你跟令祖说,钱先赊欠,若是不想要钱,你对令祖说,愚欠他一个人情。” 阴绩笑道:“将军之诺千金不换,一石粮一百六七十钱,千金即千万钱,愚估计能从家祖手中换回五六万石粟米。” 杨安玄看着唇边已有微须的阴绩,有些感慨地道:“你离家已近三年,不妨在家中多住些日子,陪陪令祖,过完年再回不迟。你带当年阴家部曲一起回去吧,也让他们与家人团聚。” 想到府中急需用粮,阴绩可以不回来,粮食可不行,杨安玄又道:“粮食让令祖尽快起运,郡中急用。” 阴绩大声应道:“末将绝不负将军所托。” 杨安玄点点头,转向赵田道:“赵兄,辛苦你回一趟巴陵,向族中要些粮食来,就用愚当年为族中买田的钱抵偿。俞兄,你也跟着去,看看陈鱼他们,顺便让他们用船只运送,能节省不少时间。” 新息城离新野三百余里,马行五天的行程。巴陵可不近,若是陆上运送,正月过完都不一定能到达。 路途遥远,劫匪众多,粮食对饥民来说有着无穷的诱惑,肯定有人为之铤而走险,用船运安全。 赵田应诺,同样杨安玄让他挑百余有家室的族人回去与家人团聚过年。 杨安玄估算了一下,从新野、巴陵应该能运回十万石粮食,自己向郡中大姓世家再筹借些,应该会接近十三四万;再送信去京口,让徐旋等人帮着购些粮食,杂七杂八加在一起,能让汝南郡的百姓过年不至于挨饿。 汝南郡情况不妙,其他郡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整个大晋百姓又有多少人要忍饥挨饿,想起棘阳城下那些灾民的惨状,杨安玄叹了口气,自己只能先救治下的百姓,至于其他人等有余力再说吧。 安排妥当,在军营吃罢午饭,杨安玄回了府衙。第一批粮食很快就会运来,要未雨绸缪考虑如何赈灾了。 新野以工代赈的经验可以借鉴,汝南郡遭受洪灾,为百姓兴修房屋、道路、桥梁等事都需要人手。 想起新野赈灾时不少官吏从中渔利,连杨家族人都伸手其中,查处贪腐后来实际上变成了抓几只替罪羊了事,让杨安玄愤闷不已。如今权在自手,杨安玄嘴角露出森冷的杀意,谁不敢以身试法,不妨杀几颗人头见见血。 ………… 十二月初三,北上谈判的队伍返回建康城。 董怀前两日接到朝庭旨意,命其带着马队走拐向南边的朱雀门,走御道过宣阳门报捷。 辰初刚过,祠部侍郎孔琳之率数十名官员便迎候在朱雀门外,闻讯而来的百姓将朱雀门内外堵得水泄不通。 远处尘头大起,百姓们兴奋地议论。 “来了,这么大的尘土,该有多少马啊。” “仆的表侄在五兵部当差,据他讲秦人足足赔了五千匹马。” “什么,不是八千匹吗?还有不少铠甲,叫什么‘甲骑’来着,就是连马都穿上了盔甲。” “少见多怪,太元十四年孝武帝驾临南郊圆丘祭天,出行的卤簿中便有穿甲的马。” 孔琳之看到半里外的车骑,下令道:“奏乐,恭迎天使归来。” 车马在五十步外停下,董怀从车中钻出,理了理身上的官袍,满面红光地率众朝前行去。 来到孔琳之面前见礼,孔琳之点点头,擎起手中圣旨高呼道:“万岁有旨。” 待董怀等人跪好,孔琳之展开圣旨高声宣读,“……不辱使命,宣我国威……关塞宁谧,功不可没……进封外兵侍郎董怀为关内侯……随行官员吏部考绩定为上品,择优选官……赐酒洗尘。” 董怀跪在地上听着诏书,激动得浑身颤抖,诏书不悋嘉许之辞,进封他为关内侯,要知朝庭的爵位无大功不可得,光这一项便足以酬功。 诸葛松等人羡慕地看着身前的董怀,谁让董怀是正使,最大的好处被他得了,不过前去洛阳谈判的众人也有功劳,明年二月吏部选官众人大概都会得到升迁。 宣读完圣旨,孔琳之让侍从捧来御酒,一一奉与前往洛阳谈判的众位官员。 孔琳之亲手奉与董怀,笑道:“世源,此趟洛阳谈判,居功甚伟,朝野为之振奋,天子赐酒洗尘,请饮之。” 董怀先恭恭敬敬地冲着酒杯施了一礼,双手接过举杯饮尽,入嘴香醇,飘飘欲仙。 四周的百姓爆发出如雷鸣般的喝彩声,董怀冲着四周揖礼,与孔琳之并肩入朱雀门,过御街前往宣阳门,进宫面圣。 一千多匹战马排成长队、具装铠甲装载在敞开的牛车之上,引得两旁百姓啧啧惊呼。 招摇过市,万众欢呼声中行至宣阳门处,有中军将领奉了旨意等候,董怀等人进宫,战马、铠甲被领入军营。 ………… 《汉书》记载郡太守遣都吏循行。晋承汉制,以督邮循行属县,县则以廷掾监察属乡,晋时改都吏、督邮之称为循行。 刘炎是中山魏昌人,追遡祖先便是刘备常挂在口中的那个中山靖王,祖父刘琨是晋愍帝时的司空、大将军、都督并冀幽诸军事,其父刘群曾为后赵中书令,父亲被杀后,刘炎投奔晋朝。 得堂叔左光禄大夫刘镇帮忙,在汝南郡任循行掾,与刘镇之子扬州参军刘毅和那个在荆州任中兵参军、险些被桓玄所杀的刘迈是堂兄弟。 循行掾不过是八品小官,刘炎自觉满腹才学却屈身下僚,有辱先祖声誉,怨愤堂叔不肯大力相帮。与诗酒相伴,无事啸饮狂歌,与郡中几个名士自号“汝南五杰”。 循行掾官虽不高,但权力却大,各个属县都要时常打点,免得这位刘循行找岔,君不见当年刘皇叔就曾受督邮之辱。太守周安与刘镇是好友,对刘炎颇多看顾,刘炎在郡中活得很滋润。 回到自己的官廨刘炎将掾属召开,把主簿的意思告诉了大家。 循行掾属有十四名吏员,刘炎想了想道:“留下两人值守,其他人包括愚在内分成八组,一组巡视两个县,西平最远便单列出来。这次时间紧,杨主簿要求半个月来回。” 看到属下吏员眉开眼笑,刘炎冷声道:“此次出巡诸位还是小心些,杨主簿派出军兵随行,别被人抓住错处,不然愚也帮不了你们。” 属员林华笑道:“多谢刘循行提点,小人知道如何行事。” 见属员都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刘炎忍不住提醒道:“今日愚到大堂,杨主簿再三交待,若有人循私枉法,严惩不贷,你们好自为之。” 拿来地图,刘炎选了安阳、朗陵两地,这两个县离新息最近,道路通畅。当年杨安玄与母亲前往汝阳县,便是经过朗陵过确山的。 第二天辰时出发,末时便到了安阳县,住进了驿馆。 安阳县令陈思闻讯赶来,虽然他是七品官,在刘炎面前却丝毫不敢拿大,恭恭敬敬地行礼,笑道:“刘循行辛苦了,陈某让人备好两坛五十年陈酿杜康酒,专等刘循行前来。” 陈思事先得到了府衙的公文,知道新来的郡司马兼主簿查问属县受灾情况,询问百姓过冬短缺粮食,并派循行督巡。 刘炎好酒,以竹林七贤刘伶为榜样,各县得知他的爱好,每次前去新息城都会捎几坛美酒给他。 杜康酒的产地便是汝阳杜康村,前些年朝庭禁酒,杜康酒作为贡品献于宫中,只有少量流出。刘炎在汝南任职有五年,五十年的陈酿还真没尝过。 刘炎听着便觉口水直流,忙声道:“陈县令,快些拿上来,咱们边喝边聊。” 浓香扑鼻,觥筹交错,刘炎快意地连呼“好酒”,半个时辰不到便酣然醉倒。 陈思得意地站起身,吩咐驿卒小心伺候。 出了驿馆的门,陈思裹紧身上的皮裘,有了这几坛杜康酒,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第一百八十章任重道远 杨安玄没有在府衙坐等消息和粮食的到来,他带着主记室辛何,在孟龙符、张锋的护卫下,前往安成县周家筹粮。 安成县在新息县的西北八十余里处,杨安玄从汝阳南下时曾经过,只是急着赶路并没有进城。 “辛记室,你讲讲这个安成周家。”杨安玄催马来到马车旁,对着车内的辛何道。 “周家始祖周仁是西汉汝坟侯;先祖周斐做过曹魏时的少府卿;其子周浚是曹魏御史中丞,封射阳侯;周家跟着南渡,一直有人在朝中居官,王敦叛乱,周顗任左仆射。”辛何坐在马车内,撩起窗帘向杨安玄介绍道。 冬日寒气逼人,杨安玄的头上却冒着白气,笑道:“可是那位‘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的周伯仁周仆射。” “正是”,辛何应道:“周仆射逝后,其子周闵官亦至左仆射、护军将军、封成武烈侯;可惜周闵无后以其弟之子周琳过继。周琳为东阳太守,周家在朝堂上的势力渐弱,周琳少子周文现任骠骑谘议参军。” 骠骑府的官员,那便是会稽王的亲信了,杨安玄笑笑没有作声。 过了片刻,杨安玄问道:“安成的地理、人物、田产如何?” 辛何庆幸,自己得知要随杨安玄前往安成和南顿筹粮时,事先做了准备,要不然还真被问住了。 “安成有乡十六,户一万三千六百二十七,人口五万四千七百二十六,男丁二万一千四百二十七人,女丁二万零三十九人;粮田六千三百六十七顷,水田一百六十八顷,桑田二百三十六顷,旱田四千六百七十八顷。” 杨安玄暗暗点头,这一连串的数字脱口报出,说明辛何是个有心人。 “……县令孟河是汝南上蔡人,其祖便是蜀汉丞相诸葛亮之友孟公威,四年前孟县令举孝廉被周太守征诏为县令。” 杨安玄听袁宏提起过这位孟县令,语多不屑,称这位孟县令好财,官声不好。 “周家是顶级门阀,不知有多少田地、部曲和佃户。”杨安玄追问道。 辛何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开口回答。世家兼并土地、吸纳流民为隐户屡禁不止,朝庭多次土断和检籍仍不能抑,周家是顶级门阀,自然少不了这两样事。 杨安玄似笑非笑地看向辛何,道:“莫非辛记室也不清楚?” 辛何知道这是杨安玄对自己的考验,含糊地答道:“据愚所知,周家在安成田地超过千顷,部曲、佃农约摸有四五百人。” 杨安玄放声大笑,道:“辛记室,愚知你为难,不必细说了。” 辛何面带惭色地道:“多谢杨将军体谅。” 八十余里路,骑马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为照顾坐车的辛何,一行人午时后到达安成县。 找客栈歇息吃饭,派人周府打听后得知周家家主周伟住在城东的庄园中。申时,杨安玄与辛何带了礼物前往坞堡拜访。 周家坞堡在城东六里处,规模看上去比裴家坞要小些,但比起阴家来大了三分。虽是冬季,田中仍有农夫在劳作,有人在修整田边的水渠。 隔着坞堡两里多远,但有堡丁拦住杨安玄等人的去路,询问来意,杨安玄表明身份,有人在前引路来到坞堡。 周伟得了信,沉吟了片刻才下楼相迎。 他知道杨安玄是新任的郡司马兼主簿,是会稽王的宠臣,他侄儿周文在家信中提到过杨安玄,此人在京中是个风云人物,短短两年时间,先在国子学时引得两学斗法、拜名士车胤为师,接着得罪琅琊王家,迁为东宫侍读,后前往京口赴任,带兵援救洛阳等等,听来让人称奇。 这样的人物,下车伊始便来拜望自己,看来杨安玄对周家还是很敬重。 来到坞门恰好杨安玄等人行至,双方见礼,周伟引杨安玄等人上坞楼议事堂。 坞楼呈圆形,有三层,每层高约三丈,围着方圆里许的广场,广场上男女老少忙碌,甚是繁荣。对比阴家堡,还要大上五分。 不及细看,来到三楼议事堂坐下,仆役献茶。 略作寒喧,周伟笑道:“愚还说找机会去趟新息城,拜会一下杨主簿,没想到杨主簿居然来了寒舍,真是蓬筚生辉。” 杨安玄当然不会直接说我是来找你借粮的,笑应道:“安成周家,汝南郡望所在,愚初来乍到,怎能不前来拜访。” 周伟捋着胡须,笑得眼眯,很是得意。 辛何知道杨安玄不便开口,笑道:“周公,杨主簿前来除了拜望您之外,还有一事请您帮忙。” 听辛何说筹粮,周伟的脸色立时垮了下来,杨安玄看到周伟的神情,知道此行不利。 果然,等辛何说完,周伟冷着脸道:“杨主簿不是周某不愿相帮,今年周家受灾严重,收成减了三成,交了税粮之后,实无余力。前几日孟县令来筹粮,周某已经答应捐粮三百石,若再要捐粮,恐怕族中千余口就要忍饥挨饿了。” 辛何尴尬地看了一眼杨安玄,心中暗恼,没想到周伟如此不给面子,以周家的家业,答应个三五百石会如何? 周伟却想着不能让杨安玄觉得自家软弱可欺,不然会像孟县令那样时时讨上门来,难以应付。 至于杨安玄不快,周伟心中傲然,周家现在虽然不及先辈威势,但也不是什么人就敢欺上门来的,如今弘家杨氏比起自家可差得远。 话不投机,有些冷场。杨安玄笑道:“救助乡邻百姓,原本出于自愿,周家既然自顾不暇,那便不多打扰,告辞。” 周伟心中一冷,这个年纪轻轻的杨将军果然不是善茬,看似随意的一句话,那给周家扣上了不愿救助乡邻的帽子。 有心反驳,一时居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只好陪着杨安玄下了坞楼,揖礼而别。 回到客栈,杨安玄感觉安成县憋闷,当即退房起身过汝河前往南顿城。安成之北六十里是平舆城,到达平舆稍折向东北六十余里才是南顿城。 一路往北疾驰,辛何坐在马车中只觉寒风刺骨,看着车外张锋打马扬鞭,精神抖搂,不禁露出自嘲的微笑,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酉时刚过,天色便暗了下来,离平舆城还有二十余里的路程,今夜是赶不到了。而且一路行来,即使是官道也时常遇到被洪水损毁后的道路,车辆难行。 杨安玄来到马车外,问道:“辛记室,此为何地,可有歇息之处?” 辛何起身站在车辕之上张望,浑身冷得发抖。杨安玄看到,解下身上大氅递了过去,歉声道:“愚行事莽撞,未顾及辛记室,还望见谅。” 披上大氅,辛何感觉暖和了许多,分辨了一下道:“愚记得道西有个村子,可以前去借宿。” 又往前走了数里,果见官道西面有炊烟冒出,杨安玄等人沿着蜿蜒泥路而行,三里外一处小山村出现在眼前。 进村有条小溪,上面的石板桥不见了,架上几根圆木算是桥了,杨安玄皱了皱眉,马车过不去。 杨安玄让解下马,孟龙符上前一把将车厢扛起,扛着过了桥。 辛何惊得目瞪口呆,这车厢少说也有四百来斤,看孟龙符的样子并不十分吃力,读史书记载典韦膂力过人能单手举牙门旗,被称为古之恶来,看孟龙符比那典韦丝毫不差。 村子不大,有六七十户人家,听到人声,村头有名老者出来张望。辛何上前见礼,道明来意,老者将几人让进屋中,马匹便拴在屋外院中。 杨安玄打量茅屋,阴暗潮冷,墙上挂着蓑衣,靠墙堆放着些杂物,显得十分凌乱。 “老丈贵姓,多大年纪了,家有几口?身子骨可好?”杨安玄问道。 老者叹道:“老汉姓胥,五十有四了,勉强活着,也不知能不能挨过这个冬。两个儿子带着媳妇去了安成周家做佃户,老汉和带着三个孙辈在家中苦挨。” 张锋讶声问道:“怎不见你家孙儿?” 老者苦笑道:“这位小爷,家中没有多余的衣物,三个孩子都在坑上躺着呢。少动弹,还能少吃些东西。” 杨安玄心中一痛,缺衣少食四个字,落在百姓身上却是切肤之痛。 踏步进屋,屋内更暗,杨安玄眼光敏锐,见屋中坑上堆着稻草、芦花以及破布片,三颗小脑袋从中探中,好奇地张望来客。 又到灶房,见升着火,灶上放着个瓦罐。杨安玄揭开盖往里面看,黑乎乎的糊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不知是什么东西,气味难闻。 老者见杨安玄看瓦罐,叹道:“这位爷,不是小老儿小气不待客,家中实在没粮,这点野菜杂黑豆是一家老小的饭食。” 杨安玄强忍心酸,对张锋道:“把咱们带的干粮分一半给长者。” 炊饼、肉条等物堆在桌上,老者看着吃食落泪要下跪,杨安玄一把扶住他,道:“老丈放心,愚是郡中新任主簿,至多等半个月,官府就会派人发放救济粮,绝不会让百姓冻饿而死。” 听到眼前几人是官人,胥老汉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眼神紧盯着桌上吃食不放。 杨安玄让老汉去放好吃食,带着众人来到院中,院子宽阔平整,西面垦着菜地,十分整洁。 “龙符,你带人砍些柴来,咱们暂在院中升火歇息。” 很快,篝火熊熊燃起,杨安玄等人围火而坐,胥老汉放松了些,拿了瓦罐烧了水敬客。 杨安玄拉着老汉坐下,将烧好的面饼塞到他手中,拉着家常。 等老汉放松下来,才慢慢从他嘴中打听一下平舆的情况,得知平舆像胥老汉这样的百姓十占四五,杨安玄眉头紧皱,若是如此,汝南五十万百姓,至少要赈济二十万人,按六十天每人五两粟米算,至少需要二十万石粟米,远远超出自己的想像。 在安成向周家筹粮不利,让杨安玄的心情变得沉重,想要顺利渡过难关,任重而道远。 夜已深,杨安玄辗转难眠,索性从屋中稻草堆上起身,轻轻拉开门来到院中。 已近子时,月上中天,月色清冷洒下,将小院蒙上一层银辉。 杨安玄背着手出了院,沿着小路在村中踱步,四处悄无声息,风摇树影犹如鬼影幢幢。 吸了口清冽的空气,杨安玄缓缓舞动手脚,展翅、合翅、泳动,动作舒展、刚柔并济,正是大雁功法的要诀。 经脉内涌动的真气,身轻欲飞,神清气爽,心中郁闷随着手舞足蹈消逝一空。 真气有如滚珠般在经脉内游动,杨安玄吐气开声一拳击向三尺外的大树,“砰”的一声,尺许粗的树身被砸得树皮飞溅,凹下半寸多的深坑。 站在月光下,杨安玄满心愉悦,欢喜莫明。 第一百八十一章仗义输财 入平舆城时被收了入城税,每人两钱,牛马一钱。 杨安玄嘲道:“这位马县令可是生财有道,只不知他收来的这些钱制都用到了哪里。” 没有惊动县衙,找客栈歇息,饭后杨安玄派张锋出外打听平舆县令马波的为人。 出乎意料,张锋回来禀报这位马县令的官声不错,据说收来的入城税都用来赈济灾民了。 辛何这才笑着解说道:“这位马县令是青州人氏,做过平舆的功曹、录事、主簿,三年前升迁为县令。他在任三年,平舆多垦了二万亩地,税赋增长了一成,治下百姓多了九百余人。” “都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杨安玄叹道:“进城时愚还以为其人是个贪官,准备回到府衙后拿他开刀。” 按捺住前去拜访马县令的心思,第二天杨安玄还是直接赶往南顿县。 “南顿应家的先祖是东汉司空掾应珣,其子应璩曹魏大将军长史;应璩之子应贞,散骑常侍,其弟应秀之子应詹平定王敦之乱,因功封观阳县侯,平南将军、江州刺史。至晋朝代应詹之子应诞,历任六郡太守、龙骧将军,追赠冀州刺史,如今执掌应家的是应诞之孙应洪,官至都官侍郎。” 杨安玄道:“这么说应家比不上周家殷实。” 辛何见杨安玄露出失望之色,笑道:“应家的家业确不如周家大,家主应旭是应诞的五子,三年前仆随周太守曾到应家为他庆花甲寿诞。此公为人豪爽,扶贫救弱、仗义疏财,应家在南顿城声誉极佳。” 看着不远处的坞堡,杨安玄期待地笑道:“但愿此次来应家能不虚此行。” 对于周家的短视,杨安玄很无语,周家还以为是先祖周顗、周闵任左仆射时权倾朝野,不把自己放在眼中。 当然借是人情,不借自己也无话可说,若周家是良善之家,自己不能拿他怎样,但若是收纳流民为隐户,瞒报税赋,来年检籍自会让周家头破血流。 应家建坞在南顿城南,辛何老马识途,带了杨安玄登门造访。 得知新任的杨主簿前来,应旭连忙接了出来,见到杨安玄深深一躬,道:“应旭见过杨主簿,请里面叙话。” 应旭满面红光,精神矍铄,指手投足间劲力十足。 杨安玄还礼道:“应公,杨某冒昧前来,还望海涵。” “杨主簿能来,应家蓬筚生辉,快里面请。辛记室,一别三年,风采依旧,请。”应旭口中寒喧,引着众人入厅堂。 刚落席,应旭便问道:“老夫听闻杨主簿在洛阳率军大破秦兵,扬我国威,着实令老夫敬佩。” “应公过奖了,洛阳大捷是将士用力,杨某得朝庭重赏,实在受之有愧。” “杨将军过谦了,老夫自幼喜好习武,得闻秦军东进,恨不能前去助阵。”应旭抹着花白胡须感叹道:“欣闻洛阳大捷,喜不自胜,不瞒杨将军,老夫可是痛饮了三坛美酒。” 几句话听得杨安玄心情舒畅,介绍了一下洛阳大战的情形,应旭命人摆上酒席,边喝边谈,孟龙符偶尔也插上几句,气氛十分融洽。 酒过三巡,应旭笑道:“杨主簿初到汝阳便来应府,老夫甚为感激。杨主簿公务烦忙,来应府定有深意,还请明示。” “无事不登三宝殿”,杨安玄道:“既然应公问及,杨某便厚颜直言。今年汝南灾害连发,四月庾刺史又征粮征役,库中储存为之一空。冬季来临,库府没有赈灾的钱粮储备,愚特厚颜前来向应公募粮,还望应公能相助一二。” 应旭放下酒杯道:“前两日钱县令前来也曾提及筹粮一事,愚已经捐出五百石粮,希望能帮着乡邻渡过难关。” 杨安玄点点头,看来各县县令倒不是一味等靠,也在努力想办法筹粮赈灾。 应旭站起身,道:“杨主簿,且随老夫来。” 杨安玄跟在应旭身后来到底楼东面,那里是一排库房。 应旭指着最前面的三间库房道:“这三间是应家的粮库,每库存粮二千石,老夫读史书看到三国时周瑜向鲁肃借粮,鲁肃指囷相赠。老夫虽不才,却不愿先贤专美于前,愿将两间库房内的存粮赠于杨主簿。” 杨安玄大为感动,站起身冲着应旭深深一揖,道:“应公仁义,杨某定当向朝庭表奏,勒石表功,为应家扬仁义之名。” 应旭哈哈笑道:“那便是老夫该谢杨主簿了。” 在应家歇息一晚,第二天杨安玄满意而归,借来的粮食暂存在应家坞,赈济时直接从应家坞调运更为方便。 返回的途中,杨安玄顺路拜访了几个士族,或百石或数十石,不尽人意。 杨安玄心情沉重,看来自己预想得太过理想,除了南顿应家,汝南郡的士绅对赈灾捐粮的积极性不高。 晚间宿店,杨安玄不解地问道:“辛兄,愚在新野曾随父亲向士族募粮,多数人家能慷慨解囊。汝阳富庶胜过新野,为何士族不愿相助官府赈灾?” 辛何叹了口气,这些天和杨安玄朝夕相处,知道他的脾气,实话实说道:“自打庾刺史任豫州刺史以来,税赋年年增长,不时征役官府只得向汝南士族摊派索要。汝南是大郡,索要尤重,有的税赋都收到明年去了。” 杨安玄重重地拍了一直案几,寅吃卯粮,庾楷遗祸非浅,看来自己要另想良策筹粮了。 ………… 新野阴家庄。 官道上烟尘滚滚,有不少轻骑朝坞堡方向驰来,吓得行旅纷纷向道旁躲避。 了望楼上的庄丁发现了异常,忙敲锣通知戒备。很快堡丁便持枪挽弓列于栅后防备,如临大敌。 待轻骑驰近些,能够看到飘扬的“晋”字旗和兵丁身上黑色的皮甲,是自家的官军。 众人仍不敢放松戒备,这年头兵匪一家,指不定这伙官军会做出什么事来。 轻骑在木栅十步外勒住,整齐如一,看得出训练有素。 领队的阴乔示意堡丁加强戒备,迈步来到木栅前问道:“各位军爷,你们是哪里的官军?不知来阴家堡何事?仆已派人通知庄主,马上就来迎接。” 阴绩从人群后催马上前,大笑道:“十四叔,是愚回来了。” 阴乔觉得面熟,揉揉眼睛细看,惊呼道:“老三,绩儿,是你吗?” 两年多时间不见,每日风吹日晒训练,阴绩白净的脸庞变得黎黑,唇角长出微须,神采奕奕,有如铜铸铁打一般。 阴绩跳下马,笑道:“十四叔,不认识愚了,可是忘了愚偷吃你家的粘糕的事了。” 真是阴绩,阴乔心中莫名一酸,眼角有些发涩,掩饰着开怀笑道:“你这皮猴子,在外面漂了两年多,总算知道回来了。快拉起木栅,是绩少爷回来了。” 阴绩上前一躬到地,道:“十四叔,一向可好,小侄有礼了。” 阴乔一把抱住阴绩,再度打量道:“长高了,也壮实了,听说你小子现在是校尉了,做大官了。” 阴绩嘻笑道:“就算做了官也还想着偷十四叔家的粘糕吃。不瞒十四叔,愚这两年在外逢年过节就总想着那粘糕。” “好,好,好,这次让你十四婶做上个十斤粘糕,让你吃个饱。快走,大伯知道你回来不知得多高兴呢。”阴乔拉起阴绩就往坞堡行去。 那些轻骑纷纷下马,与守卫的堡丁打招呼,原来是当初随军的部曲回来了。 被众人簇拥入内,阴绩看着熟悉的草木,心中暖洋洋的,想高声大呼“愚回来了”,近乡情怯,又生怕别人看见他微微颤动的唇角。 有乡人闻讯赶来,找寻自家的儿郎夫婿,欢笑声响成一片。 随行的轻骑是当年三家的部曲,此时个个归家心切,只是军法约束,不敢擅离。 阴绩笑道:“大伙都散了吧,记住七天后在坞堡前集结,违期则罚。” 众人应诺,自行散去不提。 好不容易行到坞堡大门处,阴绩看到远处一群人簇拥着祖父站在那里。阳光洒在阴晞的白发之上,分外醒目。 阴绩再也忍不住了,迈开脚朝祖父跑去,隔着丈许远“扑通”跪倒在地,跪爬着上前抱住祖父的双膝,更声道:“祖父,孙儿回来了。” 泪落无声,将阴晞的下襟润湿。阴晞的手抚在阴绩头上,眼泪忍不住挂在花白的胡须之上。 轻轻地摸着阴绩的头,阴晞颤抖的声音道:“你这个小猢狲,总算记得回家了。起来,让祖父看看。” 用力拉着阴绩起身,看着英姿勃发的孙儿,阴晞捋须笑道:“不错,长大了,是个男儿汉了。别哭,大将军八面威风,哪有掉眼泪的。” 阴绩抹了把泪,换了笑容与诸位长辈见礼,一家人又说又笑地往坞堡里走。 阴晞大声道:“今日阖堡欢庆,替吾的孙儿接风洗尘。” 坞内一片欢腾,楼上楼下灯火辉煌,酒菜飘香,欢声笑语,为了征战归来的儿郎,多少人不醉不归。 第一百八十二章种因得果 戌时,欢闹声逐渐平息下去,坞堡内的族人皆知族长阴晞歇息的时辰到了。 住处,阴晞坐在卧榻之上,看着烧水砌茶的孙儿既是快慰又是感慨,这个猢狲长大了。年未弱冠便是军中校尉,跟在杨安玄身边,称得上前程似锦。 如今长孙阴敦是七品殿中监,兄弟两人一文一武,阴家崛起之势不可阻挡。 长子阴友齐前段时间来信告知,正在谋求阴家升品之事,若能成事,阴家将成为新野郡名副其实的第一世族。 究其根源,阴晞想到了那个身处深宫的孙女,阴家的得益多半源自阴慧珍。 从儿子的信中阴晞知道孙女在宫中十分落寂,天子司马德宗是个傻子,根本不知道亲近女色,除了吃便是睡,连歌舞都不知欣赏。 阴慧珍之母何氏入宫探视,每次都会带上坊间传唱的新曲,每次收到京口淑兰院传出的新曲,孙女才会愁容暂去,轻声吟唱,忘乎所以。 阴晞心中酸楚,为了阴家误了孙女一生,到了九泉之下怕不敢见她。 接过阴绩双手奉上的茶水,阴晞浅饮了一口,淡香扑鼻,满口生香。 茶是杨安玄所授的碧春茶,阴家又采购了三千亩茶山,所产的碧春茶仍供不应求。 放下茶杯,阴晞放下杂念,淡淡地道:“说吧,你这次回来有何事?” 新野郡与汝南郡只隔着义阳郡,四百里不到,阴晞知道汝南郡太守周安多病,还动过心思让阴友齐谋郡守之位。 洛阳大捷,杨安玄转任汝南郡司马兼主簿,阴晞立知太守之位已是杨安玄囊中之物。 灯下,阴晞的白须闪着银光,额上的皱纹又多了几丝,两只眼睛睿智依旧。 阴绩笑道:“杨将军派孙儿前来筹粮。” 阴晞调侃道:“当初杨佺期来新野,第一件事便是来阴家庄筹粮,杨安玄去了汝南郡,怎么让你跑到新野郡筹粮了,这对父子倒是有趣。” 阴绩把汝南郡被庾刺史征役征粮,造成府县的仓库空虚,加上征夫误了农时,汝南百姓这个冬天没有存粮过冬的事讲了一遍。 “杨安玄让你前来,筹集的粮食肯定不在少数,他想要多少?五千石,一万石还是两万石?”阴晞捋着胡须,缓缓开口道。 阴绩笑笑,道:“祖父不妨先猜猜,杨将军准备用什么来换粮食?” 阴晞听阴绩私下里仍一口一个杨将军,尊敬之意溢于言表,笑骂道:“小猢狲,当初你可是一心不服杨安玄,如今对他推崇备至,还敢在爷爷面前卖关子,讨打不成,还不快说。” 阴绩嬉皮笑脸地道:“杨安玄分文不给,只说欠阴家一个人情。” 阴晞面容一肃,拈须的手顿住,追问道:“杨安玄说欠阴家一个人情?” 阴绩见祖父重视杨安玄的承诺,道:“祖父,人情有大小,关键看给的粮食多少。” 阴晞笑骂道:“吾还用你提醒。此事非同小可,明日请岑家、邓家一起来商议。” 阴绩不以为然地道:“这个人情咱家可以吃下,用不着分于邓、岑两家。” 阴晞正色地道:“绩儿,你要记住,阴、岑、邓三家是一体,相交数百年,情意深厚,越是身处乱世越要抱团不弃。别看阴家现在处境比岑、邓两家好,若没了两家相帮,阴家走不远。无论将来如何变化,阴家都要拉着岑、邓两家一起前行。” 对于祖父的话阴绩向来深信不疑,点头应下。时辰不早,阴晞让孙儿前去休息。 屋内静了下来,阴晞思索着杨安玄,这个少年郎深不可测,短短数年时间从一文不名到官居五品,便是皇族和王谢子弟也没有几人能做到。 对于杨安玄所说的那个洛阳宋道士,阴晞深信不疑,要不然无法解释杨安玄身上发生的那诸多奇异。 可惜派去的人将洛阳四周搜了个遍,倒是发现了不少道士,姓宋的却没有,更不用说那本奇书《天工开物》,应该是无缘。 阴晞在给儿子的信中提起此事,猜测杨安玄莫非是得神人下凡相授。 阴友齐在回信中隐晦提及,每逢乱世天降英主,此子或为人中之龙,假以风云将遨游九天,阴家要用心结交。 烛心“剥”的一声轻爆,将阴晞的沉思打断,阴晞再度想起好友范道人说孙女阴慧珍面相贵不可言的话来,细细揣磨起来。 一直以为范道人的话是让孙女嫁入宫中,如今已经如愿,阴家也因此富贵显达。 只是若杨安玄是天降英主,那当初珍儿与他在坞堡见面的机缘又谕示着什么,自己会不会走错了棋。 心中生出悔意,阴晞在榻上站起,盘桓良久。 ………… 阴绩所率的轻骑归家团聚,邓家、岑家都有人回家,邓靖和岑纳不用相请,一大早便带了礼物来阴家庄拜贺。 阴、邓、岑三家当年差不多,如今阴家借助阴慧珍一飞冲天,远远将两家抛下。阴慧珍是贵妃,阴友齐是给事黄门侍郎、新野郡中正,阴敦是七品殿中监,阴绩是七品校尉。 岑家押注杨安远,岑明虎也成为了军中校尉,算是勉强跟上;邓家邓崇跟在杨佺期长子杨安深身边,杨安深去了荆州做七品法曹参军,邓崇无法随行,仍不过是个九品书佐,留在襄阳熬资历。 岑纳关心儿子,拉着阴绩不住地询问岑明虎的情况,阴绩耐心地应答,时不时说些军中趣事,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绩儿,阴岑两家是世家,你与明虎从小在一起长大玩耍,要互相照应。”岑纳感慨地道。 看着换了个人般的阴绩,想像着儿子身上的变化,岑纳满怀期待。 邓靖插不上几句话,有些发急。好不容易得了空档,邓靖问道:“绩儿,听回来的族人讲,你此次是替杨将军前来筹粮。愚庄上收成不错,能捐个千石粟米。” 杨安玄前往汝南郡赴任,邓靖听阴晞分析过不用多久杨安玄就会接任太守之职。 郡太守职权极大,当初杨佺期便是许了几个职司才从三家手中换了千石粟米和五万钱。 汝南郡是新野郡的三倍,职司自然多出不少,邓靖想先投其所好,为子侄们在汝南谋些职司。 阴绩昨夜与祖父商谈,雄心勃勃地提出筹粮五万石。杨家犁推广加上粮食丰产,粟米价从一石一百五十钱降至一百三十余钱,阴晞为了杨安玄许诺的人情,答应购粮五万石。 邓靖提出捐粮千石,还真没放在阴绩的眼中。邓、岑两家跟在阴家身后做生意,这两年没少赚钱,千石粮不过十几两金,真当杨将军是叫化子不成。要知道阴家把云节纸的分红交给安玄军通过自己经手,每年就有五六十两金。 两年多的历练让阴绩笑容依旧,道:“邓伯的心意,侄儿会向杨将军禀报,杨将军定有回报。” 邓靖欣然道:“你五哥邓义已经及冠,四月成了家。成家该立业,绩儿烦你向杨将军说一说,在汝南为他谋个差使。” 阴绩点头应道:“邓伯放心,愚一定把话带到。五哥娶亲了,改天愚可得去讨杯喜酒喝。” 岑纳坐在阴绩身侧,小时阴绩常到他家找岑明虎玩,岑纳对阴绩的性情十分了解。 看到阴绩嘴角略一抽动,岑纳知道这皮猴子对邓靖的话流露出不屑。 三家之间的缝隙隐现,岑纳心中不快,放下手中茶杯道:“阴绩,你若还把愚和你邓伯当成长辈,有话就直说。杨安玄想要什么能给就给,不要藏着掖着。” 阴绩哈哈笑道:“岑伯,仆喜欢你这脾气,仆小的时候您可没少揍我。” “兔崽子,你还敢记仇不成。”岑纳笑骂道:“别看你爷爷在这,愚一样那样揍你。虽说现在可能打不赢了,你难道还敢还手不成。” 阴绩耸肩缩头做了个害怕的样子,道:“愚可不是岑伯的对手,您老人家大人大量,放过小的吧。” 说笑几句,气氛变得轻松起来。阴晞佯骂道:“小猢狲,有什么话还不直说,误了你家将军的大事,你可吃罪不起。” 阴绩把汝南面临的困境简要的说了说,道:“杨将军命愚来筹粮,希望越多越好。两位伯父都知道,杨将军是重情义之人,此时相帮将来定有还报。” 见岑纳和邓靖默然思索,阴晞笑道:“你们若听得进老夫的话,便不妨多借些粮给杨安玄,赌个回报。现在兵荒马乱的,华山、弘农、上洛都落到了秦人的手中,指不定哪天新野也保不住,给自己多留条路吧。” 邓靖和岑纳悚然而惊,拱手道:“多谢阴公指点。” 三家一起行动,将族中的粮食尽数捐出,又派人四处购粮,三天时间便筹得三万石。 杨安玄让阴绩过完年再回返,但阴绩知道汝南盼粮救急,决定五天后便起程返回。 虽然不舍,阴晞对孙儿的决定表示了支持,好男儿志在四方,要建功立业就不能儿女情长。 五日后,阴绩率军押运着三万石粟米和四百两黄金起程返还汝南新息城。只是三家在新野郡四周大肆购买粮食,至使粮价为之涨了二十钱。 粮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筹齐,三家决定向更远处买粮,阴晞许诺年前至少会将五万石粮食送往新息城。 第一百八十三章严刑苛法 建康,会稽王府。 已是亥时,大殿内依然灯火通明,歌舞欢笑声传出殿外。 殿外两侧的长廊挂着灯笼,侍女们捧着菜肴川流不息地往来,香味飘出老远,引得执守的武士暗咽唾沫。 洛阳大捷,朝野震动,董怀带来秦国的马匹、铠甲,群臣奉迎他功过谢安,安定晋室。 会稽王司马道子洋洋自得,一连三日在王府中摆酒欢庆,半醉半醒之间,耳边听着丝竹之声,有如身处天宫。 王府左侧的侍中府,大堂内同样灯火通明,司马元显在宴请庐江太守张法顺。 司马元显听闻张法顺颇有谋略,有意招之入京作为谋主。 张法顺是会稽郡人,年近四旬,面容俊秀,以蜀汉丞相诸葛亮为榜样,头戴纶巾,手中羽扇轻摇,正在侃侃而谈。 “……洛阳大捷,大王声威大振,世子正可借机重用亲信,削弱世家势力,将朝政归于司马氏。” 司马元显叹道:“先生所言甚是,但朝堂之上王谢两家根深蒂固,族人门生众多,难以撼动。外镇擅权,愚苦之久矣,像王恭这样的恃兵自重分明就是乱国贼子,愚深恨之,惜无英才相助。” 张法顺手中羽扇子划了个弧,笑道:“世子殿下,司马家自有英才为何不用。谯王兄弟四人皆是人杰,对朝庭忠心耿耿;武陵王司马遵仁孝聪慧,可为主公臂膀。” 司马元显连连点头,道:“愚已向父王建议,年后让建威将军(司马尚之)移镇江州,与庾楷合力扼守建康上游,如此一来荆州便不足为虑。” 琅邪王文学王诞笑道:“张太守一席话有如拨云见月,形势立时清朗,愚敬张太守一杯。” 王诞,琅琊王家子弟,尚书令王珣堂侄,其父王混为太常。 司马元显欣然举杯,恳切地道:“先生高见,愚寻机告诉父王,等年后自见分晓。先生大才,何不留在朝堂之上助我,先生意下如何?” 张法顺往下羽扇,起身揖礼道:“仆愿为主公效犬马之劳。” ………… 十二月十一日,杨安玄返回新息城,户曹将各县报送的公文呈来。 杨安玄特意留意了安成、平舆、南顿三县的情况。 安成县报十六个乡全部遭灾,灾民一万六千七百二十七人,灾损农田二千六百七十二顷,损毁道路七十余里、桥梁十八处…… 杨安玄回忆了一下经过安成县时所见,灾损并不严重,绝没有呈文中所说的那样严重。 再看平舆县,报了灾损农田八百九十三顷,灾民约在四千六百余人,库中尚存粟米三千二百石,尚有钱五万二千七百。 杨安玄暗自嘉许,平舆县令马波确实是个人才,赈济的缺口不大。 南顿县钱县令报灾损农田一千二百四十六顷,库中存粮仅一百七十六石,钱一万二千余。 杨安玄一皱眉,他在应家听应旭说前两天刚捐出粟米五百石,这些粮到哪里去了。 不动声色地将其他各县报来的灾情看了一遍,估算了一下灾民的人数在二十七万左右,每日每人耗粟米四两,即日需十万零八千斤,合三千六百石。 若从十二月二十日开始算起,至二月底结束,共七十天,需粮二十五石左右。不过各县上报的灾情肯定有水份,杨安玄感觉压一压能减至十五万石左右。 即便如此,粮食的缺口还是不小,杨安玄感觉头皮发麻,心中发虚。纸上的数字可是牵涉到一条条人命,若无赈济,平舆城南那个小村中的百姓有多少要冻饿而死,胥老汉的三个孙子能留住几个。 将公文交给辛何,杨安玄道:“等循行督巡的结果报来对照一下,愚要看看有多少人弄虚作假。” 杨安玄冷笑一声,赈灾被不少人当成肥肉,新野赈灾时就有不少人偷污赈灾粮,父亲碍于情面只抓部分人,让杨安玄深感遗憾。现在自己大权在握,行事由心,谁敢朝赈灾粮伸手,不妨杀他个人头滚滚。 邹晨看到杨安玄面容狰狞,心中暗打寒颤,方才听辛主记室讲杨主簿出外募捐并不顺利,千万别把怒气发作到自己身上来。 书佐陈定拿了封公文进堂,禀道:“朝庭有旨,命各州、郡、县赈济灾民。” 朝庭每年都会下赈灾的旨意,至于是否实施就看各地的能力了。 杨安玄看罢,将公文放回案上,抚着下巴沉吟了一会,道:“陈书佐,你通知下去,明日升堂议赈灾之事。邹户曹,你带人清理好粮库,做好准备。” 十二月十二日,府衙,杨安玄召集官吏商议赈灾之事。 先让邹晨将各县报来的灾损及灾民数读了一遍,杨安玄敲着案几道:“将近二十万灾民,赈灾粮需要二十万石,从何而来?” 两旁的官员有如木塑泥胎,低头不语。不少人知道这数字里面有水份,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按照惯例多报些到时分饼饼时便能多分些。 “朝庭旨意让州县赈灾,耽误不得。”杨安玄道:“张榜出去,晓谕百姓,自十二月十五日始开始赈灾,至二月底止,按每人每天四两粟米的定额发放,未满十岁的小儿减半。” 四两粟米煮成粥,勉强能维持活命,杨安玄也只能做到这步。 户曹邹晨硬起头皮禀道:“杨主簿,库中仅有一万二千石粟米,如何赈灾?” “本官已派人前去筹措粮食,这几日便会送到。让各县先动用库存,年前愚会将赈灾的钱粮发放下去。” 杨安玄拍了拍各县报来的呈文,道:“各县报来的灾损情况多有夸大,等循行回报后再核实。辛主记室,你发文给各县,告诉他们重新核定灾民名单,如果谁弄虚作假被愚查到,等着丢官罢职吧。” 不少人嘴角掩饰不住笑意,这么大数额的赈灾粮,随便捞一把也是油水十足。 “这次赈灾不再施粥。”杨安玄的话引得众人注目,“直接发放粮食,以户为单位一次领粮十天,签字画押。县发至乡,乡发至村,村中公推三名长者清数,让每个领粟米的百姓画押,谁出了错愚便打谁的板子。” 杨安玄厉声道:“赈灾之事四处张榜,官府派吏员下至村中宣读,务使每户都清楚。愚会派人到村中询问,若是有人不知,宣讲之人鞭四十。” 当初新野赈灾,有一半粮食到百姓嘴中就不错了,杨安玄知道若不严刑苛责恐怕赈灾粮只会肥了贪官污吏。 用力一拍桌案,道:“愚知道,赈灾对一些人来说是发财的机会。官清如水,吏滑如油,少不得有人打算克扣斤两、以次充好、虚列名册之类的,手段多得是。” 杨安玄冷笑一声,道:“愚丑话说在前面,此次赈灾被查出贪污之人十石以下以家产的十倍罚之;五十石罚千石,鞭四十;百石以上抄没家产,官吏罢职;若是有人贪过五百石,官员抄家押送廷尉论罪,至于其他人且看是你的头硬还是我的刀快。” 几句话说出,大堂之上众人觉得后脖凉气森森,不少人打了个寒颤。 “这些话同样写入公文,晓谕各县官吏皆知,并在宣讲时将此话一并传于百姓知晓,准许百姓到府衙上告,谁敢违抗愚的意思,处罚之时别怪愚言之不谕。”杨安玄杀气腾腾地道。 辛何咽了口唾沫,干涩地开口劝道:“杨主簿,朝庭有律法惩治贪腐,你所说的刑罚有些苛了,恐怕御史得知要弹劾了。” 杨安玄知道辛何是好意,不过他不知道大乱将至,朝庭将自顾不暇,哪会纠结这点小事。杨安玄要趁此良机尽收汝南百姓的民心,以为基业。 辛何苦笑,财帛动人心,一定有人会对赈灾粮动手脚,若是真较起真来,这汝南有不少官吏恐怕都要做刀下之鬼。 杨安玄看到堂上诸人或畏惧或冷笑或不以为然,想起一事,道:“辛记室,你让各县重报灾损时,让他们自行筹集到的钱粮数补上,若被愚查实有人虚报,便先各县县令开刀。” 辛何心中一凛,他跟杨安玄去过安成和南顿,安成周家捐粮三百石、南顿应家捐粮五百石,这两县上报库存时都没有记上。自己等下行文时,不妨告诫一下这两个县。 杨安玄继续道“大概有人认为愚坐镇新息,哪可能到各县巡查。想得不错,愚一个人是管不了汝南十五县。不过,愚随行带来千名军兵,愚会派他们到各地去愚看看。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千万可别被愚的这把火烧死了。” 堂上众官悚然,不少人发出无声地哀嚎,这招太厉害了,千双耳目,加上广为宣扬,允许百姓上告等等诸多手段,这次赈灾粮还是算了,别动手脚了。 辛何率众人躬身道:“仆等不敢。定当奉公守法,赈济灾民。” 杨安玄点点头,道:“有过罚,有功则赏。诸位用心办差,愚届时自会论功行赏。” 散衙,辛何跟着杨安玄去了内堂,苦口婆心地劝道:“杨主簿,你方才所说的处罚有违朝庭律法,怕是有人会举告到御史处,特别是死刑,若无廷尉核准,焉能轻施。杨主簿,三思啊。” 杨安玄笑笑,道:“辛兄放心,愚心中有数。至于死刑需廷尉核准,便先押入牢中待斩就是。” 辛何想起这位杨主簿是会稽王的宠臣,大概出了岔子会稽王会替他兜着,便不再多劝。 第一百八十四章沉渣泛起 内堂,辛何愁眉不展地道:“当务之急是筹粮,这么多粮食从何而来?” 杨安玄缓缓言道:“愚已派人前往新野、巴陵筹粮,年前约摸能有十万石粮食,加上各县能自筹一些,应该能支撑一阵子。” 听到杨主簿能筹到十万石粮,辛何双掌合十念了声佛,笑道:“杨主簿真乃万家生佛,有十万石粮,汝南百姓能安然过冬了。” 杨安玄摇摇头,道:“要多准备些,以防不时之需。汝南郡内遭受洪灾,道路、桥梁、水渠损毁严重,愚想借机以工代赈修上一修,百姓有活干、有饭吃,就不会流亡他乡。” 辛何心悦诚服地道:“杨主簿想得周到,既是募工,粮食是应该多准备些。” 杨安玄斟酌着开口道:“前来做工的百姓,中午供饭食一顿,每天再发放五两粟米,你看如何?” “足够了”,辛何在心中估算了一下,道:“仆估计前来应募的百姓会超过五万,旁郡的百姓说不定也会闻讯而来。杨主簿要有个准备,这么多人募工至少要准备五六万石粮食。若要稳妥,要筹备二十万石粮食。” 杨安玄以手抚额,叹道:“是啊,需要二十万石粮食,到哪里去找?” 辛何道:“扬州、江州、广州皆是产粮地,今年大丰收,听闻这些地方粮价回落到一百二十钱一石了,大人若得筹到钱,可以派人前去购粮。” 杨安玄摇摇头,抚着下巴道:“一来一往耽误不少时日,得想个办法让粮商主动贩粮前来。” 辛何心领神会,笑道:“那便放出风声,说汝南郡以一百八十钱收粮,商人逐利,自会前来。” 杨安玄抚掌大笑,道:“辛记室所言正合我意,此事你去暗中安排。” 很快,汝南郡大量收购粮食的风声不翼而飞,三天后开始有粮船停靠在城外的清水河码头。 以一百八十钱每石的价格,上千石粟米购进了汝南府库。返回的粮船将消息带到荆州,消息随着往来的客船不翼而飞,很快江州、扬州、雍州的商船纷沓而至,清水河码头船只有如过江之鲫,找不到地方停靠。 码头忙碌不堪,到处可见背着粮袋的脚力,官府派来的小吏忙着招呼粮商将粮转运到城中库房中。 一群小孩提了竹篮,在码头上拾取散落在地的粟米粒,一天下来也能拾到两三斤,足够一家人煮锅粥了。 无数粮米沿着水路、官道源源不断地运往汝南郡各县。百姓看到运粮的队伍,官府四处宣扬的赈灾看来不假,原本准备出外逃荒的百姓心中安定下来,一面找着活计,一面等待赈灾灾的发放。 ………… 府衙大堂,杨安玄将刘炎报来的禀文丢了出去,堂下站着的诸循行史无不变色。 刘炎怒容满面,厉声道:“杨主簿,你这是何意?你虽是上官,但也不能轻辱我等。” 杨安玄冷笑道:“尔等出外循行之时,愚再三叮嘱,要据实督巡,看看尔等报来的数目,多数与各县奏报一样,莫非是商量好了。” 刘炎梗声道:“我等按照杨主簿的吩咐,检验库存、巡视乡里、询问灾民,查验的情况与各县所报相差无己,杨主簿难道要我等按照你的心意禀报不成。” 看到刘炎昂着头,不服不忿的样了,杨安玄讥讽道:“好一个检验库存、巡视乡里,刘循行,愚倒是听说你巡视安阳、朗陵两地,每日醉得不醒人事,莫非在梦中巡视。” 刘炎气势一沮,知道自己醉酒的事被人告知了杨安玄,依旧梗着脖子道:“愚这是无为而治,巡视地方自有属员行事,岂用愚事事躬亲。” 杨安玄冷着脸问道:“那个替你躬亲的属员是谁?” 林华忙从人群中挤出,躬身道:“是卑职林华。” 杨安玄喝问道:“将你在安阳县所见据实说来。” 林华心中有些慌,口中禀道:“安阳县十四乡皆遭洪灾,灾损农田一千六百八十八顷……灾民一万二千三十三人……” 这是禀文中的数据,杨安玄打断林华的禀奏,道:“你从安阳县回来,载了三车东西回家,不知载得何物?” 林华大惊,他在安阳收了陈县令送的东西,有意让人押后两天再送来,原以为做得隐密,怎么会让杨主簿发现了。林华吱唔道:“是仆买的当地特产。” 杨安玄嘿嘿冷笑,道:“替你送货的牛车已被愚派人劫下,那三车东西已运至大堂之外。来人,将东西拿上来,让大伙看看都是些什么特产?” 十数名兵丁流水般地将酒水、茶叶、布帛等物搬上堂来,杨安玄站起身绕着财物看了看,问道:“林华,这些东西你花了多少钱?又是从何处购来?” 林华面如死灰,瘫坐在地上,哆嗦地说不出话来。 杨安玄叫库曹高泰道:“高库曹,你给估估价吧。” 身为库曹,高泰常年跟财物打交道,扫一眼便知价值在二百石以上,想起杨安玄宣称百石要抄没家产,官吏罢职,心中发寒,迟疑地道:“差不多百来石吧。” “好”,杨安玄返回正席,道:“前几日愚说过过百石抄没家产,官吏罢职,话犹在耳,就有人不以为事。林华,算你倒霉,便先拿你开刀吧。” 看着堂下侍立的陈华,杨安玄恶狠狠地吩咐道:“陈校尉,你带人抄了林华的家,将他一家老小逐出新息城。” 陈华拱手应诺,带着兵丁转身就走。 “杨主簿饶命啊”,林华见杨安玄动真格,趴在地上连连嗑头哀恳,抬头对着刘炎道:“刘循行,替仆说句话啊。饶命啊。” 刘炎见林华额头磕出鲜血,心中不忍,拱手道:“杨主簿,还望能从轻发落。林华上有老下有小,若被抄没家产逐出新息城,怕是一家老小都要没命了。” “一家哭总胜过百家哭,既然敢在赈灾上动手脚,便应想到后果。”杨安玄想了想,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可让林华一家列入赈灾名单,发放赈灾粮不让他们饿死。” 真狠,堂上诸人无不心生寒意,那些收取了好处的循行看到林华的惨状,无不胆裂魂飞,双腿颤颤,生恐杨安玄嘴中吐出自己的名字。 杨安玄扫了一眼那些循行,喝道:“今日杀鸡儆猴,愚网开一面,尔等收取了各县的好处,如实供出,每人如实交来抽十鞭了事,若是被愚查出,罪加一等。” “扑通”、“扑通”跪地声不断,“杨主簿饶命啊”、“卑职认罚”…… 看到此次出行的循行十四人有九人跪倒,刘炎感到颜面尽失,叹道:“下官失职,无颜再任循行,愿辞官回乡。” 杨安玄冷笑一声,道:“刘炎,尔任循行,尸位素餐,手下属员贪腐成风,便是你不自辞,本官也要将你黜退。想走,别急,你也先领完十鞭子再走不迟。” 刘炎目眦欲裂,嘶吼道:“杨安玄,你滥用刑罚,有辱斯文,愚要到廷尉告你去。” 杨安玄一摆手,冷声道:“尽管告去。拖了出去。” 刘炎和跪地的九人被拖了出去,鞭声起,堂上诸人感同身受,那些尚未伸手的人暗道庆幸,这位杨主簿是战场的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煞气真重。 杨安玄看着留在堂上的几人,道:“施平。” 施平深身一抖,连忙上前跪倒,“见过杨主簿。” “施平,你是前去安成县吧,你可知本官也到了安成县?” 施平如被雷击,瘫软在地上,耳边只听杨安玄的话语,“安成县十六个乡全部遭灾,灾民一万六千七百二十七人,灾损农田二千六百七十二顷,损毁道路七十余里、桥梁十八处,孟县令好大的手笔,莫不是想将府衙的库仓都搬去安成县?” “杨主簿,卑职督察不明,甘愿受罚。” “别急,等查明之后自会处治你。”杨安玄道:“辛记室,行文安成县,安成县令孟河贪赃枉法,虚报灾情,夺去县令之职,押至新息城,由县丞范清暂理其职。着各县重报灾情,再敢虚报,严惩不贷。” 雷霆发作,雷声滚滚传出,虫豸为之敛行。 ………… 十二月二十日,官府开始发放赈灾粮,百姓事前得了通告,知道今年不是施粥,而改为直接发放赈灾粟米,少了克扣。 杨安玄派出郡兵散于诸县督察,官吏有了前车之鉴,动手脚时多了几分顾忌,赈灾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汝南郡广为赈灾的消息传来,刺激着粟米源源不断地涌进汝南郡。 七八天收了两万余石粮食入仓,杨安玄的私房钱差不多用得干净,杨安玄正在发愁,辛何急匆匆地进来禀道:“杨主簿,那些粮船不知受了谁的唆使,开始升抬粮价,粮价已经涨到了二百钱,说是还要往上涨。” 杨安玄心中冷笑,这伙奸商,想趁火打劫,有你们哭的时候。 伍家客栈,整个客栈都被前来卖粮的粮商包下,吃晚饭的时候数名粮商聚在一起商谈。 八个粮商中以南阳范家的管事范豪,荆州江夏的粮商赵思和合肥郡的马彬三人为首,运来的粮食超过万石,其他几人合在一起也有五万多石。 “不瞒各位,愚从府衙的官员嘴中得知一个重要消息。”范豪捋着胡须道。 “范公,别卖关子了,明日仆请范公到彩云楼坐坐。”马彬笑道。 看到众人殷切地看着自己,范豪端起茶水饮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地道:“杨主簿打算以工代赈,召募民伕,每日除了一顿饱饭外还发六两粮一人。” “喔”,议论声哄起。赵思盘算着,如此一来汝南至少还需要十多万石粮食,这粮价还要往上抬。 “诸公,仆听说官府不再收粮了,说是粮价太高,让降价呢。”姓齐的粮商道。 这消息赵田知道,原本有人想着降价按每石一百八十钱卖出。听范豪这么一说,赵思打定主意,明日官府再来问,粮价涨至二百二十钱。 粮商惜售,新息城的粮行应声涨价,让原本进展顺利的赈灾蒙上了一层阴影,杨安玄命官府张榜公告,每石粮限价一百五十钱。 顿时,城中粮行关门闭户,声称无粮可卖,城中百姓人心惶惶,纷纷出城在草市购买二百三四十钱一石的高价粮,不少人兴灾乐祸,等着看杨主簿的笑话。 第一百八十五章黑云欲摧 庆丰楼三楼的灵韵居,丰盛粮行的田掌柜正与库曹高泰窃窃私语。 “高库曹,那两万多石粮食都入了库?不是作伪?”田掌柜边说边掏出个小帛包塞给高泰。 高泰接在手中捏了捏,又掂了掂,应该是二两金。 脸上的黑痣飞扬了起来,高泰将帛包揣入怀中,笑道:“装满了五个粮窖,都是今年新收的粟米。” 田余轻笑道:“能淘换出多少?”两人不是第一次做生意,以陈粮换新粮的勾当每年都要做上几回。 高泰喝了口酒,沉吟道:“如今不同往日,杨主簿查得紧,新粮入库不好动手,得趁调粮运到属县时动手脚。” 田余抚着黑须沉吟片刻,道:“高库曹,你看这样行不行。仆那有五千石陈粮,先运到城外去,等你调粮出城的时候在半路上调换一下,神不知鬼不觉。” 高泰笑道:“田掌柜真是心如狡狐,明日有万石粮运往朗陵、阳安、定颖、西平数县,你先把粮食送到确山附近,愚交待运粮的小吏,在那调换。” ………… 粮商惜售,每日聚在酒楼高谈阔论。 一名仆从奔进来,到范豪身旁低语几句,范豪面露喜色,挥手让仆从退下。 赵思忙问道:“范兄,什么消息?” 范豪夹了块鱼肉,小心地剔着刺,没有回答。 马彬知道他又在敲要好处,心中暗骂,口中笑道:“范兄,今晚愚请你到醉风堂听曲。” 范豪将鱼肉放下,笑道:“方才官府运送赈灾粮的队伍出城了,大手笔,共出粮一万三千石,好几个粮窖都搬空了。” “范兄,你是说官府的存粮不多了。”赵田喜道。 范豪捋着胡须,得意地道:“杨主簿体恤百姓,这赈灾粮如同江水般流出,不知多少才是尽头。” 不少人盘算着早些卖完粮,赶紧再运粮来汝南,趁机多赚些差价。 粮铺关门,草市上的粮价涨到了二百五十钱,百姓买粮的时候无不痛骂官府无能,杨主簿没本事就不要赈灾,现在弄得未受灾的百姓也跟着遭殃。 十二月二十五日,新息城西,一只延绵数里的粮队进了城。 范豪、赵思等人闻讯大惊,连忙派人打听是谁家的粮队,运来了多少粮食。 不用打听,粮队从西门进城,经过粮商所在的庆丰楼下,看着长长的粮队,范豪等人沉默不语,若是车中装的真是粟米,至少有三万石。 “问过没有,是哪家的粮队?赶紧派人去请这家粮队的管事前来。”范豪急声吩咐道。 王基是新息城大余粮铺的掌柜,这些天跟在范豪等人的身边打听消息,当看到骑在马上的阴绩时,王基脸色变得苍白。 赵思看出他的异样,问道:“王掌柜,你认识这家粮队的掌柜?” “是官府的粮”,王基面色苍白地道:“那个骑在马上的是郡军校尉阴绩,这些粮怕是杨主簿让他从新野郡购来的,仆要赶紧开门售粮去。” 片刻之间,酒楼上的粮铺掌柜、管事走得一干二净,范豪等人面面相覤,马彬苦笑道:“看来涨不成价了,一百五十钱每石,刨去往来开支,赚不了几个钱,早知道一百八十钱就该卖了。” 抱怨无用,众粮商无精打采地下楼,派人前去打听现在的粮价,看看官府能以多少价钱收粮。 得到的消息让众人面无死灰,阴绩带来的三万石粮就堆入在官府的粮仓外,一百四十粮敞开向百姓售卖,前来购粮的百姓排出数里长的队伍。 “一百四十钱,岂不要赔本了。”范豪揪断了好几根胡子,这要回到族中,自己管事的位置还不得让人夺了去。 仆从又送来消息,杨主簿在新野、巴陵、京口等地购粮十余万石,范豪面无人色,若再拖下去,恐怕一百四十钱也卖不到了。 消息传开,百姓奔走相告,再不担心粮价上涨了。那些粮钱尴尬地重新开门,同样一百四十钱却没人上门买粮,不得不低于官府的粮价三五钱卖粮。 赵思、马彬等人起初还怀疑是官府放出的假消息,想等两天那三万石粮食卖得差不多再说,哪料二十八日又有二万石粟米进城,彻底打破了他们的美梦。 粮铺不要粮,这么多粮食唯有官府吃得下,有些粮商绷不住了,三万石粮食,不得不以一百四十钱的价格把粮卖给了官府。 阴绩带来的四百两黄金解了杨安玄的燃眉之急,要不然有粮无钱这场戏便演不下去了。 有个消息传来,西平、汝南一带的粮价在一百七八十石,不少粮商带着粮食北上,却不知消息是杨安玄派人散发的。 粮食有了,若都积在新息城,还要派人运往属县,让偏远的属县增高粮价,既减轻了运送的压力又能缓解属县存粮不足的矛盾,让粮商也有利可图,一举多得。 府衙,杨安玄算了算账,阴家共送来五万石粮,从粮商处共购得六万石,加上各地捐献约有一万五千石,已有十二万多石粟米在手了。 杨安玄放下心来,估计能从巴陵运来三五石粮食,加上后续还会有些粮商前来卖粮,估计二十万石不成问题,这灾荒应该能平安渡过。 太守周安得了消息,把杨安玄叫到病榻前嘉许了几句,对他严厉整肃贪腐表示了支持。 这让辛何等支持杨安玄的官吏松了口气,虽然太守不理事,但有他发话,整肃吏治便是得了太守认可,名正则言顺。 杨安玄叫来辛何,道:“既然有粮,那以工代赈便在年前推出,百姓能赚到钱粮,对他们而言便是最好的过年了。” 新息城十字大街,连接着四座城门,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张灯结彩,伙计卖力地吆喝着,嘈杂而热闹。 杨安玄带着张锋在街道上走过,往来的行人谁也不知道那穿着青色士子长衫年轻人是杨主簿。 出南城门,是热闹的工地,民伕推车挑担,如蚂蚁般地忙碌着。 府衙发出通告,征召民伕修缮城墙、平整官道、兴修水利,每伕每日给粟米五两或三钱,中午还管饭。一时之间,应募之人蜂拥前往新息城,短短两天就应集了三千多民伕。 看着热闹的工地,杨安率心中满是豪情,当年父亲在新野郡仅筹得二千余石粟米,自己可是筹粮动辄以十万计,这成就感难以言表。 有了粮,以工代赈会在各县相继推开,不用多久,整个汝南大地将会充满勃勃生机。 二十九日,来自巴陵的粮船停靠在码头,赵田心情沉重地走下船,此行不顺,他仅从杨家带回来万石粟米。 杨安玄听到赵田的禀报,有如一瓢冷水浇在头上,一万石比预想的五万石相差甚远。 眼下以工代赈陆续在各属县铺开,粮食的需求随之增大,若巴陵仅筹得万石粮,那到来年二月赈灾结束至少还有六七万石的缺口。 辛何曾出言反对以工代赈铺开,劝杨安玄量力而行,可是杨安玄雄心勃勃,根本听不进去。 “杨主簿,赶紧下令各属县,不要扩大募工范围,每县定在三百人足矣。”辛何道。 杨安玄摇摇头,各地修桥补路的工程刚开始,百姓干劲十足,绝不能在此时停工,否则引起的恐慌难以承受。 说实话,杨安玄有些后悔自己过于冒近了,没有预料到不利的局面发生。 内堂,赵田把他回巴陵的经过简述了一遍:回到巴陵杨家赵田找到主事的杨良,杨良答应尽力帮着筹粮,但让他前往江陵先禀告过家主杨佺期。 赵田见到杨佺期,杨佺期召杨广、杨安深、杨尚保等族人商议,杨广、杨安深等人都称大变在即,族中亦需存粮应变,争来争去只肯筹粮万石。 杨安玄的目光变冷,他为杨家付出很多,可以说巴陵族业大半出自己手,不料在遇到难处之时父兄居然不肯相助。 杨广不肯相帮杨安玄不意外,他向来与大伯不睦;父亲在荆州呼风唤雨,有了进取的心思,让族中储粮也可以理解;但是大哥也作梗,让杨安玄委实有些失落。 自己在襄阳处心积虑帮他,尽到做兄弟的情份,恐怕因为何氏反落下不是,脑中闪过何氏妖娆的身影,杨安玄恨恨地骂了声:“蠢货。” 第二天,心情不愉的杨安玄又收到了烦心事,派在各地的郡兵禀报了多起贪腐赈灾粮,杨安玄下令严惩:三人获死罪入狱,十余人挨了鞭子革职,继安成县令孟河之后,定颖县令祖伺之也被押来新息县,至于罚没之人数以十计。 三令五申之下仍有这么多人以身试法,让杨安玄勃然大怒,再度下令准许举报,若经查实奖励举报之人罚没财产的十分之一;但若污告,反治其罪。 此令一下,风声骤紧,那些心存侥幸的人再不敢伸手了,各地县衙多了许多告状之人,闹得鸡飞狗跳,县衙官吏一片怨言。 新来的杨主簿辣手无情,汝南郡噤若寒蝉,唯恐触了霉头,过不成年。 世间事,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是大年无论悲喜都要过。 杨安玄下令,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二,发放给灾民的粟米翻倍,普通百姓过年总算能吃上饱饭了。 隆安二年(公元398年)在忙忙碌碌中到来了,家人不在身边,杨安玄带着张锋去了军营。 朝庭的兵饷、年赏已发放到位,军营自二十九日开始,就杀猪宰羊,犒劳军兵。 隔着数里远,就能闻到从军营中飘出的肉香。过年破例,除了值守的军兵,其他人可以饮酒。 杨安玄与赵田、阴绩、蒯恩、徐孝重、俞飞、孟龙符、许靖等人欢聚一堂,开怀畅饮。 ………… 千里之外的建康城,太极殿中燃着四十九架灯树,将殿中照得纤毫毕现,自子时起,君臣共聚一团,共迎红日东升。 钟吕齐鸣,八音共奏,宫女且舞且唱,“曰晋是常,享祀时序,宗庙至敬,礼乐具举……” 司马德宗端坐在宝座上,手中抓着羊腿咬得汁水淋漓,琅琊王司马德文在旁边小心伺奉兄长,用丝巾替他拭去脸上的油水。 会稽王司马道子坐在御座左侧,不时有朝臣上前来敬酒,恭贺逢迎,侍中司马元显也聚了一群人,不时会传出笑声。 崇训宫,太皇太后李陵容居处,同样守岁待日。 殿中上演《孔雀东南飞》,李陵容看得入神,皇后王神爱大口饮酒,已是醉意朦胧。 阴慧珍呆坐在席上,脑中却在轻唱着“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这首词半月前从京口淑兰院传出,立时成为京中妓楼最热门的词曲,母亲何氏进宫探视时将曲谱交给了自己,这是杨郎所做。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阴慧珍心中念及,柔肠百结,起身如厕。 正月初一的凌晨时分,爆竹起此起彼伏,阴慧珍站在崇训宫外的栏杆处,一个人泪如雨下。 第一百八十六章居心不良 大年的喜庆气氛与定颖城西董宅格格不入,城中各处爆竹声起,董宅却是冷冷凄凄。 门前高搭灵棚,白幡飘舞,地上的纸钱被风刮起。宅内哀乐声声,厅堂内设灵堂祭祀,死者是县衙的录事史董林。 定颖县令祖伺之与主簿任智串通,贪污赈灾粮二千余石事发,为减轻自身罪责,祖伺之和任智把罪责推到董林身上。 董林是大儒董景道的后人,四年前被好友祖伺之征募任录事史,赈灾时曾多次劝阻祖伺之不要伸手,奈何祖伺之不听。 事发之后,祖伺之和任智哀恳董林相救,董林为报祖伺之知遇之恩,应下所有罪责,身入牢狱后绝食而死。 继任的县丞荀恂奉命抄没董家家产仅得钱六百,粟米两石,为之叹息,亲笔写信给杨安玄为之呜冤。 灵堂前,董林长子董淡看着盆中投入的纸钱化为灰烬,站起身道:“二弟,弘农已被秦人占据,便让父亲在定颖入土为安。为兄准备初六起程前往建康,到廷尉替父亲鸣冤。” 董垣咬牙拭泪,道:“大哥放心,家中自有小弟照看,大哥一定要还父亲清白。” 灵堂外响起老仆董志的喊声,“阳安白家、吴房徐家、宜春鲍家前来吊祭。” 董淡一愣,他不记得与这几家有过交往,不过人家前来吊丧,当以礼相迎。 吊丧行哭礼,主人哭、客人以哭还礼。白重等人与董林不熟,自然哭诉不出什么东西,只能干嚎一阵了事。 礼节尽到,白重叹道:“董公儒名天下皆知,此次含冤受屈而死,我等亦深为不平。不瞒贤侄,白家、徐家、鲍家打算到州府和廷尉告状,贤侄与我等一起为董公讨个公道。” 董淡摇摇头道:“先父尸骨未寒,仆不想多事。” 白、徐等人劝了数句,见董淡不为所动,只得告辞离开。 董垣诧异地道:“大哥为何不答应这些人一起前去告状,人多势众鸣冤岂不更为方便?” 董淡沉声道:“二弟不知,这几家都有族人因贪腐被杨主簿惩处,想借着父亲的名头告状。愚前往廷尉替父亲申冤,告的是杨安玄不辨是非,滥用刑罚,是为酷吏,与这几家不同。道不同,自不相为谋。” 白重几人回到客栈,徐庆恨声道:“这个董淡真是迂腐,父亲死了居然无动于衷,枉为人子。” “董家不出头算了,家主让我们几个前往历阳和建康告状,一定要保住二少爷和鲍老爷的性命。”白重忧心忡忡地道:“愚带一部分人前往历阳,烦劳徐兄带人前往建康,徐家振爷不是在门下省为官吗,请他出面活动一下,一定要将杨安玄告倒,救出族人。” 徐庆心道,自家族兄徐振在门下省不过是八品的令史,哪上得了台面。不过三家约定同进退,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三家人在客栈罗列了一下准备状告杨安玄的罪名:不遵法纪、滥用刑罚、大兴冤狱、民怨沸腾等等,凑了个十条整数,第二天便各奔前程。 ………… 隆安二年的正月,许靖过得春风如意。作为跟随杨安玄前来汝南的文吏,许靖被任为录事史,掌管郡中往来文书。 许靖对自己追随杨安玄前往洛阳的决定颇为得意,虽然当初的主要目的为了躲避债务,前往洛阳行险一搏没想到收益良多。 短短一年多时间,从都水监书吏成了汝南郡录事史,明眼人都知道,等杨安玄成为郡守,他的位置还要往前挪。 郡中官吏纷纷请他赴宴,拐弯抹角地想打听杨主簿的喜好。想从自己嘴中套话,没好处可不行,许靖住处堆满了同僚送来的腊味、糕点,当然还有钱和布帛。 杨主簿喜欢什么,许靖还真不摸透。这位年轻的杨将军,未见他亲近女色,不见其到妓楼戏耍,在京口巡江监时有空便泡在巡江营,要说喜欢便是练武了。 世人皆喜欢财色,钱财杨主簿同样不缺。这段时日源源不断运来的粮食,都是杨主簿向新野阴家和巴陵杨家赊购而来的。那些向粮商购粮的金子,外人不清楚钱从何处来,许靖却知道是杨安玄自掏腰包。 十余万石粮,近二千两黄金,光想想许靖都觉得头晕目眩,整个汝南郡怕都找不出几家这样的大户来。 跟在杨安玄身边日久,有些事他隐约听过,这位年轻的杨主簿手中的产业可不少。京口的淑兰院,还有那生意火爆的“麵”馆,要讨好杨主簿,提点东西上门远不如尽心办差来得实在。 年少多金,位高权重,真是让人羡慕啊,许靖背着手看着堆放在案头的礼物,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杨主簿那样有钱有势啊。这条粗腿可要紧紧抱住,自家的前程可全在这位主公身上。 新年以工代赈没有停,许多流民从外郡涌来找活做。从年前二十八到现在,短短七天时间,光新息城以工代赈就耗用了一千五百石粟米,算起来有三千余人在做工,若是加上其他属县,五万石粮食恐怕支撑不到月底。 外地前来售粮的商贩少了许多,到哪里去筹粮,杨安玄正坐在内堂发愁,辛何进来禀道:“杨主簿,再过两日便是人日。往年惯例府衙会召集郡中文人士绅同游浮光山,登高探春,今年可要继续。” 又到了人日,杨安玄有些恍神,前几年自己还是参加者,一转眼便成了组织人。 杨安玄问道:“浮光山在何处?” “城南八里。此山在淮河南岸,河水趋山势三曲三折,淮水环抱,云蒸霞蔚,青山倒映,浮光耀金,故名浮光。”辛何介绍道。 杨安玄醒悟过来,自己前世曾经到过此山,那时名叫濮公山。当地人介绍唐时有姓濮的道人隐居于此,采药炼丹,悬壶济世,后人为纪念他将此山改名为濮公山。 他路过的浮光山因采石被损毁,只余满目疮痍,史书中记载濮公山多涧谷,悬瀑溪流,云雾苍莽,古树参天,景色十分优美,能目睹一千多年前未遭受破坏的濮公山美景,实是人生幸事。 杨安玄欣然道:“人日登高之俗不可废,烦你广邀士绅大富,愚要与他们一起登高赋诗,共庆时节。” 辛何笑道:“杨主簿的几首登高诗可是广为人知,今年登浮光山可要为汝南留下佳作。” 棘阳凤凰山赋诗扬名一晃三年多过去,杨安玄在文坛已经创下匿大声名,词曲大家、诗赋双绝。 官场杨安玄亦是青云直上,从国子学生员到东宫侍读、巡水监都监,率兵救援洛阳,赏功成为广威将军、汝南郡司马兼主簿,世人对郗恢赠于他的定品评语再无怀疑。 不少士族以杨安玄为榜样教训自家子弟,杨安玄无意中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得知人日登高不光汝南郡的士绅、百姓会前往,便连义阳郡、安平郡等附近郡县的百姓也会前来登高祈福,杨安玄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自己不妨向士绅大户募点捐。 善财难舍,除了南顿应家捐了四千五百石粟米外,安成周家的三百石也到了位,其余其他世家多则百石,少则十来石,十五个县凑在一起子不过万余石粟米,三万余钱。 反倒是商贾慷慨解囊,捐赠的钱粮超过世家。新息城富商齐远,捐粮二百石、钱两万,得到杨安玄嘉许后,带动了城中一批富商捐粮捐钱。 汝南郡是交通枢纽,经商之人甚多,郡中富户不少,新息县里的店铺比起棘阳可多出不少,天南海北的货物都有。 朝庭设立集市,派官员管理,收取税赋。建康城有四大市和秦淮河畔大大小小的百余集市,还有民间自发形成的草市,促进了南北物资交流,繁荣了经济,也满足普通百姓日常所需。 可是朝庭法制仍是重农抑商,商人受人轻贱。世家士族为了满足自己奢华生活所需,便让家中族人、仆从出来经商。 也有商人想办法与士族搭上关系,士族为商人提供资源和保护,商人则为士族提供财帛和珍奇,各取所需。京口依水镇的那家面馆,杨安玄打听到是刁家所为。 杨安玄无力对抗朝庭抑商的政策,不可能打破数百年形成的枷锁提升商人的地位。 三国时公孙瓒便因与商人结拜而遭到士族的排斥,最终造成他兵败袁绍,而糜竺、糜芳兄弟却因投资刘备成为蜀汉士族。 商人逐利,有了钱的商贾却希望能正名,聘请大儒为子侄授学,响应官府号召赈灾,修桥补路做善事等等。 自己若能想到办法为他们扬名,肯定能从这些商户的大力支持,杨安玄动起了心思,很快有了主意。 府衙的小吏拿了请帖前去遍邀城中商家。齐家最为新息城最有名的富商,老爷子齐远算得上德高望重,头一份请帖便送给了他。 两个时辰后,城中的商贾纷纷携来请贴来向齐老爷子讨教。 齐远捋着胡须道:“杨主簿相请,去是肯定要去的,至于杨主簿是何心思,届时自知,何必庸人自扰。” 第一百八十七章浮光点金 正月初七,杨安玄率领郡中官吏来到浮光山下,山下已经是人头攒动,至少汇聚了三千多人。 按照往来惯例,上山的道路有郡兵把守,没有官府的请柬不能登山,普通百姓要等官老爷们先上山后才能登山。 一大群人在迎候杨主簿,左边的人峨冠博带,面敷白粉,薰着香是世家子弟,夹杂着些蔽衣陋巾在其中,这些是寒门之人。 右边衣锦披裘,富贵中人,只是脚上的鞋子却是一黑一白,这是商贾特有的装扮。 两边人泾渭分明,别看平日在酒肆妓楼中遇上可以称兄道弟,坐在一起喝花酒,但在今天这个场合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不少人对杨主簿邀请商贾同行大为不满。 不满归不满,没有谁转身离去,谁都不傻,杨主簿今日邀众人登高赋诗有考校之意,若能得杨主簿赏识征诏入府,岂不一步登天。 看到到杨主簿下马,左边诸人上前见礼,辛何在一旁介绍,杨安玄笑着寒喧。看到寒门子弟身上单薄,杨安玄还温言抚慰几句,可惜没准备几件皮裘,要不然肯定有人感激涕零。 另一旁的商贾畏畏缩缩,不知是不是该上前与杨主簿见礼,齐齐看向齐远。 杨安玄与士族说笑两句,转身朝商贾行去,对着为首的老者揖礼道:“齐翁,有日不见,一向可好。“ 齐翁齐远,今年六十有五,年轻时随其父远赴西域经商,攒下匿大家业,不光新息城内有数家商铺酒楼,京口、江陵等地都有产业。 齐远见杨安玄专门与他说话,激动得胡须颤动,道:“多谢杨主簿挂念,老汉能吃能睡,身子骨还算硬朗。” “齐翁,此次赈灾多谢你送来的二百石粟米和两万钱,齐翁急公好义,杨某替汝南百姓谢过了。” 杨安玄又冲齐远身后的众人拱手道:“也谢过诸位仗义出手相助。” 齐远慨声道:“老朽身为汝南郡人,自然要为父老乡亲尽点心力。杨主簿若不嫌老朽多事,齐家愿再捐二百石粮。” “好好好,齐翁义举,愚定当广为宣扬,让受益百姓皆感激齐翁仁德。”杨安玄上前扶住齐远的胳膊,笑道:“齐翁,咱们一起登山。” 齐远身后的商贾羡慕地看着杨安玄与齐远并肩先行,若能换得与杨主簿并肩而行,便是捐五百石也值。 浮光山中古树高藤,飞流直下,时见走兽、耳闻鸟鸣,秀美动人。 山不高,两刻钟众人便登顶。站在山顶眺望淮河,阳光洒在河面,浮光耀金,不愧浮光之名。 山顶有处三清道观,观中道士早得了通知,迎候在观外。杨安玄让让随行之人自便,自己跟着观主韩道人拜三清、玉皇和王母,捐了千钱香资。 韩道人殷勤领着杨安玄等人浏览山中景致,闲谈之际,杨安玄问道:韩道长,此处距嵩山不远,你可曾听闻过寇谦之寇道长?” 韩道人立时激动起来,满面放光地道:“贫道当然知道寇仙师。寇仙师在少室山石室修道,贫道专程前去听他讲经施术,蒙仙师不弃,被收为记名弟子。” 杨安玄听辛何讲过,每年三月三日玉皇生日,浮光山信众云集,甚至有不远千里前来烧香祈福,此事亦可善加利用。 “今年三月三日玉皇圣诞,韩道人何不邀寇仙师下山,为百姓讲经施福。”杨安玄笑道。 韩道人脸现难色,道:“仙师在山中静修,怕是不会轻易下山来。” 杨安玄道:“无妨,愚与寇天师有一面之缘,愚给他写封信邀他下山讲道,寇天师定会给愚这个薄面。” 韩道人将信将疑,杨安玄虽贵为主簿,但寇仙师神仙中人,不理红尘俗事。三年前周太守也曾邀过寇仙师,可是被仙师婉拒了。 杨安玄笑道:“愚与寇仙师是旧识,两年前在大复山凌云峰相遇,相谈甚欢……” “唉呀”,韩道人惊呼起来,道:“贫道曾听仙师提过此事,莫非杨主簿便是寇仙师所说的那个有缘人。” 见杨安玄点头,韩道人重整衣冠郑重向杨安玄拱手施礼,道:“贫道失敬,见过杨居士,天师曾言杨居士是真人也。” 杨安玄微笑不语,风吹衣襟飘动,一副得道高人模样。 若是寇仙师肯来浮光山讲道,那三清观可就成了道家圣地。韩道士兴奋起来,道:“若杨居士肯写信给寇天师,天师定然会前来。离三月三只有两个月不到,贫道要翻新一下道观,上山道路也要平整,神像也要重新粉塑……” 一旁有人迫不急待地道:“韩仙长,愚愿奉香资万钱,粟米百石,供奉仙师。” 有钱人,杨安玄看了此人一眼,不认识。辛何轻声道:“是信阳冯家的人。” 冯家人开口后,立时一片愿奉献香资修观之声,唯恐捐得晚了神仙降罪。等半个时辰后,杨安玄召集士人们吟诗颂景,道观已募得钱十六万,粮一万二千石。 诗句并无出彩之作,毕竟不是谁都能像杨安玄那样抄袭千年积攒下的佳作。推了几名郡中名士加以点评,杨安玄出言嘉许了几句,当场征募了数人,然后众人请杨安玄赋诗。 杨安玄事先拼凑了一首应景诗:浮光回折枕淮清,叠叠晴峦翠色冷。松声夜落千年洞,渡头新月小舟横。众人无不惊叹称绝,杨主簿登山诗又多一首佳作。 杨安玄不以为意地笑道:“诗可娱情却不能治国,就算写再多的诗句也不能让灾民填饱肚子。愚从府衙出来,一路见百姓修路挖渠,甚为辛苦。” 众人安静下来,知道杨主簿话中有话,差不多该向众人募捐了。多数人打算捐个十石八石应个景便是。募捐自愿,杨主簿总不能强行募捐吧。 扫看了一眼众人,发现众人的态度跟刚才捐奉香资截然不同,杨安玄恳声道:“平整官道、开挖水渠有益于国也有益于民,诸位都是汝南人,也能享受到这份好处。”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齐远见冷了场,忙笑道:“杨主簿说的是,老夫愿再捐二百石赈济灾民。” 杨安玄冲齐远拱拱手,道:“齐翁一再慷慨解囊,杨某实在感激。在来浮光山的路上,辛记室看到民伕辛劳,说愿意捐纳粟米二十石帮小刘庄的河上建一座桥。” 辛何出身寒门,为人清正,家中主要靠他的官俸渡日,并不宽裕。二十石粟米不算多,但于辛何而言,怕要半年积攒。 抛砖引玉,这杨安玄事先与辛何议定的计策,假借辛何之名募捐城北通往小刘庄的一座小桥,该桥在去年八月被洪水冲垮,小刘庄的百姓要涉水过河,若是推车挑担则要绕行至三里多,走另一条桥,十分不便。 杨安玄告诉辛何,修河所用的钱粮不用他出,只需借用他的名义,桥建成之后将此桥称为辛桥,让往来百姓过桥时都念及他的恩情。 辛何对新息城四周的情况很熟,知道通往小刘庄的这座桥,杨安玄说事后将此桥命名为辛桥打动了他,辛何当即道:“杨主簿,仆虽然没有多少家资,但这座辛桥还是愿独力承担,算是为百姓尽点心力,也为子孙后代积点阴德。” 修桥补路,积德行善,人生在世求名求利,自己的名姓若能随桥传之以后,为后人所知,这是另一种留名青史的途径,这等事还是自家出钱来得好。 看到众人不解地看着自己,辛何把桥修成之后将以己姓命名的话转述了一遍。立时有人道:“去牛家寨的那座木桥年久失修,快要倒了,愚愿意修座桥。杨主簿,能否像辛主记室那样以仆的姓为桥命名,并在桥头立石为记。” 杨安玄笑道:“当然可以。不单要立石命名,愚还要让官府张榜广而告之,让善行为天下百姓所知。” “杨主簿,愚也想捐座桥”,“李家庄的道路破烂泥泞,仆愿是修路”…… 士族和商贾都争先恐后地叫嚷起来,这等花钱不多扬名乡里、泽被后世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杨安玄伸手往下压了压,笑道:“各位不要急,只要愿施善举,机会有得是。如今官府正在以工代赈,各位可以到官府登记造册,除了官道、城墙外,水渠、乡道、桥梁都可认领。新息城认领完了,汝南还有其他县,诸位皆可前去认下。” 指了指身旁的许靖,杨安玄道:“认捐修缮之事交由这位许录事,你们找他登记告册,根据各地损毁情况认领。” 许靖笑成一朵花,这是肥缺,杨主簿照看自己。 “桥、路、渠冠以诸位的姓氏,质量可要由诸位把控,不要用不了几年就坏了,那便好事成了坏了。”杨安玄叮嘱道。 “杨主簿放心,仆会亲自前去督造”、“谁敢修出烂路,那便是砸徐家的门面”…… 看着兴高采烈议论的人群,辛何佩服地望向杨安玄,这位杨主簿真是智谋百出,缺粮缺钱的困境被他巧妙化解。 官府不用出钱出粮,百姓能得到赈济,出钱粮之人得到好名声,汝南郡的道路、桥梁得到修复,一举数得,妙不可言。 第一百八十八章风起云涌 廷尉,九卿之一,主管刑法狱讼,修订律法,汇总全国断狱数,负责诏狱;若大臣犯罪,由其直接审理、收狱。 魏晋沿汉制,中央司法机关仍为廷尉(1)。廷尉府设在皇城的西南角,入西华门左转。 廷尉府廷尉荀实,有属官四人:廷尉正,主决疑狱;廷尉监,管逮捕;廷尉平,掌平诏狱;律博士,教授律条。掾官有廷尉史、奏谳(审判案件)掾、奏曹掾等。 廷尉府很清闲,要审理的案件不多,最近的案子是去年六月王廞反叛案,虞啸父以疾赎为庶人,王异则成了司马元显的宠姬。 至于诏狱,更是没有,天子愚笨,会稽王父子把持朝政,王珣、谢琰等人闭口不言,车胤、江绩等人只能就事言事,只要不触及根本,司马道子还是很有容人之量。 在荀实看来,天下无大事,朝堂很安宁,廷尉自然很轻松。 廷尉府日常便是查阅复核各州报来的案件,纠察错判漏判和冤假错案,这件事由廷尉正孙彬负责。 孙彬是太原中都孙家子弟,其祖父孙盛官至长沙太守,封吴昌县侯,晚间官至秘书监、给事中。 靠着祖父的余泽,孙彬二十六岁选官中书省通事,熬了十几年资历,仍是六品的廷尉正。仕途艰难,让孙彬怨天尤人,恨不生于王谢家。 孙彬自负才学过人,年轻时清高不肯媚谄于人,等到年近四旬着了急,搭上了建武将军王绪,想攀附左仆射王国宝。 哪料王国宝还未做到半年的左仆射就被赐死,孙彬差点被当成王国宝同党诛杀,幸亏谯王司马尚子劝说会稽王“刑狱不可广”,才没被株连。 媚谄也有风险,经此一事孙彬有些心灰意冷,不再热心功名。每天按时点卯,散衙后约同僚到秦淮河上饮乐,好在家中有些资产,不用为衣食发愁。 查阅案卷这种事自然用不着孙彬亲自动手,他手下有八名奏谳掾史,发现存疑的案件才会报给他。 阳光从东窗而入,落在案几之上,孙彬慢慢品着茶,欣赏着自己刚写好的词,碧云阁的含笑娘子上回央自己写首词给她,今晚就送去。 秦淮河畔的妓楼大都去过了,盛花居的姑娘最好,就是价钱太贵,以自己的身家都不敢常去。说起来还是碧云阁好,含笑娘子姿容不差,那腰肢软得像杨柳摆风。 孙彬捋着胡须脸上现出淫荡的笑容,如今妓楼间流行新词,诗作倒是不如词曲了,真是世风日下。 脚步声响,掾史吴振捧了几件卷宗进来,孙彬坐直身子,收敛笑容,板起脸来。 吴振恭恭敬敬地朝孙彬行礼,然后将卷宗放在案上。这位孙延正是个小人,上次同僚赵充行礼随意了些便遭了他一通怒斥,吴振可不想触霉头。 “孙延正,这两份案件判得过轻,您看看。”吴振呈上案卷道。 孙彬心不在焉地翻看着,问道:“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吴振心中暗哂,这位孙廷正只会这一句,等自己分析完后便是下一句,“不错,就照你所说办理。”私下里,吴振与诸同僚呼这位孙廷正为“两句廷正。” 果然等吴振说完,孙彬捋着胡须假装思索了一会,道:“照你所说将案件发还,让他们重审上报。” 吴振称是。拿起案卷,孙彬看到案上还留有一份卷宗,皱着眉头道:“怎么不一并禀报?” “孙廷正,这份是豫州府衙呈转汝南郡士绅状告汝南郡司马兼主簿杨安玄不遵法纪、滥用刑罚、大兴冤狱之事。” “杨安玄?”孙彬拿起案卷翻看,道:“是那个写新词的杨安玄吗?” “正是,杨安玄率北府军救援洛阳城,大败秦军,因功迁升汝南郡主簿兼司马。”吴振兴奋地道。 身为晋人,洛阳大捷,与有荣焉。 孙彬心头莫名烦躁,冷喝道:“多嘴。” 吴振低头不敢再多说。 呈状是汝阳郡阳安白家、吴房徐家、宜春鲍家数等数家士绅联名所告,呈状中列举了杨安玄十桩罪名。 吴振轻声禀道:“杨主簿是朝庭命官,此事需孙廷正做主。” 对于这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官位、名声都在自己之上的年轻人,孙彬妒忌得很,与同僚相聚时没少贬低过杨安玄。 看着这份呈状,孙彬脸上露出兴奋之色,道:“愚早就听闻杨安玄恃才傲物,争强好胜,你看看,到汝南不过月余,就生出这许多事来。少年得意不免猖狂,此事非同小可,愚要速报与荀廷尉。” 孙彬兴冲冲地起身携了呈状前往廷尉官廨,洛阳大捷杨安玄为天下百姓所知,自己若能依法将其治罪定然同样为天下知,方熄不久的功名心又在胸中怦然跳动。 廷尉官廨内,荀实正在品茗,看到孙彬进来,笑道:“孙廷正,你来得正好,来尝尝老夫新沏的云雾茶。此茶汤色青翠明亮,香凛持久、醇厚味甘,依老夫看比起碧春茶还要强上三分。” 孙彬哪有心品茶,将手中的呈状递上,道:“荀公,出大事了,汝南郡士绅联名告杨安玄骄枉不法,请荀公定夺。” 荀实一愣,接过呈状示意孙彬在一旁坐下,展开呈状细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看完之后眉头拧成疙瘩。 因为王异,荀实讨了司马元显的欢心,跟在世子身边出入会稽王府,合了司马道子的眼缘。会稽王召聚近臣听曲饮酒,荀实常为座上宾。 荀实在京中任官已久,有意外任刺史。正月前往王府和世子府拜年,送出几件珍玩,得了许诺刺史出缺便让他前往。 杨安玄是会稽王的宠臣,新近刚在洛阳战胜秦军,这个时刻针对杨安玄,会不会惹会稽王生气,搅了自己的好事。 将呈状放下,荀实思忖不语。 孙琳不知荀实的心思,愤声道:“这个杨安玄恃宠而骄,目无法纪,大臣犯罪当由廷尉审理收狱。请荀廷尉下令,派延尉监潘广前去汝南郡缉拿收押,重振廷尉之威。” 荀实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道:“孙琳,不能光听一面之辞,杨安玄是否有罪不应由廷尉决定。你将这封呈状转交给御史台,让御史台弹劾杨安玄,待朝庭下旨后再行处置不迟。” 御史台?荀廷尉不想多事,孙琳被当头浇了盆冷水,索然地端起茶喝了一口,清香不解嘴中苦涩。 “咚咚咚咚”,突然鼓声大作,登闻鼓响。 荀实手中茶水泼洒了出来,站起身大声喝道:“来人,谁在敲登闻鼓(2)?” 晋武帝司马炎在廷尉府前设登闻鼓,诏“民众有冤,可以通过挝登闻鼓直诉”,但是普通百姓哪敢上廷尉府前敲鼓,自登闻鼓设立以来,就没被敲响过几次。荀实任廷尉已有六年,这登闻鼓从来没有响过。 片刻之后,有小吏飞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道:“汝南定颖人董淡敲登闻鼓,为其父董林鸣冤。” 汝南定颖,孙琳双眼发亮,看来还是告杨安玄的,杨安玄这小子到了汝南郡后究竟得罪了多少人。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荀廷尉,孙彬心想,这下推脱不了吧。 登闻鼓响,推搪不得,荀实升坐大堂,有吏员将董淡带到堂前。 董淡头戴白色练冠,身着粗麻孝服,神容憔悴,举止尚还从容,对着荀实揖礼。 鞫狱问案自有一套程序,董淡以律法中“鞫狱须则家人下辞”(3)为由,替父亲董林申辩,其父只是替定颖县令祖伺之与主簿任智顶罪,并未犯罪,请廷尉拨乱视听,为其父正名。 得知董林是大儒董景道的后人,荀实亦不敢怠慢,应允向天子启奏,暂将董淡收监。 登闻鼓响,京城震动。一个时辰后,比董淡先期到达建康的徐庆等人便知道了消息。 徐庆与众人来到堂弟徐振的家宅,徐振是门下省的令史,在京城是个不起眼的小官,两天前徐庆等人来找他活动,徐振心知自己的份量,只能含糊答应,也提过让徐庆等人去敲登闻鼓。 得知董淡敲登闻鼓,徐振笑道:“五兄,愚原本就让你去敲登闻鼓,可是你诸多顾虑,如今董淡开了先河,你们不妨跟上。登闻鼓响,京城皆知,此事大发了。” 于是,登闻鼓再度响起。登闻鼓一日两响,东城王府的会稽王也被惊动了,急召廷尉荀实来到王府问明登闻鼓响的缘由。 得知两次鼓响皆是因杨安玄而起,司马道子以手扶额,大感头痛。杨安玄到哪哪不安生,自己让他在汝南郡练兵,作为建康屏障,这才到汝南郡几天,多年未响的登闻鼓都为他响两回了。 司马元显道:“杨安玄如此妄为,不能不闻不问,父王应让廷尉派人拿他进京治罪。” 荀实看了一眼司马道子,道:“杨安玄刚为国立功,马上便将他下廷尉问罪,怕是惹人议论,于大王的颜面也不好看。” 年前杨安玄派人送了两车礼物到王府,还有一封信,信中杨安玄提及汝南郡洪灾严重,库房虚空,赈灾难度大等事。 汝南洪灾之事朝庭收到过奏疏,当时王廞作乱,三吴不稳,朝庭无力救灾,只是准了汝南太守周安所请,减税一半。 司马道子注意到,汝南士族告杨安玄不遵法纪、滥用刑罚、大兴冤狱等罪,而那个董淡是为父鸣冤,申辩父亲无罪。 稍加琢磨,便能品出几分滋味来,估计是赈灾时那些官吏趁机贪腐,惹恼了杨安玄,惩处激烈了些。 年前朝庭下旨赈灾,各州纷纷上疏要粮要钱,朝庭哪有多余的钱粮,先帝曾想在华林园中建一处宫殿,直到现在仍无着落,这些士绅不能为国分忧,是要好生教训一下。 想到这里,司马道子道:“着御史台和廷尉一同派人前往汝南查明实情,勿枉勿纵。” 荀实听出司马道子话中偏袒之意,笑道:“大王放心,臣一定查明真像。” 司马元显不满地道:“荀廷尉,你可不能徇私枉法,一定要秉公处断。明察怕是不妥,还是暗访吧。” 荀实看了一眼司马道子,这对父子意见不一,看来自己最好是置身事外,静观其变。 两天后,侍御史郭定和廷尉正孙彬带着十余名随从,便装前往汝南郡查案。 第一百八十九章明争暗斗 登闻鼓响,京城为之震动。 殿中监阴敦得知原委后大惊失色,义弟杨安玄怎么惹出这么大的事出来,等散衙后急忙回家与父亲商议。 阴友齐也听说了登闻鼓响的缘由,问道:“依你之见,那些状告杨安玄的罪名可实?” 阴敦摇头道:“安玄做事有章法,孩儿以为是他惩治贪腐时得罪了士家惹来祸端,孩儿听他说过‘乱世用重典’的话,责罚过重倒是有可能。” 在新野时,杨安玄对赈灾中那些官吏想尽办法贪腐深恶痛绝,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说起要严惩这些贪官污吏,可是惩腐之事最终因杨家族人之故不了了之。 此次安玄独揽大权,肯定不会放过这些贪官污吏,所谓的滥用刑罚多半是严惩贪腐,大兴冤狱则是惩治的人多。 阴友齐捻着胡须道:“愚也认为大体是这样,不过董林之死,对杨安玄很不利,失察的罪过是肯定的。” 年后阴友齐接到父亲来信,告诉他杨安玄向阴家筹粮,许出一个承诺。 对于父亲用千金换一诺的决定,阴友齐双手赞同,杨安玄前途无量,此时能得他一个承诺,将来肯定能百倍、千倍还报。 阴敦皱起眉头道:“不知朝庭会如何处置安玄?让廷尉缉拿他进京待罪吗?” 阴友齐微笑道:“安玄甚得会稽王欢心,新近洛阳大捷声誉正佳,为父已经得到消息,朝庭会让廷尉和御史台派人前去查问,为父估计此事最终会大事化小,轻轻处罚了事。” 阴敦松了口气,道:“孩儿写信给安玄,将京中情形告诉他。” “安玄与你是结义兄弟,理应互帮互进”,阴友齐沉吟片刻道:“患难识人,此时你要与安玄多多联系。” 阴敦笑道:“孩儿知道。” 京城的茶肆酒店妓楼,无不在谈论闻登鼓之事,寻常百姓家也会议论两声,或担忧或惋惜或欢喜或观望,人心不一,人情不同。 闲言碎语交织成徐风细雨,随着朝庭派出的暗访钦差飘过长江,飘向八百里之外的淮河之畔新息城。 ………… 对司马道子来说,杨安玄之事微不足道,会稽王府书斋,司马道子父子正与谯王司马尚之商谈抑制方镇的大事。 “方镇权力太大,朝庭的权力太轻,本末倒置,王恭、殷仲堪等人才会插手朝政。”司马尚之道:“大王应该把亲信分派到各地,作为京城的屏藩护卫。” 谯王的分析司马道子深以为然,去年王恭和殷仲堪兴兵来伐,京城为之振动,自己不得不杀王国宝和王绪自保,颜面尽失。 当年孝武帝任命王恭、殷仲堪、郗恢等人出任外镇,既是防备自己揽权,也是为了加强京中的防备。没想到事过境迁,当年用来屏障京城的力量反成了威胁京城的主力。 “孤亦深为忧虑,有意加强京城四周的防卫。”司马道子道:“只是不知该在何处安置人手。” “江州”,司马尚之的手指在地图上点着,道:“江州位于长江中游,是荆襄水路东进的必经之地,此地甚为重要。江州刺史王凝之不通世事,若荆州兵马南下,恐不能挡。” 司马道子笑道:“王凝之得其父真传,写得一手好字,孤亦亦听闻其不通世情。其妻曾向谢太尉言‘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谢太尉的这个侄女可是个才女,可惜了。” 见父亲的话题偏了,司马元显忙提醒道:“王凝之确实不宜镇守江州,不如调他回京担任中护军,暂时搁置起来。” 王凝之是琅琊王家子弟,尚书令王珣的堂弟,当初王恭起兵,司马道子就曾怀疑王珣是内应,江州重地确实不宜让王家子弟镇守。 司马道子问道:“汝可有合适的人选接替王凝之?” 司马元显与张法顺商议过江州刺史的人选,笑道:“王愉如何?” 王愉是王坦之的次子,王国宝异母二兄,做过司马道子骠骑府的司马,后加辅国将军,是司马道子的亲信。 说起来王家四兄弟除了早死的王忱,其他三人皆是司马道子的亲信,王恭举兵讨伐王国宝,王恺和王愉兄弟自请解职,赋闲在家。 王国宝死后,司马道子下令不追究王愉和其兄王恺,如今风声已过,是时候启用这两人了。 “可”,司马道子颔首道。 司马尚之提醒道:“江州处于长江之南,长北之北属豫州管辖,一江两治若逢战时指挥不便,宜为敌所趁。” 司马道子问道:“依你之见该如何?” 司马尚之看了会地图,在长江北面点了一下,道:“豫州齐昌、晋熙、新蔡、宣城四郡位于江北,与江州合力可以封锁长江水道,不用担心西面之变,东向则可以迅速支援京城,王、殷之祸将不复再生。” 司马元显笑道:“不错,索性从豫州分这四郡归王愉统辖。” 豫州刺史庾楷亦是司马道子的亲信,这样一来建康之西可保无忧矣。 司马道子思忖了片刻,道:“可。” 司马元显又道:“三吴之地乃国之粮仓,王廞作乱,虞啸父贬为庶人,三吴之地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坐镇。” 司马道子拈须沉吟片刻,道:“就让王恺前去任吴国内史吧。” 王恺、王愉兄弟同时被司马道子委以重任,可见司马道子对太原王氏的信任。 司马尚之沉声道:“大王,南郡公桓玄心意不明,与殷仲堪在一起合谋,需多加留意。” 司马道子父子的眉毛都拧了起来,去年七月桓玄上疏请求外任,桓家在荆州盘据多年,司马道子本不愿他久留荆州。 收到奏疏后司马道子迅速让朝庭封桓玄为广州刺史,督交、广两州军事,把他从荆州挪走,哪知桓玄接到旨意后迟迟不肯动身,又提出要与雍州刺史郗恢相换,为朝庭坐镇北地,司马道子当然不肯答应。 一晃大半年过去了,桓玄仍无动身的意向,司马道子闷声道:“明日让尚书省发文催促桓玄起程。桓玄与殷仲堪搅在一起,孤心难安。” 二月初一,大朝。天子升坐太极殿,众臣朝拜。 司马德宗照例神游天外,任由臣子们起舞拜倒,面无表情。 朝贺毕,侍中司马元显宣读早已拟好的旨意:“……江州刺史王凝之返京任中护军将军,骠骑府司马、辅国将军王愉接任江州刺史,加王愉督豫州齐昌、晋熙、新蔡、宣城四郡军事;令蓝田侯、右卫将军王恺为吴郡内史……” 一连串的人事变动让王珣感到猝不及防,族弟王凝之从江州刺史的位置上退下,琅琊王家的势力再度削弱。 太原王家原本随着王国宝被诛淡出朝堂,不料时隔不到一年会稽王又重新启用王恺、王愉兄弟,恩宠不减当年。 孝武帝用太原王家牵制琅琊王家之心未改,这些变动是针对王恭和殷仲堪而来,司马道子父子猜忌自己与王恭暗中有勾结,恐怕今后防范更严。 王珣有些气沮,既然如此,自己便以病为由,学谢太尉悠游林下吧。朝堂事,眼不见心不烦。 ………… 二月初,春风悄然改变着大地,官道两旁的柳树吐出绿芽。轻风舞动嫩枝轻拂着路人身上,生机重回大地。 官道上车马络绎不绝,耗粮十二万石,汝南郡内的官道全部平整过。杨安玄跟着出外训练的轻骑前往朗陵县,二百余里官道,两日便到达。 朗陵是汝南郡受灾最严重的县,杨安玄让轻骑自去训练,自己带了张锋前往县衙,在县令丁含的陪同下巡察各乡。 “杨主簿,府衙陆续发下两万石赈灾粮,当地士绅捐粮一千三百石,钱两万,县中百姓吃食有了着落,县内无一人因冻饿而死。”丁含瘦削的脸上露出笑容,感慨地道。 田间已有农人在劳作,杨安玄见有人力拉犁,多是直辕犁,倒是杨家犁没见几张。 杨安玄诧异地问道:“丁县令,为何不见用杨家犁?” “朗陵县仅分到五十张杨家犁,一个乡还分不到五张犁。”丁含满是遗憾地道。 “杨家犁问世已经三年,为何不组织工匠多造些?”杨安玄不解地问道。 丁含苦笑道:“杨家犁省力好用,农人求之不得,下官亦想多造些,可是州府有公文,杨安犁属于机密,要严加管束毋使外泄,由库衙工曹统一负责督造,其他人不准仿造。而且领用需签字画押,用完归库,手续十分琐碎烦杂。” 杨安玄道:“燕、秦、代等国都已知晓初样,洛阳谈判,秦国更是索要了两百张杨家犁,如今杨家犁已不成秘密,本官回去后会发下图样,各县尽是多制造些杨家犁,莫误了农时。” 丁含犹豫了一下,道:“此事杨主簿还需向周太守以及州衙请示后再做决定。” “周太守那里自有愚去分说。”杨安玄道:“至于州衙,请示是自然要请示,不过公文往来耗时数月,早误了农时。先造起来,出了事自有本官担着。” 丁含大喜,道:“下官替天下农人谢过杨主簿。杨家犁若能在三月前造成百张,朗陵县便能多收万石粮,多恳出数千亩田。” 杨安玄点点头,从言语中可知这位丁县令是位为民着想的好官。 时近午时,丁含带着杨安玄拐向道左,道:“前面是邹家村,杨主簿先到村中歇息,顺便看看新修的桥。” 村前有条丈许宽的小河,一座新架的木桥拱立其上,桥头立着块两尺高的石碑。杨安玄来到石碑前,见上面刻着修桥的时间、原由以及数名捐资的名字。 丁含笑道:“杨主簿这个为捐资人立碑的提议让修桥补路的善行风行,光朗陵一县就新修了六座桥,九条水渠,平整村中道路更是难以计数,汝南百姓当为大人建碑记功。” 说罢,丁含整衣恭恭敬敬地朝杨安玄一躬到地。 邹家村百姓听闻杨主簿到来,夹道相迎,竭尽所有招待这位一心为民的好官。 拿着滚烫的鸡蛋,杨安玄心中亦是滚烫,新来汝南,初收民心。 第一百九十章以工兴业 长江从荆州江陵流经江州,再至历阳(1),历阳往东北方向百余里,便是京城建康。 豫州治所在历阳,京口称北府,历阳称西府,从称呼上便足见历阳的重要性。 刺史府,庾楷接到朝庭的旨意,破口大骂道:“……这是哪个混帐出的主意,居然将豫州四郡割给江州管辖……王愉那个蠢材,除了喝酒清谈外拉得开弓吗,他也会带兵……” 发泄了一通怒火后,庾楷开始写奏疏,“……江州位于长江以南,西府与燕国接壤,为防胡兵南下,豫州绝不可削弱,不能将四郡归于王愉管辖。” 二月十一日,司马道子收到了庾楷的奏疏。司马道子已经决心加强建康上游防御,形成夹击之势严控长江水路,所以不为所动,命令庾楷遵从朝庭旨意,将四郡交由江州统辖。 二月十四日,杨安玄回到了新息城,吩咐工曹马泽将杨家犁的图样发给各县。 马泽一脸为难地道:“杨主簿,此事怕有不妥吧,朝庭有令杨家犁乃国之要物,制造的工匠都在府衙统一管辖,若是分到各县,岂不泄了秘。朝庭有旨,命各郡工曹具体实施,若无朝庭旨意和州府公文,事后追责卑职吃罪不起,恕卑职难以从命。” 杨安玄有些诧异,借助惩治贪腐,他已在郡内树立起威望,郡中官吏对他十分畏惧,少见有人面驳自己。 辛何轻咳一声,道:“杨主簿,两年前尚书省左民部屯田曹发来公文,命各郡工曹负责杨家犁的制造、使用、回收等事宜,并严令不得外泄,若将图样发给各县,确实违了朝庭旨意。” 杨安玄道:“时过境迁,洛阳谈判时秦人得到二百张杨家犁,杨家犁已无保密的必要。” 马泽拱手道:“即便如此,也需朝庭下旨同意将图样发给各县,卑职才敢遵命。” 等行文奏请朝庭同意,今年的农时肯定误了,甚至连明年、后年都不一定有结果。 杨安玄沉吟片刻,问道:“马工曹,朝庭旨意可有限制制造数量以及参加制造的人数?” “这倒没有,只要求在官府的匠人坊中造好发放,各县前来领取。”马泽应道。 杨家犁是件好东西,各县纷纷来求,制造发放杨家犁便成了肥差,要先拿到手,就要打点这位马功曹。 杨安玄道:“既如此,发文给各县召集木匠来府衙造犁。” 马泽有些急了,道:“杨主簿,这些工匠若学会了造杨家犁,怕就不能放返了。” “目前府衙有几人会造犁?一月能造出多少犁?”杨安玄问道。 “有十六人,一月能造犁三十架”,马泽禀道:“这些工匠都被安置城南的匠人坊中居住,不能随意走动。” 匠人坊中的工匠是官坊中人,专为朝庭、官府或军需服务,有着严格的组织和管理制度。官坊工匠主要来自三类人,一是户籍上单列的工匠户,二是罚作官匠户的犯人,三是有技艺的战俘。 这些工匠地位极低,比起普通百姓都有所不如,不得自由。 杨安玄自然不会认为工匠低人一等,历史的发展证明了工匠推动了社会的进步,但此时他尚无力改变。 杨安玄打算从十五个属县各调十人到府衙帮着制犁,这样一天应该能完成二三十张犁,能赶在春耕结束前让每个县都有五六十张犁应急。 按马泽所说,这些人如果参与制犁便将失去自由,这可不是杨安玄所愿看到的。 想了想,杨安玄道:“马工曹,你去备齐制犁所需的材料。辛主事,你发文让每县至少派十名工匠前来参与制犁。”“公文中写清楚,每名工匠只参与制造杨家犁的一个部位,不准他们互相交谈,然后交由府衙的工匠统一组装,这样就不用关进匠人坊了。” 辛何赞道:“妙啊,如此一来这些工匠便不知整张犁的制造之法,也就不怕泄秘了。” 杨安玄微微一笑,这种流水化作业还可以加快制造的速度,半个月之后便能看到显著的成效。 处理完积压的公事,杨安玄伸了个懒腰准备返回后宅。 辛何轻声禀道:“杨主簿,你这几日不在府衙,周太守的病越发重了,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杨安玄一惊,自他来汝南后这位周太守就一直卧病在床,春季气温变化大,对久病之人是个难关。 这位周太守对自己很支持,惩治贪官时有不少人告到周安榻前,请他约束自己,结果都被周太守斥走。 看病要医师,杨安玄想起一人,吩咐张锋道:“你去问问,陶大夫可来了?” 陶大夫陶胜,在洛阳城被杨安玄认出,让他暂做了医官。洛阳之围解后,陶胜回到城中医馆,其父不久后病亡,杨安玄还到上门吊奠。 杨安玄前往汝南之前找到陶胜,邀他前往新息城行医。陶胜感觉洛阳是百战之地,不太安全,答应杨安玄变卖田地宅院后便来新息找他。 对于陶大夫的医术杨安玄还是很佩服,不说把自己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金墉围城的时候有不少受伤的士兵都被陶大夫医治好了,他若来了新息,不妨请他看看周太守的病情。 功夫不大,张锋拿了拜帖进来,笑道:“公子,陶大夫两天前就到了,住在东大街的祥裕客栈,这是他送来的拜帖。” 杨安玄大喜,笑道:“陶大夫是回春妙手,有他在,汝南百姓有福了。” 看了一眼拜帖,杨安玄兴冲冲地起身道:“走,愚这就前去拜访。” 杨主簿的到来,惊动了整个祥裕客栈,陶胜更是激动万分,原本来汝南的惴惴不安荡然无存。 陶胜一家八口包了个小跨院,寒喧几句后,杨安玄问道:“陶大夫来汝南是准备入军营做医官还是重开医馆?” 杨安玄邀陶胜来汝南时就曾有过提议,陶胜捋着胡须道:“老夫思之再三,还是重开医馆吧。” “行,陶大夫要愚帮忙尽管开口。”杨安玄笑着指了指身边的张锋,道:“愚若不得空,就找张锋。” 张锋机敏地上前施了一礼,笑道:“陶大夫千万不用客气,有事尽管找仆。” 陶胜很感激,站起身施礼道:“多谢三公子看顾,老夫谢过了。” 杨安玄还礼道:“若非陶大夫救命,愚说不定早就不在人世了。” “吉人自有天向,陶某不敢居功。” 杨安玄看着陶胜身后的两个年轻人,道:“令郎随你学医,得了几分真传?”陶胜两子,长子陶正,次子陶青,都随父亲学医。 陶胜拈须道:“犬子学医十余年,草药倒也识得,技艺尚需磨砺。” 想起金墉城那些治好的军兵,军中医官很少,像陶胜这样医术高明的人更少,杨安玄笑道:“陶大夫可肯让一子入军营为医官?” 陶胜原本就有这个打算,正思忖如何开口恳请,杨安玄的话正中下怀,欣然道:“多谢杨主簿,便让老夫的次子陶青入营为医吧。” 陶青闻言来到杨安玄面前施了一礼,道:“陶青见过杨主簿。” 杨安玄见陶青神态安定沉稳,笑着赞道:“陶兄有医者之风。” 陶胜捋须笑道:“不是老夫夸口,青儿学得老夫六七分本领,定不会让杨主簿失望。” 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杨安玄道明另一个来意,道:“愚知陶大夫医术高明,周太守卧病有时,愚想请你前去为他诊脉。” 作为大夫,陶胜会有心留意与医有关的事,太守周安久病之事他自然知道。汝南亦有名医,周太守肯定请他们诊过脉,病情不见好转,足见周太守的病甚为棘手。 见陶胜捋须沉吟,杨安玄笑道:“陶大夫不用多虑,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尽力就好。” “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陶胜眼前一亮,想起当年医治杨安玄亦无把握,笑道:“杨主簿说的真好,老夫这就随你前去诊脉。” ………… 府衙,周太守住处,药香浓郁。 庭院内,两名医官愁眉苦思,商量着写下药方。 周安之子周维接过药方让仆人前去抓药,问道:“丁大夫、任大夫,家父的病如何了?” 丁晾是益草堂的大夫,年纪长于安生堂的任允,先开口道:“令尊‘脉伏而沉、面色淤暗’,是心衰之症,老夫以黄芪、党参各五钱补气,附子三钱温阳……” 周维耐着性子听丁晾说了一通医理,再问道:“家父的病可有机会痊愈?” 丁晾摇了摇头,道:“难,难。”周维看向任允,任允也摇头叹息。 这时,仆人从外面进来禀报,道:“杨主簿带了名大夫前来探视。” 周维一皱眉,杨安玄来做什么,是来看父亲还能坚持多久,急着接任太守吗?他带来大夫是何用意,汝阳郡的大夫还有人比得过丁大夫和任大夫吗? “请。”周维整理衣衫,迈步来到院门前相迎。丁晾和任允也跟在身后,杨主簿在汝南郡可是家喻户晓,结个脸缘也好。方才仆人禀报杨主簿还带了个大夫,不知是谁? 杨安玄与周维相互揖礼,丁晾和任允上前见礼,然后杨安玄又将陶胜介绍给众人。 得知陶胜是洛阳名医,周维生出几分希望,连忙请陶胜入内替周安诊脉。 周安紧闭双目,听到杨安玄前来,睁开眼说了两句,便喘息着又闭上眼。杨安玄虽然不是医生,看到周安脸色、嘴唇发青,也知道是心血管之类的疾病。 陶胜诊脉良久,得出的结论与丁晾两人相同,是心衰之疾。开出的方子大同小异,丁晾与任允相视微笑,看来这位陶大夫的水平与自己两人差不多,告辞离开。 等两人走后,陶胜又道:“愚看周太守除口唇青紫外,尚有咳嗽、气喘之症,另用桃仁四钱、红花、当归、生地黄、牛膝各三钱(2)……,每日煎服二次,一起服下,用于逐瘀。” 丁晾和任允为周安诊治多时,周安的病情不见好转,周维决定试一试陶胜的方子,两剂药下去,周安的咳嗽、头痛之症减轻。 周维大喜,连忙到客栈请陶胜再来诊脉,见药方见效,陶胜心中大定,对药量稍加增减,周太守的病情转轻。 随着周太守的病情好转,陶胜的医名在新息城中传来,百姓都知杨主簿从洛阳请来了位名医。 五天后,安世堂在新息城北开业,杨主簿、周太守之子亲到医馆道贺,安世堂的名声远扬。 第一百九十一章暗中有变 郭定等人还没有过淮水,阴敦的信先送到了杨安玄手中。 信中告诉他,董淡和汝南士族敲登闻鼓告他违法乱纪十桩罪,朝庭派侍御史郭定和廷尉正孙彬暗中前来查访,让他多加小心。 信很厚,阴绩将年后朝庭发生的事情都提了提,当看到会稽王任王愉为江州刺史,割豫州四郡归他统辖,杨安玄知道王恭第二次举兵很快就要来临了。 信的末尾,阴绩告诉已经与太原祁县温家议亲,准备迎娶散骑常侍温和之之女。 温家是上品门第,先祖温恢是曹魏时凉州刺史,温恢之孙温羡是西晋司徒、大陵县公;温羡之侄温峤平定苏峻之乱,封始安郡公;其子温放之交州刺史,是温和之之父。 杨安玄听阴绩说过,阴家正在谋求家族升品,如果阴敦与温家议定亲事,看来升品已成定局。 对于朝庭派员前来暗察自己,杨安玄并不在意。王恭起兵就在不远,朝庭自顾不暇,哪有心理会汝南这点小事。 算算时日,朝庭查访的暗使差不多该到了,率队的是侍御史郭定和廷尉正孙彬,孙彬不识,郭定可是旧相识。这位郭御史是个通透人,知道会稽王对自己宠信,不会不利于己。 看到董淡的名字,杨安玄心中生起愧疚,定颖县丞荀恂来信替董林鸣冤,说清董林获罪缘由并将查抄的记录呈来。 杨安玄收信后命荀恂发还查抄的东西,让他替自己向董家致歉。 通过这件事杨安玄反躬自省,感觉到自己做事有些急了,因为了解历史的走向让他生出急迫感,恨不得短期之内变得强大,应付天下之乱。 大刀阔斧之下难免会有碰伤,时不我待,杨安玄硬起心肠,自己无法做到尽善尽美,只能坚持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将信小心地放入书匣,杨安玄没有纠结钦差暗察之事,春耕已经开始,他要到各县督促农耕了。 手中有粮,心中才不慌,汝南再经不起一次大灾,他也无力再筹集二十万石粟米来赈灾了。 各县送来的木匠陆续到达,按照他的设想将杨家犁的组件分成十五部件,每个县的木匠制造其中的一件,然后汇总交由官匠组张。 经过四五天的磨合,杨家犁已能以每日七十张的速度生产,随着工匠们的熟练程度加深,日产量有望突破百张。 制好的犁马不蹄地发放下去,有些属县得了消息,专门派人在匠坊外等候,农耕是大事,耽误不起。 针对畜力不足的状况,杨安玄让商家向秦、燕、代等地购买,承诺待收粮之后以高出市价两成收购。 赈灾时为商人扬名立碑的做法让杨安玄在商家心中口碑不错,与秦燕等国有生意往来的商旅顺道贩运耕牛回转。 杨安玄将耕牛发放到各县,配合杨家犁的使用,极大地提高了耕种的速度,汝南大地到处一片欣欣向荣的忙碌景象。 ………… 历阳,州衙。 庾楷收到朝庭的回复公文,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吼道:“枉愚对大王一片忠心,大王为何居然待愚。可恨可恨!” 丢了公文,庾楷怒气冲冲地回了后宅。余怒未止,看什么都不顺眼,踢柱子掀案几,吓得奉茶的侍女战战兢兢,端着托盘不敢入内。 庾楷次子庾鸿是州中曹佐,听闻父亲发怒归宅,连忙赶了过来。 从侍女手中接过托盘,庾鸿进屋,将茶水放在案上,轻语劝道:“大人勿恼,饮杯茶静静心。” 庾楷恨声道:“当初王恭兴兵,若不是为父从历阳提兵相救,建康焉能安稳。如今事态平息,大王就想卸磨杀驴,让王愉那个匹夫来江州分豫州四郡,分明是看轻为父。” “大人,岂不闻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庾鸿笑道。他的脸敷脂粉,一片蜡白,随着嘴角勾起脸上的脂粉簌簌落下。 庾楷嫌恶地将脂粉挥散,道:“你要为父向会稽王哭诉吗?” 庾鸿轻笑道:“大人,去年会稽王要削减王刺史的北府军,王刺史可没向会稽王哭诉。” 庾楷惊诧地望向儿子,吸了口凉气,放低声音道:“你让为父学王恭起兵吗?” 庾鸿淡淡地笑道:“去年王刺史以讨王国宝之名起兵,会稽王不得不杀王国宝以安天下。如今会稽王在内重用谯王兄弟把持朝政,在外任用王恺兄弟以为屏障,像大人这样的旧臣反倒冷落一边。父亲何不联合王刺史,以讨伐司马尚之兄弟之名起兵。一旦兵起,大王又怎会让大人割让四郡?” 庾鸿的话透着森森杀意,庾楷面色阴晴不定,取了茶水在手饮了一口,犹豫未决。 “大王不仁,大人又何必一味忠孝。您瞧王刺史举兵反叛,大王不敢动他分毫,大人对大王唯命是从,反倒先拿大人开刀。”庾鸿阴阴地道:“天下乱像呈现,大人岂无意乎?” 庾楷被说动,咬牙道:“大王即不仁,就休怪愚不义。鸿儿,你替为父前往京口,劝说王恭与为父一起起兵讨伐司马尚之和王愉。” ………… 二月二十六日,郭定等人乘坐的牛车缓缓驶进新息城南门,因为是暗访,一行人没有住驿馆,而是住到了客栈。 进入汝南郡内,孙彬不时地撩起车帘,张望车外的情形。 一路之上人流不断,农田有人在劳作,还有民伕开挖水渠,孙彬心中暗喜,这便是呈状中所告的第六条:不恤民力、大兴土木。 郭定的心思与孙彬截然不同,在堂邑与杨安玄结识后,杨安玄专程请他饮宴,两人相谈甚欢。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杨安玄正如他所预料一路迁升,巡水从事、伏波将军,然后是广威将军、汝南郡主簿兼司马,相信不用多久便是汝南郡太守了。 这样的迁升速度让郭定张目结舌,他已兴不起妒忌之心,想着与杨安玄交好,将来或许能得以借力。 来汝南的路上,郭定反复权衡,决定暗中相帮杨安玄。虽是暗中,却要让杨安玄领情,郭定思忖着该如何行事。 吃罢晚饭,孙彬兴冲冲地来找敦定,商讨两人分开前往汝南属县查访之事。 “郭御史,汝南十五县,除开新息城,咱们一人分七个县去实地看看,一个月后再在此汇合如何?” 来的路上,郭定随机问了些干活的民伕,那些民伕对官府感激涕零,官府不光放粮赈灾还募工做活,不少人家里的日子比起往年还要好过些。 孙彬的心思郭定清楚,这位是想踩杨安玄上位,只是这位的眼神委实不行,前次谄媚王宝国差点被治罪,消沉了一阵,这是又起了心思。 只是他也不看看杨安玄是什么人,会稽王的宠臣,洛阳大捷的功臣,朝庭正在信重之时,可别让垫脚石崴了脚,摔个跟头。 郭定笑呵呵地附应着孙彬,任由他挑选觉得有用的县城,果然孙彬将阳安、吴房、宜春等几家联名上告的县划到了他的名下。 等孙彬走后,郭定端着茶杯沉吟,自己抽个空前去见见杨安玄,什么话也不用说,杨安玄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其中之意。 孙彬带着人离开新息前往阳安,郭定让随从去府衙送拜帖,帖上写着“会稽郭定正明敬拜”(1)。帖上没有写官职,郭定知道杨安玄看到拜帖后自然知晓。 半个时辰后,随从带回拜帖,告诉一个令他沮丧的消息,前日杨主簿带了官吏巡视属县,劝课农桑去了。这一去至少得月余,看来是碰不上面了。 ………… 三月十五日,沿江而下的庾鸿来到京口拜到王恭,呈上庾楷的密信。 王恭与庾楷素来不和,他派儿子给自己送得什么信,王恭狐疑地展信观看。 “……司马尚之兄弟掌握朝政作威作福,尤胜过王国宝。会稽王用其兄弟借朝庭大义削弱方镇军力在即,王愉出任江州刺史督豫州四郡便是其始。” 王恭微微一笑,朝庭派王愉任江州刺史,并督豫州四郡的公文他收悉,豫州临江四郡都是膏腴之地,这是从庾楷身上割了一大块肉下来,难怪这位会稽王亲信会主动邀自己出兵抵制朝庭之命。 只是会稽王割让的豫州四郡,与自己何干,何况庾楷向来与自己不对付,自己岂能平白助他。 见王恭不以为然地摇头,庾鸿低语道:“吾家大人有一句话让仆转向王刺史,若是能废除司马尚之兄弟,家父愿推举王公进京辅政。” 王恭浑身一震,提高声音道:“当真?” 进京辅政是王恭朝思暮想之事,他一直以来以谢安为榜样,有心成为中兴名臣,可是朝中大臣不解其良苦用心,徒呼奈何! 眼下朝局日趋平和安稳,他辅政的希望变得渺茫,这让王恭十分郁闷。 放下信捋须默思,庾楷所说倒是个良机。庾楷愿与他结为盟友,加上荆州殷仲堪,比起去年伐王国宝势力还要强大,会稽王闻讯只有俯首听命,届时自己便能实现辅政梦想。 思之再三,王恭道:“庾鸿,你回去转告令尊,此事吾应下了。让他先行作好准备,吾还要写信告知荆州殷刺史,届时三家联手,可保万无一失。” 一场掀翻晋朝的风潮在数语间决定,野心是掀起风暴的源头,只是掀起风暴的人不知道自己也将被淹死在风浪之中。 第一百九十二章棠溪问铁 从春寒料峭到花开正艳,杨安玄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巡视属县。 看到田间青青、道路平坦,农人的脸上露着笑容,杨安玄心中充满了喜悦,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因他而改变。 最后一站是西平县,西平在汝南郡的西北部,出产铁矿,自古以来便是著名的铸剑处,这是杨安玄此次出行的最重要目的之一。 杨安玄记得史书上记载:西平有冶炉城,有棠溪村,水淬刀剑,特锋利,为干将莫邪所从出,亦名川也。 冶铁业在汉时以官营为主,官府统管铁矿采掘、钢铁冶炼、铁器铸造和销售等一切环节。永嘉南渡后,朝庭无力管控盐铁,盐铁变为私营。 西平在东晋大兴二年(319年)被后赵所夺,永和七年(351年)属前燕,太和五年(370年)归前秦,淝水之战后,重归东晋。 战争打得是钱粮,有了钱粮便能施善政,赢得百姓的支持,杨安玄大力赈灾、吸纳流民、制造杨家犁等等,都是在夯实基础。 其次是辎重,兵器、铠甲、马匹,汝南的地域不广,财力有限,只能走专精路线。 今年年初,杨安玄让赵田、阴绩募兵,淘汰了大半原来的郡兵,又招募了五百多名新丁,眼下汝南郡军数为一千八百七十六人。 数量减少了,待遇却提升了。一千八百多郡兵每日饱食三顿,不到两千人吃了三千人的饷。 因为有五百匹战马,杨安玄在城北征用了一片牧场,专门放养战马。要想保持战马的体力,要精心饲养,一匹战马的消耗可抵十数人所用,每次杨安玄看到将士们策马驰聘,既是欢喜又是肉痛。 为提升将士体质,杨安玄让赵田每隔一日便要有肉禽蛋等吃食供应,不说新募的兵丁,便是原本裴、严两家的部曲也不曾享受这等待遇。 粟米是朝庭供给的军粮,肉禽等物却要杨安玄掏腰包,原本买粮已经掏空了他的口袋,幸好杨漓得知他缺钱,托陈鱼捎来这两年的分红,金二百两,加上淑兰院送来的百两黄金,才暂解了杨安玄之困。 会稽王对汝南兵马很看重,叮嘱五兵部足额供给辎重,帐蓬、皮甲、刀枪、箭只等物,器械勉强够用,只是多是年久之物,平时操练还行,真用于战场厮杀恐怕误了将士性命。 换装、换械成了杨安玄心中所急,有时他真想再来一场赌博,赢个千两黄金一切难题都解决了。 西平自古是出利兵之地,往来郡军换械都是西平提供,杨安玄准备看看有无机会替麾下谋些利刃,能逐步换械也好。 因为铁矿的存在,西平县的冶铁业十分发达,税赋在汝南十五县中排在前三,县令是个肥缺。 得知杨主簿前来,西平县令叶元有些心惊,这段时间杨主簿巡视地方,不少人挨了杨主簿惩治,罚俸、鞭打的人不少,汝南官场风声鹤唳,闻杨色变。 相对官场的惊惶不安,普通百姓对杨主簿惩治贪腐却津津乐道,街头巷尾谈论的都是谁丢了官,谁挨了鞭子,杨主簿在百姓心中是当之无愧的好官。 叶元没有对赈灾粮动手脚,但却知道衙中官吏免不了有贪污,不知这次谁要倒霉,千万不要牵累到自己。 公堂,杨安玄询问了几句西平县赈灾的情况。叶元早有准备,加上受灾不严重,一连串的数字报出,杨安玄满意地点点头。 叶元暗松了口气,得知杨主簿想到棠溪铁场看看,欣然陪同前往。 棠溪位于西平西南山区,铁矿资源丰富,杨安玄前世看过一篇报导,棠溪之所以能出干将莫邪这样的神兵,是因为棠溪水中含有特殊的微量元素,用于热处理效果极佳,淬刀剑特锋利。 离着数里远,便见浓烟滚滚,空气中混杂着灰尘,令人呼吸不畅,道旁的树叶上都蒙着一层灰,半死不活。 “棠溪有冶铁铺十八家,又以周、应两家为大。”叶元骑了匹马,与杨安玄并辔而行。前往矿区的路用矿渣铺就,倒是平整结实。 杨安玄心中暗叹,自章和二年(88年)汉和帝即位以来,朝庭宣布盐铁开禁,各地的冶铁业便渐为士族豪强垄断,这棠溪冶铁同样为士族豪强所私有。冶铁是个赚钱的买卖,周家和应家是汝南上品门阀,自然不会放过。 冶铁在秦时开始兴起,至西汉初期大量出现铁兵器,铜器逐渐减少,铁犁、铁鎌等农器也随之出现,至三国时期往后,铁器便在日常生活中全面普及开来。 先到周家冶铁铺,周家管事周弘是家主周伟的族弟,对杨安玄和叶元的到来表现得不冷不热。杨安玄心中暗哂,看来周家人自倚家世,一个德行。 周家冶铁产业在棠溪首屈一指,占据了四成份额,应家只有二成半,余下的份额才被十六家铁铺大大小小的瓜分。 杨安玄想看看周家如何冶铁,可是被周弘拒绝了,称这是周家秘密,不便示于外人。杨安玄看了看周家冶炼出的枪尖、砍刀和铁镰等物,试了试刀锋,刃口不错。 见杨安玄点头,周弘冲叶元施了个眼色,叶元笑道:“周家所制的铁器在棠溪是最好的,量也大,每年郡军都要采购一批。” 郡军采购的量大、价高,周家喂饱了原司马许演,所产的兵器不愁销路,如今许演换成了杨安玄,要重新打点。 杨安玄赈灾,周家仅捐了三百石粟米,后来听说南顿应家捐了两仓粮四千石,周伟有些不安,不久之后,县令孟河因为贪腐被杨安玄押去了新息城。 看到杨安玄的犀利手段,周安对当初的决定深感后悔。县丞马聪暂任县令之职,到周家坞拜访他,周伟趁机提出向县里再捐粮五百石,意在缓和关系。 杨安玄不置可否,周弘命人捧来一柄佩剑,笑道:“这柄沥泉剑百练制成,斩铁如泥,愚听闻杨主簿是沙场骁将,所谓宝剑赠英雄,便送于将军。” 杨安玄对于干将莫邪的传说那是慕名久矣,欣喜地接过剑,抽出鞘观看。 剑身雪亮,隐现花纹,应该是反复锻打而成。杨安玄举剑挥了挥,剑重约在两斤左右,厚度适中,剑脊笔直,剑锋尖锐。 剑身上有隶书铭文:太元二十年六月周家百炼造吉祥宜子孙。 杨安玄知道像这种反复炼造的好刀剑一般会留下铭文,注意炼造的次数,炼造的次数越多,刀剑的质量越佳。 “好剑”,杨安玄挽了两个剑花,将剑归鞘,递给身旁诉张锋收好。 周弘见杨安玄收下剑,面露喜色,趁机道:“杨司马,按照惯例每年六月郡兵会更换一批兵器,不知今年是何章程?” 杨安玄笑道:“本官此次来便是要了解一下棠溪铁炉的情况,货比三家嘛。” 军购是块大肥肉,光凭一柄宝剑可打动不了杨安玄。 周弘听杨安玄的语气便知今年的军购情形不妙,私下给的好处不便当着叶县令等人的面说,只好干笑道:“应该的。不过不是周某夸口,棠溪的刀枪以周家质量最好,杨主簿不妨打听后再做决定。” 杨安玄起身跟着叶县令前往应家铁炉,应家铁炉铺在山的另一边,管事应浩接到消息,早早地站在铺门外相迎。 看到杨安玄与应浩有说有笑,态度亲切,叶元心中暗叹,看来杨主簿对周家记恨在心,周家想要拿下今年的军购怕是难了。 从安成、南顿筹粮回归新息后,杨安玄便让府衙张榜公布筹粮的结果,应家捐粮四千石高据榜首,百姓对应家的义举交口相赞。 相比之下,周家的三百石便显得不起眼,被百姓看轻,即使周伟后来再捐五百石,但坏印象已经留下,再要挽回就难了。 应浩毫不在意地带着杨安玄游览矿山,站在高处指点着数里方圆介绍道:“应家有炼铁炉十二座,熔炉、锻炉各一座,藏铁坑五处,矿石坑两处,配料池一个。杨主簿,那里一排房屋放着铸范和生产出的各种铁器。” 杨安玄饶有兴趣地问道:“应家铁炉有多少工匠?一年能出产多产精铁,能打造多少兵器,生产多少铁器?” 应浩应道:“铁炉有三百多工匠,能月出精铁千斤,一年铸造刀剑约二三百数,还有少部分制成铁器,大多数精铁卖了铁匠铺了。” 杨安玄点点头,刀、剑等兵器制造要反复锤炼,费时费力,史书中曾记载曹操命有司制宝刀五把,耗时三年,像周弘送自己的那柄剑,估计没有一两年时间是造不出的。 到应家存放兵器的仓库看了看,那些刀、枪的质量一般,铸造的次数顶多在三十次左右,若与周弘刚才所送的剑碰上,估计会被削断。 杨安玄问道:“应家的刀枪可售到了郡中?” 应浩心中一动,郡中刀枪的更换向来被周家把持,杨司马这样问莫非是想换成应家供应。 市面上售卖的刀剑多为三十炼造,郡军的刀枪也在这个品质。市面售卖普通刀剑的价格约为三千钱左右,而官府的购价则是五千钱,郡军每年更换刀枪数在二百左右,便是百万钱,除去成本三十万钱,税赋五万钱,各种打点十余万钱,仍有将近一半的纯利。 应浩心头火热,若能将郡军换械的买卖拿下,应家便能再多买些矿山,多雇些人手,与周家分庭抗争。 杨安玄没有理会应浩热切的眼光,笑道:“本官方才从周家来,也是那句话答复你,货比三家,性优者得。” 应浩有些泄气,凭心而论,应家的刀枪品质、工艺都不如周家,除了压价外是争不过周家的。 转了一圈,周弘来请,置办好酒宴为杨安玄接风。 棠溪铁炉铺的掌柜、管事听闻杨司马今年有意更换提供军械的人选,纷纷寻上门来,酒楼内挤满了人。 周弘强颜欢笑,这些对手分明是想从周家碗中抢食,往日他们焉敢如此大胆。大概是听信了传言以为族兄得罪了杨安玄,这才胆敢放肆。 周弘暗暗咬牙,等缓过手来一定要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个个捏死。 酒宴之上,杨安玄重申了他说过的话,“货比三家,性优者得”。 这让周弘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得意地扫了一眼众人,要论刀枪的质量,在座的铁炉铺谁比得上自家。 “今天是四月二十二日,五月二十五日在新息城东校场,有意竞标郡军军械的铁炉都可带上十柄自家所产的兵器参与。”杨安玄笑吟吟地道。 “杨司马,这刀剑锻造的次数不同锋利便不一样,如何比较?”有人发问道。 杨安玄放下酒杯,道:“按照以前的定价,本官不管你拿来的刀剑经过几次锻造,只要求你提供的东西品质有保证,不然的话可别怪本官翻脸无情。” 席间众人有喜有忧,盘算着以什么样的刀枪参与竞标才好。 周弘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如此一来,自家送去竞标的兵器比往来要更好三成了,利润便薄了许多。 看了一眼与应浩谈笑的杨安玄,既然如此,打点官府的钱便要省下来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西平募佃 驿馆,杨安玄坐在屋中饮茶,张锋坐在门前,抱着沥泉剑,时不时地抽剑出鞘,发出笑声。 自打杨安玄将沥泉剑交给张锋,张锋便剑不离手,吃饭的时候左手拿着,便连上茅厕都要背在身上。 被张锋的笑声打断思路,杨安玄又好气又好笑。沥泉剑是把好剑,但对他来说意义并不大。 要争雄天下,靠的不是一把绝世神兵,而是麾下儿郎个个手持利刃。 来到棠溪看了几家铁铺冶铁炼兵的情况,杨安玄心中有数,眼下冶铁业使用的炼钢法主要是有“块炼法”和“炒钢法”。 “块炼法”就是用木炭为燃料,将矿石熔化炼出海绵状的铁块,然后经过反复锻打变成可用的熟铁。熟铁经过反复折叠锻打,便成了百炼钢,费时费力。 “炒钢法”则是将生铁加热成半液体和液体状,然后加入铁矿粉,同时不断搅拌,去渣,直接获得钢。 炒钢法工艺复杂,不易掌握,杨安玄估计周家和应家等世家都掌握了炒钢法,不过从制成的器械来看,明显周家的技术高于应家。 杨安玄嘴角露出微笑,穿越而来对自己帮助最大的是《天工开物》,宋应星宋道士可是被自己穿越到了一千多年前。 《天工开物》记载了一种炼钢法,这种炼钢法其实自东汉以来工匠们便有研究,称为“生熟法”,宋应星将这种炼铁法称为灌钢法。 灌钢法是将生铁置于熟铁之上,利用生铁碳高、熟铁碳低的特点,将熔化的生铁液灌到熟铁上以改变碳分,便能产出硬度高、性能好的钢。(勿细究) 说到灌钢法自然要提及冶炼史上划时代的人物,綦毋怀文。 此人是南北朝时的著名冶金家,宿铁刀的发明者,总结历练炼钢工匠的经验对灌钢法做出了突破性发展和完善,在制刀和热处理方面有独特创造,为冶金技术发展做出了划时代贡献。 綦毋怀文是百年以后的人,他所研究的炼钢、制刀的方法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下完全可以实现。 灌钢法在宋明时又有改进,甚至在二十世纪仍有改良后灌钢法在民间使用。 相比炒钢法,灌钢法简单易学,得出的钢铁质量高,而且更为容易操作,除杂容易,可以说谁掌握了这门技术,便能成为冶铁业的霸主。 不过灌钢法对温度的要求较高,杨安玄记得书中记载要用“林粟等炭”,估计是产生的热量大。 杨安玄发现铁铺中所烧的都是柴木,还没有用煤生火。自汉时开始便有人用煤取暖生火做饭,煤被称为“黑石”。 大概是因为燃烧起来气味难闻,又弄得到处很脏,柴薪易取,所以用的人不多。 这是一种极好的战略物资,汝南郡内有煤,平顶上一带就有煤出产,杨安玄准备将那些煤山控制在手中,或许将来会有许多设想凭之实现。 灌钢法带来锻刀技艺上突飞猛进,以前费时三两年才能打造出的好刀变得数宿可得,“宿铁刀”威名赫赫,改变了时代。 史书中记载綦毋怀文打造宿铁刀极其锋利,能“斩甲过三十扎”(1),其利可见一斑。说到决窍其实很简单,除了灌钢法外,就是“双液淬火法”。 自战国时起,冶炼便有了淬火技术,棠溪出产的刀剑之所以锋利,就是因为淬火的水好。三国制刀能手蒲元等人就认识到,用不同的水淬火可以得到不同性能的刀。 淬火技术一直被工匠们研究,周家、应家以及冶铁大家都有自己的淬火技术,秘不告人,然而直至南北朝綦毋怀文出现之前还没有人突破淬水所用的水范围。 “双液淬火法”所用的双液,是动物尿液和动物油脂。先在冷却速度大的动物尿中淬火,然后再在冷却速度小的动物油脂中淬火, 宿铁刀是利用灌钢法的原理,将生铁熔化浇灌到熟铁上,使碳渗入熟铁,增加熟铁的含碳量,然后用牲尿和牲脂淬火成钢。 牲畜尿中含有盐分,淬火对此水冷却快,淬火后的钢质坚硬;用牲畜脂肪淬火时冷却慢,因此钢质柔韧。经过两种淬火剂处理后,钢质柔韧,刀刃刚柔兼得,方可“斩甲过三十扎”。 这种制兵之法还有个好处,兵器砍刺只需刃口坚硬锋利,用硬度大的钢;而刀背起支撑所用,要求韧性霞好,撞击才不至折断,可用熟铁。 将熟铁和钢巧妙地结合起来,既能满足兵器不同部位的需要,还能节省更为昂贵的钢材,一举数得。 杨安玄振奋地站起身,綦毋怀文,对不住了,你的发明我先借用了,以你的聪明才智肯定能发明点别的东西。 脑海中浮现出麾下儿郎挥舞着灌钢法炼出的刀枪争锋沙场、所向披靡的雄风,杨安玄兴奋地在屋内来回踱步,这才是自己赖以争雄的“金手指”。 灌钢法和“双液淬火法”关系重大,绝不能让不可信任的人得知,目前来看,自己能够借重的只有家族和阴家。 杨安玄兴奋的心情逐渐冷却下来,炼铁冶兵需要矿山、熟悉的匠工,这两点家族和阴家都不具备,要等到筹措妥当,估计在三五年之后,自己哪等得了那么久。 而且家族有父兄、叔伯等长辈在,将这种方法告诉家族,拥有争雄天下资本的将是杨氏家族。 有了筹粮这件事,杨安玄对家族有了戒心,就会能建立的杨家王朝,恐怕当权之人并非自己。 大哥是嫡子长兄,杨安玄可不想为人做嫁衣,当初李世民兄弟也是手足情深,最后还不是上演玄武门,与其兄弟相残,还不如将萌芽扼断。 至于阴家,杨安玄思之良久还是摇了摇头,革新冶铁手段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阴家是否能经得住这样的诱惑,不要试图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考验人心。 思来想去,只能借重棠溪的铁铺,利用原有的矿山、匠工,只要传授技艺便能直接制出宿铁刀。 最适合的当然是应家,应家家族在汝南南顿,应家家主应旭给他的印象极佳,家族最大的官员应洪是都官侍郎,权势不大,自己升任郡守后应该能把控住应家。 重新回席坐好,杨安玄喝了口冷茶,要尽快产出宿铁刀,离不开应家的原料和匠工,但秘技不能轻传,特别是“双液淬火法”,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杨安玄想起制杨家犁时官府设有官坊-匠人坊,专门为朝庭、官府或军需服务,有着严格的组织和管理制度,只是西平的匠户自己用得还是不放心。 脑中逐渐有了初步的规划,灌钢法要提供给应家,与应家达成合作,大量地生产好钢和刀胚;而“双液淬火法”则要管控好,淬火所用的动物尿液和油脂要从外面秘密调运,以防有心人知晓。 细想起来漏洞很多,杨安玄心想,只需保密两至三年,天下便将大乱,自己顺势而起,将汝南牢牢掌控在手中,届时就不用担心应家泄秘了。 灯亮一直到子时方熄,周弘、应浩等铁炉的掌柜都住进了驿馆,想着晚间能私会杨司马,用好处打动他,可以杨司马以劳累为名谢客,众人眼巴巴地盯着那紧闭的房门,自己进不去也防着别人进去。 应浩在屋中百思不得其解,白日杨司马分明有意将郡军换械之事交给应家,为何又对自己的求见拒之门外,莫不是顾忌众人耳目。 思之再三,应浩决定给家主送信,让家主来一趟西平,寻机拜见,探明杨司马的意思,若能将换械的生意拿下,家族的财力会增长五分之一。 第二天,杨安玄与叶县令继续视察四乡,那些管事只得各自回铁炉,谁也没留意杨安玄身边的小跟班张锋并没有随行。 张锋按照杨安玄的吩咐去了集市,集市的西角是招募佃户之所,不少流民、穷苦之人在此等人雇佣,当年在建康杨安玄所雇的丁勉和石庆两家便是这种性质。 还有人干脆卖儿卖女,甚至卖己身为奴,张锋走在人市上,看到破衣烂衫、面黄肌瘦之人,触景生情,心中酸楚。 杨安玄让张锋雇佣些铁匠。西平县靠铁吃铁,除了棠溪的大铁炉外,西平城以铁为业的人数以千计,铁匠铺随处可见,远道而来的商贩在西平购买铁具,甚至有秦、燕等国来的胡商。 铁匠铺多了,竞争自然也就大,每天都有开张、关门的铺子,张锋一吆喝要雇铁匠,立时围了一群人上来。 张锋跟在杨安玄身边已有四年,吃喝不愁,个头窜得很快,十四岁少年郎已经跟成年人差不多高了。 跟在杨安玄身边走南闯北,又得干爹赵田不时提点,张锋的眼界开阔,为人处事十分老到,见众人围过来,大声道:“莫挤,听愚说清楚。” 招募的是荫户,杨安玄官居五品,可荫七户。荫户表示不用再与官府打交道,一应税赋和征役都减免,而且托弊在士族官员门下,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张锋逐个问明情况,挑挑拣拣,查言观行,选出七户,带着回了驿馆等杨安玄回来。 得知要选佃户的是新来的杨主簿,众人又惊又喜。杨主簿一来汝南郡就赈灾赈工,救活了不少人家,跟着这样的主家宁愿少要些工钱。 第一百九十四章秘技惊人 申初,杨安玄回到驿馆,把这些铁匠召来问话,铁匠见真的是杨主簿,激动地下跪磕头。杨安玄温言抚慰,问了问每个人的情况,便收下这些人。 得知成为杨主簿家的荫户,这些铁匠喜形于色,重新与宗主见礼。杨安玄端坐受了礼,至于荫户的文书要等杨安玄回了新息城再办理。 荫户依附主家,与主家的关系是主人与佃客的关系,地位是十分低下的,主家甚至可以把他们当成货物卖掉,佃户私自离开会以“逃亡”论罪。 杨安玄让众人在两旁坐下,看着这些人有些不安,笑道:“大伙不用怕,招募大家来是因为愚有一个锻铁冶兵之法,不能为外人所知,要借助大伙之手。” 那些铁匠面面相覤,杨主簿还会炼铁,看他细皮嫩肉的样子,恐怕连铁锤都没摸过。 杨安玄知道这些人心中所想,懒得解说,道:“愚会在棠溪置业,你们也用不着离开西平,回去与家人说清,三日后再来驿馆找愚。张锋,每户发给千钱安家费。” 七个铁匠笑得合不拢嘴,原以为要跟着杨主簿前去新息城,故土难离有些舍不得,能不离开西平最好。又得了千钱安家费,这样的主家真是仁厚。 钱暂向应浩挪借,应浩巴不得杨主簿借钱不还,殷勤地询问二万钱够不够用,不够用十万钱还是能拿得出。 杨安玄笑道:“愚在西平会呆上几天,烦劳应管事写信请贵家主前来一会,愚有件大事与他商量。” 应浩喜不自胜,道:“仆已经派人往族中送信,请家主前来与杨主簿相见。” 杨主簿又是借钱又是请家主前来,看来郡军换械之事真要落到应家身上了。 杨家玄在西平一呆六天,劝课农桑、拜见长者、召见士绅、询问百姓、抚恤幼贫等等,还召集了县中才俊同游沅水,吟诗作赋,看上去轻松自在。 张锋这几天没闲着,通过应浩出面在棠溪盘下了一处铁业,矿区、炼铁炉、熔炉、锻炉、藏铁坑、矿石坑一应俱全,但规模小的可怜,仅有应家的十分之一不到。 应浩得知杨主簿想在棠溪炼铁,心中哂笑不已,这位杨主簿真以为炼铁冶兵是吃酒喝茶那般简单,光靠那七家佃户就想炼好铁,没有秘方在手,只是徒耗钱粮,最终还要像这家一样将产业卖掉。 这家铁业的旁边就是村庄,张锋按杨安玄的吩咐购田买宅,把七家荫户移居于此,每家分给田地百亩。西平的田地价格仅是京城的五分之一,即便如此,买铁业、买田地的钱已接近百两黄金了。 虽然杨安玄说这些钱是暂借应家的,应浩难免心中嘀咕,杨主簿的胃口可不小,应家的花费可不少,即便是拿下郡军换械的生意,也要三年才能获利。 张锋的这番举动瞒不过人,其他铁业的掌柜皆知杨主簿中意的是应家,无不唉声叹气,羡慕不已。 “应家那四千石粮的买卖真不错,早知道愚变卖家产也要捐个一两千石。” “陈掌柜家大业大,拨根寒毛就行了,哪用变卖家产。” “应家这次可是花足了本钱,这算不下该有百两金了,杨主簿比那许司马还厉害。啧啧,以后这位杨司马成了杨太守,汝南百姓可有得苦吃了。” “仆倒听说这次汝南赈灾的粮食都是杨主簿自掏腰包,二十万石粮,算上去可近三千金。” 众说纷纭,听到周弘的耳中有如苍蝇乱舞,越添心烦,冷哼一声道:“杨司马再三言明,郡兵换械以质取胜,与其长吁短叹,不如多造好兵拿去竞选。杨司马的话大伙都听到了,到时大伙眼睛放亮,愚想杨司马也不能自食其言。” “不错,周管事说得对。” “仆豁出去了,这次就算赔本也要赚个吆喝,从军械中分一杯羹。” “大伙说好了可得心齐……” 周弘捋着胡须,眼中闪着厉色,应家花了这么大的本钱,看来是势在必得,自己说什么也不能让应家遂意,要不然有杨主簿暗中照应,周家就会被应家压过了。 昨夜他收到家主的来信,信中不无忧虑,让周弘哪怕不赚钱也要稳住郡军换械的生意,咬牙支撑几年等杨安玄调任再说。 ………… 四月二十三日,一辆马车在数名轻骑的护卫下驶进西平应家别院,应家家主应旭赶到。 应浩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向应旭做了汇报,小心翼翼地道:“五哥,愚为了讨杨主簿欢心,花了近百两金,还请五哥见谅。” 收到应浩的信后,应旭从南顿一路急赶而来,日行百里以上,虽然身体强健,但毕竟是年过六旬,应旭的脸上满是疲乏。 “无妨,这点钱应家还拿得出”,应旭沉吟思索,道:“按你所说,杨安玄不像是要把郡军换械之事交于应家,要不然他不会一再声明以质取胜。” 猜了半天也猜不透杨安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应旭一抹胡须笑道:“多想无益。浩弟,你拿了拜帖送去驿馆,就说老夫明日登门拜见。” 杨安玄得知应旭赶至,道:“应管事,不敢烦劳应公前来,明日已时杨某前去拜见应公。” 第二天一早,应浩便来迎接杨安玄,在有心人的注意中,牛车缓缓来到应家别院。 经过一夜休息,应旭恢复了正常气色,站在门外相迎,两人见礼寒喧几句入内,将有心人的窥视挡在门外。 闲话几句,应旭问道:“不知杨主簿请老夫前来所为何事?” 杨安玄笑道:“愚有一方,可炼精铁,特请应公前来商议。” 应浩泄了气,这位杨主簿真是铁了心要炼铁了,早知道那些买地买宅的钱就不能给了。 应旭目光炯炯地看着杨安玄,杨安玄来到汝南后,他派人收集过杨安玄的资料,信息越全对这位年轻的杨主簿越是惊佩。 不说其他,光杨家犁、云节纸,还有碧春茶等物就让应旭刮目相看,他年过六旬,看过、听说过不少年轻俊杰,能与杨安玄相比的或许只有太尉谢安和其侄谢玄,难怪郗恢会给出“风神秀彻”的美誉。 年前杨安玄来南顿筹粮,应旭慨然赠粮四千石,便是存了结交的心思,如今看来杨安玄准备还报了。 与应浩不同,应旭对杨安玄所说的炼铁之法很感兴趣,有杨家犁等物在先,应旭不认为杨安玄在说谎。 应旭甚至听闻杨安玄的这些杂学来自一名姓宋的野道士,传说这位宋道士是仙人下凡,若果真如此,光仙人授学这一条就值得应家为之付出了。 杨安玄笑道:“说得好不如做得好,应公不妨随愚一起前去铁炉,炼一炉铁便知分晓。” ………… 应家铁炉,杨安玄、应旭、应浩围在铁炉之旁,看五名工匠炼铁,这五名工匠数代都是应家荫户,忠诚上不用置疑。 生铁在高温下熔化,铁汁欲流之时,杨安玄喝道:“将生铁水倒入熟铁之中,不停翻动熟铁条。”(勿细究) 铁炉旁热气腾腾,应旭汗湿衣衫,紧盯着倒入熟铁中的生铁水逐渐冷却、变黑。 等匠工夹起一块铁锻打了几下,应旭忙问道:“如何?” 铁匠面现狂喜之色,高声道:“禀家主,这是好钢,全都是好钢。” 应浩瞪大眼睛,追问道:“你可看清了。” “应管事,仆做铁匠三十余年,钢的好坏一上手便知。这钢坚韧紧密,杂质极少,比起咱家以前出产的钢好出太多,只需简单锤打便要制器。”铁匠兴奋地道:“有了此法,周家制出的铁算什么,仆估计这天下打铁的没有一家能比得上的。” 应旭哈哈大笑,道:“杨主簿,奇人也。走,咱们回厅堂边吃边谈。” 杨安玄心想,目前拿出来与应家交易的便是此法了,至于盘铁法、苏钢法作为技术储备留于以后,也要防着应家有变,自己有办法、有能力应变。 连敬杨安玄三杯酒,应旭笑道:“杨主簿,此法可有名称?不知从何而来?” “此法尚未有名”,杨安玄道:“愚从宋道士处学来。”之所以不以灌钢为名,杨安玄担心有人从名字上得到启发。 应旭暗叹,果然是宋道士,这位奇人莫非真是天上神仙,杨安玄能得仙人赏识,福缘不浅,难怪崛起速度之快让人咂舌。 应浩按捺不住心中狂喜,一直以来应家铁业被周家压制,总算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以此法产出的好钢少了许多时日的锻打,成本大大降低,周家乃至全天下的铁业谁能比得过应家。 应旭笑着问道:“杨主簿将此法授于应家,不知要多少股份?” 此法珍贵可以传世,已非钱粮所能衡量,应旭才会与杨安玄合作。 杨安玄微微一笑,道:“应公别急,愚的话还没说完。此法只是其一,还有其二。” 应旭坐直身子,身子前倾,问道:“愿闻其详。” 杨安玄不紧不慢地道:“以熟铁铸成粗胚,以生铁水浇之,可得利器。” 应浩久在铁铺经营,对冶炼十分熟悉,略加思量,拍掌喜道:“不错,以此法浇铸兵刃,既快又好,校场比试,谁敢能敌。” 杨安玄笑道:“要铸利器,除了此法外,还有淬火之秘。” 应浩傲然道:“应家取棠溪山泉淬火,所得兵刃比别处锋利,这淬火对应家算不上什么秘密。” 杨安玄微笑道:“愚托应管事买下家铁铺,又在西平雇佣了七家佃户,并不打算开设铁铺,而是让他们专门打造军械。” 应旭道:“只有七个铁匠,一年能产多少兵刃?” “愚请应公来,便是商谈此事。”杨安玄笑容一敛,道:“愚要与应家约法三章。” 第一百九十五章约法三章 听到约法三章几个字,应旭眉头一皱,果然这秘方不是那么好拿的。 “练钢法愚只取一成利。”杨安玄道。 应浩脸色喜色一闪,原本以为杨主簿至少会要三成利,这一成利不算多,甚至算得上很薄。 按照此术炼铁既快又好,能提升十倍产量,一年得利将在千金以上,这是暴利。 利用此术,可以挤垮其他竞争对手,独霸棠溪,甚至有机会称雄汝南,乃至全国、胡地。光想一想,应浩就觉得浑身发紧,激动不已。 应旭盯着杨安玄道:“杨主簿,太薄,应家不占这个便宜。” 略一思忖,应旭道:“应家愿给五成利。” 五成利,应浩差点跳起来,家主给得太多了。 杨安玄笑着摇摇头,道:“应公慷慨愚早就知道,应公且等愚把话讲完。” “除了一成利外,愚还要应家提供人手,每年替愚打造钢刀八百、枪头八百、箭头一万枚,这些东西要应家出料出力。应家只管打造钢刀,淬火由愚的人来完成。”杨安玄道。 应浩在心中估算了一下,要按以前的方法打造钢刀至少要经三十锻,八百把钢刀所需的人力太多,几无可能。 按照杨安玄所授的练钢法,一天也能练出十几把刀来,这些材料以及人力所耗,加上杨安玄所要的一成利,算起来大概在三成利左右。 应浩以目示意应旭,可以答应下来。 应旭没有急着点头,杨安玄再次提及淬火,看来确实有秘方。 “这淬火秘方杨主簿可否一并告之?”应旭问道。 杨安玄摇摇头,道:“且等以后再说。” 应旭没有继续纠缠,道:“方才杨主簿说约法三章,一成利为其一,替郡军炼兵为二,还有一条请杨主簿继续说。” “其三,愚让人淬火打造的军械仅供郡军使用,每把刀枪都要有编号,绝不容流于外间。”杨安玄继续道:“愚会派二十名郡军驻守,可能会有所不便,还望应家多多体谅。” 听杨安玄的话是笃定他淬火后的兵器比自家要好了,应旭颇为好奇,道:“杨主簿买下的铺子离应家不远,应家索性将制好的粗胚运至那里锻造,淬火置于屋内,郡军只需驻守那里,便可保守秘密。” 杨安玄想了想,一时也没有什么万全之策,能保住一时算一时。 “对外只说是应家得了新法,便宜麻烦都由应家承担。”杨安玄道。 应浩眉开眼笑起来,新的练钢法以应氏命名,当留于史册,自己身为应家铁业管事,说不定也会留名青史。 应旭思索片刻,道:“杨主簿所说的三点,老夫答应下来。老夫很好奇,按杨主簿所说秘方淬出来的刀剑会是怎样锋利?” 杨安玄笑道:“这有何难,应公命人打造几件刀胚,咱们前去试试便知。” 两个时辰后,两把新铸的砍刀摆在应旭面前。应旭拿起刀,见刀身并不起眼,问道:“经过几铸?” 得知仅为五铸后,应旭并不看好。来到试锋的铁条前,手起刀落,拇指粗的铁条应刀而断。 好快,应旭眼神一亮,“咔、咔、咔”,飞快地挥动手中刀,铁条如同脆竹般应刀而断。 一口气连斩了三十多下,数尺长的铁条变成了寸许长的小段,应旭再看刀锋,居然损伤不大。 “好刀”,应旭高声叫道:“比起百锻宝刀只差了卖像,真乃宝刀也。杨主簿,你用什么水淬锋?” 应浩在一旁也傻了眼,这淬出来的刀够坚、够韧、够硬。自己的刀即便百锻砍铁,也会出现裂痕,哪像这柄刀只需回炉再敲打几下便又复新。 杨安玄拿起另一把刀,笑道:“此刀数宿能成,倒可取个名字,宿铁刀。”宿铁刀,这个刀名算是对綦毋怀文的纪念。 应旭慨叹道:“此刀一出,谁与争锋。” 操刀制锦,杨安玄心中涌起豪情,有了宿铁刀,自己逐鹿天下总算有了分底气。 ………… 荆州江陵,王恭的信使见到了刺史殷仲堪。 信中王恭再度邀请殷仲堪起兵讨伐司马尚之兄弟和王愉,只是这次讨伐集团中多了庾楷。 说实话,殷仲堪对举兵并不在意,去年举兵他并未有捞到什么实至的好处,反而朝庭对他增加了忌惮戒备。 至于庾楷,以前与自己作对,与他共同起兵,殷仲堪露出不屑之意。 安排信使前去歇息,殷仲堪吩咐道:“请杨司马和杨校尉前来议事。” 杨家三兄弟齐聚江陵,荆州数万军马有了统率,州军在杨佺期的操练下,战力大增。 殷仲堪借助杨佺期兄弟将荆州兵马掌控在手中,终于有了与桓玄抗争的能力,在桓玄面前说话也自信了几分。 片刻功夫,杨佺期和南蛮校尉杨广到来。屏退左右,殷仲堪将王恭的信拿了出来,询问杨佺期的看法。 殷仲堪对杨家兄弟确实厚待,他自知没有统兵才能,桓玄信不过,唯有笼络住杨佺期,才能保住荆州安稳。 孝武帝逝后,殷仲堪自知作为先帝亲信的他不为掌权的会稽王所喜,深恐司马道子以朝庭的名义召他入京为官。 尝过外镇的权势后,殷仲堪怎么甘心进京做个富贵闲人,所以去年王恭邀他起兵,殷仲堪举军响应。 讨伐以王国宝被诛收场,殷仲堪知道自己得罪了会稽王,再无回头路,若是进京便成鱼肉,唯有全力经营荆州,以待时变。 得民心者得天下,殷仲堪对治下百姓十分仁厚,修桥治水、赈济灾荒,甚至亲自诊脉,为贫苦者治病,在荆州的声誉不错。 然而再怎么做根基还是尚浅,桓家在荆州经营数十年,门生故吏遍布,百姓受惠甚多,对桓家十分拥戴。 当桓玄向朝庭奏疏外任,殷仲堪十分欢喜,乐见其成。 可是朝庭下旨让桓玄为广州刺史,却不见其动身,数次试探后,殷仲堪清楚桓玄是不想失去荆州根基。 一山难容二虎,将来万一有变如何抵御桓玄,殷仲堪苦思无策,于是向杨佺期提出结亲。 虽然杨家自视甚高,但沦为四品兵家子是不争的事实,殷仲堪求亲目的是为加强殷杨两家的关系,万一有变杨家人才会全力相助。 谁料杨佺期以其嫡女尚幼为由,暂时将亲事耽置,殷仲堪当然不会做出以嫡子迎娶庶女的决定。 杨佺期看罢王恭相邀起兵的信,眼神一亮,自三弟和次子来到江陵后,杨佺期说动殷仲堪,让杨思平坐镇巴陵。 巴陵是荆州粮仓,家族基业所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杨思平便募得六百新兵,族中有粮,杨安远正带着安远军操练新兵。 荆州五万兵马,名义上归刺史统辖,实际的指挥权却在自家兄弟手中,眼见天下乱局呈现,杨佺期怎甘人下。 杨家族人多次暗中相商,要趁势而起,重振家声。 再度起兵是机会,杨佺期知道殷仲堪定然会起兵,笑道:“殷公所命便是杨某剑锋所向。” “好”,这话让殷仲堪开怀大笑,道:“佺期兄弟是愚的臂膀,有你们在,愚有何忧。” 对于出兵,杨广是双手赞成,前次出兵他不在荆州,事后兄弟几人多次讨论过起兵之事,皆以为草草收场仅让王恭获名,甚憾。 得到杨家兄弟全力支持后,殷仲堪信心大增,当然出兵之事不能草率,送走杨家兄弟后,又请南郡公桓玄前来商议。 杨佺期兄弟从州府出来,去了杨佺期的南郡相府。杨佺期是州司马兼南郡相,南郡其实就是江陵郡,杨佺期实际上就是南郡郡守。 杨广的南蛮校尉也在江陵自行开府,有“小府”之称,杨尚保、杨孜敬,杨广之子杨胜、杨强以及杨尚保之子杨育等族人分在南郡、巴陵、司马府以及南蛮校尉府中任职。 杨育定品之后先是被杨广征召入淮南太守府做书佐,杨广来江陵又跟来,现在校尉府任八品掾曹。 杨家族人随着杨佺期兄弟三人水涨船高,便连杨才出厚着脸皮回了巴陵,与杨良在族中理事。 唯有杨明安心在堂邑住下,他那一枝算是在堂邑开枝散叶了。 一个时辰后,在江陵的杨氏重要族人齐聚在杨佺期的南郡相府,堂外有族兵把守,在大堂内说话很安全。 对于杨家随从殷刺史起兵一事,族中众人表示了赞同,前次王恭、殷仲堪起兵朝庭屈服,这一次想来亦是如此。 前次空手而归,这次总要索要些好处,众人兴奋地议论着。 杨佺期让族人各司其职,加紧操练兵马,准备好辎重、船只,做好出兵准备。 叮嘱众人保密后,杨广道:“三弟在巴陵,要通知他做好准备,安远军能征善战,此次出兵可为先锋。” 杨佺期点点头,道:“可惜安玄军随玄儿去了汝阳,要不然有这两只利刃在手,自可所向披靡。” 杨广一皱眉,道:“安玄与会稽王亲近,此次出兵之事不可告诉他,以免消息走漏。” 杨佺期心中一沉,年前杨安玄派赵田回族中筹措粮食,自己听大哥之言仅给了万石粟米,父子之间难免生了嫌隙。 说起来当初是安玄赠金给族中购置产业,他有了难处族中却袖手,着实不该。 杨广看出杨佺期的犹豫,叹道:“佺期,愚说这话并非有意针对安玄,而是出于公心。” “安玄得会稽王赏识,听闻很快便能接任汝南太守之职,安玄之才莫说同辈,便是愚兄弟亦不能及,实乃杨家兴盛之望。” 听大哥称赞三子,杨佺期微感诧异,大哥一向看安玄不顺眼。 “此次出兵,虽说胜算很大,但未料其胜先料其败。”杨广道:“若是事有万一,杨家举族起兵,便要万劫不复了。” 杨佺期点点头,道:“大哥说得是,就让安玄追随会稽王,无论是何结果杨家都有重起之机。” 第一百九十六章风起微萍 五月,府衙后院小花园中的石榴花红艳胜火,迎接着巡视属县的杨主簿归来。 太守卧病,主簿代为出巡,主记室辛何被杨安玄安排在府衙理事。 辛何在府衙任职多年,对政务十分熟悉,素日为人谦和,与衙门内的官吏相处得不错。 即便如此,推诿扯皮、暗中掣肘、阳奉阴违,辛何如履薄冰,事事小心,二个多月时间瘦了一圈。 看到杨安玄,辛何松了一口气,叹道:“杨主簿再不来,愚可要撑不下去了。” 杨安玄看看瘦削的辛何,感激地道:“辛记室受累,愚记下了。” 辛何心中一暖,有这句话这些日子的辛劳总算值得了,等杨主簿升为太守时,自己八成是要往上升一升了。 小事辛何能替为处理,大事却要杨安玄决断。辛何禀道:“杨司马,四月十五日刺史府来公文,命汝南郡调动一千人马、准备好三个月所耗的粮草辎重,征夫一万于六月底前到达历阳城待命,违令严惩。” 接过公文看了看,杨安玄思忖庾楷此时调动兵马,八成是想协同王恭起兵作乱,大战即将到来。 杨安玄问道:“周太守如何说?” 自打陶胜给周安看病开方之后,周太守的病情轻了几分。周太守听陶胜讲他的病因是水土不服,越发坚定了回益州老家的心,已经数次呈文向朝庭请辞。 “周太守说此乃军事,让杨司马自行处置。”辛何苦笑道:“仆见周太守已经打理好了行囊,只等朝庭批准了他的辞呈,便准备动身了。” 杨安玄笑笑,周太守是打定主意要归乡了,届时自己应该能接任他的太守之职,是好事。 辛何忧心忡忡地道:“杨司马,庾刺史一连发来三封公文催促,只是此时青黄不接,到哪里筹措粮食。眼下正是农忙之时,征夫一万,会像去年那样误了农时,怎么是好?” 府库赈灾还余下两万余石粟米,日常所需能够满足,等到六月末夏粮收割,这趟难关才算彻底渡过。庾刺史此时召兵,对汝南郡无疑是竭泽而渔,原本元气大伤的汝南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杨安玄心如明镜,庾楷与王恭搭上了关系,召集各郡兵马准备出兵,只是庾楷不知道这次出兵会以失败告终,王恭身死、自身败逃。 明了历史走向的杨安玄当然不会站错队,道:“府库没有钱粮,辛记室,你行文让州府调运粮草来。” 辛何苦笑,庾刺史搜刮地方是好手,要让他出钱粮恐怕比铁公鸡身上拔毛还要难。 杨安玄见辛何苦着脸不做声,笑道:“你只管放心,照愚所说向州府行文便是,愚自会向会稽王说明。” 听到会稽王三个字,辛何放下心来,笑应道:“卑职知道了。” 在辛何看来,杨主簿一定是与会稽王暗中有联系,才会把庾刺史的公文不当一回事。 一直忙到酉时,杨安玄才回到住处。案上放了一大堆书信,杨安玄理了理,将那些往来寒喧的信放在一边,挑出父亲杨佺期的信先看。 杨佺期在信中告诉他三叔杨思平和二哥杨安远率领五百安远军到了江陵,家族在荆州实力大增。 信中提及,殷刺史对杨家越发倚重,三月向杨佺期提出结为儿女亲家,为其次子殷旷之求娶杨佺期之女。 杨佺期两女,一嫡一庶,嫡女杨湫才十二岁,庶女杨漓十五岁,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 殷家是上品世族,杨家南渡较晚,婚宦失所,上品门户本不愿与杨家结亲,现在殷仲堪主动提出结亲之意,杨家人自是欢喜。 杨湫哭闹不肯,袁氏也说女儿还小,等两年再议。倒是董氏动了心,旁敲侧击地想让杨漓出嫁。 杨漓现在打理着十余家面馆生意,是世人皆知的才女,面馆的生意红火,每家进账都在七八万钱以上,十余家面馆将近百万钱,杨家两女豪富为世人所知。 听了董氏的央告,杨佺期暗自苦笑,以殷家家世肯开口与自家结亲都是殷仲堪为了拉拢自己对付桓玄,哪有可能以嫡子迎娶杨家庶女,此事便暂时耽置了下来。 看到信,杨安玄心中不畅,说实话,杨安玄可不想自己的两个妹子有谁嫁于殷家。 殷家虽是上品门第,但世族家的子弟良莠不齐,像谢道韫嫁给王凝之,只能报憾终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件事上杨安玄有心也插不上嘴。 信看完,杨安玄的目光阴沉下来,信中没有支言片语提及王恭即将起兵之事。 信尾所署的日期是四月十六日,算算时日王恭的信使应该到了荆州,父亲作为殷仲堪的亲信,没有可能不知道起兵之事。 有了筹粮之事,不由得杨安玄不多想,是父亲对自己生出不满,还是家族中有人对自己起了戒心,杨安玄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虽然心是穿越人,但活在当下,不得不牵念家族。 此次王恭、殷仲堪、庾楷三家联手,看似声势浩大,朝庭几无反抗之力,但却被历史证明了失败。 失败的原因后世研究者亦给出答案,其一是三方各怀心思,都以为朝庭会像上一次那样轻易屈服,包括杨家、桓玄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都想利用起兵达成自己的目的。其二王、殷、庾互不信任,导致出兵先后不一,被朝庭分而治之。 杨安玄认为最关键的一点是主力军北府兵统率刘牢之的背盟,直接导致了王恭被杀和庾楷败逃。 对于杨安玄来说,如何选择是显而易见的事,庾楷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要汝南郡听命出兵出粮,正好借此事向会稽王通风报信。 站在司马道子一边就意味着与家族对立,杨安玄心中一动,有些明白为何父亲在信中只字不提起兵之事了,远有诸葛武侯三兄弟各效命一方,近有太原王氏分为孝武帝和会稽王所用,家族莫不是也想两头押注。 心结一解,杨安玄嘴角露出笑意,如此甚好。 先提笔给司马道子写了封密信,提及豫州刺史庾楷下令汝南兵马南下历阳待命,说到前段时日划豫州四郡归江州所辖之事,提醒会稽王谨防有变。 写完信,杨安玄又从信堆中翻出郭定的信,这位郭御史没等到杨安玄回归,于四月十五日与孙琳回返建康。 信很短,叙了叙旧,最后祝杨安玄鹏程万里。杨安玄揽信微笑,郭定身为暗使给自己写这封信,用意不言而喻,这份人情认下了。 ………… 郭定等人还未进京,杨安玄的密信先行送到了会稽王府。 司马道子又连续数日未上朝,醉意微醺地坐在胡椅中听府中掾官读信。 “……庾刺史下令汝南兵马历阳集结,不知大王知否……前次大王有令划豫州四郡归江州管辖……不可不慎……” 司马道子腾地一下坐直身子,伸手道:“快将信给孤。” 重头到尾看完信,司马道子的酒意随着冷汗冒出,急声道:“备车驾,孤要前去东堂。” 东堂,从朝臣得知庾楷调动州内兵马在历阳集结,一片死寂。 司马道子问道:“杜尚书,豫州可曾行文上报?” 身为刺史可以调动州内兵马,但上千人以上的调动需奏报五兵部缘由,豫州并无外敌入侵,也无内乱发生,庾楷无故调动兵马,不能不让人起疑。 五兵尚书杜含张口结舌,半天才道:“各州调动兵马归外兵侍郎董怀管辖,大王叫他来一问便知。” 司马道子狠狠地瞪了一眼杜含,此人整日只知饮酒作乐,此等大事都不知,真是尸位素餐,孤原本就有意让外兵侍郎董怀代替之,看来要即早施行。 董怀从五兵部赶至,向会稽王行礼毕,司马道子问道:“董侍郎,豫州调动兵马可有奏报?” 洛阳谈判归来后,董怀风光无限,朝中诸人皆知其得了会稽王看重,升迁是早晚的事。 听到会稽王询问,董怀禀道:“豫州府衙并无奏报。不过半月前,襄城郡、颖川郡职方奏报,两郡调动兵马各五百人,奉豫州庾刺史之命前往历阳。” “为何不奏报?”司马道子惊怒道。 “臣已将此事报与杜尚书。”董怀道。 司马道子勃然大怒,喝道:“杜含,你玩忽职守,误国大事,免去你的尚书之职,闭门思过。” 杜含面如土色,施礼离开,身后传来司马道子的声音,“董怀,你先暂理五兵尚书一职,应对时变。” 董怀大喜,躬身道:“臣定当竭忠报效。” 东堂议政直至酉时方散,董怀回到五兵部,诸位同僚得了消息纷纷前来道贺。 董怀道:“诸位,庆贺的事留待以后再说。天将有变,方才朝庭颁下数道旨意,还需诸君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司马道子回到王府,心情沉重,坐在书案前半晌无言。 去年王恭起兵吓破了他的胆,这次庾楷居然有作乱的迹象,只不知是否会联络王恭、殷仲堪,若是三家联合,孤当如何应对。 司马元显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愤声道:“孩儿早就说过,王恭做乱不能轻易放过,连庾楷也跟着学样。父王,这次绝不能纵容庾楷,要不然真要天下大乱了。” 司马道子愁眉苦脸地道:“朝庭兵马不足,如何应变?” 张法顺曾向司马元显进言,三吴乃富庶之地,国之粮仓,人口稠密,前次王廞反叛,其麾下两万兵马朝庭多数放还,一旦有变可以募集。 司马道子听儿子提议从三吴募兵,道:“不错,三吴之地确实兵源充足,可命王恺招募兵马。” 司马元显庆幸地道:“父王,幸亏杨安玄禀报得早,可以从容布置,要不然事起突然,像前次王恭起兵那样仓促间实难应对。” 司马道子捋须道:“杨安玄对孤还是忠心耿耿。汝南太守周安多次向朝庭辞官,索性准了,让杨安玄暂理汝南太守之职。” 司马元显笑道:“让杨安玄操练兵马,等候朝庭旨意,若庾楷真有心反叛,就让他率军南下平叛。” 第一百九十七章天下惊变 五月十八日,五兵部行文各州府,全境戒严,码头关卡加紧搜查盘问;并告知没有五兵部的准许,不得调动二百以上兵马。 朝庭旨意跟着颁下,命京城中军加紧戒备,左卫军领振武将军桓修会同辅国将军陶无忌驻守句容,京口巡江营巡查水路。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往来的客商带来了关卡码头盘查的消息,流言四起,有说胡兵南下,有说王恭再反,还有说广州流民做乱。 集市上的粮食价格上涨,有人开始囤积物资,驶出城门的牛车络绎不绝。 京口,刺史府。 王恭得知京城异变,怒道:“子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举兵之事未定,世人却已皆知,吾等怕是死无葬身之地矣。” 王恭之子王愔之是不赞成父亲起兵,得知消息泄露,惊恐地道:“庾楷邀大人起兵之事仅有数人知晓,便连刘司马也不知晓,为何朝庭会知道?” 王恭默然片刻,道:“庾楷本是会稽王亲信,只因不满司马道子割其豫州四郡给王愉而劝说为父兴兵,此人不足为信。殷仲堪鼠首两端,意在观望,去年为父与他约定时间一齐出兵,他却等到王国宝伏诛才装模作样,此人亦不足信。” “既然两人皆不可信,父亲何不就此罢手,”王憎之劝道。 王恭傲然道:“为父麾下有八万北府军,就算没有庾楷、殷仲堪相助,也足以兴兵清君侧。憎儿,开弓已无回头箭,只等殷仲堪回信为父便起兵讨伐司马尚之。” 去年讨伐王国宝,朝庭被迫诛杀王国宝让王恭退兵,王恭的声誉一时无两。王恭自问能与淝水大战后的谢安相比,可以挟天下之望辅政朝堂。 自信满满地回到京口,王恭等候朝庭的诏书到来,只要王珣、王雅等人向会稽王谏言,司马道子安敢不听。 正因为自信,王恭矜持地没有给王珣等人去信,以为王珣等人会明白自己的心意,哪料这想像中的诏书并没有到来。 会稽王任用其子司马元显为侍中,谯王司马尚之辅佐,王恺、王愉兄弟重获重用,朝堂趋稳,让王恭的一番心思落了空。 庾楷的来信让王恭有了发作的借口,这一次绝不能再矜持等待,定要携讨伐之威入主朝堂。 北府军军营,刘牢之大半时间都呆在这里。 得知朝庭严令不准兵马调动,并派兵马进驻句容的消息,这番举动分明是针对京口的,难道王刺史又要兴兵? 去年讨伐王国宝,朝庭诛杀王国宝后,王恭越发倨傲,对待北府将官呼来喝去,视若部曲。 北府诸将多数参加过淝水大战,立下军功后受封,王恭凭借孝武帝信任以文士身份出镇京口,北府诸将原本就有所不满。王恭的自以为是的态度越发触怒了以刘牢之为首的大部分北府兵将,刘牢之碍于自己被王恭重新启用的情面才隐忍,替为安抚北府诸将。 朝庭派兵进驻句容用意何在,刘牢之派人召回长子刘敬宣,刘敬宣是司马元显得征虏府中参军,对朝庭动向很清楚。 ………… 京口依水镇,巡江监。 杨安玄率军北上援救洛阳后,留下巡江从事之职落到了卢壮身上。 对于这个任命,卢壮可是满腹怨言,他从度支侍郎到京口受到冷遇,做一个有名无实的总判司,多次去信向会稽王述苦,想重回京城。 杨安玄离开后,司马道子首先想到了卢壮。卢壮出身骠骑府的主事,善于逢迎,被司马道子放在度支部掌管钱粮。虽然去了京口后并无建树,但总是自家的亲信。 巡江营在王恭起兵时立场分明,又在平灭王廞之战中显露战力,让司马道子对这只仅有五百人的队伍刮目相看,视为放在京口的一枚重要棋子,这枚棋子当然要交到自家人手中。 恰巧卢壮多次来信述苦,说王恭架空他,总判司有权无实,于是司马道子便把他转到了巡江监做巡江从事。 卢壮如丧考妣,别人都是升迁,自己的官却越做越小。 度支侍郎是四品,巡江从事乃五品,抛开官阶不说,巡江从事跟度支侍郎相比,一个执掌天下钱粮出入,一个掌管五百新建水军,简直是天壤之别。 卢壮心灰意冷,准备辞官不做,会稽王私信于他,称四品官身不变,让他暂理巡江从事之职,应允过年之后等五部有了空缺就调他回京。 司马道子叮嘱他巡江营有监视长江水路之职,责任重大,唯有亲信方才委之,让他不要疏突,时刻留意王恭动向。 卢壮这才委委屈屈来到巡江监,他懒得与巡江营的粗汉打交道,把训练、巡江的差使全都委给了横野将军刘衷,自己一心风花雪月。 偶尔兴致来了,让刘衷派人驾了朦冲船,江上泛舟饮酒,不亦快哉。 刘衷跟着杨安玄来京口不过一年多,从九品文职升到了七品将军。从文入武,多数人不喜,刘衷却不以为意,认为是继承祖志,重振家声的良机。 为了尽快掌握住巡江营,刘衷每日都要随艨冲巡江,风雨无阻,与麾下军兵吃住在一起,逐渐树立起声威,校尉周由被他压得抬不起头来。 卢壮不愿插手军务,于刘衷来说是难得的好上司,所以对卢壮要求竭尽全力完成,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五兵部的公文发至,命巡江营严查水路,卢壮不敢怠慢,让人去请刘衷前来议事。 刘衷随船出巡,一个时辰后方才归来。 卢壮没好气地埋怨道:“刘将军,巡江这等苦差,你犯不上每日都做吧,愚等你半天了。五兵部来文,命巡江营加紧巡察江路。” 刘衷看过公文后道:“卢从事,去年王刺史起兵讨逆时五兵部也发过这样的公文,您看该如何处置?” 去年王恭起兵,卢壮被困在京口城中,吓得半死,生恐王恭拿他祭旗,此刻身在依水镇,倒是安稳了不少。 卢壮想了想道:“你按照五兵部的公文安排就是。对了,你准备好一艘快舟,让营中最好的水手随时待命,万一有变愚立刻回京城报信。” 刘衷心中暗哂,这位卢从事分明是怕死,一心想逃,口中笑应道:“卢从事放心,愚会让人十二个时辰预备,随时送卢从事返京。” 卢壮松了口气,笑道:“刘将军,如此甚好,巡江之事便由你全权负责,按照规矩行事,不必事事禀愚。” “诺!” ………… 荆州,殷仲堪得到南郡公、广州刺史桓玄的应诺,与从弟殷遹、侄儿殷道护、殷道获等人商议过,这才下令决心,答应联盟起兵。 定下八月十八日为起兵日期,正准备派人给王恭送信,突然朝庭严查关卡渡口。 殷仲堪感觉事情不妙,莫不是风声走漏,若继续走水路从江陵送信到京口,很容易被朝庭劫获。 思之再三,殷仲堪想了个主意,将回信写在斜绢之上,然后将斜绢卷好藏在箭杆之中,装上箭头和箭羽,插在箭囊便看不出破绽。 对于朝庭的异动,殷仲堪同样怀疑是庾楷泄了密,甚或是庾楷奉了会稽王的密令故意引他和王恭上钩,于是殷仲堪决定信先送给庾楷,再由他转交,借机试探一下。 历阳城,庾楷得知朝庭下令不准各州调动兵马,严查关卡码头,心中惊疑,不知消息如何走漏。 得了殷仲堪的箭信之后,庾楷不敢走水路,而是让人从历阳走陆路前往京口。 汝南的公文送至,杨安玄称府衙缺少粮草辎重,无法按时南下,请州府补给粮草后再动身。 庾楷气得将公文撕成粉碎,指着汝南方向破口大骂,道:“黄口小儿,居然敢抗令不遵,老夫非贬了你的官不可。” 刺史对辖内太守的任命有举荐权,只是此时风声正紧,庾楷亦拿杨安玄没有办法,只得暗自咬牙,等朝庭屈服之后定要找杨安玄算账。 ………… 五月二十五日,新息城,东校场。旗帜飘舞、人声鼎沸。 校场公开比试选用军械,这种做法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件新鲜事。往年采买军械,还不是郡司马说了算,杨司马的做法有人欢喜有人恨。 杨安玄让人把消息广为宣扬,又遍邀了士族、商贾、普通百姓前来观看。 等到比试那天,东校场内人山人海,沸反盈天。 身着皮甲的将士在烈日下肃然而立,刀枪映日闪着寒光,威武雄壮、气势迫人。 这是杨安玄的安排,他有意把这次选用军械当成向百姓展示军威的机会,跟赵田等人打过招呼,挑选出一批魁梧精神的将士值守。 这份用心果然取到了效果,无论是士绅还是百姓,都对盔明甲亮、精神抖擞的郡军大为赞叹。 要知道以前的郡军给人的印象可是军容不整,更谈不上什么军威,就是一群当兵吃粮的混混。 自杨司马来汝南郡后这些郡军大变样,每日卯时操练半个时辰从不间断,与百姓交易买卖公平,从不仗势欺人,农忙之时还帮着耕田种地,这样的郡军谁不喜欢。 不少年轻人后悔,年初郡军募兵就该入伍,这身皮甲穿在身上多威风。杨司马淘换了许多旧郡兵,听说以后还会招募,再有机会可不能再错过了。 小孩可不管军威森严,嬉笑着闹着将士转圈,伸手摸摸皮甲,碰碰刀枪。 杨安玄事先交待,要亲民和善,所以那些将士不以为意,只是板着脸装庙里的泥塑。 “咚咚咚”,将台上的大鼓擂响,惊天动地。 喧闹的说笑声被鼓声压下,鼓响百下,校场内安静了下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快刀利锋 鼓声中,杨安玄带着赵田等将登上点将台,阳光映在铁甲之上,闪闪发光,有如天神般威武雄壮。 点将台左右搭有凉棚,摆放着胡椅茶几,几上有茶水点心,那些被杨安玄所邀请的士绅、商贾以及百姓长者可以坐着观看。 杨安玄看过前来应选的铁铺名单,一共有二十六家,除了西平的十二家铁业外,郡中其他县的铁铺也闻讯而来,居然还有三家来自弋阳郡和陈郡。 这有些出乎杨安玄的意料,看来公开招募的方式得到了积极的回应,以后有同样的事不妨参照进行。 二十六家参试的铁铺向杨安玄见礼,杨安玄说了几句简短的开场白,便宣布比试开始。 这些日子不少前来参试的铁铺通过各种手段想求见杨安玄,结果都是那句答复,以质取胜、比试论高下。 杨司马亲睐应家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周家在暗中推波助澜,一定要在比试时压住应家,争个颜面。 为了保住周家军械的名声,赢得这次比试,周伟让周弘拿出了五十锻的兵刃。 这样的兵刃成本就要五千钱,在市面上至少要八千钱,军械换装不过五千钱,真正是一钱不赚了。 应家来的是应浩,有宿铁刀、宿铁枪在手,应浩胸有成竹,宿铁刀之锋利丝毫不逊色百锻宝刀,这场比试赢定了。 面对同行的质疑,应浩笑嘻嘻地应道:“杨司马有言在先,校场比试论高下,众目睽睽之下焉能做假。” 比试分为三项:刀砍、枪扎、箭穿,刀砍考验的是刀能砍透多少层皮甲,枪扎是能穿透多少层皮甲,箭透是三十步外能穿透多少层皮甲。 比试的规矩事先张榜公布过,人人知晓。随着杨安玄一挥手,校场上树起二十六个靶子,靶子外套着破损的皮甲,刀光枪影,呼喝声声,比试开始了。 靶子旁边有计数军兵,大声将结果报出,“安成周家刀剑斩甲二十二札、西平赵家斩甲十六札……” 周弘听到一连串的数字报数,周家领先,颇为得意地拈着胡须。 周家的矿石材质上佳,杂质少,炒钢的师傅是家庭数代培养传承的好手,此次参试的刀枪皆是锤炼了五十次,比往年的三十次可多出不少,成本就要五千钱,这样的刀枪若不能夺魁,谁家能取胜。 “……南顿应家斩甲三十札”,周弘拈须的手一顿,自己莫非听错了。斩甲三十札,那刀剑至少得锤炼六七十次,这样的刀剑在市面上的售价在一万五千钱,成本也超过八千钱,应家为了讨好杨司马,难道真的要赔本赚吆喝? 等宣报声一停,那些铁铺管事纷纷来到应浩面前,看看能斩甲三十轧的宝刀究竟是什么样子? 出乎众人的意料,刀身并不光亮,没有想锻打的花纹,倒像是新出炉随意敲打了几次。 周弘大为不服,高声嚷道:“应浩,你这是做弊,这样的刀怎么可能破甲三十轧。” “不错,比试不公。” 那些前来参试的铁铺管事纷纷叫嚷起来,旁边的兵丁怒喝道:“放屁,老子亲手操此刀破甲三十轧,难道有假。” 血煞之气从兵丁身上涌出,迫得众人退后两步,不敢做声。 那兵丁伸手从周弘手中夺过刀,喝道:“尔等睁大了狗眼,看看此刀是否能破甲三十轧。” 说罢,转身朝着披甲的靶子用力劈去,刀刃破入皮甲之中,厚达尺许。 周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的破刀真能入甲三十轧。 等兵丁拔出刀,喝道:“你们尽管上来验看。” 那些管事一拥而上,有的拉扯皮甲看看是否朽坏,有的从兵丁手中要过刀仔细打量。 周弘看了看被刀锋崩裂的皮甲,又扯又拉又数,确实是三十轧。 要过刀,转身来到自家靶子,用力挥刀劈去,感觉刀锋轻松地破入皮甲中,周弘面无死灰,此刀确实锋利,刚才那下就算没有破甲三十轧也比自家的刀斩甲多上数层。 应浩捋着胡须,得意地看着那些竞争对手上窜下跳,一副难以相信的样子,心中感觉如同饮了蜜水,甜滋滋的。 接下来的比试毫无悬念,应家所制的枪透甲十层、箭透五层甲,锋利无比。 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杨安玄当场宣布应家获胜,郡军向应家采购砍刀二百把,枪二百把,箭头一万颗。 ………… 晚间,庆丰楼大排筵宴,一众铁铺的掌柜、管事宴请应浩。应浩被推着居中而坐,众人轮番敬酒恭贺应家获得郡军的订单。 应浩的左席是周弘,右席是西平崔家管事崔锋,崔锋与应浩是好友,周弘拉了他要从应浩嘴中探知应家刀枪锋利之秘。 周弘许诺若能探明缘由,事后给崔锋十金作为报答,看在钱的面前,这友情便先放在了一边,而且崔锋也想从应浩嘴中打听出秘密。 崔锋知道应浩好酒,特意让庆丰楼东家拿出珍藏的酃酒,果然应浩频频举杯,很快就有了三分醉意。 周弘见应浩喝得有些意识模糊,指手划脚地高声谈笑,冲崔锋施了个眼色。 崔锋举杯敬酒,待放下杯问道:“应兄,今日比试应家提供的刀经过几锻,怎么如此快?应家把这样的宝刀卖给郡军,岂不要亏本?” 应浩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不瞒崔兄,这批刀是新近所炼,总共才经五锻。” “什么?”崔锋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音,惊声道:“怎么可能?” 周弘手一抖,酒杯倾倒,酒水流了满桌。 应浩得意地笑笑,道:“崔兄,你我多年好友,愚怎么会诓你。” 周弘心中念头电转,五锻的刀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效果。 其他铁铺的管事纷纷开口道:“应兄休得大话欺人,五锻的刀连皮甲都破不开,怎么可能斩甲三十轧。” 应浩面红耳赤地嚷道:“怎么不可能,我应家新近得了炼铁之法,无需太多锤打便能炼出不次于三十锻的好钢。” 一语说出,满座皆惊,若应浩所说是实,那在座的众铁铺只有一个下场,关门歇业。 周围立即安静了下来,连粗重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楚。 好半晌,崔锋惊恐地道:“应兄,不要开玩笑,哪有这样法子,除非是仙人所授。” 应浩大着舌头嘻笑道:“家兄年前得了个……炼铁法,姓宋的铁匠……嘻嘻……都是好铁,不用……不用锤打。” 周弘冷汗直流,如果应浩所说是真,那棠溪铁业便是应家独大了。为何早不见应家有此法,此次校场比试应家才拿了出来。 注意打量着应浩,周弘想从应浩的言行中看出真伪,众人又纷纷上前敬酒、劝酒,想从应浩的嘴中套出些消息。 应浩摇摇晃晃地起身,对众人拱拱手道:“不能再饮了,应某不胜酒力,告辞了。” 边说应浩边头重脚轻地往前窜去,旁边的崔锋连忙伸手来扶,差点被带得往前栽去,幸亏周弘在另一侧用力扶住了应浩。 侍从上前背起醉酒的应浩下楼,应家牛车轧轧驶向客栈。 众人站在酒楼的窗前,看着逐渐远去的牛车,若果如应浩所说,应家得了新的炼铁法,无需锻打就能炼出好铁,那大伙的日子怕不好过了。 车内,应浩睁开醉眼,眼神清明了些,虽有几分酒意,心中却很明白。 这秘方是家主与杨司马的交易,关系到应家的子孙后代,怎么可能被套了出去。 应浩想起那晚家主抚着宿铁刀沉吟良久,最后再三叮嘱要对炼铁的工匠严加控制,绝不能把炼铁法泄露到外间。 “杨司马的淬火法着实神妙,咱们要不要想办法探明?”应浩问道。 应旭摇摇头,道:“得陇不能望蜀,咱们若是暗中探知此法,肯定要恶了杨司马。而且,此等神技,应家怕是难以承受,一个不慎反遭其噬,有族灭之危。” 应浩不以为然地道:“家主太危言耸听了,不过是炼铁冶兵之法,怎能动摇我应家根基。” 应旭放下刀,正色地对应浩道:“十七弟,你若是这般想法,恐怕为兄不能再让你打理铁铺了。” 应浩一惊,忙道:“小弟愚昧,请家主教愚。” “杨司马年未弱冠便创下这匿大声名,洛阳城前大败秦军,若他的麾下都手持此等神兵,天下谁能与之争锋。” 应旭的话让应浩出了身冷汗,半晌才轻声道:“家主是说杨司马意在天下。” “此话言之尚早,但杨司马麾下的兵马个个手持此等利刃,大有可为。” 应旭捋着胡须,目光盯着案上的宿铁刀,心知对于应家来说眼下是个绝大的机遇,同样蕴藏着绝大的风险。 应浩被应旭的话震惊,看着宿铁刀心中发寒,良久无语。 “杨司马答应多出来的精铁可以任由应家处置,十七弟不可疏突,每笔买卖都要详细造册,以供查验。” 听到应旭的吩咐,应浩连忙应下。 应旭再次拿起宿铁刀,朝着案角斩去,“嚓”的一下,寸许厚的案角随刀而落。 只听应旭道:“吾有意让康儿率五十部曲投军,加入郡军。”应康,应旭第四子。 应浩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不敢往下继续想,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兴奋,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第一百九十九章烽烟再起 六月八日,朝庭钦差到来,宣布准许太守周安辞官,汝南太守一职由杨安玄暂任。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杨安玄对郡、县的官员进行了一次调整。 安成县令孟河、定颖县令祖伺之、主簿任智以及安阳县丞、慎阳县尉等数人被吏部夺职,一批在赈灾中贪污、不作为的官吏被清退。 举荐辛何为郡主簿、赵田为郡司马,主记室给了许靖,定颖县令由县丞荀恂接任,安成县令杨安玄举荐了陈华,孙忠成了府衙库曹,随杨安玄从洛阳南下的先遣中有十余人转为郡、县的官吏。 袁竹带着四名族人亲至新息城,这四名袁家人被杨安玄安排在府衙做书吏;巡视属县时发现了一批才学之士,也陆续被安排到郡、县任职。 新任太守大刀阔斧地整治汝南郡官场,风气为之一清,爪牙遍布汝南郡。 向廷尉举告杨安玄的阳安白家、吴房徐家、宜春鲍家傻了眼,前段时日朝庭暗使廷尉正孙彬到几家拜访,带走了好几箱杨安玄的罪状,几家满心以为杨安玄要倒霉了。没想到杨安玄不但没有获罪,反而升任郡太守。 从京中传来消息,廷尉正孙彬与侍御史在朝堂之上争论,会稽王斥责孙彬居心不正,将其贬官为民,这位孙廷尉正最终倒在他的野心之上。 廷尉荀实根据会稽王的态度迅速地对董炎等人进行了处置,以恢复董林名誉,追究祖伺之、任智罪责,恢复董林名誉,至于白家、徐家、鲍家几个敲登闻鼓告状之人,以污告罪抽了二十鞭子了事。 三家是次等士族,多少有些势力,但破家县令、灭门太守,得罪了本郡太守有好日子过吗,难免惶恐不安,托人向杨安玄缓和,没有收到答复。 升任主薄的辛何春风得意,跟在年轻有为的杨太守身边干劲十足,难怪杨太守说不用理会庾刺史的严令,这位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跟在他身边,前程似锦真不是虚话。 对于辛何的误会杨安玄懂得分说,五兵部的公文确实是因他而起,只是原因不是辛何所猜想。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夏粮即将收割,要准备收田税了。 “汝南郡有粮田二百三十六万亩,桑田一百二十万亩、麻田九十七万亩。男丁十万七千八百四十九人,女丁九万九千六百八十八人……”新任户曹朱琨拿着帐册禀道。 朱琨原是户曹邹晨手下的一名书吏,赈灾时杨安玄发现他对汝南各地的情况十分了解,数据张开便能报出。 原户曹邹晨因为是周太守的亲戚,周安回家养病,杨安玄便让邹晨另谋高就,提拔朱琨成了新户曹。 杨安玄听得头晕脑胀,打断朱琨的话道:“愚不听这些数据,只想知道能收多少田税。” 朱琨一板一眼地道:“孝武帝废‘度田收租’改为‘按丁税米’,每丁三石增至五石,而后又加‘禄米’二石,即每丁七石。“禄米”,供郡、县官员秩禄所需。” “除田租外,晋律还规定‘丁男调布二丈、绢二丈八尺,丝三两、绵八两、禄绢八尺、禄绵三两二分’,丁女减半收取;另规定“男丁每岁役不过二十日”,还有漕运役等等,一时间难以尽述。” 百姓承担的税赋不轻,杨安玄用笔记下,道:“丁男田租米七石,布二丈,绢二丈八尺,丝三两等等,丁女减半。按你所说的丁男丁女数目,应该能收税米一百一十万石。汝南郡要交纳州府多少税粮?” “除了禄米外向州府交纳八成,要在九月前交纳。” 杨安玄心中思量,现在是六月下旬,王恭举兵的消息很快就会传来,庾楷会随同起兵。此次起兵王恭事败,庾楷败逃,这批田税说不定可以省下来。 “今年的粮食收成怎样?”杨安玄问道。 主簿辛何刚从附近的两个属县视察农田回来,晒得肤色发黑,笑应道:“很不错。赈灾兴修了水渠,又多造不少杨家犁,田地得以深耕,用水得到保障,收成较往年能多出两成。” “另外,有了杨家犁相助,新垦田地七万六千余亩,赈灾后新增丁口千余人。按太守吩咐,新入籍的丁口两年不收田税,托杨太守的福,今年百姓应该能安生过年了。” 杨安玄欣然笑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愚当与诸君共勉,汝南百姓不会忘记诸位的辛劳付出。” 堂上官吏多是汝阳郡人,造福乡里是自小刻在骨子里的教育,被杨安玄灌下一碗鸡汤立感热血沸腾,齐齐躬身应道:“吾等愿追随太守造福汝南百姓。” 让众人退回,杨安玄叫住司马赵田,道:“赵司马,郡兵操练得如何了?” 趁着赈灾杨安玄将七百多老弱之兵赐田安置,新募了一批青壮,现有兵马一千八百六十人。 这一千八百多人分成五队,分由阴绩、蒯恩、俞飞、孟龙符、严恪五人统率,而赵田成为郡司马,更多地参与管理而不再直接统军了。 随着最初跟随杨安玄的一批老人从军中退伍,杨安玄开始着手郡军的调整,提出分兵种协调作战的设想。 初步设想分成五队:蒯恩率长矛盾牌队、阴绩率长枪队、俞飞统弓箭手、孟龙符率轻骑、严恪领辎重队。 分兵种作战的想法得到阴绩等人的殷切响应,兵种之间如何列阵、配合作战引发热烈的讨论,杨安玄让军中群策群力,屯长、队长,普通军兵都可献计献策。 赵田把这段时间军营的情况禀报给杨安玄,叹道:“仆真想继续留在军中,哪怕做个屯长也愿意。” 征战半生,赵田在汝南郡军身上看到一股勃勃生机,这种战力便连杨家族军也不曾有过。 五百多匹战马、犀利的兵刃、新颖的操练之法,以及军中骁勇的将领,假以时日这只队伍定能称雄天下。 作为一名军人,能在这样的军中效力想想都热血沸腾。 杨安玄笑道:“赵兄,你戎马半生,与家人聚少离多,此次转任郡司马,该把田婶接来,一家人团聚。” 赵田心动,道:“她若来了,京口的面馆生意怎么办?” 杨安玄哈哈笑道:“让她教会几名护卫,索性连张锋娘一起接到新息城来,若是不愿闲着便在汝南开几家面馆。” 赵田大喜,笑道:“多谢主公体谅。” 杨安玄看了一眼身旁笑得合不拢嘴的张锋,道:“张锋,你有空跟着你干爹多学点本事,愚将来有用你之时。” 张锋激动地曲膝跪倒,道:“仆愿为主公驱驰。” ………… 殷仲堪的信终于大费周章地送到王恭手中,已是一个多月之后了。 王恭拆开箭杆,取出斜绢。斜绢质地轻薄,六月江南多雨,箭杆被雨润温。 斜绢上的文字墨迹晕染开来,依稀能辨明文字是约定起兵的时间是八月十六日。 王憎之见父亲拿着绢书久视无语,问道:“父亲,有何不妥?” 王恭叹息一声,将绢书放在桌上,道:“绢书被水晕染,为父分不清是不是殷仲堪的笔迹。” 王憎之道:“既是庾刺史派人送来,当然不假。” “正因为是庾楷派人送来,为父才怀疑这封绢书是不是他所伪造。”王恭犹豫不定地道:“为父心存两疑。” “一是此书为庾楷伪造。当初庾楷劝为父起兵会不会是奉了会稽王之命试探,不然的话为何事未举朝庭却早有防范。” “即使这封绢书是殷仲堪所书,其亦可能坐观成败,唉,殷仲堪和庾楷皆不可信。” 王憎之再度劝道:“既然两人都不可信,父亲何妨暂时隐忍,等事态明朗后再说。” 王恭朗声笑道:“为父去年发三千兵马便迫朝庭诛杀奸佞王国宝,若尽起北府大军,天下谁人能挡。” 将绢书丢在一旁,王恭道:”殷仲堪信中说八月十六日起兵,兵贵神速,为父决定五日后兴兵。” 王憎之见劝不动父亲,只得告退离开。 第二天,王恭召司马刘牢之,告诉刘牢之应豫州刺史庾楷所请,将与荆州刺史殷仲堪一起,三家共同起兵讨伐司马尚之兄弟和江州刺史王愉,以清君侧。 刘牢之大惊失色,劝道:“王公您是天子之舅,天下人皆知您是忠君坚贞之人。会稽王是天子叔父,当国秉政,对您十分敬重。” “去年王公举兵清君侧,会稽王诛杀宠臣王国宝和王绪,后来王廞谋反,又将他的阴谋告诉您,对王公尊敬畏惧之心已然足够。” “朝庭任命王愉为江州刺史,夺豫州四郡归王愉管辖,这是朝庭旨意,王公有何损失?清君侧这种事,岂能一再为之?天下人将如何看待王公?” 刘牢之苦苦相劝,王恭一心都想着入京辅政,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脸一沉,王恭道:“吾意已决,刘将军只需整顿兵马,奉吾号令行事便是。” 刘牢之见王恭不听劝,长叹一声离开。 七月十三日,王恭上疏朝庭,历数司马尚之兄弟和王愉的过错,再度起兵清君侧。同时派人给庾楷、殷仲堪送信,言明北府军于七月十六日举兵。 第二百章火中取栗 七月十六日,王恭宣布起兵清君侧,讨伐司马尚之兄弟和江州刺史王愉。 巡江营的存在如梗在喉,王恭起兵之初便命刘牢之派水师驱赶巡江营。 统率水师的是辅国将军刘牢之之子刘敬宣,他被父亲叫回后没有再回建康城,在北府军中任前军司马。 得知依水镇被北府水师围困,巡江监卢壮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生恐性命不保。 急召刘衷相问逃命的小船是否备好,才知刘衷已尽起巡江营将士,五艘战舰在江面排开,与北府水师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刘敬宣站在船首,身上淡青色葛衫被江风吹得飘飘飞起,黑漆纱冠下淡红面皮,双目有神,眺望着对面巡江营江船。 百步外的巡江营水师,将江面封住,虽然船只的数量、将士的人数都不及北府水师,但旌旗烈烈、军容整肃,丝毫不次于北府水师。 刘敬宣听父亲不止一次地提起过杨安玄,这只组建不过年余的水师能有如此威势,杨安玄居功甚伟。 父亲征战数十年,见过的将领多如繁星,能被他看重的没有几人,但从父亲嘴中听到杨安玄才智过人、骁勇善战,是难得一见的将才。 虽然出身将门,刘敬宣却是文武兼修,他知道杨安玄的名字是因为《小窗幽句》,读来唇齿留芳。 刘敬宣早就有心结识,等他从京口前往建康,杨安玄却从建康去了京口,后来又去了洛阳,现在已是汝南太守了。 “刘司马,可要下令攻击。”身旁的校尉拱手禀道,打断了刘敬宣的暇思。 刘敬宣没有穿戎装,手上拿着羽扇,出发之前他便想好了破敌之策。 摇了摇手中羽扇,刘敬宣问道:“巡江从事卢壮可在依水镇中?” “据依水镇上的探子回报,卢从事被困在巡江衙中。” 刘敬宣道:“我等是起兵请君侧,并非反叛,能不动刀枪尽量免伤和气。你让人驾一叶小舟,愚要前往巡江监拜见卢从事。” 半个时辰后,卢壮面色惨白地登上刘衷的朦冲舰,下令让出巡江营,带着巡江营五百将士逆流而上,前往靖安镇暂避。 到达靖安镇后,卢壮让巡江营驻扎于此,自己却不敢停留,带着几名随从直奔建康,说是禀报朝庭叛军动向。 刘衷、周由、钱磊等悲愤莫名,不战而逃是巡江营的耻辱,可恨卢从事不是杨将军。 水路已畅,王恭命帐下督颜延统军三千前往竹里,做出进攻建康之态。 七月二十日,豫州刺史庾楷在历阳宣布起军清君侧,响应王恭。 七月二十六日,荆州刺史殷仲堪以州司马、南郡相杨佺期率水师五千为先锋,南郡公、广州刺史桓玄统五千兵马紧随其后,殷仲堪亲率两万兵马为中军,开始东进。 王恭、庾楷、殷仲堪三家联合起军,最先动身的却是最远的荆州兵马。 颜延前往竹里之后便按兵不动,在王恭看来,只要做了起兵之势,朝庭很快就会妥协,依照自己所请处置王愉和司马尚之兄弟。 等尘埃落定,自己说动王珣、谢琰,在外通过殷仲堪、庾楷威逼朝庭请自己进京辅政,达成一生所望。 庾楷同样无心起兵,他要的是会稽王收回成命,将四郡归还给豫州。他在豫州为刺史,克扣军中粮饷、变卖辎重、驱使军兵为其奔走,豫州兵马战力极弱,能不战尽量不战。 ………… 王恭起军的奏疏递至建康,虽然早有预料,但鞋子落地还是让人惊惶不安。 司马道子看着朝堂上的文武大臣,面无人色地问道:“诸卿,王恭与殷仲堪、庾楷联合起军,该如何是好?” 侍中司马元显愤声道:“去年王恭起兵谋逆,朝庭顺从了他的心意,没有追究他的罪责,才种下今日之祸。王恭的野心没有满足的时候,去年是讨伐王国宝,今年要讨伐谯王,若是一味顺他心意,明年他要讨伐大王如何回应?” 车胤应声道:“司马侍中所言甚是,不能一味顺应王恭,朝庭要派人前去训斥,勒令其退兵。” 江绩慨声道:“王恭身为人臣,一再起兵作乱,不可估息,朝庭应兴兵讨伐。” 众臣异口同声要讨伐王恭,可是司马道子却知道朝庭缺兵少将,不是叛军的对手。 心乱如麻、头痛欲裂,司马道子道:“讨伐王恭之事交予侍中、征虏将军司马元显。孤有些头痛,先回府歇息,有事速报孤知。” 会稽王把头埋进沙子,回王府饮酒消愁去了。 司马元显得了委任,在朝堂上慷慨陈词,将这些天在府中与张法顺商议的计谋一一抛将出来,中军出守竹里、石头城等要塞,从三吴募兵等等措施信手拈来,引得王珣、谢琰、车胤等人频频点头。 谢琰叹道:“世子殿下年岁虽轻,但果敢聪锐,有晋明帝神武之风,吾等不如也。此为朝庭幸事,可喜可贺。” 讨逆和平叛的大战徐徐拉开了帷幕。 因为事先收到杨安玄的通报,朝庭事先有过准备,建康周围的要处都被中军驻守,朝中官员以及城中百姓也未像上次王恭出兵那样惊惶失措,司马道子见儿子有条不紊地将兵马布署到位,也恢复了些信心。 想到庾楷曾是自己亲信,司马道子决定送去亲笔信,派庾楷好友袁清劝说庾楷回心转意。 在信中,司马道子回忆了两人当年的交情,“往年帐中之饮,结带之言,宁可忘邪”。 见到庾楷后,袁清劝道:“庾兄,王恭一旦掌权,必定以你为反复小人,恐怕到时荣华富贵得不到,身家性命反倒不保。” 庾楷料定朝庭无法抵挡三家联军,怒道:“先帝驾崩之时,王恭赴山陵,相王忧惧无计,愚率军抵达京师,王恭才不敢轻举妄动。” “去年王恭兴兵,愚整兵以待,随时准备支持相王,可是相王迫于王恭之势,杀王国宝王绪自保,自那以后,谁还敢为相王效力。若他日王恭要相王杀庾某全家一百余口,庾某可不愿伏首就诛。” 袁清无奈,只好回京返报,称庾楷已经决意反叛,正在积极备战,让司马道子早做预防。 ………… 八月十九日,杨安玄收到五兵部的急件,让他率军南下做出攻打历阳之势,牵制庾楷大军。 汝南郡不到二千兵马,带足辎重南下到达历阳估计要有大半个月时间,劳师远征,等赶到历阳已是疲惫之师,不堪一战。 杨安玄拧眉思索,出兵是肯定要出的,这场兵变盛宴,若不从中分一杯羹,那自己枉为穿越人。 兵贵神速,此次出征仅带五百轻骑南下,不带粮草,加快行军速度。 至于补给,夏粮已入库,大军所食用便从沿途官府索要,事后让朝庭从税赋中扣除。 眼下秋高气爽,轻骑一日至少可突进二百里,应该在五至七天内可以到达历阳城外。 命令传至军营,众军磨拳擦掌,原来的安玄军更是纷纷请战,蒯恩、阴绩等人为谁去谁留争得不可开交。 杨安玄把安排出征的事丢给了赵田,赵田是最先追随他的人,处事公正,军中诸人对他很信服。 万事俱备,只等西平应家提供的军械到来。应家答应在八月底之前提供百把砍刀、百杆长枪还有两万只箭只。 军中配置的是皮甲,铁甲至少要校尉以上才能配备。杨安玄从秦人手中要到一百具“甲骑具装”,却发现多数战马具装之后跑不了数里,更谈不上作战。 囊中无钱,加上秦、燕、代等国对良马控制很严,即使有钱也难以大规模地买进,杨安玄暂时只能徒呼奈何。 不过铁甲不能放着生锈,重新组建郡军后,杨安玄拿出铁甲分给营中屯长以上的将官。 自古以来朝庭对铠甲控制极严,私藏铠甲是重罪,西汉名将周亚夫就因为买盔甲欲做陪葬品而丧命牢中。 像李世民那样打造一只三千玄甲军纵横沙场是杨安玄的梦想,眼下只能是梦想。 八月二十七日,杨佺期率水师五千出现在湓城(1),江州刺史王愉正在府中宴客,得知消息后大惊失色,带着随从出南城逃往临川郡。 杨佺期和随后到来的桓玄不费吹灰之力夺取了江州(九江)。王愉是桓玄的姐夫,得知他落荒而逃,桓玄大笑,派麾下猛将吴甫之前去追击,叮嘱不可伤及性命。二十九日,吴甫之于临川郡生擒王愉回返。 荆州兵马取江州,庾楷大喜,率两万豫州兵马于当利口渡江,占据重镇牛渚,派遣部将段方北上占据慈湖,威逼建康南部。 到达慈湖后,庾楷志得意满,没有进军,他在等待北府军和荆州军到位,届时北府军从北,荆州军由西,豫州军往南,三面合围建康,司马道子只能出降。 九月二日,朝庭以司马道子加黄钺,坐镇中枢;司马元显为征讨都督,率前将军王珣、右将军谢琰与桓不才、毛泰、高素等人北上占据竹里,迎战北府军;命右卫将军、吴郡内史王恺率两万从三吴新募之兵北上曲阿,牵制京口兵马;谯王司马尚之兄弟南下牛渚,攻击豫州兵马。 九月三日,杨安玄玄五百轻骑渡过淮水,走弋阳过安丰,于九月七日通过合肥,距离历阳尚有二百余里。 探马将消息陆续送来,谯王司马尚之兄弟于慈湖、牛渚、当利口接连大败豫州军,庾楷见势不妙,逃回历阳城中。 杨安玄召阴绩、蒯恩、孟龙符等人商议,庾楷败亡在即,若被谯王司马尚之先破历阳城,那他们兼程赶来便只能喝口剩汤了。 “明日卯时动身,赶在亥时前能到达历阳城下,看看能否趁夜混进城中。”阴绩建议道。 孟龙符摇摇头,道:“一日疾行三百里,即便能赶到历阳城也是人困马乏,依愚所见还是分成两日,这样还可在历阳城外休整一下,保持战力。” 杨安玄紧盯着案上地图,思谋良久道:“愚赞成阴绩的意见,夜长梦多,要早些到达历阳城寻找战机。” 九月八日,戌正时分,杨安玄所率的轻骑赶至历阳城西五里外,疲惫不堪。 天色已暗,杨安玄下令众军下马歇息,阴绩自告奋勇前去打探消息。 半个时辰后,阴绩带来历阳城城门紧闭,城墙之上防守森严,没有看到朝庭兵马的消息。 以五百轻骑攻城是不可能,杨安玄想等天亮之后,看看能否以奉命前来的名义混进城去。 第二百零一章趁火打劫 历阳城,刺史府,灯火通明。 庾楷通红双眼,胡须杂乱,早没了往日的名士派头。大堂上众官吏慌乱无措,有如无头的苍蝇乱窜,已成惊弓之鸟。 “司马尚之的兵马到了哪里,一定要将朝庭的兵马拦在横江口。还有,荆州军到了哪里,信使派出了几批?……” 大堂之上,庾楷慌乱的问声不时响起,庾鸿的脸这回不用敷粉也够白了,哆哆嗦嗦抖成一团,不再做梦进京为官了。 灯火摇曳,人心焕散,大堂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庾家父子和几名亲信。 庾鸿看了看空荡荡的大堂,知道大势已去,属官已然离心离德,恐怕司马尚之的大军一到,这些人要擒了自家父子献城投降。 “大人,夜已深,且回屋歇息一阵吧。”庾鸿上前扶起庾楷,轻声道。 庾楷心力交瘁,恍恍惚惚被儿子扶着回到住处。 庾鸿掩上门,道:“大人,事不可为,咱们要赶紧走。” 庾楷像被针扎了一下,尖声道:“去哪?愚要与历阳城共存亡,城中还有六千多将士,荆州军最多数日便至,愚怕什么?” 庾鸿倒上杯茶,自己也连喝了两杯,见父亲冷静了些,庾鸿方道:“大人,你看大堂之上还有谁,朝庭兵马若至,你我父子能倚靠谁?” 庾楷颓然将手中杯放下,半晌涩声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快走,连夜就走。”庾鸿低声道:“孩儿听闻荆州军将至芜湖,咱家有部曲三百余人,便保护家小、收拾细软前往芜湖暂避。安置好家人后,再随荆州兵马东进。能胜自可重返历阳,若败也有退身之地。” 庾楷沉吟片刻,点头道:“只能如此了。” ………… 历阳城西五里,一处避风所在,五百轻骑裹上毡毯席地而卧,鼾然入梦。 如何长途奔袭也是军中讨论的议题之一。此次奔袭历阳,杨安玄下令每人身边带毡毯一卷、随身兵刃一把、弓一张、箭两筒,炒米三斤掺肉沫五两,不带辎重,轻装而行。 沿途以奉朝庭之命南下的名义就食,夏粮新收,又有五兵部的公文和广威将军的印信,补给没有出现问题。 奔波了一天,将士们早已疲惫不堪,杨安玄安排好值守,也倒地睡着了。睡得正香甜,感觉有人在摇晃自己,耳边传来低呼声,“将军醒来,将军醒来”。 杨安玄立时清醒过来,睁开眼,借助月光看清是孟龙符。翻身坐起,杨安玄低声问道:“就到寅时了。” 孟龙符值守的是丑时,杨安玄接替他值守寅时。孟龙符低声道:“还未到寅时,是历阳城南门有动静。” 虽然大军休息,但暗哨要布出,不然被人袭营也不知。杨安玄还安排了几名暗哨看守历阳城四门,免得发生意外,没想到真的有了意外。 悄然起身,跟着孟龙符来到不远处的矮岗往南眺望,夜色之中果见历阳城南门处灯火闪烁,火把连成一串向东南方向蜿蜒。 暗哨上前禀道:“杨将军,一刻钟前历阳城南门打开,有一队车马从城中出来,大约二三百人,奔向东边的码头。” 此时二三百人出城奔向码头,不用问是庾楷要逃。杨安玄暗自庆幸,幸亏自己率队赶了三百里来到历阳城外,要不然等明日庾楷便逃之夭夭了。 唤醒熟睡的军兵,杨安玄留下百人照看战马,带了其余众人朝着火光亮处摸去。 远远望见码头停着数艘船,人影晃动正往船上搬运东西。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杨安玄抽出刀,带着麾下朝码头行去。 夜间光线暗弱,火把被江风拉扯着明灭不定,待杨安玄等人靠近二十步远时,有人惊觉,高喝道:“什么人?” “谯王大军已至,扔了兵刃免除一死。”杨安玄大声吼道,提刀向前。 庾楷部曲毫无防备,被杨安玄率人冲近,接连斩杀了十数人。那些部曲见官军人数众多,要不扔了兵刃蹲地,要不趁黑四散奔逃。 大局已定,杨安玄高声喝道:“抢占船只,别放走了船。” 三艘朦舯舰,杨安玄几可肯定是庾楷要逃,提着刀朝中间那条船冲去。 庾楷正在这艘船中,听到码头上杀声四起,走出船舱看到码头上寒光闪动,知道不妙,高声呼喊,“开船,快开船”。 因为嫌搬运东西的速度太慢,船工被庾鸿驱使着前去搬运东西,骤然间要开船连人手都找不到。 家眷的哭喊声响起,庾鸿一把拉住父亲,道:“大人,来不及了,快乘小船逃吧。” 庾楷无比肉痛地看了一眼船舱中的财物,这是他数十年的心血,有无数珍宝,光黄金便有千余两,真舍不得。 回舱抱了个匣子,被庾鸿拉扯着来到船侧,船侧靠着走舸,几名部曲伸手把庾楷父子从艨舯舰上接下。 庾鸿脚落实,便大声吩咐道:“快走,去芜湖。” 庾楷急道:“等一下,你娘和你兄弟他们还没上船呢。” “来不及了,快走。”庾鸿连声催促道:“迟了便连咱们也走不了了。等荆州军到来,再来救他们吧。” 此时,杨安玄已经冲上朦舯舰,高声喊道:“奉大王之命讨伐逆贼庾楷,其他人不究,弃械抱头蹲下。” 声音在夜空中特别响亮,庾楷听到喊声,再顾不上妻儿老小了,泣声道:“快走。” 等杨安玄赶到另一侧,走舸已经在夜色中滑出五六丈远,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庾楷跑了,庾家部曲没有战心,纷纷弃械投降。 机不可失,杨安玄对阴绩道:“派百名弟兄看守住船只,孟龙符你随愚前去历阳城。” 说话时杨安玄对阴绩使了个眼色,阴绩心领神会,笑道:“将军放心,愚会办妥的。” ………… 火把再度在历阳城南门下亮起,杨安玄高声喊道:“城上的兄弟打开城门,庾刺史命我等回来取东西。” 城上的官军未发觉有诈,依言打开城门,杨安玄带人冲进城中,高声喊道:“奉大王之命讨伐逆贼庾楷,庾楷父子已经被擒,速请别驾、治中到此,违令者斩。” 历阳城守军乱做一团,杨安玄又高声道:“弟兄们不用怕,大王有令,只问庾楷之罪,其他人不究。” 守军安定了些,多数人并没有与城偕亡的念头,豫州兵马本是朝庭兵马,庾刺史都被抓了,谁还愿意做反叛。 有名校尉上前道:“这位将军,你是谯王的麾下吗?朝庭当真不追究我等之过。” 借着火把光亮发觉城中守军数量很多,杨安玄心中发急,表面若无其事,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动刀动枪,那些大人物争权夺利,与我等何干。” 一句话拉近了距离,豫州兵马纷纷出声附和,“不错,咱们都是自家人”、“可惜冯河兄弟,死在自己人刀下”…… 豫州别驾周川、治中凌英很快赶到,惴惴不安地向杨安玄揖礼。身为豫州官员,刺史谋逆,他们亦难辞其咎。 相互见礼后,杨安玄示意孟龙符隔出人墙,对着周川、凌英揖礼道:“下官汝南太守杨安玄,见过周别驾、凌治中。” 周川一愣,问道:“你是杨安玄,不是谯王麾下?你的兵马是汝南郡军?” 杨安玄笑道:“下官奉大王之命平叛,在码头劫住庾刺史一家,庾刺史数人逃走,其家人和部曲被愚擒下。周别驾,烦你安抚城中守军,派人过江送信,迎接谯王大军前来。” 凌英惊问道:“杨将军,你带了多少人来?” “轻骑五百。”杨安玄应道。 周川和凌英对视一眼,这位杨将军真是浑身是胆,五百人居然敢夺历阳城,要知道城中尚有守军六七千人。 不过两人早已决定等朝庭兵马到来便设法献城归降,如今杨安玄先行夺了历阳城对他们而言反是好事,被动归顺和主动迎接是两回事,而且杨安玄是汝南太守,名义上是豫州自己人。 周川得知杨安玄的真实身份后,端起架子道:“本官与凌治中正在商议迎接谯王进城之事,杨太守来的正好,你带人控制住司马何方,其他事自有本官安排。” 沿着大街一行人举着火把奔来,凌英低声提醒道:“来的便是司马何方。” 州司马何马是刺史的亲信,庾楷离开前吩咐何方只需坚守一至两日,便会引荆州兵马前来。 何方不敢大意,带着人巡视四城,在西门听到朝庭兵马进城了,连忙带人前来查看。 他亦打算见机行事,若是荆州兵马先到,自然帮着守城,若是朝庭兵马先至,顺势便来迎接。 南门处灯火明亮,何方高声喊道:“哪位将军统兵,何某迎接来迟,恕罪恕罪。” 周川和凌英都露出怯色,往后退了一步,杨安玄按剑挺立,目光炯炯注视着大步而来的何方。 何方一身戎装,身上的铁甲在火把光中闪着寒光,面色阴冷。 杨安玄先声夺人,笑道:“何司马,末将奉会稽王、谯王之命前来平叛,还请何司马约束好麾下,免得徒增死伤。” 何方扫看了一眼四周,发现进城的兵马数量并不多,连城墙都没有占领,豫州兵马仍手持兵刃。 正犹豫不决,身旁的从事许演惊呼道:“何司马,此人是汝南太守杨安玄,并非谯王麾下。” 许演从汝南郡司马卸任后,来到州司马府任了名从事。 何方立刻从腰间抽出刀,高声喝道:“杨安玄你冒充谯王 兵马,意欲何为?” 杨安玄见事不妙,抽出沥泉剑不容分说便刺。何方怒喝道:“大胆,居然敢行刺本官,将他拿下。” 许演等身旁众人纷纷抽兵刃,孟龙符在杨安玄身侧,抽出佩刀朝何方斫去。 何方忙着招架杨安玄刺来的剑,被一刀砍在左臂之上,胳膊削落。 何方惨叫一声,杨安玄的剑抓住空隙,一剑穿心而过,何方倒在血泊之中。 杨安玄厉声喝道:“朝庭大军转瞬就到,尔等想白白送命吗?还不弃械?” 血沿着剑尖滴落,杨安玄目视许演道:“许演,你莫非想连累家中老父不成。” 这句话触到许演的痛处,许演将剑归鞘,高声道:“弟兄们,事已至此,还是迎接朝庭大军入城吧。” 第二百零二章风云突变 长江自芜湖开始折向北,经历阳前往建康。 当利口,在历阳城的东面,谯王司马尚之于此大败豫州兵马后,率一万兵马就驻扎于此。 庾楷逃走之前,将船只全部拖过江,司马尚之只得一面向京中请水师增援,一面派人到四乡搜罗货船、渔船,准备过江乘胜追击。 麾下来报,从对面来了不少战舰,司马尚之还以为豫州兵马要反攻,整兵列阵却见船头飘扬白旗。庾楷降了? 问明缘由方知历阳城被汝南太守杨安玄夺下,司马尚之真是惊喜交加,原以为还有数场大战,兼之荆州兵马正在逼近,情形并不容乐观。 而今历阳城已下,让朝庭兵马争得先机,司马尚之急命大军过江进驻历阳城。 历阳城东城,周川、凌英等人率豫州官员前来迎接谯王进城。 司马尚之对拜伏于地的周川等人毫不在意,望向一旁拱手肃立的杨安玄,笑道:“杨将军,没想到历阳城先行被你所取,后生可畏啊。” 当年京城赌斗燕代相争谁胜谁负,多数人都认定燕国必胜,唯有司马尚之认为燕国会败。 孝武帝命京中寺庙高僧解谶,瓦棺寺高僧慧能与他的见解相同。 司马尚之从慧能大师嘴中得知,他的见解来自国子监生员杨安玄,这引起了他对杨安玄的注意,杨安玄担任东宫侍读的时候与司马尚之有过几次交谈。 后来杨安玄转任京口巡江从事,在王恭起兵中旗帜鲜明地支持朝庭,渐为会稽王信任。 紧接着巡江营比试胜过北府军,司马尚之得知杨安玄创出天地三才阵,看过送来的阵图大为惊叹,动念让杨安玄在中军传授。 杨安玄率军救援洛阳,紧接着洛阳大捷,司马尚之力主调杨安玄回中军任职,可是会稽王听从儿子的建议将杨安玄外任汝南郡司马兼主簿。 此次王恭、庾楷、殷仲堪等人起军反叛,还是杨安玄率先向朝庭告发,让朝庭不至于措手不及,得以事先准备。 朝庭让汝南郡军做出攻击之态,原本只是想让杨安玄发挥牵制作用,没想到他居然把历阳城夺了下来,真是出人意料。 周围众人见谯王嘉许杨安玄,心知夺取历阳城的功劳足以让他再得晋升。 杨安玄揖礼道:“末将不敢居功,历阳诸公早有意归顺,愚打着谯王旗号前来,周别驾、凌冶中欣然相迎,并未发生争斗。” 周川、凌英等人大喜,杨安玄这是替他们表功,将来清算不至于获罪。 司马尚之点点头,挥鞭进驻历阳城。换防、安抚州军、清点库藏等等,周川和凌英早有准备,很快便交接完成。 得知粮仓中尚有粟米二十余万石,布帛数万匹,钱十数万,司马尚之大喜,对周川和凌英道:“两位保全历阳城,功不可没,本王会向大王为尔等请功。” 周川和凌英松了一口气,有了谯王这句话,此次附逆之罪算是不用担心了。 早在辰时,阴绩便将庾楷家眷、被俘部曲以及财物送回城中。庾楷家人仍送归后宅,派兵看守,不得自由出入,货物则直接堆入在大堂之外。 阴绩领会杨安玄的暗示,带人查抄庾楷的财物,将黄金、珍宝、瓷器等贵重之物截下,装入两条小船中,派亲信载着离开。 杨安玄喜气洋洋,此次夺取历阳城,就算不功劳,光暗中送走的庾楷财物价值便在三千金以上,不虚此行。 司马尚之派人向京城报捷,司马道子及朝堂众臣大喜。 朝庭布局是以主力防御王恭的北府军,而谯王所率的两万兵马以防御为主,不料王恭兵马未动,豫州庾楷先败。 司马道子借天子名义传旨,以谯王司马尚之为建威将军、豫州刺史、假节镇历阳;司马休之为襄城太守,驻守白石城,阻止荆州水师北上;调司马允之前往吴郡,接替王恺之职;王恺转任丹阳尹,发京城、丹阳民众两万协守石头城;嘉杨安玄之功,暂任转为实任,成为汝南太守。 ………… 巳初,庾楷父子所乘的走舸在芜湖与荆州水师前锋相遇。等到午时,大江之上船只密布,风帆如林,气势恢宏,杨佺期和桓玄的座舰相续到达。 荆州军在芜湖立起水寨,庾楷见到了桓玄和杨佺期,哭诉被司马尚之夜袭夺走了历阳城。 杨佺期冷笑不语,这个庾楷真是酒囊饭袋,前两日还听闻其占据牛渚、当利口等地,怎么司马尚之一到数万兵马便大败而归,甚至连老巢都丢失了。 桓玄暗自心惊,谯王 兵马居然先行占据了历阳,封锁了长江,看来一场硬仗少不了。 侦骑将荆州兵马进驻芜湖的消息禀报给司马尚之,司马尚之令其四弟司马休之驻守白石、二弟司马恢之率水军五千屯守横江,扼守北进之路。 司马休之暗中对司马尚之道:“大哥,荆州兵马以桓玄和杨佺期为首,杨佺期是沙场骁将,杨氏兄弟和族军都是百战之师,看看杨安玄便知杨家军的厉害。” 司马尚之沉声道:“四弟,有话便直说,不要拐弯抹角。” “大哥,防人之心不可无”,司马休之道:“杨安玄是杨佺期之子,若万一杨安玄在战场上反叛,如何是好?” 司马尚之拈须沉吟片刻,道:“两军开战,数万儿郞的性命确实不可大意,看来只有让杨安玄先回汝南了。来人,让杨安玄前来。” 听到召唤,杨安玄入堂见礼。 司马尚之道:“本王刚接到五兵部转来的战报,八月二十五日宁逆将军邓启方,南阳太守闾丘羡,率军二万攻打燕国,在管城大败,两万兵马丧失殆尽,雍州刺史郗恢向朝庭告急。” 看了一眼恭立如故的杨安玄,司马尚之继续道:“杨安玄,你曾到过燕地,熟悉燕国情况,朝庭有意让你即刻回转汝南,整兵秣马,防备燕军南下。” 理由很充分,杨安玄却知道是怕他与父亲见面发生意外,不过此次南下的目的已经达到,真要在沙场上与父兄遇上,自己还真不好处断。 杨安玄当即躬身礼道:“多谢王爷体恤,愚这就率军回返。” 司马尚之满意地点点头,温声道:“安玄,你是国之良才,将来有的是机会建功立业,好自珍重。” 半个时辰后,杨安玄率五百轻骑出历阳城西门在三十里外与运送庾楷家私的军兵汇合,回返汝南新息不提。 ………… 竹里,是京口通往建康的重要通道,因途甚倾险,被百姓称为翻车岘。 王恭派颜延率三千兵马进驻竹里后,大军并没有开拔,而是坐等朝庭驱逐司马尚之兄弟、贬斥王愉的消息。 荆州兵马夺取江州,豫州兵马占领牛渚、慈湖一带,好消息不断传来,作为盟主的王恭越发笃定朝庭很快会向他低头。 想到马上便能达成夙愿,进京辅政,王恭喜不自胜。 哪料噩耗传来,豫州兵马大败,历阳城被谯王所夺,庾楷逃亡芜湖。 这与他的设想截然不同,王恭急召刘牢之,商议尽快起兵之事。 刘牢之再次劝他三思而行,王恭拍着坐榻恳切地道:“愚昨日夜梦,见刘兄坐于吾处。愚起兵讨逆并非反叛,若愚入朝辅政,北府军便交于刘兄之手。” 刘牢之意动,拱手道:“大军起拔,非一日之功,愚当整顿兵马,准备辎重,数日后率北府军出征。” 竹里西,征讨都督司马元显率前将军王珣、右将军谢琰与桓不才、毛泰、高素等人驻守于此,三万兵马拦住北府军西进之路。 司马尚之夺取历阳的消息传来,三军振奋。 司马元显笑道:“谯王兄弟立下大功,本世子岂甘人后,高太守,你与刘将军是儿女亲家,可愿前往京口说服刘将军归顺。” 高素是北府旧将,曾随谢玄北伐,历任淮陵太守,庐江太守张法顺进京后,高素转任为庐江太守。其父高衡是谢玄招揽的流民帅,做过东莞太守、魏郡太守,其子高雅之为广陵相,是刘牢之的女婿,在刘牢之帐下听用。 “世子殿下,王孝伯为人高傲,素来看不起北府诸将,刘兄对他早有不满。”高素道:“若能许之替代王恭,此事必成。” 司马元显大喜,笑道:“若能说服刘道坚,王恭不过一鸡尔。” 高素道:“若有大王亲笔书信为证,此行便有七成把握。” 两日后,高素持了司马道子的书信,潜至京口刘牢之的北府军大营,求见自己这位亲家。 看过会稽王的亲笔书信,刘牢之仍犹豫未决,安排高素在营中住下,暗中派人至巡江营召其子刘敬宣前来。 刘敬宣素有机谋,料事很准,刘牢之遇事不决多与儿子商议。 将会稽王的信交给刘敬宣,刘牢之道:“王恭受先帝殊恩,又是天子的舅父,不能拥戴朝庭,反而多次发兵攻打京城。为父不能想像王恭的野心有多大,一旦他得胜,还能继续为天子效命吗?为父打算接受朝庭的旨意,讨伐叛逆,你怎么认为?” 刘敬宣看罢信,道:“朝庭虽然没有周成王、周康王那时兴盛,但也没有汉桓帝、汉灵帝时残暴,王恭倚仗手中北府军,欺辱朝庭。父亲与他并非骨肉君臣,只是在一起共事,王恭待父亲如同部曲,情意并不相投。父亲讨伐他,又何必顾忌什么道义情意。” 刘牢之下令决心,道:“吾儿说得甚是,为父亲决定奉诏讨逆。” 第二百零三章分崩离析 北府军营。参军何澹之,看到一人以扇掩面,躲躲闪闪地从刘牢之的帐中出来。他与刘牢之有仇,所以特意快步靠近地留意了一下那人。 待看清那人面容,何澹之吃了一惊,居然是高素。他与高素相识,知道高素与刘牢之儿女亲家,刘牢之之女嫁给了高素之子高雅之。 高素现为庐江太守,司马元显的部将,怎么会出现在北府军大营,何澹之心中起疑,连忙赶往刺史府求见王恭,将高素暗中潜来,刘牢之有意背叛的消息禀报给王恭。 何澹之道:“王公,刘牢之忘恩负义,绝不可姑息,请王公下令,愚愿擒拿刘牢之父子前来见你。” 何澹之言辞急切,王恭反动了疑,捋须沉吟。他知道何澹之与刘牢之有仇隙,平日自己乐见两人之间发生冲突,有利于自己分而治之。 会不会是何澹之见自己重用刘牢之动了嫉妒之心,有意污陷刘牢之;想起平日自己待刘牢之如同部曲,并未礼遇,刘牢之心存隔阂亦属正常。 王恭患得患失,思之再三,吩咐道:“来人,请刘将军前来。” 何澹之以为王恭要召刘牢之前来问罪,禀道:“刘牢之武勇过人,可要末将召集人手暗伏帐后。” 王恭笑道:“不必,愚估计何将军是有所误会,说开便是。” 何澹之顿足急道:“王公,高素暗至岂会无因,切不可大意啊。” 王恭想了想道:“你去请北府诸将,愚要在大堂设宴,化解误会。若刘牢之肯来,说明其心中无愧,若是推辞,你便带人前去擒拿。” 何澹之无语,只得怏怏退下。 北府军大营,刘牢之收到刺史王恭相请的消息,心中亦感不安,命刘敬宣、高雅之暗中戒备,自己依命去了刺史府。 刺史府大堂大排筵宴,府衙官员以王恭为首,七品以上全都出席,另一边北府诸将来了十数人,酒菜飘香,欢声笑语。 酒过三筹,王恭端着酒来到刘牢之近前,笑道:“此次讨逆拜托道坚兄了,往日王某若有对不住的地方还望道坚兄多多海涵,愚敬道坚兄一杯。” 刘牢之起身与王恭对饮一杯。 王恭继续道:“愚愿与道坚兄在众人面前结为兄弟,祸福相依,不知道坚兄可肯答应。” 众目睽睽之下,刘牢之再傻也不会说不愿意。香案备下,两人跪倒盟誓,刘牢之年长,王恭呼刘牢之为兄。 若是这番结拜早在高素来之前,刘牢之或许还会被王恭打动,现在刘牢之已下定决心背叛,王恭再做什么也是等闲。 王恭当即宣布让刘牢之明日从北路沿江前往竹里,再命何澹之、孙无终率八千兵马前往句容,充装偏师,他将亲率剩余大军随后开拔。 何澹之心中恨恼,王刺史不仅不听自己所劝,反而将北府的精兵利器全部配属给了刘牢之,自己与孙无终所率的八千兵马无论从战力还是装备都远逊于刘牢之。 “命颜延明日开始发动攻击,让朝庭兵马看看我北府雄师之威。” 刘牢之心中一沉,王恭此计是断自己的后路,一旦颜延所部与朝庭兵马发生大战,朝庭恐怕就不会相信自己的投诚了。 ………… 九月十二日,刘牢之率军出征,王恭出城相送。 同时,杨佺期率部至白石,桓玄统军至横江,开始与司马尚之所率的朝庭兵马接战。 京口至竹里不过六十余里,辰时出发过午便至,帐下督颜延得知刘牢之前来,率众出迎。 颜延是王恭的心腹,昨日接到暗令,让他暗中监视刘牢之,尽快与朝庭兵马接战。 策马来到刘牢之马前,颜延抱拳施礼,道:“末将恭迎刘将军。” 刘敬宣喝道:“见了大将军,为何不下马相迎。” 颜延一惊,跳下马来,一旁的高雅之策马挥矛,刺向颜延的咽喉。颜延做梦也没想到,刚见刘牢之便逢杀手,被长矛穿透,当即便死。 颜延所率的兵马一阵慌乱,不明所以,刘牢之催马上前,高声喝道:“王恭反叛,本将军奉天子旨意,平叛擒贼。尔等勿慌,听命便是。” 率军进驻竹里,刘牢之一面派人前往朝庭大营向司马元显报讯,一面下令其子刘敬宣与女婿高雅之率轻骑五千突袭京口。 九月十三日,已初。 京口城南门七里,北府军驻营,王恭正在检阅兵马,准备明日率军开拔,混然不知五千兵马悄然接近。 得知探马禀报,王恭正在南营阅军,刘敬宣对姐夫高雅之道:“王恭无备,可一击破之,不过王恭天下大名,杀之不祥。” 高雅之道:“那便逐之。愚率一千五百人先行入城,关闭城门阻止他入城,王恭自然逃走。” 等高雅之率军离开一刻钟后,刘敬宣率领三千五百轻骑直冲驻营,高呼道:“王恭谋逆,刘将军已归顺朝庭,奉旨前来平叛。” 北府军素来视刘牢之为统领,听到呼声不知所措。将台之上王恭魂飞魄散,下令阻击却没人听命,只得在部曲的护卫下仓惶向京口城逃去。 京口城城门紧闭,一阵箭雨迎接王恭的到来。 京口被夺,已成丧家之犬,王恭后悔没有听从何澹之之言,拿下刘牢之,方致今日之变。 事已至此,王恭往南奔往曲阿,何澹之、孙无终的八千兵马驻扎在曲阿,等到了曲阿率这八千兵马北上,以自己的威望或许还能挽回时局。 曲阿城,何澹之和孙无终已经收到刘牢之归顺朝庭,夺取京口城的消息。 两人一商议,大势已去,既然刘牢之能降,咱俩也降了吧。派人前往句容,向左卫将军桓脩与辅国将军陶无忌投降。 离曲阿城尚有十里,王恭得知何、孙两人已降。 众叛亲离,身边只剩下三弟王履,两人一同南下,路遇故吏殷确。 殷确是曲阿人,寻到一艘小船,载着王恭兄弟准备前往前往永世然后折往芜湖,投奔殷仲堪。 三吴地区因王廞起兵受到朝庭重责,此次王恭再度起兵王恺又大肆征夫索粮,三吴百姓苦不堪言。船行至长塘湖,被三吴程家部曲发现擒下。 司马道子接到奏报,王恭长塘湖被擒,开怀大笑,骂道:“阿宁啊阿宁(王恭小名),你也有成为阶下囚之时,孤要当面数落你一番,看你还敢不敢动不动就兴兵作乱。” ………… 历阳城东有白石山,咸和三年(328年),历阳镇将苏峻举兵,自牛渚攻入建康。 荆州剌史陶侃率军平叛,于白下陂筑白石垒,终在白石陂岸斩杀苏峻,平灭叛乱。 七十年过去,白石垒依旧是坚固的壁垒,司马休之率五千兵马驻守于此。杨安玄率军攻打数日,白石垒巍然不动。 刘牢之、何澹之、孙无终等北府军相继归顺,王恭在长塘湖被擒的消息传来,杨佺期惊恐不安。一旦消息被普通将士所知,军心动摇,不战自溃。 与桓玄紧急商议后,两人决定发起强攻,无论如何也要打通长江水路,兵临建康城下,要不然下场可悲。 送走桓玄,杨佺期聚将,将王恭被擒的消息告诉了众人。 大帐中一片死寂,原以为轻而易举可以夺取建康,不料先是庾楷败逃,接着是北府府背盟,现在连盟主王恭都被抓了。三大方镇已去其二,只剩下荆州军了。 杨佺期目光威严地从帐下诸将身上扫过,大多数是自家族人,道:“今日若不能攻下白石,明日便是我等死期。” 存亡关头,杨思平挺身而出,道:“末将愿率二千兵马,不攻下白石绝不收兵。” “三弟,杨家兴亡就在此战,此次出战竭尽全力,你多加小心。”杨佺期道:“愚兄会亲率兵马与你一起轮番发动攻击。” 号角声从巳初响至申正,便连子时都未停歇,便连用饭都是轮流。 白石垒外,投石车、冲车坍倒在地,荆州军的尸体随处可见,插在尸体上箭羽随风拂动,旌旗散落于地。 都是晋字旗,白石垒上的旌旗迎风招展,司马休之的粉脸被汗水冲出一道道沟壑光,看着渐渐退下的荆州军,长出一口气,笑道:“杨佺期疯了,这是知道败亡在即,准备赌最后一把。” 里许外,杨佺期、杨广等人面容肃穆,杨思平摘了头盔,大口喘气。驻守白石垒的晋兵十分顽强,付出四百多人的伤亡依然无法攻下白石垒。 杨广心情沉重地道:“佺期,将士疲累不堪,不能再战了。” 杨安远上前拱手道:“末将愿率安远军再冲一次。” 杨佺期沉默片刻,道:“安远军化装成打扫战场的士兵接近白石垒,趁机发动进攻。” 杨安远领命,想起在孟津关时安玄军操练,用竹竿支撑登高,自己在军中也曾训练过,两三丈高的城墙借助竹竿的弹力确实有可能直接登顶。 将想法告诉杨佺期,杨佺期命令辎重官准备,一刻钟后,手持竹竿的安玄军三三两两地进入战场。 太阳已经西落,晚霞映红西天。司马休之看到荆州军打扫战场,松了口气道:“累了一天,本官下去喝口水,你们不可大意,留神荆州军晚间夜袭。” 司马休之走下城墙,不敢远离,有随从找来坐席和案几,摆上茶水点心。自荆州军攻城开始,司马休之一直在城墙上指挥,嗓子都喊哑了。 连喝了三杯茶,才感觉冒烟的喉咙好过了些,拿起块糕点咬了一口,就听到城墙上惊呼声四起,紧接着锣声爆豆般响起。 荆州军又攻城了,还让不让人活了。司马休之丢了手中糕点,顺着马道朝城墙急奔。 第二百零四章乱世来临 司马休之气喘吁吁地跑上城墙,高声问道:“怎么回事?” 有部将禀道:“那些荆州军乔装打扫战场,来到城墙上用手中竹竿支撑登城。将军你看,那里已经有人登城了。” 岑明虎将手中竹竿用力往下一戳,手抓住竹梢,借助老竹的弹力在竖直的城墙之上蹬踏而上。为了减轻重量,岑明虎仅穿了单衣,连皮甲都没穿。 身形直冲至城墙边,岑明虎左手攀住墙沿,往下一按。右手松开竹竿,从口中取下咬住的钢刀,用刀背剁在墙垛之上,身形借势窜起,跃过城墙。 右手刀朝着刺来的长枪扫去,岑明虎稳稳地落在城墙内,闪目一扫,看见数人同他一样跃上城墙。 “靠过来”,岑明虎大声喝道,他要控制住一片区域,让城下袍泽有落足之地。 长刀挥舞,将长枪扫开,岑明虎并不追击,与身边袍泽守稳丈许范围。 十丈之外,司马休之见荆州军正架起长梯,顺着城墙往上攀援,只需半柱香的功夫,白石垒就有可能失守。 “射箭,把这几人射死。”司马休之怒吼道。 岑明虎身边围了一群朝庭官兵,身边部将有些犹豫,道:“将军,箭只无眼,可能会误伤自家兄弟。” 司马休之吼道:“若是白石垒被夺,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射,不分敌我。” 箭只腾空,惨叫声四起,围困岑明虎的将士见箭只从背后射来,顿时四散逃走,将岑明虎等人露了出来。 虽然没了阻敌,但利箭如蝗,登城众人都没有持盾,闷哼之声不断响起。 岑明虎手舞长刀,拨打着箭羽,高声道:“逼过去,以人为盾。” 大踏步朝官军追去,身后安远军在他身后排成长列,向前推进。 岑明虎站在队列最前,“卟”,一只箭扎进左肩。岑明虎眉头一皱,寸步不退,高喊道:“兄弟们顶住,杨将军马上就要上城了。” “明虎,愚已经登城了。”身后传来杨安远的声音。 一杆长枪抖起枪花,将左侧的箭雨拨落,杨安远抢步来到岑明虎身旁,道:“明虎,你身无片甲,又中了一箭,且退后。” 岑明虎朗声笑道:“夏侯惇拔矢啖睛能再战,愚这点皮肉之伤有何妨。” 说罢,钢刀一振,纵身向前跃去。杨安远被他所激,高叫道:“岑兄,你我兄弟看看谁更厉害。” 身后众军被两位将军激发出悍勇,嘶吼着向前杀去,官军纷纷后退,司马休之连声呼喝亦不能止。 城下,杨佺期见安远军已经攻上城墙,高声传令道:“全力进攻。” 喊杀声在暮色中响起,潮水般地朝着白石垒扑去。 九月十五日戌初,白石垒落入杨佺期手中,司马休之带着残兵撤往历阳城。 桓玄得知白石壁被杨佺期夺下,心中又急又恼。 他向来轻漫杨家,认为杨家不过是自己部曲,可是在荆州杨佺期并不把他看在眼中,在殷仲堪的暗中支持下屡次与自己作对。 后来杨广、杨思平等人陆续来到江陵,杨佺期在他眼中变得越加放肆。 绝不能让杨佺期比下,午夜时分,桓玄率三百战船夜袭横江水营,司马恢之猝不及防,被烧毁营寨,水师尽丧,只身狼狈败逃。 司马恢之收到白石、横江皆败的消息,下令残余的兵马严守历阳城,将长江通道让出。 九月十六日,桓玄、杨佺期合兵一处,没有进攻历阳,而是顺江而下,兵临石头城,京城震动。 ………… 司马道子就住在西堂,急召群臣商议。 车胤奏道:“北府军威胁已解,可召征讨都督司马元显回防京城,北府军刘将军前往新亭,丹阳尹王恺发建康百姓固守石头城。” 为安北府军之心,司马道子以朝庭名义下旨令刘牢之都督兖、青、冀、并、徐、扬州晋陵诸军事。不过司马道子对刘牢之满是戒心,王恭所任的青、衮刺名之职并未授予刘牢之。 刘牢之接到朝庭旨意,且喜且惊,喜的是朝庭还算言而有信,自己名正言顺地成为北府军统率,可是从任职能看出,朝庭对自己并不信任。 对于朝庭命他率北府军前往新亭抵御荆州军的旨意,刘牢之以整顿北府军为名拖延,他有心远离朝庭与荆州军的争斗。 九月十七日,司马元显率王珣、谢琰等人回归建康城,城中稍安。 东堂庭议,司马元显力劝司马道子诛杀王恭,以免王恭一党成为荆州军的内应。 荆州军兵临石头城,司马道子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听从司马元显的谏言,下令斩杀王恭及其家人、党羽。 倪塘,建康城南方山之北,搭起棚席,许多峨冠大袖的士人前来送王恭最后一程。 京中世家纷纷派人前来,琅琊王家王凝之,陈郡谢家谢琰之子谢混,庾、桓、温、郗等世家都派人前来。谢混已经迎娶晋陵公主,官居驸马都尉。 王恭头戴三梁冠,身披鹤氅,神色如常地与众人见礼,有如在林间悠游。 王凝之心中伤感,让侍从奉上美酒,举杯道:“孝伯,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恻怆不能言,请饮送别酒。” 王恭举杯饮尽,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胡须,叹道:“吾本心对朝庭忠心耿耿,愿百年之后还有后人知吾。” 将酒杯放回托盘,王恭看了看一同赴死的五个儿子,还有兄弟王爽及其子王和,故吏孟璞、张恪等人,叹道:“吾识人不明,轻信刘牢之,落得如此地步,夫复何言。” 说罢,盘膝坐席,闭目口诵佛经。一卷经文念罢,刀光闪过,人头落地。 观刑的众人烧罢纸钱,纷纷登上牛车回返,王恭之死让太原王恭一脉几为覆灭,难免让人感觉兔死狐悲,世家众人都为之惋惜的同时暗自心惊,司马道子父子斩杀大臣株连亲眷,非仁恕之道也。 ………… 石头城,桓玄和杨佺期听闻王恭被杀,株连兄弟子侄党羽,摆出势不两立的态势,让两人暗自心惊。 商议之后,桓玄和杨佺期上表为王恭鸣冤,请诛刘牢之,这是荆州军对朝庭的最后试探。 司马道子便是再傻也知道不能做此亲者痛、仇者快的助敌之事,急令刘牢之率师来援。 九月十八日,刘牢之收到朝庭的急报,得知桓玄和杨佺期上表诛杀自己,再也顾不上拖延时间了、 万一会稽王改了主意,像诛杀自己让荆州军退军,那自己可要追随王恭前去地府了,朝庭不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王国宝的坟头草还不算高。 两天时间急行二百余里,刘牢之率军抵达新亭,司马元显亲临石头城坐镇,谢琰在宣阳门外率重兵防守,建康的局势稳定下来。 新亭紧靠长江,位于建康西南,在石头城南十余里处,将建康守军将桓玄和杨佺期的荆州军合围在其中。 得知刘牢之到来,桓玄和杨佺期大惊失色,完全出乎意料,两人还在希望朝庭能诛杀刘牢之呢。 刘牢之是北府名将,威名赫赫,便连杨佺期自问也不能及,惊恐之下两人决定退军南下,驻扎于蔡洲。 蔡洲位于长江之中,周长五十余里,洲上有山,绿树成荫,草木葱茏,鸟类繁多。唐时改蔡洲为白鹭洲,“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便指此处。 新亭与蔡洲隔水相望,两边的旗帜上的晋字都能看得清楚,桓玄和杨佺期都为刘牢之的威名所慑,看到新亭北府军军容威严,不敢主动进攻。 刘牢之其实暗捏把冷汗,他刚从王恭手中得到北府军,军心不定,而且两日急行二百余里赶至新亭,已是强弩之末,此时荆州军若发动进攻,北府军必败无疑。 殷仲堪已经得到庾楷后败、王恭身死的消息,船队行至芜湖便不再前行,与朝庭军兵僵持起来。 三个方镇起义军只剩下自己,殷仲堪心中忐忑,讨逆军如今成了叛逆,不知该如何收场。 朝庭知道荆州有三万兵马,战船近千艘,还有杨佺期、桓玄这样的勇将,北府军又尚未归心,亦不敢轻启战事。 趁朝庭兵马不敢分散,殷仲堪派出数只小队,袭拢四周,给朝庭不断施压,希望朝庭给个台阶,体面地回转荆州。 可是朝庭众臣没有体会到殷仲堪的用心,惊惧不定。 司马道子一连数日无眠,只有借助醉酒睡去,司马元显与王珣、谢琰等朝臣商议退敌之计,谁也没有办法。 这种对峙一直延续到十月初,左卫将军桓脩从句容奉旨还朝,一席话解除了司马道子的顾忌。 “……荆州军不足为虑。当初三家结盟,众人皆指望王恭,如今王恭兵败身死,荆州军忧惧交加。殷、桓、杨三人各怀心思,可诱之以利,巧为分化。” 司马道子问道:“依你之见当如何?” 桓脩是恒冲之子,桓玄的堂兄,对自己堂弟的心思很明了,道:“桓玄无非是想要权,而杨佺期不甘人下,若能运作得当,当可孤立殷仲堪,朝庭甚至可以借机掌控荆州。” 司马道子大喜,以朝庭名义下旨,任广州刺史桓玄为江州刺史;南郡相杨佺期为雍州刺史,诏郗恢回京任尚书;荆州刺史殷仲堪则迁任广州刺史。 桓家在荆州势大,司马道子决定让左卫将军桓脩接任荆州刺史,左卫将军府的文武官员转为刺史府官吏,并让刘牢之率兵千人护送桓脩上任。 这道旨意对殷仲堪极为不利,司马道子怕惹恼了殷仲堪,会斩了使者祭旗。司马元显推荐太常殷茂前往宣诏,殷茂是殷仲堪的叔父,殷仲堪总不能拿他如何。 第二百零五章浔阳结盟 芜湖,殷仲堪接到诏书,惊怒交加,若不是宣诏之人是叔父,殷仲堪真想命人将使者赶了出去。 当着殷茂的面,殷仲堪勃然怒道:“王恭虽败,但愚麾下尚有数万雄兵,朝庭安敢如此辱我。传令,命桓玄、杨佺期火速进军,夺取石头城。” 石头城外,桓玄和杨佺期先行接到了朝庭的诏书,杨佺期见朝庭封他为雍州刺史,督梁、雍、秦三州军事大为满意,而桓玄能任江州刺史,加上桓家在荆州的势力,也算是将长江中上游控制在手中,两人都想顺从朝庭。 殷仲堪的命令传来,桓玄和杨佺期犹豫不决,两人商议是不是前往芜湖,与殷仲堪当面分说。 殷仲堪之弟殷遹为杨佺期属下司马,见大军毫无进攻命令,杨佺期与桓玄在帐中密议,暗道不好,看来两人想接受朝庭的任命。 连夜驾舟前往芜湖,殷遹把杨佺期和桓玄有意接受朝庭任命之事告诉殷仲堪。殷仲堪大惊失色,连忙命令所部两万兵马回返荆州江陵。 临行之前,殷仲堪派出使者警告桓玄和杨佺期以及他们所部的将士,“如果谁敢不听命回返荆州,愚回到江陵之后,杀尔等全家。” 杨佺期所部刘系本是殷仲堪部将,接到命令后立即率所部二千人马撤走。随后,长江之上遍布大舟小船,皆是回返荆州的船。 军心已乱,杨佺期和桓玄深为恐惧,若是新亭的刘牢之率军出击如何抵挡。面对殷仲堪施出的釜里抽薪之计,杨、桓两人都深感无奈,只得下令折返荆州。 紧赶慢赶,终于在浔阳追上了殷仲堪,三人都觉得应该坐下来谈一谈,消除彼此间的猜疑。 嫌隙已生,但若在此刻各奔东西,朝庭大军随后追击,谁都逃不脱灭亡的命运。酒席宴上,谈笑风生,却是各怀心思,各打主意。 荆州兵马撤走,司马道子松了口气,没有继续分化殷、桓、杨三人,也没有趁胜追击。 三人见朝庭兵马并未追击,决定先在浔阳驻扎,等商议后再定行止。三人之中,殷仲堪实力最强,荆州兵马大都听从他的号令,但此刻名义上他已失去荆州刺史的官职,需要桓家和杨佺期的扶持。 殷仲堪是个文士,不通军事,要带兵打仗,不能指望桓玄,唯有依靠杨安玄。只有牢牢拉住桓玄和杨佺期,稳定荆州不动荡,殷仲堪才有资本与朝庭讨价还价。 桓玄因为父兄家族之故,在荆州颇受拥戴,不过朝庭对他诸多限制,桓家兄弟多对朝庭忠心,并未依附于他,让恒玄常觉空怀壮志却无实力。 朝庭许诺江州刺史的位置,桓玄颇为中意,江州乃富庶之地,位于荆州和京城之间,只需数年时间便能募集万余兵马,届时有江州、荆州之势,大有可为。 此次出兵要说获利最大是杨佺期,雍州刺史,督梁、雍、秦三州军事,从五品一下子迈入四品,跨了一大步,正是杨佺期梦寐以求的机遇,三人之中属他最想接受朝庭旨意。 可是,三家以杨家实力最小,族军不满千,大哥杨广的南蛮校尉府中的兵马也是荆州兵马,真要遇事并不听指挥。 杨佺期是南郡相、州司马,大面上要听殷仲堪的调遣,何况他他重新起得是殷仲堪所荐,有这知遇之恩明面上不能做得太过。 相比桓玄,殷仲堪更为信任杨佺期,杨家虽有名声,但在朝中没有助力,所以先找到杨佺期,与他分析朝庭分化之策的恶毒之处,阐明唯有抱团才能共渡难关。 最后重提儿女亲事,此次殷仲堪为庶子殷本之求亲,迎娶杨佺期庶女杨漓,并答应成亲后,让殷本之随在杨佺期身边为官。 殷仲堪都做到这个地步,杨佺期还能说什么,慨然应诺听从殷仲堪的安排。 杨安深是荆州法曹参军,殷仲堪觉得虽然把庶子送到杨佺期手中,但有杨安深作为人质,两家又结成亲家,应该无忧矣。 接下来商议桓玄之事,对于是否拉桓玄入伙两人有了分歧。杨佺期自许弘家杨氏之后,身份高贵,而桓玄却认为杨家是兵家子,寒门出身,数次当面折辱杨佺期。并以其父杨亮曾是桓温麾下部将为由,视杨家为其部曲。 杨佺期目露凶光,道:“愚数次劝过殷兄,寻机诛杀桓玄,殷兄生恐荆州生乱而作罢。此次却是个好机会,杀了桓玄,向朝庭上表,推说此次起军皆为桓玄之意,愚相信朝庭必然乐见。” 殷仲堪连连摇头,道:“不妥,桓氏坐镇荆州四十余年,桓玄倚仗父兄之名,声望远在你我之上,他若被诛,荆州立乱,不说荆州百姓会如何,便是这数万大军恐怕立时也要分崩离析,眼下用人之际,绝不能诛杀桓玄。” 除了诛桓玄可能引发动荡外,殷仲堪还存了用桓玄牵制杨佺期的用心,若当真杀了桓玄,说不定杨佺期又变成另一个桓玄,唯有相互牵制才能让他坐得安稳。 兵马掌握在殷仲堪手中,既然他不同意,杨佺期只能作罢。 两人议定后找到桓玄,商议结盟之事,虽然各怀鬼胎,但最终还是达成同盟,推举声望最高的桓玄为盟主。 桓玄有些得意,看来殷仲堪、杨佺期还是识时务,知道当前形势唯有拥立自己才能与朝庭抗衡。 ………… 十月二十三日,三人在浔阳江边设坛歃血为盟,一同拒绝朝廷诏令。随后,联名上疏天子,替王恭伸冤、请诛杀司马尚之与刘牢之,并言殷仲堪无罪,不应降黜。 荆州军从芜湖退走,建康城内一片欢腾,朝庭下旨大赦天下。王府连日欢宴,歌舞不断,司马道子以为胜局已定。此次王、庾、殷三家联军都败在朝庭手中,以后看谁还敢做乱。 待接到殷、桓、杨联名奏书,司马道子召群臣议事,询问荆州虚实,看看能否趁大胜之机,一劳永逸地解决荆州之患。 要说朝中对荆州情况最了解的是御史中丞江绩,他原是南郡相。江绩告诉司马道子荆州有兵马近五万,战船逾千艘,实力不容小覤,若要发兵攻打荆州,胜负不可知。 权衡再三,司马道子决定妥协,再度派殷茂前往浔阳宣旨,“将军依附王恭,朝野忧心如焚,然而既往之事,不宜挂怀。请将军顺从朝廷旨意班师退兵,恢复将军原职,安抚所部,解甲休兵,则内外安宁。” 旨意传至,殷仲堪复任荆州,桓玄的江州和杨佺期的雍州不变,真是皆大欢喜。殷、桓、杨三人欣然遵从诏令,率部返回荆州。 此次三家方镇起兵,最终获益的荆州,王恭身死,庾楷不赦,只得灰溜溜地跟在桓玄身边。 朝庭失了颜面,当然要有背锅侠。御史中丞江绩弹劾左卫将军桓脩,“承受杨佺期之言,交通信命,宣传不尽,以为身计,疑误朝算,请收付廷尉”。 倒霉的桓脩,原本他所献的分化之计已经让殷、桓、杨三人离心退兵,朝庭苟安不能抓住机会,反把错处推到了他的身上。 司马道子知道怪罪桓脩实在牵强,只是免去桓脩的官职了事。 要说倒霉,还有一人比桓脩更倒霉,便是雍州刺史郗恢。真应了那句话,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王恭起兵,郗恢接到朝庭平叛的旨意,决定起兵牵制荆州兵马,襄阳太守夏侯宗之、府司马郭毗认为朝庭不可能抵御三家联军,力主不可南下。 郗恢斩杀两人,准备率八千兵马南下,尚在筹措辎重粮草,便传来王恭身死,荆州军围困石头城的消息。 朝庭为了缓解燃眉之急,用桓脩之计,将雍州刺史转任给杨佺期,而诏郗恢入京任尚书。 郗恢接到旨意后,气得破口大骂,朝庭便是这样对待忠臣的。真是人善被人欺,这一次郗恢决定听从南阳太守闾丘羡的建议,举兵拒守,看看杨佺期如何夺取自己的襄阳城。 桓玄没有回转江陵,而是直接带着部曲在江州赴任。桓玄与始安太守卞范之是好友,知其足智多谋、才华过人,征用其为长史,出谋划策。因朝庭不赦庾楷,桓玄便命庾楷为武昌太守,一点面子也不给朝庭。 殷仲堪与杨佺期回返江陵,杨佺期准备前往襄阳接任雍州刺史。听闻郗恢用南阳太守闾丘羡领军一万,驻守宜城,不准他前往襄阳城。 杨佺期除了千余族军外,其他兵马皆是荆州所有,他已升任雍州刺史自然指挥不了荆州兵马。 向殷仲堪借兵三千,杨佺期率四千人乘百条战船沿沔水北上襄阳城。 当初朝庭任命桓玄为广州刺史时,桓玄不愿前行,出言与郗恢交换,郗恢甚为惊恐,询问属下意见。属下皆言桓玄威名显赫,若是前来雍州难以抵挡。 此次北上,杨佺期让人宣扬,是桓玄想要夺取雍州,派杨佺期为先锋,雍州兵马畏惧桓玄威名,不战自溃,杨佺期兵不血刃来到襄阳城下。 郗恢无奈,只得开城让杨佺期进襄阳。杨佺期进城第一件事,便斩了南阳太守闾丘羡。 与郗恢见面,想起当年事,杨佺期有几分不好意思,道:“郗公,愚来襄阳是奉了朝庭旨意,实非本意,还望郗公莫怪。马上便要过年,天寒地冻,郗公不妨在襄阳宽住几日,等春暖花开愚亲送郗公返京。” 事已至此,郗恢也无话可说。杨佺期仍让郗恢住在栖心堂,严令不准惊搅郗恢家人。 接任雍州刺史后,杨佺期抚慰原雍州将士,下令赈灾、修缮城池、操练士卒,比起郗恢倒更显得励精图治,人心渐安。 风波看似平息,谁会知晓乱世已然来临。 第二百零六章百年树人 十月初,杨安玄带着五百轻骑返还新息城,队伍中多了两辆牛车。 只有少数人知道车中装着从庾楷处得来的财物,光金子就多达一千三百余两,还有许多珍宝,至少换取二千金以上。 杨安玄不是守财奴,钱对他来说最好的用途便是转化为手中实力,回到汝南后杨安玄准备大干一场。 朝庭的封赏很快到来,杨安玄正式履职汝南太守,阴绩因功升为广野将军,是续赵田之后第二个成为将军的人;蒯恩升任为校尉,让留守的诸将十分眼热。 这些是摆在明面上的收获,对杨安玄来说更重要的是得到了朝庭信任,更是得了豫州刺史、谯王司马尚之的好感。汝南是豫州的属郡,讨了刺史欢心行事便多了几分自由。 朝庭与叛军之间的恩恩怨怨管不了,杨安玄只想尽力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在大变来临前多些应变的能力。 出门一个多月,积了一堆公事,杨安玄升堂理事,首先问起今年百姓过冬之事。 辛何笑应道:“托郡守之福,今年汝南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田税已收,粮库充实。朝庭按丁收税,杨家犁让不少农人新垦了地,多收了些粮,今年郡内百姓过冬不难。” 杨安玄点点头,道:“农忙已过,因为春耕耽误的工程继续募工,年底争取将官道全都平整一遍,再修建一些驿馆。” 晋制三十里一驿站,可是十数年前经历战火,杨安玄巡视属县时发现驿站早多荒废,偶有几个也是残破不堪。 辛何皱眉道:“若将属县各处的驿馆建起,最少要四五十处,每处驿馆需设驿长一人,役卒数人,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一口吃不成胖子”,杨安玄道:“挑紧要处先建,钱粮府中出三分之二,县里承担剩余部分,驿长驿卒便由县里安排。每年若能增加七八处,五六年内应该能完成。” 辛何筹算了片刻,道:“修路、修驿站至少要花费十万石粮、二十余万钱,库里便留不下结余了,万一有事如何应变?” 从庾楷处得了许多钱财,家国天下,自己的目的可是这天下,积攒钱财做什么。杨安玄财大气粗地挥手道:“你尽管去办,钱粮的事愚来解决。” 对于杨太守的能力,辛何是心悦诚服,知道杨安玄玄不会虚言,笑道:“那杨太守可别怪仆大手大脚了。” 杨安玄喝了口茶,对循行何青道:“何循行,年前巡视一遍属县,替愚宣布德化、体察民情、严惩贪腐,吏治无小事啊。” 何青是当初随杨安玄从洛阳前往新野时的先遣,陈化做了安成县令,孙忠成了府库曹,杨安玄看中何青为人梗直,让他接替了辞官的循行刘炎。 “是”,何青不喜多言,拱手应道。 杨安玄望向坐在末席的文学掾邓远,邓远心中发慌,连忙起身施礼。 杨安玄暂理太守之职后,府衙官员换了大半,邓远提心吊胆生怕哪天自己也被太守辞退。 “亚圣云: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 拱着手,邓远僵硬着身子听杨安玄诵读亚圣孟子的《滕文公》,这番话烂熟于胸,杨太守说这番话是何意,莫非是要找借口开革自己。 邓远心中泛苦,官学荒废形如虚设并非自己之过,自己已经小心谨慎,曲意奉迎,看来还是逃不过被辞的下场。 “愚有意在郡中设立官学,乡设庠,县设学,在郡中设学府,邀名儒前来讲学。”杨安玄看着一脸愁苦状的邓远道。 “啊?”邓远惊呼,原来不是要辞退自己。随即反应过来太守要设立官学,邓远又惊又喜道:“太守所言当真?” 邓远是郡中名士,十二年前以精通典籍被举为文学掾。为官之初,邓远也曾雄心勃勃地准备兴办学校,提倡儒学,哪料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接连碰壁后心灰意冷,成了尸位素餐之人。 杨安玄本有意辞退邓远,从辛何处得知邓远曾想过干些实事,便留了下来。 邓远胡须颤动,上前数步来到杨安玄近前,激动地追问道:“太守刚才说要设立官学,乡设庠、县设学、郡设学府,可是当真?” “杨太守可知汝南郡有县十五,乡二百八十七,若是兴办乡学,这学舍、教师、钱粮从何而来?”邓远将当年困扰他的问题抛了出来。 杨安玄见邓远神情激动,笑道:“邓掾莫要激动,且请安坐。” 邓远肃立拱手道:“仆当洗耳恭听杨太守教诲。” 办学之事,杨安玄思之已久,施政以人为本,要想长治久安、国富民强离不开兴办教育。开启民智、教化百姓、培育人才,才能带来吏治清明、民风纯朴,为建立千秋伟业夯实基础。 汝南郡百业待兴,杨安玄首先选择了办学。 “先说学舍,郡县学舍多数废旧,要重新修缮。此次募工,先修学舍。”杨安玄道。 邓远急切地道:“郡县学舍不过二十,太守欲办乡学,将近三百处学舍从何而来?” 杨安玄道:“乡学所用学舍,可命乡间三老与有秩商议,或租用富户房屋,或寄学庙宇道观,因地制宜不拘于形,先有学舍者可先开学。” 邓远想了想,道:“太守之议当可解决半数学舍之需。” 杨安玄看了一眼辛何,辛何会意,提议道:“下官以为可向士族、富商募捐,可让募捐的富商子侄入学。另外,百姓自愿捐助,一钱不少,百钱不多,集腋成裘,共襄盛事。” 士族多有家学,官学荒废已久,估计不会让自家子弟前去入学,倒是富商地位低下,若能让子侄入学定会踊跃相助。 汝南地处要冲,经商的人不在少数,从修桥补路的情况来看,有钱人不在少数。 “不可”,数声呼喝响起。 门下史荀洪起身高声道:“如此一来,四民不分,贵贱混杂,实是有辱斯文,请太守明察。” 荀洪是颖川荀家人,荀家是上品门第,士族集团通过九品中正制,垄断官场,继而垄断教育资源,绝不愿让寒门甚至普通百姓也有机会读书上进。 杨安玄的目的恰恰是想通过普及化教育动摇士族垄断官场的根基,争取更多的人支持自己,荀洪的话让他大为恼火。 “荀掾,夫子曾云有教无类,你莫非认为圣人说错了?”杨安玄厉声道。 荀洪没想到杨安玄搬出了孔夫子,被噎得哑口无声。 杨安玄道:“愚有意是让更多的人能读书识礼,若一味拘泥于贵贱之分,因噎废食,岂不可笑。荀掾系出名门,荀家若肯捐几个学庠,那些学庠便可不让贫寒商贾之人入学。” 荀洪面红耳赤,他虽出身荀家,但并非嫡枝,哪有本事让荀家捐几个学庠,不然自己怎么会仅在府衙任个八品门下史。 邓远应和道:“杨太守所言甚是,有教无类,何分贵贱,愚认为辛主簿捐资助学之策可行。” 堂上众人察颜观色,个个出声附和,出言反对的人只好默不作声,顶多不让自家子侄前往官学便是。 杨安玄欣然道:“再说教师。愚巡察属县,发现有不少入品士人入仕无门,何不从中选用才学之士任为教师,这些教师由县衙推荐,邓掾审核,录用之后年俸百石。纵是三百人,也不过才三万石粟米,有何难哉。” 邓远眉开眼笑道:“仆定竭尽所能办好此事。” 杨安玄笑道:“邓掾先别急,百石俸米对多数士人来说不算什么,愚有意从这些教师之中录用官吏。任教两年以上的教师,择优补录府、县衙属。” 邓远连声道:“大人此举,泽被苍生,郡中才学之士定然欣从。” 堂中有不少人盘算自家子侄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若是太守从这些教师中选官,这倒是条踏入仕途的捷径。 “邓掾总揽办学之事,发文给各属县的主薄或经师,让他们遵令行事,还需商量个考核制度出来。”杨安玄加重了语气,道:“辛苦邓掾了。” 邓远一躬到地,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仆不敢当辛苦二字。” 堂上诸人羡慕地看着邓远,没想到这个清水官居然出有活泛起来的那天,若真如杨太守设想那般办起学来,文学掾可算是既得名又得利了。 邓远激动得满面红光,若能做成此事,自己在汝阳郡史上将记下浓重一笔。 等邓远回席坐好,杨安玄又道:“天气转冷,命各县官府赈济鳏寡孤独、老幼无依者,勿使他们冻饿而死。” 杨安玄想起范仲淹设立义庄之事,道:“每县出田五百亩设义庄,以田赋收入赡养县中鳏寡孤幼废疾之人,雇佣专人经营、典计、照看。” 杨安玄还想着让医馆定时上门诊脉,想到普通百姓生病尚且苦挨,叹息一声把话吞了回去。 辛何在心里又添了笔账,生怕杨安玄说顺了口子越开越大,忙道:“大人,今年的田赋何时起运?” 战事尚未结束,此时司马尚之新败,正在固守历阳,估计粮食运过去也不敢收。 杨安玄打算截留些粮食,道:“历阳尚在大战,等战事止歇后再做计较。汝南百废待兴,用钱粮处很多,愚会行文向谯王说明,尽量多留下些粟米。” 第二百零七章军心民心 杨安玄目光落在司马赵田身上,道:“赵司马,此次随愚南下的袍泽中有二十三人身亡,三十八人伤残,务必厚加抚恤。” 赵田沉声道:“愚会将抚恤钱粮送至他们家人手中。” 晋代战亡抚恤为收敛安葬,给其家粟米百石,钱千钱,有祖父母、父母、妻无子孙依倚者每人月给粟米五石,伤者视伤之轻重予以抚恤。 杨安玄站起身,道:“将士为国捐躯,不可让其家人流泪。战亡将士归家安葬,当地官府派人前去吊祭,除朝庭规定的抚恤钱粮外,分给其家二十亩良田,逢家过节派人前去慰问。” “家中小儿可入乡学,若只剩下孤寡,官府代为供养,若有冻饿问责乡有秩及县尉。”杨安玄继续道。 赵田是军人,知道那些战死的袍泽家中日子艰难,他曾经也担心近身死之后妻女生活无着,杨安玄的这个决定让那些身死的袍泽得以含笑九泉。 心有所感,赵田虎目含泪,抱拳道:“仆替将士们谢过太守之恩。” 杨安玄肃容道:“愚与将士们沙场上同死共死,怎能不顾念袍泽。那些伤残的将士,身被三创赏一阶,四肢废落赏一阶,视轻重分予五亩至二十亩田,兵丁入伍三年即可让其归田,给十亩良田。” 堂上众人一阵嗡嗡,杨太守对这些兵丁 真是太好了,三年就可让兵丁退役还给十亩地。 见众人不解,杨安玄厉声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若没有将士在沙场上浴血厮杀,焉有诸位坐享太平。别记了,洛阳被围可是去年。” 一席话说得众人悚然而惊。如今燕国节节败退,六月代主拓跋珪正式定国号为“魏”,七月迁都平城,营建宫殿、宗庙、社稷;而秦国在洛阳失利之后,积极备战,准备一雪前耻。 若是胡兵南下,家破人亡就在眼前,唯有倚仗杨安玄和他麾下的郡兵。 “召五名文吏入伍,教授军中规矩,教导军兵习字,代为书写家信,可按队长待遇计俸。县中游檄、亭长、贼捕、狱史以及郡县所用士卒出缺,优先从退伍军兵中选用。” 众人心中再凛,杨太守如此厚遇郡军,便连族军也不能比,这是要把郡军变成私军吗? 对于伤兵的安置,杨安玄也有了主意,后世的乡勇藏兵于民,这种做法值得借鉴。 “伤残将士回归乡间荣养,以百石计俸。于农闲之时训练农夫,组织强壮者组成护乡队维护治安,参训农夫可折算半役,夜间巡逻再折半役,超役则按每月三石结算。” 这个念头在营救偃师百姓的时候杨安玄便有了,偃师城十万百姓在秦兵面前束手听命,杨安玄深以为憾。 将来胡兵南下,单靠数千郡军不可能抵挡,若能将百姓组织起来,面对来敌时有勇气抗争,套用伟人的话,打一场人民战争,那便有了胜机。 司马赵田将杨太守在府衙大堂上的话带到军营,立时欢声雷动。不少兵丁激动得热泪盈眶,从今往后,当兵吃粮不再是苦役。 杨太守决定于各乡兴办庠学的消息在汝南掀起狂澜,乡间三老得了县衙的通知,张罗学舍之事,官府派人宣告,入学不用钱粮,只需送给老师两条腊肉干,不少人动了心思让小孩入学。 商贾捐资百石以上助学者便可让子侄入学的公文张贴,短短半个月时间,汝南郡各县共计收到粟米两万八千余石。 在汝南商贾心中,杨太守是难得的好官,不轻视商贾,愿为商贾立碑扬名,这次又让商贾的子侄有资格入学,捐些钱粮算什么。 缴获的黄金、募集的钱粮化成涓涓溪流,滋润着汝南大地,对于汝南百姓来说,官府给粮募工兴修学校,这可是关系到自家老小的大事。 寒族子弟盘算要不要应聘教师,普通百姓打听着送小孩前去读书的手续,笃足了劲多垦几亩地,让一家老小不挨饿受冻,年轻人却打听郡军什么时候募兵,乡间组织的护乡队要不要参加…… 具体如何施政自有辛何、赵田、邓远以及郡中大大小小的官吏施为,杨安玄密切关注着朝庭平叛的消息。 浔阳结盟的消息传来,杨安玄知道历史大势并未因为自己出现发生太大的改变,父亲入主襄阳即成事实。 乱世纷争,各凭手段,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置身其中,都要做好应变的准备,杨安玄深知穿越人挨了刀箭同样会出血、同样会身死。 历史车轮的惯性不是杨安玄现在所能改变的,不过杨安玄在尽力地施加影响,不能改变大势,至少能改变一两个人的命运,有一个人的命运是杨安玄必须出手改变的,那便是他生命中的贵人郗恢。 可以说杨安玄得以快速成长,郗恢的助力最大,若没有郗恢将他定为上中品,他便没有机会前往京城,也就没有以后的机遇。 按照正常的发展,他至多被定为四品,在州郡谋个八品官,即使有机会也不会超过七品,随着乱世的到来四处飘泊,命不由己。 杨安玄记得史书中记载郗恢在扬口被殷仲堪所害,时间应该是在明年。杨安玄决定年后前往襄阳拜见父亲,顺便护送郗恢前往京城赴任。 建康城,经过三方镇之乱,司马道子决定加强京城防御力量,将权力集中到自家人手中。 以天子的名义下旨,琅琊王司马德文为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司马元显任中领军;领军将军王雅为尚书左仆射;将京口所治的兖青二州改为徐州,原左仆射谢琰任卫将军,迁徐州刺史;原徐州刺史刘该迁任北青州刺史(青州治所本在东阳城,渡江后侨置青州在广陵,后收复东阳城,设北青州)。 刘牢之接管了兖、青、冀、幽、并、徐、扬七州以及晋陵军务,成为北府军的统率,不过他官职仍是晋陵太守,兼南彭城内史,加拜辅国将军,被谢琰管辖。 ………… 豫州尚商贾,机巧成俗,经商之人很多。汝南地处要冲,南北经商的不在少数。 新息城西是粉墙黛瓦的深宅大院,重檐楼阙高耸,亭台水榭密布,城中富商多居于此,齐宅便在其中。 齐远本在商贾之中德高望重,人日登高杨太守与齐远并肩上山,城中商贾与有荣焉,越发奠定了老爷子在商界的地位。 一名仆役顺着长廊来到齐老爷子所住的怡秋堂,将拜帖呈上。 齐远年过花甲,须发花白,却腰杆笔直,声音洪亮,精神矍烁。 长子齐盛见父亲看过拜帖后沉吟思索,问道:“大人,谁的帖子?” 齐远将手中拜帖递给儿子,道:“是杨太守的,请为父庆丰楼赴宴。” 齐盛道:“还有月余就过年了,莫不是杨太守又想出什么法子来要钱要粮了。” 齐远伸手捋须,道:“捐资助学,为父已经捐了一千石粟米,让琦儿、沈儿入县学吧。” 齐盛不解地问道:“官府的县学怎么比得上家学。” “让琦儿、沈儿前去县学,主要是让他们交结朋友。杨太守大力兴学,县学之中不乏士族子弟,花些钱财交好值得。” 三日为请,时间定在十一月二十九日午正,地点是庆丰楼,周太守辞官回乡养病,杨安玄念在他的情面上,依旧照看庆丰楼。 “盛儿,你去打听打听,杨太守是单请为父,还是请了城中其他人。”齐远吩咐道。 第二天,齐盛禀报父亲,城中商贾皆未收到杨太守的请帖,看来是单请齐远。齐远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按时赴宴。 午正尚差一刻,齐远的牛车便来到庆丰楼,本以为来得尚早,没想到杨安玄一身青袍已然迎候在门前。 齐远忙下车告罪,杨安玄笑道:“齐翁年长,愚前来相迎理所应当。”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齐远准备好了出点血。 杨安玄与齐远并肩上楼,掌柜周育亲自奉菜,敬完酒后识趣离开。屋中只有四人,杨安玄身旁张锋随侍,齐盛坐在父亲齐远身侧照看。 杨安玄举杯笑道:“愚来汝南之后,得齐公父子大力相助,不胜感激,愚敬酒贤父子一杯。” 齐远父子笑称不敢,举杯饮尽。 “不知齐家与燕国可有生意往来?”杨安玄问道。 齐远沉吟片刻,不知杨安玄的用意,斟酌地开口道:“不瞒杨太守,齐家确实与燕国有些生意往来,将丝绸、茶叶、瓷器贩运至中山一带,换取老参、裘皮和金器等饰物。” “好”,杨安玄笑道:“愚打算借重齐家,与燕人做一场生意,不知齐公可有门路?”” 齐远心中大定,原来杨安玄是想与燕国做生意,又不好自行出面,借了自家的幌子,这样官商勾结的事很多,对齐家来说能打着太守的旗号做生意,是两利之事。 “杨太守信得过老夫,齐家定然替太守将此事办妥。”齐远捋须笑道。 杨安玄知道齐远以为是做普通的生意,笑道:“齐公莫急,且听听愚想要做的生意。” 第二百零八章谋国生意 杨安玄起身,替齐家父子斟满酒,笑问道:“齐家与燕国有生意往来,可知近来燕国情形。” 齐远捋须笑道:“老夫已不大过问细事,生意上的往来是犬子齐盛在打理。” 齐盛拱手道:“杨太守,燕世祖慕容重逝后,其子慕容宝继位,因严刑峻法,逼死继母、废立太子,导致离心离德,北魏又加紧对燕国攻击,燕国内忧外患,国势日益衰弱。” 杨安玄坐回席上,听齐盛诉说,心中暗自感叹,当年自己乔装商贩去中山城,亲见慕容垂灭西燕,后燕强盛一时。 谁会想到随着慕容垂的逝去,不过四年时间,中山城落入魏人手中,便连继位的国君慕容宝也身死人手。 齐盛有意在太守面前显示价值,侃侃言道:“今年五月,燕国是永康三年,燕天子慕容宝被其舅父兰汗杀于龙城。慕容宝庶长子慕容盛趁兰汗兄弟相斗,杀死兰汗重夺皇位。” 杨安玄问道:“不知这位燕国新君行事如何?” 齐盛道:“燕国国主慕容盛是个年仅二十六岁,颇有其祖慕容垂之风,只是可惜国内不宁,魏国又步步紧逼,国运岌岌可危啊。” 杨安玄叹道:“当年愚曾乔装前往中山城打探军情,见过燕世祖慕容垂一面,燕世祖通过愚向朝庭赠送金冠表达修好之意。后来朝庭与燕国签订国书,约定各守疆土,互不相犯。” 燕世祖赠金冠之事在民间并未流传,齐远讶声道:“没想到燕晋和好是杨太守之功。” 杨安玄明白,这样的国书只是一时所需,其后燕国没少攻打晋国疆土,而今年八月,晋国趁燕国被魏国打压,以宁逆将军邓启方和南阳太守闾丘羡率军二万攻打燕国,想趁火打劫,结果大败而归。 远在北方的鲜卑拓跋部会逐渐强盛起来,今年六月正式定国为魏,建都平城,意在天下。接下来数十年中,魏国将平灭后燕、后秦,统一北方,为最终的以北统南奠定基础。 于杨安玄来说,一个强大的魏国是他所不愿看到的,晋朝孱弱,无力与胡骑争锋。杨安玄打定主意,要暗助后燕与魏国相争,挑起魏、燕、秦三国之间互相争斗,达到削弱三者的目的,才有机会与之争雄。 魏、燕、秦三国之中,燕国的实力最弱,杨安玄才打算做一场大生意,暗中助长燕国实力,延缓魏国南进的步伐。 齐盛见杨安玄若有所思,笑问道:“不知杨太守想做点什么买卖,新野、巴陵的茶叶,三吴所产的青瓷,还有云节纸在燕国都十分好卖,便是贩些粟米过境也有倍利。” 杨安玄似笑非笑地道:“这些生意的利都太薄,愚有件大买卖,不知齐家是否能接下。” 齐盛眼一亮,笑道:“杨太守,不是仆夸口,再大的生意齐家也能接下。” 杨安玄转动手中酒杯,沉声道:“愚打算卖兵刃给燕国,再从燕国买马回来。” 齐远父子大惊失色,贩卖兵刃给敌国那是死罪,燕国同样也不会卖马给晋人。 杨安玄不紧不慢地道:“五月校场比试兵器之事齐公可知晓?应家宿铁刀如何?” 齐远惊得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杨太守,宿铁刀乃国之利器,焉能卖与敌国。齐家虽是商贾,却不敢奉此命,望杨太守三思。” 齐盛瞠目结舌地道:“不可……切不可资敌,图一时之利成千古罪人,这场生意齐家不会做。” 那日校场比试兵器,杨太守曾派人相请,齐远让儿子齐盛前去观看,听儿子讲应家铁刀其快无比,能破甲三十轧,与其他铁铺的刀互斫,轻易将对方的刀削断,这样的刀称为宝刀亦不为过。 齐家与胡人做生意,家中护卫部曲有三百余人,齐远动了心思想从应家买些宿铁刀装备部曲,结果碰了壁。 应家告诉他,这些刀受到府衙的严控,每把刀身都铭有编号,杨太守派人在应家铁铺专门看管登记,除了郡军不准外售,没想到杨太守居然要卖给燕国。 看到齐家父子的反映杨安玄放下心来,笑道:“齐翁且请安坐,听愚细细分说。愚身为晋人,绝不会为了区区钱财出卖国家。” 齐远想起赈灾之事,杨太守凭一己之力筹来数十万石粟米,听闻多数钱是他自掏腰包。此次郡内兴办学校,杨太守又花了不少钱。 父子俩谈及此次无不感叹,这位杨太守真正是视金钱如粪土,一心为民办实事,如此说来,这件生意莫非另有隐情。 “老夫孟浪了。”齐远依言回坐,心神不宁地道:“还请杨太守解说一番。” “齐翁,令郎方才说过,燕国被魏国逼得节节败退,国运岌岌可危。”杨安玄道:“若照此情形发展下去,不用多久燕国就可能被魏国所灭。” 齐远拈须沉吟,齐家与燕、魏、秦皆有生意往来,他对魏、燕的情形比一般人要清楚。 诚如杨太守所言,代国已经定国为魏,迁都平城,听闻正在筹备登皇帝位。而燕国境内一团糟,外敌当前仍内斗不止,照此下去,燕国真有国灭的可能。 只听杨安玄继续道:“燕国强盛一时,境内牧场十数个,良马超过十万匹,若被魏人得去,其势越强,若挟势南下,恐怕朝庭难以抵挡。” 齐盛叹道:“杨太守说的不错,北方皆敌,非朝庭之福也。” “八王之乱后,五胡乱华,汉人沦为二腿羊,几乎族灭。”杨安玄愤然道:“愚绝不能坐看此等惨事再度发生。” 齐远有些明白杨安玄的意思了,道:“杨太守是有意暗助燕国牵制魏国?” 杨安玄点点头,道:“晋朝缺马,而燕国好马数以十万计,正好借此良机换些马来。” 齐远捋着胡须衡量得失,齐盛怦然心动,道:“若是如此,倒是大有可为。” 杨安玄对齐远笑道:“齐翁放心,以刀换马的交易每年的量控制在三百左右,而且交易的刀也有讲究,只重硬度、锋利,其韧不足。” 韧性不足,那用上不久便废了,而且难以重铸。齐远放下心来,道:“杨太守早有计较,老夫是忋人忧天了。” 杨安玄举杯敬酒,替齐远父子压压惊。齐远问道:“不知杨太守准备如何交换?” “一把刀换一匹马。”杨安玄微笑道。 齐盛吸了口凉气,郡军采购宿铁刀的价格是一把五千钱,一把七十锻的宝刀差不多与宿铁刀相当,在市面上的价格在二万钱左右,而战马的价格在十万钱,这买卖可是二十倍利,杨太守当真是做得大生意。 齐远眯起眼道:“燕地少铁,有人通过护卫带刀入燕境,每把三十锻的刀可售价三万钱,宿铁刀锋利无比,堪比宝刀,这一把宿铁刀换一匹马,操作得当倒是不难。” 两国商旅通关要登录过关人的体貌、随行携带的物资、车辆、武器,以及通行的时间等等,按说武器过关回来的时候要验看,但这其中却有许多可操作的手段:一是买通关卒、私藏过关;二是去时旧来时新、蒙混过关;三是权势够大、畅通无阻。 齐家经商百年,这其中的关节自然摸得通透,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做生意还是要借重生意人。 “齐公,愚想让你带几把宿铁刀的样品献与燕皇,若是燕国有意,让他派人前来商谈,由齐公代愚出面。”杨安玄道:“若能换回战马,每匹马齐家可取五千钱之利。” 齐盛大喜,以刀换马是纯利,其他生意有了杨太守的照应,也变得顺风顺水,莫非杨太守是想借机回报齐家相助之情。 齐远沉吟片刻,拱手道:“杨太守,老夫尽力办妥此事,至于以刀换马是为国效力,齐家不敢取利。” 杨安玄笑道:“齐翁所谋深远,杨某定不会让齐翁失望。” …………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三吴的士族也在做着一场大生意。 三吴,吴郡,吴兴,会稽也,人烟繁庶,地产沃饶,是晋朝的粮仓钱库所在。 三吴地区的士族多是孙吴时的旧士族,永嘉南渡之后,这些旧士族权力大为削减,经过两次土断,吴姓士族越发没落,在朝堂上的话语权越弱,甚至沦为次等门阀,当然心中不服。 江左数次乱局,三吴之地是“难安易动”之地,卷入了门阀士族的利益纠葛之中。 王恭第一次起兵时,三吴士族拥护,想借机拥戴王恭入朝辅政,在朝堂中重新恢复势力。 于是以虞啸父为首响应王廞所召,起兵清君侧,杀了一批反对者,哪料朝庭诛杀王国宝之后王恭便退兵了。 这让三吴兵马骑虎难下,王廞更是气得七窍生烟,转而想支持司马道子,王廞索性率军讨伐王恭。 结果司马道子将王廞的告密信转给王恭,王恭派刘牢之率军南下,三吴兵马失败,王廞生死不知。 三吴士族的代表人物虞啸父因祖先之功赎为庶人,逃得一条性命。 其他士族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一番血腥清洗,被杀、被贬、被惩的不在少数,朝庭更是加重了三吴地区的税赋,普通百姓叫苦连天。 王恭第二次起军,天师道首、新安太守孙泰却认为“晋祚将终,可取而代之”。 于是利用其天师道首的身份,以讨伐王恭为名,召集信徒、聚敛钱粮,准备起事。 被朝庭所弃,这一次三吴士族病急乱投医,把注压在了孙泰身上。 第二百零九章祸起三吴 天师道,又名五斗米道,由张鲁父子发起,在巴蜀、汉中一带流传。张鲁降曹操,五斗米道开始流传进河北。曹操和曹丕都重视五斗米道,利用其宣传“汉将终,魏当受命于命”,为曹魏禅代进行思想宣传。 司马炎代魏立晋,开始提倡忠孝治国,打压五斗米道。然而不久,八王之乱爆发,永嘉南渡,天下动荡不安,天师道(五斗米道)在江南一带广为流传,士族中王羲之、谢道韫这样名字中带“之”、“道”的,多半中天师道信众。 天师道在民间信众很多,朝庭为了拉拢民心,转而扶持天师道,朝中大臣纷纷拜天师道首杜子恭为师,杜子恭死后,传道首给孙泰。孙泰是琅琊人,家族世奉五斗米道,永嘉年间随朝庭南渡后,孙泰拜杜子恭为师,得传道术。 孙泰深知要让天师道发展,必须交结朝中大臣。与时任廷尉的王雅交好,朝中一批大臣师事之。 太元十八年(393年),王珣怕天师道威胁皇权,力劝孝武帝将孙泰放逐广州。哪料广州刺史王怀之也是天师道信徒,征召孙泰为郁林太守,天师道在交广地区得到发展。 太元二十年,少傅王雅建议孝武帝召回孙泰,先后出任徐州主簿、辅国将军、新安太守,不到十年时间,天师道借助士族的推动得到了充分的发展。 王恭兵败身死,孙泰却不肯息兵,依旧招聚人马,聚资亿万。有识之士皆感觉孙泰存心不轨,只是障于他与中领军司马元显关系密切,没有人向朝庭举报。 会稽内史谢輶(谢石第四子)发觉情况不妙,向朝庭举报孙泰有谋反之心。司马道子接到奏报时,正值殷、桓、杨三家在浔阳会盟,司马道子生恐后方不安,所以答应了荆州军的条件,全力对付孙泰。 司马道子知道儿子司马元显与孙泰交往甚密,让其写信给孙泰,声称让他进京为天子讲道。 司马元显心有不愿,却不能违逆父王,只得依命写信。接到司马元显的信,孙泰不觉有伪,带着儿子进京,准备向会稽王父子讲授长生不老之术,谋取国师之位。 成为国师的想法来自三年多前北方道士寇谦之来访,交谈中孙泰得知寇谦之有意成为帝王师,让天师道成为国教,这让孙泰亦感动心。 司马元显的信中隐约提及,其父会稽王对长生之道很感兴趣,孙泰精心准备了一番,准备打动这位朝庭的实际掌权者,让天师道成为国教,作为教首的他顺理成章地成为国师,起兵造反一事暂且放下。 十二月二十日进京,孙泰父子七人直接被关入廷尉;十二月二十二日,孙泰与其六子被斩于市。前新安太守杜炯是天师道信徒,率天师道信徒在京口叛乱,被中领军司马元显率军平灭。 孙泰兄子孙恩得到叔父被杀的消息,连忙逃入海岛(1)。天师道信徒认为孙泰是“蝉蜕登仙”,有不少信徒前往海岛中追随孙恩,孙恩聚集数百人,伺机复仇。 三吴士族傻了眼,这一次又押错了宝,生怕迎来朝庭又一轮清算。 商议之后,派人带了重礼前往京城,先是找到司马元显的爱姬王异,通过王异向司马元显献上重礼,表示效忠之意。 司马元显收了礼,加上王异吹了枕头风,马上就要过年,便没有再提清算三吴之事。 ………… 新息城,处处张灯结彩,准备热热闹闹过大年。 来汝南一年,杨安玄几乎没有歇息的时候,先是忙着赈灾,巡视属县;接着南下平叛,回到新息城后又实施各种谋划,前几日才送走齐家前往燕国的商队…… 去年杨安玄是带着张锋到军营里过年,今年就不同了。赵田的妻子田氏带着女儿赵萱、张锋的娘孙氏,还有刚成亲的丁实和石草也跟着来了新息。 赵田见了女儿眉开眼笑,一晃数年没见,小丫头高了一大截,让赵田既欣慰又感愧疚。杨安玄放了他两天假,让他安心做好女儿奴,陪女儿逛街买东西。 孙氏风风火火地张罗过年之事,清扫庭院、除旧布新、准备食材等等。张锋见了娘,开心得不得了,以后娘便不会再离开了。 杨安玄问了问丁实和石草的情况,得知丁、石两家在京口接下了面馆生意,两家人都知道家族兴旺的根源在杨安玄身上,不能淡了与主家的联系,商议之后便让丁实和石草前来听用。 杨安玄一直感觉身边缺家用的人手,这一下子算是补齐了,内务交给孙氏打理,让石草帮附,外事交给丁实,需要什么人手,让他们自行做主雇佣。 最开心的要算张锋,他笑得合不拢嘴,一来娘回来了,二来总算得了解脱,不用再替杨安玄办理琐事,有时间能多往军营跑跑,阴大哥上次说教他枪法,都只得空去了一两回。 杨安玄把汝南当成基业,允许成家的军兵把家眷接来汝南,并根据官府给流民落籍的政策,分配每丁四十亩农田、二十亩桑田。 汝南经历战乱,荒芜的田地很多,杨安玄与辛何测算过,来个几万户都能轻松安排。 对于麾下的军兵,杨安玄自然格外照顾,每户给牛一头,这钱从抢得庾楷的私产中出。冯援市义,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杨安玄收到父亲的信,让他年后回一趟襄阳,为他举办加冠礼。 算起来去年杨安玄年满二十,只是杨佺期忙于打仗,没心替他操办。 杨安玄也想与父亲进行一次深淡,烈火烹油,杨家就要大难临头,于情于理,自己都应提醒一番,并做些安排。 年后郗恢会前往京城任尚书,自己要护送他进京,让他免遭殷仲堪的毒手。 鞭炮声在府衙的宅院内响起,鞭炮声从府衙传至街市,传遍新息城,乃至整个汝南郡。 杨安玄站在檐下,倾听着这满是喜悦的声响,迎接隆安三年(399年)的到来。 作为太守,正月初一卯时杨安玄穿着新衣来到大堂,接受府中官吏朝贺,共庆三元之始,又到淮水河边称量河水,祈求丰年。 接受官吏拜年,前往军营拜年,与士绅饮宴,与商贾欢聚,与百姓共乐,歌舞升平。 正月初六,十余匹快马带着四辆马车出西门奔往襄阳城。从新息到襄阳城仅有前往洛阳的一半路程,正月初十杨安玄便来到了襄阳城。 杨佺期看着龙骧虎步而来的儿子,既是欣慰又是感叹,吾家子可谓英雄。 杨安玄恭恭敬敬地向父亲施礼,又向两旁的三叔、大哥等家人施礼。族人之中大伯杨广是南蛮校尉,住在江陵,不在襄阳城。 杨安深看着杨安玄有些不自在,三弟如此优秀让他这个大哥毫无光彩。 何氏不止一次地在他耳边嘀咕,他是嫡长子,杨家家业要由他来继承,何况杨家有了长孙,这家主的位置可不能被杨安玄得了去。 数年前杨安深根本没有此忧,他是嫡长子,安远是庶子不可能威胁到他,三弟不为父亲和大伯所喜,杨家家业肯定是自己的。 哪料数年过去,情形逆转,安远成了横野将军,白石垒一战深得父亲嘉许,有意将族军归他统率。 三弟更是风生水起,年方弱冠便成了汝南太守,杨安深担心之余又有些心中发酸,怕是杨家这份家业没有放在他的眼中。 反观自己,纳何氏为妾恶了父亲,要不是邵儿讨了父母的欢心,自己在族中的地位堪忧。 去年三弟派赵田来族中筹粮,自己鬼使神差般劝父亲族中要积粮应变,结果父亲只给了万石粟米,说不定安玄对自己生出误会。 看到杨安玄施礼,杨安深忙双手相扶,看看个头已然超过自己的三弟,心中感慨万千,叹道:“三弟,一别有年,你我兄弟都有些生疏了,今夜不醉不休。” 杨安玄笑笑,道:“弟自当相陪。” 大堂内一家人寒喧说笑,其乐融融。得知三哥来了,杨湫高兴地跑来,在堂外探头探脑地张望,被杨安玄瞥见。 杨安玄笑着招手道:“湫儿,见了三哥怎么不进来行礼。” 内堂虽是族人,杨湫过年已经十三岁了,算是成年女子,平日袁氏教导她规矩,所以杨湫虽然心切看到三哥,却不再像儿时那样直闯了。 看到三哥,杨湫满心欢喜,刚想开口,却鼻子一酸,眼泪扑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杨佺期看到女儿,对杨安玄挥手道:“去见过你娘。年前说要回家,你娘一天三次在我耳边念叨,不得安宁。” 杨安玄告退,来到堂外看到泪眼朦胧的妹子,微笑道:“湫儿长成大姑娘了,怎么还动不动哭鼻子。” “三哥”,杨湫抑住扑入杨安玄怀中的冲动,敛身行礼。 杨安玄伸手轻轻揉了一下杨湫的头发,感慨道:“是大姑娘了,三哥再不能乱揉你的头发了。” 一句话,惹得杨湫泪如泉涌。杨安玄忙道:“湫儿莫哭,愚从汝南给你带了好多礼物,晚间拿给你。” 杨湫抹抹泪,扁着嘴道:“你寄来的东西不是吃的就是玩的,还当奴是小孩呢。快点走,娘都等急了。” 看着前面领路的湫儿,杨安玄心中暗叹,妹子确实长大了,再过上几年,吾要替湫儿寻个英雄人物嫁之。 第二百一十章家门不宁 杨安玄来后宅拜见母亲,袁氏见到儿子难免伤心落泪,董氏居然也在,陪着掉了几滴泪。 杨安玄知道年前杨漓已经在江陵与殷仲堪庶子殷本之成亲,听董氏说要等开春后殷本之才会带着杨漓来襄阳任职。 正在闲话时,嫂子卢氏闻讯带着侄女杨琳出来拜见,杨安玄见嫂子面容憔悴,杨琳看到自己怯生生躲在母亲身后。 杨湫将侄女抱在怀中,笑道:“快叫三叔,让三叔给你礼物。” 杨安玄微笑着看着杨琳,杨琳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轻声喊了句“三叔”,又一头扎进杨湫怀中。 离开汝南时杨安玄准备了两马车礼物,分箱笼装好,俞飞按照吩咐让人送进了后宅。 杨安玄来到院中,找出几个箱子,提进屋中。 箱笼上贴着字条,杨湫跑过来翻看,找到个小匣子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对着杨安玄一笑,抱入怀中。 杨安玄先把送给娘和董氏的箱子送上,董氏迫不急待地打开,看到箱内闪闪发光的绸缎惊喜地呼道:“这是云锦吧!多谢安玄了。” 三国东吴便开始有织锦,云锦因色泽亮丽,美若云霞而得名,有寸锦寸金之说,寻常人很难得到。 年前,会稽王为酬杨安玄夺取历阳之功,为表恩宠,特意赐下五十匹云锦,杨安玄此次来襄阳带来了四十匹作礼物。 袁氏、卢氏和杨湫看到云锦,都眼神发亮,不过她们知道杨安玄送给她们的礼物中肯定有。 杨湫忍不住打开她的匣子,“啊”的一声轻呼,忙又将匣盖盖好,里面宝气闪耀,全是奇珍异宝。 杨安玄对杨琳招手道:“琳儿,快来,这是三叔送给你的礼物。” 杨琳有些胆怯,卢氏轻轻推了推女儿,鼓励道:“琳儿,快去,看看三叔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杨安玄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人偶,在手中摇晃着。这是个仕女木偶,发束高髻,面容描绘清晰,身上衣饰刷着彩漆,团绵上衣、红黄曳地长裙,十分精美。 杨琳立时被人偶吸引,乌溜溜地眼珠盯着,想上前又有几分胆怯。杨湫一眼认出这是最新的偶娃,荟聚轩里面要卖五百钱一个,说是从京城来的新货。 伸手从杨安玄手中接过,拿在手中玩耍起来,抬头看到侄女在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不好意思地将木偶塞到杨琳手中,叮嘱道:“琳儿好生玩,别弄坏了,要是玩厌了,给姑姑玩两天,姑姑拿东西跟你换。三哥,你这箱子里还有什么好玩艺,怎么都不给奴带些来。” 众人都笑起来,这一刻杨湫又变回了未长大的孩子。 董氏在箱底发现个檀木盒,笑道:“安玄,这是什么宝贝?” 杨安玄道:“漓儿出嫁时,愚远在汝南,不能为之送嫁,这盒首饰,是愚送给四妹的嫁妆,烦劳董姨交给她。” 董氏打开盒子,见里面是金簪金饰美玉,价值至少在百金以上。 盖上盒子,董氏站起身冲杨安玄盈盈拜倒,道:“董姨替漓儿谢过安玄了,漓儿能有安玄这样的哥哥,是她的福分。” 不远处的偏院,是杨安深的住处。 卢氏带了女儿去了正屋,何氏抱着儿子心神不宁,隐隐传来的笑声让她心中发焦,摔了杯子,吓得儿子“哇哇”大哭。 杨安玄仕途顺畅让何氏心如芒刺,又妒又恨。在杨安深耳边没少嘀咕杨安玄意在家业,让他提防杨安玄,起初杨安深不以为然,说得多便在杨安深心中留下印迹,去年筹粮便是效果。 何氏知道杨安玄对卢氏更亲,从年节送来的礼物就知,自己只有卢氏的一半。 每次收到礼物何氏都要咬牙切齿,杨安玄分明是轻视自己,要不然董氏也是妾室,得到的礼物就比自己多,更气人的是自己连董氏的庶女杨漓都不如。 得知面馆的生意是杨家所有,由杨漓、杨湫两姐妹出面打理,两女每月从中各分到一成利,何氏眼红不已,动念想从中分杯羹。 这次杨安深没有理会她的哭闹,直言族中与杨安玄有约定,无法更改。 杨漓出嫁,何氏又闹了一回,说嫁出去的女儿已是外姓人,不该再从族中分利,要接替杨漓打理面馆。 杨安深试着在父亲面前提了一句,被骂得狗血喷头,难免对杨安玄的怨念加重了一分。 将儿子交给侍女,何氏歪在榻上思量不提。 ………… 内堂设宴,酒菜飘香,杨家族人齐聚一堂,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杨安玄的辈份低,依次敬酒,又被三叔杨思平连灌了三杯,回席时已有两分醉意。 吃了几口菜,杨安玄道:“大人,听闻郗公亦在府中,怎么不请他一起前来。” 杨佺期有些不自然地道:“郗公带着家眷,正月初八便起程返京了。” 已经走了两天了,杨安玄心中发急,不知能否追上。杨安玄道:“唉呀,愚还想着前去送郗公一程,愚能有今日郗公相助甚多。” 杨佺期放下酒杯,眉头皱起,郗恢成了他心头隐痛,杨安玄一来便提及郗恢,着实惹他不快。 “郗公已经乘舟走了两天,你怕是追不上了,以后遇见再说吧。”杨佺期板起脸道。 杨安玄知道郗恢此行危险,没有理会父亲的脸色,急声道:“恐怕有人不愿看到郗公进京,愚受郗公之恩,要护送他一程。” 杨佺期勃然怒道:“你说谁不愿见郗恢进京,是指为父会派人追杀吗?荒谬。” 满堂欢庆之声寂然下来,杨安玄起身拱手道:“大人息怒,孩儿说的是殷刺史和桓刺史。” 桓、殷、杨三家浔阳结盟,皆大欢喜收场,唯有雍州刺史郗恢受了无妄之灾,被召回京中任尚书,郗恢对三人的恨意可想而知,回到京中必然针对三人。 郗恢对杨佺期有恩,不好对其下手,只能放其归京,而桓玄和殷仲堪可不愿见郗恢回京后与他们作对,半路截杀的可能性极大。 杨安玄的这句话却戳到了杨佺期的痛处,怒喝道:“小人之心也,殷公乃仁义君子,桓玄亦有盛名,焉会行此等事。你要送郗恢,尽管自去。” 说罢,杨佺期起身,一拂衣袖走了。 内堂众人面面相覤,杨思平起身叹道:“安玄,郗公之事让你父背负恶名,你一再提及难怪你父不悦,明日前去陪个不是,为叔帮你缓和一下。” 酒不成欢,众人纷纷起身,这场接风宴不欢而散。 杨安深回到住处时,何氏正在灯下翻看袁氏分派下来的礼物。东西乱糟糟地堆放在案几上,五匹绸缎、一套青瓷茶具、一些小儿所用金银饰物,却没有看到云锦。 卢氏带着礼物回家时,何氏已派侍女打听到杨安玄所送的礼物中有两匹云锦,她在美凤院中见过此物,知道十分贵重难得。 等礼物送进屋中,何氏不等杨安深回来便打开翻看,哪知整只竹匣腾空也没有找到云锦。 看到杨安深进门,何氏又羞又恼,将桌上的绸锻和小儿饰物推下案去,伏在案上嘤嘤哭泣。 杨安深莫明其妙,问道:“这又是作哪门子妖?” 侍女低声禀报:“三爷送给娘子的礼物不如大娘子,没有云锦。” 杨安深一皱眉,没有作声,来到何氏身边劝了两句,何氏呜呜哭得更响了,惹得怀中孩儿也哇哇哭闹起来。 哭得杨安深心烦意乱,索性起身去了书房,桌上放着十刀云节纸和一套笔墨纸砚,是杨安玄给他的礼物。 烦从心起,杨安深衣袖一拂,笔墨滚落于地,恨恨地骂了声:“家门不宁。” ………… 杨安玄没有留下,出府衙前往驿馆,俞飞带着随行的亲卫住在那。 隔着老远便听到屋中欢声笑语,陈鱼等人听到俞飞来了,纷纷前来相见。兄弟久别重逢,少不得开怀畅饮。 杨安玄撩帘进屋,众人都觉施展,此时他应该在府中饮酒,为何到了这里,出什么事了? 俞飞起身问道:“将军,何事?” 杨安玄道:“郗公已经南下,愚怕有人对他不利,想趁夜追赶,护送他一程。陈鱼,你手中可有快船?” 陈鱼替杨家经营家族水上生意,杨佺期多次征陈鱼入伍,许以部司马之职,陈鱼没有答应,他在等俞飞的安排。 俞飞跟在杨安玄身边转战四方,感觉杨安玄待人以诚,并无士族的高傲,是传说中的明主。 在战场上与阴绩、孟龙符等人结下生死情义,俞飞发现自己逐渐喜欢了军旅生活,恐怕已难离开。 杨安玄与他有一年之约时间早已过去,两人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没有挑明罢了。 杨安玄的话语中透露招揽陈鱼之意,俞飞冲陈鱼点点头,道:“你们若无牵挂,此次便随愚同回汝南吧。” 陈鱼大喜,笑道:“小弟从命。杨太守,仆手中有两艘快船,顺风顺流一日可行三百余里。” 郗恢南下乘坐的是客船,一日能行进二百里左右,扬口离襄阳有五百余里,再不动身怕来不及了。 “陈鱼,你准备好快船,多带好手,愚要连夜追赶。”杨安玄面色沉重地道。 一般人不敢夜间行船,但难不住陈鱼等人。一个时辰后,杨安玄带着十六名麾下,与陈鱼麾下的二十多人分乘两艘快船,趁着月色顺沔水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