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妻缘》 第1章 清晨第一声鸡鸣的时候,半旧的青灰色帐子动了动。架子床里的肖折釉忍着困意,慢吞吞地将帐子挂起来,又重新坐回床沿。 瞧着是个七八岁的娇弱小姑娘,又是将将醒来的迷糊时候,肖折釉却脊背笔直,端端正正地坐着。她微微低着头、阖了眼,一动不动缓了片刻,这才睁开眼睛。一双狭长的瑞凤眼窝在眉下,小半墨瞳被眼睑遮着,眼角又勾出一抹好看的弧度来。显得乖巧文静得很。 她穿上整齐放在一旁的鞋子,缓步走至木桌边倒了杯水喝。她每迈一步像是尺子量过似的,身上白色的寝衣明明很旧了,却一道褶子都没有,更别说污渍了。 丝丝凉意并着凉水一并灌入肚,肖折釉眸中最后的那一抹困倦也消散了。她匆匆梳洗换衣,去了厨房。 天光尚未大亮,肖折釉将烛灯点起,照亮了厨房,也照亮了她皎丽的小脸。 肖折釉望着堆在角落的柴木,眸中终于浮现一抹嫌恶。可紧接着,她又是自嘲一晒,抱了柴木生起火来。 八年了,她居然还没能适应偏远小镇小户贫家女的身份。肖折釉也是不懂,她为何转世的时候忘了喝孟婆汤,完全没能把上辈子的事儿忘了。 身为尊宠无双六公主的上辈子。 倘若不记得那样尊荣的上辈子,这辈子倒能更舒心畅快些。肖折釉正出神,火花炸裂一声,火星子喷出来,在她雪白的手背上落下一块红痕。肖折釉疼得抖了一下肩。她蹙眉瞧着手背上红肿的印子,努力压下眼底的那一层酸意。 缓了缓,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皓白的细腕,拿起大菜刀切菜。一只手拿不动,要两只小手一起使劲儿握着。 “咚咚咚……”雪白的小手和钝重的菜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锅台有点高,她得搬个小杌子,小心翼翼踩在上面才能往大铁锅里扔菜。她睁大眼睛盯着锅,如临大敌。 肖折釉不会做饭炒菜。 上辈子身为公主的十五年,她连锅都没见过。这辈子倒是常见,可她才八岁,还没来得及学。平时这些事情都是嫂子做的,嫂子如今卧床不起,她只能试着来。 忙活了好一阵,肖折釉才勉强把饭菜盛出来。饭有点糊,两道菜也不出所料地焦了。肖折釉忙把嫂子之前腌的酱菜装了一碟凑份。 做完这些,她才挨个屋子喊人:“二婶、嫂子、巧巧、漆漆、陶陶起来吃早饭了。” 清泠泠的甜音里,带着一丝南方水乡小姑娘特有的软糯。 有的屋子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有的屋子里则是一点响动也没有。 “姐、姐!”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张开一双小短胳膊,小跑着朝肖折釉扑过来。 肖折釉笑着将小家伙抱到一旁的长凳上,还不忘叮嘱:“陶陶下次慢点跑,别摔着了。” “嗯、嗯!”陶陶直点头。 说话的功夫,肖折漆打着哈欠走出来。她瞪着杏眼挺稀奇地望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又古怪地看了肖折釉一眼。这个肖折釉又娇又傲,居然去厨房做饭了? 陶陶转过头来脆生生地喊:“二、二姐!” 肖折漆虽不喜欢姐姐肖折釉,对弟弟肖文陶却是疼爱的。她不过也才七岁,此时弟弟喊她,她冲他眨眼睛,笑嘻嘻地说:“陶陶乖!” 三个孩子坐在一张长木凳上等了好一会儿。肖折漆有些坐不住了,她晃荡着一双腿,小声嘟囔:“吃个饭还要等等等……” 她又悄悄去看了一眼姐姐,见肖折釉文静坐在那里,就像别人说的那样……好看得像有钱人家的小主子哩! 肖折漆恹恹收回了目光。 这就是她不喜欢姐姐的缘故,明明是自己的亲姐,可站在姐姐身边,自个儿就像伺候人的小丫鬟! 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他们的二婶带着闺女肖巧巧过来了。母女两个进了屋,在对面的长凳上坐下,看一眼桌上烧焦的菜,俱是皱了眉。 刘荷香不咸不淡地说:“秀君越来越敷衍了。” “嫂子病着,是我做的。”肖折釉解释一句。她拍了拍陶陶的头,对他说:“去喊嫂子来吃饭。” 她之所以差遣陶陶,是因为嫂子平日里很喜欢陶陶,也许小家伙能把嫂子劝出来。 陶陶从长木凳上爬下去,小跑着去了。不过他很快又折回来,苦着脸摇头:“嫂、嫂不吃!” “那我们先吃。”肖折釉把陶陶重新抱上长木凳。 她在其他人动筷之前站起来,将饭菜盛出来一份留给嫂子。 刘荷香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她不会吃的,刚当上寡妇心里委屈着呢,嘿!” 肖折釉轻轻看她一眼,平静开口:“对呀,二婶做了这么多年的寡妇,最明白了。” 她那静静的一瞥,完全不像个八岁的孩子。 刘荷香一下子变了脸色,愤愤瞪着肖折釉。坐在她身边的肖巧巧也助阵式地瞪着肖折釉。 然而肖折釉并不理会她们母女俩,继续垂眸分菜。 陶陶还小,听不懂她们说的话,可是他瞧着二婶和堂姐都瞪着姐姐,他顿时不高兴了。他也瞪大了眼睛,想要吓唬二婶和巧巧。可惜他才四岁,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团子,毫无阵势,瞪大了眼睛只能平添可爱。 刘荷香盯着肖折釉气定神闲的模样,恨得牙根痒痒!这个肖折釉在他们南青镇就是个异类! 整天挺胸抬头的德行还真把自己当大家闺秀了?给谁看呢?将来还不是嫁个农户,给别人暖被窝!如今父兄一块死了,连个好的庄家户都嫁不上了! 想到这里,刘荷香的眸色动了动,甚至闪过一丝笑意。她拿起筷子吃饭,可只吃了一口,就“呸”了一声,尖声吼:“你这孩子是想齁死我吗?” 肖巧巧也摔了筷子。 肖折釉疑惑地问陶陶:“不好吃吗?” 陶陶还没吃呢,听姐姐这么问,直接点头,说:“好、好吃!” 肖折釉这才看向刘荷香,她嘴角略微一弯,乖巧道:“我初次下厨,看来是不太合二婶的口味。” “嗯——”刘荷香用鼻子应了一声,心里等着她说“重新做”或“下次注意”。 却听肖折釉说:“哦,那以后不带二婶和堂姐的饭了。” 言罢,她端起碗,小口小口吃着外糊内生的米饭。淡色的双唇轻动,两腮也一鼓一鼓的。 “肖折釉!”刘荷香一下子站起来。 刘荷香想起心里的计划,勉强压下怒气,冷笑地扫了一眼三个孩子,拉着巧巧直接摔门出去。 “走、走得好!这、这……些都、都归……咱、咱们吃!”陶陶舔了一下嘴唇,望着饭菜的眼睛亮晶晶的。 肖折釉有些歉意地揉了揉陶陶的头,如果她的厨艺像样一点就好了…… 吃过饭,肖折釉去了院子西角的木棚。 望着架子上一排排陶埙,她微微怔在那里。肖家上数几代都是烧陶器为生,这些陶埙是父兄还在时烧的最后一批。 肖折釉迅速收起心神,不再多想。她将陶埙塞进布袋子里,直到把布袋子塞得满登登了,才挂在脖子上,转身往外走。 陶陶站在门口,眨巴着眼睛瞅着她。 肖折釉揉了揉他的头,笑着说:“陶陶在家里等着,姐姐去集市卖了它们给你带糖吃!” 陶陶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小手拽着肖折釉的袖子,结结巴巴地说:“跟、跟姐姐一……一起去!” 肖折釉犹豫了一瞬,才暖暖应了一声“好”。 盛国南方多河流、湖泊,南青镇就像嵌在纵横交错的河流里,傍水而居。出了院子就是蜿蜒流长的河水,河水对面仍是马头墙、小青瓦的民居。石桥要隔好远才有一条,于是河边停靠了许多小木船,可撑船划到对面。若是河流狭窄处,也有那顽皮的孩童直接泅水过去。 今日是集市的日子,青石板路上有不少人。肖折釉牵紧了陶陶的手,小心他被挤得落了水。 肖折釉摸了摸布袋子里的陶埙,略垂了眼脸。如今父兄不在了,嫂子病着,下头两个小的,二婶母女俩又是那样恨不得踩你一脚的为人。她得寻出路,她得养家。 “姐、姐!”陶陶忽然使劲儿拽了拽她的袖子。肖折釉低头瞧他,才发觉陶陶白着一张小脸,慌张地望着远处。她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见了赵德越。 肖折釉的脸色也微微一变,从惊怒到仇恨,再到彻底冷静下来,她拉着陶陶转身就跑。 赵德越也看见了这姐弟俩,急忙高喊:“站住!” 肖折釉紧紧抿着唇,拉着陶陶快得更快了。可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又领着一个四岁的奶娃子,哪里能跑得过一个成年男子? 肖折釉牵着弟弟跑上石拱桥,她看一眼马上追过来的赵德越,对陶陶说:“抓紧姐姐!” 在赵德越登上桥的时候,肖折釉抱起陶陶,一下子跳进桥下的河水里。 赵德越追过去,朝下方的河水望去,平静的河面中不见了那两个孩子的身影。 “给我搜!”他立刻命令属下。 一条飞檐翘角、雕栏云柱的两层画舫木船沿着河流缓缓而下,遮住了姐弟两个的身形。 肖折釉正是因为看见了远处这条画舫才跳了下来,她拉着陶陶屏息泅到船的这一侧,以期掩觅行踪。她不能让赵德越抓住,更不能让他知晓她家住何处。幸好南青镇的孩子自小就都会泅水。 肖折釉一边观察着陶陶的情况,一边仔细听着赵德越那伙人的声音,听出他们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搜去,她这才松了口气。 可没过多久,肖折釉就感到一种带了寒意的压迫感。她回过头望向画舫,见一高大男子坐在船侧雕栏内的一把椅子里,周身无声聚成一道迫人的气势。 肖折釉的视线顺着黑色的靴子逐渐上移,慢慢落在他冷傲又深邃的俊脸上。冷傲源于他的秉性,源于他多年杀伐手段。岁月又慢慢在他眉目上镀了一层深邃。剑已归鞘,他不再盛气逼人,却自带强大的气场。 等到对上他冷邃的眼神,肖折釉怔了半瞬,终于把这人想起来了。 霍玄,大盛国手握重兵的一品骠骑大将军。 也是她上辈子身为盛国六公主时的……丈夫。 第2章 肖折釉没有想到这辈子还会再遇见霍玄。虽然上辈子她是嫁了他,可她一共就同他打了两回交道。 第一次是在那次宫乱中,浮梨宫的雕花理石地面被鲜血染红。她一袭盛装,端坐在玉案前。耳边全是宫女和宦官的尖叫、哭喊,还有乱臣贼子的大笑。 霍玄便是这个时候踏进浮梨宫的,他一身银色铠甲,手握一把鸣鸿重刀,杀人如斩鸡。 肖折釉不清楚他到底是哪一党的,反正……不是她父皇一党。她镇静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最后,他停在玉案前,收了刀,略颔首:“臣,救驾来迟。” 暗舒一口气,她藏在宽袖里的指尖颤了颤,稳了稳情绪,端着脸说:“霍将军免礼。” “此地脏乱,还请公主移步朝凤阁。”霍玄细细盯着她的脸。 她轻点头,缓缓起身。可迈开第一步的时候,她才发觉双腿发颤,一个踉跄,身形一晃。霍玄抬手,扶了一下她的小臂。他的嘴角悄然略略一勾。 她慌忙移开眼,只觉自己丢了脸。 第二次就是他们大婚那一日。 宫乱之后,她原本的三皇叔登基为帝,改国号定元。皇宫要迎来新的皇帝,先帝几个尚未出嫁的公主就显得尴尬了些。定元帝便给未出嫁的几位公主同时赐婚。 绣着双喜百凤图的大红绸缎被掀开,肖折釉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霍玄腰间的鸣鸿重刀。 她抿了一下唇,抬头正视他,问:“将军能不能先把刀收了?” 霍玄解下腰间的重刀扔到一旁,在肖折釉略惊愕的目光中,直接压了下来。隔着繁复厚重的大红嫁衣,肖折釉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铠甲的冰凉。红帐中一片旖旎,她被霍玄掰着下巴啃咬时,心中还在愤愤这个不讲规矩的人,大婚之日还穿着铠甲佩着重刀! 霍玄成婚第二日就要出征。 大军整装待发,几位副将全部在霍府院中候着。而霍玄敞开手脚坐在太师椅里,一言不发,让所有人干等着。 肖折釉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她忍了身上的酸痛,走到霍玄面前,装模作样地理了理他身上本就十分规整的铠甲,端庄淑娴地说:“将军一路平安。” 霍玄直接站起来,揽住她的腰身,轻易将她抵在身后的集锦槅子上。集锦槅子里摆放的玉石古玩一阵晃动,发出清脆的声音来。 “等我回来。”他声音低沉,似命令,又似许诺。 “好……”虽不理解他的郑重,她仍旧垂了眉眼,扮出一抹温柔。 他平安回来了,她却没能等到他…… “咳、咳咳……”陶陶的咳嗦声,把肖折釉久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急忙拍着陶陶的后背,让他把呛了一嘴的水吐出来。 霍玄慢慢转动扳指的动作一停,他收回审视的目光,略一点头,候在船头的两个侍女这才小碎步跑过来将肖折釉和陶陶拉了上来。 肖折釉本想带着陶陶直接泅水离开,可是瞧着陶陶发白的小脸儿,她心里不无担忧,这才任由那两个侍女拉上船。 两个侍女将他们两个拉上去以后,把他们带去船头的位置。肖折釉明白这两个侍女是故意把他们带得离霍玄远一点。 布袋子里的陶埙灌了水变得很沉,肖折釉把布袋子放到一旁,忙问陶陶:“怎么样了?还难受吗?” 陶陶喘了两口气才摇摇头,他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确定陶陶无碍,肖折釉才松了口气。 两个侍女有条不紊地给肖折釉和陶陶拧衣服上的水,又拿了干净的帕子给他们擦头发。 “阿燕、阿莺,你们在忙什么呢?”从船舱里缓步走出一位娇美的年轻妇人,好奇地打量着肖折釉和陶陶。 两个侍女同时弯膝行了一礼,其中一个规矩回话:“回夫人的话,这两个孩子掉进水里去了。” 夫人?霍玄的续弦? 也是,她已经死了八年,他怎么可能没再娶,说不定已经儿女成群了。 肖折釉转过头望向霍玄,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霍玄小半侧脸。他一直面无表情地望着河边,他在看什么?看风景? 娇美妇人看了一眼船侧的霍玄,用目光询问侍女。见两个侍女点了点头,她这才松了口气,微笑着走向肖折釉和陶陶。 “怎么这么不小心?可摔着了?吓着了?”她拿着帕子仔细擦着肖折釉额头一块脏痕。 肖折釉有些狼狈地转过头,说:“多谢夫人,我和弟弟没事。家里人要担心了,不叨扰夫人了。” “也好。”她温柔一笑,又吩咐侍女:“阿莺,去把糕点装一点给这两个孩子带回去。” 她又似自言自语地低声加了一句:“瞧着怪可怜的……” 肖折釉低着头,脸上火辣辣的。被人同情可怜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当侍女将包好的糕点送过来的时候,她多想拒绝。可是瞧见陶陶渴望的眼神,她还是垂着眼睛,局促地小声说:“多谢夫人。” 画舫靠近岸边,肖折釉牵着陶陶下了船,逃一般地离开。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陶陶使劲儿拽着她的袖子,一连喊了她好几声。 “怎么了,陶陶?”肖折釉这才停下脚步。 见陶陶大口喘着气,肖折釉一怔,略歉意地蹲在他面前,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说:“是姐姐走太急累着陶陶了……” 陶陶使劲儿摇了摇头,结结巴巴地说:“姐、姐!是……是不是我、我想……想要糕点,你、你生、生气了?我、我不……不、不要了!” “没有,没有!姐姐没生气……”肖折釉把陶陶搂在怀里,“姐姐以后会给陶陶买好多糕点,陶陶想吃什么都有。缕金龙凤蟹、缕子脍、赤明香、玲珑牡丹鮓、单笼金乳酥、玉尖面、十远羮……” 陶陶挠了挠头,姐姐说的东西都是什么?他怎么一样也没听说过? 肖折釉抬起头,又看了一眼画舫。画舫已经走远,雕栏内的椅子空着,霍玄已经不在那儿了。 她是肖折釉,不再是那个六公主了。霍玄,只是个陌生人了。 “走,咱们回家!”她摆出笑脸,牵着陶陶往家里走。 “好!”陶陶也咧着嘴一起笑。 若肖折釉没有那么慌乱,再仔细一点,定能看见画舫檐下挂着的羊角灯上写的是“罗”,并不是“霍”。 画舫里面比外面瞧着更要富丽堂皇,一干小物无一不精致。一层的船舱里摆了一张方桌,上面放着精致的早膳。 霍玄侧着身自坐一面,他长臂随意搭在长椅的椅背上,从阑槛钩窗望向河岸的拂柳荡漾。在他对面坐着一位十分俊俏的公子哥儿。他是南广州知州罗闵江之子,名罗立风。 先前那位娇美的年轻妇人名苏若云,她从外面进来,在她身后跟着两个侍女,侍女将最后两道膳食仔细摆上。 这画舫一清早就出发了,几人临行前都未用过早膳,准备在船上吃。用早膳的时辰也比往常晚了些。 待两个侍女转身出去了,苏若云才在罗立风身边坐下。她刚一坐下,身侧的罗立风立刻凑过来,在她嘴角啄了一口。 苏若云震惊地抬头去看对面的霍玄。霍玄此时正望着窗外,并没有瞧见这一幕。她悄悄松了口气,可心里真是又气又恼又羞。小巧的绣花鞋从水红千褶裙底探出来,使劲儿踩了罗立风一脚。 罗立风一脸春风得意。 霍玄转过身来,目不斜视地端起桌上的定瓷茶碗。 罗立风轻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道:“霍兄,这南青镇的景儿不错吧?” “尚可。” 霍玄话不多,更是极少夸赞。尚可两个字已经代表他对这里十分满意了。 “我就说这儿一定合适!等会儿下了船转转,霍兄一定更满意!”罗立风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酒壶,作势要给霍玄斟酒。 霍玄略一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道:“服丧之中,不沾酒肉。” “嗨,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我的错!”罗立风一脸懊恼,他立刻把霍玄面前的酒樽移走,甚至连同酒壶和自己的酒樽也收到一旁。 “不必如此,你随意。”霍玄拿起银箸,吃起摆在他面前的素菜。 苏若云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霍玄一眼。 难道传言是真的? 相传当年霍玄妻子死后不过三个月,媒人就踏破了霍府的门槛,皇城里不知多少权贵之女想要替补上将军夫人的位置。 霍老夫人不敢擅自做主,只能笑着敷衍。媒人们竟想出在皇宫门口堵霍玄下朝的法子,甚至霍玄的轿子也会半路被媒人拦下来。 就连定元帝也暗示了宫中公主有委身的意思。 谁也没想到霍玄竟是放出话,要为妻子守丧十年。 古往今来,还没听说哪个男人会为妻子守丧的,更何况是十年!谁都以为这只是霍玄应付媒人的借口,可是这一眨眼八年过去了…… 苏若云七八岁的时候曾见过一次那位六公主,见过很多皇城贵女的她,第一次明白什么是惊艳之姿。 那样的美貌是没有哪个男人能抗拒的吧? 可是…… 她已经死了啊!死了八年了啊! 真的会有一个男人为了妻子守丧十年?苏若云又悄悄抬眸看了一眼霍玄。她才不相信呢,其中必有隐情! 第3章 肖折釉牵着陶陶回家,她刚迈进院门,就远远瞧见堂屋里吵吵闹闹好多人。她心里忽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领着陶陶快走几步,匆匆进了堂屋。刘荷香拽着肖折漆,肖折漆则红着眼睛,显然是哭过了。在她俩对面还坐了四五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呦!釉釉回来了!回来的正是时候!”刘荷香脸上堆满了笑,十分亲切地迎上来。她亲昵地拉着肖折釉的小手,拽着她往前去。 “你这孩子不知道是摔了还是怎么了,头发怎么还湿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掌拢肖折釉贴在脸上的湿发。 肖折釉微微侧头,躲开了。 刘荷香也不介意,笑呵呵地把肖折釉推到身前,任由屋子里那几个妇人上上下下打量。 “这南青镇谁不知道俺们家釉釉多水灵,像城里的闺女似的!就算我什么都不说,把人往这儿一推,你们自己看看她这小模样?现在年纪还这么小,等再过几年,还不知道得出落成什么模样呦!谁能娶了她,那可是绝对不亏的买卖……” 肖折釉明白了刘荷香的意思,她惊愕地回过头看向刘荷香,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姐!”肖折漆跺了跺脚,“二婶要让咱们给别人做童养媳!” 她圆圆的眼睛又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 刘荷香前一刻还满脸堆笑呢,立刻拉下了脸,就连声音都变得更尖了。 “漆漆,你这孩子可别不知好歹!你们阿爹和哥哥都死了,留在这里怎么活?谁养你们?现在给你们定下亲事,那是二婶我真心为你们俩好。别人家的姑娘十四五才能出嫁,还有那晚些的能拖到十六七再嫁!如今你俩早点搬到未来夫家,人家还要多管你们好几年的饭哩!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的脸上又笑出了褶子,一手拉着肖折釉一手拽着肖折漆,把她们推到几个妇人面前,笑着说:“来来来,你们两个还不快跟媒人讨个好,让媒人给你们寻个好人家!” 哪里是媒人?分明就是人贩子! 肖折釉使劲儿甩开刘荷香的手,怒道:“二婶,无论如何我们姐妹两个也不需要你养,你用不着担心我们拖累你。至于说亲事,不过是你想把我们给卖了!” 刘荷香重重“哼”了一声,蛮横道:“那可不叫卖,那是光明正大收的聘礼!谁家闺女出嫁不收聘礼?” “聘礼放在您那儿?”肖折釉凉凉地看着她。 明明是个娇弱的小姑娘,可她的眼睛里却是这样清冷的目光,成了一种不小的怪异反差。 若肖折釉当真是个八岁的孩子自是问不出这话来,可她毕竟是活过一世的人,把这一切看得明白。 “放在我这里怎么了?我可是你们二婶!而且你俩做姐姐的,难道就不为弟弟考虑考虑?狠心看着你们弟弟活活饿死?你们是不知道呐,秀君的娘家要把她接走了,到时候还不是我好心抚养陶陶!诶,陶陶呢?” 刘荷香四处张望。 肖折釉这才发现陶陶竟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也好,这样的场面还是别让他看见了。 那四五个妇人中年纪最大的老太太一直盯着肖折釉,她笑着说:“我瞧这娃子是不错。孙家定能满意,只是这价钱……” 说到这儿,她就把话掐住了。显然是想跟刘荷香讨价还价。 “童养媳那也是媳妇儿,这价钱自然不能太低……” “釉釉和漆漆谁都不会给别家做童养媳!”一道虚弱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刘荷香的话。 屋里的人寻声望去,就看见纪秀君立在门口,她一身丧服,异常消瘦,脸上毫无血色。 陶陶站在她身边。想来,他刚刚是跑去找纪秀君了。 “嫂子,你怎么下床了?”肖折釉急忙过去扶住了她。 肖折漆则是避难一样小跑过去,畏惧地躲在了纪秀君身后。 刘荷香皱着眉:“秀君,你不是要回娘家了?肖家的事儿,你还是别管了罢!” “我不会离开肖家,就算要走也会带走这三个孩子。” “那可不成!这两个孩子的亲事,今儿个就得定下来!我是你们的长辈,这事儿,我说了算!”刘荷香立刻拿出长辈的架子来。 肖折釉刚要说话,纪秀君拉了她一下。 纪秀君转身出了屋,再进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盆清水,一下子朝刘荷香泼过去,给她浇了个落汤鸡。 刘荷香一阵尖叫,指着纪秀君破口大骂:“你这个悍妇!我是你长辈,你这么对我,还要脸不要!” 回答她的,是纪秀君手中的扫把。 她一边挥着扫把赶刘荷香,一边冷声道:“别说是脸面,就连这命不要了又怎样!刘荷香,以前念在你的身份,我才对你处处忍让。可从今往后,你如果敢再打这三个孩子的主意,我就跟你拼命!大不了杀了你,再去黄泉路上跟文器赔罪!” 被刘荷香请来的几个媒人也都站了起来,愣愣看着这一幕。 纪秀君平日里挺温柔的一个小娘子,人长得标志,性子也软和。可如今撒泼一样的她简直像被别人附身了…… 赶走了刘荷香,纪秀君回过头来,指着几个媒人:“立刻从我肖家出去!” 她瘦得不成人形了,又穿着一身丧服,黑发也未挽起,就那样披在身上,瞧着竟是有点阴森森的可怖。几个媒人吓得赶紧小跑着离开。 待她们都走了,纪秀君才扔了手里的扫把跌坐在长凳上。 “嫂子!”肖折漆和陶陶都吓着了,他们扑到纪秀君怀里大声哭。 “别怕,长嫂如母,日后只要你们嫂子活一天,就护你们一天。” 肖折釉偏过头去,不忍心看着他们哭。 “釉釉,你这孩子想哭就哭,别忍着……”纪秀君把她拉过来,将她鬓边湿漉漉的碎发掖到耳后。 肖折釉握着嫂子干瘦的手,这才落下泪。自从父兄去世后的这半个月里所有的委屈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总觉得自己不能像漆漆、陶陶那样任性地哭,毕竟她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可是这大捧大捧的泪憋在心里,已经憋了太久。 阿爹一直很忙,时常日夜守着窑炉。每次烧好了一批陶器,他就乐得像个孩子似的。他总是颇自豪:“釉釉,爹告诉你,这整个南青镇烧陶器的本事,你爹自认第二,那就没人能当第一!” 哥哥总是一边嫌弃她太娇气,一边尽全力照顾着她。肖折釉还记得哥哥咧着嘴,似真似假地开玩笑:“釉釉,等哥赚了大钱,让你当真正的千金小姐!” 可是他们都不在了,而且死得那么惨。 她哭着哭着,又想起前世身亡时的痛。两世的痛楚叠在一起,闷重到不能喘息。 肖折釉还是不能像漆漆、陶陶那样大声地哭,她只抓着嫂子的手无声哭了一会儿,就用手背擦干了眼泪,悄然出了屋。 外面日头很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去厨房准备做午饭。 肖折釉刚洗了菜,纪秀君就进了厨房。 “你还小,不用你做这些。是嫂子这段日子忽略你们了。”纪秀君将肖折釉拉开,“去吧,去和漆漆、陶陶去玩儿吧。” 肖折釉立在一旁没有走。 肖折釉望着纪秀君洗菜、切菜,心里一阵心疼。不过半个月,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过去的衣服挂在身上竟已经不太合身了。再想到她刚刚对付刘荷香的样子,肖折釉更心疼了。 虽然她说长嫂如母,可是她也不过才十六岁,嫁过来也才一年。这一年里,哥哥一直很疼她。 肖折釉明白,父兄的去世,嫂子比谁都痛苦。 “嫂子……”肖折釉欲言又止。 “怎么了?哦……倒是我忘了,你这孩子平日里就沉稳,不喜欢和他们两个玩。” 肖折釉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今天我和陶陶遇见赵德越了……”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惹嫂子心里难受,可她也明白事关重大,隐瞒或许会将事情弄得更严重。 纪秀君切菜的动作一顿。 肖折釉仔细盯着纪秀君的神色,见她半天没有反应。她搬了一旁的小杌子过来,踩在上面,这才堪堪抱住纪秀君的腰。然后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釉釉,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嫂子你别难过,不怪你,真的都不怪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肖折釉急忙把眼底的泪压下去,摆出个笑脸来。 “嫂子,以前我挺不懂事儿的,乱娇气。从来没帮着你做家里的活儿,也不跟着哥哥去集市帮忙。以后不会了!嫂子你教我做饭好不好?阿爹和哥哥有教过我烧陶器,可那个时候我不认真学,等我把剩下的那批陶埙卖了,就……” 肖折釉怔住了。 她摸了摸身前,这才想起来,那个装满陶埙的布袋子落在画舫船头了。 第4章 对于如今的肖折釉来说,那些陶埙等于好多好多粮食。可是一想到要回去取,她心里莫名有点抵触。 “姐!我跟你一起去取!你就带着我嘛!”肖折漆望着肖折釉的杏眼里有星星在闪啊闪。 肖折釉把她嘴角的米屑擦了,好笑地说:“你再缠着我,那些糕点可要被陶陶吃光了。” 肖折漆“哎呀”一声,小跑回到桌前,和陶陶一起分吃桌子上所剩无几的糕点。她一边鼓着腮帮子嚼,一边吐字不清地说:“像花一样,又好吃又好看!” 肖折漆想要跟着去还不就是为了这些糕点,用她自己的话,就是:说不定他们瞧着我可怜,再给我点呗! “姐,吃、吃!” 肖折釉正出神,陶陶举着半块梅花酥递到她眼前。 “姐不吃,陶陶和二姐吃就好。”肖折釉笑着把他抱起来,抱回长凳上。 肖折漆抹了一下嘴角,古怪地看了肖折釉一眼,嘟囔:“我可没欺负你,给你留着呢……” 拿回来的糕点被分成了三份,两份摆在盘子里,每种糕点都挑出了一块,摆得规规整整的。漆漆和陶陶把糕点留出了两份,才去吃剩下的那些。此时摊开在油纸上的糕点已经被他们两个吃光了,漆漆用指尖去点油纸上的米屑,放在嘴里舔。而陶陶递给肖折釉的那半块是他分给自己中的最后半块。 肖折釉迅速垂了一下眼睛,她很快又笑着抬起头来,将留给她的那份糕点一块块掰成两半,分给他们俩。 “中午吃多了,姐不吃。” 肖折漆眼睛里的星星更亮了,她盯着肖折釉问:“你真不吃?” 陶陶则是皱着个眉头,固执地说:“晚、晚上再、再吃!” 肖折釉更了一下,笑着说:“吃,也吃。姐姐把剩下的拿进去和嫂子一块吃。” “嗷——”陶陶恍然大悟。 肖折釉不想留在这里了,她勉强笑了一下,急忙端着那盘糕点,匆匆朝纪秀君的屋子走去。她立在门口舒了口气,才推门进去。 纪秀君坐在窗前,手里握着支木簪。 肖折釉的目光落在那支木簪上,她知道这是哥哥亲手给嫂子雕的。肖折釉还记得当时哥哥不好意思地偷偷问她:“釉釉,你说是雕个荷花还是桃花?” 肖折釉收了目光走过去,说:“嫂子,瞧你中午吃得不多,再吃些糕点吧。” 她又加了句:“我们三个都吃了好些,只给你剩了这么点,嫂子可别嫌少。” “你这孩子肯定没吃。”纪秀君摇摇头,把肖折釉拉到身边,直接把糕点塞进她嘴里。 “我自己吃……”肖折釉低着头,小口小口慢慢咬着梅花酥。 纪秀君眉心紧锁,道:“釉釉,如果嫂子出了意外,漆漆和陶陶就交给你了。漆漆虽然任性了点,小心思多了点,可不是个坏心的。陶陶哪儿都好……只是……结巴的毛病总是要被人欺负、笑话的……” “陶陶还小,以后会好的!”肖折釉急忙说。 纪秀君望着肖折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把肖折釉小小的手掌攥在掌心里,苦涩道:“嫂子知道你还小,把他们交给你也是难为你。可你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嫂子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家里剩的那点积蓄放在哪儿你也知道……” “嫂子,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不会有事的,咱们大家都会好好的,谁也不会有事的!”肖折釉大声说。 纪秀君却苦笑摇头:“赵德越是罗知州的外甥,他早晚能找来。” “嫂子,你想做什么?”肖折釉有点慌。 “你放心吧,他杀了你阿爹和你哥哥,嫂子纵然是死,也绝对不会从了他!”她握着肖文器亲手给她雕的木簪,眼中迸出浓浓的仇恨。 她又是一想,釉釉年纪还小,那些事儿也不该跟她说。 想起父子俩惨死的样子,肖折釉和纪秀君都沉默下来,悄然落泪。他们两个人是被活活打死的。 那一日,肖老爹带着一家子去山里取土,准备练泥烧陶用。偏偏遇见跋扈的赵德越,赵德越仗着有个知州舅舅,这些年没少干强抢民女的事儿。他瞧上了纪秀君,当场就要让手下把纪秀君带走。肖老爹和肖文器拿起木棍保护他们的家人、妻子,他们两个直接朝赵德越扑去,使得赵德越带的几个家丁只能先拉他们,给纪秀君和三个孩子争取逃跑的时间。 肖老爹当场就死了,肖文器被抬回来三天以后才咽了气。 “不能保护自己媳妇儿,那就不是个男人!”这是肖文器对纪秀君说的最后一句话。 纪秀君的情绪又绷不住了,她抱着肖折釉,又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嫂子,我们逃吧?离开南青镇,离开南广州!离开了南广州,他还能怎样!” “离开?”纪秀君有些迷茫。 “开门!”大门被“砰砰”踹了两脚,几下子就被踹开了。 纪秀君有些颓然地望着冲进院子里的人,轻声道:“迟了……” 肖折漆和陶陶看着赵德越带着十多个人冲进院子里,他们两个吓得不轻,提脚往屋子里跑,跑到纪秀君和肖折釉身边。 “小娘子,这回看你往哪儿跑!”赵德越大摇大摆地走进屋。他看向纪秀君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这才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怎么变难看了? 又干又瘦,还脸色蜡黄! “不管了!回去养个把月养胖点就好看了!”赵德越眯着眼睛打量着纪秀君,眼前浮现第一回见到她的模样。 纪秀君挨个望一遍三个孩子,最后目光落在肖折釉的身上。她悄悄的,又用力地握了一下肖折釉的手。 “我跟你走,现在就走。”纪秀君回过头来看向赵德越,语气平静。 “真的?你真的肯跟我走了?”赵德越看了一眼三个孩子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嘿嘿”笑了一声,又说:“这就对了嘛,你早点从了我,你那短命的相公也死不了。” 肖折釉感觉到纪秀君的手狠狠颤了一下,她想反手握住嫂子的手,然而纪秀君却猛地松开了她的手,起身朝外走去。 “嫂、嫂,不、不要走!”陶陶朝纪秀君伸出胳膊,跌跌撞撞地去追。 纪秀君的脚步顿了一下,紧接着更加快地往外走。 肖折釉急忙追上去,她压住满腔的仇恨,死死抱住了陶陶。 “姐……嫂、嫂被……被坏人抓、抓走了!”陶陶睁大了眼睛,小手朝前抓着。 肖折釉死死抱着陶陶,她将脸埋在陶陶的肩上,眼泪一颗一颗落下。当纪秀君交代后事一样对她说那些话的时候,肖折釉就知道嫂子会怎么做。可是她应该劝吗?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什么都抵不过活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哥哥更希望你好好活着”…… 难道她要用这样的理由来劝纪秀君委曲求全去做赵德越的小妾?肖折釉开不了这个口。 不久,前街果然一阵喧哗。在人们的惊呼声中,那一句“出人命了!”格外刺耳。 等到肖折釉领着弟弟妹妹跑到前街的时候,看见纪秀君倒在血泊里,鲜血从她额头汩汩向外涌出。 “嫂子!”肖折釉冲过去,颤抖地用小小的手掌去捂纪秀君的伤口。漆漆和陶陶哭着跪在一旁,学着肖折釉的样子,也伸出手捂在肖折釉的手背上。 苏若云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 画舫停在岸边,霍玄要上岸看一看。霍玄喜欢独行,罗立风就陪着苏若云下来走走,逛逛小镇的集市,没想到刚下船就遇见这么一幕。 赵德越骂了一句“晦气”,转头看见罗立风和苏若云在那儿,他一愣,急忙挤出笑脸迎上去,亲切地喊:“四表哥,四表嫂。” 罗立风侧首对苏若云低声吩咐:“先去看看人能不能救活,不管怎么样把那几个孩子带上船,放在二楼。” 苏若云不太明白他的用意,却仍然带着两个丫鬟匆匆赶过去。 赵德越懵了,他趁着苏若云走远了些,才凑到罗立风眼前低声问:“四表哥,莫不是你也看上那小娘子了?” 罗立风一下子揪住他的衣领,压低了声音怒道:“你平日里胡作非为就算了,眼下是什么时候你还不安生!你知不知道我父亲花了多大的心思才把霍玄请来南青镇!你最好上香拜佛这事儿别传到霍玄耳朵里,你自己小命不保就罢了,要是坏了父亲的大事,你一家子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啥、啥大事啊?”赵德越还是一脸懵怔。 罗立风甩开手,吩咐侍卫:“来人,把赵德越抓起来!” 赵德越带着的那些家丁缩着脖子向后退,生怕自个儿也被抓了。原本他们正是因为赵德越是罗知州外甥的身份,才敢跟着他草菅人命、胡作非为。而眼前的罗立风正是罗知州唯一的儿子,他们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底气顿时熄了。 “表哥!你干嘛啊表哥!我可是你亲表弟啊!”赵德越被抓住的时候嘴里不停地喊。 罗立风恨不得没这个表弟!看着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个不停,罗立风冷了脸,眉皱如峰。这事儿坏就坏在人死在大街上,今儿个还是集市的日子,那么多人看着。怎么可能不传到霍玄耳中? 按理说霍玄是个将军,不会管这些人命官司。可是罗立风却是知道霍玄对强抢民女这等事情不是一般的厌恶。前年皇城里也出过类似的事儿,闯祸的还是太傅之孙。谁也没想到,从来不管这些案子的霍玄直接将事情捅到圣上面前。人不仅给斩了,太傅也被牵连削了官。 罗立风心中惶惶,原本他还只是担心霍玄不悦,改了主意,不把行宫选址南青镇。可他越想越心慌,此时甚至担心罗家被牵连。 他吩咐护卫立刻赶回罗府,将事情一五一十禀告他父亲。 第5章 “大夫,我嫂子她如何了?”肖折釉急忙问。 “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这几日不要走动,小心再伤了脑子,好好调养。只是她身子太虚弱,又经了这么一遭,动了胎气,这一胎若想保住,需把身子调理好。” 肖折釉怔了片刻,心中瞬时染上欣喜。 “您是说我嫂子有了身孕?” “已经三个多月了,居然还不知道?太大意了。”大夫摇摇头,走到一旁的小方桌旁执笔开药方。 肖折釉折回榻边,凑到纪秀君耳边,急切地说:“嫂子,你有身孕了,你听见了吗?” 纪秀君还在昏迷中,自然是没有听见。 大夫开完药方,就被守在二楼的侍女带了下去。不久,苏若云上来安慰三个孩子几句,又交代他们不要乱跑,不许出去。 肖折釉带着弟弟妹妹乖巧答应,待苏若云离开以后,她却沉思起来。 他们被带上船的时候,她看见罗立风派侍卫打发围观的人,而且她也从别人的议论里知道了罗立风的身份。肖折釉看得出来罗立风是想把事情压下去。为什么呢?怕谁知道? 肖折釉不由想到了霍玄。 将他们关在这里是怕事情闹大?霍玄不是南广州的人,想必是差事在身,不久后就会离开。如果真的是因为不想让霍玄知道这件事情,等到霍玄离开以后,这些人会怎么对他们?会不会杀人灭口? “漆漆、陶陶,你们两个留在这里好好照看嫂子。姐姐下去一趟。” “你要去哪儿?”漆漆和陶陶都紧张地望着肖折釉,想来他们两个今天是真的吓着了。 肖折釉把小几上的一盘鲜果和糕点端到两个孩子面前,道:“姐姐下去看一眼,一会儿就上来。你们两个听话,不要乱走。” 小孩子还是得用好吃的东西来哄。 肖折釉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踩着楼梯下去。一层的船舱里空荡荡的,连个侍女都没有。 霍玄和罗立风正踏上船板,赵德越居然也在后面跟着。赵德越不是已经被抓起来了吗?难道只是做做样子?肖折釉略一思索,小跑着冲到桌子底下藏起来。 肖折釉听见三个人逐渐走近,可是谁也没说话。不久,肖折釉视线里就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她蹙着眉向后挪了挪,又担心碰到桌子发出声音来,也不敢再乱动,就这么对着眼前的靴子。 赵德越直接跪下了,“霍将军,是我一时糊涂了,您要打要罚我都受着!” 罗立风看了一眼这个表弟,不由皱了眉,埋怨他太不会说话了。他笑着上前走了几步,立在霍玄身边,斟了一杯茶,道:“霍兄,让你看笑话了。” “这事不归我管。”霍玄端起茶盏,用茶盖轻轻拨着浮在面上的茶叶。 赵德越一喜,以为霍玄不会掺和。而罗立风却没摸透霍玄的意思,他略一想,笑着说:“也是,霍兄这次来可是有要事在身的,哪里能管这些小事。不过怎么说都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一切还是按律来办比较好。” 罗立风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瞧着霍玄的神情,然而霍玄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罗立风是真的猜不出来了。 “来人,把赵德越送去衙门。”罗立风吩咐侍卫。 他又在赵德越要开口之前给了他一个眼色让他住口,赵德越愣了愣,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心里想着不过是做做样子,他舅舅才不会不管他呢! 赵德越被带走之后,罗立风不再提此事,而是和霍玄说些南青镇的事情,间或提及自己的几位兄长。 大多时候都是罗立风在说,霍玄很少开口。 罗立风是个会看脸色的,他笑着说:“霍兄,您先歇着。我出去看看若云。” 霍玄颔首,将手中的茶盏放下。 等到罗立风出去了,霍玄阖了一下眼,然后双手搭在桌沿,将方桌朝前推去。船舱里的木桌本就不重,可轻易推动。 方桌四面垂下来的绸布划过肖折釉的头,她慌忙将头顶的绸布掀开,对上霍玄的眼睛。 这人分明是早就知道她藏在下面! 肖折釉轻咳了一声,想要端端正正地站起来。然而她在逼仄的桌子下蹲了太久,双腿已经麻了,猛地站起来,小身子站不稳,晃了一下。她向后退了两步,倚着方桌,才勉强站好。 “将军,您带兵打仗那么多年不就是希望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吗?难道您真的忍心坐视不管?这些纨绔子弟仗着家世背景草菅人命何尝不是糟蹋军中子弟用热血换回的太平?是,朝中文武百官各司其职,您的确没有义务插手此事,可是今日既然遇见了,您真的要袖手旁观,杀人就要偿命,难道您要任由那样无耻的人在您离开南广州后,继续为非作歹残害大盛的子民吗?” 霍玄一直看着肖折釉的眼睛,认真听着她说话,等到她一口气说完,他平静的墨眸中才起了淡淡的一层波澜。 他问:“你真的八岁?” 肖折釉惊了。 她惊的不是霍玄认为她不像个八岁的孩子。她不是戏子,不能把小孩子扮得惟妙惟肖。她自小就时常被邻里之间茶余饭后谈论,知道她的人都觉得她性子沉稳得不符合年纪。 她惊的是霍玄怎么知道她八岁? 她的惊愕尽数浮现眼中。 霍玄收回目光,慢慢转动着指上的扳指,道:“把你弟弟带下来。” “为什么?”肖折釉不假思索地反问。 霍玄没有再回答她了。 肖折釉立在原地好一会儿,她仔细瞅着霍玄的眼睛,可她实在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犹豫过后,她还是转身上楼。 霍玄的目光落在她挺直的脊背上。 很快,肖折釉就牵着陶陶下来了。她闹不懂霍玄的用意,牵着陶陶的手一直没松开。 霍玄打量了一下陶陶,问:“叫什么名字?” 陶陶有些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怯生生地抬头去看姐姐。肖折釉冲他点了一下头,他才重新看向霍玄,小声说:“我、我叫……叫肖、肖文陶!” 霍玄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 “可念过书?” “姐、姐……教、教过一些……”陶陶显得十分局促不安。别说是个四岁的孩子,就算是成年人也受不住霍玄的问话。 霍玄慢慢收回目光,将目光随意掷到一处,陷入沉思。 他不说话,肖折釉和陶陶也没说话,都望着他。 许久,霍玄才随意一挥手。 肖折釉看懂了,霍玄这是在打发她! 肖折釉抱起陶陶,转身就往楼上走,木楼梯被她踩得“蹬蹬蹬”响。她的两腮也鼓起来,气呼呼的。 这个霍玄官做得越大架子越大! 不仅这种案子不归霍玄管,其实为行宫选址这种事也不该他做。他是实在不想留在府里听老太太唠叨,才时常主动请一些四处走动的差事。然而总不能这么一直躲下去,看来,他是该考虑过嗣之事了。 霍玄正考虑过嗣之事,只听楼梯被踩得砰砰响,他抬眸,就看见肖折釉冷着一张小脸跑到他面前。 他坐着,她站着,然而她还是要仰着一张小脸望向霍玄,问:“你到底管不管?” 第6章 霍玄忽来了点兴致,意味不明地看着她,问:“不管当如何,管又当如何?” “你若不管给个准话,我再去想别的法子。总比这样不明不白悬着心要强。你若管的话,那……那我就好好谢谢你。” “如何谢?” 肖折釉怔了一下。是啊,如今身份发生了转变,他与她宛如天与地的差别。若说什么报答,倒显得虚假。 她目光一扫,落在一旁的桌子上。她走过去,端起茶壶仔细倒了杯茶水,又用手背触了一下杯壁试温,这才将茶盏递给霍玄,道:“将军喝茶。” 用他的茶来谢他,也是够讨巧的。不过霍玄并未说出来,他将茶盏接过来,喝了一口以后又把茶盏递还给她。 肖折釉向来沉静如水的乖静眸子难得染上几分雀跃的小欣喜,她问:“将军是肯帮忙了?” 霍玄眼中有笑意,却仍旧不肯给个准话。 罗立风和苏若云进来,看见肖折釉站在霍玄面前说话,微微惊了一下。罗立风立刻笑着走上前去,笑道:“霍兄,这孩子没吵了你吧?” “无妨。”霍玄眼中的笑意慢慢收起。 “是这样的,当时那妇人寻短见,若云瞧着可怜就给带回来找大夫医治。如今命算是保住了,还得知有了身孕,也算是喜事一桩。只是眼下也到了该回去的时辰,这一家子是先带回去照顾着,还是命人给送回家去?” “带回去罢。”霍玄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 罗立风的眉角一跳,显然是有些意外。他立刻又笑着说:“是该带回去照顾着,一群孤苦伶仃的孩子,也不能会照顾他们的嫂子。” 苏若云则是上前来,牵着肖折釉的手,亲昵地领着她上楼。 肖折釉走到楼梯的时候,不由回望了一眼霍玄,刚好撞上霍玄审视的目光。肖折釉一愣,匆忙收回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霍玄总是在审视她。这种审视的时候也太多了些吧? “好好歇着,不要太忧心你嫂子了。若是饿了,或是缺什么,告诉阿莺就好。”苏若云温柔地望着肖折釉,眼中含着点同情。 “谢谢夫人。”肖折釉规矩谢过。 等到苏若云下去了,肖折漆和陶陶才小跑着过来,眨巴着眼睛望着肖折釉。肖折釉明白他们两个的茫然无措,可是她也悬着颗心,不清楚霍玄的态度。 画舫逐渐离开南青镇,肖折釉坐在美人靠上,望着窗外向后退去的风景,忧心一片。 当初定元帝匆忙将几位前皇帝的公主赐婚,几位公主嫁的都是他新提拔的手下,无论是官职还是家世都不尽如意。若说起来,也只有她嫁的霍玄身份高一些。当时赐婚的旨意下来,几位公主都暗中去调查自己的未来夫婿,肖折釉也不例外。她也花了心思去查了霍玄的底细。 就像谁也没想到皇位最后会落到当年偏居一偶的三王爷身上,对于那场皇位的争夺,三王爷就是一匹黑马。 而霍玄,也同样是一匹黑马。 他不是帝都明定城的人,是随着三王爷一并杀进皇城的,是三王爷手中的利刃。当年有谣言霍玄是三王爷的私生子,这传言有声有色,甚至连霍玄的父亲都这么认为。后来三王爷称帝,他对霍玄连连提拔,且不说霍玄的战功足以坐在那样的位置上,只是定元帝与他的交情实在非同一般,据说私下里连君臣之礼都免了。 至于霍家…… 肖折釉眸光一凝,她显然是不愿意再回忆住在霍府的那小半年了。 “嫂子!”肖折漆一声惊呼。 肖折釉急忙收起思绪跑到小木床边。纪秀君皱着眉,口中溢出几句不甚清楚的话。肖折釉握了她的手,在她耳边喊了她几声,她皱起的眉头才一点一点舒展开,又沉沉睡去了。 傍晚的时候,画舫在岸边停下来。进来个肥壮的婆子,将纪秀君抱起来,仔细放在马车上,肖折釉带着弟弟和妹妹一并上了马车,马车辘辘前行,带着他们去往罗府。 马车在罗府停下,肖折釉掀开窗边的竹帘,望见一老者立在府前候着,应当就是罗知州了吧。在他身边还站着几位老爷、公子。待霍玄从前面的马车下去,罗知州立刻恭敬地迎了上去,在霍玄面前说了两句话。 霍玄只是略一点头,继续往府里走。 肖折釉的目光落在霍玄的身上,心想这人还是和记忆里的有些不一样了。她慢慢将帘子放下,等着罗府的人安排着他们下马车。 罗府将肖折釉几人安排进一个独门的小院子里,派了两个丫鬟进来伺候,又派了大夫重新给纪秀君诊脉下药方。大夫刚走,又进来一批丫鬟,送来换洗的衣裳。 “哇!”肖折漆看着桌子上的新衣服,杏眼里一片欣喜。她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仔细摸了两遍,才抬头望向肖折釉,问:“真的是给咱们的?” 肖折釉正在喂纪秀君喝药,闻言,嘴角不由浮现了一抹浅浅的笑。 许是这一日实在是折腾得太累了,肖折釉这一晚睡得格外香甜。接下来的几日,一顿三餐都有丫鬟按时送来,每天晚上也会有大夫重新给纪秀君诊脉。 这样的日子反倒是让肖折釉心里有些不安。 直到第四日的清晨,小院里才来了个丫鬟带走了肖折釉。被带到霍玄那里,肖折釉这才松了口气。 “给将军问好。”肖折釉微微弯了一下膝。 霍玄“嗯”了一声,写字的笔未停,也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肖折釉在一旁杵着许久,才走到霍玄身边,主动给他磨墨。她悄悄看了一眼,见霍玄正在画一座宫殿。 肖折釉不由有些惊讶。 霍玄这个人吧,能画画已经够稀奇了。没想到不画山水不画猛兽,画得还是宫殿。肖折釉收回目光,为霍玄添了一盏茶水。 因为她曾经查过霍玄,所以她知道在盛行点茶法的如今,霍玄却独爱泡出的清茶。 一盏茶凉了,肖折釉就重新为他沏一杯。 一杯又一杯。 霍玄手中的笔顿了一下,夺过肖折釉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他将茶盏放下,道:“去拿本书来读。” “什么书都行?” “嗯。” 肖折釉在一旁的十锦槅子里翻了翻,最后翻出一本《千里志录》来。她看了看,也没太走近霍玄,而是立在那儿开始读。 肖折釉的声音初听的时候带着南方水乡小姑娘的软糯,可是听得久了,才能听出来软糯中的清朗,好像入春时破冰的清溪。 读了近小半个时辰,肖折釉不由有点累了。不是念累了,是站太久了。她的眼睛从书卷中抬起,偷偷看了霍玄一眼,见他画得专注,没有注意到这边。肖折釉一边继续念书,一边小心翼翼地向一旁挪了挪,一直挪到十锦槅子另一边的一排玫瑰小椅,她在起头的一把椅子里坐了个边儿,仍旧念着书。 霍玄抬眸看她一眼,又收回视线。霍玄悬着笔,听着她清淩淩的声音,再没能落笔。他将笔放下,从案边的书卷下抽出一张纸来,那上面写着肖折釉的生辰八字。 他的指腹划过纸上的字迹,眉心微皱。 听说早夭的孩子便是与父母没有缘分,会转世寻找有缘份的父母。若他的女儿还活着,也便是这般年纪了。他将纸张小心收起来,静静望着肖折釉。 第一次见到肖折釉的时候,他便觉得她那双眼睛有些熟悉。像极了一位故人。 明明那样小的年纪,又弄得一身狼狈。可就算是被丫鬟从水里拽上来的时候,她的动作都带着一种骨子里的得体。量过的步子,挺直的脊背,轻缓沉静的语速,还有面对别人的同情时,那一闪而过的慌乱窘迫。 霍玄一晒,忽觉自己的想法、做法有些荒唐可笑。 读书声一顿,肖折釉感觉到了霍玄的打量,她站起来,小声喊了声:“将军?” 霍玄慢慢收回目光,他轻轻叩了两下桌面,缓缓开口:“你愿意同我回明定城吗?你的家人可一并跟去。” 肖折釉有些没明白霍玄的意思,愣愣看着他。 “算了。”霍玄又一摆手,“去吩咐丫鬟摆膳罢。” 第7章 肖折釉将手里的书放回十锦槅子里,转身往外走,她走到门口的时候,不由回头望了霍玄一眼,果然见霍玄负手立于长案后,正审视着她。 霍玄似乎并没有因为肖折釉的回望而收回视线,目光毫无半分躲闪。 这人……怎么连偷看都这么光明正大? 肖折釉心里抱怨了一声,提起裙角,向外走去。 他让她吩咐丫鬟摆膳,可是门外根本一个丫鬟都没有。肖折釉这三日都被安排在小院落里,根本哪里都没去过。就算她想去厨房,也是找不到的。 要不回去问问霍玄? 肖折釉回过头去,通过开着的门,看见霍玄仍旧如她刚踏出门槛时一般,一动不动地负手立在长案后……看着她。 肖折釉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将小腰板挺得更直一些,大步往外走。 她刚走出小院,迎面跑过来一个小姑娘。她刚想立在一旁避开,小姑娘高喊一声“站住!” 肖折釉一怔,那个小姑娘直接扑过来,把肖折釉压在身下,然后去扯肖折釉的衣服。她一边扯一边怒气冲冲地说:“这是我的衣服,你还给我!还给我!” “你松手……”肖折釉握住她的手腕,抵抗她的蛮力。 虽然肖折釉的身子里装了一个大人的魂儿,可毕竟有个八岁孩童的壳儿,还是个瘦弱的。 被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压在身下,肖折釉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更多的是……感觉很丢人。 “四姑娘,您快起来,别摔着了,磕着了!”三四个小丫鬟跑过来,围在一旁劝。 肖折釉想明白了,想必当初送给她和漆漆的衣服都是这个小姑娘的,小姑娘不乐意来讨自己的衣裳了! 被一群丫鬟围着,肖折釉窘迫的感觉更浓了。她推着小姑娘的手,连说:“四姑娘,我一会儿就还给你。你别这样,让我起来……” “我不!我就现在要!是给我做的新衣裳,我还没来得及穿!就被你这个野孩子抢走了!”罗如诗气呼呼地去扯肖折釉的衣襟,怎么都不肯松手。 这一处本就是斜坡,两个人拉扯间,不由向一旁滚去。那低处是雨后未干的淤泥,淤泥染在两个人的身上,脏兮兮的。 看着自己漂亮的衣服被染脏了,罗如诗“哇”的一声哭出来。 “四姑娘!” “如诗!” “诗诗!” 几个丫鬟把罗如诗拉起来,远处是罗知州和他的夫人匆匆赶过来的身影。 “爹爹!”罗如诗委屈地朝着罗知州伸出胳膊要抱。 罗知州皱着眉训她一句“没规矩”,还是把她抱了起来。罗知州老来得女,平日里对这个小女儿不是一般的疼爱。罗夫人在一旁捏着帕子仔细给罗如诗擦身上的淤泥,一边擦一边温柔地哄着她:“诗诗不哭了,再哭鼻子可就不漂亮了哦……” 肖折釉坐在淤泥里,看着一家三口忘了起来,若她真的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她说不定会觉得难过委屈。然而,她现在心里只有羡慕。或许还有那么一丁点的酸意,因为回忆牵动的酸意。 前世她是宫中最小的公主,纵使父皇十分繁忙,难得见上一次,她也是最受宠爱的那一个。小时候生病了,父皇无论多忙都会来看望她,亲自将糖豆塞进她嘴里。母后会在一旁温柔地说:“陛下,您可别把她宠坏了……” 这辈子肖老爹也是对她很好,包容着她的小脾气,有什么好吃的都要带回来给她。这一世的母亲是个不认字的胆小妇人。起先的时候,肖折釉是有些不喜欢她的性子,可是日子久了,她作为一个母亲给予肖折釉的关心,让肖折釉不由真的待她如母。因为肖折釉有一双成年人的眼睛,更能将这一世父母对她的好看得清楚。 然而他们都不在了。 前世今生的父母都不在了。 “她抢我的衣服!我的衣服!”罗如诗指着肖折釉,一边掉眼泪一边跟自己的父亲告状。 肖折釉撑着地,想要起来。可她“唔”了一声,眉心蹙了起来。她将掌心递到眼前,沾了淤泥的掌心被尖尖的石子儿划破了,流出鲜血来。 肩头忽得一沉,又是一拉。 肖折釉就被拉了起来,她回头去看,视线里是霍玄宽大掌心上一闪而过的疤痕。 谁都没有想到霍玄会突然过来,就连啼哭的罗如诗也禁了声,她望了霍玄一眼就立刻别开眼,畏惧地往自己父亲怀里缩。 霍玄捻了一下黑袖上的金丝暗纹,沉静的目光看了肖折釉一瞬,开口:“她的开销记在我的账上,四姑娘的衣服一会儿送过去。” 罗知州立刻反应过来,急忙说:“霍将军说的这是什么话,小女这是不懂事,让将军看笑……” 霍玄略一抬手,打断了罗知州的话。 “还有事,先行一步。”他不容置喙地言罢,转身往回走。霍玄走路的时候步子迈得很大,速度却很慢,好像每一步都走得很沉稳。 肖折釉急忙对着罗知州微微弯了一下膝行了一礼,匆匆追上霍玄。她追上霍玄,只跟在他右后方的地方,然后抬起头打量着他。 原本还是悄悄地打量,可是肖折釉一想到这个人审视她的时候可是毫不掩藏的,她便伸了一下脖子,大大方方地望着他的侧脸。 瞧着瞧着,肖折釉忽然有个新发现。脸贴脸地看一个人长相,与这样静静审视的时候,他的外貌会变得不太一样。比如,此时的霍玄就比当初大婚那一日他粗鲁的样子好看多了。 似想到了什么,她的脸颊上不由浮了一层浅红。 霍玄知道她在看他,他目不斜视任由她打量,问:“不疼?” “有一点。”肖折釉如实说。 她又将划破的掌心捧到眼前,鼓着白软的腮吹了吹。 霍玄这才侧首看她一眼。 回到霍玄的住处,霍玄只是一指,让肖折釉在椅子上坐着等。等什么?他却没说了。 不久,两个侍女悄声进来,领着肖折釉去了偏厅,为她清洗了伤口涂了伤药,然后将她划破的左手仔细包扎起来。最后还给她换了一身质地上乘的素色孝服。 肖折釉用指尖摸了一下衣襟儿的料子,这种料子陌生得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等到侍女领着肖折釉回到正厅的时候,正厅里已经摆了午膳。霍玄坐在那里,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筷子吃饭,略显悠闲。 肖折釉走过去,十分真诚地说:“多谢将军。” 霍玄未抬头,道了声:“坐。” 肖折釉规矩坐下,目光一扫就看见多出来的一副碗筷。她抬起头瞧了霍玄一会儿,才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一桌子素菜。 肖折釉孝期只能吃素食,不过她有些惊讶霍玄也吃素。她小口嚼了两口米饭,才问:“打仗的将军不是都穿铠甲佩重刀喝酒吃肉的吗?” 这个疑问已经梗在肖折釉心里很久了。她是慢慢才想明白霍玄身上的陌生感是怎么来的,前世的霍玄永远都甲胄重刀不离身。据说,他还喜欢抱着酒坛子喝酒,从未醉过。 一身黑衣沉默寡言的霍玄有点不像个将军了。 久到肖折釉以为霍玄不会回话的时候,霍玄才道:“不吉利。” “不吉利?怎么就不吉利了?穿着铠甲多威风呀?”肖折釉迷惑不解。 霍玄默了默,才道:“食不言。” “是,将军教训的是!”肖折釉端起青瓷小碗,开始专注地吃饭。肖折釉不得不承认,这一顿素食是她这一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她想夸一夸厨子,又想起霍玄板着脸说“食不言”的样子,就把话咽了下去,继续吃饭。 下午,霍玄仍旧回到长案前绘制宫殿草图。他甚至并没有对肖折釉交代什么,肖折釉想了想,就如上午那般,一会儿给他磨墨,一会儿给他沏茶,最后又将上午那本《千里志录》翻出来,接着读。 肖折釉本是打发时间,读着读着,自己也专注起来。 霍玄停笔,抬眸看她。 在她过去几年的成长里,是不是也时常如今日这般受欺负?明明受了欺负却好像没事人儿一样的样子,让霍玄看得莫名……不爽。 霍玄想要带她走的念头又攀了起来。 可是若想名正言顺将她带走,最合宜的方式就是让她弟弟过继于他名下。霍玄轻轻叩了两下桌面,暗想那孩子是个结巴,这过嗣之事不会太顺。 “将军?” 霍玄出神间,肖折釉已经将书卷放在一旁,走到了他面前。 “天快黑了,我可以先回去吗?弟弟妹妹年纪尚小,我担心他们。” “没人束着你,来去自如。”霍玄道。 肖折釉眯起眼睛笑起来,本就乖巧的瑞凤眼更添了一分甜意。“那将军也不要太操劳了。” 她走到门口,心神一动,如果想要在此番境地之下保全家人,再能让衙门公正处理父兄的案子,必要霍玄插手才可。 她又回过头来望向霍玄,浅笑着说:“那我明天可以也过来给将军斟茶倒水磨墨读书吗?” 第8章 霍玄略一沉思,道:“把你弟弟一并带过来罢。” “好。”肖折釉答应下来,满足地往外走。她没走几步,一道青色身影从她身边经过,走进屋中。 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照脸,肖折釉还是一下子把这个人想起来了。 归刀,霍玄的心腹手下。 肖折釉之所以记得他那么清楚,是因为这个人实在是太冷了,整个人好像一块冰一样。这个人站在对面,都可以降暑了。 “衣服已经给四姑娘送过去了。”归刀回禀的话飘进肖折釉的耳中。 肖折釉嘴角轻轻勾起来,她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果真没听见霍玄的回应。他是略微点了一下头?还是连点头都吝啬了? 肖折釉刚回来小院,陶陶小跑着迎上来。 “姐、姐!嫂嫂醒……醒过来了!”陶陶的小脸蛋红扑扑的,一脸兴奋。 “真的?”肖折釉一喜,急忙提着裙角,小跑着进屋。 屋子里光线略暗,肖折漆正坐在床边,同纪秀君说话。纪秀君倚着两个枕头,竟已经坐起来了。 “嫂子,你终于醒过来了……”肖折釉急忙迎上去,她的眼底不由有些泛红。 纪秀君发怔的目光一点点收回来,她看向肖折釉,有些困惑地问:“釉釉,到底是怎么回事?漆漆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什么将军?我们为什么会在罗知州府上?还有……身孕是真的吗?” 她握住肖折釉的手,微微发颤。 “嫂子你别担心……”肖折釉先是劝了她几句,才絮絮将这几日的事情跟她讲了。 纪秀君还是很疑惑地问:“那个霍将军为什么会帮我们?” “这个我也不晓得……”肖折釉想了想,“但是罗知州对他很是恭敬,本想瞒着他这件事情,可没有瞒下来。不过眼下霍将军也没有说一定帮忙……” 也正是因为霍玄始终没给一个准话,肖折釉才想着多在他面前转悠转悠,说不定就磨得他管这件事了呗…… 纪秀君不再追问了,她苦笑着轻声说:“这就是咱们平民百姓的命,能不能活要看别人的心情……” 她像是对肖折釉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一旁的漆漆和陶陶完全听不懂纪秀君的话,可是肖折釉听得懂。肖折釉抿了一下唇,扯出一抹笑来,笑着说:“嫂子你不要担心了,依我看霍将军会管这件事儿的。你不要多想,眼下应该好好照顾自己,也照顾好肚子里的小家伙呀!” 纪秀君一怔,这才慢慢低头,她轻轻抚摸着自己尚且扁平的肚子,眉眼之间慢慢漾出一片温柔。这是她的孩子,是她和肖文器的孩子。 或许是上苍可怜她,给予她最好的礼物。 为了这个孩子,她也要好好活下来。 瞧着纪秀君脸上由温柔到坚强的表情,肖折釉的心里松了口气。她真的想好好感谢这个孩子,若不是这个孩子的到来,恐怕嫂子心里也没了活下去的念头。 丫鬟在外面扣门,恭敬禀告:“肖姑娘,霍将军送来了衣服,您试试看合不合身。” “又有新衣服穿了?”肖折漆一下子站起来,小跑着往外头去了。虽然前几日的事情着实吓着了她,可是这三日吃得精致,穿得漂亮,这让肖折漆忘了之前的害怕,很快开始享福了。 “嫂子,我也去看看。”肖折釉跟纪秀君支会一声。 “去吧。”纪秀君点点头。 纪秀君望着肖折釉牵着陶陶出去,待他们都走了,她脸上的笑容才淡下去,变成一副愁容。 她不得不多想,如果说那个霍将军之前的相助只是为官清正,可如今又为何还要送衣服过来?肖折釉没回来之前,漆漆和陶陶已经告诉了她肖折釉一清早就被那个霍将军叫过去了。 这个霍将军真的没有别的所图? 纪秀君头上受伤的地方又开始疼了,她不得不皱着眉躺下,歇息一阵。 听见肖折漆的惊呼声时,肖折釉心里还有些惊讶。可是当她领着陶陶出去的时候,才明白肖折漆为何会惊成这样。 家仆抬进来七八个黄梨木的大方箱,每个箱子里都装着些衣服和鞋子。 为首的丫鬟恭敬解释:“奴婢们按照几位的身量,给每人做了十二套衣物,并十二双鞋子。帕子、簪子等一干小物也都备着。” 肖折釉数了数,一共八个黄梨木箱子。这是一人装满两箱子,都已经分好摆放了。肖折釉愣愣的,这不是才半天吗?怎么就能突然做出来这么多衣服? 肖折漆则是掀开箱子,一脸惊叹地“哇——哇——哇——” 如今肖折釉一家人都是戴孝期间,这些衣服几乎全是白色。可就算是白色的衣裙,也从款式、绣纹等各个方向做得不尽相同,不可谓不用心。 肖折釉收回目光,对小丫鬟道了声谢。 “肖姑娘客气了,奴婢们只是领命而已。只要您们能喜欢,那便是奴婢们的幸事了。” “喜欢!喜欢!特别喜欢!”肖折漆在一旁插嘴。 瞧着妹妹开心的小模样,肖折釉低头望了一眼陶陶,陶陶虽然仍旧规规矩矩地牵着她的手,可是他的小眼神早就飘啊飘了。肖折釉笑着揉着他的头,道:“陶陶快去看看喜不喜欢。” “真、真的可、可……以吗?”陶陶欣喜地仰望着肖折釉。 “当然。” 陶陶这才欢喜地去翻箱子看。 肖折釉吩咐丫鬟将几箱子衣物抬进屋中,东西还没收拾好,罗四姑娘就来了。 想到罗四姑娘那双分外有蛮力的小手,肖折釉缩了缩脖子,她转身小声对身后的两个丫鬟说:“如果罗四姑娘一会儿扑上来,你们可得拦着,把她拉下去哈。” “是……”两个小丫鬟不知道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莫名其妙地先答应了下来。 罗如诗是一溜小跑进来的。望着她的小身子,肖折釉真怕她又横冲直撞扑过来,赶忙让开。 “我、我……我来给你送衣裳了!”罗如诗气喘吁吁地说。 肖折釉有些讶然。 “四姑娘,您慢点……”罗如诗的几个小丫鬟才追过来,她们每个人怀里都抱着厚厚的衣裳。 “你们真慢,快点!”罗如诗跺了跺脚,待几个小丫鬟走近了,她忙将小丫鬟怀里的衣裳拿过来一股脑儿地往肖折釉怀里塞。 肖折釉哪里敢接,一边往回推,一边问:“四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罗如诗睁大了眼睛,大声说:“霍将军可说了,你穿了我一件衣裳,他赔十件。那我给你十件,岂不是能换来一百件?给你一百件,那就能换一千件!” 肖折釉僵在那里,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惊于霍玄说的话,也惊于罗如诗可爱的想法。 罗如诗往肖折釉怀里塞了又塞,塞得肖折釉小胳膊发麻,有些抱不住了。肖折釉哭笑不得地说:“四姑娘,可是我不会再穿你的衣裳了呀。” “为什么呀?我的衣服不好看吗?这些都是没穿过的!新的!你瞅瞅!今年时兴的款式!好料子!”罗如诗瞪大了眼睛,说得特别认真。 肖折釉将怀里重重的衣服还给那几个丫鬟,她轻轻晃了一下手腕,才对罗如诗笑着说:“你瞧,霍将军已经送来了衣裳,我有衣裳穿了,自然就不会再借你的衣裳穿呀。” “为什么你有衣裳了就不穿我的衣裳了?难道你之前是没有衣服穿吗?”罗如诗歪着小脑袋,皱着小眉头。她本来就长得粉嘟嘟的,如今又添了一抹童真,显得十分可爱。 肖折釉耐着性子跟她解释:“是呀,之前过来的时候很匆忙,身边没有带换洗的衣裳。想来府里只有四姑娘的身量差不多,才会从四姑娘的衣裳里挑了两件素色的衣裳送过来。之前不知道是四姑娘的衣服,还没有正式跟你说一声抱歉和感谢呢。” 罗如诗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嘟嘟囔囔:“反正你就是不要我的衣服呗?” “是。” 罗如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哭着大喊大叫:“我的衣服,我的漂亮衣服没有了!一百件!一千件!” 肖折漆小时候就够爱哭的了,可也没罗如诗这般。肖折釉被她哭得有些头疼,她忙说:“我那里有新送来的衣服,我送你十套好不好?你随便挑。” 罗如诗的哭声一停,喊一声“不要”,然后又继续呜呜地哭。 霍玄板着脸的模样浮现眼前,肖折釉忽然有了坏主意。 “好,我要你的一件衣裳。” “十件!” “一件。” “五件!” “一件。” “三件!” “一件。” 罗如诗眼角还半悬着颗泪珠儿呢,她仔细看了肖折釉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说:“成吧,一件就一件。” 她从丫鬟怀里随便扯出来一套鱼肚白的襦装塞进肖折釉的手里,带着几个小丫鬟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开心地说:“走走走,咱们去霍将军那儿换十件新衣裳……” 肖折釉摸了摸怀里的襦裙,脑海中却是霍玄板着脸的样子。他会不会生气?生气才好。 她的嘴角不由自主攀上一抹笑意,可是那一抹笑意很快散下去。她怎么忘了,她现在不是那个六公主了,她是肖折釉。需要他帮助的肖折釉。身份的不对等,又哪里是可以这样随意玩笑的。 会不会惹得他反感? 肖折釉心里生出一丝不安来,怀里抱着的鱼肚白襦装显得更沉了几分。她将衣裳交给丫鬟,对漆漆、陶陶丢下一句“我出去一趟”,就匆匆去往霍玄那。 得,去道个谦罢! 霍玄已经放下了笔,正在架子盆里洗手。 归刀将厚厚的一沓纸放在案头,道:“将军,这些都是霍家近亲或旁支中适龄的小公子们。”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老太太的意思是,续弦与过嗣,二选一。” 霍玄拿起架子上的棉帕仔细擦了手,道:“回去告诉老太太,嗣子已经有人选了,让她不要在霍家孩子里挑了。” 他将擦过手的棉帕扔回架子上,力道微重。 归刀眸仁微缩,再不敢多言。 “将军?”肖折釉在门外张望着。肖折釉也想有个丫鬟禀告呀,可是霍玄的住处忒奇怪,平时连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可一到这些丫鬟们该出现的时候一个个就都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也没见着霍玄吩咐。 霍玄侧过头看着她。 肖折釉这才走近,也没迈进门槛,只站在门槛外,把罗如诗来过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好像给将军添麻烦了。”肖折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霍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眼前的霍玄比往常的脸色更要冷上几分。 “嗯。” 霍玄再没看她,转身朝着偏屋走去。 肖折釉立在门口,看着他走远,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她又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才转身往回走。 她想赌气第二天不来,可是她没骨气。谁让她有求于人哩?她换上他送来的衣服,仔细梳了头发,甚至揉了揉脸,对着铜镜摆出一个自然的浅笑来,才牵着陶陶的手去往霍玄那里。 “陶陶,今天要好好表现,做个好孩子的样子。那个霍将军是个大怪人,咱们得顺着他哄着他让他高兴。他一高兴就……”肖折釉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就把赵德越那个坏蛋杀了,然后咱们就可以回家了。陶陶听懂了没?” 陶陶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重重点头,发誓一样地说:“懂!” “乖!”肖折釉弯着眼睛揉了揉陶陶的头。 刚刚踏进霍玄的院子,就听见一阵埙声。陶埙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悲凄苍凉的韵味,所以纵使肖折釉自小就接触这种乐器,她也不太喜欢陶埙。 是霍玄在吹陶埙。 他倚在圈椅里,两条长腿大大咧咧地随意张开,吹埙的时候目光凝在一处,完全不像别人吹奏乐器时的沉醉,仍旧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架势。 肖折釉将陶陶拉到一旁,对陶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敢吵了那位架子忒大的爷。 一曲终了,霍玄将手中的陶埙放在桌子上,桌子上还摆着很多陶埙。肖折釉目光一扫,就认出来这些陶埙是她当初遗落在画舫船头的那些。 陶陶记得姐姐的话,他扮出童真样子来,一脸真诚地说:“真、真好听!” “好听?”霍玄目光移过来,眯着眼睛审视着他。 “嗯!”陶陶认真点头,又好奇地问:“将、将军吹、吹的是……是什么曲子呀?” “祭曲。” 这下子陶陶是真的不懂了,他挠了挠头,疑惑地问:“祭……祭曲是、是什么?” “吹给死人听的。” 陶陶愣了愣,有些茫然无措地偏过头求助似地望向肖折釉。 肖折釉是自小听着哥哥吹的陶埙长大的,她十分清楚霍玄刚刚吹的根本不是什么曲子,就是胡乱瞎吹的,她简直觉得霍玄这种人是根本不会什么乐器。 “过来。”霍玄朝着陶陶招招手。 陶陶望着肖折釉,见她点了头,才规规矩矩地朝霍玄走去。 霍玄直接将他抱起来放在膝上,陶陶紧张地脊背绷得可直了。 “陶陶以后想做什么?或是有什么想要的?”霍玄意味不明地审视着陶陶的眼睛。 陶陶被他这么打量着,心里有点慌。临出门前姐姐对他说的话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陶陶结结巴巴地说:“做、做个大、大将军!像……你霍将军这、这样的!” 霍玄探手,扯了扯陶陶微皱的衣襟,道:“说真话。” 陶陶缩了一下小身子,怯生生地望了一眼姐姐,然而他发现姐姐正在望着霍玄,并没理他。 他想了想,才说:“建、建瓷窑!烧、烧最……最好的瓷!赚、赚好多钱,建大……大宅子!养……养嫂嫂!姐姐!” 霍玄嘴角略微勾起了一点,他抱着陶陶起身,走到长案前,将毛笔递给他,问:“陶陶会写字吗?” “嗯!”陶陶点点头,使劲儿握着毛笔,在摊开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第一个“陶”字写完,他并没有放下笔,而是继续写第二个字。霍玄原以为他会写自己的名字“陶陶”,然而最后落在宣纸上的却是歪歪扭扭的“陶瓷”二字。 霍玄沉吟许久,才另摊开一张纸,握着陶陶的小手,一笔一划教他把“陶瓷”二字写得工整。 肖折釉一直立在一旁静静望着陶陶,每当陶陶因为写得漂亮露出笑容时,她的嘴角也跟着露出笑容。 霍玄忽然抬头看向肖折釉,道:“三足桌上给你留的小食。” 肖折釉抬头对上霍玄的眼睛,她怔了一瞬,匆匆移开眼,走到屏风后的三足桌旁。 她将倒扣着的白瓷葵口碗翻开,下面放着一小碗紫色的桑葚,碗边是细碎的冰块。 她拿了一粒被冰块浸着的桑葚放在嘴里,丝丝甜意混着冰块的清凉席卷而来。 第9章 肖折釉吃了小半碗桑葚,就把小碗放下来,又仔细用白瓷葵口碗盖好。留着给陶陶吃。 她绕出屏风的时候,归刀正领着个大夫进来。 霍玄把陶陶放下,大夫急忙走到陶陶面前,慈爱地问:“小公子,你张开嘴让我瞧一瞧。” 立在一旁的肖折釉脸色变了变,心里有了猜测。她惊愕地抬头看向霍玄,他想做什么?医治陶陶的口疾吗? 霍玄正看着陶陶,感受到肖折釉的目光,他望了过来。 大夫让陶陶说了几句话,又让他学着发出几个音。 “好孩子。”大夫摸了摸陶陶的头,跟着霍玄走到一旁,弯着腰细细地禀告。 肖折釉想要去听一听,霍玄看过来,道:“带着你弟弟去屏风后面。” 霍玄这是不想让她听见了,肖折釉虽然有点不甘心,还是牵着陶陶走到屏风后面去,将剩下的小半碗桑葚递给他吃。 陶陶摇摇头不肯吃,心事重重地低下头。 四岁,早就是懂事的年纪了。陶陶知道刚刚的大夫是在瞧他口吃的病症。他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角,一句话都不说。 肖折釉揉了揉他的头,挨着他坐下。 姐弟两个坐在这里只能听见大夫在絮絮说话,可是说了什么却是一句都听不清。没多久,归刀带着大夫离开了。姐弟两个对视一眼,心里都有点焦急。他们两个站在屏风边儿,探头往外望去。 霍玄已经重新回到长案前,绘制宫殿的草图。 肖折釉拉着陶陶走到他面前,她斟酌了言语,小心翼翼地问:“大夫有开药方吗?” “他不用吃药。”霍玄没抬头,“架子上的书,他读上一百遍,自然痊愈。” 姐弟两个同时望向一侧的十锦槅子,那上面摆着七八十本厚厚的书,别说是读出来了,陶陶根本就不认识那么多字。 肖折釉收回视线,看向霍玄,霍玄十分专注地绘图,没有抬头。肖折釉想了想,拉着陶陶走到十锦槅子前,她翻了翻,翻出一本《百诗录》,牵着陶陶走到窗口的玫瑰小椅上坐下。 “跟姐姐念。”肖折釉翻开书,一字一句教着陶陶念。 或五或七一句的诗,陶陶总是不能一口气念出来,每次念个两三个字都要停顿下来。到后来的时候,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长案后的霍玄,又抵触地望着自己的姐姐。 肖折釉念了一句诗,没听见陶陶的声音,她疑惑地抬起头望向陶陶,喊了他一声:“陶陶?” 陶陶拉了拉肖折釉,让她低下头,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好一阵。 肖折釉看了霍玄一眼,走到他对面,略歉意地问:“将军,我们会不会吵了您?” 不是她非要留在这里教陶陶读书,可是霍玄把她叫过来也没交代她做什么呀。他又提到了多读书才能治好陶陶的口疾,肖折釉这才随手取了一本书,开始教陶陶。 “无妨。” 肖折釉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又往前走了一步,歪着头望他低垂的眉目,追问:“真的?” 霍玄提袖,在画纸下方横着画一条很长的直线,画到纸张边缘,蘸墨时,才道:“去罢。” 肖折釉猜不透霍玄的心思,她瞄了一眼霍玄画的图,笑着说:“将军不用尺子居然能把这么长的直线画得这般直,好厉害!” 霍玄再要落笔的动作一顿,他抬眸看过去,肖折釉已经重新捧了书,一句一句教着陶陶。 归刀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家将军提笔侧首望着窗口的一对姐弟。他悄声走到长案前,恭敬禀告:“将军,赵家送来请柬,邀您赏荷。” 窗口姐弟俩的读书声同时一停。 霍玄寥寥几笔,把横屋脊勾勒出来,才道:“备车。” 耳边传来肖折釉将书册重重放下的声音。 霍玄嘴角略微一勾,他看向窗口的肖折釉,说:“你们两个一并跟去。” 肖折釉前一刻心里还想着:坏了,大靠山要被挖走了。 此时猛地听见霍玄这么说,她还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她第一个想法就是……好像还没到最坏的时候? 肖折釉牵着陶陶跟在霍玄身后,罗府大门外停着不止一辆马车,看来罗知州也是要同去的了。 霍玄刚踏出罗府大门,二十个带刀青衣侍卫悄声出现,围在其中一辆马车周围。霍玄大步走过去的时候,二十个青衣侍卫全部恭敬地低下头。 霍玄将陶陶抱到马车上,侧首看向肖折釉,问:“需要帮忙吗?” “不用!”肖折釉一手提着裙角,一手抓着车沿儿,踩着小杌子,踏上马车。她刚刚踏上一只脚的时候,马儿忽然晃动了两下。肖折釉一惊,急忙两手抓住车壁,裙角缓缓绽放一样垂下来。 霍玄抬手,扶了一下她的小臂。 “多谢将军。”肖折釉稳了稳身形,登上马车。 霍玄慢慢收回手,他在车前立了片刻才上去。 马车门关上,二十个垂首的侍卫这才抬起头来,护送着马车朝着赵府行去。 马车轱轱前行,肖折釉上半身微微前倾,好奇地望着霍玄,问:“将军,一般不都是文官才需要这么多侍卫护着吗?将军您……” 她皎光耀耀的眸子轻快地打量了一下霍玄,带着点疑惑。 霍玄没说话,扔过去一本书。 肖折釉慌忙将书接过来,仔细一瞧,竟是那本刚才教陶陶念的《百诗录》。肖折釉抬眸望了霍玄一眼,嘴角不由挽出一抹浅浅的笑来。 “陶陶,咱们刚刚读到哪儿了?来,咱们接着念。” 在姐弟两个的读书声中,霍玄合上眼睛,这一路都没有再睁开眼。直到马车在赵府门前停下来,霍玄才睁开眼睛,望着坐在对面的姐弟两个。 时间久了,肖折釉才感觉到霍玄的目光,她疑惑地转过头去看他,还没等发问,她自己“呀”了一声,“马车什么时候停了……” 霍玄下了马车,把陶陶从马车上抱下来,然后立在一旁看着肖折釉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以防她不小心摔着了的时候扶一把。肖折釉毕竟八岁了,在他没有将陶陶过继在自己名下之前,还是应该避讳着些。 罗知州和罗立风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在肖折釉和陶陶这对姐弟两个下来的时候,赶了上来。 罗知州看了一眼两个孩子,笑着说:“霍将军,咱们进去吧。” 早就候在赵府门口的赵老爷急忙迎上来,弯着腰说:“霍将军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客气了。”霍玄略一点头,当先一步往前走。 肖折釉牵着陶陶一步不离地跟上去。当肖折釉跨进赵府大门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二十个侍卫果然又神不知鬼不觉得不见了。她目光再一扫,归刀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默然走在最后。 啧,真威风。 肖折釉收回目光,望着前方霍玄高大的背影。她心里不禁在想,如果她还没死的话,这将军夫人的身份也能让她跟着威风不少。她惋惜地轻叹了一声,八年前霍玄的地位远不如今日,怪只怪她没这个命了呗。 宴席摆在荷花池边,碧绿的荷叶铺了整个荷塘,怒放的荷一支一支在碧绿里钻出来,迎风微动。 霍玄被请到上首的位置,肖折釉和陶陶挨着他右手边坐下。 赵老爷站起来,十分恭敬地说:“霍将军来到南广州也有些日子了,赵某一直未请您来府中一坐,实在是不敬得很。今日府中青莲开得正好,这才斗胆邀您一聚。没想到霍将军真的赏脸屈驾,实在是赵某的荣幸。赵某以茶代酒,敬将军一杯。” 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贵府青莲开得的确好。”霍玄端起面前的茶盏,小酌了一口。 肖折釉望着桌子上的膳食,晓得赵老爷是摸清了霍玄的喜好,全是素食,连酒水也换成了清茶。 她偏过头悄悄打量着霍玄,她还是猜不透霍玄为什么会赴宴,更猜不透霍玄为什么会把他们姐弟也带过来。 罗知州和罗立风也跟着夸赞了一番荷塘里的清荷。 赵老爷笑着说:“霍将军,赵某家中有一表侄女,一直敬仰将军英名,今日您既然到了,她想要来敬一杯茶。” 闻言,罗立风先眉角跳了跳,他询问似地看向自己的父亲,罗知州也是摇摇头。罗立风皱了下眉,心想他可别胡来。 赵老爷口中的表侄女款款而来,行动时似有暗香浮动。她步步生莲,一步步走到霍玄面前。 “今日得见将军容,是民女赵素心的荣幸。”她半垂了眉眼,含羞带怯,嫣然浅笑。 肖折釉呆呆望着这个女人,难掩心中震惊。只因为这个赵素心和前世的肖折釉有着近九成相似的容貌! 第10章 霍玄的目光落在赵素心的脸上,他慢慢转动指上的扳指,眸光寂寂,无可揣摩。 赵素心半遮半掩地抬眸看向霍玄,只是一眼,她又匆匆低下了头,做羞怯状。不过片刻,她再次抬起头来,她这次的目光没有再躲闪,甚至对霍玄嫣然一笑。她款款行至霍玄案前,挽袖提壶,优雅地为霍玄斟了一盏茶。 “将军的茶盏空了。”她将茶盏递给霍玄,一双勾魂儿的凤眼大胆地望着霍玄。 霍玄一动未动。 过了好久,赵素心举着的玉手有些僵,她唇畔的笑意不减,仿若无事一样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在霍玄面前,白嫩可爱的指尖儿似无意地抹了一下茶盏的边儿。 她径自跪坐在霍玄身旁,眸光脉脉地望着霍玄。好像只等他一声招呼,就化成翩飞的蝴蝶扑上去。 赵老爷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霍玄,见他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他心里直打鼓。可是男人嘛,哪个不爱美人娇?更何况还是和他亡妻长相如此相似的美人儿…… 他想开口问问赵德越的事情,可是他没敢问,求助似地望向坐在一旁的罗知州。不管怎么说,霍玄跟罗家还是有些渊源的,让罗知州来求情,总比他这个小人物强。 罗知州轻咳了一声,看向霍玄,笑道:“霍将军,其实今日这场赏荷宴的用意,您也清楚。赵德越这孩子是胡闹了些,可赵家就这么一个孩子,平日骄纵点也能理解。谁也没想到如今出了人命官司。这……” 他笑了一下,“如今衙门的人还定不下案子,正头疼着呢。依将军的意思……” 霍玄没答话,赵老爷把话接过来,他谄笑着说:“听闻霍将军如今住在罗知州的府上,若霍将军不嫌弃,赵某有一处别院赠予将军。” “罗知州,”霍玄转动着扳指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冷邃地看向他,“立宏、立隆和立景在战场上都是英勇无敌的猛士。” 罗知州的脊背不由挺直了几分,听霍玄提到故去的三个儿子,他急忙把话接过来,道:“犬子能在将军麾下效力,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霍玄略一点头,道:“立宏和立隆都死在了战场了,而立景更是替我挡过一刀。此等恩义,不曾忘过。” 罗知州也严肃了些,说:“能替将军挡刀是立景这孩子的荣幸……” 霍玄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略嘲讽的冷笑。 “如今天下太平不易,罗知州还是不要辜负了他们三个的热血罢。”霍玄慢慢起身,捻了一下袖口,“罗闵江,我给过你机会了。” 罗知州的脸色霎时一片惨白,他慌忙站起来,颤声道:“是下官一时糊涂!” 霍玄起身,席间其他人也全跟着站了起来。 默了默,霍玄转过身,看向身侧的赵素心。 他朝她伸出手。 赵素心本来心中失落,见霍玄动作,心里一喜,急忙向前凑了两步,媚眼望着霍玄,娇声轻唤:“将军……” 霍玄用遍布纵横疤痕的掌心,动作极为缓慢地一点一点抚过她娇嫩的脸颊。他粗粝的掌心让赵素心的心肝颤了颤。 “把这层皮肉撕了。”霍玄收手,大步往外走。 “是。”归刀领令,刀已出鞘。 “不!”赵素心顿时花容失色,她捂着自己的脸,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肖折釉愣愣看着这一幕,这是要剥了赵素心的脸皮?为什么?因为赵素心长得像前世的她?霍玄这么讨厌她? 肖折釉来不及多想,急忙牵起陶陶,小跑着去追霍玄。 霍玄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气喘吁吁地姐弟俩。 他不需要替代品,无论是妻子还是女儿。 他再不看肖折釉一眼,大步朝外走去,干净利落地登上马车。 那冷冷的一瞥,让肖折釉怔了怔。虽然她看不懂霍玄眼中的情绪,可是她隐约明白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霍玄对她的态度悄然发生了转变。 为什么? 肖折釉想不通,她也来不及多想,匆匆牵着陶陶一路小跑追上去。她真担心霍玄的马车已经走了,把他们姐弟两个丢在这里。若真是把他们姐弟两个丢在这里,赵家说不定会要了他们两个的命。 所幸,霍玄的马车还停在那里。 肖折釉把陶陶抱上马车,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马车里,霍玄合着眼,整个人沉如静潭。 肖折釉悄悄打量了他一会儿,把陶陶搂在怀里。马车前行,陶陶仰着脸,凑到肖折釉耳边,小声问:“还、还读书吗?” 肖折釉摇了摇头。 马车回到罗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霍玄从马车上下去,径自往府里走,没有再等马车里的肖折釉和陶陶。 肖折釉抓着车壁跳下马车,落地的时候因为天色灰暗没看清,脚踝一崴,差点跌了一跤。她稳了稳身子,才将马车上的陶陶抱下来。 肖折釉抬起头,望向霍玄走远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姐姐?”陶陶仰着脸望着她。 肖折釉揉了揉他的头,笑着说:“走吧,咱们回去。” 肖折釉牵着陶陶回到小院,远远的,就看见纪秀君拉着肖折漆站在小院门口张望着。 “嫂子,你怎么出来了?现在应该好好养身子才对。”肖折釉急忙拉着陶陶小跑着迎过去。 见肖折釉和陶陶回来了,纪秀君松了口气。 “嫂子这不是担心你们吗?听说你们去了赵府……”纪秀君的眉宇之间又流露出几分愁容来。 “嫂子别担心,我们好好的呢。外头风大,咱们回屋里去。” 纪秀君点点头,一家人回到屋里。肖折釉想让嫂子回床上躺下歇着,纪秀君却是放心不下,非要肖折釉将今日的事情说给她听。待肖折釉将在赵府发生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了,纪秀君沉默了好久,才轻声说:“如果赵德越真的能被问斩就好了……” “会的!”肖折釉坚定地点点头,又宽慰了纪秀君几句,让她歇下来。 出了纪秀君的房间,陶陶仰着脸望向肖折釉,问:“明、明天,我、我们还……还去霍、霍将军那……那里吗?” 肖折釉也不知道,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敷衍似地说了句:“明天再说罢!” 夜里忽然下了雨,雨水敲在屋顶、檐下,像打拍子一样的声音扰得肖折釉睡得不安宁。肖折釉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睡醒的,她推开小轩窗,落雨未歇,淅淅沥沥地落在檐下。 肖折釉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好闻的青草味儿。她将窗户半开着,时不时望一眼窗外的雨。等到雨水终于停下来,天际挂出一抹淡淡的彩虹来,肖折釉这才起身往外走。 反正霍玄不是说过没人拘着她,来去自如吗? 她就去看一眼。 然而霍玄住着的院门紧闭着,将肖折釉关在了院门外。 肖折釉瞧着两个侍女经过,急忙将她们两个拦下来,笑着问:“两位姐姐,霍将军是出去了吗?” “霍将军已经走了,雨还没停的时候就走了。” “去哪儿了?”肖折釉有点懵。 “据说是去沧芮州了。” 肖折釉望着紧闭的柴木院门,一点一点想明白了。霍玄本来就是差事在身,来南广州办事儿的。如今事情办完了,他走了。 第11章 霍玄没留下一句话就这么走了,罗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处置纪秀君和三个孩子。罗知州沉思许久,决定将人先养在府里的小偏院。不管怎么说,之前府里的丫鬟可是亲眼看见霍玄待那对姐弟不同,甚至把陶陶抱在膝上。 赵德越问斩那一日,纪秀君带着肖折釉亲自去看了。依纪秀君的意思,是不想让三个孩子看见这血淋淋的一幕,可肖折釉不放心她的身子,执意跟了来。 人头滚落,纪秀君重重松了口气,她喃喃地说:“釉釉,你阿爹和哥哥可以瞑目了。” 肖折釉抬头看她,见嫂子又瘦了。住到罗知州府上后新裁的衣裳居然又宽了。 “嫂子,我们回家吧。” 纪秀君的目光凝在滚落在一旁的人头上,缓缓点头:“是该回家了。” 当日他们就不顾罗家人的挽留回了南青镇,按照罗知州的意思是打算给他们些钱银,可是纪秀君拒绝了,什么都不肯带走。不过最后还是带走霍玄当初为他们裁制的衣裳,那是霍玄送出去的东西,罗府可不敢留。 “又回到小穷窝了……”肖折漆抱怨一句,不开心地坐在台阶上。 肖折釉偏过头看她一眼,故意说:“带回来的衣服还要不要收拾了?再不收拾,我可要抢几件了。” “不许抢!”肖折漆大叫一声,冲似地钻进屋子里,把一件件衣服宝贝地收起来。 肖折釉笑了笑,转身去了厨房,她蹲在灶边煮一份安胎的汤药。六月了,不凉快的时节。没多久,肖折釉的额头就沁出来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儿。 她将安胎药端进去,放在开着的窗前,对纪秀君说:“嫂子,这药还烫着,等一会儿凉了再喝。” 纪秀君的目光从手中的木簪抬起,冲着肖折釉笑了笑,有些歉意地说:“难为你了,还要照顾我。” “嫂子现在病着呢,又害喜得厉害,哪能再让你进厨房。”肖折釉搬了个凳子坐在纪秀君面前,她伸出手摸了摸纪秀君的肚子,有些稀奇地说:“咦,我怎么觉得大了点。” “没有呢。”纪秀君的目光逐渐变得温柔,“才四个月,估计还要再等等才能显出来。” 肖折釉没吭声了,她晓得纪秀君是太瘦了,别说是四个月,就算是五个月可能也显不出来。肖折釉不由有些担忧,这女子生产无疑是在鬼门关走一遭,纪秀君现在不把身子养好,生产的时候恐有凶险。 她暗暗下定决心这段日子一定要照顾好嫂子。 “说起来,你怎么知道生产的事情?”纪秀君有些奇怪地看向肖折釉。她自嫁过来就知道肖折釉性子沉稳不似孩提,可是她怎么会知道女子生产的事儿? 肖折釉怔了一下,才低着头说:“嫂子你忘了,阿娘就是生陶陶的时候难产去的。” 纪秀君有些懊恼又心疼地揉了揉肖折釉的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肖文器曾对她说过,当初他们母亲生陶陶的时候是早产,那一日肖老爹和肖文器都不在家。他们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才四岁的肖折釉抱着浑身是血的陶陶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吓傻了。 后来,肖折釉病了小半个月才逐渐好过来。 “难产”这个词儿跳进纪秀君的心里,就怎么都再也挥不去。她不由开始担心起自己腹中的孩子。她也知道自己身子太差了,这段日子她拼命地吃东西,可是吃了就吐,人还是眼见着瘦下来。 她又开始想肖文器了…… “秀君!秀君!”刘荷香领着肖巧巧趾高气昂地闯进来。 一听她的声音,肖折釉和纪秀君都暗道了一声不好。当初肖老爹和肖文器还活着的时候,她一个寡妇需要被他们养着,尚且不敢胡作非为,如今父子俩不再了,她这是原形毕露了。 肖折釉站起来,挡在纪秀君身前,皱着眉说:“二婶,嫂子现在有孕,听不得吵闹。” 刘荷香立马摆出来一个笑脸来,笑呵呵地说:“你们在知州府上这么些天,是不是大鱼大肉地吃着?啧,也不叫上我们娘俩!” 肖巧巧在一旁帮腔:“哼,不肯同富贵呗。” “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同富贵前头还有一句共患难。我怎么不知道二婶和堂姐何时与我们共患难了?” “我说不过你!”肖巧巧瞪了肖折釉一眼,背过身去。 刘荷香脸上还是挂着笑,说:“你们回来的时候知州老爷给了不少银子吧?来来来,现在大哥和文器都不在了,咱们把家分一分吧!” 肖折釉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面的人,她胸口梗了一股气,没好气地说:“我们是为了阿爹和哥哥的案子才住进知州府的,没拿别人的银子!” “呦,你说这话我可就不信了,糊弄三岁孩子呢?”刘荷香立刻变了脸色。 “你爱信不信!我们一个铜板也没带回来!就算带回来了,也不会给你!” 刘荷香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去柜子里翻。钱银没翻出来,倒是翻出来霍玄送来的衣服。 “呦!料子这么好的衣裳我可没见过!”刘荷香捧着柜子里的衣裳,眼睛里冒出了光。 “你把那些衣裳放下!”肖折釉皱着眉,想要冲上去。纪秀君却拉住了她。肖折釉不解地回头望向她,纪秀君叹了口气,无奈道:“算了,都给她吧。反正我这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也穿不上。” 默了默,她又轻声加了句:“她都拿走了还能清净几天……” 纪秀君现在身子弱,又是有孕,她可再不敢和刘荷香起争执。若起了争执,她腹中胎儿有危险不说,恐怕还要让三个孩子吃亏。 刘荷香把纪秀君的十二套衣裳全部抱走,若不是肖巧巧个子比肖折釉、肖折漆高了一个头,恐怕也要把她俩的衣裳抢走。 看着刘荷香眉开眼笑的样子,肖折釉咽不下这口气。 等刘荷香母女俩走了,肖折釉将已经凉了的安胎药递给纪秀君,看着她喝了睡下,才轻轻将门关上。 她将霍玄送给她的衣裳鞋子全翻出来,又略犹豫了一会儿,才去后院找漆漆、陶陶。 “姐!”陶陶立刻放下手里的石子儿。 “刚刚二婶来过的事儿你们也知道了,她把嫂子的衣裳抢走了。等她下次来的时候指不定也要把咱们的衣裳也抢走。”肖折釉不跟他们绕弯子,“嫂子如今身子不好,我想把带回来的衣裳全拿去当了。换了银子给嫂子抓药。” “好!”陶陶立刻点了头。 漆漆吸了吸鼻子,哭着说:“我还没舍得都上身一遍,我的衣裳!” 肖折釉没说话,平静地看着她。 漆漆哭够了,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问:“我留一件成不成?就一件!” 肖折釉不舍得说不成了。 最后,肖折釉给漆漆和陶陶一人留了一身。望着哭红了眼睛的漆漆,肖折釉叹了口气,劝她:“放心吧,以后还你一百件!” “大白天的做什么梦!霍将军又不会回来了!”肖折漆嘟嘟囔囔躲到角落难过去了。 肖折釉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就是一百件衣裳,她能还漆漆。一定能。 肖折釉让漆漆留在家里照看嫂子,带着陶陶往当铺跑。衣裳数量着实不少,他们两个抱着衣裳跑了一趟又一趟。 等将最后几件衣裳也送去当了,已经是傍晚了。姐弟两个往回走,不经意间看见刘荷香带着个汉子进了屋。 刘荷香的男人十年前就没了,这几年她私下里和镇子上男人有沾染的事儿瞒得过外人,瞒不过一家人。 肖折釉拍了拍陶陶的头,对他说:“陶陶乖,你先回去。姐姐去药铺给嫂子抓药。” “陪、陪姐姐!” “不用,”肖折釉摇了摇头,“你二姐今天哭过了,陶陶早点回去陪她。” “好!”陶陶这才点了头。 望着陶陶小跑着回家,肖折釉转身回到镇上的集市,她在刘屠户的摊位前停下来。 “呦,你来买肉?”刘屠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肖折釉,不是说瞧不起她家里穷买不起肉,而是她身上有重孝,吃不得荤。 肖折釉踮起脚尖凑过去,小声说:“我二婶让我转告你,让你过去一趟有事儿要说。” “现在?” 肖折釉点点头。 刘屠户还想再问,肖折釉已经跑开了。 刘屠户放下手里的刀,脑子里全是女人身上白花花的软肉。他“嘿嘿”笑了两声,将摊子匆匆收了,故意避开人往肖家去。 肖折釉没有回家,转而跑向河边的包子铺。又把对刘屠户的话对王麻子说了遍。紧接着,她穿过小巷,在一户人家门前使劲儿叩了叩门。 “刘家婶子,出大事了……” 第12章 肖折釉关了门窗,将换来的铜板、碎银堆在纪秀君房间里的小方桌上,拉着漆漆和陶陶围坐在方桌边数钱。 纪秀君坐在床上,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有些忧心。漆漆和陶陶也时不时抬起头听一听。关着门窗,听得并不真切。 纪秀君终于忍不住问:“釉釉,外面这是怎么了?你二婶她……” “嫂子你安胎为重,管她做什么。”肖折釉数着桌子上的铜板,连头都没抬。 上辈子的时候她最讨厌钱银,总觉得脏兮兮的。就连首饰也是偏爱玉石,拒绝金银。这辈子才知道钱银的好处,天大的好处。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了,谩骂声和哭叫声搅成一片。尤其是那些谩骂声越来越不入耳,听得肖折釉不由皱起了眉头。即使她适应了八年,还是不太能接受那些鄙夷的骂声。 纪秀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掀开被子下了床,将窗户推开了一点,望向院子里的情景。 刘荷香被拖出来的时候衣衫不整,刘屠户打了她屋子里还没穿上裤子的陈老二,王麻子又来揪着刘荷香骂了一通。这些都不算什么,主要是刘屠户的媳妇儿领了一大群人进来捉奸。刘屠户的媳妇儿向来是个泼辣的性子,揪着刘荷香的头发一边打一边骂。 在南青镇这样的小地方,寡妇人家不是不能再嫁。只是镇里的人绝对接受不了行为不检点的寡妇,去勾搭有家室的汉子更是不可饶恕。 更何况,刘屠户的媳妇又在刘荷香屋里翻出许多他们家丢的东西出来。 “好哇!原来你都把家当偷偷送了这个东西!”刘家媳妇撒了手,也不管刘荷香了,抓着自家男人的领子几巴掌抡下来,“我怎么就瞎了眼嫁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老娘要跟你和离!” 王麻子气得眼睛都红了,他蹲在刘荷香面前,质问:“你能耐啊你!我王麻子可一心想跟你过日子的!怪不得你不愿意和我过,原来你屋里汉子这么多!” 陈老二终于把裤子提上了,他“呸”了一声,嘟嘟囔囔:“揍我干啥?睡她的又不止我一个!这镇子上跟她眉来眼去的汉子多了去了!就我知道的也不止六七个了!” 他这话一说,来看热闹的人里,不少媳妇儿偷偷去看自家汉子的表情。 刘荷香衣裳的带子都没系上,她捂着脸只剩下哭了。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纪秀君叹了口气,把窗户关上了。窗户一关,外头的吵闹声顿时弱了。 陈老二说得对,和刘荷香有染的绝对不止他们三个。只是肖折釉有的没见过,有的不认识,也有些她找不到住处。 陈老二就是个地痞,那张嘴能把事儿嚷得所有人都知道。王麻子是对刘荷香最真心的一个。刘屠户有家室,他的媳妇儿不是个好欺负的。这三个,足够了。 肖折釉将最后几枚铜板数完,她望着桌子上的钱银,有些发呆。上辈子她贵为最受宠的公主,根本不需要玩心计,她也不屑于使这些小手段,甚至有些看不上眼。但是这不代表她不会。 她前世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大气而宽厚,良善而谦逊。是以,这辈子她虽然很长一段时间忍受不了如今的逆境,可她从来没有嫌过家贫。漆漆自小不喜欢她,时常讽她、捉弄她,肖折釉仍旧待她为妹。肖折釉觉得漆漆才七岁,身为姐姐可以慢慢教她…… 然而良善是有底线的。 小打小闹没意思,忍无可忍只好不忍了。 女人们团结起来的力量还是很大的,最后刘荷香被赶出了南青镇。她想寻找点庇护,然而人人避他如蛇蝎。最后她想到了纪秀君,然而纪秀君以安胎为由,房门紧闭根本不见她。 纪秀君把肖折釉拉到身边,犹豫地问:“釉釉,你二婶的事情怎么那么巧败露了呢?总觉得是谁计划了这事儿……你可知道?” “二婶的什么事儿败露了?”肖折釉歪着头,扮出八岁孩童的天真来装糊涂。 纪秀君哑然。 值得一提的是,刘屠户的媳妇儿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没过几天竟真的和离了。又过了俩月,她居然和王麻子成了亲。两个人的包子铺就摆在刘屠户的肉摊对面,时常你给我擦个汗,我给你递给水,没过几天就把刘屠户气病了。 安胎药和大补汤可不便宜,但是肖折釉执意没给纪秀君的安胎药停下来,她甚至不顾什么孝期,逼着纪秀君吃荤肉喝补汤。 等纪秀君的肚子八个月了,她的身子虽说比别的八个月孕妇瘦弱些,却比刚出事的时候好多了。 “嫂子,饭点前我回来做饭,你别下厨房。”肖折釉喊了一声,牵着陶陶往集市去。 之前当华服换来的钱银花得差不多了,肖折釉又背起了父兄留下的陶埙去集市里卖。这是最后一批陶埙了,肖折釉摸了摸,有点不舍得。 肖折釉不是个会叫卖的人。陶埙摆在身前,她拉着陶陶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杌子上,腰杆挺得笔直。来人问价了才会说话,完全不像个卖东西的样子。 所以一上午快过去了,也没怎么卖出去。 陶陶拉了拉肖折釉的袖子,瘪着嘴。 “陶陶饿了?” 陶陶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走,咱们回家。”肖折釉揉了揉他的头,收拾摆在地上的陶埙。 “姐!姐!嫂子摔了!好多……好多血!”肖折漆小跑着冲过来,脸色煞白。 肖折釉一怔,霎时全身发冷,熟悉的恐惧再次袭来。她连东西都来不及收,慌慌张张往家跑。 邻居大娘好心帮忙请了产婆,肖折釉气喘吁吁跑进院子里的时候就听见屋子里的喊声、劝声、哭声。 肖折釉双腿一软,直接坐在地上。 她又摸索着爬起来,直接冲进了屋子里。一进屋,就是一股呛鼻的血腥味儿。纪秀君躺在床上,全身上下湿漉漉的。鲜血染透了她身下的浅色被褥,晕开的血迹一圈圈扩大。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跑进来了!快出去!”邻居大娘急忙用身子一挡,把肖折釉往外赶。 肖折釉踉踉跄跄地退出去,这个时候漆漆和陶陶才跑回来。两个小孩子毫无主张,无措地望着肖折釉。 “姐姐……” 肖折釉这才回过神来。 “别担心,嫂子不会有事的。”肖折釉拉着他们俩,把他们俩关进屋子里,不许他们出来。然后她自己跑到后院,扶着膝,大口大口地呕吐。 直到把肚子吐空了,她才跌坐在地上,听着产房里的声音发颤。 她也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快六个月的时候小产了,一尸两命。 她也曾怀疑过是不是有人要害她,可是谁会害她呢?霍玄在霍家的地位的确有些尴尬,可是当时他正得圣上青睐,势头正猛。家中祖母苛刻严厉,却是霍家最疼霍玄的那个人。霍玄的母亲又是个看破红尘的淡泊性子。霍玄没妾没通房,甚至身边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她身边的丫鬟那是从宫里带过来的,俱是心腹人,更不存在争宠的可能。谁会害她呢? 那些婆子围着她,撕她的衣服,往她嘴里塞苦东西,掐她、拧她。所有人都在她耳边喊,让她要坚强,让她使劲儿。 她又狼狈又害怕。 她们不仅把她的衣服撕了,也把她的身子撕开了。那种撕裂的痛与窘迫是隔了一世也不能抹去的。 那个孩子一出生就是个死胎,她费力睁开眼睛,只看见拳头大小的黑紫一团,一动不动的。即使是个死胎,她也想摸一摸,想仔细看一眼!可是她动不了了,甚至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肚子里的气一口一口呼出来,身体里的血汩汩往外流。她睁大了眼睛,真切地感受生机抽离,走近黑暗的尽头。 刻刻死熬。 门被大力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来了身后的光,又挡住了光。 是谁进来了? 她想扯被子挡住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保持最后的尊严,可是她动不了…… 冰凉的触觉有点熟悉,好像是铠甲,是……霍玄回来了吗?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眼,可是眼睑沉重。沉沉地结束了这短暂尊荣的一生。 “折釉?” 肖折釉抬起泪水纵横的脸颊,迷糊地望着眼前的霍玄。一时之间,她竟是分不清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 霍玄抬手覆上肖折釉滚烫的额头,皱了一下眉。 他的手刚想收回,肖折釉整个人栽过来,额头贴在他的掌心,成了倚靠。 霍玄的手只能半收不收。 第13章 肖折釉动作极为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她仰着头看了霍玄好一会儿,才缓缓念了声:“将军……” 人还是迷糊的。 霍玄“嗯”了一声,他站起来,道:“进屋里去。” 肖折釉没有动,霍玄不得不略弯腰,拉了她一下。肖折釉勉强站起来,脚步都是虚的。 霍玄顿了一下,捏住她的手腕往回走。 他人长得高大,步子迈得也大。刚迈出一步,身后脚步虚浮的肖折釉踉跄了两步撞在他背上。 霍玄回头看她一眼,她正呆呆地摸自己鼻子。他回过头,迈出一步,便停下等着她踩出歪歪的两三步跟上来,他再接着迈出下一步。 霍玄将她一路拉回屋,进了她的屋子,隔壁产房的声音更清晰了,肖折釉打了个寒颤。 “嫂子……”肖折釉略清醒了些,迈开脚就想过去。 “已经找了大夫,你嫂子娘家人也都在。你过去只能添乱。”霍玄捏住她纤细的手腕,拦住她。 肖折釉揉了揉眼睛,拉长了音,“哦——”了一声。 “去坐一会儿歇一歇。”霍玄松开手。 肖折釉点点头,慢吞吞地走到墙角的椅子前坐下。霍玄看她一眼,转身出去吩咐些事情。他再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肖折釉一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垂着头,蔫蔫的。 霍玄在窗边的椅子里坐下,他身边的小方桌上摆着十多个陶埙,都是之前在集市里肖折釉急着往回赶没来得及收的那些。霍玄的目光落在深色圆润的陶埙上,忆起刚刚的一幕。 他再回南青镇,乘着画舫沿河而下,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的肖折釉。人蛇混杂里,她静静坐在那里。明明她才是不动的那个,却成了市井画卷里唯一的生气。不知怎么的,霍玄一下子想起当年浮梨宫里的那一幕。 他的小公主也是那样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纵使别人都在哭喊尖叫。若不是她起身时站不稳的身子,他还以为她真的不怕。 不是第一次了,霍玄不是第一次在肖折釉身上看见小公主的影子了。 他第一次见到肖折釉的时候,她躲在船侧一身狼狈。她仰着头看了他很久,他隐约在她那双发怔的眼睛里,看出丝熟悉的感觉。 他鬼使神差地让人查了她的生辰八字。知晓她出生的时辰和他妻女离世的时辰几乎不差。 早夭的孩子那是和父母没有缘分,早早投胎寻下一世有缘分的父母…… 霍玄最近总是想起这民间的传闻。其实他不太相信这样的说法,可是他每次看见肖折釉的时候,都会想起他的女儿,那小小的一团。又或者,想起他的妻子。 大军归来,他刚到城门就接到她早产的消息。他置大军不顾,骑着马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然而还是迟了。 见惯了血腥沙场总总的他,却在她的产房吓白了脸。他把她冷冷的身子抱在怀里的时候,她的身子居然还在流血,流不尽的血。 一旁是他们早夭的女儿。 十年,他用了十年的时间才有了与她相匹配的身份,才有资格去圣上面前求一道赐婚的圣旨,才有能力把他的小公主娶回家。 然而他与她竟然只做了一日的夫妻,再相见便是死别。不,他连个临终的告别都没赶上。他们的孩子也没能保住。 霍玄的呼吸滞了一瞬,他慢慢阖上眼,隐去眸中种种。 情绪压了压,霍玄再抬眼时,眸中已如静潭。他看向对面的肖折釉。如果,如果他的小公主和他们的女儿还活着…… 霍玄慢慢移开了眼,哪里有什么如果。 “将军,汤药送来了。”归刀在门外道。 “进来。” 归刀将汤药放在桌子上,目不斜视地退出去。 霍玄端起汤药走到肖折釉面前,递给她,说:“有点发烧,喝了。” 肖折釉抬起头来看他,目光钝顿的。她接过霍玄手里的汤药如喝水一样大口大口地喝着,然后将空碗还给霍玄。 看着眼前的空碗,霍玄顿了一下,才把碗接过来。 他以为小孩子都会嫌弃药苦,不肯喝。他以为他还得说几句废话劝她,她才肯喝。却没想到他连劝的话还没想出来,肖折釉已经把药喝光了。 霍玄偏过头听了听隔壁的声音,还没结果。说来凑巧,他这次经过的时候随行恰好带了位告老还乡的曾任太医。若是云太医也束手无策,那便是命了。 他又探手去试肖折釉额头的温度,他的手掌还没有碰到肖折釉,肖折釉的小脑袋歪向一旁,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她的脸那么小,居然也没比他的手掌大多少。 霍玄眯着眼睛看她,才发现肖折釉这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折釉?”霍玄喊她一声,在肖折釉慢慢坐直身子的时候,他收回手。 肖折釉动作缓慢地晃了晃头,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她仰着脸望着身前的霍玄,眼睛里已经沉静了些。 “让将军看笑话了……”她又垂了头,重新静静坐在那儿。若说之前她脑子里是混乱的,那么她现在已经清醒了许多,只是身子还是发沉,酸软无力,好像大病了一场。 霍玄没有再说别的话,坐在对面陪她一起等着。 纪秀君还没到中午的时候摔了,一直到暮色四合,孩子还是没生出来。肖折釉等得越来越心焦,她特别想要进去看一看,可是她如今顶着个八岁女童的身子,没人会让她进产房。 只能干等着。 肖折釉整个人的情绪都处在一种紧绷的状态里,当霍玄走到她身前的时候,她竟是吓了一跳。 “吃点东西。” 肖折釉望着桌子上的清粥小菜,摇了摇头。 “必须吃。” 肖折釉抬头看着霍玄,抵触地皱了一下眉。 霍玄将筷子递向她。 肖折釉是真的没胃口,她看着眼前的筷子好一会儿,才接过来。不过她将筷子接过来也只是放在一旁,并不打算吃东西。 霍玄又把筷子拿起递给她。 肖折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望着霍玄,不耐烦地说:“不要你管……” “掰开你的嘴,把饭菜倒进去?”霍玄递给她的筷子还悬在那里。 肖折釉用眼神跟他抗议了很久,她倒是想试一试这个人还能不讲道理到什么程度!然而她肚子叫的声音把她的执拗拉了回来。 “咕……咕……” 肖折釉眼底浮现一抹窘迫,她从霍玄手里拿过筷子,低着头大口大口吃饭,再不看霍玄一眼。 霍玄径自坐在一旁,慢悠悠地吃饭。 饭还没吃完,隔壁就传来了婴儿啼哭的声音。肖折釉一怔,被清粥呛了一口。她慌忙站起来,霍玄又把她拦下。 肖折釉恼了,怒视他:“你还想干嘛?” 言罢,她自己咳嗦了两声。 霍玄递给她一碗清水。肖折釉看他一眼,还是把碗接了,大口喝了半碗,将碗放下,转身就往外面跑。 霍玄复拾筷,直到把饭吃完才起身走出去。 肖折釉愣愣看着纪秀君母亲怀里的两个小家伙,有点没反应过来。纪秀君太瘦弱了,她的肚子比起别的八个多月孕妇还要小一些。可是……居然是两个? 也正是因为纪秀君太瘦弱了,又是早产,襁褓里的两个小家伙太小太小了。小到肖折釉有些害怕地向后退,根本不敢看。 纪秀君的母亲抱着怀里的两个婴儿一直低低地哭,嘴里不停念叨着:“我苦命的孩儿……” 也不知道说的是纪秀君还是怀里的兄妹俩。 云太医从产房里出来,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大夫,我闺女怎么样了!”纪秀君的娘和肖折釉一起迎上去。 云太医的目光掠过他们,看向立在后面的霍玄,恭敬回禀:“这位夫人是大吉大利的命,险中求生,只是日后生产不利,切要好好调理。” 肖折釉长长舒了口气。还好,还好…… 纪秀君的嫂子桃花从产房里出来,她虽然红着眼睛,却仍旧摆着笑脸,对自己婆婆说:“娘,秀君想看一看孩子。” 纪秀君的娘立刻冷了脸,她怒气腾腾地瞪着自己的儿媳妇,斥责:“你还好意思笑!非要说那些话刺激秀君!幸好我的秀君没事,要不然你的良心怎么过得去!” 桃花脸上的笑有点僵,她眼里立刻又涌了泪,委屈地说:“娘,我又没想害秀君啊!眼下这情况怎么办?您想把秀君接回去,媳妇和东子肯定一万个同意!只是咱家什么情形您不是不知道。能养着秀君,再养着她两个孩子已经够艰难了。秀君执意要带着肖家三个孩子,要么就不肯回去……” 肖折釉听明白了,眼瞅着纪秀君要生了,她娘家人想要接她回家。毕竟紧接着就是月子里的调理,还要照看新生儿。可是嫂子居然执意带着他们三个,她娘家也不是富裕人家,日子也过得紧巴巴…… 第14章 纪秀君偏着头,望着枕头旁的一双儿女,眼中盈盈有泪。她身子太虚弱了,导致她要使出很大的力气才能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摸两个孩子。 桃花在一旁红了眼睛,她愧疚地说:“秀君,都怪嫂子。嫂子不该说那些话,你受苦了……” 纪秀君这才将目光从两个孩子身上移开,她对桃花摇摇头,笑着说:“嫂子说的都是实话而已,我也只是因为忧心这一大家子的孩子,急了点,怪我自己。” 听纪秀君这么说,桃花更自责了。她咬咬牙,下了天大的决心,说:“没事儿,你想带着那三个孩子就带着!大不了以后咱们一家人省吃俭用,干饭吃不上还能喝粥呢!再一起想赚钱的法子呗!几个孩子也吃不了多少东西……” 纪秀君的娘看了看床上自己苦命的女儿,再看了看床边垂泪的儿媳,心里一股酸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家里条件的确不大好,东子和桃花还有三个孩子要养,最小的那个还没断奶呢,这一大家子都靠东子在养着…… 纪秀君如何不知娘家如何光景?原本她娘家的日子过得都不如肖家,当初她嫁到肖家,还不少人羡慕她嫁了个好人家。 “娘、嫂子,我想得很明白了,我不回去了。”纪秀君笑了笑,“肖家那三个孩子我是绝对不能扔的,如今又添了这两个。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拽着五个孩子回去拖累你们。活活能把你们拖累死!” “秀君……”纪秀君的娘低着头小声呜咽地哭。 “那你怎么办呐!”桃花跺了跺脚,“远的不说,你现在还在月子里。你身子弱,又是早产,如今又没奶水,你又不能下地……” “咚咚咚……”云太医的夫人站在外面叩了叩门,“肖家娘子醒过来了没?我来看看!” 屋子里的三个人急忙收了情绪,桃花将云夫人请了进来。 云夫人也懂点医术,往日里时常给云太医打打下手。刚刚纪秀君生产的时候,她可帮了不少忙。 “大恩人!”纪秀君的娘急忙起来,给云夫人拉了椅子。 “不敢当,不敢当。”云夫人笑着看了看两个酣睡的孩子,才在椅子里坐下来。 “如果不是云太医和夫人,俺这闺女指不定就没了,叫一声大恩人怎么就当不得了?” 云夫人却摆摆手,道:“医者之力罢了。” 纪秀君十分诚恳地说:“对于您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可是对于我和我的孩子来说,却是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云夫人摆了摆手,笑道:“不说客套话了,我现在过来是受人所托,与你们家商量点事情。” 三个人都望着她,认真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肖娘子可想过以后的日子?”云夫人温声细语,“你这一胎又是双生子又是早产,这月子至少得三个月。时间不说,那补药是一日不得停的。若是停了药,没奶水是小事,坏了你身子的底子才是最凶险的。” “补、补药很贵吧?”桃花悬着心,急忙追问。 云夫人笑了笑,解释:“若想养好身子,每日的补药需得一两银子。” 婆媳两个一听,都变了脸色。一天一两银子?这个数字真真把她们吓着了!纪秀君也呆了呆,她望着床边的一双儿女,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来。若是没有这一双儿女,她便是跟了去又如何?可如今有了他们两个,她怎么敢不好好活着悉心照料他们? 云夫人还在继续往惶惶的三个妇人心头血口子上撒盐,道:“肖家那三个孩子,最大的还不到九岁。哪里干的动活儿?就算最大的那个再过两年能下地干活了,可毕竟是个姑娘家。又是下地干活又是赶集市做买卖,这……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肖折釉沉静的样子浮现在纪秀君眼前,她的心里好像剜了块肉。 她刚嫁到肖家的时候,肖老爹和肖文器对肖折釉十分疼爱,可以说是尽了爷俩的全部本事来宠着。他们从来不让她干活儿,常买漂亮的布料给她缝衣服,每回赶集市都给她带小食吃,竟是比对下头两个小的还要宠。她也比邻里间的孩子更漂亮,更娇气。 只是自从出事以后,这孩子一句话不说,把什么都抗在肩上了。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纪秀君一想到会影响了这孩子日后的婚事,她心里充满了愧疚,只觉得对不住去了的肖老爹和肖文器。 云夫人看了眼纪秀君的脸色,不动声色地说:“我听说肖家大郎原本是想考个功名的。” 纪秀君的指尖颤了颤。 没错,肖文器原本一心想考功名。只是后来他母亲生陶陶的时候去了,他不忍心阿爹这么大年纪独自带着三个孩子。他自己掐了考功名的心,一心跟着肖老爹学制陶器的手艺,安安分分地养家。 “陶陶这孩子怪聪明的,日后若是重蹈他兄长的路子,也是可惜了。”云夫人慢悠悠补上这么一句。 纪秀君缓过神来,她看向云夫人,不解地问:“云夫人到底想说什么?” 铺垫说得差不多了,云夫人也不再兜圈子,直接说:“霍将军膝下无子,挑中了陶陶,想要收为继子。” 此言一出,屋中三个妇人俱是震惊不已。 纪秀君怔怔摇头:“不成,这不成……我怎么能让陶陶改姓!他可是肖家的血脉!” 云夫人脸上浅浅的笑意仍旧不减,温声道:“肖娘子这话可说错了,说起来,你身边睡着的这个才是肖家正八经的长孙。” 云夫人继续添火:“那些名号都是虚的,真正过得舒坦才是顶重要的。霍将军是什么人?那可是掌握了国中俞半数兵马的一品将军,又是圣上眼前的大红人。陶陶能被他选中,是这孩子天大的福气,日后大好的前程铺在眼前任他挑选!” “霍将军也说了,等他收了陶陶,上头两个女孩也可一并带回霍家照料着。霍将军还留下了千两银子当本金,留给你和你娘家人做点生意糊口。当然了,你的补药,还有这对龙凤胎长大后的聘礼、嫁妆,甚至是仕途……霍将军也一并揽了。” 纪秀君的娘和桃花俱是倒吸了一口气,这简直是天降横财啊! 婆媳两个仿佛已经看见了金灿灿的前程! 可纪秀君却仍旧犹豫不决,若说对于云夫人的话不动心那是假的,可是她仍旧面露难色。她摇摇头,说:“我得问问那三个孩子,若是他们不愿意,我总不能遗弃了他们!” 云夫人有些惊讶地高看了纪秀君一眼,她没有想到这样的条件开出来,纪秀君还能说出这番话。 三个孩子很快被喊了来,纪秀君斟酌了语句,把事情跟他们讲了,然后略忐忑地等着三个孩子表态。 漆漆的眼睛亮晶晶的,她不可思议地说:“跟着霍将军走?那以后是不是吃香的喝辣的,每天都有漂亮衣服!还有丫鬟伺候着,美滋滋当主子?我的天呐!去去去!谁不去谁是傻子!” 陶陶还太小了,他对过继的事情只是一知半解。此时听嫂子给他又解释了一遍,他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完全明白。他仰着脸望着身侧的肖折釉,小声说:“我、我……我听、听姐姐的!” 所有人的目光全落在了肖折釉的身上。 可是此时的肖折釉整个人都是呆滞的。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霍玄让她把陶陶带过去!怪不得当初霍玄给陶陶找大夫诊治他的口疾!怪不得霍玄会教陶陶写字! 天呐!原来霍玄早就想认陶陶当儿子了?可是过嗣这种事不是一般在同宗的孩子里挑吗?霍家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可是不少的。霍玄为何偏偏挑了陶陶? 更让肖折釉意外的是霍玄居然没儿子?难道他家里全是女儿? “釉釉?”纪秀君有些担忧地轻声唤了她一声。 肖折釉平复了一下心中震惊。她目光一扫,将屋中每个人神态尽数收入眼中。如今这一大家子的艰难情况,她很清楚。 或许这真的是最好的出路。 可是…… 如果陶陶变成了霍玄的嗣子,那么……她日后该怎么称呼霍玄?虽说她上辈子对霍玄没什么感情,可毕竟当了他半年的夫人。如今陶陶喊他一声父亲,纵使她不用过继到他名下跟着喊一声父亲,却也实实在在差了个辈分。总觉得有些尴尬别捏。 “釉釉,你若是不同意,嫂子就把这事儿推了。你不用为难。”纪秀君见肖折釉脸色不对,急忙说道。 理智战胜情感,肖折釉揉了揉陶陶的头,笑着说:“这是好事儿。同意,我怎么能不同意呢……” 即使答应下来,肖折釉还是有些懵。她出了屋,一眼就看见霍玄立在院门口。 第15章 “姐……”陶陶拽着肖折釉的衣角,有点忐忑。 肖折釉拍了拍他的小肩膀,说:“跟你二姐先回屋歇着。” 才跟出来的肖折漆立刻睁大了眼睛,好奇地问:“你要干嘛去?是不是背着我们跟霍将军讨东西?” 肖折釉本来心里沉甸甸的,听肖折漆这么一说,反倒是笑了。“霍将军就在那里,你去讨罢!” 肖折漆望向站在院子门口的霍玄,霍玄恰巧转过身来,冷邃的目光落在三个孩子身上。肖折漆打了个寒颤,忙小声嘟囔:“怪可怕的,我才不去哩!” 她急匆匆拉着陶陶回房,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冲肖折釉挤挤眼,笑着说:“嘿,姐!你可别把霍将军惹生气不带咱们走了!” 言罢,她也不等肖折釉回话,扯着陶陶进了屋。 肖折釉又好气又好笑,她立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才朝霍玄走过去。 “霍将军,”肖折釉抬起头望着霍玄,“陶陶虽然小,可是很懂事的,以后一定不会惹你生气。只是他毕竟年岁不大,又生在小地方,一开始可能会不适应深宅大院的规矩,你教教他就好了。漆漆任性了点,而且嫉妒心有点重……她藏不住心事,什么都写在脸上,甚至说出来讨嫌得罪人。要让教导嬷嬷教一教才行……” 霍玄一直低着头望着她,听她娓娓说来。 肖折釉停了一下,才更坚定地说:“将军得跟我保证以后就算你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能欺负了陶陶!霍家家大业大,他能被将军选中是他的福气。可陶陶绝对不会觊觎霍家家业,若将来有一天到了分家产的时候,不求您给陶陶分多少,只求他平平安安!” 这才多大点的孩子,想得真远。霍玄嘴角不由勾出一抹浅笑来,隐于夜色之中。 没等到霍玄的答复,肖折釉急了,加重了点语气,道:“如果将军不答应,我就不让陶陶跟你走!” 霍玄听出点不对劲,是“不让”不是“不带”。他正细细品着肖折釉话中意味,肖折釉又说:“我会让陶陶给我写信的,若你待他不好,天高水远,我也要闯进霍府接他回家!” 明明是清凌凌动人的童音,听到霍玄耳中却有点刺耳。 “你不同行?”霍玄嘴角的那一抹笑散去。 肖折釉的目光有点闪烁:“嫂子需要人照顾……” 霍玄沉默下来。 夜深愈深,霍玄太高,肖折釉看不清他的眼睛,看不明了他的表情。霍玄的沉默让肖折釉有些不安,她很清楚如今家中什么情景,若是霍玄真改了主意不要陶陶了…… “家中人口众多,其中利益牵扯非一言能论。而我时常不在家中,并不能顾得上。”霍玄顿了一下,“一个七岁,一个四岁,身为长姐可放心?” 这话好像戳在了肖折釉的心尖尖上,她当然不放心呐!可是…… 肖折釉抬着头,目光复杂地望着霍玄。 霍玄将她的犹豫看在眼里,缓缓问:“为何不愿同去?” “那个……”肖折釉在心里挣扎了一下,“敢问将军,陶陶既然是要过继到您的名下,那我和漆漆是以什么身份住在府上?又……又如何称呼您?” 霍玄难得耐心,对她解释:“如果陶陶过继在我名下,你和折漆则以表姑娘之名住在霍府。” “如果?”肖折釉很快抓到了紧要细节。 “过继之事许有波折,若无缘,陶陶当同以表少爷之名暂养于偏院,待成年后另置府邸安顿。” 肖折釉很快想明白了,这子嗣人选向来苛刻,更何况陶陶不仅是外姓,还有口疾。肖折釉的心里一瞬间盼着陶陶选不上! “将军果真是大善人!如此我就放心啦!”肖折釉的嘴角翘了起来。 霍玄的目光落在她的嘴角,凝了凝,才道:“路途遥遥,需年前赶回。早些歇着,明早出发。” 明天就走?肖折釉心里顿时涌上了不舍,她勉强扯着嘴角对霍玄露出笑容:“将军也早些歇着!” 霍玄颔首。他看着肖折釉转身回去,心中觉得有趣。他刚刚在和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协商? 他捻了一下袖口的暗纹,目光落在肖折釉的背影上,多了几分思量。 第二日一早,肖家老老小小都起得很早。纪秀君下不了床,拉着床边的三个孩子不舍垂泪。肖折釉红了眼睛,陶陶望着姐姐也吧嗒吧嗒掉眼泪,就连漆漆也垂着头,情绪有点低落。 纪秀君擦了泪,细细嘱咐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抓着肖折釉的手不肯撒开。 “折釉,以后又要辛苦你了……” 南青镇十分偏远,离那皇城更是隔着两个月的车程。谁都没有说出来,但是大家又隐约猜到此次一别,许余生再难相见。 肖折釉咬咬牙,承诺:“嫂子,过两年我一定带着漆漆和陶陶回来看你!” “好……”纪秀君含泪点头。 肖折釉笑了笑,自己擦了泪,岔开话题:“对了,嫂子给这两个小家伙取名字了吗?” 纪秀君这才看向床边熟睡的两个孩子,柔声说:“起了,肖我寄、肖雪满。” 肖折釉惊讶地抬头看她,心里溢出浓浓苦涩来。 嫂子刚嫁过来的时候,哥哥时常教她读书写字,嫂子遇到不懂的诗词就会问哥哥。这句诗正是哥哥仔细给她讲过含义的——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纪秀君忍了泪,说:“快出去吧,别让霍将军久等了……” 肖折釉明白这个道理,她将眼中酸涩藏起来,拉着弟妹出去。 霍玄目光一扫,落在走过来的三个孩子身上,不由皱了一下眉。漆漆和陶陶都穿着绫罗衣,而肖折釉却穿了一身粗布旧衣。 可就算她是穿着粗衣的那个,瞧着比旁边两个华服的更要端庄得体。 “让将军久等了。”肖折釉牵着弟妹,停在霍玄面前。 “无妨。” 霍玄转身往外走,肖折釉牵着弟弟妹妹疾步跟上去。踏出院门的时候,肖折釉回头,不舍地望着生活了近九年的小院,目光又通过窗户,与纪秀君相遇。她冲着纪秀君郑重点了一下头,然后回过头追上霍玄。 南青镇是小地方,民居一间挨着一间。肖家的事儿早就传开了,镇子里的人站在自家院门口,张望着青砖路上的一行人。 其实霍玄不必亲自来接她,可他还是来了。 他走在河边不见尽头的青砖路上,身后的脚步声一声一声落入他耳中。陶陶步子急促,间或小跑两步,漆漆脚步轻快。而肖折釉的脚步是稳的,一步接着一步,不慌不忙。 他侧过头,望向清澈河水里映出肖折釉的身影。阿楠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小哥哥”的情景又闯入脑海。 不能再想,他别开眼,眸色沉沉。 船停靠在河边,待三个孩子上了船,霍玄才大步跨上船。云夫人亲切地将三个孩子拉到二层。等了许久,船还没有动。 漆漆有点不安地小声嘟囔:“霍将军该不会后悔了,把咱们赶下船?” 肖折釉皱眉看她一眼,漆漆不乐意地吐了一下舌头。 又过了两刻钟,云夫人重新上来,捧着一套新衣服递给肖折釉,笑着说:“表姑娘试试这身衣裳合不合身。” 这是嫌弃她身上的衣裳寒酸? 肖折釉心里生出一丝窘迫来,她脸上却是不敢显露出什么,扮出欢喜而感激的样子,说:“多谢云夫人。” 待她换上了新衣裳,惹得漆漆直咂嘴:“比我这件好多了……” 肖折釉看她一眼,她假装没看见。 船终于动了,肖折釉望着两岸退去的景色,心里有些不舍。不知不觉,她早已把这小镇当成了自己的家。可造化弄人,她又要回到明定城了,富贵荣耀而又虚伪险恶的明定城。 肖折釉低着头,轻轻摩挲着手里的陶埙。云夫人曾交代过让他们什么都不用带,可肖折釉还是悄悄带了一个陶埙在身边。 漆漆不经意间看见坐在一旁的云夫人赞赏地望着肖折釉,她皱了下眉,也把随身带着的一个陶埙拿出来,捧在手里不放。 哼,就你想着阿爹和哥哥?我也想着哩! 乘船的时候,船上除了霍玄和三个孩子,只有船夫和云太医夫妇。可船行十余日,他们就下了船换成马车。 换了马车,霍玄的那队冷面青衣卫便出现了。 漆漆不像肖折釉和陶陶曾见过霍玄的侍卫,她睁大了一双杏眼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扯了扯肖折釉的袖子,有些畏惧地小声问:“姐,这些人打不打人呐?” “打,打断腿那种。”肖折釉一本正经地说。 第16章 适逢走在前面的霍玄回过头来,轻飘飘地睥了一眼,肖折漆抖了一下,悄悄躲在肖折釉身后。那些侍卫都那么唬人,那他们的主子应该更可怕吧? 之前在船上的时候,霍玄一直在一层,几个孩子在二层,接触的时候并不多。可如今却是要共乘一辆马车。望着对面或阖目凝神,或捧书而读的霍玄,漆漆缩啊缩,缩到最角落的地方,除非霍玄下了马车,否则她连大气都不敢喘。 肖折釉早就猜到如此,她假装看不见漆漆的小畏惧,一心一意教陶陶读诗。 晚上到了驿馆,漆漆拉着肖折釉的袖子,问:“姐,霍将军不像没钱的样子呀!为啥不多雇一辆马车?” 肖折釉正在整理今日陶陶念过的诗,将他念不好的句子抄下来。她连头都没抬,随意说:“那你去和霍将军提出来想单独乘坐一辆马车呗。” “我才不去呢……”漆漆嘟囔一声,自去睡了。这事儿也再不敢提。 肖折釉这才抬起头,蹙起眉。漆漆这样子到了霍家可是要吃亏的,霍家可不是个人口简单的地方。当初她仗着公主的身份,又仗着霍玄如日中天,整个霍家没人敢明面上得罪她。可如今身份不同了,境遇也不会再相同。 她低下头,继续挑选明日要教陶陶念的诗句。她是希望陶陶选不上,而霍玄又能兑现承诺,待陶陶成年了赠府邸安置。可她也得教陶陶改过口疾,这是影响他一生的大事。若让陶陶永远结巴下去和成为霍玄嗣子二选一,她还是更希望他改掉口疾,健健康康地长大。 这一路行了近两个月,终于在年根赶回了明定城。不同于南青镇的四季如春,明定城却是个四季分明的地方。 明定城用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迎接了肖折釉。她下了马车,刚踩在雪地上,冷朔的风吹过来,寒意卷卷。肖折釉忽然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好像过去近九年的时光不过是一场梦,而今日她终于回家了。 漆漆和陶陶从来没见过雪,望着漫天飞舞的雪,十分新奇。 “姐!雪!雪!”陶陶摊开手掌,将手心里的雪捧给肖折釉,“咦?化了……” 漆漆则是满眼星光,被霍府的气势晃花了眼。 府里抬出了软轿,让三个孩子上了轿子,抬进府里。帘子放下前,肖折釉抬眸,望着远处霍玄走进雪中的身影。归刀在他身后,为他擎着伞,未让一片雪落到他肩头。一个丫鬟脚步匆匆赶到他面前,一边跟着他不停的脚步,一边细细禀告着什么。 肖折釉将帘子放下,心里想着如今的霍玄再也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 霍玄直接去了老太太住的和安堂,他一跨进正屋,老太太就用掌心在六角桌上使劲儿拍了拍,气愤地说:“你还知道回来!” 霍玄不慌不忙地将大氅脱下交给归刀,缓步走上前:“祖母气色不错。” “被你气的!” 霍玄笑了一下,道:“不覆竟是不知自己有这本事。” 老太太盯着面前这嫡长孙喜怒不显的眉目好一会儿,才深深叹了口气,略惆怅地说:“罢了,你现在是威风的大将军,我这遭人嫌的老太婆可管不了你。” 她说着,双肩耷下来,垂头丧气的。 霍玄接过张妈妈递来的茶,递给老太太:“祖母喝茶。” 老太太低着头,不动不吭声。 张妈妈立刻眯着眼睛温声细语:“老祖宗,您消消气,将军刚回来第一个就来看您呐!咱们将军最孝顺您呢。” “这天底下就没这么个孝顺法儿的!”老太太嘴里虽然这么说,可语气还是软了下来。她接过霍玄的茶喝了,又皱着眉指着屋子里的几个丫鬟:“你们几个没眼力见的还不搬椅子上茶水!要清茶!外头多冷啊,炭火生得旺一点,再拿暖手炉来!那窗户也给关上一半!快点!” 她又从椅子里下来,亲自拉着霍玄坐下。她摸了摸霍玄身上的料子,不乐意了。“这天多冷,怎地穿这么少?兰儿,去拿袍子来!” “祖母您坐,我不冷。”霍玄将还不到他胸口高的老太太轻轻一拉,摁进椅子里。 老太太还想起来,想了想,又安分坐着了。她等霍玄喝了茶,才开口:“这一走,又是大半年!” 话语里浓浓的埋怨。 “替圣上办差事不得不远行,让祖母惦记了。”霍玄面对老太太的时候脸色难得缓和了些。 老太太“呵”了一声,“我还不知道你?不就是嫌我老太太唠叨,躲得远远的?不过嘛,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张妈妈,拿上来!” 看着张妈妈捧过来的画册,霍玄用拇指指腹轻轻摁了一下眉角。 “再过几日那就是整九年了!这天底下哪有为妻子守孝的?如今人家是忌惮你位高权重不敢说什么,可暗地里不知道怎么编排你。你还让不让我这老太婆抱曾孙子了?” 霍玄缓缓道:“文聪、明拓和云杰都是祖母的曾孙子。” “别跟我提文聪!”老太太的脸色沉了下来。 霍玄看她一眼,心里有了几分猜测。他向来不会安慰人,也说不来哄人的话,索性沉默下来等老太太自己消气。 老太太向来生气快,消气也快。她自己寻思了一下,就把那点子烦心事抛到脑后,又眯着眼睛看着霍玄,笑着说:“你当年一意孤行为公主守制十年,祖母也不拦着你。可如今已经九年了,现在相看正好!我老人家可是个心善的,就再允你胡闹一年。眼下把人给定下来,十年之期一到,赶紧娶新媳妇儿!” 霍玄的目光落在茶碗里飘着的那片茶叶上,没说话。 老太太十分了解霍玄,知道他这是不乐意了。如果换个人说这些话,他指不定就走人了。老太太心里明白霍玄是个重恩义的,他如今敬她,不过是因为在他年幼时,她对他们母子的庇护罢了。 老太太也沉默下来,她拿着帕子抹了抹眼泪,略心酸地说:“不覆,你就算不为我这老太婆考虑,就不为你母亲想想?你母亲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你可是她唯一的依靠!人家都有儿媳侍奉、稚童绕膝,你就真忍心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住在山上?” 霍玄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抬头,透过开了一半的窗户望向远处的后山。被白雪覆盖的山顶有一处小院落,瞧着十分孤单。 霍府很大,装了那么多人,却将她母亲挤到山上去了。 霍玄的目光逐渐冷下去,冷到底子就成了看不透看不懂的沉沉静潭。 “别陪着我老太婆了,去看看你母亲罢。”忆起旧事,老太太也没什么心情再提续弦之事。 “晚上再来给祖母请安。”霍玄起身,穿上归刀递过来的大氅走出和安堂。他吩咐归刀不用跟着,自己去了后山。 这雪已经下了几日,上山的路被雪覆了很厚一层。霍玄听着脚下的雪声,想着这几日必是无人上山,也无人下山。 和霍府的华宅相比,山上的住处就像普通的农家小院。霍玄走至院中,一眼就看见自己的母亲托着腮坐在石桌旁,竟是睡着了。 沈禾仪有一种洗净铅华的美,堆在眼角的韵致成了一种只能远观的诗意。霍玄脚步声近时,她睁开眼看他,十分寻常地说:“饭在锅里,过一会儿才好。” 好像霍玄不是久别才归一般。 “闻到了,老醋萝卜、炒年糕、豆腐羹、苏叶饼,还有烤山芋。”霍玄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然后坐在她对面,剥着桌子上她没有剥完的花生。 外人许是想不到曾经杀人如斩鸡的霍大将军剥起花生来是那么动作熟稔。 “母亲,您真不想搬下山吗?如果不想住在霍府,儿子可以带您搬走。” “不了,”沈禾仪笑了笑,“已经住习惯了。” 霍玄便不再提。 他留下来陪母亲吃饭,又挑拣了几件南行路上的趣事讲与她听。纵使是寡言如霍玄,对面着自己的母亲时也要挖空心思找话说。今日他说的这些“趣事”已经是他编了好几日的了。 沈禾仪很安静,她总是安安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满足而惬意。 霍玄看见归刀匆匆赶上山,不由住了口。这个时候,归刀若不是有事不会来这里找他。 “将军,两位表姑娘和表少爷与府里的少爷、姑娘打起来了。”归刀用他永无波澜的声调禀告。 “谁?”霍玄皱眉。 “您带回来的肖家孩子和府上的少爷、姑娘打起来了。” 霍玄在霍府的住处名勿却居,他已从后山回来,此时坐在太师椅里,接过归刀的热茶来饮。霍玄将身上染的寒意驱了三分,才将白瓷茶盏放下,看向忐忑的三个孩子。 肖折釉和漆漆、陶陶站在角落里,都闹得一身狼狈。 肖折釉明白漆漆和陶陶都吓坏了,可这事儿总得有个交代。她咬咬牙,上前一步,大着胆子看向霍玄,说道:“我们闯祸了,把府里的二少爷、三姑娘还有一位表少爷给打了。” 霍玄的目光落在肖折釉下巴上的一道划痕许久,才开口:“打就打了罢。” 第17章 漆漆和陶陶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霍玄。他们原本怕死了,以为闯了大祸,这下说不定要被赶出去。却没想到会听见霍玄这么说,他们两个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肖折釉表面上还算平静,心里也同样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霍玄接过归刀递给他的一沓信件。他离家许久,堆积了很多事情没有处理。他一边看着信,一边随意问:“打输了还是赢了?” 肖折釉低着头,小声说:“今天这事是我们错了,还请将军责罚……” 霍玄重复:“输了还是赢了?” 肖折釉滞了滞,才说:“算是赢了吧……” 霍玄将手中那张信笺扫过,这才抬头看向一身狼狈的三个孩子。三个孩子身上的衣裳都脏了,脸上还沾着点泥。肖折釉下巴上一道红色的划痕,漆漆袖子撕破了,陶陶的头发乱了,脖子上还红了一大块。 霍玄的目光落在陶陶的脖子上,那里的红印子竟像是掐出来的。 肖折釉瞧着霍玄脸色,忐忑解释:“漆漆和陶陶没见过雪,在院子里玩雪,不小心将雪球打到表少爷身上,后来起了争执。” 三言两语解释到这里,肖折釉就不说了。她晓得他们三个身份尴尬,可不能指望霍玄撑腰。她只想把事情揽下来,至少做出态度来。就算被责骂几句,总比被赶走要好。若霍玄想知道细节,他总会知道,不必从她口中得知。 当时陶陶明明已经很诚恳地道歉了。可是那位表少爷还是抓住他口疾的短处嘲笑,甚至将他摁到雪地里。漆漆看弟弟被欺负了,才撸着袖子上去揍人。漆漆别的本事没有,邻里间打架却是极少输的。肖折釉小跑着赶过去的时候,几个孩子已经打成了一团。纵使她想劝,却有个八岁孩子的身子,不仅没把人拉起来,反倒是被府上的三姑娘抓了一下。 霍玄转而问归刀:“那几个孩子怎么样了?” “禀将军,二少爷的手被咬伤了,三姑娘的脸挨了两巴掌,表少爷磕断一颗门牙。” 漆漆和陶陶小脑袋低得不能再低。 不知道是不是肖折釉的错觉,她竟然在霍玄嘴角看见一闪而过的笑意。 “哪来的表少爷?”霍玄又问归刀。 肖折釉再次仔细打量霍玄,他的脸上明明什么表情都没有,一定是她刚刚看错了。 “是三奶奶娘家那边的亲戚。” 霍玄点了一下头,他上半身略向后倚,靠在椅背上,看着三个孩子,说:“这次就算了,下次直接找归刀,不要自己动手,不成体统。” “是……”肖折釉低着头,心里有点难受。她当然晓得这样和别人打成一团不成体统,可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宫女、嬷嬷簇拥着的公主了。逼到这步田地,如果不撸着袖子冲上去,那就是眼睁睁看着弟弟被别人骑在身下掐着脖子欺负。丢人吗?丢。可就算是丢人,她也得冲上去拽人。 漆漆和陶陶也仍旧低着头,他们两个不懂那么多。只知道自己闯祸了,他们害怕惹霍玄不高兴。 霍玄盯着低着头的三个孩子,突然有点茫然。他又没有责备他们,这怎么还是不高兴的样子? 正气氛凝重时,丫鬟进来禀告:“将军,三奶奶带着三个孩子过来了,说是要把是非曲折理一理。” 这是人家找上门了? 肖折釉对这个三奶奶还是有点印象的,这个三奶奶与她同一年嫁入霍家。她这个人脸上永远挂着笑,看着挺和气,其实心里最是计较。肖折釉的心又悬了起来。这里距离南青镇可远着呢,倘若现在被赶出霍家,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霍玄将三个孩子的不安看在眼里,他随意地摆了下手,道:“拿两张银票打发走。” “是。”小丫鬟领了令悄声退下去。 肖折釉惊讶地望着霍玄,她这才明白霍玄是在给他们撑腰!片刻的发怔过后,肖折釉惊觉自己这样望着他有些失仪,急忙低下头不再乱看。 漆漆和陶陶就没那么淡定了,脸上、眼里是藏不住的高兴。 霍玄这才满意。 “下去歇着吧。” 肖折釉谢过,领着欢喜的弟弟妹妹往外走。他们还没走出去,就听见霍玄吩咐归刀:“把云大夫请来给他们瞧瞧伤,再让烟升挑几个丫鬟、小厮送过去……” 肖折釉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然而下一瞬,她又愣住了。 烟升? 烟升是她原本的侍女,是她从宫里带出来的侍女,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侍女!她……居然还留在霍府?那云卷呢?云卷是不是也还留在这儿? 刚回到小偏院,漆漆乐得直蹦。 “哈哈哈,早知道有霍将军罩着,我就不会手下留情了!”她撸了撸袖子,“后悔了!当时就应该多咬几口,多打几拳!” 陶陶仰着头看她,咧着嘴笑。 肖折釉看着漆漆这个样子,有心想要劝她日后若非形势所迫,不可再像在南青镇时那样与人打架。可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 肖折釉心里很明白漆漆可以听全天下所有人的话,偏偏不会听她的。甚至,漆漆会故意反着干来气她。 趁着漆漆转过身去,肖折釉弯着腰对陶陶耳语两句。陶陶点点头,去拉漆漆的袖子,结结巴巴地说:“二、二姐,还、还是不要打……打架了……霍、霍……将军会不、不高兴……” 漆漆拧着个眉,嘟囔一句“知道啦”,她又笑嘻嘻地拉着陶陶进屋换衣裳。 肖折釉暗暗盼着霍玄早些找教导嬷嬷。她打定主意,若再等几日霍玄还是没动静,她只好再去说一回。 却说三奶奶看见丫鬟捧上来的银票,脸上火辣辣的。 小丫鬟伶俐地说:“三奶奶,将军刚回来特别忙。一会儿还要出去,所以才抽不开时间来见您。将军说了,几个孩子伤了他也心疼,让奴婢捧了银票送来给孩子们诊治。哦对了,我们将军把云太医请来府中做家医了,若是需要,一会儿让云太医瞧瞧。” 小丫鬟把话说得再漂亮,也掩盖不了霍玄拿银票打发人的事实! 三奶奶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意,说:“既然二哥忙着,那我也不打扰了。” 她连银票也没接,扯着三个孩子转身就走。她也没回住处,直接去了和安堂找老太太。一进了屋,她伏在老太太腿上一阵呜咽。 “祖母,您可得给几个孩子做主呐!” 三个孩子低着头,跟着哭起来。 “这是做什么,不像个样子!”老太太皱了眉,让张妈妈把三奶奶拉起来。 “二哥的心太偏了,这些年他和家里人就不亲。如今带回来几个孩子,将文聪、文慧还有良儿给打了!文聪的手被咬得鲜血淋漓,文慧的脸肿得不成个样子,良儿更是被摁在地上,让台阶磕断了牙!媳妇儿想要问一问情况,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二哥居然闭门不见,还拿银票来打媳妇儿的脸……”三奶奶捂着脸,啼哭不止。 几个孩子打架的事儿,老太太已经知道了。霍玄从小地方带回来三个孩子的事儿,老太太也早就知道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 第18章 肖折釉刚刚换了衣裳,就从窗户看见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正往偏院来。肖折釉很快猜到三奶奶定是跑到老太太那里告状去了。她略一寻思,急忙跑到后面找到漆漆和陶陶,让他们换回刚刚脏兮兮的衣裳。 “为什么呀?我那衣裳都被霍文聪那个王八蛋扯坏了!”漆漆拧着个眉,不高兴地瞪着肖折釉。 肖折釉没时间解释,也晓得漆漆不会听她解释,只故意唬她:“不听话一会儿被赶走了可怪不得我。” 漆漆念叨两句,看着肖折釉也换回脏衣服,这才不情不愿地换衣裳。 肖折釉一边换衣裳,一边嘱咐:“一会儿若不是逼不得已,都不要开口。” “好!”陶陶很乖地点头。漆漆没吭声,虽然她讨厌死肖折釉了,可是也习惯了有事躲在姐姐身后…… 老太太身边的兰儿已经在院子里喊人了。 肖折釉火速换好衣裳,她从镜子里看见自己下巴上的红印子已经消了,一狠心,自己用指甲划了一道。 还好陶陶脖子上红肿的地方暂且没消,肖折釉只将陶陶刚刚梳好的头发抓了一把。然后她又抄起剪子将漆漆袖子上撕破的地方划得更大一点。因为有点急,剪子尖儿扎到了漆漆的胳膊肘,虽没破,却红了一道。 肖折釉愣了一下,漆漆也愣住了。 兰儿进来的时候,正好漆漆张大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肖折釉急忙将漆漆搂到怀里,带着哭腔地劝:“别哭了,一会儿就不疼了。霍家少爷不是故意的,忍一忍,忍一忍……” 漆漆想说话,肖折釉摁着她的后脑,将她的嘴脸紧贴在自己身前,害她吃了一嘴肖折釉衣裳上的泥土。 进了和安堂,肖折釉装作不懂富贵人家的规矩,只怯生生地拉着弟弟妹妹站在一旁。 老太太打眼一扫三个孩子,最后目光落在陶陶的身上。她皱着眉,满眼不赞同。她本意并不是让霍玄收个嗣子,而是想要用过继之事逼霍玄再娶。她老啦,盼着多子多福,更盼着霍玄成家,有个可心的人照料着。老太太每次看着家里其他孩子一家子其乐融融,总想起霍玄形单影只的样子。 这孩子命太苦了。 老太太总是忘不了霍玄一瘸一拐从雪山走回来的样子。一眨眼,都这么多年了。一想到那一幕,她直接落了泪。 “祖母,您这是怎么了?”三奶奶也不哭了,做出心疼的奉承模样来。 张妈妈跟了老太太半辈子,老太太一落泪,她就明白了。她忙拿着帕子给老太太擦眼泪,温声宽慰:“老祖宗,都过去喽。现在大家都好好的!” “对,你说的对,都过去了。”老太太笑了一下,朝陶陶招招手。 陶陶看了姐姐一眼,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给……给您问、问好。”陶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这般说着。 老太太点了下头,问:“叫什么名字,家里可还有人?” “我叫肖、肖文陶,家、家里还……还有两、两个姐姐和、和嫂、嫂嫂……唔,还有刚、刚出生的侄子侄、侄女……” 老太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若说肖文陶第一次开口可能是紧张,可这第二次开口却明显是有口疾了。 “曾祖母,他是个小结巴!”霍文慧插嘴。 老太太的目光一扫,霍文慧立刻紧闭了嘴,讪讪低下头。 不过老太太重新审视陶陶的时候,心里就更堵得慌了。本意是让霍玄再娶,退而求其次让他暂且收个嗣子。他不在霍家孩子里挑就算了,怎么还挑中了这么个从小地方出来,又患有口疾的? 她怎么可能同意。 沉默间,三奶奶坐不住了。她这次来可是告状的啊!老太太怎么一句也不问孩子们打架的事儿,反而揪着这个孩子问不相干的问题? 三奶奶也不由打量起陶陶来。出事儿之后,她只晓得这几个孩子都是霍玄从小地方带回来的穷人家孩子。大抵是霍玄见着可怜,捡回来当丫鬟、小厮的罢? 三奶奶琢磨了一下,忽然琢出了点不对劲。她隐约想起丫鬟说这几个孩子是和霍玄乘坐同一辆马车回来的。霍玄的马车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的!再说了,霍玄可不是个心善的人…… 之前老太太有意让霍玄过嗣之事是府里人都知道的,难道…… 三奶奶脊背挺了挺,不可思议地望着陶陶。难道这个孩子是霍玄挑中了当嗣子的?她心里暗道一声“坏了”,不由多了几分忐忑。可是紧接着,她又放松下来。就算是霍玄的嗣子怎么了?嗣子还能大得过府里的亲少爷? 哼。 三奶奶打定主意,反正现在谁也没说这个孩子是霍玄准备收为嗣子的,她倒是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打压一番。他日就算他名正言顺记在了霍玄名下,也抹不掉今日的羞耻。她悄悄给霍文聪、霍文慧使了个眼色。 这一对龙凤胎姐弟,急忙哭着上前扯老太太的袖子,委屈得不行。 “曾祖母,您看孩儿的手!” “曾祖母,我的脸现在还红着,您说会不会留下疤啊?呜呜呜……” 老太太这才收回思绪,看向曾孙子、曾孙女。不管怎么样,这两个孩子毕竟是她的亲曾孙子、亲曾孙女。看着霍文聪小手虎口处渗着血的压印,霍文慧脸上的巴掌印,她也心疼了一下。 “为什么打架?”老太太沉声问。 三奶奶急忙说:“不过起了几句争执,可是这几个从小地方出来的孩子竟是对主子不敬,下手这么狠!又不懂礼数,又心思歹毒!这么小就这个德行,长大了还得好?不愧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坏到里子了!” 陶陶急了,急忙说:“不、不……是、是这样的!” 他刚说完,又想起姐姐的话,有些无措地望着肖折釉。 肖折釉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色,才向前走了一步,对老太太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不急不慌地说:“我们是从小地方来的贫家孩子,可是小地方出来的人未必坏到里子。” 老太太脸上没什么表情,站在她身边的张妈妈却露了一丝笑。 三奶奶剐了肖折釉一眼,转头望向老太太。没过多久,她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老太太的出身可不怎么好,正是从小地方出来的…… 这…… 三奶奶轻咳了一声,略收敛了点:“是媳妇儿说错话了,英雄不问出处,出身不代表什么。只是这几个孩子太不像话了!” 老太太这才开口:“我明白你心疼自己的孩子,可这几个孩子也伤了。既然是小孩子起争执,那就罢了。” 一听这话,三奶奶直接拿起帕子蹭眼睛,呜咽咽地哭:“祖母,文聪和文慧可是您曾孙子、曾孙女呐!而这几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左右不过来府里当丫鬟、小厮的。不管怎么说,总得让他们给我的文聪、文慧赔个不是。还有我姐姐家的良儿,良儿还这么小……呜呜呜……” 老太太脸上露出了点犹豫的神色来。她是不会同意霍玄将一个有口疾的孩子收为嗣子的。这样说来,事情就简单了。不责罚这三个孩子已经是给霍玄留了颜面,让肖折釉他们赔礼道歉,把事儿给结了就成。反正不能坏了规矩。 “这事儿……” 老太太的话还没说完,小丫鬟挑帘子进来,禀:“二爷来了。” 小丫鬟话音刚落,霍玄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老太太一怔,急忙让丫鬟换清茶。她和盛国大部分人一样都吃点茶,只有每次霍玄来的时候才让丫鬟沏清茶。 霍玄大步走到老太太身边坐下,他朝着陶陶说:“过来。” 陶陶虽然平日里有些怕霍玄,此时却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走向他,并且亮着一双眼睛,喊:“将军!” 霍玄“嗯”了一声,轻轻一拎,就把陶陶抱到腿上。他抬手掰了一下陶陶的下巴,让他脖子上的伤露出来,冷声问:“这是想掐死你?哪个没教养的东西干的!” 霍玄是个将军,还是个冷面将军。此时发话,用的是训兵时的厉色语气。 陶陶先是抖了一下双肩。他眨巴着眼睛望着霍玄,心里想着:原来将军这段时日跟他们说话都算是温声细语了? 肖折釉是连霍玄杀人都见过的,对他的脾气一点都不意外。让她意外的是霍玄第二次为他们站出来。她原本觉得只是道歉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她悄悄看了霍玄一眼,又匆匆垂了眼,将眼中的惊讶藏起来。 三奶奶何尝不是吃了一大惊?她微微张着嘴,连想要说什么都反应不过来。霍文聪、霍文慧还有六岁的良儿都吓着了,畏惧地向后退了退。 老太太的目光落在陶陶的身上,显然是没想到霍玄会这么在意这个孩子。 “嗯?”霍玄略冷的目光缓缓扫过霍文聪、霍文慧和良儿,最后落到三奶奶的身上。 三奶奶讪笑了一下,说:“二哥,不过是小孩子起了争执,小事情,小事情……” 她笑得尴尬,整张脸都涨红了,脸上还有先前硬挤出来的眼泪,不是一般的难看。 霍玄本想事情就这么算了,没想到这个蠢妇居然还敢找到老太太这里把事情闹大。行啊,那就拿到明面上罢。 他的目光仍旧落在三奶奶那张难看的脸上,等待着。他连重复问话都吝啬。 气氛僵持了好一会儿,三奶奶才尴尬地问霍文聪:“文聪,不过是你们几个小孩子玩闹而已。你们怎么能让下人出手去掐那个小弟弟呢?” 她这是想把事情推给仆人。不管怎么说,总比传出去说是她亲儿子想要把别人掐死强。 霍玄几不可见地勾了一下嘴角,他看着三奶奶,却喊:“折釉!” “将军。”肖折釉走到霍玄身前,清澈的皎眸望着他,口齿伶俐地说:“原本是陶陶不好,将雪球打到了良儿表少爷身上。陶陶去道歉,良儿表少爷揪着陶陶口齿不清的毛病嘲笑,更是把陶陶摁在地上,口口声声说也不知道是谁上辈子倒了霉有这么个不会说话的儿子。更是要把雪泥塞进陶陶的嘴里,‘教’陶陶说话。陶陶挣扎,良儿少爷就把陶陶压在身下,掐着他的脖子,说是要掐死这个没爹教说话的野孩子。” 肖折釉的声音好听,即使是告状也好听。 霍玄望了一眼她皎皎的眸子,转而看向一直缩在角落的良儿,道:“这名字起的不好,即日起改名恶儿。” 三奶奶急忙说:“这怎么能行,名字这事儿得他父母说了算。他父亲鲁……” 霍玄直接打断她:“劳烦三弟妹跑一趟腿,让鲁旭光明日来见我。” 三奶奶愣了好一会儿,身子慢慢软下来。她怎么忘了,那鲁旭光的官职在霍玄眼里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我和祖母还有些话说,不留三弟妹了。”霍玄别开眼。 三奶奶使劲儿咽了口气,勉强笑着站起来:“是,我就不打扰祖母和二哥了……” 她讪讪领着三个孩子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又听见霍玄的声音。 “慢着。”霍玄将陶陶放下来,“小孩子做错事得罚。文聪和文慧去跪两个时辰祠堂,鲁家那孩子送走。” 三奶奶身子一晃,好半天才缓过神,艰难扯着三个孩子往外走。 看着三奶奶有些摇晃的背影,肖折釉嘴角不由翘起来。她突然发现,比起之前霍玄拿银票打发人的举动,这才是真正的撑腰…… 他们刚走,老太太“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无奈地摇摇头,道:“你跟她计较什么,她是个什么出身,又是个什么脑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七出都有什么来着?”霍玄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老太太怔了怔,变了脸色。她想了想,才说:“不覆,这事儿不至于……” 霍玄笑了一下,道:“祖母多心了,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怎么接话。 不管是不是随口一问,他忽然问了这么一句,早晚会传到三奶奶耳中。 老太太刚想问一问嗣子之事,丫鬟禀告大老爷霍丰岚回来了。老太太看了一眼霍玄的脸色,才忙让张妈妈去迎。 大老爷霍丰岚是霍玄的父亲。他前几日有事外出,这是刚回来。他一进来,先是规矩地给老太太行了礼,喊了声“母亲大人”。然后望向霍玄,有些讨好地说:“不覆回来了,这回走得可真够久的……” 霍玄看也没看他一眼,直接起身对老太太告辞,带着肖折釉、肖折漆和陶陶往外走。 肖折釉刚迈出门槛的时候,听见身后老太太和大老爷霍丰岚同时重重叹了口气。 第19章 肖折釉知道霍玄与他父亲关系不好,甚至这么多年霍玄从未喊过霍丰岚一声父亲。 至于缘由嘛?据说当初霍玄的母亲曾被匪子掳走,机缘巧合之下被当初的三王爷现在的皇帝救下。而又因为种种原因,她被送回霍家时已经是三四个月以后了,还大着肚子。霍丰岚不相信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任谁被亲爹怀疑不是亲生的,又是堕胎药、又是打骂赶走的,都不能太喜欢这个父亲。 而如今霍丰岚倒是确信霍玄是亲骨肉了,因为霍玄越长大,轮廓越像霍家人。 当然了,这些都是据说。毕竟高门大户里,这种事最是私密。纵使肖折釉当初嫁给霍玄前仔细查过,也没把事情查清楚,只查到这么个似真似假的笼统说法。 回到勿却居,肖折釉带着漆漆和陶陶重新对霍玄郑重道谢。 霍玄沉静的眸光在三个孩子身上一扫,最后落在肖折釉的下巴上,沉声道:“大可不必如此。” 肖折釉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过只一瞬,她就明白了。她为了将责罚降到最小,故意将他们三个弄得惨一点。这是……被霍玄看出来了…… 她又没想到霍玄会第二次出面,只能想法子自保。如此被霍玄看穿,倒显得她满心算计。她咬了一下嘴唇,也没解释,略微低着头不吭声。 霍玄皱了眉,肖折釉这是不高兴了?他……也没说什么吧?他实在弄不懂小孩子的想法,只道:“回去罢,丫鬟、小厮应当送过去了。” “是。”肖折釉淡淡应了声,带着漆漆和陶陶往外走。 “折釉,”霍玄的目光落在肖折釉挺直的脊背上,又叫住她,“收拾妥当后带着陶陶过来诵读。” 肖折釉脚步一顿,答应下来。她提裙跨出门槛时,回头看了霍玄一眼,霍玄已经没在看她了。 偏院里已经立了五个小丫鬟和两个小厮,小丫鬟们瞧着都是不到十岁的样子,那两个小厮就更小了,约摸六七岁。 “奴婢们见过表少爷、表姑娘。”他们齐声道,又规规矩矩地颔首屈膝行礼。 肖折釉抬手虚扶了一把:“不必多礼,日后尽心做事就好。” “奴婢们一定尽心做事,绝不敢偷懒大意!” 漆漆黑溜溜的眸子转了转,古怪地看了一眼肖折釉。紧接着,她又被巨大的喜悦淹没,顾不得肖折釉了,开心地嘟囔:“这么快就真的有丫鬟伺候啦……” 陶陶有点局促,抿着唇站在肖折釉身边。 烟升挑起帘子,提裙从屋里跨出来,浅笑温声地说:“咱们勿却居人不多,仓促挑了这几个年纪差不多的丫鬟、小厮。倘若他们不听话、不可心尽管跟我说,再换就是。眼下已经是傍晚了,只来得及将偏院大致拾弄一番。赶明儿再从库房搬些东西过来添置。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若缺了什么尽管说一声。” 她又蹙起眉看了一眼几个丫鬟,轻斥:“还不快去给几位小主子烧水,准备干净衣裳。” 几个小丫鬟应了声,匆匆去了。 烟升有些诧异地看着肖折釉,只因自她出来,肖折釉就一直盯着她的脸看,静静的皎眸一眨不眨的。 烟升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提着裙子蹲在肖折釉面前,藕色的千褶裙垂落在地上。她笑着问:“表姑娘是有什么事情吗?” 肖折釉盯着烟升的脸,缓缓摇头。她的嘴角慢慢翘起来,说:“只是觉得姐姐很好看,像一位故人。” “表姑娘这话折煞奴婢了!”烟升笑着站起来,牵着肖折釉的小手往屋里走,“听说几位小主子伤了,云大夫已经在厅里侯着了。” 肖折釉望着烟升牵着自己的手,即使半垂了眉眼,也藏不住眼中的暖意。 烟升和云卷都是自小跟着她的,烟升比她大两个月,云卷比她晚出生几日。烟升文静温柔,云卷活泼俏丽。她小时候不想抄书、做女红,就一口一个“小姐姐”撒娇扯着烟升帮忙。烟升总是红着眼睛哭:“公主,您快别这么喊了!奴婢帮您还不成吗?这可是欺君的罪……奴婢这条命早晚要折在您手里……” 分别时,她们都是十五岁刚要绽放的年纪。再遇时,她变得更加温柔好看,可却认不出她了。 肖折釉第一次想……倘若她把身份说出来呢? 肖折釉蹙着眉,心里雀跃的欢喜冷下去。倘若她父皇和母后还在,她当然愿意义无反顾尝试一次,哪怕不被人相信。可是他们都不在了,她和其他几位公主被当今陛下随意打发似地嫁了人。她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别说没人信她,她连对谁说都不知道。 霍玄吗?肖折釉沉默。本来就是毫无感情的指婚,别说霍玄不会相信,就算他相信了又能怎样?会接受这样一个转世后的小妻子?说不定给予她的照拂还不如如今。更何况如今的霍玄如日中天,有太多权势之家的名媛供他挑选续弦。 本来就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再转世又何必念着前世。 “表姑娘您慢点,当心门槛。”烟升回眸浅笑。 肖折釉回之以笑,将蹦出来的冲动压了回去。 几个孩子打架并没有留下什么严重的外伤,云大夫留给他们一瓶消肿的药膏便离开了。烟升离开前多次嘱咐若是缺了什么让丫鬟去找她。 “姐,我……我们以后住、住……这么大、大的地、地方吗?”陶陶仰着头望着肖折釉,一脸的惶惶不安。 “是的,暂时会住在这里。咱们以后住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好!”肖折釉揉着弟弟的头,有点心疼。这偏院并不大,却让陶陶惶惶成这样。不是说霍玄怠慢,只是霍玄这个人习惯一切从简,他的勿却居本来也不大。 “那、那……我、我们会被、被赶……赶走吗?”陶陶仍旧不安地问。 肖折釉自然看出来老太太没看好陶陶,能不能被赶走这事儿,她也说不好。可是她只能笑着安慰陶陶:“当然不会呀,陶陶今天不是看见了吗?霍将军帮着咱们呢!” “哦……对!”陶陶恍然大悟,“将军帮、帮着咱们!” 肖折釉望着他高兴的样子也弯了眉眼。 “二姐在、在……做什么呀?”陶陶歪着头望着一旁的漆漆。 漆漆盘着腿坐在鼓凳上,盯着面前的一排小丫鬟。黑黑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古灵精怪的。 肖折釉回头看了她一眼,颇为无奈。 一共五个丫鬟并两个小厮。会有一个丫鬟、两个小厮跟着陶陶,剩下的四个丫鬟当是肖折釉和漆漆一人分到两个。漆漆这是要先选,怕肖折釉跟她抢。 正如烟升说的,勿却居人口不多。可每一个下人都是精挑细选的,能送到这里,定是烟升仔细相看过的。哪个都一样,肖折釉又怎么会跟她抢。 其实漆漆哪里会挑丫鬟?她挑了半天,把陶陶喊了过来。“陶陶,你看好哪个了?你先选!” 陶陶随意看了一眼,冲她咧着嘴笑,说:“都行!” “那也得挑一个!”漆漆坚持。 陶陶还是摇头:“都、都好!” 漆漆瞪了他一眼,把个子最高的一个唤作白瓷儿的丫鬟分给陶陶,还问他:“这个行吗?” 陶陶只是笑嘻嘻地点头。 把白瓷儿分给陶陶之后,漆漆又挑了红芍儿、橙桃儿给自己,把剩下的绛葡儿和绿果儿留给肖折釉。 她扬着小下巴,得意洋洋地问肖折釉:“姐,你同意吗?” “同意。”肖折釉有点想笑。 她上辈子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什么都要最好的,她不会主动去争,但是会高傲地等着别人把最好的捧给她。哪怕是一样的东西,她也总有优先选择的权利。 若是上辈子的她遇见漆漆这样的臭孩子,她只要皱一下眉,自有人好好收拾她。当然,她上辈子也没遇见过跟她抢东西的人。不过如今她倒不会和一个小孩子争东西了。更不会跟才七岁的漆漆争东西。 若不是肖折釉小时候还未适应如今身份,跟漆漆争了几次东西,害得漆漆又饿肚子又被揍,漆漆也不会讨厌她成这样。 上辈子的时候,肖折釉也有皇兄弟、皇姐,可是宫中手足情太过凉薄。她曾与五公主交好,后来五公主的母妃不甘心妃位谋害皇后,被肖折釉的母后赐死。一向与她交好的五公主仇恨地看着她、陷害她,甚至将她的胞弟推进井中……宫中之人那一张张灿笑的面孔下全是斑斑点点的毒疮。当然,肖折釉也不例外。 所以,肖折釉这辈子很珍惜小户之家的手足情。纵使漆漆每天都在讽她、气她,可是漆漆是她的妹妹。是那个嘴上骂你怪你,仍旧给你留了糕点的妹妹。是那个烦你生病连累人,还守在药炉旁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火的妹妹。 肖折釉还记得三四岁的漆漆坐在地上哭着喊:“阿爹!我就吃一口!就一口!呜呜呜……姐姐是你女儿,我是捡来的!什么好的都给她!呜呜呜……我就吃一口……” 肖折釉那个时候不懂,她做惯了公主,习惯了好的都是她的。可后来想一想,若她是年纪那么小的漆漆,父母那般偏心心里也是难受的。 陶陶是她一手养大的,可是对于只小了一岁的妹妹,肖折釉的确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合格而亲昵的姐姐。 “姐,该、该走了!”陶陶拽肖折釉的衣角。 肖折釉收起思绪,带着先前准备好的《百诗录》,牵着陶陶往霍玄那里去。霍玄已经没有再绘制宫殿草图,他双腿交叠坐在太师椅里,捧了一本兵书在看。 “将军,我带着陶陶过来了。” 霍玄“嗯”了一声,再无别话。 肖折釉就如当初那样,拉着陶陶在角落里的椅子里坐下,一句一句教着陶陶诵读。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 期间烟升进来两趟,给霍玄添了茶,也给肖折釉和陶陶倒了茶水。她压低了声音问肖折釉:“表姑娘要什么茶?” 肖折釉看了霍玄一眼,说:“清茶。” 霍玄将手中的书卷放下,上半身向后倚靠着,阖眼养神,听着肖折釉教陶陶一句句念诗的泠泠清音。 原本肖折釉还担心这样教陶陶念诗会扰了霍玄,可是时间久了,她便也投入进去,一心一意教着陶陶。 “上有青冥之长天。” “上有青、青冥之长天。上、上有青冥之……长天。”陶陶咽了口唾沫,“上有青冥之长天!” 肖折釉嘴角翘起来,高兴地教他下一句:“下有绿水之波澜。” “下有绿水……之、之波澜!” 霍玄将手中的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放,滚烫的茶水洒出来,溅在他的手背上,落在黄梨木长案上成了一小滩。 肖折釉和陶陶都吓了一跳,回头去看霍玄,却见霍玄冷着一张脸,脸色比之在老太太屋里时更差。 肖折釉吃了一惊。这是……哪里惹了他? 烟升提着裙子,急匆匆小跑进来,她看一眼霍玄脸色,急忙说:“奴婢先带他们两个出去。” 她焦急拉着肖折釉和陶陶往外走,陶陶人小腿短,迈出门槛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幸好肖折釉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出了屋,烟升蹲下来,对肖折釉说:“澜这个字忌讳,日后诵读诗句的时候切不可再提了。” “为什么忌讳这个字?”肖折釉蹙着眉,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 烟升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咱们将军亡妻名中有这个字,这个字是不得在将军面前提起的。” 烟升回头望了一眼,又说:“表姑娘,您先带着弟弟回去。奴婢得进去了。” 烟升匆匆进了屋,肖折釉却整个人愣在那里。 她上辈子叫盛令澜。 肖折釉不得不想起那个和她前世有着近九成相似容貌的赵素心。就因为赵素心长得像她,霍玄令归刀毁了她的脸……原来是连她的名字都不能提的? 为什么? 难道她在不知不觉中惹了霍玄的嫌恶?使得霍玄厌恨她? 可是……没道理嘛。 她就和霍玄做了一日的夫妻,哪里会得罪他? 可除了霍玄厌恶她、憎恨她,肖折釉想不到别的理由。难不成是霍玄痴恋她成魔啦?怎么可能嘛。不过两面之缘、一日夫妻罢了! “姐姐……”陶陶局促不安地望着肖折釉。 肖折釉安慰他似地笑笑,说:“没事儿,咱们回去吃晚饭。” 肖折釉也很忧心,如今他们三姐弟可以说是全仰仗着霍玄过活。他们得罪了谁都不能得罪霍玄。更何况,肖折釉还在挖空心思地想自己上辈子什么时候得罪了霍玄? 晚膳摆上来的时候,肖折釉仍旧心事重重。 “表姑娘,三姑娘身边的丫鬟过来了。”绿果儿进来禀告。 漆漆和陶陶立刻如临大敌。肖折釉也有点疲惫,她点点头,让绿果儿把人请进来。 来的这个小丫鬟十一二岁的样子,一进屋,敷衍似地行了礼,趾高气昂地说:“我们姑娘心善,觉得这道雁鸢翡翠羹好吃,你们小地方来的肯定没吃过,特让奴婢送过来赏给你们!” 她笑嘻嘻地将食盒放在四方桌上,把里面的雁鸢翡翠羹取出来,关切地说:“你们没吃过吧?这东西可不能凉了再吃,得趁热吃,味道才好呦!” 漆漆鼓着腮帮子、瞪着杏眼,气呼呼的。陶陶紧抿着唇,脸上有点红。屋子里的几个小丫鬟脸上的表情也各不相同,有的掩饰得好,有的掩饰得不好,已是满脸气愤。 肖折釉目光轻轻一扫,将屋子里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桌子上的那碗雁鸢翡翠羹上。 这个雁鸢翡翠羹是挺好吃的,啃啃就很喜欢吃。 啃啃是肖折釉上辈子养的一只西施犬。 高傲的盛令澜和隐忍的肖折釉在打架。肖折釉放在膝上的手握起,松开,再握起,又松开。 忍还是不忍? 第20章 漆漆和陶陶毕竟年纪小,又习惯了有事儿找肖折釉出头,此时都不吭声。一屋子丫鬟刚分到这里来,也想知道自己主子的脾性。在最开始的惊讶恼怒后,都悄悄观察起肖折釉的反应。 “你叫什么?”肖折釉最终还是抬手,拿起白瓷小汤匙,动作缓慢地搅了两下晶莹剔透的雁鸢翡翠羹。 “奴婢黄莺。”黄莺望着肖折釉搅弄雁鸢翡翠羹的手,不知怎么的,她脑子里忽然蹦出“优雅”这个词儿。优雅?不过是乡下来的野孩子,哪里配得上这两个字。黄莺翻了个白眼,立刻抛开这个想法。 “这雁鸢翡翠羹瞧着是不错,就赏了你罢。”肖折釉的声音淡淡的。 “既然是俺们三姑娘送来的,奴婢哪儿能吃呐!”黄莺踮了一下脚,神态中透露着几许轻视。 “绛葡儿、绿果儿,服侍她吃下。”肖折釉忽松手,白瓷汤匙落在碗中,匙柄撞在碗沿儿,碰出清脆的声响来。 肖折釉的嘴角略略翘起,带着点嘲意。 绛葡儿和绿果儿愣了一下才明白肖折釉的意思。 “奴婢遵命!”两个小丫鬟一喜,朝黄莺冲过去。 “你们两个干什么这是!”黄莺皱着眉往后退。 绛葡儿、绿果儿笑嘻嘻地说:“当然是请姐姐吃东西呀!” 她们两个脸上带着笑,手下却暗暗使了劲儿,牢牢抓住了黄莺的胳膊。 一旁的白瓷儿急忙端起那碗雁鸢翡翠羹朝黄莺嘴里灌进去。 绿果儿还在一旁笑嘻嘻地问:“黄莺姐姐,好不好吃呀?” “唔……唔……”黄莺拼命挣扎还是被灌了一嘴。雁鸢翡翠羹有点烫,将她嘴里烫出了泡。又因为她拼命挣扎的缘故,一半的雁鸢翡翠羹沿着她的嘴角淌下来,顺着她的脖子流进衣裳里,又烫又狼狈。 黄莺吓坏了!她明明是来打别人的脸,怎么变成这样了?挣扎不了,她开始哭,摇头晃脑地哭。粘稠的羹汁呛进鼻子里,又是喷嚏,又是咳嗽。 肖折釉轻轻蹙了一下眉,她挺得笔直的脊背放松下来,倚靠着椅背。 “你的主子难道没有教过你当奴才的不能在主子面前失仪?”肖折釉轻飘飘地上下打量一遍黄莺,目光游走地很慢很慢,“红芍儿、橙桃儿,掌嘴。” 红芍儿和橙桃儿看着绛葡儿几个人往黄莺嘴里灌东西,她们早就跃跃欲试了,听了肖折釉吩咐,立刻应了一声冲过去。 两个小丫鬟也不说话,气势汹汹地挥舞着小巴掌,使劲儿往黄莺脸上招呼。 黄莺真的吓着了,她哭着说:“我、我可是三姑娘派……” “黄莺姐姐,你可真是不长记性,正是因为不守规矩才挨了巴掌,我们表姑娘又没问话,居然还敢开口。”绿果儿笑嘻嘻地打断了她的话。 橙桃儿则是继续用巴掌堵黄莺想要求饶的嘴。 “漆漆、陶陶,咱们吃饭。”肖折釉转过身来,慢悠悠地拿起筷子,夹了菜,小口小口地吃着。 “好……”漆漆和陶陶两个人看了一眼肖折釉,又看了一眼被打得不成样子的黄莺,默默拿起筷子来低着头吃饭。他们两个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情?不由心里忐忑打鼓。 肖折釉看着漆漆和陶陶闷声吃白饭,连菜都忘了吃。她暗想漆漆和陶陶毕竟是小地方出来的,如果真的想要在霍家立稳,或者说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明定城立稳,他们两个身上还有很多东西得改一改。 “吃这个,这个不错。”肖折釉拿起公筷,为两个孩子添了菜。她晓得漆漆和陶陶的改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儿,急不得。 漆漆和陶陶抬起头来偷偷地看了一眼淡然的肖折釉,心里好像也没那么紧张了,尽量无视巴掌声和哭啼声,大着胆子吃起饭。 过了一刻钟,红芍儿和橙桃儿心里纳闷这到底要打多久啊?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又求助似的看向对面的绛葡儿、绿果儿、白瓷儿。几个小丫鬟都没有什么主意。最后还是年纪最大的白瓷儿毕恭毕敬地问肖折釉:“表姑娘,这个黄莺不听话,要掌嘴多少呀?” 肖折釉慢慢将嘴里的东西吃下,又抿了一口汤,才说:“打到你们累了为止,红芍儿和橙桃儿累了就换绛葡儿和绿果儿,轮着慢慢来。不急。” “好咧!”小丫鬟们应了一声,更大了胆子。给人做丫鬟的,最是希望自己的主子硬气,这样跟着主子也不会吃亏,在丫鬟小厮间说话做事也有底气,不受委屈。 黄莺一听,吓得腿都哆嗦了,今儿个莫不是要把小命赔在这里?她直愣愣想要跪下求情,怎奈胳膊被绛葡儿、绿果儿束着,根本动弹不得。 “哎呀!”绿果儿惊呼一声,“她尿裤子了……” 肖折釉蹙了一下眉,略嫌恶地放下筷子,说:“送她出去罢。” 几个小丫鬟答应下来,急忙把黄莺拉出去。 黄莺没了钳制,一下子跪在雪地里。她跪坐在那儿哭了一会儿才爬起来,哭哭咧咧地去找三姑娘给自己做主! 绿果儿、橙桃儿几个小丫鬟回了屋,忍不住一阵嬉笑。 “就她还敢来欺负咱们表姑娘,真是胆大包天!” “就是!就是!居然吓得尿裤子了,就这点胆子也敢来挑衅?” “哈哈哈哈……” 白瓷儿轻咳了一声,给她们使了个眼色。几个小丫鬟一愣,急忙去看肖折釉的脸色。 肖折釉已经没有再吃饭了,正端着茶盏小口抿着唇,眉眼之间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几个小丫鬟禁了声,低垂顺眼地垂手立着,再不敢喧哗,担心一个“失仪”的罪名下来,挨了巴掌。 出了口恶气之后,几个小丫鬟低着头,又开始担心起来。会不会……过分了? 陶陶望着肖折釉,有点不安地问:“姐,要、要去对将、将军说吗?” “不去。”肖折釉回答得很确定。 看着陶陶皱着眉不解的样子,肖折釉也没跟他解释。这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对他解释清楚的。 眼下已经天黑了,她如今身份未定,不合适夜里去找霍玄,免得惹出闲话。更何况,这事儿说起来不过是处理了个丫鬟的小事罢了。既然霍玄曾说过以表姑娘之礼待之,她处理个小丫鬟就不碍事了。 其实肖折釉心里还有另外一番计较。倘若今日找事儿的侍女是府里大姑娘身边的人,肖折釉恐怕还要隐忍一番。三姑娘嘛……和她那个蠢笨的母亲一样,不需要放在眼里。因为霍玄看不上那一房的人,或者说有仇。 府上的三爷和霍玄同岁,只小了四个月。四个月,正是霍玄母亲沈禾仪大着肚子回府的时候。而三爷的生母孙姨娘之前是沈禾仪的陪嫁丫鬟。肖折釉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巧合,可是她晓得霍玄厌恶那整房的人。 晚上,肖折釉把绿果儿、绛葡儿叫过来问问府上的情况。毕竟已经过去了近九年,而当年她在府里也不过住了小半年,她得将霍府如今的情况摸透。肖折釉将府里大致情况问得差不多了,又似随意地问:“烟升这名字真好听,烟升云卷……咦?府里会不会真的还有个云卷?” “没有呢,没有叫云卷的丫鬟。”绿果儿伶俐回答。 肖折釉随意“哦”了一声,岔开话题,问起别的事情来。 想来云卷到了年纪放出府嫁人了,肖折釉也不再多想云卷,只愿她一切安好。说起来,当肖折釉知晓烟升还留在霍府的时候,还以为烟升做了霍玄的填房,毕竟她年纪不小了,居然还没有放出府嫁人。只是等她见到烟升的装扮,才知晓她还是以大丫鬟的身份在霍玄身边伺候。也是有点奇怪。 第二日一早,肖折釉带着漆漆和陶陶早早用过早膳,就去给霍玄请安。 “折漆和陶陶先回去,一会儿教导先生会过去。折釉留下。”霍玄还在吃早饭,并未抬头。 肖折釉半垂了眼睛,静静立在一旁候着。 霍玄抬眼看她,忽然问:“雁鸢翡翠羹好吃吗?” 肖折釉抬头,撞上霍玄沉沉墨眸。她翘起嘴角,挽起一抹笑,甜甜地说:“三爷那边明明知道将军出面将事情了结了,还假托三姑娘的名义,找个小丫鬟来羞辱。定是故意打将军的脸!这点弯弯道道,折釉一猜就猜到了,没用将军出马,直接将人打发了!折釉聪明罢?” 她皎皎澈澈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霍玄,诚恳中带着点小小俏皮似的邀功。 霍玄低笑了一声,别开眼。 肖折釉翘起的嘴角里那抹笑就更真了几分。 过了片刻,霍玄又忽然问:“不生气了?” “生什么气?”肖折釉怔了怔,茫然地望着他。 霍玄深看了她一眼,才说:“没什么。” “将军若是没有别的事情,那折釉先回去了?听说教导先生一会儿会到,折釉可不想迟了。” “是给折漆和陶陶找的识字先生,你不必去。”霍玄停顿了一下,“你小小年纪认字倒是不少。” 肖折釉教陶陶诵读的诗句其中可不乏生僻字。霍玄曾多次觉得肖折釉并不像这样小的年纪。他曾以为她是因为家中遭到变故,身为长姐不得不成长起来。可是读书识字这种事并非一朝一夕能掌握的。他略皱了一下眉,重新审视肖折釉。 肖折釉一惊,耳边炸响当初赵素心惊恐的尖叫声。她忙解释:“家里虽贫,哥哥却是自小读书的,他教了折釉很多诗句。” 她又解释:“哥哥只是胡乱教我,我是会很多诗词,可是换一卷书就会有好些字不认识了。” 霍玄沉默。 肖折釉飞快回忆了一遍往昔与霍玄的相处,忽得想到当初霍玄曾让她读书,她挑了一本《千里志录》。她硬着头皮继续解释:“哥哥也教过我别的书,比如《千里志录》、《千草六记》……” 肖折釉悄悄打量霍玄的神色,可霍玄许是脸皮太厚了罢,根本看不出喜怒情绪来! “大可不必如此。”霍玄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这已经是霍玄第二次对她说这话了,肖折釉便第二次一头雾水?大可不必如此?这个“此”到底是什么? 但是肖折釉知道霍玄又对她不满了。看着霍玄继续吃东西,肖折釉也不再说话,静静候在一旁。她想得明白,霍玄定不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留下她,总是有原因的。反正如今寄人篱下,一切仰仗着他生活。他让她干嘛那她就干嘛,大不了斟茶倒水当个跑腿小丫鬟呗。 霍玄吃着东西,却想起府中四爷霍锐抱着女儿的情景。父女两个其乐融融的,那小姑娘也不怕他父亲,搂着她父亲的脖子开心地笑。 霍玄抬头,看向垂首立在一旁的肖折釉。 不行,太大了。肖折釉不是抱在怀里哄的年纪了…… 肖折釉感受到霍玄的目光,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霍玄轻咳了一声,别开眼,道:“想让你帮忙抄几本书。” “折釉的荣幸!”肖折釉笑着答应下来。抄书可比守在他身边斟茶倒水要容易多了! 霍玄的书房比之别人的书房更简单一些,一张长案,长案上一干笔墨纸砚,长案前一座灯架。整面墙大小的书橱,再加一把椅子,已是全部。连小几、卧榻、甚至花木都没有。 肖折釉要在这里抄书,还是烟升现办置了一套桌椅。 肖折釉撒了谎,就要用无数个谎话圆下去。比如,她要怎么隐瞒笔迹,如何才能写出一个小孩子的拙嫩字迹来。她略一沉吟,用左手握起毛笔,装成左撇子!如此写出来的字儿,还真的有点像小孩子的手笔…… 霍玄的视线从书卷移开,看了一眼肖折釉的左手,复低头看书。 没过多久,肖折釉看了一眼霍玄正看书看得很认真,她忽然放下笔,悄声走出书房。 霍玄一直等到她出了屋才抬起头看她远去的背影,皱了一下眉。肖折釉已经十分故意做到悄无声息了,可是她走路的时候一向沉稳,步子像量过似的。所以霍玄还是听出了她脚步声中的些微焦急。 霍玄放下手中的书,起身立在窗前,将窗户推开一点,望着院子里的肖折釉。肖折釉背对着他,霍玄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见她抬起手似乎捂着嘴,然后双肩颤了一下。 她这是……在打喷嚏? 肖折釉有点发烧。许是因为刚从四季如春的南青镇赶来明定城有些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她前两日就有点低烧。而霍玄的书房连个炭火盆都没有…… 肖折釉站在雪地里缓了一会儿,待鼻子舒服了些,才悄声往回走。她站在门口看了一眼霍玄,见霍玄还是如她离开时那样坐在椅子里读书,并未抬头。她松了口气,提裙跨进门槛,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桌位,拿起笔来继续抄书。 她埋首抄了两刻钟,忽然觉察出有点不对劲的地方。肖折釉抬头,这才发现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烧起了火盆。艳黄的火焰不停地跳跃,将整个书房带来一层又一层的暖意。 肖折釉抿了一下唇,嘴角轻轻翘起一点,继续抄书。 她又抄了两刻钟,烟升走进来,将一碗刚煮好的姜汤放在肖折釉的桌角。肖折釉望了一眼霍玄,小眉头揪了一下。她不喜欢姜的味道…… 归刀紧跟着烟升进来,禀:“将军,鲁大人求见。” 肖折釉一喜,急忙起身:“那折釉先回避啦!” “把姜汤喝了再走。”霍玄翻了一页书,并未抬头。 肖折釉扯起嘴角笑了笑,说:“让鲁大人等着不太好罢?折釉哪能耽误将军的事情呢?要不然我带回去喝就好……” 霍玄抬眼,看向她。 肖折釉不吭声了,她看一眼桌角褐色的姜汤,心里都快要哭出来了。烟升熬的姜汤最苦最辣了!她硬着头皮端起姜汤,叹了口气,才小口小口地喝着。 越喝越苦,越喝越辣! 肖折釉觉得自己喝了好些,可是一看碗中,竟只喝了那么一点点。 “我……” “不许剩。”霍玄直接打断她的话。 肖折釉在心里把霍玄这个一朝得势的臭将军骂了几句,才闭上眼睛,一股脑把碗里的姜汤喝了。当她把整碗姜汤喝到肚子里,她的眼圈都红了。 霍玄有些意外地看着她眼底的湿意,吩咐烟升沏一盏清茶给肖折釉。 肖折釉一连喝了三盏茶,才舒服一点。 “回去好好休息罢,”霍玄顿了一下,“想吃什么让下人去准备。” 肖折釉谢过才往外走。她又喝姜汤又喝茶水,耽搁了好一会儿,她出去的时候,看见鲁大人立在雪地里,想来已经等了很久。 肖折釉为了不迎面碰上他,绕了道,从抄手游廊里穿行。 她走在抄手游廊里时,耳畔忽听到几声犬吠。她脚步僵在那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循声找了去。 那里是霍玄的卧房。 第21章 确切地说,那是盛令澜在霍家住了半年的卧房。 当初她与霍玄成亲第二日霍玄就离开了明定城,之后的半年她便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 “吱呀——”雕花木门拉长了音,肖折釉轻轻推门进去。 一晃眼,熟悉的布置映入眼帘,肖折釉竟是长久的呆怔在那里。 她曾嫌弃这里原本的布置太单调,又嫌弃大红的床幔被褥太难看,所以在霍玄离家的那段时日,她按照自己的喜好一点一点布置这里,把这里变成她喜欢的样子。 碎玉镶紫檀木围屏上的芍药图是她亲手绣出来的,雕着古灵精怪灵鹿的衣橱,做成六角型的黄梨木小柜,上大下小的双开门矮柜,羊脂白玉雕成的梳妆台,缠金丝的鼓凳……十锦隔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小东西,渔翁泛湖的核雕,双牛对角的玉雕,八角楼的象牙雕,嵌着红宝石的七巧盒…… 她拨开搭扣,将七巧盒子打开,里面熟悉的干花映入眼帘。她养芍药,有时候会在花落的时节做一些干花。 她摩挲了一下七巧盒上的红宝石,不舍地将盒子合上。 回头望向熟悉的布置,好像她昨日还住在这里,不是离开了近九年一样。 肖折釉不由自主绕过围屏,走到里面,然后猛地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素雅的月白色床幔间,坐着一只雪白长毛的西施犬。它蹲在床上,弓着腰,警惕地看着肖折釉,喉咙里还发出低低的“唔噜”声。 “啃啃……”肖折釉疾步向它奔去,带着久别重逢的欢喜。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一阵急促的吠声拦住了肖折釉的脚步。 肖折釉在拔步床前停下来,整个人僵在那里。她才反应过来她现在不是盛令澜而是肖折釉,她的啃啃不认识她了……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啃啃站起来,抬起前脚,不停地叫,一声赛过一声。 “别叫!别叫……”肖折釉急了。这里应当是霍玄的卧房,她偷偷跑到这里来,若是被别人知晓可不会有好事儿。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啃啃叫得更欢了。 肖折釉蹙起眉瞪它,轻斥:“再叫就拿红头绳给你编小辫!” “汪汪汪……”啃啃的声音低下去,它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肖折釉。 肖折釉松了口气。 以前她很喜欢用红绳将啃啃双耳下长长的雪白毛发绑一对小辫子,每次啃啃都不乐意地躲在角落里不想见人,它是一只小公狗…… “谁让你来这里的?”霍玄的声音在肖折釉背后响起,沉沉的声音里带着点愠意。 刚松了口气的肖折釉吃了一惊,脊背更挺了三分。她转过身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霍玄,低声解释:“我、我……” 她咬了一下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如论如何,她都不应该私闯霍玄的卧房。 瞧着肖折釉这样,霍玄的那点愠意不由淡淡消散。 “汪!”啃啃从床上跳下去,跃到霍玄的脚边,只一对后脚立着,朝霍玄示好似地伸出两只前脚。 霍玄低头看它一眼,伸手一捞,就把它抱起来。啃啃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窝在霍玄的怀里,抓了霍玄的衣角,啃着玩。 肖折釉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一幕,只觉得眼前瞧上去分外和谐的一人一狗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她的啃啃怎么能这么乖巧的愿意被霍玄抱着?她的啃啃是除了她谁都不跟的…… 望着霍玄怀里那白白的一团,肖折釉心里有点醋意。 这是她的啃啃,她的……她的…… 霍玄心里也觉得有点奇怪,啃啃性子和它主人一样,有点小傲气,谁都不搭理。看你一眼都吝啬的小傲气。偏偏霍玄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啃啃歪着小脑袋望着肖折釉,那目光太平和友好了。 霍玄拍了拍啃啃的后背,把它放下来,才看向肖折釉。他在等,等肖折釉的解释。可是肖折釉根本没看他,她的目光追随着啃啃,看着它跳上床,抱着个手鞠玩儿。 那个手鞠也是她一道道彩线缠上去的。 “折釉。”霍玄不得不又喊了她一声,略加重了语气。 肖折釉回过神来,有些蔫蔫地说:“听见小狗的叫声,一时好奇就进来了。是我不守规矩,做错了。” 她这般说,霍玄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了。他默了默,才道:“出去罢,这里冷。” 肖折釉应了一声往外走,她绕过围屏的时候忽回过身来,略翘着嘴,说:“将军,你身上沾了两根狗毛。” 霍玄一怔,低头去看,果见胸前衣襟上粘了两根长长的白色狗毛。霍玄颇为无奈地捡了,才回头看向啃啃。 啃啃已经没有再玩手鞠了,正歪着头望着肖折釉的背影。 “折釉,先跟我来一个地方。”霍玄站在檐下,叫住走在抄手游廊里的肖折釉。 虽不知缘由,可是霍玄看得出肖折釉情绪有些低落。 霍玄把肖折釉带去了库房。 “赏下来的首饰堆积在这里没人动过,挑些你喜欢的。” “将军,折釉身上带着孝不能佩戴首饰呢。” “无妨,可以先挑着,等过了孝期再用。再者,你那边院里的布置也不够多,可以挑一些。”霍玄走到一座架子前面,指向一个精致的象牙雕二层画舫问:“这个怎么样?” 肖折釉还沉浸在她一手养大的啃啃跟别人跑了的低落里,她觉得霍玄抢了她的啃啃,而她的啃啃也是个负心的。她并没有仔细去看霍玄指着的牙雕画舫,反而问:“将军,我觉得这里的东西都很好看,可以都搬走吗?” 霍玄沉默片刻,道:“偏远太小了,恐装不下这些东西。库房钥匙在烟升手里,一会儿你让烟升再为你配把钥匙,什么时候缺了东西自己过来拿便是。” 肖折釉怔了怔,只觉得霍玄这人有点傻。难不成他只会行军打仗不会管家?不过是随便捡回来的一个孩子,这就把库房钥匙给了? “将军说笑了,折釉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将军不要当真。”肖折釉到底是心情好了些,挽起嘴角开始认真挑选东西。 霍玄说的没错,她的确缺一些首饰,就算现在用不上,也得为日后备着,免得被其他人轻视。霍玄眼下说她可随意来拿东西,可日后他若是反悔了呢?肖折釉可不愿意相信他,还是趁着机会尽量多挑些好东西才是真。 别说,霍玄的库房里好东西可真不少!肖折釉为自己还有漆漆、陶陶都挑了些首饰,然后又挑了一些古玩摆设布置偏远。 肖折釉带着一溜两行的小厮、丫鬟陆续搬东西回偏院。霍玄立在檐下看着她,看着她略微变得轻快的脚步,看着她眉眼间的笑意。原来四弟果真没有骗他,哄小孩这种事,最好的法子就是送东西。霍玄回头看了一眼被塞得满满登登的库房,还是觉得送这些东西远远不够。 肖折釉回到偏院的时候,漆漆和陶陶正在书房里上课。肖折釉无比庆幸霍玄说她不用来上课,一想到她要假装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糊弄教导先生,就觉得可怕。 她让小厮、丫鬟放低了声音,悄声摆放东西,免得吵到书房。 等到漆漆和陶陶下了学,一脸惊奇地望着焕然一新的偏院。本来就够大够气派了,如今变得更像有钱人家了! “姐,这都是你跟霍将军要的?嘿!你可真厉害。”漆漆摸着一个描绘青竹的广口白瓷花瓶一脸惊喜,“这个和阿爹做的好像!” 陶陶在一旁直点头,“像!像!”。 许是这辈子受了阿爹和哥哥的影响,肖折釉挑的这些东西里面,竟然大部分都是瓷器。望着那些瓷器,仿佛更亲切了些。 趁着漆漆和陶陶欣喜地摆弄各样东西时,肖折釉去了趟书房。她翻了翻桌子上的小册子,先是看了霍玄给漆漆和陶陶请的教导先生的墨宝,肖折釉点点头,还是很满意的。看来霍玄给漆漆和陶陶找的教导先生是不错的。她又去看了看漆漆和淘淘写的大字。漆漆和陶陶写的字肯定是不好看的,但是能看出来他们两个很认真地写了。这下肖折釉便放心了。 她回来的时候忙着收拾东西,没顾上教导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理说应该问候一声。肖折釉蹙了一下眉,还是觉得几个小丫鬟没将事情做好,不过这几个小丫头都是十来岁的年纪,到底不能把事情想的处处周到。她把绛葡儿和绿果儿喊来,让她们两个记着明日先生走的时候知会她一声。 绛葡儿和绿果儿急忙答应下来,暗想没将事情做好,日后可要更加谨慎仔细些。 肖折釉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还是有点烧。她不想再喝姜汤了,只让丫鬟们午膳的时候不用喊她,回房小睡一会。 肖折釉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最后还是绿果儿进来把她喊醒的。 “表姑娘,二少爷和三姑娘亲自过来了!”绿果睁大了眼睛,有点儿慌。她这是担心三姑娘为黄莺出头呢!莫不是真的将事情做得太过分了? 肖折釉将将醒来,越发觉得脑袋沉沉的。她揉了揉额角,道:“服侍我梳洗换衣。” “诶!”绿果儿应了一声,急忙忙活起来。她偷偷看了一眼肖折釉的脸色、慢悠悠的动作,觉得自家主子实在是太淡定了,难不成自家主子还有后招?这般想着,她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 肖折釉到了前厅,霍文聪和霍文慧已经等了很久。漆漆和陶陶挺着腰杆坐在对面,那小腰杆挺得都有点僵了。几个孩子谁也没说话,就这么对坐着。 看见肖折釉过来,陶陶急忙起身喊了一声:“姐姐!” 声音里是浓浓的喜悦,好像救场的人终于赶来了! 肖折釉牵着陶陶的手,走过去坐下。 “睡得有点沉,让二少爷和三姑娘久等了。”肖折釉淡淡地笑着。她的目光轻轻一扫,没在霍文聪身上看出什么端倪,却在霍文慧的脸上看见一个巴掌印,那是个成年人的手掌印,断然不是昨日漆漆打的。 霍文慧恨死对面这三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了,她恨不得让人将面前的三姐弟活活打死!可是她只能忍了眼底的湿润,勉强扯出一抹笑来,说:“昨天的事情是我们不好,是我们太小气了,我和哥哥来给你们道歉了。” 漆漆古怪地看了一眼霍文慧,觉得自己见鬼了,这还哪里是昨日趾高气昂的霍文慧?陶陶也睁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肖折釉则是浅浅地笑着,并不对她说的话太过意外。 “三姑娘说得太严重了,只是小孩子玩闹罢了。如今我们也是不打不相识,以后便会更好的相处。”肖折釉眼角微微上挑了一点,唇边也挽出一抹笑,只是这笑意瞧上去并没有太大的真诚。似乎只是说客套话而已。 肖折釉是个记仇的,就算没了上辈子的公主身份,她现在也是记仇的。 府上三爷霍销只不过一日没在家,今早一回来就听说自己的夫人、儿子、女儿和外甥闯了一堆子烂事儿。他气得和三奶奶大吵一架,又拿起竹条把霍文聪好生抽了一顿。霍文慧是个姑娘家,他本不打算动手打她。可是慧文慧不会看脸色,在霍销气头上的时候顶嘴,霍销一怒之下给了她一巴掌。他本想亲自来对霍玄赔礼,可霍玄以有事为由闭门不见,他只好责令这两个孩子过来道歉。 “如此,我们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了。”一直没说话的霍文聪终于开口。 “二少爷和三姑娘日后可要常来坐坐。”肖折釉嘴角的浅笑未变。 霍文聪和霍文慧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他们两个一起往外走。霍文聪临走前看了一眼漆漆,漆漆冲他扮了个鬼脸,霍文聪的虎口又开始发疼了。 霍文聪和霍文慧离开以后,漆漆和陶陶开心得不行,这才知道事情是真的解决了!看着弟弟妹妹这般开心,肖折釉却是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 她吩咐丫鬟晚膳也不用喊她,又回房躺下。她这一觉,直接睡到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肖折釉拖着沉重的身子刚坐起来。就看见一道小小的身影在围屏后面探头探脑。 “是陶陶吗?”肖折釉询问,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沙哑。 “姐姐!陶陶小跑着进来,“给姐姐煮、煮了蛋和面!” 肖折釉怔了怔,才想起来今天是腊月二十八,也是她的生辰。 是她的生辰,也是她的忌日。 过生辰的时候吃煮蛋和面是小地方的习俗。煮蛋寓意团圆圆满,面寓意着长寿。先前的几年,都是阿爹和哥哥做给肖折釉。肖折釉倒是没有想到今年还能再吃上。 肖折釉忍着身上的不舒服任由陶陶拉着她出去。 饭桌上摆着一大碗长寿面和一碟儿剥好的鸡蛋,再无其他。 漆漆坐在桌边,一边晃着脚,一边剥着煮蛋。见肖折釉过来,她小声嘟囔了一句。那声音太小了,而肖折釉又有点头疼,也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姐姐吃!”陶陶把肖折釉拉到坐椅子里,将筷子塞给她。 “好。”肖折釉笑着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面。只一口,她就吃出味道的不对劲,这绝对不是厨房做出的,因为太难吃了…… “陶陶,这是你做的?”肖折釉眼中难掩惊讶。 陶陶高兴地点头:“二、二姐帮着生、生的火!” 肖折釉看了一眼一旁的漆漆,弯起一双眼睛,笑着说:“辛苦你们两个了。” 漆漆“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转过头。“陶陶求着我帮忙的,我本来不愿意帮忙的……” 肖折釉笑笑不说话,低着头,一口一口吃着实在算不上好吃的长寿面。 今天是肖折釉的生辰,也是盛令澜的忌日。对于肖折釉来说,这是很特殊的一个日子。她很感激上苍给予她的重生机会,让她能够以肖折釉的身份活下来。感谢上苍让她遇见这一世的家庭,虽不富裕,又经历重重苦难,可却让她遇见这样好的一家人。 肖折釉的眼角有点湿,她趁着没人注意悄悄擦了,重新换上幸福满足的笑靥。 虽身子不舒服,肖折釉还记得昨日没有抄完的书。用了早膳,她就往霍玄那边去。然而烟升把她拦了下来。 “表姑娘,将军今日不在府里。还麻烦表姑娘照看好折漆姑娘和表少爷今日都不要乱走,也别过来。有什么事儿,明儿个再说。”烟升今日换了一身素服,发间的珠钗也尽数除去。眉眼之间是掩不住的悲戚。 霍玄已经在坟冢前守了一夜,第一缕朝阳洒落时,他将黄藤酒徐徐洒下。 她自小到大的一颦一笑重重叠叠地浮现眼前。跟在他身后哭着喊“小哥哥”的她,被万人簇拥的她,终于成了他妻子的她…… 除了幼时的相遇相伴,之后的十年她宛如天际的皎月,离他很远很远,他只能在暗处一点一点收集她的音容笑貌。他看着她长大,却躲在那么远的地方看着,远得甚至看不清她的笑靥。 小时候不懂,只觉得她是最漂亮的小姑娘,和谁都不一样。直到两个人都慢慢长大了,他对她的渴望变得更加浓烈。 她跟着她的父皇、皇兄去围猎,他提前几日攀进猎场,伤了手,差点从万丈悬崖摔下去,只为远远看她一眼。 她去太庙祈福,他跪在百姓中仰头望向她的车鸾,从被风吹起的幔帐缝隙看她的侧颜一角。他在心里盼着风大一点、大一点,再大一点。 他拼命习武,想要进宫做她的侍卫,永远护着她。直到看见她浅笑着与几位亲王之子交谈。他忽然想到她是要嫁人的,嫁一个与她身份匹配的人。 为什么不能是他呢?他只能变成与她相配的人。 大婚那一夜,他望着睡在自己怀中的她挪不开眼。他终于能这么近距离地望着她。他一夜未睡,只觉得这一切美好得如梦般不真实。 许是太美好,碎了。 霍玄默声守在坟冢前,一直到暮色四合。啃啃一直趴在霍玄的脚边,下巴放在一双前爪上,歪着头望着孤单的坟冢,低声呜咽。 弦月升起时,霍玄终于起身。 “我不会让你枉死。”霍玄声音低沉,带着最大的执念。 第22章 霍玄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了。他远远就看见偏院里一片灯火通明。霍玄皱了一下眉,朝偏院走去。 烟升急忙迎上去,她看了一眼霍玄的脸色,禀告:“折釉姑娘病了,烧得厉害,傍晚的时候吐了好一会儿,后来直接昏倒了。” “云大夫来过没有。”霍玄一边问着一边踏进屋。 “来过了,云大夫说表姑娘受了凉,又有些水土不服。”烟升在一旁温声解释。 肖折釉坐在床上,正捧着一碗苦涩的汤药在喝。漆漆和陶陶站在床边望着她。几个小丫鬟见霍玄进来,急忙一起行礼。 霍玄往前走的步子顿住,这里是肖折釉的闺房,她已经九岁了。 肖折釉将碗放下,抬头望向屏风旁的霍玄,沙哑着嗓子喊了声:“将军。” 霍玄略点了下头,也不上前,问:“可好些了?” 肖折釉下意识地点头,又缓缓摇头,她拧着眉仰头望着霍玄,低声说:“不好,一点都不好。” 霍玄的眉峰也皱起来,他放缓了语气,放低了声音,安慰她:“生病总是不舒服的,把药喝了,再歇几日便好了。” 肖折釉烧得有些糊涂了,她钝钝的目光从霍玄脸上移开,看向碗里只喝了一半的汤药。又把碗捧起来,小口小口地喝着。肖折釉是有点恼自己的,如今他们刚来霍府最是紧要的时候,她却在这个时候病倒了。她上辈子在明定城生活了十五年,没想到再回来还会水土不服。肖折釉更加深切地意识到她终究是换了个身子。 霍玄远远看着肖折釉小口喝着汤药就像喝水似的,特别想告诉她这样小口小口地喝会很苦,不如一口气全喝了。 肖折釉这一病着实不轻,竟是在床上躺了六七日。除夕之夜,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听着外面的鞭炮声,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起先的时候,霍玄也以为她三两日就会好,没想到过了六七日还不见好。霍玄也有些担忧,虽信任云大夫,还是去宫里请了太医问诊。此举着实惹人注目。 霍玄不方便去肖折釉的闺房,便让烟升去问她有什么想吃的东西。肖折釉想了好一会儿,说了苏叶糕。苏叶糕是南青镇的小食,到季节的时候家家都会做,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可眼下这个季节,明定城可没有相应的食材。 肖折釉本是随口一说,更多的是一种惦念,也没想到能吃上。可是过了两日,绿果儿竟真的端来一碟苏叶糕。软软糯糯的甜黏糕卷在绿色的叶子里,瞧着就让人想要咬一口。 “表姑娘,您快尝尝!”绿果儿嘟念:“没想到这时节还能有这东西吃,也不知道哪儿来的……” 肖折釉咬了一口,甜甜糯糯的。甜得她翘起嘴角,糯得她弯起眉眼。 过了初十,肖折釉的身子虽然还虚弱,却好了大半。她裹了短袄,吩咐绛葡儿把窗户打开通通气。肖折釉觉得精神好了不少,就让漆漆和陶陶把这段时日写的字拿来看。霍玄为他们找的苏先生年前只上了两次课便告假了,倒是留下不少任务。 “写得不错。”肖折釉点头。 “姐……”陶陶凑到肖折釉身边,紧紧攥着她的手。 肖折釉这才觉出陶陶有点低落,她微微诧异了一瞬,忙问:“陶陶,怎么了?可是这段日子发生了什么事情?谁又欺负了你?” “没、没有……”陶陶低着头,扑闪着眼睫,望着自己的脚尖。 还是一旁的漆漆直接说:“大年初一的时候,霍家老太太把我和陶陶喊去了。那老太太不喜欢陶陶,不准霍将军收陶陶当儿子!还领了好几个霍家的小孩儿和陶陶比较,说他们都比陶陶好!” “姐、姐病……”陶陶皱着小眉头瞪着漆漆。 肖折釉了然,一定是因为她病着,陶陶才瞒着她。初一的事儿,她竟是今日才知道。肖折釉笑笑,揉了揉陶陶的头,安慰他:“没关系的,不管陶陶能不能被霍将军收为嗣子,都没关系的。” “真的?”陶陶仰头望着肖折釉。担忧的黑眼睛里多了点安心,好像只要姐姐说的就都是对的。 “当然。” 傍晚的时候,肖折釉换了身衣裳去找霍玄道谢。 “将军,这段日子麻烦您的照拂了。”肖折釉掀开雪白的兜帽,露出一张小小的脸来。她病了一场,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在毛茸茸的斗篷围绕下,显得更加娇小。 “不麻烦。”霍玄抬眼看她,不过十多日不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瘦了一圈的缘故,竟好似身量又高了点。 肖折釉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啃啃身上。霍玄正拿着一把银梳给啃啃梳理毛发。可是霍玄哪里是做惯这种事情的?啃啃在他大手下躲躲藏藏,伴着几声呜咽。 瞧着啃啃的可怜模样,肖折釉心里揪了一下,问:“将军怎么亲自给它梳理毛发,烟升不在吗?” “烟升回去省亲,要过了十五才回来。”霍玄手中的梳子落下,力度没掌握好,弄疼了啃啃,啃啃呜咽两声,可怜巴巴地抬起小脑袋来望着他。 肖折釉心里又揪了一下,说:“将军,要不然我来?” 霍玄抬眼看她。 在霍玄审视的目光中,肖折釉笑着说:“我觉得它好可爱,想试一试……” “它怕生。”霍玄话音刚落,啃啃从他的腿上一跃而起,跳到了肖折釉脚边,用一双小爪子抓着肖折釉的白色裙摆。 肖折釉蹲下来,欢喜地揉着它的头,动作熟稔地将自己纤细的手指插在它后背上的雪白毛发间,以指为梳,轻轻梳理着。 霍玄的目光凝在肖折釉的身上许久许久,他好像又想起了那场大雪,那走不出去的雪山,还有那个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小哥哥”的小姑娘。她那天也穿了一身雪白的毛绒斗篷。 一只小小的手出现在霍玄的眼前。 “将军?”肖折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蹲在了霍玄面前,“让我试试罢!” 她皎皎澈澈的明眸里溢满雀跃欢喜。 霍玄垂眸,这才将握着的银梳放在她的手里。 “乖,不要乱动。人每日都要梳头发,你几日才一梳,可不能再懒了。”肖折釉翘起嘴角,拿着梳子仔细给啃啃梳理雪白毛发。软软的毛发,暖暖的温度,这一切让肖折釉分外熟悉。 啃啃歪着头看了一会儿肖折釉,然后用头蹭了蹭肖折釉的手背,发出几声低低的婉转叫声。 许久过后,霍玄才将目光从肖折釉身上移开。他一根一根捡起落在他墨色长袍上的狗毛。他不太喜欢小动物,尤其是这种随处掉毛的小东西。可啃啃是她喜欢的,是她留下的。 “将军,雁溪公主来了。”归刀匆匆进来禀告。 霍玄“嗯”了一声,起身迎接。 肖折釉抱起啃啃,问:“将军,还没梳理好呢,我能把它抱回去梳理吗?” 瞟见肖折釉期待的目光,霍玄扫了一眼没骨头似的窝在肖折釉怀里的啃啃,还是答应下来。 “谢谢将军!” 霍玄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道:“别总抱着它,重。” “不重,一点都不!”肖折釉笑着说。九年了,啃啃是比当初胖了几圈。可是肖折釉抱着它就是抱着满满的幸福感,哪里会觉得重。 肖折釉把啃啃抱回偏院,漆漆和陶陶都感兴趣地想要摸一摸它。它弓着腰,“唔噜”、“唔噜”地叫,警惕地看着他们,谁也不准靠近。 这倒是让肖折釉大为满意,她的啃啃还是那个啃啃!没变! 霍玄……大概是个例外吧?许是他趁她离开的九年里威逼利诱才逼迫了她的啃啃妥协,一定是这样的! 用了晚膳,肖折釉带着啃啃出去溜达。她走在抄手游廊里,望着院中熟悉的假山、池子、凉亭……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那些她大着肚子,带着啃啃饭后闲走的日子。她身为盛令澜的时候是对霍玄没有什么感情,可是他毕竟是她的丈夫。彼时她刚得知自己有了身孕,第一个想起的还是霍玄,第一个想要告诉的人也是霍玄,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在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的日子里,她也是在等着霍玄回来的。虽然是毫无感情的指婚,可是只要两个人想把日子过好,总会慢慢喜欢上对方吧?就算谈不上喜欢,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也是不难的吧? 她是盛宠六公主,也是初为人妻的十五岁小姑娘,怎么能对未来没有点惶惶的憧憬呢。 肖折釉走神间,啃啃朝前跑开,只留一个小小的背影。 “啃啃!”肖折釉回过神来,急忙提着裙角追过去。她跑了好远才追到啃啃,她把它抱在怀里,用指尖点着它的鼻尖,蹙眉训斥:“怎地又不等我!” 啃啃的眼睛里浮现出一抹茫然,它歪着头望着眼前的肖折釉,慢慢将小脑袋缩在肖折釉的臂弯,小声呜咽了一声。 肖折釉抬头,望着眼前的花圃一时呆怔。这里是勿却居的后面,单独辟出的花厅被四面的花圃簇拥着。正是一年中寒冷的时候,花都凋谢了,可是肖折釉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整个花圃栽的都是芍药。望着这些枯枝,肖折釉甚至可以想象得到盛夏时节,这里会是怎样一幅芍药铺地的场景。 她上辈子很喜欢芍药,当初还说等孩子生下来了就把这儿原本的花木全部换成芍药。可惜她没等到开春…… “我喜欢了你十二年,等了你十二年!你就真的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女子低低的啜涕声从花厅传来。悲戚中带着绝望。 肖折釉犹豫了一会儿,对怀里的啃啃摆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走到花厅窗下。虽是冬季,花厅四周的门窗却是大开的。可以清楚看见里面的霍玄和盛雁溪。霍玄还是一手负于身后,默然立在那里。盛雁溪却垂着双肩,扶着桌子才堪堪站稳身子。 肖折釉认识盛雁溪,盛雁溪是当今圣上的长女,也算是肖折釉前世的堂姐。肖折釉对她的印象不深,只知道她比自己大一岁,身子似不太好,很柔弱的一个姑娘。 此时肖折釉是震惊的,震惊于她刚刚听到的话。她没有听错吧?盛雁溪喜欢霍玄?喜欢了十二年? 花厅里很久很久的沉默后,盛雁溪哭着说:“霍玄,你知不知道我身为一个公主,要有多大的勇气才敢来说出这些话?你究竟有没有心?从十三岁到二十五岁,一个女子最好的十二年,我的整颗心都耗在你这里……你真的忍心让我再等一个十二年吗?” 盛雁溪的声音渐低,逐渐被她的哭声淹没。 “公主请放手。”霍玄的声音沉凉无波。 肖折釉仰起头来,才看清盛雁溪拽着霍玄的衣袖。 盛雁溪好似已经站不稳身子了,她望着霍玄的眼睛,哭着摇头,泪水涟涟,哭不尽的委屈。 霍玄掰开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平静道:“公主错爱,然,臣的回答与十二年前一样。” 盛雁溪满脸泪水,可是她却笑了,她笑着大声喊:“阿楠!阿楠!你还要说阿楠吗?真的有阿楠这个人还是你编出来的借口?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你非阿楠不娶,可你当年又为何娶了盛令澜!” 她上前两步,几近乞求地说:“我不介意,不介意你心里装着阿楠。你当年可以娶盛令澜,为何今日不能娶我盛雁溪?霍玄,你知道的,我不愿意逼迫你……我明明可以向父皇求一道赐婚的圣旨。只是我没有这么做啊,我在等,等你真的愿意娶我……” 身为公主,盛雁溪在别人面前或许是高不可攀的,可是她在霍玄面前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高傲,甚至连自尊都被她踩在了脚下。 霍玄的眉峰已经皱了起来,心里隐隐不耐烦,他刚要开口,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犬吠声。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肖折釉想捂啃啃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肖折釉一气,狠狠地在啃啃的背上拍了一巴掌!这小家伙长大了反而没有小时候那样懂事了!她小时候抱着它去听母后、皇兄墙角的时候,它从来不会叫的,甚至还能给她望风呢…… “谁在外面!”盛雁溪惊呼一声,跌跌撞撞地冲出来。 当盛雁溪看见肖折釉,知晓真的有人将她如此卑微的样子看在眼中,她的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身为公主,她可以因为痴爱在霍玄面前不顾自尊,可是她是不愿意别人看见她这个样子的!她来找霍玄说话,是连自己的贴身侍女都屏退了的! “大胆!竟敢偷听本宫说话!”盛雁溪身子柔弱,可是窘迫和恼怒让她不管一切冲向肖折釉,举起手来,就是一巴掌抡下去。 然而她这一巴掌没有碰到肖折釉,反而自己踉跄了两步,跌倒在地上。 肖折釉是被霍玄从窗户拎进屋里的。 肖折釉脚尖碰到地面的时候,晃晃悠悠站不稳,还踩了霍玄一脚。 “当心。”霍玄扶了她一把。 肖折釉忙抓着霍玄的手站稳,焦急解释:“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是啃啃乱跑,我来追啃啃,然后……” 肖折釉没有再说了,她顺着霍玄的目光望向窗外。盛雁溪跌坐在石子儿地面上,双肩抖动着啜涕不止。 肖折釉抓紧了霍玄的手,小声说:“将军,我好像闯祸了……” 撞见了这样的事情,恐怕是小命不保了。 霍玄低头,目光落在肖折釉抓着自己的小手上,他顿了顿,道:“无妨。” 第23章 盛雁溪没有起来,就那样跌坐在一地碎石地面上,捂着脸哭。她从来没有动手打过人,对宫中侍女一向宽厚,是宫里最好伺候的主子。刚刚是因为她如此丢脸的样子被别人看见,才会一时失了分寸,恼羞成怒般朝肖折釉冲过去。如今这一摔,仿佛摔掉了她一身防备,让她只剩下脆弱。 霍玄身形不动,好似一点都没有因为堂堂公主为他伏地恸哭而心软。 肖折釉透过花厅的大窗户,望向外面脆弱的盛雁溪,反倒是有点心疼。她想象不出一个姑娘家是多喜欢一个人才会这样不顾脸面剖开自己的心,还是个养尊处优被捧在掌心的公主。 十二年,喜欢一个人十二年是什么感觉呢?这种得不到的痴恋应该很苦吧……被别人喜欢了十二年又是什么感觉呢?肖折釉觉得倘若有人喜欢了她十二年,她恐怕早就缴械投降了。 肖折釉陷入对盛雁溪的可怜里没多久,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阿楠?阿楠是谁? 肖折釉好像想通了点什么。原来霍玄心里一直藏着一个人?因为阿楠驻在他心里,所以他才会对貌美的雁溪公主十二年的痴情熟视无睹? 肖折釉好像又想通了点什么。之前被毁了脸的赵素心,后来不许提起的“澜”字……这曾让肖折釉以为霍玄是恨她的,可她却想不通理由。难不成是因为霍玄心里喜欢着那个阿楠,却因为一道圣旨不得不娶她,所以才会恨她? 脊背有点凉,肖折釉缩了一下肩。意识归来,肖折釉这才发觉自己正紧紧抓着霍玄的手。她假意要抱紧啃啃为由,匆匆松了手。她又怕霍玄不帮她开脱得罪盛雁溪的罪名,挪了挪步子,蹭到霍玄身后。 霍玄看了肖折釉一眼,想要说什么,又沉默地转过头望向外面的盛雁溪。 有的时候,霍玄会觉得盛雁溪和他是一种人。他会为盛雁溪心疼,这种心疼源于感同身受。可也只是心疼。他更做不到因为感同身受的心疼将就娶了她。 感情里没有将就,他的身边也不会有将就的妻子。 肖折釉觉得这种气氛实在是太诡异了,不管怎么说,盛雁溪也是个公主呐!她小声对霍玄说:“将军,您不去哄哄她吗?” 谁想霍玄听了这话不仅没走出花厅去哄盛雁溪,反而朝花厅中的八仙桌走去。八仙桌上放着茶水,可是茶水早就凉了,霍玄斟了杯茶水,喝了一口凉茶。 肖折釉为霍玄的狠心呆住了,但是片刻之后,肖折釉立刻抓到了机会,她忙走过去,笑着说:“将军,茶水已经凉了,我去给您重新端一壶来?” 霍玄点了下头。 肖折釉心里松了口气,将怀里的啃啃放下,提着裙子朝另外一道门小跑着逃出这是非之地。她去了前院,让绛葡儿煮茶,慢慢地煮。等绛葡儿把煮好的茶给她,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将茶水倒了,“再煮。” 她在拖时间,想要拖到盛雁溪离开以后再回花厅。肖折釉原本想着派绿果儿去后面花厅盯着,可这事儿实在太过私密,恐怕多一个人知道也是不好的。她只好自己掐时辰,不知道倒了多少壶茶水,拖延了小半个时辰,肖折釉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才端着一壶茶往后面的花厅走去。 可让肖折釉没想到的是盛雁溪居然还没有走…… 盛雁溪已经没有跌坐在地捂着脸哭了,她站在花厅里霍玄的对面,正与霍玄说着什么。盛雁溪的情绪已经好了很多,嘴角甚至带着点浅浅的笑。 肖折釉不敢往前走了,她端着茶壶立在远远的地方,望着花厅里面。当真是进也不是离开也不是,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雪白的一团小东西从枯萎花枝间窜过来,一双后脚立着,前脚抬起来抓着肖折釉的裙角。 肖折釉心里一沉,恨恨看了这雪白的小东西一眼。这个小东西以前总是帮着她,如今倒几次三番坏她的事情! 如此,肖折釉只能端着茶壶,硬着头皮往花厅去。 肖折釉还没有踏进花厅,盛雁溪反倒是先出来。肖折釉微微弯膝行了一礼,硬着头皮向她问了安,心里却是直打鼓。 盛雁溪脸上的泪痕已经擦去了,只是哭红的眼睛是一时消不了的。她笑笑,弯下腰来对视着肖折釉,柔声说:“刚刚是本宫冲动了,你这孩子不要怕。” 盛雁溪酥可无骨的手轻柔地摸了一下肖折釉的头,肖折釉低着头并没有看见盛雁溪眼中一闪而过的嫉妒。盛雁溪嫉妒肖折釉。她刚刚对霍玄说这个小姑娘不能留,就算不能要了她的命,也要将她远远送走。可是霍玄是怎么说的? “不可。”他看着她的目光沉沉,用的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她再三说绝对不能把她留下,言语之间用了“本宫”的自称,用了公主的身份。可他丝毫不让,绝不妥协。 盛雁溪怎么能不难过呢?她哭着说:“一个毫无关系的小孩子也比本宫的名声重要吗?霍玄,你想一想。这件事情传出去不仅影响了我的名声,同样是对你有影响啊!难道你希望那些闲言碎语沾了身?” 她说了那么多,解释了那么多,不管是用身份压他,还是用低低的语气求他,甚至用了朝中形势暗示他。他最后竟还是说:“别动她。” 盛雁溪喜欢了霍玄十二年,又怎会不了解他呢?他是真的要保那个孩子到底,他说别动那个孩子,盛雁溪怎么敢动呢?她也动不了…… 霍玄权势俞重,他要保的人,别说她一个公主动不了,就算是她父皇恐怕也要掂量几分。十二年,盛雁溪看着霍玄从一无所有的愣小子到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从统领六军的一品上将军到权势遍布整个朝堂的权臣。盛雁溪想起父皇对她说的话,知晓霍玄是真的变了。她回头深深望了霍玄一眼,拖着曳地的浅红长裙缓缓离开。 她经过肖折釉身边的时候,肖折釉听见了一声浅浅的叹息。声虽浅,却栽满沉甸甸的无奈和苦楚。 肖折釉望着盛雁溪的背影,有些感慨。一个女子,还是当朝公主居然能为了等一个男人,二十五岁未嫁也算是痴心重重。 “茶。” 肖折釉一怔,急忙端着茶壶走进花厅给霍玄斟茶。她看一眼霍玄脸色,笑着说:“折釉只是被雁溪公主的如花容貌惊着啦!” 霍玄用茶盖拨了拨悬浮在茶面上的两片茶叶,又把茶盏放下,说:“今日之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我知道的,定不会乱传言!”肖折釉急忙点头,心里想着看来自己逃过了这一劫,不由松了口气。 霍玄看她一眼,端起茶盏慢慢地喝。 花厅四周的窗户要比寻常窗户大一些,此时门窗大开,正月里冷冽的寒风吹进来,刚刚病愈的肖折釉有点冷,她偏过头小声吸了下鼻子。 她这细小的动作没有逃过霍玄的眼睛,霍玄看她一眼,抬手将她背后雪白的兜帽拉起来为她戴上。“回去罢,没彻底好之前别轻易出门。” 肖折釉应了一声往外走,她刚走到花厅门口,趴在霍玄脚边的啃啃一跃而起追上去。肖折釉回头望向抓着她裙角的啃啃,眼底是暖暖的一层笑意。可是下一瞬,她眼底的笑意滞了滞,就连她的脊背都僵了几分。她抬头去看霍玄的脸色,霍玄似乎正在想着什么事情没注意到这边。 肖折釉一边观察着霍玄的脸色,一边试探地问:“将军,绿果儿告诉我她听烟升说啃啃在府里好久了,啃啃……这名字好生奇怪,是您取的吗?” 霍玄这才抬眼看她,随意道:“不是。” 肖折釉细看一眼霍玄神色,重新笑起来,终于放下心。她慌忙之中提到啃啃的名字,可霍玄从未跟她提起过啃啃的名字。肖折釉主动说出来是辗转听说来的,她甚至担心绿果儿也是本不知道的,还把烟升拽了出来,这是做贼心虚、自乱阵脚。 其实肖折釉完全是多虑了。 整个霍府没有人不知道啃啃,甚至整个明定城也没有人不知道啃啃。 英雄怒发冲冠为红颜,霍玄却是做过怒发冲冠为条狗,差点杀了世子之事。当年之事发生后,盛雁溪曾自嘲不如一条狗。 “这样呀。”肖折釉蹲下来,摸了摸啃啃的头,“小家伙好可爱……我能时常带着它玩吗?” 霍玄犹豫了一会儿,终究在肖折釉渴望的目光里点头。 “谢谢将军!”肖折釉抱起啃啃转身往前院走。 “折釉,”霍玄又叫住她,“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没有呀,如今吃的用的……一切都好。折釉没有不满足的地方,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肖折釉回过头来,拉了拉毛茸茸的白色兜帽,弯着眼睛望向霍玄。 霍玄沉默下来。 等肖折釉离开以后,霍玄独自在花厅里坐了许久,最后令归刀将府里的大姑娘霍明玥、四姑娘霍明珂、五姑娘霍允秀叫过来。 归刀不由诧异地看了霍玄一眼。 霍玄很少笑,霍家中与他同辈甚至比他长一辈的人都要怵他三分,更别说下面的一辈孩子。三个小姑娘被叫过来,紧张地屈膝问了好,胆战心惊地垂首立着。 三个小姑娘的贴身侍女不准靠近,在远处的回廊下张望着自家主子,面露担忧之色。 霍玄目光一扫,将三个小姑娘略畏惧的模样收入眼中。他也是颇为无奈,不由略放缓了语气,问:“你们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许是带兵打仗久了,又在朝中明争暗斗多年,霍玄只要一开口好似自带了一种抹不去的威压之感。是以,虽然他放缓了声音,这句话听在三个孩子耳中也像审讯一般。 三个小姑娘不明白霍玄什么意思,一时都没敢开口。 霍玄等了等,有点不耐烦。 “明玥?”霍玄决定一个个问。 被点了名字的霍明玥今年十二岁了,往日里也是镇定从容的性子。如今被霍玄问到,她压下心里的畏惧,勉强扯出一抹端庄的笑容来,规矩答话:“回二叔的话,身在霍家是明玥的福气,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已经让明玥感到很幸运了。若说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那便是希望咱们霍家家宅和睦,长辈们福寿安康,弟弟们前程似锦,妹妹们心想事成。” 霍玄皱了一下眉,又问:“你自己呢?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实际一点的东西。” 霍明玥怔了怔,晓得自己回答的不对。她绞尽脑汁想了好久,才说:“明玥很想要宋德禄先生的墨宝、秦长深先生的字画,还有《草墨迹》的孤本……” 霍玄记下,又暗想霍明玥十二岁,毕竟大了三岁。他沉默片刻,又看向一旁才五岁的霍允秀,“允秀,你呢?” 霍允秀被点到名字时双肩颤了一下,甚至往后退了一步,才抬头看向霍玄,小心翼翼地问:“可以说真话吗?” “当然。” “我、我……我想要好多好吃的!蜜饯马蹄、奶白枣宝、龙抱凤蛋、滑溜贝球、酱焖鹌鹑……”霍允秀瞧了瞧霍玄的脸色,“还有好多好多的糖豆儿!唔,还要花灯!腰鼓!小木马!秋千!” 霍玄一边记下,一边觉得不太妥当,毕竟霍允秀年纪太小了。等霍允秀说完,霍玄看向最后的霍明珂。霍明珂今年九岁,是府里几位姑娘中容貌最姣好的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庶女。 霍玄的目光看过来,霍明珂也不等他点名,笑着说:“回二叔的话,明珂愚笨课业不如姐妹,做梦都想把书读好,不求学出什么样子来,但求不要拖了姐妹们的后腿。不怕二叔笑话,马上开春了,明柯还想要今年时兴的襦装、首饰……” 霍明珂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管家族如何兴盛,庶女的待遇总是和嫡女不同。每年裁新衣的料子都是嫡女先挑。霍明珂虽说没有什么不甘心的,却羡慕得很。 霍玄回忆了一遍她们说过的东西,沉默下来。他这一沉默,三个小姑娘也跟着沉默下来,低着头忐忑。 归刀踏进花厅打破沉默:“将军,大爷和四爷来了。” 听了归刀的话,三个小姑娘开心坏了,她们的爹爹来救她们了!看着三个小姑娘脸上由衷的笑意,霍玄却有些发怔。他默了默,才让归刀将他大哥、四弟请过来。 “才这么一会儿,大哥和四弟是担心明玥、明珂和允秀在这里受欺负?”霍玄看着匆匆而来的霍铮、霍锐也是颇为无奈。 霍铮和霍锐先是看了眼自家女儿好好站在那里,这才松了口气。 “明玥、明珂不懂规矩,没惹了二弟厌烦罢?”霍铮问。 霍明玥和霍明珂眼巴巴瞅着自己的父亲。 “我的允秀年纪小,又是个闹腾的性子。二哥别嫌哈!”霍锐直接把霍允秀抱起来,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后背。霍允秀亲昵地搂着他的脖子喊“爹爹”。 霍玄百转千回心思复杂,最后变成了羡慕。 第24章 霍家老太太一共两个儿子,分别是府里的大老爷霍丰岚和二老爷霍丰岱。霍丰岚两子,一个嫡长子霍玄,还有一个孙姨娘所出的霍销。而霍铮和霍锐是府上二老爷霍丰岱所出,皆为嫡子。 霍家原本也是明定城的高门大户,祖上甚至出过丞相。只是后来慢慢没落了,最艰难的时候靠着家中媳妇儿的嫁妆硬撑过去。如今的显耀门楣却是霍玄一手打下来的。是以,霍家人都对霍玄又敬又怕。就算是霍玄的长辈也不例外。 霍铮和霍锐得知霍玄真的只是问问自家女儿几个问题,都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大。 “四弟,兵部缺个职位。过了十五你就过去。”两兄弟要告退的时候,霍玄随意道。 霍玄说得随意,霍锐却心中一阵狂喜。霍锐今年二十有四,因为前几年大病一场的缘故,如今没有一官半职。他几次想求霍玄帮忙可没好意思开口,毕竟霍玄对霍家人并不亲。没想到今日霍玄主动提起,他悬了几年的心终于落下,真心实意地连连道谢。 霍铮和霍锐带着女儿离开的时候,霍铮一边走一边问落后半步的两个女儿课业,霍明玥和霍明珂笑着答话,望着自己父亲的目光又敬重又亲昵。霍锐刚得了官职,心情大好,他抱着霍允秀讲段子逗她开心,霍允秀搂着他的脖子乐得合不拢嘴。 走得稍远了点,霍铮从两个女儿口中问出霍玄找她们的缘由。两兄弟对视一眼,心中都多了几分思量。 “是因为二哥带回来的那几个孩子?二哥当真要立那个小结巴为嗣子?”霍锐皱眉。 霍铮也是一筹莫展,道:“祖母的意思是一万个不答应,就算立嗣子也要在霍家旁支孩子里挑。可是你二哥那说一不二的性子……祖母怕是拦不住。” “那这事儿是定下了?” “倒也未必,在那个孩子没把话说利索前是不会正式上族谱的。” 两兄弟又探讨了一番,最后告诉自家女儿最近切不可得罪肖折釉三姐弟,别再干出三房的蠢事来。三个小姑娘都答应下来,保证不学霍文聪、霍文慧。 霍玄独坐花厅许久,目光落在芍药花圃中的一株芙蓉树上。不过如今寒冬时节,那芙蓉树也是光秃秃的。他看了许久,转头问一旁的归刀:“你会做秋千吗?” 归刀沉思了好一阵,问:“将军说的可是秋千之刑?属下听说番邦有类似的刑罚,将人的双手和双足绑起来,用绳子吊在树上就像秋千一样,再用重石压身,使人的骨头……” 霍玄摆手,略无奈地打断他的话。可惜烟升省亲要正月末才能回来,霍玄又问:“你妹妹何时到?” “信上说这两日会到。” 霍玄点头,他沉思片刻隐约记得府里南角梅林里似有处秋千,他起身决定亲自去看看,临走前吩咐归刀去办置些小孩子喜欢的东西,腰鼓、风车、蛐蛐、木马、不倒翁、小泥人、花灯、布老虎…… 霍玄回来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他远远看见肖折釉提着一盏灯立在檐下,她身上还穿着那身雪白的毛绒斗篷,兜帽软软遮着头,遮了她的眼睛,只能看见一小块如雪的脸颊。她拉了一下兜帽,仰着头看向走到院门口的霍玄,翘起嘴角来。 霍玄加快了步子。 “怎么站在这里。” “等将军呀!”肖折釉弯腰提起脚边的一个食盒,“给将军做了些糕点,还好您回来了,要是再迟一会儿可就要凉透了。” 霍玄看着从肖折釉浅粉檀口哈出的白气,探手帮她提着食盒,才说:“大可在屋子里等,不必等在这里。” 他一边说,一边带着肖折釉进屋。 “也许对将军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您将我们姐弟接到这里来,是很大的恩德了。前些日子我病着,又耗了不少钱财,折釉心里感激又愧疚着。我没有别的法子报答您,只好亲自下厨给您做了些糕点。”肖折釉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太会下厨,纵使跟着丫鬟学了好一会儿,味道可能也不会太好……” 霍玄亲自把食盒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来。一碟雪白的云丝卷,一碟白里透粉的芙蓉糕,还有一碗杏仁碎乳羹。 霍玄尝了一口杏仁碎乳羹,杏仁碎乳羹温着,入口即化,带来一股醇香的暖意。他又尝了云丝卷和芙蓉糕,在肖折釉小小的期待目光里,道:“很不错。” “将军喜欢就好!”肖折釉明灿灿笑起来,“我去问了厨房,可他们都说将军平日里吃得简单,并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所以才做了这些。还担心您不喜欢呢,将军喜欢就好,就好。” 霍玄没有说话,又拿了一块糕点来吃,一块又一块。直到将最后一块糕点吃了,他才抬眼看向一旁的肖折釉,道:“送了些东西到偏院,你回去就能看见。” 顿了顿,霍玄又加了句:“礼尚往来。” 归刀和他的妹妹归弦一前一后进了屋,立在一旁等着吩咐。见此,肖折釉站起来,笑着说:“将军还有事要处理,那我就先回去啦。” 她走到门槛的时候提裙回望霍玄,笑着说:“等下次会做别的糕点了,再来献丑。” “好。”霍玄点头,“外面凉,把兜帽戴上。” 肖折釉点点头,将背后的兜帽拉下来,拿起门口的灯,提裙跨出门槛,朝着偏院走去。 待肖折釉的背影看不见了,霍玄才问归弦:“查到了?” “是。”归弦走上前来,“属下去南青镇查过,肖家上数几代都居住在那里。肖折釉也是肖家亲生的孩子。” “确定?”霍玄皱了下眉。 “确定,属下连当年的产婆都找到了。” 霍玄眉峰紧皱,心里的疑惑梗在那里。肖折釉骨子里带着的气质太不像偏院小户家出身的孩子了,更何况她和下面两个孩子的性子也不像。肖折漆一身小家子气,肖文陶虽良善却是个胆小没主见的。霍玄曾想过肖折釉会不会是肖家收养的孩子,如今倒是把这个想法推翻了。 霍玄转动了两下拇指上的扳指,又问:“肖文器生前如何?” “禀将军,肖文器的确是自小读书,而且颇有才学,考个秀才不成问题。只是因为当初他的母亲生肖文陶的时候难产故去,他不忍心父亲独自照顾三个孩子才放弃了科举,选择留在家中跟着他父亲一起烧瓷养家。” “他可有教过家中弟妹读书?”霍玄上半身倚靠在椅背上,慢慢合上眼。 “的确有过,只是肖折漆不喜欢读书,肖文陶年纪小,他们两个倒是没跟着学多少。据肖家的邻居说,他时常教他的妻子纪秀君和肖折釉,教的最多的就是诗词。”归弦望着沉思的霍玄,细细禀告。 许久的沉默之后,霍玄摆摆手,归刀和归弦悄无声息地退下。 霍玄阖目沉思许久,才坐直身子。他翻开书案上的一本书,将里面的一张纸抽出来。那张纸的上面歪歪扭扭写满了字,正是前段日子肖折釉抄的书。 笔迹稚嫩,却没有什么错误,可以看得出她识字不少。 霍玄轻轻弹了一下纸张,复将它放下。 肖折釉回到偏院以后着实吃了一惊。漆漆和陶陶坐在一堆玩具中间,仰着头望向她。 “这些是……”肖折釉将手里的灯递给绛葡儿,摘了头上的兜帽,有些惊愕地望着堆满整个正厅的玩具。 “姐!”陶陶从一个镶金带银的木马上跳下来,小跑着扑向肖折釉,“那、那个冷、冷脸侍卫送、送来的……” 漆漆摇着手里的手鼓,发出一阵“哗啦啦”、“哗啦啦”的声音来。她很快又把手鼓放下,拿起一个很大的蝴蝶风筝来,她皱着眉嘟囔:“这季节也不能放风筝啊……” 肖折釉里子是个大人,自然不会喜欢这些玩具,不过她很快被堆在角落里的几副字画吸引了目光。她迈过一地的玩具,将字画捡起来,心里颤了颤。这可是墨宝孤品呀! 白瓷儿迎上来,笑弯了眼睛,说:“表姑娘,这些都是归刀刚刚送过来的,还有好些裁衣裳的料子呢,可好看啦!” 白瓷儿指向一个能装下三四个肖折釉的大箱子,里面竟全是最上等的料子。妆花缎、提花绸、织金锦、蝉翼纱、捻金银丝绸…… “还有好多好看的首饰!表姑娘,奴婢第一回见着把名贵首饰堆在一起装在一个大箱子里!”绿果儿将另外一个箱子打开,黄明明、金灿灿,晃人眼。 肖折釉望着装满一整箱子的金银首饰,讷讷向后退了两步。她突然觉得用几碟糕点换来这些东西,简直是太值得了!她明天还做! “绿果儿,明儿个早点喊我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礼尚往来,别说是几道糕点,肖折釉简直想将霍玄的一顿三餐给包了!早点换来金山银山,带着弟弟妹妹买大宅子,过好日子!最好再把嫂子他们也接来…… 第二天一早,肖折釉果真早早起来,打算给霍玄做早膳。她还没想好做什么呢,宫里的圣旨忽然下来了。 盛雁溪邀她带着漆漆、陶陶进宫。 第25章 肖折釉一得到消息心里沉了几分,该不会是因为她上次撞见了盛雁溪那么卑微诉情衷的样子,盛雁溪打算除掉她吧? 肖折釉原以为上次的事情已经了结了,没想到还没完,她抬头望向霍玄住处的方向,心里犹豫起来。她本想去找霍玄寻求点庇护,可是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掐了。进宫这么大的事情霍玄不会不知晓,他若有意保她,她自然不必再过去求一遍。 转念一想,倘若真的是为了上次的事情,盛雁溪为何要漆漆和陶陶同去?也许事情还没有她想得那么糟糕。 就连肖折釉心里都有些忐忑,更不要说漆漆和陶陶了。他们两个被丫鬟叫起来,听了消息都快吓傻了。 “进宫?皇宫?”肖折漆从床上跳下来跑去找肖折釉,“会见到戏本里的皇帝是不是?还有皇后、公主?” 陶陶也探头探脑地跟过来,望着肖折釉的眼睛里浮了一层怯意。 肖折釉压下心里杂乱的思绪,含笑安慰漆漆和陶陶:“是宫里的公主要见咱们,为了什么暂且不知,不过没什么大事。进了宫以后不要多说话,也不要乱看就好。” 陶陶望着肖折釉微微翘起的嘴角,好像就真的没什么可怕的了。他姐姐的沉静笑靥总是能让他安心。 “那我们现在就走吗?”漆漆还是有点紧张,一双小手搓了搓衣角。 “不急,吃饱了再走。”肖折釉淡定坐下来,吩咐绿果儿、绛葡儿摆早膳。 漆漆和陶陶傻了眼,他们对视一眼,乖乖坐下来吃饭。吃了饭,肖折釉又亲自给漆漆和陶陶挑衣服。进宫时候穿的衣裳自然不能马虎了,他们三个如今身上又带着孝,是要仔细挑选一番。 几个小丫鬟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她们也没进过宫呀!进宫不需要那么多丫鬟跟着,最后肖折釉挑了比较心细文静的白瓷儿、绛葡儿跟着。 宫里的徐公公已经候了多时,他可没有想到这几个孩子会让他等了这么久。心下不耐烦,却碍着这里是霍府,不得发作。终于等到肖折釉带着漆漆、陶陶出来,他收起不耐烦,笑着迎上去。 “让公公久等了。”肖折釉在徐公公开口前,歉意一笑。 “不久,不久!”徐公公弯着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肖折釉随着徐公公往外走,走到垂花门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她回头望了一眼霍玄住处的方向。 她收回视线,在徐公公回头前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折釉。”霍玄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肖折釉一怔,心里迅速攀出丝丝缕缕的欣喜,她转过身去,望着回廊下的霍玄,喊了声“将军”,她皎丽的瑞凤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欢喜。 “来。”霍玄略点了下头。 肖折釉挽起嘴角,略加快了步子朝霍玄走去。霍玄的视线落在肖折釉的裙角,即使是疾步而行,她的步子也是稳的,每一步都规矩得体丝毫不乱,雪白的裙角随着她的步子错落有致地绽开。 “将军,您喊我。”肖折釉立在霍玄前面,伸手抬了一下头上的兜帽,仰头望着霍玄。 霍玄抬手,将她头上戴着的雪白毛绒兜帽摘下来,在肖折釉疑惑的目光里,双手环过她头侧,将一根红绳系在她的脖子上。霍玄动作很快,转瞬间就将红绳在肖折釉后颈系好。他收手的时候,微凉的手指不经意间划过肖折釉的耳垂儿。 耳垂上传来的怪异触觉让肖折釉怔了怔,她缓了片刻才低头去看霍玄系在她胸前的东西。细细的红绳上拴着个白玉扳指,沉甸甸地坠在肖折釉的胸口。肖折釉一眼就认出这个扳指正是霍玄拇指上一直戴着的那一个,她再去看霍玄的右手,果然空了。 肖折釉摩挲着这个白玉扳指,心思百转,片刻之间就把霍玄的目的想明白了。在盛国,玉扳指这种东西并不是人人都可佩带的,只有皇亲国戚和位高权重之人才可佩带。在某种意义上,玉扳指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而此时坠在肖折釉胸口的这个玉扳指正代表了霍玄。霍玄故意今日让她带着这个玉扳指入宫,正是要告诉盛雁溪他站在肖折釉身后。 “将军的好意折釉明白了,多谢将军!”肖折釉重新仰头望着霍玄,微微翘起的一点嘴角是藏不住的欢喜笑意。 “去罢。”霍玄将肖折釉的兜帽重新为她戴好,淡淡的神色间缓缓添了几缕暖意。 肖折釉追上漆漆和陶陶等人时,她略歉意地对徐公公弯了弯膝。徐公公的目光却凝在肖折釉胸前坠着的玉扳指上,他惊得挪不动步子。愕愕然望向负手立在回廊里的霍玄。他僵了半晌,才朝霍玄深深弯腰行了一礼。徐公公再不敢走在前面,把路让出来,让肖折釉走在前方。 漆漆和陶陶有些受宠若惊,肖折釉则是端庄地回之以笑,沉着前行。 隔了这么多年,肖折釉再次入宫,倒是有一种物是人非的陌生感。如今宫中改建了很多,和肖折釉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了。 盛雁溪住在含泅宫,去往含泅宫的路上要经过肖折釉前世居住的浮梨宫。肖折釉不由多看了两眼,浮梨宫并没有迎来新的主人,远远瞧着分外凄清。 她种的花儿都枯了吧。 到了含泅宫,肖折釉让白瓷儿和绛葡儿在外面候着,自带漆漆、陶陶入内。她带着漆漆、陶陶按照宫中礼仪向盛雁溪行礼。 她低垂了眉眼跪在地上,恭敬得体。前世,她总是被跪拜的公主,如今倒变成伏地跪拜公主的草民。 “快起来!”盛雁溪亲自扶着她的胳膊将她扶起来。 肖折釉心中闪过一丝惊讶,这才恭敬道:“多谢公主。” 盛雁溪拉着肖折釉往铺着绒毯的矮榻走去,笑着说:“本宫在宫中有些无聊,听说你们是霍将军刚从南方带回来的,所以才邀你们进宫转一转、玩一玩。” 她牵着肖折釉的手在矮榻上坐下,又给漆漆和陶陶赐了座。 肖折釉心里的惊讶就更浓了,她面上却始终挂着得体温婉的浅笑,低眉顺眼柔声道谢:“多谢公主厚爱。” 有的人就算毕恭毕敬、低眉顺眼,就掩不住骨子里的光耀。肖折釉就是这种人。明明举止恭敬得体,毫无半分越矩,可就是让人不由侧目,好像落了沉的珍珠,即使是尘埃堆身,也遮不了静默永恒的光芒。 “昨日父皇赏赐了几件番邦进贡来的首饰,款式分外活泼,比较适合小孩子,我就想到了你。所以今天一早——”盛雁溪的话如裂锦般突兀地戛然而止。她的目光落在肖折釉的胸口,那枚静静坠在肖折釉胸前的白玉扳指一下子吸引了她所有的目光。她的眼中是长久的惊愕。明明是温凉圆润的白玉扳指,可是此时好像变成了一柄悬着的刀,就悬在盛雁溪的心尖尖上…… 肖折釉明白盛雁溪为何失态,她假装浑然不知,浅浅地笑着道谢:“折釉多谢公主惦记。” 盛雁溪深深看了肖折釉一眼,眼中情感十分复杂。许久过后,盛雁溪眼中的惊愕慢慢退去,眼中重新浮现温柔,她更加亲昵地拉着肖折釉的手,吩咐宫女将几件首饰拿上来。 进贡的首饰自然不是凡品。肖折釉一眼就看出盛雁溪送出来的东西都是精挑细选非敷衍的东西。可是肖折釉很快抓住了一个细节。锦盒里姑娘家的珠钗远少于男孩子用的玉佩等物。如此说来,盛雁溪准备的礼物里面多数是给陶陶的。 肖折釉看了一眼身旁的陶陶,心里忽然有了个猜想。 盛雁溪亲自将玉佩系在陶陶的身上,又亲切地问了陶陶些关于读书和起居的话,毫无半分公主的架子。当然,她同样也亲切地关心了肖折漆几句。 将礼物送了,盛雁溪又带着肖折釉、肖折漆和陶陶逛了御花园、赏了梅、望了鱼、听了戏,又一起用了顿丰盛的午膳。午膳上更是仔细照料三个孩子,不停用公筷给肖折釉三姐弟夹菜。 肖折釉浅浅笑着,却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盛雁溪。她看着盛雁溪蹲在陶陶身边温柔地与他说话,肖折釉确定了心中猜测。 这哪里是什么鸿门宴,分明就是盛雁溪得知霍玄要收陶陶为嗣子的消息,故意拉拢人心…… 这…… 倘若肖折釉当真是个九岁的孩子恐怕看不出其中端倪,可她澄澈的眼里是一个成年人的敏锐,还是个坐看宫中妃嫔争斗的公主。 小半日的观察过后,肖折釉了然,盛雁溪这是迫不及待想要给人做继母啊…… 上辈子的宫中生活让肖折釉明白一个道理——宫中妃嫔争斗最爱押上去的筹码:孩子。 甭管是自己怀了男人的孩子,还是谋害他人的子嗣,亦或是用孩子讨男人瞩目,又或者温柔懂事的抚养别人的孩子。这一切都是为了得到男人的心。 肖折釉不再看盛雁溪了,她垂下眼睑,轻轻摩挲着坠在胸前的白玉扳指。她忽然觉得盛雁溪纵使天姿国色,纵使有着对霍玄十二年不变的痴情,她也配不上霍玄。 第26章 爱屋及乌是喜欢一个人到了极致,可是勉强扮出来的讨好则成了工于心计的设计。情感最是纯粹的东西,倘若为了某些目的而掺杂了其他,那这份感情也变得没那么美好了。 痴恋十二年固然感人,可感动终究不是心动。如此黯然神伤一往情深地卑微求爱,已是在情爱中失了本我。爱情当如曙光,当使得两个人在逐渐靠近的同时,为了对方变得更明耀。而让人逐渐变得卑微不堪的爱情不值得捡起来,失了本我的人又哪里值得别人去爱? 喜欢一个人自是愿意对他好,可是若要用对他好来当筹码求欢,那么便落了下乘。相爱,必是抽丝剥茧后,两个人最纯粹的吸引。 若肖折釉先喜欢上一个人,如果那个人高不可攀,她便破土而出肆意生长,变成更好的样子站在他的对面,吸引他的目光,让他为自己心动。她绝不会卑微乞求,将自己摆在脚底的位置。 若终究有缘无分,她便潇洒转身,绝不会拖泥带水。 肖折釉一晒,她忽然想到自己又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想这些实在是远了点。肖折釉小小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胸前温凉的白玉扳指,怔了怔。 她当真没有喜欢过别人吗? 成婚那一夜霍玄的粗鲁跳进脑中,肖折釉皱了皱眉。她这一皱眉头连带着耳朵尖有那么一抹浅浅的红晕。**账内旖旎春光卷成色彩斑斓的一笔,浓得化不开。肖折釉迅速将脑中那一夜的记忆赶走,再也不要想起来了! 她将来喜欢的那个人绝对不会那般粗鲁,他不需要有多大的权势,但一定会对她不离不弃,不顾危险永远护着她!就像……就像幼时雪山上不惜冒着生命危险背着她走出雪山的小哥哥…… “陶陶真聪明!”盛雁溪蹲在陶陶面前,温柔夸奖。 肖折釉回过神来望向盛雁溪,她再看向盛雁溪时,目光中就带着点怜悯。 盛雁溪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来,正对上肖折釉眼中即将散去的怜悯。盛雁溪一愣,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怜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用这样怜悯的目光看着她?盛雁溪笑笑,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盛雁溪站起来,亲昵地拉起肖折釉的手,牵着她走到黄梨木的小圆桌旁,请她吃糕点。肖折釉装出几分适合九岁孩子应该有的笑容,欢喜道谢。她心里却轻叹了一声,觉得盛雁溪有些可怜,默默盼着她早日走出如今身陷的泥潭,寻到属于她自己的幸福。 “漆漆、陶陶也来。”盛雁溪又将肖折漆和陶陶拉了过来。 “哇!这个糕点好漂亮,做得像真花儿一样!”漆漆睁大了一双杏眼,直接从白蝶里拿出糕点来吃。她一边吃着,一边吐字不清地说:“好吃,真好吃!” 盛雁溪的眼睛中有一闪而过的嫌恶。等到漆漆将自己吃了一半的糕点塞到陶陶嘴里的时候,盛雁溪眼中的嫌恶就更浓了,只不过她很快就将眼底的嫌恶收起来,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肖折釉低下头拿了一块糕点,小口小口地吃着。 肖折釉甚至有一点想笑。其实她很理解盛雁溪的难以忍受,想当初她刚成为肖折釉的时候也是不能接受小户之家的某些习惯。 肖折釉拿着锦帕给陶陶嘴角的米屑擦掉,柔声嘱咐:“慢点吃,不要急。” “嗯……”陶陶望着肖折釉点头,可他心里又隐约觉察到了什么。 漆漆看了肖折釉一眼,又偷偷看了一眼对面的盛雁溪。她偷偷拿起帕子把自己嘴角的米屑给擦掉,再吃东西的时候便学着一旁肖折釉的样子,小口小口的,不能露牙齿,更不能发出声音来。漆漆忽然觉得这些糕点都变得不怎么好吃了。 “启禀公主殿下,景腾王妃带着几个孩子们过来了。”小宫女悄声进来禀告。 “既然公主有贵客,那折釉便领着弟弟和妹妹先行告退了。”肖折釉站起来,“多谢公主今日相邀。” 盛雁溪面露犹豫之色,她本想再与这几个孩子多说些话。她这一上午都忙着拉拢这三个孩子,还没开始问有关霍玄的事儿呢。可是她的目光扫过坐在一旁的漆漆和陶陶,心里明白让他们和景滕王妃相见恐怕也是不太方便。 “好,那本宫就不留你们了。日后可要常进宫多陪陪本宫。”盛雁溪起身,吩咐小宫女让徐公公再将人送回去。 在肖折釉几人离开以后,盛雁溪让宫女端来水,仔细洗了手。 肖折釉和漆漆、陶陶随着徐公公从偏门出去。肖折釉回头看了一眼,敬腾王妃似带着几个孩子,被一大群宫女簇拥着进了含泅宫。 肖折釉收回视线,她这辈子大概也不会再和那些王妃、世子们有瓜葛了。 终究是不一样的阶层。她甚至不太愿意再入宫了。 漆漆“哎呀”一声,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肖二姑娘这是怎么了?”徐公公诧异地问。 “我的镯子落在那儿了!我得回去拿!” “什么镯子?”肖折釉急忙把她拦下来。 “就是公主赏赐的镯子呀!白的!可好看可好看了!”漆漆皱着眉,一片焦急。 “公主赏的东西不是都带了吗,白瓷儿和绛葡儿捧着呢!” “没呢!其他的放在锦盒里,我瞧着那个白玉镯子好看,戴在手上玩了!后来吃糕点的时候,我怕把它磕坏了,放在一旁了!不行,我得回去取!” 肖折釉忙拉着她的手,苦口婆心地劝:“别去了,霍将军不是才送来一批首饰吗?或者我把刚得的给你,你别回去了。” “谁稀罕要你的东西!霍将军送来的东西也是给你的!我才不稀罕咧!”漆漆甩开肖折釉的手,一阵风似的朝远处的含泅宫跑去。 “漆漆!”肖折釉颇为无奈,她急忙让徐公公帮她照看一下陶陶,提着裙角朝漆漆追去。肖折釉盼着在漆漆跑回含泅宫之前把她拦下来。可是别看漆漆比肖折釉小了一岁,她撒开腿跑的时候,纵使两个肖折釉也追不上她。 肖折釉眼睁睁看着漆漆跑进含泅宫里。她暗道一声“坏了”,咬咬牙,硬着头皮追进去。 等到肖折釉气喘吁吁地小跑进含泅宫的时候,迎接她的是小女孩的哭声。肖折釉抬头一眼,景滕王妃正抱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哄,而漆漆则是白着一张脸跪在一旁。那个白玉镯子落在地上,碎成了三半。 肖折釉将喘息压了压,直接走到漆漆身边,陪着她跪下。 “知涵不哭了,不哭了。”盛雁溪立在一旁蹙着眉哄她,“这个小姑娘不是故意的。” 等到小女儿不哭了,敬腾王妃才皱眉看向跪在地上的漆漆,问盛雁溪:“雁溪,听你这意思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瞧着身上的装扮倒是不像宫女。” 盛雁溪不好意思地笑着解释:“不是宫女呢,是……是霍家的表姑娘,是我邀进宫的。” 一听是盛雁溪的客人,敬腾王妃的脸色缓了缓,再听到“霍家”,她有些惊讶,问:“哪个霍家?霍将军家的表亲?” “正是。” 景滕王妃了然,盛雁溪对霍玄的倾心并不是太大的秘密,她邀请霍家的孩子进宫那也是寻常了。再想到自家王爷正有拉拢霍玄之意,她脸上的愠意退去,放柔了声音,说:“都起来吧。” “多谢王妃恕罪。”肖折釉站起来,顺便将一旁僵在那里的漆漆也拉了起来。 漆漆像一阵小旋风一样冲进含泅宫的时候,一眼就看见知涵郡主握着她的镯子来,她想也没想,就说:“哈,原来我的镯子在这里!” 她用的是寻常语气,只是与名媛相比,嗓门终究是大了几分。她又是突然出现,就把盛知涵吓了一跳。盛知涵手里握着的镯子也从她手里掉到地上摔成碎片,她更是直接哭出来。 见女儿哭了,景滕王妃大怒,指着漆漆怒道:“给本宫跪下!” 然后就是肖折釉进来看见的那一幕了。 待肖折釉起身,景滕王妃才注意到她胸前坠着的玉扳指。景滕王妃的眼中不由浮现一抹惊讶。 盛雁溪走到肖折釉和漆漆面前,柔声对漆漆说:“那个镯子放在那里,刚刚知涵郡主拿着玩了。没关系,本宫再让千丝坊给你打一份。” “原来知涵手里玩的镯子是你的,那就不麻烦公主再做一个了。本宫今日恰巧戴了个白玉镯子,就当赔你了。”敬腾王妃将白玉镯子从手腕上撸下去,递过去。 肖折釉担心漆漆不懂礼数不知道谢恩,急忙代她谢恩,将镯子接过来。 景滕王妃多看了肖折釉一眼,心里有些奇怪,这两姐妹差距也太大了些。妹妹就连宫中的宫女都比不过,而这个姐姐则沉着冷静地不像话。 “既然给了你妹妹一个镯子,怎么能少了你的。恰巧本宫今日戴了两个镯子,便也送你个。”景滕王妃说着,就将另一个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撸下来赏给肖折釉。 肖折釉略略弯膝,再次道谢。 景滕王妃不由又多看了一眼肖折釉动作时丝毫不动的裙角。 肖折釉提出告退,景滕王妃回过神来,道:“延煜,帮舅母送送这两个孩子。” “是。”一个十二三岁的清秀少年起身,走向肖折釉和漆漆。 第27章 延煜?肖折釉对这个名字有一点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肖折釉微微弯膝,道了声:“多谢。”她的目光轻轻一扫,入目是一个英英玉立的少年,肤色竟是比姑娘家还要白皙,嘴角勾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在他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儿。 也不知道是个学医的,还是个身子弱的。 肖折釉没心思多想,她将更多的心思放在情绪不太对的漆漆身上。 师延煜一直将肖折釉和漆漆送到徐公公那里。徐公公见到师延煜,忙弯着腰行礼:“见过世子。” “免了。”师延煜的声音如清溪淌过,好听而平易近人,并没有大多数主子对奴才说话时的高高在上。 世子? 肖折釉想起来了。师延煜是盛国为数不多的异姓王之一师信衡的独子,而师信衡已经战死了。师延煜自小养在舅父家中。而他的舅父乃正是景腾王。也就是说,师延煜的父亲是战功累累的异姓王,他的母亲是公主,他的外祖母是太妃,他还有一大堆王爷舅父。当然,当今圣上也是他的舅舅。 “多谢世子相送。”肖折釉又弯膝行了一礼。 想起师延煜嘴角的那一抹浅淡的笑意,肖折釉有些赞赏。明明是整个明定城身份最尊贵的世家公子,偏偏浑身上下毫无半点世家公子哥儿的浪荡狂妄之意。 “不必多礼,”师延煜的声音里似自带了一种笑意,“还烦请肖姑娘帮个忙。” 肖折釉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望着他,道:“世子请说。” “想要请肖姑娘带句话给霍将军,就说延煜改日定登门道谢。”师延煜嘴角轻轻扬起,带出一抹可以暖人的笑意。 “不曾想竟是这样的小事,一定为世子将话带到。”肖折釉皎皎眸光澄澈如水。 肖折釉很清楚地记得刚刚在含泅宫的时候,盛雁溪并没有介绍过她和漆漆的名讳姓氏,而师延煜居然知道她姓肖,看来定是提前关注霍玄的一举一动。 又或者,盯着霍玄的并不是才十二三岁的师延煜,而是景腾王。 回去的马车上,漆漆一直低着头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肖折釉晓得她处处跟她对着干的性子,也不好多问。等到马车就快在霍府停下时,肖折釉才忍不住喊她一声:“漆漆?” 漆漆像没听见一样低着头,谁也不搭理。 肖折釉也不敢把她逼急了,真怕她噌的一声从车窗跳出去。 回去以后,漆漆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将门关上,又在里面将门插上,谁也不许进。几个小丫鬟守在门口茫然不知所措。 肖折釉一边将头上的兜帽摘下来,一边说:“都去忙自己的事情吧,不用都守在这……” 肖折釉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见房间里的漆漆“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得撕心裂肺的。 “变脸比翻书还快!都是假的!呜呜呜,人模狗样的!什么破王妃,瞧着和公主一样好看,性子怎么差了这么多,还是公主好,呜呜呜!不对,公主也不好,王妃来了就不帮我了!呜呜呜……” 肖折釉听着漆漆的哭喊,怔了好半天,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傻丫头,刚进宫的时候还忐忑不安,被盛雁溪哄了半天,竟然真的飘飘然起来,还真把盛雁溪当成邻居家可亲近的姐姐,把皇宫当成自己家了。她这性子也太容易被假象哄骗了,偏偏做事不过脑,莽撞成这样。 肖折釉叹了口气。 不过她能哭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强,肖折釉略微放心了些,吩咐几个丫鬟观察着这边的情况,自己去找了霍玄。 她去找霍玄的时候,霍玄不在,院子里的小丫鬟告诉肖折釉,霍玄去了老太太那里,许是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肖折釉点点头,在檐下候着。 等了不到两刻钟,肖折釉就远远看见霍玄的身影。待霍玄走近了一些,肖折釉才发现霍玄的脸色不太好看。 “进来。”霍玄经过肖折釉身边的时候,道。 “将军,今日在宫里的时候遇见延煜世子了,他让折釉转告将军,他过几日必登门道谢。”肖折釉先是将师延煜的话带到。 霍玄随意“嗯”了一声。 肖折釉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斟酌了语句,才说:“将军,今日在宫里出了点意外。唔,我和漆漆表现得不太好……” 肖折釉抬眼看了一下霍玄的脸色,才继续说:“我们不小心冲撞了景腾王妃和知涵郡主……” “漆漆做的事情你又何必一并揽下。”霍玄打断她的话。 肖折釉愣了一下,才明白霍玄竟是知道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这……她回来也没多久吧?消息怎地传得这般快? 再联想到霍玄刚回来的时候脸色似不太好,肖折釉心里怀疑霍玄会不会正是因为他们今日在宫中的表现不够好而不高兴。 肖折釉苦笑:“身为长姐,我没把她教好,自然是有责任的。” 霍玄看了肖折釉一眼,沉默下来。他刚刚去老太太那里自然是因为陶陶的事情,老太太用了一百种理由阻止霍玄收陶陶为嗣子。虽然其中很多理由都是霍玄嗤之以鼻的,但是霍玄不得不承认陶陶并不是好的人选。 其实漆漆和陶陶这两个孩子,霍玄一直没把漆漆放在眼里,觉得不过是个小姑娘,是搅不出什么浪花的。相比较起来,他却是更不满意陶陶。 霍玄不太喜欢陶陶的性格,陶陶的确是个好孩子,可是这孩子太没有主见了。而且有句俗话叫做“三岁看到老”,如今的陶陶可以说是并没有什么志向。 霍玄是什么人?只能说,陶陶的性格和他南辕北辙。 许久的沉默之后,肖折釉率先开口:“将军,我以后会好好教漆漆的……” “你比她只大了一岁能教她什么?她也不服你。” 肖折釉咬了一下嘴唇,下定决定:“总会有办法的!” 她又硬着头皮对霍玄解释:“她还不懂事的时候我们母亲就去了,阿爹和哥哥总是很忙,也顾不上管教她。她又……很讨厌我,所以她的性子……” 肖折釉停下来,不太想这个时候在霍玄面前提起漆漆的种种不好,以免霍玄更厌恶她。 “你大可不必如此。”霍玄语气中带着些许无奈。 这是霍玄第三次对肖折釉说这话了,肖折釉还是不明白他话中的这个“此”是指什么。她胡思乱想了两次,这三次她不打算猜了。她抬起头望着霍玄,直接问出来:“将军,大可不必如此……是指什么?折釉蠢笨不太懂……” 霍玄沉默了很久,久到肖折釉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说:“我既把你们带回来,自会护到底。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更不必每次对着我的时候都紧绷着身上每一根弦。” 原来这个“此”是指肖折釉对霍玄的态度。 听了霍玄的解释,肖折釉非但没有解释,反而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似有些低落的样子。 霍玄皱起眉。他看了肖折釉好一阵,才喊了她一声:“折釉?” “折釉在呢。”肖折釉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若是没别的事情了,那折釉先告退了。” 霍玄深看了她一眼,才点了头。 肖折釉刚想要转身,忽想起什么。她抬起双手绕到脖后去解系在脖子上的红绳。她摸索了一阵没找到打结的地方,便将红绳拉了拉,将结扣绕到身前,低着头一边解,一边说:“对了,多谢将军帮忙,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然而肖折釉解了半天竟是没能解开,她发现早上的时候霍玄是系了个死结。 “取不下来就算了。”霍玄看了她半天,才开口。 “呐?”肖折釉抬起头来,因为解不开死结,揪着的眉头还没舒展开。她此时如此仰着脸望向霍玄,带了一种茫然呆怔的憨态。实在难得可见。 霍玄没有再多解释。 肖折釉与他沉沉眸光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霍玄原本就是想要将这个白玉扳指送给她的。只是这个玉扳指所代表的意义实在是太过贵重了。肖折釉想了想,既然霍玄将它送给她,依霍玄那个独断的性子,她若拒绝恐怕是不好。 “那、那多谢将军……”肖折釉松了手,系在红绳上的白玉扳指落下来,落在她身上时,变得比之之前更加沉甸甸的了。 归刀匆匆进来,他看一眼肖折釉,对霍玄禀告:“将军,老夫人昏倒了。” 霍玄没当回事。已经很多次了,老太太时常用生病、昏倒等各种理由骗他。 归刀见霍玄不动,又加了句:“这回是真的!” 霍玄抬眼看向他。 归刀立刻仔细解释:“您刚离开和安堂不久,老夫人就去了后山找大太太。老夫人和大太太没说几句话就昏了过去。” 这后山上住着的大太太自然就是霍玄的母亲沈禾仪。 第28章 外头忽然起了风,势头正猛,拍在窗户上动静蛮大的。 “外面有风,留在这里等等再回去。”霍玄离开前看了肖折釉一眼,如是说道。 霍玄的书房布置得很简单,也很冷清,平日里连丫鬟都很少进来。肖折釉一边等着外面的风歇一歇,一边渡到书橱前随手翻了两本书看。不过霍玄这里放着的书,大多数都是她不感兴趣的,她只是随手翻了两本就放了回去。肖折釉走到霍玄的书案前,看着铺在长案上的长卷,那上面绘制的正是宫殿草图。肖折釉将卷了一半的画轴拉开,山水宫殿恢弘铺展,赫然可见将来的壮观景象。她之前没有见过这宫殿完整的草图,竟是没有想到这么大。草图几乎已经画得差不多了,只差些细节。 联想到年前霍玄出现在南广州,肖折釉自然明白霍玄正是去南方为别宫寻找合适的地址。肖折釉微微蹙起眉,盛国虽国泰民安,可如此大肆修建别宫定是劳民伤财之举。 轻叹一声,肖折釉将拉开的部分重新卷起来,按照原来的样子摆放好。这不是如今的她可以干涉的事情了。 她抬眼,无意间看见桌角摆了一本很厚的书,书里面夹了一张纸,露出一角。那张纸似有些眼熟。肖折釉犹豫了片刻,将里面夹着的纸张抽出来,却不想不仅将露出一角的纸抽出来,而且还连带了另一张。 一张纸是她之前帮霍玄抄的内容,而另一张纸上却是她的生辰八字。 肖折釉的唇角轻轻翘起,带着点笑意,她将这两张纸重新放回书里面夹好。 霍玄果然调查过她。 肖折釉并不意外,也不慌张。她没有什么是怕霍玄查出来的,她本来就是肖折釉。 她抬头听了听,外面的风终于小了些。她拉好兜帽,离开这儿。回去以后,肖折釉问了问小丫鬟漆漆的情况,得知漆漆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一直都没出来。肖折釉在紧闭的房门前立了一会儿,转身去找陶陶,让陶陶把晚膳给漆漆送去。 漆漆太需要一个长辈教导了,可如今正月十五还没过,她也没办法再一次向霍玄开口为漆漆请教导嬷嬷的事情,只能再等一等。 霍玄赶到和安堂的时候,那里面已经聚了好些霍家的人。在一群主子、仆人中,他母亲沈禾仪雪色的衣裙外套着一件单薄的牙色单褙子,分外单薄,显得格外消瘦、孤清。 见霍玄赶到,丫鬟们行礼,主子们也都看向他。 霍玄径直走向沈禾仪,一边走一边脱身上的锦袍。他将惗金丝的黑袍披在沈禾仪的身上,宽大的手掌握着她瘦弱的肩,皱眉问:“母亲怎么下来了?” 沈禾仪已经在后山住了二十多年未曾下来过了。 沈禾仪蹙着眉担心地望着床榻上的老太太,说:“我担心你祖母。” 霍玄这才看向坐在床上的老太太,问:“祖母怎么会突然昏倒?” 沈禾仪咬了一下嘴唇,才说:“是被我气的……” 霍玄有些意外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沈禾仪虽然是老太太的儿媳,却也是老太太闺中密友的女儿,沈禾仪自小家中遭遇变故父母双亡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老太太便将她接到身边照顾。两个人可以说是情如母女。当年霍家最苦的日子,沈禾仪做主将沈家的钱财全部用来接济霍家,这才帮助霍家度过难关。那一年,沈禾仪尚未及笄,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更是没有和霍丰岚订下婚约。 后来沈禾仪与霍丰岚成婚以后出了事,老太太曾暗地里说过就算她怀的不是霍家的孩子,也会将那个孩子当成亲孙子、亲孙女养在身边。而在沈禾仪被霍丰岚伤透了心之后,她之所以没有离开霍家,选择独自搬到后山去住,正是因为老太太的苦苦挽留。她也舍不得老太太,当时除了还没出生的霍玄,老太太也是她唯一的亲人。 霍玄不多问,径直朝床榻走去。见霍玄过来,坐在床边的二太太和大姑娘急忙起身让开位置。 老太太倚着两三个枕头,拉长了脸,一脸的气愤。 “祖母?”霍玄喊了她一声。 老太太没答应。 霍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看了一会儿,才转头望向立在一旁的二太太,问:“叔母,云大夫怎么说?” “云大夫说如今天气冷,母亲受了风,又情绪不稳才昏了过去。他开了一副安神的药,在你来之前刚走。” 霍玄点了一下头。 片刻间,张妈妈将小丫鬟送进来的安神药递过来,在床边笑着说:“老太太,咱们先把药喝了罢?” “不喝!”老太太拍了一下床板,生气地将头转向一旁。 这是又闹脾气了。 霍玄将张妈妈手里的汤药接过来,用汤匙搅了两下粘稠的褐色汤药,道:“祖母,不烫,可以喝了。” 霍玄将汤药递给老太太。 苦涩的汤药味儿飘进鼻子里,老太太皱了下眉,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不识好歹……”终究还是转过头来,把汤药给喝了。 孙子的面子不能不给呐!尤其还是霍玄! 下回想等到这个混小子喂她喝药还不知道得什么时候呢,说不定入了土都没有下一次了! 等老太太把汤药喝完了,沈禾仪才走过去,她也没在床边坐下,只立在一旁,好声好气地说:“母亲您别气了,是我不会说话。”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 二太太也在一旁笑着劝:“母亲,您和禾仪情如母女,一向最是亲近,哪里还有什么可生气的。一定是误会了误会了!” “你知道什么!”老太太瞪了二儿媳妇儿一眼。 霍丰岱和霍铮、霍锐也跟着劝,其他人插不上嘴,也都一脸关心。 老太太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几乎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问霍丰岱:“你大哥呢?” 霍丰岱忙说:“大哥今日有应酬,已经派人支会了,一会儿就能回来。” 说话间,小丫鬟挑帘子进来,禀告大老爷霍丰岚回来了。 霍丰岚进来的时候,他身后还跟着孙姨娘、三爷霍销、三奶奶,并霍文聪和霍文慧两个孩子。 “母亲这是怎么了?”霍丰岚急忙走过去,他目光一扫,看见一旁的沈禾仪,整个人僵在那里。 “禾、禾仪,你也过来了……”他望着沈禾仪的目光聚满了愧疚。 孙姨娘急忙满脸堆笑地朝沈禾仪弯了弯膝,亲切地说:“姐姐,您终于想通了。丰岚这些年可一直都惦着您呢。” 沈禾仪平静地看了一眼霍丰岚和孙姨娘,未置一言移开视线。 气氛一时尴尬。 打破沉默的是老太太的叹息声。 “天儿不好,你们都回去罢。我这老太婆没什么事儿了,也想睡一会儿了。”老太太又叹了口气,“都走罢!” 她抬起手,摆了两下。 霍家人依次告退,霍玄同沈禾仪一起往外走。等出了和安堂,霍玄才看向自己的母亲,将疑惑问出来:“究竟是起了什么争执?” “还不是因为你。”沈禾仪神色淡淡的。 霍玄沉默下来,想来他从老太太那里离开以后,老太太是想去找沈禾仪劝劝他立嗣子之事。只是沈禾仪早就撒了手,完全不管霍玄的事情了。 不过霍玄还是很诧异,他母亲究竟说了什么话,会把祖母直接给气得昏过去。他母亲沈禾仪这万事不过心,永远淡淡的性子,可不是个能口出恶言的。 “想知道我说了什么?”沈禾仪看了霍玄一眼,有些恍然。如今她的儿子居然比她高了这么多,自己和他一并走着,竟是还不到他肩膀的位置。她的儿子是真的长大了。 “是很好奇。”霍玄坦诚道。 “你祖母还是像往常一样啰嗦你的事情,反反复复说着若是不留个子嗣,将来等你老了,都没有人照顾你。” “那母亲怎么回的?”霍玄饶有趣味地偏过头,看向走在身侧的沈禾仪。 “实在是太唠叨了……”沈禾仪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我只不过是说等你老了我这做母亲的早就死了,也看不到有没有人照顾你了,管不着,不操心。她就气昏过去了,像个小孩子似的……” 霍玄低笑了一声,将沈禾仪身上的袍子拉了拉,有些好笑地说:“祖母就是这个样子,有时候像个小孩子,唠叨起来也磨人,母亲顺着她说便罢了。” “我自是知道的。”沈禾仪也笑起来。她虽然说着抱怨老太太的话,眉目之间都是带着暖意,那是至亲之人之间的温暖。 “禾仪!”霍丰岚从后面追上来。 母子两个脸上的笑齐齐收了起来。 “不覆,我跟你母亲有几句话想单独说说。”霍丰岚望着霍玄的目光里仍旧是一种浓浓的讨好。 霍玄没什么表情,立在那里也没动。 霍丰岚又看了霍玄好一会儿,才看向沈禾仪,笑着说:“禾仪,咱们单独说几句话可好?就几句话。” “你想说什么就在这里说罢,没有什么是不覆不能听的。”沈禾仪望着远处光秃秃的树木,眼神有些缥缈。 说不通沈禾仪,霍丰岚又看向霍玄,眼中那股讨好的意味就更重了。 霍玄别开了眼,他一点都不喜欢霍丰岚用这种的目光看着他。现在再怎么讨好也迟了,那些伤害是无论如何都抹不掉的。霍玄不可能因为霍丰岚现在的讨好,就忘记这个父亲在他年幼时的责骂、毒打,以及抛弃杀害。 霍玄终究还是抬脚朝一旁走去,他一直走到远处的回廊里,回身望着这边。 霍丰岚站在沈禾仪面前不停说着什么,霍玄走得很远,他什么都听不清。霍玄曾听说霍丰岚和沈禾仪青梅竹马、情比金坚,婚后举案齐眉、情深伉俪…… 可是看着远处的两个人,霍玄只觉得这些说法简直可笑,可笑之极。 “禾仪,你已经气了二十多年了,还没消气吗?当年是我错了,是我不信任你,我真的知道错了,禾仪……”霍丰岚抓着沈禾仪的手腕,眼眶逐渐红了。 沈禾仪低眉,看着霍丰岚抓着她的手。 “霍丰岚,不覆的小字是我取的。你应当懂的。”沈禾仪抬起另外一只手,将他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掰开,用平淡得毫无波澜的声音说,“覆水难收,旧人不覆。” 沈禾仪转身离开。 霍丰岚整个人僵在那里,犹遭雷劈。许久,他才慌慌张张地提脚去追沈禾仪。他再想去抓沈禾仪的手腕却没有抓住。 霍玄擒住霍丰岚的肩,使得他动弹不得。他再也不是那个看着这个男人朝自己母亲下手而无能为力的小男孩了。 “不覆……”霍丰岚望着霍玄,红色的眼中一片苦涩。他再念霍玄的字,更觉得戳心一样的痛。 霍玄松开手,做了个止步的手势,转身跟上沈禾仪。 霍玄将宽大的手掌搭在沈禾仪的肩上,给以她最大的守护。父母之间的事情,霍玄不好多说,可是他会永远站在他母亲这一边,再也不准许霍丰岚伤她半分。 “禾仪!”霍丰岚忽然大喊一声。 霍玄和沈禾仪都意外地脚步一顿,两个人回过身去,就看见霍丰岚跪在地上,已是泪流满面。 沈禾仪望着远处跪在地上的霍丰岚,静潭一般的眸子终于浮现了一抹波澜。 此时各房的人都从老太太的和安堂出来,有些人还没有走远,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还有些丫鬟、小厮都惊得忘了低下头。 片刻过后,那些人才反应过来,急忙加快了脚步匆匆离开。而那些仆人更是恨不得撒开腿跑开。这个热闹可不是好看的。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避开了,孙姨娘就没避开。她一直盯着沈禾仪的表情,见沈禾仪眸中闪过异色,她脸色变了变,急忙提着裙子小跑到沈禾仪面前。她一边用帕子擦了眼泪,一边更咽地说:“姐姐,丰岚这些年真的是一直想着你。就连梦里都喊着你的名字!人这辈子谁还不犯点错呢?你就大人有大量原谅他吧!难道你就忍心丰岚这么痛苦下去?妹妹也跪下来求你了!” 孙姨娘直接跪下来,抱着沈禾仪的腿呜呜地哭。 沈禾仪慢慢闭上眼睛。 是啊,人这辈子谁还不犯点错呢?可是别人没有责任一定要原谅。 悔恨和痛苦又算什么呢? 她千辛万苦回了家,等待她的是丈夫的怀疑。沈禾仪不能忘记霍丰岚捏着她的嘴给她灌打胎药,也不能忘记他抬脚踹在她的肚子上。若不是每次都是老太太拦下来,霍玄也没办法平安生下来。 当时她傻啊,居然信了他是因为太在乎她,所以才不能接受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她为他找借口,她向他拼命解释她和当今圣上什么关系都没有,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们两个人的。可是他不相信。 直到她身边的大丫鬟怀了霍丰岚的孩子,沈禾仪算了算日子,正是她刚回霍家没多久,他便睡了她身边的大丫鬟。 沈禾仪的心这才冷下来。 那个时候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八个月了,已是不可能再堕掉了。她静静看着霍丰岚把她的丫鬟抬成姨娘,嘘寒问暖,体贴入微。她以为日子已经差得不能再差了,直到霍玄出生以后,霍丰岚又是几次打骂霍玄,更是将七岁的霍玄遗弃在连绵无尽头的雪山里。天知道霍玄是怎么从雪山里走出来的。 沈禾仪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中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她向后退了两步,挣脱开孙姨娘的手,转身离开。不再看这两个曾经十分亲近的人一眼。 霍玄沉默地跟上去,一直默默陪着沈禾仪回到后山的小院落。 沈禾仪一个人住在后山,用晚膳的时辰要晚一些。老太太吃了晚膳才去找她,那个时候她刚吃了几口。 此时饭菜已经凉了。 “这么巧,儿子也没吃。”霍玄笑了一下,将桌子上已经凉透了的饭菜端回厨房,重新热一热。 沈禾仪跟进厨房里,看着霍玄忙忙碌碌,她眉目之间渐次染上暖暖的笑意。这二十多年她曾很多次在想,倘若当初她一回家就发现了霍丰岚和孙姨娘的事情,说不定一气之下直接将腹中的孩子打掉了。幸好她发现得晚,幸好她把她的孩子生下来了。 霍玄就是她的救赎。 “不覆,你是否再娶,是否立嗣子,又或者挑中了谁当嗣子都随你自己喜欢。不用顾虑母亲,母亲不干涉你。” 霍玄拿柴木的动作顿了一下,才继续。 沈禾仪笑了笑,有些怅然地说:“我真是有个好儿子,全天下最好的儿子。” 沈禾仪很羡慕那个女人,那个被她儿子记了这么多年的女人。不仅记在心里,身边也干干净净的。这才是感情最真的样子。口口声声说着刻骨深情,夜里睡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实在讽刺。 霍玄也笑:“那是当然。” 他又加了句:“我有全天下最好的母亲。” 母子两个相视而笑。 霍丰岚当众下跪求沈禾仪原谅的事情并没有太多人看见,可是不过是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整个府里的人也几乎都知道了。府里还开始窃窃私语传着当年的旧事,半真半假地掺着。 倘若前些年,各房里头还不会这么重视。可如今夹着一个霍玄在里面,各房里的人也不得不侧目。毕竟如今整个霍家都是霍玄以一人之力撑着。 消息也传到了肖折釉耳中。 绿果儿是个机灵的,她一早就听了消息,急忙一路小跑回偏院,一五一十把事儿对肖折釉说了。肖折釉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上辈子快要嫁给霍玄之前曾匆忙查过一次关于霍玄的事情,她将当初查到的事儿和绿果儿说的话对一对,发现有些说法是重叠的,有些却大相径庭,完全是不同的版本。 肖折釉正比对着各种说法,霍玄派人来找她。这次不是单独叫她,而是将漆漆和陶陶一并叫去。 肖折釉揉了揉陶陶的头,问:“陶陶,你二姐昨天可对你说什么了?” 陶陶摇摇头,说:“没有,她、她吃了饭,就、就把我赶、赶走了……” “去,把你二姐叫出来。就说霍将军派青衣卫过来请她。” 陶陶看了看过来请人的小丫鬟,又看了看一脸正经的肖折釉,呆呆点了下头,才去喊漆漆。 没过多久,漆漆就一阵小旋风一样跑出来。她四处张望,问:“哪儿呢?青衣卫在哪儿呢?” “刚回去复命了。我们走吧。”肖折釉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看着肖折釉走出去,漆漆拧起了眉,她拉了一下陶陶,问:“你看见青衣卫了吗?” “我、我……”陶陶讷讷不知怎么说。 手心手背都是姐姐呀! “小骗子!”漆漆敲了一下陶陶的头,不大高兴地追出去。 陶陶揉了揉自己的头,也小跑着追出去。毕竟自己撒了谎,他去扯漆漆的手,眨巴着一双眼睛望着她。 漆漆揉了一下陶陶头上她刚刚敲过的地方,才拉着他往前走。 三个孩子是同时进屋的,他们三个进屋的时候,归刀正从屋子里匆匆出去。 霍玄金刀大马地坐在椅子里,阖着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漆漆知道自己昨天闯了祸,她不由向后退了一步,担心霍玄的责罚。她本来一直都很害怕霍玄。 肖折釉带着漆漆和陶陶对霍玄问了安,霍玄只是随意“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也没睁开眼睛。他不说话,三个孩子也都没说话。 肖折釉抬头打量着霍玄,觉察到霍玄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没过多久归刀回来了,他身后跟着四个冷脸青衣卫。 漆漆脸都吓白了。 “去库房跪四个时辰。”霍玄随意一摆手。 第29章 “不许陪她一起跪,不许同她说话,不许给她送饭。”这是霍玄离开前丢给肖折釉的三个不许。霍玄走的时候把陶陶也一并带走了。 霍玄的库房里奇珍异宝无数,他命丫鬟用金砖铺在地面上,然后让漆漆跪在金砖上。库房的门是开着的,漆漆一抬头就能看见站在门口的四个青衣卫,他们留给漆漆冷冰冰的高大背影。 漆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金砖! 漆漆瞅一眼门口的四个青衣卫,悄悄拿起一块金砖放在嘴里咬了一下,又猛亲了两口。她闭着眼睛,把金砖贴在脸上,沉醉了好一会儿,才把金砖放下去。 她跪了一会儿,眼神总是忍不住往金灿灿的金砖上瞅。她又偷偷打量门口的四个青衣卫好几次,见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从未回过头来,漆漆在心里纠结了一会儿,胆子又大起来,她悄悄拿起两块金砖塞进衣襟里。 还能装,又塞了两块! 嘿嘿,被罚跪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嘛! 漆漆弯下腰,低头亲了亲身下的金砖。心里美滋滋的。 可是半个时辰以后,漆漆膝盖开始疼了。她悄悄挪了挪膝盖,带来一阵难忍的疼痛感。 一个时辰以后,她再也坚持不住了,一屁股坐在金砖上。 “跪!”门口的锦衣卫回过头来,冷梆梆地朝她吼。 漆漆吓得打了个寒颤,急忙跌跌歪歪地重新跪好。 疼,双腿好像没了知觉。 冬日寒冷的风从开着的门灌进来,拍在她身上,刺骨一样的冷。 她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从眼眶里滚落下来,砸在铺在地面的金砖上。她开始哭,不敢惊了守在门口的人,只能小声呜咽着哭。 揣在怀里的金砖沉甸甸的,坠得她沉重无比。漆漆一边哭着,一边动作僵硬地把怀里的金砖一块块拿出来,放回原来的地方。 情绪好像崩了,漆漆再也顾不得守在门口的四个青衣卫,放开嗓子大声地哭嚎,哭得撕心裂肺。 肖折釉抱着一件棉衣赶过来,青衣卫伸手拦住她:“将军交代过任何人都不许进去。” “我不进去,还烦请帮忙将衣服送进去,这天太冷了。”肖折釉记得霍玄的三个不许,不许她送饭,可没说不许她送衣服啊! 青衣卫看她一眼,道:“将军交代过,我们四人守在这里寸步不可移。” 肖折釉一滞,想来霍玄不仅丢给她几个不许,也丢给青衣卫几个不许。她立在门口望着屋子里哭得不成样子的漆漆,叹了口气。 “打扰了。”肖折釉对青衣卫略弯了一下膝,转身离开。 “姐……”漆漆哭咧咧地喊,“我要回家……” 肖折釉的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走。 “坏姐姐,臭姐姐,呜呜呜……”漆漆不停地哭喊。 不多时,库房一侧发出一阵古怪的响声。漆漆偏过头,愣愣看着从侧门进来的肖折釉和绿果儿。四个青衣卫也愣了一下,为首的一个青衣卫刚想抬脚进去,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立在那里不动了。 霍玄曾让烟升给肖折釉配过库房的钥匙。 肖折釉将怀里抱着的棉衣给漆漆裹上,又接过绿果儿递过来水壶朝着门口的青衣卫摇了摇,说:“将军不许我送饭,这只是水。” 青衣卫犹豫了片刻,最后转过头去。 是热水,在寒冷的库房里腾起几许热气。 漆漆也不等肖折釉将水壶里的热水倒进杯子里,直接把水壶抢了过来,对着壶嘴儿大口大口地喝着。她早就冻僵了,捧着水壶的手都在发抖。热水进肚,热气滚入腹中,她才没那么冷。 漆漆将一壶热水全喝了。她将空了的水壶扔到地上,张着嘴哇哇大哭。 肖折釉垂了一下眼,然后用帕子给她擦眼泪。 “不要你管!”漆漆偏过头去,把肖折釉的手躲开。 青衣卫又转过头来,冷声说:“表姑娘还是出去罢!” 肖折釉看了漆漆一眼,狠心离开。 回去一会儿,绛葡儿瞅了瞅肖折釉的脸色,小声说:“姑娘,您别担心了。将军总是这样的,谁要是做错了事情都得罚。折漆姑娘这回的确是闯祸了……” 白瓷儿也走过来劝:“如果经过这事儿能让折漆姑娘规矩起来也是对她好呀。” 绿果儿掀开帘子进来,看着屋子里的人个个愁眉苦脸,小声问:“姑娘,还摆午膳吗?” 肖折釉哪里吃得下。 漆漆跪了两个多时辰就跪不住了,整个人瘫在金灿灿的金砖上。肖折釉下午又赶去库房,两个青衣卫守在门口,而另外两个青衣卫却进了屋。 肖折釉朝库房里面张望,就看见另外两个进了屋的青衣卫拽着漆漆的胳膊迫她跪在那里,不许她倒下。漆漆耷拉着脑袋,连哭都不能了。 肖折釉心里闷闷的,她压了压情绪,沉声问:“将军不是不许你们乱走动?怎地又可以进屋了?” “禀表姑娘,将军交代过若折漆姑娘跪不住了,要帮一把。” 肖折釉一滞,说不出话来。她曾以为霍玄是不懂八岁小姑娘的极限,拿出训兵的力度来,原来他是什么都料好了的。 肖折釉让绿果儿去霍家大门守着,等霍玄一回来立刻告诉她。 随着时间的推移,霍玄一直没回来。肖折釉才终于意识到霍玄许是故意出府,避开她求情。 “绛葡儿去将云大夫请来,白瓷儿去准备热水,红芍儿去厨房煮粥。”再快到四个时辰的时候,肖折釉吩咐下去。 等到四个时辰一到,肖折釉带着橙桃儿立刻赶去库房。 “漆漆?”肖折釉提裙小跑进库房,扶住她。漆漆身上很冷,还湿漉漉的。肖折釉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果然发烧了。 漆漆很费力地抬起头看了肖折釉一眼,嘴巴张了张好像说了句什么,可她已经说不出来话了,肖折釉什么都没听清。 肖折釉和橙桃儿一起扶住漆漆回去。漆漆的裙子掀起来,膝盖往下,整个小腿都是乌青的。肖折釉的瞳仁收了收。 云大夫皱着眉给漆漆看过腿上的伤,又诊了脉,然后仔细开了药方。 云夫人也过来了,她本来就是个心慈的,瞧着漆漆这个样子,心疼地抱了抱她,轻轻拍她的后背哄一哄。 漆漆合着眼睛,她的手颤了颤,抓住云夫人的手,虚弱地喊:“娘亲……” 云夫人本来要起来了,闻声怔了怔,又坐了回去,把漆漆冰凉的小手捧在手心里暖着。 肖折釉别开眼,她缓了缓情绪,拿了云大夫的方子让橙桃儿去煎药。又从红芍儿手里接过热粥,喂漆漆喝下。 漆漆眼睫颤了颤,始终没睁开眼睛,任由肖折釉把清粥喂她喝下。肖折釉喂她喝了粥,又拿煮好的汤药喂了她。 漆漆喝了药就睡着了,云夫人这才将她的手放下,有些心疼地离开。 “都下去吧。”肖折釉吩咐一屋子的丫鬟。 肖折釉给漆漆盖了两层被子,然后静静坐在床边。她望着睡梦中皱着眉的漆漆,忍不住地心疼。 漆漆睡了小半个时候就哼哼唧唧疼醒了。药效起了作用,她开始觉得热,抬手去扯盖在身上的被子。 “不许掀被子,把汗闷出来病才能好。”肖折釉又将她掀开的被子给她盖好。 肖折釉垂着眼睛,压着情绪劝她:“漆漆,这里毕竟不是家里。以后……” “我不听!”漆漆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根本不要听,她已经喊不出来了,只是沙哑着嗓子说:“我要回家……” 肖折釉险些落下泪来,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漆漆,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漆漆的哭声歇了一下,不久后又开始不停地呜呜哭。 肖折釉起身,匆忙离开,她回了自己的屋子,在之前霍玄赏下来的东西里挑了挑,挑了几件值钱的东西全部塞进盒子里装好。 她正装着东西,绿果儿来禀告霍玄回来了。 绿果儿看了肖折釉的脸色一眼,吞吞吐吐地说:“陶陶少爷好像伤了……” 肖折釉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翡翠镯子脱手,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肖折釉匆匆赶出去,迎上归来的霍玄。霍玄走在前面,归刀抱着陶陶走在霍玄的后面。归刀不是个会抱孩子的,那姿势不是一般的别扭。 “陶陶怎么了?”肖折釉提着裙子小跑着过去。 霍玄看着肖折釉红红的眼睛,说:“骑马的时候摔着了。没什么大碍,额头和膝盖磕破了点皮。” “骑马?”肖折釉滞了滞,她深深看了霍玄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姐……”陶陶朝肖折釉伸出一双短短的小胳膊,他的小脸煞白煞白的。 肖折釉从归刀怀里把陶陶夺过来,费力抱着陶陶,头也不回地疾步往回走。 第30章 “去、去了军营,还、还去了猎场,将、将军让我学、学骑马,然后摔、摔着了……”陶陶坐在床沿儿望着肖折釉,伸手要挠摔破的地方。他额头上的伤不深,此时也止了血,有一点痒痒的。 “不许抓了,抓破了是要留疤的。”肖折釉抓住陶陶的手腕,不许他乱抓。 绛葡儿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翻出来的外伤药。肖折釉从她手里把外伤药接过来,仔细给陶陶涂在额头和膝盖上的伤口上。 陶陶额头上和膝盖上的伤口原本已经不怎么疼了,可是一涂药的时候,还是刺激了伤口,开始隐隐发疼起来。陶陶看着肖折釉的脸色不敢喊疼,他小腰杆挺得笔直,紧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陶陶眨巴着眼睛望着肖折釉的脸色,等肖折釉给他上完了药,他才拉着肖折釉的衣角,小声说:“姐,别、别气,不疼……” “姐姐没生气。”肖折釉将用过的外伤药递给一旁的绛葡儿,扶着陶陶的腿,让他躺下来。她看出来陶陶的脸色不太好,他胆子小,想来今天是惊着了。 “睡吧。”肖折釉给他盖好被子。 陶陶点点头,缓缓闭上眼睛,他今天的确太累了,没过多久就进入了梦乡,睡得很沉。 陶陶额头和膝盖上的伤并不怎么严重,小孩子磕磕碰碰是常事,伤口愈合得也快。可漆漆那边却不怎么好了,漆漆在床上躺了三天下不来床,到了第四天勉强下了床,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的,而且总是嚷着疼,走不了几步就不肯走了。 正月十五那一日,盛雁溪又来邀请他们三个入宫小聚元宵节。肖折釉直接以重孝在身不入席为由将邀请推了。徐公公愣愣站在那儿没想到肖折釉这么个小姑娘居然连雁溪公主的邀请都敢拒绝。 徐公公刚走,霍玄就派了小丫鬟喊肖折釉过去。 经过这几日,肖折釉已经冷静了许多。她随着小丫鬟去了霍玄的书房,对坐在太师椅里的霍玄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 霍玄冷邃的目光落在肖折釉平静的脸庞上,顿了顿,他开口:“漆漆和陶陶必须要改。” 简短而有力。 肖折釉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霍玄皱了下眉,他等了半天没等到肖折釉的回音,又开口:“若是有意见直说便是。” “折釉没有意见。”肖折釉看着自己的裙角,没有抬头。 书房里一片沉默,长案前灯架里的灯花炸裂了一声。 霍玄起身,走到肖折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形成一种无形的威压。 肖折釉看着出现在视线里的这双黑色靴子好一会儿,才仰着头望向霍玄,浅笑着问:“将军将折釉喊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皎眸静静,毫无波澜。 霍玄又向前踏出半步,更加逼近肖折釉,问:“若当真没有意见,日后漆漆和陶陶是完全交到我手里了?” 肖折釉与霍玄对视了片刻,偏过脸移开视线。 “折釉心里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将军又是什么身份。别说身份乃云泥之别,但说我们姐弟三人搬来霍府全部仰仗将军而活。您想要将我们姐弟塑造成什么样子,都是您的权利,折釉又哪里敢有半分意见。”肖折釉停顿了一下,“只是这段时日的相处之后,想必将军也将漆漆和陶陶的性子摸透了。看来他们两个并不符合将军的要求,将军也不满意他们,我们自然不适合再继续留在这里。那么倘若将军仁慈,折釉但求回乡盘缠。若这要求太过分,折釉便领着他们两个离开,就算是沿路乞讨也能走回南青镇。” 霍玄逐渐眯起眼睛,审视着身前刚过他腰际的小姑娘。 生起气来的时候,又沉又冷。 等了半天没等到霍玄的回复,肖折釉又开口:“将军放心,您先前赏赐下来的东西,我们姐弟必当全部留下,什么都不带走。” 霍玄挑了一下眉,目光落在肖折釉白皙的脖子上。那根红绳还系在她脖子上,只是坠着的白玉扳指放在衣服里面,只露出一截红绳来。 霍玄收回视线,用指腹捻了一下袖口的暗纹,道:“是不满意。” 听霍玄说了这话,肖折釉这才有点恼了。她抬起头来仰望着高她太多的霍玄,说:“彼此彼此,我也不满意将军!” 霍玄略勾起嘴角,饶有趣味地问:“不满意哪里?” “折釉敢问将军此次责罚漆漆的目的是什么?发泄怒火,还是教养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折釉再问将军让陶陶学骑马的目的是什么?培养他成才,还是把他培养成您希望他变成的样子?” 肖折釉直视着霍玄,朗朗而言,“当初在南青镇的时候,折釉已经对将军说过他们两个的性子、缺点。又求将军请教导嬷嬷教一教漆漆规矩,扳扳她的性子。将军也是答应了的,可是自从我们被带到这里,您对他们两个不管不问,公主殿下又因为您的缘故将我们招进宫。” “是,我们都是从小地方来的人,不懂富贵人家的规矩,更不懂皇宫里那些人的弯弯道道。盛雁溪为了讨好你,把我们叫进宫里甜言蜜语地哄,哄得漆漆忘了身份,做错事。年纪小不是借口,做错了事情就应该罚。可是您有派过教导嬷嬷教漆漆规矩吗?倘若您真的教过她,又或者只是只言片语的提点,她再犯错,折釉便是一百个赞同您罚她。犯了国法要罚、犯了军法要罚,可是法先立在那里!” 肖折釉不是没想过自己教漆漆,可是漆漆自小就喜欢跟她对着干,她教漆漆必定困难重重。漆漆自小母亲就去了,在父兄的偏心里长大,肖折釉毕竟是只比她大了一岁的姐姐,漆漆需要的是一个长辈教她,而不是一直不喜欢的姐姐教她。所以肖折釉才会从一开始就请求霍玄给漆漆找教导嬷嬷。 何况,更重要的是肖折釉怎么教漆漆?她该怎么解释她懂那些规矩?肖折釉她自己都要藏着掖着,勉强在合规矩的范围内尽量贴近小地方的九岁小姑娘。所以她只能在进宫之前简单提点漆漆尽量少说话。 “再说陶陶。”肖折釉停顿了一下,陶陶的问题才是肖折釉不得不说的。 “树不直要扶,可是如果本来是一棵柳树,您又何必一定要把它扳成杨树?还是在将军的眼里杨树比柳树高贵,柳树就是废料?折釉敢问将军,倘若现在让您放下军权,去做一个教书先生您是否能做到桃李满天下的一代贤师?折釉感激您一心栽培陶陶,可是这也不是您让一个五岁瘦弱孩子学骑马的理由!这天下也不是只有成为武将才是成材!将军将天下千千万万的学子儒家置于何地?” 肖折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胸口微微地起伏,浅浅喘息着。 霍玄一直很认真地听肖折釉说话,肖折釉刚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带着点赌气的成分。可是她说得越多,身上越是多了一种强大的气势。就像高高在上的尊者对矮一等级人的训话。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种语气跟霍玄说话了。 守在门口的归刀侧目了一瞬。 等到肖折釉说完,霍玄收回落在她眼睛上的目光。 “你倒是不像从小地方来的人,也不像不懂富贵人家以及宫中规矩的人。”霍玄缓缓开口。 肖折釉一滞,憋了半天,略赌气地开口:“是,我天生就聪慧过人!” 霍玄一愣,完全没想到肖折釉会这么说。片刻之后,霍玄低声笑出来。他略点了一下头,道:“挺有道理的。” “什么?”肖折釉疑惑地看他一眼。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霍玄是说她说的哪一句有道理? 霍玄没回答,转身走回太师椅里坐下。他上半身向后靠,倚在椅背上,一手随意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放在身前的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 一片沉默里,肖折釉情绪慢慢缓和下来。其实她刚刚说的那些话很冷静,也没什么赌气的成分。她想得很清楚,能够在霍府生活,日子当然会比以前好上许多。霍玄照拂他们,已是他们三姐弟天大的幸运。 可是肖折釉在赌,赌霍玄能听进她的劝。这并不单单是霍玄责罚漆漆和带着陶陶骑马的事情,而是肖折釉不希望霍玄日后一直用训兵养兵的方式来教养他们。 尤其是陶陶。陶陶是肖折釉一手带大的,她知道他的优点、缺点。霍玄一心将把他培养成武将是不正确的。她不想看着陶陶因为生活所迫被塑造成别的样子,他自己不喜欢的样子。 肖折釉能够感受到霍玄对漆漆、陶陶的嫌恶。肖折釉护短,纵使霍玄嫌的不是她,是漆漆和陶陶,她也觉得自己一并被嫌弃了。有手有脚总饿不死人,大不了她带着漆漆、陶陶离开这里就是了。乞讨也好,想办法做些小生意也好,总能活得下去。将来再慢慢偿还霍玄这段时日的照拂之恩。 正沉默中,下人进来禀告景滕王妃带着两位小郡主和延煜世子登门拜访。 “既然将军有贵客,那折釉先行告退了。”肖折釉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霍玄毫不犹豫地说:“不必,你一起见客,再把漆漆也喊来。” 肖折釉猛地抬头,一脸不可思议地抬头望着霍玄。见霍玄眼色坚定,她吸了口气,才开口:“漆漆现在身子还没好,膝盖以下的乌青尚且没有消除,她走不了太久的路,也不能久站……” “我说把漆漆也喊来。”霍玄看着肖折釉,又重复了一遍。 第31章 漆漆到底是没有来,不是她不来,是她来不了了。 漆漆腿上的乌青一直没消,云大夫前一天才交代过让她这几日每日练习走走路。她年纪还小,担心影响了她双腿的发育。 小丫鬟进来禀告霍玄让她过去的时候,漆漆正在屋子里练习走路。她一听见霍玄找她,吓得连连向后退,本来就使不上力气的双腿被凳子腿绊了一下。她踉跄两步,在跌倒之前不小心将桌子上的青瓷花瓶打到地上,花瓶碎了一地。等到她摔倒的时候,花瓶碎片划开了她的脸。 漆漆的额头上被碎片划出一道手指头长的血口子,深可见骨。 橙桃儿睁大了眼睛,捂着嘴惊叫。 “漆漆……” 肖折釉一口气跑回来,看着漆漆满脸的血痕,心一下子凉下去。霍玄跟在后面,他看一眼漆漆额头上的伤,也皱了眉,立刻吩咐下人请云大夫过来。 “姐……”漆漆坐在地上,哭得喘不上气来,眼泪和脸上的血水混在一起。 肖折釉小跑着进屋,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她跪坐在漆漆面前,将漆漆抱在怀里。“别怕,没事儿了……” 肖折釉忍了又忍,才堪堪将溢出眼底的泪压下去。 等云大夫给漆漆额头的伤口处理过包扎好,肖折釉压着心里的慌乱,将云大夫请到外屋,问:“云大夫,会留下疤吗?” “这……”云大夫抬头看了一眼立在一侧的霍玄,“伤口太深了……” 肖折釉闭了一下眼睛。其实她看见漆漆额头上的伤口时已经料到结果了,可是当她真的听云大夫说出来,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难挨的疼痛。 那么长的伤口,在脸上! 肖折釉开始后悔了,她后悔带着漆漆、陶陶两个人离开南青镇。 “没有别的办法?”霍玄发问。 云大夫想了想,略无奈地摇摇头,道:“将军,不若将宫中几位太医请来?其中姜太医和秦太医医术高超,许是有法子。” 肖折釉的眼中立刻升出一抹希冀。 肖折釉眸中变化落在霍玄眼中,霍玄立刻吩咐归刀进宫将两位太医请来。能将宫中太医说请就请来,也就只有霍玄了。 霍玄移开目光。云大夫半辈子都在宫中做太医,辞官以后才被霍玄请来霍家做家医。霍玄很清楚云大夫的医术并不在姜太医和秦太医之下,就算将秦太医和姜太医请过来恐怕也于事无补。 景滕王妃已经被请去了和安堂由老太太招待着,可延煜世子却在客厅候着,霍玄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下去。景腾王当年也是差点登位之人,就算是到了如今,当今圣上也并不敢轻易除掉景腾王。更何况这里还掺了一个师延煜。 霍玄又看一眼立在一旁的肖折釉,放缓了语气,劝一句:“别担心。” 肖折釉垂着眼睛,没抬头。 霍玄又看她一眼,才朝前厅走去。 等霍玄走了以后,陶陶才从门里探出头来,他小跑到肖折釉身前,拉了拉她的手。肖折釉对他扯动嘴角笑了一下,牵着他的手进屋。 云夫人是陪着云大夫一并来的,此时漆漆躺在床上已经没在哭了,云夫人坐在床边陪她说话。 “这个叫什么?”漆漆指着云夫人发间的一抹璀色。她前几日风寒还没有好,如今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沙哑着的。 “步摇。”云夫人将插在发间的翡翠步摇摘下来,轻轻摇晃了两下,下面坠着的流苏晃出好看的涟漪来。 “喜欢吗?这个太大了,你不能戴。你要是喜欢,过几日我送你个小的。”云夫人把漆漆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收回被子里。 漆漆望着云夫人手里的步摇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说:“没刚刚好看了。” “怎地又不好看了?”云夫人有些诧异。 漆漆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戴在你头发上的时候好看,拿下来就不好看了。” 云夫人愣了一下,又将翡翠步摇插在了发间。她回头看见肖折釉领着陶陶站在门口,忙站起来,道:“表姑娘过来了。” “云夫人。”肖折釉走过去,果然见漆漆脸上没了刚刚的柔和。 云夫人又说了几句话才离开。 肖折釉注意到漆漆的目光一直盯着云夫人离开的背影。等云夫人离开了,肖折釉才在床边坐下,问:“漆漆,你很喜欢云夫人吗?” “要你管!”漆漆习惯性地想要皱眉,却拉动了伤口,疼得她立刻掉了泪。 “二姐!”陶陶爬上床,跪坐在床边,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我、我额头……也伤、伤了,咱、咱们都伤啦,也会、会一、一……起好的!” “你走!走!”向来对陶陶很好的漆漆第一次对他发火。 漆漆伸出手去推陶陶。 肖折釉瞧着不好,又担心扯动漆漆的伤,又担心陶陶摔着,急忙把跪坐在床边的陶陶抱下去。 漆漆又抓起枕头边上的一块帕子扔到肖折釉身上,沙哑着嗓子喊:“走!你也走!我才不要你管!” “漆漆!”肖折釉急忙去拉她乱挥的手,“别乱动,别扯了伤口!” 漆漆去推肖折釉,一边推一边喊:“反正你也讨厌我,你们都讨厌我!我才不要你来管我!抱着你弟走!走得远远的!别在这儿烦我!” 肖折釉不敢再刺激漆漆,急忙起身。 “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先出去。丫鬟们都在外面守着,你若是有什么事儿就喊一声。” 漆漆转过身,背对着肖折釉躺着,用手捂着耳朵。 肖折釉偏过头,将眼角的泪抹去,拉着陶陶往外走。她一口气出了屋,深深吸了口气,心里压着的情绪才缓和一些。 “你们两个守在这里,每隔两刻钟进去看一次,小声点,别吵着她。有什么事情就去喊我……” 漆漆把自己的耳朵捂得更紧了,她不要听,一点都不要听肖折釉的声音! 肖折釉走了,外面终于安静了。漆漆这才哭着放下手,她伸手在枕头下摸了摸,摸出个陶埙来。她把陶埙抱在怀里呜呜地哭,一颗又一颗眼泪落在陶埙上。 她又猛地用手背使劲儿擦了擦眼泪,阿爹和哥哥总是偏心,她为什么要想着他们啊?没有陶陶的时候,他们偏心肖折釉,有了陶陶以后,他们偏心肖折釉和陶陶。她是没人疼的肖老二。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碗蛋羹。那么香的一碗蛋羹,她只是偷偷吃了一口就被阿爹训斥。阿爹把蛋羹抢走,分成两份,一份给肖折釉,一份给陶陶。 阿爹总是说:“你姐姐娇气吃不得这些粗糙的东西,你弟弟还小哩,从小就没喝到多少奶水……” 姐姐娇气弟弟年幼,她是夹在中间的肖老二,没人疼的肖老二。 漆漆生气地把怀里抱着的陶埙朝墙扔过去,陶埙砸到墙边的被子上,又弹了回来,砸到她的鼻子,砸得她鼻子都酸了。她捂着鼻子埋脸在枕头里,小声呜咽地哭。 她想娘亲了,这世上只有娘亲对她好。娘亲不会因为她笨而不疼她,不会因为她处处不如肖折釉而少分她一口饭。可是她不记得娘亲长什么样子了…… 霍玄有些心神不宁。 他尽量快地将事情处理好,他走回后院的时候,就看见肖折釉坐在凋零的芍药花圃里,地面上的积雪还没有消,将她雪白的裙角染脏了。啃啃被她抱在怀里,她动作极为缓慢地用手指梳理着啃啃背上的长毛。她的眼睛落在一丛枯草上,一动不动的。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啃啃先看见霍玄,朝着他不停地叫,身子却仍旧窝在肖折釉的膝上没有动。 正出神的肖折釉被啃啃惊了一下,她抬头看了霍玄一眼,又低下头,重新将目光落在前方的一丛枯草上。 霍玄走过去,在肖折釉身边的青砖上坐下,陪她一起看着那丛枯草。 窝在肖折釉怀里的啃啃这才动了动,伸长脖子,将脑袋凑向霍玄,舔了舔他搭在膝上的手背。 “将军,等漆漆身子好一些了,折釉想带他们回南青镇。”肖折釉的声音轻飘飘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来,也没了往昔对着霍玄时那一丝浅浅的欢喜。 霍玄被啃啃舔烦了,抬手朝它的狗脸拍了一下。 啃啃呜咽一声,缩回肖折釉的怀里,亮亮的大眼睛委屈地望着霍玄。可是霍玄并没有搭理它,啃啃顺着霍玄的视线,抬起头看向肖折釉。 过了很久,霍玄才将凝在肖折釉脸侧的目光收回来,开口:“三月末的时候我会再去南边,到时候顺便送你们回去。” “多谢将军。”肖折釉梳理着啃啃雪白毛发的动作停了一下,又继续缓缓梳理。 橙桃儿气喘吁吁地跑来,煞白了脸。她没想到霍玄也在这里,愣了一下,才禀告:“将军、表姑娘!折漆姑娘不见了!” 第32章 肖折釉慌忙地站起来,啃啃从她身上掉下去,临落到地面的时候用前脚撑了一下,站稳。然后反身朝着肖折釉慌张跑远的背影不甘心地小声叫唤两声。 漆漆的床空了,她盖过的被子随意卷在床上,乱糟糟的。 肖折釉将藏在枕头下面只露出一个角的陶埙拿出来,怔怔摸了摸。 “眼瞅着要到用晚膳的时候了,奴婢才去了趟厨房。再回来的时候守在外面等了会儿,记得您的吩咐,进屋里来看看,才发现折漆姑娘不见了……”橙桃儿和红芍儿跪在地上,又惊又惧。 没办好差事可是大事,别说人还看丢了!更何况,霍将军可就在一旁呢!霍将军对待犯了错的下人一向不留情面。橙桃儿和红芍儿吓得不轻,真担心一不小心丢了性命! “搜。”霍玄言简意赅。 他上前两步走到肖折釉身边,放缓了声音安慰她:“折漆身子弱走不远,你不要担心。” 霍玄一个“搜”的命令下去,那些平日里见不到的青衣卫转瞬间出现,在霍府各个院子里穿梭,把整个霍家都惊动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天就完全黑了下去,还是没有把漆漆找到。 肖折釉正焦急间,来了消息。 “将军、姑娘,云大夫那边来了人,说是折漆姑娘在云夫人那里!”绿果儿小跑着进来禀告。 霍玄将云大夫夫妇请到府里做家医,把他们夫妻安置在霍府西南角的小院子里。云大夫夫妇正准备吃晚膳呢,就看见漆漆躲躲闪闪地站在小院门口。云夫人急忙将穿得单薄的漆漆拉进屋子里,又让小丫鬟去肖折釉这边报信。 “漆漆知道这次为什么被罚吗?”云夫人慈爱地把漆漆抱在膝上。 漆漆搂着云夫人的脖子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我说话声音大,把别的小孩子吓哭了!” 云夫人轻叹了一声,将漆漆乱糟糟的头发重新梳理一下。 漆漆又凑近了云夫人一些,问:“是不是如果当时我娘亲也在那里,我就不用被那个小妹妹的娘亲逼得下跪了?” 云夫人给她梳头发的动作顿了顿,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漆漆打了个哈欠,脑袋歪在云夫人的肩上。她偏了偏头,避开额头的地方,额头疼着呢。 站在门口的肖折釉将帘子放下,悄无声息地退到院子里。 云大夫有些诧异地问:“表姑娘这是?” 肖折釉歉意地对云大夫略屈了一下膝,说:“打扰云大夫了,折釉想求云大夫帮个忙。” “表姑娘尽管说。”云大夫弯腰回了一礼。 肖折釉回头看了一眼,低声说:“就让漆漆先在这儿住一晚吧。” “原是这事,自然是可以,别说是一晚。折漆姑娘想在这儿住多久都成。”云大夫笑着答应下来。 “多谢云大夫了。” 肖折釉又走向立在一旁的霍玄,她微微弯了下膝,行了一礼,语气平缓地说:“今日也麻烦将军了,害得将军费了不少心思。” 霍玄审视着肖折釉的眼睛。 起先的时候,霍玄以为肖折釉是生气的,生气他在没有派人教过漆漆道理的前提下将漆漆责罚得这么重,再加上害陶陶受了点伤。可是此时望着眼前一脸平静的肖折釉,霍玄倒是有几分疑惑。 “别影响云大夫休息,我们先走罢。”霍玄道。 肖折釉点点头,低眉顺眼地跟在霍玄身后离开。 从云大夫的小院到霍玄的勿却居并不远,可是两个人沉默地走着,将这条路走得很漫长。霍玄停下来,肖折釉一个不察撞在他的身上。肖折釉茫然地向后退了两步,匆忙道歉。 “到了。”霍玄转过身来看着她。 肖折釉抬起头,目光极为缓慢地扫过眼前的情景,原来到勿却居了。 “多谢将军今日的帮忙。”肖折釉再次道谢,“时辰不早了,将军还是早些歇着吧。折釉先回去了。” 肖折釉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再行一礼后才转身朝着自己住的偏院走去。 转身的那一刹那,肖折釉忍了一日的眼泪落下来。 她脊背绷得很紧,步子迈得很稳,甚至嘴角挂着浅浅的、典雅的、端庄的笑。只是她的脸上泪水涟涟,怎么也止不住这么多的泪。 她这辈子哭得次数很少,没到心里能够承受得极限的时候她都能把眼泪忍下来。 肖折釉一直觉得这辈子的父母待她很好,真的很好。其实这一生的父母兄长并不是无缘无故地偏心她。她一出生的时候身子就很弱,接连生了几次大病。 明明是个大人的魂儿却装在一个婴儿的躯壳里,她不能说话,甚至连控制自己的身体都不能,就连便溺这种事都要别人来照料。这种窘迫的境遇曾一度让她生不如死。她也很排斥小户家的市井生活。脏兮兮的裤管,不经意间从嘴里冒出来的脏话,从桌子上捡起来的面条重新塞进嘴里…… 再加上她陷在前世死去时的恐惧中,日子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的。 她直到四岁的时候也没有哭过,更没有开口说过话。肖家人一直以为她是傻的,几次花了钱银为她请大夫,大夫诊断不出她身上的病症,只胡乱说她活不久。是以,肖家人才对她格外好。 后来她这辈子的母亲生陶陶的时候难产了。 那一日阿爹和哥哥都不在家,漆漆才刚三岁什么都不懂,在屋子里睡着。肖折釉颤颤巍巍地从自己的床上爬下来,冲进母亲的屋子里。 她害怕,她永远都过不去那道坎——对难产的恐惧。 可是她不得不帮忙。 她抱着浑身是血的陶陶跌坐在地上,好像自己又死了一回。她又一次病倒了,而这次病倒以后,她才开始慢慢尝试着去接受新的人生。 其实她从来没有把陶陶当成弟弟,她一直把陶陶当成自己那个早夭的孩子。也正是因为她把陶陶当成了自己那个失去的孩子,才会倾心待他。陶陶也是她这一生唯一倾心相待的人。 肖折釉觉得自己很冷血。她知道父兄对她很好很好,好得让她感动到落泪。可是她心里却并不喜欢他们。她知道他们的好,更愿意照顾他们,为他们付出,但是她还是不能把他们当成真正的父兄。 她怨恨自己的冷血,鄙夷自己对这一世家人的不亲近。可理智与情感总是不能完美地交融。 农家小院里,一家人聚在一起,多么温馨。她也跟着笑,扮出幸福的样子来,可是这种幸福却蒙了一层疏离。 她是个外人。 她无数次站在农家小院里,望着黑压压的夜空。那种独自藏着秘密的孤独感觉,就好像被整个世界隔离开。 现在漆漆出事了,肖折釉开始自责。 她真的一点责任没有吗? 因为那份疏离,她要求自己做一个合格的肖家女儿,尽量对每一个人尽到该尽到的义务。她的确不喜欢漆漆,这份不喜欢并不是因为漆漆身上种种的小毛病,而是肖折釉就没有喜欢谁。肖家父母、兄嫂对她好,她便对他们好。漆漆总是讽她、气她,对她不好,她以为她宽容着漆漆,就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是直到今天,肖折釉发现她错了。 她明明可以将事情做得更好。 她可以从一开始就像一个姐姐一样亲近这个妹妹,她应该从一开始就去暖这个妹妹的心,而不是尽一个所谓的狗屁责任! 肖折釉忽然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朝前栽去。她还没有跌倒,肩膀就被人捏住。她回过头来,望着身旁的霍玄。 霍玄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满脸的泪水,他将她扶起来,道了句:“当心。” 肖折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她别开脸,不让霍玄看她泪水纵横的狼狈样子。 霍玄捏着她肩膀的手没有松开,一种很莫名的情绪冲击着霍玄心口的位置。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他当初原本决定不再管这个有些像盛令澜的小姑娘,他甚至选择了不告而别,可是当他再回到南青镇的时候,看见肖折釉蹲在角落里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那种难以言喻的痛觉还是让他改了主意,找借口把她带了回来。 霍玄捏着肖折釉的肩膀,让她侧了侧身正对自己。 “是我欠考虑没有提前教过规矩,又责罚得太重。”霍玄很艰难地说出这话,他顿了一下,“别哭了。” 第33章 过了正月十五,霍玄开始忙碌起来。他时常一早出府,踩着夜色归来。而他在府上的时候,也会有很多客人拜访。 很清冷的勿却居忽然变得门庭若市。 肖折釉将刚出锅的几碟糕点装进食盒里,带着绛葡儿去了霍玄的书房。没见到霍玄,却见到立在书橱旁随意翻书的师延煜。 肖折釉愣了一下,她来之前明明打听过霍玄今日没客人的。她心下疑惑,仍旧规规矩矩地向世子行了礼。 “原是肖姑娘。”师延煜的目光落在肖折釉手里的食盒上,“是给霍将军送的?霍将军刚出去,一会儿就能回来。肖姑娘不若稍等一会儿。” 见霍玄不在这里,肖折釉原本是打算离开的,可师延煜如此说,她倒是不好离开,只能笑着应下,在一旁候着。 她低着头望着手里的食盒。自从漆漆出事那日起,她已经快十天没见到霍玄了。霍玄忙,她一直躲在偏院里闭门不出。可是肖折釉欠霍玄一个道歉。所以在十日之后,她又做了糕点送过来。 “对了,”师延煜从书卷中抬起头来,“陈嬷嬷再过三日就能从王府过来了。” “什么陈嬷嬷?”肖折釉讶然。 师延煜也怔了一下,道:“霍将军跟王妃借了陈嬷嬷说是教府上姑娘规矩,应该是你妹妹吧?那个挺好玩的小姑娘。” “什么时候的事情?”肖折釉忙问。 师延煜想了一下,才说:“正月十五,我跟着景腾王妃一并过来的那一日。” 肖折釉慢慢垂下眼睛。 师延煜觉得哪里不对劲,又多看了肖折釉一眼。 因为身份和自小生活环境的缘故,师延煜有着敏锐的观察力。他看出来肖折釉并不知道霍玄重金聘请陈嬷嬷的事情,他还看出来肖折釉眼里一闪而过的愧疚。 师延煜略一思量,多了几分猜测。 肖折釉将食盒摆在霍玄的案角,对师延煜解释自己还有事,匆匆离开书房。 她刚走出书房,就看见霍玄穿过月门,那月门竟因为霍玄的高大显得逼仄起来。 霍玄已经看见了她,如果这个时候回避反倒不好,肖折釉略微犹豫之后迎了上去。 “将军,今日闲来无事给将军做了些糕点送来。”肖折釉目光有些躲闪。 霍玄“嗯”了一声,问:“见过延煜世子?” “见过,折釉不知道世子在您书房……”肖折釉急忙解释。 “无事。” 肖折釉不知道再如何接话,她立在霍玄面前,垂着眼睛静静站着。 还是霍玄先开口:“外头凉,回去罢。” 肖折釉应了一声,从他身边走过。肖折釉走了七八步又回过头来望向霍玄。霍玄果然一手负于身后,看着她。 肖折釉蹙了下眉,想了想才说:“将军,谢谢您。” 她顿了一下,又重复:“谢谢您。” 霍玄轻轻点了一下头,嘴角带着层笑。 肖折釉这才翘起嘴角,转身往住的偏院走。暖暖的日光落下来,铺了一地。远处的积雪也化了,春天就要到了。 晚上,霍玄歇下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抬手在身边摸了摸,忽然想到啃啃又不见了。 前几日啃啃第一次不见的时候,霍玄甚至发动青衣卫寻找,最后才知道原来是啃啃自己跑到肖折釉那里去了。 几次三番,这小东西往肖折釉那儿跑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你也觉得她像她吗?” 寂静的夜里,是霍玄苍白地低问。 正月末,霍玄因公事远行,临前行他将肖折釉叫到书房,道:“答应你的事情我记得。若是你执意带着他们回南青镇,等我这次回来就送你们回去。若你改了主意……” 霍玄顿了一下,“再说罢。” 他起身往外走。 肖折釉以为霍玄一两个月就会回来,毕竟当初霍玄说三月末会去南广州。可是过了四个多月,一直等到六月初,霍玄都没回来。 肖折釉让绿果儿去打听消息,原是西边匪情严重,冒出个土匪头子自立为王,明目张胆开始造反。打仗这个事儿,是没准。 “姐……”陶陶揉了揉眼睛,走到肖折釉身边。 “不是睡午觉吗?怎么醒了?”肖折釉把陶陶有点乱的衣襟拢好。 “热,还疼……”陶陶摇了摇头。 肖折釉摸了摸他的额头,才发现陶陶发烧了。前几日下了大雨,最近天气变化无常,陶陶自小身子弱,这是染了风寒。 肖折釉急忙让白瓷儿煮了汤药,喂陶陶喝下以后,又把他劝上床歇着。 “陶陶乖,好好睡一觉,等你醒了头就不疼了。” 陶陶点点头,闭上眼睛。 肖折釉给他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出去。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漆漆的房间。漆漆正坐在梳妆台前,抓着刘海儿。 她想用刘海儿遮额头留下的疤。 “漆漆,我给你画个花钿吧。”肖折釉拉了个鼓凳,在漆漆身边坐下。 漆漆看了肖折釉一眼,没吭声,也没反对。 自从那件事情以后,漆漆不像以前那般爱说话了,时常一整日一整日不发一言。肖折釉着实担心了一番,担心她把事情都憋在心里。倒是后来她偶尔撞见几次漆漆和云夫人说话的样子,瞧着她弯着的眼睛,知道她还是那个爱笑的漆漆。肖折釉才松了口气。 肖折釉前世的时候很喜欢花钿,她有一盒子各种材质、形状的花钿,她还喜欢自己描画。她握着纤细的笔,在漆漆的额头仔细作画。 一只禅落在窗外,一声一声鸣叫着。 “好了。”肖折釉收了笔。 漆漆回过头望向铜镜,铜镜里映出她额头上的梅枝花钿。她伸出小手摸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像是试试能不能碰掉了颜色似的。 见漆漆没有太反感,肖折釉暗舒了口气,她笑着说:“去给云夫人瞧瞧吧。我隐约记得云夫人很喜欢梅的。” 漆漆眨了一下眼,从鼓凳上跳下去,往外走。 “漆漆!”肖折釉又叫住她,拿着件褙子套在漆漆的身上,“这几天天气反复无常,傍晚会冷的。” 漆漆每次去云夫人那里都会耗掉一整个下午。 漆漆看了肖折釉一眼,小声嘟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等到漆漆出了屋,肖折釉才反应过来漆漆刚刚说的是什么。她说——“小矮子。” 肖折釉哭笑不得。 原先在南青镇的时候,漆漆还是比肖折釉矮一点的,可是这半年漆漆长得很快,竟然已经反超了肖折釉,比肖折釉高出了那么一点点。 肖折釉踮起脚尖,摸了下自己的头顶。肖家人也没几个矮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长得这么慢…… 下午的时候陶陶明明已经退烧了,可是等到晚上他竟然又发起烧来,而且来势汹汹,陶陶竟是隐约开始说起胡话。 当初霍玄赏下来给陶陶的两个小厮一个叫纸片儿,一个叫笔尖儿。肖折釉派他们去请云大夫过来,可是这两个小厮去了很久都没回来。 “白瓷儿,你再去请一趟!”肖折釉一边用浸湿了冰水的帕子搭在陶陶的额头,一边吩咐。 “奴婢这就去!” 白瓷儿刚小跑出屋,就看见赶回来的纸片儿和笔尖儿。 “姑娘,王姨娘生产,云大夫夫妇一直在那边,走不开!奴婢连面儿都没见到!”纸片儿喘息着回禀。 肖折釉心里一沉,急忙吩咐白瓷儿想法子出府去外头找大夫。 白瓷儿一去不回,肖折釉心里焦急难耐。 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耳边是陶陶断断续续的呓语。 肖折釉下定决心,她停下脚步,吩咐:“绿果儿,跟着我去后山找大太太!” 第34章 “表姑娘当心!”绿果儿眼疾手快扶了肖折釉一把。 肖折釉拽了一下自己的裙子,抬头看了一眼山上小院落里暖暖的光,道一句:“没事儿”。又举着灯笼继续往前走。 今天晚上的天很黑,没有一颗星星。纵使肖折釉和绿果儿一人手里拿着一盏灯,也并未能将前路照得光明。两个人走在上山的路上,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 沈禾仪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晚上她用过晚膳偶尔会做做针线活,大多时候读读书,而今天晚上她正闲着无聊自己跟自己下棋。 肖折釉过来的时候,沈禾仪轻轻扫了一下她,沈禾仪将手中的棋子落下,问:“你是?” “大太太,我是霍将军从南青镇带过来的……霍将军想要立我弟弟为嗣子。”肖折釉这样介绍自己心里有点犯古怪。 沈禾仪“哦”了一声,点点头。 “我弟弟烧得厉害,已经开始说胡话了。云大夫在王姨娘那边,下人也去外头请大夫了,可是这么晚了,恐怕一时半会儿请不来。所以我来求大太太帮忙……”肖折釉的脸上有一点涨红,她不太适应求别人帮忙。 “可我又不是大夫。”沈禾仪声音淡淡的。 “大太太,王姨娘是正常生产,府里已经请了两个产婆,并不需要云大夫守在那里。只要您发发话,让云大夫来看一眼就好,哪怕让云夫人来看一眼也好啊……” 沈禾仪蹙了一下眉,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肖折釉咬了一下嘴唇,下了好大的决心,硬着头皮艰难地跪下来,哭着求:“大太太,您最是心慈,也最是懂子女有恙的焦灼心情……” “你这孩子快起来。”沈禾仪怔了一下,去拉肖折釉。 肖折釉摇摇头没起来,继续说:“陶陶是霍将军带回来的,将来是要成为霍将军继子的。如今霍将军不在府上,难道大太太也不在意霍将军回来后的心情吗?” 肖折釉提到霍玄,沈禾仪眼底才起了波澜。那个孩子是霍玄带回来的,是有可能将来成为霍玄嗣子的人选。陶陶虽然不是霍玄亲生的孩子,可既然霍玄动了收他为嗣子的念头。如今霍玄不在家,她当然要护着他的孩子。 沈禾仪叹了口气。虽与她无关,可她不问世事地住在这里,到底是在霍玄远征的时候没能护好他的妻儿,若今日他出征之时,陶陶再出了事,沈禾仪简直觉得自己愧为人母。 王姨娘是三爷霍销的小妾,也是孙姨娘的表侄女。 三房里聚了很多人,远远就能听见女子生产时的哭嚎声。 孙姨娘听见下人禀告沈禾仪过来了,她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再三确定之后,她压下心里的怀疑,仍旧满脸堆笑地出去迎接。 “姐姐怎么下山了,难不成是为了看我表侄女?这简直是那孩子的荣幸了。还没到时辰呢,一切平安!”孙姨娘笑得跟花儿一样。 沈禾仪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说:“我还不至于自降身价看望一个妾。” 孙姨娘脸上的笑一僵。 “云大夫在哪儿,去请他给陶陶看诊。”沈禾仪吩咐身后跟着的一个婆子。 婆子应了一声,急忙走进去。 孙姨娘脸上的表情变了,她看一眼站在沈禾仪身侧的肖折釉,说:“姐姐,您也是女人,知道女人生产的凶险。您在这个时候把云大夫叫走,若是我的表侄女出了事儿,那可是一尸两命呐!您怎么忍心!” 沈禾仪听着孙姨娘一口一个“姐姐”有点烦,她略冷了声音,说:“孙姨娘,你还是不要这么咒自己的侄女罢。” 话说间,云大夫和云夫人一并从等候的侧屋走出来。王姨娘还没到生产的时候,并且有两个产婆在产房里,云大夫夫妇则在两个时辰以前就被请到了偏屋里候着。 “云大夫!”肖折釉急忙迎上去,“陶陶高烧不退,喝了您上次开的药还是不见强,已经开始胡乱说话了,您快去看看!” 肖折釉满心焦灼。小孩子发起烧来可大可小,烧坏脑子或者丢了性命都是可能的。 云夫人“哎呦”一声。夫妇两个急忙跟着肖折釉往外走。 “慢着!”孙姨娘疾走几步拦在门口,她冷着脸看着云大夫,说:“云大夫,是我先将您请来的。如今产妇还在叫唤,孩子还没落地。您这个时候走,还对得起您的医者仁心吗?” “这……”云大夫犹豫起来。他身为大夫很清楚事情轻重缓急,王姨娘胎位很稳,难产的可能性很小。他留在这里的结果很可能是在偏屋里守到孩子落地也没事儿做。可他如今是霍府的家医,家医也是奴仆,哪敢得罪霍府里任何一个主子。更何况霍家大房有些特殊,孙姨娘虽是个妾,却管着大房所有事儿。 “那就等难产的时候再去勿却居请云大夫罢。”沈禾仪往外走。 云大夫犹豫了一下,对孙姨娘深深鞠了一躬,连声道歉,才跟沈禾仪往外走。 一屋子奴仆,还有些亲戚在。云大夫就这么被沈禾仪带走,孙姨娘觉得脸上没面子。她气冲冲地追上去。 “姐姐!您久住山上不下来,今日为了一个外边来的孩子把大夫抢走。您是不是不把霍家子嗣看在眼里?”孙姨娘指着肖折釉,“依妹妹看,您就是被这个野孩子骗了!” 沈禾仪忽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反手一个巴掌打在孙姨娘脸上。 孙姨娘嘴角立刻出了血,她被打懵了,踉跄了两步差点跌掉,幸好跟在后面的丫鬟扶了一把。孙姨娘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沈禾仪。这还是那个看破红尘好似出家人的沈禾仪吗?这些年,孙姨娘明里暗里气了沈禾仪好些回,她明明没反应啊! 沈禾仪站在霍玄身边的时候虽只到霍玄肩膀,可她的个子在女人中却是高挑的。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孙姨娘,道:“不覆带回来的孩子就是霍家的主子,你一个妾不行礼已是越矩。这一巴掌给你长记性的。” 孙姨娘胸口起伏。若沈禾仪平日就是个威严的主母便罢了,可谁叫沈禾仪向来不管霍家的事情,她突然插手,孙姨娘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二十多年,她虽然是个妾,可霍家谁不把她当成大房的女主人来看,今儿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被沈禾仪落了脸,她一时接受不了。 “姐姐,您这样恐怕不对吧?为了这么个外人打我?这些年您什么都不管,是我孙素娥含辛茹苦管着这么一大家子!”孙姨娘哭嚎出来,“素娥替姐姐分忧,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姐姐居然这么对我!您既然已经不管家里的事儿了,又凭什么打我!” “凭什么?”沈禾仪睥了一眼孙姨娘,“就凭没有我沈家帮扶,当年霍家连这祖宅都要变卖,就凭如今霍家一砖一瓦都是我儿不覆打下来的。别说我还是府里的大太太,而你只是个妾,就算我和霍丰岚和离了,我沈禾仪就是把你赶出霍家,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沈禾仪下了后山,霍丰岚就得了消息,他匆忙赶来这里,只来得及听见最后一句话,他忙说:“什么和离?不和离!不和离!” 沈禾仪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那就管好你身边的猫猫狗狗。” 孙娘姨脸色十分难看,原本硬挤出来的眼泪倒真成了委屈的泪,这是把她比喻成猫猫狗狗!偏偏霍丰岚什么都没说,傻乎乎地望着沈禾仪…… “别的事情便罢了,但凡与不覆有关的事情,休要干涉。”沈禾仪朝孙姨娘再抬手。 孙姨娘缩了缩肩,哭着向后退了两步,闭着眼睛等着挨打。一方面身份在这里她不敢躲,另一方面霍丰岚在这里,她更要装出无辜的样子。 沈禾仪却收了手,转身离开。 沈禾仪拿着帕子擦了擦手,随手将帕子扔了。一阵风吹来,将帕子吹到孙姨娘的脸上。风也将沈禾仪轻飘飘的话吹进孙姨娘的耳中—— “打你,脏手。” 孙姨娘脸上一道红一道白。 云大夫赶到偏院见到陶陶情况也正色起来,他匆忙写下方子让人去抓药,又取了银针,将发丝一般的银针刺进陶陶身上。 肖折釉带着漆漆守在床边,看着陶陶身上扎满了银针,心疼得不得了。 霍丰岚也跟了过来,做出关心地样子询问了几句,然后又凑到沈禾仪身边,他不知道说什么话,只是眼巴巴望着沈禾仪。 沈禾仪则是问下人:“烟升为何不在府里?” 小丫鬟禀告:“烟升姐姐家里出了点事儿,这小半年时常往家里去。烟升姐姐的身契在她自己手里,将军是准她随意出府的。” 沈禾仪皱了下眉,吩咐下人去查清楚烟升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又询问了勿却居如今有多少奴仆,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老太太身边的张妈妈得到消息赶过来询问情况,沈禾仪问:“老太太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呐,老太太早就歇着了。老奴想着先不惊动她,先过来问问情况,若是需要了再去禀告她老人家。”张妈妈忙说。 “没什么事情,无需惊动母亲。”沈禾仪想了一下,“倒是有几件事情麻烦张妈妈了。” “您尽管吩咐!” “不覆这里下人太少了,丫鬟年纪都不大。这几日调几个能做事的过来。” “是是是。” “陈嬷嬷原是宫中宫女,如今明定城的世家女学规矩都希望得到她提点。听说陈嬷嬷前段日子在景腾王府教课程。还请张妈妈费心,把她聘过来教折釉、折漆那两个姑娘。只要能聘过来就成,无须介意钱银。再找几个教女红、琴棋的。” “还有,再另外请两个教书先生过来教陶陶。多请几个,试试看哪个合适。骑射师傅先不用,那孩子身子弱,先读书。” “是是是!” 霍丰岚呆呆望着沈禾仪,眼睛里有久别重逢的光芒!他的禾仪!这样的沈禾仪才是他的禾仪!面前的沈禾仪逐渐和二十多年前的沈禾仪重叠。霍丰岚的心里“砰砰砰”直跳! 沈禾仪转过身来,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霍丰岚脸上的沉醉表情一僵,干涩地说:“我、我关心孩子,看看那孩子情况……” 说话间,云大夫从屋子里出来,肖折釉跟在后面。 “云大夫,我弟弟他怎么样了?”肖折釉急忙问。虽然她知道云大夫医术高超,可是她心里还是担忧。 云大夫眉宇之间郁色浓浓,说道:“表少爷是中了毒。” 第35章 “云大夫,我弟弟他怎么样了?”肖折釉急忙问。虽然她知道云大夫医术高超,可是她心里还是担忧。 云大夫眉宇之间郁色浓浓,说道:“表少爷是中了毒。” 云大夫的话就像是一道惊雷,让肖折釉整个人都没反应过来。居然是有人在害陶陶?而他们居然毫无所查!可怕的不是有敌人,而是敌人潜伏在暗处,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对方何时会出手骇人。 肖折釉忽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一定要把背后的人揪出来! 沈禾仪下令把陶陶这段时间吃的用的东西都被仔细排查了一番,就连几个丫鬟和小厮也都调查过。最后却一无所获。 又过了三五日,肖折釉逐渐发现原本还下令彻查的沈禾仪态度明显冷了下来,言辞之间似有躲闪。但除了调查下毒这件事,沈禾仪对肖折釉姐弟仍旧是上心的。 肖折釉望着熟睡的陶陶,陷入沉思中。 肖折釉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看来沈禾仪已经查到是谁下的毒,可是她没有说出来,也不想现在将那个人揪出来。她不说,肖折釉自然也不够身份去追问。 若是以前,肖折釉恐怕还要怀疑一下沈禾仪性子软,不愿意得罪人。可自从亲眼看见她掌掴孙姨娘时的气势,肖折釉对沈禾仪的了解又多了几分。 肖折釉相信沈禾仪不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恐怕是有别的缘由的。 肖折釉决定自己去查。 纵使她如今的身份卑微,就算知道是谁也无能为力,可肖折釉绝对不会放过那个人,早晚有一天会为陶陶出这一口气。 肖折釉为陶陶盖好被子,出了屋寻绿果儿问话。 “绿果儿,我隐约记得老太太曾挑了几个霍家旁支的孩子打算过继给霍将军,你可知道都是哪些孩子?”肖折釉问。 “奴婢知道一些,但是知道的不全。”绿果儿黑黑的眼珠子一转,“但是奴婢可以去查,一定帮表姑娘把事情查清楚!” “好,你做事我是放心的。”肖折釉笑起来,“查清楚了,都有谁,谁提出来的,家里是什么情况,和霍家人又是什么关系。通通查出来……” 绿果儿使劲儿点了下头,郑重地说:“奴婢懂的!一定不会让表姑娘失望!” 肖折釉将手腕上的镯子撸下,赏给了绿果儿。 绿果儿连连推辞:“表姑娘,奴婢一定会尽心办事儿的!这个太贵重了,奴婢不敢要!” “没事儿,拿去吧。”肖折釉亲自将镯子戴在绿果儿的手腕上,“这个镯子配你这身衣服还挺好看的。” 绿果儿见肖折釉是真的赏给她了,高兴的不得了。立刻就去查事情了。 肖折釉想了想,回屋去又选了一个镯子赏给了绛葡儿。这两个小丫鬟性格不同,但是做事情都很尽心。肖折釉不能厚此薄彼,免得小丫鬟多心。 又等了三五日,绿果儿把查到的消息细细禀告给肖折釉。 绿果儿说完了好半天见肖折釉没什么反应,喊了她一声:“表姑娘?” 肖折釉将眼底的冷色藏起来,说:“办得不错,我让你查的这件事情不许告诉任何人。” “奴婢都明白!一定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绿果儿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保证。 她将盒子里的一对金镯子递给绿果儿。 “您已经赏过奴婢了……”绿果儿望着金镯子的目光亮晶晶的,可是仍旧推辞。 “这是你应得的,拿去吧。” 肖折釉挥了挥手,说:“下去罢。” “诶!”绿果儿见肖折釉的脸色不太好,也不敢多话。她将金镯子藏在袖子里千恩万谢地出了屋,又替肖折釉将房门关上。她捏了捏袖子,想到那一对粗粗的金镯子,乐得合不拢嘴。 绿果儿往前走的步子一顿,她想起刚刚肖折釉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怪怪的。好像……表姑娘身上竟带了一种威压。绿果儿摇摇头,一定是她想错了。她攥紧袖子,小跑着回屋藏镯子。 “姐姐……”陶陶从里屋出来,揉了揉眼睛站在肖折釉面前。 “陶陶还难受吗?”肖折釉收起思绪,她起身蹲在陶陶面前,仔细将他睡觉压乱的头发理顺。 陶陶摇了摇头。 肖折釉将他拉到一旁坐下,拿了梳子,一边给他梳头发,一边说:“陶陶,等病好了,咱们好好读书好不好?” “好!”陶陶重重点头。 他转过身,望着肖折釉,说:“姐,我、我听说……因、因为我不、不够好,霍家人说、说我……不合格,不、不……能做霍将军的嗣子……” 肖折釉刚想劝慰他,又把话咽了回去。肖折釉抿了下眉,动作轻柔地揉着陶陶的头,问:“那咱们陶陶做更优秀的人好不好?” “读、读书吗?”陶陶歪着头,不解地问。 “唔,”肖折釉笑了一下,“兴许还有别的,可读书是必不可少。所以咱们从读书开始,一步一步来。好不好?” 肖折釉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陶陶,你知道什么是进士吗?努力考个进士好不好?” 陶陶咧着嘴角大大地笑起来,他拉着肖折釉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陶陶给姐姐考个状元回来!” 陶陶的确不是太懂什么进士。可是他知道读书人中最厉害的是状元。姐姐希望他读书,那他就考个最好的状元回来!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停顿,竟是难得没重复结巴。 肖折釉欣慰地笑起来,慢慢将陶陶搂进怀里,柔声说:“好,咱们陶陶以后一定能考个状元回来……” 天色逐渐转寒时,终于传来霍玄的消息。却并非好消息。当初同去的一员副将回到明定城,带回霍玄剿匪中遇难的消息。 消息传到霍家,几乎掀了霍家的天,一个个人心惶惶。 肖折釉当时正在陪沈禾仪下棋,沈禾仪皱着眉让禀告消息的小丫鬟重复了三遍。 “我不相信。”沈禾仪言辞确确。她平静地下完一盘棋,甚至赢了。可是她起身的时候,脚步虚浮完全站不稳。 “当心!”肖折釉一直注视着她的情况,见她差点跌倒急忙扶住她。 肖折釉握着沈禾仪的手,发觉她的手像冰一样冷。 “您不要担心,将军领兵作战这么多年何样的凶险不曾见过?将军之威名远镇诸国,区区匪盗又能奈将军何?定是山高水远消息堵塞。”肖折釉轻声劝着她,也是在劝自己。 沈禾仪望着远方的天空,心里空空的。她摇了摇头,说:“我曾几次差点失去他,那种失去的恐惧,你不懂。” 肖折釉垂着眼睛没有接话,她怎么能不懂呢。 她当然懂。 好在小年前又传回来霍玄平安的消息,霍玄还寄回了家书。沈禾仪读完霍玄的家书,脸色才缓和过来。 “平安就好。”几个月的担惊受怕后,沈禾仪终于露了笑脸。 一旁的肖折釉笑着点点头,轻声重复:“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肖折釉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望着勿却居的院门,好似看见霍玄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她的嘴角翘起一点弧度来。 霍玄这一走就是三年。 原本以为不过是不成气候的匪流,却没有想到这群土匪暗中发展势力,已壮大如此。若是别的将领便罢了,可这回朝廷乃是派霍玄剿匪。这一役居然拉锯了三年,着实让人吃惊。好在终于将这突然势大的土匪几乎尽数剿灭。 霍玄要回明定城了。 粉色的芙蓉树下垂着一个秋千,肖折釉抱着啃啃坐在一大片芍药花海中,一阵阵芍药特有沁香随着春末的微风飘来。使得她整个人心情都跟着变得美好起来。 已经出了孝期的肖折釉换上一条水红色的褶裥裙,明艳的色泽为她初绽的靥颜更添几分皎皎之丽。 十二岁,刚要开始绽放的年纪。延绵无尽头的芍药花海未能夺走她的半分耀耀光彩。 肖折釉坐在千秋上,拍了一下啃啃的头,笑着警告它:“不许乱动!” 啃啃呜咽一声,不甘心地耷拉着头,任由肖折釉给它扎小辫。 “好看!”肖折釉拉着编好的小辫递到啃啃面前逗它,“啃啃说好不好看呀?” “汪——”啃啃挥舞着小爪子抓了一下肖折釉的手,肖折釉笑着避开。 肖折釉一手抱着啃啃,一手抓着藤蔓。一只小巧的绣花鞋从水红的褶裥裙里探出来,点了一下地面,秋千立刻高高荡起,将肖折釉的裙子拉出几分缱绻。 肖折釉闭上眼睛,闻着清风送来的芍药芬芳,好似又回到了前世宫中无忧的岁月。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秋千荡在最高处的时候,啃啃忽然不安分地动起来。 “啃啃,别乱动,小心摔着!”肖折釉急忙抱紧啃啃。 向来乖巧的啃啃却挥着小爪子拍了肖折釉两下,挣扎着想要跳下去。肖折釉来不及多想,另外一只抓着藤蔓的手去拉啃啃。紧接着,她惊呼一声,抱着啃啃从高高荡起的秋千上摔下去。 掉下去那一刻她后悔了,她的啃啃跳下去未必有事,她掉下去是一定会出事儿呀! 好像胸口撞到个什么坚硬的东西,腰间也被什么东西禁锢了一瞬。肖折釉还来不及多想,双脚已经落在了芍药花枝间,踩折了一朵妖冶的红芍。 她脚步踉跄了两步稳住身子。 “汪——”闯了祸的啃啃朝她吐着舌头。 “长高了。”耳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低沉、有力,而又带着一层似有似无的笑意。 肖折釉怔怔望着仍旧飘荡着的秋千,一时之间没有回头。 她缓了缓,才反应过来刚刚胸口碰到的是霍玄的胸膛,禁锢在她腰间的是霍玄宽大的手掌。她刚刚从荡在高处的秋千上落下来的时候,是被霍玄抱下来的? 虽然不过是瞬息间,可是霍玄的胸膛那种碰撞时的禁锢感觉仍旧那么熟悉。一下子,那些凌乱的、滚烫的记忆纷至沓来。 肖折釉的双颊染了一丝浅浅的红晕。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啃啃已经摇着尾巴跳上霍玄的膝头。 霍玄蹲下来,看着啃啃身上十多个小辫子,低声笑出来。 第36章 肖折釉这才回头去看霍玄。 其实霍玄的五官很好看。 只是极少有人敢明目张胆地仔细打量他的脸。又或者……他太过高大,不惧他权势之人恐怕也不太想仰着头望他。 剑削的眉下,静潭般沉沉黑眸窝在微陷的狭长眼眶中。眼中不经意间流转的光芒带着略寒的沉色。高挺的鼻梁下是总紧抿着的薄唇。霍玄很少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唇角勾起的弧度也不大,几乎从来不会露出牙齿。可是肖折釉却知道他左下方有一颗虎牙,因为她曾被他咬过…… 肖折釉今生与霍玄重逢后,霍玄总是一身宽松黑袍,衣襟与袖口捻金丝。乘宝舆,简言语,众人尊,行动时更有青衣卫相护,好不尊贵气派。 这种种的一切让肖折釉一度认为今生再遇的霍玄已是一把归鞘的剑。而眼前这一身铠甲,好像把他身上的某些东西叫醒了。 肖折釉好像又看见那个冲进浮梨宫对她说:“臣,救驾来迟。”的那个霍玄。 霍玄抬头看向肖折釉,问:“不认识了?” “怎么会……”肖折釉急忙移开视线,“只是没见过将军穿铠甲的样子,觉得有些稀奇……” “刚回来路过这里,进府看一眼,一会儿要进宫复命,尚未来得及换下。”霍玄解释一句。 “那将军怎么来后院了?岂不是要急着进宫才是?” 霍玄默了默,才说:“倒也不急。” 他站起来,粗略打量了一下肖折釉的个子,点点头:“高了不少。” “总是要长个子的。”肖折釉抿着嘴角笑。 笑容是可以感染的,看着肖折釉脸上暖暖的笑意,霍玄勾起的嘴角弧度又深了几分。 他看一眼芙蓉树下的秋千,问:“听说你很喜欢这里。” “是呢,折釉很喜欢芍药。”肖折釉弯着眼睛点头,“对了,我记得刚来霍府的时候,这里还没有秋千。后来偶然一天见这里悬着秋千,素绿的藤蔓缠在坠着秋千的绳子上,在如今芍药铺地的时节,坐在芙蓉树下的秋千上,的确是满惬意的。” 肖折釉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也不知道是谁做的秋千竟是便宜了我。” 霍玄望着仍旧微微荡着的秋千,低笑道:“不管是谁做的,你喜欢就好。” 他又问:“这三年我不在府上,日子过得可还好,可有哪些不顺心的事情?” 肖折釉脸上的笑容有点僵,她望着霍玄的目光有一些发凝。 “有事?”男主盯着她的眼睛。 肖折釉犹豫了一下才说:“将军刚走的那一年陶陶忽然病了,请了云大夫仔细诊治,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中了毒。后来也没查出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云大夫误诊。” 云大夫怎么可能误诊。 肖折釉仰望着霍玄,目光皎皎明明,干干净净的。 霍玄嘴角的笑一点点收起来。 肖折釉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对了,将军见过陶陶没有?陶陶如今说话已经比小时候顺畅多了,除非是特别长的句子,不会再结结巴巴了。” “是个好消息。”霍玄盯着肖折釉的眼睛,知晓她的不信任。 归刀从月门走进后院,也不走进芍药花圃,只立在月门处候着。 霍玄回头看他一眼,对肖折釉说:“时辰不早,我需进宫去,有事回来再说。” 肖折釉笑着应下。 “将军……” 霍玄刚转身,肖折釉又把他叫住。 “嗯?”霍玄偏过身来看她。 “将军先忙,回来再说……” 霍玄立在那里没动。 肖折釉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真的只是小事儿,等将军回来再说也不迟的。” “好。”霍玄这才转身离开。 霍玄穿过开到极致的芍药花圃,走到月门处回过头去。肖折釉已经重新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晃。她水红色的裙角拂过一朵朵芍药,树上粉红色的芙蓉花飘下来,柔软地黏在她纤细的肩头。 肖折釉回过头来,望了霍玄一眼。她有些惊讶霍玄看着她,微微发愣过后,浅浅笑起来。 霍玄收起目光,转身踏出后院。 霍玄进宫,此番同去剿匪的几员副将已在宫门前候着,待霍玄到了,才一并跟着他前去复命。霍玄本来就身形高大,如今穿上一身铠甲更显英姿。他走在最前面,其他几位副将跟在身后。几员副将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将才,先前立在宫门前候着,好不威严,经过的小宫女无不疾步避开。可如今他们跟在霍玄身后倒成了不起眼的士卒,灰头土脸。 “臣剿匪不力,请陛下降罪。”霍玄干净利落地单膝跪下行礼,身上的铠甲发出钝重的声音。 霍玄的膝盖还没有碰到地面,定元帝已经将他扶了起来。 “如今西北匪患尽除,此乃大功,何罪之有。”定元帝大笑两声,拍了拍霍家的肩。而后他才一挥手,让跪在后面的几员副将平身。 霍玄将剿匪之事禀告,定元帝大赏,不仅是霍玄,此番同去的武将皆是赏赐颇丰。定元帝挥了挥手,命其他人退下,单独留下霍玄。 “不覆,此番虽将这些贼子剿灭,可朕知晓其中必定凶险。来——”定元帝拉着霍玄坐下,“辛苦了。” “身在其位必谋其职,能为陛下效力是臣义不容辞的责任。”霍玄虽言语恭敬,或许是因为位高权重太久,竟毫无半分卑微之意。 定元帝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身前的霍玄,颇为感慨地说:“一晃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覆,你就像是朕的左右手一样。将你放在前线朕才能安心坐在这龙椅之上,可朕又常常觉得不安。这军中是什么样的地方?又凶险又艰苦。朝堂之上是满满华服臣子,后宫之中又是奢华景象。而你却在贫苦之地刀枪为伴,屡屡涉险,朕这心里不安、不舍呐。” “陛下言重了,天下苍生各居其职,文臣自有文臣的用处。市农工商缺一不可,即使是女子也在大国小家之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而臣既然为武将,自当以保家卫国为己任。”霍玄音色沉沉,缓缓说道。 “此言有理。”定元帝大笑,“之前修建别宫之事本是交由你负责。先前起了战事,你这一走就是三年。如今还是把这事情移交给你罢。” 定元帝沉吟了片刻,道:“不急。过了中秋再走,你也该和家里人好好聚聚了。” “臣领旨谢恩。”霍玄起身谢恩。 这修建别宫之事恐怕是大盛国十年内最肥的差事了,定元帝将此事交给霍玄,已是厚爱。 “你这孩子。”定元帝皱了眉,“说过很多次了,人前你我是君臣,人后无需多礼。” “是。”霍玄敛了眉。 公事说完,就该说私事了。 “不覆,你今年多大了来着?”定元帝问。 这问题倒是把霍玄问住了,霍玄愣了一下,一时之间没想起来。 定元帝笑着摇头,无奈地说:“不覆啊,你都快要而立之年了,何时成个家?” 霍玄刚要开口,定元帝先说:“别以为朕不知道当年你就是为了防止朕将雁溪指婚给你,你才会立誓十年不再娶。你那般胡乱,朕也随着你。可朕那皇侄女已故去十二年,这十年之期已经过去了。” 霍玄沉默下来。 定元帝拍了拍他的肩,放低了姿态,说:“雁溪是朕的第一个女儿,也是朕未登基前唯一的孩子。即使这些年后宫妃嫔又为朕陆续生下皇子、公主,可朕对雁溪的宠爱是不同的。一个女儿家,还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为了苦苦等你,不惜以死相逼拒不嫁人,又不准朕下旨逼迫你,你当真就厌恶雁溪如此?” “臣并不敢厌恶公主。” “霍玄!”定元帝加重了语气,“朕的雁溪不过比你小了一岁,你当真忍心心悦你的女子独自忍受这么多年的风言风语?” 霍玄起身,不发一言地跪下。 定元帝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他压着心里的火气已经对女儿的心疼,怒问:“如果朕下旨呢?” “父皇!”盛雁溪从外面跑进来。 “您答应过女儿不逼他的!君无戏言!”盛雁溪挡在霍玄身前。 “你!”定元帝指着盛雁溪,怒不可遏。他心里一肚子的话,想把这个女儿劈头盖脸地骂一顿。可是看着盛雁溪眼底的湿润,他又舍不得骂他。 定元帝转身拂了桌子上的一套茶具,重重哼了一声,拂袖离开。 盛雁溪已经躲在门外听了很久,她将眼角的泪擦了,深吸一口气,才转过身来,对霍玄说:“对不起,又连累你了。不过你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定不会让父皇逼迫你。” 霍玄站起来,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盛雁溪。 盛雁溪勉强笑了一下,说:“这三年时常传回来各种消息,甚至谣传你已经死了,着实是吓人……不过幸好你平安回来了……啊,不说这个了,你才刚回来,应该和多和家里人聚一聚才是……你先走吧……” 盛雁溪低着头,藏起自己红红的眼睛。 她等了片刻也没等到霍玄的回应,霍玄更没有如以前那样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盛雁溪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望着霍玄。 霍玄皱着眉,把多年疑惑问出来:“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第37章 盛雁溪一惊,心里头顿时一阵欣喜若狂。 这么多年了,这是霍玄第一次主动提起此事! “我、我……’盛雁溪的心砰砰直跳,她开始变得紧张得不行,她好像看见了希望,希望在远处如旭日一样勾引着她! 霍玄转身,在窗口前的小几上倒了杯茶水递给盛雁溪,说:“别急,慢慢说。” 盛雁溪握着霍玄给她倒的茶杯,慢慢喝了一口。她喝的不是已经凉了的茶水,而是九天之上的琼浆。因为这是霍玄给她倒的水…… 她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才望着霍玄,声音里难掩欣喜地说:“霍玄,你相信冥冥之中注定的倾心吗?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开始,你在我眼里就是不一样的……” 盛雁溪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有些羞涩。 “当时你和父皇身边的很多侍卫站在一起,虽然你们都穿得一样,可是你就是最显眼的那一个。那么多人,我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你……” 霍玄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大概因为臣个子高吧。” 盛雁溪愣了一下,忙说:“不是这样的……可以因为外表第一印象记住一个人,可是真正的倾心那是因为你是你呀!霍玄,你是我见过的最重情义的人!我小的时候父皇和母妃十分恩爱,可是母妃走了以后,父皇仍旧续娶,如今更是宫中妃嫔众多……这天下有太多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可是男人仍旧三妻四妾……可是你不一样啊!霍玄,你知道吗?你第一次跟我说阿楠的事情,那一年我才十三岁。我愣愣听着你的故事,好像终于见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人!” 盛雁溪的眼睛里有光,憧憬的光芒在闪动。 霍玄有些想笑,问:“你的倾心,是因为臣对另外一个女人的深情?” “我……”盛雁溪充满憧憬光芒的眸子里浮现一抹困惑来。 “公主,倘若臣真的娶了您,那臣还是公主想象中的那个霍玄吗?”霍玄缓缓问道。 “想象中的那个霍玄?”盛雁溪迷茫地摇头,“不不不,你就是你,是真实存在的你,怎么会是我想象出来的……” 霍玄沉吟片刻,开口:“公主执念的是一种深情相待,您想要得到的并非微臣,而是臣对阿楠的感情。可是,倘若臣真的迎娶了公主,臣也不会把对阿楠的感情转移到公主身上。您也并不能从臣身上得到您渴望的东西。” 霍玄顿了一下,“况且,假如臣将这份感情转移在了您的身上,那么臣就不再是公主倾心的那个霍玄了。” 霍玄慢慢逼近盛雁溪,声音沉沉:“那么公主这十五年的喜欢就会变成一场笑话。” 仰望着近在咫尺的霍玄,盛雁溪心里忽然升出一种巨大的恐慌来。一时之间,她竟然弄不懂这种恐慌的缘由。她脑子里很乱,心里也很乱,只是胡乱地说:“不、不是这样的……” 盛雁溪摇头,拼命地想要否认些什么。 霍玄向后退了两步,略恭敬了些,道:“公主当值得被另外一个对的人真情相待。” “不……”盛雁溪固执地摇头,“我不介意!我并不奢望你将对阿楠的感情转移在我身上。我、我只是想守在你身边!我只愿意委身于你一人!” 霍玄忽然有点后悔刚刚对盛雁溪说了那么多,她根本是什么都听不进去。 “霍玄!”盛雁溪稍微冷静了些,她上前两步抓住霍玄的袖子,深情款款地望着他。 “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一个照顾你起居的机会好不好?当年你既然可以娶盛令澜,今日为什么不能娶我?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心里只有阿楠,我愿意像盛令澜一样做、做你名义上的妻子……” 说到这里,盛雁溪的脸颊上明显绯红了一抹。 “名义上的妻子?”霍玄皱了下眉,不太懂她的意思。 盛雁溪低着头,有些别捏地说:“我知道你是逼不得已才娶了盛令澜,更是对她没有半分感情。我也愿意呀!我愿意尽一个妻子的义务,做、做你延绵子嗣的妻子……” 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若蚊鸣。 霍玄抽出自己的手臂,又向后退了一步。他有些无力地看着眼前的盛雁溪,颇为无奈地说:“臣不是被迫迎娶令澜。相反,是臣亲自向陛下求的指婚圣旨。因为,令澜就是阿楠。” “什么?”盛雁溪震惊地望着霍玄。 “臣当年立誓为令澜守制十年一方面是为了挡掉各种媒人,而更重要的是……臣的确在为她守制。并且不仅是十年,余生当皆如此。” “当年年少轻狂,不畏神灵、不信鬼魅。”霍玄略陷入往昔旧事,“都说大婚之日不可见刀刃,否则不吉利。可是当初臣不相信那些,直到令澜惨死。” 霍玄顿了一下,当年他赶回去抱着盛令澜几乎被撕碎的身体,心里生出一种巨大的自责和悔恨。他脑中不断徘徊着他们大婚那一日盛令澜的样子,她抿唇问他:“将军能不能先把刀收了?” 从那一日起,他封了陪伴他多年的鸣鸿刀。 他是大盛威名四扬的将军,也是出入需青衣卫护送的将军。站在他这个位置,难免树敌颇多,这些年更是遇到暗杀无数。他身边再无刀刃,所以才需暗卫时刻相随。 若不是他心事未了,仍放不掉手中权势,他早就卸了这一身重甲,远离朝堂。 霍玄闭了一下眼,将盛令澜惨死的样子暂且挥开。他抬眼看向盛雁溪,说:“臣现在相信也许人死后仍有魂魄存在。臣为她守制,是为了她来世一生安康、万事顺遂。只要臣活着一日,便替她守一日。” “你居然相信轮回转世?”盛雁溪不可思议地望着霍玄。 “轮回转世一说无人能证,但臣愿意相信千万分之一的可能。” 盛雁溪向后退了两步,及时探手扶住一旁的桌子,才勉强站稳身子,她脸上的绯红尽数退去,只余一片苍白。 霍玄虽然对盛雁溪毫无感情,甚至有的时候会觉得她很烦。可是霍玄知道盛雁溪不是个心思歹毒的姑娘,更从未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所以,霍玄才会想要把话说清楚。倘若她真的能够抽身而去,才是对两个人最好的结果。 “臣不会娶公主,死都不能。”霍玄行了一礼,“臣告退。” 偌大的宫殿里,盛雁溪孤零零地坐在椅子里。她捂着脸,呜呜地哭。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又一次被拒绝,还是被霍玄的深情再一次感动。 霍玄换了衣服才去见沈禾仪。 简短几句寒暄过后,霍玄问:“给陶陶下毒的人,母亲可知道是谁?” “倘若我不说,你也早晚会查到。”沈禾仪轻叹了一声,“不覆,你祖母年纪大了,这两年身子格外不好。不要再让她忧心了。” “我只问母亲,这件事情是否与祖母有关。” 沈禾仪摇头,说:“你祖母这个人最是心善。就算她心里一百个不喜欢陶陶,也绝对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 “有母亲这句话,儿子便放心了。”霍玄也是松了口气。 “不覆,听母亲一句劝。那个孩子毕竟没事,就这么算了吧。你祖父去的早,你祖母这辈子吃了不少苦,她把霍家撑下来不容易。你祖母最是希望家和万事兴,她又不太喜欢陶陶,不要在这个时候搅得霍家不安,你祖母承受不了。”沈禾仪蹙着眉细细地劝。 想到那个因为她一句话玩笑话都能气昏过去的老太太,沈禾仪忧心忡忡。倘若不是因为老太太,沈禾仪早就离开了霍家,根本不必要做这个可笑的霍家大太太。 见霍玄沉默不言,沈禾仪又说:“那几个孩子我帮你守着,母亲答应你再也不能有人伤他们半分。” “儿子自有分寸。”霍玄点了一下头,算是勉强答应下来。 霍玄回到书房的时候,肖折釉带着漆漆和陶陶已经等在那里了。 书房的门窗都开着,霍玄还未走近,就看见三个孩子站在门口。肖折釉身姿挺拔而绰约,正侧着身,与身边的陶陶说话。漆漆竟然比肖折釉高了半个头,倚着身后的廊柱。 “将军。” 见霍玄回来,肖折釉急忙带着漆漆和陶陶给他问安。 “嗯。”霍玄目光扫了一下他们三个,脚步不停进了屋,“进来吧。” 霍玄进到书房,第一眼就看见长案上摆着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先是打开食盒,看着里面的糕点。瞧着样子,已经比三年前好了很多。 “时间仓促,只给将军做了这几道糕点和蜜瓜。”肖折釉解释。 霍玄很快将目光移向旁边厚厚的一沓衣服,还有些袜子、剑穗、扇坠等小东西。 肖折釉又解释:“这几年大太太给我和漆漆请了女红先生,我们姐妹闲着没事,就给将军做了些衣服。” 漆漆侧头看了肖折釉一眼。漆漆一点都不喜欢女红,她对天发誓,这满桌子的衣服没有一针是她缝的。 霍玄翻了翻叠好的几件衣服,从下往上,针脚逐渐从粗糙变得细密工整。 肖折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刚开始学的那年手艺不太好,让将军见笑了。折釉跟大太太借了件您的衣裳,也不知道尺寸能不能合适……” “合适。”霍玄摸了一下针脚,眼底含了丝笑意。 昨天孙将军还穿着女儿给做的新鞋子炫耀,没想到他今天得了好几套。 “哦,对了!”肖折釉拿起一旁厚厚的书册递给霍玄,“这是陶陶的功课,先生时常说陶陶的文章写得很好。等开了春,陶陶就要去参加童试了。” “过了年,陶陶也才九岁罢?”霍玄有些惊讶地接过肖折釉递来的书册,翻看着。 “是。”肖折釉笑着看了陶陶一眼,“没有盼着一定要考中,先去试试也是好的。” 其实霍玄小时候没怎么读过书,他也不太懂这些文章。他随意翻了翻就将书册放在长案上,问陶陶:“是你自己想去试一试?” 陶陶点点头,说:“是。如果来年童试顺利,就可参加下一年的乡试,要不然,只、只能考四年后的乡试。太晚了。” 陶陶今年八岁了,他仍旧瘦弱,可是身上已经带了一种书卷气。他说起话的时候,语速很慢,故意说短句子,已经很少会结巴了。 霍玄点了点头,夸赞了陶陶几句。 霍玄忽然想起当年肖折釉板着脸问他的话——“树不直当扶,可若是一棵柳树,将军又何必一定要把它变成一棵杨树?还是在将军的眼中杨树天生就比柳树高贵?” 又想起当年他离开之前的事情,霍玄看了漆漆一眼,漆漆的额头贴着花钿,想来疤痕究竟是留下了。 霍玄沉默下来。 当初他以为月余就会归来,还承诺了等到他回来就送他们三姐弟回南青镇。可计划没有变化快,谁也没有想到霍玄这一走就是三年。 霍玄看向肖折釉,问:“改主意了吗?” “什么?”肖折釉有些不解地望着他。 霍玄但笑不语。 肖折釉怔了怔,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了眼。她说:“将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当年折釉年纪小,心疼弟弟妹妹,曾说过很多过分的话,您不要放在心上……” 这三年,肖折釉也曾愧疚过。她有着公主的傲气,却并没有公主的跋扈。她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虽然在对待漆漆和陶陶的事儿上,她是不赞同霍玄的,可是她当年不应该那样对霍玄说话。 因为如果没有霍玄,他们三姐弟恐怕早已流落街头,又或者早就饿死了。 她是感激霍玄的,所以才在他离开的三年,亲手为他缝了那么多衣裳。上辈子的时候,她身为公主,因为不喜欢,就从不碰针线活。这辈子身份不一样了,大太太又给她和漆漆找了教导女红的先生,她就开始认真学起来。然后,就用给霍玄做的衣裳练手。这三年,小东西不算,光是衣裳已给霍玄缝了十多件。 霍玄“唔”了一声,“教训人的时候那气势可不像个年纪小的孩子。” 肖折釉蹙着眉瞪了霍玄一眼,小声说:“明明只是讲道理,哪有教训人。这天下谁敢教训将军呐……” 霍玄低声笑出来。他这一笑,倒是将两人间三年前凝成的冰终于给化成了水。 “再过两个多月,等过了中秋。我去南边的途中会路过南青镇。若是想的话,你们可同行去看望家人,我记得你们嫂子还在那边。” 肖折釉和漆漆、陶陶都惊讶地望着霍玄,满心地欢喜起来。原来他们今生还可以再回去看望嫂子…… “将军。”烟升敲门进来,“景腾王送来了请柬。” 霍玄看了请柬,略一沉吟,对肖折釉三姐弟说:“明日是景腾王的寿宴,你们三个同去。” 这三年,霍玄每次给沈禾仪寄家书的时候都会托她照顾肖折釉三姐弟。霍玄相信他的母亲一定会将这三个孩子保护好,也能为他们请先生教导。可是沈禾仪性子淡薄的缘故,早已不参加各种应酬,自然不能带着这三个孩子去见见世面。可是这三个孩子想要在明定城立下来,是必须要与这里的人相交。 只能他带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肖折釉起来的时候,漆漆已经在她门外站了半天。 “漆漆?”肖折釉怔了怔。漆漆一向贪睡,没想到这么早就过来了。 她问一旁的绛葡儿:“怎么不早叫醒我?” “我让她别叫你,反正时辰还早。”漆漆有些犹豫地去拉肖折釉的袖子,“姐,我能不去吗?” “为什么不去?”肖折釉一边问着,一边将漆漆拉进屋。 漆漆翻了个白眼,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嘟囔:“我要是再闯祸怎么办?将军再罚我一次,我小命都没了!我不要去!” 漆漆气鼓鼓地坐在鼓凳上,嘟嘟囔囔:“活着不容易,我还没活够呢!我的天……霍将军怎么就回来了,他要是去打仗三十年再回来多好……哦,不,晚回来五年就成!五年后我都嫁人离开这儿再也不用看见他了……” 漆漆大大的杏眼越发明亮起来,她抓着肖折釉的手,问:“姐,我能现在就嫁人吗?” 肖折釉顿时哭笑不得。 “你才十一!”肖折釉看一眼漆漆尚未发育的身子,忍不住想笑。漆漆虽然比肖折釉高了半个头,可她仍旧是小孩子的心性,小孩子的身子,完全没有开始发育。 漆漆想了想,凑到肖折釉面前,小声问:“姐,是不是等到我和你一样来过葵水就可以嫁人了?” 她低头看着肖折釉胸口微微鼓起的青杏儿,忽然抬手摸了一下。 “你!”肖折釉狠狠拍了一下她的手,“不许胡闹!” 漆漆缩回手,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胸口,然后捂着头伏在桌子上大声嚎哭起来:“霍玄这个杀千刀的!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让不让人过安生日子了!” 肖折釉忽然站起来,紧张地说:“将军,您怎么过来了?” 漆漆的哭声戛然而止,“噗通”一声,一下子从鼓凳上摔下来,跌坐在地。她慌慌张张站起来,惊惧地转身望向门口。 门口一个人都没有。 “肖折釉!”漆漆使劲儿推了肖折釉的肩膀一下,“没你这样吓唬人的姐姐!” 漆漆自小就是个会打架的,手劲儿可不小。肖折釉揉了揉肩膀,笑着去拿笔,一边蘸着胭脂,一边说:“快去洗把脸,然后回来描花钿。怕将军罚你,那就动作快一点,别让将军等着了。” 漆漆泄了气,沮丧地重新坐下来,问:“真的不能不去?我装病行不行?要不然……我现在洗个冷水澡?是不是来不及了……” 肖折釉叹了口气,说:“漆漆,霍将军是想让我们在明定城里结交些人。要不然永远融不进去这些世家女儿的圈子。而且你不是想早点嫁人吗?让那些妇人们见到你,知道有你这个人的存在,才更好说亲事。” “可是我会闯祸啊!而且……我脸上有疤,也嫁不了啥有头有脸的人。将来随便嫁个小厮就得了,用不着进那些圈子……”漆漆挠头,把橙桃儿给她梳的发髻挠得乱七八糟。 肖折釉挑选首饰的动作一顿,她默了默,才垂着眼睛说:“不许妄自菲薄。” 肖折釉去看漆漆,漆漆身上的衣裳颜色很素,款式也是多年前的旧样子。她身上什么首饰也没戴,连绑头发的头绳都是黑色的,更别说涂抹胭脂了。 肖折釉仍然记得她们小时候在南青镇的时候,那一回肖折釉想要将霍玄赠的衣裳拿去换钱,漆漆抱着衣服哭着求她留下一件…… 漆漆小时候最是爱漂亮,喜欢好看的衣裳,更喜欢亮晶晶的首饰。 可是自从她脸上落了疤…… “你身上这身衣裳不行,回去换。”肖折釉拿着给漆漆选好的首饰,拉着她往外走。 漆漆的衣橱里大多都是素色的衣裳,肖折釉选了很久,才给她挑了一套藕荷色的襦装。又重新给她梳理头发,配了首饰。 漆漆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别扭地说:“画玉兰吧……” 肖折釉没听她的,在她的额头画了支红色的芍药。 肖折釉回房间换了一身同样藕荷色的襦装,戴上和漆漆相似的首饰,也在自己额间画了红芍药。 毕竟是亲姐妹,她们两个的容貌本来就有几分相似,如今穿戴相同,竟成了彻底的姐妹花。远远地看去,分外打眼。 两姐妹携手朝着立在霍府大门处的霍玄走去。漆漆扯了扯嘴角,压低了声音,说:“姐,我要是闯祸了。能嫁祸给你吗?” 肖折釉偏过头看她一眼,漆漆嘟囔:“得,你可别像陈嬷嬷似的训人了,我就随口说的!也没人是瞎子……” 肖折釉没接话,她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我家漆漆才不嫁小厮。” “什么?”漆漆没听清。 “非状元郎不嫁。”肖折釉没解释,反而又说了什么一句。 漆漆翻了个白眼:“鬼能听懂你在说什么。” 第38章 霍家并非只有霍玄收到邀请,女眷自然也会去。二太太带着各房晚辈都去。霍明玥今年十四,正是议亲的年纪,霍明珂和霍文慧都是十二岁,虽还没到说亲的年纪,却也可以提前相看了。至于最小的霍允秀今年八岁,倒是真去凑热闹的。不过府上的公子哥儿,却只有陶陶跟去了,还被霍玄带在身边。 霍玄不方便将肖折釉和肖折漆姐妹两个带在身边,便将她们两个交给二太太。 几个姑娘都跟自己的母亲坐在一辆马车上,而肖折釉和肖折漆则是被张妈妈请去和二太太坐在一辆马车里。 霍文慧伸长了脖子,冷哼了一声,小声嘟囔:“她们两个是什么身份,居然坐在前面的马车里。呸。” 三奶奶看她一眼,不耐烦地说:“你管那两个孩子做什么,还是先管好你自己!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一会儿到了王府好好表现,嘴巴甜一点,别像你霍明珂那样总往后躲。这可是关系到你自己的亲事,自己想清楚。” “知道了。”霍文慧放下车窗旁的垂帘,低着头规矩坐在一旁。可是她心里却不赞同母亲的话。母亲总是拿霍明珂当反面教材教育霍文慧,口口声声说霍明珂是庶女才需要躲着藏着,而她霍文慧就应该大放异彩,成为耀眼的明珠。 霍文慧小时候对母亲的话坚信不疑,可是现在逐渐长大了才知道母亲说的话并不对。说起来,霍明珂虽然是庶女,可是霍明珂的父亲却是府里嫡出的大爷。只有她父亲霍销是府里的庶子,还是大太太身边丫鬟所出…… 纵使孙姨娘再怎么受宠,再怎么掌权,还不是个姨娘出身。大太太打她脸,她连躲都不敢躲。 霍文慧抬起头偷偷看了母亲一眼,心想很疑惑自己的母亲身为嫡女当初为什么会嫁给父亲。她现在越来越意识到嫁人的重要性,她是绝对不会像她母亲一样嫁一个庶子。 漆漆原本以为又要和霍玄坐在一辆马车,担惊受怕得不行,最后知道是和二太太坐一辆马车,她长长舒了口气,一直攥着肖折釉的手也松开了。 二太太平日里也是挺威严的一个人,可是漆漆并不怕她。虽然被陈嬷嬷教了三年规矩,漆漆表面上也能装出个名媛的样子来,但是骨子里还是逆反的。她谁也不怕,除了霍玄。 “姐,一会儿到了王府,将军那么忙,应该也碰不到吧?”漆漆才不管坐在一旁的二太太,就问起了肖折釉。 肖折釉有些无奈地笑着对她说:“将军必然是要在前院的,见不到。” 漆漆挺直的背松懈下来,拿了桌子上的一个梨子开始吃。 景腾王不得不担忧圣上多心,所以请的宾客并不多。朝中臣子尤其少,倒是王妃请了不少女眷。 景腾王的长子盛少宁得到禀告,亲自迎出来接霍玄。 “将军快请!”盛少宁做了个请的手势,他是真的有些意外霍玄会来。毕竟如今圣上仍旧忌惮景腾王的权势,而霍玄又是陛下的左膀右臂。 肖折釉随着其他人一起跟着霍玄走进王府。她的目光在长宁世子身上随意一扫,就被站在他身后的年轻公子吸引了目光。 一身华服的如玉公子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却足以吸引所有人目光。 望着那双桃花眼,肖折釉愣了一下。 当年清秀的小世子,竟已成了如此的倜傥公子哥儿。 师延煜抬起头望过来,对肖折釉轻轻点了一下头。肖折釉回了一礼,收回视线。肖折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身边的几个霍家姑娘都有意无意地看向师延煜。 “母亲,那个人是谁呀?就是站在长宁世子身后的那个……”霍文慧压低了声音问三奶奶。 三奶奶皱了一下眉,仍旧告诉了女儿:“也是世子爷,师延煜。” 霍文慧的眼睛一亮,忙追问:“景腾王的外甥?延煜世子?” 三奶奶还没来得及阻止霍文慧问下去,二太太已经拉下了脸,低声训斥:“他父亲是唯一的异姓王,他母亲是为国就义的闻罗公主,太后更是他亲外祖母,只等他及冠之年便会封王。真正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他的身份摆在那里……” 二太太顿了一下,后半句话没说出来。 霍文慧却红了眼,她憋了半天,才说:“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三奶奶看了二太太一样,也是不怎么高兴了。她的女儿她自己来教,她嫌弃二太太多嘴。可是二太太毕竟是长辈,她又不好说什么,只好把不满压下去。 肖折釉听着二太太的话,陷入沉思中。 当今的太后并非肖折釉前世的皇祖母,肖折釉上辈子没见过闻罗公主,不过按照辈分,倒是可以勉强称她一声皇姑姑。当年闻罗公主和师延煜的父亲一起杀敌,同时死在战场上。他们为国就义的时候,师延煜尚且年幼。 他倒是自小就没了父母的。 肖折釉又回头望了他一眼。 师延煜正和来宾谈笑风生,他的嘴角含着一抹和煦的笑意,而那双桃花眼中却带着一种天生的高贵。 “姐,你看什么呐”漆漆好奇地顺着肖折釉的目光望过去。 “没什么。”肖折釉收回视线。 漆漆皱了一下眉,仍旧张望着。她这一张望,别的人没看见,但是一下子就在人群中看见了霍玄。她立刻回过头,拉着肖折釉的手往前走。 王府的后院被女眷的笑声充盈着,热闹而不失规矩。 二太太领着几个孩子依次见过各个长辈,然后才让她们和别家的姑娘一块玩儿去。几个姑娘都松了口气,这种不停地见礼和说客套话,也是有点累人。 霍明玥正是说亲的年纪,一直被她母亲带在身边,和各位夫人说话。霍文慧恨不得多认识些人,像一只不会累的小麻雀一样四处逢迎。霍允秀年纪小,被别家姑娘拉到后花园玩儿去了。 最后只剩下肖折釉、漆漆和霍明珂找了个安静的小角落里吃茶。 霍明珂身为庶女,还是个貌美的庶女,她自小就懂得隐藏自己的道理。更何况今日是要给她嫡长姐相看亲事,她自然不愿意在母亲身边碍事。 “折漆,你怎么也不去和别人说话。”霍明珂托着腮问。 “我怕闯祸。”漆漆实话实话,她拿起碟子里的糕点一口一口咬着吃。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已经吃了小半碟。 肖折釉和霍明珂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霍明珂对肖折釉和肖折漆是有些亲近的。这大概是因为她自小就是府里唯一的庶女,如今府里来了两个身份更低微的,她是有些高兴的,好像没以前那么孤单了。 霍明珂收了笑,看向肖折釉,有些认真地说:“折釉,我觉得二叔是想让你们多交些朋友的。与其在这里躲清闲,还不如去认识些朋友。” 毕竟肖折釉和肖折漆是从小地方过来的,她们倘若留在明定城,总是要交一些这里的朋友。尤其是一些身份足够的朋友。 肖折釉知道霍明珂是好意,她扫了一圈热闹的花厅,轻声说:“身份是跨越不了的,又不是我们一味主动去结交,就真的能交到朋友。” 霍明珂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问话或许冒失了。她笑了笑,吃起桌子上的糕点,岔开话题。 肖折釉也不多说,只和她说起别的闲话来。 “折釉、折漆,原来你们在这里。”盛雁溪缓步走过来。 “公主。”肖折釉和肖折漆都站了起来,想要行礼。 “今日不用多礼。”盛雁溪将她们两个扶起来,“我与王妃说些话,过一会儿再来找你们。” 肖折釉送走了盛雁溪,明显感觉到花厅里的妇人、姑娘们对她的态度有些不同,竟是主动来找她说话。 对此,肖折漆如临大敌。可到底是被陈嬷嬷教了三年,虽做的并不算完美,和肖折釉有很大差距,却也没出什么乱子。 肖折釉倒是早习惯了各种场合,有条不紊地应对着。 坐在角落里的霍明珂托着腮若有所思地看着肖折釉。 “郡主过来了!” 盛夕月是陪着景腾王妃一并接待宾客的,她在景腾王妃那里告了假,直接来到花厅。她今年刚十六岁,人长得本来就漂亮,又是郡主的身份,花厅中的妇人们好一顿恭维、夸赞。 盛夕月美滋滋地听了一大通夸赞,最后朝着肖折釉和肖折漆走去。 “你们两个就是肖家姑娘吧?肖折釉?肖折漆?”盛夕月笑着问。 肖折釉急忙拉着漆漆站起来行礼答话。 盛夕月嘴角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她亲昵地拉着肖折釉和肖折漆的手,开心地说:“这里多吵闹呀,走,到我那里去坐坐!” 肖折釉和漆漆都是受宠若惊。 等到肖折釉和漆漆被盛夕月拉走了,花厅里的妇人们小声窃窃私语一阵。这先是公主殿下的示好,又是郡主的邀请。这两个小姑娘还真是不简单。 “这两个小姑娘是霍家的表亲?姓肖?” “哪是什么表亲啊!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两个肖家的姑娘是霍玄打算收的那个嗣子的姐姐……” “眼下还姓肖,等霍将军将那个嗣子记在族谱上,说不定就改姓霍喽!”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这就不奇怪了。 盛雁溪身为堂堂公主非霍玄不嫁的事情是举国皆知的,所以盛雁溪会对肖家的两个姑娘示好,也是人之常情。 “等等,你的意思是郡主也……” “嘘——” 霍明珂听着身后几个妇人的谈论,忽然觉得肖折釉和肖折漆哪里是比她卑微的人,将来指不定就成了自己的姐妹。霍明珂突然觉得有点失落,她轻叹一声,端起茶盏小口喝起来。 盛夕月把肖折釉、肖折漆拉到自己的闺房里,让侍女捧了一盒又一盒的首饰过来,让肖折釉和肖折漆来挑。 “我今天一见了你们就喜欢,喜欢得不得了。这些首饰我平日里可喜欢啦,你们快看看喜欢哪个,喜欢哪个我就送给你们!”盛夕月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这么说。 其实,她还是有一点心疼的。 但是……就像嬷嬷平日里时常说的那句话——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我们哪里好要郡主的东西呢。”肖折釉忙推辞,她暂时还没想明白盛夕月突然之间的热情是怎么回事。 漆漆自从毁了容,对首饰这些东西是完全不上心。堆在身前桌子上玲琅满目的首饰,就没有一件能吸引她的目光。 “可是我愿意送给你们呐!”盛夕月急了,“还是这些你们都不喜欢?你们喜欢什么我再让侍女去拿!我这里没有的,我母妃的库房里指定会有的!” 望着盛夕月盈满真挚的目光,肖折釉有点懵。 盛夕月拉了肖折釉的手,开始一个一个比戴镯子。 “我觉得这个金镯子不错,这个白玉镯子也好。啊,这个红玛瑙的也好,这个红玛瑙的还是父王在边疆之地给我带回来的呢……” 她又拉了漆漆的手,说:“怎么连指甲都没染?” 盛夕月立刻吩咐侍女去准备凤仙花汁,拉着肖折釉和漆漆染了指甲。 肖折釉小心应对着,心里盼着时间早一点过。 “时辰不早,前头的宴席许是要开了。我和漆漆就不叨扰郡主了。”肖折釉起身。 “和那么多人一起吃饭多无聊呀,你们留下来陪我一起吃午膳。”盛夕月又加了一句,“我早就让厨房格外准备啦!” 肖折釉望着盛夕月,斟酌了语句,问:“今日得郡主招待是我和妹妹的荣幸,只是我们姐妹有些受之有愧。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们姐妹可以帮忙的?” 盛夕月眨了下眼睛,然后使劲儿摇了摇头,说:“没有呀,没有什么事情呢。陪我说说话,一起玩就好。对了,下午咱们玩手鞠吧!” 肖折釉只能答应下来。 肖折釉可以看得出来盛夕月的眼睛里很纯粹,没什么恶意的样子,盛雁溪的示好也不像是装出来的。至于她为什么在第一次见面就对肖折釉和漆漆这么好,肖折釉绝对不相信只是因为她所说的投缘。 有盛雁溪在前,肖折釉心里有一个猜测。 可是她有点不愿意相信。盛夕月才刚十六岁,而霍玄却已经二十九了。这……差距也太大了吧。 “郡主。”侍女悄声进来禀告,“雁溪公主正在四处找肖家两位姑娘呢。” 盛夕月前一刻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容,一听见盛雁溪的名字,她脸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下来,神情有些恹恹。 肖折釉在盛夕月这里有些不自在,听到盛雁溪找她,倒像是来了大救兵。她急忙站起来,说:“公主找我们姐妹也不知道是有什么事情,那我们姐妹就先告退了。” 盛夕月皱着眉沉默了一会儿,才忽然抬头看向肖折釉,问:“她经常去找你爹吗?” “什、什么?”肖折釉整个人怔在那里。 “咳,”盛夕月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口误,“那个,我是问盛雁溪经常去找霍将军吗?” 肖折釉缓了一会儿,才说:“将军之前在外征战三年未曾回来,公主留在明定城,自然是不会去找他的。” 盛夕月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的不太好,她重新笑起来,说:“成吧,你们去吧。改日再来我这儿玩。” 肖折釉面上恭敬行了礼,心里却松了口气。她和漆漆刚刚走出门口,就隐约听见身后的盛夕月小声抱怨:“那么大岁月的老女人,一点都不知羞……” 肖折釉的脚步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 虽然肖折釉不太喜欢盛雁溪的性子,可是这一刻,她却在想,如果在盛雁溪和盛夕月之间选一个人作继母的话,她宁愿是盛雁溪,而不是攻击女子年纪的盛夕月。 肖折釉忽然停住脚步。 “姐?”走在她身边的漆漆诧异地侧过头看她一眼。 “没事。”肖折釉收起心神继续往前走。 什么继母,她怎么可能有继母!她这辈子都不想称呼霍玄为父亲好吗!她一定是被盛夕月给绕晕了。 侍女将肖折釉和漆漆带去单独的一个小花厅。可是因为她们两个在盛夕月那里耽误了一会儿,等到她们两个被侍女带去小花厅的时候,盛雁溪已经不在那里了。 守在小花厅门口的侍女急忙迎上来,恭敬地说:“公主有事先出去了一趟,命奴婢守在这里告诉两位姑娘稍等一会儿。” 肖折釉点点头,带着漆漆进到小花厅里坐下来。 她们两个在小花厅里等了两刻钟,也没等到盛雁溪,反倒是听见一声女子惊恐的尖叫声。肖折釉和漆漆都是吓了一跳。 “我出去看看。”肖折釉走到门口,花厅门口空无一人。先前盛夕月身边送她们过来的侍女已经回去复命了,而原本在这里迎接她们两个的小侍女也不见了踪影。 漆漆皱着眉问:“那叫声会不会是刚刚那个侍女?” 漆漆作势就要往外走,循声去看看。 “漆漆!”肖折釉急忙拉住她的手腕,对她摇了摇头。 因为霍家今日来的女眷不少,几个姑娘身边的侍女也是能减就减。肖折釉和漆漆她们两个今日只带了绛葡儿一个侍女,而在之前被请去盛夕月那里时,绛葡儿偏偏去了茅房。肖折釉不敢开口让盛夕月等着,便没等绛葡儿直接走了,如今她们两个身边竟是没有侍女跟着。 肖折釉叹了口气,说:“早知道还是带着绛葡儿了,也能更踏实些。” 漆漆却摇摇头,不甚在意地说:“要是真来了坏人,绛葡儿还没有我能打呢。” 她又肖折釉:“真不是看看?” “不去。”肖折釉摇头,转身走回花厅。 漆漆站在小花厅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着肖折釉进去。 她们两个再仔细听了一阵儿,却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再听见了。 漆漆透过窗户,望着逐渐西沉的日头,问:“姐,咱们要一直守在这里等着吗?” 肖折釉也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今日她们两个离开众人太久,若是二太太太久寻不到她们也是不妥当的。她犹豫了一下,问:“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回大花厅的路,或者回郡主住处的路。” “当然!”漆漆拍了拍平坦的小胸脯。 第39章 来王府作客,忌讳四处张望。肖折釉行走时从来都是目不斜视,规规矩矩的。而王府亭台楼阁相叠,石林错落,小径通幽,整体走婉约绰绰的风格。若不是住在这里的人,极易迷路。 但是漆漆不一样,她纵使被管教了三年,骨子里的那种“不老实”还是褪不掉。所以肖折釉问她可记得来路。 肖折釉和漆漆回忆着来时的路,往外走。走了没多远,肖折釉发现这里的景色实在是差不多,她笑看了漆漆一眼,心里隐隐觉得看来漆漆也是不记得了。 “漆漆,你确定你还能找到咱们来的路?”肖折釉停下来。 “能,当然能啊。”漆漆翻了个白眼,她抬头望着天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往这条路走!”漆漆转身钻进一条花丛相堆的一条路。 肖折釉摇了摇头,笑着说:“你尽胡说,咱们来的时候一定不是从这条路来的。” 肖折釉格外喜欢芍药,她每次见到芍药都会多看两眼。而且她对芍药的味道很熟悉,远远就能闻到。所以她很清楚对面这条两侧开满勺药的小径是不曾经过的。 漆漆却不当回事儿,径直朝前面走。她一边走,一边说:“反正已经迷路了,走哪条路都是一样的。” 正在这个时候,一道尖利的喊叫声忽然响起。 肖折釉和漆漆都是一愣。声音正是从这一条两侧开着芍药的小径尽头传来的。 漆漆看了肖折釉一眼,也不等肖折釉反对,急忙加快了步子往前走。 “漆漆……”肖折釉小声地喊了她一声,可漆漆根本没回头。肖折釉四处张望了一眼,山山水水之间,一个人影也没有。若是肖折釉一个人撞见了,她只会及时避开,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可如今漆漆跑了过去,她只能跟上去。 小径的尽头是两间木屋,木屋很旧,墙上还爬满了花藤,四周也有无数小花儿相伴。瞧着像是管理后院花圃的花匠所住之处。 那女子的尖叫声就是从这个木屋中传来的。 漆漆是个好奇心重的,她朝着肖折釉招手,想让肖折釉快点跟上来,又伸长了脖子着急地往前面张望。 肖折釉和漆漆小心翼翼地走到木屋西角的窗户外面。肖折釉蹙着眉看了漆漆一眼,心里明白这样做不妥当。而眼下已经到了这里,肖折釉只能把话都咽下去,等到回去以后再劝漆漆。 小木屋的窗户是木板窗,正是如此炎热的时候,却紧闭着,只能从木板之间的缝隙往木屋里面看去。 小木屋门窗紧闭,可是里面却灯火通明,将一切场景照得明亮。 那是个被四肢被绳索捆绑,呈“大”字型吊在屋子里最中央的地方。她身上的衣服被鞭打得破烂不堪,鲜血和脏水将她的衣服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而且最为恐怖的是……此时正有六七条蛇在她身上游走。 肖折釉抬手,在漆漆喊出来之前干净利落地捂住她的嘴。 肖折釉侧过头对漆漆使了个眼色,漆漆缓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挪开肖折釉的手。她们两个继续往屋子里看。 屋子里站了两个森冷侍卫,两个侍卫一个手里握着烙铁,一个手里握着婴儿手腕粗细的鞭子。还有一个华服公子站在女人的对面,背对着肖折釉和漆漆。 肖折釉的目光凝在那个公子的背影上,不知道怎么的,她觉得这个背影十分熟悉,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我不知道……”女人低着头,声音沙哑。 青色的蛇从她胸口爬上来,缠住她的脖子。冰凉的牙齿咬在她的脸上。 “师延煜!你杀了我吧!”女人猛地抬起头,充了血的眼睛里溢满仇恨和痛苦。 “唔,活着多好。死了就不好玩儿了。”师延煜缓步走过去,将缠在女人脖子上的青蛇扯开扔到地上。他捏住女人的下巴,一双桃花眼里勾起几许魅人的笑意。 “师延煜!你就是个疯子!”女人开始拼命的挣扎,扯动捆绑她的铁链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 师延煜在笑,笑得灿若星辰。他修长的手指滑过女人的脸颊,在她的鼻尖上轻轻一点,动作亲昵地宛若情人。 “嘘……别乱喊,别把小可爱们惊动了。” 女人在听见他说到“小可爱”时,身子颤了一下,明显是透到骨子里的战栗畏惧。 肖折釉心里难掩震惊!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居然是师延煜!师延煜风评一直很好,是世家子弟争相学习的榜样。就在今日,她还觉得师延煜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倜傥公子。可是眼前这一幕,实在是与他往昔的形象大相径庭! 一个人怎么可以两面派成这样! 肖折釉心里的震惊刚缓了缓,立刻担心起漆漆来。就算平日里漆漆的胆子再怎么大,可她毕竟还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肖折釉急忙去看漆漆。 漆漆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呆在那里,显然是震惊的。 肖折釉的脸色却在一瞬间苍白。 “漆漆,别动……”肖折釉的声音在发颤。 漆漆回过神来,不解地望着肖折釉。她顺着肖折釉的目光偏过头,就看见一条青色的蛇爬在自己的肩膀上。 漆漆刚想喊出来,肖折釉颤声说:“别喊,别惊动它……” 漆漆快哭出来了。 从肖折釉开口的那一瞬间,木屋里的师延煜和两个侍卫就赶了出来。 肖折釉回过头,望向师延煜,强自镇定地说:“请世子爷救命。” 师延煜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肖折釉和漆漆,他微怔过后,立刻换出和煦的笑容,一手负于身后,缓步朝肖折釉和漆漆走过去。 好似刚刚狠戾的施暴者并不是他,又变成了那个彬彬有礼的世子郎。 “肖家姑娘不必担心,这蛇没毒。”他朝肖折釉轻轻点了一下头,才抬手将漆漆肩头的蛇扯开。那条青蛇似乎是他养的,很温顺,青蛇顺势爬上他的手背,在他的手腕上缠了一圈。 “啊——”漆漆这才喊出来,带着哭腔。 师延煜轻轻甩了一下手腕,让缠在他手腕上的青蛇下去,才笑着对漆漆说:“肖二姑娘别怕,已经没事了。” 漆漆哪里听得进去,只顾得扯着嗓子哭。 师延煜又略弯了腰,带着歉意地说:“实在是抱歉,不想竟是惊到两位姑娘了。” 肖折釉吸了口气,才颤声说:“世子能再帮一个忙吗?” 肖折釉慢慢拉起自己的裙子,露出藏在裙子里的绣花鞋。一条青白相间的蛇正压在她的脚背上,慢慢缠绕她的脚背。这条蛇比起刚刚那条青蛇要粗壮了不少。 师延煜微怔,急忙提起衣摆蹲下来,将逐渐缠住肖折釉脚腕的蛇扯开。 “多谢世子……”肖折釉费力颤声挤出答谢的话。 师延煜站起来,他抬眼看去,肖折釉和漆漆身后的那棵树上,盘旋了无数条蛇。只是瞧着这两个姑娘被蛇吓成这样,还是不要对她们说了吧……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位姑娘请跟我来。”师延煜做了个请的手势。 肖折釉和漆漆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她们两个互相抓着对方的手,疾步往外走。师延煜落后一步,他目光轻扫,确定她们两个后背再没小可爱了,才跟上去。 师延煜回头给两个侍卫使了个眼色,两个侍卫令命回到木屋中。 肖折釉和漆漆一口气走出去,在前面空旷的平地停下来。肖折釉回过身,拉着漆漆对师延煜行了一礼,说:“是我们姐妹不小心迷路,无意间冲撞了世子,还请世子不要责怪。” 肖折釉顿了顿,又说:“我们姐妹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也没看见?不是看见了很多蛇?”师延煜笑。 肖折釉一怔,垂着眼睛,轻声说:“是,是瞧见了几条蛇。向来夏季炎热,草木葳蕤,蛇也多了些。” 师延煜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小姑娘。他看得出来妹妹是真的吓坏了,现在还在哭着。而这个姐姐也是怕极了蛇的,却仍旧能够不失礼数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师延煜不得不有些意外。 他一晒,笑道:“你们要去哪里?花厅?还是去找霍将军?我送你们。” “不用了……”肖折釉和漆漆齐声说。 师延煜略长的桃花眼里带着点戏虐,笑问:“你们认识路?” 肖折釉刚想开口,遥遥看见盛雁溪身边的侍女匆匆赶过来。她心里松了口气,情绪略稳了稳,才说:“我们姐妹本是受雁溪公主的邀请才来了这后院,如今公主的人到了。我们姐妹也不打扰世子爷了。” 盛雁溪身边的侍女的确是过来寻肖折釉和漆漆的。 小侍女先是给师延煜行了礼,才对肖折釉和漆漆说:“两位姑娘,实在不好意思。公主本是邀了你们,可是前院出了事,公主急忙赶过去,耽搁了,这才迟了这些时候。公主令奴婢送两位姑娘去花厅。” 师延煜皱了下眉,眼中笑意略收,问:“前院出了什么事情?” “回世子爷的话,前院席间忽然跳出几个刺客,刺杀霍将军。” 是了,也就只有霍玄出了事,盛雁溪才会突然失踪这么久。 第40章 肖折釉和漆漆被侍女送回花厅的时候,花厅里的夫人、姑娘们正在就前院刺杀的事情议论纷纷。 “听说前头死了不少人。这伙人胆子可真大,居然敢在王府里行刺。” “都是些不要命的亡命之徒呗。” “我家丫鬟偷偷回来禀告,王爷发了好大的脾气。现在整个王府都给封了,彻查着呢。霍将军可以说是半生赴在疆场上,护着咱们大盛,想要刺杀他的人简直是没良心!” “可不是,幸好霍将军身边的侍卫拼死护着。听说这样霍将军还受了伤。” “我身边丫鬟得的消息可不是这样的。听说霍将军原本没事儿,是雁溪公主得到霍将军遇刺的消息赶过去,霍将军为了救她才受了伤。” “公主殿下真是……” “见过痴的没见过这么痴的,你说这次这两人算是互相担忧、互相保护。是不是能成了?” “嘁,我看难。霍将军明显是看不上她!都拒绝了这么多年,难道现在就一时心软收了?” “你们说……雁溪公主国色天香、美貌动人,知书达理又温柔体贴,更是对霍将军痴情一片。霍将军怎么就不肯娶她呢?会不会……霍将军其实是好男风……” …… 谈论声音渐低,肖折釉也不再多听了。她拉着漆漆悄声穿过议论纷纷的人群,找到霍明珂。霍明珂正和三两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说话,她见肖折釉和漆漆回来,和面前的几个姑娘说了一声,就迎了过去。 “你们脸色怎么这么差?”霍明珂有些意外地打量着肖折釉和漆漆。 “有吗?”肖折釉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才发觉自己的脸上冰凉一片,她转过头看向身侧的漆漆,见她脸色苍白如纸,想来自己也是这样。 任是谁见到那样的场面,被蛇缠住脚踝,也得受惊。更何况肖折釉是有些怕蛇的。肖折釉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发现自己的指尖仍旧有些微微发颤。她悄无声息地扯了扯袖子,将手遮住。 “我们没什么事儿。”肖折釉笑了一下,让绛葡儿去端温茶水过来。 霍明珂又看了一眼她们两个的脸色,也不再多问了。 “你可知道前院怎么了?我怎么听说霍将军伤着了?”肖折釉问。 霍明珂摇摇头,说:“只知道在杂耍表演里掺了十多个杀手,直奔二叔去了。二叔身边那个侍卫恐不大好了,二叔本来没什么事儿,救雁溪公主的时候手伤着了。” “归刀?” “是归弦,她在和杀手厮杀的时候被剑刺中,听说直接把她身子给穿透了。” 霍明玥走过来,说:“归刀也伤着了,不过没有归弦重。” 肖折釉清楚归刀和归弦的本事,连他们兄妹两个都伤了,看来刚刚前院的刺杀必是万分凶险。 “啊——” 肖折釉抬头,就看见两个涂了花脸的刺客冲进花厅。王府的侍卫在后面追来,黑压压一片。花厅里的女眷顿时乱成一团。肖折釉迅速打量了一下整个花厅。这花厅是王府用来待客之处,四面都有门。想来这两个侍卫慌乱中逃到这里来,必是想要从花厅的后门逃逸。 而肖折釉几姐妹坐着的地方正是离后门最近的地方。 “快离开这儿。”肖折釉起身,顺手拽着漆漆和最小的霍允秀,往一旁退去。 霍明玥和霍明珂愣了一下,才小跑着躲开。 她们几个刚躲开,那两个刺客朝着这个方向奔来,纵身一跃,踏在肖折釉她们几个刚刚围坐的小圆桌。小圆桌在他们两个踩过之后摔在地上。 霍明玥和霍明珂都倒吸了口凉气,感激地看了肖折釉一眼。 肖折釉没有看向她们两个,而是望着花厅正门处,缓步走来的霍玄。在霍玄的身后还有景腾王和今日宴请的宾客。 霍玄从青衣卫手中接过两只弓箭搭在弦上,拉弓射箭,一气呵成。其实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迅速,可是大概因为他的动作沉稳而有力,看上去倒像是将每个动作拉得极为缓慢。 一滴血落下来,两支弓箭在他手中脱出,穿过整个花厅,带着风声射中刚跑出花厅后门的两个刺客的后背。两个侍卫身子一抖,还想再逃逸已是不能,应声倒下。 青衣卫和王府里的守卫冲进花厅,奔过去将两个人钳制住。 “留住活口,严刑逼问出幕后主使之人!”景腾王大怒。 这次的刺杀是发生在他的府上,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和霍玄之间起了间隙。原本就不算良好的关系,若是再产生误会,更是大为不利。 “霍将军,此事是本王疏忽,让刺客藏在杂耍表演的队伍里。实在是对不住!将军放心,这事既然是发生在本王的府邸中,本王定要给你一个交代!”景腾王对霍玄郑重说道。 霍玄原本沉沉的脸色稍缓,他略略点了下头,笑道:“王爷有心了。只是臣这些年遇见的刺杀无数,倒是臣连累了王爷,搅了王爷的寿宴。还望王爷不要怪罪。” 景腾王心中微松,笑道:“霍将军严重了,只是这事毕竟发生在王府。本王定是要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 “那两个人怎么样了?”景腾王询问一个侍卫。 “禀王爷,其中一个咽了气,另外一个还活着。属下已堵了他的嘴,免他自尽。”侍卫禀告。 景腾王点点头,他脸上仍是一片愤怒,他和霍玄说了一声,亲自穿过花厅,去审问那个还留了一口气的刺客。 霍玄立在原地,并没有跟上去。 霍玄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碰了一下,他低下头,看见肖折釉站在她身边,正拿着一方雪白的帕子擦他手上的血迹。 肖折釉朝他走过来的时候,霍玄便看见她了,他只以为是小孩子害怕寻找庇护罢了,没在意她的举动。直到肖折釉碰他的手,他才低头看她。 “将军的手伤着了。”肖折釉没抬头,蹙着眉,仔细擦着霍玄手上的血迹,又用帕子将他的掌心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包扎。 然后肖折釉才抬起头望着霍玄,说:“怎么也得先止了血,一会儿再让大夫看看。” 之前刀子朝盛雁溪落下,霍玄手边没有兵器,他顺势抬手握住刀刃,锋利的刀刃横着割破了他右手掌心,顿时血流如注。之后霍玄忙着追捕剩下的刺客,完全没在意手上的伤。 这点伤对于霍玄来说,完全不致命。不致命的伤,在霍玄眼里都是无需在意的。 直到肖折釉用帕子将他手掌上的伤口包裹住,霍玄这才隐隐觉得掌心有些疼痛的感觉。 肖折釉原本在花厅里盯着霍玄滴血的手看了很久,见霍玄自己浑然不觉,他身边的侍卫也没人上前包扎。真是怪气人的!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没忍住走过来。 给霍玄的手包好,肖折釉向后退了一步。 “吓着了?”霍玄看一眼自己的手,将目光落在肖折釉苍白的脸色上。 肖折釉是吓着了,却不是因为这刺客。只是此时她还不想把在王府后院撞见师延煜的那一幕说给霍玄听,她只在略微犹豫之后轻摇了一下头。 她再看一眼霍玄的手,鲜血已经将雪白的帕子染透。她皱了一下眉,重新仰头望着霍玄,说:“将军,还是要先止血才……” 肖折釉的话还没有说完,盛夕月小跑着过来,在她身后跟着太医。 “霍将军,我把太医请来了!让太医给你看看伤,别伤了骨头!”盛夕月跑过来,挤在肖折釉身前。 挤得肖折釉又向后退了两步。 霍玄越过盛夕月的肩膀,看了一眼肖折釉,才对盛夕月说:“小伤而已,郡主无须费心。” “怎么能是小伤呢?都流了这么多血!”盛夕月气呼呼的,“公主殿下也太不懂事了,前头那么危险,她还跑去添乱,凭白连累了将军!” 这话说得可不怎么好听。在一旁的景腾王妃顿时变了脸色,碍于场合,一时没开口。却下定决心今晚要好好教育一下这个任性妄为的女儿! 恰巧此时,盛雁溪赶过来,将盛夕月的话听在耳中。盛雁溪脚步僵在那里,她望着霍玄,眼中泛红,脸色难掩难堪。 肖折釉悄悄看了眼脸色苍白的盛雁溪,又看了看盛气凌人的盛夕月,心里有点想笑,甚至带了一丝看好戏的戏谑。肖折釉的目光扫过霍玄,愣了一下,霍玄怎么一直在看她? 那岂不是她刚刚眼中的戏谑全被霍玄看见了?肖折釉顿时有些窘迫。悄悄地,她又向后退了一步。 “将军,你手上的帕子已经被血染透了,先拆下来,上些药,再重新包扎吧。”盛夕月作势去拉霍玄的手腕。 霍玄略一侧身,避开。 “折釉,收拾一下,回家。”霍玄说。 第41章 盛雁溪赶过来,红着眼睛说:“这些人应该是针对你的,你现在离开,说不定那些人会在路上设埋伏。你的侍卫也伤了,眼下实在不是离开的好时候。” “怎么能现在就走?你手上的伤还没看过呢!”盛夕月焦急地说。 “夕月,别胡闹了。”景滕王妃忍不住轻斥了一声。 盛夕月并非景腾王妃亲生的女儿,而是前头的王妃所出。所谓继母难为,景滕王妃平日里很宠着她,却也不敢管得太严。不知不觉就把她这性子养得刁蛮了些。身为郡主,自然有刁蛮的资本。景腾王也宠着她,所以王妃也没怎么太束着她。可眼下这情景…… 景滕王妃看了一眼盛雁溪,心里开始担忧起来,担心盛夕月会成为第二个盛雁溪! 盛夕月看向王妃,王妃皱着眉对她摇摇头,眼中已有了不悦之色。盛夕月愣了愣,脸上红了一块。她毕竟才刚十六岁,是个藏不住心事的。经王妃这么一点,她顿时醒悟自己做得有点太明显。她看不上盛雁溪,才不要成为第二个盛雁溪! 盛夕月委屈地看了霍玄一眼,甩着帕子扭头跑开。 “郡主!”跟在她身边的两个贴身侍女急忙追上去。 王妃松了口气,她走到霍玄面前,略歉意地说:“小女不懂事,让将军看笑话了。” “王妃言重了,家中几位姑娘受了惊。臣先带着他们告退了。”霍玄行了一礼,看了一旁的肖折釉一眼。 “二叔!”霍明玥脚步匆匆赶过来,行了一礼,“折漆妹妹昏过去了!” “漆漆?”肖折釉一怔,急忙赶到花厅里。 绛葡儿和霍明珂身边的侍女扶着漆漆坐在圆桌旁,霍明珂立在一旁,弯着腰蹙眉观察着漆漆的脸色。漆漆伏在桌子上,紧紧阖着眼,脸色十分难看。 “漆漆?”肖折釉摸了摸漆漆的额头,冰凉一片。 漆漆的身子颤了一下,她睁开眼睛看见肖折釉,急忙抓着她的手不松开。她求救似地望着肖折釉,眼中充满了畏惧。她结结巴巴地小声问:“姐,我、我是不是又、又闯祸了……” “折漆这是怎么了?”二太太赶了过来,“怎地脸色这么差?” “回二太太的话,折漆没什么大碍。”肖折釉恭敬地对二太太说。她又将漆漆冰凉的手捧在手心里拍了拍,小声在她耳边说:“漆漆,别怕,没事儿。真的没事儿。” 漆漆的眼中仍旧将信将疑。 “折漆怎么了?”霍玄穿过花厅的人群,缓步走过来。 漆漆睁大了眼睛,在看见霍玄高大的身影靠近时,又一次昏了过去。 “漆漆!”肖折釉急忙扶住漆漆,然后看向霍玄,说:“将军,漆漆……大概是被刺客吓着了。没什么大事儿……” 霍玄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肖折釉姐妹两个。 景腾王的寿宴本已接近尾声,又发生了行刺之事。各家陆续告退,霍家女眷也乘上马车赶回霍府。回去的马车上,漆漆靠着肖折釉的肩膀,小声问:“姐,我这次还能活命吗?” 肖折釉叹了口气。 漆漆的确是吓昏过去的,却不是被师延煜吓的,也不是被蛇吓的,更不是被刺客吓的,而是被霍玄吓的…… 当年霍玄罚她那件事儿好像在她心里头造成了创伤。漆漆看见霍玄拉弓射箭射杀刺客的时候,就吓得昏了过去。那锋利的箭矢好像刺中了她似的。 “姐,我不想死……”漆漆将身上全部的重量倚靠在肖折釉身上,整个人变得软绵绵的。 “那下次还敢不敢这么莽撞了?”肖折釉蹙着眉问。 漆漆抿着唇,抬手抱住自己的头,哭着说:“我忍不住!” 她又偏过头来,可怜巴巴地望着肖折釉,问:“姐,我后悔了,我就应该装病在府里躲着不出来的……” 肖折釉把她压乱的头发理了理,说:“等回去了,我和你一起去找将军认错。” 漆漆双肩垮下来,蔫头耷脑、心事重重。 肖折釉偏过头看着漆漆,心里明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三年,三年的时间让漆漆学会了规矩,让她也能装出名媛的样子来,可是她骨子里的莽撞棱角还是没磨平。不过肖折釉还是欣慰的,因为漆漆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处处与她作对,而是真的把她当成姐姐看待了。至于其他的,慢慢来吧。 肖折釉最是明白一个人抛去骨子里的东西改成另外一个样子是有多难。起码她自己就没有做到。 回到霍府天已经黑了下来,肖折釉听侍女说霍玄去了老太太那里,她也不急着去找霍玄解释今天遇见师延煜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她总觉得全身冰凉,好像那冷冷的蛇还缠在她身上似的。 肖折釉打了个寒颤,让绿果儿特意烧了暖手炉塞进被子里。她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寝衣,抱着暖手炉窝进被子里取暖。 “姐……”同样沐浴过后的漆漆抱着个枕头过来,瘪了一下嘴,爬上肖折釉的床,往肖折釉被子里钻。 肖折釉令绿果儿再抱了床被子过来,被子盖在两姐妹身上,她们两个相对着沉沉睡去。 霍玄去和安堂之前先让云大夫仔细给他包扎了手上的伤,若是在外头,他绝对不会当成一回事儿。可是如今在明定城里,在霍家,霍玄实在是怕死了老太太的唠叨。 “哪个杀千刀的要害你?简直是个没良心的!不覆,要不然咱们辞官吧?这两年也赚了不小的家业,你以后也不去打仗了!安安生生得过日子,再娶个媳妇儿,生俩胖娃娃,这日子多好……” 霍玄坐在椅子里,认真地听着,时不时赞同地点一下头。 老太太一个人唠叨了许久,最后住了口,在霍玄的肩头使劲儿拍了两下,生气地说:“点头?点头有什么用呐!你就是敷衍我这老太婆!” “孙儿不敢,祖母您歇一歇。”霍玄起身,将老太太扶到椅子里坐下,又亲自给她倒了茶水。 “我不喝!”老太太别开眼,吩咐张妈妈把沈禾仪叫过来。 霍玄摁了下眉角,知道今天又躲不了了。 老太太也不等沈禾仪过来,先瞪着霍玄,说:“先前你突然离开了三年,好些事儿耽搁在那儿。如今你回来了,是该将事情捋一捋了!” “那几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不明不白养在霍家?我不管!我不同意你收那个肖家的孩子为嗣子。他不姓霍!你的嗣子只能在霍家旁支的孩子里挑!祖母已经给你挑中了好些个,你只要在那些孩子里挑个喜欢的就行!” 霍玄回到椅子里坐下,略垂了眼,不语。 他并不看重姓氏,他甚至在小时候厌恶过自己姓霍。年少轻狂时,若不是怕寒了老太太的心,他早就改姓沈了。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性子也磨平了些,倒是觉得姓氏无所谓了。 老太太拍了拍桌子,怒道:“又是这个态度!一句话都不说!” “母亲这是怎么了?怎么生这么大的气?”沈禾仪从外头进来,看一眼霍玄,走到老太太身边,给她拍着背顺顺气。 “禾仪!你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不听我这老太婆的话了,你快管管他!”老太太抓着沈禾仪的手。 沈禾仪颇为难地说:“母亲,不覆连您的话都不听,又怎么会听我的话……” 老太太重重喘了口气。 沈禾仪给张妈妈使了个眼色,张妈妈急忙过来将事情细细解释给她听。 沈禾仪了然,她在老太太身边坐下,笑着说:“母亲,我看陶陶那孩子不错。教书先生时常在我面前夸赞他聪明。这孩子今年才八岁,已经决定参加明年的童试了。” “可是他不姓霍!将来怎么可能真心对待不覆!”老太太使劲儿拍了拍桌子,使得桌子上的茶器轻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来。 沈禾仪叹了口气,有些失落地说:“母亲,禾仪既不姓霍,也不是和您一个姓。难道您不把禾仪当成女儿了?还是觉得禾仪待您不够真心?” 老太太看了沈禾仪一眼,气势弱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自然知道您不是这个意思。”沈禾仪又笑起来,“不覆小的时候,您不是最希望他念书考功名吗?偏偏这孩子根本不肯读书,现在陶陶喜欢读书倒是不错。” 沈禾仪看一眼老太太的脸色,说:“要不然这样,等陶陶参加完童试瞧瞧成绩再说?” “一个童试算什么!”老太太皱眉。 “是是是……”沈禾仪笑起来,“怎么也得考上进士才能写上族谱!” 老太太还是不乐意,闷了半天,才说:“等考上了进士再考虑!要不然门都没有!” “那是自然!”沈禾仪急忙笑着答应下来。 霍玄和沈禾仪母子两个对视一眼,眼中都流露出一抹笑意。 老太太接过霍玄递过来的茶水喝了几口,又皱眉问霍玄:“肖家那两个姑娘你打算怎么办?前些年她们还小,不算什么。可眼下一个十二,一个十一,再养在你的偏院,难免落人口舌!” 霍玄默了默,道:“既然要将陶陶记在我名下,那两个女孩也一并收为女儿罢。” 第42章 “肖家大姑娘还算规矩的,可二姑娘……”老太太皱着眉,显然是不太满意的。 老太太又一想,嗣子才是最重要的。倘若真把肖文陶记在霍玄名下,那两个姑娘也无所谓了。老太太虽然眼下不希望将陶陶记在霍玄名下,可若他一旦入了族谱成了霍玄的儿子,那就得真心实意待那孩子,哪能亏待了他的胞姐。 “等肖家那孩子考上进士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罢!”老太太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是是是,祖母英明。”霍玄笑。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又皱着眉旧事重提:“这都多少年了?嗣子的事儿我妥协了,你也得退一步!我不管,这续弦之事不能再耽搁了!” 霍玄轻咳了一声,说道:“祖母,我刚领了圣旨,中秋过后要去南边监督行宫修建之事。皇命不可违,这续弦之事还是等我回来再说。” 霍玄早已不再像以前那样生硬地反驳老太太,他现在学会了拖延之计。 “你又敷衍我这个老太婆!”老太太捶了捶自己的胸口,“你就气我吧!等我闭了眼也看不到你娶妻生子了!” 老太太抽抽涕涕,委屈地落了泪。 沈禾仪急忙拿着帕子给她擦眼泪,连连安慰:“母亲,您别急。不覆不是说了等他回来再议续弦之事吗?您放心,不覆不是个不讲信用的……” “呸!”老太太指着霍玄,“你这破儿子骗我这老太婆十二年了!” 沈禾仪站起来,一边给老太太顺气,一边说:“母亲,您放心。不覆这次要是再骗您,我替您教训他!” 老太太看了沈禾仪一眼,憋了半天,蹦出一句:“狼狈为奸!” “你是他母亲都不管,我能说什么……”老太太重重叹了口气。 “不覆,你先回去吧。”沈禾仪给霍玄使了个眼色,扶着老太太起身,在她耳边说:“母亲,今天晚上我赖在这儿陪着您一起睡,您可不许赶我走……” 霍玄感激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悄声退出去。 夏夜的风有些闷热,霍玄立在和安堂院子里,想着沈禾仪苦口婆心地对他说祖母年纪大了的那些话。其实不用沈禾仪多说,霍玄也知道老太太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但凡是阴雨天,她整日卧在床上已不能下床。 他胸口有一点闷。 第二日一早,肖折釉刚起来,绿果儿便急匆匆进来禀告:“姑娘,延煜世子送了些新鲜瓜果过来,说是给您和折漆姑娘赔礼的。” 还赖在肖折釉床上的漆漆一骨碌坐起来,说:“仔细检查清楚了,小心里面有毒蛇!” “啊?”绿果儿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困惑地看向肖折釉。 肖折釉虽然相信师延煜送来的东西不会有问题,可是她和漆漆一样,想起师延煜总觉得脊背发凉。她将瓜果直接分给几个丫鬟吃,又不失礼数地准备回礼送过去。 她已然在心里下定了主意,日后离师延煜这个人远一点。 用了早膳,肖折釉带着漆漆去找霍玄认错。肖折釉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清楚,既没推卸责任,也没包庇漆漆。 漆漆站在肖折釉身侧,脚步却是落后了一步,低着头,不敢抬头去看霍玄。 过了好一会儿,肖折釉见霍玄还是不吱声,她悄悄拽了一下漆漆的袖子,给漆漆使了个眼色。 漆漆快哭出来了! 她求助似地望着肖折釉,肖折釉皱眉对她摇头。 漆漆这才豁出去了一样,向前迈出了小小的一步,小声说:“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这么莽撞了……” 肖折釉望着霍玄,心里也忐忑没谱。毕竟当年漆漆才七八岁的时候就被霍玄狠狠罚了一次,几乎丢了半条命。肖折釉不得不担心霍玄以为漆漆又长了几岁再加重责罚…… “将军,当时天快黑下来了,我们被单独扔在王府后院,担心二太太找不到我们,才善做主张往回走。”肖折釉顿了一下,“我们应该在原处等的……” 霍玄目光扫过姐妹两个,将她们两个的表情尽收眼底,才开口:“郡主做事不周到,公主又失约。责任不在你们。” 肖折釉和漆漆都惊愕地望着霍玄。 霍玄嘴角略带了丝笑意,他从椅子里起身往外走,让肖折釉和漆漆跟上去。 “这小东西很久没洗澡了,我手伤了,你们帮它洗一洗。”霍玄站在一个大木盆旁边,啃啃耷拉着脑袋趴在他脚边。 “好!”肖折釉喜欢这差事儿。啃啃已经十三岁了,不算年轻。平日里总是窝在霍玄床上,除了几个极亲近的人,它对别人都是爱答不理的。 肖折釉不由想起烟升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见过烟升了。肖折釉曾派人悄悄打听过,原是烟升的父母年纪大了,如今行动不便,烟升才总是回去照看。大太太知道后直接准她回家侍奉双亲,不急着回来做事。 “啃啃,来……到我这儿!”肖折釉提着裙子蹲下来,朝啃啃伸出手。 啃啃低呜一声,抵触地看了一眼冒着热气的木盆,才不情不愿地挪向肖折釉。 漆漆偷偷瞥了霍玄一下,才将手探进热水里试试温度,说:“不热了,可以洗了。” “啃啃乖,不要怕水啦。”肖折釉刚把啃啃放进水里,啃啃就挥着一双小爪子想要跳出来。 肖折釉敲了敲它的小爪子,说:“再不洗澡要臭啦!” 漆漆也敲了一下它的头,说:“再乱动把你绑起来!”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啃啃扭过头,朝着漆漆一阵狂吠,凶神恶煞。 “好啦,来洗澡啦!”肖折釉捧起一捧水浇在啃啃的身上,娇柔雪白的手轻轻揉着它软软的长毛。 啃啃扑腾了两下水,才不太甘心地低声叫唤两声,委屈地将小爪子搭在肖折釉的手背上,可怜巴巴地望着肖折釉。 肖折釉欠身,在它的头顶亲了一下,又捏了捏它的下巴,像哄小孩子似的对它说:“乖啦,一会儿洗干净了,给你煮浓香大骨!” 啃啃伸出舌头“哈哈”两声,算是勉强同意!也不再挣扎了。 漆漆一直盯着啃啃,她小声抱怨:“这狗认人的!别人谁碰它都不准,居然听你的话!姐,它好喜欢你!” 一直立在一旁的霍玄闻言低头看向肖折釉。 肖折釉一边给啃啃洗澡,一边跟漆漆开玩笑:“小动物最是聪明了,它能感受到你的真心。你若是真心对它好,它就也会同样真心对你的。” 霍玄收回视线,交代一句,便转身去了书房。 肖折釉偷偷松了口气。 “姐,霍将军……他怎么没罚我?”等霍玄走了,漆漆才扯着肖折釉的袖子问。 “将军不是说过了,郡主做事不周到,公主失约。这……最该怪的不是咱们。”肖折釉勉强找借口安慰漆漆。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向来严厉的霍玄突然变得好说话了…… 很快到了中秋,霍玄带着肖折釉和漆漆一并出门,先是白日逛了集市,晚上的夜市也逛了。霍玄给她们两个买了很多东西,有时候肖折釉和漆漆并没说想要什么,但是只要她们看了一眼的东西,霍玄便都给买了下来。跟在肖折釉和漆漆后面的红芍儿、绛葡儿手里大包小包提不动,连霍玄手里都有几包。 “霍将军,您这是……”朝中重臣徐大人颇为震惊地望着霍玄手里的包裹。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裹包装得很精致,一看就能看出来是些糖果和首饰,都是小姑娘喜欢的东西。 “陪家里孩子出来玩。”霍玄眉眼不变。 霍玄看着前面的肖折釉和漆漆立在一个冰糖葫芦摊位前,他对徐大人说:“改日拜访,我先行一步。” 徐大人愣愣看着霍玄走到冰糖葫芦的摊位前,买了两串冰糖葫芦递给身边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徐大人问身边的随从:“霍将军在外面有私生女?” “不是!小的听说霍将军是打算收一个异姓嗣子,那两个小姑娘是那个孩子的胞姐。” 徐大人点点头,这才隐约想起来自家夫人曾跟他提过一嘴。他继续往前走,不由又一次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霍玄站在一个摊位前,一手举着一个风筝挑选,那样子……太诡异了! 直到戌时,霍玄才将肖折釉和漆漆带回霍府。 漆漆摆成一个“大”字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屋顶,说:“姐,虽然今天将军给咱们买了那么多那么多东西,可是我还是怕他……” 肖折釉坐在梳妆台前,她望着堆成小山一样的礼物,心里正充满疑惑,也没怎么在意漆漆的话。 漆漆一下子坐起来,说:“姐!教书先生教过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别胡说。”肖折釉瞪她一眼。 漆漆从床上爬下来,拖了个小鼓凳坐在肖折釉面前,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肖折釉:“姐,我求你个事儿呗!” “嗯?” “去南方一定又得和将军坐一辆马车是不是?一来一回在路上的时间就得四个月!我怕半路被将军抛尸啊!我不回去了成不成?”漆漆死死抓着肖折釉的手。 肖折釉怔了怔,问:“你也不回去看望嫂子了?” 漆漆“嘿嘿”一笑,道:“我的好姐姐,你就代我和陶陶给嫂子问好吧!再说了……你都走了,我得留下来监督陶陶读书!” 漆漆一下子抓住一个十分棒的借口。 陶陶要准备过了年的童试是没法回去看望嫂子了,没想到连漆漆也不愿意回去了。 第43章 红芍儿和橙桃儿特别羡慕收拾行囊的绿果儿和绛葡儿。她们两个也想跟着去南方游山玩水一趟呀!可惜她们的主子“病了”。 绛葡儿一边收拾着肖折釉的衣服,一边念叨:“听说路上就要两个月,现在都八月下旬了,是不是该带些棉衣?还有暖手炉也得带着。” 绿果儿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说:“不用吧?我怎么听说南边四季如春,冬天都不下雪的!” 绛葡儿朝她脑门儿拍了一下,笑话她:“平日里那么机灵,现在犯糊涂。咱们回来的时候岂不是冬天了?” “也是!”绿果儿帮着收拾衣服。 “也不知道这次什么时候能回来……”绛葡儿从架子里挑选香料塞进一个个荷包里,随行带着。 漆漆去找肖折釉的时候,肖折釉正在后院的花厅里逗着啃啃玩。啃啃蔫蔫地趴在肖折釉脚边,没精打采的。 肖折釉有点舍不得啃啃。说起来,在她变成肖折釉的前八年,她很少想起啃啃。可是回到霍府重新见到啃啃,啃啃就像是她牵连着前世的一道纽带。因为有着啃啃的存在,她好像还是盛令澜,使得她总是能想起前世宫殿中无忧无虑的公主生活。她也不需要在啃啃面前伪装,在啃啃面前,她还是她。 “姐,我去你房里发现你不在。都快启程了,你怎么在这里的。”漆漆抱着个大大的包裹小跑着过来。 “不急,将军在吩咐些事情。不过也该走了。”肖折釉抬眼看漆漆手里的包裹,有些惊讶。 “你又改主意决定跟我们回去看望嫂子了?”肖折釉问。 漆漆连忙摇头,急说:“不不不,我好不容易用生病的借口骗了将军不用回去,我才不要回去!” 她蹲在肖折釉身边拍了拍怀里的包裹,包裹里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来。 “什么东西?”肖折釉蹙着眉。 “宝贝!”漆漆把包裹放在地上,将它解开,露出里面玲琅满目的珠宝、金砖、翡翠玉石。 “你从哪儿弄来的?”肖折釉难掩惊讶。 “陈嬷嬷说送人礼物最好要有诚意,针线手工啊什么的,我本来也想给嫂子和那两个小家伙做些衣服的,可是……可是我懒啊!我送钱行不行?这些我攒了很久的!通通带回去给嫂子花!嫂子现在应该在她娘家一起生活吧?我听说……出了嫁的女儿再回娘家生活,日子会很不好的。姐,你帮我把这些钱银带回去,嫂子如果生活得不好,就让她盖个大房子,再找两个小丫鬟伺候着!” 望着满地的贵重器具,肖折釉有些意外。自从漆漆毁了容以后,她就不再喜欢金银珠宝了,没想到她倒是把这些平日里霍玄和霍家长辈赏下来的东西攒了起来。 肖折釉说:“钱银我都带着了,会给嫂子送到的。这些……既然是你攒了好久的,那就你自己留着吧。” “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那哪儿一样啊!”漆漆重新把包裹系好,“送这些东西总比让我给嫂子他们缝衣服强一百倍!” 肖折釉笑了笑,说:“好,我一定给你送到嫂子手里。” 漆漆眨眨眼,笑嘻嘻地说:“姐,你就告诉嫂子是我省吃俭用省下来,撒泼打滚要来的!可别说是我懒得亲手缝衣服……” “好好好,都是咱们漆漆好不容易得来的呢。”肖折釉一本正经地说。 漆漆说的话真真假假,真话掺在假话里面,假话又透着真话,时常让人不易分辨。还好,现在肖折釉倒是能分辨大半了。 “表姑娘,要出发了。霍将军已经在前院等着了。”绿果儿小跑到后花园来禀告。 其实还很早,天不过蒙蒙亮而已。 肖折釉把啃啃抱起来,亲了亲它的头顶,又揉了揉它的脖子,笑着说:“啃啃,我要走啦,在家里好好等着我回来。” 啃啃低声“汪——”了一声,伸出舌头来舔肖折釉的手背,眼中带着浓浓的不舍。 “乖啦,我和将军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肖折釉又捋了捋啃啃背上长长的雪白毛发不舍地放在地上。 肖折釉让绿果儿将漆漆要带给嫂子的一大包裹金银珠宝抱到马车上去,她提着裙子匆匆往前院赶去。她刚走到后院的月门处,忍不住回头看了啃啃一眼。最近总是很懒的啃啃站起来,两只前爪子搭在胸前,目不转睛地望着肖折釉。 肖折釉愣了一下。 “表姑娘,快走吧。别让霍将军等太久了。”绿果儿在一旁催促。 肖折釉点点头收回视线往外走。她却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啃啃了。 霍玄立在前面一辆马车旁边,沈禾仪在他身边与他说话。 “将军我来迟了。”肖折釉又加快了步子,疾走两步,走到马车旁。 “不迟。”霍玄略点了一下头,对沈禾仪说:“母亲,我先走了。这段日子又要留你在府里辛苦了。万事以自己为重,勿要顾虑太多,有儿子在。” 沈禾仪笑着拍了霍玄的肩头一下,说:“你放心吧,如今没人能欺负了你母亲。倒是你,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别再弄一身伤回来。不过也好,这次不是去打仗,我这心里还能更放心些。” 沈禾仪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霍府,催促:“快走吧,一会儿老太太醒了,又要唠叨了。” “放心罢,儿子交代过张妈妈,要是祖母醒了就敷衍她我已经走了。”霍玄低笑了一声,“也是该启程了。” “折釉,上马车了。”霍玄向一侧走了两步,让开位置。 “是。”肖折釉应了一声,扶着绿果儿的手上了马车。 肖折釉上了马车之后,沈禾仪站在车窗外,嘱咐肖折釉:“釉釉,这一路上帮我照看一下他。” “大太太放心,折釉会的。”肖折釉浅浅地笑着答应下来,心里却有点奇怪。大太太为什么要她照顾霍玄? 朝阳高升时,霍玄的马车离开了明定城。 “今天起得早,困的话小眯一会儿。”霍玄合着眼,道。 肖折釉从手中的书卷里抬头,冲他笑了一下,说:“不困呢。” 霍玄这才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肖折釉手里的书,问:“你倒是很喜欢读书?” “闲着无聊打发时间呢。”肖折釉顿了一下,“将军,折釉从书里知道建造行宫是要花不少钱银的,十分劳民伤财。这是真的吗?” 肖折釉故意扮出一抹疑惑来。 “是,行宫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是百姓之力,百姓之粮。”霍玄语速很慢,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肖折釉目光闪烁了一下,笑着问:“那么为什么要修建这么大的行宫呢?据我所知,咱们大盛国现有的行宫已四五处了呢。而且修建的年头也不长,在这个时候再修一个这么大的行宫可真的要耗空国力了。” 霍玄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肖折釉,他搭在小臂上的手,食指轻轻敲了两下,缓缓道:“你倒是对这个很感兴趣。” “陶陶要准备童试,每日都要读很多文章。折釉便也跟着看了一些,知道些道理罢了。‘忧国忧民’这四个字儿几乎每篇文章都有呢。折釉也就多想了点。唔……许是多嘴不该胡说这些,将军不要怪罪。”肖折釉笑着,装作随意的口吻说着。然而她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扫过霍玄,将霍玄的表情收在眼底。 霍玄沉默了一会儿,才点了下头,说:“你说的都对。的确劳民伤财,而且会耗空国力。若战事起,我大盛国更会陷入劣势。” “那将军为什么不阻止?”肖折釉脱口而出。 她说完又觉得这么问不对,又加了句:“折釉是觉得……将军统领六军,若是起了战事,您最是明白其中利害关系,更应该劝一劝陛下……” 肖折釉声音越来越小,她还是觉得自己太莽撞。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霍玄最近突然示好,时常送她各种东西,带她去集市闲逛,对她说的话逐渐多了的缘故。肖折釉在霍玄面前,说话竟然也逐渐随意起来…… 她是身怀秘密的人,不该如此口无遮拦,不应该在霍玄面前不设防。 肖折釉讪讪,自嘲:“将军不要见怪,折釉最近跟着陶陶看了很多文章,脑子里被塞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霍玄自然没有责怪肖折釉,他更没有起疑。他慢慢阖上眼,眼前浮现斑驳画面。仿佛这由他一手设计、监督修建的豪华行宫最终会一口一口吞掉整个盛国,让这个国变成一片废墟。 霍玄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带着嘲意的冷笑。 第44章 天色暗暗时,马车在驿馆停下来。若是霍玄一个人出行自然不会走走停停,可如今身边带着个小姑娘,他自然不能让肖折釉跟着吃苦。 霍玄跳下马车,执着灯笼给肖折釉照明。 肖折釉从马车里出来,她回头张望了一眼,绛葡儿和绿果儿所乘坐的马车还有一段距离。肖折釉略有犹豫时,霍玄伸出手来,道:“当心。” 霍玄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不方便。肖折釉犹豫了一下才将手递给他,扶着他下了马车。 “那几个丫鬟要整理行李,我们先进去。”霍玄松开手,执着灯往前走。 “好。”肖折釉跟在他身边不由仰着头看了他一眼。她忽然想到,当初她和漆漆、陶陶跟着霍玄从南青镇回明定城的时候她才八岁,而如今她已经十二了,这一路和霍玄同乘一辆马车会不会不太方便?她自然是相信霍玄的人品,可是总觉得有些不合规矩。 她此时当然还不知道霍玄已决定再回到明定城时就将她和漆漆、陶陶一并记在名下,他又哪里还会想到男女大防的规矩。在霍玄眼里,肖折釉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恰巧另外一位因公外派的李大人也歇在驿馆,听闻霍玄暂歇在这里,诚意相邀晚宴。霍玄本来想推掉,可是…… “折釉,你饿了吗?”他侧过身问身侧的肖折釉。 肖折釉的目光有一瞬间的犹疑。是……是有一点饿,可是她不想给霍玄添麻烦。她刚想否认,霍玄已转过身。 “走吧。”霍玄已捕捉到了肖折釉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犹疑。 霍玄有些责备自己的粗心,他是连酒肉都不沾的人,吃穿用度一切从简。如今身边带了个小姑娘,还是个懂事得什么都不会要求的小姑娘,他不该再按照以往的习惯行事。 “霍将军!能在这里巧遇霍将军实在是幸事一桩!”李大人弯着腰拱手相迎。在李大人身后还站着几位中年男子。 “李大人客气了。”霍玄略点点头,径直走到上首。 李大人的目光在肖折釉的身上一扫,多了几分狐疑猜忌。这……霍玄身边居然带女人了?虽然……年纪很小的样子…… 肖折釉假装没看见,从容地跟在霍玄身边,端装地坐在霍玄右手边。 霍玄的目光一扫,凝了凝,道:“家中晚辈,姓肖。” 他不给别人猜忌肖折釉的机会。 “肖家姑娘真乃气质如兰,秀外慧中……”李大人和其他几位官员奉承了几句,见肖折釉始终面色不变,大大方方地承了夸赞,倒是有些意外。 肖折釉当然不会因为这几句夸赞红了脸,她上辈子可是盛令澜,活在别人的仰望里的盛令澜。 等几位大人各自入席开动,肖折釉不去听别人的谈话,拿起筷子来认真吃饭。她吃着吃着,忽然发现一件事儿—— 这位李大人好像并不知道霍玄不沾酒肉。这晚宴之上尽数荤菜……想来李大人一路风餐露宿,只在停下来的时候才能吃顿好的,宴请霍玄的时候自然大鱼大肉地摆上来。 肖折釉偏过头去看身侧的霍玄,颇为意外地见霍玄在剥虾。霍玄不吃素了?霍玄的手很大,掌心布满刀剑疤痕,将那一只只虾映衬地粉嘟嘟的,瞧着竟是有些诱人。 肖折釉回过头来,继续吃眼前的菜。这种场合,她总不能自己亲手剥虾。就连她的两个丫鬟也去收拾房间不在这里。肖折釉吃着面前的菠萝糕,脑子里却想着粉嘟嘟的虾。 她有点懊恼。 她什么珍馐没见过?居然惦记着几只虾,忒没出息了…… 肖折釉再咬一口菠萝糕,一个白瓷葵口碗递过来,放在她前面,里面一个个粉嘟嘟的虾堆在一起,像小山似的,将白瓷小碗堆满了。 肖折釉怔了怔,偏着头看向身侧的霍玄,霍玄已经收回手,与李大人说着些朝堂上的事情。 肖折釉嘴角微微翘起一瞬,又很快把嘴角的笑压下去,面无表情地吃虾。并且分出一丝心神去听霍玄和其他人的谈话。 “……李大人这次赈灾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霍将军,这次朝廷拨下来的粮款实在是杯水车薪呐!” 霍玄神色平静,缓缓道:“十万两,不少了。” “霍将军,您有所不知,隆宁镇一带去年就闹了灾荒,今年至今还没下过雨,又是大旱的一年。而且那一带的男丁严重征兵,家中无人种田。这拨下来的赈灾粮实在是不够啊!”李大人叹了口气,“如今无大的战事,理应不用如此重的征兵……” “咳……”在李大人身边的一个下官轻咳了一声。 李大人这才反应过来,他仔细看了看霍玄的脸色,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忙说:“哎呀,怎么就顾着说话了,吃菜!吃菜!” 霍玄目光扫了一下肖折釉,见她吃了小半碗的虾。霍玄问:“还要什么?” “不要什么了,我快吃饱了。”肖折釉这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吃了这么多的虾。其实她以前并不喜欢吃虾的…… 霍玄没接话,而是夹了些远处的菜放在肖折釉面前。 “谢谢将军……”肖折釉低着头吃菜。 肖折釉自然做不出伸长胳膊夹菜的事儿,是以霍玄放在她眼前的这几道菜都是她没吃到的。 霍玄上半身向后靠了靠,倚在椅背上,道:“陛下自然希望兵重马肥,国库充盈。就连大肆修建行宫也是为了显耀国力,威慑四海。圣心难料,当然是比咱们这些臣子看得通透。” 李大人欲言又止,他沉默了一瞬,才皱着眉说:“将军所言必是有道理,只是我们既为臣子自然要为百姓办事,又岂能看着民不聊生、路有冻死骨?” 霍玄搭在扶手的手轻轻叩了两下,说:“李大人慎言。” 李大人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情急之下说了大不敬的话。他咬咬牙站起来,走到霍玄桌前伏地跪下,声声恳切:“将军位高权重,倘若您能在陛下面前进言几句,必有成效。下官代隆宁镇一带百姓谢过将军再造之恩!” “李大人言重了。”霍玄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他起身,走过去把李大人扶起来。 “既为臣子,李大人应当懂得各司其职的道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霍某不过武将罢了。但是……”霍玄顿了一下,“进言之事虽无能为力,倒是能先拿出来十万两由李大人并入赈灾款中。” “霍将军……”李大人作势又要跪下。 霍玄虚扶了一道,道:“不必多礼。只是此事私密,还请李大人勿要与人言。”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李大人连连答应下来。他明白此事若是让圣上知道第一个要怀疑霍玄为何能轻易拿出十万两,更是有可能产生君臣之间的嫌隙。 霍玄回到座位时,发现桌前多了几碟素菜,还有一小碗刚剥好的花生。 肖折釉吩咐侍女煮了茶,她隔着帕子端起茶壶,斟了一盏清香的茶,递给霍玄。霍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香沁沁。 晚宴结束,肖折釉跟着霍玄往住处走。待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肖折釉几次偏过头去看霍玄。 “有话要问?”霍玄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看着她。 肖折釉点点头,说:“是有些事情不太懂,想问又怕将军责怪我多管闲事。” “你说。” “将军为何一定要自己出这一笔钱呢?将军对李大人说各司其职,您担心与陛下进言,会让陛下多心。将军如今手握军权位高权重,自然要做事小心。可是您私捐钱银之事倘若让陛下知晓,陛下恐怕要更多心了。而且……折釉觉得以将军在朝中的势力,您根本不需要亲自进言。” 霍玄低笑了一下,颇为轻松地说:“可惜了,若是个男儿身,说不定能去考状元。” “将军笑话我。”肖折釉蹙着眉。 “没有,夸你而已。”霍玄笑意不减。 肖折釉犹豫片刻,还是继续说下去:“将军,折釉当年在南青镇的时候曾对您说过一些大不敬的话,可是那些话却是折釉的真心话。将军,您带兵打仗那么多年不就是希望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吗?如今的太平康盛是军中子弟用热血换回来的。是,朝中文武百官各司其职,可是您既然有能力管,真的选择袖手旁观吗?残害大盛子民的不仅是战乱,还有苛政、奢靡!” 霍玄望着眼前的肖折釉,面前的她和当年在南青镇中高声质问他的那个瘦弱小姑娘逐渐重叠起来。她长高了,也没有小时候那样瘦小苍白。可是她眼睛里的东西没有变。 霍玄别开眼,有些不想去看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 “将军,折釉又多言了……”肖折釉低着头,情绪有些低落。 她第一次质问霍玄出于破釜沉舟的冲动,今日再说这些话却言语平静,因为这段时日的相处,肖折釉不由自主把霍玄当成了亲近之人,言语之间也少了防备。 可是霍玄的沉默让肖折釉清醒过来,他们的身份是一道沟鸿。她不应该因为他的照拂,因为他的几只虾就卸去防备。 霍玄蹲下来,将肖折釉掉在地上的方帕捡起来,递给她。 “谢谢……”肖折釉将帕子收起来。 看着低落的肖折釉,霍玄可以感受到她的疏远。但是霍玄不能对她解释,一句都不能。 “你是觉得我是个佞臣?”霍玄望着肖折釉的眼睛。莫名的,他不想她失望,不想她刚刚亲近起来又远离开。在霍玄眼里,肖折釉是个冷清到不易接近的孩子。 “将军在折釉眼里不是臣子,而是保卫家国的猛士!”肖折釉去拉霍玄的手,把他的右手手掌摊开,上面遍布狰狞的疤痕,在月色的洒照下,更显可怖。 “折釉相信,将军身上一定刻满了战功。”肖折釉仰着头,望着身前高大的霍玄,“我不相信一个用性命保卫家国的人会是个奸佞之人!” 霍玄几次出生入死身负重伤的事迹广为流传,而且肖折釉更是知道霍玄在十七岁的时候身上已有很多疤痕,更何况十二年后的今日。 隔了十二年,肖折釉也不能忘记第一次见到霍玄腹背上疤痕时的震惊。 霍玄忽然笑了,隐约露出那虎牙一角。 “傻孩子。”霍玄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头。 肖折釉向后退了一步,皱着眉说:“我不是孩子了……” 即使这辈子,她也十二岁了…… 霍玄收了笑,望着肖折釉的眼睛,认真地说:“折釉,这话我只对你说一次,以后也不要再问。” 肖折釉也正色起来,郑重点头。 “江山易主未必民不聊生,皇权永固未必国泰民安。这天下谁做天子,影响的是皇权。” 肖折釉怔怔望着霍玄,慢慢消化他的话。她甚至因为惊讶而微微半开着嘴儿,瞧着有点傻态。 “回去歇着罢。”霍玄又敲了一下肖折釉的头,转身往房间走去。其实他不应该对肖折釉说这句话,十二年,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这十二年,他是陛下最忠心的臣子,是他的刀,他的左膀右臂。可是他还是对肖折釉说了。 肖折釉眨了一下眼睛,追上霍玄,默默走在他身边。 临分别的时候,肖折釉忽然笑了,说:“折釉以前倒是没发现将军这么有钱,随手就是一个十万!” “我的,日后还不都是你的。” “什么?”肖折釉踮着脚仰头望他,没听清。 霍玄却改了话:“我说,回去早点歇着,明日一早就走。” “晓得了!” 若如今在位的皇帝是肖折釉的父皇,她听了霍玄的话恐怕就不是这般心态。只因当年她父皇暴毙之后,她的各位皇叔从四面八方涌进皇城。短短十日光景,那龙椅已经换了七人。而如今的皇帝,肖折釉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不在意改朝换代。 甚至因为这一世小户贫家女的经历,让她明白百姓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 但是霍玄对肖折釉说的话到底是在她心里掀起了巨大震动。她走回房中的时候,脑中还在不停想着霍玄的那句话。 直到眼前银光一闪,一柄森寒的银刀架在肖折釉的脖子上。 肖折釉来不及惊呼,一只手已经捂住了她的嘴。 第45章 见霍玄进来,正在清算账目的归弦急忙起身。 霍玄抬了下手,道:“不必多礼。你身上的伤还未好,理应在明定城休养,只是这些账目一直由你来做,一时之间无法交给别人。” “属下的伤已经不碍事了,多谢将军。”归弦坐下来,“假的账目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还有些详细的地方,需要等到了沧芮州根据实际情况再添加。” 霍玄点了下头,翻看着摊开在桌子上的两份账本。一本真的,一本是要呈上去的。 这些年,没有战事的时候,霍玄借口远离老太太的唠叨向圣上请一些闲差。可霍家老太太虽然嘴巴不饶人,却是最心疼霍玄的,哪里会真的逼霍玄。定元帝考虑霍玄这十几年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也很愿意将一些肥差交给霍玄拉拢人心。可是定元帝怎么也想不到这正好给了霍玄明目张胆搬空国库的机会。 就连霍玄刚刚答应给李大人的那十万两,也不过是在这次修建行宫的经费中划出的一笔罢了。 归刀匆匆归来,禀告:“将军,灾情一事已暗中传给景腾王。” 霍玄将账本放下,问:“景腾王可起疑?” “依属下之见,景腾王只会认为是李大人传的消息,断然不会怀疑到将军身上。” 十二年。 如今朝中遍布霍玄心腹,无论文官还是武将。他明面上手握盛国大部分兵权,而暗地里他还有很多外人不知的兵马。征战时的收缴,和办差事时动的手脚,如今国库中的钱银正如流水一般流进他掌中。 似乎,只差一个契机了。 霍玄无意于这个江山,可他无法原谅那个口口声声说着待他如子的人,在他出生入死为他打江山的时候,害死他的妻女。 无数次,霍玄看着定元帝和气的笑容,想要伸手捏碎他的脖子。可是霍玄不能,他只能恭敬称臣。盛令澜的死让霍玄所有的年少轻狂一并死去,他要熄掉所有失手的可能,他要护住身后的亲人。他还嫌只是杀了定元帝不够抵消这份仇恨。 他一定要把定元帝从龙椅上拉下来,毁掉他所有在意的一切,踩他入泥,剥其皮抽其筋剁其骨,让他体会何为生不如死。 “什么人!”归刀冷喝一声。 一支箭射入房中。 归刀越出窗户追去,归弦将绑在箭上的布解下来。 “想要救你女儿,沾桥山一见。”归弦愣了一下,“什么女儿?” 霍玄猛地抬头,他转身疾步走向肖折釉的房间。远远的,他就看见肖折釉房间的门开着。绛葡儿和绿果儿昏倒在地上,肖折釉不见踪影。 “原来是表姑娘!”跟过来的归弦变了脸色。 霍玄抬手,从归弦手里接过绑在箭上的布。这布条是从肖折釉的裙子上撕下来的。霍玄慢慢眯起眼睛,他好像又看见肖折釉站在他身前仰着头对他讲大道理的样子。 “知道沾桥山是什么地方吗?”霍玄问。 归弦想了一下,皱着眉说:“据属下所知,沾桥山是一个土匪窝。” 霍玄阖着眼,沉声道:“去查沾桥山里的土匪和袁金龙的关系。” 归弦立刻明白了霍玄的意思,道:“属下这就去办!” 肖折釉被马颠地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她抓着马背上的鬃毛以防跌下去。在她身后的女人挥着鞭子打在马肚子上,将马跑得飞快。 到了沾桥山,袁兰五跳下马背,又把肖折釉拉下来。脚下的地面是黄泥地儿,铺着大大小小的石子儿。肖折釉脚步不稳,勉强站住,隔着薄薄的一层绣花鞋鞋底,她还是觉得脚心被硌得生疼。 “大当家的回来了!”十多个土匪跳下来,打量着肖折釉。天气还算炎热,这些土匪穿衣服也没什么讲究,不少坦胸露乳的。 肖折釉低着头,不愿多看。 “呦呦呦,这个是霍玄那个煞神的闺女还是小妾啊?妈呀,和咱们山里的姑娘就是不一样!”一个土匪好奇地跳过去,弯着腰去看肖折釉的脸。 袁兰五朝他的肚子踢了一脚,骂道:“李狗蛋,都他妈什么时候了,对着个半大孩子还能起色心!姑奶奶我一刀劈了你!” 她又将手里的马鞭扔给手下,厉声说:“今晚是要干大事的!等霍狗上了山,兄弟们一起上,把他给剁了!谁要是出一点差错,别怪姑奶奶翻脸不认人,把他做成肉包子丢下山喂狗。” 李狗蛋笑嘻嘻地说:“既然都做成肉包子了那就大伙儿分了吃呗,干嘛便宜山下的野狗啊!” “还贫嘴!”袁兰五又朝他的肚子踢了一脚。 “霍狗随时都能上山来,都去准备着!” 袁兰五拉着肖折釉一直往山寨最深处走去,她将肖折釉拉到山寨最高处的一处房子外,把肖折釉推到一个梯子边儿。 “上屋顶!” 肖折釉看了眼倾斜的屋顶,提着裙子爬上梯子。屋顶上的瓦片不稳,踩在上面发出一阵阵的细微的声响来,引得肖折釉一动不敢乱动,心惊胆战的。 袁兰五跟着爬上屋顶。 “小姑娘,别怪姑奶奶我心狠。谁让你跟霍狗扯上关系了。”袁兰五一边说着,一边用麻绳把肖折釉的双手交叠绑起来。 当袁兰五要绑肖折釉的脚腕时,肖折釉说:“可是去那边一点点吗,那边平一点,要不然我怕等不到霍将军过来,我就掉下去摔死了。” 袁兰五愣了一下,这才去看肖折釉的脸色。天色太黑,她一直都没有注意肖折釉的表情,原以为这么娇滴滴的小姑娘突然被绑到土匪窝怎么也要吓死。却不想肖折釉除了脸色有点苍白,眼睛里宛若静潭一样平静,一点畏惧的意思都没有。 肖折釉略微苍白的脸色并不是吓的,而是之前在马背上颠的。 “嘿,你就不怕?不怕霍狗不来救你?就算他来了,没把你救出去,那你咋办?”袁兰五好奇地问。 “那也总不能自乱阵脚,没被害死,先被吓死。”肖折釉回过头看了看屋脊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向后挪了几步,坐下来。 她问:“我坐在这里行吧?” 袁兰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她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不应该对人质这么言听计从?她咒骂了一句,蹲在一旁把肖折釉的脚腕绑起来。 “小姑娘,我没想害你。等霍狗死了……”袁兰五顿了一下,没有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其实她心里很没谱。虽然一口一个“霍狗”地喊,可她还是没有信心真的能在今天杀了霍玄给她父亲报仇。说不定死的会是她。 “安生在这里待着吧,祈祷霍狗真的能来救你。”袁兰五站起来,看了肖折釉一眼才离开。 其实肖折釉不是不怕的,而是她自小就学会了伪装,在人前总要泰然自若些,才不失了身份。肖折釉仰着头,望着漫天的繁星,忽然想到今日的场景有些熟悉。 当年宫乱中,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就算是死也要有身为公主的体面,她穿着最雍容气派宫装,端端正正地坐在浮梨宫中,纵使是尸体覆地、哭嚎不断,也不能让她露出胆怯来。她所有的胆怯畏惧只能藏起来,只能她自己知道。 她以为她会死的,直到霍玄握着鸣鸿刀走到她面前。 肖折釉忽然发现兜兜转转两辈子,她今日还要等着霍玄来救她。 他会来,肖折釉知道。就是知道。 不久后,肖折釉隐约听见有些打斗的声音。她偏着头仔细去听,却又听不清什么了。又过了一会儿,身后的梯子忽然传来声音。 “霍……”肖折釉欣喜地回过头去,就看见李狗蛋爬上了屋顶。 李狗蛋舔了下嘴角,上上下下打量着肖折釉,是年纪太小了,根本就没怎么发育。可是自从袁兰五占了这山头,他都已经三年没碰过女人了…… “小姑娘,你是霍玄那贼的什么人?闺女?还是小妾?”李狗蛋在肖折釉面前蹲下来。 肖折釉抿着唇,没吱声。 李狗蛋又向前挪了两步,笑嘻嘻地说:“不管怎么说你都在土匪窝待了一宿。这……一宿是待,一辈子也是待。不如以后就留在俺们沾桥山罢?放心,以后我护着你!保准别人不能欺负了你,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肖折釉还是紧抿着唇不回话。 屋顶上忽然有一个很小的黑影一闪而过,李狗蛋急忙一抓,他嘿嘿一笑,拽着耗子的尾巴递到肖折釉面前,笑嘻嘻地说:“可爱不?哈哈哈……” 肖折釉看着眼前的耗子只觉得毛骨悚然。 “咱们也不管什么狗屁计划了,现在就下山吧!快!快说你同意,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可把这小东西塞进你衣服里陪你玩喽!”李狗蛋半是开玩笑半是威胁。 他觉得肖折釉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一定胆子小,故意这么吓吓她。虽然他的确是起了色心,可是看着眼前小不点的小姑娘,他下不去口啊!他是打算先把小姑娘骗下山,养两年,都长大了再开荤。 可是李狗蛋拎着耗子在肖折釉面前晃了半天,也没看见肖折釉求饶,连眼泪儿都没掉一颗。李狗蛋奇了怪了,问:“你真不怕这玩意儿?” 他将耗子又往前递了递,差点贴着肖折釉的脸。 肖折釉微微向后仰着身子,可是那只耗子也跟着逐渐靠近。小耗子拼命挣扎的爪子几乎抓到肖折釉的脸。 肖折釉的手腕被粗粗的麻绳捆绑着,她两手相握,紧紧攥着。她挺直的脊背不停有冷汗沁出,可是她的眼睛仍旧沉如清潭,不露一丝怯意。 李狗蛋愁了,他不耐烦地问:“你他妈是哑巴吗!能不能说句话!妈的,再不说话,我把这耗子塞你嘴里!我……啊——” 李狗蛋尖声惊叫了一声,一柄刀砍在他的后背上,顿时血流如注。他的身子朝后栽去,沿着倾斜的屋顶落下去。李狗蛋手里抓着的那只耗子跳到肖折釉的腿上,又“噌”地一声跑开,不见踪影。 霍玄一个跃步跃上屋顶,他将肖折釉拉起来,低着头,去解绑在她手腕上的麻绳。 粗粗的麻绳落在地上,肖折釉双手没了束缚,她指尖颤了颤,一下子抱住霍玄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更声颤音地问:“你怎么才来……” 霍玄整个身体不由绷紧。 听着怀里低低的啜涕声,霍玄过了很久以后才动作僵硬地抬起手,像哄孩子一样一下一下拍着肖折釉瘦弱的脊背,他努力将声音压到最轻地哄:“不怕,别哭。” 第46章 这是肖折釉第一次主动向霍玄露出脆弱的样子寻求庇护,霍玄在微微惊讶之后,想她一定吓坏了。他责备自己顾虑不周,他早就习惯了各种危险和刺杀,可是肖折釉毕竟是个小姑娘,他应该让归弦时刻护着她。 肖折釉低低啜泣了一会儿,就收了情绪,低着头从霍玄怀里退出去。肖折釉想往后退,却忘了脚踝被麻绳绑着,她“呀”了一声,身子朝后栽去。 “当心。”霍玄高大的身形微动,抬手握住肖折釉纤细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 “多谢将军……”肖折釉重新站稳,她的目光落在霍玄握着她手腕的手上,她轻轻扭了扭手腕,挣脱开。然后低着头,将裙子提高一些,露出脚腕上的绳子。她又向后看了一眼,才小心翼翼地在屋脊上坐下,去解绳子。 可是肖折釉解了又解,也没能把比她拇指还粗的绳索解开。 一大片阴影罩下来,霍玄在她面前蹲下,伸手捏住绳索系着死结的地方。 肖折釉抬头,目光落在霍玄的眉宇之间。十二年过去,他眉宇之间的英气未减,又添了几分沉色深邃。 “这样解。” 当霍玄开口的时候,肖折釉才回过神来,她匆匆低着头,看向霍玄解绳索的手。霍玄的手很大,手指很长,好像每一处关节都蕴含着力量。 霍玄故意将动作放慢,然后问:“看懂怎么解了吗?” 肖折釉点了下头,再没抬眼去看霍玄。 “罢了,你用不着学这个。以后没人能再把你绑起来。”霍玄站起来,朝肖折釉伸出手,“走吧,下山。” 肖折釉犹豫了一瞬,才将手放在霍玄宽大的掌心里,拽着霍玄的手站起来。然后她收了手,转身往梯子的地方小步走去,走到屋顶边缘的时候,望着下面黑漆漆的一片,肖折釉有点胆怯,不敢下去了。 她正犹豫着要先迈哪条腿的时候,腰间忽然一紧,紧接着就是一种熟悉的威压之势倾来。肖折釉脚尖悬空,她回头望了霍玄一眼,撞进他沉色墨眸,肖折釉匆匆收回视线,已经落在了地面上。 “夜色暗,这山路难走,注意脚下。”霍玄低着头看向肖折釉,叮嘱。 “知道的。”肖折釉点点头,往前走去。 大大小小的石子儿铺在地上,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肖折釉没走几步,身子就有些栽栽歪歪的。 走在她左前方的霍玄忽然停下来,抬手挡在她身前,道:“抓着。” “麻烦将军了……”肖折釉攥住霍玄的衣袖,将他玄色的锦缎衣袖一角拢在掌心。他的衣袖上捻着金丝暗纹,细微的触觉落入肖折釉指尖。 肖折釉跟着霍玄走到前头,青衣卫已经将整个沾桥山的土匪都绑了。袁兰五也被绳索捆绑着,她被迫跪在地上。她看见霍玄立刻破口大骂:“霍狗!我袁兰五今日杀不了你,就算是做鬼也要变成厉鬼为我爹报仇!” 她拼命挣扎,想要朝霍玄冲过去。 归刀拔刀,抵在她的脖子上,她的脖子上可以浮现一层血痕。归刀冷冷地说:“再敢对我们将军不敬,让你尝尝剥皮剔骨的滋味!” 袁兰五瞪了归刀一眼,虽然没有被归刀唬住,却还是收敛了点。 肖折釉倒是觉得归刀说话的声音很特别,带着阴风的。 “松一下。”霍玄偏过头,看向身侧的肖折釉。 肖折釉怔了一下,才松开抓着霍玄衣袖的手。 霍玄走到袁兰五面前,一手负于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你是袁金龙的女儿?” “霍狗!休要提姑奶奶老子的名讳!” 归刀眯起眼睛,有些压不住杀意。归弦从一侧走过来,一巴掌甩在袁兰五的脸上,她指着袁兰五的鼻子:“再口出恶言,割了你的舌头剁成肉泥喂你吃!” 霍玄丝毫没有因为几句恶言变脸色,他略一沉吟,道:“归刀,送她去阳江州。” “我去?让归弦去更合适吧?”归刀有些惊讶地问。 归弦也有些惊讶。毕竟,这些年归刀从未离开霍玄身边半步,归刀是霍玄身边的刀,也是霍玄身边的盾。虽然霍玄身边一直还有青衣卫相护,总觉得没有归刀更妥当些。 霍玄不容置疑地点头,他又吩咐归弦处理这些沾桥山的土匪。霍玄倒是没有想要一窝灭了这群土匪,他留着这些土匪还有用处。他不用多说,归弦也明白他的意思。 “喂!霍狗!你送我去阳江州干嘛!”袁兰五看霍玄要走,高声质问。 霍玄带着肖折釉下山,充耳不闻。完全没有因为袁兰五的话停下来,更不想对她解释一句。 归刀忍无可忍,撕了块破布塞进袁兰五的嘴里。扯着她的衣领,把她拽起来。归刀带着袁兰五上马,忍着杀意,无可奈何地说:“你老子没死。将军让我送你过去,我必领命。可是这一路你再不老实,我不保证把你送到你爹面前的时候还有没有舌头!” 袁兰五震惊地回过头望着归刀。什么?她爹没死?她爹袁金龙在西边的阳江州招兵买马正要起义,不是已经被霍玄斩杀了吗?她爹怎么又没死?而且那个霍狗居然知道,还要把她送到她爹那里?袁兰五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霍玄让属下牵来一匹马,对肖折釉说:“下山的路比之之前更为崎岖,上马。” 肖折釉抿着唇看着眼前高大的壮马,心里有点抵触。毕竟刚刚她被袁兰五抓回来的时候被马颠了一路,那种五脏六腑都要被颠碎的感觉可不怎么好。 “安心,我拉着它。”霍玄又开口。 肖折釉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她轻咳了一声,故作镇定地说:“我没怕呢。” 她走到马前,一手搭在马脖子上,一手提着裙子,将脚放进马镫。她微微用力一踩,另外一条腿还没跨上去,马儿反而向前走了两步。肖折釉踩在马镫里的脚滑了出来,险些站不稳。 霍玄低笑了一声。 肖折釉回过头,拧着眉心看着霍玄,带着点小不甘心地说:“将军不许笑话人,我能上去。” 她重新将脚放进马镫,使劲儿抓着马缰,奋力抬起另外一条腿跨坐在马背上。肖折釉刚一坐在马背上,棕马前蹄抬起来,霍玄抬手在马脸上打了一巴掌,棕马才安分起来。 肖折釉将从裙子里探出来的一小节脚踝藏在裙子,长长舒了口气,又有些小骄傲地看向霍玄。 “是不错。”霍玄笑着点头。他将手搭在马背上,拽着马缰,拉马前行。 “回去以后让归弦在你身边伺候着,日后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让归弦寸步不离地跟着你。”霍玄说。 “多谢将军。”肖折釉望着霍玄的背影。 霍玄没说话。 夜里的风有点凉,许是因为肖折釉之前在屋顶被那只耗子吓了一身冷汗的缘故,经夜风一吹,她打了个寒颤,捂着嘴小声打了个喷嚏。 霍玄搭在马背上的手收回去,他解下身上黑色外袍递给肖折釉。 “多谢将军……”肖折釉将霍玄的袍子披在身上。宽大的黑袍将她整个人都裹住,连脚尖儿都没有露出来。 霍玄施于人的威压之感,让他周身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冷意。可是肖折釉穿着他的衣服只觉得一种炙热的暖意。她慢慢攥紧衣摆。 “这是你今晚第四次跟我道谢。”霍玄没有回头,“不必如此。” 肖折釉恍然,她忽然想到她刚被霍玄接到明定城霍府的时候,他也曾几次说过类似的话。肖折釉抿着唇,说:“知道了。” 霍玄“嗯”了一声。 下了沾桥山往驿馆去的路上,肖折釉忽然开口:“将军,您的衣袍破了。” 霍玄回过头看了一眼,看见肖折釉攥着的衣摆处有一道小口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划破了。 “回去了,折釉帮将军缝上吧。”肖折釉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霍玄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会穿缝补过的衣裳。 她急忙接了句:“以前女红先生总说我的针线活针脚不够密实,正好想拿将军的衣裳练练手。不过……估计等折釉缝完以后反倒是毁了这衣裳。” 霍玄已经收回了视线,随意道:“你针线活很好。” “很好。”霍玄又重复了一遍,似想起肖折釉给他做的那些衣裳,他这次的语气里多了些认真来。 肖折釉的嘴角一点一点翘起来,她慢慢将霍玄衣摆划破的地方攥进掌心里。 黑夜仿若无尽头,在这一条长长的路上,前方只有霍玄高大的身影。肖折釉的目光落在霍玄的背上,仿佛前路里,也就只有霍玄的身影装进了她的眼。 十二年前的他,十二年后的他。 隔了十二年,肖折釉还记得当初自己初嫁时的憧憬。当年她不过十五岁,怎么可能不憧憬嫁给他以后的日子。当年她难产忍受撕裂般疼痛的时候,怎么可能没有反反复复喊他的名字。即使她嘴硬没有喊出来,却已在心里盼他归来一万次。 因为,他是她的丈夫啊。 即使那个时候他对于她而言是陌生的,他也是她在父皇、母后、幼弟、皇祖母相继离世后唯一的亲人。 棕马忽然颠簸了一下,肖折釉身子一滑,急急抓住马缰。 “怎么哭了?”霍玄拉稳马,惊讶地看着泪流满面的肖折釉。 “没、没事……”肖折釉这才发现自己哭了,她低着头,匆忙去擦眼泪。 霍玄翻身上马,坐在肖折釉身后,双臂环过肖折釉娇小的身子,把她圈在怀里,握住马缰。 “脸色也不好,我们快些回去。”霍玄让马跑起来,他又拍了一下肖折釉的肩,安慰:“别怕,我在这里,摔不下去。” 马儿狂奔起来,身后吹来的风带来霍玄墨色的发,风将霍玄的发吹拂在肖折釉的脸颊、耳尖儿,有点痒。肖折釉偏着头,任由霍玄的发吹拂在她的脸上。 她还记得,还记得他俯下身来,他的发落在她的发里,交融纠缠,分不清彼此。 这么多年了,又经历过轮回转世的她,若想忘怎么会忘不掉?可是她记得每一个细节,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还有他身上的每一道疤痕。 肖折釉闭上眼睛,也说不清是在努力忘记那些情景,还是将短短的相处又回忆了一遍。在浮梨宫满地尸体里逐步走向她的他,成亲那两日每一个相处的细节。 她记忆里的霍玄又多了起来,多了今世的他。褪去当年英气的他,他的眉宇他的沉眸,他捻着衣角的动作,他举着茶盏浅酌时的沉静,他执笔作画时的随意,他厉色施令时的威严,他负手前行时的背影,他轻笑时低沉的声音。 他将白玉扳指系在她胸前时,手背划过她耳尖儿的温度,她记得。 他牵着她的手掌上粗粝的疤痕触觉,她记得。 他为她剥虾时指尖的动作,她记得。 他对她说“大可不必如此”时的眼神,她记得。 前世即将嫁给他的时候,肖折釉以为天长日久,总会喜欢上他的。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份喜欢迟了两辈子。 转世后再遇,肖折釉才知道霍玄心里一直喜欢一个人。当年他娶她也是不太情愿的吧?她前世的那些憧憬也不过是单方面的。细微而可笑。 肖折釉低下头,藏起眼里淡淡的一丝难过。 即将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候,回到了驿馆。霍玄下马,朝肖折釉伸手,说:“来。” 肖折釉抬着头,冲着他浅浅地笑起来。所有情绪全部隐藏。 第47章 肖折釉将手放在霍玄宽大的掌心里,扶着他下了马。 霍玄看一眼天色,道:“折腾了一夜,我们迟一日出发。回去好好休息。” “折釉没事,将军不必为了我耽误行程。”肖折釉忙说。 霍玄没说话,带着肖折釉回往前走。肖折釉看他一眼,知道他的沉默即是心意已决。她也不多说,提着衣摆跟着他往驿馆里走。霍玄的袍子穿在她身上实在是太大了。 绛葡儿和绿果儿已经醒了过来,她们两个见肖折釉回来,急忙迎上去。两个小姑娘的眼睛红红的,脸色也是一片苍白,显然是吓着了。 霍玄吩咐绛葡儿和绿果儿去煮姜汤,他回过头看见肖折釉皱起的眉头,说:“必须喝。” “知道的。”肖折釉将身上霍玄的宽袍脱下来,抱在怀里。她不怕汤药的苦味儿,可是莫名受不了姜汤的辣。让她喝一碗姜汤还不如让她喝十天汤药。只不过,她并没有在霍玄面前任性说“不”的资格。 那就喝吧。 肖折釉闭着眼睛将姜汤喝下,然后喝了好些温水,去温和嘴里的辣味儿。 霍玄一直在一旁看着她把姜汤喝下去,才说:“去床上歇着,多盖一层被子。” 霍玄又叮嘱了绛葡儿和绿果儿两句,才退出房。 “表姑娘,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吓死我们了!”绛葡儿一边从柜子里抱被子一边说。 绿果儿则是说:“表姑娘,将军的衣服落在这里了。要奴婢送过去吗?” “不用,放那里就好。”肖折釉望着被她放在三足高脚桌上的玄色锦袍,“你们两个今天也吓着了,都去歇着吧。” 两个小丫鬟应着,悄声退出去。 肖折釉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又掀开被子起身,就着烛光,模仿霍玄袖口、衣襟处的暗纹,将他衣摆处划开的小口子缝好。 肖折釉将衣服仔细叠了,才重新回到床上去。 挺冷的,她扯了扯两层被子将自己裹住。 肖折釉一直睡到下午才醒来。 “表姑娘,您可醒啦!”绛葡儿过来摸了一下肖折釉的额头,笑着说:“不烫了,脸色也好多啦!奴婢去给您端饭!” 肖折釉点点头,又问:“将军一直留在驿馆吗?” 刚进屋的绿果儿随口说了句:“表姑娘一醒过来就问将军。” 肖折釉怔了一下,才装作随意地说:“你哪里懂,我是担心耽误了将军的行程。如果因为我的事情耽误了将军事情,那可就不好了。” 绿果儿根本就没在意,她一边扶着肖折釉下床,一边说:“表姑娘,您一定想不到谁来了驿馆!” 肖折釉偏过头,疑惑地看着她。 绿果儿笑嘻嘻地说:“郡主啊!盛夕月郡主居然来了驿馆,正和将军说话呢!” 肖折釉微微怔了一下。 绛葡儿把饭菜端进来,笑着说:“将军吩咐奴婢一直将饭菜温着,等表姑娘一醒就端过来呢!” 肖折釉笑了一下,她的确是饿了。肖折釉坐在饭桌前,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摆在身前的一个白瓷葵口小碗,碗里装着小半碗粉嘟嘟的虾。 肖折釉吃了一只虾,莫名想起霍玄剥虾时手指尖的动作。 她换了身衣裳,梳洗过后,带着绿果儿去后院走走透透气。 肖折釉出了屋,走在驿馆后院的抄手游廊里,便远远看见霍玄和盛夕月的身影。霍玄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一个假山上。盛夕月站在他身边,仰着头望着他,笑着对他说话。盛夕月虽不算是天姿国色,却也姿色上乘。她望着霍玄的时候,眼睛里的光格外明艳,十分好看。 霍玄的目光随意一扫,就看见立在廊柱旁的肖折釉。 “折釉。”霍玄喊了一声。 肖折釉也不好这个时候转身走开,只得带着绿果儿迎上去,恭敬地给盛夕月郡主行了礼,又给霍玄问了好。 “身体可还好?可还有不舒服?”霍玄问。 “没有呢,都很好。耽误将军的行程了。”肖折釉略有歉意地说。 霍玄的目光落在肖折釉的脸上,见她脸色的确好了很多,才道:“无妨。” “折釉是生病了吗?怎么生病了呢?”盛夕月眼珠子转了转,笑着拉住肖折釉的手,“一定是将军太粗心了,害得这孩子生了病!” 她又蹙着眉略埋怨地看了霍玄一眼,笑道:“将军,你这长辈做得可不怎么好,没把孩子照顾好呢。” 肖折釉有些不爱听“孩子”这个称呼,她浅浅笑起来,反握住盛夕月的手,说:“郡主,您不过比折釉年长四岁,更何况天真烂漫花儿一样好的年纪,折釉哪敢当您的晚辈。” 看着肖折釉脸上浅浅的笑,盛夕月愣了一下。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又挑不出肖折釉话中的错处,一时之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索性不纠结肖折釉刚刚说的话,反而更亲昵地对肖折釉说:“折釉,我这次要跟着延煜表哥一起去沧芮州探亲。咱们可以结伴同行了!有你陪着,这路上肯定不会无聊啦!” 肖折釉看了一眼霍玄的脸色,她对盛夕月浅浅笑着,并不能多说什么。 “郡主,臣因公而行,这一路必是忙于赶路,恐不方便同行。”霍玄忽然开口。 “那有什么不方便的?”盛夕月松开肖折釉的手,走到霍玄面前,仰着脸望他,“我也着急赶路呀!一起赶路嘛!再说了,折釉跟着你赶路,这一路一定又无聊又辛苦!有我陪着她,不仅能给她解闷,还能照顾她呢!我可比你细心!” 肖折釉低着头,轻声说:“郡主这话严重了,折釉不敢让郡主解闷,更不敢叨扰郡主。” 盛夕月皱了下眉,转头看着肖折釉,问:“你是不是讨厌本郡主,所以是你不想和本郡主同行?” 肖折釉以前并不觉得盛夕月讨厌,可是自从昨夜开始,她便不太能喜欢盛夕月了。肖折釉低垂着眉眼,恭敬地说:“郡主误会了,您是金枝玉叶,折釉哪里敢讨厌您。” “这不就结了!”盛夕月重新开心地笑起来。 霍玄看了肖折釉一眼,沉默不言。 “将军、夕月,原来你们在这里。”师延煜从前院走进来,他对肖折釉点了下头,“肖姑娘也在这里。” 肖折釉屈膝,问了声好。 霍玄的目光落在肖折釉微微弯了一下的膝盖上,忽然有些不太高兴。 “折釉,你身子未完全好,回屋子里好好休息。”霍玄语气里的那一丝不悦很明显。 肖折釉应了声“是”,才带着绿果儿转身回房。 霍玄的目光一直凝在肖折釉的纤细瘦弱的背影上,他不太愿意看见肖折釉对这个人行礼,又对那个人行礼。 盛夕月有点疑惑,师延煜却是隐约知道霍玄的不悦似与肖折釉有关。师延煜顺着霍玄的目光看向逐渐走远的肖折釉,他不禁想到那一日脚踝被蛇缠住还能淡然说话的她来。 师延煜笑了一下。 因为肖折釉醒过来已是下午,吃饭的时候也是半下午了,所以晚饭的时候,她吃得很少。席上,盛夕月不停地说话,像一只百灵鸟一样,师延煜偶尔应和几句,而霍玄大多数都在沉默。 盛夕月没吃多少东西,望着霍玄滔滔不绝:“将军,听说行宫的选址是您定的?您定的地方是真好!沧芮州可是个好看得不得了的地方……” 霍玄眼角的余光瞥见肖折釉放下筷子,他转过头,问:“吃饱了?” 盛夕月说了一半的话梗在那里,不上不下的。 “午饭吃得晚,不是很饿。”肖折釉悄悄看了一眼盛夕月耷拉的嘴角,说道。 霍玄端起茶壶,给肖折釉斟了一盏清茶。他用手背贴着试了一下温度,然后将茶盏推给肖折釉,道:“温度刚好。” 肖折釉端起茶盏小小抿了一口。 盛夕月嘟着嘴,看得有点眼红。 师延煜笑了一下,给盛夕月倒了一杯桑葚酒,笑道:“夕月,这酒味道不错,尝尝看。” “谢谢表哥……”盛夕月情绪有点低落地接过来。 临回房前,霍玄把肖折釉叫住。 “将军?”肖折釉转过身来,疑惑地望着他。 师延煜和盛夕月都站在一旁。 霍玄抬手,将落在肖折釉发间的一片细小树叶摘下来,又借着靠近她的时候,压低了声音说:“晚上先别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头上,谢谢将军。”肖折釉仰着头,浅笑着说。 夜里,肖折釉坐在灯下,手里握了卷书在读。绿果儿和绛葡儿在一旁做针线活儿,两个小丫鬟有些犯困,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归弦合着眼睛在一旁养神,如今归弦晚上会歇在肖折釉的住处护着她。 子时过半,门被扣响。 归弦睁开眼,起身开门,她见霍玄站在门口,便立在一旁倒出位置来。 霍玄站在门外也没进去,看向坐在窗边的肖折釉,说:“收拾一下,现在出发。” “现在?”肖折釉起身迎上去,微微惊讶。 霍玄笑了一下,说:“你不是你不想和郡主同行吗?” 原本,明儿个一早他们要和盛夕月郡主、师延煜世子一起启程。 肖折釉抿了下唇,才说:“将军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哪里……” 肖折釉望着霍玄的眼睛说不下去了,口是心非没意思。她转过头吩咐:“绿果儿、绛葡儿,收拾东西。” 第48章 本来就只是经过驿馆,很多行李都没拆开,又因为原本计划第二天就出发,绿果儿和绛葡儿很快就把出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肖折釉走在夜色里,脚步匆匆,时不时回头张望一眼。 走在她身边的霍玄笑了一下,说:“别担心,郡主追不出来。” 肖折釉一怔,装作若无其事地放慢脚步往前走。 “理应在驿馆歇一晚,只是如今情况特殊,倒只能委屈你跟我在车上过一夜。”霍玄立在马车前,朝肖折釉伸出手。 这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共乘一辆马车的确有些不成体统。可是肖折釉却是知道霍玄一直把她当成个孩子。他言中的委屈是指栖身在马车里过夜,而不是男女大防。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说霍玄太过粗心。 “将军能带着我回家乡去看望嫂子,折釉已经很感激了。”肖折釉将手放在霍玄的手掌里,任由他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朝南继续前行,因为是夜里,四周安静得不像话。肖折釉和霍玄对坐在马车两侧的长凳上,长凳很宽,似小型卧榻,可坐可卧,中间隔了一张小方桌。 纵使马车里点着一盏灯,烛火也因为马车的颠簸摇曳得光影淡淡,不甚明亮。 “时辰还早,睡一会。”霍玄拉过一旁小矮柜里的毯子递给肖折釉。 肖折釉抱着毯子,问:“将军不歇着吗?” “不急,你睡你的无须管我。”霍玄重新回到一旁的长凳上坐下。虽然霍玄的这辆马车宽敞气派,可因为霍玄太过高大的缘故,他动作时,马车那一侧还是显得逼仄。 肖折釉想了想,睡着了总比这样在夜里对霍玄干坐着强,她褪了鞋子躺下,又拉了毯子将自己裹好。 “别把嘴也一并挡住。”霍玄道。 “知道了……”肖折釉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霍玄,又将盖到鼻尖儿的毯子往下拉了拉。每次霍玄把她当成个孩子的时候,她心里都是有些别扭的。 肖折釉闭上眼睛,努力入眠。她脑子里沉沉的,躺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睡着。半夜的时候马车颠簸了一下,肖折釉迷茫地睁开眼睛,一时之间有些懵怔,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她偏过头,望向不远处的霍玄。霍玄坐着倚在车壁,一动不动地合着眼小憩。 肖折釉眨了一眼睛,将目光明目张胆地落在他的脸上。因为他合着眼睡着了,肖折釉才能这样静静打量着他。光阴晦涩,看得也不是很真切。 小方桌上的烛火摇曳不休,在燃尽最后一点光的时候灭了,马车里一下子黑下来,什么都看不清了。肖折釉只能隐约看见霍玄在不远处的轮廓。 安静几许,肖折釉轻手轻脚地掀开毯子,踮着脚尖、弯着腰从小矮柜里又抱出一条毯子来。她走过去,想为霍玄盖上毯子,免他着凉。 “怎地醒了?”霍玄忽然开口。 抱着毯子刚要盖在霍玄身上的肖折釉吓了一跳,她说:“之前马车颠了一下就醒了。然后看将军睡着了,怕将军着凉,所以才从柜里抱出一条毯子,想给将军盖好。” 黑暗中,霍玄探手接过肖折釉递来的毯子。 “这马车一路颠簸,是难以睡得踏实。辛苦你了。” 肖折釉忙说:“没事儿的,不辛苦。” 顿了顿,霍玄道:“多谢,回去睡吧。” 他本来想夸一句“孝顺”,可又觉得还没到说这话的时候。 肖折釉“嗯”了一声,回到另一边的长凳上躺下。肖折釉盖好毯子,翻了个身面朝车壁,却再也睡不着了。 肖折釉忽然在想,有没有可能这一生再嫁给他呢? 很难。 身份的不对等,年纪的相差,还有最重要的是……他心有所念。肖折釉隐约猜到霍玄今生恐不会再娶除了他心里的那个人之外的人,要不然他也不会连尊贵貌美又痴情的公主都拒绝。更何况,肖折釉纵使沦落到身份再低微,也不愿意嫁一个心有所属的人。 这一路,因为带着肖折釉的缘故,霍玄故意放慢了速度,夜里尽量全部歇在驿馆和客栈,省得她跟着吃苦。所以他们八月下旬出发,等到了南广州已经十一月末。南广州水路四通八达,他们要改成船只去南青镇了。 即使是南广州,在十一月末也开始天气犯凉。尤其是清晨和傍晚的时候,一阵风吹来,凉飕飕的。肖折釉下了马车,被凉凉的风一吹,她摸了摸胳膊,感觉有点冷。 “折釉,再去添一身衣服。”霍玄道。 肖折釉动作一滞,她才刚觉得有些冷,也不知道霍玄是怎么看出来的。她翘着嘴角应了一声,回到马车里又添了身衣服出来。 下了马车,换了船。 蓦地登上船,肖折釉有些恍惚。她已经三年多没有坐过船了,望着河提两岸不断后退的风景,肖折釉心里也竟是生出一抹百转千回。 水路越来越细,横跨两岸的小石拱桥也多了起来,肖折釉忽然笑了出来。她总是浅浅地笑,蓦地笑出声来不由让霍玄有些意外。 “笑什么?”霍玄走到她身边。 肖折釉收了笑,靠着身后的围栏,转过身来看着霍玄,说:“想起第一次见到将军的场景。” 霍玄也笑了一下,问:“你当时为何看了我那么久?” 肖折釉愣了一下,追问:“很、很久吗?” “近一刻钟罢。” “哪有那么久,将军忒夸张了……”肖折釉皱着小眉头,默默转过身去,继续去看沿岸的风景。 霍玄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多看了肖折釉一眼。风将她的长发微微吹起,露出一张稚气的巴掌大的小脸。 还是个孩子而已。 霍玄失笑,他摇摇头,觉得自己一定想多了。 肖折釉下了船,就直奔过去的家里。虽然她知道她的家里早就空了,还是想回去看看。肖折釉望着眼前院门落的锁,微微发怔。南青镇潮湿,锁头上已经长了一层青苔。看着这浅浅的、碧绿的一层青苔,肖折釉心里有点发酸。挺不是滋味儿的。 “想进去看看?”霍玄问。 肖折釉收起心里的低落,仰着头望着高高的院墙。南广州这边的建筑黑瓦白墙,白墙又砌得很高。 “爬墙头?”肖折釉疑惑地问霍玄。 霍玄不言,朝肖折釉伸出手。 肖折釉被霍玄揽着腰跃上墙头的时候,她忽然很盼着这墙更高一些…… 不过肖折釉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院子里的杂草引过去了。院子里的杂草葳蕤,肆意生长,已越过她的膝盖。 霍玄见肖折釉一动不动立在这里望着院子里的杂草发呆许久,问道:“不进屋子里看看?” 肖折釉摇摇头,说:“看一眼已经够了。走吧,去纪家。” “好。”霍玄虽不理解肖折釉为何只是看一眼又要走,却也什么都没说,带着她离开。 “呦!这不是肖家大姑娘吗!”肖折釉和霍玄刚出去,就被人喊住。 肖折釉看着眼前的大娘好半天才想起来她是谁,喊了声:“孙六婶。” “回来看望你嫂子的吧?你嫂子现在可是咱们南青镇的大名人了!”孙六婶笑呵呵地走过来。 肖折釉有些疑惑。 “你嫂子可不容易咧!一个女人,还是个寡妇!居然在咱们南青镇办起了学堂!请了秀才给咱们南青镇的孩子们教书哩!而且分文不取!” 肖折釉急忙跟孙六婶问了地址,匆匆赶去。 还没有走近,肖折釉和霍玄就听见了朗朗读书声。待走近了,肖折釉仰着头,怔怔看着学堂门楣上的牌匾—— 文器学馆。 文器,肖文器,肖折釉兄长的名字。 读书声停下来,原本乖乖坐在凳子上的孩子们跑闹着嬉戏。肖折釉和霍玄走进小院子,一眼就看见坐在树下的两个三四岁的小孩儿。虽然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也遮不住他们两个极为相似的五官。尤其是哪个小男孩有着和肖文器一模一样五官。 肖折釉慢慢走过去。 “大姐姐,你找谁?”小男孩站起来。 肖折釉蹲下来,仔细望着他的脸,问:“你……是不是叫肖我寄?” “哇!”小女孩儿也站起来惊愕地望着肖折釉,“你居然知道哥哥的名字!” 肖折釉红着眼睛揉了揉她的头:“肖雪满。”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小姑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小的手儿拉着肖折釉的手:“大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和哥哥的名字!” “你好笨哦,大姐姐一定认识娘亲呗!”肖我寄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 肖折釉笑着问:“是的,我认识你们娘亲。还……认识你们爹爹、爷爷、奶奶、姑姑、叔叔……” 两个孩子相似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一脸惊讶地望着肖折釉。小孩子总是这样,藏不住心事,都写在脸上。 “你们娘亲在哪儿?”肖折釉笑着问。 “在后院和许先生说话!”肖我寄指着一个方向。 肖折釉揉了揉他们两个头,才去找纪秀君。 霍玄本不想过去,又一想,把人家晚辈接走,如今把人送回来看望,也应该像个长辈一样跟过去说一声。 肖折釉和霍玄刚走进后院,就听见那个许先生问:“秀君,就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肖折釉愣了一下,略一犹豫,刚想离开不听别人这样私密的对话,就听见纪秀君轻若柳絮的声音:“许先生,您可知道秀君的夫君是如何去的?” 听纪秀君提到肖文器,肖折釉的脚步顿了一下。霍玄见此,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一旁的矮墙后。 “我知道,是被恶霸打死的……” “不,”纪秀君摇头,“他是为了护着我才去的。他本可以活命,甚至可以得到一大笔钱财。” 纪秀君收回目光,看向许先生,缓缓说:“秀君知道许先生的好意,也知道您的真心。可是您知不知道我在这里与您谈真心都是对亡夫的一种背叛?” 许先生向后退了一步,痛苦地说:“不……我没有逼迫你、打扰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又支撑这么大个学馆真的很不容易。当然,我许云益爱慕你的坚强、才学、温柔和、和你的一切!所以……让我照顾你的余生好不好?让我和你一起分担!我也会对待我寄、雪满如亲生的孩子一样!” 纪秀君轻笑了一下,问:“许先生觉得我过得很辛苦,很痛苦?” “难道不是吗?”许云益反问。 “不是这样的,我过得很好。”纪秀君言辞切切,“我和他的儿女绕膝成长,我在替他完成夙愿,我有与他的回忆相伴。感情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去而终止,所以他一直都在我身边。是辛苦,但是如今的每一日也是甜蜜的。” 肖折釉听不下去了,她匆匆离开,忍不住落了泪。 “将军,一个人真的会记着另外一个人一辈子吗?我以为嫂子早晚都会改嫁的,没想到……”肖折釉擦了泪去问霍玄,才发现霍玄的情绪也有些不太对。 “将军?”肖折釉又喊了他一声。 霍玄收起情绪,垂目看着眼前的肖折釉。 肖折釉讷讷:“四年了,我没有想到嫂子还这样念着哥哥……” 霍玄沉默许久,才道:“怀念一个人,一生也不嫌长。” “可是不会苦涩吗?”肖折釉又问。 霍玄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望着肖折釉有些酷似盛令澜的眼睛,干涩地说:“会。” 第49章 当日霍玄将肖折釉放在纪家,就去了沧芮州。一眨眼过了一个月,到了大年三十。 “姑姑!姑姑!”肖雪满迈着小短腿朝肖折釉跑了过来。 肖折釉蹲下,把她抱起来。重新站起来的时候,肖折釉“哎呦”了一声,笑着说:“咱们雪满原来是小胖墩哦!” 肖雪满的五官揪起来,她低着头捏了捏自己的小肚子,不高兴地说:“不是很胖诶!真的!姑姑你摸摸看!” 肖雪满小小的手儿去拉肖折釉的手。 肖折釉被这个小胖妞认真的样子逗笑了,忙说:“是是是,是姑姑说错了。咱们雪满不胖,一点都不胖。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现在这样刚刚好!漂亮得不像话!” 肖雪满眨了眨眼,小嘴儿开开合合:“虽然听不懂姑姑在说什么,但是好像是在夸我……” “对!夸你!” 纪秀君站在厨房门口说:“不许偷懒,都进来帮忙。” 肖雪满吐了吐小舌头。 肖折釉把肖雪满放下来,走进厨房。纪秀君在炒菜,肖我寄蹲在一旁剥蒜。肖折釉看了肖我寄一眼,笑着说:“他们两个才大多,我来就好。” 纪秀君将一碗花生递给肖雪满,说:“把花生都剥好。” “知道啦!”肖雪满端着碗蹲在哥哥旁边,一起低着头干活。 纪秀君这才看向肖折釉,说:“折釉,等你当了母亲就懂了。小孩子从小就要教他们一分辛勤一分收获的道理。” 肖折釉若有所思地看了纪秀君一眼,随口说:“反正我也没打算做母亲。” 肖折釉说着就去洗菜。 “你不嫁人了?”纪秀君问她。 肖折釉的动作一顿。她“嗯”了一声,继续低着头洗菜。 纪秀君停下动作,有些诧异地看向肖折釉,问:“折釉,这几年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嫂子明白那霍家虽然显贵,可毕竟你和漆漆、陶陶身份不明不白……是不是受委屈了?” “没有,嫂子你别多想。什么事儿都没有。” “那到底为什么说这样的胡话?”纪秀君加重了语气,带着点长辈的责备。 肖折釉抿了下唇,实话实话:“我怕死。” 肖折釉抬眼看着迷惑的纪秀君,小声说:“娘是生陶陶的时候去的,嫂子你生他们两个的时候也差点没救回来。咱们大盛国每一年因为难产去的女人太多了。就当我自私吧,这辈子不想冒这个风险。所以干脆也不嫁人了。” 纪秀君把肖折釉拉到一旁的长凳上坐下,叹了口气地劝:“你这孩子别这么偏执。你娘亲那是意外,我当初也是因为身子太弱了。生产虽然凶险,可也没那么骇人。” 肖折釉胡乱地将鬓边的发掖到耳后,说:“我继续去洗菜了。哎呀,再拖延可要晚了饭点。” 纪秀君还想再劝,毕竟肖折釉马上十三了,说起来已经可以陆续相看议亲了。可是她也知道肖折釉执拗的性子,一时半会儿恐怕劝不了。再说今儿个是大年三十,还是先不说吧。纪秀君便也不再提起这个,继续去炒菜。 纪秀君哪里知道肖折釉并不是因为这一世母亲和嫂子的生产产生了心理阴影,而是肖折釉上辈子就是难产死的。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那种对难产的恐惧还笼在肖折釉心里。 过了一会儿,纪大娘和东子、桃花两口子赶集回来,后面跟着东子和桃花的三个孩子。一家人一起帮忙,将还没有烧好的两道菜炒好。然后摆桌吃团圆饭,热热闹闹的。 肖折釉也跟着一起笑,可她又忍不住想起漆漆和陶陶,不知道这个新年他们两个过得怎么样。虽然有大太太照拂,可她还是担心漆漆会闯祸。 夜里,家里老老小小都休息了。纪秀君还在抄书。 “嫂子。”肖折釉走进来,拿了纸笔帮她一起抄。 “我自己抄就行了,你难得回来一趟。”纪秀君头也没抬地说。 肖折釉没接话,默默抄起来。这些抄好的书是要拿去卖了换银子的。抄着、抄着,肖折釉忍不住问:“嫂子,当初将军留下了不少钱银。这回我又带回来不少,漆漆几乎把自己的小金库都掏空了。其实你不必要这么累。” 纪秀君笑着摇摇头,说:“总要自己做些事情,霍家给的钱银我花得不踏实,更何况要给我寄和雪满做个榜样。” 肖折釉把笔放下,望着纪秀君,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嫂子,有些话我想说很久了。活着的人不能为死了的人耗尽一生,哥哥想必也希望你过得更快乐舒心些。” 纪秀君笑了一下,问:“如果一个女人一生不嫁人就是罪过吗?” 肖折釉愣了一下,急忙摇摇头,说:“不论男女,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做出和别人不同的选择,并且能够承担相应的后果,就不是罪过。” “那么为什么嫁过一次的女人不改嫁就是被困在过去里?就是过得不好?就要被别人怜悯?”纪秀君笑着望向肖折釉,“折釉,这一个月你也觉得嫂子过得很不好,需要别人来可怜、解救吗?” 肖折釉摇头,这一个月的纪秀君脸上永远挂着浅笑,若不是那一身素服,更想一个幸福的小妇人。 “我寄和雪满茁壮成长,学堂的孩子越来越多,读书也越来越好。嫂子现在过得很好,真的。嫂子不需要一个多余的男人相伴。” 肖折釉想了一会儿,才说:“嫂子,如果将来有合适的人,我希望你还是可以去试着接受。” 纪秀君“嗯”了一声,继续抄书。 哪里还有什么合适的人,有的人天生偏执,这一生也只能动心一次。事实上,纪秀君至死也没有为第二个男人倾心过。 肖折釉在纪家住了近一年,直到第二年十月。 肖折釉抱起一摞书,准备送去学馆。她双手抱着书,没有手再去开院门,只能转个身,用后背去将小院的门推开。 小院的门被推开,她转了个圈站稳,一眼就看见站在院门口的霍玄。 肖折釉怔住:“将、将军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接你回家。”霍玄探手,将肖折釉怀里的一摞书拿过来。 “行宫的事情忙完了?”肖折釉局促地拉了一下衣角,问道。 “没有,回家过年。” 肖折釉这才恍然,居然过去了一年,又快要过年了。 “这些书要送去学馆?怎么你自己,那两个丫鬟呢。”霍玄问。 “绿果儿和绛葡儿已经先去学馆帮忙了。”肖折釉忙又加了一句,“这些书不沉的。” “走罢。”霍玄没再说别的,转身往学馆走。 肖折釉跟着霍玄一并往学馆去送书,霍玄向来是个寡言的,而因为一年的分别,肖折釉竟然也是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只静静跟在霍玄身边。想了想,肖折釉开始找话题,或者说……想听听霍玄的声音。 “将军,这一年很辛苦吧?”肖折釉仰望着霍玄。 “尚可。” “这次真的麻烦将军了,折釉耽误了将军不少事情……” “无妨。” “我收到陶陶寄的信了,他已经考过了童试,正准备过了年的秋闱。这孩子在信里一副成足在胸的样子。” “不错。” 肖折釉找不到话题了,索性也沉默下来。 长长的青砖路上,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大半。肖折釉望着地上的影子,嘴角不自然地翘起一丝笑来。 霍玄忽然停了下来,摸了一下肖折釉的头,说:“长高了不少。” 肖折釉一怔,匆匆低下头,掩藏脸上的一抹红晕,说:“总是要长大的……” “也是。”霍玄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心里却合计起来,这次回去没多久就要过年,而过了年,肖折釉也就十四了,可以说亲事了。 霍玄又看了肖折釉一眼,心想可不能委屈了她。他打定主意回去以后仔细挑选整个明定城的青年才俊,挑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夫婿给她。 能回家乡看望嫂子和侄子、侄女,肖折釉是高兴的。可是在纪家,她毕竟是个外人。这一年住下来,也着实不短了。蓦地听霍玄说“回家”,肖折釉心里也说不清什么滋味。纪家不是她的家,霍家当然也不是她的家。 不过漆漆和陶陶在霍家,这么想着,回明定城也勉强算是回家了。 肖折釉临走的时候,纪秀君十分不舍,恳切求了霍玄多次要好好照顾肖折釉。而肖我寄和肖雪满两个孩子更是拉着肖折釉的手哭鼻子。 “姑姑,再住一阵不好吗?” “姑姑,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肖折釉蹲下来,抱了抱两个小家伙。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她哪里知道……肖折釉不想让霍玄等太久,又胡乱安慰了两个小孩子一阵儿,就跟着霍玄离开了。 坐上离开的船,肖折釉对站在岸边的纪家人和两个小孩子挥了挥手。 相聚总有分别时。 从船改乘马车的时候,肖折釉和霍玄意外地遇见了罗知州一家。罗知州升迁,要调往明定城了。 罗如诗拉住肖折釉的手腕,睁大了眼睛,高兴地说:“这一路不会无聊了!哈哈!” “罗姑娘。”肖折釉一下子把她想起来了。当初那个把她压在身下撕衣服的小姑娘,那个因为霍玄一句“她穿了你一件衣裳,赔十件。”就带了一大堆衣服硬塞给肖折釉,肖折釉不收就哭鼻子的小姑娘。 “如诗,又莽撞了!”罗知州皱着眉,带着宠溺的语气训着自己的小女儿。 罗如诗讪讪松了手,小声抱怨:“好不容易找到说话的人同行,都能被人训……” 她耷拉着脑袋往自己家人的那队马车走去,没走过久她又转过身来,睁大了眼睛望着霍玄,试探地问:“大将军!她现在穿我衣裳,你还赔十件嘛?” 罗立风走过去敲了敲小妹的头,无可奈何地说:“家里什么时候缺了你的衣裳?能不能不这么丢人!” 罗如诗瘪了嘴,很不开心。 霍玄看向一旁的肖折釉,肖折釉望着罗如诗,脸上挂着一抹笑。 霍玄收回视线,对罗如诗说:“赔,一百件也可。” 第50章 回去的路上,肖折釉便和罗如诗乘坐一辆马车。不用和霍玄坐一辆马车,肖折釉莫名松了口气,虽然霍玄把她当成个孩子,但是她又不是真的孩子。在那么狭窄的马车里,那么近得长久和霍玄在一起,肖折釉总觉得有些别扭尴尬。有些东西变了,她也不能再如刚初遇他时那样的态度对待他了。 罗如诗是个活泼的性子,甚至有些骄纵。不过她的骄纵却并非完全不讲理。别家的姑娘笑不露齿,偏偏罗如诗是个咧嘴“咯咯”笑的。有她陪着,肖折釉这一路的确多了很多乐趣。 罗如诗掀开马车的帘子,把脑袋探出去,东瞅瞅西看看。 在前面骑马的罗立风回过头来,训她一句:“把头缩回去!” “我又不是乌龟!”罗如诗哼了一声,才把放下帘子。她眼珠子转了转,拉着肖折釉的手腕,笑嘻嘻地说:“坐在马车里多无聊呀,咱们去骑马吧!” “骑马?”肖折釉摇摇头,“我不会骑马。” “你好笨哦!”罗如诗戳了戳肖折釉的额头,“我教你!” 然后她推开马车的门,大声喊:“停车!停车!” 车夫长长的“吁——”了一声,将马车停下来。 “诗诗,你又怎么了?”罗立风调转马头,皱眉看着这个麻烦鬼妹妹。 “太无聊太无趣了!我要教折釉骑马!”罗如诗从马车里钻出来,又把肖折釉拉出来。 罗立风“呵”了一声,笑道:“自己待不住了就实说,拉着肖姑娘做什么。你以为她像这么爱闹腾。” 前面罗家女眷的马车也停下来,罗夫人派个丫鬟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得知罗如诗闹着要骑马,罗夫人亲自下了马车让她不许胡闹,这次回明定城毕竟是和霍将军同行,哪能让她乱玩。 很快惊动了最前面霍玄的马车,罗闵江正在霍玄的马车上,他歉意地对霍玄拱了拱手,道:“让将军看笑话了,小女被我宠坏了。我下去训她一顿!” 不知怎的,霍玄忽然想起漆漆,他说:“罢了,孩子想玩就让她玩罢。” 罗如诗听说真的可以骑马,乐得不成样子。 “折釉!我来教你骑马!”罗如诗拽肖折釉。 肖折釉急忙摇摇头,说:“不了,我不太想学这个……如诗你自己骑马就好。” “啊,那好吧!” 罗如诗拍了一下罗立风的胳膊,说:“哥,快扶我上马!” 罗立风抱怨一句“真是欠你的”,仍旧挑了一匹比较温顺的马,小心翼翼地把小妹扶上马。 肖折釉看着罗立风满脸的嫌弃里却是藏不住的关心,她忽然有点想自己的哥哥了。她挂在嘴角的笑淡了淡,转身打算上马车。 “折釉。”霍玄走过来。 “将军?”肖折釉转过身来。 “想学骑马吗?” 肖折釉犹豫了,她觉得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可是在马背上颠簸的滋味可真不算好…… 看着肖折釉微微皱着的眉头,霍玄又说:“来吧,学会了就不会觉得颠得难受了。” 肖折釉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暗暗反问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藏不住心事了。 车队继续往前走,霍玄牵来一匹马,做了个“请”的手势。 肖折釉狐疑地看了霍玄一眼。她自然不怀疑霍玄的骑术,可是会不会骑马是一回事儿,会不会教别人骑马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将军当真能教?”肖折釉一边问,一边踩着马镫,费力上了马。 霍玄没反驳她的质疑,反而握住肖折釉的脚。肖折釉藏在绣花鞋里的脚趾头不由自主向后缩了一下。 “不要全踩进去,踩一小半。如果有了危险可以可以及时跳下来。”霍玄将肖折釉的脚往后挪了挪。他松开手,拍了一下肖折釉缠在手腕上的手。 “握着就好,不要缠在手腕上。” 肖折釉调整好坐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折釉说错了,将军是个好师父。” “一会儿跑起来,可以虚坐或者站起来,不颠簸。如果跑得太急,把缰绳往回拉,往上提。方向错了同理,自己拉缰绳调整,不许进树林。” “知道……唔……”肖折釉的话还没有说完,霍玄就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 肖折釉急忙攥紧了马缰,整个人紧张起来。马儿跑了一会儿,肖折釉才觉得好像也不是很快,她这才松了口气。 肖折釉第一次学习骑马,控制不好速度,马儿时快时慢的,竟是追上了慢悠悠的罗如诗。 “折釉!”罗如诗调转马头冲肖折釉打招呼。她骑的那匹马不知怎么的,忽然扬起前蹄嘶鸣。罗如诗没被颠下去,反而惊了肖折釉所骑的那匹马。 马儿嘶鸣一声向后退去,转眼调转方向朝着一旁的小树林冲过去。它突然掉头加速,差点把肖折釉颠下去,幸好肖折釉攥紧了马缰才没被甩下去。 肖折釉满脑子都是霍玄最后说的那句“不许进树林”,在脑中无限循环。在马就要冲进小树林的时候,肖折釉攥着马缰使劲儿向后拉,她纤细的脊背整个向后仰去。 伴随着一声“吁——”,马终于停了下来,前蹄原地略不安地踩了踩。 追过来的霍玄刚要伸出的手收了回去。 肖折釉松了口气,她拉着马缰微微调整马头,微微侧转了身,弯着眼睛看向霍玄,笑道:“将军,我好像会了!” 她话音刚落,身下的马忽然又扬起前蹄,整个身子几乎立起来。肖折釉惊呼一声,大喊:“将军!你忘了教我马站起来的时候该怎么办!” 霍玄大笑。 一行人回到明定城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下旬,眼瞅着就要过年的时节。刚一到了城门口,两家人就此别过。 霍玄要回来的消息早就传回了霍家。 老太太亲自站在照壁候着。沈禾仪扶着她,有些担心地说:“母亲,这天儿实在是太冷了,要不然咱们先回去等着吧。不覆那孩子回来了一定先去看您。” 老太太伸长了脖子张望着,嘴里念念:“怎么还不回来!” 她叹了口气,小声说:“也不知道还能看见几回了……” 说完,老太太就咳嗦起来。 张妈妈亲自站在前一条长街的入口等着霍玄,霍玄的马车一经过,就急忙禀告霍玄老太太一直等着他。霍玄闻言吩咐归弦将肖折釉送回去,他自己下了马车骑了马先一步飞奔回去。 肖折釉也是归心似箭。等到马车在霍府停下时,她匆匆往勿却居赶去。 红芍儿站在院门处候着肖折釉,见肖折釉回来,她急忙满脸堆笑地迎上去:“表姑娘回来了!” 肖折釉点点头,往红芍儿身后望了一眼,却没看见漆漆和陶陶的身影。漆漆不来接她太正常了,只是陶陶也没过来倒是令她稍稍惊讶。 红芍儿急忙解释:“表少爷现在不住在府里,住在私塾呢。再过两日才是归家日。这回表姑娘和将军的归期也没定下具体哪一日,表少爷才没请假回来。” 肖折釉恍然。怪她一时心急了,忘了陶陶正是读书的紧要时候。 “至于折漆表姑娘……”红芍儿讪讪笑了一下,“表姑娘您回去别训她,她也是不小心才摔了的。” “摔哪儿了?”肖折釉一边往回走一边问。 “和府里的几位少爷一起学骑马的时候不小心摔了腿。前几个月的事儿了,如今也快好了。”红芍儿细细禀告。 肖折釉点点头,加快了步子。 肖折釉让绿果儿和绛葡儿先回去放行李,先去看漆漆。 漆漆拄着拐,在门口晃晃悠悠。她猛一抬头看见肖折釉往这边走,脸上立刻浮现欣喜,可是下一刻她匆匆把脸上的笑收起来,怪声怪气地说:“呦,还舍得回来呦!” 肖折釉“嗯”了一声,笑着说:“再晚点回来可就看不见你拄着拐的样子喽。” 漆漆瞪大了眼睛,“哼”了一声,愤愤道:“肖折釉你学坏了!” “大概近墨者黑罢,毕竟做了你这么多年的姐姐。”肖折釉一边说,一边就势扶着漆漆进屋。 进了屋刚坐下,漆漆就捂着自己的耳朵,说:“别跟我讲什么不应该学骑马的屁道理,我不爱听!” “那你学会了吗?” 漆漆表情有点不自然地说:“早晚能学会!” 肖折釉笑着摇摇头,说:“等你腿上的伤好了,姐教你。” 漆漆睁大了眼睛看着肖折釉,大声问:“就不能有一件事是我会的而你不会的?” “有啊。”肖折釉认真点头,“我不会打架,也没你嘴皮子厉害。” 漆漆翻了个白眼。 “嫂子给你做了些衣服,一会儿绿果儿收拾完东西就给你送来。”肖折釉说。 漆漆又“切”了一声,嘟囔:“你一定把挑好剩下不要的给我!” “是的。”肖折釉点头。 “你烦人!”漆漆急了。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可真不怎么地。她恹恹趴在桌子上,似随意地问:“嫂子过得咋样?我让你带回去的金银珠宝你没自己贪了吧?” “贪了。”肖折釉又点头。 “你要死气我啊!”漆漆生气地直接把拐杖给摔了。 肖折釉这才笑出来,细细跟漆漆讲了些嫂子和两个孩子的事情。漆漆假装不在意地听着,听完了以后,她忽然说:“对了,那只老狗丢了。” “什么?”肖折釉愣了一下。 “啃啃啊,丢了!两个月前就不怎么吃东西了,三天前忽然不见了。烟升让府里的家丁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肖折釉怔怔的,好像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知道她是谁的“人”不见了,她和前世的自己仿佛彻底失去了联系。 刚从老太太屋里回来的霍玄也从烟升口中得知啃啃不见了的消息。 霍玄立在原地许久未动。 “将军?”烟升红着眼睛,“是奴婢没有把啃啃看好,就差三天……” “无事。”霍玄转身去了马厩,牵了一匹马,飞奔赶去盛令澜的坟前。 啃啃歪着小脑袋,安安静静地趴在盛令澜坟前,两只乌鸦落在它的身上。 第51章 霍玄将啃啃葬在了盛令澜的坟旁。 霍玄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坐在坟前。他什么也没说,就那样静坐着。霍玄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能沉默地坐一天,甚至更久。 有的时候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当真要开口的时候,却发现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 他这次回来的时候霍家老太太的身子已经大不好了,时常一天一夜地睡着,吃的东西也少了。霍玄想到老太太硬撑着站在影壁前的样子,心里就不大舒服。 老太太瘦骨嶙峋的手抓着霍玄宽大的手掌,问:“不覆,我这老太婆还能看见你娶妻生子吗?” 霍玄竟有些羡慕纪秀君,还有一双儿女绕膝。可是他和阿楠的女儿还没有睁开眼睛就永远离开了。如今连她的啃啃也走了,去找她了。 独留他一无所有。 霍玄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眼中已平静下来。他抬手抚摸着盛令澜的墓碑,将上面落下尘土一点一点擦去。 两日后,陶陶从学院赶回来,他小跑着去找肖折釉。 “姐!” 正在教漆漆编手鞠的肖折釉急忙站起来迎上去,她把陶陶拉到身前仔细看了又看,笑着说:“长高了,也更好看了!” 肖家的男儿仿佛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肖文器、肖文陶,还有下一辈的肖我寄,五官轮廓都特别像。 “姐姐也高了!”陶陶跑了一路,脸上红扑扑的,还有点喘,“前、前几天不确定姐什、什么时候回来,没、没能及时去迎接姐,姐……别怪罪!” 他这一急,言语间又带了点小时候的结巴来。 “怎么能怪你,你读书为重。”肖折釉把他拉到身边坐下,又吩咐绛葡儿端来茶水,递给陶陶。 本来安静坐在一边的漆漆忽然站起来,说:“姐,你起来!” “做什么?”肖折釉虽然疑惑,却仍旧站了起来。 漆漆比量了一下自己和肖折釉的身高,立刻哭丧了脸,不高兴地说:“明明你走的时候,我比你高了小半个头的,这怎么一年不见,你就和我一样高了……” “姐还比你大一岁呢!”陶陶笑着打圆场。 漆漆歪着头问陶陶:“那我和姐谁好看?” 陶陶喝了口茶,颇为无奈地说:“你们两个是亲姐妹,长得那么像,如今连个头都差不多。都好看!都好看!” 漆漆“切”了一声,说:“和事佬。”她重新坐下来,低着头继续编手里的手鞠。 “没有!我说的是真话!”陶陶是真的这么觉得,在他眼里两个姐姐都是天下顶好看顶好看的人! 肖折釉看了漆漆一眼,其实陶陶说的不假。肖折釉和漆漆长得很像,可是绝对不会都好看。因为漆漆毕竟毁了容貌。漆漆如今已经不戴花钿了,她将刘海儿留长,厚厚地覆盖了整个额头,几乎快遮了眼睛。低下头的时候,更是遮了半张脸。 肖折釉忽然想起罗如诗,漆漆在明定城根本没什么朋友,或许可以让漆漆多去找罗如诗作伴? 肖折釉这么想着,就真的这么做了。再过了七八日,漆漆腿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肖折釉便带着漆漆去拜访罗家。 事实证明,漆漆和罗如诗这两个人的确越聊越投缘。等到傍晚,肖折釉和漆漆告辞的时候,罗如诗毫不避讳地说:“折釉,你妹比你有趣多了!” 她又扭着头对漆漆说:“教你骑马的人太蠢了!下次来,我教你!” “那你可得把我教会了,要不然,你就比教我骑马的人还蠢了!”漆漆说。 “没问题!”罗如诗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 肖折釉松了口气。能在明定城世家女里找到罗如诗这么不拘小节的姑娘家也实在是不容易。 肖折釉跟霍玄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是年底了,整个霍府也都开始忙着筹备新年的事情。府里各房来拜访的亲戚也逐渐多了起来。 肖折釉吩咐丫鬟们轻扫,拾弄院子。她见烟升清点库房忙得焦头烂额,她便主动过去帮忙。霍玄知道以后倒是将这边过年的一干事情交给了肖折釉打理,让烟升在一旁帮着她。不仅包括清点库房,打扰已经重新布置勿却居,还包括准备应酬的各种安排,给府里晚辈的压岁钱,还有赏给丫鬟们些钱银。 俨然一副勿却居女主人的架势。 当然了,是矮了一辈的女主人。 漆漆几乎一头扎进了罗府,跟着罗如诗骑马。陶陶的学院虽然已经放了假,肖折釉仍旧让他每日在书房里读书。 亥时的时候,肖折釉发现陶陶书房的灯还亮着。她让绛葡儿去煮了碗膳粥,亲自端去给他。 “姐,你来了。”陶陶立刻站起来,“还给我送好吃的了!” 陶陶急忙把膳粥端过来,大口大口吃起来。 “陶陶,不必这么累。晚上该歇着就歇着。”肖折釉坐下来,随意翻了翻陶陶写的文章。 陶陶沉默地吃了一会儿粥,才说:“姐,我都知道。” “知道什么?” “如果我考不上进士,是不是就会被赶出霍家?” 肖折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陶陶笑了,他又端起碗继续吃,一边吃一边说:“我是谁啊,我可是肖文陶,我肯定能考上!” “陶陶,不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就算离开霍家也没什么的。姐不是告诉你了吗?嫂子现在日子过得不错,就是有些忙碌。咱们也可以回南青镇帮嫂子一起打理学馆。霍将军也是宽厚的人,当初接咱们来的时候也说过未必会有这层缘分……”肖折釉顿了一下,“当然啦,姐还是希望咱们陶陶考上进士!” “嗯。”陶陶点头,“不仅为了留在霍家,不仅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哥哥。” 陶陶也不过才十岁。肖折釉轻叹了一声,恨不得代替陶陶去考。她重新看起陶陶的文章,这次认真了许多,一一指出陶陶文章中不妥之处。 “姐,你比先生还厉害!”陶陶愣愣的。 肖折釉浅浅地笑着。 她毕竟是长在皇家的公主,又自小喜欢钻父皇书房,哪里会不懂那些朝政。肖折釉上辈子十四岁的时候“参加”过科举。当然了,她自然不会像其他学子那样考试。而且缠着父皇要了份题目,在她父皇的书房里交了答卷。 她父皇受不了她撒娇,就答应蒙了她的名字和其他考生的试卷混在一起。不过就连她父皇都没想到盛令澜成了那一年的探花。 可惜女儿身,只得抹了她的成绩,让后面一名补上。 “对了,姐,你为什么用左手写字?明明你拿筷子的时候是右手的。”陶陶问。 “习惯了。”肖折釉随意敷衍。 肖折釉这一世为了掩饰笔迹,故意学了一手左手字。毕竟她是盛令澜时,宫中第一才学之名可不是随意喊出来的。她漂亮的书法连朝中那些老夫子都连连称赞。 别说是霍玄,但凡是见过盛令澜手迹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她的笔迹。 这一世,她故意掩藏了太多东西。有时候肖折釉都快忘了她是盛令澜。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 姐弟三个如今在霍府的确还名不正言不顺,也不能和霍家人一起吃年夜饭。所以肖折釉让小厨房准备丰盛的团圆饭。可是没过多久,绿果儿就小跑着回来禀告。 “表姑娘,厨房里的人说霍将军交代过今晚不在这里吃。” 肖折釉微微惊讶过后,隐约猜到霍玄恐怕是要带他们三个去霍家的席上?霍玄粗心,不会提前交代什么,可肖折釉得准备,她急忙让绛葡儿和绿果儿为她找衣服。又去找了漆漆、陶陶,让他们换上合适的衣裳,以及不失了身份的配饰。 果然,酉时过半的时候,烟升就过来请人。 霍家人口不少,将整个花厅塞得满登登的。肖折釉和漆漆、陶陶跟着霍玄去了花厅,霍玄就将他们交给烟升,自己则是径直去了老太太那一桌。 而肖折釉三姐弟则和大老爷下头的孩子们坐在一桌,陶陶自然要和府里的少爷们同席,而肖折釉和漆漆同府里三爷霍销的两个女儿霍文慧和霍文丽坐在一起。 不过让肖折釉惊讶的是这一桌居然多了个生面孔。 “折釉,你离开了霍家一年,一定不认识鲁家妹妹。她叫鲁清荷,是我姨母家的女儿。”霍文慧对肖折釉介绍。她又转过头对身边十四五岁的鲁家姑娘介绍:“这个肖家表姑娘叫做肖折釉,是漆漆和陶陶的长姐。” 漆漆压低了声音在肖折釉耳边说:“鲁恶的姐姐。” 鲁恶? 鲁恶是谁? 肖折釉竟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漆漆不得不又出声提醒她:“以前叫良儿,被霍将军改了名,改成了恶儿。当年咱们刚来霍府的时候,跟咱们打过架的那个!” 第52章 鲁清荷人长得秀气,但是举手投足间却带着一种傲气。让人觉得她的秀气是装出来的端庄淑娴。不过肖折釉很快注意到鲁清荷穿了一身素服,应该是带着孝的。 肖折釉与她打过招呼便不再多言。等着老太太吩咐开席以后,只静静吃东西。霍文慧和鲁清荷说话的时候,肖折釉也尽量不去听。 “清荷!到我这儿来,姨母要带咱们去拜见老夫人。”鲁平贤找来妹妹,却在看见肖折釉的时候愣了一下。 “这就来。”鲁清荷抿了口茶才起身。 鲁平贤带着鲁清荷去找三奶奶的时候,不由又回头看了肖折釉一眼,问:“清荷,你们那桌多出来的陌生姑娘是谁家的?” “漆漆的姐姐,也是霍将军从南边带来的孩子。” 鲁平贤“哦”了一声,又回头望了一眼。 “哥,快走啊。”鲁清荷在催。 “这就来。”鲁平贤加快了步子。 漆漆凑到肖折釉耳边,说:“姐,鲁清荷的哥哥刚刚看了你好几眼。” 其实肖折釉自己也发觉了,她“嗯”了一声。 “姐,用不用我帮你揍他一顿?”漆漆又问。她眼睛里的光不像是为了姐姐出气,倒像是遇见了什么好玩的新奇事儿。 肖折釉拿起面前小碟里的一块荷花酥塞进了漆漆的嘴里。 坐在对面的霍文慧“嗤”了一声,她拿着帕子掩着嘴笑,淡淡地说:“你们姐妹感情真好。” “那是当然啊。”漆漆呛了一句,又拿起公筷给肖折釉夹了好大一块鱼肉,故意做样子给霍文慧看。 肖折釉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吃鱼。心里却有点想笑,看来在她不在霍府的这一年里,漆漆没少和霍文慧作对,而且看霍文慧怏怏不接话的样子,恐怕漆漆没吃什么亏。 肖折釉正吃着东西,就听见有人惊呼了一声,她抬头张望了一眼,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儿,只看见很多人涌上了花厅最里面老太太的那一桌。 附近这几桌的晚辈都吩咐身边的丫鬟过去看一眼发生了什么事儿,绿果儿小跑过去了。绿果儿很快又小跑回来,禀告肖折釉:“表姑娘,老太太昏过去了!” 肖折釉“啊”了一声。 霍玄直接将老太太抱起来,送她回房。云大夫很快被请过来,仔细诊脉开药方。折腾了一个多时辰,老太太才悠悠转醒。 “母亲,您吓死我了!”沈禾仪立在床边,眼睛里有些湿润。 老太太仍旧虚弱,她被张妈妈扶起来喝了口水,朝后朝霍玄伸出手。霍玄急忙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老太太慢慢躺下来,她什么也没说,就这么攥着霍玄的手。 因为老太太的忽然晕倒,年三十的团圆饭草草收场。各房都回到自己院子里,却都睡不着。老太太身子越来越不好了,各房不得不暗中做些准备,免得到时候吃了亏。 大年初一,肖折釉忽然收到了鲁平贤送来的一瓶红梅。 望着白瓷红胆细口瓶里插着的鲜红梅枝,肖折釉沉思了片刻,声音略冷地让绿果儿将东西退回去。 肖折釉将绛葡儿寻来询问鲁家的情况。原来鲁平贤、鲁清荷和鲁恶半年前父母去世,便直接搬来了霍府。 接下来的几日,鲁平贤每一日都会派丫鬟送东西过来,有的时候是胭脂水粉,有的时候是些花钿小首饰,又或者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 每一次,肖折釉都让绿果儿当面把东西退回去。 “姐,那个鲁平贤是不是看上你了?”漆漆问。 “漆漆,这样的话不要随便说。”肖折釉正在给陶陶准备这次回书院要带走的书,对漆漆说这话的时候头也没抬。 其实肖折釉心里很烦。她十四岁了,的确到了说亲的年纪。像她和漆漆这种没有母亲在身边的人,这亲事上必定要吃亏。她虽有这一世不再嫁的打算,可是她哪里有给自己做主的资格。而且,她还要操心漆漆以后的亲事。 过了正月十五,陶陶就要赶回学院去了。临走前一天,霍玄把他叫过去鼓励了一番,又给了他钱银,让他在学院的时候不必要委屈自己。 陶陶回学院的那天,肖折釉和漆漆一起送他出了府。 两姐妹往回走,漆漆说:“姐,我觉得陶陶肯定能考中。” “嗯,当然。”肖折釉点头。 “肖姑娘!”鲁平贤从前面的垂花门突然钻出来,拦在肖折釉和漆漆的面前。 “鲁少爷。”肖折釉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鲁平贤看了眼肖折釉的裙角,笑着说:“这段日子送了肖姑娘些礼物,却没有想到没能入肖姑娘的眼。” 鲁平贤惋惜地叹了口气。 “鲁少爷有心了,只是我无功不受禄,没有接受的理由。”肖折釉板着脸,心里已经有点恼了。这天下从来就没有私相授受的道理。这个鲁平贤如今这般,表面上看上去热情一片,可实际上还不是轻贱了她的身份。 “若鲁少爷无事,我们姐妹就先告辞了。”肖折釉微微曲了下膝,作势就要带着漆漆离开。 “肖姑娘。”鲁平贤挪了一步,又挡在肖折釉和漆漆面前。他笑着说:“是这样的,后天是清荷的生辰。她让我来请你们到时候去她院子里做客。” 姑娘们之间的相邀哪里会让鲁平贤来带消息? 这已经不是不成体统的事情了,而是欺她身份低贱。 “真不巧,那一日有些事情,我们姐妹去不了。”肖折釉拉着漆漆,径直往前走。 “肖……” 漆漆忽然伸出腿绊了鲁平贤一下,鲁平贤脚步踉跄了两下,险些跌倒。他站稳身子朝前望去,肖折釉和漆漆已经走后了垂花门。 漆漆翻了个白眼,念叨:“臭不要脸的蟆!” 过了这道垂花门就是女眷所居的后宅了,他不太方便再追过去。 鲁平贤“啧”了一声,有点惋惜。 “鲁家表少爷!”三奶奶身边的侍女脚步匆匆地赶过来,“三奶奶请您过去一趟。” “哦,我这就去。”鲁平贤在心里暗暗琢磨,不若让姨母出面直接收了肖折釉也是不错。反正他也查过了肖折釉的底细,她那个不明不白的身份,收了并不难。 “姨母!”鲁平贤进了屋,先是弯腰规矩行了一礼,才笑着在三奶奶身边的椅子里坐下。他拿起旁边小方桌上的糕点吃起来,自在地仿若在自己家里一样。 三奶奶皱着眉,脸色有略微的不好,她指责地说:“你这几日太过分了,这是将礼数都抛之脑后了?” “嗨,姨母说的是肖家姑娘的事儿?正好,平贤正有事儿求您呢!”鲁平贤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糕点,“姨母,我看中肖家大姑娘了!您就替侄儿说这个媒怎么样?” 三奶奶拍了下桌子,怒道:“胡说什么!你现在身上还带着孝呢!” 鲁平贤丝毫没有被三奶奶唬住,她笑嘻嘻地说:“姨母,可以先把亲事定下来嘛。等我出了孝期再抬进门也成啊!” 见三奶奶仍旧皱着眉,鲁平贤收起脸上的嬉皮笑脸,做出可怜的样子来,委屈地说:“姨母,侄儿母亲去的早,这些年可是把您当成母亲一样敬重。侄儿今年都十九了,难道您就不为了侄儿考虑考虑吗?” 听了这话,三奶奶脸上的怒意才收了起来。她略微放缓了语气,说:“怎么就看上她了?没爹没娘没身份没地位的。娶了这么个妻子,你也不觉得矮了一头?更何况日后没有显赫岳丈帮扶,你这仕途可就没那么好爬了。” “这也不一定啊!姨母,我可听说等肖文陶考中了,霍将军就要收他为嗣子。那到时候,肖折釉作为肖文陶的同胞长姐,身价自然不同了。”鲁平贤打量着三奶奶的脸色,“咱们不能只看眼前利益嘛。” 三奶奶冷笑了一声,斜眼睥了鲁平贤一眼,说:“你说了这么一大通的理由,还不是先看中肖折釉的皮囊?不说别的,你这段日没少吃闭门羹吧。现在想到姨母了?” “我也没想到她那么端着嘛。”鲁平贤有点烦恼。原以为是个从乡下来的小姑娘,一定没见过什么世面,空有一副皮囊而已。没想到拿出这样的架势来拒绝他。 鲁平贤“嗤”了一声,一脸成足在胸。再怎么端着有什么用?不过是公主的性子丫鬟的命。 “你先回去,让我先想一想再说吧。”三奶奶沉吟了许久,最后让丫鬟把肖折釉请来。 得到消息的时候,肖折釉已经隐隐猜到了三奶奶的用意。她打定主意无论三奶奶和她说什么,她都装傻听不太懂的样子。 第53章 肖折釉那么想着,也是那么做的。三奶奶明里暗里说了许多,肖折釉假装听不懂,回话也是全是敷衍的空话、虚话。 最后三奶奶不耐烦,直接挑明:“平贤这孩子不错,我有意为你们两个牵这一道红线。” 肖折釉知道不能再打马虎眼,只好恭敬地说:“三奶奶肯为折釉操心,折釉感激不尽。只是您也知道折釉如今留在霍家的身份实在尴尬。这婚事更是遥远的事儿,折釉不敢想,也不能为自己做主,必是要听从霍将军或是大太太的安排。” 三奶奶冷了脸,明白肖折釉这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就算她明着“赐婚”都被肖折釉给拒绝了。三奶奶不由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既然你不识抬举,不接受我的好意那就罢了。”三奶奶懒懒地靠在美人榻上,“春林,送客。” 肖折釉起身,微微弯膝行了一礼,退出去。 肖折釉一口气回到勿却居,她没有先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去找了霍玄。她希望三奶奶找上霍玄为她和鲁平贤牵线的时候,霍玄可以拒绝。 “表姑娘,将军不在呢。”正在整理架子上书籍的烟升放下手里的书迎到门口,“表姑娘有什么事情吗?” 又不在。 肖折釉收起眼中的那一丝失落,说:“是有点小事情,不过将军既然不在那就算了。你先忙,我就回去了。” “等将军回来,我会禀告一声的。”烟升将肖折釉送出去,“表姑娘慢走。” 霍玄这次从沧芮州回来就特别忙。其实以前也是,他永远都那么忙。最近几乎看不见他的人影。 肖折釉回到自己的屋子,不由思索日后的路。哪有谁的婚事是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姐?”漆漆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在肖折釉身边坐下,“你一回来又是去霍将军了?” 肖折釉心里烦,随便“嗯”了一声。 漆漆咬着苹果,咔嚓咔嚓地响。她随口说:“那么个人,简直避之不及!你怎么老去找他?你该不会是喜欢上霍将军了吧?” 肖折釉一惊,高声制止她:“不许胡说!” “我就随口说说,你那么紧张干嘛?”漆漆翻了个白眼,“我猜你也不会喜欢那么个老东……” 漆漆立刻捂了自己的嘴,然后指着屋子里的红芍儿和绛葡儿,威胁:“你们两个什么都没听见!知道了吗!谁要是把我说的话传出去,我……我揍死她!” 红芍儿和绛葡儿急忙摇头:“奴婢什么也没听见!” 肖折釉却忍不住笑出来。 “表姑娘!”绿果儿小跑着进来,“郡主派了人来,请表姑娘去王府里坐坐。” “我不去!”漆漆大喊一声。她又对肖折釉说:“我不去!不去!不去!就说我病了!姑奶奶我再也不想搭理皇家的那群人了!一个个屁事儿真多!” “漆漆……”肖折釉颇为无奈地看着她。 漆漆立刻挺胸抬头,坐得十分端庄。她温声细语地说:“郡主盛情相邀,实在是天大的幸事。怎奈民女身体抱恙,又担忧将病气传给郡主。只好忍痛相拒,再添憾事。” 她低着头,用指尖儿抹了抹眼角。 肖折釉哭笑不得:“实在难以想象过去的几年里,你得把陈嬷嬷气成什么样。” 漆漆嘿嘿一笑,重新翘起二郎腿,咔嚓咔嚓咬起苹果来。 肖折釉想着其实漆漆不去也好,她重新换了身衣服,带着绛葡儿,去了王府。 肖折釉自然明白盛夕月请她去王府是为了什么,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肖折釉到了王府以后。盛夕月送了她好些礼物,又请她吃了好些准备好的精致糕点。原本盛夕月还把肖折釉当成小孩子,准备了一些糖果。可是当她见到肖折釉的时候,才忽然发现肖折釉年纪比她小不叫几岁。如今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美人儿了。 盛夕月轻轻地扫了一眼肖折釉。 肖折釉今天穿了一身湛蓝的褶裥裙,上面搭着月白的短襦,湛蓝的细缎搭在臂弯,又垂下来,曳在裙角。虽用了这种深的色调,却完全没能压得住她的艳色,反而将她的明艳衬托到极致。她行动时,带着一种袅袅娜娜的柔美。不……不是柔美,而是一种颇为高贵的美。盛夕月暗想霍玄给她请的教导嬷嬷可真好,竟然能把人调教成这样,哪有半分小地方来的贫家女模样。 “郡主?”见盛夕月发怔,肖折釉不由出声喊了她一声。 盛夕月很快回过神来,她重新笑起来,拉着肖折釉说话。盛夕月在心里想着,肖折釉再怎么好看有什么用呢?毕竟是她的晚辈,她才不会和晚辈一般计较。 盛雁溪也曾做过拉拢肖折釉的事情,可是盛夕月和盛雁溪的性格差的太多。盛夕月可不是一个会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人。她和肖折釉说了没多久闲话,就立刻问起霍玄的事情来。明目张胆,毫不遮掩。 肖折釉面儿上浅笑着与她说话,心里却觉得有些尴尬。 “咱们也算认识很长一段时间了。来,咱们今天晚上喝点酒。”盛夕月亲自为肖折釉倒了一杯酒。 “多谢郡主美意,只是我不能喝酒的。”肖折釉有些推辞。她没有撒谎,她是真的不能沾酒。前世的时候她也能喝个半杯的样子,多了就会觉得头疼,而这一生她更是没有沾过酒。 “你怕喝酒呀?不要怕嘛。这酒一点都不裂。本郡主平时拿它当糖汁喝的。” 看着盛夕月已经端起了酒冲着她笑,肖折釉也不好一味地推辞,只好喝了小半杯。 肖折釉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如今是冬季,天黑的早,外面已经天色渐暗,很快就要全黑了。 “你看外面做什么呀?本郡主既然把你请来,自然会把你完好地送回去。再说了,如果你嫌太晚了,今晚就留在王府,大不了也不用回去了!” 肖折釉自然不想留在这里过夜,盛夕月再让她喝酒的时候,肖折釉每次都只是抿了一小口,意思一下,不敢多喝。不管怎么说,她可不想在王府里失态。 喝到第二杯的时候,肖折釉就觉得头有点沉,她知道再喝下去恐怕要不行。她略一沉吟,故意装成握不住酒杯的样子,让酒杯从手中落下来。杯里的酒水立刻在桌子上流成一小滩。 “哎呀!郡主息怒,我不是故意的!”肖折釉忙说。 “没事儿,没事儿,没想到你喝这么点酒就不舒服了。倒是我的不是了,我让侍女先带你去客房里休息一会儿。”盛夕月点了两个侍女的名字。 “多谢郡主好意,只是如今天色不早了,折釉还是先回去吧。实在不好意思叨扰。” “那哪儿行!”盛夕月坚持,“就算你要走也得清醒了,你看你头昏得连酒杯都握不住了。再说了,霍将军还在府上。一会儿霍将军走的时候,你跟着他一并回去不就成了!” “将军在府上?”肖折釉有些意外。 “是呀,早就来了,一直在和父王说话。我一会儿就让侍女告诉他你在府里,让他走的时候带你一起回去。”盛夕月说。 其实正是因为霍玄来了王府,盛夕月才突然想到把肖折釉请来做客。这样,也能有个明目张胆和霍玄接触的机会。 听说霍玄在府里,肖折釉没由来松了口气。她便听从盛夕月的安排,去了客房等着霍玄。 盛夕月等着霍玄来领人,可是等着等着,一直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霍玄也没过来。盛夕月有点不耐烦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亲自去了景腾王的书房。 景腾王正与霍玄说话,师延煜也在书房里。 “父王!我来给你们送茶水啦!”盛夕月提着裙子跨进屋子。在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 景腾王立刻停了话头,皱眉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说:“夕月,父王正与霍将军还有你表哥谈论要事。你过来做什么?” “我这不是因为你们聊了一天,怕你们口渴嘛!特意来送茶水!”盛夕月接过身后侍女的茶水,径直走到霍玄面前,为他斟茶。 “将军喝茶!” “多谢郡主。”霍玄正低着头看手里的一份名录,没有抬头。 盛夕月杵在霍玄面前,见霍玄连抬头看她一眼都不肯,顿时觉得很不高兴。 师延煜笑:“夕月,怎么只有霍将军有。我们都没有。” “你们当然也有。”盛夕月转身去给景腾王和师延煜一人敷衍似地倒了一杯茶。 她那点心思完全写在脸上,看得景腾王直皱眉。景腾王不悦地说:“好了,茶也送了。你退下吧。” “那夕月告退了。”盛夕月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来朝着霍玄大声喊了一句:“将军,我告退了哈!” “郡主慢走。”霍玄终于抬头睥了她一眼,复继续看名单。 盛夕月“哼”了一声,她不高兴地往外走,越走脚步越快。惹得身后的两个小侍女差点追不上她。 盛夕月忽然停了下来,她回头望着景腾王书房的方向,忽然有了个好主意。世人都说霍玄是个重责的,那么……倘若她成了他的女人,他是不是为了负责也会娶了她? 她才没有盛雁溪那么蠢,要用苦苦的痴恋去感动一个男人。盛夕月决定主动出击。 第54章 “若能一举将左相铲除,自然除去陛下一臂。”霍玄指着名录上左相的名字,眼中逐渐有杀意流转。 景腾王将霍玄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他笑着说:“世人皆知,霍将军和左相皆为陛下左膀右臂。倘若能除掉左相,自然是对你我大有益处。只是……” 景腾王摸了一下胡须,略有深意地说:“本王不太懂霍将军的初衷。霍将军如今已是陛下眼前第一人,又为何要投奔于本王?” “王爷误会了,”霍玄用茶盖拨动茶盏里浮着的两片茶叶,“不是投奔,而是合作。” 景腾王眯起眼睛,多了几分正色:“霍将军既然如此说,那本王不得不更有所顾虑。霍将军今日既然能和本王一起联手将陛下拉下来。那么他日难保霍将军会想要自己坐在龙椅上。” 霍玄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看向景腾王。颇为严肃地说:“霍某没有称帝的打算,此番合作的目的只是要陛下的性命。” 景腾王的眼中浮现了一抹疑惑。 霍玄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景腾王,沉色道:“王爷不必多虑,他日王爷登基之日即是霍某交出兵权之日。霍某要的,唯有盛杨鸿的狗命。” 霍玄顿了一下,才继续说:“王爷也没有别的选择,与我联手是王爷唯一可能登基的方式。若你反悔,霍某很乐理在盛杨鸿面前多说几句。毕竟,他一直怀疑王爷的野心。” 景腾王脸上的表情有点僵,他略尴尬地笑了一下,说:“霍将军这话说的可真不客气。只是本王也可以先参你一本!” “霍某说的是事实,王爷很清楚。”霍玄浑然不在意景腾王的威胁,“想必王爷很明白你我之间,盛杨鸿更信任哪一个。” 景腾王脑中飞快地思索起来,他不得不说霍玄说的是真的。他如今简直是骑虎难下,若现在放弃,霍玄能将他推进深渊。而有了霍玄的帮助,他的确可以更有把握夺得皇位。 霍玄看了一眼外面即将黑下来的天气,道:“不急,王爷可以慢慢考虑。霍某先行告退了。” “本王会好好考虑的。”景腾王站起来,略作挽留之后让师延煜将霍玄送出去。 霍玄去了盛夕月那里接肖折釉。 “将军,你过来了!”得到通报的盛夕月急忙迎上去。 “折釉给郡主添麻烦了。”霍玄立在正厅门外,并不进去。 盛夕月笑着说:“折釉刚刚喝了点酒,在客房里睡着了。我已经让侍女去喊了。姑娘家嘛,出入总是要打扮一些的。许是还得让将军多等一会儿,还是请将军进来等着吧。” “不必了,臣在外面等着即可。” 盛夕月脸上的笑僵了一下,转瞬换上更灿烂的笑容,说:“对了,我之前都不知道折釉泡茶的本事这般厉害。她去客房之前泡了一壶茶,还说要等将军来的时候让你尝尝呢。她去客房歇着已经好一会儿了,如果将军现在不尝尝的话,茶水可要马上就凉了不好喝了。那将军岂不是辜负了那孩子的一片心意。” 听盛夕月这么说,霍玄才走进去。他在椅子里坐下,说:“还烦请公主派人告诉折釉,让她不要急。若是还睡着,也别吵醒她,让她再睡一会儿。” “将军可真是疼她。”盛夕月给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屈膝行了一礼,匆匆退下去。 盛夕月回过头来的时候,只见霍玄倒了杯茶。盛夕月的整颗心仿佛悬了起来,她紧张地攥紧手里的帕子,目不转睛地望着霍玄将手中那盏茶喝下去。 她慢慢渡到霍玄面前,望着霍玄的神色,说:“我听说雁溪公主昨日去了军营,为了给将军送热汤,在账外候了一个半时辰,也没能见到将军。” 霍玄没答话。 盛夕月又往前走了一步,低声说:“将军一定不喜欢雁溪公主那样苦情戏似的举动吧?自视轻贱,矮到泥地里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郡主慎言。”霍玄阻止她再说下去。瞧她这样子恐是被景腾王宠坏了,这话若传进宫中,影响得不仅是她自己,还有景腾王。 盛夕月忽然夺了霍玄手里的茶盏,脚步一转,轻飘飘地坐到霍玄的腿上。勾住霍玄的脖子,笑:“霍玄,本郡主倾心于你许久!本郡主也比宫里那个老女人强一百倍,你选我好不好?” 霍玄忽然被她逗笑了。 厅内的四个侍女低着头,都假装什么也看不见。 “你笑什么呀!”盛夕月越发凑近霍玄,“本郡主是真的喜欢你!比盛雁溪那个老女人更喜欢你!” 霍玄站起来,坐在他腿上的盛夕月滑下去,差点跌倒。盛夕月扶着身边的桌子站稳身子,皱着眉看向霍玄,不高兴地说:“霍玄!你是傻的呆的吗!” “大概吧。”霍玄径直往外走,“臣先行告退。” “你现在不能走!”盛夕月急了,小跑着追上霍玄,伸开双臂挡在霍玄面前。 盛夕月是真的急。“你你你……那个、那个……折釉还睡着呢。难道你不等她了吗!” “她过来了。”霍玄的目光越过盛夕月,落在带着绛葡儿正往这边走的肖折釉身上。 “怎么可能?”盛夕月愣了一下,转身去看肖折釉。 肖折釉不是喝醉了去睡下了吗?盛夕月根本没有派侍女去告诉肖折釉霍玄过来了。但是肖折釉本来就是装醉,肖折釉向来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所以她早就让绛葡儿在外面守着,刚得知霍玄赶来的消息,她就立刻带着绛葡儿赶过来了。 肖折釉站在远处看着厅内的情景一时之间不知道要不要进去。 “郡主请让一下。”霍玄低头看向盛夕月。 “我……” 霍玄负手立在那里,再不说其他,只是低头俯视着她的眼睛。在霍玄近似逼视的目光里,盛夕月的气势莫名矮了几分。 盛夕月挡在霍玄面前的手臂忽然有点沉,最后她有些讪讪地把胳膊放下。 霍玄略一颔首,大步朝外走去。 “霍玄!”盛夕月在后面喊,“你现在走了会后悔的!” 霍玄脚步不停,盛夕月愤愤然地跺了跺脚,心里却一阵焦灼。她心里不仅有焦急,还有愤怒。什么破大夫!开假药!完全对霍玄不起作用! “喝醉了?”霍玄停在肖折釉面前。 肖折釉看了眼远处的盛夕月,小声说:“躲酒。” 霍玄笑了一下,说:“走吧,回家。” 到了王府外,肖折釉才发现霍玄是骑马来的。 “将军没坐马车来?” “没有,我们骑马回去。” 霍玄自然不会坐着马车明目张胆地来景腾王府,甚至他也是故意等到天黑了才离开王府。 肖折釉回头看了一眼绛葡儿。 绛葡儿急忙说:“奴婢走回去就行!也不远!” 肖折釉上了马,霍玄却只走在马左侧。他问:“还记得怎么骑马吗?” “当然记得,将军忒看不起人。”肖折釉猛地拍了一下马,驾着马往前奔去,把霍玄独甩在后面。她骑着马小跑了好一会儿才把马停下来,调转马头等着霍玄追上来。 霍玄闲庭信步似的,一点也不急。 肖折釉抬头看了眼天色,阴沉沉的天色显得有些闷闷的。天已经黑了下来,天空只悬着一抹小小的月牙,一颗星星都没有。 “将军,我们快些回去吧。恐怕要下雨了。” 霍玄还是走得很慢,笑道:“有人自己骑马跑了,徒留我在夜色里艰难前行,恐还要淋雨。” 肖折釉皱了下眉,小声说:“将军这话也真是冤枉人,那折釉下来走路就是了,说不定还能追上绛葡儿。将军自己骑马回去罢。” “那你倒是下来啊。”霍玄立在马前看着肖折釉在马背上坐得端端正正。 肖折釉刚想说话,一道惊雷劈下来,肖折釉吓了一跳,双肩颤了一下。 霍玄不再说笑,翻身上马,从肖折釉手里拿过马缰,驾着马往霍府回去。 第一道惊雷劈下之后,紧接着就是第二道、第三道,须臾之间已有小雨点落下来。这雨来得也太急了些。本是冬季,谁能料想忽然来了这么场大雨。肖折釉低下头,抬手放在额头上遮着雨。 霍玄猛地勒住马缰让马停下来。 肖折釉正诧异间,就见归刀忽然出现在眼前。 “回去拿雨具。”霍玄道。 归刀穿了一声黑衣,他说了一声“是”,转瞬间又隐于黑暗中。 霍玄已经脱下了罩在肖折釉的头上,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裹住了。肖折釉被遮了视线,什么都看不见,只好匆匆抓着马鞍。 这雨来得不仅急,还越下越大,不多时转成暴雨。雨水浇在身上,将身上几层的冬衣全部被浇透。最近天气虽然有转暖的趋势,可毕竟是冬日,这么大的雨浇在身上,霍玄无事,肖折釉也扛不住。 肖折釉小声打了个喷嚏,裹在袍子下的身子往一块缩着,冻得发抖。 “吁——”霍玄翻身下马,朝肖折釉伸出手。 “到了?”肖折釉掀开衣袍,一汪汪雨水从一旁淌下来。她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发现并没有到霍府,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几乎要倒塌的破庙。 第55章 “归刀回去取雨具了,我们先到这里避避雨,一会儿再走。”霍玄把肖折釉从马上扶下来。大雨倾灌似地落下,在脚下开出一汪一汪泥。泥泞难行。 霍玄不得不扶着肖折釉进到破庙门口,霍玄松开手,道:“先进去,我把马拴在这里。” 肖折釉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她有点不敢进去,就立在那里没动,然而拽着霍玄的袖子。霍玄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浇湿了,肖折釉攥在掌心里的这一小块袖子能挤出水来。霍玄快速将马系好,带着肖折釉进到破庙里。 这破庙几乎快要倒塌了,左边的屋顶还可以遮雨,右边屋顶处已经缺了很大一块,暴雨从露了的屋顶灌进来。破庙最中央的位置,原本供奉的菩萨倒在地上,碎成好几块。 霍玄带着肖折釉去了左边。 “衣服。”霍玄朝肖折釉伸出手。 肖折釉急忙将霍玄那件裹在她身上的宽袍扯下来递给霍玄。霍玄接过袍子,略弯了腰,将衣服铺在地上。 破庙里黑漆漆的,肖折釉只能看见霍玄大概的轮廓。 “虽然很湿,总比地上脏兮兮的强。”霍玄拉了肖折釉一下,将她安顿在一张落满尘埃的长桌前坐下。肖折釉摸了摸身下湿漉漉的料子,正是霍玄的外袍。 “将军你去哪儿?”见霍玄往外走,肖折釉急忙喊。 “给马换个位置,一会儿就回来。” 马原本栓的地方还是能淋到雨的,霍玄将它牵进破庙里,重新找了个可以避开雨水的位置系好。直到霍玄重新回到肖折釉身上,肖折釉才松了口气。 她拧了拧袖子,拧下不少水。 “这雨下得好莫名其妙。”肖折釉继续拧裙子上的水。 “你本可以先走,倒是连累你淋了雨。”霍玄道。 肖折釉没说话,其实她并不是一定要等霍玄一起走,不过是盛夕月故意将她扣下为了见霍玄一面罢了。不过肖折釉自然不会说出来。 这场突然降临的冬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肖折釉缩着肩,连打了两个哈欠。她不得不抱着自己的胳膊,实在是太冷了。 在暴雨洗刷一样的声音里,身边窸窸窣窣的脱衣身倒是没那么明显,直到霍玄将衣服脱下来披在肖折釉的身上。 “虽然是湿的,好歹多一层。” “将军不冷吗?” “不冷。” 肖折釉攥紧了胸口的衣襟,衣裳湿漉漉的,但是好像真的因为多了一层衣服,而没有刚刚那么冷了。肖折釉抱着膝,偏着头望向右边。从毁坏了的屋顶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天边沉沉无尽头的阴云。 时间慢慢流走,大雨依然倾盆,没有势小的趋势。归刀也没有回来。不过肖折釉觉得就算归刀带着雨具回来,这天气恐怕也不能立刻往回赶路。 “将军,你真的不冷吗?”肖折釉转过头,望向一旁的霍玄。 霍玄太安静了,这段时间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也没有动一下。 “将军?” 肖折釉想要拉一下霍玄的袖子,然后她的手还没有碰到霍玄的衣角,她的手腕忽然被霍玄扣住。霍玄的手很热,灼烫一般。 肖折釉愣了一下,莫不是发烧了? 霍玄忽然翻身,将肖折釉压在身下。肖折釉猛地睁大了眼睛,震惊到无措。直到衣服被撕裂的尖锐声音才叫醒了肖折釉的神智。 “将军!”肖折釉双手抵着霍玄的胸口,奋力推着他。 可是论力量,娇小的她哪里抵得过高大的霍玄?衣服被撕开,然后是裙子。 “不要……将军!将军!”肖折釉一声又一声地喊。慌张的声音里逐渐染上一层又一层的恐惧。可是霍玄好像根本听不见她的话一样。 肖折釉慌张地在身边摸了摸,终于摸到一块尖锐的石头。她举起石头想要奋力朝霍玄的脑袋砸过去。 雷电交加,一道白光闪过,照亮霍玄的脸。 望着霍玄痛苦地皱着眉,空洞的眼睛,肖折釉手里举着的石头忽然砸不下去。 霍玄的眼睛永远沉如静潭,让人捉摸不透其中深意。又哪里是现在这个样子?眼前的霍玄根本不是往日的他! 这是……中毒了? 霍玄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落在肖折釉的脸上。肖折釉眨了一下眼睛,她掌心里紧紧攥着的石头没能砸下去,反而戳破了她的掌心。 霍玄轻易扣住她的手腕,她吃痛,手里握着的石头落到一旁。肖折釉忍不住呼痛了一声,紧接着霍玄的身躯压下来,炙热的,坚硬的。 “将军……”肖折釉小心翼翼地抬手摸了一下霍玄的额头,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冷汗。 肖折釉闭上眼睛。 肖折釉以为她可以帮他,心甘情愿的,全当是报恩。可是当他进入时,他在她耳边一声声地喊:“阿楠、阿楠、阿楠……” 肖折釉还是哭了,心里迅速被一种屈辱的感觉淹没。她努力睁大眼睛望着外面毫不停歇的大雨,她紧紧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音来。 霍玄将她翻过来,长臂探入她腹部,将她下半身提起来,让她伏跪在那里。 肖折釉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转过头去,喊:“将……” 她的话还没有喊完,霍玄从她身后压下来,掰过她的脸,吻上她沾了泪的唇。 身下的衣袍不知道什么时候卷到了一旁,她的膝盖抵在不平整的地面上,很快被地面上的小石子儿划破,血肉模糊。 “霍玄,疼,求你了……”她像十四年前那样在一片黑暗里低声求他。 霍玄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他坐起来,如十四年前一样将肖折釉抱在怀里,在她的唇角颈部逐渐落下细密轻柔的吻。 在这个肮脏黑暗的破庙里,相同的人,相同的场景,肖折釉盈满泪渍的眼睛里逐渐浮现一抹困惑和茫然。她到底是谁?到底是肖折釉还是盛令澜? 她慢慢将涣散的目光凝聚起来,落在近在咫尺的霍玄身上。她颇为意外地看见了霍玄眼角的泪。 他哭了? 肖折釉俯下身,轻轻吻了吻他眼角的泪。可是她眼中的泪却如外面的雨。 肖折釉知道,过了今日,她和他终究会变得不一样。或许,等待她的是分别。她愿意选择的也只能是分别。从今往后,她与霍玄只能再不相见。 突然降临的冬雨终于停了,浓密的阴云散去,一颗颗星星爬上天际。星星的光从毁坏的屋顶落下来,将破庙的情景照得明亮了一些。 霍玄头疼欲裂。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了盛令澜,又好像是肖折釉。他痛苦地皱着眉,没有睁开眼睛,任由混乱的记忆在他脑中横冲直撞。 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抱膝坐在远处的肖折釉。 霍玄一下子清醒。 他起身,看着衣不蔽体的自己,看着地上的血痕。他动作僵硬地将衣服穿好,立在那里不能动。 “将军醒过来了。”肖折釉扶着墙站起来。 霍玄缓慢地转身去看她。 肖折釉脸色苍白,毫无唇色。她双手攥着胸口的衣服,因为她上身的短襦被撕坏了。下半身的裙子也是碎的,露出小半截发白的腿。霍玄的目光落在她藏在裙子下若隐若现的膝盖上。 “我本来想先行回去以避耳目,只是……天还黑着,我也不认识这里,所以才决定等将军醒过来。”肖折釉勉强笑了一下。 霍玄喉间更了一下,他僵硬地点头,说:“好,你在这里等我。” 他大步跨出去,立在破庙前,喊:“归刀。” “属下在。” 霍玄转身看着身后的归刀,问:“昨晚你在哪里?” “属下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方便再进去阻止……”归刀跪下,“请将军降罪。” 霍玄闭了一下眼睛,想到那杯茶,想到盛夕月的主动。他睁开眼时,眼中是难有的冰寒,他冷冷地说:“去把盛夕月给我杀了。” “什么?”归刀猛地抬头。 盛夕月怎么说都是郡主,而且还是景腾王最疼爱的一个女儿。 “取不了她的性命,你也不用回来了。” 霍玄语气中的冷意让归刀一凛,他立刻起身:“属下遵命!” 破庙门口是归刀昨夜取回来的干净衣服和蓑衣,霍玄从中拿了一件他的宽袍,重新走进庙中,他将宽袍裹在肖折釉破碎的衣服外面。 肖折釉不由自主地躲了一下。 “走吧,我们回家。”霍玄别开眼,不去看肖折釉的眼睛。肖折釉却尽最大的能力保持脸上端庄的笑意。 肖折釉爬上马背双腿分开时,疼得闷哼了一声,抓紧了马鞍。 霍玄看在眼里,他翻身上马,去掰肖折釉的腿,让她侧身坐在马背上。肖折釉有些不安,她毕竟刚学会骑马,她担心跌下去。 霍玄将她圈在怀里,说:“没事,掉不下去,靠在我胳膊上。” 肖折釉点点头,然后转过头看向前方,一路沉默,一路脸上挂着笑。 霍玄带着肖折釉回到霍府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霍玄一直把肖折釉送到她住的偏院。肖折釉想要跳下马的时候,霍玄扣住她的手腕。 “将军,有什么话等天亮了再说吧。我有点不舒服想回去先洗个澡,再睡一会儿。”肖折釉的脸上仍旧挂着笑。 霍玄握着她的手腕许久,才慢慢松开,僵硬地点了下头,说:“好。” 偏院的灯居然还亮着。 肖折釉用身上的袍子将里面破烂的衣服遮好,才进门。 “表小姐,您回来了!”绛葡儿急忙迎上来,“这么大的雨,您一定淋了不少雨!” “是的,将军带着我去了庄户家避雨。等雨停了才往回走。”肖折釉笑着说。 “别说这些了,赶紧换身衣裳!”绿果儿抱着一身干净的衣服过来。 肖折釉向后退了一步,说:“淋了一身雨,帮我烧水,我要洗个澡。” 肖折釉将绛葡儿和绿果儿全赶出去,她坐在浴桶里,逐渐让温热漫过她冰冷的身子。 她慢慢将脸埋进水里,忍了一路的委屈泪水这才翻涌而出。滚热的泪和热水融在一起,分不清了。 绿果儿和绛葡儿就守在外面,肖折釉不想让别人听见她的软弱,她慢慢捂住自己的嘴,不肯哭出一丝一毫的更咽。 霍玄没回勿却居,直接骑着马飞奔赶去盛令澜的坟前。暴雨过来处处泥泞,上山的路上还是难行。最后马不能行,他将马留在山下,踩着没过小腿的泥水上来。 他赶到盛令澜的坟前,如墓碑一样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 “阿楠,我还是负了你。” 在第一抹朝阳冲出天际时,霍玄高大的身躯如泰山崩塌一样轰然跪下,他将头抵在盛令澜的墓碑上,支撑着他不倒下。 “她才十四岁,我一直把她当成个孩子。可是我像一个禽兽一样侵犯了她!”霍玄睁开眼望着盛令澜墓碑上的名字,他的眼中有丝丝血红蔓延扩散,逐渐染成猩红一片,狰狞可怖。 他痛苦而绝望地抚摸着盛令澜的名字,低声乞问:“阿楠,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第56章 肖折釉屈膝坐在浴桶里,她将棉帕折好浸湿覆在膝盖上,帕子上慢慢有血迹晕开。直到将身上的各种痕迹都处理掉了,肖折釉闭上眼睛倚靠在浴桶边儿,她需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虽然她一直都是冷静的。 肖折釉想到了陶陶,若这件事情爆出来,陶陶必然不能再记在霍玄名下。肖折釉很清楚,陶陶是或不是霍玄的嗣子,他将来的人生会是天与地的差别。 他们已经在霍府住了五年多,事到如今,肖折釉不想因为她的缘故断了陶陶的前程。 更重要的是,肖折釉根本无法再面对霍玄。她也完全不想用这件事情当做筹码来嫁给霍玄,她还不肖如此。 心里有了决定,心里彷如没有之前那么沉甸甸的了。 天亮的时候,肖折釉才从快要凉了的水里出来,换上干净衣服,然后让绿果儿将烟升喊过来。肖折釉把绿果儿和绛葡儿支开以后,才将衣服交给烟升。霍玄的衣服包着她被撕坏的衣服,还有刚刚处理伤口时染了血的帕子。 “帮我把这些东西烧了处理掉。”肖折釉说。 “表姑娘,这是……”烟升有些疑惑,又有些犹豫。 肖折釉笑了一下,说:“我自然不会难为你。你就当做是……将军的吩咐吧。” 烟升抬头看了肖折釉一眼,这才将东西收了,道:“我会给处理好的。” 烟升匆匆离开以后,绿果儿进了屋,看了眼肖折釉有些苍白的脸色,小声说:“表姑娘,折漆姑娘出了点事儿。” “漆漆又怎么了?”肖折釉皱了下眉。 “昨天傍晚的时候折漆姑娘和府里的三姑娘打架,被罚跪在祠堂,已经跪了一夜。本来您回来的时候就想告诉您,可是您脸色那么差,又直接要去洗澡。所以才拖到现在才说……” “又打架了?”肖折釉本来心情就不好,听了绿果儿的话,有些恼怒地拍了下桌子。 绿果儿和绛葡儿对视一眼,都看出来肖折釉的情绪很不好。两个小丫鬟使了个眼色,谁都没敢吭声,齐齐低着头。 肖折釉缓了一会儿,才问:“又因为什么事情?” “是因为表少爷在书院的时候参与了诗词的小比试夺得头筹,赢回来一对镯子。表少爷让笔尖儿跑回来送给您和折漆姑娘。可是东西还没到折漆姑娘手里,就被鲁家表姑娘的哈巴狗抢走叼着玩了,然后折漆姑娘跑过去要镯子。三姑娘不肯还,说是不过是成色下等的一对镯子不如拿给狗儿玩。后来起了争执,折漆姑娘先动了手,先打了鲁家表姑娘,又把三姑娘骑在身下打脸……” “最后恰巧被老太太看见,被老太太罚去在祠堂跪着,也没说跪多久……” 肖折釉听完长长叹了口气,去了祠堂。 漆漆根本没跪着,她懒洋洋坐在蒲团上,听见脚步声,才重新端端正正地跪好。最后见是肖折釉,漆漆又松散下来,懒趴趴坐下。 肖折釉走到她面前,问:“漆漆,你已经十三了,不再是当初刚来时的七八岁了。能不能不要再这么莽撞?能不能懂点规矩!” 漆漆皱了下眉,没说话。 “我跟你说话呢!”肖折釉加重了语气。 漆漆不高兴地抬头看她,说:“规矩?规矩是什么?你倒是懂规矩识大体!可是霍家上上下下有谁把你当主子了吗?那些人因为你的懂规矩高看你一眼了吗?泥地里出来的就是泥地里出来的,再怎么懂规矩还不是照样被人欺负!” 肖折釉一滞,问:“那你现在这样被罚满意了?是被别人高看了还是没被别人欺负?” 漆漆从袖子里掏出那对镯子,扬着下巴挑衅似地瞪着肖折釉:“可是我抢回来了!” “你爱要不要!”漆漆把两个镯子中的一个使劲儿套在手腕上,然后把另外一个镯子扔给肖折釉。肖折釉根本来不及接住,镯子落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漆漆看了眼地上摔碎的镯子,“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肖折釉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压住心里的火气。她蹲下来,将摔坏的镯子捡起来,又用帕子仔细包好。 漆漆忽然站了起来,从肖折釉手里把摔坏的镯子抢回来,塞进自己袖子里。她也不说话,抿着嘴跪在一大堆牌位前。 姐妹两个都有些生气,谁也不想理谁。 肖折釉也转过身,不去看漆漆,她的目光不由落在眼前摆了几排的霍家先辈的牌位上。肖折釉前世刚嫁进霍家的时候曾来过这里一次,肖折釉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发现了自己的牌位。 猛地看见自己的牌位,肖折釉还有点不适应。 不过她很快释然,她的牌位自然会摆在这里。肖折釉的目光很快被另外一个牌位吸引,在盛令澜的牌位旁边摆了一个略小的牌位。 ——爱女霍澜之位。 “霍澜……” 肖折釉慢慢抬手,双手相叠捂住自己的嘴,眼里有泪渐次氤氲。 原来是个女儿…… 大姑娘霍明玥,三姑娘霍文慧,四姑娘霍明珂…… 肖折釉也曾疑惑过霍家为何缺了个二姑娘,她原以为是在她来霍府之前那位二姑娘没的。原来……霍澜才是府里的二姑娘。 早夭的女儿居然被霍玄破例记在了宗谱上? 肖折釉抬手轻轻摸着女儿的牌位,用指尖沿着她的名字反反复复地摩挲。眼泪却早已溢出,带出无尽的心酸和苦楚。 十四年前,她临死之前不知道当初的那个孩子是男是女。 十四年后,她更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女儿的牌位。 肖折釉重新回到漆漆身边,在漆漆身边的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缓缓闭上眼睛,轻声念着佛经。 “你、你怎么哭了?”漆漆嘟囔一句,“我不该跟你吵架行了吧?你别哭啊!” 肖折釉没有回话,只是一直虔诚诵读,任由眼泪不断从眼角流出。 漆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去摸肖折釉的额头,说:“你发烧了!回去行不行!”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漆漆急忙重新跪好。她回头,看见来人居然是霍玄,吓得脸色白了一层。 “将、将军……” “你先回去。”霍玄道。 “啊?我?”漆漆不可思议地问,“我不用跪了?” 霍玄点头。 漆漆急忙站起来,顺手去拉肖折釉。她又想起霍玄的话,好像是让她一个人先走的意思?她又看了一眼肖折釉,才急忙小跑着逃出祠堂。 霍玄立在肖折釉身后,看着她娇小的身子却跪得挺拔。他默默听着她低声诵读佛经,也不打扰。 肖折釉直到将佛经念完才停下。她垂了一下眼睛,用帕子将脸上所有的泪都擦了,然后才站起来转身看向身后的霍玄。 “等一下。”霍玄转身走向祠堂西北角的一个大箱子。他将大箱子上沉重的锁打开,放在箱子里的是一把刀。 肖折釉认识那把刀——鸣鸿刀。 今生重逢时,肖折釉曾疑惑过霍玄曾经永远不离身的鸣鸿刀去了哪里,原来竟是被封在霍家的祠堂里。 霍玄走向肖折釉,他拉起她的手腕,将刀递到她手里。 然后他一掀衣摆,在肖折釉身前跪下。 “从今日起,我霍玄的命就是你的。只因死仇未报,但求一年时间。待手刃仇人之后,以命相赔。”霍玄顿了一下,“如果你不同意,也可以现在取我性命。” 肖折釉松了手,鸣鸿刀落在地上。 肖折釉向后退了一步,看着霍玄,说:“将军不必如此,将军既然中了毒。那您也是受害者。肖折釉虽为女子,但绝不会因为自己眼下势弱,就将所有责任推到您身上。” “再言,将军也并没有强迫我。当时我是可以躲开的……”肖折釉努力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容着实不太好看,“为父兄报仇之恩,千金之恩,救下嫂子和侄儿性命的恩情,还有这五年的照拂。将军对肖家的恩情,折釉还不完。昨天晚上……是心甘情愿的。” 霍玄凝眸望着肖折釉,他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无法想法一个小姑娘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是怎么做到淡然说出“您也是受害者”这样的话。 心里是崩塌一样的痛。 霍玄站起来,艰难走到肖折釉面前,他望着她盈满泪水却还要笑的眼睛,问:“那你可愿意嫁给我?” 他喉间更了一下,低声说:“我比你大了十七岁,等你长大我已经老了。而且……我现在做的事情很危险,可能随时有性命之忧。” 肖折釉忽然笑了,她仰着头望着身前的霍玄,坚定地说:“我不愿意。” “将军可知道当年在沾桥山,折釉便对将军多了些别的感情?” 霍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惊讶地看着肖折釉。那些细微的片段慢慢浮现眼前。 “将军,折釉虽然身份低微,可也有自己的原则。将军心中装了一个人,这个人占据了将军整颗心。将军心里装不下我,而我也不会嫁给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丈夫。”肖折釉释然地笑,“倘若将军真的觉得于我有愧。折釉但求将军允我搬出霍府。并且在三奶奶开口将我嫁给鲁平贤时,帮忙推掉。” 第57章 “鲁平贤?”霍玄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他眉头越皱越紧,鲁平贤,那算个什么东西。 “是。”肖折釉点头。 “好,我答应你。”霍玄抬眼望着眼前的肖折釉。 在肖折釉说不愿意嫁给他的时候,霍玄心里其实是松了口气的。要不然他不敢想象日后该如何与她相处。 霍玄犹豫许久,才试探着说:“不过倘若他日你遇到倾心的人可以告诉我,十里红妆我送你出嫁。日后……” “将军,”肖折釉直接打断霍玄的话,“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折釉这生不会再嫁了。不管是鲁平贤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都请将军在我搬走之前帮忙推掉,折釉感激不尽。” “不嫁?”霍玄望着肖折釉的目光里愧疚更浓。 “将军不要误会,”肖折釉急忙解释,“折釉的这个决定与您无关,而是我在很早前就打定主意今生不生养。免得断了别人家的子嗣才决定干脆不嫁。” 肖折釉又笑了一下,继续说:“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求将军帮忙。” “你说。”霍玄的目光一直凝在肖折釉的眼睛上。 肖折釉别开眼,不去看霍玄,才说:“恳请将军瞒着这件事情去云大夫那里开一副避子汤,若是我自己去寻药,难免有不方便的地方……” 她声音俞低,带着一抹让霍玄听了心里发堵的无奈与苦涩。 肖折釉能够第一时间决定瞒过别人,找了烟升处理那些衣服,她又怎么可能想不到避子汤。她既然已经做了决定自然不会允许任何意外发生。 “好。”霍玄声音干涩,这一个字彷如是挤出来的一样。肖折釉越是冷静,越是将一切想得周到,霍玄心里越是难受。霍玄多希望她不要这样笑着跟他说话,不要这样冷静地将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如果她哭出来,如果她打他骂他亦或是杀了他,霍玄心里反而能更好受一些。 “那……我先回去了。” “好……” 肖折釉转身之前,视线越过霍玄,又看了一眼远处女儿的牌位,才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霍玄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看着肖折釉一步步走远。她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不管身处什么样的逆境,走路的时候永远身姿挺拔,步子似量,举止优雅得体。 又或者说是像极了霍玄记忆里的盛令澜。 当年在南青镇,他第一眼看见肖折釉的时候,就想到了幼年时雪山里的相逢,那个孤零零站在雪山里仰着头辨路的小姑娘。她在雪山里摔倒,又勇敢地爬起来,不哭不闹,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努力找下山的路。 他把她从雪堆里拉出来,牵着她的手一起跑躲避雪崩。他教她怎么在雪地里辨别方向,她便教他在面对绝境时应该乐观勇敢。 “小哥哥,我是被别人害进来的。有人想要我死,想要陷害我家人。” “小哥哥,你也是被别人害进来的吗?” “小哥哥,咱们得走出去,把那些坏蛋都打死!嗯,咱们很快就走出去了。” “小哥哥,你怎么都不说话?” “小哥哥,我叫阿澜,波澜壮阔的澜。你呢?” “小哥哥,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好不好?我可以给你讲故事!给你打气的!” “小哥哥……” 肖折釉说话的语气,垂眸的样子,走路的步子,赌气时的眼神,处理事情的冷静……又或者只是撩头发时的一个动作,系襦装胸口系带时,两根垂下来的带子一定要一样长的细节……处处都是盛令澜的影子。 尤其是她的眼睛…… 霍玄总是忍不住盯着肖折釉的眼睛,又一次次别开眼不敢看她的眼睛。 盛令澜的背影和肖折釉的背影似乎有些重叠。霍玄闭上眼睛,阻断这样的想法。即使再像,肖折釉也不是盛令澜,没有人能够替代盛令澜。这些年,每当他觉得肖折釉像盛令澜的时候,都会用女儿这样的借口阻止自己想下去。他不想要一个与盛令澜相似的人。 他的阿楠是独一无二,再不复生的。 霍玄又一次后悔了,他不该把肖折釉带回来。 事到如今,他愧对盛令澜,也愧对肖折釉,甚至也愧对那个无缘的女儿。 霍玄含了苦楚的眸子逐渐沉静下来,重新变成曾经的静潭深深。他走到盛令澜的牌位前,将她的牌位拿下来,小心翼翼地擦干净上面的灰尘。他重新将盛令澜的牌位摆好,指腹轻轻摸过她的名字。 “此间事了,我便去陪你。” 去陪你,也是用命赔她。 他捡起地上的鸣鸿刀大步走出祠堂,心中死志更坚。 霍玄刚一回到勿却居,归弦禀告师延煜来了。他点点头,没有立刻去书房,而是吩咐归弦去给肖折釉送避子汤,并嘱咐她将事情瞒下来,不许任何人知道避子汤是送给肖折釉的。 归弦眸中闪过一抹异色,她诧异地看了霍玄一眼,终究是什么都不敢多问。回了一句“属下遵命”,立刻去办。 霍玄去书房见等在那里的师延煜,说:“世子来得倒早。” 师延煜将手中把玩的象牙双层船雕放下,笑着说:“延煜是有事来求将军了。” “说说看。”霍玄将鸣鸿刀放在桌子上,在一旁坐下。 师延煜看了一眼霍玄手里的刀,觉得有些奇怪,他将目光收回来,才说:“从前年开始,家中长辈就开始操心我的婚事。那种念叨的滋味……想必将军最明白了。” “世子应当去找媒婆。”霍玄直接道。 师延煜笑了一下,说:“皇舅舅的意思是让我自己挑,我思来想去,整个明定城里有点印象的姑娘好像只有肖姑娘。如果非要娶一个,那就勉强是她吧。” 霍玄这才正色起来,看向师延煜,问:“哪个肖姑娘?” “自然是将军养在身边的肖家大姑娘肖折釉,”师延煜笑了一声,“总不能是那个傻乎乎的肖折漆。” 霍玄的眉峰一点一点皱起来,问:“世子为何挑中了她?” 师延煜想也不想地说:“人长得好看,也够聪明,也挺有胆识。除了身份差了点,其他的没啥。再言,将来记在将军名下,这将军之女的身份一抬,岂不是完美的世子妃?” 霍玄沉默了很久。 久到师延煜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将军?” 霍玄这才慢慢收回神,说:“此事我需要问她。” “将军难道还不能做主?”师延煜笑问。 “就算是我的亲女儿,也要问她自己的意见。我并不能为她擅自做主。”霍玄平静的声音下掩藏了心里复杂的情绪。 师延煜便收了笑,他对肖折釉是满意的,但他今日来求娶肖折釉并不仅仅是因为肖折釉这个人,还因为肖折釉与霍玄的关系。霍玄对肖折釉的好是众人皆看在眼里的,倘若迎娶肖折釉又何尝不是与霍玄交好? 师延煜略认真了些,说道:“将军知道我这人平时散漫惯了,有时候说话不注意分寸。刚刚是延煜说错了,不该用那种儿戏的口吻。娶妻当贤,我的确是思虑许久才挑中了肖折釉,还希望将军成全。再言,她与将军的关系,延煜若是迎娶了她自然不会怠慢了她。更不会让她受欺负,只会让她做风风光光的世子妃。” “她与我的关系?”霍玄自嘲地笑了一下。 师延煜有些摸不透霍玄的意思,便说:“我是诚心求娶。不过依照将军的意思是要询问肖姑娘的想法,这是自然。” “我会问她的。” 霍玄上半身慢慢向后仰,倚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他的眼前慢慢浮现肖折釉氤氲着湿意却又在笑的眼睛。 说实话,除了宫中皇子,整个明定城没有比师延煜身份更高的人。年纪、相貌、学识、手段……样样出类拔萃。 并且无论将来江山是否易主,师延煜都不会倒。 在霍玄第一次动了心思给肖折釉挑选夫婿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师延煜。 然而…… 变故突生。 别说肖折釉坚定地告诉他这一生不打算嫁人,出了这样的事情,霍玄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给肖折釉说亲事。 于他或于她,都太难堪。 “世子!” 师延煜的小厮匆匆从外面赶进来,对着师延煜和霍玄行了礼,才苍白着脸对师延煜禀告:“世子,出大事了!夕月郡主被人谋害了!” “什么!”师延煜立刻站起来,“怎么回事!” “具体情况小的也不知,只知道今天侍女进郡主闺房的时候,郡主已经断了气,在昨夜就被人害死了!” 霍玄知道在眼下紧要关头,他选择杀了盛夕月是很莽撞的行为,可是他不后悔。 第58章 师延煜匆匆告辞回了王府。王府里已经挂满了白幡,下人们疾步而行,垂头恭顺,越往里走,越是能听见哭丧的声音。 师延煜走到床边,掀开白布查看盛夕月的尸体。盛夕月的伤在咽喉,来者扼住她的咽喉,瞬息间取了她的性命。事情又发生在昨天半夜,恐怕盛夕月还是在睡眠中浑然不知地被别人杀害了。 “能够不惊动任何人,再看他的手法,来者是个高手。”师延煜将白布重新给盛夕月盖好。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害了本王的月儿!本王的月儿小小年纪,根本就不会与人结仇!”景腾王悲痛欲绝,“可怜的本王月儿自小就没了母亲,本王又没有把她照顾好,看着她枉死!到底是谁!” “王爷,您息怒息怒!身子要紧啊!”王妃擦了擦眼角的泪,急忙来劝景腾王。盛夕月不是景腾王妃的亲生女儿,她对她的感情也一般。虽然心里并没有因为盛夕月的死多么痛苦,可是这眼泪还是要流的。 别说是景腾王妃需要抹眼泪,厅中景腾王的几个儿子和女儿哪个不是痛哭不止。 师延煜目光扫过这些哀痛的人,心里却是明白不过都是做做样子。这些人没几个是真的在意盛夕月的死活,除了景腾王,恐怕王妃和盛夕月的其他几个兄弟、姐妹都没有盛夕月身边的几个丫鬟难过。 当然了,师延煜也不难过。 “延煜,你说会不会是什么人报复本王或者警告本王所以才杀了本王的月儿?”景腾王问。虽然他有很多儿子,但是在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上,他还是更喜欢问年纪并不算大的师延煜。 师延煜想了想,才说:“如果是警告必然会留下只言片语,而如今并没有。至于报复嘛……那就更说不通了。王府中公子、郡主数量也不少。就算按照住处来说,夕月的住处也是最不容易下手的。倘若来者真的是为了报复您,大可不必挑选最费事的夕月。” 景腾王皱着眉沉思起来。 厅中其他的几位公子和郡主也都窃窃私语起来,尤其是几位郡主面上都露出惊惧的神色来。家中突然来了贼子将她们的姐妹杀了,目前缘由不明,她们怎么可能不害怕? 景腾王的长子盛少宁世子道:“父王,依我看,如今应该加紧守卫,多调一些侍卫来护府中女眷。” 景腾王点点头,道:“你去办吧。” “如此说来,难道是夕月得罪了人?可是她一个闺阁女子又能得罪什么人?”景腾王眉头紧皱。 “王爷!”盛夕月跪伏在地上的一个侍女往前爬了两步,“奴婢有事要禀!” “你说。” “昨天……昨天郡主殿下曾让奴婢去张大夫那里拿了一瓶魅魂散……” “她要那东西干什么!”景腾王一下子站起来。下一刻他忽然想到昨天霍玄曾来过府上,而且还去了盛夕月的住处接肖家姑娘。景腾王是知道盛夕月对霍玄如何倾心的,他也曾因为这个事情训斥过盛夕月。 “然后呢?药可下了?”景腾王已经冷静了下来,沉声问道。 “下、下在了霍将军的茶里。可是……当时郡主没能把霍将军拦下来,霍将军吃了茶以后就离开了王府……”婢女低声禀告。她又将昨日的情景仔细叙述了一遍,无论是盛夕月还是霍玄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仔细给叙述了一遍。 魅魂散魅人心智,可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要人性命的毒。 景腾王看向盛少宁,盛少宁也是眉头紧皱。盛少宁看着躺在床上被白布覆身的妹妹,低声说道:“难道真的是因为夕月给霍将军下毒惹怒了霍将军?按理说,依照霍将军的狠辣手段,也能说得通。可是眼下霍将军不是正在与我们商议大事?他这个时候闹了这么一出,是想与咱们决裂?” 景腾王皱眉思索许久也想不通,他转而问师延煜:“延煜,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舅,其实霍玄的存在太过危险。他日您真的登基为帝,他难保不会比现在手中权势更甚,成为站在后方的掌权者。”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除掉他?” “不,”师延煜勾了一下嘴角,“让陛下对他生疑,再让他带兵谋反。然后舅再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是更好?” “可如何让陛下对他生疑?” 师延煜嘴角带着恭敬儒雅的笑,掩藏住心里对景腾王蠢笨的一抹嫌恶。他笑道:“从古至今功高盖主之臣,有几个帝王不防之?再言,霍玄本来就有了反意。如今我们需要做的不过是提醒一下陛下,再将霍玄的反意揭出罢了。” “好!本王只好先下手为强!” 师延煜顿了一下,又说:“我这里得到消息当初霍玄剿匪三年,最后拿了那般功绩。而其实……袁金龙根本就没有死。那些乱臣贼子也已经被他收入麾下,成为他私人的兵马。” “竟然有这样的事情!”一旁的盛少宁也是一脸震惊。 “没错,本来我也是不相信的。还是后来陪着夕月去南边的时候偶遇了霍玄,得知霍玄将袁金龙之女袁兰五悄悄送走,才顺藤摸瓜查到这些事情……”师延煜细细说来。 景腾王一拍桌子,心中有了决断:“很好!不用说别的,光是这一件事足够将霍玄拉下来!” 几个人声音渐低,开始筹划起来。 肖折釉回到房中,便斜躺在床上歇着。她的身上还有些疼。 “表姑娘,您睡了吗?”绛葡儿探头进来。 “进来。” 肖折釉当然没有睡,她在等避子汤。 绛葡儿这才走进来禀告:“刚刚归弦送来一碗药膳粥,说是将军交代的,说您昨夜淋了雨,怕您着凉,才送过来的。” 绛葡儿一边说着,一边将药膳粥放在床头的小几上,一碗药膳粥,几道简单小菜,还有一碗苦涩粘稠的汤药。 肖折釉端起那碗褐色的汤药一口气喝了。苦涩的汤药沿着舌尖蔓延开,使得她整个人都开始发苦。 “表姑娘,您怎么不先吃些东西再喝药?”绛葡儿拿起汤匙搅了搅了药膳粥,“不热了,现在吃了吧?” “不了,拿下去吧。我有些困,多睡一会儿,午膳、晚膳的时候也不用进来喊我了。你们也不用进来伺候了。” 绛葡儿看了眼肖折釉的脸色,急忙将东西收拾了拿出去。 肖折釉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床顶罩着的青色幔帐,浮现眼前的却是祠堂里女儿的牌位。这些年已经好多了,头几年的时候她总是做噩梦,一次次梦见自己难产死去,一次次梦见自己的女儿夭折。 就像是缠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 她轻轻地长叹了一声,沉沉睡去。 肖折釉交代了谁也不许进来吵她休息,绿果儿和绛葡儿自然不敢不听话,两个小丫鬟果真一直到晚上都没进屋。 漆漆临睡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还想着今天在祠堂里把肖折釉气哭了的事情。在她的印象里姐姐是很少哭很坚强的人。所以肖折釉这一哭,她直接懵了。当然了,漆漆并不知道肖折釉并不是被她气哭的。 漆漆一骨碌坐起来,穿上鞋子就跑进了肖折釉的房间。 “姐,你不生气了成不成?我今天已经被陈嬷嬷打了十个手板,手都打肿了!你看我都这么可怜了,就别不理我嘛!”漆漆站在肖折釉的床边大声说。 她说完了肖折釉也没有什么反应,漆漆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她都已经好声好气来道歉了…… “喂喂喂,你都睡一天了,起来啦……”漆漆不太高兴地推了推肖折釉。 漆漆的动作顿了一下。 “姐?”漆漆急忙抬手覆在肖折釉的额头,她被烫得匆忙收了手。 “来人!快去喊大夫!” 肖折釉哪里是睡了一天,分明是发了烧,不知道什么时候在睡眠中昏过去了。 霍玄得到消息的时候刚从密室里走出来,他站在勿却居的庭院里,望着偏院的方向,问:“如何了?” “云大夫已经赶了过去。肖姑娘发了高烧,烧到昏过去,也不知道昏了多久,现在也还没醒过来。”归弦看了一眼霍玄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将军要去看看吗?” 霍玄抬眼,看向天际的半月,沉声回自己的书房。 归弦低着头,不敢再多说。 霍玄回到书房,随意拿了本来看。一张纸忽然从书卷中掉下来。霍玄弯腰将纸张捡起来,他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 是肖折釉五年前抄的书。 那个时候他怀疑这个处处有着盛令澜影子的小姑娘的底细,便仔细调查过她。 霍玄翻开书卷,将这张纸和肖折釉的生辰八字仔细收好。 第59章 是夜又下了暴雨。这场暴雨来势汹汹,雷电交加。 霍玄坐在长案前,他侧首看向窗外,闪电的白光在窗户上划过一道又一道痕迹,伴着一声又一声的轰轰雷鸣。 零碎的记忆片段慢慢一丝一缕地。不受控制地挤进霍玄脑海中。 他想起那一场雷雨交加的夜晚中,在破庙里的时候,肖折釉泪水肆意的眼,想起肖折釉低声求他的颤音,想起肖折釉俯下身来吻他眼睛的动作。 肖折釉的脸逐渐和盛令澜的脸庞重叠,两张脸叠在一起望着他同时落泪。 一瞬间,霍玄又有些分不清这盛令澜和肖折釉了。 霍玄闭了一下眼,猛地将长案上的笔墨纸砚拂到地上。 “将军!”在偏屋候着的归弦急忙进来。她看了一眼满地狼藉,候在这里也不是,离开也不是。霍玄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如此发怒的样子着实罕见。 “她醒过来了吗?”霍玄沉声发问。 归弦已知晓霍玄与肖折釉之间的事情。她恭敬禀告:“她醒过来一会儿,喝了药又睡过去了,还没有完全退烧。” 归弦又仔细看了眼霍玄的脸色,问:“需要属下过去守着吗?” 霍玄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长案前灯架里闪烁的烛火上。许久之后,他对归弦摆了摆手,颓然道:“退下吧。” “是。”归弦不敢再多言,悄声退下。不过她也不敢放松警惕,一直在偏屋里候着,等着吩咐。 肖折釉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头还是沉沉的,她用手背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仍旧烧着。那些记忆又往她脑中飘,肖折釉摇摇头,将那些记忆全部赶走。 绿果儿刚巧推门进来,她看见肖折釉醒过来了,一脸喜色,高兴地说:“表姑娘您醒啦!” 她急忙疾步走到床边,伸出手摸了摸肖折釉的额头,说:“虽然还有点烧,但是比昨天好多了!昨儿烧得那么厉害,可把奴婢们几个吓坏啦!不过您福大,马上就会都好啦!” 肖折釉浅浅的笑着,听着绿果儿像百灵鸟一样的叽叽喳喳。 “姑娘,您一定饿了,奴婢去给您端早膳过来!”绿果儿说。 “慢着,”肖折釉嗓音沙哑,“你先去把漆漆喊来。” 绿果儿出门的时候跟绛葡儿交代了一声,才去找漆漆。不多时绛葡儿端着水进来,倒了满满一杯温水递给肖折釉,笑着说:“表姑娘,您先喝点温水润润喉。奴婢一会儿就去给您煮梨汁。” 绿果儿是个伶俐的,而绛葡儿却是个细心的。 肖折釉点点头,把水接过来。她喝了一口温水,温热的感觉从口中满满蔓延开,逐渐暖了她整个身子。从前天晚上淋雨开始,她的身子就一直是冷的,直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此时这种身子逐渐被温暖的感觉让她觉得很是舒畅。 “姐!你醒了!”漆漆跑进来,她跨进门槛的时候额头上的刘海滑到一旁,露出额头上的疤痕,她匆匆抬手拢了拢额头上的刘海儿将疤痕遮住。 “漆漆,有件事情我要问你。”肖折釉朝着漆漆招手,将她招到身边坐下,“我想搬出霍家,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搬走?” “搬走?搬去哪儿?为什么搬走?你又不是我怕霍将军怕得要死,更不像我总是闯祸。想要搬走的是我才对啊!你为什么要搬走?”漆漆一脸不理解。 肖折釉没有回答漆漆的问题,而是说:“你的意思就是……你也想搬走对不对?” “当然啊!”漆漆挺直了腰杆,“小时候不懂事……还以为来了大户人家,有丫鬟伺候还能吃香的喝辣的好不快活,等到了霍家才明白这些有钱人家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规矩烦都烦死人了!我觉得还不如自己摆个地摊做个小买卖哩!” 漆漆说得可是发自肺腑的话。这五年的高门大户生活已经让她吃了不少亏,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一听说要被接到有钱人家过日子就乐得合不拢嘴的小丫头的。她现在算是看明白了,大鱼大肉大富大贵丫鬟成群也不如平平安安的小子日更快活。 “好,明天咱们就去找宅子。”肖折釉在心里松了口气。 “姐,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呢?”漆漆古怪地看着肖折釉,“姐,我怎么觉得你这两天怪怪的……” 她又伸出手去摸肖折釉的额头,嘴里小声嘟囔:“你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 肖折釉偏过头,躲过漆漆的手,她笑了笑,才说:“霍府毕竟不是咱们的家啊,以前咱们年纪小,不得不住在这里。咱们现在长大了,搬出去住也是应该的。再者说,陶陶如今在书院里念书,将来若是高中,有一个自己的家也是好的,要不然处处不方便。总之……这是姐仔细想过以后决定的。” 听肖折釉提起陶陶,漆漆皱着眉仔细想着。可惜她想了半年也没有想明白搬出去住和陶陶高中有什么关系。不过能够搬出去住的话,漆漆是很高兴的。如此想着,至于肖折釉为何要搬出去她倒是没那么关心了。 “咱们明天就去找宅子?真的吗?”漆漆大大的杏眼亮晶晶地望着肖折釉,那种期盼的目光似乎是恨不得现在就去找宅子住。 “嗯,”肖折釉弯着眼睛点头,“找一个宽敞的宅子,不必要多好多气派,地脚也不必很好。稍微宽敞一些能放个瓷窑就好。” “瓷窑?姐!你想……”漆漆一下子站起来。 肖折釉点点头,认真地说:“小时候阿爹和哥哥教了我些制陶瓷的手艺,那时候不认真学,现在想重新捡起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行。” 漆漆讪讪坐下来,小声说:“我不会……他们只教了你,没教过我……” 肖折釉将手覆在漆漆的手背上,柔声说:“姐也没学多少,学的也忘了。没关系,咱们一起研究……” 第60章 师延煜刚走,景腾王就对盛少宁说:“少宁,延煜还比你小几岁,可是处事要比你周到。你可不能被他比了下!” 盛少宁想说什么,他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下去。 景腾王皱了一下眉,问:“可是不爱听了?少宁,为父是为了你好!将来成了大事,你可是未来的太子、天子!为父自然希望你能是天下最优秀的!” “父王!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延煜之才能,儿子自叹不如。但是……”盛少宁咬咬牙,他忽然在景腾王面前跪了下来。 “少宁!你这是做什么!”景腾王上前两步,想要扶起自己的长子。 盛少宁不肯起来,他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父王,儿子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接下来说的话……恐有不妥之处!” “你我父子一场有何话不能说?”景腾王也冷静下来,他沉吟片刻,问:“可与延煜有关?” “正是!” 盛少宁望着自己的父亲决心把压在心头许久的话说出来,“父王,如今我们既然有了反意。他霍玄不可信,难道延煜就可信吗?” “他是我亲外甥!你表弟!”景腾王微怒。 “可是他也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 景腾王怔了片刻,才说:“不同,他自幼生活在本王身后又怎么会帮助陛下?” 盛少宁急了,脱口而出:“倘若延煜自己想称帝呢!” 景腾王愣住,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咱们还在犹豫要不要与霍玄联盟时,他已抓住霍玄的把柄。倘若不是他早已准备多时又当如何解释?再言,他的父亲是盛国唯一的异姓王,当年定王与长公主一起为国救义,得无数民心、军心。定王与长公主虽然不在了,可势力仍在。倘若师延煜揭竿而起,其响应之兵并不在小数!” 景腾王抬手,阻止盛少宁说下去。他眉头紧皱,陷入一阵沉思之中。许久之后,他才道:“你起来罢。你我才是父子。” 他拍了拍盛少宁的肩。 “你说的对,延煜已经不是当年孤苦伶仃的小不点了。再过不久等他弱冠之时,就要封王了……”景腾王叹了口气,有些怅然。 “父王,许是儿子多虑。可夺权之事本该万分小心,倘若有一个疏忽那将是万劫不复的结果。知人知面不知心,眼下尚且不知延煜心中所想。还是多加防备为好。”盛少宁道。 景腾王点点头,道:“你安排些人手在延煜身边。” “是!” 盛少宁告退,走出景腾王门外时无声叹了口气。子不言父之过,可是他却是知道自己的父亲行事不够狠辣,甚至想得不够周到,易感情用事…… 这前路恐不易行,他抬头看了眼天际的阴云。这个冬天的天气实在是反常了些,他低头往前走,不由加快了步子。 师延煜还没走进长满青苔的木屋,就听见男人的大笑声和女人惊恐的呼叫声。他脚步一顿,就加快了步子冲进去。 先前那个被吊着的女人被守在这里的侍卫压在身下,女人浑身是伤,虚弱不堪。她抬手去推身上的侍卫,力气却小得可怜。 跟着师延煜冲进来的两个侍卫急忙将那个欲行不轨的侍卫拉起来。 “世子!”他慌慌张张跪下,“属下一时糊涂!” 师延煜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怒道:“我让你看守她折磨她没让你强暴她!我手下没你这种侵犯女人的混账!拖出去阉了!” “是!” “世子饶命!饶命啊——” 求饶声渐远。 师延煜缓步走到女人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女人因为之前的鞭打以及刚刚那个侍卫的拉扯,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几乎不遮身。 师延煜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扔到她的身上,然后在她身边蹲下来,笑着问:“看,我居然救了你。是不是应该好好谢谢我?” 女人发红的眼睛又是仇恨又是畏惧地盯着师延煜,她声音沙哑地喊:“师延煜!你怎么不杀了我!杀了我啊!” “啧,”师延煜笑着摇头,“你可是我姑姑啊,亲姑姑。延煜岂敢大逆不道取你性命?” 女人就像是听见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她哈哈大笑,笑到眼泪四溢,她又哭又笑,又是命令又是低求:“是我做错了!我赔命!你杀了我吧!千刀万剐随你——” 女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目光死死凝在缠在师延煜手腕上的蛇头上。 “想死?就你这条贱命死一百次都不够赔……”师延煜猛地一拉,身后装满蛇的笼子被拉开,无数条拔了牙齿的蛇爬出来,慢慢爬满地面。 “不!”女人声嘶力竭地绝望惊呼。 师延煜站起来,理了理衣袖,缓步朝外走去。 他像往常一样先去了茶肆,又逛了戏馆,约了几个皇城浪荡子饮酒,又去拜访了恩师。在半下午的时候,师延煜才悄声拐进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巷。他闪身从一处宅院的侧门进去,在里面待了半个时候,又悄声从侧门离开。 他走出小巷口的时候,忽然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 “肖姑娘?”师延煜疾走几步追上去。 肖折釉有些惊讶地回头,见是师延煜,拉着漆漆弯了弯膝行了一礼。 “你们怎么来了这样偏的地方。”师延煜目光轻扫,扫过肖折釉、漆漆,和跟在她们两个身后的归弦。 “听说这里有一处宅子要卖,我们姐妹过来看看。”肖折釉轻声解释。 “哦?你们要从霍府搬出去?”师延煜有些惊讶。 “是。”肖折釉只应了一声,也没有解释其他。 师延煜看了她一眼,也不再问,只说:“这地方有些偏。已经定下了?” “偏一些也没有什么关系,宅子宽敞便捷些便好。已经定了下来,待宅子的主人这几日搬走就可以搬过来了。”肖折釉说。 肖折釉的风寒还没有好,身上穿的也比寻常厚上几分,她的脸色仍旧有些不太好,嗓子也是沙哑的。 “巧了,”师延煜笑了一下,“我也有处宅子在这附近,倒是勉强变成邻居了。” 肖折釉浅浅地笑着,没有再接话。 师延煜陪着肖折釉一行往前走,他看见停在前街的霍府马车,问道:“霍将军可有同来?” 肖折釉摇摇头,笑着说:“将军贵人事忙,哪里会为了这么点小事情奔波。” 师延煜随意道:“霍将军为了你们几个孩子的事情倒也没少费心奔波。” “将军对我肖家恩情的确重于泰山。”肖折釉垂着眼睛。 说话间走到马车处,该是要就此别过,师延煜忽然说:“肖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肖折釉有些惊讶地看了师延煜一眼,她略作犹豫,还是点了下头,然后对漆漆说:“漆漆,你现到车里等我一会儿。” 漆漆古怪地看了师延煜一眼,才点了点头,爬上马车。她掀开车窗边的帘子,探出头往外望着肖折釉。 归弦抱着胳膊立在马车旁,目光一直跟着肖折釉。 肖折釉随师延煜走到不远处的树下,肖折釉停下来,问:“世子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肖姑娘可有婚约在身?”师延煜开门见山。 肖折釉眨了一下眼睛,不解地看着师延煜,说:“折釉父母皆不在了,如今年纪又还小,自然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时候。” 肖折釉顿了一下,又问:“难道世子爷想要为折釉说亲事不成?” “是啊。” 肖折釉蹙了一下眉。 师延煜弯腰,低头凑过去,笑问:“你看我怎么样?” 肖折釉骇得向后退了一步。 “世子说笑了。”她重新打量着师延煜的笑脸,想要从他脸上的笑意中猜出些端倪来。 师延煜站直身子,似笑非笑地说:“我和霍将军提过,当初霍将军可说要问问你的意思。如今看来,他竟是唬我,根本没有问过你。” 肖折釉抿了下唇,小声解释:“折釉年纪还小……” 师延煜“嗤”了一声,道:“所以啊,我现在亲自来问你。” 肖折釉正视着师延煜的眼睛,不答反问:“敢问世子为何挑中了我?” “如果我说是因为你貌美如仙,本世子对你一见钟情呢?”师延煜笑。 “世子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好像才九岁,又何来貌美如仙、一见钟情之说?”肖折釉平静地看着师延煜。她平静的眼睛里宛若洞察一切的不相信。 师延煜抬手指了指肖折釉的眼睛,说:“你这双眼睛冷静到过分,现在是,小时候也是。所以本世子就记住了啊。” 肖折釉不为所动,完全不相信。 师延煜有些没办法,他叹了口气,无奈道:“肖折釉,你能不能像个正常小姑娘那样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稍微脸红一下?低个头意思一下也行啊。” 肖折釉看了他一眼,慢慢别开眼。 师延煜沉吟了一会儿,才老实说:“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啊,就是到年纪该说亲事了。想了想,你挺安静的不吵闹,不娇气也不蠢,身后也没乱七八糟的亲戚,而且还是霍玄的女儿……” “我不是霍将军的女儿!”肖折釉立刻反驳。 师延煜看了肖折釉一眼,又看向他们刚刚出来的小巷方向,才说:“是,是我说错话了。” 肖折釉略放缓了语气,恭敬地说:“倘若世子爷想要与霍将军结亲,不若考虑霍家其他几位姑娘。再言,若是非要娶霍将军的女儿,也可以等霍将军再娶以后,生个女儿嫁你。” 话一出口,肖折釉自己都觉察出了语气中的赌气成分。 不过师延煜并没介意,他笑了笑,说:“霍家那几个姑娘我看不上。唔,要是等霍将军再娶生女儿的话……岂不是要等我变成老头子?啧。” “折釉刚刚一时情急说了错话,世子爷不要怪罪。”肖折釉慢慢垂下眼睛。 师延煜只是问:“那你是真的不愿意嫁我?” “不愿意。”肖折釉行了一礼,“时辰不早了,折釉先告辞了。” 肖折釉不等师延煜说话,转身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她刚走没几步,就听见师延煜在后面小声念叨了一句“真不给面子”。肖折釉的脚步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 师延煜立在原地看着肖折釉上了马车,又看着马车走远,他摸了摸自己的脸。 有点疼。 他师延煜居然被当面这么直白地拒绝了。 不是他自视过高,只是以他的身份,就算是宫中的公主恐怕也是巴不得嫁的。 回去的马车上,漆漆追问肖折釉师延煜为何找她单独说话,肖折釉没有与她说实话,只是随口说师延煜向她打听关于霍将军的事情。漆漆是个粗心的,也想不到太多。 她很快忘掉师延煜的事情,饶有兴趣地抓住肖折釉的手,问:“姐,咱们再过几天就能搬过来了是不是?” “当然,”肖折釉拍了拍漆漆的手背,“以后咱们要重新制陶瓷了。” 漆漆想得是另外一回事:“姐,如今咱们看好的宅子也买下来了。那……是不是要跟霍将军说一声?” “那是自然。”肖折釉脸上仍旧挂着浅浅的笑,却慢慢垂下眼睛。 回去以后,漆漆又为了不见霍玄躲掉了。肖折釉直接去书房找霍玄交代宅子已买过几日就搬走的事情,她刚走进霍玄的院子里就得知盛雁溪在霍玄的书房里。 肖折釉便转身往回走,想着晚一些时候再过来。 “肖姑娘!”烟升急忙喊住她,“你先等一等。” 肖折釉不明所以,只好立在那里候着。 烟升匆匆进了霍玄的书房,又疾步出来请肖折釉进去。 “表姑娘,将军让您进去呢!”烟升故意大声说,她又悄悄给肖折釉使了个眼色。 肖折釉立刻了然,这是想要借她赶走盛雁溪。 肖折釉跨进霍玄的书房时,盛雁溪正往外走,盛雁溪的脚步很急,擦身而过的时候,肖折釉弯膝行了一礼,她不经意间就看见盛雁溪哭红的眼睛。 肖折釉侧着身子,望着盛雁溪有些狼狈的身影匆匆离去。 “宅子找好了?”霍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肖折釉身边。 肖折釉向后退了一步,恭敬地说:“已经找好了,宅子的主子这几日需要收拾一下。估计三五天之后就可以搬过去了。” 霍玄沉默了许久,才问:“东西可都收拾好了?” 肖折釉低着头,不去看霍玄,只平静地说:“本来从南青镇过来的时候也没带什么东西,没什么可收拾的。” 霍玄沉默。 一片沉默里,肖折釉弯膝,郑重行了一礼,真切道:“这几年多谢将军的照拂,折釉代肖家谢过将军的恩情。” “你已经谢过很多次了。”霍玄慢慢转过身。 第61章 “那……折釉告退了。”肖折釉顿了一下,抬脚往外走。 “折釉,”霍玄背对着肖折釉叫住她,“我说过的话都算,无论你什么时候想取我性命都可以,倘若他日你要嫁给别人,我送你出嫁。无论将来何时我这里的门随意为你敞开,无论你有什么事情,我霍不覆万死不辞。” “折釉都记下了。”肖折釉提起裙角,迈出高高的门槛。可是她心里却明白,余生都不想再与霍玄有什么瓜葛。 她已尽力偿还这些年的恩情,她知道霍玄心有所属,她只愿把霍玄放在过去。前路很长,她要放下过去,慢慢往前走。 “折釉。”肖折釉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又被霍玄喊住。 她转过身,遥遥望着霍玄。 “有件东西一直忘了给你。”霍玄转身去了架子旁,他翻开一个盒子,将里面的两根粉红色缎带握在掌心。 霍玄走到肖折釉面前,将缎带交到她手里。 “啃啃……”肖折釉怔怔望着躺在掌心里的两条缎带,这两条缎带正是她之前逗啃啃的时候系在它耳边长毛上的。 “我听说啃啃丢了……其实将军找到它了是吗?”肖折釉仰着头望着霍玄,眼中升出一抹希冀。 霍玄望着肖折釉的眼睛,透过她的眼睛似乎看见另外一个人对啃啃的喜欢。 “它去找它的主人了,睡得很安静。”霍玄道。 肖折釉微微一怔,眼底氤出一抹湿意。她迅速别开眼,握紧手中的粉红色缎带。 肖折釉已经走远了,霍玄还望着她的背影。她也那么喜欢啃啃,也喜欢坐在芍药遍地的秋千上逗啃啃。 霍玄苦笑。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大亮的时候,肖折釉就被吵醒了。 “绛葡儿、绿果儿,发生什么事儿了?”肖折釉疑惑地坐起来。 绿果儿一边穿外面的衣服,一边小跑进来,慌慌张张地说:“表姑娘,不好了!来了好多官兵把霍府包围住了!说是要来抓霍将军!” 肖折釉愣了一下,急忙说:“快,快给我拿衣服。” 肖折釉一边穿衣服,一边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可绿果儿也说不清楚。说话间,绛葡儿也匆忙赶过来伺候。肖折釉就让机灵的绿果儿跑到前院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肖折釉虽然在后宅,可是也能听见前院的官兵嘈杂声。肖折釉等了又等,直到漆漆带着红芍儿和橙桃儿也过来了,才终于把绿果儿等了回来。 “表、表姑娘!好多、好多官兵!官兵头头说咱们府上霍将军造反!” 一旁的漆漆和几个丫鬟都是一惊。 肖折釉脸色也变了变,急忙问:“然后呢?霍将军被带走了吗?” “没有,那些官兵只是把霍府给围住,并没有抓霍将军走。奴婢听府里的小厮说是一会儿有大官要来!现在就是控制了咱们府里的人不许跑出去!”绿果儿没刚回来的时候那么喘了,一口气都说了出来,“现在咱们府里各房的人都赶了过去。奴婢听说一会儿可能还会有圣旨!” 肖折釉没有多想,立刻也带着几个丫鬟赶到了前院。漆漆也跟了去。 前院果然已经围了很多人,已经整个霍府的人都赶到了。就连身子日益不好的老太太也被张妈妈和沈禾仪扶着赶了过来。 霍玄站在老太太面前,劝:“祖母,您先回去歇着吧。孙儿这里没什么事情。” “不行!这都什么时候了,我怎么能不守着!”老太太抓着霍玄的手,心里十分不安。她一直都担心霍玄手里的权利太大,早晚要出事!这不,这么快就出事了! 霍玄知道他是劝不动这个固执的老太太了,不由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沈禾仪看了眼老太太,对霍玄摇摇头。老太太拗起来,就算是沈禾仪也是劝不动的。 沈禾仪身为母亲又怎么能不担心?她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霍玄。霍玄点点头,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色。 “霍将军,属下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将军不要怪罪。”带兵前来的何将军拱了拱手。 霍玄淡淡道:“既然是奉旨行事,又哪里有怪罪一说。何将军言重了。不过不知陛下是何意,围而不囚?” 何将军抱拳,道:“属下不知,陛下只让属下围住霍府,不许进出。” 又等了许久,上头还是没有别的命令。霍玄不由又走到老太太面前,道:“祖母,眼下也没什么要紧之事,您先回去屋里吧。这外头实在是冷。等一会儿来了旨意,孙儿再派人知会您成不成?” 一旁的沈禾仪也急忙说:“母亲,我瞧着也没什么事情。咱们先回去吧,站在这儿侯着也不起什么作用。” “就是啊,母亲还是要以身子为重。”老太太的几个孩子也都在劝。 “不!我要守着!”老太太忽然固执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会生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来。 还好,没多久就来了旨意,没让大家都在前院侯着。 只不过这次来的居然是当今圣上定元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霍家的主仆,还有何将军带来的官兵全部恭敬地伏地跪拜。 定元帝没有立刻让众人平身,还是缓步走到霍玄面前,面含悲戚地问:“不覆,朕这些年待你如何?” 霍玄没有抬头,恭敬地说:“陛下重贤能,对待朝中臣子向来不薄。臣得陛下赏识,这些年来享皇恩浩荡,心中敬而感之。” “哈!好一个敬而感之!”定元帝大笑,“霍玄!你倒是说说看,你是如何敬而感之的!拉拢乱臣贼子,救下袁金龙!将西边草莽之兵纳入麾下!” “霍玄!你想造反!你对得起朕这十多年的信任吗!”定元帝大怒。 跪了一地的霍家人个个惊惧,造反这种谋逆之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跪在人群中的肖折釉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霍玄背影,不由皱起了眉。事情怎么会这么容易泄露出去?不,应该说霍玄真的会因为这件事情坏了这么多年的谋划? 肖折釉望着霍玄的背影,又是担心,又是疑惑。 “臣不懂陛下的意思。袁金龙或许有可能逃窜,但并非臣包庇。至于将西边草莽之兵纳入麾下更是无稽之谈,还请陛下明察。” 即使是这般时候,面对这样的指责,霍玄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太过激动的表情变化。 “你居然还是不肯承认!”定元帝抬手,“来人!将人押上来!” 四五个被五花大绑的人由官兵压下来,跪在一旁。肖折釉抬头扫了一眼,认出当中之一的正是当年在沾桥山撸了她的袁兰五。 肖折釉心中微微一沉。 霍玄沉静的目光扫过跪地的五个人,眼中这才闪过了一抹异色。定元帝及时抓住了霍玄眼中的这一抹异色,他深吸一口气,高声质问:“霍玄,朕问你。昨夜你在哪里?” “臣自然在家中。”霍玄收回落在袁兰五几个人身上的目光。 “事到如今,你居然还不认!他们已经招供了!之前你去往南方监管行宫修建之事时便于袁兰五私自相见!昨夜你与这些乱臣贼子暗中谋划月末刺杀朕一事!”定元帝气得胸口起伏。 倘若是别人,大抵便是一道斩立决的圣旨。可是得知消息谋反之人竟然是霍玄,定元帝勃然大怒,根本压不住满腔的怒火,这才怒气冲冲地亲自赶了过来。 定元帝在霍玄面前蹲下来,揪住霍玄的衣襟,怒道:“霍玄!你连名字都是朕给你起的!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朕就救过你的性命!你幼时朕把你当成亲人一样照顾!当年更是唯信你!将兵权交给你!这些年,你我共同打下这片江山!你看看,看看这万里河山。都是你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你现在居然要造反!你可否还记得当年朕将盛国绝大部分兵权交到你手里的时候说了什么!” 霍玄近距离地望着定元帝的眼睛,缓慢开口:“臣自然记得,陛下当时说臣虽与您无父子之缘,可您把臣当成亲生的儿子,并且臣是您的左膀右臂,永不可缺。” “你还记得!”定元帝站起来,在霍玄的肩膀踢了一脚。 霍玄身形晃了一下,重新跪好,恭敬道:“有人栽赃陷害,想要挑拨臣与陛下的关系。还请陛下明鉴。” “来人!”定元帝抬手,立刻有人将鸣鸿刀递到他手里。 定元帝将鸣鸿刀扔到霍玄身前:“冤枉你?那这是什么!为何在袁兰五的手里!人证物证俱在!” 定元帝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怒道:“不覆,你这是在往朕的心头插刀子!” 霍玄依旧不认:“世人皆知臣已多年未曾用过鸣鸿刀,人也可以被买通。” “这些亡命徒可以被收买,但是应该没人能收买本世子吧?”师延煜一手负于身后,缓步从霍府正门走进来。 他的脸上挂着温润如玉的儒雅笑意,他对着定元帝恭敬行礼,道:“皇舅舅,延煜昨天傍晚在饶河陂看见一道人影与霍将军颇为相似。” “延煜,你可能确定?”定元帝深吸了一口气。 “唔……延煜并未见到正脸,可是那人的背影的确十分酷似霍将军。毕竟……整个明定城中也找不到几个如霍将军这般身材高大又颇有气质之人。”师延煜悠悠道。 “世子认错人了。”霍玄声色沉沉,听不出喜怒。 定元帝缓缓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他想了很多过去的事情,不能否认从一开始他对霍玄的感情不是假的,这些年对霍玄的赏识和纵容也不是假的。虽然他也明白权利最是乱人眼的道理,他不是没有担心过霍玄手中权利过大的问题。这是这些年过去了,就在他越来越以为霍玄是对他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的时候得知此等事情…… 定元帝心中悲戚。好像唯一一次放开胆子信任臣子,却得来这样的结果! “来人!将霍玄押进死牢!明日午时问斩!”在定元帝发令时,心中一阵悲痛。 侍卫立刻冲过来,一左一右抓住霍玄的肩膀。 “不!不是这样的!我的孙儿不会这样!”老太太脸色煞白,跌坐在一旁。 “母亲!”沈禾仪担忧地喊了老太太一声,她又忽然站起来,对定元帝说:“陛下,我儿冤枉!我儿这些年为了盛国出生入死,他身上的军功没有哪一次不是用性命换回来的!请陛下相信不覆,彻查此事!” 定元帝抬手,阻止沈禾仪的话,道:“不要再说了!朕真是念在他这些年的军功,才免了你霍家老老小小的株连之罪!再有求情者,一律关进天牢同时问斩!” “杀了我这老太太吧!我要陪着不覆!”老太太站起来,往霍玄那里冲。 霍玄的脸色这才变了变,他对沈禾仪使了个眼色,说:“还要烦请母亲照看好祖母。” 沈禾仪深深看了一眼霍玄,才去拉老太太。 霍玄转过身,任由两个官兵押着他往外走。 “父皇!”盛雁溪气喘吁吁地跑来,张开双臂挡在押着霍玄的两个侍卫身前,她跑得太急,头发都跑乱了,鬓边的珠钗也在跑来时跑掉了两支。 “雁溪!此时不是你胡闹的时候!给朕回宫去!”定元帝怒火中烧。盛雁溪对霍玄的痴情,何尝不是皇室中的一个笑柄?他心疼这个女儿,不忍苛责,可是对于她的行为真是又气又恼! 盛雁溪跪在定元帝的脚边,哭着说:“父皇,您不能杀他!您要是杀了他,女儿也不独活了!” “你……”定元帝心中那句“你还要不要脸”终究是因为顾虑女儿颜面没有喊出来。 盛雁溪哪里顾得上定元帝的盛怒,她死死抱着定元帝的腿,哭诉:“将军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有人冤枉他的!父皇!您不能听信谗言啊!” “谗言?”定元帝甩开盛雁溪抱着他的手,“人证、物证都在这里!你要父皇如何信他!” 盛雁溪的眼中闪现一抹慌乱,她慌忙中拍着自己的胸口,口不择言:“女儿也是人证!女儿可以证明霍玄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和那些乱臣贼子议事!” “你还嫌丢脸不够是不是!”定元帝终于忍不住,把这个糊涂了半辈子的女儿拎起来,“你睁开眼睛看看!那个男人心里根本就完全没有你!你再怎么为他付出,他也不会喜欢你半分!从今天起,在你的宫中好好待着,哪里也不准去!等着朕的赐婚圣旨!” “不!”盛雁溪哭着摇头,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委屈,还有延绵不断的屈辱。 她心里明白自己的单恋早就成了明定城里的笑柄,可是仗着公主的身份谁也不敢在她面前胡说八道。今日她的父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她慢慢向后退去,跌坐在地上,绝望而痛苦地捂着脸恸哭。 眼看着霍玄被官兵带走,霍家女眷都小声啼哭起来,霍家男子心里也是惶惶不可安。这些年,完全是霍玄支撑着霍家。再言,如今霍玄若是以这样的罪名被问斩,那么他们霍家老老小小就算不被处死,日后的日子必不好过。 “我可以证明霍将军昨夜并未离开霍府半步。”肖折釉慢慢站起来。 霍玄往外走的脚步一顿,似想到了肖折釉的用意,他猛地转身,朝着肖折釉爆喝一声:“折釉,住口!” 霍玄气势全开的爆喝声在院中炸响,庭院中的人皆是心神震了一瞬。押着霍玄的两个官兵搭在霍玄肩上的手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肖折釉也被他这点名一吼骇住了,她微微怔了一下,才缓过神来。 “你拿什么证明?”定元帝看向肖折釉。其实他的心中也无比希望真的是有人栽赃陷害。毕竟失去霍玄这一武将,他将失去很多助力。 肖折釉不去看霍玄警告的眼神,平静道:“因为昨夜霍将军一整夜都与小女在一起。” 肖折釉此言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众人皆是惊住。 师延煜先是一怔,再看向肖折釉的目光顿时充满了一种饶有趣味的新鲜感。 盛雁溪呆呆看着霍玄,发现霍玄的目光一直落在肖折釉的脸上,她又看向肖折釉,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胡说!” “公主殿下昨天傍晚离开的时候……不是亲眼看见小女进了霍将军的房中吗?”肖折釉问。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在他那里待一夜!”盛雁溪站起来,慢慢走近肖折釉,不可思议地质问:“你、你不是他的养女吗?” 肖折釉抬手,拉出系在她白皙颈部的红绳,红绳被完全扯出来,也将藏在她衣服里的白玉扳指拽了出来。 盛雁溪望着那个白玉扳指,眼中苦涩。所以这个白玉扳指算是霍玄给肖折釉的定情信物?可是肖折釉当年才多大! 肖折釉朝着定元帝跪下,恭敬地禀告:“启禀陛下,霍将军刚刚之所以不肯说出来是顾虑小女的清誉。只是小女不能眼睁睁看着霍将军就此被小人冤枉。” 定元帝眯着眼睛看着跪在身前的肖折釉,沉默了半晌,才说:“朕岂能听信你一人之言!” “陛下刚刚所言霍将军之前去南方监管行宫修建之事时曾与袁兰五私下相见,其实此时另有隐情。袁兰五仇恨霍将军杀了她的父亲,所以撸了小女做饵,诱霍将军前往沾桥山以杀之。而霍玄凭借着多年杀伐本事,才将小女救下而后全身而退。试想,霍将军既然是袁兰五的杀父仇人,她自然恨霍将军入骨。霍将军名声在外,这些年树敌无数,不乏某些人临死之前要谋害霍将军。” 定元帝慢慢冷静下来,因为肖折釉说的话,也不完全是因为肖折釉说的这些话。定元帝不得不反思倘若他现在将霍玄押进天牢,他真的可以明日将霍玄处死吗?霍玄这个人真的会坐以待毙? 再言,定元帝是真的希望这是别人陷害霍玄! 师延煜朝前走了两步,笑道:“肖姑娘所言很有道理,可是似乎仍然不能证明霍将军昨天晚上和你在一起。” 师延煜在肖折釉面前蹲下来,十分感兴趣地盯着肖折釉的眼睛。 肖折釉并无半分慌乱,她十分平静地说:“霍将军胸口有三处疤痕,一处离心窝最近,为剑伤,另外两处偏下,为刀伤。腹部亦有两处一长一短的疤痕。后背有一条很长的刀疤,还有一处中毒箭过后用匕首剜肉的疤痕。右臂有一处很深的勒痕,有些年头了,已经看不出来是怎么造成的了。腿上大大小小一共十一处疤痕。” 肖折釉顿了一下,又说:“左侧腋下有一处菱形红色胎记。” 随着肖折釉淡淡的声音每说一句,庭院中便又安静了几分。 肖折釉伏地再拜,恳切道:“将军身上处处都是军功,还请陛下明察。” 定元帝愣了那里久久缓不过神来,尤其是当他听见肖折釉说霍玄背后那处用刀子剜肉时留下的疤痕时,定元帝心里滞了一瞬。 ——那是霍玄曾为他挡了一支毒箭,差点丧命。 定元帝不由想起了过往种种。 盛雁溪站起来,她又把肖折釉拉起来,晃着肖折釉的身子,哭着喊:“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撒谎!” 一瞬间,所有的嫉妒冲到盛雁溪的脑海。她嫉妒!凭什么她喜欢了霍玄那么多年,而今日却是由另外一个小小年纪的小姑娘一一说出霍玄身上的疤痕! 肖折釉面前站稳身子,说:“公主倘若再不信,也可将小女带进宫中有宫中嬷嬷检验是否为处子之身。” 宫中向来有那种检查宫嫔贞操的嬷嬷,肖折釉当然知道。 盛雁溪整个人僵在那里,她瞪着肖折釉,咬牙切齿地说:“你!你不要脸!来人!把她带进宫中检查!” 肖折釉喉间轻轻颤了一下,可是她的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挺胸抬头面对所有的指责和不善的打量目光。 霍玄的目光一直凝在肖折釉的身上,他闭了一下眼睛,双肩微微一动,押着他的两个人不由向后退开。霍玄大步朝着肖折釉走去,带起一阵寒厉之气。 他在两个侍卫伸手去拉肖折釉之前错身一挡,然后将肖折釉拉到自己怀里,宽大的手掌摁住她的后脑,将她的脸摁在自己胸口。 第62章 肖折釉在霍玄的怀里微微动了一下,想要挣脱开。霍玄抬手,宽大的手掌放在她的后腰上,将她小小的身子嵌在自己怀里禁锢着。 “归刀,去取兵符和帅印。” 霍玄看着定元帝,压抑着某种情绪,说道:“臣幼时得陛下救助与赏识。十五带兵,历十六载,大大小小七十余次战役,收复永堰城、龙烦州等失地,灭乱臣、镇匪寇、压敌国。臣时刻铭记陛下恩德,鞠躬尽瘁,不畏生死。” 霍玄沉如静潭的目光凝在定元帝的眼睛上,他喉间微微一滚,继续说:“君让臣死,臣不敢不从。倘若陛下听信谗言,忘却臣子十六载的忠义。那死又何惧?今日便将所有兵权归还陛下,但求一死!只是……” 霍玄顿了一下。 “十四年前,臣成亲第二日远征,为陛下收龙烦、扬龙。归来时未来得及见亡妻最后一面,今日求陛下开恩,勿要再累及臣如今的妻。”霍玄望着定元帝,嘴角抿出一抹说不清意味的复杂深意。 定元帝的目光躲闪了一瞬。 师延煜慢慢收回视线,他十分歉意地对定元帝说:“皇帝舅舅,延煜……忽然觉得可能是我昨天看错了……” “你!”定元帝指着师延煜,气得不轻。也不知道这份生气是真还是假。 师延煜笑了一下,走到霍玄的背后,笑着说:“这么看,背影也不是很像啊。” 师延煜走到袁兰五面前,含笑道:“这位姑娘,你的眼神好像把你的心意出卖了。” 袁兰五看了远处的霍玄一眼,她重重“呸”了一口,高喊:“就是他!就是霍玄要造反!他还说今天就要放把火把皇宫烧了!” 师延煜皱眉后退,眉间带了几分似笑非笑的了然。 “来人,将这几个人带回天牢!”定元帝看向霍玄,眉宇间多了几分深思。 “不覆……”定元帝拍了拍霍玄的肩。他想说什么,又把即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他的目光扫向霍玄怀里的肖折釉,沉吟许久,才言:“她既是你的妻,如今又未成婚。朕便拟一道赐婚的圣旨赠予你们。” “臣谢恩。”霍玄带着怀里的肖折釉一起跪下。 肖折釉偏过头,看向霍玄,又缓缓收回目光,恭敬地低下头。 定元帝眯起眼睛看着霍玄,说道:“不覆,朕愿意相信你这一次。只是如今朝中参你的折子实在不在少数。最近这段日子,你就先留在霍府休养吧!” 他顿了一下,说:“正好准备大婚。” 所谓留在霍府休养,不过是夺了他的兵权,再将他软禁在霍府。定元帝忌惮霍玄手中权势过大已不是一日两日,正好趁此机会,夺回兵权。 不管这次的事情是真是假,定元帝未必会真的杀了霍玄,但夺权却是必然。 “臣谢陛下恩典。”霍玄握着肖折釉的手,眼中重新恢复往昔的冷漠沉静。他垂首时,嘴角划过一抹成足在胸的微冷笑意。 定元帝带着官兵离开,却又留了一队人马围在霍府之外,将整个霍府围住。所有进出人员皆要接受搜身、盘问和登记。 霍玄起身,望着定元帝离开的方向。 跪了一地的人也慢慢站起来,庭院中却是一种颇为压抑的气氛。无论是各房的主子还是奴才,目光总是不经意间落在霍玄或肖折釉的身上。 霍玄握着肖折釉的手始终都没有松开。 肖折釉知道很多人在打量着她,纵使那些人什么都不说,肖折釉也明白他们心里会怎么看她,日后又会如何议论她。可是当她选择站出来的那一刻,已经将最坏的结果料想到。最坏不过不被人信任,被当成霍玄同党一并问斩罢了。她连死都不畏惧,这些议论又算得上什么。 盛雁溪忽然又跑了回来。她一口气跑到霍玄面前,高声质问:“她说的都是真的吗?你告诉我!这些都不是真的!她撒谎的是不是!即使你不愿意接受我,你也不可能喜欢上第二个女人!而且还是她……你当成女儿养的肖折釉!” 盛雁溪指着肖折釉,她发颤的指尖儿几乎指在肖折釉的鼻尖儿上。肖折釉脚尖不动,身子却悄悄向后仰了仰,以来躲避。 “如果臣把她当成女儿也不至于拖了五年还没记在名下。臣,不过是在等她及笄而已。”霍玄拉过肖折釉,将她护到自己身后。 他俯视着盛雁溪,冷冷地说:“公主乃金枝玉叶,身份尊贵。但,请不要这样指着拙荆。” “陛下想必还在等着公主,臣如今出入不便,就不送了。”霍玄微微弯腰,行了一礼。然后牵着肖折釉转身,他先是看向自己的母亲,道:“母亲,先带祖母回去休息罢。儿子一会儿过去。” 今日之事沈禾仪也是惊了不少,她深深看了一眼霍玄和他身边的肖折釉,目光才沉静下来,点了下头。 霍玄的目光又扫向庭院里的人,命令:“都回去罢。” 一双双疑惑的眼睛这才垂下来,不再乱看。但也有一个意外,漆漆睁大了眼睛瞪着霍玄,眼睛里都是生气的怒火。 霍玄牵着肖折釉往勿却居走,他一直牵着她回到书房,将门关上。然后才转身低下头,皱眉看向身前的肖折釉。 霍玄叹了口气,道:“你让我说什么好……” “折釉有帮到将军吗?”肖折釉仰着头望着霍玄。 霍玄看着她脸上浅浅的笑,点头:“当然。” “那就好。”肖折釉微微翘起嘴角,使得她脸上那层渡上去的浅笑变得真挚了几分。 好像有千言万语,又有无数个承诺梗在霍玄的喉间,可是他沉默在那里,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似乎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将军,折釉都知道,不用说了。”肖折釉点头,“真的都明白的。” 霍玄重重叹息了一声,他深深看着眼前的肖折釉,带着几分心疼地问:“能不能像个十四岁小姑娘那样软弱一点,任性一点?” “将军是希望折釉钻到将军怀里委屈地哭吗?”肖折釉只是笑,“将军,没关系的。折釉没有受到很大的委屈,反而为能帮到将军而高兴。” “怎么知道的?怎么会知道我身上的那些伤?”霍玄望着肖折釉的眼睛,眉心紧皱。就连他自己都不能准确说出身上的伤疤。 肖折釉这才别开眼不去看霍玄:“就是知道呗……” 霍玄的目光死死凝在她的眼睛上,又扣住她的手腕,阻止她转过身去。 肖折釉的目光有些躲闪,隐约有丝丝泪光。她稳了稳情绪,转过头来,光明磊落地望着霍玄:“那天晚上很冷,将军昏睡,折釉帮您穿的衣服。” 眼泪落下的时候,肖折釉努力笑了一下,大大方方地承认她的心。 即使是那样狼狈的夜晚,在经历那样的伤害之后,她心里惦记着天寒,怕他着凉,忍着痛,一件件为他穿好衣服。 霍玄却痛苦地闭上眼睛。 肖折釉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笑着说:“将军答应折釉的事情可一定要做到。说不定如今不过因为我年纪小才心系将军。也许……没过几日我就会喜欢上了别人了,到时候还请将军成全!” 她挺着小下巴,骄骄傲傲的。 即使在这段感情里她先动了心,她不会违背心意去否认,却不愿意永远矮在泥土里。 “好。”霍玄僵硬地点头。 “将军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老夫人那儿还等着将军呢!”肖折釉打开书房的门,“折釉便先回去了。” 从勿却居到偏院并不远,肖折釉回去的一路上都没遇见什么人,她不由松了口气。 屋里的几个小丫鬟都低着头,谁也不敢说话。 肖折釉一进屋,漆漆一下子站起来,问:“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要一惊一乍的,没什么事儿。”肖折釉很平静地坐下来。 漆漆冲到肖折釉面前:“我只问你!那个霍玄是不是欺负你了!” “漆漆,姐没事,真的。只是早上起的太早,有点困。”肖折釉说。她心里不会一点触动没有,如今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漆漆想了想,才不太甘心地出了肖折釉的房间。 她一股脑的回到自己的房间给陶陶写信。她握着笔匆匆忙忙只写了一句——赶紧回来,霍玄欺负咱姐! 霍玄和肖折釉的大婚定在七日后。 府里谁也没曾想到霍玄会娶肖折釉。老太太愣愣望着菩萨没反应过来,最终长长叹息了一声,张妈妈想要劝慰,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禾仪也是愁眉不展。霍玄和肖折釉之间的事情她是完全不知道,她不是没有想到肖折釉为了保全霍玄而撒谎,可是当时肖折釉细数霍玄身上疤痕,实在太难作假。沈禾仪就算身为霍玄的生母,却也是不知道的。 府里各房也在议论这件事情。不论是主子,还是奴才。 肖折釉最近在收拾东西,她要搬到之前买的宅院里,到时候在那儿上花轿再嫁来霍府。收拾东西的忙碌正好可以让她不去想那些人的议论。 漆漆经过花园的时候,忽然听见霍文慧和鲁清荷小声议论着什么,隐约可以听见她们似乎提到了肖折釉的名字。 漆漆一时好奇,悄声走过去。 “要我说,肖折釉早在好几年前就是二伯的人了。你不知道,当初二伯去南边的时候都带着肖折釉,路上就要两个月,他们坐在一辆马车上!夜里谁知道会不会发生点什么!”霍文慧说。 鲁清荷一脸新奇地问:“可是那个时候肖折釉才十二岁吧?我的天……我一直以为霍将军不续弦对女色完全不敢兴趣,竟是没想到他、他……” 霍文慧“哼”了一声,不太高兴地看了鲁清荷一眼,说道:“你可别这么说我二伯。我二伯这么多年名声好着呢!多少达官显贵想要送女儿巴结他都被他拒绝了,一定是肖折釉这个小贱人勾引我二伯!要不然怎么会前几年什么事儿都没有,等这个肖折釉一出现就出事儿了?” 霍文慧又“啧啧”了两声,扬着小下巴一脸傲慢地说:“以前以为小地方来的人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罢了。如今看来不仅是上不得台面,还心思龌龊!这么点的年纪就知道爬床,简直是让人大开眼界……” 鲁清荷拉了拉霍文慧的袖子。 “你拉我干嘛啊!”霍文慧愣了一下。 鲁清荷给霍文慧使了个眼色,让她看身后。霍文慧疑惑地转身,就看见漆漆冷着脸一步步走近。 霍文慧尴尬地笑了一下,又挺了挺胸脯,一脸傲慢。 “霍文慧,你再敢说我姐一句坏话,我肖折漆拿刀砍了你!”漆漆的眼睛死死盯着霍文慧的脸,带着压抑的怒火。 “呵……”霍文慧翻了个白眼,“你装什么装?霍府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们姐妹不合?你不是一直都看不上眼肖折釉装腔作势吗?怎么,现在出了事儿,你应该很高兴才对啊。现在嘛……虽然明面上谁也不能说什么,可是背地里谁不说肖折釉她是个不要脸的贱人?” 漆漆一下子冲过去,把坐在石凳上的霍文慧推倒,跨坐在她身上,狠狠在她脸上吐了一口。 “我姐再怎么不好,全天下只有我能说她!你算个什么东西!姑奶奶要了你的命!”漆漆一手抓着霍文慧的头发,一手五指弯曲,尖利的指甲划过霍文慧的脸,带出几道深深的血口子。 “啊——救命啊——”霍文慧惊恐地大喊。 鲁清荷吓得脸都白了,站在一旁两腿发软。 一旁的几个丫鬟急忙冲过来,拼死拼活地去拉漆漆。漆漆有着不属于十三岁小姑娘的蛮力,一时之间三四个小丫鬟居然没能把她拉开。 拉扯间,漆漆握紧了拳头,几拳砸在霍文慧的脸上。 “救命啊!出人命了!快来人啊!”鲁清荷跑到一旁的青砖路上大声呼救。 正在远处垂花门那儿洒扫的两个婆子闻声急忙扔下手里的工具冲了过来,两个婆子是做惯了粗活的,这才将漆漆从霍文慧身上拉起来。 漆漆被拉起来的时候,目光一扫,扫到一旁石桌上的青瓷细口花瓶,她想也不想握住花瓶细细的脖子,一下子砸在霍文慧的脑袋上,顿时鲜血淋淋。 漆漆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鲁清荷,目光像猎食的狼。鲁清荷惊呼一声,昏了过去。 肖折釉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收拾给陶陶准备的书。 “又打架了?”肖折釉心下一沉,隐约猜到了几分。 肖折釉刚想赶过去,漆漆已经被府里的几个婆子押了回来。几个婆子什么也没说话,将人送到立刻回去复命了。 漆漆冷着张脸,气鼓鼓的,她披头散发,身上的衣服乱了,手上还沾着血。 肖折釉将她拉到身边坐下,举起她的手来看。她手上沾的血是霍文慧的,也是她自己的。她右手有三根指甲断了。 肖折釉急忙让绛葡儿和绿果儿打温水,拿伤药。 肖折釉将漆漆的手放进温水里清洗了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地给她断了的指甲处涂药膏。肖折釉给漆漆涂药膏的时候,漆漆疼得指尖往回使劲儿缩。 在一片安静里,漆漆的情绪慢慢稳下来。她偏着头看向正在给她涂药膏的肖折釉,没好气地说:“喂,你怎么不训我啊?按照你一贯的作风,你得训斥我一顿啊!” 肖折釉没抬头,说:“给你涂完药膏再训。” “哦,那我等着。” 肖折釉给漆漆的指尖涂完药膏,然后将她的手放在她的膝上,才说:“你这样做名声会不太好,不利于以后的亲事。” 漆漆愣了一下,怒道:“我要是因为给你出气导致嫁不出去你可得赔我一个相公!” 她忽然朝着肖折釉的肩膀推了一下。 漆漆是个手劲儿大的,肖折釉也没防备漆漆会突然推她一下子,竟是直接从鼓凳上摔了下去,跌坐在地上。 肖折釉和漆漆都愣住了。 肖折釉叹了口气,扶着鼓凳站起来,重新坐下,无奈地说:“漆漆,你这个样子真的不行。” 漆漆翻了个白眼:“果然又要开始念叨了。” “漆漆,咱们以前身份低微,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处处忍耐。如今身份不一样了,倒是不需要再处处忍耐。可也不至于要自己亲自动手。”肖折釉再一次试探着跟漆漆讲这些道理。 漆漆却是没听明白,问:“身份怎么不一样了?” 肖折釉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按辈分,霍文慧以后要喊我二伯母。三奶奶也要喊我一声二嫂。如此,你自然也是霍文慧的长辈。” 漆漆眨了一下眼睛。 肖折釉继续对她解释:“姐没让你忍耐。霍文慧出言不逊,你找两个婆子用长辈的身份掌嘴也是合规矩的。用不着自己动手,怀了名声不说还伤了手。姐知道你对那些名声不怎么看重,可是你的手疼不疼?” 漆漆放在膝上的手蜷缩了一下。 “疼……”漆漆仔细看着肖折釉脸上的表情,“你……知道霍文慧都说你什么?” 肖折釉自然暂时还不知道,但是她猜得到。她偏过头问一旁的绿果儿:“霍文慧怎么样了?” “回表姑娘,”绿果儿在喊肖折釉的称呼上犹豫了一下,“三姑娘伤了脸和头,恐怕是要落下不小的疤。如今三奶奶在屋子里哭天喊地的,府里各房的主子也都过去了,连老太太也过去了。” 漆漆一直挺着的腰杆慢慢缩下来,小声问:“姐,我这回会得个什么下场?跪多久?打手板?被赶走?唔……只要不要了我的命就行!” 就剩这么几天就要搬出霍府了,偏偏又惹了事。 肖折釉想了想,在漆漆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说:“没事,姐给你担着。这回谁也动不了你。” “真的?”漆漆惊奇地睁大了一双杏眼。 “姐!”陶陶直接冲进屋,“二姐给我写信说霍将军欺负你!” 他从书院赶回来,马不停蹄,此时气喘吁吁,虽然是寒冷的时候,却满头大汗。他直奔肖折釉面前,满眼关切与焦急。 肖折釉责备地看了漆漆一眼。 漆漆讪讪一笑,说:“那个……你们聊,我先回屋去换身衣服!” 漆漆出去以后,肖折釉把陶陶拉到身边,用帕子擦了他额头的汗,又让绛葡儿端了茶水递给陶陶。肖折釉一直在犯愁该如何对陶陶解释这件事,陶陶虽懂事,可毕竟才十岁。肖折釉却是没想到漆漆一封信把陶陶喊了回来。 陶陶满心焦急,他抓着肖折釉的手,连连追问:“姐,到底怎么回事?谁欺负了你!” “没有,没人欺负姐姐。你二姐误会了而已。” 陶陶疑惑,又是不相信。 肖折釉斟酌了言语:“陶陶,你不能做霍将军的嗣子了。” 陶陶愣了一下,他如此发奋努力的读书就是为了考个功名,不让别人轻视,也有可以记在霍玄名下的资格。 “是因为我不够优秀吗?还是霍将军已经找到了更好的人选?”陶陶急忙问 “不是,”肖折釉摇头,“因为……姐姐要嫁给他了。” 陶陶惊讶地张大嘴,足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漆漆出了肖折釉的房间并没有回自己的屋子换衣服,而是直接冲去勿却居找霍玄。漆漆的性子的确有些天不怕地不怕,尤其是脾气上来的时候。可偏偏她自小就畏惧霍玄。 她几乎是鼓足了所有勇气才敢去找霍玄。 霍玄立在书房窗前,他转身看向一身狼狈的漆漆,皱了下眉,问:“有事?” “霍玄!你要是再欺负我姐,我就跟你同归于尽!”漆漆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拳,微微发颤。发颤的不止是她的拳头,还有她的双腿。 第63章 霍玄发现突然有点喜欢漆漆。当然了,是长辈对晚辈的喜欢。可惜了,漆漆是个姑娘家。霍玄无数次觉得漆漆和陶陶生错了性别。如果这姐弟俩性别调换一下就好了。 霍玄朝着漆漆走去,漆漆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她又硬着头皮站定,不肯往后退了。她是来给姐姐撑腰的,才不能就这么被他吓到! “烟升,带她去换身衣服,梳洗一番。”霍玄折身走回一旁的长案后坐下,随手翻了本兵书在看。 漆漆被烟升带下去梳洗,等她重新回到霍玄书房的时候,丫鬟禀告陶陶求见。 陶陶进了书房,有些惊讶地看了漆漆一眼,才走到霍玄长案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问了声安好。 霍玄问了他几句在书院读书的事情,又嘱咐:“若是缺了什么,让身边的小厮回来说一声。” “多谢将军。”陶陶又一次毕恭毕敬地弯腰行了一礼。 他立在那里,有些欲言又止。 霍玄看他一眼,说:“你要说的话,你二姐刚刚已经说过了。” 陶陶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抬头正视霍玄,开口:“就算二姐说过了,我也要再说一次。” 他向后退了两步,在霍玄面前跪下,郑重磕了三个头。 “将军大恩,肖文陶身为肖家男儿,代肖家谢过。您的恩情,肖家不敢忘记。他日若将军需要,肖文陶愿以性命相赔。” “可是将军的恩情是一回事,姐姐的幸福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不会允许将军对肖家的恩情由姐姐牺牲自己的一生来偿还!”他又站起来,严肃道:“我身为姐姐唯一的兄弟,不能不护她。姐姐说将军对她很好,我自然是信姐姐说的话。可是如果……” “没有如果。”霍玄打断陶陶的话。 霍玄沉默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对才十岁的陶陶解释。可是他就是不想再听陶陶继续说下去。 心里是一阵难言的烦躁。 烟升轻叩了下书房的门走进来,禀告:“将军,大老爷和三爷一起过来了。” 霍玄看了一眼一旁的漆漆。 霍玄目光扫来的时候漆漆垂在身侧的手悄声握紧了拳,她的双腿又开始发颤了。可是她挺胸抬头不想露出畏惧的姿态来。 反正她不后悔。 “不见。”霍玄收回目光。 大老爷没想到自己亲自来见霍玄也吃了闭门羹,这儿子也太不给面子了。他又不想在二儿子面前太丢脸,他咬咬牙,去找了沈禾仪。 沈禾仪也轻飘飘甩了一句:“不见。” 大老爷闷头回了自己的院子,孙姨娘以泪洗面:“文慧眼瞅着就要说亲了,现在毁了脸。这可让她怎么好呐!呜呜呜,现在还没嫁进来就耀武扬威成这样,等嫁了过来那还得了?销儿的媳妇儿也是个懂事儿的。她也知道肖折釉在那个时候站出来是保了二爷,也免了咱们霍家一场大劫,可是总得讲规矩吧?三奶奶也不要求别的,就要求肖折釉带着她妹妹来赔礼道歉!” 大老爷神色之间有些松动。 “丰岚!”孙姨娘一直注意着大老爷的脸色,她急忙将软软的身子倚在大老爷怀里,“您想呐,肖折釉才十四岁,那么小的年纪。可是她嫁过来以后,三媳妇儿是要喊她一声二嫂的。如今出了文慧的事情,若是个赔礼道歉都没有,三媳妇儿心里堵得慌啊!爷……” “行吧,我出面也不方便,你派人过去传个话!” “好咧!”孙姨娘眉开眼笑。 孙姨娘哄着霍丰岚吃了饭,然后立刻让自己身边的妈妈去给肖折釉传话。 “谁?谁让我过去?”肖折釉问。 对方重复了三遍以后,肖折釉才“哦”了一声,道:“这个事儿,还是让府里的主子处理吧。” 她顿了一下,又说:“孙姨娘管得有些多了。” 看着孙姨娘身边的人灰溜溜地走了,漆漆一脸惊奇地蹲在肖折釉脚边,问:“姐,不仅不用挨揍,连道歉也不用?” 肖折釉蹙眉将她拉起来,颇为无奈地说:“怎么连陈嬷嬷都没把你的规矩教好?” 漆漆拉了拉衣角,用一种颇像大家闺秀的坐姿坐下来,轻声说:“早学会了,不爱遵守而已。” 这么多年了,肖折釉已经懒得跟她计较了,便问:“东西都收拾好了?这次搬出霍府,我是还要再嫁回来,可是你却要留在那边了。把东西多收拾仔细了。” 原本他们作为晚辈,又是预备记在霍玄名下自然可以住在这里。只是如今肖折釉要嫁给霍玄了,那漆漆和陶陶自然要搬出去了。陶陶大多数时候都住在书院,所以只有漆漆一个人住着,肖折釉有点不放心。 “都收拾好了!姐你就放心吧!”漆漆一脸灿烂的笑,她可盼着搬出霍府哩。 其实肖折釉知道这件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但她现在还没有和霍玄大婚,还没到解决的时候。不过,等她和霍玄大婚以后漆漆也搬出霍府了。 在还有三天就要大婚的时候,肖折釉带着漆漆和陶陶搬出霍府。一早,霍玄就去偏院找了肖折釉。他捻着袖口,垂眼看着眼前的肖折釉。 其实十四岁已经是说亲的年纪了,可是霍玄始终觉得肖折釉还是个孩子。他抬手拉了拉肖折釉身上披着的斗篷,又将兜帽给她戴上。 肖折釉笑了一下,说:“快开春了,没那么冷了。” “本来应该将你嫂子请过来,只是时间仓促,来不及了。” 肖折釉点头,笑着说:“嫂子现在正是忙着的时候,又要照看学馆,又要照看两个孩子,就算得了消息也未必能赶来。再说,罗四夫人和罗姑娘会送折釉出嫁的。” 霍玄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如今我被软禁在这里,这大婚恐怕只能一切从简。” 霍玄皱眉,他连一个气派的婚礼都没法给她。 “折釉本来就不喜欢热闹啊。”肖折釉仍旧浅浅地笑着。 霍玄又沉默下来。 “将军,漆漆和陶陶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折釉该走了。” 霍玄挡在她身前没动。 身后有几个小丫鬟都陆续搬东西,肖折釉垂下眼睛,说:“将军,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也行的。” 她又加了一句:“不急于现在的。” 她自然看得出来霍玄的欲言又止,亦或是难以开口。 霍玄这才点了下头,说:“好,余生还很长。” 肖折釉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霍玄将肖折釉送到霍府大门口,霍府之外团团围着官兵,霍玄并出不去。 肖折釉扫了一眼那些官兵,然后对霍玄微微屈膝行了一礼,才登上马车。 霍玄立在原地看着肖折釉乘坐的马车走远,才转身往回走。他一个人穿过回廊,才隐约想到哪里不对劲——肖折釉太冷静了。 冷静得完全不像即将要出嫁的样子。 霍玄叹了口气。 大婚那一日,肖折釉一清早就醒了。她静静躺在床上,望着架子床顶的帐子,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她上一次嫁给霍玄的时候,也是一清早就醒了过来。彼时宫中很乱,处处都在迎接新帝,她身边伺候的人没剩下几个了。她明白要从住了这么多年的皇宫搬走,从此将余生交付给另外一个几乎算是陌生的人。 肖折釉还记得,她当初心里丝丝缕缕的憧憬。 她还亲手做了个同心结,听说放在枕头下面,会夫妻和睦恩爱百年。可惜她出宫的时候太过慌乱,那个仔细编成的同心结遗落在再也没有回去过的浮梨宫。 肖折釉闭上眼睛,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 丫鬟推门进来,肖折釉睁开眼睛,眼中恢复往昔的平静。 霍玄在祠堂里坐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起身,将盛令澜的牌位端端正正地摆好,然后才回到房中换上大红的喜服。 原本霍玄被软禁于此,很多原本应该来参加喜宴的人都犹豫再三,而不能来。原本霍府也觉得会是一场十分简单的婚礼。可谁也没有想到,宫里的公公一清早就来了霍府传消息,说是皇帝要来给霍玄主婚。 消息传开,那些原本有着诸多顾及的人纷纷马不停蹄赶来祝贺。朝中局势分秒变化,此时竟是谁也猜不透定元帝的用意。 霍府忽然又变得热闹起来,如果忽略掉府外的官兵的话。 爆竹声响,吉时到。 “来,吃两口。”苏若云喂肖折釉吃了上轿饭。 “多谢苏四夫人。”肖折釉真心道谢。 这上轿饭本来应该由母亲亲自来喂,可惜肖折釉两世出嫁的时候,母亲都不在了。 “姐,我背你。” 陶陶虽年幼,肖折釉生得娇小,他倒也背得动。 陶陶将肖折釉背在背上,红着眼睛说:“姐,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可得告诉我。” 旁在一旁的罗如诗“呸”了一声,说:“你这孩子少说不吉利的话!” 陶陶更了更,不吭声了。 肖折釉“嗯”了一声,笑着说:“放心吧,姐姐若是有事一定会告诉陶陶的。” 大红的轿帘放下,遮了视线。肖折釉坐在摇摇晃晃的花轿上,从遮颜的红绸下,望着脚边的火盆,听着外面的小声议论。 消息显然还没有传得人尽皆知,外面的人只知道霍玄要续弦,对方是个小门小户的孤儿,别的倒是不太清楚了。流进肖折釉耳中最多的议论还是祝福,以及几句带着酸意的“飞到枝头”。 人言虽可畏,倒还不至于影响了肖折釉波澜不惊的心境。 花轿停,出轿小娘轻轻拉了肖折釉的袖子三下,肖折釉这才出轿。跨马鞍、步红毡,喜娘将彩球绸带的一段递到肖折釉的手中。 肖折釉知道红绸的另一头在霍玄手里,红绸被拉动了一下,肖折釉垂下眼睛,任由霍玄拉着她往前走。 在赞礼者的高喊声中,肖折釉随着霍玄一并跪下。 三跪、九叩首,六升拜。 许是因为经历了一次,肖折釉平静地跟着步骤进行,似将前世的成婚步骤重新演绎了一遍。直到赞礼者高喊:“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肖折釉这才恍惚了一下,霎时从前世的婚宴中回过神来。哦,她不是盛令澜,不是什么重复演绎。她是肖折釉。 喜娘将秤杆递给霍玄,说了一大堆的吉祥话。 大红的盖头篷掀开,低着头的肖折釉眨了一下眼睛,有些不适应屋子里的光。她慢慢抬头,看向立在她身前的霍玄。 人,还是那个人。那样的眉目,那样的昂然,一如多年前。 可是他不知她是她。 肖折釉做羞涩状慢慢低下头,藏住眼中发涩的情绪。 霍玄在肖折釉身边坐下,喜娘和全福人将花生、红枣儿、桂圆等果子洒在两个人的身上,慢慢滚在大红的床榻上。 喜娘送上交杯酒,霍玄握着手中的酒樽,闻到有些陌生的酒香,隐约想到他已有十四年未曾饮酒。大婚上准备的酒是甜酒,霍玄一饮而尽,却还是觉得又苦又辣。 在一声又一声的祝福里,婚宴的步骤总算缓缓走完。闹洞房的人都退下去。 “绛葡儿。”霍玄叫住刚要退下去的小丫鬟。 “奴婢在。”绛葡儿恭敬地屈膝行了一礼。 “去准备些夜宵。”霍玄吩咐。 绛葡儿应声下去准备。 霍玄这才转过身来看向坐在身侧的肖折釉。他抬手,将落在肖折釉发间的一个葵花籽儿捡起来,说:“我要去前面应酬,一会儿饿了就吃点宵夜,别饿着自己。” “知道了。”肖折釉浅笑着柔声应下。 霍玄的目光落在一身嫁衣的肖折釉身上,肖折釉将前世的婚宴回忆了一遍,霍玄又何尝不是如此?霍玄别开眼,有些不敢看肖折釉。 霍玄起身,临走前将半开的窗户为肖折釉关上,怕她着凉。 他脚步匆匆离开卧房,心中沉闷到难以喘息。他曾命令自己今日不许想起盛令澜。只有今日,不许对着肖折釉的时候想起盛令澜。 可是他做不到。 相反,他对盛令澜的想念随着婚礼步骤的进行越来越浓越来越浓。大红的喜服、花轿,燃着的喜烛,洒下的红枣花生,赞礼者的高喝,喜娘的吉利话,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他看着肖折釉,总是想起一身嫁衣的盛令澜抬起头笑着对他说:“将军,您能不能先把刀收了?” 这整个婚礼处处都是盛令澜的影子!尤其是肖折釉身上! 霍玄握拳,刚要砸向一旁的假山。 “将军。”跟在后面的归刀忍不住小声喊了他一声。 霍玄闭了一下眼,将眼中情绪一丝一缕地收起来,他重新睁开眼睛,眼中沉沉静静,他又是那个冷静的霍玄了。 “将军府布置得如何了?”霍玄问。 “回将军,大约还需半月。”归刀道。 霍玄点点头,大步朝前厅走去。 前厅宾客云集,一片喜庆。众人见霍玄到了,急忙将他拉过来,一杯又一杯的喜酒灌他喝下去。 霍玄来者不拒。 他看着手中的酒樽倒是真的很想喝醉,可是他知道自己醉不了。 “霍将军。”师延煜笑着拍了拍霍玄的肩,在他耳边小声说:“本世子本来相中了肖折釉,没想到被将军抢去了。那将军是不是应该赔我一个世子妃?” 霍玄从侍女的手中接过斟满的酒,道:“拙荆还有个妹妹,世子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师延煜假笑了一下,说:“将军莫要开玩笑了。” 霍玄沉吟了片刻,忽然说:“世子当真倾心折釉?” “什么?”师延煜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霍玄会这么说。这是什么意思? “将军又开玩笑了。”师延煜眯起眼睛来。 霍玄没回话,饮尽杯中酒。 师延煜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首座的定元帝,压低了声音,说:“将军,因为上次的事情,我被皇帝舅舅臭骂了一顿。啧,皇帝舅舅还让我给你道个歉。” 霍玄回头看了一眼,定元帝正望着这边。 “世子认错人而已,小事罢了。”霍玄绕过师延煜,继续和其他人喝酒。 师延煜看着霍玄和其他人应酬,却在心里反复琢磨霍玄刚刚说的话。师延煜很清楚霍玄可不是一个随便开玩笑的人。 宾客散尽,霍玄要回卧房了。 “不覆。”沈禾仪忧心忡忡地站在勿却居院门口等着霍玄。 “母亲怎么站在这里,天寒。”霍玄疾走了两步。 沈禾仪叹了口气,她望着霍玄,说:“母亲并不清楚你和折釉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你是我的儿子,母亲看得懂你的眼睛。” 沈禾仪拍了拍霍玄的肩膀,轻声说:“母亲只是想告诉你,不管怎么说,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婚嫁是最重要的事情。别伤那孩子的心,她年纪不大,又是为你付出了……” 沈禾仪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她几乎为你付出了一切啊。” “儿子都知道。”霍玄点头。他低着头,眼中沉色与身上大红的喜袍形成鲜明的对比。 注视着沈禾仪离开,霍玄缓步进到卧房。大红的卧房里静悄悄的,一个下人也不在。靠窗的长桌上放着夜宵和一壶醒酒茶。 霍玄走进床榻,掀开已经放下来了的厚重红色幔帐。肖折釉面朝着里面身躺着,已经睡着了。 霍玄松了口气。 他走到窗边的长桌那儿倒了杯醒酒茶,茶不苦,带着一种清香。其实他不必喝醒酒茶,他根本就没醉。 大婚之夜的喜烛不能灭,将屋子里照得一片明亮。 这卧房的一桌一椅一屏一花,都是当年盛令澜布置的。为了今日的大婚,才稍微变了些地方,又换了套大红的床褥床幔。 霍玄在肖折釉身边躺下。他仰躺着,目光寂寂。 夜晚的宁静里,霍玄开口:“折釉,我知道你没睡着。” 过了好一会儿,肖折釉才转过身来,同样如霍玄那样仰躺着,望着床顶的红色幔帐,红色的幔帐上绣着鸳鸯戏水和连理枝的吉利图案。 “将军忒过分,揭穿我避免尴尬的法子。想了好久呢。”肖折釉声色寻常,像是说着家常话。 “说说话罢。” “将军说,我听着。” 肖折釉静静等着,果然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霍玄的声音。她笑笑,轻声说:“我和将军如今算不算是戏本里说的假成亲?将军还是将军,折釉还是折釉。等到将军不必再身不由己受制于人的时候,我们便分开。也许有一天,将军找回心里的那个人。也有可能折釉比将军先遇见对的人。” “你这孩子,说的倒是轻巧。”霍玄轻叹了一声。 肖折釉忽然支起上半身,看向霍玄,认真说道:“折釉能求将军一件事情吗?” “只要我能做到。”霍玄偏过头,看向肖折釉。言语之间颇为严肃,似乎只要肖折釉开口,不管是什么事情上天入地立刻去帮她办到。 肖折釉浅浅地笑了一下,说:“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希望将军不要再把我当个孩子看。” 霍玄皱了一下眉。 肖折釉重新躺好,静静望着头顶红色幔帐上的鸳鸯图,小声说:“不喜欢就罢了,还被当成孩子……” “好。”霍玄喉间微更,“我慢慢改。” 第64章 肖折釉满足地笑起来,她拉了一下身上的被子,说:“困了。” “嗯。”霍玄帮她拉着被子给她盖好,“睡吧。” 肖折釉合上眼,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没有想到没过多久竟真的沉沉睡去了。她睡着了,霍玄却是一夜未眠。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霍玄悄声翻身下床。他动作很轻,免得把肖折釉吵醒。他又看了一眼酣睡中的肖折釉,为她拉了拉被角,将厚重的幔帐重新放好。 霍玄往书房走,候在一旁的归刀立刻跟上去,低声禀告:“将军被软禁的消息已经传了下去,要不了多久便会四海皆知。” 霍玄点点头,问:“袁兰五如何了?”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已经被替换救出。” 霍玄擦了脸,一边往偏屋去换衣服,一边说:“景腾王那边先不用管,盯紧左相。” “是。” 肖折釉是被绛葡儿喊醒的。 “二奶奶,该起了。今天要去敬茶的,可不能起得迟了。”绛葡儿轻轻推了肖折釉的肩膀两下。 肖折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听着绛葡儿喊她“二奶奶”一时有些没缓过神来。 “二奶奶?”绛葡儿又喊了一声。 “晓得了。”肖折釉这才动作缓慢地坐起来。她让绛葡儿和绿果儿服侍着梳洗换衣,换了一身石榴红的苏绣褶裥裙,又罩了一层窄袖短袄。 霍玄进来的时候,肖折釉刚好把步摇插在发间。 “现在就要去敬茶吗?”肖折釉从铜镜里望着身后的霍玄。 “不急,吃了东西再过去。祖母年岁大了,如今起得迟。”霍玄在一旁的方桌边坐下。 几道荤素小菜摆上来。 肖折釉看着霍玄只是在吃素菜,忍不住说:“将军,如今你也不必要再为了拒绝雁溪公主而借口为妻守制了,为何还是只吃素食?” 霍玄喝粥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肖折釉,然后“嗯”了一声,吃了一勺肉羹。 用了早膳,霍玄带着肖折釉一起去和安堂。和安堂里或坐或站了一屋子的人。 “祖母喝茶。”肖折釉恭恭敬敬地双手将茶水举过头顶。 老太太心思复杂地看了肖折釉好一会儿,在张妈妈的轻声提点下才把茶接过来。她喝了一口茶水,把茶杯放下,又从张妈妈手里接过红包递给肖折釉。 “日后好好照顾不覆。”老太太说。 “孙媳谨记。” 肖折釉又从侍女手中接过茶水分别递给霍丰岚和沈禾仪,喊了父亲和母亲。霍丰岚和沈禾仪皆给了红包。霍丰岚没多说什么,沈禾仪倒是将肖折釉拉起来,说了些“举案齐眉,夫妻和睦”的吉利话。 肖折釉对霍府的人也都不陌生,只不过如果身份不同了,依次改了口。她先是喊了长辈,又和平辈见过。然后晚一辈的又来给她行礼。肖折釉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依次送给府里的几位少爷和姑娘。 倒也不是霍家所有人都过来了,霍文慧就没有来。她头脸伤着,包着厚厚的纱布,如今卧床休养,根本下不来床。 肖折釉知道她不会来,不过她也给霍文慧准备了礼物。她将礼物交给霍文丽,让霍文丽带给霍文慧。 三奶奶用帕子掩着嘴,轻声笑了一下。带着丝丝缕缕嘲讽的意味。 肖折釉垂了一下眼睛,只当做没听见,反正从她选择站起来的那一刻,她就明白有些不好听的闲话是要跟着她一辈子的。 原本在肖折釉敬茶时,一直以晚辈身份立在一旁陪着的霍玄走上前去,一掀衣摆,在太师椅里坐下。 “折釉,到这里来。”霍玄道。 肖折釉有些惊讶地抬头望着他,然后才走到霍玄身边的太师椅里坐下。作为敬茶新妇,她坐在这里有些不合规矩。可既然是霍玄发了话,肖折釉也没有违背他的意思。 屋子里的各房主子和奴仆眼中也有着一闪而过的诧异或是不赞同。 霍玄忽然说:“去把霍文慧喊来,还有鲁家那三个孩子。” 孙姨娘脸色变了一瞬,急忙说:“二爷,文慧那孩子伤得那么重,恐是来不得……” 霍玄还未开口。 沈禾仪猛地一拍桌子,厉声说:“放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姐姐……”孙姨娘一惊,看了霍丰岚一眼,“妾只是……” “张妈妈,掌嘴。”沈禾仪轻飘飘地看她一眼,又不屑地转过脸。孙姨娘夺了打理大房的权利,无所谓。孙姨娘夺走了霍丰岚,无所谓。可是只一点,只要是和霍玄有一丁点关系的事情,沈禾仪不会有半分的退让。 “老爷……”孙姨娘求助似地看向霍丰岚。 霍丰岚皱了皱眉,呵斥一句:“还嫌丢人不够吗?退下去!” “慢着。”沈禾仪叫住疾步往外走的孙姨娘,“我说,掌嘴。” “禾仪……”霍丰岚望着沈禾仪,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张妈妈走到孙姨娘身前,屈膝行了一礼,道一句“得罪了”,然后就是十个巴掌落下去。打完以后,张妈妈再次屈膝行了一礼,然后规矩地走到老太太身后站着。眉眼之间没有半分的波澜变化,好像刚刚掌掴的人不过是最普通的一个下人罢了。 孙姨娘红着脸,也红着眼睛。她不敢再说一句话,也不敢再有停留,低着头疾步退下去。 看见孙姨娘被这么对待,原本气势还很高涨的三奶奶立刻萎了下去。 霍文慧很快被带了过来,她来之前,三奶奶已经派贴身丫鬟告诉她不要闹脾气,要尽量乖巧些。可是霍文慧心里有气又有恨。她知道自己的这张脸彻底被毁了,怎么可能乖巧得起来。所以她一进屋,就抽抽搭搭哭起来。 三奶奶急忙起身,把霍文慧搂在怀里,红着眼睛怨恨地看着霍玄,问:“文慧已经过来了,不知道二哥想做什么?” “跪下给你二伯母磕十个头认错。”霍玄的声音平淡如常。 霍文慧愣了一下,不甘心地瞪着肖折釉。她为什么要给肖折釉下跪?那个肖折釉不就是爬了床,才翻身了吗?哼! 三奶奶也是不甘心的,可是她毕竟比女儿冷静一些,知道霍玄得罪不起。她赔着笑脸,说:“二哥,咱们文慧已经知道错了。您就大人有大量原谅她吧!” 霍玄没说话。 三奶奶就看向肖折釉,笑着问:“二嫂,您不会跟个孩子一般见识对不对?” 肖折釉笑了一下,温声细语地说:“我没有生养过不太懂教育孩子,一切都听将军的。” 霍玄眼中的不耐烦略显:“归刀。” 归刀几乎是立刻出现,手中的刀指向霍文慧。霍文慧的脸立刻吓白了。 “如果她不照做,打断她的腿扔出霍府。”霍玄阖上眼,上半身微微向后倚靠着太师椅的椅背。 “二哥!你不要太过分了!”三奶奶咬牙切齿。 霍销也站起来,护在女儿身前,带着几分不悦地说:“二哥,您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霍玄嘴角划过一丝冷笑,道:“三弟,为兄不过是帮你教育孩子罢了。” 他睁开眼睛盯着霍销,道:“还是你也想重新学一遍规矩?” 霍销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然后咬咬牙,对霍文慧说:“你这孩子冲撞二伯母,还不快赔礼道歉!” 霍文慧被自己的父亲吼了一嗓子,知道是逃不掉了。她哭着在肖折釉面前跪下,更咽着道歉:“是文慧搬弄口舌,求二伯母原谅!” 她一连磕了十个头,心里却把肖折釉恨得死死的。 “搬弄口舌,毫无规矩可言。即日起,每日在祠堂跪五个时辰,每日掌嘴二十。直到懂规矩为之。” “什么?”霍文慧呆呆看着霍玄,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她知道自己没有听错,整个人瘫在那里。 三奶奶和霍销的脸色也是异常难看。 屋中死寂一片,谁都不敢出一丁点的声音。 鲁家那三个孩子一直在一旁看着,此时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霍玄扫了他们一眼,道:“立刻赶出霍府,再出现在我面前一次,打断腿。” 霍玄站起来,朝肖折釉伸出手。 肖折釉收起心里的惊愕,将手递到霍玄宽大的掌心里,任由他拉着往外走。 “祖母、母亲,不覆带着折釉先告退了。”霍玄微微颔首,牵着肖折釉走出和安堂。 有些东西,他不能给肖折釉,那么就从另外的方面慢慢弥补。 第65章 出了和安堂,初春的凉风拂在脸上,酥酥凉凉的。肖折釉望着远处柳树枝头新发出的嫩芽,嘴角微微翘起来。 “开心?”霍玄转过头,垂眼看她。 “嗯,开心。”肖折釉点头承认。 “那就好。”霍玄顺着肖折釉的目光,看向远处的新绿。 是夜,霍玄正在书房里翻看信件,归弦走进来,请示:“将军,需要把偏房收拾出来吗?还是回卧房?” 霍玄抬头,才发现外面已经天黑了。 书房的门忽然被轻声叩了两声,归弦去开门,见绛葡儿和绿果儿抱着被褥站在门外。 “归弦姐姐,二奶奶吩咐奴婢过来为将军收拾偏房。” 归弦回头看了霍玄一眼,见霍玄沉默片刻点了下头,她侧着身子,给绛葡儿和绿果儿让出位置。 打扫房间这种事,绛葡儿和绿果儿当然比刺杀出身的归弦要得心应手许多。两个小丫鬟低着头,轻手轻脚地进进出出。 霍玄看着手中的信件,上面每一个字都认识,放在一起却又不解其中意。他浏览一遍再回头重新去读,仍旧看不进去。 “行了,下去吧。” 绿果儿和绛葡儿脚步一顿,立刻应了一声“是”,急忙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匆匆退出去。 霍玄阖上眼。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肖折釉。在人前,他为了她不受委屈,牵她的手,将她拉到怀里,像一个宠着新妇的丈夫。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以前他可以把肖折釉当成晚辈一样心无杂念地牵着她,可如今牵着她的时候,心里却翻滚着巨大的愧疚和痛楚。 可偏偏,他不能显露半分。 霍玄起身,走进偏房。床榻上的被褥是他曾经用的。 肖折釉身后没有支撑着她的娘家人,甚至连父母兄长都没有。她还要背负一辈子不检点的污点。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等着看她的笑话。如果这个时候他再与她分房睡…… 霍玄转身大步朝着卧房走去,却又在门外停下脚步。他站在夜色里,静静望着肖折釉映在窗上的身影。她起身,身影看不见了。紧接着,屋子里的灯熄了。 许久之后,霍玄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转身回了偏房。 第二日,果然不出肖折釉意料,老太太喊她过去。 肖折釉恭敬地喊了声“祖母”,老太太招招手,招肖折釉在床边坐下。她仿若枯枝一样的双手拉着肖折釉的手,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 肖折釉隐约能猜到老太太想说什么,不过老太太不提起,她自己也不想主动说。 张妈妈端着汤碗进来,说:“该喝药了。” 老太太皱了下眉。 “药不能不喝,要不然身子哪会好?”张妈妈将汤药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将床上的老太太扶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两个枕头。 张妈妈再去拿汤药,肖折釉却说:“我来吧。” 她端起汤药,轻轻吹了吹,才递到老太太嘴边。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虽然心里抵触,仍旧是张嘴把药给喝了下去。 老太太年纪大了,这两年身子不太好,尤其是从去年入冬开始大多数时候都窝在床榻上。这汤药说是治病不若说养身子续命的。 肖折釉将一整碗汤药喂老太太喝下去,张妈妈又急忙拿了温茶水给她润喉。老太太不是个脾气好的,尤其是年纪大了以后更是容易发火,为了喝药这事儿,没少闹脾气。 老太太摆摆手,让张妈妈退下去。张妈妈心领神会知道老太太是有话要对肖折釉说,悄声退下去,顺便将屋子里的两个小丫鬟也一并带了下去。 “当初我让不覆立嗣子不过是激他续娶。不想他宁肯从南边把你们几个带回来也不肯续娶。”老太太说到这儿就停了下来。 肖折釉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还好老太太也没沉默多久就继续说:“不覆这孩子命不大好,从小吃了不少苦。也正是因为这个,在这些晚辈里,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他。你既然已经嫁了他,有些事对你说说也无妨。” “在他小时候,他父亲怀疑他不是亲生的,曾几次虐待他,又遗弃过。也因为这,他的几个兄弟从小就欺负他。所以啊,不覆有了权势之后对霍家的亲戚都很冷。甚至就连过嗣这种事,也坚决不选霍家的孩子。其实我都明白,这孩子是因为怕我难过。要不然他早就分了家,有怨报怨了……”老太太说着就红了眼睛,“这孩子沉默寡言,情绪不外露,可是和他母亲一样都是颇重情义的。” “将军自然是重情义的……”肖折釉顺着说了一句。是顺着说,也是真心诚意的。 老太太叹了口气,问:“你知道阿楠吗?” “一次偶尔机会听雁溪公主提起过,知晓是将军心中之人。”肖折釉垂着眼睛说。 “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整日在外跑,到了十六,我和她母亲便张罗着给他说亲事。可是他一口回绝。你也与他接触了不少,该知道他不是个喜欢解释的人。那个时候他也是什么都不解释,只说不想那么早成亲。最后她母亲几次逼问,他才说出阿楠这个名字。” 肖折釉望着老太太,仔细地听。 老太太看着肖折釉,说:“好奇?” 肖折釉一怔,点了一下头,老实说:“是有些好奇,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会让将军惦记了这么多年。” 老太太苦笑摇头,说:“不知道,不覆当初只粗粗说了一句‘认识多年的权贵之女,待功成名就娶她回来’。” “那……为什么没娶回来?”肖折釉追问。 “那就不知道了,许是没来得及吧。后来圣上将先帝的几个女儿赐婚,不覆便和令澜成婚了。想来那个阿楠也嫁了他人。” 肖折釉却皱了一下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以霍玄的性格和如今的权势,即使那个阿楠嫁了人,他想娶到她也并非难事。难道那个阿楠喜欢上了别人,亦或是出了意外已不在人世? 老太太握着肖折釉手,说:“我跟你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是想告诉你,不覆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就算他心里装着阿楠,对令澜也是颇重情义。这些年令澜的忌日,他无论多忙都会赶回来,甚至那个不该记在族谱的早夭女儿也被他记上了。这些年还好了些,那孩子走的头几年,他时常烧一些小孩子的玩具给那孩子……”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满意你。不管是你的身份、年纪,又或者你和不覆之前做的糊涂事儿!”老太太语气一顿,“可你是不覆挑中的人,我这老太婆纵使心里再怎么不满意也不能说个‘不’字儿。” 肖折釉低着头,眼圈有点红。倒不是因为不被喜欢感到委屈,而是一种莫名梗在喉间的酸意。许是想到那个早夭的女儿,又或许是为霍玄觉得有些心酸。 “人人都道他位高权重只手遮天,可不说位高者有多少危险。就说他这日子,过得也不像话。不能按时吃饭睡觉不说,吃的也是粗茶淡饭,过得像苦行僧似的!年纪轻轻整天穿个黑袍子,所有衣服都一模一样连个花纹都不变化!”老太太越说越气,“你去看看他那屋子,这都多少年了,里面的家具还是十几年前流行的款式!咳咳咳……” 老太太说到生气时,不由咳嗦起来,脸上也涨了红。 “祖母,您别气、别气,当心身子。”肖折釉往前靠了靠,轻轻给她顺着背。 老太太颇为用力地抓住肖折釉的手,抓得肖折釉有些疼。 “我不管!你日后要好好照顾他的衣食住行!答应我!”老太太的眼中满满都是不舍,她知道自己的身子恐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看着老太太含着泪的目光,肖折釉连连点头:“答应,我都答应,孙媳一定会尽到本分好好照顾他。” “为他生儿孕女,延绵子嗣!”老太太声音沙哑,带着更咽地低吼。 肖折釉的目光闪烁,她张了张嘴,答应的话却应不下来。 “答应我!” 肖折釉恍惚了一下,违心地艰难地点头:“答应,孙媳都答应……” 老太太一下子松开肖折釉的手,她释然地笑了,说:“扶我躺下。” “是。”肖折釉急忙起身,扶着她躺好,又给她盖了被子。 “其实你是为了救不覆才那么说吧?” 肖折釉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太太摇摇头,慢慢说:“不覆这孩子……又重情,又寡情。若是别人站出来那么说,他倒也未必会娶。你下去吧,记得今日答应我的。” 肖折釉慢慢从老太太的话中缓过神来,应了声“孙媳告退”,悄声退下去。临出屋的时候又回头看了老太太一眼。 肖折釉走出去,就看见张妈妈在门口抹眼泪。 张妈妈对肖折釉行了一礼,然后走了进屋,红着眼睛说:“咱不说好了,别一口气说那么多……” 老太太笑了一下,说:“我这老太婆看不见不覆生子,但是看见他再娶也行了……” “老祖宗!您说的这是……” “去把禾仪喊来。”老太太打断她的话。 张妈妈有些担忧地看了老太太一眼,还是去请大太太了。 第66章 沈禾仪听说老太太找她过去,她急忙放下手里的事儿赶了过去。往太太那儿去的时候,她从张妈妈那里听说了老太太找肖折釉说话的事儿。 “母亲她今天精神怎么样?”临进屋前,沈禾仪问张妈妈。 “是比昨儿个能精神些,但是……”张妈妈叹了口气。 沈禾仪了然,掀开厚厚的帘子进去。她走到老太太床边,瞧着老太太合着眼睛,小声唤了声:“母亲?” 老太太眼皮动了动,动作缓慢地睁开眼睛。 “禾仪过来了……”她动了动身子,想起来。 沈禾仪急忙拦住她,又给她盖好被子,说:“母亲,如今春寒料峭的,别起了,还是在被子里躺着吧。” 沈禾仪就势在床边坐下。 “禾仪,母亲有些话要跟你说……” 沈禾仪皱了下眉,忙说:“母亲今日说的话够多了,别说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老太太摇了摇头,坚持要把话说完。 “其实我知道,我这老太婆特别自私,拖累了你一辈子……”老太太说着又红了眼睛。 “母亲胡说什么呢……” “我和你母亲交好,你带着沈家的家财,自小来到我身边。你待我如母,可我却对不起你,没把你真的当成自己的女儿。”老太太眼泪涌出来,“当年你为了霍家老老小小心甘情愿被那群贼子掳走,幸好你福大命大遇见当今圣上救了你……” 沈禾仪偏过头,忍着眼里的情绪,说:“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母亲说这些干嘛。” “丰岚他不是个东西啊!”老太太握着拳,捶了捶身侧的床。 沈禾仪急忙握住她的手,柔声劝着:“母亲别动气,身子要紧……” “如果我真把你当女儿疼,就应该让你和丰岚分开,风风光光地把你再嫁出去!可是我没有……我自私地用家和万事兴这样的理由捆绑了你一辈子……” 沈禾仪抿着唇没接话。 当年若不是老太太以死相逼,她早就带着霍玄离开了霍家。可是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青灯古佛三十载,美人老矣。 “这两年夜里总是睡不着觉,胡思乱想的。想着想着,就觉得对不起你……”老太太用一双泪眼望着沈禾仪,“孩子,能原谅母亲吗?” “若不是母亲救助幼时的我,我早就死了。在我眼里,您就是我的母亲。真的,禾仪从来没有怪过您,从来都没有。一直都是心甘情愿留在霍家陪着您的……”沈禾仪泪如雨下。 老太太深深喘息了两声,握着沈禾仪的手慢慢松开,她点点头,艰难地说:“可母亲还得再对不起你一回,有件事情要求你……” “母亲您说。” “等我走了,如果不覆对霍家那几个不成材的东西动了杀意,帮我拦着……”老太太叹了口气,“当年大房给陶陶那孩子下毒的事情我知道。不覆一直没动作,是因为顾虑着我吧……” 沈禾仪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劝老太太,只得胡乱劝着:“母亲您别多想……” 老太太又说:“昨儿折釉那孩子来敬茶,不覆把文慧罚得那么重。等我不在了……” “铮儿、销儿小时候都欺负过他,他父亲、二叔对他也都不好,大房和三房的晚辈也都动了他的人……”老太太有些说不下去了,她望着沈禾仪,眼中流露出浓浓地乞求:“禾仪,不覆听你的话,拦着他!” 沈禾仪望着老太太这个样子心里一阵阵绞痛,她艰难地点点头,说:“好,我尽量劝他……” 老太太这才略放心了些,她笑了笑,慢慢合上眼睛,说:“那我就放心了……” 沈禾仪站起来,用帕子给老太太擦了脸,然后仔细给她盖好被子。 “母亲您歇着,禾仪先回去了。” 老太太点点头。 肖折釉从老太太屋里出去的时候眼圈是红的,她回到勿却居经过抄手游廊的时候,迎面碰见正往外走的霍玄。 “怎么了?”霍玄望着她的眼睛。 “没什么……”肖折釉笑了一下。她轻易不会哭,可是一旦哭了,哪怕没有落泪只是红了眼睛,眼周都会持续很久的印记。 霍玄站在肖折釉面前没动,凝望着肖折釉的眼睛,问:“母亲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交代些事情而已。”肖折釉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轻松些,“不过是些如何做好妻子的嘱咐罢了。” “真的没事?”霍玄又重复问了一遍。 “真的没事。”肖折釉缓缓摇头。 霍玄这才点点头,说:“祖母那个人嘴巴是爱啰嗦些,她若是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话,不用往心里去。” “嗯。”肖折釉垂着眼睛点头。 等到肖折釉走远,霍玄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让洒扫的小丫鬟把烟升喊来。等烟升过来了,他吩咐:“去张妈妈那里打听一下,老太太都和二奶奶说了什么。” 霍玄出府了一趟,去了将军府看了看那里的监工。除此之外,他便没有再去别的地方。如今守在霍府门外的官兵并不会阻止他的出入,但是他去哪里都会跟着。霍玄真想暗地里办什么事情,倒是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去。他这次去将军府本来就是为了看看那里修葺的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不多时,他就回了霍府。 他刚回勿却居,就看见几个丫鬟和小厮在搬东西,他一眼就认出来他们搬动的是卧房里的家具。霍玄几乎是没有犹豫地疾步走进屋中。 他目光一扫,便发现正厅和卧房里的布置已经大变样了。 肖折釉站在卧房门口,正在吩咐绛葡儿和绿果儿摆几个从库房里仔细挑选出来的花瓶。 “这是在做什么?”霍玄声音略沉,其中不悦的意味十分明显。 正在忙活的几个丫鬟和小厮都是一愣,无措地望着霍玄。 肖折釉也愣了一下,她转过身来望着霍玄,盯着霍玄的眼睛,解释:“我瞧着这里的布置都是十多年前时兴的款式,而且已经很旧了,所以就私自做主换一换……” “换回去!”霍玄拂袖往外走。 肖折釉脸上的表情有些僵,她很快反应过来,侧首吩咐下人:“一件一件换回原来的样子。” 肖折釉轻轻浅浅的声音入耳,霍玄的脚步一顿,立刻后悔了。他转身回去,道:“算了,也该换一换了。” 他说着这话,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这里曾是盛令澜生活了半年的地方,处处有着她的气息。也是她留给他的唯一可供温暖的地方。 可是现在另外一个女人占了这里,又将这里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盛令澜的气息越来越淡了。 “还是换回去吧,突然发现我刚刚选的这些也不怎么好看。也怪我没和将军商量,等过几日有时间了,再看看怎么收拾吧。”肖折釉望着霍玄,浅浅地笑。 屋子里的丫鬟和小厮看着霍玄又看看肖折釉,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霍玄放缓了语气,对肖折釉说:“我只是习惯了以前的样子,你不要多想。” 肖折釉浅笑着点头,然后转过身吩咐下人怎么把东西一件件换回去。 霍玄立在那里看着肖折釉忙碌,心里又换上了另外一种不是滋味儿。肖折釉什么也没有做错,这里现在是她的家,她只是在换换家具而已,可他就这样当众反驳了她。 他有些待不下去了,丢下一句“我去书房”,便大步离开。 霍玄刚回到书房,就看见烟升立在书房门外候着。霍玄径直走进书房,在长案后坐下。烟升跟进去,细细将老太太对肖折釉说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 霍玄默默听着,待烟升叙述完,他仍旧沉默不语。 烟升看了看他的脸色,规矩地行了一礼,然后悄声退下去。烟升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东西摔到地上的声音。烟升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往外做。 将军不是好说话的人,可是他从前并不会这般频繁地摔东西。烟升叹了口气。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的时候,霍玄去了肖折釉那里。肖折釉正吩咐下人摆了晚膳还没来得及用。霍玄目光一扫,便见到这里已经完全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见霍玄过来,肖折釉有些惊讶,她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急忙起身迎上去,问:“将军用过了吗?” “没有。” 肖折釉便让绛葡儿多拿一副碗筷过来。 肖折釉晚膳吃的简单,如今霍玄要一起用,她便让绿果儿去厨房再要几个菜过来。 夫妻两个吃东西的时候很沉默,什么话都没有说。再也不是曾经那般自在的相处。两个人没吃多久,小丫鬟就又端上了几道菜。 晚膳本来就是府里的大厨房统一做的,然后各房自己去选要吃的。是以,并不需要重新做。 肖折釉的目光落在新上的那碟虾上,只一瞬,她又匆匆别开眼,吃着碗里的粥。 霍玄放下筷子,将一旁空着的白瓷小碗放在面前,开始闷声剥虾。 肖折釉的眼神没有逃开霍玄的眼睛,霍玄的动作也同样没逃开肖折釉的眼睛,肖折釉咬了一下汤匙。 “晚上不宜吃太多的虾。”霍玄将剥好的小半碗虾推到肖折釉面前。 “嗯。”肖折釉应了一声,拿了碗里的一只粉嘟嘟的虾来吃。 第一只的味道不是太好,她又试着吃了第二只,等第二只吃完,她便不再吃了。不好吃,没有以前那么好吃了,味道有点涩,还有点苦。 霍玄没什么胃口,他等着肖折釉吃完放下筷子,说:“后院的梅林将落,若是再来一场雨恐怕就看不到红梅了,一起去看看罢。” “好。”肖折釉笑着答应下来。她自然明白霍玄是有话要与她说。 肖折釉披了件外衣,和霍玄一起去后山时,天色已经很暗了,远处的山岚黑压压的。 霍玄忽然抬手,略挡在肖折釉面前,说:“抓着我袖子吧,你夜里看不太清,这山上的路也不平整。” 肖折釉垂着眼睛,慢慢将霍玄的衣袖拢在掌心里。 连个人并肩走在已经落了大半的梅林里,沉默不语。几次肖折釉想随便找个话头打破这种沉默到尴尬的气氛,可是她最后还是找不到可以开口的话,保持了沉默。 霍玄在一株年岁很大的梅树旁停下来,他转身望着身前的肖折釉,说:“应该多穿个斗篷。” “已经开春了,没有那么冷了呢。”肖折釉攥着霍玄衣袖的手悄声松开。 “我这一生对不起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你。” 肖折釉笑:“将军这话太严重了些。” 她仰起头来望着霍玄,十分认真地说:“若将军一直这般想,折釉原本报恩的心意反倒成了捆绑将军的枷锁。那并不是我原本所希望的。” 她故作轻松地笑起来,甚至往前走了两步,去拉霍玄的手,带着点撒娇的语气说:“将军,不要再这样了。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相处好不好?” 霍玄摇头,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肖折釉脸上的笑意有些僵,她讪讪收了拉着霍玄的手,又动作细微地向后退了一步。她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换上她此刻本该有的难过表情。 她问:“那将军希望我怎么做呢?” 霍玄答不上来。 “还是将军希望我干脆死了算了,这样便没了如今的尴尬境地!” “当然不是!”霍玄立刻反驳。 肖折釉低着头,垂着眼睛,低落地说:“其实是因为将军知道我的心意了吧。倘若将军不知道,我一个人藏着便不会如此了。原以为今生不会再有瓜葛才说出来的……” 早知今日,她便把所有心意全部藏起来,笑着和霍家演戏就是了。何至于如今相见尴尬如斯。 霍玄抬手,想要去拉肖折釉,可是他的手悬在半空许久,最终无力地放下。 “折釉,我做不到。”他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平日里不曾有过的绝望。 肖折釉忽然就哭了,她睁大了眼睛望着霍玄,哭着说:“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倒像是我逼着您娶我,逼着您亲近我一样!我不稀罕!” 虽然她睁大了眼睛,可是泪水氤氲,还是有些看不清霍玄的轮廓了。她生气地抬手,用手背去擦脸上的泪。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霍玄有些慌,他想把哭得伤心的肖折釉拉到怀里哄,可是他双臂垂在身侧,根本动弹不得。 “真的不是那个意思……”霍玄重复,他的声音,他的整个人都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包裹着。 他曾一次次告诉自己续弦是很正常的事情,他应该像一个丈夫一样对肖折釉,给予她一个丈夫应该给予她的一切。 可是他做不到。 每次只要一动了这个念头,盛令澜回眸的样子就冲进他脑海。甚至,因为肖折釉身上总是带着一丝盛令澜的影子,霍玄在面对肖折釉的时候,那种对盛令澜的回忆更浓。好像随着肖折釉年纪的增长,那份相似的感觉越重。 尤其是肖折釉的眼睛,霍玄如今只要望着肖折釉的眼睛就会莫名其妙想起盛令澜。看着肖折釉眼睛里的难过,他就会想起盛令澜哭的样子。 对两个人的愧疚叠加在一起,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霍玄慢慢蹲下来,像个找不到方向的孩子一样垂着头。 肖折釉挂满泪水的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来,她站在霍玄身前,笑着说:“是折釉错了,是折釉不该对将军动心!” 肖折釉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转身往山下走。 “折釉……”他喊她,声音里带着几许更咽。 肖折釉假装听不见,她往前走了五六步之后还是停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又转身走回去,站在霍玄面前,把哭腔压下去,扬着下巴,骄骄傲傲地说:“请问霍大将军叫我干嘛?” 霍玄慢慢抬起头。 肖折釉望着霍玄血丝弥漫的眼睛,只一眼,她所有的气势瞬息之间委顿下去。 霍玄慢慢抬手,拉起肖折釉的手,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里。 “折釉,给我点时间……”他略自嘲地苦笑,“虽然我最后可能还是做不到……” “不给!”肖折釉抽回自己的手,恼怒地别开脸,“谁稀罕!” “折釉……”霍玄再去拉肖折釉的手。 这次肖折釉直接拍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两步,生气地望着霍玄,大声说:“霍玄!你以为你是谁啊!是!我是喜欢你!可是本……可是我今天喜欢你明天也可以喜欢上别人!你以为我是盛雁溪可怜巴巴等着你施舍感情吗!告诉你!我不需要!” 肖折釉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是,我是嫁了你!我早就说过这不过是为了报答你的恩情!我不需要你的可怜和同情!我也不会成为你以为的怨妇!你以为你这么说我会感动?然后高高兴兴等着你哪天心里有了我来和我行夫妻之礼、生儿育女?” 肖折釉生气地冷笑了一声:“我这辈子最屈辱的时候就是你把我压在身下的时候喊着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只要你心里还有别的女人,纵使喜欢,我肖折釉也不可能接受你!” 霍玄望着眼前的肖折釉,又该死地想起了盛令澜。想起他唯一一次见过盛令澜发怒的样子。那一次盛令澜盛装乘坐宝车前往皇家宗庙祭祖。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惊了马车,侍卫拔刀想要将小男孩斩于马下。 飘着淡淡芍药芳香的车鸾停下来,盛令澜站在车鸾前大声斥责侍卫,气势惊人。 那个时候霍玄跪在夹道跪拜的人群里,远远望着她发怒的样子。她发怒的时候眼睛里有光,明亮到耀眼。 就像……就像此时的肖折釉。 “上次带你回南青镇的时候,你嫂子曾私下找我说了些关于你的事情。”霍玄忽然说起这个。 肖折釉不知道霍玄想说什么,她略压了压心里的愤懑,居高临下地看着霍玄等他说下去。 “你嫂子告诉我你不想嫁人,她希望若你年长几岁时还是坚持不想嫁人的话,让我不要勉强给你说亲事。若觉得把你留在霍府不便,就把你送回她身边。”霍玄慢慢说道。 肖折釉怔了怔,想到远在南青镇的嫂子。当日她与纪秀君说起今生不想嫁人的事情时,嫂子明明是反对的,没想到她居然会私下这样与霍玄交代…… “你嫂子还告诉我你不想嫁人很大的缘由是因为惧怕生育。”霍玄顿了一下,“祖母和你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不管我们以后如何,我都答应你,今生不用你为我生儿育女。” 肖折釉垂在身侧的手半握着,她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滑动了掌心。 她目光有些复杂地望着身前的霍玄。 是的,她曾怕过。她毕竟嫁了他。 她害怕有朝一日不得不忍受与一个心中装着别的女人的丈夫行鱼水之欢,一次已经够了。 她害怕她不得不尽妻子的义务为不爱自己的男人生儿孕女。 即使她满心都是他,有些东西是凌驾于感情之上的。 霍玄起身,把身上宽大的外袍脱下来,披在肖折釉的身上,说:“回去吧,开始冷了。” “别担心,一切都有我在。谁都不能勉强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包括我。”霍玄将肖折釉揽在臂弯里,护着她往山下走。 肖折釉偏过头来望着身侧的霍玄,望着他沉如静潭的黑眸,他又变回那个霍玄了。 第67章 这几日肖折釉和霍玄总是一起吃饭,晚上歇着的时候,霍玄会去书房旁的偏房。霍玄倒也不是每天晚上都宿在偏房。如今他刚与肖折釉成亲,若是一直分房,会让肖折釉很难做。所以他每隔三五日会在肖折釉这里留宿一晚。 不过,除了大婚那一日,霍玄再没睡过床,只是在屏风外的罗汉床上歇着。两个人终究是不能再回到过去那般自在的相处,不过却也不像刚成亲时的那般尴尬。 今年的天气的确反常,冬日里几次暴雨,如今不过是刚开春,天气已经暖和地有些过分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又要一场大雨将至的缘故,这几日天气有些闷热。 今儿个晚上霍玄不会宿在这里,肖折釉不由换上了一身薄一些的寝衣,吃了些凉瓜,才歇下。因为天气闷热的缘故,肖折釉躺在床上许久,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直到子时,肖折釉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夜里,肖折釉的卧房忽然着了火。大火一下子烧起来,将这一片天空都烧得通红。院子里起了喧哗声的时候,霍玄一下子就醒了过来。他披上衣服走出偏房,刚想发问,就看见了冲天的大火。 折釉。 救火的人很多,一桶一桶的水往火里泼。可是火势实在是太大了,谁也没敢进去。绛葡儿和绿果儿来不及穿外衣,只穿着很淡薄的衣服守在屋外。她们两个抱在一起,红着眼睛望着眼前的大火,担心地不得了。 她们两个来了霍府没多久就被派到肖折釉身边,转眼也五年了。平日里肖折釉对她们也不错,这两个小丫头是真的把肖折釉当成主子忠心耿耿地伺候着。 看见霍玄赶过来,两个小丫鬟就像见了大救星一样! “将军!二奶奶还在里面!” “将军,求求您了,快派人进去救救二奶奶!” 霍玄的目光扫过,那些原本只是在泼水的家仆哪里还敢耽搁,急忙往自己身上浇水,然后钻进火海里。 霍玄皱了一下眉,他迅速脱下身上的外袍浸了水重新披在身上,然后大步冲进火海里。 肖折釉是被浓烟呛醒的。 不会莫名其妙失火,肖折釉临睡前已经熄了灯,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火。可是肖折釉也知道此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得先保命。 火势最大的地方就是门窗,肖折釉不仅不能从门跑出去,连跳窗都不行。 屋子里只有桌子上放了小半壶茶水,再没有多余的水,连浸湿衣袍护着身子跑出去都不能。肖折釉不敢耽搁,急忙用茶壶里的水浸湿了帕子掩住口鼻。然后往后退去,退到架子床边儿。她听得见外面的声响,知道有人在救火。 望着被大火堵住的门窗,肖折釉只能等在这里。架子床周围的轻纱幔帐烧了起来,火苗蹭蹭蹭往上升着。 肖折釉一惊,急忙打开床头的双开门矮柜。木制的双开门矮柜也被烧得烫人,肖折釉刚刚碰到就缩回了手,她看了看自己是指尖儿,已经烫红了。她咬咬牙,忍着疼,使劲将双开门的矮柜打开,从里面抱出一条毯子来,然后一手拿着帕子捂着口鼻,一手使劲儿甩着手里的毯子去拍架子床周围幔帐上的火苗。 火苗越来越多,不停往上冲,不停烧着红色幔帐上绣着的鸳鸯戏水图和连理枝。 纵使肖折釉使了大气力,可是她发现还是不能将火扑灭,火势隐约更大了些。她顾不得再用帕子捂着口鼻,双手一起抓着毯子两角,使劲儿拍打。 她手里的毯子也着了火。 肖折釉一惊,刚要松手,手腕忽然被扣住。她怔怔回头,一下子对上霍玄那双沉沉的眸子。望着霍玄的那双眼睛,肖折釉满心的慌张好像一下子稳了下来。 霍玄将肖折釉揽在怀里,用浸了水的袍子将两个人裹住,护着她往外走。 霍玄脚步略快,但是并不急躁。 在横木烧断的崩塌声中,霍玄的沉稳步伐莫名给了肖折釉一种安心。肖折釉发觉自己因紧张而加快的心跳一声声稳下来,她抬手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才发觉上面沁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儿。 是热的,也是怕的。 “二奶奶!” “二奶奶,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绛葡儿和绿果儿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原本担惊受怕忍着泪,此刻见肖折釉没事儿了,这才哭出来。 “我没事,不要担心。”肖折釉勉强笑了一下,可是她脸色有些苍白,如此笑起来的时候倒也不是很好看。 她往后退了一下,想从霍玄怀里退出去。 霍玄抱着她抱得太紧了。 霍玄的胳膊揽在肖折釉后腰,紧紧禁锢着她。当肖折釉想要向后退的时候,他不仅没有松开手,反而禁锢得更紧。 “别动。”霍玄开口,他的声音有些闷。虽然他说话大多数时候总是声色沉沉,可是此时的两个字却多了几分不同于往昔的沉闷之感。 肖折釉微微怔了一下,她来不及多想霍玄语气中的些微变化,她不解地抬头去看霍玄,不懂他为何禁锢着她,不让她从他怀里退出去。 霍玄低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别开眼。 肖折釉低头看了一眼,这才反应过来……她身上只穿了一层很薄的寝衣,而且裹着她和霍玄的那件袍子上滴下的水一滴一滴落在她胸口,已经将她身上原本就很薄的那件寝衣打湿了。 肖折釉有些尴尬,如今周围都是救火的人,她的确不能现在从霍玄怀里退出去了…… 肖折釉又抬头去看霍玄的脸色,不知道为什么,她隐约觉得霍玄的脸色好似不太好。虽然霍玄并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可是肖折釉望着他那双仿若和平常一般无二的沉眸,却读出了几分别样的情绪。好像是……不舍?还有几许落寞的伤感? 他在不舍什么?又在难过什么? 肖折釉仰着头望着霍玄的眼睛,倒是把这般情景下的尴尬给忘记了。 霍玄望着眼前的大火,沉默地、长久的。 没了。 盛令澜唯一留下的气息被这一场大火彻底烧没了。 归刀和归弦疾步走过来,一起恭敬地道了声:“将军。” 霍玄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中带着浓浓冷意,他问:“是谁放的火?” 第68章 老太太睡得很不安稳,总觉得外头吵闹得慌。 “出什么事儿了?”老太太一连问了几声也没人答应。她心里不由奇怪,按理说张妈妈总是在外间候着,怕她夜里有什么需要。 老太太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双手抓着被子,费力坐起来,扯着嗓子喊:“有没有人啊!” 房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张妈妈,而是一个十五六的小丫鬟。 “老太太,来了,来了!”小丫鬟叫杏儿。她急忙给老太太行礼,然后上前去扶老太太。 “怎么是你?张妈妈去哪里了?”老太太皱着眉问。 杏儿转身去点灯,说:“勿却居起火了,张妈妈过去瞧了,让奴婢守在这儿的。” “哪儿?哪儿起火了?”老太太睁大了眼睛,脸色瞬间涨红,胸口起伏,喘息加重。 “老太太!”杏儿吓了一跳,急忙走到床边给老太太拍背顺气。 老太太彷如枯木一样的手死死抓着杏儿的手,哑着嗓子问:“有没有人受伤?” 杏儿觉得自己的手被老太太抓得生疼,又觉得老太太的声音诡异得很。她也不敢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只好忍着疼,说:“没有人受伤,本来二奶奶被困在火里,是将军冲进去把二奶奶救了出来。” 老太太抓着杏儿的手慢慢松开了。就在杏儿松了口气的时候,老太太忽然又猛地掐着她的手,尖声问:“为什么会失火?是二奶奶不小心烧着什么,还是……还是……” “是二少爷放的火。大火还没熄的时候,将军身边的人就把二少爷抓到了。二少爷夜里潜到窗外,浇了好些酒,又在门外和窗外点了火。这今天正是干的时候,火势起了就熄不灭了……”杏儿滔滔不绝讲着,“二少爷说都是因为二奶奶姐妹两个害了三姑娘,折漆姑娘如今搬出府,二少爷就要二奶奶来偿命。将军大怒,将二少爷绑在祠堂里,棍棒伺候……” 杏儿越说越起劲,却没发现老太太的异常。直到重物倒下的声音,才把杏儿惊醒。杏儿惊呼一声,急忙去推老太太。老太太睁大了眼睛盯着前方,胸口深深欺负,气息沉重。杏儿一听,竟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儿了! “妈呀!”杏儿吓得跌坐在地上,她慌慌忙忙爬起来,一边喊人一边往外跑。 老太太的眼睛鼓起来,满腔的气愤与不甘。她幼年被家人卖到霍家当童养媳,可嫁了人没过多久丈夫就去了,才十六岁的她咬着牙拉扯两个儿子长大。这些年什么苦没吃过,?她这一辈子都奉献给了霍家!满心都是霍家子孙! 她知道她活不久了,才豁出脸面去求沈禾仪。就为了在她走后这个霍家还能平平安安,可偏偏就有那不懂事的子孙来坏事! 老太太气得说不出话来,双手紧紧攥着身侧的被子,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眼珠子几乎快要鼓出来。她长大了嘴,想要大喊,她嗓子里好像别了一根针,只能发出沙哑的呜呜声。 “不……” 霍玄的名字还没有喊完,第二个字却也怎么都喊不出来了。 霍玄的人都聚在祠堂里,霍文聪被摁在长凳上,两个家丁站在他两侧,手中的长棍一下一下打在他身上。他虽然穿着衣裤,可是衣裤上已经染了一大片血迹。 “二哥!你这是要将我的文聪活活打死啊!”三奶奶一边哭一边往前冲,然而归弦挡在她身前,不许她向前跨出一步。 霍销也是脸色异常难看,可他也只能紧紧咬着牙什么求情的话都不能说。归刀手中的刀挡在他身前,使得他动弹不得。 “爹!娘!祖父……救命啊!文聪不想死!”霍文聪声嘶力竭地哭,一边哭一边认错求情,“二伯,我知道错了,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我真的知道错了……” 霍丰岚想要求情,他望着沈禾仪,可是沈禾仪完全不看他。 三奶奶也不往前冲了,她转身跑到肖折釉面前跪下,抱着肖折釉的腿,哭着求情:“二嫂,您就原谅文聪这一次吧!他一定改,回去以后我一定严加管家他!二嫂,你也是女人,最明白母亲的心痛了!我的文聪才十四岁,他还不懂事……” 肖折釉很平静地说:“三奶奶,我今年也十四岁。” 绿果儿和绛葡儿对视一眼,直接冲上去,去掰三奶奶抱着肖折釉的手。绿果儿笑着说:“三奶奶,您快起来吧。在地上跪着像什么样子呀。再说了,我们二奶奶快要被您推到了……” 绛葡儿也接话:“就是啊,三奶奶您还是先起来吧!” 和三奶奶、霍文聪的哭天喊地相反,霍玄一直阖着眼坐在太师椅里,他一动不动,对他们的哭嚎完全不为所动。他越是沉默,祠堂里的气氛越是压抑。 “不好了,不好了!”小丫鬟慌慌张张地冲进来。 张妈妈立刻皱眉训斥:“谁让你在祠堂里大声喧哗的!” 小丫鬟噗通一声跪下:“老太太不好了!” 霍玄这才睁开眼睛。 祠堂里的人脸色都变了变,匆匆赶去老太太的房里。可是等霍家这一大帮的人赶过去,老太太已经咽了气,霍家人谁也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她去的时候,眼睛还是睁着的。 “母亲!”沈禾仪冲过去,瞧着老太太心有所念的痛苦表情,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霍丰岚和霍丰岱跪在床边,痛哭流涕,哭嚎着未能见老太太最后一面。 霍玄走过去,扶着沈禾仪。 杏儿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说着老太太临终前的事情。 张妈妈泪流满面,拿起花瓶里的梅枝在杏儿身上狠狠抽了两下,更咽着说:“让你照看一会儿就出了这样的事情!老太太身子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偏偏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烦她……” 霍府前不久才办了霍玄和肖折釉的喜事,处处张灯结彩,如今很快又要把大红的灯笼全撤下来,换上一片素白。 整个霍府哭嚎声一片,个个哭得肝肠寸断。 终于,哭完了头七。 霍丰岚这几日心神不宁,他一方面心中为了母亲的去世而伤痛,另外一方面对霍家的将来感到忧心忡忡。整个霍家都知道老太太是牵着霍玄母子的一道绳。 孙姨娘笑着给霍丰岚倒上茶水,说:“丰岚,您别忧心了。我听说老太太临终前把姐姐喊了去说了好些话。凭借着老太太和姐姐这些年的母女之情,姐姐是不会不管咱们霍家的。” “希望如此吧。”霍丰岚叹了口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或者说是一种隐隐的不祥之感。 “大老爷,大太太请您过去一趟!”院子里的丫鬟匆匆过来禀告。 霍丰岚愣了一下,急忙追问:“谁?谁找我?” 小丫鬟又重复了一遍:“大太太请您过去一趟。” “好好好,我这就去!” 霍丰岚急忙站起来,理了理衣襟,问孙姨娘:“我这身衣服是不是有点难看?” 孙姨娘温柔地说:“如今母亲刚去,您穿得脏乱一些,反倒是显得孝心。” “还是你说的对!”霍丰岚笑着往外走。 等霍丰岚出了屋,孙姨娘脸上的笑才消失。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心事重重。 霍丰岚站在沈禾仪屋外理了理袖子,才跟着小丫鬟进去。 沈禾仪坐在桌边的玫瑰小椅里,手中握着一卷书在看。 “禾仪,你找我。”霍丰岚站在沈禾仪身前,讨好地望着她,也没坐下。 沈禾仪将手里的书卷放下,然后拉开小桌子的抽屉,将里面的一张写满小字的纸放在桌子上,她亲自磨了墨,又将毛笔蘸了墨汁,然后才将毛笔递给霍丰岚。 “签了吧。”她说。 “这、这是什么呀?”霍丰岚不舍地将目光从沈禾仪的脸上移开,看向桌子上的纸。他脸上的笑却在看见“和离书”三个大字的时候僵在那里。 他直接扔了手里的笔,大声说:“我不会跟你和离的!” 沈禾仪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她重新在玫瑰小椅里坐下,说:“签了的话,可以换霍文聪的命。” 霍丰岚一惊:“不覆真的要文聪的命?” “如果你不签的话。” 霍丰岚走到沈禾仪面前,踉跄跪下,抱住沈禾仪的腿,更咽地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我真的知道错了,再也不会伤害你和不覆了……” “你想伤害也伤害不到了。”沈禾仪的语气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禾仪!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啊!你想一想那些快乐的日子。人生会有波折,感情也一样。怎么能让一个误会蹉跎我们一生啊!我们已经耽搁了这么多年……” 沈禾仪闭了一下眼睛,实在是不想听他再说这些。 “霍丰岚,归刀就在外面候着。如果你不签,他立刻去抓霍文聪。” “文聪也是你的孙子啊!”霍丰岚有些急。 沈禾仪轻轻笑了一下。 看着沈禾仪脸上的表情,霍丰岚一僵,忽觉有些尴尬。他问:“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母亲才刚走……” “母亲在的时候,她和不覆都装在我心里。可人走如灯灭,现在我心里只有不覆一人。”沈禾仪怜悯地看着霍丰岚,“你是不是以为我在母亲临终前答应了她那些话,你们霍家人就可以逍遥自在了?” “我不过是安慰母亲,让她走得安心罢了。”沈禾仪嫌恶地推开霍丰岚,“再不签,我喊归刀了。” 霍丰岚眼中闪现痛苦的挣扎,他心中犹豫许久,最后艰难地捡起扔到地上的毛笔。他站起来,看着桌子上的和离书,慢慢签下自己的名字。 每写一笔,心中都是一份刀割一样的痛。 他后悔了,早就后悔了,后悔了这么多年。正是因为他的不信任才让他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而今日签了这张纸,这个扎在他心里的女人就彻彻底底不再属于他了,连名义上都不再是了…… 最后一笔写完,霍丰岚手中的笔跌落一旁,他眼中的泪也跟着落下来。 沈禾仪站起来,说:“走吧。不覆应该在前院处理得差不多了。” “你和不覆要做什么?”霍丰岚有些慌,急忙追问。 “我的嫁妆应该清算的差不多了,虽然所剩无几,不过一个铜板都不会留下来。至于公中家财大多都是不覆赚回来的,自然也要全部带走。” “你……”霍丰岚脸色变了又变。 沈禾仪回头,朝着霍丰岚轻笑了一下,说:“霍丰岚,说句大不敬的话,我等母亲寿终正寝已经很多年了。” 她向霍丰岚走近一步:“我想,不覆亦是如此。” 老太太去世,沈禾仪的悲痛是真。老太太去世,沈禾仪的如释重负亦是真。恩情不能忘,仇恨亦不能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也许并非能力不足,亦有可能只是时机不到。 霍丰岚向后退了一步,脸色差到极致,险些站不稳。 沈禾仪没有再看他一眼,大步往外走去。 沈禾仪赶去前院的时候,前院已经很多人了。霍销和霍铮跪在地上,霍铮身上还算完好,霍销身上已是鲜血淋漓。 霍玄蹲在霍销面前,说:“大哥和三弟可还记得当年如何打断了我的腿,使我在床上躺了半年?” “我这人特别记仇,即使过去了几十年。该还的总要还,并且是十倍奉还。”霍玄的目光落在血肉模糊的腿上。 第69章 霍销的脸上一大片冷汗,他的身体也在发抖。他颤声说:“二哥,我们是兄弟,我们是一家人!是三弟小时候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原谅三弟吧!” 霍文聪、霍文慧和霍文丽站在一旁哭个不停。他们三个看见自己的父亲被断腿,却无能为力,只能在一旁干看着,瑟瑟发抖。 三奶奶整个人瘫在那儿,若不是两个丫鬟扶着她,她已然站不住身子。孙姨娘要比三奶奶好一些,起码还能站稳身子,只是她的脸色也是异常难看,白惨惨的。 一旁的大爷霍铮脸色异常难看,虽然被打断了腿的是霍销,可是当年那般对待霍玄的事情他也有份。这种可以预料的折磨将来未来的时候最是折磨。 霍销去抓霍玄的手腕,霍玄轻晃了一下,立刻将霍销的手震开。 霍玄道:“正是因为是兄弟,所以我才只打断了你一双腿。” “才”这个字被霍玄咬得格外重。 霍玄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归刀上前,猛地抬脚,踩在霍销另外一条腿上,骨头碎裂的声音伴着霍销撕心裂肺地哭嚎声。他痛得伏在地上,身子一抖一抖的。 因为疼痛,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滚出来,他的脸贴在地上,脏兮兮的泥土粘了他一脸。在双腿一阵又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中,他不由想起幼年的事情。 小时候霍销就知道自己和府里的其他几位少爷不同,只有他是庶出,生母为姨娘,而且还是嫡母身边的丫鬟。他的身份比其他的少爷低一等,无论是府里拨下什么东西,他总是最后一个得到,也从来都是用其他兄弟剩下的。可是他也不是最惨的。他只不过是身份低微罢了,可是他的二哥霍玄却是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在府里,谁都没把霍玄当成主子。即使是府里最下等的奴仆也可以对霍玄不肖地翻白眼。 看,有人比他还惨,有人比他还要更加低等。他心里不由高兴起来。 所以,霍销尽一切能力去欺负他、侮辱他。霍销好像有了发泄点。霍家的人对霍玄都不好,所以霍销就可以明目张胆地欺负他,藏着他发泄的私心。 霍销与霍玄同岁,若真是凭借着自己的力量未必能欺负到霍玄。可是霍玄是一个人,身边一个伺候的丫鬟、小厮都没有。可霍销就不同了,即使他身份低微,身边也有一群小厮围着。他让身边的人殴打霍玄,在他的饭菜里放顶子,把他推到莲花池,更甚至吊起来抽打,最后打断了霍玄的腿,使霍玄在床上躺了半年,才将伤腿养好。 一桩桩一幕幕,霍销如今再回忆起来,仍能感受到幼时的自己虐待霍玄时爽快的大笑声。 自从霍玄得势,霍销就开始惧怕,他寝食难安,生怕有朝一日会被霍玄报复。可是一日又一日过去,霍玄毫无动作。后来孙姨娘告诉她,是祖母求了大太太,求了霍家的平安。 霍销松了口气。 有祖母的救命之恩挡在这里,再加上年岁的增长,霍销以为霍玄真的放下了仇恨,不会再把他怎么样了。可是今日…… 霍销疼得蜷缩在那里,他的双腿是一种巨大的疼痛之感。他想要往前爬,却发现双腿根本动不了!他……他会不会要瘫了? “销儿,我的销儿!”孙姨娘哭嚎着跑过来,她把霍销抱在怀里,“我可怜的儿啊!” 沈禾仪和霍丰岚赶了过来。沈禾仪立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霍丰岚则是三步并两步跑到儿子霍销面前,看着霍销这个样子,他踉跄两步朝后退去。 “老爷!”孙姨娘扑到霍丰岚脚边,声泪俱下,“我们的销儿的腿废了,他这辈子完了!您快救救他,救救他啊!” “销儿……”霍丰岚望着自己的小儿子,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他眼中的痛苦逐渐被愤怒替代,他冲到霍玄面前,怒道:“不覆!你不要糊涂,不要做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你这样会遭报应的!” 霍玄尚未开口,沈禾仪先说:“倘若抬头三尺真的有神灵,第一个遭到报应的也是你,霍丰岚!” 霍玄半垂着眼,已不需他再多说什么。 霍丰岚张了张嘴,他看了看缩在地上的小儿子霍销,又看了看沉默的霍玄,最后又看向一脸平静的沈禾仪。他眼中的愤怒逐渐熄了下去,他颓然地耷拉着头。 痛苦而又悔恨。 因为他,都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他当年怀疑沈禾仪,又那样对待霍玄。又怎么会让他们母子在霍府受尽欺凌。 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霍玄不再看颓然的霍丰岚,而是看向一旁的霍铮,喊了声:“大哥。” 霍铮的嘴唇颤了颤,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大哥当年只是帮凶,这断腿便免了。断三指来偿吧。”霍玄淡淡道。 匕首扔到霍铮面前,显然是让他自行断指。 “父亲!” 霍铮的长子霍明拓和两个女儿霍明玥和霍明珂全跑了过来,跪在霍铮的身边。霍明拓脸色煞白,霍明玥和霍明珂却已是泪如雨下。 “不覆,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要怪你大哥了……”府里的二老爷霍丰岱冲上前挡在自己的长子霍铮的身前。 霍玄看着眼前的霍丰岱,缓缓开口:“二叔,我还记得当年您是一口一个小野种骂我的样子。侄儿念在您年纪大了懒得计较,不过倘若二叔定要拦着,那便也一并断了指罢。” 霍丰岱的脸色变了又变。 霍铮身子一颤,他咬咬牙,用发颤的手握住匕首,他发颤着说:“二弟,是大哥对不起你。大哥跟你赔不是,这三根手指也一并还给你。只是我父亲年纪大了,还请二弟高抬贵手。更不要累及我的三个孩子……” 霍铮咬咬牙,猛地抬起手。 “父亲!”霍明拓握住霍铮的手腕。 “明拓,松手!”霍铮厉声道。 “不!”霍明拓抓着父亲的手不肯松开,他转过头望着霍玄,说:“二叔,父债子偿,父亲欠你的,就由明拓代他来还!” 霍明拓去夺霍铮手里的匕首。 “明拓!不许胡闹!”霍铮朝着霍明拓吼,语气颇为严厉,可是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眶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霍玄眯起眼睛,看着争夺匕首的父子俩,他的眼中浮现一种茫然的疑惑。 原来,这就是父子情啊。 “罢了。”霍玄忽然开口。 霍铮和霍明拓都是一怔,不解地望着霍玄。 霍玄却不会再给任何理由,他偏过头,看向府里的四爷霍锐。霍锐不是霍玄的亲弟弟,而是府里二老爷霍丰岱的小儿子。 在霍销被断了双腿,霍铮又被逼着断指的时候,站在一旁的霍锐怎能不怕?他年纪比霍玄小了三岁,在小时候也没有欺负过霍玄,所以他仍旧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说起来,霍玄得势之后,霍家子孙理应得到提拔。可是霍玄从来不为霍家男儿引荐,朝中臣子起先因为巴结霍玄而对霍家的几位老爷、少爷多加照拂。可是日子久了,谁都看出来霍玄与霍家人不亲近,再加上霍玄幼年曾遭霍家人欺凌的事情爆出来,朝中其他官员自然也不敢再和霍家其他老爷多有牵扯。所以霍家的男儿在朝中皆是一些很小的官职,手中权势也是可有可无,完全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 而霍锐是个例外,霍锐的官职倒是霍玄送的。 霍玄看了霍锐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那一年霍玄被霍销派人推进莲花池里,那时候霍锐才三四岁的样子,什么都不懂,站在岸边哇哇大哭喊了人过来,这才救了霍玄一命。 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霍锐当时年纪小恐怕自己也不记得了。 可是霍玄记得。 霍玄只看了霍锐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问正走过来的烟升:“账目都清算好了?” “回将军的话,账目都清算好了。夫人剩下的嫁妆还有您的东西都已经派人收拾好了,正在一件件往马车上抬。”烟升顿了一下,“只是还有几件大的屏风,和一些很重的家具也要一并带走吗?” “烧了。”霍玄一手负于身后,往外走去。 “霍玄!”霍丰岚大喊,“你这是要毁了霍家!你弟弟虽犯了错,可他当时年幼!而你如今这般决绝,不顾手足情是要遭到天打五雷轰的!” 霍丰岚双目发红,实在是不想看见霍家变成这样。他曾想到过有朝一日若是母亲不在了,家中恐怕要生事。可是他没有想到霍玄竟是这般绝情!不仅残害了霍销,更是分家之后带走霍府全部的家产! 霍玄转过身来,看着霍丰岚,问道:“你以为我在闹分家?” 霍丰岚愣了一下,不解地望着霍玄。难道这还不算是分家? 霍玄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丝诡异的笑,他说:“从今日起,这世上不再有霍玄。沈玄在此谢过霍大人这些年的照拂。就此别过,今生再无瓜葛。” “沈玄……”霍丰岚呆在那里,犹遭雷劈。 沈禾仪朝外走,经过霍丰岚的时候,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肖折釉也是在场的,只是她站得很远,立在一个出府必经的小亭子那里,远远望着院子里。 霍玄幼年的那些事情她虽然不知道,可是看着霍家这些人的样子,大抵也能猜出来霍玄幼时必是受了苦的。又是怎样的对待,才会让霍玄改了自己的姓氏与父亲决裂?肖折釉看懂了霍玄为何放过了府里的大爷霍铮。也正是因为看懂了,她心里才更加难受,好像填满了一种酸酸的东西。 在霍玄走过来的时候,肖折釉露出暖暖的笑容来,等着他。 霍玄走到她面前,问:“东西可收拾好了?” 一场大火,不仅把盛令澜的东西烧没了,而且也把肖折釉的东西也烧光了。又哪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的。 “已经收拾好了。”肖折釉多看了一眼霍玄的表情,“将军的意思是在将军府已经采买了下人不用带走霍府的下人。只是绛葡儿和绿果儿可不可以也跟去?她们两个已经跟在我身边很久了,用习惯了……” 绛葡儿和绿果儿站在肖折釉身后,紧张得不得了。 “可以。” 绛葡儿和绿果儿顿时松了口气,两个小丫鬟高兴坏了,她们自然愿意跟肖折釉走,而不是留在霍家。 这次霍玄带着肖折釉和沈禾仪离开霍家,搬到将军府的确没带什么下人。他只带了烟升、归刀和归弦,肖折釉带了绛葡儿和绿果儿,而沈禾仪更是一个霍府的下人都没带走。 将军府离霍家并不近。 这座将军府是好些年以前定元帝便赐了下来的,几乎空了十年。明定城不小,霍府地处明定城西方,而将军府则在明定城的南边。乘坐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半日才到将军府。 当然,那些原本包围在霍府的侍卫也跟着霍玄的马车一并去了将军府,围在将军府院外。 马车停在将军府院门外时,已经是落日十分了。 霍玄先下了马车,然后立在马车前扶着沈禾仪下来,又将肖折釉也扶下来。他说:“我提前派人收拾过,至于细节,你们自己拾弄吧。” 望着眼前比霍府大了五倍的府邸,肖折釉松了口气。倒不是因为这里更加气派,而是一种自由之感。搬来这里,她自然不需要像以前在霍府时那样处处小心翼翼免得落人话柄。如今搬到将军府,人口简单,长辈只有沈禾仪一个。沈禾仪又是什么都不入心的样子,自然不会难为她。 肖折釉慢慢笑起来。 肖折釉虽然仍和霍玄住在一个院子里,可霍玄却不需要再每隔几日在她房中留宿一晚做样子了。 这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免了尴尬。 而且肖折釉对于搬来将军府还有一件很高兴的事情——这里离漆漆住的地方很近。 接下来的几日,肖折釉都在忙着指挥府里的下人拾弄府邸。霍玄自然不会管这个,沈禾仪也是不管家的,事儿便全落在肖折釉身上。 肖折釉足足忙活了五六日,才将府邸重新收拾好。看着焕然一新的府邸,肖折釉心里升出一抹放松的成就感。 可是下一瞬,肖折釉忽然想起之前在勿却居的时候,她没有事先和霍玄说就私自改了卧房的布置使得霍玄不悦…… 还是去问问他吧。肖折釉垂了一下眼,带着绛葡儿去了霍玄的书房。 霍玄书房的门开着,门口也没有人守着。肖折釉让绛葡儿守在外门,自己进去。 霍玄坐在一张藤椅里,正阖着眼。 肖折釉停住步子,也摸不准他是睡了还是没有。想了想,肖折釉还是决定退出去,过一会儿再来。 “折釉。”肖折釉刚转身,霍玄就喊住她。 “扰到将军了?”肖折釉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点歉意。 “没有,什么事?”霍玄揉了一下眉心。 肖折釉说:“府里差不多收拾好了,将军要不要去看看哪里不满意,哪里还需要再改改?” 霍玄瞬间明白肖折釉为何会这样问他。他默了默,说:“你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推了重建都行。” 肖折釉不太自然地别开眼,说:“将军不要打趣。” 她又问:“将军当真不去看一看?” 霍玄本来对修葺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可是见肖折釉这般问,他倒也没拒绝。起身陪着肖折釉逛了逛府邸。 肖折釉带着霍玄一边瞧着府里改过的布置,一边细细跟他解释。 “……再过两个月,这边一整个花圃里就会全开芍药,一定好看得很。”肖折釉指着前方一大片花圃,比霍府勿却居后院的花圃还要大上许多。 霍玄望着眼前的花圃,忽然说:“你也喜欢芍药。” “是呢,是喜欢。很多人喜欢牡丹,将牡丹捧上花中宝座。又因芍药和牡丹有几分相似,可芍药花形妩媚,花色艳丽,便被认为比之牡丹落了下乘。”肖折釉摇摇头,“我却觉得芍药有它自己别具一格的美,婥约堪宜。” 肖折釉眯起眼睛望着前方一大片的花圃,如今还不到芍药怒放的时节。甚至因为这处花圃是新辟出来的,连花苗都还没有引过来。可是肖折釉望着这片花圃,眼前似乎已经是一幅芍药缱绻的画卷了。 霍玄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芍药,殿春之花,又名将离。美之美矣,其意却略萧索。” 肖折釉偏过头,有些意外地望着霍玄。 “在周围种一些艾草罢。”霍玄道。 “好,”肖折釉点头,“的确是需要一些肆意生长的花草相绕才好。” “对了,”肖折釉又想到一事,“终于将将军府收拾妥当了,我想去看望漆漆。自成亲之后,我便没有再见过她了。如今她一个人住在外面,我有些不放心,想去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霍玄点了一下头,说道:“去罢,让归弦跟着你。” 肖折釉犹豫了一下,又问:“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给将军带来麻烦?如今陛下派来的人一直守在府外……” 霍玄笑了一下,说:“无妨,你出府的时候那些人未必会跟着你。就算跟着你也不用担心,当他们不存在就好。” 霍玄顿了一下,又说:“若是有什么事情,最近便办了罢。再过一段时间,恐怕出府就没有眼下这般容易了。” 肖折釉疑惑地看了霍玄一眼,却也不多问。 第二天肖折釉就带着归弦出了将军府,去了漆漆如今住着的宅子。 归弦在院门外叩了叩门,橙桃儿小跑着来开门:“二奶奶!” 归弦在一旁提示:“如今该改称呼了,应当称夫人。” 霍玄与霍家根断义绝搬出霍家的事儿已经传开了,橙桃儿立刻反应过来,笑嘻嘻地说:“夫人!是奴婢口误说错了!” “不碍事的,”肖折釉笑了一下,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询问:“漆漆最近可还好?嗯……有没有再闯什么祸事?” 橙桃儿急忙说:“这段日子姑娘从来没出去过,一直在家里研究烧瓷呢。不仅请了师父来,还寻了好些制瓷方面的书来看。” 肖折釉放心地点点头。不过漆漆能够安心研究制瓷器倒是让她心里有些意外。 “漆漆现在在哪儿呢?”肖折釉问。 “夫人过来的时候,奴婢就在院子里,也不知道姑娘在哪儿,许是在屋……”橙桃儿话还没说完,就说不下去了。 肖折釉顺着橙桃儿的目光看去,便看见了漆漆,坐在墙头上的漆漆。 肖折釉心里的那份安心瞬间便没了,她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墙边,仰着头望着漆漆,漆漆跨坐在墙头,望着院外。 一旁的橙桃儿眼珠子转了转,小声咳嗦了一声:“姑娘……” “什么事啊?”漆漆不高兴地转过头来,却在看见肖折釉的是很愣了一下。 “姐,你怎么来了?”漆漆忽然有些紧张,她急忙从墙头上一下子跳下来。 “你坐在墙上做什么呀!都已经十三岁了,能不能安分一点!”肖折釉皱着眉,是真的替漆漆着急。她这个样子,恐怕连亲事都是难题。 漆漆尴尬地笑笑,一边往回走,一边说:“我就是爬上去坐坐嘛!” 肖折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给归弦使了个眼色。归弦了然,立刻纵身一跃,立在墙头。 漆漆的脸色变了变,最终“哼”了一声,气冲冲地大步往屋子里走去。 归弦很快跳下来,贴着肖折釉的耳朵细细禀告。肖折釉的心不由沉了沉。 第70章 肖折釉应该想到的,师延煜在附近也有一处宅子。归弦立在墙头的时候,正好看见师延煜蹲在一条窄巷尽头给那一小堆野花浇水。 肖折釉一口气更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她早就有了思想准备,知道漆漆是个不靠谱的。就算她真的主动向谁家公子示好,肖折釉也随她了。可是,师延煜不行,真的不行。 不说这个人身份实在是太高了些,就说这个人的为人,太过阴狠。而漆漆不仅身份差了太多,性子莽撞得更是不合适。 “漆漆……”肖折釉追过去。 漆漆坐在小杌子上,捏着手里制陶的泥巴,她抬头望着肖折釉,说:“别又啰嗦我,我就是爬上去乘凉而已!” 肖折釉在她身边坐下,帮着她一起捏泥,说:“姐不啰嗦你,只一句,你长大了,做事要有分寸。” 漆漆捏泥的动作停了一下,又继续。 说到底,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即使是母女,肖折釉也不想强硬地干涉子女的决定,更何况她与漆漆不过是姐妹。原本漆漆年纪小,肖折釉并不怎么担心她闯祸,她担心的是漆漆的里子长歪。可是漆漆也已经长大了,她该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 肖折釉果真不再谈起,只和漆漆说些其他的事情,直到傍晚才离开。 马车刚走了没多久,就有另外一辆马车追上来。追过来的马车没有超过去,只和肖折釉的马车并驾而行。 “这么巧啊。”师延煜掀开车窗边的帘子,笑着说。 肖折釉掀开帘子,微微颔首,喊了声:“世子。” 师延煜双手交叠搭在车窗上,笑着说:“肖折釉,你真的不愿意做我的世子妃?” 肖折釉轻笑了一声,道:“世子还是不要玩笑了,我如今已经嫁做人妇。” “我不介意你二嫁啊。嘿,什么时候跟霍将军和离?” 肖折釉心里不喜他的轻佻,面上却是不显,淡淡地说:“世子的玩笑恐怕有些过了。” “以前觉得你人长得好看,有胆识有见识,现在又加了个重情重义的优点,实在是世子妃的不二人选。”师延煜一晒,“倒是没想到你居然能撒谎自毁清誉保霍玄,啧。” 肖折釉蹙了下眉:“世子还是不要乱加猜测为好。” 师延煜托着腮,若有所思地望着肖折釉,笑道:“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那天晚上你根本没和霍玄在一起。因为……那天晚上我和他在一起啊。” 师延煜大笑。 肖折釉心里却惊了惊。师延煜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他知道她撒了谎,当时为何不在圣上面前拆穿她的谎话?而且当日师延煜的态度本就不甚明了…… 今日他又为何说起这个? 有什么念头在肖折釉心里闪过,可是她又抓不到。 师延煜收了笑,盯着肖折釉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说:“原来……即使你嫁给了他,他也什么都没告诉你?” 肖折釉眸中闪过一丝异色,诧异而警惕地望着师延煜。 师延煜收了笑,收了一贯的懒散,带着几分怜悯地看着肖折釉,说:“肖折釉,你有没有想过你毁掉自己非但没有帮到霍玄反而坏了他的事情?” 肖折釉心里的震惊和疑惑搅在一起,堵在她心口,使她来不及做出任何表情。 师延煜忽然伸手,穿过车窗,将落在肖折釉发间的一片叶子取下来。肖折釉向后躲了一下,她回过神来,戒备地看着师延煜。 “哪天受不了霍玄那家伙,欢迎来找我哈。”师延煜却已经收了手,舒舒服服地坐回去,车窗旁的帘子慢慢落下来,遮了师延煜含笑的颜。他的马车加快了速度,很快超过了肖折釉乘坐的马车。 好半天,肖折釉才放下帘子。帘子放下来,隔了外面暖融融的光,马车里有些昏暗。肖折釉垂下眼睛,想着师延煜的话,想着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是却经不起推敲的事情…… 师延煜回到王府,正好迎面遇见要出府的景腾王。 “舅舅要出去?”师延煜停下来。 “是,进宫一趟。”景腾王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回过身,看向师延煜,说:“听说你最近总是往外跑,是不是年纪大了,心思多了?” 师延煜皱了下眉,哭笑不得地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舅舅。呃……延煜在外面养了两个花魁……” “你啊!”景腾王露出了然的笑,“还没立妃,做事别太过分!” “延煜记下了。”师延煜垂首。 景腾王拍拍师延煜的肩,大步往外走去。待他走远了,师延煜才抬起头,脸上的笑意散去,眼中染上几分成足在胸的轻蔑。 沈不覆负手立在树下,问:“现在帅印在谁手里?” “回将军,帅印仍在陛下手中,不过陛下已经将部分兵权交给了宗林潇、刁泽高和孟巡。其中当属皇后娘娘的弟弟宗林潇得权最多。” 宗林潇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刁泽高是左相的外甥,对于这两个人,沈不覆并不意外。让他意外的是孟巡,孟巡这个人算是新科武状元,不过才十七而已。 沈不覆点点头,又问:“目前都有谁参了我不孝的折子?” 归刀说了两个名字,又说:“陛下将折子压下去,当时并未表态。” 沈不覆笑了一下,有些意外地说:“居然才两个人,原来我人缘这般好。” 归刀询问:“需不需要安排几位大人……” “不必。”沈不覆打断他的话,他沉吟片刻,望着略阴沉的天际,缓缓道:“自过年,屡屡天现异象。行宫也该出点事情了。” 归刀了然:“属下这就去办。” 沈不覆又在芙蓉树下立了许久,他静默立在那里,将每一件事情捋清楚。待确保每一件事情都在计划之中时,他严肃的眉宇才略有缓和。 还有一件事情。 沈不覆转身,走向肖折釉的住处。沈不覆进到小院的时候,肖折釉正坐在院子里的一个小石凳上,眺望着远处的天际发呆。 沈不覆走到她身后,她都没有发现。 “想什么事情这么入神?”沈不覆略弯下腰。 肖折釉一惊,想要起身。沈不覆摁住她的肩膀,没让她起来,他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我来,是有件事情要与你说。之前忙着祖母的丧事,紧接着又忙着搬家。倒是把事情耽搁了,一直忘了说。”沈不覆顿了一下,“是关于陶陶当年中毒的事情。” 肖折釉片刻的意外后,说:“是二房的人下的毒。” 沈不覆有些惊讶,问:“你知道?” “当时查过一些。知道二房想要将远支的孩子记在将军名下,可当时将军带回了陶陶,又因为祖母对陶陶很是不满意,过嗣之事一直耽搁着,二房才会想要除了陶陶,用亲戚家的孩子取而代之。”肖折釉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比她自己想的还要平静。 沈不覆叹了口气,问:“那你可怪我未给陶陶做主?” 肖折釉笑了一下,说:“其实将军本来没想放过二房,只是因为霍家大爷和明拓……” 肖折釉话说到这里停下来,她知道沈不覆会懂她的意思。说出来反倒是揭他的伤疤罢了。她笑笑,又说:“如今陶陶很好,相反霍家从此将一蹶不振,将军已经是做主了。” 沈不覆沉默着没说话,肖折釉便也跟着他沉默。 许久之后,沈不覆才开口:“母亲她离乡已经几十年了,想回乡一趟。你要不要跟着她回去看看?” 肖折釉偏过头来,望着沈不覆,问:“将军,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能发生什么事?”沈不覆随意道。 肖折釉却一直望着沈不覆的眼睛,说:“我有点好奇将军为何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和霍家决裂。若说仇恨,已堆积几十年,又何必一定要在身处陷境时出手呢?如今陛下怀疑将军,朝中恐亦有人等着抓将军的把柄。可是将军偏偏在这个时候……” 肖折釉微微蹙了眉。 沈不覆轻笑了一声,道:“小小年纪,想这些做什么。” 肖折釉看他一眼,默默收回视线,垂着眼睛,掩去眼中的情绪。 沈不覆忽想起大婚那一日肖折釉一本正经地求他不要再把她当成孩子来看,他默了默,说:“只是不想你操心这些事情罢了。” 他耐着性子给她解释:“报仇是真,放过不相干的人也是真。你清楚我在筹谋的事情,若是失败自是满门抄斩的罪。到时候,霍家无辜的女眷和晚辈也逃不掉,一个也逃不掉。不如一刀两断,自此了结旧仇,日后也不牵连那些孩子。” 肖折釉恍然。她望着沈不覆,在明白他的用意之后,心中难掩惊愕。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把一切都埋在心里。无论是他的筹谋,亦或是他的用心。他做了什么,又做了多少,不会说出来,也毫不介意别人的看法。 没有人,这个世上没有人懂他的深意。 有那么一瞬间,肖折釉忽然觉得这种无人可懂无人可相谈的滋味应当很孤单吧? 看着肖折釉的表情,沈不覆猜到她所想。他笑了笑,说:“别把我当成什么良善之人。自然还有别的用意。可以理解成故意放出来的把柄。” 报仇、撇清关系、故意落下把柄三者自然都是真的。 至于为何要故意留下把柄,沈不覆没想多说。他转了话题:“还是和母亲一起回乡吧,别留在这里了。” 肖折釉忽然抬起头望着沈不覆,问:“将军,如果那一日我没有站出来,你会怎么办?真的会束手就擒吗?” 沈不覆沉默。 肖折釉死死盯着沈不覆沉静的眼睛,继续追问:“还是……所谓谋反本来就是将军的计划?” 沈不覆犹豫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开口。怎么与她说?怎么告诉肖折釉她的自毁其实是根本没有必要的?沈不覆开不了这个口。 然而肖折釉从沈不覆的眼睛里看懂了。她惶惶不能言语,许久之后,她自嘲一笑,站起身来,落荒而逃一般疾步离开。 “折釉!”沈不覆追上去,紧紧扣着她的手腕,“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生气。” 沈不覆皱眉望着脸色惨白的肖折釉,她总是心思太过敏感,即使他什么都不说,她又总能胡乱猜到些什么,时常让沈不覆颇感无奈。他时常不明白这孩子怎么就不能像个十多岁的孩子那样无忧单纯。 即使身份变化,他娶了肖折釉,在他眼里她还是个孩子而已。 肖折釉拧着眉使劲儿去抽自己的手,她低着头不去看沈不覆,闷闷说:“我没有生气,就算有,也只是生自己的气罢了!气自己的犯蠢!自以为是的帮忙其实不过是给你添乱!” 沈不覆牢牢扣住她的手腕不准她挣脱,说:“没有,没有给我添乱,如果你不站出来给我作证,我此时必定在牢里受苦。哪里能像如今这般住华府乘宝舆,又抱得美人归。” 肖折釉气笑了:“将军不会安慰人就不要乱说了!我自作聪明添乱是事实!”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沈不覆顿了一下,加重了些语气,“就算你真的给我添乱了也没关系,都是小事而已。” 肖折釉停下挣扎,抬头望向沈不覆。 沈不覆探手,将肖折釉眼角的一丝泪痕擦干净。他皱眉:“怎么如今这般爱哭了,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肖折釉偏过脸,道:“将军把我的手握疼了。” 沈不覆这才松手。 肖折釉懊恼地低着头,心里有苦说不出。本来打算一走了之今生再无瓜葛,偏偏她选择毁掉自己的清誉救他,这才又将两个人捆绑在一起。可如今告诉她的牺牲是愚蠢的,不仅没有帮到他,反而耽误了他的事情…… 好像她所有的牺牲都成了自作聪明的犯蠢。 怎能不懊恼。 肖折釉在心里恼着自己,这种恼怒一点点蔓延,塞满了她整颗心。她赌气一样毫无理由地伸手去推沈不覆。沈不覆纹丝不动,她自己却向后退了两步。 窘迫的感觉俞浓。 她这样,沈不覆倒是不好再开口赶她陪沈禾仪回乡。他想了想,说:“要不要和母亲回乡随你的意思,不过如果你留在这里可能会吃些苦。” 肖折釉稍微冷静了些,不解地望着他,问:“将军会有危险吗?” “三两年内不会。”沈不覆很肯定地说。 他尝试着怎么对另外一个人解释他的事情:“要不了多久,围在将军府之外的守卫会增加,监视会变成囚禁。再之后我可能会入狱,也可能出征,还有可能假死遁走。” 沈不覆说的简单,只不过三言两语,将三两年内的安排说与肖折釉听。 肖折釉在震惊之后慢慢消化着沈不覆的话,她眼中的惊讶逐渐散去,一点点平静下来。 见她沉默不语,沈不覆又说:“想留下来也可,保你周全倒是不难。” 肖折釉抬起眼睛来看沈不覆,竟发现越发是看不懂他。 “那三两年之后呢?”肖折釉忽然问。 沈不覆差点脱口而出要去找阿楠,他生生将话咽下去,反问:“你觉得师延煜怎么样?” 肖折釉果断地转身走进屋,“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过了十余日,沈禾仪离开明定城。肖折釉并没有一同离开。 等到春天走到尾巴,芍药遍地的时候,将军府门外的守卫多了起来,府里负责采买的下人进出都要接受十分严苛地搜身。 等到芍药枯萎,艾草肆意生长的八月时,将军府里的人已经不能出去了。一干日用品,需要交一张单子,由守在外面的人送来。 肖折釉原以为沈不覆会忙起来,可他却完全闲了下来,花费一个又一个下午的时光,和肖折釉坐在芙蓉树下下棋。 在一声又一声的落子声里,夏天也要走到尾声了。 芙蓉树掉下一朵毛茸茸的粉色绒花,落在黑白分明的棋盘上,肖折釉将它捡起来,稀奇地照着暖融融的阳光仔细打量。 沈不覆一晒:“又不是什么稀奇的玩意儿,有什么可看的。” “芙蓉树开的花儿也快要落了。”肖折釉轻轻一吹,将掌心毛茸茸的小花儿吹走。她回过头来,目光落在沈不覆的头上,然后弯着眼睛哈哈笑起来。 沈不覆摸了摸,在头顶摸到一朵小小的绒线花。 “有那么好笑?”沈不覆问。 肖折釉使劲儿点头。毛茸茸的粉色小花儿落在沈不覆的头上,趁着他沉沉的脸色,形成强烈的反差。好像没什么好笑的,可是又很好笑。 笑声似会感染,见肖折釉这样,沈不覆也笑了一声,他推了一把身后的芙蓉树树干,一朵朵粉色的花儿飘雪一般纷纷扬扬落下。 隔着纷纷扬扬落下的粉色小花,肖折釉望着坐在对面的沈不覆。沈不覆很少笑,可是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肖折釉匆匆别开眼。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定元帝在宫中走来走去,心中焦急一片。 宗林潇、刁泽高和孟巡跪在一旁。 定元帝转过身指着他们,怒道:“已经大半年了,你们现在告诉朕那些兵不听你们的?” 宗林潇硬着头皮回话:“陛下,虽说没闹出什么乱子,可是臣能够感受出来那些兵心里不服……” 定元帝拂袖,怒道:“别以为朕不知道,军中比试,你连几位副将,甚至是小兵都比不过,你让那些兵怎么服你!” 宗林潇脸上一红,声音有些不自然地说:“陛下,为帅这也未必要在骑射各方面第一,重要的是调兵遣将之能……” 定元帝被他气笑了,说:“调兵遣将之能?连军心都得不到,你现在跟朕说调兵遣将之能?” 皇后见势不好,急忙给宗林潇使了个眼色,笑着走到定元帝身边,说:“陛下消消气,时日也不久,慢慢来就是了。臣妾虽为妇道人家却也明白人心难得的道理。您再给潇儿点时间……” “朕能给他时间,虎视眈眈的敌国能给吗?”定元帝甩开皇后的手。 刁泽高大着胆子说:“陛下!臣以为如今军心不稳并非是我等实力不足,而是……军心偏在霍将军哪里。毕竟,霍将军带那些兵已经十多年了。依臣看,霍将军只要还在一日,军心……” “杀了霍玄?”定元帝大笑,“他若死了,楚国、辽国还有北通、武黄立刻会发兵!到时候,靠你们御敌?” 刁泽高脸上一红,低着头不敢再多言。 “滚!都给朕滚下去!”定元帝将所有人赶走,愤怒地砸光长案上的东西。 他怎能不恨?身为帝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臣子手中权利过大会变成一柄剑?然而他这皇位本来就来路不正,坐得很不安稳,他当初杀进明定城时身边可用之人又是少之又少。这些年,这个皇帝做得担惊受怕。他倾尽全力安内,而对外却依靠着霍玄。 有一天,他忽然发现霍玄手中权势过大。可是那个时候他已经不能轻易除掉霍玄。盛国周围有多少敌国虎视眈眈,却惧怕霍玄的震慑按兵不动。 霍玄到底有没有造反?定元帝不确定。可是有一件事情他敢确定,即使霍玄真的有了反意,他也不敢轻易将他处死。起码现在不能,在找到替代他的人之前都不能。 第71章 肖折釉立在檐下,读着陶陶送进来的信。 在刚过去的秋闱里,他考中了举人。虽然名次不靠前,可他毕竟年纪不大。信上说他正在准备来年开春的会试。 关于自己考中了的事情陶陶并没有特别高兴,至于来年开春的会试,陶陶也没有说自己究竟有没有信心。肖折釉觉得陶陶毕竟年岁不大,来年的会试恐怕有些艰难。不过也正是因为他年纪不大的缘故,第一次会试可以全当做练习,等到下一次的时候再好好考就成了。 陶陶在信里说完自己的事情,又问了肖折釉如今的生活。在信中表达了对肖折釉的想念。还问了肖折釉有没有什么缺的东西。 如今官兵把守着将军府,没人能够进出。以前府里若是缺个什么东西,只要交代门外的守卫。自然有人采买进来,可是时间久了,那些守卫自然怠慢。交代他们采买些什么东西总是拖拖拉拉,越来越怠慢。 不过肖折釉自然不会告诉陶陶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她走回屋中,提笔给陶陶回信。 陶陶的这封信送到肖折釉手中的时候是已经拆了的。门外的那些守卫都会将所有进出的信件先翻阅一遍。肖折釉在信上也没有写很多事情,只告诉陶陶她一切都好,让他不要太过担心,并且告诉他好好准备来年开春的会试。 写完以后,肖折釉将信交给绿果儿,让她把信封好送出去。 肖折釉叹了口气,其实她并不清楚这封信能不能送到陶陶的手中。依照门外那些守卫的办事效率,恐怕就算将信送到陶陶手中,也是要在很久之后了。 其实肖折釉也可以将信交给归刀或归弦,让他们帮忙送出去,只是如今境地,肖折釉也不想再给为府里多添麻烦了。 绿果儿拿了肖折釉的信却并没有出去。她忍着笑,说:“夫人,您快去看看将军吧,将军快要把厨房给烧了。” “嗯?”肖折釉有些吃惊。 沈不覆去厨房了? 肖折釉带着绿果儿去了厨房,还没走到呢,就听见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响。 烟升站在厨房门口,皱着眉头,有些担忧地望着厨房里面。她看见肖折釉过来了,就像见到了救星一样,急忙迎了上来。 “夫人,您过来了。” “将军在做什么?”肖折釉问。 烟升有些无奈地说:“将军忽然说要来厨房做饭。” 烟升话音刚落,厨房里又是一阵瓷碗摔碎的声音。 肖折釉急忙提起裙角匆匆踏进厨房。 只见沈不覆握着手中的铲子,搅动着锅中的菜。几个摔碎的盘子和一些切的乱七八糟的食材撒在地上,惨不忍睹。 烟升和绛葡儿立刻走上去,将地上那些盘子和菜清扫干净。 肖折釉迎上去,问道:“将军,这是做什么呢?怎么自己做起菜了?” “闲来无事下厨讨夫人关心。”沈不覆道。 肖折釉笑了一下,说道:“将军也太会开玩笑了,您与其说是讨我欢心,还不如说是将军太闲了。” 沈不覆也跟着笑了一声,道:“以前也帮母亲打过下手,洗菜、择菜之类的事情也做过。可没想到真到了自己下厨的时候竟这般费事。”他将手中的铲子随手一扔,锅里的热汤溅出来,见到他自己的手背上,也溅到了一旁肖折釉的脸上。 肖折釉惊呼了一声,急忙向后退了两步,拿出帕子擦着脸。 沈不覆惊了一下,急忙转过身来,焦急地望着肖折釉,问:“可烫着了?” 肖折釉有些埋怨地瞪了沈不覆一眼,说:“将军还是出去吧,你再这样下去,恐怕厨房都要被烧掉了。” “我是问你疼不疼。” “自然是疼的。” 沈不覆去拉肖折釉的手,说:“给我看看。” 肖折釉松了手,却又向后退了一步,说:“胡说的,不疼。” 沈不覆又看了眼肖折釉的脸颊,见的确没什么痕迹,才略略放下心。他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被弄得一片狼藉的厨房。什么也没说,往外走。 肖折釉跟着沈不覆走出去,一边走一边说:“将军若是太无聊了,折釉陪你下棋便是了。或者看些兵书。实在不行,画画也行,将军画的宫殿图挺好看的。” 沈不覆“呵”了一声,笑道:“你倒是把我当作画的文人了。” 沈不覆在芙蓉树下停下来,听着院外士兵的走动之声。外面的士兵走动的声音自然不大,只是他行军多年,对于甲胄相碰的声音十分熟悉。 “再过一段时间,这些士兵恐怕要住进府中。”沈不覆道。 肖折釉想了想,说:“反正将军说过可以护住我,那我也没什么可怕的。” “你倒是无知者无畏。”沈不覆笑笑,“走,吃饭。” 他又转过身对烟升吩咐把他先前炒的几道菜端过去。 肖折釉皱着眉,狐疑地望了一眼烟升。烟升歉意地肖折釉笑了一下,那歉意中似又带着一份看戏。 沈不覆烧的菜自然都是焦的。 沈不覆将烧焦的菜放到肖折釉的碗里,道:“你既说了与我同甘共苦,那这些烧焦的菜自然也是乐意吃的。” “呵呵……”肖折釉假装生气地说,“将军真是闲得变了性子,以前可不这样的。” “哦?我以前什么样子?说来听听”沈不覆问。他一边问,一边吃了一口菜,菜一入口,他自己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以前是威风堂堂的大将军,言语不多,一言一行需要别人来揣摩,一天说的话超不过三句。哪里像现在这样整日说废话、做闲事。” 沈不覆笑着摇摇头,道:“你以前可也是对我毕恭毕敬,左一个不敢右一个越矩,一句一声您,三句一垂眼屈膝。” “哪有那样?”肖折釉皱了下眉,硬着头皮吃了一口菜,菜在她嘴里含了一会儿,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之后,她还是把菜给吐了出来。 “走,陪我去做菜。”肖折釉站起来对烟升说。 “好勒。”烟升笑着答应。 一旁的绿果儿和绛葡儿也连连应和,跟了上去。 肖折釉刚迈出门槛,沈不覆也跟了出去,说:“不如你教我如何下厨罢。” 言罢,他先一步往前走,走向厨房。 今年冬天的雪很晚,好像一直憋着不肯下,终于在年三十的那一天纷纷扬扬落下。年三十的晚上,肖折釉和沈不覆围着炉火而坐。归刀、归弦、烟升、绛葡儿和绿果儿都在一旁。 这大概是过得最寒酸的一个除夕了,连年夜饭也只有一道荤菜。 肖折釉望着窗纸上映出的纷扬落雪影像,翘着嘴角说:“终于下雪了,明天说不定还能堆雪人。” 沈不覆看了肖折釉一瞬,才说:“都这般吃不饱穿不暖的境地了,倒是乐观。” 肖折釉没说话,她接过绿果儿递过来的烤红薯,小心翼翼地剥皮。刚烤好的红薯而烫,她刚碰了一下立刻收了手。 “还是奴婢来吧。”绿果儿说。 “不用。吃烤红薯的乐趣就是亲手撕掉滚烫的皮儿,看着里面露出娇娇嫩嫩的肉儿,吃起来才香。”肖折釉弯起眼睛,“落雪时,没有比烤红薯更好吃的东西了。” 沈不覆望着肖折釉一点一点试探着去撕红薯皮儿的样子,恍惚间又想起幼时的事情。阿楠吃的第一个烤红薯是他给她的。那时候,她的眼睛亮亮的。当时沈不覆还诧异她为何连这个都没吃过,后来他将背上熟睡的她交给她母后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她是公主。 公主,没吃过这种东西就太正常了。 沈不覆站起来,他走到门口,将门推开,望着外面鹅毛大雪。远处的景儿几乎都被雪吞了,只剩隐约轮廓。 若说后悔,他最后悔的事情大抵就是他与盛令澜成婚那一日,他忘了问她:你还记得我吗? 他自小就是个沉默寡言的,甚至幼时比如今更不善言辞。在雪山中的半个月,他开口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每,都是她在他耳边叽叽喳喳。 “小哥哥,等我们回去了,你到我家里陪着我好不好?”她拉着他的衣角不停地问。 许是不记得了吧,当时她还那么小。 沈不覆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这一往情深原不过痴念一场,她不仅没有回应,甚至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意,更甚至……根本不记得他。 大婚那一日,沈不覆感觉得到盛令澜装出来的温柔贤淑。 其实,她嫁给自己是不愿意的吧?毕竟是经过改朝换代之后草草下嫁。 “将军。”肖折釉起身走到沈不覆身后,“太冷了,将军别着凉。” 她又加了句:“如今病了恐不好找大夫的。” 沈不覆看着肖折釉,恍惚间好像阿楠站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地说:“小哥哥,你别把衣服都给我。你要是着凉了,咱们恐怕更走不出去了!” 沈不覆别开眼。 这个冬天的确不太好过,送来的炭火少之又少。不过沈不覆直接让归刀将将军府后院中的树林给砍了,百年古树做了柴火。 归刀禀告:“将军,楚国和北通向大盛开战了。” 沈不覆点点头,毫不意外。 天气逐渐转暖,等到将军府里的芙蓉树再一次飘落粉色的绒花时,原先只是包围在将军府之外的士兵果真住进了府中,在府中毫无顾忌地巡逻。 肖折釉抱着膝,坐在屋中的美人榻上,随意翻着一本书来看。如今那些守卫在府中随意行走,甚至有的时候可以在窗户映出他们的身影。 肖折釉皱皱眉,她现在不太方便出屋了。若不是必要,她现在整日都在屋子里。即使是出去,也会让归弦跟着。 “夫人,”绛葡儿推门进来,“洗澡水烧好了。” “好。”肖折釉放下手里的书,穿着鞋子,让绛葡儿陪着一起去净室。 肖折釉的住处距离净室不远,半刻钟而已。 她和绛葡儿往净室去的时候,路上遇见一队巡逻的守卫。肖折釉垂着头,目不斜视地往前走。那一队士兵打量了一番肖折釉。 肖折釉进到净室里,一旁的绛葡儿立刻皱着眉说:“夫人,那些士兵刚刚太无礼了!” 绛葡儿抱了一套肖折釉的衣服放在一旁,上前来想要帮肖折釉更衣。肖折釉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说:“先等等。” “等什么?难道夫人怕那些士兵不规矩不成?”绛葡儿随意往外望了一眼,惊讶地看见人影一闪而过。 绛葡儿惊呼一声,小跑着跑到窗边,窗纸上留下士兵刚捅破的一个小洞。 “太过分了!”绛葡儿气得脸都白了。 “我们回去。”肖折釉起身。 “好!”绛葡儿也不敢多耽搁,急忙跟着肖折釉往外走。 那些侍卫还没走远,来来回回地在院子里巡逻,视线有意无意地瞟向肖折釉。 肖折釉的脸色不太好看。她拉着绛葡儿的手,疾走了两步。 不知道是谁吹了声口哨。 肖折釉一口气疾走回到屋中,心里有些发恼。归弦正好从外面进来,见肖折釉脸色不对,便对绛葡儿使了个眼色询问。绛葡儿悄悄把刚刚的事情说给她听。 归弦皱了下眉,立刻转身出去。 “归弦,你要做什么?”肖折釉急忙起身,追到门口的时候,归弦已经走远了。肖折釉立在门口便不再追了。她以前觉得只要待在屋子里就是安全的,现在却忽然觉得就算她不出屋也未必安全。今日算是侥幸识破了那些侍卫的偷窥,她回来的时候那些侍卫暂时还没有做什么。可是接下来呢?会不会有一天夜里,她睡得正香,这些人便冲了进来? 想到这儿,肖折釉皱着眉,心里不得不犯怵。 没过多久,沈不覆便大步走了过来,归弦跟在他身后。 “那些守卫?”沈不覆问。 肖折釉犹豫了一下,才说:“刚刚还在院子里的。” “跟我出来辨认。”沈不覆道。 肖折釉不知道沈不覆要做什么,不过还是跟着他走了出去。 沈不覆带着肖折釉立在芙蓉树下,让归弦将院子里巡逻的守卫喊过来。归弦很快将院子里的两队守卫喊了过来。 每一队守卫十二人,一共二十四人。 “哪队?”沈不覆问。 肖折釉茫然地望着那些守卫,竟是一时分不出来。她行走时向来目不斜视,根本没有正眼看他们一眼,又哪里分得出来? “罢了。你转过身去。”沈不覆道。 “啊?”肖折釉有些茫然地看了沈不覆一眼,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慢慢转过身,望着身后的芙蓉树。 归弦问:“将军,需要属下……” “不用。”沈不覆打断她的话。 沈不覆话音刚落,肖折釉就听见身后一片惨叫声。紧接着,惨叫声此起彼伏。 然后肖折釉就看见站在她身边的绛葡儿惊呼一声,也转过身来,不敢再看后面的场景。 肖折釉却忽然微微翘起嘴角,转过身去,看着霍玄出手,看着他怎么将那些守卫一个接一个地打趴下。 二十四个,最后倒地二十三个,二十三个人倒在地上打滚鬼哭狼嚎,不是伤了四肢就是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独留下一个守卫站在那里双腿打颤、脊背发汗。 沈不覆身上的衣服仍旧平整无一丝褶皱,他捻了一下袖口,对最后一个人说:“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回去报信?” 第二十四个侍卫看了沈不覆一眼,结结巴巴地说了声“是、是、是……”,然后撒腿往外跑。 沈不覆这才侧过头,俯视着肖折釉,说:“不是告诉了你不要看。” “将军大显身手,惊若翩鸿、矫如游龙,实乃让观者一饱眼福、看得酣畅淋漓!此番错过,不知何时再有机会见到。我又哪能转过身去?”肖折釉翘着嘴角,望着沈不覆。 沈不覆倒是被肖折釉这般夸张的用词逗笑了,他摇摇头,随意说:“你若对这种场景感兴趣,若有机会下次打仗的时候带着你。” “走罢。”沈不覆又道。 肖折釉追上去,问:“去哪儿?” “净室。” “哦……”肖折釉疾走了两步追上去。 肖折釉重新进到净室里沐浴,沈不覆则是在净室外席地而坐,吩咐归弦摆来棋局,让归弦陪着他下棋。 肖折釉衣衫尽去,坐在温热的水中,整个身子都变得舒畅了起来。沈不覆打了那些人,若说肖折釉心中没有担忧是假。不过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好似看着沈不覆沉着淡定的模样,就坚信什么都不会发生。 事实上,肖折釉的直觉是对的。 那两队侍卫很快被调走了,然后定元帝又换了两队守卫过来看守。新换来的两队士兵比起之前的那些要规矩了许多。 不过即使新来的这些守卫表面上变得规矩了,可是肖折釉还是不敢放下警惕。她仍旧轻易不出屋,晚上也让归弦宿在她屋中。 而每次肖折釉再去净室沐浴时,沈不覆便坐在净室外守着。时间久了,他让归刀在净室外搬了一套石桌椅,摆上棋局。肖折釉沐浴的时候,他便拉着归弦或烟升下棋。后来,就连绿果儿和绛葡儿也学会了下棋。 沈不覆皱皱眉,他们的棋技太烂。 开春以后,一场接一场的暴雨接踵而至,等到入了夏,暴雨更多了起来,盛国多处地方爆发了洪灾。怎奈之前连续几年修建行宫,宫中国库空虚。而楚国和北通几次发动小型战役,使得定元帝不得不招兵买马,将国库中的钱银大笔用于军队。 于是,即使还是夏季,已经可以预料到秋冬之后的灾情。 朝中气氛日益压抑。 又一场暴雨之后,肖折釉推开门,望着门外泥泞的地面,忧心今年的暴雨实在是太多了些。 “夫人,雁溪公主来了府中。”烟升提着裙子进来禀告。 肖折釉有些惊讶烟升为什么会禀告她,问:“将军呢?” 烟升皱着眉:“将军不见了……” 肖折釉了然。其实定元帝派来的这些守卫是看不住沈不覆的,这段日子,沈不覆想要出府自然神不知鬼不觉。可是如今盛雁溪过来了…… “雁溪公主的样子不太好,而且她好像很着急的样子。”烟升说。 “知道了,我先过去看看吧。”肖折釉说。 肖折釉赶去客厅见到盛雁溪的时候,不由惊了惊。盛雁溪哪里是样子不太好,分明就是一身狼狈。她好像淋了雨,身上湿漉漉的,而且沾满了泥土。 可是这场雨在清晨的时候就停了,难道她昨夜淋了雨之后直接赶了过来。 “是你啊……”盛雁溪看着肖折釉有些失落。 肖折釉于心不忍,撒谎:“将军刚去沐浴,恐一时过不来……” 盛雁溪又笑起来,对肖折釉说:“没关系,我马上就要离开。还烦请你帮我带句话给他。” “公主请说。”肖折釉瞧着盛雁溪这个样子,有些心疼。 “连日暴雨虔安寺塌了,那株合欢树也倒了,被埋在一片废墟之下。不过我帮他把这东西找了回来。”盛雁溪苦涩一笑,将手中的一块系着平安扣的方形木牌递给肖折釉。 肖折釉忙伸手接过来的时候,惊讶地看着盛雁溪的手,她的手上不仅染了大片污泥,而且血肉模糊。 肖折釉惊得微微张开嘴,却一句话都说出来。 昨夜暴雨,盛雁溪是亲自在废墟之中将这块木牌翻了出来? 肖折釉翻开手掌,看着静静躺在掌心的木牌,系在木牌上的平安扣本是鲜红的色泽,经过无数年岁的洗礼颜色已经很旧了。木牌的正中央,用小刀一笔一划地刻着“阿楠”二字。 第72章 又是阿楠。 肖折釉忽然发觉她对沈不覆的感情与盛雁溪相比,着实浅了不少。她做不到如盛雁溪这般弄得一身狼狈只为心上人倾心之人的一个名牌。 肖折釉恐怕一辈子都做不到如盛雁溪这般卑微而痴情地对待沈不覆。 盛雁溪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尴尬,她收了手,将伤痕累累的手藏在袖子里。 盛雁溪看向肖折釉,勉强扯出笑来,说道:“其实应该跟你说声道歉的,几次一时冲动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 她又笑了一下,说:“其实你挺好的……我、我祝福你和霍玄……” 盛雁溪眼中有泪,她努力将眼中的氤氲湿意压下去,强自镇定地说:“好像也没什么别的话要说了……本来想拜托你帮我好好照顾霍玄,可是又觉得我根本没资格说这个话……就这样吧……告辞了……” “我会的……”瞧着盛雁溪神情不太对,肖折釉忍不住答应下来。 盛雁溪释然地笑了,她点了一下头,往外走,她的脚步很轻,身子也很轻。 她一直走到院中,又回首四处张望,可是终究没看见她想见到的人。落寞和绝望的神情在她眼中逐渐涌出。凄然一笑过后,她转身离去,仓皇而逃。 直到盛雁溪走了,肖折釉还立在原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许久之后,肖折釉抬手,轻轻摩挲着“阿楠”这个名字。 一旁的烟升轻叹了一声,说:“不知道这个阿楠到底有多好才让将军记了这么多年……” “你也知道阿楠啊……”肖折釉低声说。 烟升立刻想到肖折釉是现在的将军夫人,自己那般提起阿楠实在不妥,她急忙说:“很多人觉得将军寡情冷血,其实将军是很重情义的人。夫人知道的,烟升本是先夫人身边的人。” 这倒是第一次从烟升口中提起盛令澜,肖折釉不由万分好奇,她带着几分玩笑,问:“听说先夫人是位公主,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 肖折釉藏着眼中几分笑意,悄悄打量着烟升。 烟升脸上的表情一凝,说:“我们公主自然是天下最好的公主。” 肖折釉低着头,微微翘起嘴角。 “夫人。奴婢提起先夫人是想说将军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先夫人去了以后,将军不仅将他们早夭的女儿记上宗谱,更是在先夫人每年的祭日前去拜祭,每次拜祭都是一整日。对待并未相处过的先夫人尚且如此,可见其多重情义或者说责任。”烟升稍稍停顿了一下,“所以……奴婢是希望夫人不要因为那个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的阿楠与将军隔得那么远……” 外人不知,作为贴身伺候的几个侍女都很清楚沈不覆与肖折釉不过是场假夫妻。原本在霍府的时候,沈不覆每隔一段日子还会假装在肖折釉房中宿一晚。可如今搬到将军府,连假装也不需要了。 沈不覆甚至也并不担心那些看守的侍卫将这事禀告定元帝。 肖折釉瞧着眼前的烟升,忽然想到前世她即将嫁给沈不覆的时候,烟升也是这样柔声劝着她日后要和夫君好好相处。她总能用温柔的声音细细与她讲道理。 肖折釉别开眼。 对面不相识大抵便是如此。其实能再遇烟升,肖折釉也应该满足了。 她收起情绪,笑着问:“烟升,你早就到了出府嫁人的年纪,而且我听说你的身契是在自己手中的,那为何一定要留下来,而不是选择嫁人呢?” 烟升有些怅然地回忆了一会儿,说:“原本先夫人去的时候,将军就把身契给了奴婢。那个时候本是要走的,可是先夫人走了以后啃啃就不吃不喝得病着,啃啃娇贵又认人,别的奴婢不能近身。奴婢便想着留下来照顾啃啃。先夫人的骨肉没能保下来,若是连啃啃都活不下来,他日去了阴间真真无颜面对先夫人……所以便留了下来,没想到一眨眼这么多年,奴婢也过了说亲嫁人的年纪,便熄了出府的念头……” 烟升说到这里忽然警醒,她说这么多公主的事情与肖折釉听做什么?简直是糊涂。 她急忙说:“奴婢去厨房看看,也不知道午膳准备得怎么样了。” “好,你去吧。”肖折釉说。 一旁的绛葡儿问:“夫人,我们还不回去吗?” 肖折釉握了握手中刻着阿楠名字的木牌,说:“先去将军的书房。” 肖折釉一直坐在沈不覆书房里的藤椅里等着他回来。她晃了晃手中的木牌,目光落在“阿楠”两个字上。虽然笔迹有些变化,可是肖折釉还是能认出来这两个字是沈不覆刻的。 沈不覆半下午的时候才回来,他一回来就听说盛雁溪今日来过,是肖折釉见了她,而且肖折釉现在在书房等着他,他便直接去了书房。 “盛雁溪来做什么?”沈不覆问。 “公主殿下让我把这个交给将军。”肖折釉将握了大半日的木牌递给沈不覆。 肖折釉拉着褪了色的平安扣,垂着的木牌轻轻摇晃。 望着木牌,沈不覆怔了怔,才伸手将它接过来。他指腹摸过阿楠的名字,记忆退回十七八年前。 那个时候他不过十三四岁,彼时定元帝还未登基,他也还未领兵,不过是王府中的一员侍卫。 那一年盛令澜中了剧毒,先帝大怒宫中太医无用,甚至重金搜寻民间神医,一时间弄得沸沸扬扬。 他无意间从当年仍是郡主的盛雁溪口中得知虔安寺中有一棵树可保平安,十分灵验。他没有什么可以为她做,甚至连见她一面都不能,他便隔着千万重的宫墙为盛令澜祈福。 她是公主,公主名讳不可随意提及,更何况是刻下来,而他也不愿意任何行为扰她半分清誉。所以他隐了她的名讳,取了个音近的“阿楠”刻于祈愿牌。乃至于日后,老太太催问的时候,他也用阿楠代之。 他想着今生总有一日对别人提起她时不用故意隐其名,他的确等到了那一日,不过美好太过短暂。一切都还没来得及说,便彻底错过了。 “小哥哥,我叫阿澜,波澜壮阔的澜。你叫什么?”她稚气的奶音仿佛还在耳畔。 阿澜,可是他却没有机会真正喊一次她的名字。一次都没喊过。 “将军?你又想阿楠姑娘想得走神了。”肖折釉藏着眼里的黯淡,垂着眼睛,轻声说。 沈不覆慢慢将思绪收起,他将祈愿牌小心拢入袖中,问:“公主可还留了别的话?” “有的。”肖折釉将盛雁溪的话叙述一遍,又将她狼狈的可怜样子说了一遍。 沈不覆听后许久未言。 “将军,我总觉得雁溪公主今日哪里不太对劲,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肖折釉问。 盛雁溪今年已过了三十岁,从豆蔻之年的情窦初开到如今,她将一个女子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全托于对一个人的痴恋上。 肖折釉身为女子,即使和盛雁溪喜欢的是同一个人,她还是忍不住为盛雁溪难过、心疼,还有惋惜。 甚至有的时候,肖折釉都会对沈不覆的毫不动心而惊讶。 沈不覆略一思索,道:“应当是和亲罢。” “和亲?”肖折釉惊了惊。 肖折釉上辈子身为公主自然明白和亲代表着什么。即使是和平年代,和亲公主也不过祈和的棋子。更别说如今盛国与周边几国的关系都很紧张。盛雁溪此时和亲,恐怕凶多吉少…… 肖折釉摇头,说:“若是和平年代倒也罢了,如今敌国是存着吞掉盛国的念头,此时和亲又有何用?不过是送羊入虎口,平白牺牲女子罢了!” 肖折釉的声音里逐渐染上几分愤懑。 沈不覆讶然地看了肖折釉一眼。 肖折釉的气愤慢慢散去,其实她明白身处其位的道理。别人只道公主的尊荣,又有几人可知尊荣背后所要承担的东西。即使是前世的她,若是形势所迫,无论是殉国捐躯亦或是穿上大红的嫁衣远嫁和亲,都是义不容辞之事。 不管是当初的她,还是如今的盛雁溪,谁都逃不掉。 肖折釉忽然很佩服定王妃,也就是师延煜的母妃,那个盛国唯一的女将军,身为公主的女将军。 可惜巾帼命殒…… “将军……”肖折釉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她又能说什么呢,事关一国,沈不覆又能做什么? 一场又一场的暴雨之后塌的不仅是寺庙、民宅,还有行宫。 尚未完全修建完毕的行宫不仅塌了,塌的还是龙头所在之地。 一时之间谣言四起,道定元帝奢靡成性,不顾国之万安,非要劳民伤财修建占据大半苏芮州的行宫。这接连不断的暴雨,恰好将龙头倒在冲塌,正是天降异象,已是警醒。 “陛下,会不会问题出在行宫修建的材料上?”左相站出来。 大殿一时寂静无声,皆不敢接话。 这行宫修建之事一直是由沈不覆负责。 定元帝沉吟片刻,指向大殿中的一员官员,道:“当初霍玄出征的时日,行宫修建之事是由你来负责,你可知道?” “陛下!”被点了名字的大臣急忙出列伏跪于地,“当初霍将军出征前已将修建之事安排妥当。臣不过是按照他留下的图纸、工期来监管而已。至于那些材料一些是霍将军未走前留下的,一些是臣在职时亲自采买。臣敢用项上人头来担保,材料绝对没有问题!” 定元帝摆摆手,显然是不爱听这些。 这几日他几乎没有睡过好觉,心中所忧之事一桩桩一件件堆在一起,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觉得他需要把事情一件一件捋清楚。 国中不睦,邻国必侵。 定元帝觉得如今最为首要之事便是安内。他吩咐几位大臣快马加鞭赶往灾情严重之地,又吩咐左相亲自去苏芮州安民心。 “拟旨,召袁顷捍回皇朝。”定元帝终于下定决心。 大殿中臣子难掩心中惊讶,定元帝终于下定决心将袁顷悍召回以取代霍玄了…… 将军府中,肖折釉正给沈不覆念陶陶送进来的信。 陶陶的会试居然考上了,真的成了贡士! 不过因为今年国中局势的缘故今年的殿试却取消了。 肖折釉稍微有些惋惜,可是陶陶却很乐观。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考中了贡士也占了很大的运气成分,若是直接再去参加殿试,恐怕要原形毕露而落榜。如今殿试无限期地往后推迟,他倒是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读书,做更多的准备。 沈不覆点点头,道:“这孩子比以前想的多,长大了些。” 听沈不覆夸赞陶陶,肖折釉心里不由多了几分欢喜。大概就是子女被夸赞后,身为母亲的那种由衷喜悦。 “将军!”归刀迅速闪身进来。他本来就时刻冷着的脸更加冰冷。 “何事?”沈不覆问。 归刀并没有顾忌肖折釉在这里,直接禀告:“陛下下旨召回袁顷悍。” 沈不覆略略惊讶之后又释然。 袁顷悍这个人很有将才,当初同沈不覆一同为定元帝手中勇往直前的刀。彼时沈不覆曾多次与他同作战,一前一后成为盛国一等一的武将。 可惜这个人好酒贪杯而且好女色。 后来更是酒后调戏贵妃,惹得定元帝大怒,被定元帝发配边疆之地。已经十多年没有回明定城了。 若这个人回来朝中,凭借他领军作战之力,的确可以帮定元帝抵御外敌多时。 “对了……”归刀顿了一下,“七日后,雁溪公主将会启程离开盛国,远嫁武黄。” “竟是武黄。”沈不覆略一思索,已将定元帝的用意猜到。可惜定元帝的算盘打得不够准,这次恐怕凭白牺牲掉一位公主。 想到盛雁溪,沈不覆皱了下眉。 沈不覆挥挥手让归刀退下,然后对肖折釉说:“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肖折釉没回话。 沈不覆诧异地看向肖折釉,却见肖折釉的脸色不是很好。 “折釉?”沈不覆喊她一声。 肖折釉眼睫颤了一下,回过神来。 袁顷悍吗? 肖折釉知道这个人,这个人算是她的姐夫。 五姐夫。 袁顷悍要回来了,她的五姐也要回来了吧。 当初定元帝住进宫中,匆匆将宫中几位未出嫁的先帝公主同时赐婚给他的手下。其中五公主就赐婚给了袁顷悍。 宫中兄弟姐妹情义淡薄,而五公主却是肖折釉幼时的玩伴。可是可惜幼时再过无忧欢愉的相处,也抵不过宫斗的血腥残暴。 随着五公主母妃被盛令澜的母后赐死,随着五公主将盛令澜年幼的胞弟推入枯井…… 谁还能记得那些幼时的闺中情呢? 五公主双手鲜血,盛令澜又何尝不是? 肖折釉曾觉得前世父母兄弟皆不在了,她有了新的家人就应该抛开过去,以肖折釉的身份好好生活下去。以肖折釉的身份活下去没什么不好,再也不用如前世时那般累,不用再杀人。 公主,多尊贵的身份。穿着最光鲜亮丽的华服站在高处受万人朝拜。可是背后呢?织茧为陷、步步为营。 宫中那种生活,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说来轻巧,其实没有什么比自保更难。 为了所谓的自保为了活下去为了身后的家族,只能抛开纯善。这是盛令澜一直都懂的道理,她也那么做的。 这一生虽吃了这么多苦,日子却过得简单纯粹。再也不用每吃一口东西之前先试毒,也不用费尽心思以命为铒…… 可是,肖折釉忽然发现她与那个过去根本抛不开。无论是再遇霍玄、再回明定城,还是其他。那个隔着万水千山的前世,好像一直都很近。 她是肖折釉,可也是盛令澜。 盛雁溪启程的前一日,她又来了将军府。 沈不覆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坐。” 盛雁溪在沈不覆对面坐下来,沈不覆为她斟了一盏茶。 盛雁溪抿了一口茶,茶水的苦涩之感从她唇舌之间蔓延开。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喝茶,不喜欢茶的口感。可是沈不覆喜欢,还喜欢味道偏苦的茶,她便也开始喝,而且还要假装自己很喜欢喝。 盛雁溪将茶盏在手中转了转,她抬起头望着他,问:“霍玄,你能陪我下一盘棋吗?” 她讪讪一笑,说:“以前看见你和别人下棋好羡慕,连下人都羡慕……” 眼睛又有些湿,可是盛雁溪舍不得别开眼。因为她知道过了今日,她也见不到他了。 棋盘摆上来,沈不覆看了一眼盛雁溪的手,她的手指缠着雪白的纱布,翻动瓦砾时伤到的指尖儿还没有好。 两个人安静地下棋,谁都没有说话。盛雁溪的棋技不算很好,沈不覆几次让着她,将这一盘棋的时间拖延下去。 可终有分别时。 盛雁溪起身,笑着说:“昨日我求了父皇不可伤你性命。这……好像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不过……我离开以后也不知道父皇会不会真的能守信……” 她忍着眼里的泪,仰着头深深望着沈不覆,问:“其实你能保护好自己是不是?” “一定能的……我、我走了……”盛雁溪踉跄向后退了一步,转身之前目光一直凝在沈不覆的脸上,一瞬都不肯移开。 她狠狠心转身,提着裙角小跑,却又在跑了没多久后折返回来。她站在沈不覆面前,哭着问:“霍玄,你能抱我一次吗?就一次……” 沈不覆立在那里没有动。 “就一次就好……” 盛雁溪泪如雨下。哪里还有什么身为公主的骄傲,自将他装进心中时,她便已矮在泥土里。她伸出手来,想要去拉沈不覆的袖子,可是她的手刚刚抬起来,又动作缓慢而僵硬地放下来。 都是最后一次相见了,何必再惹他嫌呢……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抬起头,用泪眼望着他:“真的不行吗?哪怕无关情爱……” 沈不覆向后退了一步,他别开眼不去看盛雁溪这个样子,说:“武黄国的皇帝为人不错。” 盛雁溪一下子笑出来。她点点头,慢慢转过身。其实她应该知道的,这个男人的心肠是有多冷多硬。 “公主。”沈不覆又叫住她。 盛雁溪脚步一顿,惊喜地转过身去。 “多谢公主这些年的厚爱,前路迢迢,就此别过,山高水远,望公主一切珍重。”沈不覆微微阖了眼,郑重行了一礼。 “谢谢……谢谢你的祝福……”盛雁溪笑,绝望的、悲痛的、不舍的,却又掺杂了一丝满足。哪怕是他的一声诀别祝福,都能让她觉得满足。 盛雁溪已经离开了,沈不覆负手立于院中,望着远处阴沉沉的天际。 武黄国的皇帝的确算明君,可已过半年之岁。如今形势之下,盛雁溪此时和亲前景必不乐观。 沈不覆能不能救下她? 能。 可是他选择不救。 如果他在这个时候选择救下她,会毁了他十余年的谋划。为了她破坏他的复仇计划?沈不覆的回答是否定的。 更何况她是定元帝的女儿。 沈不覆将袖中阿楠的祈愿牌取出,提着褪了色的红绳,轻轻摇晃。方形的木牌摇摇晃晃,阿楠的名字也跟着摇晃起来。 自她们母女两个走的那一刻起,他活着就是为了复仇。 第73章 师延煜从宫中出来,迎面碰到正要进宫觐见的袁顷悍。袁顷悍不是一个人进宫的,与他同行的还有他的妻子盛令洪。 “袁将军。”师延煜停了下来。 袁顷悍一时没能认出师延煜,不过他看得出来师延煜一身华服,又从宫中出来,想必身份高贵。他行了一礼,恭敬地说:“袁某一介罪臣实在担不起将军之称。” 师延煜谦逊地回了一礼,道:“袁将军太过谦了,大盛何人不知将军威名。陛下还在等着将军,便不多耽搁将军的时间了。” 师延煜侧了侧身子,向一旁让开一步。 袁顷悍不知他身份,再次回了一礼,带着盛令洪朝前走去。他心中还在猜着师延煜的身份。 盛令洪回头看了一眼,师延煜还立在那里尚未走开。 盛令洪收回目光。 袁顷悍压低了声音,问:“你可认识这人?” “这五官轮廓……”盛令洪眯着眼睛回忆了一番,霎时恍然,“应当是定王独子。没想到已经长这么大了。” 想起定王,袁顷悍皱了下眉,道:“可惜了……” 师延煜离了宫没有回王府,而是去门新巷的那处宅子。 他走进长巷,还未到自己的宅子,先经过肖折漆的住处。他抬头望了一眼墙头,肖折釉的妹妹今日倒是没坐墙头。 其实漆漆最开始爬上墙头还真不是故意为了师延煜。不过后来她有一次恰巧撞见路过的师延煜偷梨,之后才几次有意无意爬上去。 师延煜收回目光,径直往小巷深处走去,他在一处瞧上去很普通的宅院前停下,叩了三下门。 许久之后,院子里响起一声沙哑地询问:“什么人?” “是我。” 两扇门开了一闪,师延煜跨进去。 开门的男子穿着粗布衣服,他双鬓已经花白,人也有些瘦弱,可是眼中精光带着一股狠戾,显示着他之前的身份定非比寻常。 他为师延煜开了门便退到一旁,师延煜直接走进正屋旁的书房。 “延煜,你来了。”男子坐在藤椅中,他的脸上有一道从眼角延至嘴角的狰狞疤痕,虽阖着眼,却藏不住一身的威压之气。他穿了一件青灰色的素袍,只是左边的袖子垂下来,空荡荡的。竟是缺了一臂。 师延煜走到窗前将窗户关上,他一边关窗,一边说:“父王,已经入秋了,最近又多雨,有些冷。” 定王师重锦睁开眼,道:“本王还不至于吹吹风就能病倒。” “那是自然。”师延煜笑着走过去,“是儿子怕冷。” 师重锦“呵”了一声,问:“没出什么意外吧?” “大致都在计划中。” “大致?” 师延煜肃了容,道:“霍玄那里出的意外父王已经知道了,不过他尚且还在掌控中。这次是袁顷悍回来了。” “当真是被逼到走投无路了,连睡了爱妃的乱臣都能召回来。”师重锦嘴角带着几分嘲讽。他略侧转了身,抬手去端茶壶。 见此,师延煜急忙走过去,从他手中将茶壶先一步抢过来,给他斟了茶水。 师重锦抿了一口茶,说:“延煜,依你看霍玄对他新娶的妻子如何?” 师延煜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那个姑娘不是个蠢的,对霍玄既有情又有大恩,只不过恩大于情。霍玄当初是把那个姑娘当做晚辈来养,甚至差点收为养女,后来成婚不过形势所迫,如今一直分房,并无夫妻之情。” “他日明定城大乱之时,把那个姑娘保下来。”师重锦命令。 “即使父王不这么吩咐,延煜也会保住她。延煜还等着她和霍玄和离以后娶回来呢。” 师重锦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怒道:“谈正事的时候少在这里跟本王嬉皮笑脸!” 师延煜一凛,立刻收起脸上的笑,说:“儿子知错!” 师重锦面上愠色稍缓,说:“霍玄那边不用多虑,盯紧袁顷悍这个人,不能因为这个人扰乱原本的计划。” “是!” 两个人谈完正事,师重锦看着自己的儿子,说:“延煜,你年纪也不小了,该立妃了。” 师延煜随口道:“暂时没看得上眼的。嗯……也不是完全没有看上眼的。是好不容易看上了一个,结果莫名其妙嫁给霍玄了。” “延煜,你记着,若霍玄对那个姑娘并无感情,你如何胡闹都无所谓。但是将来若有一日霍玄对那个姑娘动了心,千万别动霍玄的女人。”师重锦语重心长地说。 师延煜愣了一下。 “霍玄宁愿背上造反的骂名也要为一个女人报仇,你还想希望这个人第二次发疯?”师重锦盯着师延煜。 师延煜笑了一下,说道:“父王放心,儿子不过随意说的玩笑话罢了,这立妃是何等重要的事情……” 师延煜走出书房,他立在檐下眯着眼睛望着高升的烈日,轻声自语:“霍玄啊霍玄,你可千万别喜欢她……” 第二日师延煜就出现在了沈不覆的将军府。 肖折釉在沈不覆的书房里看见师延煜的时候愣了一下。如今沈不覆被软禁在这里,是任何人都不得进来的。盛雁溪那是身份特殊在陛下面前求了情,至于其他人,尤其是朝中之人谁敢这个时候来将军府? 师延煜眨了一下眼睛,笑道:“你该不会不知道将军府有暗道吧?” 肖折釉的确不知道。 师延煜起身走到肖折釉面前,眯着眼睛笑:“看,他连这个都没告诉你,你跟我走吧?我保证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 肖折釉心里的确是有些不是滋味儿,因为两次关于沈不覆的事情都是从师延煜这里得知的。这何尝不是代表着师延煜比她知道更多更多关于沈不覆的事情。 沈不覆看了一眼肖折釉,开口:“世子,调戏臣妻可是无德之举。” “霍……沈将军,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当初可是你默许了本世子可以追求折釉的。” 师延煜此言一出,屋子里的气氛滞了滞。 肖折釉首先打破沉默:“既然你们有事要谈,那我先退出去了。” 她说完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也不等这两人回话。身份在这里,她不想顶撞师延煜什么,更何况这里横着一个沈不覆,她也不想当着沈不覆的面多说。她一口气回到自己的房中,心里还是觉得有东西梗在那里,十分不舒服。 “都是我自找的……”肖折釉拆了发间的簪子,躺回床榻上努力睡觉。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多想了。临睡前她还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快些了解吧,到时候她便和沈不覆和离,彻底离开,天高水远,离得远远的,再不相见。 肖折釉走了以后,沈不覆看向师延煜,问:“世子当真不介意她嫁过?” 师延煜想都不想就说:“不介意啊,反正你们之间又不是真夫妻。” “不,她是我的妻子。”沈不覆沉声道。 师延煜怔了怔,想起那一日肖折釉细数沈不覆身上疤痕的场景。这两个人…… 师延煜仔细打量着沈不覆脸上的表情,然后他转瞬笑开:“那也没关系啊!” 沈不覆将目光从师延煜的眼睛上移开,沉默地将目光随意掷到一处。他沉默许久,才说:“如今正是紧要时刻,若世子没什么要事还是不要过来了。” “我这次来当然是有事,是关于袁顷悍的事情。”师延煜收起散漫,略坐正身子,和沈不覆谈起正事来。 师延煜走后,沈不覆一个人在书房中坐了许久。在他身前的长案上放着与大盛相邻几国的地图。他没看多久,目光便随意凝在一处,眼前浮现肖折釉今日的样子。 虽然从她的脸上并看不出什么来,可是沈不覆感觉到了她的介意。 “烟升,夫人现在在何处?”沈不覆起身,推开书房的门,问院中摘菊的烟升。 烟升抱着怀里的菊,回禀:“刚刚奴婢正好过去了一趟,夫人午睡一直都没醒。将军是有事吗?需要奴婢去喊夫人吗?” “不必,等她醒了支会我一声便可。”沈不覆道。 肖折釉这一觉睡得有些久,过了用晚膳的时辰也没醒。 最后绛葡儿站在床边轻轻推了推肖折釉的肩膀,轻声说:“夫人,还是起来吃些东西再睡吧。” 肖折釉眠浅,这一下午本来就是半睡半醒。绛葡儿这般喊她,她立刻彻底清醒过来。她扶着绛葡儿的手坐起来,说:“是不能继续赖在床上了,不过晚膳就不吃了,我吃不下了。” “夫人,将军一直等着您,还没用过呢。”绛葡儿急忙说。 肖折釉皱了下眉,说:“他吃不吃与我何干。” 绛葡儿瞧了一眼肖折釉蹙起的眉头,便不敢再多说了。 肖折釉让绛葡儿将灯架挪到床边,又让她抱来几卷书。她梳洗沐浴过后换了寝衣,斜斜倚在床头看书。 肖折釉说到做到,完全不去想沈不覆。她看书到看到夜深,直接让绛葡儿将灯架和书都收拾了,然后舒舒服服地睡觉。 第二天吃早膳的时候,肖折釉发现沈不覆食量比之平常有些大,随口说:“将军今日胃口不错。” “昨晚没吃,饿。”沈不覆继续喝粥。 肖折釉正要盛粥的动作一顿,转而往沈不覆的碗里放了两个虾饺。两个人再无他话,沉默地吃东西。沈不覆吃东西比肖折釉快很多,他将筷子放下,等肖折釉吃完。 沈不覆起身,道:“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肖折釉心中隐约有了猜测,也不说破,跟着沈不覆出去。 沈不覆带着肖折釉去看将军府里的几处暗道,在他的书房里有一道出口,在将军府后来的石林深处还有假山后面各有一处出口。三处出口所通之路各不相同。沈不覆跟肖折釉三言两语解释了三处不同暗道所通之地。不过这三处地方,肖折釉只熟识一处,另外两处中一处听说过,另外一处倒是不知了。 肖折釉暗暗想着回去以后应该查一下明定城及周围几城的地图。 “很久前就准备搬来这里,这几处暗道也是先前早就修好的。”沈不覆说,“并不是要瞒着你,只是……” 只是他习惯了独来独往,更习惯了一个人做事不与人相商。 “将军多心了,我只是不喜欢世子轻佻的口气罢了。”肖折釉如此说。 沈不覆沉吟片刻,才说:“我的确默许了师延煜对你的追求。倘若你们情投意合,我自然愿意祝福。并非是……” 他想了想,努力去找合适的词句。 “并非是将你随意推出去,这一切都只看你的意愿。我早就说过谁都不能勉强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包括我。” 沈不覆觉得自己解释得很清楚了,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望着眼前的肖折釉许久,才明白症结所在。 她是他的妻子,而且还是心中有他的妻子。 “将军说完了?”肖折釉偏着头望着他。 沈不覆点了下头,莫名有些心虚和尴尬。 “暗道我记下了,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回去了。” “好……” 肖折釉转身往回走。 楚、辽、北通三国几次在大盛边境挑衅,几国爆发了几次小型的战役。其中盛国有胜有败,胜时多由袁顷悍领兵。 灾情后来虽然稳了下来,可是这一次灾情后期还是引发了瘟疫,造成灾民流离失所无数。 继行宫龙头所在之处倒塌之后,皇陵居然也出了事,莫名其妙起了火,大火少了一天一夜,最后大火被熄灭之后,皇陵变得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如此,国中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更是接二连三爆发无数农民起义,在这一波又一波的农民起义之中,声势最大的便是当年被所有人认为已经死了的袁金龙。袁金龙不断吞并一股又一股的起义军,又收了很多山上的土匪。如今,他手下的兵马越来越多,竟是自立为王。 然而朝廷顾着抵御外敌,竟是一时之间拿他毫无办法。 与这些纷乱相比,将军府中的日子却是日复一日地枯燥平淡。 肖折釉蹲在雪地里,望着从雪地里探出头来的一棵顽强小草。 “夫人,这棵小草居然从雪地里钻出来。不过这么冷,要不了多久就会冻死了吧?要不要把它植入花房?”绿果儿蹲在肖折釉身旁。 “不用了,它既然能破土而出,也应当能熬过这个寒冬,就算熬不过去也是它的命数。”肖折釉站起来。 绿果儿听不懂什么命数不命数的,她只知道肖折釉不让她把小草移走,她“哦”了一声,听话地应下来。 雪地里响起沙沙的脚步声,肖折釉从听见的第一声起,就听出来那是沈不覆走路的声音。可她仍旧低着头,仔细去听。 “太冷了,进屋吧。”沈不覆道。 肖折釉一边和沈不覆朝屋中走去,一边说:“听说将军又去厨房了。” “这么多年了从未给你庆贺过生辰日,今日烧些菜。” 想到沈不覆烧焦的菜,肖折釉忍不住笑了一下。 绛葡儿和绿果儿将菜肴端上来,肖折釉瞧着桌子上的几道菜,倒是有些惊讶。起码瞧上去没有烧焦。 沈不覆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我就不客气了。”肖折釉做好思想准备,尝了一口。虽然味道平平,倒是不算太难吃。她笑:“将军的厨艺倒是进步了不少,该不会是下人烧的吧?” “若是他们下厨自是比这个可口。”沈不覆给肖折釉倒了一盏酒。 他自己喝的是茶。 他烧的菜中有荤有素,不过他自己只吃素菜。 “将军今日又吃素?”肖折釉浅浅地饮了一口酒,问。 沈不覆“嗯”了一声,不多做解释。 “听说将军在先夫人每一年的祭日都会忌口……”肖折釉身子前倾,望着霍玄,“她是将军的结发妻子,那若有一日我死了,将军也会在我祭日时忌口吗?” 沈不覆脸色瞬间冷下去:“你小时候我便教过你食不言的道理,忘了?” 肖折釉愣了一下,脸上前一刻还有的笑意凝了凝,她重新坐直身子,安静地吃东西。 沈不覆想到今日是肖折釉的生辰,着实不应该因为这样的事情给她脸色看。他脸色缓了缓,道:“你比我年幼十七岁,自然我先走。到时候每年祭日不用祭拜。” 肖折釉本不想理他,可是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差了十七岁,也代表着他会先走很多年。 这饭菜不由变得没了滋味。 沈不覆又为她倒了一杯酒,道:“再过几个月就三年了,你自嫁给我就跟着我吃苦,这几年辛苦你了。” 肖折釉将酒一饮而尽,说:“将军放心,每年祭拜可能做不到,但是养老送终还是不难的。” 沈不覆大笑。 心道这女儿没白养一场。 只是这个想法他只能埋在肚子里,若是说出来又要惹她心里难过。他抬眼望着坐在对面的肖折釉,因为她饮了酒,脸色有些潮红,眉眼之间浅笑之时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风情。她身上虽然穿着很厚的棉衣却掩不住婀娜的身段。 十七岁,是真的长大了。 她嫁给他的时候不过十四岁,那个时候沈不覆还能把她当孩子来看。可如今再对着十七岁的肖折釉,沈不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把她当成孩子了。 他曾一度以为她在十四岁的年纪不过情窦初开,许是要不了多久就会将那一份心意丢了。可是三年过去,沈不覆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不曾变过的情意。 头疼。 沈不覆低头,从袖中取出祈愿牌。他将祈愿牌翻过来,望着上面阿楠的名字。 “将军。”肖折釉喊他。 沈不覆将祈愿牌拢入袖中,抬头看向她。 “将军是不是要有所行动了?”肖折釉问。 “是。” 肖折釉微微眯起眼睛,澄澈的眼中露出几许疑惑,问:“将军,我很想知道你的计划,可以说与我听吗?” 沈不覆沉默了片刻,道:“把定元帝从龙椅上拉下来,杀了。” 肖折釉笑:“将军说得也忒简洁了。嗯……或许应该问将军可想过之后的事情?皇位会落在谁手里?若是我猜的不错……将军恐怕是对皇位并无兴趣。而且如今相邻几国接二连三对我大盛出兵,若是宫中大乱,敌国必定趁乱攻入。到时候要怎么办呢?将军会看着敌军残杀盛国子民吗?” 她是肖折釉,也是盛令澜,从小听着家国天下大道理长大的盛令澜。 肖折釉伸出手来拉住沈不覆的手腕,将他的手指掰开,掌心朝上,望着他掌心的疤痕。 “将军,我记得当时你与我说……”她明亮的眼睛望着沈不覆,“江山易主未必民不聊生,皇权永固未必国泰民安。这天下谁做天子,影响的是皇权。” “可是……如今江山未易主已经民不聊生了……” 皇权?身为盛令澜时,她自然是为了这皇权争过、抢过。可是随着她的胞弟遇害、父皇驾崩。这个王朝已经与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如今,她可以不介意这个王朝不再姓盛,可是她不忍看着黎民百姓受苦。 第74章 “再等三日。” ——这是沈不覆的答案。 肖折釉心中虽然疑惑,可她不是刨根问底的人,沈不覆不愿意与她说,她便不多问。只是接下来的几日她不由警惕起来。 大年三十那一日,沈不覆忽然让肖折釉收拾东西,并且让她换上侍女的装扮。她带着绿果儿和绛葡儿走到沈不覆书房里隔间的暗道入口,看见师延煜立在那里等着她。 肖折釉回头望向沈不覆。 沈不覆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色,说道:“放心和他走,事了便去接你回家。” “多久?”肖折釉问。 沈不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许久之后才说:“一定会去接你。” “将军多保重,万事小心。”肖折釉深深望了沈不覆一眼,垂下眼睑,转身随师延煜走进暗道。 暗道不高,需要略弯了腰前行。里面很窄,也很黑,只凭借师延煜手中的灯笼照明。肖折釉看不过,便说:“小王爷,还是让绛葡儿提着吧。” “不用,小丫鬟哪里知道前路。”师延煜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稳步前行。 这暗道的确很长,肖折釉觉得走了好久好久,久到好似永远走不出去了一般。每次抬头时,前方都是黑黝黝一片,唯有师延煜手中提着的灯笼散发出点点光来。 暗道中的路自然坑洼不平,肖折釉几次走得脚步不稳。跟在她后面绛葡儿说:“夫人当心些。” “无妨的。”肖折釉摩挲着冰冷的墙壁,继续往前走。 师延煜略放慢了脚步,笑道:“沈夫人,用不用本王背着你?” “王爷又说笑了。” 师延煜居然点了一下头,说:“没错,我这人是爱说笑。” 师延煜的确是说笑,这暗道很矮,行走时需要低着头,他又怎么能背着一个人前行。 走了能有大半个时辰,肖折釉朝前望去的时候,隐隐瞧见前方似乎有了光亮,黑暗里的光芒犹如代表着希望,肖折釉松了口气。 直到走到了尽头,肖折釉才发现她之前看见的光亮并不是往外的日光,而是放在暗道尽头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暗道的这一头是一个枯井,一条藤梯从井口垂下来。 师延煜拉了三下藤梯,看向肖折釉:“有点长,该不会爬到一半的时候没气力摔下去吧?” 师延煜忽然凑过来,笑:“你夸我一句,我抱你上去啊。” 肖折釉静静立在那里,也不后退,望着师延煜,平静地说:“王爷……” “停。”师延煜直接打断肖折釉还没说完的话,转身踩着藤梯往上爬。好像前一刻嬉皮笑脸的人瞬间变了个人,一下子板了脸。不是生气,而是像小孩子那样原本对一件事情很感兴趣,然后突然没了兴致转身走人。 “夫人,当心些。”烟升在一旁说。 绛葡儿和绿果儿也都走近了一些。 肖折釉点点头,拉着藤梯往上走,三个丫鬟站在一旁仰头望着她。这藤梯不能一次承载那么多人,师延煜和肖折釉往上爬的时候,几个丫鬟只能等着。 这枯井从下向上仰望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多高,可是等踩在摇摇晃晃的藤梯上时,才发现那么长,好像怎么都爬不出去。尤其是当爬到一半时,藤梯摇晃起来,竟是有一种踩在悬崖边的感觉。肖折釉忍不住低头往下看了一眼,烟升、绛葡儿和绿果儿变得那么小。只要一失足,恐怕就要摔死。 “嘿,别往下看。”师延煜回过头看向肖折釉。 肖折釉收了收心神,继续往上走。 师延煜先爬出枯井,坐在井边等着肖折釉,在肖折釉快爬出来的时候朝她伸出手,将她拉了出来。 肖折釉坐在一旁,这才将悬了半日的一口气舒出来。 本来就在暗道里走了那么久,肖折釉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了,再费力从藤梯爬上来,她此时坐在一旁,真真是没了力气。她摊开手掌,掌心红红的,是她刚刚往上爬的时候抓紧藤梯勒出来的。她低着头,用指腹揉了揉掌心。 又等了好一会儿,烟升、绛葡儿和绿果儿才从下面爬出来。她们三个都是弱女子,爬上来之后都一身疲惫,尤其是绛葡儿,她脸色苍白,显然是吓着了。 师延煜瞧着她们几个这般,不得不等了一会儿,见她们都缓和了一些,才站起来,说:“走吧,马车就在前面,到了马车上再歇。” 他们又朝前走了一会儿,前面有一个小树林,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那里。 尚未走近,就听见远处大队兵马的隆隆之音。 “王爷。”扮成车夫的侍卫从马车前面跳下来,行了一个简礼。 师延煜点点头,带着肖折釉和几个丫鬟全上了马车。马车朝着通往辰王府的坡路行去。师延煜已及冠,被封了辰王,赐了王府。 这一条路是向上的坡路,并且可以望见沈不覆的将军府。 肖折釉坐在窗边,将车窗的帘子掀开一条缝,睁大眼睛张望着将军府的方向。将军府外被官兵团团围住,显然是定元帝派了更多的人过来。起先的时候,肖折釉还以为这和之前每一次加重守卫一样。可是她忽然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瞬间,肖折釉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她睁大了眼睛,朝将军府的大门处望去。 真的是沈不覆,他带着厚重的枷锁,甚至连脚上也缠着沉重的脚铐。 有一个士兵在他身后推了他一把,他超前踉跄了两步,然后被压进囚车。 本来肖折釉见他被枷锁铐着,心里揪了起来,可是当肖折釉看见沈不覆被身后的侍卫推得站不稳时,肖折釉却忽然不担心了。 他是什么人? 他是只身闯进浮梨宫,瞬间斩杀无数乱兵的霍将军。 他是单枪匹马于乱军中取敌方首级的霍将军。 他是身负重伤仍领兵杀出包围的霍将军, 他是从军十九载,几乎无败绩的霍将军。 一个士兵轻轻推了他一下就会让他站不稳? 假的。 肖折釉放下帘子,安心起来。 师延煜却愁眉不展,他不像肖折釉对沈不覆有那么大的信心,他有更多要担心的事情。师延煜很清楚沈不覆这次根本没给自己留什么退路,好像生与死对于他来说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可是师延煜不想死啊…… 愁。 师延煜叹了口气。 马车停在辰王府的侧门,师延煜带着肖折釉走进王府,去到给她安排的住处,说:“这段时日你且住在这里。缺什么对下人说一声,在王府里走动倒是可以,只是别出府。” “多谢王爷。”肖折釉微微弯膝,行了一礼。 师延煜微微颔首,匆匆转身往外走。他将肖折釉带到这里来已经耗费了很多时间,他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情。 关押着沈不覆的囚车一路行进天牢,他抿着唇,阖着眼静默坐在囚车里。沈不覆本来就身形高大惹人耳目,更因为这些年无人能及的军功为大盛子民所熟识。 囚车走过街道,逐渐吸引了很多百姓的围观。 “那个不是霍将军吗?” “是啊!是霍将军!霍将军怎么被关起来了?这些人要将霍将军关押到那里去?” “这是往天牢去的路!霍将军犯了什么错要被关进天牢!” “你们还不知道吗?陛下忌惮霍将军手中权势已经将霍将军软禁了三年!如今这是连霍将军的性命都不打算留,准备杀头喽!” “杀头?那怎么行!没有霍将军说不定我们大盛早就被辽国、楚国吃了!霍将军冲锋陷阵打下如今的江山。宫里的那位这是准备过河拆桥?” “嘘……你小心说话还要不要脑袋了!” 人群寂静了一阵,忽然有一个老朽叹了口气,说道:“霍将军也太冤了!” 站在老朽身边的一个年轻汉子抄着手,说:“呵,咱们大盛冤枉的人才还少了?当年的定王是怎么死的?为了抵御外敌寸土不让,结果援兵迟迟不到。一整个城的将士全死了!你们听说了没,那做城到现在还是一片荒芜,路过的人总说能听见亡魂的哭嚎声,谁经过都要加快步子逃离,简直成了一座鬼城。如果不是亡魂太多,怎能这样!十万兵马啊一个都没逃出来……” 人群一阵惋惜,之后一个人又略怅然地说:“可怜了定王妃啊。真真的巾帼不让须眉,现在宫中那些娇滴滴的公主哪个能比得上定王妃的英姿?可惜了那样的一个奇女子年纪轻轻殉国而亡……” “哎,听说当时定王就在旁边看着自己的妻子跳下城楼。作为一个男人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真是戳心窝啊。而且他们夫妻死在那里的时候,他们的孩子才五岁……” “等等……你们什么意思?当年不是因为路途遥远,援兵赶不及吗?怎么听着你们这话的意思……” “呵,你才反应过来?前左相、定王,今日的霍将军。哪个不是在权势最重时出事?分明就是皇帝忌惮臣子手中权势过大,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啊!” “军心难测,这些权谋咱老百姓不懂。我就想知道,如今将霍将军杀了,谁去领兵打仗?那个色鬼袁顷悍?他回来一年了,这一年简直是毫无作为!武榆、叶贤、泗宕谷,已经连失了三地!这三地可是霍将军当年浴血奋战夺回来的国土!” 远在泗宕谷之外的袁顷悍冤枉啊。他年轻时既然能和沈不覆齐名,自然有率兵布阵之能,即使他十年未曾带兵,倒也不至于连连退败。 袁顷悍心里窝了一团火。 有人在给他捣乱! 这些兵马表面上循规蹈矩,可是心里根本不服气。而且袁顷悍不是一次两次听见这些士兵偷偷谈论霍将军。袁顷悍派人打听了一番,得知这些士兵一直怀念霍玄。更是每一天都在拿霍玄和他做比较。就算是同样一件事情,完全可以有两种解决办法。霍玄的方式就是对的,他的做法就是下乘! 袁顷悍握紧了拳,愤懑万分。 最让他愤懑的是这些士兵中有些人原本是他的手下,可是十年过去,这些曾经的手下已经完全站在了沈不覆那边。 军心涣散、不服管理乃行军第一大忌。 袁顷悍握紧的拳头奋力砸在桌子上,心里怒不可遏。 “袁将军!”副将走进大帐,“辽国兵马又在前方叫嚣!” “迎战!”袁顷悍握起长枪冲出大帐。 战鼓擂动,他一马当先,率先冲了出去。大盛马兵紧跟其后,浩浩荡荡。 明明是过年这样的喜庆日子,宫中的氛围却十分压抑。定元帝望着窗外远处映照出的红梅,不由发了呆。那星星点点的红梅仿佛变成了血点子,一滴一滴猩红塞眼。 好久之后他回身坐下,望着长案上摆放的鸣鸿刀,想起过往之事。 “霍玄之命是留还是不留……”他望着鸣鸿刀,心中犹豫。 他不由想起袁顷悍在信中对他所言:“陛下,霍玄之命一日不除,军心一日不凝!军不成军,如何迎敌?如何卫国!” 舍不得霍玄? 或许有这个原因,可是更重要的是定元帝没有信心杀掉沈不覆之后,袁顷悍又或者那些他大力培养起来的将领到底能不能御敌。 而且定元帝已经得知当日沈不覆被押往天牢的路上那些百姓的反应。倘若这个时候杀掉沈不覆,那么会不会起到更严重的反效果? 当日,他也有想过放出沈不覆,好生拉拢。可是他不敢,倘若再把兵权交给他,是不是正好把刀递到他手中? “陛下!渭扶城失守了!” 定元帝大惊:“渭扶城固若金汤为何会失守?” “启禀陛下,袁将军率兵攻打泗宕谷,却中了敌国的奸计。那泗宕谷根本空无一人,等到袁将军赶到时,辽国的兵马已经绕到我军后方,占了渭扶城……” “袁顷悍糊涂!泗宕谷是什么地方,渭扶城又是什么地方!居然为了攻下泗宕谷失了渭扶城!”定元帝苍白着脸,他咬牙切齿地问,“那泗宕谷可夺回来了?” “这……” “这什么这!” “当时袁将军尚未赶到泗宕谷就觉察出不对劲,立刻率兵回返。可是没来得及救下渭扶城,而泗宕谷也没有攻下来。现在已经退到了游门山。” 定元帝大怒,宽大的长袖一拂,将桌子上的茶盏尽数拂到地上,一片狼藉。 “滚出去!” 刘公公并跪在地上,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情?”定元帝问出的话好似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虽然他心里已经有了预感恐怕还有更坏的消息。 “袁将军退到游门山之后,军中有些将士离开了大军……” “什么意思?” “就是……”刘公公咽了口吐沫,“军中流言四起,说陛下想要杀掉霍将军让袁将军取而代之。而袁将军如今几次败战已经彻底失了军心,在大帐中议事时起了冲突,袁将军想要按照军法处理那些士兵,怎奈那些士兵一怒之下愤然离去……” 定元帝深吸一口气,问:“闹事的士兵有多少。” “不、不多,就、就三五万人……”刘公公声音俞低。 定元帝已经没有力气发怒了。 刘公公硬着头皮,说:“要、要不然陛下御驾亲征以振军心……” 定元帝扫了他一眼,然后长叹了一声,道:“去让霍玄给朕带来!” 刘公公跪在那里没有动。 “别总拿出这样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来,有话直说!” “霍、不……是沈将军来不了了……” 定元帝亲自赶去天牢,见到沈不覆时才知道刘公公为何这么说。 “不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定元帝脸上流露大惊以及震怒的表情,匆匆钻进牢房,将沈不覆扶起来。 “草民参见陛下。”沈不覆想要跪下。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喉间梗了一块石头。 “别动,朕早就说过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些虚礼……”定元帝说着曾经说过无数次的话,然而这一次说出来却不是一般的别扭。 他望着眼前重伤的沈不覆,心中颇为复杂。 沈不覆遍体鳞伤地躺在牢房中的枯草之上,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因为鞭打而破破烂烂,他胳膊上鞭打过后的伤口仍旧在流血。 “快宣太医!”定元帝大喊。 “谁!是谁这样对朕的爱卿!”定元帝捶胸顿足。 沈不覆轻咳了两声,沙哑地说:“多谢陛下恩典。” 定元帝令太医给沈不覆诊治,又将沈不覆放回将军府。送沈不覆回将军府的马车走到一半,经过最热闹的集市时,马忽然惊了,发癫似地原地打转,将沈不覆从马车里甩出来。 沈不覆趴在地上许久,引来无数百姓围观。过了一阵,他才努力爬起来,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一步一晃朝着马车走去。 “是霍将军!” 人群之中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声,围观百姓这才将眼前被虐打至遍体鳞伤的男子与往昔那个战神一般霍玄联系起来。 “霍将军!” “霍将军究竟犯了什么王法,你们要这么对待他!” 百姓围过来,对着护送沈不覆的侍卫指指点点。几个百姓又冲过来,扶住了沈不覆。 押送着沈不覆的带头侍卫忽然拔刀,怒道:“让开!都让开!” “不让!偏不让!” “你们要把霍将军带到哪里去!是不是要害霍将军的性命!” “霍将军一生从戎,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我们不能看着他被杀害!” “对!今日你们谁都不能把霍将军带走!” 望着越来越多围过来的人群,其中有几个壮汉居然举起了棍棒。押送着沈不覆的这一对侍卫不由有些慌了。他们中站在前面的十来个人拔出腰间的佩刀,而站在后面的十来个人则是拉起弓箭,对准不断涌过来的人群。 “杀人啦!要当街杀人了!” “我们就不信了这天下还没有王法了!有本事就把我们全都杀了!” “没错!当年要不是霍将军赶走武黄狗,我全家都死在家乡了,也不会过上如今的好日子,人要知恩图报!” 一片混乱中,沈不覆抬头,看向远处的一间阁楼。 归刀立在那里,缓缓拉开手中的弓弦。 归弦站在他身边,低声说:“哥,你的准头可得高一点。这可是要命的事。” “闭嘴。”归刀冷着脸。 归弦不再说话了,望向下面混乱的场景。她抱着胳膊,搭在搭在胳膊上的手不停地拍着胳膊。 沈不覆站在人群之中,他也随着人群的推挤而不能站稳身形。 归刀拉着弓弦的手指一根根活动了一下,然后在归弦再一次忍不住开口催他之前,猛地松手,搭在弦上的箭朝着沈不覆胸口射出。 归刀慢慢垂下手,握着弓的掌心沁出一大片汗。 那支箭正中沈不覆胸口。 沈不覆闷哼一声,鲜血从他胸口涌出。他弯下腰,鲜血便滴在地面上,很快形成了一小滩。 “杀人了!御林军杀了人!” “霍将军!” 人群慌乱,惊呼哭嚎。 “谁?谁射的箭?”士兵首领回头望着后边那些举着弓箭的人。那些人个个一脸茫然,纷纷摇头。 沈不覆僵硬地抬起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有来世,披甲从戎,再卫疆土!” 第75章 很很远的地方,却又是能够这街市中场景看得清清楚楚的地方停了一辆普通的马车。师延煜坐在马车里,他望着沈不覆被百姓救走,他才将车窗边垂着的帘子放下来。 “回王府。”师延煜道。 马车往王府赶,师延煜琢磨着接下来的计划,慢慢皱起眉。虽然他父王说让他盯紧袁顷悍,给袁顷悍造一系列麻烦,不用太过盯着沈不覆。可是师延煜却觉得,这最大的变数就是沈不覆。 什么人最可怕? 不要命的人最可怕。偏偏还是个有权有谋的人不要命。按理说,这种人不会很多,可是沈不覆偏偏就是这种人。 定元帝软禁沈不覆三年,又将他打成重伤,当街射杀之事立刻传开。百姓从押送的侍卫手中将他抢走救治,更是无数百姓为其不忿。 而等到消息传到军队中时,曾誓死追随沈不覆的将领怒而离军,带着大批的军队追随而来。 袁顷悍本想用强硬手段拦下这些人,可是竟然拦不住。他所带的五十万大军中竟有近十五万浩浩荡荡造反离军。 此等数量,袁顷悍根本不敢动武,恐大盛兵马自相残杀。 沈不覆当街出事的那一日,定元帝震怒,全程搜捕。然而百姓以死相护,定元帝下了杀意,命令定取沈不覆首级,杀百姓无数,更是大失民心。然而纵使付出这般代价,御林军竟是没能找到沈不覆。 一时间,有人传沈不覆当日便死了,已被百姓安葬。与此同时,仍有很多人并不相信沈不覆这就这样死了。 定元帝第一个不信。 明定城城门紧闭,进出皆要接受十分严格的排查。定元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对于军中躁乱,定元帝无法,只得一次又一次向袁顷悍下达镇压的命令。一道接着一道的镇压命令下达之后,袁顷悍不得不强势镇压,如此军中大乱,死伤无数。 辽国与北通分别在盛国西方和南方趁机攻入,盛**心不稳,连连退败,一连失掉九城。 盛国陷入一片内忧外乱之中。 定元帝将写满的信递给刘公公。这封信是寄去武黄给盛雁溪的。纵使他让盛雁溪远嫁武黄和亲,可是武黄国的帝王一直态度不明,并未出兵相助。 如今的情形,定元帝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武黄国。 “告诉袁顷悍,台昌州不能再失!”定元帝沉声道。 台昌州作为大盛的重要之地,占据了十分重要的战略作用。若是失了台昌州,相当于大盛国门大开,到时候辽国长驱直入恐要攻入皇城! 然而情形一日比一日不好。 三个月后,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台昌州要失的时候,消失许久的沈不覆忽然带着投奔而来的兵马勇御辽兵。将即将攻下台昌州的辽兵驱之。 沈不覆一鼓作气,更是领兵收复先前已经失了的抚江城、庆岚城。 军心大震,民心鼓动。 袁顷悍黑着脸,望着远处被兵卒、百姓簇拥在其中的沈不覆。 “霍将军回来了!” “霍将军!” “霍将军!” 沈不覆的脸色仍旧不太好,他略颔首轻咳了两声,然后略一抬手,再一次说明:“我已与霍家断绝关系,如今已改姓沈。” “沈将军!” “沈将军!” 其实他与霍家断绝关系,更是打断了亲兄弟双腿的事情早就是人尽皆知了。人人都知他已改了姓,只是这么多年过来,大家都已经习惯了称呼他为“霍将军”。 或者说,“霍将军”这三个字本来就代表着某种信仰。 沈不覆几次重申之后,仍有人不改对他的称呼。 “不管将军姓什么,您都是我们百姓的再生父母!” “如果不是将军,今日之后我们台昌州的百姓就要失了家,不是死就是成了辽国的奴隶!” 沈不覆一手负于身后,他谦逊地说:“沈某如今一介罪臣,陛下的通缉令仍旧四处张贴,实在担不起将军之称。” “霍……沈将军!陛下嫉贤妒能、奢靡无能……实非贤君。自他登基以来,我大盛战火不断、灾情严重,老天爷更是几次三番天降厄兆!天降异象是老天爷的明示!我大盛国该换主了!” “就是!我们才不认什么姓盛的!我们只知道谁能保护我们的家乡,谁能御外敌,谁能给咱们出气,谁就是好的!我们就拥护谁!” “霍将军!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誓死追随着您!” “我们愿意追随您!” 百姓的呼声越来越高,军队之中的几员副将见形势差不多了,立刻率兵跪下,郎声立誓:“我等愿誓死追随将军!请将军不要再推辞!” 沈不覆仍旧不说话。 归刀冷哼了一声,忽然拔刀,指向跪地的几员副将,阴森爆喝:“尔等是要害将军背负谋逆反贼的骂名!究竟是何居心!” “这……”最先跪地的副将白了脸,一时之间回答不上来。某你反贼的骂名可是要背负一辈子的。 百姓也默不作声。 一片沉默里,一个双鬓皆白的妇人跪下,颤声说:“霍将军呐,您如果狠心抛下我们,我们就没活路了啊!老太婆四个儿子都在上个月死在了辽兵手里!您再坐视不管,这大盛还会有更多的人像我一样失去儿子!那宫里的皇帝无能,保护不了老百姓,还害你!那是他不配当这个皇帝!如果谁敢骂您一声,老太婆我不要这条命也要撕烂他的嘴!” “您是我们百姓选出来的!谁要是敢骂您,我们百姓第一个站出来说不!” “求将军了!” “将军!” 沈不覆上前两步,将跪地的老妇扶起来。他目光轻轻一扫,百姓逐渐安静下来,等着他的回复。 沈不覆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如今内忧外患之际,保卫家国乃义不容辞之事。区区骂名又有何惧?今日我沈不覆在此立下誓言,定将敌军赶出我大盛的国土。” 将士与百姓大喜,欢呼声不断。 沈不覆再次抬手,将众人的喧闹压一压,道:“我既愿意担这反贼的骂名,日后将敌军赶出国门之后,不会登帝位,会为我大盛挑选明君。” 百姓与众将士一阵惋惜,沈不覆却坚持。他再次咳嗦几声,脸色已不甚太好。知他身上的箭伤尚未痊愈,人群逐渐让开路,让沈不覆回去休息。 沈不覆回到台昌州知州府中,他刚刚在客房坐下,归弦就端着汤药进来。归弦将汤药放在他手边,道:“将军,该喝药了。” 沈不覆坐在藤椅里,他上半身微微向后倚,靠在藤椅上。他阖着眼,沉思着。 “将军,该喝药了。”归弦忍不住再一次提醒。 沈不覆挥了挥手,说:“放那罢,折……” 沈不覆猛地睁开眼。 肖折釉这段日子在王府里住着还算舒服,她被安顿在别院里,这段日子吃的用的什么都不缺。漆漆和陶陶也可以随意过来看她。就连罗如诗也来过几次。 师延煜这段时间也很忙,自从将肖折釉放在偏院里,就没有过来看过她。 又到了芍药将开的季节,可惜辰王府里一朵芍药都没有。肖折釉走在王府的花园里,望着一大片的姹紫嫣红,心里却觉得有些惋惜。 “夫人,你是不是又想养芍药了?”跟着肖折釉出来透气的绿果儿笑嘻嘻嘻地问。 “这里又不是家里,哪能想种什么花就种什么花。”肖折釉走进花园正中央的凉亭里。 见此,绿果儿小跑了两步,用帕子给肖折釉擦了擦石凳,才让肖折釉坐下。 肖折釉偏过头,看见黄色的迎春花从凉亭外面探进来,小小的黄色花儿离她那么近。她忍不住轻轻拉着花枝闻了闻沁人的香气。 忽然有一道人影从远处的小径里窜出来,那人慌慌张张,刚从月门跑出来就跌倒在地上。 肖折釉有些惊讶地望过去,她看见一个遍体鳞伤的瘦弱女人爬起来,慌不择路地想要逃跑。 肖折釉看见了她,那个女人在爬起来的时候也看见了肖折釉,她愣了一下,立刻冲肖折釉跌跌撞撞地冲过去。 肖折釉脑子里一下子想起当年的那个场景——被捆绑的女人,还有无数的蛇。 虽然当初肖折釉并没有能够看清那个女人的脸,可是看着这个浑身是伤的女人朝她跑过来,她下意识地就确定这个女人就是当年被关在小木屋里遭受各种折磨的那个女人。 肖折釉不知道她冲过来的目的,急忙起身向后退了两步,绿果儿则是义无反顾地站出来,伸出胳膊挡在肖折釉身前,朝着那个女人喊:“你要干什么!” 女人忽然朝着肖折釉一下子跪了下去,沙哑着嗓子,说:“这位夫人救命!” 不知道是不是在阴暗的地方关押了太久,这个女人的声音沙哑得可怕,而且有些发音十分不准。这样简短的一句话说出来,竟然有些难以辨别。肖折釉反应了一下,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他们要杀了我!求求夫人救我一命!一看夫人就有慈悲心肠!”女人跪行至肖折釉身边,染着污泥和血迹的手抱住肖折釉的腿。将肖折釉月色的裙角染脏了一大片。 “你干什么呀你!快松手!”绿果儿立刻去拉她。 肖折釉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了脚步声,她抬头望着追过来的侍卫。 “在那里!”四个侍卫冲过来,将跪在地上的女人抓起来。 女人声嘶力竭地大喊,绝望而痛苦。 “惊扰夫人了!”四个侍卫将那个女人强行拖走,女人不停地奋力挣扎。可是她纵使如何挣扎,也不过是个弱女子,还是遭受了多年虐待之后遍体鳞伤的弱女子。 肖折釉望着她被拖走的背影,心里没有牵动恻隐之心是假。可是肖折釉帮不了那个女人,也不能帮。 “她好可怜啊……夫人,我们真的什么走不做看着她被那些侍卫拖走吗?”绿果儿在一旁问。 “回去吧。”肖折釉一脸平静地往回走。 管?她怎么管?冲到师延煜面前直接让他放人?偷偷联系那个女人,暗中使点计谋将她放走?她还没有那么愚蠢。 更何况,肖折釉根本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也不知道她之前做过什么事情。是好还是坏。 傍晚的时候,师延煜忽然来了偏院。这还是师延煜将肖折釉带回来之后第一次来。 “王爷。”正在院子里望着绛葡儿采花的肖折釉见师延煜过来,行了一礼。 师延煜看了一眼方形石桌上摆着的各种花枝和瓷瓶,问:“插花?” “打发时间罢了。”肖折釉说。 师延煜笑了一声,道:“巧了,昨日我还觉得我书房里空荡荡的,而且一点生气都没有。今日既然撞见了,那我就不客气抱一瓶回去了。” 师延煜打量了一会儿桌子上的几瓶插好的花,最后指向其中一瓶,说:“本王喜欢这个,行吧?” “王爷看得上,自然可以带走。”肖折釉说。 “哈!”师延煜眸光闪动,“本王还早就看上你了,你也没跟我走啊。” 肖折釉浅浅地笑着不接话。 对于师延煜时不时冒出来的胡说八道,肖折釉大多时候都是假装听不见的沉默相对。只有很少数的时候才会坚决地说出自己的拒绝。 师延煜拨动了两下花枝尖尖儿上的叶子,说:“你可知道沈不覆如今已经是玄王了。” 肖折釉点了下头,说:“知道的。昨日陶陶过来的时候告诉过我。” “所以啊,你现在……是不是变成王妃了?”师延煜啧了一声,凑近肖折釉,问:“你想不想他当皇帝,到时候你可就是皇后了。” 肖折釉向后退了两步,平淡地说:“到那个时候我与他已经和离了。” “哈哈哈哈……”师延煜大笑,“哈哈哈哈,到时候你嫁给我啊?” 又来了…… 肖折釉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她望着师延煜,忍无可忍地直接问出来:“王爷身份最贵居然想求娶二婚的我,您当真如此喜欢我?” 肖折釉这般大大方方问出来,倒是让师延煜愣住了。他倒是没有想到那个姑娘家会直接问出这个问题。 “呃……还好啊,也没有很喜欢啊。”师延煜在方形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随手摆弄着花瓶里的花枝。 对于师延煜的回答,肖折釉一点都不意外。 师延煜摆弄花枝的动作停下来,看向肖折釉,说:“本王打从一开始就觉得你挺好的,觉得勉强可以娶过来。可惜晚了一步,在沈不覆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再后来,知道你居然喜欢沈不覆。啧,你说如果我把你娶过来再慢慢用真心感化你,把你心里的人挤走,然后占据你的心。那……这不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吗?” 肖折釉心中暗想:脑子有病的人想法果真与众不同。 不过肖折釉心里的确有点犯愁,犯愁该怎么接话。作为活了两世的人,又是反差这么大的两世,肖折釉当真是什么样的人都见过,面对不同的人,她也能畅答如流。然而此时此刻,她面对眼前这个仿若脑子有病的师延煜,当真是一时找不到言语相应。 不过师延煜也没给肖折釉很多时间反应,他笑了笑,很快转了话题,道:“今日来找你是为了另外一件事情。” 肖折釉心里一动,猜到大概是今日的那个女人。 “你觉得那个女人可怜吗?”师延煜托着腮望着肖折釉。 肖折釉想了想,沉静地说:“世间之时都有因果,她是否可怜要看她做过什么事情。” 师延煜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问:“你可听说过师重锦和盛宜凌这两个名字?” “王爷说笑了,大名鼎鼎的异姓王师重锦和盛国唯一的女将军盛宜凌谁人不知?”肖折釉看了师延煜一眼,补了一句,“也是王爷的父母。” 师延煜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个女人叫师沁月,是我的姑姑。” 肖折釉惊愕地望着师延煜,脑海中不由浮现那个女人惨不忍睹的样子。尤其是那个女人当年在那个小木屋里被吊起来的森然模样一下子闯进肖折釉的脑海。 她有些不敢相信一个人会有那样残忍的手段去伤害自己的姑姑…… 肖折釉冷静下来,拼命搜刮前世关于那个师沁月的记忆。说起来,肖折釉前世活着的时候师重锦和盛宜凌二人还活着。那么作为师重锦的妹妹,肖折釉应该对师沁月有些印象才对。 师沁月…… 肖折釉一下子想起来了。 上辈子定元帝还没有登基的时候,那个师沁月是他的侧妃! 肖折釉心中更加震动。师延煜多年虐打折磨的女人不仅是他自己的亲姑姑,还是当今圣上的妃子!她再望向师延煜的时候,越发觉得这个人简直可怕! 师延煜却轻轻松松地笑起来,悠悠道:“人人道本王的父母为国捐躯,却没有知道他们是被人害死的。” 肖折釉眨了一下眼睛,消化着师延煜这句话。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若说当年有谁想要害死名声大振的这二人,那只有……当今陛下。肖折釉心中一惊,立刻有了个猜测。难不成是当年定元帝忌惮师重锦夫妇手中权势过大,起了杀心?而当时师重锦的妹妹身为妃子也站在了定元帝一方,参与了那场阴谋? 师延煜的姑姑当真是为了定元帝害死了自己的亲兄长?然后师延煜得知了真相再将他的姑姑囚禁起来,折磨她到生不如死…… 肖折釉顿时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然而这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没多久就一点一点地消散了。 她不仅是肖折釉,还是盛令澜。那个活在皇权争斗之中的盛令澜。她又何尝不是曾为了自保和报仇对自己的手足下手…… 师延煜托着腮,一直观察着肖折釉的表情,他将肖折釉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和了然尽收眼底。师延煜皱了下眉,不太高兴地说:“喂,你这个反应太平淡了吧?来个花容失色啊。” 肖折釉轻叹了一声,说:“只是觉得惋惜。” “惋惜?” “是。可惜了那样的两个英雄不是死在敌国的兵刃之中,而是死在阴谋之下。尤其是公主殿下,那般巾帼人物,不知是多少闺阁女子心中仰望之人……可惜了……” 师延煜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肖折釉,我突然发现你这个人特别没趣。”师延煜不太高兴地说。 肖折釉从惋惜的情绪里退出来,不解地看向师延煜。 师延煜站起来,他理了理衣衫前摆,看向肖折釉,烦躁地说:“本王今日过来是打算给你讲故事听的。走来这一路连草稿都已想好,等着你被本王的故事震惊。结果本王只说了一句,你居然猜出来了?猜出来就猜出来呗,还是这副平平淡淡的表情。忒没劲了!” 师延煜越说越气,说完转身就大步往外走。他走了大概七八步,忽然又折回来,抱起石桌上先前选好的那瓶插花,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外走。 等到他走远了,绿果儿才小声问:“夫人,王爷怎么了?” “犯病了。”肖折釉转身进屋,她还不忘让绿果儿将石桌上的几瓶收进屋中摆好。 第76章 “沈禾仪抓到没有?”定元帝在大殿之中渡着步子。 “启禀陛下,当年沈禾仪回乡探亲。但是……属下派人赶去她的故乡,得知此人根本没有回去过……” 定元帝心道果然如此。 果然啊,沈不覆从三年前就在筹谋此事。不……不止三年。 “那个女人抓到了没有?”定元帝又问。 “启禀陛下……之前三年中,那个女人的确在将军府中陪着沈不覆。就连将沈不覆押入天牢的那天早晨,围在将军府外的侍卫都有见过那个女人。当日侍卫冲进将军府将沈不覆带走时,也将那个女人一并押入天牢,然而过了两三日才知道那个女人是别人假扮的……” “别跟朕说这些废话。朕只想知道那个女人抓到了没有!” “查、查不到……” “废物!去查!把那个女人找出来!找不到就去找她的亲人、朋友!总要把她找出来!” “是!” 大殿内空荡荡的,连太监和宫女都被定元帝赶了出去。他一个人站在大殿内,心中发冷。他从偏远之地的王爷一步步攻入明定城,坐上龙椅本就是一件十分不易的事情。这些年,他这龙椅坐得总不安稳。 先是定王。定王权重,更是被百姓爱戴。所以他下手了,他不惜于战乱中,让整个城里的百姓被敌军屠杀,也要毁了定王夫妇。 然后是袁顷悍。袁顷悍爱酒爱美人,行为放汤不羁,不喜礼教束缚。正是他如此品性才使定元帝不放心。他故意用自己的妃子引诱了他,再将他赶去边境十余年。 现在又是沈不覆。定元帝曾以为沈不覆是最忠心于他的人。可是如今最不可能背叛他的沈不覆也造反了。 沈不覆为什么造反? 他不知道吗?他隐约知道,又不相信。 就为了一个女人? 简直可笑。 当年定元帝下了赐婚的圣旨,沈不覆与盛令澜成婚后远征,盛令澜怀了身孕之后,他才知盛雁溪的心意,他曾骂过盛雁溪,也曾逼过她嫁给别人。然而盛雁溪那般决绝的态度,甚至就算是去做平妻也心甘情愿。 可笑,他的女儿,他的大公主委下身段给别人做小,亦或是平妻? 她是公主!这简直是在打他的脸!打整个皇室的脸!他宁肯自己的女儿一辈子待在皇宫里也绝对不允许! 那个时候有人在他耳边几次劝谏可以趁沈不覆出征之时将盛令澜悄悄除掉,神不知鬼不觉。他不是没有动摇过,将领远征之时,暗中杀害他怀胎之妻,乃为君大忌。 可是那人劝他,盛令澜与沈不覆之间不过是一道赐婚圣旨才牵扯到一起,而大婚第二日沈不覆便领兵出征,他们之间根本不会有感情。即使沈不覆归来时知道她死了,也不会如何。更何况,他是天子,他自然有手段将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再下旨将盛雁溪赐婚于沈不覆。盛雁溪是尊贵的公主,而盛令澜不过先帝的女儿,盛雁溪身份自然高于盛令澜,沈不覆说不定还要高兴。 当然,定元帝当时也想过暗示沈不覆自己将盛令澜休掉。然而那个时候沈不覆不在明定城,盛令澜又身怀六甲。沈不覆的为人怎么可能休掉怀了身孕的原配发妻?更何况,定元帝揣摩……就算沈不覆同意休妻,也只可能去母留子。 定元帝不允许他的女儿嫁给沈不覆的时候,沈不覆身边已经有一个原配发妻的嫡长子存在。 也正是因为盛令澜怀了身孕,定元帝才下定决定除掉她。 他下手了,他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沈不覆好像什么都没发现,还是如以前一样效忠于他,除了他不肯娶盛雁溪。 定元帝开始怀疑,只是后来从盛雁溪口中得知沈不覆痴心一个姑娘,才立誓今生不再娶。定元帝半信半疑。 直到后来一次遭遇刺杀,沈不覆以死相救,替他挡了一箭,差点丢了性命。定元帝这才放下警惕。 当然,那次的刺杀本来就是沈不覆的安排。 沈不覆知道定元帝的怀疑,便派人在定元帝面前暗示沈不覆不愿娶盛令澜是因为他不想做驸马,毕竟驸马的身份在掌权之事上会有限制。 定元帝恍然,这才彻底相信。 其实站在沈不覆的角度,他应该娶盛雁溪。依盛雁溪对他的痴情,很容易控制了她。而且若沈不覆娶了盛雁溪更能迷惑定元帝,解除他的戒心。根本不必要绕这么多圈子来取得他的信任。 为什么不呢? 整个大盛都知沈不覆对盛雁溪的绝情,然而沈不覆不娶盛雁溪,却是他对她做的最有情义之事。 娶了她便是害她。 不仅将她困于空房哀怨一生,更是会让她落下一个夫父相残的悲戚结局。 而且,沈不覆还不屑于利用一个女人。一个对他有情的女人。 肖折釉坐在长案旁,蹙眉看着摊开在眼前的地图。几张地图全放在长案上,长案并不能容纳它们全部展开,肖折釉不得不一边看一边不停翻着几张地图。这些地图不仅是盛国的地图,还有周边楚国、辽国、武黄国和北通国的地图。 上辈子身为盛令澜的时候,她对于盛国和周边几国的情况隐约是知道一些的。只不过她知道的都很笼统,如今这是寻了不同的地图,认真比对着看。 盛国地势狭长,东方靠海,楚国与辽国位于盛国西方。而武黄和北通两国分别位于盛国的北方和南方。 这四国中,武黄国与北通国力稍弱,楚国和辽国更强大一些。 如今楚国与武黄按兵不动,辽国和北通联手朝盛国发兵,而二国因国力不同,北通主要驻兵于盛国南方,发兵不多,却需要盛国派兵屯于南方边境以防北通忽然起兵,两厢僵持。如此,盛国不得不在南边耗掉很大一部分兵力,而剩下的兵马停于西方,以御进攻的辽国。 此番辽国带着五十万兵马势要直破盛国西边大门,长驱直入。 若说起来,辽国兵马雄厚,实力远高于如今内乱不断的盛国。然而因为楚国和武黄的按兵不动,辽国自然也不敢将全部兵力用来攻打盛国,总要留下兵马提防楚国和武黄,尤其是楚国。 如今袁顷悍带领的兵马停在盛国西方与辽国相战,与此同时沈不覆带领的兵马也守在西边。也就是说,袁顷悍在打辽兵,沈不覆也在打辽兵,而袁顷悍和沈不覆两方也是仇视状态,几次交战。 一片大乱。 “姐!你在屋子里做什么?”漆漆带着罗如诗从外面进来,“如诗过来看我们了!” 上个月,师延煜已经偷偷将漆漆和陶陶带进了王府藏匿。 “姐,你又在看这些地图。有什么好看的,乱七八糟,完全看不懂。”漆漆拉着罗如诗坐下。 罗如诗笑话漆漆:“你看不懂那是没认真看,不难看懂的。” 肖折釉一边将摊开摆在桌子上的一张张地图卷起来,一边说:“也是太无聊了,随便看看罢了。” 她将地图都收拾好,又吩咐绛葡儿和绿果儿端来茶水和点心。她打量着坐在对面的漆漆和罗如诗,一眼就看见她们两个戴着相同的红翡翠耳坠。红的像是要滴血似的,分外打眼。 “好看吧?”罗如诗见肖折釉望过来,摸了摸自己的耳坠。 “好看。”肖折釉收起心里对沈不覆的担忧,望着她们两个笑着说道。 漆漆古怪地看了一眼肖折釉,才说:“觉得你不喜欢这么张扬的东西才不给你打的。你要是喜欢,我们也给你打一副一样的。” 听漆漆这么说,罗如诗愣了一下,望向肖折釉和漆漆这对姐妹。 肖折釉只是浅浅地笑着,很随意地说:“你都知道我不喜欢这样的首饰了。” 漆漆“哦”了一声,把目光从肖折釉脸上移开,拿了块盘子里的糕点来吃。 一旁的罗如诗觉得这姐妹两个的相处方式可真好玩。 “如诗,最近城里不是很太平,尽量不要过来了,免得再出什么差错。”肖折釉细细劝着罗如诗。 知道肖折釉如今藏在辰王府的人不多,罗如诗就是其中之一。她还是通过漆漆知道的, 罗如诗一边吃着玫瑰酥,一边吐字不清地说:“你放心啦,我又不会出卖你!” “不是这个意思,是担心你。”肖折釉解释。 可罗如诗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肖折釉看向罗如诗和漆漆,想起她们两个的亲事来。罗如诗和漆漆同岁,都比肖折釉小一岁,今年都是十六岁。十六岁本该是成亲的年纪了。然而罗如诗是从小被罗家捧在掌心里宠的,这两年挑来选去,也没有挑中的,罗家也有意多留她两年。 比起来,肖折釉有些为漆漆犯愁。她们父母不在了,如今漆漆更是跟着她躲在这里,哪里还能谈什么亲事。漆漆本来脸上就有疤,如今又十六岁了,肖折釉身为她的姐姐怎能不替她着急。肖折釉始终记得当初漆漆坐在墙头上张望师延煜的那事儿。漆漆刚被师延煜送过来的时候,肖折釉着实担忧,她不想漆漆再和师延煜接触,这对她不好。不过幸好漆漆自从搬过来以后还算安分,整日都在偏院里,出了罗如诗过来的时候,她几乎不出院子。 肖折釉有些欣慰,想来应该是她自己想通了。 傍晚的时候,肖折釉和漆漆一起送罗如诗离开,刚出了偏院,正好遇见往这边走的陶陶。陶陶身上的衣服脏了,脸上也脏了好大一块。 肖折釉拿着帕子给他擦脸上的污渍,蹙眉问:“怎的弄成这样?” 陶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王爷找我过去斗鸡,不小心摔了……” “哈哈哈哈!”罗如诗一阵大笑,她跳过来从陶陶发间捡起一根鸡毛,她把鸡毛在陶陶面前晃了晃,笑着说,“看呐,你这哪是摔了,分明就是掉进鸡窝里啦!” 陶陶脸上一红,向一侧迈出一步,避开罗如诗,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躲什么呀,切。”罗如诗不太高兴地轻轻一吹,将手里的鸡毛吹飞。 陶陶居然又一次没接话。 肖折釉隐约觉察出有些不对劲了。 罗如诗倒是大大方方地对肖折釉和漆漆说:“我想和你们弟弟单独说两句话行不行呀?” “啊?”肖折釉怔了怔。 漆漆则是拉着肖折釉的手,带着她往一旁走,一直走到檐下。 “漆漆……你别告诉我……”肖折釉站在檐下望着远处的两个人。 “奇了怪了,为什么别人都说你聪明,这么明白的事儿都看不明白。”漆漆翻了个白眼,懒得跟她解释。 肖折釉茫然地望向站在院子里的两个人,罗如诗背对着她,似乎一直在说话,但是说了些什么就听不清了。陶陶立在罗如诗对面,一直低着头,一句话都没说。 罗如诗忽然喊了一句“女大三抱金砖”,陶陶红着脸瞪了罗如诗一眼,转身往外走,然后罗如诗居然追了上去。 罗如诗追出去偏院以后倒是没有继续去追陶陶,而是带着丫鬟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的王府侧门走,准备回家了。 肖折釉慢慢捂住自己的嘴,眼中一片惊愕。她早知道罗如诗是个性格不拘小节的,但是肖折釉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漆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肖折釉问。 “不知道,就前几个月我和陶陶还住在外头的时候,罗如诗忽然频繁地来找我玩。还以为她多喜欢我呢,结果……哼哼。” 肖折釉长长舒了口气。她还是有些接受不了这个事情,大概是因为她一直都把陶陶当成个孩子来看待…… 看来是她要改变想法了,也需要明日找陶陶谈一谈。 肖折釉重新回到屋子里,拿起笔,在摊开的白纸上写写画画。将如今国中形式逐渐画出来,又将她的猜测和疑惑之处简单写出来。 肖折釉有多疑点解不开,而最重要的疑点还是围绕在沈不覆身上。肖折釉想不通沈不覆到底想做什么,曾经她以为沈不覆是为了夺权称帝。而如今看来,他分明就是故意背上反贼骂名,最近行事又是丝毫不给自己退路。 一个人怎么可以不给自己留退路呢?更何况肖折釉认为沈不覆是个城府颇深的人,根本不是莽撞之人。莫不是他留了退路,而她没想出来? 肖折釉眉心紧锁。 她重新蘸了墨,将先前在白纸上随意写写画画的东西一点一点涂掉,不能留下痕迹。 满满一页的簪花小楷逐渐被浓黑的墨汁遮去,肖折釉握着毛笔的左手忽然一顿,笔锋瘫在白纸上,浓墨一圈圈晕染开。 “他在走绝路……”毛笔从肖折釉手中落下,那些想不通的东西忽然一下子明朗起来。 “哪里是夺权,分明就是复仇!”肖折釉心头突突跳了两下,是她把事情想复杂了,沈不覆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简单明确的! 他与霍家决裂,不仅仅是为了不连累霍家晚辈,还是故意留给自己一个不孝不仁的骂名。如今造反更是坐实了他不忠不义的骂名。这段时日他声势大到招摇,足以让很多人忌惮。 他日天下安定,出现另外一个忠孝仁义皆而有之的人呢? “你在给谁开路,为谁做嫁衣?你可知道到时候许又是另外一个容不下你的定元帝?”肖折釉掩住自己的嘴,惶惶不安地睁大了眼睛,“你根本没想活命……” 许久之后,肖折釉将那张已经被墨迹涂过的白纸放在烛下烧了。她望着燃烧的火苗,不由走了神。她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事情,可是她能做什么呢?她现在连沈不覆在哪里都不知道,连最简单的劝慰都做不到。 夜里肖折釉做了梦。又一次梦见了沈不覆。这不是她第一次梦见沈不覆了,以前就经常会梦见曾和沈不覆相处的那些日子。而今天晚上,肖折釉的梦很奇怪。 梦里的地方好像是南青镇,又好像是别的陌生地方,不是明定城,鸟语花香、芳草萋萋,美得彷如世外桃源。 她梦见沈不覆朝她伸出手,她把手递给他,他带着她沿着芍药铺地的芳香小径往前走。那条路好像没有尽头。她走啊走,走到实在走不动就挣脱了沈不覆的手,坐在路旁歇着。可是当她再次抬头的时候,沈不覆已经不见了。她站起来一声声喊他的名字,四处空寂,连回声都没有。他是先走了吗?她提着裙子朝前奔跑,一直跑一直跑,想要追上他。可是这条小径好像怎么都没有尽头,她追不上沈不覆,甚至看不见他的身影。 她从白天跑到晚上,又在黑夜里继续前行,当朝阳洒在花枝上时,她终于跑不动,摔倒在地。合欢树粉色的绒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将前路铺了一层粉色的绒毯。不过一日的光景而已,小径两旁葳蕤的芍药竟全部枯萎了。 她抬起头来,忽然看见了沈不覆的背影。她大声地喊他的名字,他终于转过身来,用一种像是看着陌生人一样的目光看向她。而沈不覆前方就是万丈悬崖。 她爬起来想要追上去,却在再次抬头的时候发现前方又没了他的身影。 肖折釉猛地睁开眼睛,在床榻上坐起来,胸口起伏连连喘息。不知怎么的,肖折釉忽然想到之前在将军府里的日子,想起那一日陪她站在芍药花圃里的沈不覆。 他说: “你也喜欢芍药。” “芍药,殿春之花,又名将离。美之美矣,其意却略萧索。” “在周围种一些艾草罢。” 肖折釉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她搓了搓脸,下了床,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一半,望向天边的满月,满月盈光,温和柔蜜。 她一定要做些什么,把那个走向无路深渊的沈不覆拉回来。 同一日,远在千里之外的沈不覆居然也做了一个梦。 沈不覆眠浅,更是很少做梦。他半夜醒来被自己做了一个那般古怪的梦而感到万分奇怪。 他梦见了盛令澜小时候,她半身埋在雪中,脸色苍白如雪,冻得直打哆嗦。他费力将她从雪中拉出来,再转头看她,她又变成了蹲在小院子里抱膝哭的肖折釉。他心中诧异却仍旧朝肖折釉伸手,想要安慰她,想要把她带走。可是他的手很轻易地穿过肖折釉的身体,肖折釉看不见他。场景一转,又变成了那一晚的破庙。当时沈不覆意识很乱,很多细节都不记得了。然而在这个梦里,一切那么清晰。 她扔下的石头,她委屈抿唇哭的样子,她捧着他的脸在他眼上落下吻痕,还有她眼中的痛楚和深情。 还有他自己的样子。 沈不覆也不知道究竟是将那一晚的细节尽数想起,还是只是一个梦。 他掀开被子,走出大帐。 “归弦!” 正是深更半夜时,住在隔壁的归弦匆匆披上衣服赶出来,问:“将军,出什么事了?” 沈不覆望向天际的满月,缓缓道:“你立刻回明定城,护在夫人身边。” 归弦有点懵。 这深更半夜的突然把她叫起来,就为了命令她立刻赶回明定城保护夫人?归弦心里一阵无语。 第77章 定元帝疑心病越来越重,他开始排查满朝文武,将那些往昔和沈不覆有过交情的人全部拎出来仔细盘问,倘若谁曾有那么一丁点的黑点,就会被直接关进牢中。 一时之间,整个朝堂竟是人心惶惶。 师延煜来偏院的时候,肖折釉正和漆漆坐在凉亭里。他走进凉亭,直接在肖折釉对面坐下,说:“许是要不了多久,也会查到本王这里。” 肖折釉琢磨了片刻,问:“王爷是指您和将军先前有过交情还是指我藏身于此?若是后者,我自然不愿意拖累王爷,离开便是。” 师延煜一晒,笑道:“得,本王要是没护好你。沈不覆指不定又干出什么事儿来。再说了……” 师延煜上半身向前倾略靠近肖折釉一些,半真半假地说:“本王也舍不得你受到伤害啊。” 肖折釉早已习惯一脸平静,此时更是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不予回应。倒是坐在一旁的漆漆脸色尴尬了一瞬。漆漆站起来,对肖折釉说:“姐,有点冷。我进屋去了,你和王爷说话吧。” 漆漆敷衍似地对师延煜行了一礼,匆匆往回走。 肖折釉心里“咯噔”一声。 她不知道如今漆漆心里还有没有那个念头,可是不管有没有,师延煜这般没正经地与肖折釉说话,肖折釉实在担心漆漆误会。 漆漆自小就是个十分敏感的人。 肖折釉花了好些年,才和漆漆的关系缓和下来。若今日再因为师延煜的事情有了隔阂,那真是万万要不得。 师延煜将肖折釉的神色尽收眼中,他略一思量,看向漆漆走远的背影。 这…… 师延煜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尖儿。 肖折釉把话题岔开,问:“不知道王爷是怎么打算的?” 师延煜也回过神来,说:“过几日会离开明定城。” 肖折釉有些惊讶。 “放心,自然是会带着你的。”师延煜搭在膝上的手轻轻敲了两下,“全天下都在打仗,本王也有点手痒,准备造个反之类的。” 肖折釉望着他的目光中惊讶更浓。 师延煜仿佛是和沈不覆完全相反的性格,对肖折釉的态度也完全不同。沈不覆是那种什么都装在心里,不会和别人探讨,更不会对别人交代、解释的人。而师延煜却总是看似随意地把各种很重要的事情随口说了出来。而且他并不会将事情说得很详细,往往只是一句。还非要是语出惊人的一句。 肖折釉打量着眼前似笑非笑的师延煜。她好像隐约明白了,这个师延煜玩心太重,他就是喜欢看别人惊讶的样子…… 又过了几日,肖折釉才真正明白师延煜那句话的意思。 肖折釉愣愣听着绿果儿的消息,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你说什么?定王没有死?” 绿果儿重重点头,她狠狠喘了两口气,细细解释:“现在消息已经传遍了!原来当年定王和定王妃是被害死的!是陛下故意暗中将城内地图送到敌军手中,又下令援兵晚到,这才让定王夫妇和整个城的百姓被屠杀!身负重伤的定王被心腹手下掩护着逃走,虽然捡回来一条命,可是断了一臂,又毁了容貌,而且身体一直很差……” 肖折釉一点点冷静下来。 原来定王还活着。 原来沈不覆为之开路的人是定王。 怪不得…… 肖折釉慢慢想起很多细节。她刚被沈不覆接来明定城的时候,师延煜几次去霍家见沈不覆。当时她没有多想,如今想来才明白他们早就是站在一起的人。 肖折釉又想起沈不覆几次明示暗示想要把她交给师延煜,那师延煜自是他极为信任之人。 师延煜模糊不清的态度,那隐在民居中的宅院…… 因为师延煜年纪不大,又总是一副不参与朝中之事的纨绔形象,肖折釉从来没有想过沈不覆会扶植他。却没有想到居然是定王…… 王府里的丫鬟进来禀告让肖折釉收拾东西,肖折釉晓得事态紧急急忙让绿果儿和绛葡儿动作快一些。肖折釉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如今既然事情已经传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为何定元帝毫无反应? 肖折釉带着漆漆、陶陶还有一干下人赶去前院,师延煜没有多话,直接让他们上马车,带着他们离开。跟在后面的并不是只有王府里的侍卫,还有整齐的军队。 肖折釉目光一扫,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袁兰五。 一身戎装的袁兰五站在军队之中对肖折釉眨了一下眼睛。 肖折釉恍然,这些兵马是袁金龙的人。看来不是定元帝毫无反应,而是他无能为力了。 “走吧。日后再细说。”师延煜道。 肖折釉放下马车车窗边的垂帘。 肖折釉跟着师延煜离开了明定城,又走了几城,最后在兰姚城驻扎下来。到了兰姚城,肖折釉才知道原来定王和袁金龙刚要起兵攻打皇宫,却得到消息定元帝连夜遁走,已不知所踪。 定王略一思落,并未做那强占皇宫的乱臣反贼,而是连连退后多座城池,放言此番领兵并非为了抢夺皇位,而是要定元帝对当年之事给予一个说法! 肖折釉立在陌生的庭院中,心中却是对沈不覆更浓的担心。如今明定城大乱,肖折釉却并不关心,这天下谁做皇帝与她无关。她更关心的是如今沈不覆受辽兵和袁顷悍两方攻击,实在是凶险万分。 不仅是形势对沈不覆很不利,而且沈不覆根本存着不要命的想法。 肖折釉叹了口气。 “夫人,归弦过来了!”绿果儿小跑过来。 肖折釉转过身,就看见一身黑衣的归弦走进院中。 归弦行了一礼,道:“总算找到夫人了,将军命属下寸步不离地护在夫人身边!” 第78章 肖折釉低着头认真看着行军图,愁眉不展。 师延煜在一旁笑她:“怎么?莫不是你也想上战场打仗不成,居然这么关心这个。这段日子整日都在看这些。” 肖折釉开口:“只是太闲了,所以……” “打住。”师延煜抬手打断肖折釉的解释,“假话还不如沉默。” 肖折釉“嗯”了一声,果真什么都不再说,低着头继续仔细看军事图。 师延煜低下头略凑近了些肖折釉,问:“其实你只是在关心沈不覆吧?本王带你去找他怎么样?” 肖折釉翻开另外一张军事图,说:“不去。” 师延煜“咦”了一声,诧异地问:“你不是担心他吗?” “我若是想找个人送我过去找他,归弦比王爷更合适。更何况,王爷不过又是玩笑罢了。”肖折釉叹了口气,“王爷,您自打一出生,整个明定城里就找不到几个比您更尊贵的人。日后恐怕要更上一层。又何必一定要戏弄我这样的有夫之妇?而且眼下正是紧要关头,王爷陪在您父王身边哪怕不是出谋划策也更能尽一份力。” 师延煜等肖折釉说完,笑道:“你说了那么多不就是嫌本王在这儿烦你?” 肖折釉一滞,认真地点了一下头,说:“王爷果真聪慧过人。” 师延煜黑了脸,起身往外走。 “对了,你真不想见到沈不覆?”师延煜问。 肖折釉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 “别急,要不了多久就能见到他了。”师延煜“啧”了一声,又嘟囔了一句什么,一边嘟囔一边往外走。 肖折釉没听清师延煜最后走的时候嘟囔的话是什么,她也不关心。她蹙着眉,想着师延煜说很快会见到沈不覆。 师延煜这人说话半真半假,但是在大事上却不瞎说。 如今沈不覆远在台昌州,他们现在停在兰姚城,两地相隔千里。而且沈不覆眼下正与辽兵交战,定王这边都守在这里等定元帝的消息。两方人短时间之内应该都不会离开才对。 肖折釉眉心紧蹙,指尖儿轻轻划着地图。 定元帝! 肖折釉一下子想明白了。沈不覆与定王的目标都是定元帝。如果定元帝现身,才能让沈不覆和定王离开所在之地。 肖折釉指尖儿依次点着地图上的城市,猜测着定元帝现在可能藏身的地方。她心里还有另外一件更忧心之事。定王如何暂且不说,如果沈不覆为了抓定元帝离开台昌州,那台昌州怎么办?辽兵攻进来怎么办? 沈不覆他真的会为了取定元帝的人头置一方百姓不顾吗? 肖折釉忽然不敢确定了。沈不覆居然能为了复仇做到如此,他真的还会在意黎民百姓的生死吗?肖折釉长长叹息了一声,心中忧忧。 又过了十来日,终于有了定元帝的消息,他被近卫一路护送,如今躲在银湖城,而袁顷悍已经带着兵马赶去相护。 肖折釉随着定王兵马赶去银湖城的路上就听到沈不覆带领兵马冲往银湖城的消息。肖折釉心里沉甸甸的,只盼着定王的兵马快一点,再快一点! 因为沈不覆丢下台昌州的那一刻,肖折釉已经猜到了他的用意,正因为猜到了,肖折釉心里才是又苦又怕又气。 气沈不覆做得太决绝,简直不给自己留半分后路! 一路奔波,肖折釉整个人跟着消瘦下来。 因为离得近,师重锦的兵马比沈不覆先到银湖城。师重锦下令大军驻扎在银湖城之外,每日派人送信给定元帝,对外还是只说要讨一个说法,要定元帝承认当年之事。 短短时日,定元帝苍老了一圈。他不停地徘徊,心中惶惶,有一种十分不详的预感。 “顷悍,如今对上师重锦有多少胜算?” 袁顷悍禀告:“回禀陛下,之前经过与辽兵的交战,我军实在伤亡太多。又有那么多兵不断投靠沈不覆而去。如今如果正面与师重锦交战,恐怕……” “可是再这么拖下去等霍玄赶来,我们就是腹背受敌,更是死路一条!”定元帝握紧拳头,“你老实告诉朕,如果打开城门迎敌师重锦,有几分胜算?” 袁顷悍沉吟了许久,才说:“五分或者四分……” “好!拼这一次!”定元帝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臣领旨!”袁顷悍抱拳垂首。袁顷悍转身出去前,深深看了定元帝一眼。 第二日,银湖城城门大开。然而袁顷悍的兵马按兵不动,袁顷悍立在城门旁,回望定元帝。 定元帝脸色苍白,不敢置信地看向袁顷悍。 “陛下,”袁顷悍问,“臣想问这信上所言是不是真的?” 定元帝将信接过来,匆匆扫过,脸色越来越苍白。 “信上所言自然是真的。”师重锦骑在马背上,踏进城门。师延煜跟在师重锦身边,在他的马背上还捆绑了一个女人。 师延煜将女人从马背上扔下去。 定元帝和袁顷悍望着那个女人的脸,一时怔住。 “呵……”师延煜笑,“姑姑,这两个男人居然不认识你了。” “沁妃?你、你居然还活着……”定元帝不敢置信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女人。 师沁月回头看了一眼师延煜,面露恐惧之色。 袁顷悍从马背上跳下去,几步冲到师沁月面前,抓着她的衣领,质问:“当年的酒,被你做了手脚是不是!” 当年袁顷悍不是没有怀疑过,此时定元帝的神情,已经让袁顷悍确定了当年之事不过是陷害。他心中愤怒,却仍要质问出一个结果。 师沁月大笑,状若疯癫:“是!都是我做的!” 她挣脱开袁顷悍的手,爬到师重锦马下,抓着师重锦的脚,哭嚎:“哥!陛下怀疑你有了反意,我能怎么办?如果我再不和你划清界限,只能死在宫里!我已经入宫了,是妃嫔啊……妹妹只想活命……妹妹也是身不由已啊!我……是、是我送了假消息。可是我也没有想到……整个城的人都死了……都死了……” 师重锦俯下身来,掐着师沁月的脖子,神色复杂地盯着她:“十余万的兵马,加上一整座城池的黎民百姓。近二十万人全死在那里!你知不知道你嫂子是怎么死的!” “我知道……”师沁月不停地哭。这些年,噩梦一直都没有放过她。 师重锦闭了一下眼,压下眼中痛楚,说:“阿月,若你有危险,为兄怎可能弃你不顾?” 师沁月伤痕累累的手捂住自己的脸,痛苦地哭。她以为她帮了定元帝,就能取得他的信任。可是她错了,定元帝不仅没有信任她,反而将她推出去,利用她引诱袁顷悍。事后更是派人杀了她…… 师重锦看向远处的定元帝,眼中已经恢复平常,朗声道:“陛下,您若要臣死,又何必搭上我大盛百姓与士兵的性命!二十万人,都是您的子民啊!” 定元帝脸色灰败,他知道大势已去,颓然道:“事已至此无须多说。” 他抽了藏在袖中的匕首,想要自刎。然而站在他身旁的两个侍卫打掉了他手中的匕首,紧紧抓着他的胳膊,阻止了他的动作。 “大胆!你们想做什么?”定元帝抬头望向师重锦,怒道:“朕死了正好给你腾地方,你又何必如此?” 师重锦当然恨定元帝,恨到想要亲手剥了他的皮,抽离了他的筋,即使是凌迟也不能解他心头之痛!然而…… “陛下,您的仇人还没有到齐。”师重锦道,“臣答应他,将你留给他。” 定元帝怔了怔。 “报——”一员士兵快马加鞭赶来,他跳下马,在师重锦马前跪下,禀告:“启禀王爷,玄王已到五里之外!” “来人,将定元帝绑于城墙之下!” “是!” 师重锦转头看向师延煜,下令:“延煜,你留在这里等候沈不覆。” “是!” “其他人跟随本王杀往台昌州,赶走辽人、还吾太平!” 混在兵马中的肖折釉望着师重锦带着浩浩荡荡兵马离开,心中发冷。事情果然如她所料。杀定元帝之事落在沈不覆身上,沈不覆又将除敌军的功劳拱手送给了定王…… 之后呢? 肖折釉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际,好像要变天了。 师延煜偏过头来,对肖折釉说:“没想到你居然会骑马。” 肖折釉心情实在是差,并不想说话。 师延煜收了笑,问:“要等着他来?” 肖折釉点点头。 她当然要等他来。沈不覆,你答应了我的。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回家的。 沈不覆赶来银湖城的时候,身边居然只带了百十人的兵马。他抬手,身后追随的兵马停下来,在原地待命。 银湖城的百姓站在远处围观,而定王的兵马也尚未走远,定王便也命令军队停了下来。师重锦站在很远的地方,望着远处的沈不覆。 沈不覆骑着马赶赴城门。 定元帝浑身被捆绑着,他孤零零站在城门前,看着沈不覆赶来。沈不覆在他身前停下时,定元帝忽然笑了,他的笑声越来越大。 “不覆,朕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你会如此。你可知道你的名字都是朕起的?哈哈哈……那些年朕所说的待你如子是真呐!” “待我如子?或许吧。”沈不覆点了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叹了口气。 “沈不覆!”定元帝大吼,“天下谁人不知朕待你如何?如今你要做什么?亲手杀了朕吗?要不了多久,定会有人骂你!骂你忘恩负义!骂你叛主无情!” 沈不覆笑了一声,说:“骂名?臣的骂名不少了。” 定元帝愣住。 是啊,沈不覆何时在意过骂名?他若在意就不会枉顾礼法与自己的父亲决裂,废掉亲兄弟的双腿!甚至可笑到改了自己的姓氏…… “你真的不在意后人如何评说?”定元帝不死心地问,“放了朕,放朕一条生路!后人只会夸你一句重情义!” 沈不覆忽然拔刀,抵在定元帝的脖子上。 “放过你?当年你为何不放过她?”沈不覆握着手中的刀慢慢下移,刀尖抵在定元帝胸口偏下的地方。 “陛下可知道一个人的身体被撕开,身体里的血一点点流干,慢慢死去是何种痛?”沈不覆的手微微用力,划开定元帝的胸膛。 “陛下又可知道那个孩子已经六个月了,已经成型了?匆匆地来,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又匆匆地去。” “居然真的只是为了她……为了一个女人!”定元帝又是震惊,又是恐惧。 “陛下别怕,您不会立刻死去。”沈不覆在十几万兵马注视下,在银湖城围观的百姓围观下,砍断吊着定元帝的绳索,将他捆绑在马缰上。 他收了刀,双腿夹紧马腹。 “驾!” 马朝前行去,拖拽着定元帝。鲜血从他身前的伤口中不断流出,那伤口没有伤到要害,不能立刻致死,却能让他不停地流血。 马越来越快了,定元帝跟不上了,他跌倒在地上,被马拖拽而行。 “将军!”肖折釉冲上城墙,朝着下方大声地喊。 “霍玄!霍玄!”肖折釉继续喊。 沈不覆听见了,他犹豫了一瞬,终究是在肖折釉又一次喊他的时候,拉了一下马缰,他让飞奔的马慢下来,然后转头望向城墙之上的肖折釉。 很远很远了,肖折釉站在城墙上,身影很小。 傻孩子,我骗了你,不能带你回家了。 沈不覆调转马头,拖拽着定元帝奔赴没有尽头的前方。所过之处将士和百姓让路,留下一道刺眼的血痕。 第79章 沈不覆骑着马,慢悠悠地往斩临关走。定元帝被马拖拽着,气息微弱,却仍旧还有一口气。 过了斩临关,便是辽人所占之地了。 沈不覆从悬挂在鞍旁的袋子里拿出一囊酒,大口喝起来。他脑子里空空的,好像是这十多年从未有过的冷静。 冷静到空白一片。 他开始慢慢回忆过去。 他是从什么时候想娶盛令澜的呢? 七岁,对,就是他们两个被困在雪山里的那半个月里。那个时候他就想,他们都是被抛弃到雪山里的孩子,他要好好护着她。那个时候他还不懂什么情爱,可是他知道丈夫可以保护妻子,使她永远不受委屈。他想做一个可以保护她的丈夫,做一个不会像他父亲那般无耻无能的丈夫。好像对父亲的仇恨找到了一种善意的宣泄。 他背着她从雪山里走出去,将熟睡的她交到她母后手里,才知道她的身份。那个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他与她的身份差了有多少,他想要保护的想法又有多难实现。 她生在皇宫里,纵使万千宠爱,还是会被恶人陷害,还是有人想要她死。沈不覆慢慢明白她有着他想象不到的危险。 他想把她娶回来保护的想法仍旧没有丢下,他唯有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保护自己,保护她。 又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呢? 可能是她身穿华丽宫装于华舆之中回眸浅笑的瞬间,可能是她蹲在猎场里数野兔的样子,可能是她在他遍体鳞伤遭人毒打时挺身而出的仗义执言,可能是她文采灼灼逼得太傅无话可说时光彩耀人的样子。 也可能是在他偷偷关注着她的十年里一丝一缕积攒下来的情。 在那漫长的暗恋与攀爬的十年里,沈不覆寻找了盛令澜还记得他的痕迹。可是他离她那么远,根本没机会问她一句是否还记得她的小哥哥。就连在哪十年里为数不多的几次她与他说话的时候,他都低着头不敢看她,也不敢让她看见他的样子。 不敢啊,不敢用一种低微的身份仰视她。 他希望有一天爬到与她相配的位置时,问她一句可还记得他。 他希望他能做一个好丈夫,永远护着她。 可是这两条,他一条都没做到。 在那十年里,他是那么自卑,他连喊她的名字都不愿意,总觉得配不上她连正大光明喊她名字都没有资格。他多想待到娶她回来时,轻声问她一句:“阿澜,你还记得我吗?” 然而他没来得及。 他也没能保护好她。他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他怀里,流干身体里的血。 当他从沁妃口中得知是定元帝害了她,当他知道是因为他的缘故才让她死去,那种愧疚和仇恨交织在一起的感觉,逼人疯。 酒囊中最后一滴酒也没了,他随手将酒囊一丢,他从袖中拿出刻着“阿楠”名字的祈愿牌,慢慢摩挲着上面的字迹。听说阴界鬼怪作祟,也不知道她怕不怕。他以前从不信神佛,直到她的死,他逼着自己相信神佛,似乎只有逼自己相信了,然后再不停祈愿,她就真的会得到超度一般。 斩临关有一段靠山的路,那山从中间劈开,形成一道很长的窄路。狭窄而见不到尽头,甚至因为山势太高,其路昏暗阴森,光明甚少。 沈不覆慢慢眯起眼睛,望着前方的斩临关。他知道这里有人埋伏,他故意慢悠悠地走,就是等辽兵设好埋伏。他猛地甩出马鞭,快马加鞭朝着斩临关冲去。 “将军!” 沈不覆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四面八方一遍又一遍传来肖折釉的回音。他调转马头,望着远处的肖折釉侧过头对归弦说了句什么,然后从马背上跳下去。 沈不覆心中震怒,爆喝一声:“离开这里!” 肖折釉没听他的,朝着他这边的方向跑来。 沈不覆又命令归弦:“带她走!” 归弦咬咬牙,望着肖折釉的背影,第一次忤逆沈不覆的命令,竟然调转马头丢下肖折釉快马而去。 “归弦!”沈不覆大怒。 一块小石头从山顶滑下来,落在沈不覆马蹄旁,沈不覆眉峰突骤。 “站在那里别动!”沈不覆死死盯着肖折釉,怒道。 肖折釉果真停了下来,她深深喘息了两声,望着远处的沈不覆,大声质问:“当年是谁跪在我面前承诺你的命以后都是我的?我准许你死了吗?” 沈不覆握着马缰的手有些僵,他喉间更动,带着点乞求地说:“折釉,现在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听话!” 肖折釉一步步朝着沈不覆走去,她扬着嘴角,带着点高傲的笑,大声说道:“折釉倒是想用这条命赌一回。若是输了,也无悔!” 肖折釉话音刚落,山顶有巨石滚落,伴着一支又一支的箭。 沈不覆挥刀斩断绑着定元帝的绳索,纵马朝肖折釉飞奔而去。 看着沈不覆奔赴而来,逐渐靠近,肖折釉松了口气。她以自己为赌注,好像赌赢了,把他拉回来了。 沈不覆将肖折釉拎上马背,在她的背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怒斥:“怎么那么不听话!” 有点疼,肖折釉咬着嘴唇没吭声。 沈不覆生气地将她摁在怀里,一边护着她躲避滚石箭矢,一边往斩临关之外冲。阿楠的祈愿牌忽然从沈不覆袖中掉了出来,落在地上。沈不覆想也不想,上半身向一侧倾去,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祈愿牌。 正在这个时候一支利箭贴着沈不覆的耳边射过,沈不覆心中一沉,眼睁睁看着那支箭射进肖折釉的后背,破体而出。肖折釉闷哼一声,身子弓起来,微微战栗。 沈不覆握着阿楠祈愿牌的手颤了一下。 他迅速起身用手中的刀挡避一支支射来的箭,纵马前奔。他沉着冷静,毫不紊乱地应对。可是他心里一直在回荡一句话:如果不捡阿楠的祈愿牌,肖折釉不会受伤。 如果不捡阿楠的祈愿牌,肖折釉不会受伤。 如果不捡阿楠的祈愿牌,肖折釉不会受伤。 如果不捡阿楠的祈愿牌,肖折釉不会受伤。 那重新收进袖中的祈愿牌,有些烫人。 就在沈不覆带着肖折釉就要冲出斩临关的时候,利箭射中马腿,马长嘶了一声,一下子扑倒在地。沈不覆眼疾手快揽住肖折釉纤细的腰身,纵身一跃,跳上前方的山。 他回头望了一眼,定元帝已被从山顶推下的滚石压在下面,血肉模糊。这个人,这个害了盛令澜和他们女儿的人终于死了。这一刻,沈不覆心中有一种轻松之感。这种轻松之感中又带着一种茫然。定元帝死了,失去一切之后死得凄惨。沈不覆终于为他的妻女报了仇,可是他发现意料之中的快意并没有来。 报了仇又有什么用?盛令澜又不会活过来。 而大批辽兵正往这边追过来。 沈不覆收起心思,低头看向肖折釉,肖折釉伏在他的胳膊上,紧紧皱着眉,额上是一层细密的汗珠儿。那支利箭从她背后射中,从她右胸偏上的地方刺出。幸好不在险要的地方,暂时不会有生命之忧。 沈不覆别开眼,心虚将肖折釉抱起来,抱着她逃往山林之间。 “追!今日一定不可以让他逃走!取霍玄首级者,赏金千两!”辽国大军从斩临关冲出来,大军中的首领高声怒吼。 跟在他身后的辽国将士手握箭弩和刀剑,朝着上岚山冲过去,势必要杀了沈不覆。就算不是为了那千两黄金,辽国兵卒人人都想出掉沈不覆。因为这些年,辽国人最怕的盛国人就是沈不覆,而且沈不覆杀了无数辽国人。 有忌惮有仇恨又有黄金千两的悬赏,谁不想取沈不覆性命? 埋伏在斩临关的辽兵红着眼睛追上去,一个个把沈不覆当成杀父仇人一样一定要把他揪出来,取他首级! “李将军!那边有盛国的兵马!”一个小卒喊。 带领着辽国这些兵马的将领李将军听此,急忙转头望向小兵喊的方向。远处的确有盛国兵马赶来,离得还很远,并不能看清到底来了多少人。 他在心里迅速琢磨起来,如今定王距离这里也不远,若是让定王趁虚而入攻下了斩临关,那可是万万不可之事。斩临关乃易守难攻之地,辽国兵马占据这里已经许久,哪能轻易失了这里?虽然沈不覆的性命重要,可斩临关之地更为重要。 李将军望着沈不覆逃走的方向,咬咬牙,不甘心地下令留下五千人继续去追沈不覆,剩下的兵马立刻退回斩临关防守。 来的人是师延煜。师延煜骑在马上,眯着眼睛张望着远处的情景。 “如何了?”他问。 “启禀王爷,沈将军带着夫人逃窜进上岚山,辽国的兵马派了几千人搜捕,其余人正在往斩临关后退。” 上岚山可是个凶险之处,不仅陡峭崎岖未有山路,而且野兽颇多,并不是个安全的地方。 师延煜皱着眉,略一思索,下令:“勿追辽兵,勿入斩临关,守在上岚山之下,截断辽兵上山搜捕!” “是!” 师延煜仰着头,望着高可入云的上岚山。心中暗暗长叹了一声,大部分兵马已经被定王带走奔赴主战场台昌州,留在银湖城的兵马并不多。他既不能带领兵马攻下斩临关,也不能派兵去上岚山救沈不覆和肖折釉。 “看你们自己的造化罢!”师延煜调转马头往银湖城赶去。 他虽贪玩又胡闹,可在大事上从来不马虎。意气用事?他在正事上从来不会如此。他很清楚,眼下之际最为重要的坚守银湖城,守住银湖城比救下沈不覆更为重要。 这上岚山的确是个凶险异常的地方,根本没有上山的路。刚上山的时候,沈不覆还能抱着肖折釉,可再往上走就没了路,不是难以攀登的山石,就是没过肖折釉那般高的棺木草丛。沈不覆只能把肖折釉放下来,一手扶着她,一手握着手中的鸣鸿刀开路。 即使是这般,没过多久肖折釉就坚持不住了。她本来不过若女子,在如此难行的山路之中本就不能久行,更何况她又受了伤。 肖折釉低着头,看着胸口的鲜血逐渐染红她身上这件月白色的浅色衣衫。她已经痛到整个上半身都是麻木的,只能将自己身体的重量挂在沈不覆的臂弯里,然后双腿麻木地向前走。 沈不覆仔细听了听,那些刚刚甩开的追兵还离得很远。他停下来,扶住肖折釉,生硬地说:“忍着。” 肖折釉知道沈不覆要将箭从她身体里拔出来,她点点头。 沈不覆握住肖折釉身后的箭柄,竟然向前又刺入了几分。肖折釉忍着痛,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裙子。 沈不覆看着穿过他前胸的箭足够长了,才伸手猛地折断带着倒刺的银色箭尖。他折断这支箭的时候,震动肖折釉的伤口,肖折釉喊了一声,直接跪了下来。 沈不覆忽略她的尖叫,猛地将去了倒刺的箭,从她后背拔出去。 鲜血喷出来,洒在山野间肆意生长的艾草之上。 肖折釉胸前的伤口流血不多,可后背上的伤口却有着汩汩的鲜血往外流出。沈不覆宽大的手掌压在她后背的伤口上,感受到滚热的鲜血亲吻他的掌心。 “现在知道疼了?”沈不覆的声音冰冷中带着浓浓的怒气。 他生气。 肖折釉疼得没有力气说话,跪在地上,双手撑着身子,整个身子弯着,几乎趴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洒在眼前的土地上。 疼,真的好疼好疼。 沈不覆把她扶起来抱在怀里,掌心一直压着她的伤口。 没多时,追兵又追了上来。沈不覆看了肖折釉一眼,说:“坚持不了的时候告诉我。” 沈不覆站起来,把肖折釉背在背上,继续手握鸣鸿刀,一边开路一边前行。如今肖折釉被他背在背上,他的速度倒是快了起来。他用手中的鸣鸿刀砍断前方掩路的灌木杂草,做出开荒的样子,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另外一条没有开荒过的路。 灌木杂草很高,沈不覆走在其中,望着前方不见尽头的路。忽然有什么东西落在他肩头,他偏过头,看见肖折釉的泪打湿了他肩膀的衣襟。 沈不覆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路边看见有些草药便砍下来,收入袖中。天色逐渐暗下来,那些追兵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沈不覆找到一处高大的凸起山石,那块山石如帽子一样探出来,下面空了好大一块地方,勉强可当时避风雨的地方。沈不覆把肖折釉放下来,让她倚靠着身后的山石。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肖折釉,问:“后悔吗?” 肖折釉闭着眼睛,缓慢地摇了一下头,甚至笑了一下,有些开心地说:“我赌赢了。” 沈不覆长长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你这个傻孩子。” 他走过去,在肖折釉身边坐下来,拿出这一路采来的草药放在嘴里嚼。 肖折釉睁开眼睛,古怪地看了沈不覆一眼。 沈不覆伸手去解肖折釉的衣服。 “你做什么!”肖折釉伸出手,双手一起握住沈不覆的手腕,阻止他的动作。她又瞪着他,说:“我能给自己上药,不用将军帮忙!” 沈不覆略用力拍了一下肖折釉的手背,肖折釉吃痛地收了手,她去看自己的手背,已经泛了红,知道沈不覆是使了力气的。或者说,沈不覆的语气他的动作都是带着气的。 沈不覆没给肖折釉反应的时间,就把她的衣服扯了下来,然后又动作粗鲁将她乳白色的抹胸向下拉,使得她柔软的右胸直接跳了出来。 “沈不覆!”肖折釉恼了,伸手去推他。 沈不覆直接将嘴里的草药吐到她胸口,带着愠意地说:“躲什么躲,我是你丈夫!” “你!” 沈不覆一边继续嚼草药,一边将肖折釉拉过来,让她伏在自己的腿上,将嚼烂的草药涂抹在她后背的伤口上。 肖折釉胸前的伤口并不大,可是这背后的伤口瞧着就有些可怖了。沈不覆从军十多年,受过无数次的伤,什么伤口没见过。可是此时看着肖折釉白皙如雪的后背上落下的血窟窿,只觉得一阵胆寒。 胆寒到他整个人都有些发冷。 肖折釉伏在沈不覆的腿上,费力地去拉自己的抹胸,将它穿好,却不小心碰到胸前的伤口,疼得她上身一阵战栗。 刚刚涂上草药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样,过了一会儿肖折釉才觉得火辣辣得疼,就好像她背后和胸口的伤口上有火苗在灼烧一样。 她伏在沈不覆的腿上,开始断断续续低声哭起来。 她低低的哭诉声钻进沈不覆的耳中,沈不覆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大。沈不覆抬手,狠狠地在肖折釉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肖折釉的啜涕声一顿,她双手撑着地面费力起来,泪水蒙蒙的眼睛怒视沈不覆,大声说:“说了多少次不要把我当成孩子!” 沈不覆大声回吼过去:“我才没你这么不听话的孩子!” “还是孩子!”肖折釉怒不可遏。 “谁家父亲会扒十七岁女儿的衣服,打她的屁股!”沈不覆的声音里愠气泛滥。 肖折釉不说话了,她扁着嘴,睁大了眼睛瞪着沈不覆。伤口上又一阵难忍的疼痛感袭来时,她重新趴下来,扶着沈不覆的腿上哭。这一次她哭起来的声音大了些,没那么忌讳,不再是忍着的低声啜涕。 “疼,好疼……”她哭着说。 “忍着!”沈不覆没好气地说。 肖折釉咬了一下嘴唇,然后猛地咬上沈不覆的大腿,使劲儿使劲儿地咬,用尽全力一般发泄出身上的痛。 沈不覆低下头,将肖折釉身上垂在腰际的衣服给她穿好。 月亮逐渐爬了上来,肖折釉哭得累了,哭不动了,可是因为伤口始终很疼的缘故完全睡不着。她始终保持着伏在沈不覆腿上的姿势,身上的伤口疼的时候,就在沈不覆的腿上咬一口。 沈不覆望着天际的满月,心中的怒火一点一点消下去。 他生气。 生气肖折釉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跑到斩临关里来。 生气他没有事先把肖折釉安排好。 更生气他因为捡阿楠的祈愿牌害得肖折釉受了这一箭。 主要还是生自己的气。 沈不覆低下头来,望着伏在他腿上的肖折釉,说:“师延煜是我千挑万选找出来的,甚至我与他们父子定下盟约时,让他发誓护你一生。几个月的相处,你还是不喜欢他?” 原来师延煜不完全是脑子有病,而是答应了沈不覆啊。 肖折釉恍然。 她实在是太累太痛了,听到这个消息,也没有什么反应了。甚至连沈不覆的问话也没什么力气回答。 可是沈不覆不甘心,又重复地问了一遍:“师延煜这个人相貌卓绝,整个明定城找不到比他更俊俏的青年才俊,他有勇有谋,非泛泛之辈。他日更是会成为太子。这样的人,又对你有好感,对你也用心,你为何不喜欢他?” 肖折釉伏在沈不覆的腿上,轻声说:“他纵使再好,在我眼里也不及你千万分之一。” 语气那么轻,像是说着玩笑话一样。 沈不覆“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第80章 肖折釉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只记得身上很疼,然后像没骨头一样趴在沈不覆的腿上。肖折釉是被身上的伤口疼醒的,她醒过来的时候,还保持着睡着之前的姿势趴在沈不覆的腿上,因为保持一个动作太久了,身子有些麻。 又痛又麻。 她双手撑着地面,费力坐起来。 沈不覆一直都没睡,甚至连眼睛都没有合过。 “将军没睡过吗?”肖折釉问。 沈不覆没吭声,直接站起来,闷声往前走。 肖折釉想问他去哪儿,可是话到嘴边儿,她又把话咽了回去,沉声别开眼。沈不覆却停下脚步,又折回来,一句话也不说,直接拽着肖折釉的胳膊,将她背在背上,然后大步往前走。 沈不覆闷声背着肖折釉往前走,一句话不说。他不说话,肖折釉也不说话,身上的伤口疼了也疼着。肖折釉知道沈不覆在生气,她便跟着他一起生闷气。 沈不覆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中午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走到了上岚山的深处,那里灌木少了起来,高大的树木却多了起来,偶尔能见到一些小动物在树林间穿梭。沈不覆也没有把肖折釉放下,就这样背着她去杀了只鹿,鹿头被他一刀砍下来的时候,在他背上的肖折釉身子颤了一下,匆匆闭了眼睛,趴在沈不覆的背上,不敢再乱看。 其实肖折釉知道这上岚山里野兽不少,沈不覆之所以背着她打猎,而不是将她放到一旁自己去打猎,是因为担心她离了他的视线之后会有突然蹦出来的野兽伤害她。 沈不覆不说,肖折釉也不问,反正她知道。 沈不覆将手中的鸣鸿刀掷出去,树上的野果子便被打下来十多个。他带着打下来的野果子和那只鹿,又拾了些干树枝,背着肖折釉往回走。最后寻了处平坦的地方,将肖折釉放下来。 他将野果子放在肖折釉身边,然后沉默地去生火、烤鹿肉。 肖折釉抱膝坐在一旁望着沈不覆忙碌,等那只鹿被他扔进火堆里的时候,她才拿起身旁的一个野果子来吃。 从昨天中午开始就没吃过东西,的确很饿。 肖折釉咬了一口,忽然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把手里的野果子朝前使劲儿扔开。她反应太大,沈不覆回头看向她。 肖折釉又吐了两口,才有些尴尬地说:“有虫子……” 沈不覆看了一眼火堆里的那只鹿,然后走到肖折釉身前蹲下来,拿起一个野果子掰开。掰开的野果子里果真被虫子蛀了。沈不覆将果子扔了,又掰开一个,检查一遍,塞进肖折釉手里,然后起身去火堆那里。 他立在火堆旁,沉沉的目光落在黄色的火焰上。 肖折釉看他一眼,低着头吃野果子。 沈不覆将烤好的鹿肉一块一块撕下来,递给肖折釉。 不是太好吃,肖折釉吃了一点就对沈不覆摆摆手,不想再吃了。 “哪那么娇气?吃!”沈不覆又撕了一块鹿肉塞进肖折釉的手里。 鹿肉不仅难吃还有些烫,肖折釉的手被鹿肉烫得微微泛红,这里是荒山上,又没有什么盘子,她撕了一块裙子铺在地上,然后将鹿肉放在上面。在沈不覆看过来的时候,她没好气地说:“我不想被烫死!” 沈不覆没说话,他收回目光,他将鹿肉放在一旁,转身跳上一旁的高石,摘了几片宽大的叶子铺在地上,然后将鹿肉撕成一小块一小块。 他自己吃了些鹿肉,再抬头看肖折釉,她身边的那块鹿肉还是没有动过,她抱着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沈不覆不得不放缓了语气,说:“难吃也要吃一些,这山上自然比不得外面。” 他走过去一些蹲下来,将那些放在一旁的野果子一颗一颗拿起来检查,又掰开两个放在肖折釉身边。 肖折釉默默将鹿肉拿起来,撕下来一小块一小块塞进嘴里。 “将军,我们接下来去哪儿?”肖折釉问。 沈不覆没回答,而是看向她的胸口。她胸口的衣裳沾了很多血迹。他问:“伤口疼吗?” 肖折釉毫不犹豫地点头,说:“疼。” 沈不覆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再忍一忍吧。如果沿路下山会遇见辽兵。你伤着,还是应当避开他们。我们从上岚山的另外一边下去。” “可是那一边不是辽国的地方吗?”肖折釉问。 “不全是,从西南角下山,那个地方荒芜一片,没有兵马。待下去那里,再从洪江绕回银湖城后方。”沈不覆道。 肖折釉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是将军应当不想回银湖城才对。如今不仅是辽国的人想要将军的命,恐怕也不方便在回定王那边了。” 昨日沈不覆告诉肖折釉他曾和师重锦、师延煜父子筹谋时,就定下了一些协议。虽然沈不覆没有明说,可是肖折釉隐约猜到沈不覆应该已经不能再回盛国了。如今定王还没有称帝,之前沈不覆揭竿起义时响应之众那般庞大,若沈不覆这个时候回去,恐怕定王不能安枕。 “你猜的不错。在这次的造反计划里,我已经做完了我要做的事情。兵权已经全部交给了定王,这是从一开始就答应了他的。”沈不覆叹了口气。他从未想要称帝,也不想要什么权利,将定元帝拉下来,报了仇,便是完成了他的使命。剩下的事情,他毫无兴趣。甚至定王父子从一开始这般信任他也是因为知道他存了死志。 然而他还活着,没死。 沈不覆看向低着头皱着眉头吃着鹿肉的肖折釉。应该是的确很不好吃吧,她才能把眉头皱成这样。 肖折釉感觉到沈不覆在看她,她抬起头望过去,说:“将军,我们说说话吧。” “你说。” “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人才会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方式来复仇,那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我觉得……她不管是还活着或者是已经不在了,她一定希望将军好好活着的。” 沈不覆半合着眼,笑:“你倒是开始教育起我了。” “只是觉得……”肖折釉低着头想了好久也没有想到劝慰的话。最后她抬起头来重新看向沈不覆的时候,干脆直话直说:“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给谁复仇,不知道这些年你忍受了多少别人不知道的痛苦。我甚至不知道这般莽撞地跑来阻止你的赴死对你到底是不是好的。或许在你心里还在怪我多管闲事……” 肖折釉自嘲一笑,点头:“是,是挺多管闲事的。也不是什么为你好这样伟大的理由,就是很自私的不想你死。因为如果你死了我会很难过很难过,其实还是为了我自己……” 沈不覆看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肖折釉的眼圈有一点红,她忍着想哭的冲动,问:“活下去不行吗?” “别胡思乱想了。”沈不覆站起来,“走吧,天黑前要换个更安全的地方。” 沈不覆又挑了两块鹿肉和几个野果子带着,背着肖折釉继续朝着西南的方向前行。他们运气还算好,在天黑之前找到了一处山洞。沈不覆仔细检查过,这处山洞已经废弃很多年了。 沈不覆将枯草铺在山洞里的地面上,又仔细检查了一番周围的环境,然后倚靠着身后的壁石坐下,将肖折釉拉过来,让她躺在自己的腿上。 肖折釉背后和胸口都有伤,只能侧躺在沈不覆的腿上。 “将军,你不睡一会儿吗?这里应该很安全了,你不用一直守着吧?”肖折釉问。 “困的时候自然会睡。”沈不覆摸了一下肖折釉后背的伤口周围。他手指碰过,肖折釉的身子颤了颤。 又流血了。 沈不覆探手去解肖折釉腰间的系带,肖折釉握着自己的衣领阻止他的动作。沈不覆也不说话,也不收手。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肖折釉慢慢将手松开。沈不覆将她的身上外面的一层衣服解开,握着她纤细的肩头,让她背后的伤口更靠近一些。 那些草药起了很大的作用,可还是不能完全止血。沈不覆拿出先前采的草药放进嘴里嚼,一边嚼一边将肖折釉脱了一半的衣服完全脱下来,从衣摆处开始撕,撕成一条一条。 昨日给肖折釉上药的时候,沈不覆是带着怒气的,过了一日,这怒气消了一些,重新给她背上和胸前的伤口仔细涂好嚼烂的草药,再用撕好的布条,小心翼翼地给她的伤口抱起来。 给她包扎伤口的时候,沈不覆的手难免碰到肖折釉的胸口,肖折釉几次躲闪,使得沈不覆又要重新一道一道给她缠。 沈不覆已经没有昨天那么生气了,面对肖折釉的不配合始终沉默,一次次重新给她缠。最后倒是肖折釉有些歉意,不再乱动。 沈不覆给肖折釉缠好伤口以后,肖折釉去捡被撕了大半的衣服。那衣服被撕得乱七八糟,几乎只剩了两个袖子和一片衣襟,穿上也没什么用处遮不了多少了。正当肖折釉犹豫的时候,沈不覆将身上黑色的外袍脱下来,套在肖折釉的身上。 肖折釉的目光落在沈不覆的袖子上,他外面穿的这层外袍有着很宽大的衣袖,可是里面的中衣却是紧袖。袖口居然破了,而且好像湿漉漉的。 肖折釉探手摸了一下,她将手掌翻过来,发现手上全是血迹。 “将军你受伤了?”肖折釉急忙去拉沈不覆的袖子,惊讶地看见沈不覆小臂上有一道手掌长的血口子。 “没事,小伤。”沈不覆收了手,将套在肖折釉身上的袍子系好。然后拉着肖折釉躺下来,让肖折釉枕在他的胳膊上。 肖折釉有些别扭,她想起身,沈不覆却拉着她的手腕阻止她的动作。 “折釉。”沈不覆侧过头望着肖折釉,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却又不再说其他。 肖折釉也不再挣扎着要起来,她静静望着沈不覆,等着他接下来的话。她能猜到沈不覆恐怕要对她说很重要的话,可是在她心里又隐隐担心沈不覆如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又将话咽回去,用沉默来回应她。 就在肖折釉以为沈不覆又要什么都不说的时候,沈不覆开口:“你知道的,我心里一直有一个人。” “我知道……”肖折釉迅速垂下眼睛,藏起眼中的黯然。 沈不覆离她很近,他说话的时候,他的气息拂在她耳畔。 “那你可知当年在南青镇我为何把你带回明定城?” “不是因为你挑中了陶陶要过继为嗣子吗?”肖折釉疑惑地抬起头来望向沈不覆。 沈不覆沉默了片刻,深深望着肖折釉的眼睛,终于说出来:“因为你,因为你的眼睛很像她。” 他伸出手来,想要去摸肖折釉的眼睛,可是在指腹即将碰到肖折釉的时候又将手艰难收回。 “我一直都在骗自己,骗自己把你当成女儿。假的,都是假的。因为你像她,因为你身上无时无刻都有她的影子。看着你长大,似乎好像陪着她又长大了一次,似乎她还好好地活着……”沈不覆缓缓合上眼,习惯性地将眼中的悲痛藏起来。 “折釉,这对你不公平。这天下当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待你,而不是如我这般每时每刻在你身上找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原来是这样啊……用我自己的命来赌,用将军对我那份不同来赌。结果这份不同只是因为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就算还有别的原因,也只是因为责任?因为我是你妻子罢了,倘若你娶的是别的女人,恐怕也会如此……” 肖折釉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平静,甚至带着笑。可是她的眼泪从眼角淌出来,浸在沈不覆的衣袖上。 他向来沉静的深眸中终于藏不住崩塌般的痛楚,他伸手擦去肖折釉眼角的泪,声音异常干涩:“不,如果不是你,我并不会娶。” 肖折釉抿了一下唇,也不知道是听见他这么说是应该高兴还是苦涩。 肖折釉心里忽然静下来,安静到一点声音也没有,安静到她自己被困在里面。 沈不覆看着静静落着泪偏又翘着嘴角轻笑的肖折釉,他心里一阵阵痛苦。这种难过带着一种巨大的悔恨。 他从一开始口口声声说着他不需要盛令澜的替代品,甚至让归刀毁了与盛令澜容貌十分相似的赵素心,可是他到底把肖折釉当成了什么? 女儿? 他是真的相信夭折的孩子是和父母没有缘分早早转世的说话,所以才把肖折釉带回来吗?是吗?真的是这样吗? 自诩冷静沉着的沈不覆,却从一开始就没弄懂自己对肖折釉的态度,没弄懂自己的心。 肖折釉八岁的时候就被他接到身边,这些年里,他总是不声不响地站在她身后,远远地凝望着她,看着她的背影从刚到他腰际的瘦小样子,一直到如今的袅娜多姿。 沈不覆长叹一声,他心疼地握住肖折釉的手,凝望着她的眼睛,问:“折釉,这就是真相。如果你还愿意做我的妻子,我会努力将你把她分开,努力去做一个合格的丈夫。” 肖折釉笑着问:“那么将军有没有可能有一天心里只有我,没有她?” 沈不覆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忍看肖折釉的样子。 “我,”他低声沙哑,包裹着一层巨大的痛楚与挣扎,“我做不到。” 肖折釉慢慢合上眼,静静地说:“将军,我身上的伤口很疼。你哄我睡觉吧。” 沈不覆皱了一下眉。 哄她睡觉? 他不会。 “将军会唱歌吗?”肖折釉问。 “军队里的战歌?” 肖折釉笑着说:“那讲故事吧,将军带兵这么多年,经过那么多地方,一定见过、听过很多故事吧。” 沈不覆想了想,说:“有,但是都是些悲壮的、凄惨的故事。” “没事,将军讲一讲吧。”肖折釉微微曲着膝,缩在沈不覆的身侧,将脸埋在他的胳膊上,慢慢忍受后背上伤口的疼痛。 沈不覆给肖折釉讲了一些他这些年听到的故事,大多都是些妻离子散,又或者手足相残的事情。他总觉得这些故事不太好,不是很适合讲给肖折釉听。可是肖折釉却听得很认真,一直让沈不覆讲了三五个故事,才缩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夜里,肖折釉几次因为身上的伤疼得落下眼泪和冷汗,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她就咬着沈不覆的衣袖,已来挨过这种疼痛。 沈不覆静静躺在那里,假装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肖折釉身上的疼痛之感减轻了很多,可是因为昨天夜里没睡好的缘故,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 沈不覆继续背着她往西南角的方向走。 路上遇见了几次辽兵,沈不覆要么带着肖折釉避开,要么将那些人解决掉。等到第五日的时候,后面就没有追兵了。不过在这上岚山中,沈不覆和肖折釉遇见的野兽要比追兵可怕得多了。 肖折釉身上的伤不是特别疼的时候,她也不再用沈不覆背着,可以自己往前走了。 “将军,你看那边……”肖折釉指着前方的一处血迹,“咱们是不是要换一条路?” 这一路,肖折釉跟着沈不覆也见到了两次野兽相残的情景,看着前方的一滩血,她自然以为是野兽相斗时留下的血迹。 可是沈不覆看着那滩血迹却皱了眉,他几步越过去检查了一番,才说:“是人血。” “人?是那些辽国派来的追兵吗?”肖折釉说。 沈不覆拉着肖折釉的手,带着她往前走。他压低了声音,说:“别松开我的手。” 肖折釉点点头。 沈不覆牵着肖折釉顺着那道血痕往外找去,不由走进一处灌木掩映的山谷低洼处。沈不覆用手中的刀砍断前方遮路的灌木,惊讶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几座小木屋。 “居然有人住在这里……”肖折釉惊讶地小声喃喃。 沈不覆却变了脸色,急忙拉着肖折釉大步冲了过去。 之前的那道血痕正是这处木屋的男主人流下的痕迹,沈不覆带着肖折釉顺着那条血痕终于找到了木屋的男主人。 男主人倒在木屋的门槛处,他的已经失去了一条腿,身上也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一看就是从野兽口中逃出来的。他拼了命也要爬回来,最后死在自己家的家门口,他死的时候,伸出的右手还往前伸着,似乎是在他临死前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了家中的门,却没能进去。 肖折釉和沈不覆一起冲进木屋中,就看见家中的女主人躺在地上,身下一大滩血已经凝结。一个光溜溜的婴孩躺在女主人的身边,女主人的手搭在婴孩的身上。一个破碎的碗碎在一旁,其中一块碎片上沾着大片的血。 想来这个女人生产的时候家中的男主人并不在家,她是一个人把那个孩子生出来的,又用尽全力用摔碎的碗割断了婴孩的脐带。 肖折釉一惊,急忙跑了进去,用发颤的手将那个婴孩抱起来。 那个婴孩小小的一团,身子又皱又紫,一点声音都没有。 “别死、别死、别死……”肖折釉急忙抓了一旁的一件旧衣服裹在婴孩的身上,然后一下又一下地拍着这个小孩子的后背。 第81章 肖折釉的伤口在右侧胸口偏上的地方,连带着她的右手几乎不能使什么力气。她蹲在地上,将小小的婴儿放在膝上,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扯动了她的伤口,又有鲜血从她身后的伤口流出。可是她浑然不觉,眼里心上都是膝上这个小生命。 沈不覆走过去。 “别急,我来试试。”沈不覆将那个孩子拎起来,提着他的脚,让他倒挂起来,然后使劲儿拍了两下他的屁股。 肖折釉是知道沈不覆手劲儿的,她看着沈不覆狠狠拍那个孩子的屁股,身子忍不住颤了颤,好像那巴掌是打在自己身上似的。 心疼。 在肖折釉忍不住要阻止沈不覆再这么拍这个孩子的时候,却听见小孩子微弱的哭声。肖折釉直接跌坐在地上,好像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他是饿的。”沈不覆说。 “饿的?可是……”肖折釉四处张望,目光最后落在死在地上的母亲身上。这个孩子一出生父母就不在了,不仅是可怜,而且没有母乳该怎么办?这里不是城里还能给他找奶娘,这荒山上上哪给他找奶娘去?肖折釉担心没等他们走出上岚山,这个孩子就饿死了。 沈不覆弯下腰,将跌坐在地上的肖折釉拉起来。他看了一眼肖折釉衣服上沁出的血痕,说:“走吧,先去旁边的屋子。” 这处木屋显然是这对夫妻自己搭建的,一共有三间空着的房间。沈不覆一手抱着那个孩子,一手扶着肖折釉,将肖折釉带去旁边的一间屋子。期间肖折釉的目光一直凝在那个不停啼哭的孩子身上,甚至想要伸手从沈不覆手里把那个孩子接过来,不过沈不覆顾虑着她身上的伤,并没有把孩子给她。 沈不覆扶着肖折釉在床上坐下,才把那个不断啼哭的孩子递给她,说:“先喂他些水,我出去给他找点吃的。” “好。”肖折釉点点头,心疼地抱着小家伙。 沈不覆离开以后,肖折釉拿着筷子蘸着水小心翼翼地给他喂清水,小家伙砸了几口就不再砸了,始终闭着眼睛不停地哭。小家伙实在是太饿了,哭起来也是十分微弱的声音。 肖折釉等了又等,终于等回了沈不覆。 ——沈不覆牵了一头小奶羊。 看着那只小奶羊,肖折釉松了口气。心里就一个想法,这个孩子一定会得救的…… 她悬着的心放下来,好像全身绷紧的神经也松懈下来,肖折釉身子向后仰,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折釉!” 肖折釉昏倒前听见沈不覆喊了她一声,她想答应,却完全没有力气。眼皮很沉,沉得睁不开。 肖折釉身上的伤口虽然不在要害之处,可也流了很多血,先前她一心照顾这个小孩子,又扯动了伤口,使得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孩子!”肖折釉一下子坐起来。 她环顾陌生的房间,这才慢慢想起来昨日发生的事情。想起那个孩子,她急忙掀开被子下床,她刚站起来才发现身上只穿了层抹胸,而缠在伤口上的布条已经解开了,换成了纱布。 肖折釉皱了下眉,沈不覆趁着她昏迷的时候给她换过药了。 虽然心里有些不太舒服,可是她也知道也是情势所迫,怪不得他。她转身,看着床头叠放了一件衣服。她将衣服穿上走出去。 沈不覆就在隔壁的房间,正弯着腰给那个孩子喂奶。他显然不太擅长喂孩子这种事,那个孩子被他放在桌子上,桌子上还有两三个盛着羊奶的碗。桌面上、地面上都洒了些羊奶,而是那个小孩子的脸上、身上也都是。 “醒了?”沈不覆看了一眼肖折釉的脸色,又很快收回视线手忙脚乱地给那个孩子喂奶。 看着沈不覆用沾着羊奶的筷子往那个孩子嘴里塞,肖折釉心里一跳一跳的,真担心沈不覆一个力道掌握不好,手中的筷子戳破了那孩子的嘴。 “还是我来吧。”肖折釉走上前来。 沈不覆看着肖折釉胸前的伤口处,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尽量别用右手。昨天被他绊了一天,我要去把那对夫妇安葬了。” 想到那对夫妻惨死的样子,肖折釉一阵唏嘘。那对夫妇既然离群索居住在这样的地方,想来可能是不被长辈、家族看好选择了私奔,又或者是一对行走江湖的侠义之士。肖折釉一想到那个女人死时的样子,心中难免悲戚。 这上岚山不算很安全,沈不覆担心再有野兽过来,所以也没敢走太远,只将那对夫妻埋葬了木屋的后面。 沈不覆用院子里劈好的柴木里挑了一块,立在这对夫妇的坟前。因不知姓名,他只能在上面刻下“隐居夫妇之墓”。 肖折釉身上伤着,右手几乎使不上力气,也不能帮什么忙,她抱着那个孩子立在坟前。 “既然遇见了想必就是天大的缘分,你们放心,这个孩子我一定会帮你们把养他养大成人……” 肖折釉说完,原本阴云密布隐隐要下雨的天际忽然放晴,温暖的光普照四方。 这个小孩子毕竟刚出生不久,又体弱,肖折釉照顾得尽心尽力,不敢出一点差错。每次给他喂奶的时候,她担心筷子戳伤了他,就用自己的手指沾了羊奶一点点喂给她喝。 肖折釉虽然没有子女缘,可是陶陶是她磕磕绊绊带大的,再带这个孩子倒是有些经验了。只是她毕竟身上带着伤,照顾他有些吃力。 不到一个月,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沈不覆站在肖折釉身后,给她背后的伤口上药。他眉头皱得很紧,快一个月了,肖折釉胸口的伤口几乎已经愈合了,然而她后背上的伤口却时好时坏,如今看着这伤口竟是有溃烂的趋势。 肖折釉将衣服拉上,说:“已经没昨天那么疼了。” “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必须找大夫给你医治。”沈不覆说。 肖折釉犹豫了一下,才说:“再等几日吧,那个孩子真的太小了,怎么也得等他满月。” 沈不覆沉默片刻,望着床上熟睡的小家伙,还是点了头。 过了几日,他们就要启程了。沈不覆在院子里给那个孩子洗几件衣服,准备路上带着。肖折釉使不上力气,这段时间洗衣做饭的事情都是沈不覆来做,肖折釉只是在照看那个孩子。 肖折釉从屋里走出去,站在门口望着正在洗衣服的沈不覆。 甭管沈不覆洗的衣服是不是干净,可是他洗衣服的样子还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肖折釉看了很久,忽然问:“将军,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那个女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她又是怎么被定元帝害死的。” 沈不覆想也不想随口说:“你知道她,我的亡妻盛令澜。” 他随口一说的语气,和这些年每次别人为他斟酒时,他说为亡妻守制的语气如出一辙。 肖折釉愣了一下,她倒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从沈不覆的口中听见他说起前世的她。原以为两人关系近了些,没想到他还是用搪塞天下人的借口搪塞她。肖折釉心里有点复杂,这种复杂的情绪渐次渲染,压在心口,沉甸甸的。 屋子里的小家伙忽然又哭了,肖折釉来不及再说什么转身进屋,也不想说什么了。她将房门关上,关门的声音有些重,竟是有些摔门的意思,发出“砰”的一声响。 沈不覆有些意外地望向紧闭的房门。 肖折釉生气了?她为什么生气? 沈不覆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他转过身来继续洗衣服。 肖折釉将啼哭的小家伙抱起来哄了哄,等他不哭了才把他放下。也是等到把小家伙放下了,肖折釉才来得及生气。 生沈不覆的气。 她的确从很久前就很好奇那个阿楠是个怎么样的人,会让沈不覆装在心中这么多年,甚至沈不覆为了给她报仇做了这么多事情。 肖折釉是好奇,但是又不是刨根问底的人,今日只不过是她随口一问罢了,沈不覆不愿意告诉她就算了,又何必拿搪塞天下人的借口来搪塞她? 她上辈子是难产死的,怎么变成被定元帝害死的了?再说了,她上辈子大婚之前只和沈不覆见过一次又是赐婚,他们成婚第二日沈不覆就离开了,他们之间哪里有什么感情?而肖折釉却是从老太太口中得知沈不覆在很早之前就喜欢那个阿楠。 肖折釉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 她是为了上辈子的自己委屈。 不管他们之间是不是赐婚,可是上辈子她嫁给沈不覆的时候是的确怀着对未来憧憬的。可是他的?恐怕根本就不是心甘情愿地娶她!肖折釉想起之前在破庙里她与沈不覆有肌肤之亲时沈不覆喊着阿楠的名字…… 肖折釉心里一阵阵烦躁。是不是上辈子她嫁给沈不覆的时候,沈不覆心里也是想着那个阿楠的?在他们大婚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谁? 再说了,沈不覆娶她的时候心里有人就罢了,居然在她死后还拿她的名儿做文章!明明是自己心里有人不想娶盛雁溪,却非要向天下做出为亡妻守制十年的苦情样子来!别人不知道内情说不定夸他一句重情义,可她这个亡妻却是知道他不过是拿为亡妻守制做借口。 当年重逢时,肖折釉就对于他拿她做借口心里不舒服,此时这种不舒服不由夸大了无数倍。 她不仅是为了上辈子的她生气,更为了这辈子的她生气。沈不覆不是口口声声说着会努力去做一个合格的丈夫?她还以为他待她终究是不一样的,可没想到就是这样随口的小问题,他居然还用搪塞别人的借口来搪塞她。 肖折釉愤愤然,气得使劲儿拍了一下床板。她这一拍不仅扯动身上的伤口隐隐发疼,还将刚睡着的小家伙吵醒了。小家伙变着又要哭起来。 肖折釉心里顿时柔软起来,急忙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他,哄他重新入睡。 第82章 这几日,肖折釉几乎不和沈不覆说话。沈不覆知道肖折釉在生他的气,可是他不太清楚她到底在气什么。沈不覆转念一想,他做了太多对不起肖折釉的事情,她生气也是应当的。 他们在这地方住了一个月,直到那个孩子满月了,才启程离开。离开之前,肖折釉又抱着不弃去拜祭了他的父母。 肖折釉给那个孩子起名不弃。 在这一个月里,不弃的身子越来越健硕起来,可是肖折釉身上的伤口却时好时坏,其间肖折釉还发了两次高烧。也幸好沈不覆识得些救急的草药,几次把肖折釉的情况稳定下来。也幸好天气越来越冷,要不然肖折釉身上的伤口恐怕要不好。 离开的路上,肖折釉把不弃的两件衣服和几囊羊奶放在包裹里,让沈不覆背着。沈不覆走在荒芜的前方开路,她抱着不弃跟在后面。 沈不覆回过头来,问:“我抱着他?” 肖折釉走路的确走得有些吃力了,她略一犹豫将不弃交给沈不覆,还不忘嘱咐一句:“当心点。” 不弃比一般孩子要乖,这段日子也不怎么哭闹,每次哭的时候肖折釉哄了一会儿就不哭了。肖折釉刚把不弃交给沈不覆的时候还担心这孩子换个人抱不习惯,却没想到这小家伙安安静静地睡在沈不覆臂弯里,好像一点都没有觉察到换了个人抱他。 “当心。”沈不覆抬手,抓住肖折釉的手腕。肖折釉走路的时候不放心不弃,频频张望,竟是没注意脚下的小石头,差点摔了一跤。 再往前走的时候,沈不覆将自己的胳膊递给肖折釉。肖折釉犹豫了一会儿,像小时候那样拽着他的袖子,将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拢在掌心里。 走了一日,天色黑下来的时候,沈不覆寻到一个山洞暂且歇着。过去的一个月里,每天晚上不弃哭着要吃奶的时候,肖折釉都会立刻醒过来。可是今天因为走了一天的缘故,肖折釉有些体力不支,侧躺在干草上睡得很熟。不弃哭起来的似乎,竟是没有把她吵醒。 沈不覆看了一眼睡熟中的肖折釉,小心翼翼地将她臂弯里的不弃抱起来。 小家伙夜里总是醒两三次,不是尿了就是饿了。 沈不覆拎着小东西,打量了一会儿,才把他放平,解开他的小衣服查看。没尿,那就是饿了。 沈不覆从一旁的包裹里拿出一个水囊,水囊里装的是提前挤好的羊奶。他将水囊的木塞拔了,把水囊递到不弃的嘴边,仔细喂他喝。羊奶从水囊里洒出来,一多半洒在了外面。沈不覆手忙脚乱的给不弃嘴角的奶渍擦干净,又喂了他几口。 不弃歪着头不肯再喝了,嘴里却一直哼哼唧唧,不甚安分。 沈不覆有点愁,他再一次把他的小包裹解开。果然喂了两口奶就尿了,沈不覆皱着眉给他换尿布。 做好这一切,不弃哼唧两声又睡着了,沈不覆松了口气。他将不弃放在肖折釉的臂弯里。肖折釉睡得很香,完全没觉察到。 沈不覆的目光从不弃的脸上移到肖折釉的脸上。 山洞里没有灯,只有外面明亮的月光照进来,洒在肖折釉的脸上,将她睡梦中的样子映照得添了几分温柔。 肖折釉好像做了个梦,不由蹙起了眉。 沈不覆的目光凝在她蹙起的眉心上,他犹豫了很久,想要抬手抚平肖折釉蹙起的眉心。等他终于抬手,还没有碰到肖折釉眉心的时候,肖折釉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她的嘴角也慢慢翘起来。 沈不覆的手悬了半天,最终放下来,将盖在肖折釉和不弃身上的衣袍往上拉了一些。 不出意外,四天就可以走出去。然而在第三天的时候出了意外——装在水囊里的那些羊奶坏掉了。 肖折釉一边哄着啼哭的不弃,一边埋怨地瞪着沈不覆:“我都说了把那只奶羊带着了!” 沈不覆也不解释,只是说:“再忍忍,下山就好了。” “你确定?就算下山了真的能够那么及时找到奶娘?”肖折釉问。 沈不覆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不然我再去抓一个奶羊?” 肖折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有那么容易抓到吗?” “不确定,但是可以试试。” 沈不覆将肖折釉和不弃安顿在一处比较平坦的地方,然后走进前方的丛林。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回过头来望一眼,确保他们两个的安全。 沈不覆没有再找到奶羊,但是他抓回来一只母狼,母狼后面还跟着两只亦步亦趋的小奶狼。 肖折釉向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沈不覆牵着的母狼。 “只抓到这个,凑合一下吧。”沈不覆说。 肖折釉将水囊递给沈不覆,让他去挤奶。她则是在离得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抱着不弃坐下来。 那两只小奶狼以为自己的母亲被欺负了,趴在一旁嗷嗷叫了两声。那只母狼朝他们两个叫了几声,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两只小奶狼才安静下来。它们两个趴下来,静静望着自己的母亲。 沈不覆并不打算将它们带下山,毕竟是狼。他挤了奶,又拿了些在先前那夫妻住处找到的肉干喂给它们吃。 “走吧。”沈不覆拍了拍母狼的头。 母狼张开獠牙鸣叫了两声,又忽然畏惧地看了沈不覆一眼,然后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离开。 肖折釉闻了闻狼奶的味道,果真和羊奶有些区别。她给不弃喂了奶,又跟着沈不覆继续往前走。又走了半日,肖折釉又开始体力不支了。 沈不覆解下背上的包袱,一句话不说,在她面前蹲下来。 肖折釉将包袱系在背上,爬上沈不覆的背。 沈不覆左手抱着不弃,右手握着鸣鸿刀,背上背着肖折釉,也幸好他步子够稳,才使肖折釉没那么颠。肖折釉趴在他的背上,伸出手来去摸他怀里的不弃,逗着不弃玩。不弃黑黑亮亮的眼睛可以跟着肖折釉的手指动了。他静静窝在沈不覆的怀里,睁着眼睛望着肖折釉。 沈不覆听见肖折釉忽然笑了一声,他低下头来,就看见不弃望着肖折釉居然裂开嘴笑了。 已经很久没露过笑脸的沈不覆嘴角也跟着轻轻扬起来。 下山时,山下有很多官兵在巡逻。 “将军,这些是谁的兵马?”肖折釉压低了声音小声问。眼下情势未明,很多人想要沈不覆的性命。 沈不覆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瞬,背着肖折釉径直往前走。 “什么人!”巡逻的官兵看见沈不覆,立刻高声质问,一大队士兵围了过来。 “沈不覆。”沈不覆直接爆出名字,脚步不停往前走。 沈不覆尚未前行很长,袁兰五骑着马冲过来,她跳下马背,高兴地说:“将军,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袁兰五不由看了一眼沈不覆背上的肖折釉,和他怀里的小孩子。额……将军背上背个媳妇儿怀里抱个孩子的样子瞧着怎么那么让人不适应? 如果是别人背一个抱一个恐怕会显得十分狼狈,然而这动作由沈不覆做出来,倒将他的高大更加突出了出来。 沈不覆点了下头,一边脚步不停地往前走,一边吩咐:“去请一个大夫,找一个奶娘,再让归刀来见我。” “是!”袁兰五立刻转身吩咐身后的一员小将。 再往前走,士兵越来越多,肖折釉忙说:“将军,你还是把我放下来吧。这么短的路,又是平路,我可以自己走了。” 闻言,沈不覆蹲下来将肖折釉放下来。 “不弃也交给我来……”肖折釉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沈禾仪打断了。 “沈不覆!”沈禾仪带着怒气地骑马冲过来。 沈不覆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对于沈禾仪出现在这里有些意外。 “吁——” 沈禾仪趋马在沈不覆面前停下来,她跳下马,一句话不说,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在沈不覆的脸上。 “啪”的一声巴掌声十分响亮,所有的士兵都震惊了。 袁兰五愣了一瞬,轻咳了一声,那些士兵立刻低下头,再不敢乱看。 “你长这么大,这是母亲第一次打你!以前多少苦难都撑过去了,我费劲心思把你培养成人,是为了让你去寻死的?”沈禾仪抬手又是一巴掌打在沈不覆的脸上,力道比起之前那一道更重。 那巴掌打在沈不覆的脸上,在场的士兵好像同时挨了巴掌,一个一个都使劲儿低着头,不仅不敢乱看,连大气都不敢喘。 沈禾仪怒道:“如果不是折釉派归弦去找我,说不定我连你的尸都收不了!” 沈不覆看了肖折釉一眼。 肖折釉也懵了,的确是她派归弦去请沈禾仪回来,因为她知道沈不覆是个孝子,就算她劝不动他,他应该会听他母亲的话,可是肖折釉完全没想到沈禾仪一见面就这样当众打沈不覆巴掌…… 肖折釉觉得有点尴尬。 沈禾仪再抬手的时候,沈不覆怀里的不弃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沈禾仪愣了一下,她先前太生气了,居然没注意到沈不覆怀里的这个小东西。 沈不覆低头看了一眼不停哭着的不弃,将他递给肖折釉,然后一掀衣摆,在沈禾仪面前跪下。 第83章 沈不覆在沈禾仪面前跪下,沉声道:“儿不孝。” 沈禾仪这一个月又气又担心,没睡一个安稳觉,今天终于见到了她的儿子,知道他还活着,知道他还好好的。沈禾仪这心里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担心过后,又是浓浓的愤怒! “夫人,您消消气……”肖折釉不得不出言劝慰。 沈禾仪看向肖折釉,问:“你喊我什么?” 肖折釉愣了一下,才说:“母亲,是儿媳一时情急口误了……” 这个场景,还是暂时不要提起和离的事情了吧…… 沈禾仪稍微消了消气,她知道沈不覆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如今更是被别人封为玄王。当着这么多士兵的面儿,她实在应该给他留点脸面。她压着心里的愤怒,说:“起来,回去再说!” “儿子遵命。”沈不覆起身,跟着沈禾仪往前方的大帐走去。 袁兰五很快找来了大夫给肖折釉诊治伤口,那大夫正是随行的军医,并不难找。不过想要找奶娘就没有那么快了,袁兰五派人去远处的庄子寻找,暂时还没有消息。 “夫人!”归弦走进大帐,“您没事真的是太好了,那一日真的是太凶险了……” 肖折釉刚喝完下人熬好的汤药,那汤药让她有些发困。她忍着倦意,问:“归玄,你可知道漆漆和陶陶如今在何处?这一个月又都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盛国和辽国的战事如何了?定王和辰王又都在何处?” “回禀夫人,如今定王还在台昌州与辽兵作战。辰王带领部下攻下了银湖城前方的通录城。辰王如今也留在通录城,而夫人的一双弟妹被辰王安置在通录城中。”归弦细细禀告。 听了归弦的禀告,肖折釉松了口气。漆漆和陶陶是她的惦念,知道师延煜将他们两个安顿得好好的,她便也放心了。 肖折釉又问:“如今停留在这里的军队是作何用的?是谁在领兵?” “因为这里距离斩临关不远,所以辰王令袁将军带兵驻扎在这里,倒是没想到正好碰见您和将军。” “袁将军?袁兰五?” “不是袁兰五,是她的父亲袁金龙。她如今是副将军。”归弦解释。 “这样。”肖折釉点点头。 她她不太清楚师延煜对沈不覆的态度,可是如今领兵驻扎在这里的是袁金龙,肖折釉就放心了。在多年前,袁金龙就是沈不覆的人。再言,如今沈禾仪既然在这里,而且归刀和归弦都在这里,想来沈不覆是安全的。 药劲儿逐渐涌上来,肖折釉开始犯困了。她得知不弃如今有人照顾着,也稍微安心了些。她让归弦退下,躺在床上睡着了。隔了一个多月,她终于睡上舒服的床。现在想来,刚刚过去的那一个月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肖折釉傍晚的时候醒了一次,吃了药,又开始补觉。舒舒服服地睡到第二天早晨。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不弃抱过来。 “夫人,不弃在将军那里。”归弦解释,“那个孩子……不太听士兵的话,这军队里一共就三个女人,我、袁兰五和老夫人。老夫人正和将军生闷气,我和袁兰五又是舞动弄枪的根本不会带孩子……那个孩子一直哭,就被将军带过去了。” 肖折釉赶去沈不覆大帐的时候,沈不覆正抱着不弃躺在长榻上睡午觉。 肖折釉弯着腰,望着窝在沈不覆臂弯里的不弃。不弃睡得很香,他的嘴角弯弯的,带着笑似的。肖折釉看了不弃好一会儿,才抬头去看沈不覆。沈不覆向来是个很惊觉的人,可是肖折釉在他面前站了好一会儿,他居然没有醒过来。 肖折釉微微诧异。 不过肖折釉很快释然,想来刚刚过去的那一个月里,沈不覆日夜警惕,应当是比她还要累的。 再言…… 肖折釉已经从归弦那里听说了,沈禾仪昨天罚沈不覆跪了一晚上…… 真是不给大名鼎鼎的玄王留面子。 肖折釉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不想把沈不覆和不弃两个人吵醒。 在山上的一个月里,沈不覆用各种山上的草药为肖折釉治伤。可他毕竟不是大夫,所以才使得肖折釉身上的伤时好时坏。如今到了这里,经过军医的医治,肖折釉身上的伤好得很快。过了一个半月,她身上的伤口好了大半。 这一个半月的时间里,虽然沈不覆已经给不弃找了奶娘,可是肖折釉一日也不舍离开他,每天晚上都会抱着他入睡。 白天的时候,沈不覆也会让归弦把不弃抱过去一会儿。当然了,沈禾仪居然真的像惩罚小孩子那样,罚沈不覆每天晚上跪一个时辰。 而这一个半月的时间里,肖折釉和沈不覆几乎没见过面。偶尔通过下人传个话,也都是为了不弃的事情。 随着日子的一天天流走,肖折釉开始担心起来,她不太清楚定王既然知道沈不覆还活着为什么一点动作都没有? 眨眼入了冬。 肖折釉正抱着不弃,拿一个拨浪鼓逗他玩,归弦匆匆走进来禀告沈不覆喊她过去。 “喊我还是不弃?”肖折釉问。 “喊您。”归弦顿了一下,“辰王悄悄过来了。” 肖折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不弃交给奶娘,跟着归弦前往沈不覆的大帐。她原以为师延煜也会在沈不覆的大帐内,然而只有沈不覆一个人在里面。 “辰王已经走了?”肖折釉问。 “他去查看附近的地形。”沈不覆说。沈不覆看着肖折釉欲言又止。 肖折釉笑了一下,说:“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沈不覆又沉吟片刻,才说:“明日我将会带着母亲离开这里,应当是找一个小村庄过日子。你要不要带着不弃跟我一起走。” 沈不覆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日后我不再是什么大将军,也不是什么玄王。只会是农户或猎户,日子贫寒,再不复往昔富贵。” 肖折釉抿起嘴角,轻轻笑起来。她没有说话,而是将放在袖中的一张纸取出,递给沈不覆。 沈不覆深深看着肖折釉的眼睛,缓了缓,才将纸接过来。他动作缓慢地将折好的白纸打开,在看见“和离书”三个字的时候,心里竟然一点都不意外。 沈不覆复望着肖折釉的眼睛,他想问什么却又不知何如开口。他几次想开口,又几次把话压了下去。 “当初嫁给将军不过是我自以为是的帮忙,那个时候我就在想等事情都解决了,一定亲手将和离书递给将军。”肖折釉笑得很轻松,“我早就说过了,我肖折釉不稀罕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丈夫。” 她望着沈不覆:“是,这近四年的相处里,我曾很多次想过也许有一天我可以把将军心里的那个人挤走,取而代之。四年了,我没有做到,也不稀罕了。如今就此别过,即使天各一方,也愿将军平安顺遂。” 沈不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肖折釉平静的眼睛,问:“你有什么打算?” “会去通录城找到漆漆和陶陶,给漆漆说个好人家,培养陶陶考了功名,给他娶个好媳妇。然后我回南青镇,一边帮嫂子打理学馆,一边抚养不弃长大。” 沈不覆细细听着肖折釉的打算,她的计划里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安排得很好,可唯独少了她自己。沈不覆想告诉她,她可以留在师延煜身边。可是想了想,沈不覆又把话咽了下去。 想来,她真的已经不需要他的帮忙了。 沈不覆握着和离书的手指有些僵,他转身走到大帐内西边书桌前,握着笔蘸了墨,在肖折釉的名字下,缓慢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每一笔,都写得很慢很慢。 沈。 那一年,她才八岁,她隐忍、坚强却又傲气的样子浮现在沈不覆眼前。 不。 那一年,她十四岁,当着那么多人面前细数他身上的每一道疤痕,为了保他,丢了自己的清誉。 覆。 如今,她马上十八岁了,要离开了。 沈不覆回头,肖折釉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沈不覆望着肖折釉含笑沉静的明眸,从她平静无波的眸光中看出她的心如止水。 又是一个近十年的时光。 他好像耗光了她对他的心意。 “折釉。”肖折釉往外走的时候沈不覆喊住她。 肖折釉回过头来冲着他浅浅的笑。 这些年的相处,使沈不覆一眼就看出肖折釉此时的疏离。沈不覆隐隐意识到他们真的是陌路人了。那想要嘱咐的话也没有必要说出口了。 第84章 师延煜骑着马,几次转过头看向身旁的肖折釉,问:“你真和他和离了?” 肖折釉已经回答好几次了,完全不想再重复相同的话。 “那你真不考虑本王?” 肖折釉也已经拒绝很多次了,也不想再重复。 师延煜忽然拉住肖折釉的马缰,说:“肖折釉,咱们好好谈一谈?” 肖折釉看了一眼怀里的不弃,见小家伙还睡着并没有被吵醒,才看向师延煜,说:“王爷,这段时日感谢您对我那一对弟妹的照拂,至于其他的,应该已经说清楚了。” 师延煜有些惋惜。 他松了手,望着睡在肖折釉臂弯里的不弃,说:“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痊愈,本王抱着他吧。” “不用……” 肖折釉拒绝的话还没有说完,师延煜已经伸手去抱不弃。然而他的手刚碰到不弃,不弃就睁开眼睛吭叽吭叽地哭起来。 师延煜讪讪地收了手。 肖折釉弯下腰,轻轻吻了一下不弃的小脸蛋。不弃眨了眨眼睛,立刻笑起来。 “又不是你亲生的,怎么那么亲你?”师延煜“啧”了一声。 “我说肖折釉,你就真不考虑嫁给本王?本王给你编造一个身份,再重新起个好听的名儿。就说……就说不弃是咱们的孩子。咱们连孩子都有了,那本王只能……” “驾!”肖折釉拍马,超过师延煜,将他远远落在后面。 师延煜回头看了一眼,跟随着的这一队士兵都绷着脸,好像一个个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肖折釉跟着师延煜回来通录城,这段时日,师延煜住在知州府里,也把漆漆和陶陶安顿在知州府的偏院里。 漆漆和陶陶见到她平安回来都十分高兴,同时也对肖折釉抱回来的不弃十分惊愕。 “姐,你这几个月在外面生了个孩子?”陶陶问。 漆漆瞪了陶陶一眼,批评他:“你是不是傻啊?咱姐离开还不到三个月,你见过她大着肚子?” 肖折釉却笑着说:“虽不是亲生的,就当做是我亲生的儿子吧。” 漆漆和陶陶对视一眼,隐约猜到了什么。 接下来的半个月,肖折釉每天都围着不弃转,除了不能亲自喂养她,剩下的事情都是她亲力亲为。每每看得漆漆和陶陶有些担心,担心她太过操劳。 不弃满月的时候还在上岚山里,所以肖折釉就想着在他百日的时候小小庆祝一番。如今天下不安平,四处兵荒马乱的,这给不弃准备的百日宴也是相当简单。并没有请什么宾客,只是自己家的人聚在一起。 肖折釉亲自给不弃换上一套新衣服,把他抱在怀里逗着。 “姐,你来看看陶陶给不弃做的小木马!”漆漆在院子里喊。 “一会儿就过去。”肖折釉应了一声,她回到床边坐下,把不弃抱在怀里轻轻摇着哄他睡觉。小家伙果真一会儿就睡着了,趴在肖折釉怀里睡得很香。 肖折釉把他放下来,又给他盖好被子,然后轻手轻脚退出去,去后院看陶陶给不弃做的小木马。虽然如今是乱世,肖折釉他们也不过是借住在这里,可是吃的用的什么都不缺,想给不弃要的小木马还是很容易的。只是陶陶想要亲手做,想做一个合格的舅舅。 陶陶和漆漆坐在后院的台阶上,两个人身边放着些乱七八糟零碎东西。漆漆给陶陶递东西,陶陶拿着锤子在钉钉子。陶陶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东西,做的手忙脚乱的。他的脸上还沾了块污渍。 “这做个木马怎么把脸上都给弄脏了?”肖折釉肖折釉拿出帕子去擦陶陶额头的污渍。 “姐,再等等。我马上就做好了!”陶陶将滑下来的袖子又往上撸了撸,认真钉钉子。 肖折釉在一旁坐下来,望着陶陶眉眼含笑。陶陶是她一手带大的,在肖折釉眼中陶陶就像是她自己的孩子一样,如今陶陶也长大了。 陶陶显然高低了自己的动手能力,也低估了做木马的难度。他原以为一会儿就能做好,却没有想好过了小半个时辰,还是没有完工的迹象。 肖折釉心里记挂着不弃,她站起来,说:“我先回去看看不弃醒了没有。” 漆漆和陶陶都在忙,随口应了一声,连头都没抬。 肖折釉离开后院时,忽然有人扔了一块小石子儿在她脚边。肖折釉蹲下来,将那个被一方帕子包裹着的小石子儿捡起来。她将帕子打开,只见雪白的帕子上是用鲜血写的字。 “事关沈不覆,但求一见。师沁月。” 肖折釉愣住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朝着关押师沁月的木屋而去。 肖折釉去那个地方显然心里有些抵触的,她担心再遇见阴冷的蛇。不过这里毕竟不是明定城,师延煜又不能走哪儿把蛇带到哪儿。师沁月被关押在这里,虽然受了很多刑罚,但是远离了蛇的恐惧。 师沁月的住处门外有几个官兵在把守。 见肖折釉走过来,把守的人立刻说:“立刻离开这里!王爷交代过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我走错路了,这就离开。”肖折釉深深看了一眼木屋,转身离开。 她知道自己进不去,并不能见到师沁月。同样的,师沁月也不能出来。不过既然有人能将信带给她,说明师沁月买通了某个守卫。她过来一趟,不过是做给师沁月看的。 肖折釉所料不错,第二天的时候,她正抱着不弃坐在院子里,有人将裹着石头的信抛进院子里。 “什么东西?”绿果儿吓了一跳。 “捡来给我。”肖折釉把怀里的不弃交给绛葡儿。 “哎呀,居然是封信。”绿果儿将包裹着石子儿的布解下来,递给肖折釉。 绿果儿不识字。 师沁月这次在布上写的内容要比上次多了些: “我虽然被关押在这里,却知道你几次救沈不覆,对他颇重情义。如今我这里有一个他会很感兴趣的消息,还请求你带句话给他,就说当年之事他从我这里听去的并非全部实情。我所求不多,不过是为了活命罢了。只要他愿意出手相助,救我一条性命,我一定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还请夫人帮忙。——师沁月” 肖折釉看完之后,想了很久。师沁月说的不清不楚,肖折釉并不能猜出她所言何事。肖折釉将这封信交给绿果儿,让她把这封信给烧了。 要告诉沈不覆吗? 不,不是要不要告诉他的事情。而是肖折釉根本没有办法替师沁月转达。因为沈不覆早就离开了。当日分别时,她跟着师延煜回通录城找漆漆和陶陶,而沈不覆也带着沈禾仪朝着另外一个陌生的方向远行了。 肖折釉找不到沈不覆。 接下来的几日,肖折釉就当做从来没有收到过师沁月的信,也没有再去关押师沁月的地方。又过了几日,师沁月果然又托人悄悄给她送信,言语之间更加恳切。 肖折釉虽然找不到沈不覆,但是却对师沁月说的消息有些感兴趣。 再师沁月再一次派人送信过来的时候,绿果儿守在墙下守到那个侍卫,绿果儿将肖折釉事先写好的信交给那个侍卫带给师沁月。 肖折釉在信上写:你可以先将你所言的消息告诉我,若我觉得有转告的价值,自会帮你。 师沁月看着肖折釉的回信,眉心紧锁。 肖折釉又一连等了几日,那师沁月就是再无消息了。 第85章 师延煜走进偏院,远远地就看见漆漆正好从屋子里出来。漆漆也看见了他。漆漆愣了一下,转身走进抄手游廊里,竟是换了个方向,免得和师延煜迎面碰见。 师延煜忽然来了兴趣,大声喊她:“肖折漆。” 漆漆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迎上来,行了一礼,说:“王爷,我姐在后院。” “你怎么知道本王是来找你姐的?说不定是来找你的呢?”师延煜似笑非笑。 “那王爷找我什么事情?”漆漆抬眼看他,眼神和语气都不算太友好。 师延煜“哈”了一声,又朝漆漆走了一步,低声问她:“肖折漆,你中邪了?这还是当初那个总是坐在墙头偷看本王的肖折漆吗?” 漆漆脸上白了一道,她压了压情绪,尽量用一种沉稳的声音说:“王爷,我还有事。先告退了。” 言罢,也不等师延煜反应,转身往回走。她原本是想去厨房的,如今也不去了,气呼呼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在师延煜离开偏远之前,她都不想再出来。 望着漆漆走远的背影,师延煜有点后悔那般逗她。 他去了后院,看见肖折釉和陶陶坐在后院的八角亭里,陶陶似乎在写什么文章,肖折釉坐在旁边看着他写,偶尔说一句。 师延煜立在后院的垂花门处,遥遥望着肖折釉。 过了好一会儿,肖折釉不经意间目光扫过的时候,才发觉师延煜立在那里。肖折釉愣了一下,急忙和陶陶一起起身行了一礼。 师延煜这才走进后院,说:“听说你打算离开通录城了。” “一直留在这里总是不方便的,之前是不弃还太小,如今他已经过了百日,我们也该告辞了。”肖折釉说。 师延煜叹了口气,想挽留,又不知如何开口。他知道肖折釉是一个有些冷情的人,恐怕挽留不得。他沉吟了一会儿,问:“可打算好去哪里?” “自然是回乡,我们也还有家人在那边。” 师延煜点点头,最后说:“再过几日就是中秋了,过了中秋再走吧。虽然从这里到南青镇沿路还算安全,可毕竟是灾乱年代,走的时候我派一队侍卫送你们吧。” “那就多谢王爷了。”听师延煜这般说,肖折釉松了口气。她原本还担心师延煜会从中作梗,不准他们回乡。 师延煜眨了一下眼睛,笑:“肖折釉,你当真不肯留下来?” 又来了…… 肖折釉脸上挂着浅浅的笑,笑而不语。 “哦,对了……师沁月找过你?”师延煜忽然问。 果然府里的事情并不能瞒过师延煜的眼睛,肖折釉早已猜到师延煜会知道,她不否认,但是也并没有将实情全部说出:“是。她说她想活着,在求我出手相救。” “哦……”师延煜做恍然大悟状,“那她为什么找你?” 肖折釉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说:“大概是因为我长得面善吧。” 师延煜便收起脸上嬉笑的表情,说:“肖折釉,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立誓让这个女人一辈子痛不欲生。所以,别插手她的事情。” “我并非多管闲事之人。更何况也没有能力救她,王爷多虑了。” “那就好!”师延煜又笑起来,变成往昔那个样子。 中秋节这一日,肖折釉本以为不会有她和漆漆、陶陶的事情,却没想到师延煜将他们也请去了席上。 中秋宴上,有当地的官员及家眷,还有师延煜手下的一些将领。 师延煜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还没有到,众人虽已入席,但是都在等着他。 “姐,我听说袁将军今天下午赶来了。”陶陶走进肖折釉,低声说。陶陶毕竟是男子,出入比肖折釉方便许多,得消息也更便捷。 肖折釉恍然,想来师延煜此时正在和袁顷悍相谈。 说起来袁顷悍这个人之前毕竟是效忠定元帝的,虽然如今定元帝已死,可天下大乱,有太多的人想要登帝,就连明定城的景腾王也开始行动起来。所以定王父子应当是又要防备着袁顷悍,又想拉拢他。 此时袁顷悍正立在大帐中,将信件交给师延煜。 因为袁顷悍要来此的缘故,定王特令他带一封信给师延煜。师延煜将信接过来,心里却有些惊讶。他父王可以通过信使送信给他,又何必让并非百分百可信的袁顷悍带来。 师延煜将信打开,匆匆扫过信上的内容,看完信上的内容倒也了然。这信的确不必防着袁顷悍。信上只有一句话。 ——“沈不覆不知所踪,扣留肖折釉以备后患。” 看着这简短的一句话,师延煜眉峰皱了起来。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但是他有些不屑于利用女子。更何况还是他有些好感的肖折釉。 师延煜从五岁起就学会了伪装。那个时候,他得知父母皆亡故的消息。朝夕之间,好像往昔的那些尊贵都变成了讽刺。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学会了伪装,伪装成在别人面前讨喜的样子。他伪装了半年,一日忽然被贴身的守卫带去一间密室。他见到了他原本已经死去的父王。他的父王遍体鳞伤的躺在床上,失了一条胳膊,脸上的疤痕几乎毁了他的脸。 师延煜站在床边,吓得脸色煞白,差点认不出来自己的父王。 师重锦用伤痕累累的手抓着他的肩膀,对他吼:“记住!你母妃是被人害死的!记住!”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伪装的皮囊之下被塞满了仇恨。一个心中被别人强硬塞满仇恨的人,下意识地防备别人,不会让外人离他很近。他对别人的好,也都是因为利益装出来的。 这世间有太多人被师延煜外表的温润如玉骗到,他的骨子里是冷血的。在这个十五六岁就可以议亲的大盛,他一直不娶妻的缘故说来可笑。只因他找不到一个利益最大的女子联姻。 当初想娶肖折釉是真。 因为那个时候她是沈不覆的养女,他需要沈不覆的权势。而且他也不讨厌肖折釉,甚至有些欣赏她有些凉薄的性子。 后来嘛…… “王爷?”见师延煜走神了许久,袁顷悍不得不出声提醒。 师延煜回过神来,道:“瞧本王,果真是年纪大了。竟把将军给忘了。走走走,咱们现在就去宴席。” “是!” 袁顷悍陪同师延煜走出去。 盛令洪一直守在后面候着,见袁顷悍和师延煜走出来,她默默跟上去,走在袁顷悍身后。 师延煜一行入席的时候,肖折釉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盛令洪身上。 肖折釉是有些惊讶的,隔了十七年,她没有想到今生还会再遇见盛令洪,她的五姐。 第86章 盛令洪觉得有些奇怪,不明白席间的时候肖折釉为何几次看向她。对于肖折釉这个名字,她是知道的,但是人和名字对不上。盛令洪侧身问过身边的人,才知道她就是肖折釉。 盛令洪如今有着三个半月的身孕,不宜太过操劳。她在宴席上没坐多久,就先行回去休息了。临走之前,她又看了肖折釉一眼。肖折釉正偏着头和漆漆说话,并没有看她。盛令洪皱了下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 她回到住处等到很晚,才把袁顷悍等回来。 袁顷悍喝了不少酒,眼睛有些发红。 盛令洪扶他坐下,吩咐丫鬟端醒酒茶来,蹙着眉说:“如今眼下情势不明,还是不要喝得太多,免得酒后乱言为好。” “我有醉过?”袁顷悍不耐烦地反问。 盛令洪顿了一下,才说:“将军自然是有分寸的。” 她的脸上已经带了几分不悦。 袁顷悍看她一眼,略微放缓了语气,说:“有事要与你。” 盛令洪这才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下。 “今天你见到肖折釉了吧。过两日我要离开这里,你就暂时留在通录城。和那个肖折釉打好关系,拉拢一下。” 盛令洪皱了下眉,不太赞同地说:“你要本公主去拉拢个民妇?那个女人以前还有个沈不覆续弦的身份,如今有什么?凭什么?” “让你拉拢她自然是有用意的。虽然她和沈不覆已经分开了,可你却不知是她主动离开了沈不覆。这个女人嘛,是对沈不覆有恩的。沈不覆这个人又冷血又重情义,他对大部分人冷血,但是对身边人相当重情义。所以那个女人可以利用一下。”袁顷悍缓缓说道。 “呵……”盛令洪嗤笑了一声,“本宫也是不懂。你们一个个把沈不覆当成头号敌人是为了什么?他有什么可怕的?如今连兵权都交了,只身离开的时候身边半个兵都没有。有什么值得防备的?” 袁顷悍轻蔑地看了盛令洪一眼,说:“妇人之见!” 盛令洪忍着想和袁顷悍吵架的冲动,说:“那将军倒是与我这个妇人说说他沈不覆何惧之有?若将军懒得说,本宫也懒得去拉拢个民妇。” “你以为兵马是一切?不,兵马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盛令洪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袁顷悍忍下不耐烦,好声好气地解释:“在兵马之上的是民心!无论是文臣武将还是黎明百姓,有太多的人心偏在沈不覆身上。纵使定王同有人心,可他毕竟已经失踪了十多年,这十多年可是沈不覆撑着这个国家!” 盛令洪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她不得不承认袁顷悍这话说的一点都不夸张,若不是沈不覆出事,那虎视眈眈多年的辽国怎敢发兵? 袁顷悍继续说:“而且……无论是人心还是兵马都是可以用金钱来收买的。可笑的景腾王冲进皇宫想要动用国库,可是却扑了个空。咱们大盛国的国库就是个空壳子。” “虽说最近几年国库空虚,可也……”盛令洪忽然惊了,“你的意思是沈不覆早就将国库挪走了?” 袁顷悍点头,缓缓道:“他沈不覆口口声声不为帝位,愿意抛弃一切。可是呢?他暗中掏空了国库!” 盛令洪想了许久,疑惑地问:“他沈不覆究竟想做什么?如果想夺皇位何必放下兵权?如果真的无意于皇位又何必私自藏匿国库?” 袁顷悍没回答,反而说:“所以让你拉拢那个女人,将来不管沈不覆想要做什么,也能起到一个钳制的作用!” “好。”盛令洪点点头,又忍不住问袁顷悍:“如今天下无主,你就不想做些什么?” 袁顷悍瞪了她一眼,道:“这里是师家父子的地盘,慎言!” 肖折釉也没有在宴席留太久,吃饱之后就和漆漆、陶陶告辞回去了。她回去以后直接去了不弃的房间,想要把他抱回她的屋子。 这段时日,白日的时候不弃都是交给奶娘来照顾。而到了晚上,不弃就会被抱到肖折釉的房间,和肖折釉一起睡。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弃满月前都是喝奶羊或狼奶长大的,使得他如今不是太喜欢喝乳娘的奶。夜里醒来要吃奶的时候,肖折釉也都是喂他一些羊奶。 “夫人,您过来了。”奶娘和绛葡儿坐在外屋说话。“小少爷早就睡了,我们怕吵着他,所以出来说话。” 绛葡儿说:“夫人,您是要把小少爷带过去吗?奴婢去把小少爷抱来?”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肖折釉径直走进里屋,看见躺在床上的不弃睁大了眼睛,小手挥啊挥。 见此,奶娘一惊,怕肖折釉怪罪,急忙说:“刚刚明明睡着,什么时候醒了的?” 肖折釉走到床边坐下,她顺着不弃的目光望向窗户。想了想,肖折釉走到窗边,将窗户检查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可以吸引不弃的地方。她将窗户推开,外面天色刚要暗下来。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绛葡儿诧异地问。 “没事。”肖折釉将窗户关上,折回床边抱起不弃。 不弃嘴里呜呜了两声,伸出小手来摸肖折釉的脸。肖折釉亲了亲他的小拳头,抱着他回去。 第二日的时候,肖折釉在不弃睡着以后,悄悄将一方帕子随意地放在不弃的身旁,并且吩咐奶娘和丫鬟不要动。 奶娘压低了声音问:“夫人,要不要奴婢一直在屋子里守着?” 肖折釉摇头:“不用,除非听见小少爷的哭声,你们都不要进来。去院子里坐着说话就好。” 奶娘虽然不解,可仍旧连连答应下来。 肖折釉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一直心不在焉的。摊开的书卷放在她眼前许久,也看不进去。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惊觉蜡烛已经燃了一半。她将书卷收起来,拿来佛经来抄。 小丫鬟在窗外嬉笑走过的声音将肖折釉的思绪拉回来,她回过神来,望着抄了大半的佛经,才发觉自己在不经意间把一个人的名字反复写了好多遍。 肖折釉对着纸上的名字许久,才将纸放在蜡烛上一点点烧尽。 她走去不弃的房间,果然见不弃已经醒过来了,而且好像已经醒了很久,一双小拳头放在头侧轻轻挥着。 而那个被肖折釉放在不弃身边的帕子果然变了样子。 肖折釉指尖轻轻抚过床侧,上面的床褥似乎被压过。 她偏过头望向窗口的方向,悄声自问:是你来过吗? 肖折釉把不弃抱回房,绿果儿急匆匆迎上来,小声说:“夫人,又有人送信过来了!” “知道了。”肖折釉把不弃抱上床,陪他玩了一会儿,又把他哄睡着了。这才跟绿果儿要师沁月递过来的信。 这次的信写在一块很破烂的布上,还没打开,就能看见点点血迹。想来师沁月这段时日又受了不少折磨。 有些嫌恶地将布打开,却在看见布上的血字时惊了惊。 ——“是关于沈不覆亡妻之事。” 关于她的? 肖折釉躺在不弃身旁,慢慢合上眼,仔细思索。 师沁月跪在地上,一件件捡起衣服穿上,压下眼底的愤恨,问面前的守卫:“你把消息递过她没有?” 守卫一边穿裤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给了啊。答应你的事情我当然得办到啊。不过依我看那个女人明显不想帮你嘛。”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师沁月烦躁地说。 “呵,又开始摆脸色是吧?”那个守卫蹲下来捏住师沁月的下巴。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到了交班的时间了。他甩开手,匆匆穿好衣服出去。 师沁月被关押这么多年,遭受了各种刑罚折磨。可是师延煜却是下过令,不准属下做出奸淫之事。却没有想到师沁月为了逃离这里,自己心甘情愿用身子收买守卫。 师沁月蜷缩在地上,身上和心里一起发冷。她受够了这种被关押的日子,她一定要想办法逃离这里! 她就这样蜷缩在角落里睡着了,第二天一个守卫进来,朝她身上泼了一桶凉水,大声训喝:“起来!有人找你!” 师沁月头疼欲裂,她揉了揉眉心,抬头朝门口望去,只见肖折釉站在那里。 师沁月心中大喜。 肖折釉缓步走进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师沁月,说:“你的这个消息对沈不覆没有什么作用,他是不会为了关于亡妻的一个消息来救你的。” 师沁月脸色发白,她咬着嘴唇,说:“也许他会对我的消息感兴趣呢!” 肖折釉蹲下来,低声说:“不过如果你将消息告诉我,我或许可以帮你逃出去。” 第87章 师沁月显然是犹豫了一下,转瞬之后,她冷笑一声,轻蔑地望着肖折釉,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话?他沈不覆不在意亡妻的事情,你又为什么会在意?都是女人,谁不介怀丈夫的前妻?恨不得离得远远的,永不接触。你会关心她前妻的事情?” “这你就不需要关心了,反正你也没有别的选择。”肖折釉站起来。她假装语气浑然不在意:“相信我你或许还有得救的机会,不相信的话日后不要再给我送消息了。” 肖折釉作势转身离开,缓步走向门外。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师沁月终于忍不住喊住她。 “等一下……” 肖折釉停下来,转身看向她,沉默着等着她先开口。 师沁月犹豫了一会儿,仍旧将信将疑地问:“拖你找沈不覆也不过是下下策,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那个没什么感情的亡妻救我出去。但是你真的愿意帮我?连他都未必会出手,你又有什么理由帮忙?” 肖折釉没跟她啰嗦,转身往外走。 “等一下!”师沁月爬起来,大声喊住她。 “如果你现在想要从我口中得到消息是不可能的,你把我救出去我才会告诉你!” “可以。”肖折釉点了一下头。 师沁月心中一喜,急忙追问:“你打算怎么救我出去?” “不要多问,等消息便是。”肖折釉丢下这样一句话,转身离开。 她故意态度不甚明朗,不想表现出太过迫切,以免被师沁月钳制。 肖折釉回到偏院,绛葡儿迎上来,说:“夫人,袁夫人过来好些时候了。” 肖折釉微微蹙起眉心。 就算是不想见盛令洪,她仍旧需作出与盛令洪不相识的样子,又带着几分意外地说:“不知公主驾到,民妇有失远迎。” 盛令洪将肖折釉拉到身边坐下,笑着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我这落势的公主。如今不过只是袁夫人而已。” “公主毕竟是公主,乃千金之躯。”肖折釉的目光无意间落在盛令洪的微微鼓起的小腹,“恭喜公主要做母亲了。” 盛令洪微笑着低头轻轻摸着自己的肚子,说:“是个乖孩子,最近几乎不闹人,都没什么害喜的症状。” 提到自己的孩子,盛令洪的眉眼之间带了几分温柔。 恍惚间,肖折釉想起前世小时候的事情。在那大红宫墙围起来的皇宫里,皇家兄弟姐妹之间的情谊是那么浅薄。而盛令澜和盛令洪的交好是整个皇宫都知晓的事情。 她们一起去学馆,跟着女先生读书识字,抚琴弄画。也曾一起调皮捣乱,一起受罚。 盛令澜小时候调皮,没少惹皇祖母生气。她也记不得是为了什么事情被皇祖母罚跪。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小黑屋里,肚子好饿。 盛令洪从窗户爬起来,带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咸豆花。咸豆花洒了一半,只剩半碗了。 盛令洪走了以后,肖折釉还陷在前世的回忆里。 纵使前世的时候,她最后与盛令洪反目成仇,可是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啊。如今她也怀了身孕,喜为人母,那些过节就那么算了吧…… 三日后,师沁月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开门声。她这几日都在等着肖折釉的消息,夜里都睡得不踏实。听到异响,她很快醒过来。 木屋的门被打开,肖折釉站在门口压低了声音,说:“把锁着她的铁链解开。” “是。”一个守卫进来,将锁着师沁月的沉重铁链解开。 随着铁链落地的声响,师沁月的心砰砰砰直跳。她得救了是不是?她自由了是不是?一种狂喜涌上她的心头。 她慌忙站起来,冲到门口,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看见几个把守的守卫已经被迷昏了倒在地上,她仍旧没有放松警惕,紧张兮兮地问:“你确定把看守的人都解决了吗?我们从哪里出去?一路上都没有问题是不是?” 肖折釉平静地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关于盛令澜的消息了。” 师沁月心里感觉到一丝异样,实在是不理解肖折釉为何对盛令澜的事情如此关心。但是她现在显然不是在意这个时候,她只想活命,剩下的事情全都不在意。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得将我送出府才行!”师沁月压低了声音说。 “好。跟我来。”肖折釉也没继续追问,带着她沿着一条偏僻的小径往府邸的偏门走去。绿果儿走在最前面,手里提着一盏灯照在肖折釉脚下。师沁月跟在肖折釉身后,之前那个给师沁月解锁的守卫跟在最后。 师沁月虽然被关押在这里许久,可是一直都被关在那间木屋里,对府里的地形完全不熟悉。她不停四处打量,又紧紧跟着肖折釉。 今夜无月,天上的星星也不多。 师沁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小声催促了肖折釉几次快些走。她已经被囚禁了很多年,做梦都要想自由! 穿过一道很旧很窄的石门,府邸黑色的偏门映入眼帘。 师沁月大喜过望,朝前跑去。她刚跑了两步,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守卫立刻掐住她的肩膀,钳制住她的动作。守卫力道着实不小,师沁月的肩头也有陈伤,她闷哼一声咬紧牙关,却不敢大声呼痛,以免引来府里的人。 “现在可以说了。”肖折釉道。 师沁月使劲儿吸了两口气,才说:“你确定会放我走?” 绿果儿皱着眉训斥:“你话怎么这么多!我们夫人问你什么赶紧回答!” 师沁月瞪了绿果儿一眼,她原本也是宫中受宠的妃子,想不到如今竟是轮落到要被一个小丫鬟来训斥!她努力压住心里的怒气,对肖折釉说:“当年定元帝杀害盛令澜是受盛令洪怂恿的!” 师沁月推开压着她的守卫,立刻往偏门跑。出了这道门,她就自由了! “抓住她!”肖折釉大喊一声。 擒住又有伤又瘦弱的师沁月,对于那个守卫来说可以是浑然不费力气。 师沁月愤怒地转过头来望向肖折釉,压低声音怒道:“肖折釉你不能言而无信,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就应该放我走!” 肖折釉整个人都陷在巨大的震惊中。 当年定元帝杀害盛令澜是受盛令洪怂恿的! 当年定元帝杀害盛令澜是受盛令洪怂恿的! 当年定元帝杀害盛令澜…… 盛令洪怂恿…… 怂恿…… 肖折釉身形一晃,险些站不稳身子。 “夫人!”绿果儿眼疾手快急忙扶住肖折釉。 “哎呀,夫人你的手怎么这么凉!”绿果儿惊呼了一声。 肖折釉并没有听见绿果儿的话,她满脑子都徘徊着那句话。那句话仿佛要把她的头炸开。 她一直以为前世的难产只是个意外,原来是别人害了她? 是定元帝希望她死?是盛令洪怂恿? 理智似乎在抽离,又被肖折釉逼着一丝丝抽回。她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把这一切都想清楚。那一日死时撕裂的痛又一次轰然袭来,还有那个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就夭折了的女儿。那小小的发黑发紫又脆弱的一小团…… 肖折釉的眼睛里浮现一层细密的血丝儿,她红着眼睛,艰难地抬起头,盯着师沁月,声音干涩地发问:“他们为什么要害盛令澜。” 虽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可是肖折釉还是把话问了出来。 望着肖折釉那双仇恨到可怖的眼睛,师沁月愣住了。她呆了好一会儿,才说:“定元帝想要把女儿嫁给沈不覆,不想盛令澜为沈不覆生下嫡长子。他本来很犹豫,不想担下臣子出征之时谋杀臣子妻子的罪名。可是盛令洪那段时日借着进宫与我作伴的机会,几次怂恿定元帝下手。” 师沁月顿了一下,继续说:“盛令洪和盛令澜之间有杀母杀弟之仇,而那个时候盛令洪刚刚小产。沈不覆官职又比袁顷悍高,她许是嫉妒吧……” 肖折釉缓缓闭上眼睛,将溢满眼眶的泪憋回去。 她的孩子居然是被害死的。 被害死的。 一想到那个孩子,肖折釉连自己前世死时的痛苦都可以暂且忘记。倘若原谅或放下,愧为人母。 她居然想着割舍前世,安安分分做她的肖折釉。所谓的岁月静好原来不过表面的风平浪静,平滑的镜面之后是可怖而不堪的真相。 师沁月见肖折釉许久不说话,她心里又急又慌,不得不喊出来:“你要是这么感兴趣想知道实情就去问云卷!” 云卷? 云卷那张略带孩子气的小圆脸冲进脑海,肖折釉还记得她的一颦一笑。她还记得当初嫁到霍府,身边只带了烟升和云卷。烟升和云卷的名字都是肖折釉起的,云卷每次都扬着小下巴对烟升炫耀:“我的名字更好看,公主果然偏心我!” 杂乱的、美好的、仇恨的、痛苦的记忆纷至沓来。 师沁月见肖折釉整个人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她又大声吼:“你到底放不放我走!” 肖折釉缓缓睁开眼睛,眼中猩红一片,她抬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挥了一下。 守卫松了手。 师沁月大喜,朝着偏门狂奔而去,她猛地推开木门。可是下一瞬,狂喜的表情在她的脸上僵住。 师延煜立在外面,抱着胳膊,已经等候多时了。 第88章 师沁月看着出现在门外的师延煜,冷汗流了出来。她不是第一次筹谋逃跑了,上次逃跑被师延煜抓回去是什么下场? 师沁月打了个寒颤。 忽然想到了什么,像抓到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破罐子破摔似的。她立刻指着肖折釉,发颤地说:“是她!是她要放我走的!” “呵……”师延煜笑了一声,“姑姑,你是被关久了变蠢了,还是把别人想的太蠢?原来在你眼里,延煜的属下那般无用竟能让她轻易收买、迷昏?” 犹如一盆凉水从师沁月头顶浇下来,她仿佛置身冰窟,整个人从心底开始发冷。 一个激灵过后,师沁月忽然拔腿就跑。 师延煜嗤笑了一声,立在原地没有动。 师沁月跑出去四五步的时候猛地停下脚步,惊恐地望着不远处的守卫。 她真的是慌了神!师延煜既然和肖折釉串通好,又怎么会给她逃跑的机会…… 守卫抓住师沁月的胳膊,将她压到师延煜面前,猛地一脚踹在她的腿弯,致使她一下子跪在师延煜面前。 师延煜的脸上挂着儒雅的笑,他蹲下来,像摸小猫一样摸了摸师沁月的头,温柔地说:“姑姑,这段时日忙着打仗,居然忘了找小可爱陪陪你。看,这是什么?想它了没有?” 师延煜抬手,缠在他手腕上的一条青蛇吐着细细的信子,凑到师沁月的脸上。 “啊——”师沁月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师延煜!你杀了我吧!” “您可是本王的姑姑,延煜岂能那般不孝?”师延煜笑着将手腕上的蛇慢慢缠在师沁月的脖子上。他颇为享受地听着师沁月一声赛过一声的惊恐尖叫。 师延煜本来对蛇这种东西很无感,一个意外的机会让他得知师沁月怕蛇。是以,他这才开始养蛇。 只要能让师沁月痛苦的事情,师延煜都想尝试一下…… 师延煜正享受着师沁月的痛楚,不经意间抬头,目光扫过肖折釉的眼睛。师延煜愣了一下。 他起身走到肖折釉面前,说:“本王准许你从她口中问话你便答应本王多住一个月,可要守信。” 肖折釉慢慢转头,微冷的目光落在师延煜的脸上,她说:“折釉还有一件事想要求王爷帮忙。” 师延煜不问她何事,反而问:“如果我帮了你的忙,你就再多住一个月?” “好。”肖折釉想也不想答应下来。 师延煜有些惊讶。原本定王要扣留肖折釉的消息送来时,师延煜已经答应了肖折釉中秋过后便让她离开,他正愁如何挽留肖折釉呢。 “到底是何事?”师延煜看得出来肖折釉神色之间的不对劲,问到。 “其实只是一件小事情,当初跟我来的丫鬟里除了绿果儿和绛葡儿还有一个年纪稍长的烟升,听说当初王爷领兵来通录城的时候她并未同行。所以想请王爷帮忙找到她的下落。”肖折釉语速很慢,说起话的时候是令她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平静。 “就这事?”师延煜问。 肖折釉点头。 “好。”师延煜答应下来,“不出三日,帮你查到。” 肖折釉屈膝行了一礼,道:“今日之事多谢王爷相助。时辰不早了,民妇先回去了。” 师延煜皱了一下眉头,道:“本王还是喜欢听你自称我或自己的名。” “是。”肖折釉半垂着眼,恭敬而温顺。 师延煜欲言又止。 肖折釉带着绿果儿往回走,还未走远,师延煜追上来,将外衣披在肖折釉的身上,道:“夜深,别着凉。” 肖折釉捏着衣角,微顿之后道了一声“多谢”。 看着肖折釉走远,师延煜有些惊讶。他是没想到肖折釉居然没有拒绝。不过转念一想,肖折釉又为何打听盛令澜的事情?为了沈不覆? 师延煜“啧”了一声。 肖折釉回到屋中时,绛葡儿正坐在床边哄着刚吃了夜里奶的不弃。 肖折釉将身上那件师延煜的衣服解下来递给绿果儿,让她洗过之后送还回去。她又挥了挥手,将绛葡儿和绿果儿都退下。 她脱了鞋子上床,将睁着眼睛的不弃揽在怀里。 不弃黑溜溜的眼睛望着肖折釉,“咯咯”笑起来。 肖折釉握着不弃的小拳头,凝望着他。 她的孩子本来也可以活下来,可以像不弃这样“咯咯”地笑,像不弃这样有温度,像不弃这样慢慢长大。 可是她的女儿死了,被人害死了。甚至她都没来得及抱一抱她的女儿。 肖折釉怔怔望着架子床顶,目光虚无一片。 她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拍着不弃的身子。 沈不覆,你可知道我们的女儿是被人害死的? 知道?亦或是不知道? 依师沁月的意思,你知道定元帝害了她吧?那么在你为阿楠报仇杀定元帝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丁点的也是为了我们的女儿呢? 霍澜。 应该有吧,你连她的名字都取了。 应该还是有那么一丝在意这个女儿吧? 应该有吧。 至于我…… 我就不奢求那一日的夫妻之恩,会让你为我复仇了。 肖折釉嘴角慢慢勾起。 既然定元帝已经死了,那么盛令洪就交给我吧。 肖折釉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不弃哄他入睡,脑中不由想起前世七八岁的时候,她和盛令洪学到了一个新词——最毒妇人心。 那个时候啊,盛令澜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盛令洪一遍一遍给她解释。 “五姐,现在轮到妹妹跟你解释这个词了。” 肖折釉的嘴角划过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第二天。 盛令洪前些日子还不怎么害喜,今儿个一早起来就干呕了好几次。 两个小丫鬟仔细伺候着,生怕出一点差错被责罚。 “夫人,肖氏煮了安胎粥来看您了。” 盛令洪反应了一下,才想到丫鬟口中这个“肖氏”是谁。 盛令洪本想按照袁顷悍的意思拉拢肖折釉,没想到才去她那儿一回,这个肖折釉今儿个就过来了。 “快请!” 盛令洪笑迎迎地迎上去,亲昵地挽住肖折釉的手,说:“你过来本宫就很高兴了,没想到还亲自煮了安胎的膳粥!” “公主殿下不要客气。”肖折釉浅笑着望了一眼盛令洪的肚子,“民妇一直都很喜欢小孩子,可怜自己没有子女缘,瞧着公主身怀有孕,就忍不住一直记挂着。” 盛令洪知道肖折釉与沈不覆已和离,而肖折釉又抱养了一个孩子,并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一瞬间,盛令洪心里多了些揣摩,难不成是她不能生育才会和沈不覆和离? 盛令洪不多想,拉着肖折釉坐下。 她看了一眼肖折釉送来的安胎膳粥,笑着说:“可不巧,刚刚吃了饭,现在因了害喜没什么胃口。” 她吩咐丫鬟:“送去小厨房温着,晚膳的时候端来给我。” “是。”小丫鬟应了一声,规矩地端起那碗膳粥退下去。 肖折釉没怎么在意那碗安胎膳粥,目光一直凝在盛令洪的肚子上。她问:“怀着他,公主应该很辛苦吧。” 盛令洪满脸堆笑:“辛苦是自然,可是这份辛苦却是一个母亲最为骄傲的时候了。” “公主之前应该还有子女吧?”肖折釉目光缓缓上移,落在盛令洪的眼睛上。 盛令洪愣了一下,才说:“多年前怀过一个孩子可是一不小心小产了。本来这辈子可能没有子女缘了,没想到忽然有了好消息……” 提到肚子里的孩子时,盛令洪眉眼之间全是温柔。 肖折釉就陪着她温柔地笑。 肖折釉和盛令洪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告辞。她走了以后,盛令洪给小丫鬟使了个眼色。 小丫鬟走上前来禀告:“夫人,检查过了,肖氏送来的安胎膳粥没有问题。” 盛令洪点点头,并不意外。她本来也没怀疑过肖折釉会给她下毒,只是她吃的东西全部都要试毒已成习惯。 小丫鬟问:“那需要奴婢端来给您吗?奴婢瞧着肖氏熬得很费心。” 盛令洪“嗤”了一声,道:“本宫想吃什么没有?稀罕她肖氏煮的粥!” “是……”小丫鬟再不敢多言。 第三日,师延煜果然帮肖折釉找到了烟升的消息。原来当日师延煜率众来通录城的时候,烟升的身契在自己手中,她就没有跟来,而是买了个小院独自住下。 烟升买的小院在通录城的边儿。 得了消息,肖折釉就带着绿果儿乘坐上师延煜安排的马车,赶去找烟升。 “夫人?”烟升看见肖折釉过来十分惊讶。 肖折釉没说话,她缓步走进小院,走到正屋里,然后在首座坐下。 “云卷在哪里?”她问。 第89章 “云卷她……”烟升猛地顿住,惊愕地望着肖折釉。 肖折釉怎么知道云卷? 烟升这才发现绿果儿并没有跟进来,而且把房门关上了,现在屋子里只有她和肖折釉两个人。 肖折釉目光从烟升身上移开,她看向桌子上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上面绣的荷只绣了碧绿的叶子,大捧盛开的荷只勾勒了一个边儿。 肖折釉把绣撑拿起来,指腹轻轻抚着上面细密的针脚。 “烟升姐姐还是最喜欢荷。真好,本宫不在了,没人缠着你在各个地方绣芍药,你又可以绣自己喜欢的东西了。” 烟升脸色煞白,好像一瞬间脑子里是空的,什么都来不及反应。 肖折釉将帕子放下,身子微微后仰,倚靠着椅背,半垂着眼睛,像是陷入回忆。 “本宫还记得那一日你和云卷哭得肝肠寸断的样子,你们两个瘫软地伏在地上哭。你们哭着说愿意用自己的寿命来换公主和小主子的阳寿。”肖折釉挽起嘴角,挂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来。 可是这抹笑很快就又消失了。 肖折釉起身,走到烟升面前,问:“那么,现在告诉本宫那一日你的眼泪是真是假?你和云卷暗地里有没有做背叛本宫的事情?” 烟升一下子跪倒在地,她惊慌地睁大了眼睛望着肖折釉,嘴巴半张,微微发颤。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来:“没有……奴婢什么都没做过!” 肖折釉忽然笑了,看似柔和的笑容里却滚着一抹看不透的诡异。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烟升,夸:“很好。烟升姐姐向来最疼阿澜了。” 她蹲下来,凑近烟升,声音忽然发冷:“那么云卷呢?” 烟升打了个寒颤。 肖折釉黑瞳缩了缩,她伸出手亲昵地搭在烟升的肩上。 “本宫知道你与云卷感情颇深,你们同时入宫,自小一起长大,还未被分到浮梨宫的时候就亲如姐妹……”肖折釉停下来,细细审视着烟升的每一个表情。 “烟升姐姐,身子被撕裂,眼睁睁感受自己身体里的血流干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滋味……真的好痛好痛……可是最痛不过身边人的背叛!” “公主……”烟升泪如雨下,伏地恸哭。 前世的时候,盛令澜因一道圣旨匆匆嫁给沈不覆。彼时盛雁溪将心事隐藏。她哪里知道还有那样一个仇敌的存在。 浮尘散去,吹露隐藏在深处的真相。 还能是谁呢? 宫中带的娇贵习惯,所用一饭一茶皆是试过毒又仔细检查过的。能害得了她的也只有最信任的心腹。 明明自小生活在宫中险恶里,躲得了一次次陷害与谋杀,也使过手段杀了一个个敌人。却没想到最后输给最亲近之人。 简直荒唐而可笑。 “别哭了,别哭了。”肖折釉轻轻拍着烟升。她顺势坐在地上,贴近烟升。 “现在,你来告诉本宫……”肖折釉停顿了一下,“背叛本宫的只有云卷没有你!” “没有!”烟升拼命摇头,“烟升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不知道!” 她又慌慌张张抓住肖折釉的手,不可置信地问:“真的是云卷吗?真的是她背叛了公主吗?云卷被将军带走了……将军让奴婢对外说云卷是放出府嫁人了!” 肖折釉盯着她的眼睛,努力将她看透。 “公主,您要相信烟升啊!烟升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您不相信奴婢,奴婢今日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 “傻孩子……”肖折釉收起眼中的审视,哄小孩一样亲自给烟升擦眼泪。 “可是前几年在霍府的时候你时常告假回家又是怎么回事呢?”肖折釉语气随意,像是随口一问。 烟升脸上的表情却在一瞬间僵住。 “烟升姐姐,”肖折釉如以前那样喊她,“你的家人可对你不怎么样。你居然那般好心仔细照顾,着实令本宫意外呐。” “我……”烟升眸光闪烁,她眼中的光逐渐淡去,凝成一抹灰败。 “将军当初说把云卷放出府嫁人,可是云卷根本没嫁人。她失踪了,我没有她的消息,她家里人也没有她的消息……她父母年岁大了……我是去照顾她父母……” 肖折釉笑了,笑得很轻松。 她歪着头望着烟升,问:“所以,在你已经猜到本宫的死与云卷有关之后,还是把她当成好姐妹?” “公主!”烟升死死抓着肖折釉的手。 肖折釉猛地将手抽回,她站起来,理了理微皱的衣裙,不看烟升一眼,抬脚往外走。 “公主!”烟升想也不想转身抱住肖折釉的腿,“是奴婢错了!当初是奴婢一时大意!明明已经发觉云卷有些不对劲却轻易相信她……您知道的,云卷父母重病又有一个赌徒兄长……” “本宫不知道!”肖折釉打断她的话,“只知道本宫的孩子被最信任的人害死了!” 烟升抱着肖折釉的腿不肯松开,她哭求:“公主,先前是奴婢大意,事后又对云卷的家人于心不忍……是奴婢错了!奴婢曾无数次祈求用自己的性命换您和小主子的阳寿。如今您回来了!就是要奴婢的命都行!” “真的?”肖折釉俯视着她。 “奴婢发誓!”烟升举着左手三指。 肖折釉温温柔柔笑起来,亲自将烟升搀扶起来。 “阿澜知道,烟升姐姐最疼我了。” 她今日来的目的达到了,可是肖折釉心里又清又冷。这世间,恐再难有她信任之人。 幼时的盛令澜或许是善的,可是目睹了一场场亲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之后,她舍弃了自己的善,和宫中人一样双手鲜血。 她所有的善都是成为肖折釉这十七年慢慢捡回来的。她学着仔细体会亲情之趣,她笨拙地摸索着如何和弟妹处好关系,她尝试着感受一花一叶,向往平淡简单的小日子…… 可是如今那个笨拙而努力的肖折釉死了。 她回来了,盛令澜。 …… 肖折釉赶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奶娘和绛葡儿脸色苍白,焦头烂额。 见肖折釉回来,奶娘“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声告罪:“奴婢有罪!没看好小少爷!求夫人责罚!” 肖折釉心里猛地收紧,问:“小少爷怎么了?” “小少爷不见了!下午的时候小少爷如往常一样在屋子里午睡。奴婢也和往常一样守在院子里。后来奴婢想进去看看小少爷有没有踢被子,可是进去发现床上没人!小少爷凭空消失了!” “凭空消失?胡说什么鬼话?还不快去找!”肖折釉训斥一声,大步往不弃的房间走去。 不弃还不满四个月,不会说话更不会走路,一定是别人把他抱走了。 肖折釉走到床边,床上干干净净的。不弃擦口水的帕子干干净净地叠在一旁。 但是不弃这几日喜欢玩的手鼓也不见了。 一阵风吹来,有点凉。 肖折釉偏过头,看了一眼开着的窗户。 “咦,窗户怎么是开着的,也不怕小少爷着凉……”绿果儿一边抱怨一边去关窗户。 “绿果儿,天气本来就有点闷,开着吧。”肖折釉阻止她关窗,“也有可能是别的下人抱去我那里了,你们去我房里找找看吧。” “对!每天晚上小少爷都留在夫人那里,许是有人提前抱过去了!奴婢怎么没想到!夫人不在家,您的房间的确没去找过!”奶娘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往外跑。 “都去各个下人那儿看看,许是小少爷醒了,谁抱下去玩了。”肖折釉把绿果儿和绛葡儿也支走。 下人都离开以后,肖折釉又看了一眼窗户,然后也退了出去。她走出房,将门关上。却并没有走远,而是后背抵在门上,半垂着眼睛,静静等待着什么。 许久之后,屋子里响起一道细微的脚步声。声音之轻,倘若不是仔细去听,根本无法发觉。 紧接着是关窗户的声音。 “唔唔咿呀……咯咯咯……” 听见不弃的笑声,肖折釉这一整日沉重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她推门进去,走到床边。 不弃躺在床上,那个一起失踪的手鼓放在他身边。不弃伸着一双小拳头,大大的黑眼睛望着窗户的方向。 肖折釉伸出手,用指尖儿轻轻戳了戳不弃的小胸脯,蹙眉训他:“人都走了,看什么看!” “唔……”不弃黑溜溜的大眼睛眨了一下,慢慢从窗户的方向移到肖折釉的脸上,然后朝肖折釉伸出短短的小胳膊,“咯咯”笑着要抱抱。 肖折釉发冷发硬的心一点点软下来,弯腰将软乎乎的小东西抱在怀里。 小东西好像觉察到了肖折釉心情不好,他小脑袋凑啊凑,“吧唧”一声亲在肖折釉的脸上。 “奴婢去了您的房里,小少爷不在那……”奶娘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她怎么能不心慌?看丢了小少爷丢饭碗是小事,怕的是丢了性命呀! 她站在门口呆呆看着肖折釉抱着不弃,话都没说完。那股子哭腔也更在了她喉间。 “别院的小丫鬟把小少爷抱到别处玩,刚送回来。”肖折釉随意解释一句,抱着不弃回她的房间。 第90章 “打听到了吗?”肖折釉问。 绿果儿笑嘻嘻地说:“这点小事儿当然不难打听!袁将军三日后离开通录城!” 肖折釉皱了下眉。 居然只有三天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肖折釉将绿果儿打发走,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雕祥云紫檀木锦盒。她的指尖儿轻轻抚过镂空的精致盒盖,将搭扣一拨,取出里面的白玉扳指。 白玉扳指在肖折釉的指尖儿间微微倾斜,露出里面小小的一个“玄”字。 这是她刚来明定城的时候,沈不覆亲自系在她胸前的。肖折釉还记得他手背划过耳尖儿的感觉。 那个时候啊,他还叫霍玄呢。 一眨眼这么多年了。 肖折釉从妆奁盒里取了一条红绳,将白玉扳指穿在红绳上。 她年幼时第一次佩戴这个扳指的时候是为了进宫不受刁难,后来她将扳指还给沈不覆的时候,他并没有要。那个时候,肖折釉本应该将它收起来,可是她鬼使神差地一直佩戴着。那个时候啊,她故意用很长的红色系着它,让它藏在衣服里贴身佩戴,别人谁也看不见。 什么时候把它取下来的呢?大概是在破庙里的那次意外之后,她剪断了红绳,将这枚白玉扳指收了起来。那个时候,她是真的以为会离开,从此再不相见。 肖折釉轻叹了一声。 她拿起梳妆台上的剪子将红绳剪短,然后系在颈间。雪白的扳指坠在她锁骨之间,衣领之上,很显眼。 肖折釉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慢慢抚上这枚扳指。 “霍玄,我又得借你的名头做事了……” 第二天天清气爽。 肖折釉抱着不弃,带着绛葡儿和奶娘在知州府的花园里散步闲走。 这一路都是肖折釉抱着不弃,跟在后面的奶娘很有眼色地往前走了两步,奉承地说:“夫人,您抱了一路该累了,让奴婢抱着小少爷吧!” 肖折釉抬眼看了看前方花圃中央的八角亭,摇摇头,道:“不必了,到前面的八角亭里歇歇。” “诶!”奶娘闻言,小跑两步先到八角亭里,拿出帕子仔细擦了擦石凳和石桌。 绛葡儿笑着追上去:“李妈妈,你怎么把我的活儿都抢去了!” “都一样的,都一样的!”奶娘立刻笑着说。 奶娘是因为不弃这一路都由肖折釉抱着,她身为奶娘两手空空跟了一路,有些浑身不自在。更何况之前小少爷莫名其妙不见了,她可是失了职的!哪里还敢有半分偷懒。 肖折釉抱着不弃坐下,接过奶娘手里的拨浪鼓,在不弃面前逗着他玩。不弃“咯咯”笑起来,伸着小小的小拳头朝前挥舞着。 肖折釉把拨浪鼓往不弃面前送,快送到他手里的时候又收回来,惹得不弃一直笑个不停。小孩子就是这样,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情,一直重复着逗他,也能把他逗得很开心。 盛令洪带着丫鬟走到花藤小径时,远远地,就看见了坐在八角亭里逗小孩子玩的肖折釉。她略一犹豫穿过小径,走向八角亭。 肖折釉见盛令洪果真过来了,她嘴角若有似无地勾起一抹笑。 “袁夫人,你这是来消食了?”肖折釉起身,将怀里的不弃交给奶娘。 “是啊,老习惯了,吃了东西总要出来走一走。更何况,如今肚子里怀了一个,更要走动走动。免得整个人被肚子里的孩子带累得懒了。”盛令洪扶着小丫鬟的手在一旁坐下。她刚一坐下,就被咿咿呀呀叫个不停的不弃吸引了目光。 “这个孩子就是你收养的那个孩子吧?眼睛亮晶晶的,真好看。”盛令洪说。 “对。我和这个孩子很有缘,就收下了。”肖折釉招了招手,让奶娘把不弃抱过来。 奶娘还没有把不弃交到肖折釉手里,不弃就伸着一双小小的胳膊朝着肖折釉要抱。 肖折釉眉眼温柔地把他接过来,揉了揉他的小拳头,然后才看向盛令洪,说:“哪儿都好,就是有时候太淘了。” 盛令洪点点头:“男孩子淘一些是好的。” 她又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肚子,随口说:“也不知道肚子里的这个会不会是男孩。” “当然是位小少爷了,”肖折釉把话接过来,“说起来我也是没生产过的,但是经历过母亲和嫂子的生产,说起来奇怪,他们刚刚怀了身子的时候,我总能凭直觉说出来男女。” “你还有这本事?”盛令洪望向肖折釉。 对于肖折釉的说辞,盛令洪自然不信的。但是却是十分爱听的。 她,太希望生一个男孩子了…… 肖折釉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虽说猜的几次都是准的,可总归不是算命的。对了,夫人不若去寺里上柱香,求一道签。” 肖折釉似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奶娘,问:“诶,李妈妈,我怎么记得你上次跟我说你家里的妹妹曾去哪个寺里求过签,还很灵验的?” “是有这么回事!”被点到名字的李妈妈立刻把话接过来,“是斗南寺!不仅是奴婢的妹妹去过,奴婢有身孕的时候也去果!俺们镇里的人都喜欢去求签问平安!夫人们不晓得诶,那寺里的求子签可灵了诶!就没出过岔子!” 肖折釉听得很认真,有些惊奇地问:“当真这么灵验?” “可不是!”奶娘越说越激动,“都说酸儿辣女,奴婢有个邻居一直不吃辣,但是怀了她家老大的时候突然胃口大开,那透红透红的辣椒拿着就吃!街坊邻居谁都说一定是个闺女!她不信这个邪,还想着是投胎最好在婆婆面前长长脸,盼着是个小子。还是奴婢陪着她去了斗南寺。您猜怎么着?求子签上说是个小子!谁都不信呐!直到到了日子,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呱呱落地……” 盛令洪本来只是随便听听,可是听李妈妈说了这么多,也把她的话听了进去。求签拜佛这事儿,不管怎么说都是积功德的事儿。听李妈妈絮絮叨叨又说了几个身边的例子,盛令洪打断她的话,问:“这斗南寺在什么地方?” 虽说盛令洪觉得去一趟不管是不是灵验也能当成积德的善事,可是她也得顾虑一下地方是不是远。四个月的孕妇毕竟不适合远行。 “不远!”李妈妈听公主殿下问话,语气间更加恭敬,“就在俺们镇子里,距离这儿也不过半个时辰的车程。” 盛令洪点点头。 盛令洪刚决定去一趟,忽然看向没怎么说话的肖折釉。她审视了肖折釉一眼,试探着说:“反正你留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儿,不若明天陪本宫一块去一趟斗南寺。” 肖折釉笑着摇头,略无奈地说:“公主就别难为我了,我如今孤身一人,去那地方做什么?说不定瞧着个个都是求子的妇人,心里反倒要难受了呢。” 盛令洪一怔,心想也是。 肖折釉又说:“不过如今天下不是很太平,公主当真要去?” “这算什么,不管怎么说我也是袁夫人,调动一队兵马护送还是不成问题的。”盛令洪的语气之间多了几分傲慢,“明日顷悍还留在这里,倒是可以让他陪着本宫一起去。有他在,本宫倒是不相信哪个不长眼的敢放肆!” “公主说的是。有袁将军相陪,自然无事。”肖折釉半垂着眼睛,轻轻拍着怀里闹腾的不弃。 她的五姐啊,还是这个样子啊。 也是,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肖折釉垂着的眼睑遮住剪滟明眸里一闪而过的流光。 盛令洪本性未改才好呢。 “咿咿唔哈咿呀呀……”肖折釉怀里的不弃又开始不安分了。 盛令洪看向不弃,不弃正伸着手,抓肖折釉锁骨间的白玉扳指。别看他的手小小的,可是握着那枚扳指往下拽的时候力气倒是不小,使得肖折釉不得不微微低下头。 肖折釉蹙了一下眉,略微使劲儿地拍了一下不弃的手背,轻声斥责:“松手,你爹的扳指不是玩具。” 盛令洪目光闪烁了一下,不由多看了两眼肖折釉脖子上坠着的那枚白玉扳指。将它的样子记下来。 “咿咿唔哈咿呀呀……”不弃又叽里咕噜了一顿,才不太高兴地松了手。他松了手,又朝着奶娘伸手,要奶娘手里的拨浪鼓。 一直望着不弃的奶娘急忙凑过来弯着腰在不弃面前摇着手里的拨浪鼓,发出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来。奶娘的嘴里还不停逗着不弃。 盛令洪略嫌恶地皱了一下眉,她有点嫌弃吵闹。 她扶着小丫鬟的手站起来,说:“本公主出现也有些时候了,该回去了。” 肖折釉起身:“送公主。” “不用送了。”盛令洪摆了一下手。她拖着小丫鬟的手,缓步走出八角亭。 待盛令洪的身影消失在月门处,肖折釉脸上的笑意才慢慢散去。她面无表情地将不弃交给奶娘,然后顺手摘下手腕的翡翠镯子递给奶娘,夸奖:“做的不错。” “谢谢夫人打赏!”奶娘看着眼前碧绿的翡翠镯子,眼睛也跟着绿了。 第91章 “你是说肖氏身上带着沈不覆的那个扳指?”袁顷悍陪着盛令洪去斗南寺的时候问。 盛令洪想了一下,才开口:“我觉得她是故意给我看的。” “哦?怎么说?”袁顷悍皱起眉。 “之前也不见她戴过,昨日偏偏戴上,还故意露出来。一定是故意给别人看的,至于是不是给我看就不确定了。”盛令洪道。 袁顷悍认真思索了一阵,才说:“也有可能。” 他拿起马车里的小方桌上一盏茶,喝了一口,茶有点凉,味道不是很好了。他皱眉将茶盏放下,像是对盛令洪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沈不覆这个人只要活着终究是大患啊。” 盛令洪笑了笑,说:“将军又何必妄自菲薄?纵使他沈不覆再有本事,如今也无法与将军相比。如今天下无主,各地皆有起义,拥护你的也不少……” “有些话不要乱说。”袁顷悍直接打断盛令洪的话。 袁顷悍何尝不想站在最高处?然而如今天下形式太乱,他的确如盛令洪所说可以拼一把。但是他的权势明显是在如今几位争权者中最弱者。在没有更多的把握之前,袁顷悍还不敢乱动。 盛令洪神色之间带了几分不悦。她身子向后靠,靠着软枕,说:“不过是对你说说罢了,你当本宫是那般愚蠢妇人不成?” 盛令洪在袁顷悍面前大多时候自称“我”,但凡是自称“本宫”时便是有几分倨傲了。 袁顷悍收了收心思,给盛令洪倒了杯茶水,赔着笑脸说:“你别多心。我随口说说罢了。别动气,对胎儿不好。这一路也没喝点水,来,喝点茶水润润喉。” 盛令洪没接茶盏,冷着脸说:“你自己都嫌凉,还拿来给本宫?” 袁顷悍一滞,脸上的赔笑散去,他将茶盏放下,靠着另一边也不再说话了。 盛令洪有公主架子,可毕竟是还是前前皇帝的女儿,去势公主罢了。袁顷悍有时候也懒得哄她。 两个谁也不搭理谁,一路沉默地去了斗南寺。盛令洪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在供奉的佛祖面前求了一道签文。 一直立在一旁的袁顷悍这才上前,亲自将她扶起来。两个人相敬如宾地走向长案之后的止楼大师。 “止楼大师,请问这签文何解?”袁顷悍问。 坐在黄梨木长案之后的止楼大师一身土黄色的僧衣,他半闭着眼,白色的胡须垂下来,瞧着已近耄耋之年。 站在大师旁边的小童从袁顷悍手中将签文接过来,弯着腰双手将签文捧给止楼大师。止楼大师动作十分缓慢地接过小童手中的签文。他的目光落在签文上,许久不能动一下,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仿佛老僧入定。 长案上刚点起的香慢慢燃尽,小童又点了一支。 盛令洪和袁顷悍对视一眼,都有些莫名其妙。最后袁顷悍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本来就是抽时间陪盛令洪过来一趟,一会儿还有正事要做。 “请问大师这道签文如何?”袁顷悍问。 盛令洪有些责备地看了袁顷悍一眼,埋怨他的无礼。 止楼大师的目光终于从签文上移开,他慢慢抬眼,看向袁顷悍,不由皱了眉。 “还请这位施主写一下自己的生辰八字。”止楼大师做了个“请”的手势。 袁顷悍更诧异了,虽然有些着急离开,他还是依言接过小童递过来的笔,弯腰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递给止楼大师。 看闭,止楼大师缓缓起身,他双手合十,长长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大师这是何意?”袁顷悍皱眉询问。 “还请施主借一步说话。” 袁顷悍心中不耐烦更甚,道:“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也无妨!” 止楼大师略显犹豫,他看了看周围并没有其他香客,才说:“这位施主眉宇之间带着一股英气,着实非凡人。配合施主的生辰八字,老衲这才确定施主是有……” 止楼大师停下来,微压低了声音:“帝王之相。” 袁顷悍惊住,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僵住。而先前他心中的烦躁和焦灼情绪也瞬间熄灭。一旁的盛令洪也震在那里,紧接着,一股狂喜之情涌上她的心头。她本来就生性好强,一直想做人上人!曾经因为嫁的不如其他公主心中不满,后来她又随着袁顷悍一直被发配边疆蛮荒之地更是愤恨。如今…… 忽然想起先前的那道签文,盛令洪往前走了一步,急切地询问:“止楼大师,刚刚您看那道签文很久。请问那道签文和解?我的孩子……如何?” 盛令洪垂眼,抬手抚上自己的小腹。 止楼大师皱了一下眉,看了看盛令洪刚刚显形的孕肚,又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签文,最后目光落在袁顷悍身上。 盛令洪心里“咯噔”一声,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袁顷悍也有些察觉,他说道:“大师但说无妨。” “施主虽有帝王之相,可通往高处的路上布满荆棘,其第一难就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命数与将军相冲……” “放肆!”盛令洪爆喝一声,怒不可遏。 “阿弥陀佛……”止楼大师双手合十,缓缓弯下腰。他转身朝着偏殿而去,口中低吟往生咒的经文。 “一派胡言!”盛令洪愤怒转身,大步走出大殿。 袁顷悍立在原地,沉思许久。 盛令洪登上马车等了许久,才等回袁顷悍。 袁顷悍拍了拍盛令洪的手背,宽慰她:“那个大师一家之言,不足为信。你不要多想。” “本宫当然知道。” 袁顷悍如此,盛令洪心中的气愤才稍微缓和了些。可是盛令洪从来就不是完全信任袁顷悍的。在那场宫中前公主同时赐婚的情况下,她和袁顷悍能够相敬如宾做一对面子夫妻已是不错。恩爱?那是什么? 盛令洪看向一旁抿唇不言的袁顷悍,心中不禁揣摩他在想什么。权势这个东西,谁不想要呢?更何况毕竟夫妻一场,盛令洪很清楚袁顷悍这个人是有野心的。 盛令洪低下头,轻轻抚摸着自己还不是很显眼的孕肚,眉心紧锁。 肖折釉身上穿着宽松的寝衣,未梳妆,连长发也未挽起,如缎带一样垂下来,落在美人榻上。她斜倚着美人榻上的小几,正悠闲地嗑着瓜子儿。 绿果儿匆匆进来,笑嘻嘻地说:“夫人交代的事情都办妥啦!奴婢假装不小心闲聊的时候和王爷院子里的二等小丫鬟说起袁将军签文之事啦!” 她又补充了一句:“奴婢前一阵就和那个小丫鬟打好了关系,那丫头是个乖,却不怎么伶俐,她不会怀疑奴婢故意传消息给她的!” “嗯。”肖折釉脸上带着笑,赞赏地点了下头。 她又磕了两颗瓜子儿,目光一直审视着绿果儿。 绿果儿被肖折釉打量得浑身不自在,她挠挠头,询问:“夫人,奴婢是做错什么事情了吗?还是您还有别的吩咐?” 肖折釉将瓜子壳儿放在盘子里,悠悠问:“绿果儿,我最近总让你办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你有没有好奇过?” 绿果儿想也不想,笑着说:“绿果儿是夫人的人,夫人让绿果儿做什么绿果儿就做什么。只做事不问缘由才是奴婢的第一本分!” “很好。”肖折釉眼中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她招手,将绿果儿招到耳边,细身又吩咐了几句。 绿果儿的眼珠儿滴溜溜地转,连连点头,将肖折釉的吩咐记下来。 “奴婢都记下了!” 肖折釉又一挥手,道:“事情不急,先下去歇着吧,让绛葡儿进来服侍我梳头。” “奴婢这就去!” 肖折釉懒洋洋地起身,踩着鞋子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她望着铜镜中自己的脸,慢慢勾起嘴角。她抬起手,纤纤玉指纤细白皙,指尖儿上染着鲜红的丹蔻。 盛令澜从来不会亲手杀人,脏。 肖折釉让绿果儿假装不经意间将消息传到师延煜院子里不过是有备无患,在肖折釉的猜测里以师延煜的为人定会派人暗中跟着袁顷悍,盯着袁顷悍的一举一动。 肖折釉的猜测是对的。 当日袁顷悍和盛令洪去斗南寺中所发生的所有事都在当日传到了师延煜的耳中。 师延煜坐在太师椅里,双脚高高抬起搭在身前的桌子上。 “呵,帝王之相?”师延煜冷笑。 原本只会在通录城留三日就会带兵去南边打仗的袁顷悍便被师延煜用各种理由留了下来。 三个月后。 烟升一身狼狈,憔悴得不像样子。她在夜里敲响知州府的侧门,报上肖折釉的名字,因肖折釉早就让绿果儿交代过,守卫盘问几句便让烟升进去。 烟升一路小跑到偏院里,在肖折釉面前跪下。她双手高举过头顶,气喘吁吁地说:“公主,奴婢将公主令从明定城取回来了!” 坐在美人榻上的肖折釉微微欠身,接过烟升递过来的公主令。 漆黑的令牌上镶金砌银,正面用古隶字体雕着“以朔”二字。在边角的地方雕着盛令澜的生辰八字。 以朔是盛令澜的封号。 肖折釉起身,在跪地的烟升面前弯下腰,轻轻抱了一下她,轻声说:“烟升姐姐又为阿澜奔波了,辛苦。” 她染着鲜红丹蔻的玉手在烟升的后背轻轻拍了一下。 肖折釉直起身子,给烟升的拥抱一触即离。 第92章 沈不覆躺在一间民居屋顶,枕着自己的胳膊,嘴里叼着根草,望着湛蓝的天空。 悠哉闲适。 “沈大哥!沈大哥?” 沈不覆坐起来,望着小院里的农家女,说:“这里。” 阿瑜抬起头望着屋顶,惊慌地说:“沈大哥,你怎么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了?小心摔着!” 她四处张望,看见库房侧墙的梯子,急忙提着裙子小跑过去抱梯子:“沈大哥你别急,我这就把你拿梯子过来。” “不用了。”沈不覆有点无奈。 他纵身一跃,就从屋顶跳下来,身形不动,衣衫也不曾乱。 阿瑜愣了愣,讪讪收了手,捏着衣角,说:“我倒是忘了沈大哥身手了得。要不是沈大哥相救,我……” 阿瑜红了眼眶。 “娘!”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跌跌撞撞从房里出来。 “宝儿乖,别乱跑。”阿瑜急忙小跑着过去把宝儿抱在怀里。 “娘……”宝儿搂着阿瑜的脖子,甜甜地喊。 阿瑜温柔地笑起来。 沈不覆望着这对母子一会儿,走过去。 见沈不覆走过来,宝儿眨巴着眼睛朝沈不覆伸出小胳膊,奶声奶气地说:“爹爹抱!要抱抱!” 阿瑜一怔,偷偷看了一眼沈不覆的脸色,心里有点复杂。她很快反应过来,急忙对宝儿说:“宝儿不许乱叫,他不是爹爹。” 宝儿拼命摇头,不停地喊:“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宝儿的爹在宝儿还不会喊爹的时候就在征战的时候牺牲了,留下阿瑜一个寡妇照顾着宝儿。这两年,阿瑜一个年轻寡妇在这样的乱世照顾着儿子着实不容易。上个月更是遭遇土匪,他们母子差点丧命。幸好沈不覆路过,出手相救。 面对儿子任性的样子,阿瑜本应该立刻训斥他一顿。可是阿瑜因了那一点私心,居然保持了沉默。她轻轻拍着宝儿,静静等着沈不覆的回话。 沈不覆把宝儿伸过来的小拳头握了握,说:“我不是你爹。” 沈不覆自带一种威压之感,即使褪下铠甲与华服,穿着粗布衣衫,也掩不去他骨子里的冷傲威严。 前一刻还任性囔囔的宝儿眨了眨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沈不覆,好像被沈不覆简短的一句话给唬住了。 还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沈不覆略收敛了些语气,又加了一句:“我儿子比你还要小一些。” 宝儿听不懂。可是阿瑜听懂了。一瞬间,阿瑜眼中的光彩黯淡了下去。她很快收起眼中情绪,笑着说:“沈大哥,原来你还有个儿子。多大了?” “七个多月。” 阿瑜又问:“还这么小啊……那沈大哥怎么不在家里陪着嫂子和孩子?” 沈不覆沉默了一瞬,说:“是该回去了。” 阿瑜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闭了嘴,咽下满口的苦涩。是了,像沈大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家室,又怎么可能会要她这样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呢…… 沈不覆已经一个月没去看过不弃了。他也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打算离开再不回去。可是这一次他忍了一个月,再远离了通录城很远之后,还是忍不住回头。 知州府虽然戒备森严,但完全难不倒沈不覆。 沈不覆赶到知州府的时候是午后。这个时间,不弃总是在他自己的房间睡午觉,奶娘会拉着小丫鬟在院子里说话。 沈不覆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向里面瞄了一眼。 不弃不在。 沈不覆皱了下眉头。 不弃也并不是每一天都自己睡午觉,有的时候肖折釉会抱着他一起睡。 沈不覆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肖折釉房间,藏身于坐地檀木围屏之后。他望向不远处的架子床,天青色的床幔垂下来。床幔很薄,遮不住床里的人。肖折釉拥着不弃午休的身影若隐若现。 虽然一片朦胧看不真切,可是沈不覆的目光透过天青色的床幔,凝在架子床里。 也不知道沈不覆是在看不弃还是肖折釉。 门外有人影闪过,沈不覆向后退了退。 “夫人,该起了。”绛葡儿在外面叩了叩门。 青纱帐架子床里的肖折釉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怀里的不弃,才压低声音道:“进来。” 她掀开床幔坐起来,踩上鞋子悄声走到梳妆台前,任由绛葡儿给她重新梳头绾发。在肖折釉经过围屏的时候,沈不覆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她锁骨之间坠着的那枚扳指。 她还戴着? “夫人,您让奴婢这么早叫您,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左右也没有什么事。”绛葡儿一边服侍肖折釉穿上外衣,一边说。 “我要去袁夫人那里一趟。不弃还没醒,让他睡着吧。他浅眠,不要在屋子里吵他,在外面守着。过半个时辰再来看看。等他醒了送到奶娘那边去……”肖折釉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吩咐。 “奴婢都记下了。” 两个人走出去,绛葡儿将门轻轻关上。她们两个走了以后,沈不覆才从藏身的围屏后出来,走向架子床。 盛令洪最近的情况不太好,自从上次在斗南寺算出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和袁顷悍命数不和,甚至会影响袁顷悍大事之后,盛令洪每一日都过得担惊受怕。她总担心袁顷悍会相信那个止楼大师的话,让她堕掉这个孩子。 虽然这段时间袁顷悍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可是盛令洪还是敏锐地觉察到袁顷悍还是有些相信止楼大师的话了。 她怎能不慌?这一慌,每日都有紧张和担忧的情绪压迫着她,使得她整个人都憔悴下来,也跟着消瘦下来。明明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七个月了,可是她的孕肚瞧起来比起其他的七个月孕妇要小很多。盛令洪自然明白安胎重要的道理,每日都逼迫自己吃很多补品和安胎药。可是她这是心病,再好的灵丹妙药也治不了。 盛令洪轻叹了一声,低头望着自己日益增大的肚子,脸上慢慢露出丝丝温柔的笑容来。孩子已经七个月了,也过了堕胎的时候,袁顷悍应该不会再动让她堕胎的心思了。 盛令洪松了口气。 肖折釉并不是来找盛令洪的,她去找了袁顷悍。 袁顷悍对肖折釉的突然造访有些意外,他的目光落在肖折釉的颈间的白玉扳指上一瞬。 “夫人来我这里有何事?”袁顷悍放下手中的笔,打量着肖折釉。 肖折釉的脸上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她缓步朝坐在长案后的袁顷悍走去,道:“有几句想单独与将军说。” “呵,”袁顷悍傲慢地嗤笑了一声,“有什么话需要私下说?夫人就不怕不方便?” 肖折釉立在长案前,俯视着面前的袁顷悍,道:“我一个妇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将军又有和可担忧的?再言,难道将军是怕我忽然刺杀你?” “也是,你都不怕。本将军又有何惧。”袁顷悍挥手,屋子里的下人低着头退下去,走在最后的一个侍女悄声将门关上。 袁顷悍审视着肖折釉,饶有趣味地说:“你在我的眼里等于沈不覆曾经的女人,除此之外没别的地方值得花费本将军的时间。” 肖折釉不在意袁顷悍的傲慢,说道:“定元帝驾崩已有七个半月,如今盛国依旧天下无主,将军可知道其中缘由?” “本将军不想与你这个妇道人家议天下事!” 肖折釉径自走到一旁的太师椅里坐下,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她用茶盖拨了拨茶盏里的叶子,未喝一口,又将茶盏放下。 袁顷悍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肖折釉,他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说:“沈不覆喝茶的时候也是这个德行。” 他的目光又移到肖折釉颈间的白玉扳指上,问:“你是在代表沈不覆与本将军说话?” 肖折釉不答话,笑着说:“想必将军也明白当初定元帝登基时名不正言不顺。而昌隆帝……” 昌隆帝是盛令澜的父皇。 提到自己的父皇,肖折釉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昌隆帝在位时国泰民安、政绩卓绝。可惜驾崩时无皇子继位,才让乱臣贼子有机可乘。” “可是……昌隆帝一代明君,当真会在老年时不留下任何后路?”肖折釉笑着问。 肖折釉的疑问把袁顷悍问懵了。 他当初跟着定元帝打仗发家,至于昌隆帝?他连见都没见过。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袁顷悍不太理解。 “定元帝在位时,盛国逐渐走向衰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接手这个国家的时候……国库是空的,番邦的兵符是丢的……”肖折釉慢慢勾起嘴角。她的笑带着点妩媚,又带着点高高在上的嘲讽。 第93章 袁顷悍猛地站起来,厉声质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又知道什么?” 肖折釉不紧不慢地说:“将军想一想,如果你是昌隆帝会将那些东西留给谁呢?” “本将军不想做这个假设,也不想跟你绕弯子!” 袁顷悍绕过长案,走到肖折釉面前。他弯下腰,逼近肖折釉,威胁:“不要跟本将军说这些废话,你究竟想说什么?谁让你来的?沈不覆?” 袁顷悍故意加重语气,可肖折釉又不是一般妇人,怎会被他唬住?肖折釉笑笑,端起一旁的茶盏,慢悠悠地饮了一口,蹙了眉。她将手中的茶盏往袁顷悍身前递了递,道:“将军这里的茶凉了。” 袁顷悍瞳孔微缩,他努力压下心里的焦急和怒气,接过肖折釉手中的茶盏放在一旁,大声吩咐:“来人!重新烧一壶热茶!” 守在院子里的小丫鬟急匆匆进来,端着茶托下去。 等小丫鬟走远了,袁顷悍也不急了,他抱着胳膊站在肖折釉面前,耐着性子等她开口。 袁顷悍自以为能沉住气,却哪里想到他不说话,肖折釉也沉默着。直到过了许久,小丫鬟重新端上来一壶茶,又给肖折釉斟了茶水,退下。 “不要再故弄玄虚了!”袁顷悍怒道。 肖折釉轻笑:“将军左右被辰王囚禁在这里,急什么?” “你!”袁顷悍大怒。 他自然知道师延煜在故意扣留他,只是谁都不明说,至少面子过得去。可如今肖折釉口中“囚禁”这二字戳到了袁顷悍的痛处。他师延煜算什么东西?居然将他囚禁在这里! “好,本将军倒是想看看你要耍什么花招!”他再看向肖折釉的时候,逐渐冷静了些,他耐着性子坐在一旁的太师椅里审视着肖折釉。袁顷悍一边审视着肖折釉,一边心思飞转,寻思肖折釉之前说的话,也在寻思肖折釉此行目的。 肖折釉等茶水稍微凉了些,小小的抿了一口。她将茶盏放下,看向袁顷悍。 “终于肯开口了?”袁顷悍问。 “昌隆帝驾崩之前知道自己没有皇子,曾动过从几位公主中挑选一位立为女帝的心思。”肖折釉说。 “胡说!” 肖折釉笑着望向袁顷悍:“前朝与邻国又不是没有先例,昌隆帝为何不可如此?再言,他没有皇子,在挑一公主立女帝与将皇位送给外人相比,将军觉得他会如何选择呢?” 袁顷悍眸光闪动,显然是被肖折釉的话震住。可他跟着定元帝打天下的时候才十七八岁,根本没机会接触当时的昌隆帝,哪里知道昌隆帝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何况圣心本就难以揣摩…… 肖折釉将袁顷悍的表情收进眼里,继续慢悠悠地说:“昌隆帝一共有六位公主,将军觉得他会将皇位留给哪位公主呢?” 袁顷悍的思路不由被肖折釉牵着走,他努力去回忆昌隆帝的几个女儿。第一个浮现在袁顷悍脑海中的便是一袭红妆回眸扫视的盛令澜。 “只能是皇后所出的六公主。六公主不仅为皇后所出、原太子的胞姐,其本人及笄时已有卓绝才学,甚至匿名参加过科举夺得探花之位。相传昌隆帝曾让她批阅过奏折,昌隆帝身体不适,她也曾搀扶昌隆帝上早朝,是唯一一位听早朝、参与政事的公主。更何况,她是昌隆帝最宠爱的小公主……” 肖折釉从别人口中听见前世的自己,心中怅然。她的思绪不由回到了那个红墙围起的宫殿,那个芍药铺满地的浮梨宫。 “可是盛令澜已经死了!” 肖折釉的思绪被袁顷悍这一喊给喊了回来。她慢慢勾起嘴角:“将军可认识这个?” 袁顷悍盯着肖折釉手中的公主令,冷声道:“宫中公主但凡到了十岁都会去太庙请封,所以每个公主手中都会有这样一块公主令,有何稀奇?” 肖折釉摇了摇手中的公主令,但笑不语。 袁顷悍不由更加仔细地看了看。 “以朔?”袁顷悍努力回忆了一下,“以朔……这是盛令澜的封号!这块公主令是盛令澜的!” 肖折釉眼中堆着一抹让人看不透的深意,含笑轻声问:“盛令澜真的死了吗?” 袁顷悍大惊,他猛地站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肖折釉但笑不语。 “本将军在问你话!”袁顷悍冲过去,一下子掐住肖折釉的脖子。 肖折釉毫不慌张,脸上仍旧挂着那一抹淡定从容的笑。她知道袁顷悍是不会下手的。 袁顷悍却皱了眉。 他掐着肖折釉脖子的手碰到了那枚坠在肖折釉锁骨之间的白玉扳指。袁顷悍捏住那个扳指,好像想到了些什么。 肖折釉凑近他一些,说话时,轻轻的气息拂到袁顷悍的脸上。 她说:“如果我告诉将军盛令澜并没有死,只是被沈不覆藏了起来呢?” 肖折釉的话在袁顷悍的脑中一下子炸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袁顷悍手中力道没掌握好,系在肖折釉脖子上的那枚白玉扳指掉了下来,落在地上。 肖折釉抬眼,望向门外,看见盛令洪正往这边走来。她的嘴角不由划过一抹几乎不易觉察的笑:“还请将军帮我捡起来。” “什么?”袁顷悍哪里干过给女人捡东西的事情? 肖折釉对视上袁顷悍的眼睛。 袁顷悍忍了。 他弯下腰,将掉在肖折釉脚边的白玉扳指捡起来递给肖折釉。肖折釉伸手接过来,染着鲜红丹蔻的指尖儿似有意又似无意地轻轻擦过袁顷悍粗糙的手背。 袁顷悍愣了一下。 肖折釉说:“将军好像有些事情没想通,要不然你先仔细想一想,有什么事情咱们明日再说?” 袁顷悍大怒,觉得自己被玩弄了,更何况他迫切地想到知道肖折釉的目的。他刚要说话,身后传来盛令洪温柔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事情,还要明日再说?” “跟你没关系!”袁顷悍不耐烦地说。 盛令洪的脸上原本是挂着端庄的笑的,听了袁顷悍的话,脸上的表情有点没绷住。 袁顷悍稍微冷静了一点。 肖折釉提着裙子,迎上盛令洪,笑着说:“夫人,您醒过来了?刚刚去你那里的时候院子里的丫鬟说你还睡着呢。” 盛令洪勉强笑了一下,才说:“是睡得久了些。” 肖折釉仿佛没有看见袁顷悍和盛令洪的脸色都不好,笑着说:“夫人,咱们去你那里吧。昨儿不是约好了今日要一起给小公子做小衣服吗?” 盛令洪看了一眼肖折釉亲昵地拉着她的手,肖折釉的指尖上的鲜红丹蔻实在显眼。盛令洪不禁想到这只手刚刚碰袁顷悍手背的那一刹那。 盛令洪的声音不由有些发冷,说:“本宫想起来还有些事情没处理,改日再说吧。” “这样啊……”肖折釉眉眼之间露出惋惜的神色来,她做出后知后觉地发现盛令洪的脸色不太对劲的样子,她脸色尴尬,讪讪向后退了两步,畏惧地说:“那民妇先告退了……” “嗯。”盛令洪趾高气扬地点了下头。 肖折釉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匆匆退下。 肖折釉走了以后,盛令洪冷着脸阴阳怪气地说:“没想到将军好这一口!” “你在胡说些什么?”袁顷悍本来就因为肖折釉说的那些话心里乱成一团麻,哪里还有心思去管盛令洪的想法。 “呵……”盛令洪讥笑了一声,“她不过是嫁过人的女人,你若是不嫌失了身份,告诉本宫一声,本宫给你做主,抬进房就是了,何必学那些浪荡子搞偷偷摸摸的那一套!” “盛令洪,你不要胡思乱想!” “哦?我胡思乱想?那你倒是告诉本宫,她来找你私下见面是为了何事?还将所有下人都遣了下去……啧啧……” “和你解释不清!” “怎么就解释不清了?”盛令洪追问。 袁顷悍看向盛令洪,目光落在盛令洪的肚子上,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在斗南寺中,止楼大师说过的话。 “帝王之相”这四个字仿若有魔力一般。 盛令洪以为袁顷悍最终没相信止楼大师的话,不会再对这个孩子动手。其实不然,袁顷悍如今被师延煜囚禁在这里,他只要仔细一想,就能想明白师延煜一定是知道了那道签文之事。所以,倘若袁顷悍此时真的对盛令洪肚子里的孩子下手,那就坐实了他有反意的事实。到时候,师延煜恐不会留他。 所以袁顷悍只能按兵不动,可是止楼大师的话仿若梦魇一样缠了他三个月。 三个月了,盛令洪的肚子也跟着一天天变大,如今已经快七个月了…… 盛令洪的肚子一天天变大,盛令洪逐渐松了口气,以为袁顷悍不会再动堕胎的想法,可是袁顷悍心里却越来越烦躁! 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当日从斗南寺下来的时候,袁顷悍就想将这个孩子堕掉。他缺儿子吗?不,袁顷悍已经有两个庶子了。更何况,孩子没了以后还可以再生…… “你给本宫说话啊!装什么哑巴!”盛令洪怒道。 袁顷悍看向盛令洪,忽然问:“你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问这个做什么?”盛令洪古怪地看了袁顷悍一眼。 袁顷悍没解释。 盛令洪想了一下,说:“你指哪方面?从政自然比定元帝强百倍。至于其他的……” 盛令洪嫌恶地皱了下眉:“偏心的糟老头,永远只偏心盛令澜那个死丫头!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通通都给她!” 袁顷悍瞳仁缩了缩。 “这样啊……”袁顷悍长长舒了口气,他重新看向盛令洪的时候眼中怒气散去,由笑意替代。他抬手轻轻抚摸着盛令洪的脸颊,放低了声音,柔声问:“洪儿,你想不想做天下身份最尊贵的女人?” 袁顷悍的另一只手轻轻抚上盛令洪鼓起的孕肚。 盛令洪眼中前一刻的茫然散去,立刻惊醒。她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甩在袁顷悍的脸上,怒道:“你休想动本宫的孩子!” 袁顷悍被盛令洪这一巴掌打偏了脸,他转过头来望向盛令洪走远的背影。盛令洪总是那样趾高气昂的,可是如今她怀着近七个月的身孕,身形臃肿,需要别人搀扶才能前行。 袁顷悍眸中多了几分犹豫。 肖折釉踏出袁顷悍的院子,她的眼中流露出成足在胸的冷笑。 不枉她故意拖延时间,盛令洪这个人生性多疑,得到肖折釉来找袁顷悍的消息之后,她是一定会过来。不过盛令洪这个人高傲爱端着架子,自然不会来得太早。还好,肖折釉将时间掐得刚刚好。 不枉她故意始终面朝一个方向,这样就可以在惹怒袁顷悍之后,让袁顷悍背对着随时可能出现的盛令洪。盛令洪就看不清袁顷悍脸上的表情。 当然了,肖折釉去找袁顷悍并不是为了让盛令洪误会、发怒。甚至,让盛令洪心里不痛快不过是顺手之举罢了。 肖折釉捏了一下袖口,那里面放着的是她的公主令。她要好好筹谋接下来的事情了。转世之后,她曾想以肖折釉的身份平平淡淡地度过悠闲一生。可是当她重新以“本宫”自称,当她重新拾起盛令澜这个身份的时候,她要做的事情就不仅仅是为了女儿报仇了。 肖折釉缓步往回走,每一步仿若丈量过,稳稳当当。隔了一世,盛令澜与肖折釉逐渐重叠,彻底变成了一个人。 偏院里几个丫鬟在扫洒,奶娘和绿果儿在闲聊。见肖折釉回来,几个下人都站直身子行礼。 “小少爷还没醒过来?”肖折釉问。 奶娘急忙回话:“是呢,奴婢一刻钟之前还进去看了,小少爷还在睡着呢。时候也不早了,要不奴婢把小少爷叫醒?” “不用了,你下去歇着罢。”肖折釉径直进了屋。 不弃的确睡着。 肖折釉在床边坐下,给他掖了掖被角。不弃今天睡得的确有点多了。想了想,肖折釉还是把他喊了起来,免得他睡太多夜里不安分。 “不弃,不睡了。”肖折釉把不弃抱起来。 不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他耷拉着小脑袋在肖折釉的胸口,没精打采的。 肖折釉有些疑惑。她摸了摸不弃的额头,并没有发烧。不弃的样子也的确不像是病了,而像是累了。之前每一次奶娘或者绿果儿带着不弃玩得太久,他玩累了就是这个样子。 不弃还有什么时候会累成这样呢?还有他来的时候…… 肖折釉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紧闭的窗户。 这几个月,沈不覆过来看不弃的时候,肖折釉虽并不是每一次都知道,但的确大多数都是有数的。她用心对不弃,不弃的反应骗不了人。 可是沈不覆已经三个月没有过来了。他又来了? “咿呀咿呀哼哼唔……”不弃又在肖折釉的怀里叽里咕噜地说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话了。 肖折釉收起心思,目光温柔地望着他。她听奶娘说不弃这个样子有点想要说话的样子,可是他现在才七个月多一点,哪能那么早。 “不弃怎么了?是饿了吗?还是想出去玩?”肖折釉问。 不弃“唔唔唔”了一阵,没理肖折釉,转过头望着窗户的方向,一双小小的胳膊还朝着窗户的方向伸去。就像…… 就像他每次被奶娘抱着的时候朝肖折釉伸出小胳膊要抱抱的样子。 肖折釉一怔,又一次看向窗户的方向。 “啊……啊……爹……爹!” 肖折釉惊愕地收回目光看向怀里的不弃。小家伙对肖折釉的脸色浑然不觉,还不停地朝着窗户的方向伸出小胳膊。 他的眼圈红红的,有点想哭的样子。 肖折釉深吸一口气,把不弃的小身子扳过来,朝着他的屁股使劲儿拍了两巴掌! “没良心的小东西!我养你这么久,居然先会叫爹!” 不弃“哇”地一声哭出来。 肖折釉委屈,他也好委屈呀。他怎么有那么个不负责任的爹,只带着他出去玩一会儿就把他送回来了。他睡着前爹还躺在他身侧的!可是等他醒过来的时候爹爹就不见了…… “呜呜呜……”不弃委屈死了。 躲在窗外的沈不覆听见不弃的哭声,他侧过身,从窗缝里往里看。目光没有落在不弃身上,反而是落在肖折釉的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沈不覆觉得肖折釉好像有了变化,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可是他又说不清这种变化到底是什么。他的目光落在肖折釉气呼呼的脸上,想起她小时候生气的样子。一瞬间,那些关于肖折釉的记忆涌上来。 各种样子的她。 沈不覆猛地闭上眼睛,他不想再去一遍遍回忆那些过去。他甚至弄不清他到底是来看不弃的,还是放不下她。 如果是来看望不弃,又为何每次把不弃放回去之后都要远远看她一眼才肯离开? 沈不覆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原因。 第二日。 肖折釉早上睡醒以后陪不弃玩了一会儿,袁顷悍那边就派人来请她了。 肖折釉让绛葡儿服侍她换了身衣服,又重新梳了头,戴上她喜欢的步摇,才不紧不慢地去见袁顷悍。 比起前一日的故意拖延时间,肖折釉再见袁顷悍时言语之间则要直接了许多。 “肖折釉,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不妨直说。”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袁顷悍显然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你说的没错,我是被师延煜囚禁在这里。但是他沈不覆也曾被定元帝囚禁三年,然后呢?沈不覆还不是把定元帝从龙椅上拽了下来?说出你的要求吧,你必是有所求。只要价码适合,本将军会考虑。” 肖折釉安静听他说完,没答话,反而直截了当地问:“将军想称帝吗?” 袁顷悍显然没有像肖折釉这样说话直接,他谨慎地说:“在回答你之前,你得让我知道你是谁的人。是沈不覆派来的人,还是师延煜派来的人。” “都不是。”肖折釉顿了一下,“我与沈不覆和离,再无瓜葛。他忘恩负义,我又怎么可能替他做事?至于师延煜……那就更不可能了。他师延煜手下能人那么多,又怎么可能让我这样一个弱女子来摸将军的底细?” 沈不覆和师延煜比较起来,袁顷悍还是更担心肖折釉是师延煜派过来的人。毕竟如今沈不覆不知所踪,而师延煜却近在咫尺,并且囚禁了他。 “师延煜对你很好。”袁顷悍缓缓道。 肖折釉笑了笑,道:“那将军可知道师延煜为何对我好?难不成将军当真以为师延煜被我的美色迷得神魂颠倒?” 袁顷悍皱眉。 “因为我是沈不覆的女人,因为师延煜知道沈不覆手中还有令他垂涎的东西。”肖折釉缓步走向袁顷悍,“其实我与将军一样,都不过是被师延煜囚禁在这里的人。” “好!”袁顷悍点头,“本将军相信你不是师延煜派来套话的人。” “那将军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肖折釉笑着问。 袁顷悍略一沉吟,道:“七尺男儿谁不爱江山美人?本将军自然也想得到这天下!” 肖折釉笑了:“这样,就好说了……” 袁顷悍说:“不过,请说出你的目的。还有你为何会有盛令澜的公主令?你说盛令澜根本没有死而是被沈不覆藏了起来……此话可当真?” “目的嘛……我和将军一样,眼下最迫切需要的就是自由啊。”肖折釉想了想,“不瞒将军,我在沈不覆身边待了那么多年,自然知道很多他的事情。” “盛令澜在哪?昌隆帝当真把国库中的金银给了盛令澜?还有那些番邦的兵符又在谁手中?盛令澜还是沈不覆?”袁顷悍连连追问。 肖折釉皱了下眉,面露犹豫之色。 “可有难言之隐?”袁顷悍问。 肖折釉想了想,才开口:“东西究竟是在盛令澜手中还是在沈不覆手中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沈不覆将盛令澜藏在了哪里。” 袁顷悍急忙问:“哪里?” 肖折釉不想袁顷悍起疑,故意抛出自己的要求:“将军当真能帮我恢复自由吗?或者说……将军自己能离开这里吗?” 袁顷悍冷笑,道:“你这女人未免太小看本将军了!形势所迫,本将军不得不暂时按兵不动。可若你说的都是实言,那本将军自然有了与定王父子相争的筹码!” 天下哪个男人不想做皇帝?哪个女人不想做皇后?那可是站在最高的地方!袁顷悍心里想着肖折釉毕竟是个女人,他便想用皇位之后引诱她,使她放松警惕全心帮他。 他顿了顿,笑着说:“若你真能助本将军夺了这天下,岂止是自由。就算是把凤冠送给你又如何?” 袁顷悍勾起嘴角,逐渐靠近肖折釉,慢慢抬起肖折釉的下巴。 他以为他很帅很有魅力。 肖折釉眯起眼睛假笑了一下,说:“当初沈不覆拿我做挡箭牌成亲,我和离了。后来师延煜要娶我,我拒绝了。将军可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女人。”肖折釉一本正经地说。 袁顷悍一怔,有些尴尬地松了手。 “到时候,能帮我弟弟安排个职位也行了。”肖折釉一边说,一边略嫌恶地用帕子擦了一下下巴上被袁顷悍碰过的地方。 “好说。”袁顷悍答应下来。肖折釉的要求提的越多,袁顷悍心里越踏实,“将盛令澜藏身之地告诉我。” 肖折釉说:“将军想派人去查看?沈不覆是什么样的人,想必将军很是清楚。如今他下落不明,手里又留着那么多底牌,谁也摸不清他到底什么时候会出现。你若是派手下先行打探,就不怕打草惊蛇?” 袁顷悍皱眉,犹豫。 肖折釉假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来,说:“我知道将军在担心什么了。将军是担心我本来就是沈不覆派来的人想要诱将军上当?可如今最有实力争皇位的几个人都不是将军,他沈不覆又为何放着那些更有威胁的对手不顾,而设计害你?就算我是沈不覆派来的人,他沈不覆也只能拉拢将军罢了。” “再说,将军也不会甘心一直囚禁在这里吧?如今天下形式争分夺秒,每一刻都有大事发生,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将军若一直囚禁在此,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好时机?”肖折釉声音又低又轻,还掺了一丝魅,“也浪费了帝王之命……” “好!这几日我就会想法子离开这里!”袁顷悍终于下定决心。 肖折釉浅浅地笑起来,她凑近袁顷悍的耳边,念出一个地方的名字来。 袁顷悍眯起眼睛,牢牢记下。 肖折釉向后退了一步,又说:“我不能在这里久留,免得师延煜起疑。也免得尊夫人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肖折釉提起盛令洪,袁顷悍皱了下眉。 “对了,”肖折釉临走前转过身来,巧笑嫣然地望着袁顷悍,“之前很犹豫要不要找你,而之所以下定决心来找你相商,正是因为前段日子听闻将军在斗南寺中得高人相面。” 肖折釉离开了,袁顷悍却立在原地想着肖折釉说过的话。 他完全相信肖折釉了吗? 没有。 但是没关系。 就算有一丝可能,他也愿意去试一试。他本来就不想再留在这里了。更何况正如肖折釉所言,沈不覆如今根本没有理由害他。起码暂时没有。 自从他从斗南寺下来的那一天,他的心里就中了个魔鬼。 每一次只要他想到止楼大师口中所说的“帝王之相”,袁顷悍心里就一阵澎湃。然而那个孩子仿佛就是一柄尖刀。这把尖刀悬在他心口,使得他日夜担忧。 袁顷悍仔细回忆了一遍。 盛令洪怀第一个孩子没多久,他就被定元帝发配到边疆蛮荒之地,那些权势一朝失去。盛令洪这次怀了身孕没多久,他又被师延煜囚禁在此…… 也许与他相克的并不是盛令洪腹中怀着的这个孩子,而是盛令洪? 袁顷悍一步步朝着盛令洪的房间走去。 盛令洪正躺在美人榻上睡着。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她最近总是很嗜睡。白日里睡觉的时间也很长。 袁顷悍摆摆手,阻止了两个小丫鬟的行礼,也没让她们两个把盛令洪喊醒。而是挥了挥手,让她们全部退下。 袁顷悍缓步走向盛令洪,在她身边坐下,凝视着熟睡中的盛令洪。 和她有感情吗? 近二十年的夫妻怎么会没有感情呢?不过这十八年的夫妻之情比起滔天的权势来说,又算得上什么呢? 睡熟中的盛令洪皱了皱眉醒过来,她一睁开眼就看见袁顷悍坐在她身侧,盛令洪有些惊讶。 “你怎么过来了?”盛令洪环顾四周,见屋子里的丫鬟都不在,“都偷懒去了?也不知道通报一声。” 盛令洪一手撑着身下的美人榻,费力坐起来。她毕竟怀着近七个月的身孕,动作有些笨拙。 袁顷悍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伸手帮忙搀扶了一下。 他说:“你我夫妻一场,自然是来看看你。” 盛令洪终于坐好了,她听袁顷悍这般说,狐疑地看向他,努力审视着他的表情,想要分辨他这句话的真假,想要猜透他在想些什么。 “你我成婚已经十八年了。”袁顷悍抬手,动作很温柔地抚摸着盛令洪的脸颊,又将她因为小睡而压坏的鬓发小心翼翼地掖到她耳后。 “你嫁给我的时候,我官职不高,家中更是一穷二白。你身为公主,是低嫁。后来倒是跟着我过了几年的好日子。可惜……再后来又跟着我被贬到了边塞那等苦寒之地。你身为金枝玉叶着实是跟着我吃了很多苦……”袁顷悍细数过去十八年,“这些年,我们也有争吵。但是总算是磕磕绊绊走了过来。” 听袁顷悍说了这么多,盛令洪的脸色缓和下来,温声说:“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想说这些东西?” “因为你跟我吃了这么多苦,所以我特别想把最好的东西双手碰到你眼前……” 盛令洪笑着说:“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其实你很有能力,只不过是这些年运气差了点罢了。” “是啊,是运气差了点……”袁顷悍怅然地叹了口气。 他双手捧起盛令洪的下巴,靠近她的眼睛,问:“洪儿,我把凤冠抢来送给你好不好?” 盛令洪望着袁顷悍的眼睛,心里颤了颤。对于这个样子的袁顷悍,盛令洪的心里是感动的。盛令洪本来就是一心想要做人上人的人。听袁顷悍这般说,自然是极其高兴的。 她开心地点头。 袁顷悍话锋一转:“可是现在有一道坎挡在我们面前。” 盛令洪一怔,脸上的笑僵在那里。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袁顷悍伸出手轻轻摸着她的孕肚,温柔地说:“洪儿,命数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若真的因为这个孩子影响了我帝位,影响了你的后位……你真的甘心吗?” 盛令洪脸色逐渐苍白,她盯着袁顷悍的眼睛,发现袁顷悍的眼中有一团炙热的火焰。她太清楚这种目光了,当初幼时在宫中,她的那些皇兄妄想夺位时便是这种目光。 她伸出手死死抓着袁顷悍的手腕,动作僵硬地摇头:“这是我们的孩子!” “没关系的,堕了他,我们还会有别的孩子。到时候,你想生多少个都行……”袁顷悍的声音越来越温柔。 盛令洪还是摇头,她声音干涩:“袁顷悍,你知道的。当年我小产过,本来就十分不容易有孕。如果这个孩子没了,我以后根本不可能再怀身孕!” “我的洪儿不怕……”袁顷悍吻了吻盛令洪的额头,“等我成了皇帝,会给你找最好的大夫,把全天下的大夫都找来给你医治。到时候你的身体会康复,我们想要多少孩子都行……” “不!”盛令洪尖声大喊,“袁顷悍!这个孩子已经快七个月了!我能感受到他!他在动!” 盛令洪慌忙拉住袁顷悍的手覆在他的肚子上,慌张地说:“你感受到了没有?你感受到了没有?他已经很大了!我们的孩子已经很大了!他成型了!他在动啊!” 袁顷悍俯下身来,将耳朵贴在盛令洪的肚子上,仔细听了一会儿。 “你听到了吗?”盛令洪问。 “听到了。”袁顷悍重新坐直身子,“我们的孩子告诉我他希望自己的母亲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洪儿,你难道真的不想成为皇后吗?你难道真的愿意为了保住这个孩子从而错失皇后之位,甚至下半生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 盛令洪愣住了。 她当然想当皇后! 她当然不想一辈子被囚禁在这里! “洪儿,眼下已经不仅仅是争夺皇位的事情了。倘若我们失败,定王父子会要我们的命的!”袁顷悍对着盛令洪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盛令洪身子一颤,显然是被吓到了。 她不想死。 袁顷悍拉住盛令洪的手,摸上她自己的孕肚。他温柔地问:“洪儿,你听到了吗?咱们孩子很孝顺。他说他愿意为了父母的长命百岁牺牲自己……” 盛令洪第一次犹豫了。 身为母亲,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一直想着如何保护这个孩子。可是就在刚刚,在听袁顷悍说了这通话之后。盛令洪居然犹豫了。 倘若这个孩子的性命和她自己的荣华富贵放在一起,只能二选一。她该怎么选? 有一个声音一遍遍在她耳畔响起: ——抱住这个孩子就不能做皇后,下半生就要一直过苦日子,甚至丧命! 袁顷悍笑了。 他再一次温柔地吻了吻盛令洪的额头,又继续向下,吻了吻盛令洪的眼睛、脸颊和唇。他说:“看,你也犹豫了。” 他的吻再一次落在盛令洪的孕肚:“遵从你的本心吧……” 袁顷悍起身,将坐在美人榻上的盛令洪一并拉了起来。 盛令洪浑浑噩噩的。 肚子里的孩子动了一下,好像踹了她一脚。盛令洪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惊恐地望着袁顷悍:“不!已经七个月了!我会一起死的!” “不会……”袁顷悍温柔地摇头,“相信我,一切都交给我……” “不!”盛令洪护住自己的肚子开始往后退。 然后她一个柔软的女人哪里能逃得过武将袁顷悍的钳制?更何况她如今更是一个怀着近七个月身孕的笨重孕妇…… 袁顷悍轻易地将她拉过来。 盛令洪抓着美人榻旁的高脚桌,高脚桌倒了下来,上面的果盘里摆着的瓜果糕点洒落了一地。 在盛令洪的尖叫声中,袁顷悍抬脚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 第94章 肖折釉离开袁顷悍的住处后,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去找了师延煜。 “你终于想起来要过来给我一个解释了?”师延煜坐在凉亭里。在他面前的石桌上放了一壶酒,他举起酒盏浅酌,斜着眼睛看向肖折釉。 肖折釉对袁顷悍说了很多假话,但是其中有一句却是真的——她的确和袁顷悍一样是被师延煜囚禁在这里的。 既是囚禁,又怎么可能没有监视。 师延煜既然知道袁顷悍去斗南寺时所发生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肖折釉在他眼皮子底下做的小动作。 肖折釉走进凉亭里,在师延煜对面坐下,说:“其实就算我解释,恐怕王爷也是未必相信。” 师延煜眯起眼睛深深看了肖折釉一眼,说:“是不是因为我把你留在这里,让你失望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我又怎会怪王爷的做法。” 师延煜却摇摇头,有些无奈地说:“本来你和沈不覆和离之后,本王还觉得靠着死缠烂打说不定还有机会。可如今……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把你扣留在这里,以你的性子恐怕是不可能接受本王喽。” 师延煜叹了口气。 肖折釉看着表情夸张的师延煜,说:“王爷多心了。” 师延煜立刻笑起来,笑嘻嘻地问:“你的意思是本王还有机会?” “不,”肖折釉摇头,“不论王爷是不是把我扣留在这里都不重要。” 师延煜一愣,顿时黑了脸,他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说:“原来你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本王嘛。” 肖折釉觉得这个样子的师延煜特别小孩子气。 可肖折釉也明白师延煜这个人真真假假,尤其喜欢伪装自己。谁要是真把他当傻子,才是真的愚蠢。 肖折釉心里还有事,她也不想再和师延煜说这些重复了很多遍的废话,直接说:“袁将军最近会想法设法地逃走。” 师延煜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看向肖折釉。他有点想不通肖折釉到底想做什么。 “至于他会什么时候逃走,如何逃走……这些我便是通通都不知道了。”肖折釉顿了一下,“当然了,王爷可以选择不相信。” 师延煜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浅酌了一口,说:“信啊,你说的话本王怎么会不信。但是……有些事情本王不太懂。比如,你当初为什么要从我姑姑口中打听关于沈不覆亡妻的事情?比如,你为什么要收买止楼大师说那些话?” 师延煜盯着肖折釉脸上的表情,不想错过她眼中的任何一丝异样。 肖折釉轻轻勾起嘴角,望着师延煜的眼睛,不答反问:“如果我不说,王爷会像对待师沁月那般对待我吗?” “当然不会,本王哪里舍得?”师延煜摊了摊手,“肖折釉,小打小闹没关系,本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别太过火了。” 师延煜似笑非笑地看着肖折釉。 肖折釉想了想,说:“我与王爷一样,若无冤无仇不会平白无故害人,两相安好最好不过。王爷虽说将我扣留在此,可毕竟多次照拂,我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连累王爷。” “肖折釉,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是……谁招惹了你?你与谁有仇?”师延煜问。 “没有。”肖折釉否认。 师延煜一晒,道:“你这人吧……心事藏太重。还是那句话,若是本王能做到的事情,你尽管说。本王很愿意帮你的忙。” 肖折釉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是看着师延煜难得郑重的神色,改口:“的确是有些小过节,我自己可以处理,也想自己来处理。不过王爷请放心,绝对不会影响到你。” 师延煜还要说话,远远地看见一个丫鬟脚步匆匆地往这般赶来。 “何事?”师延煜问。 “王爷,袁夫人那边出事了!袁夫人小产了!现在府里的大夫都赶了过去。”小丫鬟急忙禀告。 “小产?”师延煜皱了下眉,“眼下如何了?” 小丫鬟摇头:“大夫只说情况凶险,暂时还不知道……” 师延煜忽然看了肖折釉一眼,又问:“可知道她是如何小产的?” 小丫鬟还是摇头,说:“奴婢暂时不知。当时袁夫人尖叫了一声,整个人瘫在地上,身下流了好些血!总管让奴婢先来禀告王爷,那边还有人守着。” 师延煜点点头,道:“下去继续盯着吧。” “是。”小丫鬟悄声退下去。 师延煜审视了一会儿肖折釉脸上的表情,可是肖折釉很平静,在她的脸上并不能看出任何端倪。师延煜若有所思地说:“你好像并不是很意外。” 肖折釉垂着眼睛,说:“听说那个孩子命数不好,许是命中注定。” “这样啊……”师延煜笑了笑,“你不过去看看?” “不了,”肖折釉摇摇头,“我不太喜欢那场景。要说的事情已经告诉王爷了,那我不打扰王爷浅酌雅兴,先退下了。” “也好。”师延煜缓缓道。 师延煜立在凉亭里,看着肖折釉逐渐走远的背影,自言自语:“肖折釉,你到底想做什么?” 肖折釉回到偏院以后,吩咐绛葡儿守着,让绿果儿一回来就去见她。 她早就吩咐绿果儿守在袁顷悍那边打探消息。 肖折釉回到房中,她斜躺在床边,用手里一个色彩斑斓的手鞠逗着不弃玩耍。听着不弃“咯咯”的笑声,她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可是这份轻松里面又添了一抹悲凉。 她的女儿本也可以这样慢慢长大…… 过了一个多时辰绿果儿才回来,她急匆匆赶到肖折釉床前。 肖折釉随手指了一下绣墩,说:“搬个绣墩过来坐着说罢。” “诶!”绿果儿依言搬了个绣墩,坐在床边。 “夫人,是袁将军一脚踹在袁夫人的肚子上的!当时真是吓死奴婢了,没想到那个袁将军那么狠的心肠咧!连怀着身孕的妻子都不放过。当时啊……袁夫人直接瘫在地上,鬼哭狼嚎的。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肖折釉抬了一下手,阻止绿果儿说下去。 她问:“袁夫人和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那个孩子没保住,袁夫人暂时还活着哩,不过很凶险,几个大夫正在救她!” “倒是命大……”肖折釉口气悠悠。 肖折釉是故意拖延了时间等盛令洪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这种感受过一次又一次的胎动之后再失去的滋味不好受吧?这种眼看着自己的身体不断向外喷涌鲜血却无能为力的滋味不好受吧?这种看着自己已经成型的孩子死去不好受吧? 这种……被自己的丈夫杀死孩子的滋味更不好受吧? 肖折釉眯起眼睛,冷笑。 “云太医进府了没有?”肖折釉问。 绿果儿偷偷看了眼肖折釉的脸色,立刻低下头,心想夫人的脸色可真可怕!她急忙说:“云太医已经被烟升姐姐带来了,正在客房里歇着哩!” “很好,领云太医去给袁夫人医治,再将先前准备的人叁送过去给袁夫人。” “是,奴婢这就去办!” 肖折釉轻轻摇晃着手里的手鞠继续逗着不弃玩儿。不弃挥舞着小手,去抓肖折釉手里的手鞠。他嘴里咿咿呀呀不停说着只有他自己能懂的话,急得不像样子。 “给你就是了。”肖折釉将手鞠递给不弃。 不弃立刻紧紧抱着手鞠,开心地“咯咯”笑个不停。 肖折釉看着不弃,想起的却是前世失去的那个孩子。 盛令洪,你可要坚持住千万别这么死了。还不够呢…… 肖折釉眼中浮现俞浓的仇恨。 沈不覆站在围屏之后,透过屏风望着肖折釉不甚真切的身影。之前他每次来看望不弃的时候都会远远看一眼肖折釉就立刻离开,而这一次他过来的时候无意间发现肖折釉将他的扳指戴了出来。 为什么?她有危险? 因了这一层担忧,他没走,所以听到了刚刚肖折釉与绿果儿的对话。 听着肖折釉逗弄不弃的声音,沈不覆眉峰皱起来。他诧异肖折釉为何关注袁夫人的事情,而且提前准备好了云大夫和人参。她提前知道袁夫人会小产? 沈不覆甚至想过不如直接问她。 他走出屏风,望向斜躺在床上的肖折釉。却在肖折釉回头的时候,迅速闪身回到围屏之后。他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慢慢握成了拳。 明明是他养大的小姑娘,明明是他曾经的妻子,可是沈不覆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再站在她面前…… 懦弱、窝囊。 沈不覆忽然想到了这两个词。 他这辈子上一次这般懦弱、窝囊的时候还是二十多年前,不敢面对盛令澜的时候…… 沈不覆忽然惊觉他不能把肖折釉和盛令澜放在一起比较。 不能。 他不能。 第95章 一团乱。 盛令洪的哭声断断续续,伴随着她一声声绝望痛苦的诅咒、谩骂。 袁顷悍守在门口,脸色苍白,看着丫鬟端进去一盆盆清水,不久后,一盆盆清水被鲜血染红,再端下去。 血淋淋。 盛令洪的每一声哭声都像一把尖刀扎在袁顷悍的心口。 痛? 有的。 毕竟是自己接近二十年的结发妻子。 但更多的痛是因为那个死胎。只是一眼,袁顷悍就再也忘不了那个死胎的可怖样子。那是他的儿子?原来六七个月的婴儿是那个样子的…… 那样小小的、皱巴巴的黑紫色一团。 可是很快的,止楼大师的话又钻进袁顷悍的耳中。 他没有做错!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个孩子而已!他又不缺儿子,日后等他当了皇帝还会有更多的儿子!死这一个与他命数相克的儿子又算得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盛令洪的贴身侍女惊呼一声,大声哭着喊:“公主!公主!公主!” 袁顷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看向床上的盛令洪。 这样脆弱的盛令洪让袁顷悍心中一阵不忍,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妻子。可是他也没办法…… 袁顷悍有些后悔了,他不是后悔除掉这个孩子,而是后悔没有早一点除掉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已经快七个月,没有药能堕掉他了,所以他才只能采取这样残忍而凶险的方式! 他是不得已! 大夫将参片塞进盛令洪的口中,又是掐人中,又是银针扎。盛令洪费力的睁开眼睛,看着床边这一大群男男女女的人。 她身上几乎没穿什么衣服,只用被子遮着胸口。 盛令洪咬着嘴唇,好像是正在承受着奇耻大辱。她慢慢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流出来。 可是她什么都不能做,或者说眼下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她攥着身侧的被子,忍受这种撕裂般的疼痛,也同样是忍受这种天塌的仇恨! 她恨! 这种仇恨让她拼命想要活下去! 纵使几个大夫都在拼劲全力相救,可是盛令洪还是觉得意识正在一点点散去。要死了吗?不!她不甘心啊!她还没有坐上皇后之位…… 朦朦胧胧中,她隐约听见贴身侍女在她耳边说:“公主您一定不会有事的,肖氏请了太医过来……” 盛令洪好像睡了很久,她觉得自己醒过来几次,可是每一次都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又一次沉沉睡过去。第三天的傍晚,她才勉强睁开眼睛。 “公主!您醒了!”小丫鬟的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盛令洪费力地睁大眼睛环顾四周,屋子里只有她的小丫鬟翠娥一个人。她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一个音都吐不出来。 “公主您别急,奴婢去给您端水喝!”翠娥小跑着到桌子旁倒了一杯温水回来,又小心翼翼地将盛令洪扶起来,喂她喝了大半杯。 盛令洪喝了半杯水,嗓子稍微好了些。 “袁顷悍在哪?”盛令洪很费力地说话,每说一个字的时候,嗓子就好像被刀子割了一下。 “将军在书房……”翠娥目光有些躲闪。 盛令洪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翠娥不是很机灵的丫鬟,平日里心事都藏不住,什么都摆在脸上。 可是盛令洪实在是太累了,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不迟。她只想好好休息,养好身子。 翠娥看出来了,急忙说:“公主,奴婢扶您躺下来。” 盛令洪点点头。 盛令洪又一次睡着了,她这一觉又睡了一日。她在第二日半下午的时候醒过来,已经清醒了许多。她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就感觉到身下一阵撕裂似的疼痛,疼得她忍不住叫出来。 “公主!”翠娥听到声音急忙跑进来。 又是一顿折腾之后,盛令洪才稍微没那么疼了。她喝了翠娥喂的药,听着翠娥的禀告。 原来那个孩子连埋葬都没有,被袁顷悍派手下直接丢到了荒山。 原来袁顷悍对师延煜解释她和他的手下私通,这个孩子是个野种,所以他才会一怒之下,狠心用这样一种粗暴的方式杀了这个孩子。 原来袁顷悍还扮出痴情的样子口口声声说念在过去十八年的夫妻之情上,决定只要她和他编出来的那个奸夫恩断义绝,他便不会休妻。 “哈哈哈哈……”盛令洪弯下腰哈哈大笑,笑到眼泪流了出来,笑到她全身上下都开始发痛。 想起出事那一天袁顷悍的温柔,想起他对她承诺的皇位…… 现实给了盛令洪狠狠的一巴掌! “他不仅为了算卦之说不顾本宫的死活杀了那个马上就七个月的孩子,还泼了本宫好大一盆脏水!居然说本宫与他的手下私通怀了野种……哈哈哈哈……”盛令洪疯狂大笑,“也是,他要取得师延煜的信任……呵……袁顷悍!你好狠的心!” “公主,您别难过,别哭了……”翠娥在一旁劝,可是翠娥也跟着小声啜泣了起来。 可是盛令洪怎能不哭不痛不恨? 另外一个小丫鬟匆匆进来禀告:“公主,肖氏过来看您了。” 若是平常,盛令洪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被别人看见。可是她难产时光着身子被一大群老老小小男男女女的人围观,她还怕什么狼狈呢? 肖折釉红着眼睛,她坐在床边,心疼地望着盛令洪:“公主您受苦了,还好您福大命大……” 肖折釉拼命忍着眼泪。 盛令洪艰难地喘息了两声,虚弱地说:“本宫知道是你请了太医过来,本宫还没有跟你道谢……” 这句话有些长,盛令洪歇了三次,才将这句话说完。 肖折釉急忙说:“不不不,公主您不必要谢我的。这完全是您福大命大。本来这几日不弃有些不爱吃东西,我才千辛万苦找了当初在将军府做家医的云太医来给不弃诊治。谁曾想到他刚来知州府,还没看过不弃,倒是先遇见公主的事儿。所以说还是您命大……” 盛令洪慢慢闭上眼睛,听着肖折釉的话。她心里太多的仇恨和痛楚,并没怎么在意肖折釉的话。但是因为她心里的苦楚,倒是有些希望找个人倾诉,找个不同于丫鬟的人倾诉。 “你哪里懂本宫经历了什么……”盛令洪缓缓说。 肖折釉心里冷笑。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面上却露出心疼而难过的神情,说:“我明白的,我的母亲和嫂子在生产的时候都经历过难产,嫂子运气好一些,母亲却是没挺过来……所以我懂那种感受……瞧着公主这般样子,心里跟着一并痛了……” 肖折釉小声啜涕起来,眼角有泪缓缓流过。 盛令洪看了一眼肖折釉的样子,便是把肖折釉的话信了。肖折釉之前就对盛令洪在无意之间提起过她的母亲和嫂子都经历过难产的事情。所以肖折釉此时再提起,盛令洪便理解了她的眼泪。 盛令洪甚至费了好大的力气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肖折釉的手背。 她又摇摇头,说:“不,你不明白,本宫的痛楚并不完全是因为难产……” 她声音沙哑,难听而阴森。 肖折釉目光躲闪,小声地说:“我已经听说了……” 盛令洪冷笑,道:“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是本宫坏了野孩子,他袁顷悍是一怒之下才决定杀了那个孩子。甚至……甚至他袁顷悍还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咳咳咳……” 盛令洪说得太急,说到最后又是咳嗦,又是喘个不停。 “公主!”翠娥急忙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肖折釉吩咐:“你去给你家公主端一碗温水来。” “好,奴婢这就去!”翠娥急忙去了。 “公主,您宽宽心。如今没有什么比自己的身子更重要了,只有一个好的身子才能去争去抢,去夺回属于你的公道……”肖折釉一边说,一边将软软的枕头垫在盛令洪的身后,让她靠得跟舒服一些。 盛令洪有些惊讶地看着肖折釉,仔细审视着肖折釉的神色,问:“你相信本宫?” 肖折釉苦笑,她拿起帕子擦去眼角的泪,略心酸地说:“都是女人,怎能不懂的?” 肖折釉接过翠娥递过来的温水,亲自喂盛令洪喝。 盛令洪深深看了肖折釉一眼,慢慢低下头,任由肖折釉喂她喝了一小碗的水。 肖折釉将碗递给翠娥,露出难过的神情,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公主可知道将军当初找我是为了何事?” “你说……”盛令洪心里咯噔一声,忽然收紧,心里忽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第96章 盛令洪心里心里忽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公主,袁将军是不是曾与你说过要你主动和我结交?”肖折釉轻声问。 盛令洪微怔,她抬眼看向肖折釉,眼中溢满不可思议。当初袁顷悍对她说肖折釉这个人对沈不覆的作用很大,所以才让她拉拢肖折釉。难道袁顷悍还有别的目的? 信任这层纸那么薄,捅破了就再也补不上了。 “其实在止楼大师之前,袁将军就曾遇见过一位僧人,那位僧人也说了差不多的话。那个时候袁将军就曾找过我,让我将堕胎药放入公主的饮食里。他说如果我照做的话就会救我出去……” “不可能!”盛令洪直接反驳,“本宫吃的所有东西全部试过毒!” “因为我没有放毒啊!”肖折釉急忙抓住盛令洪,眼泪簌簌落下,“我怎么忍心伤害公主……公主你仔细想一想!在您有孕那样关键的时期,我与你刚刚结识,应该避嫌才对,绝对不该一次次给您送安胎烫、糕点……那都是袁将军逼我的啊!但是我真的没有给公主下过毒,一次都没有!袁将军给我的堕胎药全部被我埋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公主您要是不信现在去派人挖出来,那些药一定还在的!” 肖折釉越说越急切,眼中焦急一片:“我不是没有想过将事情真相告诉公主,只是公主也知道我如今处境尴尬,哪里敢得罪袁将军,所以才什么都不说,悄悄把堕胎药藏了起来。心里想着等月份大了,不能用药堕去的时候,袁将军一定会改主意的……可是我没有想到……” 肖折釉哭到更咽,她稳了稳情绪,才继续说:“前几日袁将军找我过来,就是说起这个事情。我摸不透袁将军的意思,生怕他怪我没把事情做好会杀我灭口!所以我才提前跟公主约好一起给小公子做衣服,这样公主见我没去反而去了袁将军那里说不定会寻来……公主也的确救了我一命,你来的前一刻,袁将军还要掐死我!” 肖折釉面露惊恐地捂住自己的脖子,心有余悸地说:“幸好那个扳指让袁将军犹豫了一下,紧接着公主就过来了!” “公主……你不要怪我什么都没说,我真的是身不由己……更没有想到袁将军这么狠的心……”肖折釉盈着泪的双眸一刻也没有离开盛令洪的脸,仔细捕捉她的情绪变化。 “是我害了你,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是我对不起你!”肖折釉哭到伤心,作势想要跪下赎罪。 盛令洪虚扶了一把,吩咐翠娥:“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点把肖氏扶起来。” 翠娥急忙扶起肖氏,又拿帕子给肖氏擦眼泪。 盛令洪眼中的仇恨慢慢收了收,恢复了些理智。她拍了拍肖折釉的手背,说:“你无须自责,你当初既然没有下药,就说明是你个心善的。我又怎么会怪你……” 盛令洪叹了口气,悲伤地说:“反而要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 盛令洪放在被子上的手,慢慢攥成拳,抓紧身上盖着的被子。她的眼睛眯得狭长,仇恨在她眼中肆意疯狂。 其实肖折釉的说辞里有很多漏洞,可是肖折釉坚信盛令洪会相信的。袁顷悍那般对她,她心里充满仇恨和怨愤,本就失了几分平日的冷静。更何况,依肖折釉对她的了解,知道她是个多疑且自傲的人…… 肖折釉眼角挂着泪珠儿,可她顾不得自己,拿着帕子给盛令洪擦脸上的泪。肖折釉十分心疼地说:“公主,你不要哭了。如今和坐月子也没什么区别,身子是自己的,只有把身子养好了才能做其他的事儿呀!” “对……”盛令洪缓缓闭上眼睛,“本宫要好好养好身子。” “公主是累了吧?我扶着你躺下歇歇吧。” 盛令洪点了点头。 肖折釉站起来,翠娥也一并过来扶着盛令洪躺下。 “公主,我明日再来看你。”肖折釉面露难色,“如果袁将军没有找我的麻烦的话……” 盛令洪没有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放心,只要沈不覆不现身,无论是袁顷悍还是师延煜都不敢杀你。” 肖折釉大喜:“那我就放心了!” 肖折釉离开以后,翠娥仔细给盛令洪盖被子,又是气愤又是怀疑地问:“公主,肖氏说的可都是真的?袁将军怎么能这样!真是太过分了!” 盛令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翠娥,你相信肖氏说的话吗?” 翠娥挠了挠头,慢吞吞地说:“奴婢不知道,但是瞧着肖氏的样子不像说话的。她哭的好难过,而且觉得很对不起公主的样子。再说了,她也没有理由骗公主是不是?” 盛令洪没说话,她沉默了许久,开口:“明日你去一趟肖氏的住处,就跟她说为了拿到证据要把堕胎药找出来。挖的时候,你一定要仔细盯着,看看到底是早就埋在那儿了还是新埋不久的。” “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翠娥一想,立刻想明白了盛令洪话里的意思。 第二日翠娥去了肖折釉的偏院,她回来跟盛令洪禀告:“公主,奴婢仔细看过了,不像是新埋的,至少埋下去几个月了。上面那层土还长了两根小小的野草哩!” 盛令洪怔怔望着屋顶,心中脑海一片空白。 下雪了。肖折釉把不弃包成个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抱着他到外面去看雪。不弃第一次看见雪,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他在肖折釉的怀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想要伸出手来。可肖折釉怕他着凉,硬是不准。 “再想个蚕宝宝一样乱动,就抱你回去不给你看雪了哦!”肖折釉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威胁他。 “啊……啊……”不弃哼唧了两声,也不知道是真的听懂了,还是觉得肖折釉好像生气了。居然也不再乱动,乖乖地缩在肖折釉的怀里,安安静静地望着雪景。 “姐。”肖文陶走到肖折釉身边。他看了看肖折釉,又看了看肖折釉怀里的小家伙,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肖折釉问。 肖文陶挠了挠头,说:“姐,你最近在做什么?我怎么觉得……你有点怪怪的……” “哪里怪了?”肖折釉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我也说不上来,好像还和以前一样,又好像哪儿都不一样了……” 肖折釉笑笑,说:“不要胡思乱想。不管怎么样,我都还是你姐姐。” “我不是这样意思!”肖文陶摇头,“我只是……我只是不希望姐不开心。以前不管日子过得多苦,姐总是云淡风轻的,从来不会悲观、泄气……你也不喜欢和别人争抢,好像在意的东西也不多……” 肖文陶一边回忆过去的姐姐,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他说到最后的时候,也不清楚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哎呀!”他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姐,我已经长大了!不管有什么事情,我和二姐都可以帮你一起承担,你不要总是把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 “没有,姐没什么事情。” “真的?” “真的。” 肖文陶笑起来,说:“那就好!不过姐你要是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跟我和二姐说哈!” “好,姐答应你。”肖折釉点点头,眼中流露出这几个月里难得的柔情。 “那我先走了!”肖文陶刚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姐,其实……是二姐让我来问你的……她说她不敢问,怕和你吵起来……” “我知道,都知道……”肖折釉的声音很轻,很轻。 也只有这一双弟妹,会在这个时候重新温暖肖折釉的心。 师延煜来找肖折釉,还没见到肖折釉呢,就看见肖折漆蹲在院子中央。 “小丫头,你在干嘛?”师延煜走过去,在肖折漆身旁弯下腰,看见她在雪地上涂涂画画。 肖折漆被吓了一跳。她匆忙站起来,胡乱地踩掉雪地上的图画和字迹。 “咦?你写的是什么?本王怎么看见一个‘师’字?”师延煜伸手去拉肖折漆的胳膊,“别踩别踩,让本王看清楚。” “你松手!”肖折漆急了。 “不啊,你告诉本王写的是不是‘师’字,本王才肯松手。”师延煜一边说一边把肖折漆往身边拉。 肖折漆一急,来不及多想,抓着师延煜的另外一只手,一口咬下去。 “你这个疯丫头!”师延煜吃痛,松开肖折漆。 肖折漆急忙将雪地上的图画和字全部采乱,然后松开师延煜,转身往回跑。 “疯丫头是长了虎牙吧……”师延煜抬手,看着左手虎口处的压印。肖折漆下口毫不留情,把师延煜的手咬破,流了血。 肖折漆匆匆往回跑,差点撞在肖折釉的身上。 “漆漆?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跑这么急?”肖折釉看了一眼肖折漆不太正常的脸色。 “太冷了!冻死我了!”肖折漆目光有点躲闪,越过肖折釉往自己的房间跑。 肖折釉诧异地看着肖折漆的进屋,她再转过头的时候,就看见师延煜正往这边来。 绛葡儿急忙过来,说:“夫人,奴婢刚刚看见二姑娘和王爷起了争执。” 肖折釉蹙了下眉。 “王爷,我这个妹妹不是太懂事,脾气也不太好。如果她做了什么越矩的事情,我代她向王爷赔礼了。” 师延煜将左手拢在袖中,负在身后,说:“无妨,也是本王不知轻重了。” “本王今日过来,是听说了一件事情。”师延煜似笑非笑,“原来失踪许久的沈不覆最近一直藏身府中。” 师延煜盯着肖折釉的眼睛,问:“你可知情?” 肖折釉微怔,短暂的犹豫过后,缓缓摇头。 师延煜一晒:“没关系,倘若你见到他,帮本王带几句话给他。” “王爷请说。” 师延煜收起眼角笑意,郑重道:“本王幼时学武得他不少提点,本王的父王也是颇重人才。倘若他愿意回来为如今的乱世增力,本王的父王许诺绝不会成为第二个定元帝。或许不能再像曾经那样手握整个国家的兵权,但保他一世荣华富贵。” 肖折釉神色微动,半晌,她说:“王爷说他最近出现在府里,可我却是没见过的。王爷寄希望于我带话给他,还不如增加府里的守卫,找到他以后,亲自与他说。” 师延煜却笑:“不不不,还是你说更有用。” “那……如果我侥幸遇见他,会帮王爷传达的。” 肖折釉心里却在想沈不覆分明是不愿意见到他。她送走师延煜,回到房中,将身上的斗篷放下,坐在梳妆台前将发间的珠钗取下来。 不弃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朝肖折釉伸出手。 肖折釉从铜镜里看着他,笑着说:“乖,等等就陪你玩。” 不弃又叫了两声,继续往外挪。 “不弃,别乱……不弃!” 肖折釉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不弃忽然翻了个身,掉下床。 “爹、爹爹……”不弃搂着沈不覆的脖子,笑个不停。 肖折釉松了口气。 望着及时把不弃接住的沈不覆宽大的脊背,肖折釉心里又多了丝复杂。她轻声叹了口气,说:“师延煜说将军藏身在知州府中,原来你是藏在我房里的?” 沈不覆拍了怀里的不弃两下,慢慢转过身。他遥遥望着长发倾撒的肖折釉,忽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许久之后,肖折釉垂下眼,说:“将军,你该刮胡子了。” 不弃像是听懂了肖折釉的话一样,居然伸出软软的白嫩小手儿去摸沈不覆的脸。他摸了一下,又急忙收回手。他大大的眼睛盯着沈不覆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一口一个“爹”喊个不停。 肖折釉皱了下眉,不太高兴地拿起梳子慢慢梳理长发。 这儿子真是白养了。再不会喊娘直接扔了算了。 越想越不对劲。 肖折釉“啪”的一声,将木梳放在梳妆台上。 沈不覆目光落在梳子上一瞬,说:“不弃也长大了,该起个大名了。” 肖折釉低着头没看沈不覆,随口说:“他只认你,你起就是了。” “沈肖。” 肖折釉皱着眉抬头看他,问:“凭什么?就不能是肖沈?” 沈不覆沉默片刻,道:“听上去有点像小婶。” 肖折釉一滞,转过头去。 不弃眨眨眼,有些茫然地望着肖折釉。不久后,他又挥舞着小手摸了摸沈不覆的脸,朝着肖折釉的方向。 沈不覆看他一眼,略作犹豫,抱着他缓步朝肖折釉走去。 肖折釉一直低着头,看着视线里出现沈不覆的靴子,也没抬起头来。 沈不覆弯下腰,将不弃递给她。不弃伸着小手抓啊抓,去抓肖折釉的头发。肖折釉这才抬起头,把不弃从沈不覆的怀里抱过来。 不弃哈哈笑起来,开心地往肖折釉怀里蹭。还有小手去摸肖折釉的脸,他凑过去,在肖折釉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又指了指沈不覆的脸。好像是在证明还是娘亲的脸光滑…… 肖折釉是有点生气这个小家伙先会喊爹,可是把这个小团子抱在怀里的时候,她的心肠立刻软了下来。她顺着不弃的手,看向沈不覆。 “师延煜刚刚说的话,将军可听见了?” 沈不覆点点头。 “夫人,是不是小少爷醒了,要不要把他抱到奶娘那儿去?”绛葡儿推门进来,惊愕地看着站在屋子里的沈不覆。 “将、将军……” 沈不覆轻咳了一声,吩咐:“给我打水。” 他要刮胡子。 绛葡儿短暂的呆愣之后立刻反应过来,她匆匆看了肖折釉一眼,急忙退下去准备。 肖折釉抱着不弃坐在床上玩,隔了一道围屏,沈不覆在后面刮胡子。 绛葡儿站在那儿有点愁眉苦脸。她想了想,忽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儿,匆匆跑到一旁的库房里拿了件衣服回来。 “将军,您身上的衣服下摆破了,换上这件吧!”绛葡儿双手捧着一件叠得工工整整的玄色华服。 沈不覆用方帕擦了脸,略诧异地看了一眼绛葡儿手里的玄色外袍。 有点眼熟。 沈不覆将衣服从绛葡儿手里拿过来,抖开。 是他的衣服。 衣摆的地方有一处破了,绣着暗金纹的花纹,和袖口、衣摆原本的地方一样。绣得很巧妙,若是不仔细看,只会当成是原本就有的暗纹。 沈不覆轻轻摸着这一到绣纹,忽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捧着厚厚一摞她亲手做的衣服。明明是想为他多做几件衣服,偏偏说是自己的针线活不太好,要用来练手。 沈不覆还记得她口是心非时垂眸浅笑的样子。 沈不覆皱眉。 那些衣服,好像被他不小心弄丢了。 “下去罢。” “是!”绛葡儿看了一眼沈不覆的脸色,临走前又看了一眼坐在床边儿和小少爷玩的肖折釉。她轻叹了一声,轻手轻脚地退出去,还不忘将门关上。绛葡儿想了想,免得别人进来打扰,她索性也没敢走远,就守在屋子外面。 沈不覆缓步走向床榻。 肖折釉背对着他,可是从不弃亮晶晶的眼睛里,她知道他已经站在了她身后。 不弃将手里的彩色手鞠遥遥递给沈不覆。这个手鞠是他最近最喜欢玩的玩具了,他是好孩子,好孩子要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给最喜欢的人! 沈不覆上半身微微前倾,将手鞠接过来。他将手鞠放在眼前仔细打量了一会儿,问:“你做的?” 肖折釉“嗯”了一声。 沈不覆站在肖折釉的身后,低下头凝望着她。 肖折釉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开口:“将军如今这样算什么呢?” “如果你不愿意留在师延煜这边,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沈不覆道。 肖折釉忽然笑了。 她转过身,仰着头望向沈不覆:“将军把我当成什么了?想送给谁就送给谁?不想送了就要带走?然后呢?您是打算把我送哪儿去?” 肖折釉明眸染笑,笑里染着一分浅浅的嘲讽。 沈不覆盯着肖折釉的眼睛,慢慢皱起眉峰。 “我在这里留了三日,发现你和袁顷悍夫妇牵扯在一起。你好像想离开这里,我只是想帮忙。”沈不覆缓缓道。 “不需要。”肖折釉想也不想直接说。说完,她收起眼里的笑,平静地垂下眼。 沈不覆立在床边许久,他慢慢在肖折釉身前蹲下来,望着她的眼睛,说:“折釉,你怎么了?” 肖折釉目光缓缓移动,对上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黑沉寂寂,让她看不懂,又忍不住靠近,忍不住去猜。 可是如今这双眼睛好像染了一层别样的东西。 第97章 在过去的那些年里,肖折釉曾在不同时段怀着不同心情去揣摩他这双眼睛。从最开始简单的讨好,到后来的喜欢。她曾因为他的无人可懂无人可相商而心疼过,甚至曾想做那个懂他的人。 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她不想再小心揣摩他的心思了。 他问她怎么了。可是她该怎么说呢? 想起他们的过往,肖折釉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拒绝,还有她流过的那些泪。在肖折釉的两世里,沈不覆是她唯一的卑微。 肖折釉别开眼,慢慢闭上眼睛,不想自己的眼中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痛楚。她缓了缓情绪,睁开眼睛时,眼中一片澄澈。 “将军,我现在过得很好。就算是过得不好,也不需要你的帮忙。”肖折釉笑了一下,“不瞒将军说,若是说真心话,我如今最想要的就是与你老死不相往来,余生再无瓜葛。” 望着肖折釉脸上浅浅的笑,沈不覆死死盯着她平静的眼睛。 “好。”沈不覆慢慢站起来。 “爹、爹……”不弃朝着沈不覆伸出一双小短胳膊来。每次爹爹来看他的时候没多久就会离开,爹爹又要走了吗?他舍不得。 沈不覆往后退了一步,不弃耷拉着嘴角抽抽涕涕地哭出来。 肖折釉垂下眼,蹙眉望着不弃。 沈不覆的目光一直凝在肖折釉的脸上,此时随着她的目光看向瘪着嘴哭的不弃。略作犹豫之后,他上前一步,弯下腰抱了一下不弃。不弃伸出小手搂着他的脖子,不肯让他走。 沈不覆弯着腰任由他搂着,半晌,他慢慢抬手将他的小手拿开。 沈不覆直起身子的时候,不弃哇哇哭出来。 肖折釉不忍心了,她把不弃抱在怀里摇了摇,蹙眉看向沈不覆,问:“你就不能哄他一句?” 沈不覆看她一眼,重新弯下腰将不弃从肖折釉怀里抱过来。不弃将小脑袋塞进沈不覆的胸膛,小小的手儿抓着沈不覆的衣襟儿不肯松开。 “不弃听话,过几日我再来看你。”沈不覆拍着怀里的不弃,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却是落在肖折釉的身上。 肖折釉从始至终半垂着眼睛,没有看他。 直到沈不覆哄好了不弃,重新将他还给她。肖折釉抬起头,沈不覆的身影绕过围屏,看不到了。 肖折釉摸了摸坠在锁骨处的白玉扳指,温温凉凉的。早知道,她应该把它摘了的。 又过了三日,肖折釉照常去看望盛令洪的时候,盛令洪的情绪明显不太对。她抓着肖折釉的手,说:“袁顷悍要逃了!” 肖折釉惊愕地说:“可是公主你现在的身子还这么差,跟着袁将军逃走恐怕会伤身的!” 盛令洪冷笑:“他怎么可能带本宫一起逃。” “什么?”肖折釉大惊,“袁将军要抛下公主自己逃走吗?到时候辰王肯定不会放过公主的!袁将军不会这样做吧……” 盛令洪慢慢握紧肖折釉的手,说:“本宫必须在袁顷悍行动之前逃走,你愿不愿意跟本宫一起走?” “一起逃走?”肖折釉的眼中一片慌乱,“真的可以逃走吗?逃出去以后去哪儿呢?” 她又做出担惊受怕的神色:“知州府戒备这么森严……最近好像又多了好些守卫。咱们真的能逃走吗?如果被抓回来会不会被辰王杀了?” “别担心,只要我们计划周全,一定可以全身而退。”盛令洪宽慰似地拍了拍肖折釉的手背,“别怕,不会出事的。你记挂着本宫,还对本宫有救命之恩。本宫不会忘了你的好,会带着你一起走的。” “真的?”肖折釉眼中慢慢充满惊喜,“我当然希望离开这里了,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是需要你帮个小忙,不过很简单的。你放心就好。”盛令洪继续宽慰肖折釉。 盛令洪并非好心地带走肖折釉,而是她需要帮手。 盛令洪身子虚弱,却硬撑着要去斗南寺为失去的孩子还愿,肖折釉也一起陪同。当然,师延煜不会让他们私自去,而是派了守卫跟着。 马车辘辘前行,盛令洪在马车里身下垫了很厚的被子,身后也倚靠了两个很软的枕头,这算是这样,马车奔波使得她一直皱着眉。 真是冬日里寒冷的时候,盛令洪比其他人更觉得冷,虽然身上裹了很厚的棉衣,又披在斗篷,还是冻得脸色发白。 肖折釉在一旁打量着她的脸色,默不作声地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公主,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如今公主正是特殊时期,又这么挨冻受冷,恐怕对以后生养不好的……”肖折釉声音渐低,带着点惋惜和难过。 盛令洪将温水接过来,冷冷地说:“你以为本宫还能再生?” “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肖折釉自责地低下头。 “无须自责。这与你无关。”盛令洪慢慢喝了杯子里的温水,温热的水入肚,也没能温暖了她。 到了斗南寺,盛令洪被翠娥和绿果儿搀扶着在蒲团上跪下,虔诚地对着佛像拜了又拜。肖折釉跪在她身边,她偏过头看了盛令洪一眼,收回视线,对着佛祖虔诚地拜下去。 一拜。 女儿,娘不会让你枉死。今日就让她下地狱陪你。 二拜。 五姐,那些受过的苦,本宫今日便尽数归还。 三拜。 还有那些前尘旧事,今日做个了断。 三拜结束,肖折釉跪直身子,她从绿果儿手里接过签筒,晃了晃,一道签从签筒里跳出来。肖折釉弯腰将落在地上的签文捡起来,反过来看上面的子。 大吉。 盛令洪看见了肖折釉手里的签文,问:“你求了什么?” 肖折釉勾着嘴角,慢慢笑起来:“求了今日之事大吉大利。” “放心吧,本宫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盛令洪道。 “有公主在,我自然是放心的。”肖折釉顺着她说下去。 盛令洪称自己身子不舒服,让翠娥扶着她暂时到偏房里稍事休息。刚出大殿的时候,盛令洪轻咳了几声,皱着眉喊冷,吩咐翠娥为她戴上兜帽。她又看向肖折釉,说:“如今天寒,别染了风寒,你也把兜帽戴上吧。” “是有些凉。”肖折釉将青竹色的斗篷兜帽戴在头上,兜帽有些大,毛茸茸的边儿垂下来,几乎遮了眼睛。 守在一旁的几个侍卫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守在门外。 肖折釉随着盛令洪进到偏房里,发现两个和她俩装扮相同的女人。肖折釉恍然,怪不得盛令洪提前交代她要穿着戴兜帽的斗篷。 肖折釉和盛令洪一起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交给那两个与她们身形、装扮相同的女人。两个女人穿戴好以后并不出去,而是等了好一会儿,才有翠娥和绿果儿分别扶着走出去。她们走出去的时候,盛令洪朝肖折釉招招手,肖折釉急忙过去扶着她,和她一起从偏房的后门走去。 原本后门也是有人把守吧,可是那些守卫看假的盛令洪和肖折釉已经出去了,也自然跟着离开了。 盛令洪如今身子弱,没走几步就是一阵喘。肖折釉扶着她站在檐下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她瞧着盛令洪惨白的脸色,说:“公主,咱们再歇一歇吧。” “你知道什么?”盛令洪有些暴躁,“本宫将时间掐得刚刚好,再过半个时候袁顷悍那个狗东西就会行动。到时候师延煜一定全力抓捕他,顾不上咱们。若是迟了,才要前功尽弃!” “我、我不知道……”肖折釉急忙慌张地说。 盛令洪看她一眼,略微压了压火气,说:“你不用这个这个!扶着本宫快走!秀娥和你那个叫绛葡儿的丫鬟在前面等着咱们呢!” “是是是……”肖折釉连声应着,扶着盛令洪小碎步地往前走。 其实路并不长,可是盛令洪身体情况实在是太差了。几次都喘得厉害,必须停下来歇一歇。 肖折釉看了一眼盛令洪的裙子。盛令洪今日故意穿了一条红色的裙子,可是仍有被血染红了。 又流血了啊。 在盛令洪看不见的时候,肖折釉嘲讽冷笑。 肖折釉看着不远处横在地上的一条短木枝,扶着盛令洪,说:“公主,咱们快些走!” 她加快步子,小碎步地往前赶。 “哎呦……”肖折釉“不小心”被那条短短的木枝绊倒,她“及时”松开盛令洪,让盛令洪整个人跌在地上。 盛令洪想要起来,双手撑在雪地上,却使不上力气。 “公主!”肖折釉大惊,急忙爬起来扶起盛令洪,“是我不好,都是我太急了,没看清路!” 雪地上染了盛令洪裙子上的血迹。 盛令洪抬手,就想给肖折釉一巴掌。 可是盛令洪忍下来了。 眼下她的丫鬟在前面等着,她只能靠肖折釉的搀扶。盛令洪勉强扯出笑脸,又将抬起的手搭在肖折釉的肩上,说:“没事的,你也不是故意的。我们走吧,别再耽搁了。” “是。”肖折釉乖顺地垂下眼,扶着盛令洪往前走。 在前方不远处的地方停了一辆马车,绛葡儿和盛令洪的另外一个丫鬟秀娥正等在那里。见肖折釉和盛令洪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两个小丫鬟急忙小跑过去,将人搀扶着,扶上马车。 第98章 沈不覆想起之前给不弃打的一个平安锁还没有给他。他这次离开恐怕很长时间不会再回来,也不知道下次再见肖折釉母子是什么时候。他想了想,又悄悄潜入知州府。想要将平安锁送给不弃。 这次潜入知州府的时候,沈不覆明显感觉到知州府里的守卫好像比之前多了些。他心里不由有些诧异。 不弃被奶娘抱着在院子里玩。 沈不覆皱了皱,悄声潜进肖折釉的房中。倘若将平安锁放在别处,下人说不定不当回事随意放在一旁。沈不覆走到肖折釉的梳妆台前,决定把东西放在肖折釉能看见的地方。他相信肖折釉看见这个平安锁的话,一定会明白是他送来的东西。 沈不覆拉开梳妆台上铜镜下的抽屉,将平安锁放进去。抽屉推回去一半的时候,沈不覆愣了一下。他重新将抽屉拉开,把刚刚放进去的平安锁拿出来,又将里面的一个步摇拿出,然后拿出里面背面朝上的公主令。 他将公主令翻开,惊讶地看着“以朔”二字。 公主令上的字体是古隶,很难辨认字迹。可是沈不覆当然见过盛令澜的公主令。盛令澜的公主令怎么会在这里?按照大盛国的惯例,公主辞世时,公主令也当贴身陪葬。 谁开了盛令澜的棺木?他已几年没有去过盛令澜的坟前,竟然有人刨开了她的坟,开了她的棺! 惊讶之后,是浓浓的震怒。沈不覆心中怒气一下子炸开。 “烟升,你过来了啊?”院子里是奶娘的声音。 烟升? 沈不覆走到窗前,从窗缝朝外看了一眼。烟升走到院子里的石凳坐下,接过奶娘怀里的不弃逗弄着。 烟升不是自己离开了吗?怎么又回肖折釉身边了?沈不覆疑惑地低下头,看着手中盛令澜的公主令。还有……这东西为什么在肖折釉手中? 是肖折釉让人开了盛令澜的棺木? 沈不覆眉头紧锁。 沈不覆还没理出头绪,就隐隐听见大批兵马的声音。他带兵打仗多年,对整齐划一的军队步伐声十分敏感。联想到知州府忽然多起来的守卫,沈不覆料到必有大事发生。他略做犹豫还是将盛令澜的公主收入袖中,悄声闪身出去。他却并没有离开知州府,而是隐在知州府的暗处看看究竟要发生何事。 肖折釉和盛令洪赶到以前购置的小院子里时,绿果儿和翠娥已经在那里候着了。翠娥急忙跑到马车前面,和秀娥一起把脸色惨白的盛令洪扶下马车。 盛令洪说:“如果本宫估计不错,袁顷悍此时应该已经开始行动了。眼下正是城中动兵的时候,本宫身子弱不能久行,我们姑且先在这里藏匿一段时间。” “公主料想得可真周到。”肖折釉急忙奉承。 翠娥急忙说:“公主,奴婢已经给您烧好热水了。您先洗个澡换身衣裳吧。” 盛令洪点点头。 翠娥又对秀娥说:“你服侍公主沐浴吧,我去厨房给公主熬药。” 秀娥满口答应下来,扶着盛令洪去洗澡。 盛令洪的身子的确是太差了,这一路颠簸,又是恶露不断。她整个身子泡在热水里,还是觉得浑身发冷,不停地吩咐丫鬟将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更旺一些。 她在热水里泡了小半个时候,嫌恶地看着木桶里的水染上红色。盛令洪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该不会变的身子越来越差,最后死掉吧? 想到死,她简直要不寒而栗! 小时候母妃被一杯毒酒赐死,她永远都记得母妃死的时候那个可怖的样子。她才不要死! “公主,该喝药了。”翠娥端着飘着热气的汤药从外面进来。 盛令洪“嗯”了一声,说:“服侍本宫穿衣。” “是。”原本就在屋子里的秀娥走过去扶盛令洪从浴桶里出来。翠娥也将手里端着的汤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过去为盛令洪穿衣。 等盛令洪被两个小丫鬟服侍穿好衣服,才去喝汤药。 “这药怎么这么苦?”盛令洪刚喝了一口就皱了眉。 翠娥急忙说:“不会呀,之前也是同一副药的。是不是公主这一路赶来太累了,先前又没吃什么东西,所以才觉得苦?要不然奴婢去给您拿些蜜饯吧?出府的时候,奴婢带了好些呢。” 盛令洪又喝了一口,“可用银针试过毒了?” 翠娥笑着说:“当然呀,公主吃的每一口东西都是奴婢仔细试过毒的!公主您还能不放心奴婢办事儿吗?” “你们两个是本宫最信任的人,做事也一贯很妥帖。本宫怎么可能不放心你们办事。”盛令洪这才将碗里的苦涩汤药喝下去。 盛令洪虽然在热水里泡了那么久,又喝了飘着热气的汤药,可她还是觉得浑身发冷,甚至是越来越冷,冷到她吩咐两个丫鬟扶着她去床上躺着,又令丫鬟给她盖了三层棉被。 “这屋子里太冷了,是不是炭火不足?再烧得旺一点!”盛令洪吩咐。 “是。”秀娥看了一眼屋子里已经烧得很旺的炭火,不敢多说,急忙又加了两块炭。 收拾完东西的翠娥进来,问:“公主,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肖氏询问你要不要一起出客厅里用晚膳。” 盛令洪哪里还走得动?她心里烦躁,语气不是很好地说:“让她自己吃吧!” 翠娥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 “慢着,”盛令洪又把她叫住,“告诉肖氏让她吃完东西来本宫这里商议离开通录城的事情。” “奴婢遵命。” 相对于盛令洪凄惨的处境,肖折釉则显得悠闲自在多了。她让绿果儿和绛葡儿一起坐下来吃饭,显得心情很好。 绿果儿和绛葡儿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自在,这还是她们第一次和主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 “这道菜做的不错,你们多吃一点。”肖折釉拿起公筷,给绿果儿和绛葡儿两个分别添了菜。 “夫人,这可使不得!”绿果儿说。 “夫人,我们自己来就行!”绛葡儿也说。 绿果儿和绛葡儿有些受宠若惊。 肖折釉笑笑,也不再坚持,自己慢悠悠地吃东西,动作之间十分悠然自得,显得也很享受。 肖折釉吃得很饱。 她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才往盛令洪的房间走去。 盛令洪本想睡一会儿,可是她缩在被子里蜷缩着瑟瑟发抖,完全睡不着。 “公主,身子可好些了?”肖折釉在盛令洪的床边坐下。 盛令洪打着哆嗦说:“身子尚可,本宫就是有些发冷。” 肖折釉伸出手来,用手背摸了摸盛令洪的额头,缓缓轻声说:“公主虽然身子发冷,可是额头怎么这么烫?” 盛令洪愣了一下,她很艰难地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滚烫滚烫的。 盛令洪心里忽然有点慌。 “秀娥!翠娥!快去给本宫找个大夫过来!要好大夫!”盛令洪急忙大声喊。 翠娥和秀娥站在那儿没动。 盛令洪急了:“你们还杵在这儿干嘛?还不赶快去!” 肖折釉几不可见的轻笑了一下,替翠娥和秀娥说:“公主,如今我们藏身在这里,若是去找大夫恐怕是要暴露身份的。要不然公主……你先忍一忍?” “对对对……”翠娥急忙把话接过来,“公主,奴婢再去给您抱一床被子,然后再给您拿个暖手炉、暖脚炉放在被子里给您暖着。” “还有热汤!奴婢给您去再熬一锅热汤喝。”秀娥也说,“眼下的确不是找大夫的时候,若是一旦遇见巡逻的官兵,那岂不是会找到这里来?到时候又要被抓回去了……” 盛令洪叹了口气,有些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你们去准备吧。本宫先忍一忍,不行的话明日再去请大夫过……” 盛令洪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感觉到腹中一股难以忍受的疼痛之感,好像有一只手猛地穿入她的腹中,握住她的五官不断地撕扯。 “啊——”盛令洪痛苦地大喊一声。 “公主!”翠娥和秀娥急忙迎到床边去。 盛令洪整个人佝偻起来,明明浑身发冷,却整个身子开始排水一样往外冒汗。她一张嘴,一大口黑色的血吐出来。 “还、还不快、快……去、去给本宫找、找……大夫……”盛令洪使出了绝大部分的力气,费力说出这话。 翠娥和秀娥站在床边,谁也没动。 盛令洪下半身藏在被子里,上半身探出来,头朝着床边的方向耷拉着。她发颤的手死死地抓着床沿儿。 等了半晌没有声音,盛令洪艰难地抬头看向秀娥和翠娥。 “你、你们两个还、还在……磨蹭什么!”盛令洪用尽力气,哑着嗓子尖声质问。 翠娥和秀娥一直低着头,她们两个向后退了两步,慢慢跪下来。 盛令洪因为疼痛而发红的眼睛茫然不解又震惊地望着翠娥和秀娥。 肖折釉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她弯下腰擦了擦盛令洪嘴角的血迹,问:“五姐,这种被身边最信任的人下毒的滋味不好受吧?” “嗯?”肖折釉的腰又弯下去几分,凑近盛令洪发红的眼睛。 与盛令洪发红发黑的眼睛相比,肖折釉的眼中是滔天的笑意。 这种目光,盛令洪实在是太熟悉了! “你叫本宫什么?”盛令洪死死盯着肖折釉的眼睛,一字一顿一字一沙哑地问。 肖折釉染着鲜红丹蔻的指尖儿动作轻柔地将盛令洪鬓边湿漉漉、黏糊糊的碎发掖到她耳后,笑声轻快地问:“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喊你五姐吧?” 肖折釉抬手,秀娥急忙十分有眼色递过来一方干净的帕子。 肖折釉用干净的帕子仔细擦了擦碰过盛令洪鬓发的手指,她落在指尖儿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嫌恶。 盛令洪的脖子僵硬地转动,从肖折釉身上移到秀娥身上。她张了张嘴,心里想要骂这个背弃主子的贱奴才,可是她刚一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又是一大口血喷出来。 秀娥低着头。 “五姐,你可要小心身子呢。”肖折釉笑。 盛令洪这才将目光重新移到肖折釉的脸上,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一时之间,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盛令洪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到底是谁?” 肖折釉蹙了下眉,不是太高兴地说:“五姐,难道你真把妹妹忘记了?本宫是你最乖巧懂事又听话的阿澜妹妹呀。” “不、不可能!”盛令洪大喊,喊出的声音不大,却震痛了她自己的五脏六腑。 “啧啧,”肖折釉轻轻摇着头,“五姐,本宫晓得你今日与妹妹重逢心中欣喜异常,可是姐姐也该注意身体才是。毕竟姐姐的身子还在流血呢。” 肖折釉猛地掀开盛令洪的被子,盛令洪身下浅色的褥子上已经染了一小滩血迹,那一滩血正在逐渐向外蔓延,慢慢浸透褥子。 肖折釉若有所思地用指尖儿敲了敲额角,似问盛令洪又似问自己:“难产的滋味如何?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在等死的滋味又如何?” “嘿,”肖折釉在盛令洪耳边吹了口气,“本宫的好五姐,你应该感受到了吧?这种慢慢体会着身体里的血一点点流干的滋味不错吧?” 肖折釉捂嘴轻笑:“这种滋味实在是太美好了呀,美好到妹妹舍不得一个人独享,就算是死了,也要重新找上姐姐,让姐姐也尝尝这种宛如仙境般醉生梦死的滋味!” 盛令洪整个人都在发抖。 若说先前还是因为身体的缘故,而此时则是因为恐惧! 盛令洪仇恨地摇头:“是你……是你杀了本宫的孩子,是你给本宫的汤药里下毒!” “不不不……”肖折釉轻轻晃了晃食指,不悦地皱着眉。 “五姐,你怎么忘了本宫很讨厌被人冤枉?阿澜可不喜欢杀人呐……”她将染了鲜红丹蔻的纤纤十指递到盛令洪面前,“五姐,阿澜这双手这么好看怎么能杀人呢?” 盛令洪望着这双手,不停地发抖。 ——盛令澜也说过一样的话,不止一次。 “不过……” 肖折釉轻轻笑了一下,带着一点嘲讽:“止楼大师是本宫收买的,本宫可没有杀你的孩子,是你们夫妻受谣言影响不要那个孩子。毒也不是本宫下的,你身边的丫鬟做的而已……” 盛令洪望着肖折釉的目光里恐惧越来越浓,她哑着嗓子大声质问:“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肖折釉慢慢摆口型,声色压低压细,似吟似唱:“本宫是鬼,来索你命的鬼……” 第99章 盛令洪爬起来,惊恐地向后退。她整个人缩到床角,抱着膝瑟瑟发抖,她睁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肖折釉。在她身下浅灰色的褥子上是逐渐扩大的血迹。 “不可能的……你已经死了……难产死掉的!当时霍玄把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抓过去了,那些千年人参、灵芝……各种续命的灵丹妙药全塞到了你嘴里……你都没有活过来!你已经死了!死了……死了……” “是啊,是死了啊。”肖折釉坐在床边托着腮,望着盛令洪的目光轻飘飘的,好像在看着她,又好像透过她,看着多年前那个绝望的自己。 她的目光丝丝缕缕染上了怜悯。 “五姐,其实阿澜上辈子是和你一样的人,为了活下去为了身边人的利益不得不勾心斗角,手段用尽,双手沾了人命。所以啊,这辈子就想平平淡淡过一生,在努力学习与弟妹的相处中寻找点乐趣。”肖折釉轻笑了一声,“可阿澜竟是不知原是你在定元帝耳畔挑拨……倒是让妹妹这些年的悠闲度日显得可笑至极!” 肖折釉猛地站起来,伸手拉住盛令洪的衣襟,用力一拽,将盛令洪从床上拉下来。盛令洪整个人瘫在肖折釉脚边,她伏在地上,她双手如爪死死抓着肖折釉的裙角,盛令洪艰难地抬起头,望着肖折釉。她想说话,却一口一口黑色的浓稠鲜血吐出来。 “五姐想说什么妹妹都知道,”肖折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慢慢勾起嘴角,“可是即使本宫死了,终究还是回来将你踩在脚下。” 盛令洪又是一口血吐出来,她慢慢抓住肖折釉的脚踝,声声愤怒:“凭什么全天下好的东西都是你的!明明……我们一起长大……我们都是天之骄女……” 盛令洪慢慢松开手,趴在地上,眼泪落在她吐出的黑血上。 盛令洪的记忆缓慢倒流…… 她们从小关系就好,是最最亲密的姐妹。若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这个小妹妹永远高她一头。无论是出身还是相貌无论是长相才是上学……那个时候啊,她喜欢这个小妹妹,小妹妹也喜欢和她在一起。每次小妹妹得了父皇的赏赐总是和她分…… 那个时候啊,盛令洪是真的觉得这个小妹妹对她可真好。 可是时间久了,盛令洪开始想不通,她们明明有同样的父皇,都是金枝玉叶,为什么父皇总是把最好的东西赏赐给她? 她开始恨,可是她不敢表现出来。她一边继续讨好这个一心对她的小妹妹,一边陪着自己的母妃谋害皇后。可最终她的母妃并没有登上后位,她亲眼看着自己的母妃被一杯毒酒赐死…… 那个时候啊,她看着给自己擦眼泪的盛令澜,心里恨她的假情假意,她开始想要报复。 父皇远行出宫狩猎,按照惯例会带着盛令澜。盛令洪便央求盛令澜跟父皇求带她一起,然后她连同她的皇兄将盛令澜拐进了雪山里。 她知道她暂时没有办法杀掉皇后为自己的生母报仇,所以她想除掉盛令澜,让皇后体验失去至亲的滋味! 那一年,她七岁,盛令澜五岁。 可是她没有死,被一个山里的野孩子一瘸一拐从雪山里背了出来。 盛令洪还记得皇后将昏迷的她抱在怀里哭的样子。哭什么?有什么可哭的?还不是团聚了?她慢慢握紧拳头,心里想着还有下一次。 盛令澜回去以后大病了一场,皇后震怒,将盛令洪的皇兄处死。皇兄护着她,将一切一并承担下来,她又才只有七岁,才逃过一劫。 盛令澜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慢慢好转,身子养好的盛令澜不再像以前那样总一口一个“五姐”地喊她,好像发觉了什么。 也是从那时候起,从小黏在一起的两姐妹慢慢疏离。那个时候盛令澜还太小,几乎被皇后单独养了起来,也不再和宫中其他的公主一起上学。过了两年以后,她才重新回学堂。 盛令洪知道一定是皇后仔细教她规矩、手段,所以重新回来的盛令澜才逐渐变了样子,再也不复幼时天真的样子。 慢慢的,就是那些宫中的你死我活。 盛令洪暗中害死了盛令澜的胞弟,还未来得及高兴,她的二皇兄、表哥就死在了一场大火里。若说不是盛令澜做的,盛令洪绝对不信! 心腹下人被处死,食物被下毒,送给父皇的寿礼做了手脚,此间种种,不计其数。更别提一次次的针锋相对。 一次无意的机会,让盛令洪知道了那个当初背着昏迷的盛令澜从雪上走下来的野孩子一直在关注着盛令澜。那个人自然就是沈不覆。 她故意让侍卫殴打沈不覆,趾高气昂地嘲讽他。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关注本宫的妹妹?就你这种货色连提本宫妹妹名字的资格都没有!” 她不喜欢被人喜欢盛令澜,但是站在盛令澜那一边的人都是她的仇人。 盛令洪与盛令澜斗了那么多年,最后昌隆帝驾崩,宫中未嫁公主全部下嫁,几乎全部被嫁给了定元帝身边的一群新提拔出来的武将。 泥腿子。 她恨。 她看不上袁顷悍,袁顷悍对她也不够好。 唯一欣慰的就是盛令澜也和她一样,嫁给了泥腿子! 然而在她见到沈不覆的时候完全惊住。她认出了沈不覆。那个把盛令澜从雪山上背下来的野小子,那个从悬崖爬上猎场只为了看盛令澜一眼的野小子,那个被她羞辱过的沈不覆。 也就是说,盛令澜最终嫁给的人喜欢了她很多年,会对她很好? 那些几乎又熄灭的嫉妒重新燃起来。 后来沈不覆在外屡建奇功,还未还朝,定元帝已连连升其官职。而袁顷悍的官职却一直未动。盛令洪开始着急。在宫中时,她便与盛令澜相斗,如今嫁了人,怎可能不继续攀比夫家?她开始频繁进宫巴结盛雁溪。 盛雁溪毕竟不是宫中长大,单纯得很。 不久,就让盛令洪知道了盛雁溪对沈不覆的心意。 盛令洪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看,她与盛令澜斗了那么久,最后不还是赢了?她终于把盛令澜弄死了! 盛令洪艰难地抬起头望着眼前的肖折釉,一时之间分不清眼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盛令澜不是已经死了吗?肖折釉又是谁? 肖折釉笑着蹲下来,轻声说:“是的,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在本宫这里。不仅有父皇的宠爱,而且连老天爷都宠本宫,即使死了,也让本宫再生的机会,回来取五姐的性命。” 盛令洪一口血喷出来,泛着黑色的污血溅在肖折釉浅色的裙子上。肖折釉看了一眼自己被弄脏的裙子,嫌恶地向后退了一步。 盛令洪的身子慢慢软下去,抓着肖折釉脚踝的手也无力放下。她睁大了眼睛,不能闭上,口中只剩出气。鲜血逐渐在她身下绽开。 “五姐既然如此痛苦,那妹妹就送五姐一程。”肖折釉缓缓站起来,从屋子里的绣花篓里拿出两把剪刀递给翠娥和秀娥。 “你们公主太痛苦了,把她的身子剪开,让血流得再快一些。” 翠娥和秀娥接剪子的手在发抖,她们两个颤着身子颤着声音答应下来。 肖折釉慢慢背过身去,听着盛令洪痛苦的嘶吼声。她在喊痛,在喊两个丫鬟的背叛。 肖折釉推开门,外面落日的余晖很暖,将农家小院照得暖融融的。她提起裙子慢慢走出去,让自己发冷的身子置身在小院的温暖里。 她从来不主动害人。但是但凡伤她者,必一件一件奉还。 目睹了一切的绿果儿和绛葡儿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的脸色不太好看。她们两个什么也不敢说,悄声走出去,陪肖折釉站在院子里。 不到半个时辰,屋子里就再也听不见盛令洪的声音了。 翠娥和秀娥脸色惨白,她们两个哆哆嗦嗦地从屋子里走出来,颤颤巍巍地在肖折釉面前跪下,颤声齐说:“奴婢以后誓死效忠夫人!” 肖折釉点点头,道:“辛苦你们了,喝杯茶歇歇。” 绿果儿用茶托端过来两盏茶,翠娥和秀娥用染满鲜血的手接过茶杯。两个小丫鬟喝了茶,没过多久身子就朝一旁倒去。 肖折釉目光平静。 她怎么可能用这种背叛主子的东西?若是她们两个刚刚在接剪刀的时候拒绝,肖折釉说不定还会绕她们一命。 “走吧,回知州府。”肖折釉对绿果儿和绛葡儿说。 目睹了三个人的死去,绿果儿和绛葡儿行为间更为谨慎,紧紧跟着肖折釉。 肖折釉坐上马车,回去的路上忽听见大量的马蹄声。马车被迫停下来。 “夫人,是袁将军!”赶马车的绿果儿急忙说。 肖折釉让绛葡儿将马车门推开,她抬头望向前方骑在马背上的袁顷悍。在袁顷悍身后,是黑压压的兵马。 “肖折釉,本将军想了又想。你说的那个地方实在难找,不如抓了你,由你带路!”袁顷悍道。 肖折釉在心里把师延煜这个废物骂了一万遍!她明明已经提醒过师延煜袁顷悍要有所行动,他居然还是让袁顷悍逃了出来? 亏她以前觉得师延煜还有点本事! 真没用! 肖折釉握拳的手砸了一下车门。 “绿果儿,咱们冲过去的可能性是多大呀?”一旁的绛葡儿小声问。 绿果儿摇摇头:“不、不大了……前面全是人……” 袁顷悍坐了个请的手势,道:“肖折釉,下来罢!” 肖折釉尚未有所动作,远处忽有马蹄声。袁顷悍回头,就看见师延煜带着兵马追了过来。 “袁顷悍,你自己想要便也罢了,连本王的女人也想掳走?这就太过分了吧!”师延煜骑马赶来。 “快!向西边走。”肖折釉疾声说。 绿果儿急忙赶马车,调了个方向,朝着师延煜和袁顷悍两方兵马之间的空隙方向逃去。肖折釉本意自然是要回师延煜那边。只是如今两方僵持,极有可能动手,她首先要逃开这里免得被夹在中央。 绿果儿赶车的技术显然是不怎么好,她赶着马车往前狂奔,没过多久,就有些控制不住狂奔的马。 “夫人,这马不听奴婢的!”绿果儿大惊。 绿果儿本来就是为了这次的出逃刚学赶马车而已。 肖折釉正要从车厢里爬出来,只见玄色的衣衫一闪而过。 沈不覆不知道从哪里跃过来,直接跳上马背,他抓住身下骑的马和旁边的马两道马缰猛地向后拉,让两匹马同时停下来。 马车停下来。 肖折釉焦急地回头望去,见袁顷悍正朝这边追过来。 她急忙说:“快走啊!” 沈不覆在马背上回过头来,他神色平静,丝毫不为后方的追兵所动。 “你在愣什么?还不快走!”肖折釉大喊。 沈不覆慢慢将袖中的公主令取出,握在手中,问:“令澜的公主令为何在你手中?” 肖折釉愣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沈不覆放眉峰一点点皱起来,他目光复杂地看向肖折釉,又问:“是不是你派人开了令澜的棺木?” 袁顷悍的兵马越来越近了。 肖折釉听见袁顷悍在喊沈不覆和她的名字。可偏偏沈不覆这个时候完全不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他难道不知道这个时候袁顷悍抓住他也不会放过他吗?真是个不知轻重的! 肖折釉怒了:“本宫掘自己的坟关你什么事!” 第100章 望着肖折釉,沈不覆紧皱的眉峰没有舒展,反而越皱越深。 他与肖折釉之间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距离,那些后方黑压压的追兵仿若成了不甚清楚的虚影。沈不覆的眼中只有弯腰站在马车门内的肖折釉。 他开始重新凝望她的眉眼,一丝一缕。 “沈不覆,你傻了吗?”肖折釉从马车里走出来,抓着门边儿朝后望去。 她转过头来对沈不覆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沈不覆忽然从马背上跳下来,长臂一伸揽住肖折釉的腰身,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 “沈不覆,你要做什么!” 沈不覆没听见一样将她放在雪地上,抓着她的手腕大步往回走,沿着马车行来时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肖折釉的手腕被他握得发疼,她的脚步也有些跟不上沈不覆,踉踉跄跄。 沈不覆好像有什么执念一样,闷头往前走,不管不顾。前面偶尔有几个追兵迎面冲过来,他挥刀砍去,目不斜视。 忽然下雪了,一片一片雪瓣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在旧雪之上。 路不长,沈不覆将肖折釉拽回那个农家小院。一入眼,就是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沈不覆继续前行,走进屋中,看见躺在血泊里惨不忍睹的盛令洪尸体。 肖折釉不懂他的异常,她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说:“沈不覆,你抓我回来就为了看看我做了什么?你若是想知道以后再问我啊!眼下是什么时候,岂容你胡闹?你不想活,我还不想死!” “那你告诉我。”沈不覆目光慢慢寸移,移到肖折釉的眼睛上。 肖折釉一怔,有些意外地看着沈不覆的眼睛,他的眼睛里蔓延着丝丝缕缕的红。还有他的声音,竟是隐隐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悲痛。 沈不覆动作缓慢地向前迈出一步,他松开肖折釉的手腕,缓缓捧起她的脸,目光如刀逼视她的眼。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沈不覆艰难地一字一顿地问。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似乎用尽了他的全部力气。 告诉我,这十年的感觉究竟是直觉还是错觉。 告诉我,你是她。 告诉我,你回来了。 告诉我,时隔二十八之后,在这漫天的大雪里,给予他救赎成为他执念的阿楠回来了。 肖折釉怔怔望着沈不覆的眼睛,她迷茫而疑惑。她好像在沈不覆眼中看见了她曾渴望过的东西,然而他眼中这种情愫来得太莫名其妙。 她不懂,不明白。 “将军!” “夫人!” 绿果儿和绛葡儿气喘吁吁地追进来。 肖折釉在沈不覆目光的逼视下,慌乱地别开眼。她说:“我做了什么,她们两个很清楚,你可以问她们!” 绿果儿黑黑的眸子转了一圈,急忙说:“将军……” “滚出去!”沈不覆忽然爆喝一声。 绿果儿一惊,身子跟着一颤。在她旁边的绛葡儿也吓得不轻,两个小丫鬟急忙退下去,退到院子里。 沈不覆捏着肖折釉的下巴逼她看向他,他一字一顿地说:“折釉,如今我不想调查你,也不会调查你,更不想问别人,我只要你告诉我。” 他的手总是这样有力,他还掌握不好力度,肖折釉的下巴被他捏疼了。 “你放开我!”肖折釉推开他,向后退了两步,皱着眉头看向他。 “你想让本宫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本宫为什么要挖自己的坟?因为本宫要报仇!本宫要为自己的女儿报仇!”肖折釉红着眼睛,“我们的女儿啊……” 肖折釉忍着泪,不让眼泪落下来。泪水堆积在她眼眶中,什么都看不清了。 “还是告诉你……就算我重生了一次,最后还是兜兜转转没能逃开你的生活?”肖折釉自嘲地轻笑,眼泪忽然落下来,“多好笑……” “折……令……”沈不覆抬手,他的手悬在半空,再不能前进半寸,仿若有所畏惧一般。 那些记忆缓缓流淌。 那个躲在水里湿漉漉的肖折釉。 那个安安静静坐在集市里卖陶埙的肖折釉。 那个畏惧女子生产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肖折釉。 那个因为弟妹跟他置气的肖折釉。 那个坐在秋千里,一袭红裙荡在芍药花圃里的肖折釉。 那个温柔抱着啃啃的肖折釉。 那个攥着他的衣角跟在他身后的肖折釉。 那个因为一碗虾而翘起嘴角的肖折釉。 那个在**之后从容笑着说“将军也是受害者”的肖折釉。 那个不顾流言蜚语当众细数他身上疤痕的肖折釉。 那个陪他一起囚禁在将军府中三年的肖折釉。 那个骑马赶来大声质问“我准许你死了吗”的肖折釉。 那个受了伤伏在他腿上忍痛的肖折釉。 那个笑着递给他和离书决意余生再有纠葛的肖折釉。 原来,这十年的感觉不是错觉。 原来,真的是她。 原来,她一直都在他身边。 肖折釉抬手奋力用手背去擦脸上的泪,她别开眼,扬着下巴,说:“让将军看笑话了。” 沈不覆猛地抬手将肖折釉拉过来,将她整个身子拥在怀里,紧紧锢在怀里。他慢慢阖上眼,有泪缓缓落下。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他声音微更。 肖折釉有些意外,她不懂他情绪的波动。她问:“这重要吗?” 沈不覆艰难点头。 “重要,当然重要。你是我的妻子。” 肖折釉忽然就笑了,她笑的时候眼泪一并跟着又落下来。她想推开沈不覆,可是沈不覆禁锢得太紧,她推不开她,索性放弃,在他怀里闷声说:“我们已经和离了。” “没有,”沈不覆摇头,拥着肖折釉的力度更重,“没有。” 他似乎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我们已经和离了!”肖折釉又大声强调。 “没有。”沈不覆又摇头。 肖折釉忽然反应过来,沈不覆说的是他与盛令澜没有和离。 “可是盛令澜已经死了,我是肖折釉!” 肖折釉感受得到紧紧抱着她的沈不覆身体颤了一下。 “没有,你回来了,不,你一直都在……”他声中更音更重。 在最初的茫然疑惑之后,肖折釉慢慢冷静下来,终于看懂了沈不覆的情绪。 她在沈不覆的怀里,仰起头来望着他,问:“沈不覆,你这个样子似乎在证明对盛令澜的深情?还是我理解错了?” 沈不覆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沉声道:“为她生为她死,为她打下太平江山,也为她搅得大盛国破无主。” 肖折釉眼中的茫然一点点散去,逐渐变得澄澈。所以,他之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前世的她?所以当初在上岚山上,她问他阿楠究竟是谁时,他没有随意搪塞她? 很多东西在肖折釉脑中缓缓流过,如清溪一般。她也彻底冷静了下来。 “那么,你爱过肖折釉吗?”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冷静异常。 沈不覆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肖折釉也不追问,只用这双澄澈的眼睛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复。 好像是瞬息之间,这十年中与肖折釉的相处流水般晃过在沈不覆脑中。一时之间,沈不覆弄不清站在他面前问他这个问题的人是谁? 他怎么可能会爱上别的女人? 这是这些年他问了自己很多次的问题。 他当然不会爱上别的女人,他的心里永远只有盛令澜。 “没有。” 沈不覆听见自己的毫无生机的声音。那声音那么陌生,好像不是他说出来的一样。 肖折釉的嘴角慢慢勾起来,勾了一层似浓似淡的嘲讽笑意,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冷意。 她猛地推开迷茫的沈不覆,沈不覆高大的身躯向后退了两步,茫然无措地望着肖折釉。 “为她生为她死,为她打下太平江山,也为她搅得大盛国破无主……”肖折釉笑着重复沈不覆的话,只是她的笑意让沈不覆心里不安。 “你很爱盛令澜?”肖折釉缓步朝沈不覆走去。 沈不覆动作僵硬地点头。 肖折釉在沈不覆面前停下里。她仰着头,逼视着沈不覆的眼睛。明明她的身量在高大的沈不覆面前显得那么娇小,然而这一刻好似她更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尊者意味。 “那你告诉本宫,你爱盛令澜的什么?盛令澜艳压群芳的皮囊?还是盛令澜公主的身份?嗯?” “本宫换了个皮囊,换了个身份,在你身边十年!你既然能做到毫不动心……那么你对本宫的感情又有几分真?” 明明是趾高气昂的追问。可是肖折釉心里却开始发酸发疼。 明明是心里欢喜的人,却在知晓他的深情时变成另外一种失望。 “令澜……”沈不覆去拉肖折釉的手。 肖折釉向后退着避开,她缓缓摇头,看向沈不覆:“盛令澜活着的时候从未爱过你,肖折釉曾经喜欢过你,曾经。而无论是盛令澜还是肖折釉,都鄙夷你的深情!” 肖折釉的脸上挂着笑,那淡淡的笑像一把锋利的刀在沈不覆的心口一下一下轻轻地划。 第101章 沈不覆忽然转身朝着门口走去,肖折釉的目光追随着他,看着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鞋子。肖折釉怔了一瞬,她微微提起裙子一角,这才发现自己被沈不覆拉进屋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只鞋子。 沈不覆握着那只绣花鞋,走向肖折釉。他在肖折釉面前蹲下来,说:“抬脚。” 肖折釉咬了一下嘴唇,神色复杂地看着沈不覆。 沈不覆没有看她,而是低着头蹲在她面前,手里握着那只绣花鞋。 肖折釉犹豫了一会儿,才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将裙子微微提高,露出脚踝,然后抬起脚。 沈不覆握住她纤细的脚踝,将绣花鞋为她套上,他的手指滑过鞋子边儿里侧,在脚后跟的地方,将鞋子给她提起。 肖折釉轻轻挣脱了一下,将脚放在地上。那只搭在沈不覆肩上的手也收了回来。 沈不覆在肖折釉身前站起来,静静望着她。 肖折釉别开眼,声音里有些不太自然地说:“能不能不站在这里了,血腥味太重了。” 说完,她也不想等沈不覆的反应,提着裙子迈出门槛,先一步往院子里走去。 沈不覆拿起角落里的伞,几大步追上去,在肖折釉刚跨出门槛的刹那,为她撑起了伞。 肖折釉回头看了沈不覆一眼,无声收回目光。 而院子里,绿果儿和绛葡儿已经急得团团转了。因为那些兵马冲过来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肖折釉偏过头,踮着脚尖从院墙望向外面,隐隐约约能够看见黑压压的兵马赶往这边。她略埋怨地看了沈不覆一眼,责怪他当时不肯驾车逃开。如今再想逃开,便也难了。 可是沈不覆仍旧是老样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中也是沉寂一片,好像完全不为眼前的形势担心一样。肖折釉倒是猜不透他到底是不在意,还有有所准备。 肖折釉叹了口气,她不想再理沈不覆,目光落在院门处,此时她更想知道会冲过来的是袁顷悍还是师延煜。 肖折釉的叹息声落入沈不覆耳中,沈不覆侧首看向她。 小院的木门被猛地撞开,袁顷悍骑在马上,站在院门口看向沈不覆,哈哈大笑,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沈不覆,你的女人已经什么都招了。” 听袁顷悍当着沈不覆面前这么说,肖折釉顿时有些尴尬。 “把盛令澜和前朝的番邦兵符、国库金银全部交出来罢!否则你今日休想离开这里!”袁顷悍厉声道。 袁顷悍又给身边的士兵打了个手势,一队士兵立刻手握长矛冲了进来。绿果儿和绛葡儿畏惧地跑到沈不覆和肖折釉身边。 冲进来的士兵将四个人团团包围。 从始至终,沈不覆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肖折釉,他看着她慢慢蹙起眉,担心俞浓。沈不覆这才移开视线,看向远处的袁顷悍,道:“让开。” “呵,”袁顷悍冷笑,“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 就连肖折釉都颇为惊讶地看向身旁的沈不覆。 “凭我是沈不覆。” 沈不覆举着的伞遮在肖折釉头顶,洁白的雪簌簌落下,落在他玄色的衣衫上。 一支利箭忽然从远处射来,射中袁顷悍的胸口。 归刀立在远处的屋顶,手中握着弓箭。 军中哗然。 沈不覆拉起肖折釉的手,将手中的伞递给她,一跃而起。转瞬之间掠过士兵,踢在马头上,将捂着胸口的袁顷悍从马背上拽下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等肖折釉反应过来的时候,好像沈不覆将伞递给她不过是瞬息之前的事情,而此时此刻沈不覆已经夺了一个士兵的刀架在了袁顷悍的脖子上。 远远的,沈不覆抬眼看向肖折釉。不需要多说,肖折釉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走。”肖折釉立刻说。 绿果儿和绛葡儿急忙跟上去。 走到农家小院外面不远处,绿果儿和绛葡儿急忙扶着肖折釉上了之前那辆马车。肖折釉将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向后望去。 沈不覆立在那里,一直望着她。见肖折釉回望过来,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肖折釉狠狠心,对马车前的绿果儿说:“快走!” 绿果儿急忙挥舞着马鞭子,将马车赶得飞快。 雪越下越大,将四处的景儿慢慢遮住。马车在雪中行了许久,逐渐失了方向。 绿果儿不得不让马车慢下来,回过头来,朝着车厢里的肖折釉请示:“夫人,接下来往哪边走?” 肖折釉扶着马车门钻出车厢,四处张望。尚未有决断时,她的目光很快落在远处一片雪中的那一抹黑色的小点。 看着沈不覆越来越近,肖折釉这才松了口气。 “停车。”肖折釉吩咐,她自己却重新回到车厢里坐好,等着他追过来。 她不是不管他的死活自己逃命,只是她明白在刚刚那个场景下,她留下反倒会是拖累。只是逃命时,她心里又怎么可能不担心他? 责怪又怎么样?生气又怎么样?不理解又怎么样?各种情绪堆起来还不是抵不过一个担心。 “进去吧。”沈不覆赶过来,对绿果儿说。 绿果儿应了一声,搓了搓发红的手,钻进车厢里。 在车厢的门合上之前,肖折釉抬起头看了一眼沈不覆的背影。马车门很快关上,隔断了肖折釉的视线。 沈不覆调了个方向,赶着马车往北走。 马车里的肖折釉静静坐在那儿不发一言,绛葡儿和绿果儿看出她心情不好,都禁了声,谁也不敢出声。 肖折釉在慢慢回忆之前的事情,将很多事情慢慢理清楚、想明白。 “吁——”许久之后,沈不覆忽然将马车停下来。 坐在马车里的肖折釉心里担心是不是有人追了过来。紧接着,肖折釉还来不及多想,就在整齐划一的兵马前行声中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 肖折釉心中一沉,猛地推开车厢门。 师延煜坐在马上,被他抱在怀里的不弃正在不停地啼哭。 肖折釉的心越来越沉。 是了,她明明提前告诉了师延煜袁顷悍打算逃跑的事情,师延煜怎么会让袁顷悍那么轻易逃走?他分明就是将计就计,故意放走袁顷悍用来引出沈不覆…… 第102章 肖折釉想明白了。 并非是她自己顾虑不周,而是她根本无能为力。她本来就是被师延煜囚禁在知州府的。今日能够出府,还是盛令洪找了上香祈福的借口,就连刚刚那个农家小院都是盛令洪安排的。在盛令洪准备逃跑的计划里,肖折釉也只不过是被动地跟着盛令洪,趁机将计就计罢了。 只不过她在将计就计的时候,别人也在将计就计。 其实肖折釉根本就没想过逃走。因为她逃不了。她根本不可能带着不弃一起出府,更别说府里还有漆漆和陶陶。肖折釉看了一眼罪魁祸首——沈不覆。 还不都是因为他! 肖折釉心里有点恼。她明明已经决定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从此两相安好。可似乎所有人都认为她和沈不覆关系非比寻常,总是想要利用她来要挟沈不覆些什么事情。这种全天下都把她当成沈不覆女人的滋味儿实在是有些尴尬。并且让她觉得心里闷闷的。 师延煜愁眉不展地望着怀里啼哭个不停的小家伙,他抬起头冲沈不覆,笑笑,说:“本来今日去偏院的时候觉得这小家伙可爱就抱到身边玩一会儿,没想到他哭个不停。小孩子就是麻烦啊!” 沈不覆没接话。他从马背上跳下来,一步步走向师延煜。他在师延煜的马前停下,伸出手,等着。 师延煜笑笑。他用手指头点了点不弃的小额头,弯腰将不弃交到沈不覆手中。 不弃一直在哭,哭得嗓子都有些变音了。 “不弃?”沈不覆喊了他一声。 不弃眨了眨眼睛,把眼睛里的泪珠儿挤出去,然后他又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楚抱着自己的人是谁了。他忽然“咯”的一声笑出来,小小的手儿使劲儿抓着沈不覆的衣襟儿,小嘴里还在不甚清楚地念叨:“爹、爹、爹爹……” 沈不覆沉色的眉目逐渐蒙了一层暖意。他低着头望着怀里不弃的目光,暖得有些不像平日里的他了。 在马背上的师延煜抱着胳膊,挑了一下眉。 沈不覆抱着不弃转身,走向后面的马车,亲手将怀里的不弃交到肖折釉的手中。肖折釉急忙伸手将不弃接过来,并且将他的一双小拳头塞进襁褓里。正是落雪的冬日,这么冷的天儿,哪能让他的一双小手儿随意露在外面?一想到他有可能着凉,肖折釉一日变冷变硬的心肠都忍不住软成一汪水。更何况,刚刚听见不弃哭得变了音的声音,肖折釉心里已经一阵阵心疼了。 “别担心,他不会有事。”见肖折釉满眼焦急和心疼,沈不覆忍不住出声宽慰了她一句。 肖折釉胡乱“嗯”了一声,连头都没抬。她抱着不弃退回车厢里,又让绛葡儿和绿果儿仔细将车门关好、窗边的垂幔遮好。 肖折釉抱着不弃的时候全部的心思都投到这个小家伙的身上,至于马车外的沈不覆……她倒是不怎么担心了。 或许这十年的相处中,在肖折釉眼中没有人能伤到沈不覆,除了他自己。 “沈将军,想必你也知道本王的意思。本王一直敬重将军,幼时在武艺上更是得过将军的指点。如今虽身份不同,立场不同,可仍旧不忍心与沈将军拔刀相向。只要沈将军愿意帮本王做事,自然是两相安好之举。” 师延煜仔细盯着沈不覆脸上的表情,可是正如过去多少年一样,沈不覆的脸上向来是没什么表情,尤其是那双沉寂的黑眸,根本让人猜不出他的用意。 似乎,他也只有在对着肖折釉母子的时候,脸上才会显出略微不同的神情来。 师延煜等了又等,还是没有等到沈不覆的回答。师延煜望向远处停着的马车,他目光闪了闪,忽然有了主意。 他说:“将军从军、从政这么多年,应该很明白在争权这回事中若是走错了一步,恐怕就是粉身碎骨的结果。本王明白将军深有归隐之意,可是站在本王的立场并不能放你走。归于本王属下与永生被囚禁,你只能二选一。” 师延煜顿了一下,道:“本王深知囚禁你不如直接杀了你更能斩草除根,可是就当本王是念在幼时的交情上吧。” 师延煜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是少有的郑重。可是等他说完这些之后,立刻又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他略微弯腰,冲沈不覆挑了一下眉,笑着说:“沈将军可想清楚了,本来绝对不会在囚禁的同时把你的女人送到你身边作陪。啧,你被囚禁的时候,本王还要追求你的女人,娶你的女人,睡你的女人……” 沈不覆这才抬眼冷冷瞥了师延煜一眼。 这一瞥那么漫不经心,又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泛着危险冷意的警告。 沈不覆转身,大步走向身后的马车,他跳上车前横板,抱着胳膊阖着眼,说:“走罢。” 师延煜松了口气,他笑着招了招手,道:“走,回知州府!” 坐在马车里的肖折釉将师延煜和沈不覆的对话全部听见了,当她听见师延煜提到她的时候,不悦地皱了皱眉。直到沈不覆忽然跳上马车,决定跟师延煜回去的时候,肖折釉的眉心才一点点舒展开。 她抬起头望着前方。 马车厢的门是光着的,隔断了她的视线。可是隔着这道木门,她知道沈不覆就坐在外面。 虽然看不见,她的目光还是长久地凝在木门上。 第103章 马车在知州府正门前停下来,沈不覆跳下马车,立在一旁候着。马车门从里面被推开,绿果儿和绛葡儿先跳下来,然后绛葡儿从肖折釉手中接过不弃。 肖折釉弯腰从车厢里钻出来,她一手提着裙子,一手将手伸出去。掌心的触觉让她惊讶地抬头,这才发现扶着她下马车的不是绿果儿,而是沈不覆。她的手搭在他宽大的掌心里,微微向后缩了一下。 片刻之后,肖折釉重新垂下眼,就当扶着自己的人是小丫鬟,撑着沈不覆的手下了马车。 一旁的师延煜有些惊讶地看着两个人的神情,莫名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一名属下走到他身边耳语几句,他皱了眉,看着前面陪着肖折釉进府的沈不覆背影陷入沉思之中。 肖折釉走在最前面,沈不覆默默跟在她身后,目光一直凝在她的背上。 “把不弃给……”肖折釉转过身,她刚伸出手,就反应过来是沈不覆走在她身后。连个小丫鬟已经落在最后了。 绛葡儿抱着不弃急忙小跑了两步赶过来。 肖折釉顿了一下,很快恢复寻常的样子,吩咐:“交去给奶娘照顾,今日天冷,让奶娘多盯着,别让他染上风寒。” 肖折釉踏入房中,回头望向仍立在院子里没有跟进来的沈不覆,喊了一声:“将军?” 沈不覆这才跟进来。 肖折釉让绿果儿去端茶水,她坐在椅子里,眉心紧紧皱着。就这样沉默下来,好像望了沈不覆就在她身边。沈不覆自进来以后也没有坐下,而是立在厅中正中的地方,默默望着肖折釉。 他在消化,消化肖折釉就是盛令澜的事实。 这些年,他无数次在肖折釉身上看到盛令澜的样子,甚至有曾在某个不经意间荒唐地去想若肖折釉真是盛令澜该多好。而如今,当得知肖折釉就是盛令澜时,沈不覆倒是有些无法接受。 “将军?”肖折釉又喊了一声。 “什么?”沈不覆回过神来。 “我们不能总这样坐以待毙。既然袁顷悍逃走了,想必师延煜最近一定会抽出心神在袁顷悍身上。若此时我们再做些小手脚,倒有可能借此机会逃走。” 肖折釉又陷入沉思之中,她声音渐低,语气也带着些不确定,像是对沈不覆说,又像是带着疑惑地自言自语:“只是师延煜这个人着实不简单,不会像袁顷悍那般好对付。主要是师延煜不是个容易轻信别人的人……” 肖折釉抬起头望向沈不覆,见沈不覆好像根本没有听她说话一样,他墨色的眸子甚至有些呆态。 肖折釉一滞,变了语气,说:“将军,我是看不出来你是如当初将军府时那般另有计算,还是破罐子破摔无所谓的态度。既如此,那我只好单独行动了。反正漆漆、陶陶还有不弃我都是要一并带走的。至于将军……我相信将军想要离开没人能拦得住。也的确是不需要我多费心了。” “你的公主令不是作用很大,又有金银又有兵符。”沈不覆心不在焉地随口说。 肖折釉怔了一瞬,她再深看了沈不覆一眼,确定沈不覆完全是心不在焉的状态,恐怕她刚刚说了什么他都没有听进去。 莫名有些不太高兴。 肖折釉板了脸,说:“本宫的公主令若真是那么大的本事,当初早将那些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皇亲赶出明定城,自己称帝了!又何必坐在浮梨宫里等死!” “本宫”这个称呼一下子将沈不覆从思绪里拉回来。他死死盯着肖折釉的脸,然后想起盛令澜的脸。他努力的,将这两个人的脸重叠在一起。 沈不覆缓步走向肖折釉,他在她身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来,问:“为什么你这么平静?” “要不然呢?”肖折釉仰起头来望着沈不覆。 沈不覆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慢慢蹲下来,由俯视变成仰视着肖折釉的脸。他有一句话想要问她,可是他问不出口。肖折釉的手随意搭在膝上,沈不覆动作缓慢地抬手,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 肖折釉垂着眼睛,望着两个人相叠的手。 “将军,盛令澜去世的时候十五岁,然后转世为肖折釉又过去了十八年。”肖折釉慢慢抬眼,目光寸移,落在沈不覆的眼上,“我已经不是那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了。” 肖折釉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放在心口,轻声说:“这里已经老了,如今仇人已死,前尘旧怨皆了,我只想平平安安和家人度过余生而已。” 沈不覆努力将眼中的苦楚压下去。他的手搭在肖折釉的膝头,掌心还残存着肖折釉手上的温柔与温度。他想抬手去拉肖折釉的手,可是他的手指尖儿颤了颤,终究是没能抬起来。 沈不覆听见自己低沉的声音在说话。 “幼时一直觉得你是天上的皎月,在所有人将我踩进泥里的时候,你好像就是一道光。因为这道光,让我远离了泥土,一步步前行。我以为得到了你就得到了全天下,可是只有一天。这些年,日复一日地怀念。又日复一日地自责没有护好你。居然十八年了……我……” 沈不覆慢慢跪下来,高大的身躯委顿着,他慢慢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声音中更着难以抑制地痛苦:“令澜,我……好像有些记不清你的样子了……” “将军你起来……”肖折釉一说话才发觉自己哭了。她慌忙偏过头,使劲儿睁大了眼睛,不许自己再落泪。 这种感觉真微妙。明明听见他诉说对她的深情,却还是觉得心里堵着一股酸涩。 酸涩什么呢?大抵是这一世为他动心时一次又一次落的泪。这世间的感情有的会逐渐加深,如沈不覆对盛令澜。也有的感情会逐渐消磨掉,如肖折釉对沈不覆。 明明都是她,明明都曾深爱过对方的两个人。然而他们总是错过,没能在对的时间里真心相爱。千帆过后,那一次又一次的怀念与自责,让沈不覆对盛令澜的感情扩大了无数倍。同时,那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与眼泪,也让肖折釉唯一的一次卑微示爱过后,慢慢冷了心。 感觉,是比事实真相更重要更直接的。 事已至此,又岂是一句“原来是你”便能破涕为笑相拥而眠的事。 第104章 “别哭。”沈不覆皱着眉,目光凝在肖折釉的眼睛上。 从她小的时候起,只要一落泪,他便会心软、心疼。更别说带着千种万种愧疚的如今。 肖折釉轻轻“嗯”了一声,果真收了泪,脸上勉强挂着一丝端庄的浅笑。 沈不覆阖了一下眼,将情绪压下去。 “放心,都交给我处理。我会把你平平安安带走,还有漆漆、陶陶和不弃。”沈不覆顿了一下,“只要你要的,我都给。” 肖折釉轻笑了一声,随口玩笑:“只要我要的你都给?如果我要这天下,如果我要皇位呢?” “好。” 肖折釉望着沈不覆郑重的神情,微微怔住。她很快反应过来,急忙说:“我随口说说而已,将军不要当真!” 沈不覆没有说话,他站起来,立在肖折釉身前深看她一眼,然后动作缓慢地从袖中取出两件东西放在肖折釉身旁的桌子上。 沈不覆转身往外走。 肖折釉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盛令澜的公主令上放着阿楠的祈愿牌。 再见这个阿楠的祈愿牌,肖折釉心里说不出的复杂。她曾经羡慕过阿楠,可等沈不覆告诉她原来这个阿楠就是她之后,她心里反倒希望阿楠另有其人。否则只让肖折釉觉得这错位的感情简直是一场笑话。 “为她生为她死,为她打下太平江山,也为她搅得大盛国破无主。” 沈不覆低沉中带着痛苦的声音再一次飘进肖折釉的耳中,肖折釉蹙了下眉。够了,她真的不想再这样下去。肖折釉猛地拿起阿楠的祈愿木牌,毫无留恋地从窗户扔了出去。 走到院子里的沈不覆听见声音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肖折釉,肖折釉手搭在额头看上去十分疲惫的样子。 沈不覆走向窗边,将那个被肖折釉扔出来的木牌捡起来。窗外是碎石路,那块木牌在祈愿树上风吹雨打这么多年本来就很旧了,如今从屋里扔出来,木牌从中间磕断成了两半。 沈不覆将两块拼在一起,阿楠的名字很别扭地拼起来。可就算拼到了一起,名字上还是有一道消不去的痕迹。 沈不覆再看一眼肖折釉,将摔坏的木牌小心翼翼地收入掌中。他转身朝外走,似乎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师延煜读着手中的信,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将信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地看完,师延煜又回过头,重新看了一遍。 这是定王让属下快马加鞭带给他的信。定王信里的意思很明白——他不想重蹈覆辙,让师延煜除掉沈不覆。 师延煜将看过的信重新叠好放在信封里,面露犹豫之色。 论私心。师延煜是并不想除掉沈不覆的,可利益面前,很多东西只能退让。师延煜抬起头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前段日子雪多,如今层叠的山峦上还覆着大片的雪。可是雪这个东西,早晚都是要融化干净的。 一阵悦耳的轻笑声传来,师延煜循声转过身去。远远看见漆漆带着一个小丫鬟经过凉亭后的小径。漆漆回过头去,不知道跟后面的小丫鬟说了什么,两个人一起笑起来。声音甜美,悦耳动听。 漆漆笑着回过头来时,脸上带着毫不掩藏的笑。师延煜愣了一下,他复又仔细打量漆漆的脸。这才发现这个总是活在姐姐影子下的漆漆原是已成了如此璀然的模样。 “嘿,小丫头你又在偷窥本王吗?”师延煜抱着胳膊,饶有趣味地看着漆漆脸上的表情。 漆漆并不知道凉亭里有人,她望向坐在凉亭里的师延煜怔住。几乎是在一瞬间,她脸上璀然的笑意散去,又恢复成平常冷脸的怏怏模样。 师延煜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漆漆略犹豫了一下,立刻果断地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大步走去。那个小丫鬟跟在后面匆匆小跑着去追她。 师延煜笑了。 漆漆虽然容貌和她姐姐有几分相似,可是做事风格可真是和她姐姐相差太多。师延煜眯着眼睛想了一下,隐约记得第一次见到漆漆的场景。 唔,那一日她在宫中莽撞失礼,还吓哭了景腾王的女儿。 那个样子的漆漆可比现在好玩多了。 “王爷,沈将军过来了。”属下走进凉亭禀告。 “请。”师延煜收起心神。 沈不覆来找师延煜交谈许久,天色黑下来时才回去。 偏院里很安静。沈不覆站在庭院里多时,一步未移。 房门从被推开,绛葡儿从里面走出来。她看见沈不覆站在院子里,急忙迎上去:“将军您回来了!夫人已经吩咐奴婢将您的屋子收拾出来了。” 沈不覆点点头。 这知州府本来就不算大,这个小偏院原本应该是留给府中晚辈所住,是以,并不宽敞。 沈不覆坐在狭窄的床榻上,沉闷异常。 院子里有小丫鬟说笑的声音,沈不覆站起来,从窗户往外看去。肖折釉正在逗不弃玩。 沈不覆走出去。 “爹!爹爹!爹!”不弃第一个看见沈不覆,他朝着沈不覆伸出小胳膊要抱抱。 沈不覆将他从肖折釉抱过来。小家伙开心得不得了,搂着沈不覆的脖子咿咿呀呀,在沈不覆怀里扭着小身子。 肖折釉埋怨地看了一眼不弃。 “肖不弃,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肖折釉假意用生气的语调。 可惜不弃听不出来,还在一个劲儿地扭啊扭。 沈不覆却不敢再抱着不弃了,他将不弃交还给肖折釉,他想与肖折釉说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 肖折釉叹了口气。 她把不弃交给奶娘抱走,也让一旁的丫鬟都退下。然后她胳膊肘支撑在石桌上,托着腮打量着沈不覆。 沈不覆任由她打量,却仍有一丝不自在。 肖折釉忽然问:“沈不覆,你是老了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木讷笨拙的样子。” 沈不覆想了一下,道:“中年人了,是不再年轻。” 肖折釉垂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拉住沈不覆的衣袖,将他宽大的衣袖一点一点拢进掌心。 “将军,我曾很喜欢攥着你袖子的感觉,布料拢入掌心,抬眼时你在前方,便觉得踏实安心。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你都曾是我最大的依靠。”她目光寸寸上移,慢慢望着沈不覆的眼。她攥着沈不覆衣袖的手缓缓松开。 肖折釉站起来,向沈不覆走了一步,双手环过他的腰,慢慢抱住他,将脸贴在他胸口,轻声说:“不管怎么样,折釉永远愿意陪将军同生共死。只是不弃还小,漆漆和陶陶也是无辜的。所以……帮帮我好吗?帮我救他们出去……”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小心翼翼地乞求。 沈不覆喉间微颤,他身姿挺拔地立在那里,甚至没有抬手抱住肖折釉。 他无声阖上眼,缓了缓,才问:“你我之间需要如此吗?” 肖折釉的身子僵了一下。 沈不覆艰难抬手,握住肖折釉的肩,不舍又坚决地将她推开。 “能不能……别对我用你的那些小计谋?”沈不覆苦笑,“是老了,但是还没有老糊涂。” 肖折釉脸上的笑散去,声音里的温柔也散去。她沉默片刻,才说:“人总要利用自己有限的资源博得最大的利益。于将军而已,我有的资本只是自己。倘若用我自己来换他们三个人的平安,也是稳赚的买卖。” 望着眼前平静而疏离的肖折釉,沈不覆心里堵满愁闷。他甚至分不清,他失去的到底是肖折釉还是爱了几十年的盛令澜。 “好!那就拿你自己来换。”沈不覆声音里带着怒意,他说完转身大步往回走,走了十多步的时候又猛地停下脚步。他折回来,停在肖折釉身前。 沈不覆眼中的东西肖折釉好像看懂了又好像不甚明朗,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怒气散去,沈不覆长叹一声:“折釉,你让我拿你怎么办好……” 肖折釉的心慢慢软下去。她望着沈不覆的眼睛,说:“是啊,我是利用你对我感情让你帮我救他们三个出去。可是我愿意与你同生共死的心也是真的啊。又不是没做过……” 第105章 师延煜望着窗外的落雪,心绪繁杂。他在除掉沈不覆和收他为将之间犹豫不决。师延煜很清楚沈不覆并没有称帝的打算,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花了那么多心思将功劳扔到定王身上。若非如此,大盛如今的帝位已经是他的了。 就像当初联盟的条件之一就是沈不覆的死。 可是他没死。 可是谁也不能确定当初不想登帝的沈不覆如今或以后会不会改变主意。这个人太可怕了,辅佐定元帝登基,又蛰伏多年一朝毁了这个王朝。可是谁又能赌得起?什么都没有死人安全。 从始至终,想要沈不覆死的一直都是定王,而师延煜是希望拉拢沈不覆的,毕竟有他在,可保边疆太平。可他不能不听他父王的话,所以这段时日才如此犹豫不决,态度也不甚明朗。 “小王爷!”一名小厮跑进来,他跌跌撞撞,连门都忘了敲。 “何事如此慌张?”师延煜皱了下眉。 “王爷受了重伤!” 师延煜大惊。 师延煜立刻调动兵马,准备起身前往台昌州。一员属下劝说他暂时留下来守住通录城。师延煜沉吟许久,还是决定赶去台昌州。没有什么比他父王身体更重要的事情了。更何况定王在台昌州与辽兵僵持太久,他应当过去帮忙。 临行前,他去找了沈不覆。 “沈将军,不瞒你说。本王这几日总是犯愁该如此处置你。然而台昌州来了消息,本王必须立刻赶去。如此,先前那些打算倒是一时之间无法实施。” 沈不覆自顾自地斟茶,他悠闲抿了口茶,慢悠悠地问:“王爷有何吩咐?” 师延煜顿了顿,道:“本王离开以后,会让苏将军留在这里守护通录城。若沈将军愿意留下来帮苏将军,自然是好极。倘若沈将军无心这些俗事,那就在本王前往台昌州之前,立刻通录城。” 这话说出来,师延煜在心里松了口气。不管未来如何,目前为止沈不覆从未站在对立面,今日放过他,权当是偿还幼时沈不覆对他的指点。 沈不覆道:“天黑之前我会离开通录城,但是要带他们走。” 师延煜挑眉深看了沈不覆一眼,问:“沈不覆,你不是把你前妻送给本王了吗?” 沈不覆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放下。 “王爷恐怕是理解错了,拙荆幼时丧兄,王爷对她如兄长般关爱有加,本想让她认王爷为义兄,不过这段时日王爷将她置于偏院不管不问,想来是瞧不上她。既如此,我只好将她带走了。” 师延煜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沈不覆是把他当傻子耍吧?师延煜在心里骂了句“你大爷”。 肖折釉得了消息,气得将不弃怀里抱着的彩色手鞠直接扔到地上去。不弃眨了眨眼睛,愣愣看着自己空空的怀抱,他的一双小手仍旧是抱着手鞠的动作。 肖折釉得到的消息并不是沈不覆和师延煜的对话内容,而是师延煜马上要离开的事情。合着她费尽心思想了好久逃走的方法,连利用沈不覆感情这种不入眼的小把戏都用上了,结果定王挨了一刀,就解决了? 绿果儿将滚在一旁的彩色手鞠捡起来,送到不弃的怀里给他玩,然后说:“夫人,将军交代了天黑之前要离开,夫人瞧瞧有什么是需要带走的?奴婢和绛葡儿已经收拾了一些,但是还是得您过过目。” 肖折釉压下心里的恼,起身去查看。不管怎么说,在正事上,她并不愿意使小性儿。肖折釉在知州府的东西并不多,她只让丫鬟收拾了换洗衣服,然后多带着些不弃用的东西。因为不弃不是太爱吃奶的缘故,肖折釉干脆连奶娘也不带走,借此机会给不弃断了奶。 半下午的时候,肖折釉就坐上了离开的马车。 师延煜负手立于知州府里地势最高的凉亭,望着远走的车马。他将目光落在沈不覆的背影上,逐渐眯起眼睛。他在心里悄声默念——沈不覆,你可别让本王后悔今日之举啊。 “姐,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啊?”马车里,漆漆问。 肖折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掀开车窗旁垂帘,朝外面望去。陶陶和沈不覆一起骑马,两个人正在说些什么。陶陶不经意间回头看见肖折釉探出头来,他急忙赶马到车窗旁,问:“姐,怎么了?” 肖折釉的目光越过陶陶,看向前面的沈不覆,问:“你可有问过将军此行去哪儿?” 陶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忘了问……我一会儿就去问!” 肖折釉笑着摇摇头,说:“问不问无妨的。” 她又叮嘱:“骑马的时候小心些。” “我都知道的。”陶陶应了一声,追上沈不覆。 沈不覆回头看向肖折釉的时候,肖折釉刚巧将车窗的帘子放下去。垂下来的藏青色垂帘只来得及露出肖折釉衣衫一角。 还没到天黑的时候,马车就出了通录城。出了通录城,外面的难民就多了些。肖折釉挑着垂帘,蹙眉望着那些沿街乞讨的流民。 战乱,苦的是百姓。 一旁的绛葡儿看肖折釉愁眉不展看了这么久,忍不住劝:“夫人,您还是别看了。外面有风,天还冷,别染了风寒。” 肖折釉轻叹了一声,将垂帘放下。 “等一下!”漆漆突然大喊一声,猛地将头整个探出窗户。 “漆漆,你这是做什么?小心些!”肖折釉急忙去拉她。 “停车!立刻停车!”漆漆大喊。她把头缩回来,立刻踢开马车门,在马车还没有停稳的时候,跳下马车。 “漆漆!” 马车行走的这一边人烟稀少,可是桥对面却有很多流民。那些流民拉拉扯扯,似乎在争抢什么东西。肖折釉提着裙子钻出马车,在马车停稳时,小心地下去,朝漆漆的背影张望。 这边的动静第一时间惊动了前面的沈不覆和陶陶,他们两个人都回过头来。 漆漆像一阵风一样跑过石板桥,朝着另一边的流民堆跑去。 那地方多乱?肖折釉的心揪起来,急忙提着裙子追上去。沈不覆和陶陶也骑马赶了过去。 肖折釉跑得很慢,她眼睁睁看着漆漆冲进流民堆里,将一个手举木棍的流民拉开,然后忽然跪下来,将一个女人护在身下。紧接着,在肖折釉的惊呼声中,那个流民手中的木棍搭在漆漆的背上。 沈不覆和陶陶骑着马很快经过肖折釉,陶陶马不停蹄冲向石板桥另一边,而沈不覆则是弯下腰揽住肖折釉的腰,将她拎上马背。 “快点过去!”肖折釉急忙说。 肖折釉脸色煞白,不仅是因为漆漆挨了一棍子,也是因为她认出来了那个被漆漆护在身下的小姑娘。 “让开!”向来文文弱弱的陶陶难得冷着脸将前面的一堆流民冲开。他跳下马,一边跑一边脱外衣。 漆漆疼得呲牙咧嘴,她气得一巴掌拍在罗如诗的胳膊上,怒气腾腾地说:“一个小姑娘跟他们倔什么!他们要钱,你给他们就是了!” 罗如诗跪坐在地上,她摊开手掌,掌心里哪是什么钱银,不过是一个馒头而已。 罗如诗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明明是寒冷的冬日,她身上还穿着很薄的秋衫,瞧上去十分淡薄。 陶陶蹲在她面前,将外衣披给她披上。 第106章 罗如诗被带到马车里,肖折釉让绿果儿拿来棉衣给她穿在外面,又将糕点、茶水端到她眼前。罗如诗大口大口地喝着热茶,身体稍微暖和了些,又一口一个玫瑰酥不停地吞咽。玫瑰酥的碎渣儿落在马车里的小几上,她想也不想地将碎渣儿捡起来塞进嘴里。 看得肖折釉忍不住一阵心疼。 罗如诗有些不好意思,她又喝了口茶水,把赛满嘴的糕点咽下去,说:“你们可别笑话我,我已经好多天没吃饱了。” 漆漆急忙说:“怎么可能笑话你?你现在是赶上了战乱时候,我们姐弟小时候可是因为受穷,吃不饱饭是常事儿。” 漆漆看了一眼前面的方向,说:“如果当初将军不把我们带回来,我们早饿死了咧!” 说话间,陶陶敲了敲马车门。 绿果儿将马车门推开,探出半个身子将陶陶递过来的东西收了,摆在马车里的小几上。 原来他之前骑马走开,是去买了包子。马车里的糕点哪里能填饱肚子。 “热包子!”罗如诗急忙伸手去抓,却被烫得缩回了手。 “慢点、慢点!”肖折釉忙说。 罗如诗胡乱点了下头,仍旧去抓包子,忍着烫往嘴里塞。 看得肖折釉直蹙眉。 罗如诗是真正蜜罐里长大的,身为家中最小的嫡女,还是老来女,可以说是万千宠爱于一身,不仅是锦衣玉食,更是骄纵着长大。却不想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 一旁的漆漆已经好奇地问了:“如诗,你怎么自己一个人?你父母和你哥嫂呢?” 大口吃着热乎肉包子的罗如诗动作顿了一下,她重新开始吃肉包子,直到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了下去,才说:“当初定元帝那个昏君犯了疑心病,贬了好些官员!其中就包括我父亲。他把父亲贬到束昌那破地方,父亲过去没多久就病逝了……” 罗如诗垂着眼睛。 “天……如诗你别难过……”漆漆皱着眉劝。 一旁的肖折釉倒是不意外,因为她早就注意到了罗如诗袖子上缝了一块麻。 罗如诗把眼里的难过压下去,才继续说:“后来就打仗了,束昌也被辽国抢了去。我跟着哥哥往别的地方逃,后来就和哥哥走散了。” “放心吧,将军已经派人去打听你哥哥的消息了。”肖折釉悄悄叹息了一声,虽然罗如诗三言两语把这些经历说完,可是肖折釉知道罗如诗这养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千金小姐,此番颠沛流离必定吃了很多难以言说的苦。可她是个要强的小姑娘,显然不想多说。 “还好我们遇见你了!不要担心,以后都不会有事的!以后我护着你!”漆漆拍胸口承诺。 罗如诗望着她,歉意地说:“刚刚连累你也挨打了,疼不疼的?” “不疼不疼,这一路你都问过我好多次了。我是石头做骨,坚铁做皮,一点都不疼!” 罗如诗还是皱眉:“还是看看吧,涂些药最好。” 肖折釉也说:“是该涂些药的。” 肖折釉吩咐绿果儿去后面的马车里跟白瓷儿那取些外伤药。一共有两辆马车,几个丫鬟和小厮都在另外一辆马车里。罗如诗上了这辆马车以后,肖折釉便让绛葡儿把不弃也抱到后面那辆马车里了。 漆漆的衣服被拉开,只见她后背淤了好大一块。 罗如诗捂着嘴,瞬间红了眼。 漆漆看不见自己的后背,瞧着罗如诗的表情,说:“什么样了?把你吓成这样的。绿果儿快给我举两个镜子照照看。” “别折腾了。”肖折釉将白露液倒在掌心里,涂抹在漆漆的背上。 “啊——”漆漆疼得呲牙咧嘴,“本来不疼的,肖折釉你是不是给我下毒了!” 肖折釉没吱声,又往掌心里倒了一捧白露液拍在漆漆的背上。 “肖折釉你故意的!”漆漆瞪大了眼睛,忽然拉过肖折釉另外一只手,在她的小臂上咬了一口,并且咬上就不松开。 “狗子漆,你给我松口!”肖折釉倒吸了口凉气,她另外一只手拿起小几上的小玉瓶,往漆漆的背上一倒,白色的白露液在漆漆的背上流开。 “啊——杀人啦!”漆漆松开牙,大吼大叫起来。 肖折釉又朝漆漆的背上拍了一巴掌,闷声责备:“还逞不逞能了?能不能不要遇到事情就像头小狮子一样冲上去?你说一声行不行?前面那么多骑马的,谁不比你跑得快?非要自己冲上去!做事能不能讲究点方法?我看你简直就是……活该!” 之前注意力都放在罗如诗身上,肖折釉已经忍了很久了。 呲牙咧嘴地漆漆回过头来,瞪着肖折釉:“肖折釉,你不是我姐,是我娘吧?” 肖折釉“哼”了一声,说:“我可生不出你这种笨闺女!” 漆漆气得胸口起伏个不停,她憋了半天,忽然将身上褪到一半的衣服穿好,然后猛地一脚踹开马车门,朝着前面骑马的沈不覆大喊:“姐夫!我姐想生闺女想疯了,你赶紧配合!” “肖折漆!”肖折釉气急,顾不得什么体统、规矩,抓起一旁的靠枕朝漆漆的头上砸去。 一旁的罗如诗望着打起来的姐妹两个哈哈笑起来:“你们姐妹两个怎么还是这么个相处方式呀!” “绿果儿,关门!”肖折釉把想要跳下马车的漆漆拉回来。 马车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仍有漆漆一惊一乍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 沈不覆回过头,望着马车厢。刚刚马车门不过开了一会儿,他只来得及看见肖折釉一瞬,连她的表情都没有看清。 他转回身,想着漆漆刚刚喊的玩笑话,不由想起霍澜。 沈不覆叹了口气。 什么都不知道的漆漆不过是随口玩笑,可她的随口玩笑话正戳痛了两个人的心窝,血淋淋的。 晚上一行人宿在小客栈里。 罗如诗坐在小圆桌前,不停地吃东西。想来她最近这段时日一定是饿得不轻,自从遇见了肖折釉他们,一直都在吃个不停,也不怕撑着似的。 漆漆盘腿坐在床上,对肖折釉说:“姐,你别和我们住一屋了,去找沈将军吧!反正你也想生闺女了!” 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的肖折釉听得心烦,可她也知道漆漆不过是不知者,怪不得她。肖折釉慢慢梳理着长发,也不吭声。只在心里盼着漆漆早点忘了这事儿。 漆漆见肖折釉不理她,她从床上跳下去,光着脚跳到肖折釉身边。她挪过来一个小鼓凳,岔腿儿坐在肖折釉身边,十分认真地说:“姐,我说的是真的!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你没看见咱们来的这一路这么多难民吗?照我说,你和将军和好吧!有他在,吃穿不愁,平平安安!” 肖折釉从铜镜里看她,无奈地问:“漆漆,你这是卖姐求荣吗?” 漆漆被拆穿了一点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说:“是呀,是呀!姐,你去色诱沈将军吧!我觉得姐你一定能成功!” “色诱?漆漆,你这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肖折釉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珠花,朝漆漆的头上敲了敲。 漆漆晃荡着腿儿,不肖地说:“又没让你去色诱别人,你们是夫妻呀,可以说是妻子讨好丈夫,也可以说是夫妻之间的情趣嘛!反正我是看不明白,你们夫妻俩到底在干嘛!” “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以后你也不要再像今日那样喊他姐夫,可记住了?”肖折釉十分认真地对她说。 “切!”漆漆翻了个白眼。 “不是夫妻那你们俩现在是在干嘛啊?堂堂一个大将军隔三差五跳窗看儿子,看媳妇儿还得偷偷摸摸的。不管啥时候,像念经显灵似的!什么时候有危险了,他就突然冒出来。巧合?鬼咧,我才不信!还有你!” 漆漆手指头指着肖折釉不停地晃悠,说:“不是夫妻了,你干嘛跟着他走啊?连问一句去哪儿了都没有!这一路上,你倒是一句话不肯和他说,可没隔多久就让绿果儿往前头送水!” 漆漆隔着衣服去摸肖折釉的胸口,她“啧”了一声,说:“果然啊,那个扳指换了长绳子贴身戴着咧。” “不要说了!”肖折釉将手里的木梳重重放在梳妆台上。 漆漆向来是个直话精,又是个从小爱干肖折釉对着干的性子。肖折釉不让她说,她哪里能住口,反而嘚嘚嘚说个不停。 “我的亲姐呦,这全天下就你俩觉得你们不是夫妻了。反正我是看不懂,你们俩到底在干嘛?还有啊,姐夫都那么一大把年纪了,没媳妇儿没孩子的。姐,你就给他生一个呗?总不能让别人给他生吧?对了,我可听说了,男人是不能吊太久的,你就不怕半路杀出个狐狸精把姐夫勾走呀?” 肖折釉转过头来,盯着漆漆,一本正经地问:“肖折漆,你很懂啊。坐墙头偷看心上人的时候悟出来的?” 漆漆一愣,脸上的表情僵在那里。她闷闷哼了一声,丢下一句“睡觉”,恹恹往床上走。 肖折釉看着她光着的小脚丫,说:“去重新洗个脚再往床上爬!” 第107章 因为要帮罗如诗找她兄长罗立风,肖折釉一行暂时在这个叫做日临村的地方停了下来。寻了三五日仍旧没什么消息。 肖折釉他们也不是干等在村子里。沈不覆派人去打听罗立风消息的时候,同时也将随行带着的干粮分发给村子里的难民。沈不覆这一次离开,身上带的干粮并不多,将随行的干粮分发了大半之后,他又派人去镇上的富商那里高价收购了一些粮食回来,然后搭了一个粮棚开始施粥送粮。 起先的时候只是几个小厮和小丫鬟在分发粮食。后来罗如诗第一个嚷着要去帮忙,毕竟她也曾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流民,知道这种日子有多苦。肖折釉和漆漆便陪她同去。 刚从外面回来的沈不覆走到这条长街的入口时,望向远处的分粥的凉棚,一眼就看见肖折釉。她一勺一勺舀了粥到碗里去,然后别的小丫鬟再把粥送给难民。 看着肖折釉不停盛粥的动作,沈不覆心里有些不舒服。盛令澜是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情的,就算是肖折釉就算出生低微,也是长在父兄的疼爱里,后来被沈不覆接到明定城,更没有干过这样的粗活。 沈不覆朝着走去。 排队等着发皱的难民很多。沈不覆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沈大哥?”那声音有点儿犹豫和不确定。 沈不覆循声望去。 “真的是你!”抱着宝儿的阿瑜一喜。她想迎上去,刚刚迈出去一步又停下来。她看了眼身后长长的队伍犹豫了。如果她现在出来,岂不是白排了这么久的队伍? “爹爹!”阿瑜怀里的宝儿挣扎着从娘亲的怀里跳下去,一股风似地朝沈不覆跑过去。 沈不覆看见宝儿的时候,眼中神色稍微柔和了些。他弯下腰把宝儿抱起来,说:“宝儿有没有听你娘亲的话?” “有!”宝儿重重点头,他的小胳膊使劲儿抓着沈不覆的衣襟,“宝儿想爹爹!” 阿瑜脸上有些尴尬,她急忙小声斥责:“宝儿,不许乱喊!” 宝儿眨了眨眼睛,歪着小脑袋靠在沈不覆的胸口,慢慢瘪了嘴,哼哼唧唧地想哭。 沈不覆拍了下宝儿的头,宝儿又立刻高兴起来,扑到沈不覆怀里“咯咯”地笑。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沈大哥……”阿瑜转头看了眼前方的粮棚,一下子反应过来,“沈大哥,这粮棚该不会是你撘的吧?” 沈不覆不答反问:“你带着宝儿是要去哪儿?” 阿瑜神色黯淡了一瞬,才说:“本想带着宝儿回乡的,谁曾想如今已经这么不太平了……” 沈不覆不赞同地摇头,道:“如今天下形势乱的很,你们孤儿寡母还是不要乱走为好。” 肖折釉一直低着头盛粥,她又盛好一碗,轻轻甩了甩发酸的手腕。 “姐!”在前面发粥的漆漆挤进来,“狐狸精真的半路杀出来了!” 肖折釉蹙眉,平日里漆漆私下与她口无遮拦便罢了,如今在外面可不能没个得体的样子。肖折釉一边盛粥,一边说:“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可不许什么话都乱讲。” “我才没乱讲呐!勾引姐夫的小狐狸精真的出现了!” 肖折釉不喜她这样说话,却对她说的内容有些惊讶,不解地抬头看她。 漆漆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看前面。 肖折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看见沈不覆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儿,在他身边还跟着个娇小的妇人。那妇人一直侧着头仰着脸望着沈不覆,一边一边说话。 肖折釉收回目光继续盛粥,不忘像个老妈子一样念叨:“狐狸精这个词儿已经再不许说了,可记下了?” 漆漆顿觉没趣,她翻了个白眼,嘟囔了一声,到前面去继续分粥。 沈不覆抱着宝儿走到粥棚,宝儿朝着摆在台子上的一碗碗粥伸手:“粥!粥!宝儿好饿!” “宝儿不许不懂事!”阿瑜在一旁轻斥。 沈不覆把宝儿放在长凳上,吩咐红芍儿:“端粥,再那些糕点过来。” 红芍儿看了眼坐在长凳上的宝儿,又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阿瑜,急忙应了一声,去拿东西。 “多谢沈大哥……”阿瑜贴着宝儿坐下,千恩万谢。 沈不覆轻轻颔首,没有多言。 “吃!吃!”宝儿伸出手指头,指着长桌另一头上摆着的托盘,托盘上放了一碗粥,不是发给难民的清粥,而是薏米红豆粥,一旁还有两块栗子糕,和几个晶莹剔透的饺子。 沈不覆将托盘拉过来给宝儿。 宝儿抓起个饺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咬了一半,不忘往娘亲嘴里送。 “娘不吃。”阿瑜摇摇头。 “吃!娘亲也吃!”宝儿还在举着手里的饺子。 阿瑜象征性地咬了一小口,说:“娘亲饱了,剩下的宝儿吃。” 宝儿这才继续吃。 看着宝儿吃得很开心,阿瑜也跟着高兴。没有什么事儿是比自己的孩子吃苦更让做母亲的心疼了。 等宝儿把手里的饺子吃完,阿瑜将那碗薏米红豆粥往宝儿面前推了推,说:“宝儿,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宝儿刚要拿起汤匙吃粥,听了娘亲的话,他眨了眨眼睛,认真想了好久。 阿瑜看了沈不覆一眼,给儿子个提示。 宝儿瞬间明白过来了。 “爹,谢谢爹爹。爹爹也吃!”宝儿举着汤匙递给沈不覆,他人小手小,粥从汤匙里流下来。他心疼地望着洒在地上的粥,一不小心从长凳上摔下来。 幸好长凳并不高,也没把他摔疼。 沈不覆把他拎起来,重新放在长凳上,说:“你自己吃。” 一直背对着他们三个盛粥的肖折釉,回头看了一眼吃东西的宝儿,然后又轻轻扫了一眼一旁的阿瑜。她很快收回目光,继续有条不紊地盛粥。 红芍儿端着两碗瘦肉粥和两碟糕点走过来,她看着正在大口吃栗子糕的宝儿,惊了一下。她将粥和糕点摆在阿瑜母子面前,有些为难地看向沈不覆,小声说:“将军,那是夫人的早饭……” 沈不覆猛地回头看向盛粥的肖折釉。 “一早过来的时候,已经有很多难民在排队了。夫人说暂时不饿,就让奴婢把她的早饭放在一旁,说等一下再吃的……”红芍儿小声解释。 阿瑜有些尴尬地站起来,十分不好意思地说:“实在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她顺着沈不覆的目光看向始终背对着他们盛粥的肖折釉。她隐约猜到肖折釉就是丫鬟口中的夫人。她悄悄打量肖折釉的背影,心里生出几分复杂的情绪来。即使是一个背影,她就已经觉得自卑了。 “去给夫人重新准备。”沈不覆收回目光。 “是。” “沈大哥……”阿瑜无措地望着沈不覆。 沈不覆这才看了她一眼,道:“无事。” 阿瑜稍微放下心来,重新在宝儿身边坐下,喝着红芍儿后来送过来的清粥。至于之前托盘里的那一份,她是一口都没有吃。 天气还很冷,能喝上热粥是很舒服的一件事。阿瑜喝着热粥,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如果不是遇见了沈不覆,阿瑜和那些排队的人一起领粥的话,恐怕领到的粥已经凉了。 红芍儿很快重新做了份早饭,端进来。一碗薏米红豆粥和几块栗子糕。至于饺子,却是没有了。她走到肖折釉身边,说:“夫人,吃些东西再盛粥吧,您已经干了一早上了。让奴婢来替您吧。” “我还不饿,你去前面帮忙吧。”肖折釉说。 “这……” “去吧。” “好咧。”红芍儿看了一眼沈不覆,转身去了前面分粥。 宝儿吃饱了肚子,他又开始拉着沈不覆的袖子,说:“爹爹抱!” 听说肖折釉还没吃早饭,沈不覆心里已经开始烦躁。他没有去抱宝儿,而是又一次纠正他:“不记得上次告诉过你我不是你爹了吗?” 宝儿眨眨眼,脖子往后缩,有些畏惧。 阿瑜看了眼沈不覆的脸色,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肖折釉,她急忙把宝儿抱到怀里,拿起一块栗子糕来哄他吃。她又对沈不覆说:“沈大哥,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就先去忙吧,不用管我们母子的!要、要是不方便我们现在就走……” “没有不方便。”沈不覆略微压了压火气。 阿瑜顿时松了口气,她笑起来,问:“那我可以帮忙吗?我看你们的人手好像不是很多,我也想尽一份自己的力……” “可以。” 同样在盛粥的白瓷儿和绿果儿对视一眼,绿果儿回过头来,笑着说:“这位夫人,咱们后面盛粥的不缺人手。您要是想帮忙可以去前面发粥,那儿比较缺人。” “好好好……”阿瑜连声应着,拉着宝儿去前面帮忙。 没了这对母子,顿时安静了下来。 沈不覆走到肖折釉身边,默了默,道:“去吃些东西。” “还不饿。”肖折釉眉眼不变,手中的动作也没有停顿。 沈不覆低下头,看着她不停重复地盛粥动作。顿了顿,他忽然伸手抢过肖折釉手里的勺子,又扣住肖折釉的手腕,轻轻一拉,把她从原本的位置拉开。他站在锅前开始盛粥,再没对肖折釉说话,也没有看她。 肖折釉看着他。 许久之后,沈不覆才开口:“他爹参军死了,小孩子不懂事胡乱叫的。” 肖折釉没接话,忽然觉得肚子有点饿,转身去一旁的桌前吃早饭。 沈不覆回头看她,不由一晒。 他的解释好像有点多余。 第108章 忙到中午,后厨的纸片儿小跑到前面来,告诉前面准备的粥已经没了。前面排队的还有好些人,笔尖儿只好去告诉大家粥已经发光了。那些还没有拿到东西的难民都是一脸沮丧,有些小孩子甚至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肖折釉于心不忍,让橙桃儿把后厨剩的糕点发出去。再告诉他们晚上还可以再过来领。这几日,肖折釉他们都是一天发两次。 忙了半天,大家都累坏了。白瓷儿和绿果儿到后面去给大家做午饭,其他人都写在搭起的简易小木屋里。这小木屋在粮棚的后面,是他们熬粥、盛粥的地方。 阿瑜看向那些没领到东西沮丧散去的难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走。她四处张望,却并没有看见沈不覆的身影。阿瑜犹豫了好一会儿,几次看向肖折釉。最后,她鼓起勇气,牵着宝儿走向肖折釉。 “夫人。” 肖折釉抬起头来。 阿瑜这才看清肖折釉的正脸,她一惊,怔在那里。先前只是看着背影,阿瑜便觉得肖折釉与她所见过的寻常女子不同,猜测定是个貌美的。可看清了肖折釉的样貌,阿瑜才意识到先前她估计的美貌原来不敌她本来的十分之一。 “何事?”肖折釉的声音淡淡的。 阿瑜回过神来,她匆忙低下头有些为自己的失礼而觉得难堪。当然了,她心里还有另外一种难堪。她曾想过沈不覆的妻子会是什么样的人,可当真和肖折釉站在一起的时候,她居然连拿自己和肖折釉比较的勇气都没有…… “那个……”阿瑜有点结巴,“多谢夫人的帮扶,我也该走了。本来是想对沈大哥道谢的,但是没看见他……所以过来和夫人说一声……” 肖折釉打量了一下阿瑜。阿瑜身上穿着粗布衣裳,袖口还打了个补丁。阿瑜有些尴尬地将手放在身后。虽然肖折釉只不过是目光轻轻扫过,可是阿瑜还是觉得在她的目光下,自己变得卑微丑鄙。 肖折釉只看了阿瑜一眼,目光落在小男孩的身上。小男孩和他娘亲一样,身上的衣服很旧,甚至脏兮兮的。 肖折釉淡淡道:“吃了午饭再走吧。” 阿瑜脸上一红,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要饭的。可是在这样战乱的年代,每一顿饭都那么宝贵。她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她立刻挤出笑容,满脸堆笑地道谢:“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肖折釉却已经越过她,往外面走了。 阿瑜站在原地,目光忍不住追随着肖折釉的脚步。她以前怎么不知道女人走路可以这么好看?不是弱柳扶风的婀娜感,而是春水初破的流畅明朗感。 肖折釉往外走是因为她看见绛葡儿抱着不弃过来了。 因为当初离开通录城的时候,并没有带那个半路找的奶娘,所以这段时间都是绛葡儿在照顾着不弃。上午的时候,大家很早就过来分粥,而绛葡儿则留在客栈里照顾不弃,等到中午的时候,再把不弃带过来。 肖折釉将不弃从绛葡儿怀里抱过来,垂眸时,唇畔带着层浅浅漾出的温柔。 她不笑的时候带着种疏离的高贵,可她笑起来的时候,阿瑜呆呆望着肖折釉,惊觉一个人居然可以好看到让周围的一切黯淡起来。 阿瑜这才明白说书人说的“自惭形秽”是什么意思。 阿瑜不得不为自己先前动过的心思而羞愧难当。 “小弟弟!”宝儿忽然挣脱了阿瑜的手,朝着不弃跑过去。 “宝儿!”阿瑜急忙追过去拉他,免得他闯祸。 不弃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宝儿,然后“咯咯”笑出来。 肖折釉见他喜欢,就让他坐在椅子上,和宝儿一起玩。宝儿拉了拉不弃的手,很快又被不弃手里抓着的一个小圆鼓吸引住了。不弃眨了眨眼睛,将手里的小圆鼓递给他。宝儿开心地接过来。 肖折釉站在一旁,温柔地揉了揉不弃的头。这一路,不弃也没有个小伙伴儿陪着,也是挺孤单的。 阿瑜看着自己的儿子没闯祸,不由松了口气。可是下一刻,她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儿了。她看看自己的宝儿,再看看穿着绫罗衣的不弃,这一对比,她心里有点发酸。不关其他,只是一个母亲不能给自己的孩子更好的生活而酸涩难过。 吃午饭的时候,沈不覆才回来。 这处搭起来的简易木屋本来就很简陋,也没有什么家具。索性就搬了两条长桌,主子和下人分开两桌吃饭。 几个丫鬟往桌子上端饭菜,阿瑜看了一眼宝儿正和不弃玩,她十分有眼色的去厨房帮忙端菜。 入座的时候,阿瑜犹豫了一会儿。他走向门口和不弃一起玩儿的宝儿面前,她牵着宝儿的手说:“宝儿,咱们去吃饭了。” “吃饭!吃饭!”宝儿开心地扔下手里的小圆鼓。 阿瑜牵着宝儿走向下人那边的桌子,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嗯嗯呀呀……”不弃睁着眼睛望着宝儿被他娘亲牵走,他有点舍不得。绛葡儿把不弃抱起来,笑着说:“小少爷,咱们该吃饭了,下午再和小哥哥一起玩,好不好?” 不弃这才笑起来。 饭菜刚刚摆好的时候,沈不覆才从外面回来,陶陶跟在他身后。 “爹!” “爹!” 不弃和宝儿居然奶声奶气地同时喊出来。 “呵……”漆漆翻了个白眼儿,阴阳怪气地说,“这年头认错人是有,但是几次三番认错人可就有趣了。还是这么小的孩子。知道的以为他和我姐夫感情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人教他这么说的呢!” 听了漆漆的话,阿瑜脸上一白,顿时坐立不安起来。她悄悄看了一眼肖折釉的脸色。肖折釉坐在那儿,正低着头给不弃准备吃的东西,好像完全没听见一样。 阿瑜急忙把坐在她身边的宝儿抱到膝上,使劲儿在他的背上拍了一巴掌,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乱叫,以后再乱叫一次,我就打你一顿,听到了没有?” 宝儿红着眼睛,委屈巴拉的低着头,小声说:“知、知道了……” 漆漆不耐烦地打了个嗝。 坐在肖折釉旁边的不弃眨了眨眼,疑惑地望着宝儿。他还太小了,不懂小哥哥为什么不开心的样子。他忽然朝着宝儿举着手,手里握着的是一只虾。他嘴里还在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话。 宝儿委屈地看了一眼阿瑜,阿瑜点点头,小声说:“去吧。” 宝儿这才从凳子上跳下来,走到不弃身边,接过不弃递给他的虾。 沈不覆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收回目光,走进去,坐在不弃的另一边。 “爹爹。”不弃从碗里又抓了一只粉嘟嘟的虾,举高高递给沈不覆。 沈不覆把虾接过来,目光却落在肖折釉剥虾的手上。 不弃面前有一个小碗,碗里还有两只虾,原来都是肖折釉给他剥的。 沈不覆什么也没说,伸手将肖折釉面前那一碟虾拿过来,沉默着开始剥虾。 肖折釉看他一眼,收回目光,默默吃饭。过了一会儿,她看见沈不覆还在剥虾,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开口:“不弃还太小了,吃不了这个。给他剥两个抓着玩的。” 沈不覆将剥好的半碗虾放到肖折釉面前,说:“给你的。” 肖折釉微微怔了一瞬,抬眼看他。 沈不覆看着面前的两碗粥,问:“哪个是给不弃的?” “都可以。”肖折釉收回目光,目光落在眼前那一小碗虾上。 沈不覆把乖乖坐在旁边的不弃抱到腿上,问他:“要哪个?” 不弃伸长了脖子看了看板栗鸡丝粥,又看了看胡萝卜山药粥,最后指着板栗鸡丝粥。沈不覆便一口一口喂他吃。 “宝儿也想要爹爹抱!爹爹喂吃饭……”宝儿红着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娘亲。 阿瑜愣了一下,急忙把他抱起来,哄他:“宝儿乖,娘亲喂你吃。” 沈不覆抬眼,看着阿瑜母子许久,直到不弃等了好久等不到饭,伸着手去抓他,他才低下头,继续给他喂饭。 “还是我来吧。”肖折釉看了沈不覆一眼,她放下筷子,偏过身从沈不覆怀里抱不弃。 “吃你的。”沈不覆捏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的动作。 肖折釉抬眼望着他,轻轻挑了下眉,已是抗议。 沈不覆望着肖折釉,却是问不弃:“要爹喂,还是要娘喂?” “爹、爹、爹爹……” 肖折釉气急。沈不覆这是玩赖! 不弃目前只会喊爹,根本不会喊娘!肖折釉指责地瞪了不弃一眼,又一次埋怨他个小没良心的,至今不会喊娘。 不弃仰着头望着肖折釉,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娘亲好像不高兴了。不弃觉得自己面前的两只虾是娘亲剥的,不能把娘亲给他的东西再送给娘亲,所以他想了想在肖折釉面前的那个碗里抓了一只粉嘟嘟的虾递到肖折釉嘴边。 他嘴里还哼唧哼唧地说话。只是可惜他说的话谁都听不懂。 看着眼前这只虾,肖折釉犹豫了一下,才张嘴将它吃了。 真难吃。 沈不覆剥虾的手艺真的是越来越差了。 吃过午饭,几个丫鬟收拾碗筷。绛葡儿则像往常一样,拉着不弃的小胳膊,让他练习站立。不弃现在还不到一岁。勉强可以站起来,却站不久。 “小少爷,奴婢要松手了哟,这次可要站得久一点。”绛葡儿蹲在不弃面前,柔声说。 肖折釉看了一会儿,就慢慢合上了眼睛,让绿果儿给她捶肩。 阿瑜一个人待在那儿,她想了想,决定去后厨帮忙洗碗。她拉过宝儿,说:“你跟小弟弟玩一会儿,娘亲去后厨做点活,一会儿就回来,你要听话,不许乱跑。” 宝儿点点头。他走到不弃的身边,好奇地看着不弃,问:“小弟弟,你怎么不走呀?” “唔唔……”不弃还不会说话,更不能解释。 “我们走吧。”宝儿去拉不弃。 不弃哪里会走路?宝儿这么一拉,不弃一下子就跌倒了。 “小少爷!”绛葡儿急忙把不弃扶起来。 闭目养神的肖折釉睁开眼睛,急忙小跑过去。 地面不太平,不弃摔倒的时候,额头摔到地上,磕破了。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弃自小就不爱哭,可是他一旦哭了,就惊天动地的。 “不弃,不疼了,不疼了,娘亲给你吹吹……”肖折釉心疼地把他抱起来。 在后厨帮忙的阿瑜匆匆赶过来,一边进来一边问:“这是怎么了?” 她看见自己的儿子小脸煞白站在那儿,而不弃的额头磕破了,她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急忙过去抱住宝儿,问:“宝儿,小弟弟怎么哭了?” 宝儿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委屈地说:“小弟弟不会走,我、我不知道,我拉小弟弟,小弟弟摔了……” 阿瑜心里一沉,急忙对肖折釉赔礼道歉:“夫人,真是对不起,我的宝儿不懂事。他不是故意的,您千万别计较……” 肖折釉没心情听阿瑜说这些,她抱着不弃轻轻地摇晃着哄他。 “发生什么事了?”沈不覆从外面走进来。 一眼,他就看见不弃额头上的伤。沈不覆皱了下眉,走到肖折釉身边,仔细去看不弃额头的伤。见他额头只是磕破了皮,没什么大碍,沈不覆才松了口气。 他松了口气,肖折釉反倒是恼了。 那一边阿瑜还在不停地道歉,替宝儿解释。 肖折釉越来越烦,她抬起头冷冷瞥了阿瑜一眼,说:“小孩子玩闹而已,我还不至于记恨个孩子。” 阿瑜刚放下心,可肖折釉紧接着的话,却让她变得无地自容起来。 “只是时辰不早了,你们母子也吃过了午饭,不送。” 肖折釉赶人赶得毫不客气。 阿瑜立在那儿,双手垂在身侧不知道往哪儿放。她刚刚在后厨帮忙的时候,无意间听后面的小丫鬟说肖折釉和沈不覆已经和离了,她心里又有了点企盼,可如今又一下子被肖折釉一盆凉水浇了个透心凉。 阿瑜这下子彻底冷静了下来。 根本就不是一类人啊…… “是……我这就带着宝儿走……”阿瑜牵着宝儿的手,垂着头往外走。 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嗑瓜子儿的漆漆“呵呵”笑了两声。 阿瑜头垂得更低,拉着宝儿脚步加快。宝儿年纪小,走不快。她就把宝儿抱起来,疾步往外走。 沈不覆看着阿瑜抱着宝儿仓皇的背影,慢慢皱起眉。他吩咐:“拿些干粮和银票送给他们母子。” 肖折釉抬头凉凉看了他一眼,她将仍旧哇哇大哭的不弃塞给沈不覆,转身往后厨走。 沈不覆看着肖折釉钻进后厨,他收回目光,在不弃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皱眉轻斥:“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哭什么哭。” 不弃睁大了眼睛望着沈不覆,他看见爹爹的脸色好难看,他吸了吸鼻子,生生把哭声憋回去。 沈不覆将不弃交给绛葡儿,走进后厨。 肖折釉正在淘米,准备晚上要熬的粥。 沈不覆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动作许久,才说:“阿瑜和她丈夫刚成亲不久,她丈夫应征入伍。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阿瑜有了身孕。后来,他死在了战场上,再也没回来。” “关我什么……”肖折釉话说了一半生生顿住。 她反应过来了。 多熟悉的情节。前面的发展不就是前世她和霍玄吗?只是结局不同,阿瑜辛苦带着他们的孩子,而她的丈夫却没能活下来。 肖折釉的动作慢下来。 后厨一时之间变得安静了,灶台上有水,水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沈不覆垂目望着肖折釉很久很久,肖折釉和盛令澜有着极为相似的眼睛,她们两个的面孔在沈不覆眼前慢慢重叠。 沈不覆声音干涩地问:“你怀着女儿的那半年,我不在你身边,可有受过委屈?” “当然没有啊,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一堆下人伺候着,怎么可能受委屈!”肖折釉听出自己声音里的哭腔,才惊觉自己哭了。她猛地转身背对着沈不覆,不让他看见她哭的样子。 第109章 怀着女儿的时候,受委屈了吗?应该是没有吧。那时霍府已靠沈不覆,上头还是个吃斋念佛十天半个月见不到的婆婆,她又是公主的出身,当真是没受什么委屈。 只是那个时候霍府里的三奶奶也怀了身孕。盛令澜偶尔见到霍销陪着她散步,未尝没有羡慕。三奶奶又惯是个会炫耀爱攀比的,总是在盛令澜耳边说霍销对她多好,亲自给她熬安胎的汤药,跑了半个明定城给她买甜点,陪她回娘家,她害喜的时候他有多心疼。 女人之间从来不缺乏各种各样的攀比。宫中时,盛令澜不肖于和别人攀比,因为她从来不会输。纵使她每次都能够三言两语让三奶奶灰头土脸的离开,可她其实还是输了。那段日子,她夜里总是将手放在腹上,心里日夜盼着这个孩子快点出生,等他出生了,她就有了家人,再也不是一个人住在陌生的霍府。 沈不覆望着肖折釉的背影,知道她哭了。她离他那么近,好像只要他往前走一步,就能靠近她。可是沈不覆立在那里,挪不开步子。他眉头紧锁,沉寂的黑眸中是难以抑制的痛楚、愧疚和自责。 肖折釉缓了缓,将眼底的泪憋了回去。她深吸一口气,说:“我出去看不弃了。” 她经过沈不覆的时候,沈不覆抬手握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拉,将她拉到怀里,双臂环在她的背上,将她整个身子塞进怀里。 肖折釉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开。 “听说你摔了一跤才知道怀了身孕,大夫说你动了胎气,你吓白了脸。” “听说你怀着女儿四个月的时候特别想吃桑葚,可是那个时候过了季节,你没吃到。” “听说你有段时日特别想吃虾,可是大夫不许你多吃担心影响胎儿,你忍着一只也不吃,还发誓等孩子出生以后要好好吃个痛快。” “听说你在品匠斋里给咱们的女儿看中了一套平安锁,可是半路被别人买走了。你回去以后闷闷不乐,把养的芍药剪了。” “听说……你出事那天早上连饭都没吃……” 肖折釉挣扎的动作停下来,她的思绪回到那段独自生活在霍府的时日。那段日子,不仅是她刚嫁为人妇怀了身孕,而且也是她父皇和母后去世不久。 她半垂着眼睛,低低地说:“都是小事,我都不记得了……” 她又说:“堂堂大将军,你哭什么啊!你这样,连漆漆都不怕你了!” 沈不覆忽然松开手将肖折釉推开,转过身去。 肖折釉目光复杂地望着沈不覆,她有些迷惑。她不懂到底是自己先前没看懂他,还是他变了,变得不像她心里喜欢的那个人了。 “将军,”肖折釉站在沈不覆的身后,望着眼前他高大的身影,“和阿瑜母子比起来,如今还有更多可怜人。救了阿瑜母子,还有无数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失去父亲的孩子,失去儿子的母亲。不说别的地方,只是如今这个村子,每天都在死人!我们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过几日离了这儿,那些难民怎么办?战争一日不歇,妻离子散的事情一日不止!所谓的施粥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表面善事!” 肖折釉转到沈不覆面前,逼视着他发红的眼睛:“而我们大盛的脊梁、让敌国威风丧胆的霍将军在干什么?爬窗户看儿子,围着一个女人转回忆过去!甚至想要自尽!国不国,家不家,你有什么资格去死?” “你以为我会感动吗?我只会看不起你!更何况感动有什么用?感情并不是感动,感动更不能心动!”肖折釉深吸了一口气,气势慢慢缓下来,“我不需要你对我好,你不应该在这里,你应该去你该去的地方将那些敌军赶走……” 沈不覆的目光凝在肖折釉的脸上,将她的愤怒和失望全部看在眼中。过了许久,他才颓然地说:“大盛的脊梁?我从未想过做这个脊梁,就算有过,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 他自嘲地笑。 须臾间,肖折釉心里苦涩一片。 其实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这天下最没有资格指责沈不覆的人就是她。不,这天下谁都没有资格指责他。她忍了很久才说出这番话,她明白这话说出来会多伤沈不覆。可是看着沈不覆自嘲的样子,她心里钝捶般地难受。 肖折釉向前走了一步,她动作缓慢地抬手拉住沈不覆的衣襟,慢慢往下拉,让沈不覆弯下腰来。她踮起脚尖,在沈不覆的嘴角轻轻吻了一下。 沈不覆整个人僵在那里、陷在震惊里,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那你能不能为了这个女人再当一回脊梁,把盛世送给她?”肖折釉贴着他的唇角,低低地问。 她离他那么近,香甜的气息吐出来,拂在他的嘴角脸侧。酥酥痒痒,像一种致命的毒药。 “只要你要,我都给。”沈不覆凝望着肖折釉的眼睛。 这般近地与沈不覆对视,肖折釉怔了一瞬,她松开攥着沈不覆衣襟的手,向后退了两步,匆忙理了理鬓边的发,垂着眼睛说:“该让下人们过来准备晚上的粥了。” 沈不覆一直盯着肖折釉的一举一动,看着她的转变。看着她由那个心中装着家国的盛令澜变成躲闪的肖折釉。这种须臾间的转变让沈不覆有些意外,意外过后,盛令澜和肖折釉两个人的身影好像更重合了些。 半下午的时候,肖折釉又开始带着大家准备晚上要发的粥。不仅熬了粥,还蒸了包子、馒头。那些上午没领到东西的难民担心晚上再抢不到东西,根本就没走远,一直守在粮棚附近。闻到香味儿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排队了。 肖折釉看着外面排起的队伍只好吩咐丫鬟们提前发东西。 陶陶在漆漆身边在一起装包子,陶陶回头看了眼里面盛粥的肖折釉,说:“二姐,我觉得那对母子挺可怜的。其实收留下来也成……” 漆漆狠狠给了他一个白眼,她指着前面排的队伍,说:“你看看这些人,哪个不可怜?你要不要都收留了啊?” 陶陶愣了一下。 漆漆在他脑门拍了一巴掌,批评:“真是个烂好人,烂好人就算了,还拿着别人的钱银当烂好人。这发粮食的钱是你吗?而且你是不是傻啊,那对母子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今儿个求收留,明儿个指不定又要以报恩的名义暖床了!我呸!” 陶陶不赞同地摇摇头,小声嘟囔:“我觉得没这么夸张吧……” 他抱着一屉包子往外走,闷闷不乐地给难民发包子。他心里觉得二姐的想法很不好,不能那么恶意地去揣摩别人。 可是他又觉得二姐说的话好像也有那么一丝道理?他有点想不通。 他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看见排队到他面前等着领东西的人居然是宝儿。 陶陶愣了一下,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并没有看见阿瑜的身影。他急忙蹲下来,问:“宝儿,你怎么自己过来了,你娘亲呢?” 宝儿眼巴巴瞅着桌子上的包子,说:“娘亲不来,让宝儿自己来!” 陶陶皱起眉。 宝儿怯生生地朝他伸出手,等着接包子。 第110章 “你娘亲为什么不来?”陶陶问。 宝儿眨眨眼,无辜地望着他。 陶陶又换了个问法:“那你娘亲怎么跟你说的?” “让我来领吃的!” 宝儿举起的手朝陶陶又递了递。 陶陶拿了两个包子给他。 “谢谢大哥哥!”宝儿转身就跑,他没有跑远,而是跑到一个角落里坐在一条横木上,抱着包子大口地啃。 看得陶陶直皱眉,他喊了笔尖儿过来替他,朝宝儿追过去。 绿果儿看着陶陶在宝儿面前蹲下来说话,她犹豫了一会儿,转身进了里屋把这事儿禀告给肖折釉。 肖折釉回头朝外望去的时候,就看见陶陶领着宝儿往这边走。 肖折釉叹了口气。 “夫人,怎么办呀?”绿果儿问。 “不用管,当没看见。让二姑娘也别管。”肖折釉低着头继续盛粥。 陶陶很快发现两个姐姐都不理他了。眼瞅着天色很快就要黑下来了,阿瑜还没过来接宝儿。陶陶头疼地把宝儿抱起来,问:“你娘亲怎么还不来接你?” 宝儿眨着眼睛不说话。 “那你知道你娘亲在哪吗?我带你去找她好不好?” 宝儿茫然地摇头。 陶陶去找漆漆询问该怎么办,漆漆翻了个白眼扯着罗如诗出去看星星。他又硬着头皮去找肖折釉,绿果儿笑盈盈地禀告:“夫人已经回客栈歇着了。” 下人们收拾东西陆续回客栈,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了,陶陶牵着宝儿站在粮棚前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想等沈不覆回来,问问他这个孩子该怎么办。沈不覆中午就出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此时沈不覆正在镇子上一个简陋的小酒馆的隔间里,与人浅酌。坐在他对面的人一袭白衣,宽大的衣袖和衣襟处露出里面粉色的中衣。他举起酒盏饮了一口,似嫌弃这小地方的酒不够美味,狭长好看的桃花眼露出几分嫌恶的神色来。他将手中的酒盏放下,笑问:“这招不管用?” 沈不覆端坐在他对面,抬首睥了他一眼。 “沈兄,她既哭了,那便是在意。”他一手扶着宽袖,一手斟酒,动作流畅优雅,“虽未见过嫂夫人,却大抵猜到了她的脾性。” “哦?”沈不覆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女人是需要征服的,只不过这天下女人想要的东西不同。有的女人想要情比金坚浓情蜜意,有的女人想要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显然嫂夫人要的不是这些。” 沈不覆皱着眉,明明心里质疑,却偏偏忍不住认真地听。 “沈兄,听我一句劝。冷着她,千万别围着她转。你以为对她的好就能感动她,却踩了她的大忌。嫂夫人应当是个骄傲的人,征服这样的女人,你得靠自身魅力,你得让她崇拜你。你要去做她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让她觉得你了不起、崇拜你。到时候,她会心甘情愿地服侍你、追随你。” 沈不覆一晒:“陆贤弟既如此懂女人心,为何还未娶到陈姑娘?” 陆钟瑾一怔,好看的桃花眼里浮现一股恼怒。 “沈不覆,你这人太过分。好心帮你追媳妇儿,你偏戳人痛处!”陆钟瑾站起来拿起一旁的桃花剑,转身往外走。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晃晃手:“无趣,散了、散了……” 隔间里只剩沈不覆一人,他独自坐了许久,他端起桌子上的酒喝了一口。这小地方的酒味道很差,酒劲儿却不小。 沈不覆转着手里的酒盏,忽然想到他为了盛令澜吃素信佛十四年,重新再开始饮酒开荤竟是为了肖折釉。 他苦笑,将酒盏放下,准备回去。 陶陶还一直在粮棚前等着,他远远看见沈不覆回来顿时松了口气。 “将军!”陶陶像看见大救星一样,抱起宝儿跑到沈不覆马前,“这孩子今天自己来领吃的,他娘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咱们明天就要离开村子了,这孩子怎么办啊?” 沈不覆看了一眼宝儿,宝儿有点犯困,蔫蔫地偎在陶陶怀里。 “把他放下,你先回去。”沈不覆道。 陶陶不疑有他,以为把这事儿推给沈不覆就万事大吉。他急忙将怀里的宝儿放下,转身回客栈。他心里郁闷着呢,好像两个姐姐都生气了? “爹爹……”宝儿仰着头望着沈不覆。 沈不覆勒住马缰,让马向后退了一步。他环顾四周,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小村子里一到晚上很安静,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爹!”宝儿又朝着沈不覆走了一步。 沈不覆调转了马头,绕过宝儿扬长而去,独留宝儿一个人在原地。 马蹄声逐渐听不见了,大约过了一刻钟,一道人影匆匆从角落里跑出来。 “宝儿!”阿瑜蹲在宝儿面前,把儿子抱在怀里。 “娘,爹爹不理我……”宝儿委屈地将头埋在娘亲的怀里。 阿瑜忍不住就掉了眼泪,她抬头望着沈不覆离开的方向,心里一阵难受。她努力将眼里的泪压下来,拍着怀里的宝儿,柔声说:“宝儿,他不是你爹。以后都不要这么叫他了……” 宝儿疑惑地问:“可是娘亲不是说爹爹和您置气才、才……不认宝儿的吗?只要宝儿听话,乖乖的,爹爹就回来了!” 阿瑜心里一酸,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狠了狠心,说:“不是,他真的不是你爹……” “那娘亲为什么让我喊他爹?”宝儿追问。 阿瑜答不上来,她说不出口。就算她有别的盘算,如今随着沈不覆的扬长而去也都落空了。即使她故意扮成柔弱无依又懂事的样子,即使她利用宝儿,最终也只落了个这般结果。 她不再给宝儿解释,而是把他抱起来,疾步往回走。 沉沉夜色里,沈不覆从快要倒塌的废墙后走出来,看着阿瑜抱着宝儿离去的身影。当初救下他们母子,的确是因为想起当年盛令澜一个人怀着身孕的时候十分不易。只不过这次再重逢,他一眼便看出了阿瑜多出来的心思。 沈不覆回到客栈时,下人们还在忙碌。他们明日就会启程离开,此时他们在收拾东西,还在蒸一些包子,准备明早最后发一次。 罗如诗坐在客栈后院花圃的台阶上,如今正是冬日,这一处花圃荒芜一片,瞧着有些萧瑟。陶陶在肖折釉和漆漆那都吃了闭门羹,他闷闷不乐地走到后院就看见抱膝的罗如诗。 陶陶愣了一下。 在先前的一段时日里,陶陶是有些躲避罗如诗的。他永远都忘不了罗如诗挡在他身前睁大了眼睛说“女大三抱金砖”的样子。印象里的罗如诗一直都是大大咧咧开朗爱笑的样子。可是这次再遇之后,她整个人明显变得沉默了。 陶陶走过去,站在罗如诗身边,他想要劝慰她几句,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最终还是罗如诗忍不住抬头瞪着他,说:“喂,肖文陶,你挡着我看月亮了!” 陶陶脸上一红,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明明低、低着头没看、看月亮。” 罗如诗“噗”地一声笑出来,一下子想起小时候的陶陶,那个时候陶陶还是个小结巴。她歪着头逗他:“又结巴了?” 陶陶的脸上更红了。 幸好这个时候沈不覆从外面回来,化解了陶陶的尴尬。陶陶急忙迎上去,问:“将军,宝儿找到他娘了吗?” 沈不覆“嗯”了一声,不多解释。 罗如诗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将军,找到我哥哥了吗?” “还没有,明日你跟我们一起走。”沈不覆道。 “哦……”罗如诗低下头,情绪有些失落。 一旁的陶陶急忙说:“你别担心,说不定咱们在路上还会遇见你哥哥呢!” 罗如诗没说什么,勉强点点头。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早早发了粥和包子,就要启程离开了。马车往村外走的时候,村子里的那些难民不舍地跟在后面相送。 沈不覆带着众人往北走,北方是暂时还没有被战火烧到的地方,一路上还能看见一些难民朝北走。 马车走了二十多天停在一个叫做望泽谷的地方。这地方虽名中有“谷”却并非一个山谷,而是有十多个村子围着一个地势略平坦的山谷。 沈不覆带着马车穿过一个个村落,一直走进地势最低的山谷之中。那山谷之中也有几个小村子,只是曾经住在那里的百姓已经搬走了大半,小村子里十室九空。 肖折釉随着沈不覆走进一处农宅时,就看见沈禾仪正在院子里喂鸡。 沈禾仪抬起头,笑着说:“回来了?正好今晚杀鸡吃。” “咯咯、咯咯……”院子里的两只鸡配合地叫唤两声,争相夺食。 沈不覆走过去,动作自然地从她手里拿过簸箕,笑道:“我来罢!” 肖折釉站在院门口蹙眉看向沈不覆,好像沈不覆只有在他母亲面前的时候才会露出这般“良善、温顺”的神情来。 肖折釉指挥着下人们收拾东西,等东西几乎都安顿好了,肖折釉去厨房给沈禾仪帮忙。 沈禾仪正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折断一根根长豆角。 肖折釉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她对面,也拿起盆里的豆角帮忙。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肖折釉随口说:“将军在您面前的时候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当年他一心寻死想必是一时糊涂,他必是舍不得您的。” 沈禾仪有些惊讶,她问:“他至今没告诉你?” 肖折釉怔了怔,问:“告诉我什么?” “他从未真的想要寻死,就连当初我在军前掌掴、责罚他,都只不过是陪他做了一场戏罢了。” 肖折釉手中的豆角落在了地上。 沈禾仪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豆角,又看向肖折釉,无奈地摇摇头,略怅然地说:“这孩子,怎么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不肯说的性子……” 她将盆里剩下的几根豆角折好,端着木盆起身去洗菜。她背对着肖折釉洗菜,说:“剩下的活儿不用你帮忙了,旅途奔波,你去歇着吧。” 肖折釉在那儿坐了许久,听着沈禾仪“哗哗”地洗菜水声。她慢慢收起思绪,好像隐约猜到了什么。紧接着,便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涌上心头。 第111章 沈不覆正在杀鸡。归刀抱着刀站在他身边,禀告着最近的战情。 “知道了,下去罢。”沈不覆道。 归刀退下,沈不覆将两只鸡一放,去一旁的井打了水,洗手上的血迹。他不经意间抬头,看见肖折釉站在远处的檐下望着这边。看她的神情似乎在那里站了很久,沈不覆皱了下眉。 沈不覆拿起井旁悬挂的棉布擦了手,然后走向肖折釉。 “找我有事?”沈不覆问。 肖折釉仰着头望他,她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轻叹了一声。 沈不覆眉峰皱得更紧。 肖折釉慢慢垂下眼,声音又低又轻地说:“本来心里恼得很,想来质问你,忽然又觉得没必要了。” 风有点大,肖折釉疲惫地将鬓间的发掖到耳后,眉眼之间染上几许倦态。她转身回房,风将她藏青色的裙角向后吹去,拂在沈不覆垂着的手臂上。 “折釉?” 肖折釉没有应,继续往前走。 沈不覆思索了片刻,转身进了厨房寻沈禾仪。待他从厨房出来之后,立在檐下沉默许久,才抬脚去肖折釉的房中。 两个小丫鬟正在外间摆弄插花,沈不覆摆摆手,让她们退下。 他掀开里屋的垂帘,望着坐在窗边的肖折釉。肖折釉偎在一张老旧的藤椅上,目光落在窗外,凉凉的风从外面灌进来,将她的长发和衣裙吹起来。 沈不覆站在她身边许久,忍不住说:“虽然立春了,可还冷着,窗户还是关了罢。” 肖折釉摇摇头,轻声道:“冷风吹着,人才更清醒点。” 沈不覆默了默,转身去一旁的柜子里抱出一条绒毯,盖在肖折釉的身上。 肖折釉不说话,沈不覆便沉默地陪在一旁。 许久之后,肖折釉才开口:“曾经我觉得将军是一个很孤单的人,无人相陪无人可相商,那个时候我总是努力去猜你的心思,又想着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帮你。毕竟……我和漆漆、陶陶之所以能活到现在都是因为你的照拂。” 肖折釉轻笑了一声,声音轻轻的。 “可是到头来我什么都没猜对,反而一次又一次拖了你的后腿,误了你的事情。可笑的是我还用那样高高在上的姿态责备你……” 肖折釉摊开手掌,她望着柔弱无骨的芊芊玉手,眼中染满失落。 “小时候父皇总是很惋惜我是女儿身,那个时候我不懂。后来才明白我是有多辜负父皇的期望。多想像师延煜母妃那样也当一个巾帼女将军。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皇族走向灭亡……为什么我还要留着上辈子的记忆?和父皇母后一起死干净了多好……” 沈不覆见她眉宇凄凄,立刻打断她:“不要多想,那个时候你才十四五岁罢了。又能做什么!” 肖折釉抬眼看他,慢慢说:“将军,你会不会怪我多事?你会不会暗地里笑话我的愚蠢?” 看着肖折釉眼底渐次染起的氤氲,沈不覆心里一怔,急忙弯下腰将她抱在怀里:“没有,从未有过。” 肖折釉在他怀里落下泪来。 “如果我没有站出来当众说与你有私便不会嫁给你,造成你我之间尴尬的三年,也不会影响你原本的计划。当初你明明说给你一年的时间报仇,所以正是我的善做主张让你的计划推迟了两年……” “如果不是我自以为是地跑去斩临关救你,也不会自作自受地受伤,更不会将你的计划又推迟了一年。如果不是我的举动,你现在一定不会在这里。而我之前还在指责你没用……” 肖折釉的眼泪簌簌落下,一种带着恼怒的悔意。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可笑之感。 “我不是有意瞒你,我只是……”沈不覆顿住。 只是什么? “只是你从未想过要把你的事情说与别人听。”肖折釉将话接过来。 沈不覆无法反驳。 他的确习惯了一个人,无论是什么计划,就连他身边贴身的归刀、归弦都不甚清楚,最多领个命令罢了。在沈不覆的意识里,根本没有与人商量与倾诉这样的事情。 他习惯了将事情筹谋完备,设想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将计划逐渐完善。然而肖折釉是个意外。他根本想不到肖折釉会站出来用毁掉自己清白的方式救他,更想不到肖折釉会只身追去斩临关以命相要挟。 一个什么都不说,一个悄然猜想。 沈不覆沉默许久,才说:“以后不会再如此,再有事我会提前说与你听。” 肖折釉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她淡淡地说:“将军又何必如此,我本来就没有资格过多干涉你的事情。” “你有。”沈不覆定定望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肖折釉怔了一瞬,她慢慢别开眼,又伸出手将抱着她的沈不覆微微用力推开。她的手不经意间划过沈不覆的衣袖,摸到一个东西。 虽然肖折釉已经摸出来是什么东西了,仍旧将它从沈不覆的袖中拿出来。 是那个刻着阿楠名字的祈愿牌。当日她将这个木牌从窗户扔了出去,没想到又被沈不覆捡了回来。只是如今这个木牌碎成两半,重新用胶粘在一起。“阿楠”这个名字中间有一条很明显的断痕。 肖折釉的指尖儿摩挲着“阿楠”这个名字,又摩挲着中间的裂缝。她问:“为什么叫我阿楠?” “自是因为彼时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肖折釉将木牌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仰着头望向沈不覆,有些疲惫地问:“将军,你对我……不,你对盛令澜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呢?没有相处的感情何来深厚一说?其实不过是仰望加上愧疚罢了。” 肖折釉望着沈不覆的心口,苦笑:“其实将军心里喜欢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一个人。要不然……这换了皮囊十年又怎会再未动心过。” 沈不覆心里忽然一阵烦躁。 他俯下身来,双手压在藤椅两侧,近距离地逼视着肖折釉的眼睛,说:“你要我怎么证明?刨了胸膛割心给你看?” 沈不覆的眼中似有一团火。 肖折釉身子向后缩了一下,她抿着唇不说话。 两个人僵持了许久,肖折釉忍不住先开口:“沈不覆,你压到我头发了。” 沈不覆目光向一侧移了移,才发现搭在藤椅扶手上的右手压了一绺儿肖折釉的头发。他轻咳了一声,收回手重新站直身子。 肖折釉站起来,揉了揉鬓角,转身往床榻上去。 沈不覆立在原地看着她褪了鞋子侧身躺在床榻上,又阖了眼,准备要睡的意思。他立在原地许久,才讪讪转身出去。临出去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肖折釉,轻轻关上门。 晚膳的时候肖折釉推脱身子不舒服没出去吃,倒是让绛葡儿把不弃抱到她屋里,斜躺在床上陪着不弃玩。在赶来望泽谷的路上,不弃终于会喊娘了,这让肖折釉心里满意了几分,最近也总是忍不住花更多的时间来陪着不弃。 时辰不早,不弃也玩得困了直打哈欠。肖折釉让绛葡儿哄一会儿不弃,自去沐浴。可等她穿着寝衣回来时,绛葡儿已经不在屋里了。反倒是沈不覆斜倚在床头,手里执了一卷书,在给不弃念书听。 肖折釉目光一扫,发现床榻上多了一个枕头。 听见肖折釉进来,沈不覆将手中的书朝她递了递,道:“你知道我不喜读书,你来读给他听?” 第112章 不弃坐在沈不覆里侧认真听沈不覆念书,沈不覆停下来时,他茫然地眨了下眼睛,顺着爹爹的视线转过头,望见肖折釉站在围屏旁的时候一下子裂开嘴“咯咯”笑起来,他想要朝肖折釉爬过去,奈何沈不覆的长腿挡在他身前,他咿咿呀呀爬上沈不覆的腿,嘴里喊着:“娘、抱!抱!” 肖折釉无甚表情的脸上萦上一层温柔来,她疾走两步到床边把不弃抱到怀里。 “在呢。”肖折釉抱着不弃在床的另一头坐下,她让不弃站在她的腿上,点了点他的鼻尖,“刚刚不是困了,又精神了?” “书!爹!”不弃站得不稳,一双小短腿晃晃悠悠。 肖折釉刚要伸手扶住他的后腰,沈不覆已经探手护了过来。肖折釉伸出的手顿了一下,沈不覆就势将手中的书递给她。 肖折釉看了沈不覆一眼,把书接过来轻声诵读。 “平生于国兮,长于原野。言语讷譅兮,又无彊辅。浅智褊能兮,闻见又寡。数言便事兮,见怨门下……” 不弃站累了,就坐在肖折釉的腿上,认真地听娘亲给他念书。 沈不覆把手收回,上半身后倾,靠在床头,静静望着垂着眼睛给不弃读书听的肖折釉。沈不覆还记得小时候的肖折釉,她穿着素色的孝衣,冷冷清清地坐在角落里读书给陶陶听,一句一句教陶陶说话。那个时候,他一方面需要陶陶早日改掉结巴,另一方面却是对肖折釉的考量。 她太特别了。完全不像南方小户农家出来的女儿。他去调查她,隐隐希望她与盛令澜真的有某些牵扯,然而查到最后连奶娘都查出来了,事实证明她真的是肖折釉。真的只是个自小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早慧小姑娘。 那个时候,他难免失望。 肖折釉读书的声音停了下来,原是不弃伏在她腿上睡着了。 肖折釉抬眼望着坐在对面的沈不覆。已是无声赶人了。 沈不覆望着她的眼睛,说:“农家小院屋子数量少,漆漆和罗家姑娘都要挤一间。我只能住在你这里。” 肖折釉笑了一声:“将军这借口着实蹩脚。” 伏在她腿上的不弃拱了拱小身子。肖折釉蹙了下眉,急忙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趁他安稳不乱动了,才把他抱起来,小心翼翼地让他枕着枕头躺好。 然后她脱了鞋子,在床榻里侧躺好,手搭在不弃的身上。她合上眼,已是打算睡了。 沈不覆在床外侧看了她一会儿,才去吹熄了灯,回来在床外侧躺下。 “折釉?”一片黑暗里,沈不覆担心吵醒不弃,将声音压得很低。 沈不覆望着黑暗里肖折釉的轮廓。 许久之后,肖折釉才开口:“折釉的命是将军救的,如今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是将军给的。别说是宿在这里,就算将军要把我的性命拿走又何妨。” 肖折釉的声音很轻,语调低落毫无波澜。带着一种疲惫的死气,毫无生机。 沈不覆一滞,心里忽然一股钝痛。 在这一瞬间,他好像忽然有了一种感同身受的痛楚,明白了肖折釉真正介怀之事。她身为盛令澜时,霍玄这个名字于她而言是陌生的。就算霍玄对盛令澜再深情又如何?身为盛令澜的她,在活着的时候从未知晓,从未感受到。 如今隔了一场生死,隔了十八年。霍玄对盛令澜的深情对她而言又有多大意义?毕竟,如今的她不过是辛苦带着一对弟妹艰难求生的肖折釉。 那些霍玄对盛令澜的感情又怎么抵得过她这几年暗自流过的泪。他于她而言,是这几年装进心里又一次次让她难过的人。 她钟情于他时,他在拒绝。如今他告诉她他一直喜欢着她,她就要心无芥蒂地接受他?怎么可能呢。 有些伤害是抹不去的。如此,他喜欢盛令澜的原因,以及他对盛令澜的单恋有多痴情都显得不重要了。 更何况,从他们两人当年那次意外之后,肖折釉一心打算离开。只不过是因为各种原因,又不得不和沈不覆继续牵扯到一起。 沈不覆揉了揉眉心,顿时染上一种相同的疲惫。累的不仅是肖折釉,还有他。这一份感情,已经磨去了他二十八年。 睡着了的不弃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接连几脚把被子从身上踹下去。 他身旁没有睡着的两个人同时伸手去拉被子。沈不覆宽大的手掌覆在肖折釉的手背上,两个人的动作同时停顿了一下。两个人交叠的手挪开,同时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在不弃的身上。 夜色沉沉,墙外有蛐蛐儿一声声地叫。许久之后,沈不覆在一片黑暗里摸索着去牵肖折釉的手。肖折釉的手搭在不弃的身上,有些凉。 沈不覆的手覆上来的时候,肖折釉有些意外,指尖儿轻轻颤了一下。 沈不覆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拢在掌心里,低声说:“劳累一天,早些睡。” 累了又怎样,还不是舍不得。他这前半生都耗在这个女人身上,余生只会继续耗下去,无法放手。 肖折釉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有把手收回来,任由沈不覆握着。 难过又怎样,还不是舍不得。她这一生也只对这个人动过心,余生也只愿陪这个人同生共死。 肖折釉是被不弃吵醒的,不弃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睁着眼睛开始闹人了。他虽然早就断了奶,但是每天早上刚睡醒的时候都要去扯肖折釉的衣服,作势咬几口奶。 肖折釉睡得迷迷糊糊的,她随意地将手搭在不弃身上,任由这个小家伙去扯她的衣服。胸前微痛的时候,肖折釉一下子反应过来,这床上不仅她和不弃两个人。她猛地睁开眼睛,见床榻另一侧的空的,沈不覆并不在,她才松了口气。 她匆忙坐起来,环顾四周,确定沈不覆正在不在屋子里,她将衣服拉好,又把不弃的小身子翻过来,让他趴在自己腿上,朝他屁股轻轻给了两巴掌,轻斥:“再这么爱闯祸,以后不许跟我一起睡了!” 不弃哼哧了两声,一边委屈地扭过头望着肖折釉,一边伸出小手去摸自己的屁股。 肖折釉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又将他抱起来哄了一会儿,不弃这才重新搂着肖折釉的脖子,在肖折釉的脸上亲了两口,奶声奶气地喊“娘亲”。 肖折釉招丫鬟进来服侍梳洗,她将不弃交给绛葡儿照顾,想着去厨房看看沈禾仪是不是又在忙。本来做早饭这事儿是丫鬟来做的,只是沈禾仪总是习惯了自己做饭。若她在厨房忙碌,肖折釉道不好意思歇在屋里等着吃,只好去帮忙。 肖折釉走出屋,还没走到厨房,就远远看见一个人蹲在院子里鬼鬼祟祟的。肖折釉心下诧异,带着绿果儿过去瞧瞧。走得近了,才发现是一个脸生的年轻公子蹲在地上斗蛐蛐儿。 难道是沈不覆的属下?这么大的人了还玩这个,而且玩得乐哈哈,看得肖折釉十分惊奇。 “好玩吗?”肖折釉忍不住出声问。 那年轻的公子显然是斗蛐蛐儿太认真了,肖折釉这一出声,他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哎呦”一声揉了揉屁股,恼怒地回头瞪肖折釉。却在看见肖折釉的时候愣住了,脸上恼怒的神情也凝固在那里。 “不得无礼!”绿果儿皱着眉训斥。 袁松六这才回过神来,他眨眨眼,将一对小眼睛使劲儿瞪大,目不转睛地盯着肖折釉好一会儿,才拍了拍胸脯,说:“俺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姐姐,你是从仕女图里走出来的小仙女吧?” 绿果儿“噗嗤”一声笑出来,就连肖折釉也愣了一下。 袁松六一骨碌爬起来,举着手里的竹筒,献宝似地递给肖折釉看,说:“仙女姐姐你瞧瞧,俺这对宝贝可爱不?” 肖折釉瞥了一眼,看见竹筒里有两只黑不溜秋的虫子。 她向后退了一步。 “很好玩的,你来试试?”袁松六往前走了一步,将手里的竹筒往肖折釉眼前递了递。 肖折釉对斗蛐蛐儿不感兴趣,却觉得这人十分有趣。 她说:“你自己玩吧。” 顿了一下,肖折釉又加了一句:“我可以看着你玩。” “好咧!”袁松六眉开眼笑,他将竹筒放在一旁,去院子角落抱来一个小杌子放下,又用袖子擦了擦,然后给肖折釉做了个“请”的手势。 肖折釉忍着笑,在小杌子上坐下。而袁松六则撅着屁股蹲在肖折釉脚边,逗蛐蛐儿给她看。一边逗着蛐蛐儿,还要一边给肖折釉解释:“别看这只蛐蛐儿大,但是打不过那只小的。你别不信呐。你看看!你看看!” 他一只手拿着尖草在两只蛐蛐儿的头上戳,另一只手拍着地面。 “快呀!快呀!上!哎呀呀……现在季节不对,这两只蛐蛐儿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长得也小……” “哎呀!你往后退什么呐!你长得多大啊,孬种!”袁松六又气又急,索性扔了手里的尖草,两手拍着地面。 他蹲了太久,腿有点麻。撅着屁股拍地的时候,一个身子不稳,整个人朝前栽去,脸先着地。不,着的不是地面,而是他眼前装着蛐蛐儿的竹筒。竹筒倒到一旁,两只蛐蛐儿刚从竹筒里逃出来,就被他的大脸砸了一下。两只蛐蛐儿被袁松六的大脸砸得晕头转向,迷迷糊糊地摇摇头,火速逃命。 “哎呦喂!我的蛐蛐儿啊!”袁松六跌坐在地上,像个小孩子一样拍着地面大哭。 瞧着袁松六那张悲伤的脸,肖折釉实在是没忍住,笑弯着眼。免得失仪,她拿着帕子掩着唇,低着头。可是她的微颤的双肩还是出卖了她的笑。 一旁的绿果儿已经背过身去弯着腰笑了。 “你笑什么笑啊!你你你……你怎么能幸灾乐祸呢!”袁松六气冲冲地瞪着肖折釉。可是下一瞬,他自己反倒是乐哈哈地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小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肖折釉从未见过如此有趣的人,她勉强压住笑意,刚要起身离开。不经意间抬头,就看见沈不覆立在院门口,黑着张臭脸。 第113章 远远望着沈不覆的脸色,肖折釉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原本打算站起来的她一时之间怔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沈不覆大步朝她走过来。 袁松六背对着沈不覆,不知沈不覆正朝这边走来。他还一直笑哈哈地盯着肖折釉笑,一边笑一边夸奖:“这位姐姐可是不知道,我这辈子就没遇见像你这么好看的人儿,家里姐妹也一个比一个凶,像汉子似的,忒没趣!小姐姐咱们去捉蛐蛐儿吧?或是你想要什么东西?我去给你弄来?哦,对了,我叫袁松六!家里排行老六,而且像松柏一样挺拔!” 袁松六像模像样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才发现肖折釉一直没有看他,而是目光越过他,看向他的身后。袁松六疑惑地转过头去,就看见沈不覆站在他身后。袁松六愣了愣,立刻又摆出没心没肺的笑脸来,蹲在那儿仰着头望向沈不覆,笑哈哈地说:“将军,你怎么长这么高?吃什么长大的?站别人面前都能挡太阳了!” 肖折釉别开脸,用帕子掩着唇才让自己没笑出声来。一旁的绿果儿已经身子抖啊抖的了,若不是沈不覆在这里,她恐怕早就憋不住了。 袁松六还在喋喋不休:“沈将军,这里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姐姐,美得像从画里走出来的!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介绍!” 袁松六一拍大腿,转过身看向肖折釉,说:“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将军夫人。”沈不覆冷声开口。 “啊?”袁松六一脸懵怔地看看肖折釉,又看看沈不覆。 沈不覆朝前跨出一步,直接将肖折釉扛了起来,扛着她往屋子大步走去。他动作实在太快,快到肖折釉伏在他肩上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 待肖折釉反应过来的时候,急忙拍着沈不覆的后背,怒道:“霍玄!你做什么!” 每次情急之事,她总是脱口而出沈不覆原先的名字。 绿果儿愣愣看着自己主子被沈不覆抗走,她茫然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蹲在一旁的袁松六也懵了,他一拍脑门,一脸懊恼地说:“我好不容易相中了一个漂亮小姐姐,怎么就这么快被沈将军给接了胡?早知道不给他介绍了!” 绿果儿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终于忍不住说:“这位公子,你刚刚没听见沈将军的话吗?” “听见了啊!我又不是没长耳朵!”袁松六点头如捣蒜。 他又“咦”了一声,似问绿果儿,又似自言自语:“可是将军夫人在哪儿?” 绿果儿给了他一个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转身往厨房走去,再也不想理这个古怪的人。她刚走两步,就听见身后的袁松六大声“哎呦”了一声,恍然大悟地说:“原来这个漂亮小姐姐就是将军夫人啊!那我岂不是没戏了……” 他耷拉着头,万分沮丧。 袁兰五正打着哈欠从房间里出来,看见袁松六蹲在那儿,她的脸上立刻是一种浓浓的嫌弃神色。她看见了袁松六,袁松六也看见了她。袁松六立刻爬起来,一跳三蹦地朝袁兰五跑过去,他拉着袁兰五的袖子,兴奋地说:“五姐,我想娶媳妇儿了!你给我找一个吧!就像将军夫人那么好看的!” 袁兰五困倦顿消,她抽回自己的袖子,冲着袁松六扯着嘴角假笑了两声,转身回屋,在袁松六跟进来之前,“砰”的一声将房门踹上。 “五姐!五姐!五姐你咋这样啊!”袁松六将门拍得砰砰响。 另一边沈不覆扛着肖折釉进屋之后,也是一脚将门踹上。他将肖折釉放下来,肖折釉急忙理了理微乱的衣裳。整理完之后,她抬起头来,瞪着沈不覆,怒道:“你刚刚是在做什么!” 沈不覆顿了顿,才说:“有疾雨,怕你淋湿。” 肖折釉被他气笑了。她竟是不知道沈不覆最近的借口一个比一个蹩脚。 气笑过后,肖折釉缓步走向身后的藤椅,她舒舒服服地窝在藤椅里,望着沈不覆,笑问:“将军莫不是因为见到我和别的男人说笑心里不舒服了吧?” 沈不覆立在原地望着她,没说话。 肖折釉一手托腮,弯着眼睛,说:“刚刚那个人叫袁……袁松六?唔……应当是袁兰五的弟弟吧?相貌不错,性格也好,许是因为年轻吧,瞧着朝气蓬勃的……” 肖折釉话音刚落,沈不覆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沈不覆毕竟是习武的,很多时候动作快到肖折釉根本反应不过来。等肖折釉反应过来时,沈不覆双手压在她身侧的藤椅扶手上,弯下腰来逼视着她。他靠她那么近,好像呼吸间能将他的气息拂到肖折釉的脸上。 肖折釉愣愣看着沈不覆的眼睛,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里一团火,好像正在压抑着火气。他在生气?至于吗?肖折釉不太懂。 “将军?”肖折釉的脑袋向后仰,想要将和沈不覆之间的距离拉大一点。 沈不覆忽然直起身子,转身往外走。沈不覆走路的时候习惯步子迈得很大,却速度放慢,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总是给肖折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然而此时他往外走的步伐匆匆,好像他的背影上都写满了怒火。 看着沈不覆很快消失在门外,肖折釉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实在是有些意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把一切藏在心中的沈不覆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动了怒。 甚至,肖折釉还有点迷茫,没猜到沈不覆究竟在生什么气。好像他把她扛回来蹩脚说着“有疾雨,怕你淋湿”的时候还是没发怒的?发怒是因为她说的话?她说的话哪里不对劲吗? 这一日,肖折釉悄悄打量沈不覆的神情。可是沈不覆的神情逐渐恢复成往昔的样子,又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好像早上的发火没存在过一般。 直到下午归弦从明定城带回来一封信给他,他看完信之后,又莫名其妙黑了脸。 “爹爹!爹爹!”不弃在肖折釉的怀里喊着找爹爹。 肖折釉看着怀里的不弃犹豫了一会儿,说:“听话,你爹现在黑着脸,你去了会吓哭的。” 不弃听不懂,还是不停地喊:“爹爹!爹爹!” 肖折釉没办法,只好对他说:“你等等,我去看看你爹消气了没有,若是消气了,再抱你去找他。” 肖折釉将不弃讲给绛葡儿,带着绿果儿去找沈不覆。 农家院落很简陋,每间屋子也不大,沈不覆书房的门开着,肖折釉站在门口往里一望,就能看见坐在长案后面的沈不覆。 脸色……还是不太好。 “夫人。”守在外面的归弦行了一礼。 肖折釉走过去,压低了声音,问:“你今日下午带给他的信里说了什么?” 归弦皱着眉,禀告:“很寻常的一封信,讲了些明定城的情况。这种信件每隔五六日就会送过来一封。内容真的很寻常啊……要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就是这次的信里提了一句霍家三爷霍销做祖父了。夫人,您要不要进去问问情况?您知道的,将军这样黑着脸的次数实在不多。我这做属下的简直提心吊胆……” 肖折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她再望向书房里的沈不覆,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肖折釉对归弦说。 她提着裙子走进书房。 听见脚步声,低着头抄书的沈不覆心里一阵烦闷,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说了不要……”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住,只因他听出来这脚步声不是归弦。归弦不会这样走路,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人是这般走路。他握着笔的手停顿了一瞬,又继续抄书。 肖折釉走到长案前,瞧砚中墨汁快空了,便滴了水,拉起长袖,为他磨起墨来。 沈不覆将笔放下,无奈地看着她,说:“又不是没下人,不需要你做这些。” 肖折釉手腕轻转,语色轻柔:“将军竟是不知红袖添香、琴瑟和鸣的风雅。” 沈不覆皱了下眉,他的确是从未想过这些。可是这两个词儿的意思他还是懂的,如今从肖折釉口中说出,他又岂不知她的意思。 沈不覆不得不目光有些复杂地看向肖折釉。 肖折釉悄然轻叹了一声,她一边磨着墨一边轻声说:“将军正当壮年骁勇时。一点也不老。” 她轻轻转眸望向沈不覆,继续说:“不仅不老,而且多了几分愣头小子没有的沉稳睿智。” 十八岁的肖折釉再也不是十四五岁时初绽的模样,现在的她玲珑有致的身子里装着两世沉淀过后的魂儿,全身上下萦了一层被优雅包裹着的媚。 第114章 偏偏她自己浑然不知。 沈不覆叹了口气,看着肖折釉,说:“折釉,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像在勾引我。” 肖折釉一怔,脸上浅浅的那一层笑也跟着一并僵住。 ——因他直白的言语怔住,也因为想起某些旧事而怔住。 她心头突了两下,带着点恼意地丢下一句:“老不正经!” 明明是想来开解他,哪想到他竟如此。懒得理他,随他自己生闷气好了! 肖折釉转身往外走。 “折釉。”沈不覆喊住她。他默了一瞬,才说:“我的确年岁大了。” 肖折釉刚要迈出门槛的步子就没能迈出去。 她将手搭在门上精致的镂空花棱上,也没有转过身。她在原地背对着沈不覆立了片刻,脑海中却想了很多。 她总是冷静的,比如此时的她就可以轻易跳出盛令澜的角色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将盛令澜和霍玄之间的事情细细理清。 “其实阿澜并不值得将军如此。真的,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为将军付出过,她没有喜欢过将军,也不知道将军为她做的这些。将军这些年……又是何必呢。倘若放下,说不定如今已是儿女成群,逍遥自在了。” 肖折釉轻声叹息了一声。她心里隐隐觉得沈不覆有些可怜。这种感情让她心里不是太舒服。 沈不覆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他将手拢于袖中,眯着眼睛望向远处西沉的落日,说:“那时候你还小,不记得了。” “什么?”肖折釉回过头来看向他,不解他为何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 沈不覆沉默了一会儿,似犹豫了一阵,才继续说下去:“其实你知道我幼时生存的环境。被别人欺凌算不得什么,可是那种被生父喊'野种',又时常被生父打骂蓄意杀害的日子的确能摧毁一个孩童的心智。” 肖折釉皱眉,关于沈不覆家中的事情她当然是知道的,此时却忽然发现自己之前并没有深究过。 “大盛的脊梁?救国救民的大英雄?”沈不覆摇头,嘲讽地笑了一下,“怎么可能?” “幼时,我做了许多残忍的坏事。伤人伤己。后来七岁时被那个男人带去雪山。他难得对我露笑脸,还说要和我做游戏。然后将我埋在雪中,只露出头。那个时候,我看着他虚伪的笑脸知道他是想我要我死。不过当时也觉得无所谓。生与死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就随他了。” 肖折釉听得很认真,等沈不覆停下来的时候,她急忙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啊……”沈不覆嘴角的笑便带了几分暖意,“后来在雪山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小姑娘,她跪在我身边,用冻得发红的手挖积雪。一边挖一边对我讲大道理。” 沈不覆慢慢转头,望向肖折釉的眼睛,他的目光在肖折釉的眼睛上凝了凝,继续说:“她正在换牙,吐字不清,而且冻得直哆嗦,所以说出来的话很难辨认,我只好特别认真地去听。那是我头一次那么认真听别人讲大道理。” 肖折釉觉得有趣,笑着问:“她说了什么?” 沈不覆望着肖折釉的目光里染上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她说人既然活下来了就要好好地活,如果有很多挫折和迫害挡在面前,更要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让敌人俯首称臣。” 肖折釉点点头,说:“她说的很有道理啊!” 沈不覆望着肖折釉干净的眼睛,心中忽的一种钝痛袭来。 她不记得了,原来她都不记得了。 肖折釉觉察到沈不覆眼中情绪有些不太对,她慢慢蹙起眉。 沉默许久,沈不覆又继续说:“她还说——小哥哥,我叫阿澜,波澜壮阔的澜。” 肖折釉眉心越皱越紧。 沈不覆慢慢抬手,想要去触摸肖折釉的脸颊,却又在指尖碰到她雪白的腮时停下。 “那一年吐字不清的她连自己名字的音都咬不准。'澜'像极了'楠',若不是她知道自己口齿不清加个解释,恐怕我连她的名字也记错。再后来……她生了重病,我在宫外担心而又不得见,便去寺中祈福,为避讳,干脆刻了'阿楠'。” 肖折釉慢慢睁大了眼睛,她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惊愕地望着沈不覆。 她知道阿楠就是她,她也猜到沈不覆大概是出于某种避讳才用了"阿楠"这个名字。至于他为什么喊她"阿楠",至于他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她从未问过。因为她一直觉得这根本不重要,没必要去刨根问底。前世身为盛令澜时,她太过耀目,明定城里的青年才俊向她示好的人太多,过个生辰,就能收到无数世家公子精心准备的礼物,那些公子还要攀比一番,比谁送的东西好。哪怕那些东西直接扔进了库房。甚至也不止一次发生过公子哥儿为了在她面前表现敌对起来。 是以,沈不覆喜欢她的原因她根本不在意。她听过太多乱七八糟的理由了…… 可是如今沈不覆却说出这样一段过往来。那一段往事何尝不是盛令澜心里姐妹反目的一道疤。 沈不覆立在那里静静望着肖折釉,他也不催,只这样慢慢等着她,等她想起关于他的一星半点痕迹来。 肖折釉努力想了很久,有些懊恼地摇摇头,沮丧地说:“时间太久了……我、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小哥哥一直照顾我,牵着我背着我带我离开雪山。我不记得是怎么和他相遇的,也不记得他名字……” 沈不覆忽的释然:“才五岁而已,哪里记得清。不过……还记得这个人就好。就好。” 肖折釉望着沈不覆的眼睛,努力从他眼中看透他的心思。 最终长叹了一声。她摇头,迷茫又愁闷:“将军如此,倒是让我觉得亏欠你太多。” “没有。”沈不覆立刻否认,“其实那一日你的质问让我想了很久。” 肖折釉抬起头来望向他,莫名对他接下来的话有些期待。 “为什么喜欢你?”沈不覆摇头,“不知道。” 肖折釉轻轻笑起来,语气变轻变软:“将军从通录城想到望泽古,居然还没有想到吗?” 沈不覆也跟着笑意渐深:“是想了几个月,但最后也没想通然而并不重要。因为你,才有今日的我。得到你,毕生所愿。” 肖折釉眼中浮现一抹尴尬。 “可是……将军已经得到过了……而且……我也已经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了,现在的我生死不过将军一念之间罢了……” 肖折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种不是滋味大抵也是因为从盛令澜到肖折釉的身份转变带来的落差。虽然她装着盛令澜的记忆,可是肖折釉毕竟不是盛令澜,不是那个公主了…… 沈不覆“嗯”了一声,缓缓说道:“折釉,不管你是不是阿澜都不重要了。现在的沈不覆想得到你,正如多年前的霍玄想得到盛令澜。” 沈不覆朝着肖折釉走去,步步靠近。肖折釉不由自主向后退去,后背贴在门上。沈不覆在肖折釉身前停下来,近得几乎要贴在肖折釉的身上。 沈不覆弯下腰,盯着肖折釉的眼睛:“别再问我乱七八糟的理由了,没理由!” 第115章 “姐,你怎么是逃出来的?”漆漆伸长了脖子朝肖折釉身后的房门望去。 “你胡说些什么呢,怎能用‘逃’这个词。”肖折釉缓了缓,放轻了步子。 漆漆瞪大了眼睛,一本正经地说:“真的很像后面有条狼在追你啊!你完全就是落荒而逃嘛!” 肖折釉轻轻咬了一下舌尖,她瞪了漆漆一眼,胡乱搪塞:“别整天胡说八道!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陪我去厨房给老夫人帮忙。” 漆漆“哦”了一声,不太情愿地跟在肖折釉身后往厨房去。还频频打量肖折釉,她忍不住回头看向房门,恰巧沈不覆推门出来,漆漆一愣,顿时好像明白了什么,又顷刻间胡思乱想了好些东西。 沈不覆负手立在檐下,望向肖折釉的背影。漆漆一直看着他,他便睥了她一眼。漆漆立刻转过头,跟上肖折釉。她凑近肖折釉,压低了声音,说:“原来不是狼,是姐夫……” 肖折釉脚步一滞,紧接着更快地往前走。 用过晚饭,沈禾仪带着不弃到小院西南角的小林子里闲走。不弃如今正是刚学走路的时候,一双小腿儿一时也不想闲着,总是愿意多走动。沈禾仪便牵着他沿着小林子旁的青砖路来来回回地慢慢走。 肖折釉一直站在小林子尽头,她望着不弃蹒跚的背影,嘴角不由自主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这种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的过程让她觉得十分美好。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不弃就走不动了。沈禾仪也有些累了,她拉着不弃朝着肖折釉走。 肖折釉笑着急忙迎上去。 “娘!娘亲!抱、抱抱!”还没走近呢,不弃就朝着肖折釉伸出一双小胳膊讨抱。 “抱你,抱你。”肖折釉笑着把不弃抱到怀里,欢喜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问他:“不弃是不是累着了?” 不弃连连点头,用手指着自己的小短腿儿,嘴里又呜呜说着些什么。见肖折釉没有听懂,他急了,小眉头皱在一起,哼哼唧唧好一会儿,最后使劲儿吐出一个“累”字。 肖折釉笑着去捏他的腿,说:“好好好,咱们不弃走得累了,娘亲给你揉一揉,揉一揉就不疼了,咱们这就回去歇着。” 不弃这才“咯咯”笑出来,他搂着肖折釉的脖子,在她脸上使劲儿亲了一口,而且还在肖折釉白软的脸颊上留了一小汪水渍。 肖折釉又是嫌弃又是宠溺地望着他,无奈地接过绛葡儿递来的帕子擦脸上的口水。 “你对这个孩子就像亲生的一样,谁都看不出来他会是你捡来的。”沈禾仪一边和肖折釉往回走,一边说。 肖折釉看了一眼怀里的不弃,说:“哪有什么捡来不捡来的?他就是我的孩子。” 沈禾仪沉默片刻,最终无声点了点头。 在回屋的路上,肖折釉和沈禾仪两个人几乎没有再说什么话,一直是肖折釉在逗着怀里的不弃,而沈禾仪含笑望着他们母子。 肖折釉抱着不弃,一直将沈禾仪送到她的房前。沈不覆居然在那里。 “母亲。”沈不覆微微颔首,恭敬喊了一声。然后他就将目光移向肖折釉母子。 “爹爹!”不弃在肖折釉怀里抓着肖折釉衣襟儿上流苏玩个不停,他在看见沈不覆的时候,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流苏,小身子朝着沈不覆歪过去。 肖折釉担心他摔下去,急忙抱得更紧了些。 沈不覆上前一步,将不弃从肖折釉接过来,掂了掂,感觉怀里的小家伙又重了点。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沈禾仪问。 “闲来无事便过来看看母亲。知道母亲不在,刚要离开。” 沈禾仪点点头,说:“我有些乏了,想歇着了,你们都回去吧。” “是。” 沈禾仪往前走了一步,忽然又停下,她转过身,看向肖折釉,犹豫了一下,才问:“你现在还是我儿媳吗?” 肖折釉愣住了,她没有想到沈禾仪会问她这个问题,她站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沈禾仪不催,只是这样望着肖折釉等回复。而沈不覆显然也没有替肖折釉解围的意思。 肖折釉扫了沈不覆一眼,有些责备他不站出来给她解围。 很快,肖折釉就调整好了脸上的表情,浅浅地笑着说:“是,母亲。” 沈不覆的嘴角不由自主勾出一抹笑。 沈禾仪欣慰地松了口气。 “那儿子先告退了。”沈不覆这才开口。 “去吧去吧。”沈禾仪的语气轻快了许多。 回到房中,肖折釉如往常一样陪着不弃玩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到不弃有些累了,绿果儿也进来说水烧好了,肖折釉这才把不弃交给沈不覆,去一旁的浴室里沐浴。 待她出来的时候,看见沈不覆还如昨天晚上那样在给不弃念书。见肖折釉回来,沈不覆直接将手中的书递给她。 肖折釉沉默地接过书卷,轻声念给不弃听。 肖折釉一直低着头念书,沈不覆就坐在她对面,她心里总有些怪怪的。傍晚时他对她说的话总是一遍遍重新钻进她耳中,搅得她有些心神不宁。 “念错了。”沈不覆开口。 肖折釉一怔,才发现自己读串了,她皱了一下眉,重新翻了一页书,继续读下去,这次她努力集中精神,再不敢胡思乱想。 不多时,绿果儿进来禀告浴室重新收拾妥当,沈不覆往浴室去。 如此,肖折釉才真的松了口气。 她盼着不弃早点睡着,这样她就可以在沈不覆回来前假装抱着不弃睡着了。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弃今天走的比往常多,有些兴奋,直到沈不覆沐浴回来,他还是没有想要睡觉的意思。 肖折釉只好硬着头皮在沈不覆的审视下继续给不弃念书。 努力集中精神,努力。 肖折釉的努力的确起了成效,她最终的确做到专心读书不再想沈不覆傍晚时与她说的话了。 沈不覆忽然倾身过来。 “你做什么?”肖折釉一惊。 沈不覆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肖折釉一怔,她低头,才发现不弃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她腿上睡着了。她念书念得专注过头了…… 沈不覆把酣睡的不弃抱起来,小心放在两人之间的小枕头上。然后他起身收拾了肖折釉手中的书,又吹熄了灯。 肖折釉在黑暗里慢慢躺下,她将手搭在不弃的身上,连呼吸都是极浅的。肖折釉总觉得……今晚比昨晚更要尴尬难熬…… 许久之后,躺在床外侧的沈不覆忽然开口:“明天是这一片村子半个月一次的集市,跟我去转转吧。” 顿了一下,他又加了一句:“给不弃买些好玩的东西。” 肖折釉翘起嘴角,轻轻“嗯”了一声。 寂静的夜里,肖折釉听见沈不覆翻了个身,现在是面朝她了。 他在看她吗?肖折釉心里莫名多了分猜测。 片刻之后,沈不覆在黑暗里握住肖折釉的手。 在挣脱与不挣脱之间,肖折釉选择了装睡。 不过她也的确很困了,没过多久就沉沉睡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沈不覆微炙的掌心,使得她觉得这一夜睡得很是温暖。 第二天一早,肖折釉是被不弃吵醒的。他又像往常那样不安分地扭啊扭,甚至去扯肖折釉的衣服。 肖折釉胸口凉凉的。合着眼睛困顿异常的肖折釉隐约记得沈不覆也在床上。可她又想起沈不覆向来早起,现在应该早出去了。她蹙了下眉,心里怪不弃断奶太早。她嘟囔了两声,随手拍了几下不弃的后背,又继续睡着。 可是重新入睡的肖折釉却在迷迷糊糊中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不弃哪儿去了?明明刚刚还在她怀里吮奶的小家伙怎么没反应了。 肖折釉合着眼,伸出手在床榻外侧摸去。 没摸到不弃,反倒是摸到了什么人的胳膊。 肖折釉一下子清醒过来,她猛地睁开眼睛。 怪不得前一刻还在她怀里的小家伙忽然消失了,原是被沈不覆抱到了怀里。 肖折釉怔了一瞬,立刻去拉被子将自己的胸口挡住。 挡住的那一刹那,她低头看了一眼。白白软软的雪峰从抹胸里跳出来,雪中一抹红微微凸着。 第116章 沈不覆的手掌覆在不弃的嘴上,小家伙一双手使劲儿掰着他的手。沈不覆见肖折釉醒了,才松开手。不弃重重喘了口气,高兴地从沈不覆怀里爬下去,朝肖折釉爬过去。一边爬,嘴里一边不停地喊着:“娘!娘!” 肖折釉气不打一处来,朝不弃的后背拍了一巴掌。她的手掌高高举起,落下时力度几乎全没了。还是舍不得。 虽然不疼,可是不弃还是能看得懂大人脸色的。他看出来肖折釉生气了,他眨了眨眼睛,茫然地望着肖折釉。 “每天一大清早都这么淘!明天开始自己去睡!”肖折釉瞪着他,没好气地说。 沈不覆“嗯”了一声,笑道:“的确,这床睡三个人是挤了点。” 肖折釉一怔,古怪地看了沈不覆一眼。沈不覆倒是慢条斯理地下床,拿起床旁架子里的衣裳,一件一件穿上。 肖折釉坐在床上,用被子裹着自己。她任由不弃爬到她腿上,抓着她的手指头玩。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沈不覆的后背上。 等到沈不覆穿好衣服转过身来时,肖折釉及时垂下眼装作一直陪不弃玩的样子。 “时辰还早,你再睡一会儿。我把他抱出去不吵你。”沈不覆俯下身来,去抱坐在肖折釉腿上的不弃。 他弯下腰的时候,墨发垂下来,拂在肖折釉的脸颊上,肖折釉向后退了一下。 沈不覆抱起不弃却没有立刻直起身子,他偏过头望向肖折釉,然后抬起另外一只手将肖折釉身上下滑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他站直身子,抱着不弃往外走。 肖折釉抱着被子栽倒在一旁,虽然时辰还没到她往常起的时候,她却睡意全无。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睁着的眼睛也是将目光随意置于一处,有些呆滞。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她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时辰,注意力被窗外的喜鹊声吸引。她索性整理了衣服下床,踩着床下的云丝绣花鞋走到窗口,欠身将小轩窗推开。 院子里栽种的一排柳树发了芽,两只喜鹊停在柳树枝头,叽叽喳喳像唱小曲儿似的。 肖折釉吸了口气。 她站在窗口不多时,就看见沈不覆从院墙下走过。肖折釉的目光凝在沈不覆的身上,随着他的脚步移动。沈不覆穿了身藏青色的衣袍,缓步朝远处走去,清晨微凉的晨曦落在他的身上,也没能消了他身上的冷沉。肖折釉发现,远远望着沈不覆的时候,他好像永远都是那样冷漠威严的神情,甚至让人感觉到一种危险的杀伐之气。 也是,他本来就是这样。这样的他才是那个让敌军闻风丧胆的霍玄。要不然他身边的家人、属下也不会一直畏惧着他。只不过肖折釉见过太多他卑微、痛苦甚至是落泪的样子,才让肖折釉在与他相处的过程中忘了世人眼中他原本的样子。 尤其是最近这几个月,沈不覆整个人陷入一种很低沉、纠结、愧疚与痛苦的情绪中,这让他在肖折釉面前显得卑微又被动。可是肖折釉发现…… 在几个月的思考之后,沈不覆好像一下子想通了。于是,在与肖折釉相处的过程中,他好像又变回了主动、强势的那一个。就好像回到了当初明定城里的相处,他是给她庇护的大将军,而她又成了那个被她收养的肖折釉。 肖折釉皱了下眉,说不清楚对两人相处模式的这种转变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若说是不喜欢,可如今这种相处总比先前的尴尬要好了许多。若说喜欢,可是肖折釉又有点怀念沈不覆因她是盛令澜而小心翼翼的样子。 肖折釉刚想转身,已经快走到她视线尽头的沈不覆转过身来。沈不覆转身的动作一如他沉稳的步伐,是缓慢的。是以,肖折釉是可以在他转过来之前将窗户关上或者自己躲开。可是她立在窗前,望着他转过身的动作。直到沈不覆彻底转过身,目光准确无误地投向肖折釉房间的窗口,落在肖折釉的身上。 肖折釉“啪”的一声,将小轩窗关上。 她背对着窗户望着床榻上尚且凌乱的被子,忽然挽起嘴角。 肖折釉今天起的有些早,她梳洗过后还没有到用早膳的时候,她问了服侍她梳洗的绿果儿不弃在哪儿,得知那小家伙又睡着了,她才带着绿果儿往后院去散步。 虽是农家小院,地方却是不小。不仅有宽敞的前院,还有种满蔬果花卉的后院。肖折釉穿过月形门,进到后院,远远地就看见几个人蹲在凉亭前面的空地那儿。 待肖折釉走近了,才发现漆漆、陶陶、罗如诗和袁松六都在那儿。原是袁松六正在做木雕,其他几个人围着他看。 袁松六在雕一座七层宝塔,宝塔里的人物和前面的花草惟妙惟肖。 “嘿嘿,我知道你们现在特别崇拜我,这手艺可不是谁都会的呐!你们就继续崇拜吧!哈哈哈……”袁松六一边低着头雕刻宝塔窗户上的花棱,一边眉飞色舞地说。 他的语气是炫耀的,却并不讨人厌。 漆漆“切”了一声,不肖地翻了个白眼,说:“不就是木雕!谁还没有点看家本事!我们肖家人自打出生就会烧陶!啧,烧出的陶瓷个个都能卖出个好价钱!” 陶陶皱着八字眉,苦着脸说:“二姐,我怎么没这个家族天赋……” 罗如诗“噗嗤”一声笑出来,嘲笑陶陶:“你能不能不要揭你二姐的底啊!笨不笨!” 她偏着头望着蹲在她身边的陶陶,虽然用着指责、嫌弃的口气,可是望着陶陶的目光里却带了一抹暖暖的光。再次重逢后的罗如诗性情变了许久,也没有以前那么爱闹了,可是她望着陶陶的目光还是没有变。 漆漆不太高兴地敲了敲陶陶的脑门,说:“有这么个弟弟真倒霉!” 陶陶揉着自己的头,无奈地说:“行行行,我说错话了。手艺人家的本领传男不传女,我们肖家的烧瓷天赋传女不传男。所以我姐天生就会,我不会!” “这么说姐爱听!”漆漆大笑起来。 袁松六丢下手里的刻刀,用手指着漆漆,兴奋地说:“这个小姐姐也好看,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你们肖家的小姐姐都好好看!” 漆漆不是扭捏的样子,更不知道害羞是什么玩意儿。她听袁松六夸她,更是大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 “对对对,就是这么笑!好看!好看!”袁松六也不避讳,眼睛不眨地盯着漆漆。 站在不远处的肖折釉不由莞尔一笑。她的目光落在陶陶和罗如诗的身上,虽然罗如诗比陶陶大了三岁,但是她对陶陶是不错的。陶陶虽然没说过什么,可是肖折釉看得出来陶陶并不讨厌罗如诗。而且他们两个人的性格倒是可以互补。若他们两个真的能在一起,肖折釉也是放心的。 罗如诗虽在孝期,可毕竟十七了,又比陶陶年长了三岁。肖折釉决定问一问陶陶的意见,若陶陶点了头,她便做主去提亲。虽罗如诗身在孝期不能议亲,倒是可以提前定下来,给人姑娘家一个心安。 肖折釉又将目光落在漆漆的身上。肖折釉一直不放心漆漆,漆漆性子不好,脸上落了疤,今年又已经十七了。这几年处境堪忧,哪里有给她说亲事的机会?可毕竟年岁摆在这里,肖折釉也是一直犯愁她亲事的。更何况,肖折釉知道漆漆曾喜欢过师延煜,这不得不让肖折釉心里更担忧。也不知道漆漆现在有没有放下师延煜…… 肖折釉的目光不由落在袁松六的身上,她忽然心里一动,不如为他们两个人牵一道红线?肖折釉望着漆漆和袁松六说笑的样子,在心里计较起来。她对袁松六的接触不多,却也看得出来袁松六这个人有些不按常理出牌,可漆漆也不是循规蹈矩的性子。也许两个人能够处得来? 肖折釉决定再观察一段时日袁松六,若是探得他品性不错,再考虑为他和漆漆牵红线的事儿。 用了早膳,肖折釉回到房中,忽然吩咐绿果儿给她重新梳了个坠马髻,又挑了一支琉璃珠金步摇插在发间。 绿果儿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说:“夫人,奴婢觉得您那身石榴红的纷月罩纱襦裙配着这支金步摇更好看。要不奴婢给您翻出来试试?” 肖折釉朝门口望了一眼,点点头。 等肖折釉换上那身石榴红的纷月罩纱襦裙出来时,沈不覆已经在等着她了。 “将军怎么过来了?”肖折釉轻轻挑了一下眉,明知故问。 沈不覆望了眼她此时的穿戴,瞳仁缩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反而道:“等一下。” 他说完竟是直接转身出了屋,留下肖折釉有些疑惑。沈不覆几步出了屋,也消失在了肖折釉的视线里,肖折釉偏过头望向开着的小轩窗,看得见沈不覆从她窗外匆匆经过。肖折釉皱了下眉,他这个人该不会是忘记了吧? 肖折釉在梳妆台前坐下来,让绿果儿将高脚几上插花捧来,随意摆弄着细口红胆白瓷花瓶里的花枝。等她将瓶子里的花重新插了一遍后,沈不覆也回来了。 肖折釉望着站在门口的沈不覆愣了一下,她慢慢低下头,嘴角翘得弯弯,眼睛也一并弯了起来。 ——沈不覆回去换了身衣服。 他将今日本来穿的藏青色衣袍换成了一身玄衣,衣襟、袖口和衣摆处绣着墨红的暗纹。虽然不是石榴红,可也是红色。 绿果儿惊愕地看看沈不覆,又看看肖折釉,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肖折釉站起来朝沈不覆走去的时候,沈不覆看了绿果儿一眼,吩咐:“你不用跟去。” “是……”绿果儿慢慢把惊愕吞回肚子里去。 这集市每隔半个月才有一次,围着山谷周围的几个小村子里的人都会赶来采买,还有那些住在山上的猎户也会下山来赶集。使得这一条长长的街道热热闹闹。 望泽谷这般偏院的小地方自然没有明定城那么多的规矩,更何况肖折釉也已不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她和沈不覆一起逛集市的时候便没有戴着轻纱斗笠遮脸。这使得她的容貌惹得集市里的人频频回头看向她。不过在肖折釉身边站了一个比人群高出一个脑袋的沈不覆,而且还长了个一看就不是善茬的脸,使得那些看向肖折釉的路人只是瞟了一眼就匆匆收回视线,不敢乱看。 肖折釉在一个卖铜镜的摊位前停下来,这集市上卖的东西虽然廉价,但是似乎因为集市特有的热闹,使得肖折釉也对这些贩卖的寻常东西十分感兴趣。 “嘿,这位夫人好眼光!俺可在这儿卖了几十年铜镜了,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俺赵老六的镜子天下第一!夫人貌美如花,可得用好看的镜子才配得上夫人的容貌!”站在摊位后面的小贩滔滔不绝地说着。 肖折釉笑而不语。这小贩瞧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居然还说卖了几十年的铜镜。肖折釉虽知他胡说,倒也没多在意。她将手里的一个铜镜放下,拿起旁边的另外一个铜镜来相看。 小贩见肖折釉一直没说话,就望向沈不覆。只一眼,小贩缩了一下脖子,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男人有点让他犯怵。不过吧,既然是陪着夫人来逛集市,应该会顾虑着女眷不能动粗吧?他赔着笑脸,说:“这位爷如此气宇轩昂,和您夫人站在一起那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您二位来俺的小摊前真是让俺这小摊都、都……都跟着亮堂起来了!你们看中了哪个,俺给您二位成本价!” 肖折釉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随手指了六七个铜镜让小贩包起来。虽然都是便宜货,但是样子还蛮好看,买回去赏给几个丫鬟玩吧。 “好咧!”小贩将肖折釉指的几个铜镜包起来,然后又多塞了一个小铜镜进去,“夫人真是大方人,您买这么多,俺多送一个!” 他将包裹递给沈不覆,沈不覆接过来,随手在他的摊位上放了一锭银子。 小贩脸上堆满的笑僵在那里,他看着摊位上的一锭银子没反应过来。他赶上百回集市也赚不来一锭银子啊!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沈不覆和肖折釉已经走远了。他望着沈不覆和肖折釉的背影诚心鞠了一躬,念念叨叨:“好人一生平安!” 他匆匆收拾了摊位,他现在是有钱人了,不卖了! 集市上人很多,一些人气高的摊位前甚至有些拥挤。每当经过人流多的地方,沈不覆都护在肖折釉身边,长臂一伸,将那些人隔开。 不过沈不覆也是多此一举,他那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的高大身躯,加上威压的气势,让迎面走过的人即使多看了肖折釉一眼,也会绕个弯避开。谁知道是哪家的二世祖,揍人可咋整! 肖折釉在一个卖小孩子玩具的摊位前停下来,认真地给不弃挑几件小玩意。她挑了好一会儿,挑了一个风车,一个布老虎,一个小木马,一个九环锁,几个面具,两个手鞠,还有一个风筝。她让摊主将这些东西包好,然后回过头去找沈不覆付账。 沈不覆却不在她身后。 肖折釉愣了一下,她挑东西的时候太专注了,竟是没注意到沈不覆什么时候离开的。她目光轻扫,一下子就看见了人群中的沈不覆。站在人群中的沈不覆真的太显眼了…… 沈不覆在一个离肖折釉不远的摊位前,背对着她。肖折釉看向那个摊位。 糖果? 沈不覆很快回来,手里抱着六七袋糖果,还有一支糖葫芦。 肖折釉摇摇头,说:“不弃太小了,还不能吃这么多糖的。” “都是给你买的。”沈不覆将手里的糖葫芦递给她。 肖折釉愣了一下,才去接他递过来的糖葫芦。 卖玩具的摊主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她笑呵呵地说:“这位爷对夫人可真好!祝您二位百年好合举案齐眉!!” 肖折釉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她轻轻咬了一口糖葫芦。 还行,挺甜的。 当然了,沈不覆接过那些包好的玩具时,也在摊位上放了一锭银子。 归刀快要疯了。 显然沈不覆是拿不了那么多东西的,起码他要始终留出一只手来护着肖折釉。所以,沈不覆就把肖折釉买了一路的东西都令归刀提着。可他又不准归刀跟得太近,归刀只能一次次在肖折釉买了东西以后挤过人群过去接了东西,然后再让自己存在感降低。几次过去,他手里的东西越来越多。 多到他两只手拿不了,只好找了根绳子把东西一样样捆起来背在背上、挂在脖子上,手里还提着几件东西。 还都是些女人和婴儿用的玩意儿…… 这……简直败坏他身为江湖第一刺客的形象! 第117章 肖折釉在一个卖首饰的摊位停下来,说是首饰其实不过是些珠花和簪子。不仅材料不好,连做工也是粗糙的。摆了一排的簪子里,银质的不过两三支,剩下的大多数都是木簪子。 肖折釉上辈子身为公主,什么样的珠宝首饰没见过?即使是这辈子,她住在霍府的时候,沈不覆也把库房的钥匙给了她,让她随便拿东西。 许正是因为见多了各种各样名贵的珠宝,此时瞧着这些珠花倒也新鲜。 摊主是个年轻的妇人,还大着个肚子。 肖折釉走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离得近了,才发现摊主怀了五六个月的身孕。她的目光落在摊主的肚子上好一会儿,无声轻叹了一声。贫苦人家一切都是为了生活,即使身怀六甲也要来摆摊。 “娘亲!爹爹给你的!”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跑过来,将手里捧着的一袋蜜饯递给卖首饰的女摊主。 女摊主扶着后腰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接过来,又拿了两块蜜饯塞给小姑娘。 小姑娘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暖暖不吃,吃了甜的会牙疼。娘亲吃!娘亲吃了就不会吐了!” “暖暖乖。”女摊主弯着腰抱了一下女儿。即使是饱经沧桑后的粗糙脸颊上,此时也溢满了温柔。她站直身子,望向远处,笑得特别幸福。 肖折釉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不远处的一个铁匠。年轻的铁匠冲着自己的媳妇儿咧着嘴笑。铁匠的摊位前来了几个客人,他立刻收回目光,满脸堆笑忙碌起来。 瞧着这一幕,肖折釉的眉眼之间也染上了几分笑意。 ——这世间的温暖本来就是可以感染的。 沈不覆只是顺着肖折釉的视线一瞥,就把目光重新落在肖折釉的身上,一直望着她的神情。见她此时表情,他转过头对女摊主说:“这些东西我们都要了。” “什么?”女摊主睁大了眼睛,一脸震惊。她显然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沈不覆没有重复,而是将一锭金子放在了摊位上。 灰色的摊位上摆着各种颜色的珠花,那些珠花使得她的摊位远远看过去就比周围的摊位更加显然。然而此时此刻,在这一锭金子的衬托下,那些五颜六色的珠花则瞬间变得黯然失色了。 肖折釉转过头去在人海望了一眼,果然见到一脸生不如死的归刀。肖折釉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她转过头来,对女摊主说:“不用包了,金子给你,我们要一个就好。” “那哪行?不行的!不行的!不对……我不能收一锭金子啊!咱得诚心诚意做买卖,就算是把这摊子一并卖了也不值一锭金子啊!”女摊主望着摊位上的一锭金子,心里有火热的渴望。然而这种火热的渴望很快又变成一种担惊受怕。 远处的铁匠好像看出来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儿,他急忙赶回来,走到自己媳妇儿身边,有意无意地用自己的身子挡住自己的媳妇儿,问:“春子,发生什么事儿了?” 被唤作春子的女摊主就把事儿细细给他讲了。 他二人说话的时候,肖折釉低着头正在摊位上相看,最后她挑中了一串珠子,那珠子瞧着像佛珠,却并不是。也不知道是什么木料做的,凑近去闻,还有一种淡淡的清香。 “我们就要这个了。”肖折釉说。 “不行不行!我们不能收你们一锭金子啊!”铁匠拿起摊位上的金子想要塞给肖折釉。 肖折釉还没来得及向后退去一步,沈不覆的长臂已经挡在了她身前,隔开靠近的年轻铁匠。年轻铁匠愣了一下,他抬头去看沈不覆的神情,后背忽然一寒。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肖折釉和沈不覆已经离开了。 望着肖折釉和沈不覆离开的背影,夫妻两个面面相觑。 “这锭金子可怎么办……”女人没了主意,望着自己的丈夫。 “想来是有钱人家的老爷和夫人。”年轻铁匠警惕地打量着附近的几个小摊,压低了声音,“收拾东西,咱们赶紧走。” 一锭银子对于他们这些村子里的百姓来说已是一大笔横财,更别说一锭金子了。 沈不覆看了一眼经过的茶肆,道:“走了这么久,进去吃一碗茶罢。” 肖折釉偏过头望去,茶肆里的说书人正在绘声绘色地讲着天下形势。 沈不覆带着肖折釉走进茶肆,店小二瞧着两人穿着不凡,急忙哈着腰将二人请到了二楼。这般小地方,也没有什么雅间。 肖折釉是有意要听一听说书人是如何说书的。 下面的说书人开始说起时事来,说到景腾王已经占了皇宫自封为帝,只是这帝位太过名不正言不顺。最重要的一点是他闯入皇宫时,翻遍了整个皇宫,也没有找到玉玺。没有玉玺的皇帝,又算得上什么皇帝。 定王一直在台昌州与辽国交战,两方各有输赢,僵持不下。师延煜几处偷袭,时刻支援着定王。 原本传言已经死了的袁顷悍却出现在了渭扶城,之后又是在大盛国边境的几处番邦之地游说,想要寻求助力。 说书人说完,楼下茶肆里的人开始议论时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沈不覆身上。 “说起来,沈将军到底在哪?” “哪个沈将军?” “沈不覆,以前的霍玄,霍大将军啊!” “谁知道啊,这人一夜之间消失了,该不会是被什么人害死了吧?哎,之前在大盛国完全是他守着啊!” “可不是!我说句实话,如果不是霍将军,咱们大盛国十几年前就被辽国吞并了。这些年国势衰败,还不都靠着他硬撑着?” “的确。可恨先帝容不下他,居然对咱们大盛第一将军下手。后来怎么样?霍将军刚被定元帝软禁起来,辽国就打进来了!” “前几年的事儿的确是莫名其妙,他怎么就突然造反了呢?而且和自己的家族决裂,打断亲弟弟的腿,把自己的姓都改了。再后来就直接消失了!听说是在斩临关中了北通人的埋伏?” “假的!霍将军还活着呢。之前有人看见他在辰王那里。只不过他离开辰王那儿以后又不知所踪了。” “真希望那个以一人之力捍大盛国土的霍将军回来啊……” “不过依我看,如今天下下形势,就算他回来也没什么用吧?当初他不是已经把所有兵权给了定王吗?” “说起来定王也曾是了不得的大英雄,可惜老了,听说身子骨不行了,还缺了条胳膊……” 楼下还在议论着,话题却从沈不覆身上转移到如何作战打仗上了。明明只是一些偏院小地方的百姓,却一个个口若悬河,好像军师一样。似乎只要他们上了战场,保证大获全胜。 肖折釉却没有再听了。她看了一眼坐在她对面的沈不覆,说:“我的记忆里,盛国一直在打仗。父皇总是忧心战乱,可是不得不承认盛国比起周围的几个国的确弱小许多,虽然在父皇的治理下日益强大,可国力仍旧薄弱。父皇这辈子都盼着太平盛世……” 肖折釉的声音低下来,她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我有一个同母的皇兄,他比我大了十岁,他十四岁的时候领兵出征再也没有回来。听说……皇兄的尸身被敌军万马践踏,死无全尸。我还记得皇兄出征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沈不覆皱着眉。 驰骋沙场近二十年,战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他比肖折釉,比楼下那些议论纷纷的人更清楚。肖折釉把话说到这里停下来,沈不覆也听懂了她话中的那一丝暗示。 其实,她是希望他出征吧? 沈不覆刚要开口,忽听见窗外的一阵喧嚣声。茶肆里的人也都停下了议论,纷纷伸长了脖子,朝外望去。 那是一支送葬的队伍。 肖折釉朝窗外望去,看见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年轻的妇人。那妇人哭得伤心欲绝,靠身旁的人搀扶着才能前行。她看上去二十五六的年纪,虽然十分憔悴,又是一身丧服。可也挡不住她的美艳风韵。 楼下吃茶听书的人开始议论起来。 “是钱家夫人吧?可惜了,年纪轻轻地守了寡。当年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偏偏看中了钱家老爷,去给人家做续弦。如今正是好年华,丈夫就走了,可怜孤苦伶仃的下半生要一个人过喽。” “听说还没有儿子吧?” “没有,之前有一个女儿,没过周岁夭折了。也是命苦呐!” “她嫁过去的时候钱老爷都四十四五岁了,子嗣的事儿本来就难了……” “哎,虽说姑娘家择婿都想嫁个富裕人家,可也不能只看家世,不顾着年纪。这续弦不好做不说,将来后半生就在守寡中度过了。再加上没子嗣,这日子也就凄凄惨惨了……” “隔壁上溪村也有个类似的事儿,说是有一户姓王的人家,女儿十三四的时候水灵灵的。本来家里人都给她挑好了夫婿,那小子壮得像个小牛犊子似的,力气大,上山下地干活一个顶仨,那姑娘跟着他肯定享福。可王家姑娘偏偏看中了一个老秀才。那老秀才又老又穷,还没个力气。偏偏因为会念几句诗把那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嘿,还非嫁不可!” “也守寡了?” “没没没!和钱家夫人的结局可不同。王家的小娘子看中那老秀才的时候才十三四岁,不懂事也不懂夫妻之间的乐趣。刚嫁给那个老秀才的时候的的确确过了几年好日子。可是等她到了三十多岁正是如狼似虎的时候,那老秀才却是不行喽。逼得她忍不住出去偷人,不仅出去偷人,还光明正大地把年轻小伙子领家里去。最后把那老秀才活活气死了!”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夫妻之间不就是那么回事。满足不了空虚了,女人偷起人来凶猛着哩!” “哈哈哈哈……” 楼下爆发出一阵众人心知肚明的默契笑声。 肖折釉皱着眉,对这些人有些粗鄙的话有些反感,她听不得这些不太文雅的话。 茶盏重重放在桌子上的声音让肖折釉愣了一下。 她抬起头来,看向坐在她对面的沈不覆,发现沈不覆的脸色差得可怕。 沈不覆将手中茶盏重重放下时,茶盏中的茶水溅出来,溅到桌面上,也溅到了他的手背上一些。茶水还有些烫,纵使皮厚如他,手背上也红了一块。 肖折釉怔了片刻,瞬间明白过来。她急忙拿出帕子,将残留在沈不覆手背上的热茶擦去。她收回帕子,再抬头看向沈不覆的脸色,他仍旧臭着一张脸,比起刚刚没有任何一丝缓和。 沈不覆大多数时候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就算偶尔脸色不好,也会立刻缓和下来,将情绪藏起。此时这是气得太重了…… 肖折釉在心里悄声叹息,她起身,坐在沈不覆身边,然后将之前在集市里买的那串玄色珠子取出来。她拉过沈不覆的手,将珠串戴在他的手腕上。 “还担心大小不合宜呢,没想到刚刚好。只是这串珠子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将军可别嫌弃才好。”肖折釉缓缓说道。 沈不覆侧过头,目光有些复杂地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然后转过头,重新倒了杯茶水,沉默浅饮。 肖折釉蹙了下眉,心下也跟着尴尬,她好像也不方便说什么,只好重新回到对面的长凳坐下,低着头,一并跟着沉默喝茶。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喝了一会儿茶,沈不覆的脸色才和缓下来。他抬眼望着对面的肖折釉许久,终于问出来:“折釉,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肖折釉顿了一下,她偏过脸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集市。 这让她怎么回答呢? 回答不是?可她明明还没打算就这么稀里糊涂放下芥蒂和他在一起。 回答是?哪里忍心。 肖折釉闷闷许久,在沈不覆以为她会以沉默作为回答的时候,她转过头来,望着沈不覆的眼睛,问:“将军会不会把我当成怪物?” “嗯?”沈不覆挑眉,疑惑看她。 “毕竟我是带着上辈子记忆的人,说不定是因为粘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而且年轻的身子里装着两世的魂儿,不吓人吗?你说我这种情况会不会哪一天突然鬼附身,成了索命的女鬼。”她顿了一下,“到时候可真是坑了未来夫婿。说不定……他睡得好好的,半夜被变成女鬼的我索了命……” 沈不覆讶然地看着她,忽然就笑了。他点点头,道:“若有一日,你打算索了我的命。别趁着我熟睡的时候,先喊醒我。让我在临死前尝尝人鬼风流的滋味。” 肖折釉一怔,将目光轻飘飘地移开,随意望着窗外虚虚实实的景儿,说:“谁说你是我未来夫婿了?” 沈不覆没有像之前那样咬定她是他的妻,而是顺着她的话,说:“嗯,是该考虑成亲的事情了。” “时辰不早该回去了。”肖折釉没接他的话,直接起身往外走。 沈不覆笑着跟在她身后。他望着肖折釉近在咫尺的背影,心里却不由自主想起那些人的议论。他摸了摸肖折釉戴在他手腕上的珠串。 他毕竟比她大了十七岁。 两个人往回走的路上,又逛了几个摊位买些好玩的小东西。悠悠哉哉。浑然不知此时一群杀手已经冲进了他们所住的农家小院。 第118章 袁松六正坐在农家小院西南角的石凳上,雕着手中那个宝塔顶部最后的花纹。袁兰五坐在他身边,一边嫌弃他不务正业,一边看着他雕。 漆漆和罗如诗坐在不远处的长凳上闲聊。后来陶陶抱着橙桃儿和红芍儿刚做好的几碟糕点过来给她们两个吃。 漆漆把袁兰五喊了过来,陶陶就去袁松六那边看他雕刻宝塔的花纹。袁松六雕的这个宝塔塔顶的图案有些稀奇,并不是一般的云纹、兽纹,却是一串相连的圆球。实在不算常见。 陶陶觉得有点奇怪,袁松六明明说木雕是家里传下来的手艺。可是袁家不是土匪出身吗?陶陶在这边心里诧异,那边心直口快的漆漆直接问了出来。 “袁松六,你说木雕是你家祖传的手艺。真的假的啊?”她说着往自己塞了块糕点。 袁松六咧着嘴笑,回头给了漆漆一个“你不懂”的表情,说:“你这丫头就不懂了,木雕是什么?木雕可是了不得的手艺!再说了,男子汉大丈夫可是不能胡说骗你个小丫头的!” 漆漆翻了个白眼,完全不相信。她转过头来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袁兰五。袁兰五翘着二郎腿吃着花生。她随口说:“别听他胡扯。我们袁家祖传的手艺才不是什么木雕,而是杀人!” 漆漆和罗如诗对视一眼,都不太明白这姐弟俩的意思。不过怎么说也没到刨根问底的关系,她们两个也不再追问。 “五姐,你可别胡说嘛!”袁松六抱着宝塔木雕走过去。 “其实啊,我们袁家……”他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脸上堆起的嬉皮笑脸也顿时收起来。 几乎是瞬间,农家小院不算高的院墙上闪过一大片黑影。无数黑衣人出现在院墙上,迅速跳入院中。 在漆漆和罗如诗的惊呼声中,袁松六忽然扭动木雕宝塔顶层的圆球,顿时十几只细如毫发的银针从七层宝塔每一层的小方窗中射出。 冲过来的黑衣人中最前面的几个人应声倒地。 袁松六重新嬉皮笑脸起来,乐呵呵地说:“其实我五姐说的对,我们袁家的祖传手艺的确是杀人。”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那嬉皮笑脸!”袁兰五冷着脸训斥袁松六一句,将手中的长剑扔给他。而她则是朝着沈禾仪的房间飞奔而去。 袁松六朝着袁兰五的背影怒气腾腾地喊:“还是不是亲姐啊!老弟在美人儿面前耍个帅也不行?” 他刚吼完,那些黑衣人冲过来。他黑着脸拔剑冲上去挡在漆漆、陶陶和罗如诗身前。他剑术的确不算好,不过他全身上下都是机关。瞧着是朝前刺剑,却总能从袖中、足下射出暗器来。 黑衣人越来越多,袁松六都忍不住开始骂人了。不能突然袭击啊!他今天身上没装备多少宝贝啊! 漆漆四处张望了一眼,立刻搬起刚刚坐着的石凳朝冲过来黑衣人砸过去。愣在一旁的罗如诗和陶陶立刻反应过来,都学着她开始搬石凳砸人。凳子搬完了,扔盘子、捡石头。 当袁松六袖中最后一支毒针射出去的时候,他朝着沈禾仪的房间大喊:“五姐救命啊!你老弟扛不住了!” 然而他立刻发现沈禾仪的房间中也在打斗。橙桃儿和红芍儿从房中慌慌张张跑出来,黑衣人一剑劈下去,两个小丫鬟立刻栽倒。 “橙桃儿!红芍儿!”漆漆瞬间吓白了脸。 她想冲过去,罗如诗立刻拉住她:“别过去啊!危险!” 漆漆瞪大了眼睛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个丫鬟,眼中迅速蓄满了泪。 陶陶忽然脸色大变:“糟了!绛葡儿抱着不弃去哪儿了?” 罗如诗结结巴巴地说:“一、一早就……抱、抱出去玩了……” 这个时候,他们几个人倒是希望绛葡儿千万别这个时候回来。可是不弃“咯咯”的笑声顿时让几个人心里一沉。 绛葡儿抱着不弃出现在小院门口,她看着院中的场景一下子愣住了。 “快跑!”陶陶朝她大喊一声。 绛葡儿拔腿就跑,可是她心中慌张,竟是被门槛绊倒了。那些原本和袁松六打斗在一起的黑衣人立刻朝绛葡儿和不弃冲过去。 眼看着三五个黑衣人马上要追过去,几支利箭带着破风声射去,准确无误地射中那几个黑衣人的要害。 箭,是归弦射出来的。 一身青衣的归弦从屋顶一跃而下,落地时,手中同时射出的三支箭矢又射中了三个黑衣人。 绛葡儿爬起来,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几个黑衣人几乎倒在她脚边。就差一点点了,就差一点点这几个黑衣人就要抓到他们俩了!绛葡儿松了口气,努力抱紧怀里的不弃,明明心里怕得很,还是在不停哄他:“不弃乖,别看,别怕!” 绛葡儿吓得不轻,精神一直紧绷,倒是没注意看不弃的脸色。若是她看一眼不弃此时的样子,估计要好生意外。明明才一岁多的不弃看着院子里的打斗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睁大了眼睛,十分好奇的样子。 归弦刚一落地,又是几箭连发。她每次将三支箭搭在弦上,同时射出,每一支射出的箭竟是毫无虚发。 早就累得气喘吁吁的袁松六张大了嘴,惊愕地望着归弦从屋顶跳下来的样子,情不自禁地大声说:“这个小姐姐太帅了!” 归弦睥了他一眼,皱眉,忽然举起弓箭朝着他射了一箭。袁松六还没反应过来,那箭矢擦着他的鬓角射过去,一绺儿黑发飘然落地。 闷哼声在袁松六身后响起,袁松六转过身去,就看见一个手中举着短刀的黑衣人倒下去。若是归弦射出去的箭晚了片刻,这黑衣人手中的短刀已经劈在了袁松六的脑袋上。 袁松六顿时后怕出一身冷汗。 “小六!”袁兰五掩护着沈禾仪从房中冲出去,她将手中的一个臂长的黑盒子朝袁松六扔过去。 袁松六眼睛一亮,手中护身的长剑也扔了。他接住袁兰五扔过来的黑盒子,然后竟是在漆漆、陶陶几个人惊讶的目光中盘腿坐在地上。 黑盒子打开,里面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拿出一个女人家用的妆奁盒,打扣拨开,将里面的三支簪子朝漆漆、陶陶和罗如诗扔过去。三个人把东西接过来,才发现扭动簪子上的宝石,下面立刻弹出一把锋利的小刀。 袁松六吹着口哨搬出盒子最下面的一个狭长古琴。这古琴瞧上去比寻常的琴小一些,琴弦却多一些。他将琴放在膝上,竟是一边吹着欢快的小曲儿,一边弹起琴来。只不过琴声响起时,一支支银针从琴端射出,银针上都涂着致命的毒。 随着黑衣人越来越近,归弦已经收了弓箭,拔出腰间软剑,干净利落地和黑衣人厮杀在一处。说是厮杀,倒不如说是她动作干净利落地杀人。 毕竟,归弦是刺客出身。 她和袁兰五、袁松六不同,出手狠辣无情,每一招都抓住对方的要害,招招毙命。 “这个小姐姐太帅了太帅了……”袁松六心里这般想着,盯着归弦如行云流水般杀人的手法看呆了。 又割断一个黑衣人的咽喉,归弦忍不住看向袁松六,冷冷道:“你能不能别吹童谣了!破坏姑奶奶杀人的兴致!” 袁松六一愣,拨动琴弦的动作停下来。他立刻又笑嘻嘻地说:“行行行,帅气的小姐姐说什么都行!” 他手腕翻动,果真立刻换了个曲子。 ——悲戚戚的哀乐。 袁松六看着倒在他面前的两个黑衣人,笑着说:“本小爷菩萨心肠,你们来杀我,我还给你们弹哀乐,送你们一程呦!” 归弦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实在理解不来这世上怎么有脑子这么不正常的人。 随着归弦近乎屠杀的手段,黑衣人立刻落入下乘,这些黑衣人见无法得手,已开始且战且退。原本凶狠的出手已变为主防守,伺机再寻找机会。 漆漆的目光一直落在远处倒在地上的红芍儿和橙桃儿身上,见黑衣人开始撤退,她咬咬牙,朝着两个小丫鬟跑过去。 红芍儿尚有一口气在,橙桃儿却已经咽了气。 漆漆用发颤的手将橙桃儿睁大的眼睛合上,转而将红芍儿抱在怀里,用手死命摁住她后背仍在汩汩向外涌血的伤口。 “姑娘……”红芍儿气息已经十分微弱了。 “闭嘴!”漆漆吼她一句,捂住她伤口的手却在发抖。 当初年幼时,她听说跟沈不覆回明定城就能当上有丫鬟伺候的小姐,心里高兴得很。几个丫鬟赐下来的时候,她挑了红芍儿和橙桃儿。她表面上十分凶她们,学着富贵人家的样子作威作福地指使丫鬟。心里却因为这两个小丫鬟的存在温暖了不少。这几年,这两个小丫鬟一直跟在她身边,仔细照顾着她。 她时刻记着主仆有别的规矩,骨子里却始终是个小户农家的野孩子。对这两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丫鬟,她心里还真学不会把下人看成低一等的奴才。 胡思乱想间,眼泪就簌簌落了下来。 沈不覆和肖折釉回来时,沈不覆陪着肖折釉走得很慢。眼看着离家不远,永远贴身护在沈不覆周围的归刀才先行一步赶回去。他真的很盼着早点回去,把身上这些东西摘下去! 他背着、挂着、提着一大堆女人和小孩子的玩意儿,黑着脸赶回院落。还没走近,归刀特殊锻炼过的敏锐立刻听出了不对劲。 他飞跃而回,几个跨步间冲回小院门口。 “杀!杀人!”绛葡儿怀里的不弃立刻朝他喊。 吓坏了的绛葡儿看见归刀如见了救星,颤声说:“您及时回来真是太好了!” 归刀将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套娃塞给绛葡儿怀里的不弃,他的手握住剑柄,剑一出鞘,冰寒的气场全开。并且,随着他缓步走向院中时,蔓在他周身的杀意俞浓。 归弦回过头来,看他归来。紧绷的脸上立刻露了笑。 那些且战且退的黑衣人见归刀回来,知道今日不可能得手,再不恋战,迅速撤退。 第119章 肖折釉一边走一边与沈不覆说话,她问了句什么等不到沈不覆的回复,诧异地偏过头去看他,就见沈不覆的脸色有些不太对。 “怎么……” 肖折釉的话还没有问完,沈不覆的手已经挡在了她身前,阻止她往前走。 肖折釉脚步停下,她转过头,望向前方,前方就是他们暂住的小院了。她心下忽然闪现一抹不安。 沈不覆对鲜血的味道很熟悉。 他脚步只是一顿,就继续往前走,不过再往前走的时候,握住了肖折釉的手腕。 两个人尚未走到小院门口,就看见纸片儿探出头来四处张望。 肖折釉顿时松了口气。 纸片儿瞧见沈不覆和肖折釉回来立刻大喜迎上去,絮絮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讲给二人听。肖折釉听到不弃没事,悬着的心放下来,却又听说好几个人受了伤,她不由挣脱开沈不覆的手,加快了脚步朝院中赶去。 “娘!娘!”不弃朝着肖折釉一步步蹒跚走来。 不弃刚会走路没多久,肖折釉怕他摔着,急忙提着裙子小跑几步,将他抱了起来。院子里堆着的黑衣人尸体和大片血迹仿佛是在告诉她,之前这里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儿。她心里有些后悔今日跟沈不覆去集市,这般危险时候,即使她帮不上忙,也更想陪在不弃身边。 沈不覆走过来的时候,不弃又从肖折釉怀里朝沈不覆探手,嘴里喊着要爹爹抱。 肖折釉知道沈不覆此时必定要彻查此事,也没松手把怀里的不弃交给他,只跟不弃说他爹有事情要做,让他不要吵闹。 不弃像是听懂了似的,将脑袋软趴趴地放在肖折釉的肩膀上。 肖折釉抱着不弃进了屋,一眼就看见躺在厅中的橙桃儿和笔尖儿的尸体。 “夫人。”白瓷儿赶过来,看肖折釉抱着不弃匆匆解释,“绛葡儿膝盖摔着了,回屋去涂药了。她让奴婢先照看着小少爷的,倒是不知道小少爷什么时候跑出去的,是奴婢一时大意了,还请夫人责罚!” 刚刚发生这样的事情,此时照看好不弃的确是相当重要的事儿。可肖折釉也明白几个丫鬟恐怕也都吓坏了,瞧着白瓷儿身上的衣服都破了一大块,脸上还沾了点血迹,而且白瓷儿毕竟不是她的人,她倒是不好说什么。 更何况,眼下不是责罚下人的时候。 肖折釉询问:“漆漆、陶陶还有罗家姑娘在哪儿?还有谁受伤了?” “姑娘和罗家姑娘都在里屋,红芍儿受了重伤,两位姑娘在里面看她。表少爷跟着袁家兄妹在后院,不知道在布置着什么。红芍儿伤得最重,其他人都只是受了点小伤,不碍事儿。” 肖折釉点点头,她回头望去,看见沈不覆没有跟进来,正站在院中听归弦的回禀。 肖折釉心下稍安,她将不弃交给白瓷儿嘱咐她好好照看,再不许离了眼。白瓷儿一百个答应下来,再不敢马虎。 肖折釉刚掀开帘子,就听见漆漆咧着嘴哭的声音。漆漆哭起来的时候向来不怎么注意形象。 “姐!”漆漆回过头来,望着肖折釉,哭得更凶了。 自打小的时候,不管在家里她怎么和肖折釉不对付,一旦出了什么大事儿,她总是要去问肖折釉的主意。这些年姐妹两个虽然仍偶尔闹别扭,可关系已经好了很多。漆漆见肖折釉,一下子冲过去,抱着她哭。 肖折釉拍了拍她,望了一眼床上的红芍儿,问:“请过大夫了吗?” 绿果儿急忙说:“拿家里的药吃了一副。眼下这情形不知道要不要出去请大夫……” 肖折釉略一琢磨,说:“这丫头情况拖不得必须请大夫,可你不行,你去找袁兰五,问她能不能帮忙去请个大夫回来。” 肖折釉本是应该找归弦去办这事儿,可如今归弦正在沈不覆那里,倒是一时走不开。 漆漆听说可以请大夫这才止了哭,她问:“姐,大夫能活着回来吧?能把红芍儿救活吧?” “别担心。”肖折釉哪里知道?不过是安慰漆漆罢了。 绿果儿前脚出去,绛葡儿后脚进来。她知道肖折釉回来了,想解释把不弃交给白瓷儿的事儿。可她还没开口,肖折釉先吩咐:“跟我去厨房准备晚膳。” 人心惶惶的,很多事儿都耽搁了。可饭哪能不吃。肖折釉安慰了漆漆两句,又拜托罗如诗陪着漆漆,然后带着绛葡儿去厨房做晚饭。 她刚到厨房,听见里面洗碗的声音。肖折釉不由愣了一下,谁这个时候还顾着这个? 绛葡儿先一步走在肖折釉面前,将门推开。 看着沈禾仪忙碌却不慌忙的身影,肖折釉恍然。 “回来了?”沈禾仪回头冲她笑了一下,又继续洗碗。神情间如往常一样淡淡的,仿佛并没有刚经历一场刺杀。 “嗯,回来了。”肖折釉应着,急忙进去帮忙。 晚饭还没做好的时候袁兰五就把大夫请了来,大夫给红芍儿仔细看了病,开了方子。听大夫说红芍儿好生养着身子还是能保住性命的,漆漆心里这才好受了些。 晚饭做好以后,肖折釉让众人先吃。她亲自去后院寻沈不覆,沈不覆孤身立在后院,不知道在想什么。 肖折釉站在月门门口,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却并没有立刻走上去。 肖折釉的眉头一点点皱起来。 她忍不住有些自责。 若当初不是她善做主张掺和了沈不覆的事情,沈不覆已经在斩临关“死”了。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肖折釉约莫着明白了沈不覆退隐之意。当初他是想借着假死带着沈禾仪过上平淡的田园归隐日子吧? 可是被她毁了。 诈死这种事一次还成,第二次哪里有那么容易被别人相信。 肖折釉慢慢垂下眼,心里除了自责和懊悔之后,又多了另外一种复杂的情绪。 她前世身为盛令澜的时候,这个国家便是战火不断。她自小就希望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如今辽国和北通攻进来,肖折釉心里是渴望沈不覆可以重新领兵的,正如过去二十年那样守卫着这个国家。 但是站在沈不覆的角度呢?这个男人十五岁从军,全身上下留下无数战勋,如今恐怕他早已倦了征战的生活。更何况如今沈不覆再出面,恐也是树敌之举,不仅是接下来征战中他将面临一次次的生死危险,而且无论是定王父子、袁顷悍,还是如今占据皇宫的景腾王,谁也容不下他。更别说辽国人更是恨他入骨。 “想什么这么出神,我走到你对面竟毫无觉察。” 肖折釉回过神来,才发现沈不覆已经站在在他对面。这月门处有台阶,沈不覆站在台阶侧面的平地上。原本身量高大的他,因为台阶的缘故,肖折釉难得可以平视他。 肖折釉笑起来,说:“没什么,该吃晚饭了。” 两个人穿过月门,一起往前厅去的时候,肖折釉想问沈不覆是否知道这次的黑衣人是谁派来的,可她偏过头看向沈不覆的时候,见他眉宇之间微沉,似在沉思。肖折釉悄然转过头来,没有出声打扰他。 晚饭的时候,大家都很沉默。沈不覆更是只吃了几口,便先行离开了。 “姐,咱们还在这儿住着,不逃命吗?”沈不覆离席以后,陶陶急忙问。反正在这些人里,谁也不敢多嘴询问沈不覆的意见,只好来问肖折釉。 陶陶问完,漆漆、陶陶、罗如诗,还有下人们都望向肖折釉。 就连沈禾仪也问:“不覆与你说了没有?” 肖折釉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先前她倒是忘了问他。肖折釉略一琢磨,猜了沈不覆的意思,说:“没有交代,不过今日怎么都不会离开。今日大家都累了,早些歇着。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 肖折釉想在晚上单独和沈不覆谈一谈,便将不弃交给绛葡儿照顾。如今危机四伏,肖折釉自是不放心,又交代归弦今晚和绛葡儿宿在一屋。 将事情都交代好了,肖折釉这才回屋去。 沈不覆在喝酒。酒壶倾斜,琼酿落入白色酒盏中。那小巧的白色酒盏在他宽大的手中显得太秀气了。 年轻时抱着酒坛子不知醉滋味的人,如今喝起酒来,也竟是有些品茶的架势。若不是萦满房中的酒香,倒是分不清他在饮酒还是酌茶。 虽然四年前他迎娶肖折釉时便不再吃斋戒酒,可这几年他喝酒的次数仍是屈指可数。 肖折釉看了他一眼,转身去了一旁的耳房沐浴。她再回来时,盘起来的长发放下来,柔软的披在肩上,身上衣裳也换上了一声雪白的寝衣。松松垮垮的雪白寝衣裹在她身上,不仅没能遮住她衣衫下的玲珑,反而衬出一种女儿家的绰约之态。 肖折釉走到床榻前,将枕头和被褥摆好,然后走向沈不覆,说:“将军,该歇着了。” 沈不覆没看她,径自又倒了一盏酒,抿了一口。本来十分辛辣的烈酒,在他品来却如白水一般毫无滋味。 眉峰微皱,忽得心烦。 他望着手中小巧的白色酒盏中的酒,问:“你是不是很想我参与到这场争权中?” 肖折釉想否认。明明她只是希望将敌国驱赶,想要一个天下太平的盛国。可是她转念一想,如果沈不覆此刻站出来,恐最终还是要搅进这场几方争权中,不得脱身。 有的时候,站在一定的位置上,要么死要么争,根本没有全身而退的选择。 肖折釉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当日她跟着沈不覆刚到这边时,沈不覆帮着沈禾仪择菜、洗碗、杀鸡时轻松的样子。 再望着眼前借酒消愁的沈不覆,肖折釉心里顿时不是滋味起来。 “人生是自己的,生活也是自己的,选择更是自己的。将军真的没有必要考虑那么多,你心里想怎么做便怎么做。这天下没人有资格责怪你的选择,包括我。” 沈不覆一晒,他将手中的酒盏放下,这才抬头望着肖折釉,说:“盛国国力不如辽,如今两国全面开战。若想彻底结束这场战役,至少十年。多则……十五年、二十年。” 肖折釉很认真地听着。明明沈不覆的话还没有说完,可他却住了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肖折釉的眼中浮现一抹疑惑,她望着沈不覆的眼睛,又去习惯性地猜他未说的话。 “该睡了。”沈不覆起身,朝着床榻走去。 肖折釉却一下子懂了。 “将军……”肖折釉的声音里有一丝慌乱。 刚刚越过肖折釉身侧的沈不覆停下来,他侧过身来,他望着肖折釉的目光带着点宠溺,又带着一股浓浓的眷恋。 “突然想到还有一间空房,我还是过去歇着罢。” 沈不覆深深看了肖折釉一眼,默然转身朝外走。 沈不覆以前从未想过英雄迟暮这个略带着几分悲壮意味的词语,他也从来不在意自己的苍老。可如今不同了,他本来就比肖折釉大了十七岁。若是再因战火蹉跎,十年、十五年,又或者二十年之后,他便是真真正正地老了。 而那个时候的肖折釉呢? 这十多年之间的肖折釉的呢? 她才十八岁,多好的年纪,哪里能让她等着、耗着。 沈不覆心中挣扎了太久,他真的很想寻一处世外桃源,带着母亲与肖折釉,还有孩童伴膝,就此悠然一生。用有限的时间尽全力陪伴。 然而他不能。 他不能看着这个国家一点点死去,他不能看着这个他花了二十年捍卫的国土一点点被敌国吞并,他不能看着这片土地上尊他敬他的百姓流离失所。 第120章 “将军!”肖折釉向前迈出一步,将他喊住。 “今日来的黑衣人是谁派来的?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他们……今天晚上还会再来吗?” 沈不覆转过身来看她。 肖折釉轻轻抿起嘴角,浅浅笑起来:“将军就不怕这些人半夜再闯来,一刀把我砍死?” 沈不覆也跟着笑起来,却并不言。 肖折釉晓得自己的借口瞒不过他,她也不想遮掩什么,只是说:“将军留下来护着我不成吗?” 沈不覆颇为无奈地轻叹了一声。 肖折釉便学着他的样子,略夸张地叹了口气,说:“将军你这人有个毛病,让人十分受不了。” “说来听听。” “太自以为是,又太自我感觉良好,再加上护短到不讲理。最后就成了没分寸。” 沈不覆眉峰慢慢皱起来。 “将军自以为是对我好,我也相信在将军眼里我是优秀到谁娶了我就像捡了天大的便宜一样,可是你这双眼睛却被感情蒙蔽了。论出身,我出身贫寒,下面还有一双不省心的弟妹。论年纪,我是比将军小许多,可十八岁这样的年纪也算不得女儿家最好的年纪。论品性,我十四未嫁时便与你有染传得沸沸扬扬。论妇道,我是和离过的女人。并且还带着个孩子。虽说不弃是我捡来的,可很多外人已然认为他是我给你生的儿子。” 沈不覆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肖折釉随意地拨动了一下披在肩上的长发,语气中略带着点懒散地问:“将军这个时候把我推出去,是想我去给别人做妾吗?哦……对了,如今战火纷纷,说不定还能流落青楼做个花魁。” “不许胡说!”沈不覆的声音里带着怒气。 肖折釉却只是随意笑了一下,打着哈欠转身往床榻走去。 转身的时候,她含着笑意的眸中却染上了一丝愁绪。 离了沈不覆,她当然不会给别人做妾,也不会凄惨到流落青楼的地步。 她自是故意这么说的。 这一生,无论是还未与沈不覆重逢的时候,还是后来**于他,肖折釉一直以来都不想嫁人,只想独自一人生活。先前不得已领了赐婚圣旨嫁给沈不覆,她心里也是盼着将来事了之后远走他乡。哪怕后来得知沈不覆装在心中多年的人正是她,她虽有犹豫,可仍旧坚持着。沈不覆以为她不原谅他,其实哪里是原不原谅的事情呢?她只是不想拖累他罢了。他值得一个更好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而她不能。 重活一世,不嫁任何人本来就是肖折釉最初的决定。 多年前她与嫂子纪秀君谈心时说的那些话,纪秀君当她年纪小胡说的,她却是句句真心。她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生育。也许是她不够坚强,可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只要想起前世死时撕裂的痛,她仍旧心悸。就算她杀了盛令洪,为自己报了仇。那种畏惧仍丝毫不消。 之前沈禾仪说她对待不弃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对待亲生的儿子。是啊,她就是把不弃当成了自己亲生的孩子。当初在上岚山那般艰难境地时能够捡到不弃,已让她觉得天大的幸运了。 然而此时,她坚定不想嫁人的决心却动摇了。舍得对自己绝情,却舍不得见他眉峰紧皱的模样。 肖折釉刚回床上,还未来得及放下床幔,沈不覆已经跟了过来。肖折釉回头看向他,笑着说:“麻烦将军将床幔放下了。” 她看着他笑的时候,眼中那一抹淡淡的愁绪已经全部掩藏。 外面的灯没有熄,床幔放下来后,微弱的灯光照进床里,使得床上并非漆黑一片。 两个人静静躺在床上,不弃虽不在,他小小的枕头却仍旧放在他们两个人的枕头之间。 沈不覆与肖折釉谁都没睡着,却都安安静静不言语。 许久的沉默之后,肖折釉率先开口:“将军不是说毕生所愿便是得到我?可如今同床共枕,将军倒是对我毫无兴趣。” 沈不覆阖着眼,问:“你这是与我求欢?” 肖折釉一怔,竟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心里倒是有些埋怨他说话这般直接。想了想,她语气略带着点不善地说:“想必将军是真的老了!” 沈不覆睁开眼,偏过头望向身侧的肖折釉,十分认真地说:“实不相瞒,清心寡欲多年未用,坏掉了。” 肖折釉整个人愣住了。她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一瞬间的呆滞。人虽然是呆愣着的,但是脑海中却不由浮现某些香艳硕大的画面。 “不信?你来摸摸。”沈不覆握住肖折釉的手腕,将她的手拉过来。 肖折釉顿时反应过来,急忙挣扎着喊:“沈不覆你流氓!” 沈不覆大笑着松开手,却将手搭在肖折釉纤细的腰身上,又是轻轻一揽,将肖折釉的身子裹在怀里。 沈不覆收了笑,眸中渐沉:“其实你还没想好,我也是。” 他向来寡言,即使说出口的话,也时常没头没脑没下文。他将话说到这里,便不再多说。他所言的得到肖折釉,又岂是指身体的占有这种风月之事?情爱之事是水到渠成的美好,是你情我愿的纯粹。用鱼水欢好解决夫妻间的拌嘴是一种闺房情趣,然而有些矛盾并非一夜风流便能烟消云散的。 他与肖折釉之间并非什么都需要明说。正如他明白肖折釉的用意不过是用自己来安慰他,给他一个心安。然而,他不需要这种慰藉。 肖折釉轻微的挣扎动作停下来,她将脸贴在沈不覆的胸口,慢慢垂着眼睛,说:“将军,后半生我们便凑合过吧。” 她故意语调轻快,似带着几分玩笑。心里却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说出这话。话一出口,她垂着眼睛沉默等待。 然而她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沈不覆只言片语的答复。 忽然就恼了。 她皱着眉去推沈不覆,说:“我改主意了,你不是说还有间空房?我不需你护着了,你走吧!” 肖折釉自然是不知道此时的她眉眼之间难得染上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态。 “我只是很诧异,是什么让你忽然改了主意。”沈不覆握着肖折釉的手腕,皱眉看着她。 肖折釉的目光有点躲闪。 沈不覆继续问:“因为我老了,很同情?” 听沈不覆这般说,肖折釉心里憋着一股气。她先前假装没好气的说话,此时倒是真的没好气地说:“这世上比你老的男人多了去了!本公主才没什么多余的同情心!” 这话不假,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肖折釉都不算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相反一直对人对事都有些冷漠。 “那是为什么?”沈不覆继续追问。他紧握肖折釉手腕的力度也微微加重了几分。 肖折釉睁大了眼睛瞪了他一会儿,发现沈不覆竟是难得的执着。她眸光微转,倒是也不急着挣脱了,反而靠近沈不覆,近得只差一个呼吸间。 “因为将军在男女私情与家国大义之间选择后者时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沈不覆愣住,不由松了手。 肖折釉挽起嘴角,眼尾也掬了一捧温柔笑意。她抬手抚过沈不覆的眉眼,轻声说:“这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 第121章 望着沈不覆眼中的错愕,肖折釉心里竟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欢愉。她抿起嘴角轻松地笑起来,逐渐从沈不覆怀里退出去,含笑转了身,枕着自己的手,面朝床里侧。 怀中软香渐离,沈不覆才从愕然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他轻轻一拉,就将肖折釉重新拉了回来。他如泰山般岿然不动,却将肖折釉整个身子拎到自己身上。 动作快到肖折釉甚至来不及挣扎。 肖折釉趴在他身上,镇静了片刻,才说道:“那些黑衣人当真不会再来?还、还是防备着些比较好。” 沈不覆的手臂搭在肖折釉的后腰,将她束缚在怀里。他含笑望着她,将她眼中每一个神情收入眼中。 如此近地望着沈不覆的双眸,肖折釉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她低下头来,将吻落在他的眉宇。 一触即离。 她偏着头望他,如瀑的墨发倾落而下,华缎般堆在沈不覆枕侧。使得沈不覆鼻息间都是淡淡的女儿香。 肖折釉用指尖儿轻轻触摸沈不覆眉宇之间,动作慢而轻柔。她最喜欢沈不覆眉宇,隐约还有年少时不羁的英气,而如今英气加深,勾成轩昂。 沈不覆手臂搭在肖折釉的后腰,惊奇于她的细腰。隔着薄薄的衣料,沈不覆宽大粗粝的手掌在肖折釉的身上慢慢游走。他的掌心有错综的疤痕,还有一层厚茧,所以他的动作尽量轻柔,总担心弄疼了她。 肖折釉忽然蹙了眉,抵触地说:“你能不能别再咬我?” “咬你?我有过?”沈不覆诧异问。 肖折釉严肃点头。 沈不覆似思索了片刻,刹那恍然。他猛地坐起来,揽住肖折釉纤细的腰身,让她坐在他盘起的腿上。他的手指滑过肖折釉的脸侧,插入她鬓后的墨发,动作快速而用力地将她的脸抬起来。他低下头咬了一下肖折釉的下巴尖儿,又转瞬离开,望着她的眼睛,笑问:“这样?” 下巴尖儿上传来隐隐约约酥麻的疼痛感,肖折釉胸口起伏,在沈不覆溢满笑意的眸子里看见略慌乱的自己,看见两世交叠的自己。 肖折釉慢慢抬手,双手捂着脸,抗议:“能不能不咬脸!” 沈不覆大笑着将躺在他怀里的肖折釉扶起来,整理了一下她略凌乱的衣襟,说:“去,把衣服穿好。” 肖折釉将手放下,疑惑地望了他一眼,瞬间明白过来。 肖折釉下了床,踩着鞋子绕到屏风后面,刚拿起挂着的衣裳,就隐隐听见了马鸣声。她抱着怀里的衣服,有一瞬间的犹豫。 坐在床沿的沈不覆说:“不知道会不会突然闯进来,还是过来换吧。” 肖折釉抱着衣服重新爬上床,见沈不覆坐在床沿未动,说:“将军难道不应该像个正人君子一样回避吗?” 沈不覆托着腮,望着肖折釉脱下寝衣,笑道:“许要有场恶斗,先饱饱眼福,才有力气。” 肖折釉瞪了他一眼,知情况紧急,也懒得再与他斗嘴,匆匆换衣。 沈不覆侧过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说:“这些人许还要再等片刻才会赶到,不若我们先将之前未办完之事办完?” 肖折釉笑笑,将怀里换下来的寝衣扔给他,径自下了床,坐在梳妆台前梳发。她从铜镜里清楚看见沈不覆握着她脱下的寝衣闻了闻。 肖折釉一滞,不由说:“沈不覆,你该不会是被别人俯身了吧?先前你可没这么不正经!” 沈不覆与她玩笑:“那我倒是要谢谢你这次没说我是老不正经。” 他将怀里肖折釉脱下的寝衣放在一旁,下了床,走到肖折釉身后,双手搭在肖折釉的肩上,弯下腰来,凑近肖折釉纤细的白颈,嗅了嗅,道:“以前把你当晚辈自然要正经些,今时不同往日,日后你恐怕要时常见到更不正经的我。” 明明打斗声更近了,似乎那些人已经闯进了院中。然而肖折釉心里竟是莫名轻松。她将挽起的长发用簪子固定,又取了一支点翠珠钗斜斜插在坠马髻上,笑着问:“将军,倘若当初你认了陶陶为嗣子,我也喊你了父亲。你又当如何?” 沈不覆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道:“大不了再担一个枉顾纲常的骂名。” 肖折釉笑着转过身来,仰着头望他,又问:“那如果当初我听你的话,跟了师延煜呢?” 沈不覆尚未来得及回答,二人就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一个黑衣人直接从门外摔进来。不甚优良的木门直接被他砸倒压在身下。那黑衣人趴在门板,大口吐着血。 在他身后还有两个黑衣人正要往屋子里冲,然而他们两个连门槛都没来得及迈进来,就倒了下去。他们两个朝前栽去之后,露出站在他们身后的归刀。归刀一身杀气,手中握着一柄重刀,刀锋染着鲜血,血珠儿一滴滴落下来。 沈不覆看了一眼门口的情况,就转过头来,含笑望着肖折釉,说:“自然是抢回来。” 归刀多看了一眼沈不覆,无语地转过身冲进院中厮杀的人群里。 ——他们这群属下在卖命,结果他们的头儿在谈情说爱! 肖折釉偏着头从门口朝外望去,想要看看外面的情景,不过正是夜里,看得并不真切。她不得不有些担心,问:“将军可有安排好了?当真不会有事?” “什么?”沈不覆有点走神,没听清她的话。 肖折釉瞪了他一眼。 沈不覆收起心神,道:“无需挂心,皆有安排。” 肖折釉又看了沈不覆一眼,略略放下心。瞧着沈不覆的样子,明明是早有所备。那便大抵是无事。可是没过多久,她听着外面的打斗声,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她有点后悔今晚没把不弃放在身边。 肖折釉脸上神色没有瞒沈不覆的眼,沈不覆直起身,说道:“走吧,出去看看。” 肖折釉随沈不覆出去,立在檐下,就看见两方人马交手。他们这一方人手果然不止归刀和袁家兄妹,还有许多早就埋伏起来的青衣人。这些青衣人似乎是听归刀的命令。 各个屋子里的人都没有出来,想来沈不覆已经提前支会过。 肖折釉偏着头,望向不弃的住处。 她没有说出来,沈不覆却是知道她的心思,牵着她往不弃住处去。不算远的路,有黑衣人冲过来,似想要取沈不覆的性命。然而沈不覆根本没有出手,连脚步都没有停顿过。那些冲过来的黑衣人被青衣人尽数拦下。 肖折釉和沈不覆刚走到门口,门就从里面被归弦推开了。归弦提着剑,见沈不覆和肖折釉过来,有些兴奋地说:“将军过来真是太好了,那我就可以出去玩玩了!” 外人的人都在打架,而她只能守在屋子里护着不弃。她手痒啊! 沈不覆略微点了下头。 归弦立刻冲了出去。院子里的袁松六看见她出来,一拍大腿,哈哈笑了两声,高兴地嚷嚷:“有帅气小姐姐相伴,打架都变得有趣了!” 归弦瞥了他一眼,见他手里全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归弦什么也没说,收回目光一路厮杀朝着归刀奔去。 袁松六皱了眉。他一边鼓弄着手里的机关,一边往袁兰五身边凑。 “姐,归刀是归弦的亲哥吗?还是同门师兄妹?”袁松六捅了捅袁兰五的胳膊肘。 袁兰五朝着他的脑门拍了一巴掌,恨铁不成钢地说:“离我远点!” 别看袁松六嘻嘻哈哈,好像多好玩一样。然而事实上,每一刻钟都有人倒下,鲜血在院中渗入土中,血腥味儿在这处农家小院里肆意蔓延。 外面虽然在吵闹打斗,可完全没影响到不弃。不弃正趴在绛葡儿怀里呼呼大睡。 肖折釉松了口气。 “奴婢怕小少爷害怕一直抱着他,可是小少爷睡得很香。”绛葡儿说。 “给我吧。”肖折釉从绛葡儿怀里把不弃接过来。 不弃揉了揉眼睛,半眯着眼睛望着肖折釉,傻乎乎地咧着嘴笑起来。 肖折釉亲了亲他的脸,柔声说:“不弃乖,睡吧。” 不弃打了个哈欠,趴在肖折釉怀里又沉沉睡着了。 不到半个时辰,那些闯来的黑衣人已尽数解决。肖折釉本想将不弃重新交给绛葡儿,跟着沈不覆去外面瞧瞧。可不弃已经醒了,他抱着肖折釉的手不肯松开。 “无妨,让他跟着吧。”沈不覆道。 肖折釉有些犹豫,外面当真是躺了一地的尸体,她觉得不适合不弃看见。最后还是不顾不弃的缠闹,将他交给了绛葡儿,然后才跟着沈不覆往前院去。 院子里高高挂起几个灯笼,将黑夜照得明亮起来。 归刀蹲在一个黑衣人的尸体前查看了片刻,然后起身向沈不覆禀告:“禀将军,这些人的身手及外貌有些像武黄人。” 肖折釉有些惊讶,她猜测可能是定王派来的人,也可能是袁顷悍派来的人,却没有想到是武黄人。如今形势,就算是敌国人要对盛国将领下手,先刺杀的也会是定王,绝对不会是隐匿行踪、毫无兵权的沈不覆。 更何况,如今与盛国交战的明明是辽国和北通。一直持观望态度的武黄人怎么掺和进来了? 肖折釉看了沈不覆一眼,却见沈不覆似毫不意外。 第122章 归刀又说:“已经按照将军的吩咐,故意放了两个人逃走,并且派人跟着。” “将这些尸体处理一下。” “是。” 沈不覆沉吟片刻,让肖折釉先回去休息,他要去一趟沈禾仪那里。 沈禾仪坐在方桌前,正在抄佛经。 “最近事多,让母亲受惊了,是儿子不孝。”沈不覆在沈禾仪对面坐下,语气中带着丝愧疚。 沈禾仪没有抬头,她一边继续抄佛经,一边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无须顾虑我。我抄抄经书,也算是为这些人超度,但愿他们再转世托生个安康人家。” 映着桌角的灯,沈不覆看见沈禾仪鬓角的几根白发。忽得心里难受起来。他母亲这一生为他付出太多。 沈不覆默了默,不由别开眼。 他起身去窗前的高脚柜里取出一个烛台,又点燃了灯,将烛台放在沈禾仪桌角的另一旁。 “夜里太黑了,多点一盏灯亮一些,不伤眼。”沈不覆拿起笔架上的笔,坐在她对面,也开始陪着沈禾仪抄佛经。 沈禾仪抬眼,望着坐在她对面的沈不覆凝眉抄佛经,也不阻止他,又低下头继续抄下去。 这一抄,就抄到天明。 天还没亮的时候,漆漆几次去找肖折釉,听说她还没醒,又离开。几次询问和离开之后,她索性等在房外。 肖折釉醒来听绿果儿说漆漆一直等在外面,急忙让绿果儿把人请进来。 漆漆不是个说话会委婉的,她开门见山,焦灼地直接询问:“姐,这一次次的刺杀显然这儿不太平了,我们要立刻启程离开这里吗?” 肖折釉见漆漆十分心急,有些疑惑,不由问:“怎么了?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个?” 漆漆也不瞒肖折釉,直截了当地说:“红芍儿现在卧床不起,大夫说要静养,如果现在启程。一路上颠来颠去的,她身子撑不住啊!” 肖折釉恍然,原来漆漆竟是为了红芍儿。 肖折釉再看漆漆的神情,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是红的、肿的。她身边的两个丫鬟一个死了,一个重伤,这几年的相处下来,想来她心里很难受。 “别急,”肖折釉拍了拍漆漆的手背,“是不是要离开这里,什么时候离开这里我也不知道,将军没说过。一会儿我去问问他。放心,总不能不顾那丫鬟死活。” 听肖折釉这么说,漆漆才略微放心了些。不过也只是略放心而已,那蹙起的眉头还是没有完全舒展开。其实她心里明白,在那些世勋权贵眼中丫鬟是低等人,生死关头轻易可以放弃。即使在明定城里住了那么多年,漆漆心里一些根深蒂固的想法还是不能改变的。 她已经想好了,如果沈不覆要带着他们离开离开这里,她就留下来陪着红芍儿。反正不会把那可怜兮兮的丫鬟自己丢在这儿。 肖折釉瞧着漆漆的脸色,隐约猜到了她的决定。肖折釉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目前她的确不知沈不覆的意思。可倘若沈不覆是打算带着他们逃离这里,看来她还需要想想法子处理好漆漆这边的事儿。要不然,以漆漆的性子,肖折釉真猜不透她会做什么事儿。 肖折釉梳洗过后,换了衣裳,就急急去找沈不覆了。可等到她找去沈禾仪住处的时候,才听说沈不覆一大早就出门了。 肖折釉无法,只好等他回来。 与此同时,沈不覆正在一个茶肆里与陆钟瑾喝酒。 陆钟瑾说了很多话,他随意听着,没怎么太专注。 陆钟瑾将手中的酒盏往木桌上重重一放,佯装不满意地说:“沈玄,你这也太不够意思了。我给你出了这么多主意,合着你左耳进右耳出?” 沈不覆略收起心神,道:“没想到她会牵扯进来。” 陆钟瑾想了想,说:“想要你性命的人那般多,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更何况这个女人没什么头脑,根本奈何不了你。倘若你要取她性命,更是轻而易举之事。” 沈不覆没接话,端起酒壶,给两个人重新斟满一杯桃花酒。他握着酒盏,抿了一口酒,不觉皱了眉。他还是更喜欢烈酒一些,桃花酒这种女儿家喝的酒不和他的口味。 “沈兄若觉得不方便出面,我帮你处理了她便是。”陆钟瑾翘着二郎腿,眯起眼睛细品香醇桃花酒。 “不用。”沈不覆倒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提议,“若方便,倒是希望你帮我另外一个忙。” 即使是桃花酒,也让陆钟瑾染上了几分微醺。他那双桃花眼的眼尾也染上了两分粉红。他晃着手里的酒盏,笑着说:“不帮。” 沈不覆抬眉看他一眼,无奈喊店小二上一壶醒酒茶。 沈不覆傍晚的时候才回去,他刚一迈进院门,就看见不弃沿着柳树下小径跌跌歪歪小跑,而肖折釉站在尽头,含笑望着不弃。肖折釉的眉眼之间都是温柔。 “爹!”不弃比肖折釉先看见沈不覆。他朝沈不覆大声喊了一句,就朝着沈不覆小跑过去。可他这双小短腿儿显然还不够壮实,还没跑到沈不覆面前呢,就一屁墩跌坐在青砖路上。 肖折釉脸上的温柔笑意顿收,提着裙角匆匆赶过来。 可是不弃根本就没哭,他愣愣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在肖折釉赶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自己爬了起来。 肖折釉松了口气。 沈不覆几步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爹爹!”不弃一下子乐出声来,他搂着沈不覆的脖子,“抱!抱!” 沈不覆拍他后背,笑:“都会走路了,不用爹抱了。” 不弃歪着头小脑袋想了一会儿,忽然说:“杀!杀人!去杀!” 肖折釉一下子愣住了,她急忙在不弃面前蹲下来,问:“不弃,这话是谁教你的?” 不弃茫然地望着肖折釉,他年纪虽小,却是个会看脸色的。他看得出来娘亲好像有些不高兴了,却并不知道为什么,是他说错了什么话吗?他无措地望着肖折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听不弃喊着“杀人”,沈不覆也皱了下眉,不过他并未像肖折釉那般看重这事儿。他把不弃抱起来,问:“肚子饿不饿?” 不弃眨眨眼,把目光从肖折釉的脸上移到沈不覆脸上。他仔细看着沈不覆的脸色,点点头。 “好,我们回去吃饭。” 肖折釉也站了起来,陪着沈不覆一起往回走。不弃趴在沈不覆怀里,偏过头来望向肖折釉。直到肖折釉对他笑了,他才咯咯直笑,重新开心起来。 肖折釉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许是从归弦口中听来的。说不定不弃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倒是她小题大做了。不过肖折釉还是觉得回去以后得问一问绛葡儿。 不再想不弃的事儿,肖折釉偏过头望向沈不覆,问:“将军,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是否要很快离开这里?” 肖折釉把今早漆漆找她的事儿说与沈不覆听,又加上一些自己的担心。 “其实我也觉得,我们现在老老小小,还带着很多下人,不管是在哪儿都挺显眼。不若想法子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将他们都安顿下来。只不过这个安全的地方实在难找……”说到最后,肖折釉不由蹙起了眉心。 “不用担心,过两日我会将他们都送走安顿好。”沈不覆说完,皱眉看了一眼怀里的不弃。不弃趴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拽着沈不覆的头发。沈不覆明显脸色微沉,却什么也没说。 肖折釉也发现了,不由好笑地拍了一下不弃的屁股,笑道:“敢扯你老子的头发,你可是天下独一份。” 沈不覆倒是笑了,道:“未必,他娘也是可以随便扯的。” “扯!扯!”不弃挥舞着小拳头,重复沈不覆的话。 瞧着不弃的口水流出来,流到沈不覆的胸前衣襟上。肖折釉瞧着沈不覆皱眉不悦却毫无办法的样子,忍不住翘起嘴角笑起来。 晚饭的时候,沈不覆刚吃了两口。归刀从外面回来,他一进屋,给屋子里带来一丝冷意。他不言,看向沈不覆,沈不覆便放下筷子,跟他出去。 “娘!吃!吃!”不弃抓着手里的一粒花生往肖折釉嘴里塞。 肖折釉愣了一下,才欠身吃下他递过来的花生。花生在不弃的手里捏来捏去,有些软了。可是却让肖折釉觉得很香很好吃,仿佛是碗里最好吃的那一粒。 罗如诗在一旁笑着说:“这儿子没白养,心里记着他娘!” 漆漆直接说:“那是!不弃就是我姐的亲儿子!” 肖折釉笑着端起一旁的蛋羹,一口一口喂给不弃吃。不弃坐在她的腿上,她可以感受到他一日日变重,一日日长高。陪着他长大的日子,是一种享受。 “娘也吃!”不弃奶声奶气地说。他刚刚咽下一口蛋羹,嘴角还沾着点。 肖折釉拿着帕子温柔地将他嘴角的蛋羹擦去,笑着说:“嗯,娘也吃。我们一起吃。” 她抬起头来,透过开着的门望向院子。沈不覆负手站在沉沉暮色里,皱眉听着归刀的回禀。 第123章 一处农居内,盛雁溪焦急地在屋中走来走去。她双手相握放在身前,间或由左手在上换上右手在上。指尖儿隐隐有些发颤。 她有些呆滞的目光中隐隐露出焦灼和挣扎。 “娘娘,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还是早些回国吧!”侍卫在她身旁劝。 另外一个侍卫也劝:“再不回去被陛下发现可是有大麻烦的!” “就是啊……咱们……” 听着两个侍卫你一言我一语的劝告,盛雁溪心中更烦。她刚要发怒,忽听见院中一阵惊呼声。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急忙冲出去查看,只见守在院中的几个侍卫全倒在地上。院中站了一行人,因天色太黑的缘故,看不清容貌。 可盛雁溪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格外高大的沈不覆。她咬着嘴唇,目光复杂地遥遥望着他。 无视院中持刀的侍卫,沈不覆缓步朝屋中走去。 “大胆!不许再跨前一步!”站在屋子门口的侍卫大吼一声。 沈不覆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抬眼,目光落在站在屋中的盛雁溪身上,脚步不停。 当沈不覆的目光望过来时,盛雁溪心中的焦灼、犹豫忽然一瞬间散去,竟是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不自觉地,她望着沈不覆脸上悄然挂上一抹淡淡的笑:“都让开。” “娘娘!” “我说都让开!” 几个侍卫无法,只好向后退去。 沈不覆走进屋中,站在盛雁溪对面,开口:“你不该来这里。” 盛雁溪苦笑,她望着沈不覆的眼中含着的深情一如过去的二十年,可是这种深情里又多了几分痛苦和仇恨。 “是你杀了我父皇是不是?”她声音发颤地跟他求证。 “是。”沈不覆干净利落地承认。 盛雁溪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却从眼角流出:“我以为传言都是假的……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父皇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为什么!” 沈不覆有些同情地看着盛雁溪。明明一切都是由她而起,偏偏她什么都不知道。这让沈不覆连责怪都不能。 “我居然喜欢你这么多年你拒绝我罢了,却要杀了我父皇!我要给我父皇报仇!”盛雁溪忽然从侍卫手中抢过长刀,朝着沈不覆砍去。 沈不覆抬手,握住刀刃。立刻有鲜血流了下来。 盛雁溪一见沈不覆的手流血,惊呼一声,瞬间松了手。 “你为什么不躲!”她恼怒地喊。 喊完了这一声,她自己都惊住了。她不是恨沈不覆想要他死吗?怎么见他受了伤还是会不忍心? 盛雁溪惶惶向后退了两步,无措而狼狈。 “因为他在我出征时,杀了我的妻女。” “什么?”盛雁溪震惊地抬头望着沈不覆。 她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沈不覆也不说话,沉默立在那里。 盛雁溪盯着沈不覆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慢慢想通其中关节,甚至想到了许多过去那么多年里,她没注意的细节…… 盛雁溪又向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被自己的裙子绊倒。她跌坐在地上,像失了魂儿一样。 沈不覆重复:“如今盛国不太平,早些回武黄。” 言罢,沈不覆转身离开。院中侍卫得不到盛雁溪的命令,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看着沈不覆离开。 沈不覆走到农家小院院门口的时候,听到屋中的盛雁溪放声大哭起来。 沈不覆叹了口气,只愿这个痴情而单纯的姑娘余生皆好。 沈不覆回去时已经是下半夜了,他轻手轻脚回到房中,挑起床幔,见肖折釉已经睡着了。她是一个人睡着的,不弃不在她身边。沈不覆将床幔放下,退出去梳洗换衣,复回来,悄声上床。 盖被子的时候,面朝墙里侧熟睡的肖折釉翻身转了过来。 一片昏暗里,沈不覆凝望着肖折釉熟睡的容颜许久。他欠身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眼睛。 熟睡中的肖折釉嘟囔了一句什么,蹙着眉转过身去。 沈不覆一惊,立刻向后退。 又过了一会儿,肖折釉重新安静下来。沈不覆轻轻拉过被子,为她盖好。他忍不住低头,在肖折釉的肩头轻轻吻了一下。动作轻柔而克制,怕吵醒了她。 过了两天,肖折釉牵着不弃经过罗如诗住处时,见罗如诗正在吩咐白瓷儿收拾行囊。因为罗如诗与罗立风走散孤身一人,陶陶便让他身边的丫鬟白瓷儿服侍罗如诗。 “你怎么收拾起东西了?”肖折釉瞧着忙碌的白瓷儿。这架势分明是打算远行。 “将军交代下来的呀!将军说明日要出发去另外一处更安全的地方,正让大家收拾东西呢!”罗如诗说。 肖折釉愣了一下。 她再问了问,发现不管是漆漆还是陶陶都得到了吩咐。就连沈禾仪也在收拾东西。她想了想,将不弃交给绛葡儿,去找沈不覆。 沈不覆正在书房里皱眉看着摊开在长案上的军事图。 “将军,我有事儿问你。”肖折釉看了一眼摊开在桌子上的地图,又问:“现在不会打扰将军吧?或是等将军忙完了我再来也好。” “不会。何事?”沈不覆从地图中抬眼,看向肖折釉。 肖折釉绕过长案,走到沈不覆身侧,佯装不太高兴的样子,问:“为何大家都知道明日要出发离开这里的事儿,偏偏我不知道?将军莫不是把我给忘了。” 原来是这事。 沈不覆笑了一下,朝肖折釉伸出手。 肖折釉略一犹豫,还是将手递给了他。沈不覆用力一拉,就将肖折釉拉到自己的腿上。 对于这般过于亲密的姿势,肖折釉有些不适应。而是她还有点担心从沈不覆的腿上跌下去,急忙攥住了他的衣襟。 沈不覆笑着说:“谁得了吩咐收拾东西谁走,没让收拾东西的人自是不用走。” 肖折釉有些惊讶地看着沈不覆。 沈不覆却收了笑,沉默片刻,道:“当然,还要问你愿不愿意留下相陪。” 顿了顿,他又接了句:“打仗之事自然会遇到危险,祸福难测,的确不如跟着他们一起离开安全。” 沈不覆沉沉墨眸望着肖折釉,将期待努力掩藏。 肖折釉却忽然笑了,她攥着沈不覆衣襟的手松开,原本因为坐在沈不覆腿上有的紧张情绪也没了。她笑着说:“那将军可得给我封个一官半职!”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想了想,说:“也得给我弄一身合身的铠甲穿穿。” “好。你要什么都给你。”沈不覆沉色的眸子里逐渐染上微光。 第124章 听说肖折釉不和他们一起走,漆漆和陶陶便来找她。他们两个到了肖折釉的房中一会儿谈起不弃,一会儿谈起罗如诗,一会儿又谈天气谈战事,东扯西扯。 最后肖折釉不得不无奈地摇摇头,问:“你们两个到底是想说什么?” 漆漆和陶陶对视一眼,陶陶扯了一下漆漆的袖子,冲肖折釉说:“二姐有事儿跟你说!” 被弟弟推出来的漆漆只好说:“姐,我们听说这回你不跟我们一起走,要跟着将军去打仗?” “嗯,是这样。”肖折釉点头。 漆漆笑嘻嘻地凑过去:“我们也想去!” “啊?”肖折釉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们两个。 漆漆又往前凑了凑,急忙说:“姐,你从小就打不过我啊!你都能去打仗,我怎么不能?别的事儿我不如你,可是打架这种事儿,我一个顶你仨啊!” 陶陶也在一旁说:“我也想跟去!之前一心想考功名,可如果天下乱成这样,连科举都没了。读书还不如拿起刀枪上阵杀敌!” 说完,陶陶还挥了挥自己的拳头。 肖折釉看了一眼陶陶纤细的手腕。陶陶举起拳头的时候,衣袖向下滑了些,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竟是和肖折釉差不多粗。陶陶这些年一直苦读圣贤书,并没有做过一点粗活,舞刀动枪的事儿也没做过。更何况现在的陶陶不过还是十四岁的年纪,在肖折釉眼中真真还是个孩子。 见肖折釉沉默着,漆漆和陶陶也不说话了,都期待地望着她。 肖折釉望着漆漆和陶陶,心里是真的犹豫。 许是幼时宫中受其父皇影响,在肖折釉的理念里一直坚持文武并重。所以在陶陶小的时候,并没有如沈不覆计划的那样勉强陶陶去习武。她觉得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都有其不可忽视的作用,只要走到极致。虽然如今山河飘零,武将明显比文官的作用更大。可是日后呢?日后江山刚稳下来的时候,便是文臣学以致用之时。又怎能只看眼下呢?当然,文武双全自是好的。可这天下又有几个样样全能的天才,只要在自己选的路上取得成功便已是了不得。 是以,她不赞同陶陶放弃他擅长的笔墨拿起他举不动的刀枪。 肖折釉沉吟片刻,斟酌了言语,将自己的想法仔细说与陶陶听。陶陶的眸子从期待到失望,从失望到迷茫,再从迷茫到坚定。最后,他虽然心中仍对于不能跟着姐姐一起上战场有些遗憾,却也听懂了姐姐的深意。他点点头,闷声说:“姐,我知道了。日后,我一定把恢复科举的第一届状元捧回来……” 肖折釉悄然松了口气,她又看向漆漆。 漆漆仰着小下巴,在肖折釉开口前,先说:“姐,你可别拿说给陶陶听的那一套说给我听!我可不会读书!我唯一有点用的就是打架呀!你该不会希望我女扮男装去科举吧?” 肖折釉差点脱口而出“打架和战争是两回事,前路吉凶难料”。不过她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想了想,肖折釉对漆漆一连发问:“我不在的时候,谁照顾陶陶?陶陶贪玩的时候谁管教他?他被人欺负的时候谁给他出头?你身边的红芍儿怎么办?她是你的丫鬟,你心疼她。可是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个下人,谁会照顾重伤的她?” 漆漆眨了下眼,望着肖折釉愣住了。 肖折釉笑了一下,继续说:“而且姐是有事要拜托你的。不弃还小,我自是不会带着他。暂且帮姐照顾他好不好?” 肖折釉握住漆漆的手,声音也放柔放低,带着点央求。 漆漆皱着眉头甩开肖折釉的手,嘟囔:“别别别,你可别拿出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不习惯!” 肖折釉只是笑,问:“那你是答应了?” “啊……”漆漆不太乐意地应了一声。 肖折釉看了看这对弟妹,虽然他们都答应了下来,显然是都有点失落。肖折釉又略一琢磨,笑着说:“当然了,你们想去也是可以的。可怎么说也得过几年,起码得等到红芍儿养好了伤,等到陶陶在长几岁。” 听肖折釉这么说,漆漆和陶陶又有些高兴了,像是有了希望一样。漆漆还朝陶陶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训他:“臭小子,你赶紧长大,长成男子汉!” 陶陶揉着自己的头,小声嘟囔:“那也得是二姐嫁出去之后的事儿了……” “好哇!现在敢随便拿我说事儿了!看我不揍你!” 漆漆撸起袖子,陶陶立刻绕着肖折釉跑。 肖折釉看着他们两个打闹,眼角慢慢弯起来。在肖折釉看来,他们两个还是孩子,她不得不感叹一句:年轻真好。 等漆漆和陶陶闹够了,肖折釉又拉着他们问东西有没有收拾好,可有缺什么。毕竟,此次一别,许下次再见不知要几年之后,肖折釉心中也有不舍。漆漆果真是说了些缺的东西,包括红芍儿养伤需要的药材,还有一些日常要用的东西。漆漆问肖折釉可否去街市采买。 毕竟前几日刚刚有过刺杀的事儿,肖折釉也拿捏不准能不能出去,她便去询问沈不覆。 沈不覆正在写一份名录,听了肖折釉的话,没什么犹豫,说:“去吧,带着归弦即可。” 肖折釉有些诧异,问:“你就那么确定哪些黑衣人不会再来?” “嗯。” 肖折釉立在沈不覆长案前看他把那一页写完,才问:“将军是知道那日的黑衣人是谁派来的?” 沈不覆将写好的一页名录放到一旁,放了笔,看向肖折釉,点了一下头。 “盛雁溪。”沈不覆顿了一下,“那日晚上我去找过她。” 肖折釉在听见“盛雁溪”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呆怔,她差点把这个人给忘了。不过只是一瞬间,她眼前就浮现那一日盛雁溪在芍药花圃围着的花厅中对沈不覆诉说深情的一幕。肖折釉又想起当日沈不覆站在花厅里,直接拎着她的衣领,从窗户把她从外面拎进花厅里的事儿。 肖折釉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沈不覆伸手一拉,就将肖折釉拉了过来,抱在腿上。 他最近闲暇时,特别喜欢将肖折釉抱在腿上。 肖折釉收起笑,没立刻回答沈不覆的话,反而是细细想着盛雁溪派人刺杀的事儿。肖折釉很快把事儿理清了,必然是因为沈不覆杀了定元帝之事。 “当年之事,她当真不知情?”肖折釉问。 沈不覆点头。 肖折釉又想了一会儿,忽然翘起嘴角,她拉着沈不覆的衣襟,说:“好哇,居然背着本宫大半夜与女子私会,看本宫怎么罚你。” 沈不覆大笑,道:“臣随殿下发落!” 肖折釉果真偏着头想了好一会儿,说:“暂时想不到,先欠着!” “臣领旨谢恩。”沈不覆笑着说。他一手揽着腿上肖折釉的腰身,一手复拿起笔,开始写另外一页名录。 肖折釉拿起沈不覆先前写完的那一张细细看着,其中有些名字是她听说过的。 “这些人都是将军的旧部?”肖折釉问。 “嗯。”沈不覆皱眉一边思索一边继续写东西。他专注做事时,眉宇之间笑意全无,还带着一种威压冷意。 肖折釉偏过头来近近望着他的侧脸好一会儿,这个样子的沈不覆总是能让她心悸。 “将军忙着,我先出去了,不吵你。” “无妨,你吵不了我。”沈不覆垂首写字未抬手,揽在肖折釉腰身的手也没有松开。 肖折釉笑着说:“我还是不留这儿了,而且也得带着漆漆和陶陶出去采买。” 听肖折釉这般说,沈不覆才松了手,又吩咐:“让归弦跟着,或是将袁家兄妹也带去。” “好,我都记着了。”肖折釉从沈不覆的腿上跳下去,朝外走,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沈不覆,这才轻轻勾起嘴角离开。 依肖折釉的打算,有归弦一个人跟着已经足够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再麻烦袁家兄妹。可是让肖折釉没想到的是,当袁松六听说他们三姐弟要出去的时候,立马扔下手里的机关嚷着要跟去凑热闹。 肖折釉本以为袁松六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就是爱凑热闹罢了。可是到了街市,肖折釉才瞧出来不对劲的地方。袁松六恐怕并不是要跟着出来凑热闹的,因为他一直跟在归弦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帅气小姐姐”地喊。 肖折釉恍然大悟。 肖折釉看了一眼一旁正和陶陶走进药铺的漆漆,不由皱起了眉。当初她还想着给袁松六和漆漆牵一道红线。现在看来只能作罢了。 不过漆漆今年都已经十七了…… 再一想到接下来会有几年的分离,肖折釉心里犯了愁。她想了想,决定今日回去以后求沈禾仪帮忙给漆漆物色着。 漆漆和陶陶从药铺走出来,朝着一旁的糕点铺子去。 肖折釉隔了一条街,望着对面的药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进了药铺。她进了药铺,铺子里的伙计见她衣裙料子不凡,立刻迎了上来,寻问她要什么药。 肖折釉抬头望着占据一整面墙的药柜,一时没说话。 等肖折釉从药铺里出来的时候,漆漆和陶陶已经买完了糕点朝她走来。漆漆看着肖折釉手里提着的药材,不由有些好奇地问:“姐,你买了什么药?哪里不舒服吗?” “都是些伤药,有备无患的东西。走吧,我们去别处看看。”肖折釉当先朝着隔壁的一间衣料铺子走去。 陶陶笑呵呵地对漆漆说:“还是咱姐想得周到,连药材都提前备着!” “走了你!拍马屁得当着人面前拍啊,你在背后说有啥用!走了!”漆漆扯着陶陶去追肖折釉。 这一条街算是望泽谷周围的几个小村子中心区域的一个街市,所卖的东西比起半个月一次的集市来说少了不少,几乎没什么各种各样的摊子,而是商铺比较多。商铺里卖的东西也是些比较常用的。 几个人没用半个时辰就把这一条逛完,买了需要的东西打算往回走。然而在他们离开这条街市经过一条比较僻静的山间小径时,忽然涌出一匹黑衣人将他们几个人包围。 第125 “帅气小姐姐……”眼睛一直没离开归弦的袁松六正乐颠颠地没话找话,竟是对突然出现的一大片黑衣人没觉察。 归弦忽然抽出盘在腰间的软剑,软剑弹开,袁松六偏偏往前走了一步,锋利的剑尖挑断他的一绺儿头发。 袁松六睁大了眼睛,连嘴巴也一并张大了。 归弦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刚要开口说话,袁松六立刻乐呵呵地嚷起来:“你刚刚的动作真的太帅了!再来一剑,把我另一边的头发也修修!” 归弦握着剑柄的手颤了一下,震惊地看了他一眼。她将心里的震惊压下去,给了他一个眼色。袁松六顺着归弦的目光望去,这才看见黑压压一大片的黑衣人。 袁松六“哇哦”一声,一下子蹦到归弦身后搂住归弦的腰,大喊:“你要保护我!” 归弦杀了他的心都有。 忍。 归弦努力忍住不冲动,反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身后拎出来,又是随手一推,怒道:“去保护他们三个!”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袁松六的一双小豆眼立刻眯成一条缝。 漆漆无语翻了个白眼,以表达心中的鄙视。 让袁松六这么一闹,原本因为被黑衣人包围的紧张情绪就这么莫名其妙烟消云散了。 估计,对面那群黑衣人也是头一遭遇见这种事儿。 归弦冷着脸,一跃而起,在黑衣人冲过来之前挡在肖折釉等人身前。她握着手中的软剑,一剑剑刺下去。明明对方都是经过训练的刺客。可气势上竟是不如归弦一个女人充满杀意。归弦剑锋过处,不留性命。 而另一边袁松六在傻乎乎迷恋地望了一会儿归弦的背影之后,才行动起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花里胡哨的瓷瓶,塞子拔.出来,立刻有一股刺鼻的臭味飘出来。他弯着腰,绕着肖折釉三姐弟和自己,把这个药粉洒了一圈。 漆漆捏着鼻子,问:“喂,你这是在干嘛啊?难道要靠臭味儿把他们熏跑啊!” 袁松六晃了晃手指头,做了一个“你不懂”的高深莫测表情。 漆漆又翻了个白眼,懒得再理他了。 肖折釉不知道袁松六在做什么,她也不关注,她的目光一直凝在归弦的身上,虽说归弦的身手不错,可毕竟对方人多势众,肖折釉有些担心时间久了,归弦会落入下风。 她不由看向袁松六,问:“你要不要去帮帮归弦?” “不不不……”袁松六连连摇头,“归弦小姐姐让我保护你们,那我就必须寸步不离护着你们!” 漆漆插话:“那你是打算怎么护着我们呐?就凭你这臭水?” “你这就不懂了!这可不是臭水,是毒药啊!只要靠近,立刻毙命!” “毒药?那我们不会中毒吗?”漆漆睁大了眼睛。 袁松六一拍脑勺,“哎呦”一声,说:“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他立刻从袖中掏出另外一个稍小点的花里胡哨瓷瓶,把里面的药丸给肖折釉、漆漆和陶陶一人分了一颗。 又过了一会儿,袁松六脸上嬉皮笑脸的表情也淡去了,有些严肃地看向人群中的归弦。对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啊…… “我是过去帮忙还是留在这儿保护你们还是回去喊救兵啊?”袁松六忍不住问。 肖折釉望了一眼回去的路,从这里到住处大概要两刻钟,这来回就是半个时辰。就算归刀用轻功往这边赶,也要许久。半个时辰能发生很多事情,归弦未必能坚持半个时辰。不过倘若不回去找救兵,只靠归弦硬撑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略一琢磨,肖折釉还是决定让袁松六回去喊救兵。 “好!”袁松六临走之前给肖折釉、漆漆和陶陶一人留下一把匕首。然后朝着他们的住处往回跑。 没多久,那些黑衣人果然冲破了归弦的拦阻,冲肖折釉冲过来。 袁松六先前在地上洒的一圈毒药显然还是起了作用的,最先冲过来的那些人显然受了影响,面色微变,脚步虚浮,就连动作也变得迟缓起来。 肖折釉一下子想明白了,怪不得刚刚袁松六并不着急给他们几个人先服下解药。显然这种毒药是针对习武之人,越是运气越是受影响。 归弦挥剑,刺穿两个黑衣人的胸膛,回头望去,看见一个黑衣人抓住肖折釉的胳膊,似在审问什么。归弦大惊,立刻飞身回救,一剑将那个抓住肖折釉胳膊的黑衣人劈成两半,鲜血迸射而出,伴着不知道是哪里的碎肉。 肖折釉微微蹙眉,尚且淡然,漆漆脸色有些发白,而陶陶已是吓得不轻,他脚步踉跄两步,倚靠着肖折釉。 肖折釉看他一眼。 “别怕。”肖折釉扶住他。 正在此时,忽然有笛声响起,隐约之间似有桃花飘落。明明已是桃花落的季节,不知这些桃花是哪里来的。 远处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辆奢华的银白马车,车厢角挂着一串银铃,随着马儿前行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来,好似轻哼的民谣。而先前肖折釉等人听到的笛声正是从这马车车厢中传出来的。这辆马车行得不快,远远瞧着还有点慢悠悠的意味。然而在这辆马车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两行白衣人无声出现,几乎是呼吸间,就出现在了肖折釉身边。 正当肖折釉在猜测这些人的身份时,这些白衣人已经越过了她,银剑翩飞,斩落无数黑衣人人头。 归弦皱了皱眉,警惕地退到肖折釉身旁。 这群白衣人尚未出现之前,那些黑衣人尚且可以说是经过训练的刺客,然而在这群白衣人面前,脆弱如稚童。 “哥!”归弦忽然喊了一声。 归刀飞掠而来。 归弦急忙问:“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 “将军不在。”归刀回头看了一眼后方仍旧慢悠悠往这边走的马车,将手中握着的刀收了起来。 肖折釉注意到归刀的动作,问:“这些是什么人?” “夫人放心,马车中的人不是盛国人,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却是将军的挚友。”归刀回禀。 肖折釉点点头。 归刀又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这里脏乱血腥,还请夫人先行回去。” 这个时候,袁松六才气喘吁吁地赶到,他开口就是:“弦弦,你可别生气!我不是有意不听你吩咐的,下次再也不会了!” 归刀冷冷瞥了一眼袁松六。 袁松六一凛,急忙跑到了归弦身后。别看他平日里和谁都能嬉皮笑脸起来,可是他有点怵归刀。 归弦也是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甚至连开口骂袁松六的兴致都没有了。 肖折釉和漆漆、陶陶被归刀护着往回走的时候,肖折釉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辆白色的马车。笛声忽然停了,车窗旁的垂帘被竹笛挑起来,露出半面脸。肖折釉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模样,便急急收拾目光,只记着马车里的人似有一双堆情的桃花眼。 肖折釉虽没受什么伤,身上却染了些血迹。回去以后,肖折釉立刻让绿果儿烧水,去净室仔细洗了个澡。 得到消息的沈不覆匆匆赶回来时,肖折釉正在沐浴,他冷着脸询问漆漆、陶陶事情的来龙去脉。 听罢,沈不覆怒极。 陶陶忍不住问:“将军,这些人还是前几日那批人吗?” “还能有谁!” 陶陶脖子向后缩了一下,沈不覆发火的时候着实有些骇人。漆漆扯了陶陶一下,给他使了个眼色。陶陶知道二姐在告诉他:可千万别惹发怒的沈不覆。他不敢再多言,又往后退了两步。 沈不覆看了一眼净室的方向,转身朝马厩牵了马,翻身上马去追盛雁溪。 此时,盛雁溪正坐在回武黄国的马车里。这马车来时,还有许多护卫护送。此番回去,当初同行的护卫只剩下四分之一了。 她掀开遮着车窗的幔帐,往外望去。虽然现在所在的地方是盛国偏南的地方。这地方是她未和亲之前从未来过的,可以说是陌生的地方。可是因为是大盛的国土,即使未来过,那也是故土。她很快就要离开这儿,重新回到武黄去了。望着窗外盛国的风景,她的眼睛慢慢被泪水浸湿。 她舍不得。舍不得离开这儿,离开自己的国土。可是她毫无办法,她是和亲的公主,已经不是盛国人了。这次她不管不顾回来只为了要一个说法。即使明明已经知道了真相,偏偏还是希望从沈不覆口中听到答案。或许,还是存了再见他一面的心思。此次回去,等待她的还不知道是怎样的责罚,甚至连性命都会不保。 盛雁溪苦笑。 无所谓了,反正她也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盛雁溪刚要放下窗边的幔帐,忽然看见远处很小的一个身影。虽然隔得那么远,可是她还是觉得那个人太像沈不覆了。 她的心忽然猛跳了两下,睁大了眼睛努力去分辨。 怎么会是他呢?他分明已经不想再见到她了。 可是……分明就是他! “停车!”盛雁溪大喊一声。 在马车还没完完全停稳的时候,盛雁溪就已经拉着厚重的裙子,栽栽歪歪地从马车里下来。她站在马车旁,远远望着沈不覆的身影越来越近。 是他,真的是他。 盛雁溪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来。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追来,可是他来了,能够多看他一眼,便足能让她满心欢喜了。 在沈不覆的马很快追来时,盛雁溪甚至提起裙子,朝沈不覆跑去。她跑到沈不覆马前,仰着头望他,欢喜地问:“你怎么来了?” “是不是你?”沈不覆冷声问。 “什么?”盛雁溪心中疑惑,不知道他在问什么。即使他语气颇冷,可是她还是仰着头,用笑脸望着他。 “是不是你再一次派人害折釉?”沈不覆又问。 盛雁溪愣住了。 她呆呆望着沈不覆,脸上灿烂的笑容慢慢淡下去,眼中逐渐染满黯然与悲怆。她无力地向后退了两步,目光痛苦地望着沈不覆,问:“霍玄,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心思歹毒的女人吗?” 眼泪悄然落下,簌簌滚落。 “二十年了,我喜欢了你二十年!这二十年里我可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可有仗着公主的身份逼迫过你什么?是,你是不喜欢我。因为你不喜欢我,所以我就不可以喜欢你吗?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什么,也从来没有想要破坏过你的两段姻缘!我只是喜欢着你,等着你都不行吗!” 沈不覆冷眼看她:“我只问,是不是你。” 盛雁溪忽然大笑起来。她一边向后退,一边又哭又笑,状若癫狂。她大喊:“是!是我!就是我!” 沈不覆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拔刀。 “不覆!”坐在归弦马后的肖折釉大喊。 沈不覆握着刀柄的手顿了一下,他回过头去,看见归弦和肖折釉共乘一匹马,正往这边飞奔而来。 沈不覆眼睛眯起一瞬,从马上跳下来,立在原地等着肖折釉赶过来。 见沈不覆收了刀,肖折釉悬着心的才放了下来。 肖折釉赶到沈不覆面前时,沈不覆皱眉道:“何必这么急。” 这一路飞奔而来,肖折釉颠得全身像散了架似的。她喘了两口气,才说:“不、不是她!” 沈不覆眉峰仍旧紧皱,不悦地说:“不是便不是,你这么急做什么?” 站在沈不覆身后的盛雁溪听见他说这话时语气竟是毫无波澜,她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她已经麻木了,麻木到不知道什么是难过了。 这里应该没有她的事情了吧?从此以后,她应该再也不会与沈不覆相见了。她深深看了一眼沈不覆全当是最后一眼。眼中全是泪水,竟是看不清了。她抬起手,用手背狠狠去擦眼泪,想要把眼中的泪水都擦干净。起码这最后一眼,怎么也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盛雁溪深吸一口气,转身往马车走。 她刚一转身,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闪得她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她很快发现那是一支箭,朝着沈不覆射去的箭。 她几乎是想也没想,脚步向一旁迈出一步,伸开双臂,挡在沈不覆身前。箭矢带着疾风刺中她的胸口。她闷哼一声,慢慢跪下去。 “盛雁溪!”肖折釉大惊。 沈不覆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盛雁溪。盛雁溪背对着她,从沈不覆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身子佝偻着,一点一点软下去,倒下去。 沈不覆很快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那人看见没射中沈不覆,立刻转身就跑。 沈不覆并没有去追,有些远未必追得到,更何况不知来者是否还有同伙,他不宜现在离开。 盛雁溪佝偻着侧躺在地上的时候,甚至努力转了头,望向沈不覆。她的脸上有笑容,一种又满足又解脱了的笑容。 沈不覆低下头,将目光落在盛雁溪的脸上。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沈不覆眉峰越皱越紧。 肖折釉看了一眼沈不覆,对归弦吩咐:“救人!” 归弦看了看沈不覆的脸色,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盛雁溪,犹豫了一下,才应了一声“是”。 盛雁溪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肖折釉的那一句“救人”,她望着归弦一步步朝她走来,还没等归弦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就彻底昏了过去。 盛雁溪是三天后醒过来的。她刚醒过来的时候,望着陌生的屋顶,呆愣了很久。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她发呆了许久,才在一阵饥肠轱辘的叫声中回过神来。这一回过神,她才发现自己有多饿。 她费力转过头,打量室内,最后目光落在屋子最中央的方桌上,方桌上有粥,也不知道是放在这里没多久的缘故,还是天气转暖的缘故,如今还冒着热气。在那碗白粥旁边还放了几碟精致的糕点,只不过比起这些精致糕点来说,还是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粥更吸引盛雁溪。 望着那碗白粥,锦衣玉食长大的盛雁溪第一次因为饿和馋,抿了下嘴唇。 她费力地想要起身,却不小心扯动伤口,顿时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冷汗立刻从她额角沁出来,克制的呻.吟声也从她口中呼出。 门忽然从外面被推开,肖折釉提裙进来,有些惊讶地看着盛雁溪,问:“你醒了?” 盛雁溪努力忍住身体上的疼痛,费力抬起头望着逐渐走近的肖折釉,她蹙着眉,目光中不由有些复杂。 “你为什么救我?”盛雁溪还虚弱,声音低而沙哑。 肖折釉没说话,她端起方桌上的清粥,放在床头的小几上,然后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把盛雁溪扶起来。 “你昏迷了三天,什么都没有吃,一定饿了。”她端起白瓷碗,握着汤匙盛着清粥递到盛雁溪嘴边。 盛雁溪紧紧抿着唇,疑惑地望着肖折釉。 米香入鼻,引得盛雁溪的肚子又叫起来。她终于不再僵持,张开嘴吃肖折釉喂她的粥。 肖折釉沉默地喂她吃粥,盛雁溪便沉默地吃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时之间,只有汤匙碰到碗边儿的清脆声音。 肖折釉将碗里的粥全部喂盛雁溪吃下,她将空碗放在一旁,问:“还要不要再吃些?粥,或者糕点,或者你有别的什么想吃的东西。” 盛雁溪没回答,反而第二次问:“你为什么救我?” 肖折釉轻笑了一下,随意说:“因为你救了他啊,如今救你一命就当是偿还你救他吧。” 盛雁溪望着肖折釉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由苦笑,她有些颓然地说:“你是故意的吧?你不想让他觉得亏欠我,不想让他有一个为救他而死的女人。” 盛雁溪吃了肖折釉喂她的粥,感觉好了些,也有了些力气。可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她的脸色又变得苍白起来。 她歇了歇,才有些低落地继续说:“其实对我来说能为他死,这一生的痴恋倒算是圆满了。我甚至痴想着或许这也是一种幸运,他也许会因为我为他死而记住我呢……可是你救了我。打破了我的痴想,也同时让他觉得愧疚你。是这样吗?肖折釉,你的心机真的很深。” 肖折釉托着腮,静静听她说了这么多,问:“说完了?” 盛雁溪抿着唇,没吭声。 肖折釉站起来,转身往外走。她转身的那一刹那,盛雁溪在她的眼中看见一抹轻视和鄙夷。 盛雁溪愣了愣。 肖折釉出了屋,直接去了不弃那里,查看他的东西有没有收拾好。原本前两日就要送他们离开的,只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沈不覆把日子往后推了几日。 “娘!娘!娘亲!不走!不分开!”肖折釉一进屋,不弃就从鼓凳上跳下来,跑到肖折釉面前,死死抱着她的腿。 肖折釉蹲下来,假装生气地说:“不弃要听话!” 不弃没有再反驳,而是瘪着嘴一下子哭出来。这孩子自小就不爱哭,但是只要哭起来必定惊天动地。恐怕院门外都能听见他的哭声了。 “好了,好了,不哭了!”肖折釉不得不把他抱在怀里哄着他。 她也舍不得不弃。 当初她对待陶陶的时候,便掺了几分照顾孩子的心。可陶陶毕竟是她弟弟。而不弃不同,肖折釉是真的把不弃当成自己的孩子。她在不弃身上已经倾注了对子女所有的爱,恐怕连分出一丝一毫给别人都不成。 沈不覆正在后院,他听见不弃的哭声,不由赶来。 他站在门口,问:“怎么哭了?” 不弃不说话,只是哭,用尽了全力地哭。 肖折釉蹲在那儿,有些求助地看向沈不覆,说:“还能为了什么事儿,他这几天已经闹了好多次,非要跟我们一起走。” “那就跟着罢。”沈不覆随口说。 肖折釉睁大了眼睛,瞪了沈不覆一眼。 沈不覆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这小家伙实在是还太小了。 可是不弃却已经因为他这句话不哭了,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沈不覆。 沈不覆沉吟片刻,把不弃拉过来放在腿旁,说:“你什么时候长到有我大腿高,就给爹写信,到时候会让归刀去接你。” 不弃仰着头,望着沈不覆的大腿。 沈不覆轻轻一拎,就把不弃拎起来,让他坐在肩上,说:“走,爹带你去打鸟。” 肖折釉看着沈不覆扛着不弃往外走,她跟出去,走在沈不覆身侧,随意说:“她醒了。” 第126章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盛雁溪时常让我想起自己。” 肖折釉坐在小凉亭里,她托着腮,望着远处沈不覆把不弃带上树的身影,想着之前他说的这句话。 肖折釉一直是个很理智的人,理智到冷血。或许是因为前世她身为公主时,身边追求的人太多的缘故,她若不喜欢一个人,别人对她再好都与她无关,断然生不出感动的情绪来。然而这一切落在沈不覆身上,却又不一样了。 感情这个东西,或许都是自私的。在她不喜欢他的时候,他为她付出再多她都不会放在心上。正如盛雁溪为沈不覆做再多,沈不覆也不会把盛雁溪放在心上一样。从这一点来看,肖折釉和沈不覆倒是相似。 然而在肖折釉喜欢上沈不覆之后,再想起他曾为她做的事儿,就会让她心里觉得愧到发堵。这种愧疚的情绪就好像这段感情是不对等的,她必须牺牲些什么来偿还一些。 这种想法让肖折釉的眉头一点一点皱起来。许久过后,肖折釉轻叹了一声。她起身,走出凉亭,独自往回走。安排人将盛雁溪送走。肖折釉没有去送盛雁溪,沈不覆也没有。 盛雁溪坐在马车里,忍着伤口的疼痛往外望去。她心里有一丝祈盼,祈盼能再见沈不覆一眼。然而直到马车出了望泽谷,都没有见到沈不覆的身影。 第二日漆漆、陶陶、罗如诗还有沈禾仪、不弃就要被送走了。 肖折釉嘱咐了漆漆、陶陶好些话,翻来覆去不过就是一句珍重。不弃昨天闹了一回今天倒是不闹了,他一直坐在凳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认真听肖折釉和别人说话。乖得不得了。 肖折釉和漆漆、陶陶说了好久,才去看他。肖折釉目光落在不弃身上的时候,不弃立刻挺直了小腰杆。 “不弃怎么了?”肖折釉蹲在他面前,瞧着小家伙有些发白的小脸蛋。 肖折釉一过来,不弃一下子就红了眼睛,可是咬着嘴唇不肯哭。那泪珠儿蓄在眼眶里,把他亮亮的眼睛蒙了一层雾,可怜兮兮的。 “不弃?”肖折釉急忙把他抱到怀里,“昨天爹爹不是告诉过你了,等你再长高一点,归刀叔叔就会去接你的。不弃不会跟爹娘分开太久的。” 不弃一双小短胳膊使劲儿搂着肖折釉的脖子,恨不得把自己挂在肖折釉身上。 “该出发了。”沈不覆进屋来。 他朝肖折釉和不弃走去,问:“他又闹脾气了?” 肖折釉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不弃在听见沈不覆说了这话以后,小身子颤了一下。肖折釉觉察出哪里不对劲了。她微微用力掰开不弃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问:“不弃,究竟怎么了?跟娘说说好不好?” “哭!弟弟妹妹!”不弃忽然喊了这么一句。 “什么?”肖折釉皱着眉,没听懂。 不弃话还没说利索,会喊出这样的话已经很难得了,想要他把全部意思说出来就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肖折釉也不再问他,偏过头望向绛葡儿,问:“是谁在他面前说了什么?” 绛葡儿认真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将军把他送回来的时候,大家逗他玩。说他要是再扯着嗓子哭,大家就不会再喜欢他了,尤其……” 绛葡儿忽然有点心虚,她看了一眼肖折釉的脸色,又扭头去看了一眼沈不覆的脸色,才继续说:“还说等过两年有了弟弟妹妹,他还是不懂事总是哭的话,将军和夫人就不要他了……” 肖折釉心里一下子升起一股火。 之前不弃嘴里嚷着杀人就是从归弦口里听到学来的,现在几个丫鬟又在他面前乱说话!实在是如今日子太不安稳,很多规矩都无法顾及。别的事儿倒也罢了,可是不弃还这么小,若是受了别人影响可是不好。 肖折釉刚要发火,不弃忽然抓住她的手。肖折釉回过头来,看见不弃一边擦眼睛一边摇头。好像是在告诉肖折釉他再也不哭了。 突然就心疼得不得了,尤其是想到接下来几年的分别,肖折釉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儿了。她完全舍不得丢下他。明明给他取名“不弃”就是说无论前途多艰难都不会弃了他。 “是、是奴婢多嘴了!”绛葡儿急忙跪下来认错。 沈不覆走过去,拍了一下不弃的后脑勺,说:“我和你娘亲只有你一个,你以后不会有弟弟妹妹。” 不弃仰着头有些茫然地望着沈不覆,他有点没听懂。 肖折釉有些惊讶地抬眼看向沈不覆。 沈不覆略一沉吟,说:“折釉,你既舍不得他就和他一起走吧。再过两年,我派人去接你们俩。” 肖折釉愣了一下,她很快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说:“我跟你走!” 沈不覆笑了,他又像刚刚拍不弃那样,在肖折釉的后脑拍了一下,说:“听话!” 肖折釉仰着头望他,蹙眉摇头。 “我已经让绿果儿帮你把东西收拾好了。”沈不覆一边说,一边弯腰把不弃抱起来。 他抱着不弃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小子,爹不在的时候好好护着你娘。” 这句话不弃倒是听懂了,他使劲儿点头。 “不覆!”肖折釉追出去,抗议地摇头。明明之前已经与沈不覆说好了,肖折釉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改了主意,甚至连行李都让绿果儿收拾好了。 沈不覆稍微严肃了些,说:“不弃这么小,下人能照顾他,却不能教他,你也不忍心丢下他。更何况,母亲年岁大了,最近身子日益不好,你就算是替我留在她身边尽尽孝。” “这些道理我都知道。”肖折釉跟着沈不覆往外走,慢慢低落了情绪,“可我……舍不得你……” 沈不覆的脚步忽然顿住。他抬眼望向院外的车队,带着点笑意地道:“我的以朔公主向来以大局为重,何时变得如此儿女情长?” 肖折釉笑不出来。 肖折釉稀里糊涂地被沈不覆抱上马车,马车往前行的时候,肖折釉才忽然想明白。沈不覆分明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跟着他走。他之所以骗她,是为了避免她的反对。今日忽得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肖折釉掀开马车的垂帘,朝外望去。 沈不覆一直骑马跟在后面,见肖折釉探头望出来,他对她笑了一下。 马车行了半日,沈不覆在后面跟了半日,肖折釉就在窗口望了他半日。明明沈不覆可以追上来,与车同行,可是他没有。两个人选择了沉默。 最前面的白色马车里,陆钟瑾斜倚在车壁上,悠哉悠哉地吹着笛子。在车厢里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小姑娘粉雕玉器十分可爱,尤其有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万分灵气。她趴着车窗往外张望,糯糯地说:“那个大将军跟了一路哩!” 陆钟瑾刚好吹完一曲,他放下笛子,打了个哈欠。他抱着胳膊,阖着眼,慢悠悠地说:“把脑袋拿回来,别掉下去。” 小姑娘转过身,歪着头望着陆钟瑾,甜甜地说:“钟瑾哥哥,他们两个应该有个告别!” 陆钟瑾没搭理她。 小姑娘轻轻“哼”了一声,又将小脑袋探出去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她忽然放下垂帘,朝陆钟瑾走过去。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小姑娘一下子跌倒了。幸好这马车里铺着很厚的雪白兔绒毯,摔不疼她。 陆钟瑾睁开眼,指责地瞥了她一眼:“能不能乖一点?” 小姑娘也不起来,在兔绒毯上朝陆钟瑾爬过去,她扯着陆钟瑾的手使劲儿摇。一边摇一边说:“钟瑾哥哥,咱们把马车停下来让他们告个别吧!” “你这小丫头懂什么,又不是我不让他们告别,是他们自己不想。”陆钟瑾不耐烦地说。 “可是隔着马车呀!停下来!他们能抱一抱!就像……”小姑娘爬起来,一屁股坐在陆钟瑾怀里,伸出胳膊使劲儿抱着陆钟瑾的腰,“就像这样!” 陆钟瑾长长叹了口气。 这个小姑娘是大长公主的独女,如果不是抓了她当人质,他也跑不出来。可陆钟瑾没有想到小孩子这么麻烦。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换个法子。 肖折釉望着一直相送的沈不覆,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她以为前面有什么事儿,一会儿就会继续往前走,可是她等了等,马车还是没动。她不由疑惑地去让绿果儿询问。绿果儿刚推开车门,还没等下去,就看见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往这边走。 小姑娘冲肖折釉弯着嘴角笑起来,甜甜地说:“姐姐,你去跟他告个别吧!去抱抱他!” 肖折釉愣住了。 小姑娘又由着妇人抱回最前面的马车。 肖折釉下了马车,往回走,走到沈不覆马前。她站在马下仰头望着沈不覆,却一时没开口。她不知道说什么,又怕自己一开口就说出指责他的话。 沈不覆松开手里的马缰,他俯下身来,伸出双臂抱住肖折釉,说:“带着你的确不方便,尤其最近更是居无定所。” 他拍了拍肖折釉的后背,低声道:“才两年而已。” 肖折釉抬手抱住他的肩,没说话。 沈不覆再劝:“我等了你两辈子,你连两年都不愿意等我?” 肖折釉抱着他的手慢慢收紧。 沈不覆不想让陆钟瑾等太久,他松了手想要直起身子,肖折釉抱着他的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抱得更紧了。沈不覆无声轻叹了一声,只好重新抱着她。 初夏的风还带着丝凉爽,两个人一人马上一人马下都没有说话。他们两个人之间向来寡言,很多事情不会明说,但凭心意与默契。 肖折釉的泪滴落在沈不覆的肩上。 沈不覆后知后觉听见怀里极浅极浅的啜涕声。 沈不覆闭了下眼,将不舍的情绪压下去。他再睁开眼时,眼中重新恢复平日里的沉寂。他慢悠悠地说:“我又不是刚出征的愣小子,十五从军,转眼二十年。战场上只有我取别人性命,没有别人伤我半分的道理。不过才两年,我答应你再相见的时候我一定好好的,绝对活着,也不会缺胳膊少腿。我答应你,即使相隔千万里,也让你知道我的消息。嗯,军中也没有女人,别担心我沾花惹草。” 向来寡言的沈不覆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肖折釉听到这里忽然破涕为笑:“谁说军中没有女人的?归弦和袁兰五难道不是?” “哦……”沈不覆恍然,“我还真忘了她们俩是女人。” 肖折釉在他怀里笑着捶了一下他的肩,说:“怎么说她们都是姑娘家,你可不许当着她们的面儿这么说。” “遵命。” 肖折釉下了好大决心,才慢慢松开沈不覆,她用哭红的眼睛望着沈不覆,低低地说:“我原是不知道会这么舍不得。两年不长吗?长的,见不到又要为你担惊受怕的每一日都会漫长难熬。” 沈不覆忽然笑起来,笑到露出外人不曾见过的虎牙。 “突然觉得就算死,也死而无憾了。” 肖折釉眼里瞬间涌出泪,她睁大眼睛瞪着沈不覆:“不许,不许这么说!” “好。那些小喽啰不够我一手捏,本将军轻而易举就能解决了他们!”沈不覆的语气里带着股多年前便消失了的年少轻狂。 肖折釉垂了下眼,让盈满眼眶的泪落下来。她拉住沈不覆的衣襟,踮起脚来,吻在他嘴角。 一触即分。 肖折釉眼中虽然含着泪,却明媚笑起来,说:“去吧!去把那些小喽啰赶出咱们大盛!” 沈不覆握拳,敲了敲胸口。 “臣领旨,”稍顿,“我的公主……” 沈不覆调转马头,朝着相反的方向行去。马蹄声渐远。 肖折釉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在视线里。 “钟瑾哥哥,我忽然明白了个道理!”一直望着肖折釉和沈不覆告别的小姑娘趴到陆钟瑾面前,“不管是乡野民妇还是公主、贵妇在战争面前都是一样的,所以战争是不好的!是不对……唔……” 陆钟瑾把一个香喷喷的兔包子塞进她嘴里。 听她母亲讲完道理,要听她皇帝舅舅讲道理,听完她皇帝舅舅讲完道理,她又开始叨叨叨…… 神烦。 陆钟瑾的车队完全不像赶路的样子,一路都慢悠悠的。他自己一直窝在最前面的车厢里没出来,时常从车厢里飘出来笛声又或是琴声。 如今这乱世,陆钟瑾的车队的确很显眼。他自己坐在最前面的马车里,后面又跟了四辆马车,着实很显眼。这一路的确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不少匪人想打主意,不过大多都被冷然的白衣护卫吓了回去。就算是有不开眼的匪徒想劫财,也被护卫轻易解决掉,完全没有影响到车队的前行。 肖折釉之前有跟沈不覆打听过这个陆公子的身份,在听沈不覆说陆钟瑾来自辽国时着实吓了一跳。不过沈不覆又跟她解释,陆钟瑾的国家虽也为辽国,却并非此时与盛国开战的辽国,而是跨越了大海,在很遥远的海岸对面。 肖折釉也怀疑过陆钟瑾是否有趁着盛国大乱想做些什么的打算,沈不覆却摇头笑道:“他家中好几个皇位等着继承,而他正是为了躲避继承皇位才劫了大长公主的女儿连夜跑出自己的国家,漂洋过海,来了这边。” 那时候肖折釉还没有跟陆钟瑾有打过交道,对沈不覆的说话十分疑惑,不过后来她和陆钟瑾有了些接触,才深信这的确是个逍遥自在的……怪人。 不,应该说是一家子怪人。 再后来的相处中,肖折釉慢慢听说陆钟瑾的事情。原来当初他的舅公是皇帝,可不知为什么他舅公把皇位给了他的祖母,而她的祖母做了几年皇帝平定战事后,潇洒退位,又将皇位给了他的父亲。然而他的父亲也是个懒得当皇帝的性子,偏偏把皇位塞给了他。彼时陆钟瑾岁年尚幼,却毫不犹豫地直接把皇位给了他父亲的表弟,也就是当初第一任皇帝的儿子。 可没想到,陆钟瑾的父亲和他的舅公后来离开辽国四海游荡时,偏偏又分别在两个国家称了帝。 陆钟瑾的父亲只他一个儿子,这太子之位跑不掉。 陆钟瑾的舅公指责当年陆钟瑾的父亲把辽国的皇位扔给了他儿子,所以也想把自己的皇位扔给陆钟瑾。 据说,这两人为了陆钟瑾到哪里继承太子之位的事儿还打了一架。 当时陆钟瑾尚在辽国,辽国的皇帝笑着说:“当年朕这皇位便是你给的,这些年朕也当够了皇帝。要不然再还给你。” 于是,陆钟瑾连夜劫持了长公主的女儿逃出了皇城。 肖折釉听完这个故事后,拿着笔在纸上理了好久的关系表,才将这一家子的关系理清,最后只惊愕这一家子的人都是怪人。 “娘!救命!”不弃推开门,一股脑冲进来,直接躲在肖折釉的身后。 一年多了,肖折釉和沈不覆分别已有一年多。如今不弃已经快三岁了,能说能跑,更能闯祸。 肖折釉无奈地将他拎出来,抱到腿上,蹙眉问他:“又闯什么祸了?” “也、也没什么!就是抓了只虫子放进陆叔叔的茶碗里……” 肖折釉顿觉头疼。 真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因为吃狼奶长大的,性子野到搬不回来。肖折釉曾仔细想过,即使是沈不覆小时候都没他这么闹腾…… 起码肖折釉记忆里七岁的沈不覆性子比不弃好多了。 “姐,你得给我做主!”漆漆气冲冲的跑进来。 她的脸上用墨汁画了两个圈圈。 漆漆一进来看见不弃在这里,眼睛立刻瞪起来。 她一手掐腰朝不弃冲过去:“臭小子,本姑奶奶睡个午觉,你居然敢在我脸上画画!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腿!” 不弃死死抓着肖折釉的胳膊,大声喊:“娘亲救命!” 肖折釉偏过头,不想看他。 不弃见求救自己娘亲没用,黑黑亮亮的眼珠子转了一圈,立刻笑嘻嘻地抱着漆漆的胳膊,朗声说:“小姨!小姨!我听说如果在仙女的脸上画圈圈,仙女就会原形暴露,露出仙女的本身,身子会发光的!小姨这么漂亮,一定是天上的仙女!所以我才试一试!” 漆漆抬高的手举了半天没法打下来。 不弃抱漆漆的胳膊更紧,更甜地说:“虽然小姨不是天上的仙女,可也是天下绝色!唔……碧玉羞花、沉鱼落雁!” 漆漆想要揍他的手放下来,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拎起来,问:“你小子跟谁学的这些东西!” “还能有谁。”肖折釉无奈地摇摇头,指着门外。 门外,陆钟瑾右手握着长笛,一边慢悠悠敲着左手掌心,一边往这边走。 不弃一下子挣脱开漆漆的手,快动极快地搬了个椅子到窗前的桌子旁,他踩着椅子爬上桌子,又从桌子爬上窗户,从窗户翻过去,窗外有一个小梯子,正是他前几天贪玩让纸片儿摆在那的。 不弃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得不像个还不到三岁的孩子,看得漆漆目瞪口呆。她望着窗户的方向,问:“姐,姐夫什么时候来接你?他现在可又变成追随者无数的玄王了!可威风了!” 第127章 “我答应你,即使相隔千万里,也让你知道我的消息。”当初分别时,沈不覆曾这样说。彼时肖折釉只当他随口安慰她。毕竟战事纷纷,哪里能送信。 可是肖折釉却没想到沈不覆居然真的做到了,不是给她写信,而是用另外一种方式。在这分别的一年半里,肖折釉没有收到沈不覆寄来的一封信,却对沈不覆的行踪了如指掌。 因为,他太高调了。 夺了哪座城,杀了哪个将领,大军行到哪里……天下皆知。 “嗨?”漆漆伸出手在肖折釉面前晃了晃,“姐,你这是想姐夫想发痴了。” 肖折釉瞪了她一眼,轻斥:“又没大没小的。” 漆漆无所谓地耸耸肩,说:“我可是为了你好!上个月姐夫攻下多阳城,城主大开城门,携着满城百姓夹道欢迎,又是酒宴又是让出府邸……姐,我可听说了他们这些当官的人与同僚相交或巴结权贵,酒和美人儿是必不可少的!” 漆漆越说越来劲,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肖折釉面前,继续絮絮说:“军中那种阳盛阴衰的地方,你说这个时候他们送姐夫美人儿可怎么好!姐,现在不是当初姐夫独身一人的时候了,现在姐夫走到哪里,起码也是十几万大军追随着。我觉得姐夫还是应该早点来接你比较好!” 肖折釉静静听着漆漆说话,目光一直落在漆漆的脸上。她等漆漆说完了,才说:“你也不小了,就不能洗了脸再来?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还讲究人赃并获呐?” “啊?”漆漆愣了一下,她本来很认真地跟肖折釉分析正事儿呢,倒是把自己的脸给忘了。她摸了摸脸,又使劲儿张了张嘴,脸上紧巴巴的。 “成吧。反正只有你管我的份,我说的道理在你这儿都是废话!我走了!回去洗脸!”漆漆拉着脸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停下来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陆钟瑾把不弃抓到了,正拎着他敲他脑壳。敲了几下,不弃却恼了,趁陆钟瑾不察,伸长了胳膊在陆钟瑾额头敲了一下。那动作也是学陆钟瑾的。 陆钟瑾微愣的时候,不弃挣脱开陆钟瑾的手,跳到地上的时候还不小心摔了一屁墩,可是他很快爬起来,立刻朝着远处跑了。 “姐,姐夫是不是给不弃留了教武艺的师傅啊?我怎么瞧他这胳膊腿儿又壮实又敏捷的。”漆漆回过头来问。 “他才这么小,你姐夫怎么会安排人教他习武。”肖折釉扶额,这小子是真的太淘了。看来今日又得好好教育一番才好。 虽说陶陶也算是肖折釉带大的,可是肖折釉在对待他们两个孩子的时候完全是按照他们的本来性子教导。陶陶小时候,她会温声细语跟他讲道理,教她怎么做。等到了不弃这里,就不得不成为严母了。 肖折釉两辈子没打过人,她总觉得打人、杀人又累又脏手,所以她只会让别人出手。然而在面对不弃的时候,许是也舍不得别人动他一根手指头。 她握着藤条在不弃的屁股上使劲儿抽了一下,不弃白花花的屁股上立刻裂出一道口子来。他趴在板凳上,咬着绛葡儿塞给他的帕子。 虽调皮,虽油嘴滑舌,可每次肖折釉生气的时候,他都不敢说话。就那么闷声忍着。 肖折釉不忍心看他屁股上的伤,别开眼绕到他面前,冷着脸说:“把嘴里的帕子吐出来,把你这几天干的错事一件件说出来。但凡少一件,就是一鞭子。” “在小姨脸上画圈圈……” “抓了只虫子放进陆叔叔的茶碗里,还敲了他脑壳……” “弄坏了七音姐姐的风筝,还把她养的小鱼放进池子里了……” “绊了绿果儿一跤……” “在祖母的经书上画了只小王八……” “前街刘家迎亲,跑到花轿里抢了新娘子的红盖头……” “孙家那个白脸小子笑话我黑!我把他推倒了……” “把舅舅狼毫笔的笔毛剪光了……” 不弃说着说着就哭了,疼哭了,他的小屁股一抽一抽的。他哭着说:“娘亲用绳子把我绑起来好了,那样我就不能闯祸,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肖折釉举着藤条的手无力放下,这才五天!这些事儿都是五天之内干出来的!第一次打不弃的时候,肖折釉心疼得不得了。可是他太能胡闹了,每次揍他一顿,他就能安分五六日。这不,上次揍他是十天前的事儿了,又皮子痒了。 那种一边在心里忏悔打孩子是不对的,一边又不得不下手揍他的滋味简直折磨人。 肖折釉扔了手里的藤条,也不说话,闷闷坐下来。 她真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可两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她有点没法子了,道理讲过,讲得口干舌燥。揍也揍了。然而揍他也是治标不治本。 不弃等了好久,也没听见肖折釉的声音。他疑惑地抬起头望着肖折釉,见肖折釉一脸愁态,他愣了一下子爬下凳子,跑到肖折釉面前去拉她的手,特别诚恳地说:“娘亲,我知道错了!您别生气了,要不然……要不然您再抽我几鞭子吧!” 说着他就转过身,撅着屁股冲向肖折釉。他闭着眼睛等着挨打,连屁股上的肉也绷起来。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娘亲手中鞭子落下来,反而是一种冰冰凉凉的感觉。 肖折釉将白玉瓷瓶里的外伤药倒在掌心里,拍在他屁股上的伤口上。 “啪啪啪!” 拍得很用力。 不弃提着裤子,疼得呲牙咧嘴。 肖折釉给他涂完药,转身在绿果儿捧来的铜盆里洗了手。她拿起绛葡儿递过来的方帕擦手,将帕子扔到桌子上,说:“你以后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管你了!反正要不了多久就把你送你爹那,你去折磨你爹吧!” 肖折釉说完就转身出了屋。 “娘!娘!娘!”不弃伸长了脖子望着肖折釉的背影大声喊。 可肖折釉脚步不停,完全不理他。 不弃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他眨眨眼,歪着头望向一旁的绛葡儿,问:“绛葡儿!我爹打人疼不疼?” 绛葡儿弯着眼睛说:“小少爷,你爹很少打人的,因为他一巴掌拍下去你的小命可能就没了。” 不弃缩了下脖子。 虽然一年半没有见了,可是不弃还是对爹爹有印象的,高高大大的,而且腿特别长! 不弃想了想,又笑嘻嘻地朝绿果儿说:“绿果儿姐姐,你最好了,你帮我跟娘亲求求情好不好?” 绿果儿“哎呦”一声,立刻弯着腰捶自己的膝盖。之前不弃故意绊了绿果儿一跤,使她膝盖破了皮。不弃咧咧嘴讪讪地笑,不好意思再求人了…… 肖折釉从不弃屋子出来以后没有回屋,而是去了沈禾仪那里。她这几日正和沈禾仪忙着一起给漆漆说亲事。 如今已经是十二月了,马上就要过年。过了年,漆漆就十九了。 肖折釉怎么能不愁漆漆的婚事。 肖折釉去了沈禾仪那儿,认真听沈禾仪说着吴家幺子的情况,心里却犯难。这不是肖折釉第一次给漆漆说亲事了,漆漆都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了。时间久了,肖折釉隐隐明白这个妹妹心里好像一直装着一个人,你若问她,她便矢口否认,恨不得对你发誓。如此,肖折釉也不能多问。 肖折釉真心盼着漆漆心里装着的那个人不是师延煜。可是除了师延煜,还能有谁? “说起来,文陶和罗家姑娘的事儿什么时候定下来?”沈禾仪问。 肖折釉回过神来,说:“之前一方面是如诗和她家里人走散了,也没法向她长辈提亲。而另外一方面我也的确是顾虑陶陶年纪还小。可我也不能只顾着陶陶,不顾姑娘家的年纪。我是想着……等过了年,陶陶也十六了,就算找不到如诗的家人,也把这事儿给定下来,不能耽误如诗了。” 沈禾仪点点,道:“也是,反正眼瞅着就要过年,也挺忙。年后再说吧。” 不出所料,漆漆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门亲事。肖折釉提着裙子在满是积雪的陆府后院追她,她哪里跑得过漆漆?最后追得脸色发红、气喘吁吁。 漆漆坐在一个小亭子顶,晃悠着腿儿。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下面扶膝喘息的肖折釉,说:“姐,我不嫁人真不成?” 肖折釉追得太累了,喘得开不了口。 “姐,为什么嫂子就可以不嫁人?因为她嫁过?那我随便嫁个快死的人成不成?等他死了,我就又逍遥快活了!” 肖折釉稍微好了些,她抬眼瞪着漆漆:“能、能不能不说胡话!” 漆漆神情恹恹地嘟囔:“当年你不是还和嫂子说打算一辈子不嫁人吗?姐,你应该理解我支持我啊!或者你换一个角度,你当初不想嫁人的时候,别人不理解你、阻止你,你什么心情?后来你嫁给姐夫也是你心甘情愿的,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改主意,可你是自愿的啊!我就不能像你这样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 漆漆停下来,忽然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知道了!”她扯着嗓子假哭,“你这个破姐姐就是嫌我麻烦!嫌我吃你馒头喝你的粥!我以后给你当丫鬟还不成吗!我给你洗衣服做饭哄孩子!” 肖折釉气极,握着帕子的手捶了一下旁边的树干,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来。 “我不管你了!再也不管你了!”肖折釉转身往回走,脚步都加快了几分。 直到肖折釉走远了,坐在凉亭顶的漆漆才收起脸上嬉皮笑脸的表情。这青瓦亭子顶上堆积了一层积雪,坐在雪上有点凉。 漆漆低下头,用手指头在一旁的积雪上写字。 ——“师延煜。” 写完以后,她轻轻“哼”了一声,扬着小下巴,又在这个名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才不是因为他,才不是。 过了年,肖折釉正和沈禾仪给陶陶和罗如诗挑黄道吉日,就传来了喜讯——沈不覆夺了袁顷悍的城池,收服近十万兵马,而袁顷悍则如丧家之犬般逃离。 听绿果儿说完,肖折釉慢慢翘起嘴角,她知道他快来接她了。 此时,沈不覆正在城楼上查看城防。下面有很多士兵来来往往搬运东西。最近他可能要驻扎在宝江城,那些士兵在收拾住处。城中百姓在城中自由行走,对于闯进来的玄军毫不抵触。这一座城池来来往往换了很多个主人,每换一次占领者,这些百姓就要担惊受怕一次,然而这一次却喜气洋洋,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早就盼着沈不覆来这里一样。 沈不覆从高高的城楼上下来,回到袁府。这袁府本是宝江城第一富商的府邸,后来几次换人,每一次的将领带兵攻下这里时都会占据这里,并且将府名更改。如今牌匾上的“袁府”二字正是袁顷悍占领这里大半年时改的。 属下曾问沈不覆需要不要再换牌匾,被沈不覆拒绝了。沈不覆不会一直留在这里,他也不在意这些表面上的东西。 他越过袁府的影壁,绕过回廊,看见他的属下正在逗儿子。 他身边如今有四名大将,桂以介、林疾风、钱好多和袁金龙。袁金龙正是袁兰五和袁松六的父亲。至于在院子里逗儿子的则是钱好多。 他这个名字太好记,就连沈不覆这样不苟言笑的人第一次听见他名字的时候都忍不住露了笑容。 钱好多远远看见沈不覆回来,立刻抱着自己的儿子迎上去,喊了声:“将军!” 玄王是别人喊出来的,而军中部下仍旧一直喊沈不覆将军。 沈不覆点了下头,看向钱好多怀里的小孩子。钱好多的儿子如今还不到两岁,平时也是爱哭爱闹的性子,可是每次看见沈不覆的时候都吓得不敢乱动。 “对了,你儿子叫什么来着?”沈不覆忽然问。 钱好多拍了拍自己儿子的后背,说:“告诉将军你叫什么。” “钱、钱真多。”小家伙声音小小的,眼睛也不敢看沈不覆。 钱好多怒了,他又使劲儿拍了一下儿子的后背,训斥:“别畏畏缩缩的,还是不是我的种了?大胆说话!” 小家伙大着胆子,尝试着又大声喊了一遍:“钱真多!” 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一样。 “钱好多!老娘怎么听见你说真多不是你的种?”小门处传来一声妇人的问话。钱好多的妻子扶着后腰走出来。 竟是怀了五六个月身孕的样子。 钱好多瞪了她一眼:“你这蠢妇没看见将军在这儿吗?赶紧回去!” 他还给自己媳妇儿使了个眼色——给点面子。 他媳妇儿看了沈不覆一眼,放柔了声音,说:“饭做好了,再不回去要凉了哦。” “知道了,知道了,一会儿就回去。你先回去吧!”钱好多不耐烦地说。 他媳妇儿瞪了他一眼,才往回走。 沈不覆假装没看出来这是一场戏。钱好多怕媳妇儿这事儿在军中是出了名的,也不懂为何还要演戏。 沈不覆问:“老二的名字可想好了?” “想好了啊!别说老二了,老三、老四、老五都想好了!钱很多!钱特多!钱贼多!钱就多!” 沈不覆含笑摇头,有钱好多这一家子在军中,让军中残忍、枯燥的生活都有了乐趣。当初钱好多领一队兵马追逃兵,路过一个被辽国人屠杀过的村子,救下了个女人,那女人便一直跟着他。 “将军,我听说你也有个儿子?” “嗯,比真多大一岁。”沈不覆眯起眼睛,想起不弃。 钱好多眼睛亮起来,急忙说:“那咋不接过来呢?还能和真多做个伴儿!” 他刚说完就后悔了,军中的苦日子哪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自己的女人是乡野间长大的,其兄父还是猎户。他可听说将军夫人可是真真柔如水的女人,哪能来军队里受苦。 “天暖了就接来。”沈不覆想拍一下钱真多的头,可是那小家伙目光躲闪,脖子也使劲儿往后缩。沈不覆便没有碰他。 “这几天继续追踪袁顷悍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沈不覆说道。 说到正事,钱好多立刻严肃起来,大声应了句:“属下遵命!” 沈不覆又看了一眼小小的钱真多,好像是有点想不弃那小子了,他儿子一定不像钱真多这样胆子小。 不是好像,是真的想了。 还有孩子他娘。 沈不覆本来是打算三月末天暖了再让归刀去接肖折釉,可是今年天气暖得格外早,而且他也有些等不及了,在二月末的时候,就让归刀去接肖折釉和不弃。 归刀从宝江城出发去接肖折釉母子的前一日,受了伤的袁顷悍被师延煜擒住。对于已经势去的袁顷悍,师延煜完全不想留下他的性命。 “辰王!”袁顷悍伤了一条腿,他爬到师延煜身边,抓着师延煜的衣摆,说:“我要用辰王感兴趣的一条消息来换自己的性命!” “哦?本王感兴趣的消息?”师延煜声音轻蔑,“你这里还有本王感兴趣的消息?” 袁顷悍胸膛起伏,他想活着,他不想死。 “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用我这样的一条贱命来换一条关于沈不覆的消息,辰王不亏!” 师延煜这才有点兴趣。他掀开青竹色的衣摆,在袁顷悍面前蹲下来,笑着说:“袁将军就这么有信心本王对你的消息感兴趣?” 袁顷悍犹豫了一会儿,说出三个词:“沈不覆,国库,兵符!” 师延煜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袁顷悍的神情,他抬手,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折扇,他握着折扇在袁顷悍腿上血淋淋的伤口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敲。 像敲鼓点似的。 “本王事忙,没兴致在这里和你绕弯子。” 袁顷悍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他忍着腿上一阵阵痉挛,用尽力气,说:“我、我要见定王!” 他说完这话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血腥味儿不好闻,师延煜嫌恶地掩着口鼻站起来,吩咐:“弄醒他。” 袁顷悍醒了以后,咬死一句要见定王,不见定王不肯多说。 师延煜嗤笑了一声,难不成这个袁顷悍还想投奔他父王不成。 罢了,就把他带去吧。反正如今定王就在临城。 见到定王以后,袁顷悍果然先表明自己的忠心,愿意一辈子做牛做马誓死效忠定王,声情并茂说了一大通,然后才将当初肖折釉告诉他的事情告诉定王。 “你说什么?” 定王横贯了整张脸的疤痕,让他的面孔瞧上去让人生畏。他坐在太师椅上,身子微微前倾,用仅剩的一只手着跪在下面的袁顷悍。 “你在跟本王讲故事?” “王爷!”袁顷悍朝着定王跪行几步,“这是我从沈不覆续弦那里好不容易得来的消息!沈不覆多年前就有反意,囚禁了掌握番邦兵符的以朔公主,欺骗天下人以朔公主难产而死。这个女人还活着,只要找到这个女人,就能找到番邦兵符!盛令澜当年多受宠?昌隆帝当年给她留的东西也许不止兵符!” 定王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沉吟了许久,才说:“就算你说的这个故事是真,盛令澜如今在何处?” “我不知道。” 一旁抱着胳膊的师延煜嗤笑了一声。 袁顷悍立刻说:“沈不覆后来娶的续弦知道很多事情,我总觉得她当初告诉我的事情还有所隐瞒。王爷,将那个女人抓过来,一问便知!” 师延煜正要拿起小几上的茶盏,他的手顿在那里。 第128章 肖折釉病了。 许是因为天突然冷了的缘故,她某天醒来就有些发烧。再加上最近心中郁结,让普通的着凉又严重了几分。 肖折釉皱着眉将汤药喝光,把空碗还给绿果儿。绿果儿没离开,看了眼坐在一旁的绛葡儿,说:“夫人,真不管小少爷了?” “不管。”肖折釉头有点沉,她转身往床榻走去,打算睡一会儿。 绿果儿和绛葡儿对视一眼,无奈摇摇头,悄声退出去,为肖折釉关好门。 不弃正蹲在屋前的空地上,见她们两个出来,急忙跑过去,满怀希望地望着她们,问:“我娘肯见我了吗?” 绛葡儿摇摇头,笑着说:“奴婢们不是没给您求情,可是夫人还是不许您进屋,也让奴婢先回她那里。小少爷要照顾好自己哦。” 不弃跺了跺脚,急了。 “再跟我娘说说,我以后不闯祸了!我再让她打一顿好不好?” 不弃见绿果儿和绛葡儿都是一脸爱莫能助的神情。他急忙跑到窗口,大声喊:“娘!娘!您别不要我呐!不弃肚子好饿啊……” 绿果儿急忙拦住他,说:“小少爷别喊了,夫人刚睡呢。” 不弃捂了嘴,想了好一会儿,才问:“娘亲有没有好点?” “这……”绿果儿略一思索,笑着说,“小少爷少闯点祸,不让夫人担心,夫人的病才能好得快一些。” 不弃一回头,看见绛葡儿往后院走,他急忙一股风跑过去,死死抱着绛葡儿的腿,仰着脸望她:“绛葡儿姐姐,你走了以后都没人管我!我好饿啊!” 绛葡儿低头看着不弃,他身上的衣服已经三四天没有换过了,又脏又皱。绛葡儿有点不忍心,可是她一想到肖折釉交代的话,又不得不硬下心肠。她使劲儿拉开不弃的小手,无奈地说:“小少爷您就别难为奴婢了,奴婢要是不听夫人的话,夫人会打奴婢板子把奴婢赶走的。” 不弃低着头,耷拉着嘴角。正在这个时候,他的肚子也响了起来。 瞧得绛葡儿一阵不忍心,虽然这孩子太淘气太能闯祸,可是对绛葡儿一直是不错的。绛葡儿忍不住说:“小少爷,您再忍忍,这几日别再闯祸了,等过几日夫人气消了,奴婢再回去照顾您。” 远处的绿果儿轻咳了一声。 绛葡儿就什么都不敢再说了。 绛葡儿走了以后,不弃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忽然有了主意,又如一阵风似的往前院跑,往陆钟瑾的住处跑。他跑到门口,门口的两个侍卫就把他拦了下来,不许他硬闯。 不弃扯着嗓子喊:“陆叔叔!陆叔叔!我来给你赔礼道歉了!” 等了好半天也没回应,不弃又扯着嗓子喊了几声。 “沈少爷,请回吧。”门口的侍卫客气地说。 “我不!陆叔叔是我唯一希望了!陆叔叔!陆叔叔!陆叔叔你人那么好看一定不不记仇!陆叔叔!你就搭理搭理我吧!” 顾七歌从里面走出来,她站在门口,蹙眉看着不弃,说:“让他进来。” 两个侍卫才放行。 不弃急忙跑进去,跟在顾七歌身旁。他去拉顾七歌的袖子:“顾姐姐,明儿我去给你抓鱼!” 顾七歌看了他一眼,又扭过头去。 顾七歌将不弃领进去之后,她径自走到窗前的长桌前继续写字。 陆钟瑾斜躺在一张铺着绒毯的罗汉床上,正在看手中的书信。不弃站在他面前好半天,他也没看移开视线。 “陆叔叔!你救救我吧!”不弃爬上罗汉床。 陆钟瑾“呵”了一声,笑:“如果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我真想掐死你。” 不弃想也不想直接说:“那陆叔叔多看我爹两眼!” 陆钟瑾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他抬手,将手中的信递向顾七歌的方向,说:“七歌,你母亲的信。” 正在写字的小姑娘愣了一下。 “信?母亲给我写信了!”她从鼓凳上跳下来,小跑着过来接了陆钟瑾手里的信,又回去端端正正地坐好读信。 陆钟瑾又看了眼身旁的不弃,略嫌弃地说:“这才几天没看见你这小东西,怎么脏成这样?” 不弃重重叹了口气,后背也佝偻起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自从上回干了点错事儿,娘亲就不理我了,她不仅不理我,还把照顾我的下人调走了。没人管我了!别说换衣服,连饭都没人给我!” 陆钟瑾摸了摸他的肚子,问:“多久没吃东西了?” 不弃耷拉着脑袋,闷闷地说:“昨天晚上在厨房偷了点东西吃……” “你母亲对你也是够狠的。”陆钟瑾话锋一转,“不过正合我意。” 不弃又急忙去拉陆钟瑾的胳膊:“陆叔叔!我跟你道歉,我跟每一个人道歉成不成?白天饿肚子,晚上不能抱娘亲睡觉的日子好难过……” 说着,竟真是红了眼圈。 不弃话还说不明白的时候就搬来了陆府,陆钟瑾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看着这个闯祸精抹眼泪的样子,还有点不忍心。虽然这小家伙调皮起来的时候,陆钟瑾是真想掐死他,可是不弃倒也不是一直这样。 而且陆钟瑾还发现这小家伙是和谁关系好,就喜欢捉弄谁。 陆钟瑾揉了揉他的头,问:“想让我给你出主意?” 不弃忙不迭地点头:“我想娘亲了,我想抱着娘亲睡觉!” 陆钟瑾从窗户往外望了一眼,天际阴沉沉的,要不了多久就会下雪。他略一思索,道:“你想让你娘理你?” 不弃点头如捣蒜。 “简单啊,到你母亲门前跪着,她不出来你就不起……” 陆钟瑾话还没有说完,不弃就从罗汉床上跳了下去,飞快往外跑去。他一口气跑到肖折釉房门前,直接跪下去。 陆钟瑾无奈地摇摇头,本来还打算让这小子吃点东西再去。他合上眼,懒洋洋地躺在罗汉床上小憩。 没多久,陆钟瑾就听见一阵低低的啜涕声。他疑惑地抬头,就看见七歌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七歌?怎么了?”陆钟瑾起身,走过去蹲在顾七歌面前。 “我、我要回家,我也想娘亲!我也想要抱着娘亲睡……”小姑娘的眼泪像是止不住一样,一颗一颗从眼眶里滚落出来,滑过白瓷一样的娇嫩脸蛋儿。 “哥哥在这里啊,哥哥给你抱好不好?”陆钟瑾朝她伸出胳膊。 顾七歌使劲儿摇头,更咽着说:“你、你身上硬邦邦的,没有娘亲软!” 陆钟瑾起身去罗汉床上拿了绒毯裹在身上,然后去抱顾七歌,温声细语哄她:“哥哥身上现在不是硬邦邦了,对不对?” 顾七歌小小的手去抓陆钟瑾身上毛茸茸的毯子,扁着嘴说:“骗人!软的是毯子不是你!” 陆钟瑾笑着坐在罗汉床上,把小姑娘抱在腿上,继续哄她:“七歌,如果你答应了别人一件事情是不是一定要做好?” 顾七歌点点头。 陆钟瑾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哥哥答应了别人要保护他的妻儿,所以在他派人来接走不弃母子之前,哥哥都不能走。” 顾七歌小眉头揪着,嘴里吐字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我才不会问你刚刚说了什么。”陆钟瑾一脸无所谓。 顾七歌重重“哼”了一声:“钟瑾哥哥你又骗人!你分明是为了追求陈姑娘!” 陆钟瑾一下子黑了脸。 “陈姑娘就那么好?好到钟瑾哥哥非要娶她当媳妇儿?”顾七歌歪着头小脑袋不解地望着陆钟瑾。 陆钟瑾在她的小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不耐烦地说:“你这屁大点的孩子懂什么?” 顾七歌摇着陆钟瑾的胳膊,哼唧两声,奶声奶气地说:“钟瑾哥哥,咱们不去找陈姑娘了好不好?回家吧!你不想当皇帝,七歌替你当!你没了媳妇儿,七歌长大了当你媳妇儿!” 陆钟瑾直接将她拎到地上去,摆摆手:“去去去,自己出去玩去!” 顾七歌揉了揉眼睛:“下雪了,不想出去玩。钟瑾哥哥我困了。” 陆钟瑾没搭理她。顾七歌也不走,就站在榻前望着他。 “早知道还不如劫持你娘了!”陆钟瑾黑着脸,又将她拎起来,“把鞋脱了!” 悬在半空的顾七歌两条小腿儿晃啊晃,将脚上的鞋子踢了下去。陆钟瑾这才把她拎上罗汉床,抱着她睡午觉。 陆钟瑾所言不假,两刻钟以后就下了雪。 绿果儿见不弃跪在雪地上惊了,急忙去拉他。可是不弃像头小牛一样,谁劝都不听,谁拉都不跟着走。 绿果儿怕他病了,急忙跑回去把睡着的肖折釉喊醒,将不弃的事儿禀了肖折釉。可谁也不想肖折釉听了以后脸上没什么表情,翻了个身继续睡。 绿果儿觉得肖折釉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两边都劝不动,这可怎么好!她最后急得没办法,撑了把伞,举在不弃头顶给他挡雪。 肖折釉又睡了一个时辰才醒过来,她下了床,走到窗边将小轩窗推开一条缝,见不弃还跪在那里。 略一犹豫,肖折釉狠了狠心,将窗户关上,不去理他。 第129章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不弃在外面也跪了有两个半时辰。站在窗口的肖折釉听见他在外面打喷嚏。 肖折釉叹了口气,推门出去。 不弃跪得小身子直晃,见门开了,他使劲儿睁大了眼睛确定站在门口的人真的是肖折釉。他急忙爬起来,跌跌歪歪地朝肖折釉跑过去,死死抱着肖折釉的腿。 也不说话。 肖折釉立刻感觉到一股凉气袭来。她低头看了不弃一眼,弯腰将他抱起来,又吩咐绿果儿准备饭菜、烧水、给不弃准备干净的衣服。 肖折釉亲自帮不弃洗了个澡。 不弃坐在浴盆里,低着头一声不吭,偶尔打几个喷嚏。 “转过去。”肖折釉终于开口。 不弃这才有所反应,动作僵硬地转过身去。肖折釉给他擦背的时候,看见他背上的的红印子还没有消,被她用藤条抽出来的红印子。 肖折釉手中的动作不由放轻了些。 给他洗干净了,肖折釉又急忙用干净的棉巾去擦他身上的水渍。她怕动作慢了,他会冷。一旁的绛葡儿急忙过来递衣服。 绿果儿也把饭端了进来。 是用晚饭的时辰了,肖折釉起身去桌前吃饭。不弃站在那儿伸长了脖子,看见桌子上摆了他的小碗、小筷子,他这才小跑着过去爬上凳子。他拿起筷子,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饿,特别饿。 肖折釉这几日不太舒服,吃的东西也少,她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她看了一眼大口啃着排骨的不弃,默默盛了一碗驱寒汤放在他面前。 不弃啃排骨的动作不由停了下来,他急忙将手里最爱的排骨放在一旁,捧起肖折釉给他盛的驱寒汤,一股脑地喝了。 他邀功似地将碗放下,却发现肖折釉已经离了席,往里屋走去了。 不弃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沮丧。 一旁的绛葡儿急忙说:“小少爷别灰心,夫人已经没先前那么生气了。让小少爷进来,还亲自给小少爷洗澡、盛汤呢!” 听绛葡儿这么说,不弃才高兴起来,又拿起他啃了一半的排骨大口吃起来。等他吃饱了,乖乖让绛葡儿给他洗了手,他小跑到里屋,去找肖折釉。 肖折釉正窝在藤椅里,身上堆着布料,正在做衣服。 “娘亲是不是要给我做衣服呀?”不弃凑过去。 肖折釉头也没抬,说:“给你爹做的。” 肖折釉想欠身去拿剪子,不弃急忙将剪子递给她。肖折釉看了他一眼,又沉默地低下头继续裁剪衣料。 天色很快黑下来,不弃先前在外面跪了那么久,如今站了一会儿,膝盖就觉得酸疼。他左瞅瞅右望望,搬了个高脚凳过来,放在藤椅旁边,他爬上高脚凳,安安静静地看着肖折釉绣衣服袖口的花纹。 其间绛葡儿和绿果儿担心不弃再惹肖折釉生气,曾几次悄悄站在门外偷听。可是她们两个什么都没听见,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她们悄悄将门推开一条缝儿,只见肖折釉一直低着头做绣活儿,而不弃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两个人都不说话。 两个丫鬟将门悄悄关上,虽觉惊奇,却也略放心了些。 夜深了,不弃开始犯瞌睡了。他揉了揉眼睛,努力睁大眼睛看娘亲手中捏着的针上下翻转。越看越困。 终于,不弃的身子朝前一下子栽过去。 肖折釉及时抬手扶住了不弃,不弃偏着头,眯着眼睛望向肖折釉。肖折釉将手里的针线活放在一旁,把他抱了起来,抱着他往床榻走去。 不弃趴在肖折釉怀里的时候很乖,他的手一只搭在肖折釉的肩上,一手去抓肖折釉的衣襟。肖折釉走到床榻边,弯腰放他下来的时候,他死死抓着肖折釉的衣服不肯松手。 肖折釉拍了拍他的头,轻声说:“不弃乖,娘亲去洗个澡,一会儿回来抱着你睡。” 不弃趴在肖折釉怀里好一会儿,才动作缓慢地点点头,松开抓着肖折釉衣襟的手。肖折釉站在床边看了他好一会儿,睡梦中的不弃整个眉头都是皱起来的。 肖折釉轻叹了一声,转身出去。等她梳洗沐浴回来,刚躺上床,明明已经睡着了的不弃忽然睁开眼睛,小身子往她这边凑。 肖折釉慢慢翻了个身,面朝他,然后把他抱在怀里。她将不弃鬓角的一缕儿绒发理顺。 第二日一早,陆钟瑾突然过来了。肖折釉有些惊讶。当初陆钟瑾将他们这一行人接过来之后,就把他们安顿在偏院,锦衣玉食一概不缺,可他很少会来偏院,为数不多来的几次还是为了不弃。更别说,这么一大早就过来。 肖折釉急忙让绿果儿把人请进来,又亲自去迎。 陆钟瑾是来告知肖折釉他忽然有事要离开几日。至于是什么事情,他没有说,肖折釉也不方便询问。陆钟瑾交代肖折釉这几日不要离开陆府,若缺了什么和管家说便是。陆钟瑾不仅是来告知肖折釉自己要离开几日,也是拜托肖折釉在他不在府中的这几日替他照顾一下顾七歌。陆钟瑾又嘱咐了些别的事情,肖折釉都一一答应下来。 陆钟瑾进屋以后连坐都没坐,将话说完,匆匆离开。像是有很急的事情一样。 过了两三日,肖折釉还是从顾七歌口中得带陆钟瑾为何匆匆离开。 ——原是去找陈姑娘了。 肖折釉不由有些诧异。别说沈不覆曾对她说过陆钟瑾的底细,就算沈不覆什么都没说过,这一年半的接触下来,肖折釉也明白陆钟瑾是个多深藏不露的人。他去找一个姑娘?还这般行色匆匆?那姑娘的行踪竟那么难以掌控? 顾七歌新奇地望着肖折釉的针线活儿,她说:“陈姐姐她是个贼……” “啊?”肖折釉更惊讶了。 顾七歌扮了个鬼脸,无奈地说:“是的,是个行踪不定的女飞贼。我也不知道钟瑾哥哥为什么偏偏喜欢她……” 顾七歌站起来,小跑到肖折釉面前,说:“我觉得我比陈姐姐更好!” 肖折釉捏了捏她白净的小脸蛋,笑着说:“是,咱们的七歌最好了。” “夫人!不好了!”绿果儿匆匆跑回来,“外面有好多官兵包围了陆府!” 肖折釉心里咯噔一声。 定王并没有亲自来,他也没有让师延煜来办这事,而是让他手下的一员副将,孙将军来抓肖折釉过去。 军队将整个陆府包围,却并没有私闯。 一个士兵跑到孙将军马下,说:“将军,这处府邸的主人身份非比寻常,不可擅闯啊!” 不用他说,孙将军也知道。其实之前定王和陆钟瑾打过交道,当初孙将军眼睁睁看着定王避让开,还曾说过不可得罪这人。此次孙将军领了定王的命令前来抓肖折釉,临行前,定王也曾吩咐过他只抓肖折釉,尽量不要招惹陆钟瑾。 最大限度的不招惹陆钟瑾。 孙将军眉头紧皱。 定王的这个命令简直就是强人所难,之前已经打听过了,肖折釉一大家子的人分明是被陆钟瑾护在陆府。这已经足以表明陆钟瑾的态度,如今从陆府中拿人,怎么可能不得罪陆钟瑾? 当然了,孙将军是个好属下,身为一员好属下就自然要最大程度满足自己的上司。所以他在附近潜伏了几日,将陆钟瑾的底细摸清,又恰好那个陈姑娘在临城出现,陆钟瑾离开了陆府。这难道不是最佳时机? 是以,今日他带领兵马包围了陆府。 陆钟瑾虽然不在府中,可是孙将军相信这个陆府也不是那么轻易好闯的。而且能不闯进去,就把肖折釉抓走自然是最好。 想了想,他让属下去府中送消息: ——定王邀肖折釉一聚,与其他人无关,若肖折釉不肯相见,那么就别怪兵马闯进陆府,老弱不留! 孙将军知道沈不覆的母亲、还有沈不覆与肖折釉的儿子都在府中,肖折釉总要保全他们吧?若她识事务自己出来最好,既能给陆钟瑾留下颜面,也能免去自己属下的伤亡。 孙将军眯着眼睛望着前方高高悬挂的“陆府”牌匾,等待着。当然了,若这个女人不肯出来,他只好率兵踏平眼前这华府。 第130章 肖折釉去了陆府后院假山上的凉亭,站在那儿,她能看见外面黑压压的兵马。她紧皱的眉心更加无法舒展。 她已猜到这些人之所以还没有闯进来或许是因为顾虑陆钟瑾,可陆钟瑾并不在府中。定王所在之地距离这里并不近,如今战事不止,正是用兵之时。定王既然肯派这么多人过来,必定势在必得。 肖折釉的伤寒还没好,一阵冬日的凉风吹过来,她握着帕子掩唇轻咳了两声。 绿果儿急忙说:“夫人咱们先下去吧,管家不是说了已经派人去找陆公子了?咱们再等等,一定不会有事儿的。您可不能想不通自己出去了!” 如今整个陆府是被并对包围,就算陆府的侍卫身手再好,也不可能轻易逃出去。再者说,远水解不了近渴,等陆钟瑾回来已不知是何时。更何况,肖折釉很怀疑就算陆钟瑾回来,他是否真的有能力保住他们,毕竟陆钟瑾不是盛国人,手中也没有兵。 肖折釉没有与绿果儿多说,沉默地往下走。她回去以后,远远看见不弃等在她门前。不弃单腿蹦蹦跳跳个不停,可是一看见肖折釉回来,立刻就乖乖站好,等肖折釉走近了,才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娘”。 肖折釉牵了他的手,领着他回屋。 不弃不安分地望了望肖折釉的脸色,又去看了看后面跟着的绿果儿的脸色。等进了屋,肖折釉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时,他站在肖折釉面前,仰着脸望她,问:“娘,外面那些人是抓谁的?大家怎么都不高兴?” “没事,别担心。”肖折釉弯下腰摸了摸他的脸,有点凉,便把他牵到围屏里侧,又让绿果儿重新添了炭火。 “娘,你今天不给爹做衣服了吗?” “什么?”肖折釉回过神来。 不弃想了想,从鼓凳上跳下来,然后把鼓凳搬到肖折釉身边,爬上去站在鼓凳上,伸出一双小胳膊去抱肖折釉:“爹爹说了让我保护娘的!娘亲不怕!” 肖折釉眉眼间的郁色一下子散去,终于露了笑脸。她把不弃从鼓凳上抱到怀里,点了点他的鼻尖,宠溺地说:“不弃现在还小呢,等你长大了才能保护娘亲的。” 不弃想了想,很苦恼地说:“那怎么办呢?那现在怎么办呢?” 明知道他才三岁很多东西听不懂,肖折釉还是耐着性子给他解释:“现在现在娘亲可以保护好自己啊。” “真的?”不弃歪着头,不太相信地望着肖折釉。 肖折釉郑重点头,说:“娘亲从来不会骗你。” “是哦,娘亲不骗人的……”不弃刚说完,紧接着打了两个喷嚏。 肖折釉立刻皱着眉,佯装生气地问:“听说有人今天早上把汤药给倒了?” 不弃吐吐舌头,急忙双手抱拳做出哀求的样子来,可怜巴巴地说:“苦!太苦了!娘……” “药是苦,娘陪着你一起喝。娘在这儿盯着你,看你还敢不敢再倒掉。”肖折釉吩咐绿果儿去熬药。 母子两个都病了,不过药量却是不同。过了一会儿,绿果儿端过来,一大一小两碗汤药,母子两个面对面一起硬着头皮喝了药。 这药容易让人犯困,肖折釉还好一些,不弃年纪小,喝了药没多久就眯起了眼睛。肖折釉把他抱到床上去,轻轻拍着他,直到把他哄得睡着了。 不仅是肖折釉的眉宇之间一直萦了一层郁色,府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愁眉不展的。陶陶唉声叹气了一整日,等到傍晚的时候,终于熬不住了,他要去找肖折釉,问问肖折釉的打算。 陶陶穿过游手回廊的时候,忽然看见肖折釉青色匆匆往外走的背影。难道肖折釉要出去?陶陶心想这可不行!他急忙追上去。 “姐!你去哪儿?”他拉住肖折釉的袖子,却愣住了。 “二姐?怎么是你?你干嘛穿咱姐的衣服?还梳了夫人髻!”陶陶盯着漆漆的眉心,漆漆学着肖折釉挽起坠马髻,她平时厚厚的刘海也被掀了起来,眉心贴了芍药花钿。 漆漆回头望了一眼,见院中没有别人才松了口气。 “二姐,你说话啊!” 漆漆回过头来,看向陶陶,说:“我自然是要去引开那些士兵啊!” “可是你怎么引开?”陶陶皱起眉。 漆漆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一会儿我从侧门出去,守在外面的那些士兵没几个见过咱姐,就算见过也只不过是画像罢了。我和姐长得又有几分相似,他们一定分辨不出来!” 陶陶握住漆漆的手腕越发用力,他急忙追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说愿意跟他们走啊,可是路上我再故意露出破绽,让他们以为抓错了人,到时候他们肯定急着回来再抓咱姐,顾不上我了呗!” 陶陶握着漆漆手腕的手力气微微松开了些,他半信半疑:“他们发现抓错了人真的会放了你吗?” 漆漆抿了下嘴唇,做出胸有成竹的表情来,说:“当然啊!你想啊,他们那么多人把陆府都给包围了也不敢进来抓人,肯定是有所忌惮嘛!哎呀……其实他们请咱姐过去也不敢真的伤害咱姐,只是咱姐现在病着,不能让她去!” 漆漆掰开陶陶的手,又说:“等外面的官兵一走,你就让咱姐赶紧离开这儿,去找姐夫。别让她走大道,让陆府的侍卫护着她,从小道走,记着了?” 陶陶是懵的,他没想明白。 漆漆使劲儿朝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凶他:“我说话你听明白了没?” 陶陶这才点头。 漆漆悄悄松了口气,转身疾步往偏门走,她走了没几步又停下来,回头望着陶陶,说:“小子,以后好好对如诗,你二姐这辈子可就她一个朋友,你可不许欺负了她。” 陶陶急忙说:“肯定啊!” 漆漆笑了,再不犹豫转身往前走。 从小到大,她闯了很多祸,每一次都是姐姐给她善后,这一回,就让她也护姐姐一回吧。漆漆的眼圈有点红,她在推开偏门之前把眼底的氤氲压下去,笑着往外走。 陶陶站在原地,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两个姐姐从来不会骗他的,他不应该怀疑姐姐的话。没过多久,外面就响起了一阵吵杂声。陶陶想了想,搬了个梯子抵在院墙,掀开衣摆爬上梯子,看着二姐被人绑住了双手拎上马背。 外面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府里的人,肖折釉把不弃哄睡着以后,一直心事重重,外面一有响动的时候,她立刻走了出去。 “出了什么事情?”肖折釉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姐!”陶陶从梯子上下来,小跑到肖折釉面前,“二姐说把那些士兵引开,让你赶紧逃!” 肖折釉不可思议地盯着陶陶,说:“你再说一遍。” 陶陶就把先前漆漆与他说的话一五一十说给肖折釉听,他说完以后发现肖折釉面无表情,而赶过来的沈禾仪、罗如诗还有那些下人脸色竟是一个比一个难看。 陶陶脸色慢慢变得惨白,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你有没有脑子!”肖折釉抬手,一个巴掌狠狠打在陶陶的脸上。 陶陶被这一巴掌打得脚步踉跄了两步,差点跌倒,幸好罗如诗急忙小跑着过来扶了他一把。 陶陶重新抬眼望向胸口起伏愤怒到极致的肖折釉。这是肖折釉第一次打他,也是一次这样训斥他。陶陶整个人呆呆的,隐约明白了二姐的用意。他胡乱地说:“我、我们去找姐夫救二姐吧……” “你以为你姐夫如今在干什么?你可知道,他若丢下坚守的城池,辽兵即刻长驱直入!”肖折釉痛苦地闭上眼睛,无力地说:“别说如今漆漆身陷险境,今日就算是我、是不弃、是他母亲身陷险境,他也不可能丢下坚守的一方百姓!否则就不是他了!” “那二姐怎么办……”陶陶语气喃喃,失魂落魄地向后退去。一个不察,他跌坐在地。 “肖文陶!”罗如诗急忙去拉他,可是他像失了魂儿一样,不起来也不说话。罗如诗与他说话,他也毫无反应。 漆漆所料不错,来的这些人并没有见过肖折釉本来,只是见过一张画像。而漆漆的相貌本来就与肖折釉有三五分的相似。孙将军毫不起疑。 漆漆并没有像对陶陶说的那样在路上故意露出马脚,她一直被带到了定王面前。 定王多年前曾见过肖折釉一次,不过也是匆匆一瞟,完全记不清肖折釉的模样。可是袁顷悍是认识肖折釉的,袁顷悍直接拆穿了漆漆,并且告知了定王漆漆的身份。 “你姐姐在哪?”定王眯着眼睛问。 漆漆笑:“你这个大蠢货,自然是逃走去找我姐夫了呀!” 定王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来人!乱棍打死,将其尸体悬于城门!” 漆漆很快被拉了下去,棍棒打在身上,很快让她皮开肉绽。在她意识散去的最后一刻,她使出全部的力气抬起头,望向烈日。日头有点足,烧得慌。 “肖折釉,反正全天下的人也都只喜欢你罢了……阿爹、哥哥、陶陶、师延煜……还有遇到的每一个人……”漆漆的眼中又浮现一抹诡异的笑,“看,那么了不起的你还不是要我救……” 她紧紧攥着长凳边缘的手无力垂下去,上面是星星血痕。 第131章 “王爷!”袁顷悍追出去,“那丫头对王爷出言不逊,活该乱棍打死,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为过。可是眼下之际我们应该把她抓起来,说不定能从她口中套出话来。就算她什么都不知道,还可以用她为饵啊!怎么能就这么……” 定王大步往前走的步子顿住,他猛地转身,抬脚踹在袁顷悍的胸口。 “袁顷悍,亏你还是当过将军的人,为将者,心中排在第一位的是什么?”定王弯腰扯着袁顷悍的领子将他拎起来,怒目而视,“去他妈的兵符去他妈的国库!老子没那闲工夫跟你搞这些小算计!因为这个事情已耽搁一个月,再耽搁下去,辽兵就要攻下都峡坡!” “王、王爷……我、我是为了您着想啊……”袁顷悍被吼了一脸口水,偏偏定王还有一张疤痕狰狞的可怖面孔。 定王重重“哼”了一声:“妈的,老子脑子进水了才听你这个小人编故事!” 他甩开袁顷悍大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发号施令,鸣号擂鼓。大军顷刻准备完毕,只能一声令下,即刻发兵。 袁顷悍擦去嘴角血迹,看着定王的背影,眼中流露出几分鄙夷:“操,莽夫一个!和沈不覆一个德行!真当自己是救国救民的大英雄了?这天下最后指不定是谁的!还没有景腾王靠谱……” 他眼珠微转,悄悄环视周围环境,然后向后退了两步,当他刚要拔腿就跑的时候两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袁将军,王爷交代过,你不能乱走。” 袁顷悍看着面前的两个侍卫压下心里火气,面上笑呵呵地说着哪也不去,心里却在飞快盘算着如何逃走。 肖折釉坐在漆漆的房中,手里握着一个白玉镯。那镯子摔坏了,又用金镶嵌起来。肖折釉还记得当年漆漆握着这个白玉镯子,瞪大了眼睛朝她吼:“可是我把它抢回来了!” 这白玉镯是一对,是当初陶陶在书院里赢来的,高高兴兴带给两个姐姐。偏偏霍家的人想夺,被漆漆泼妇一样的手段抢了回来。 当年,姐妹两个为了这个事儿还有过争执。肖折釉的那个镯子摔坏了…… 肖折釉摩挲着镯子上的金纹,原来漆漆悄悄找人修补过这个摔碎的镯子。 “怎么没给我呢……”肖折釉垂着眼,喃喃。 红芍儿在一旁抹眼泪,啜涕地说:“姑娘找了匠师把它修好了,可是她听说金镶玉,那玉就不值钱了,怎么都是残次品。姑娘说……说夫人用东西最是挑剔,什么都要最好的,看不上有瑕疵的玩意儿,就一直没给您……” 肖折釉闭上眼睛,眼泪落在手中的镯子上。她将镯子套在手腕上,又翻开梳妆台上的一个妆奁盒。这个妆奁盒不大,里面装的全是花钿。每一个都是前几年肖折釉给漆漆精心挑选的。 这几年奔波流离,却不想她一直都带在身边。 绿果儿从外面进来,先看一眼红芍儿的脸色,才说:“夫人,陆公子派去查消息的人回来了。” 肖折釉点点头,她收起情绪走出去。 说来也巧,陆钟瑾是和归刀一日赶到的。陆钟瑾得知他不在的这段时日出了事,心中愧疚,立刻派人追查。而归刀本是想接肖折釉母子走,但是被肖折釉拒绝了。 众人已都到了厅中,陆钟瑾的脸色异常难看,他令赶回来的白衣侍卫细细禀告。 “……据得到的消息,定王是听了袁顷悍的建议,邀请沈夫人过去。只是袁顷悍为何提出此意,却并不清楚,属下揣摩大概是为了当做人质要挟沈将军。后来肖姑娘被带走的一路都没有被识破,最后也是袁顷悍识破她的身份。当时肖姑娘骂了定王,定王直接下令乱棍打死。之后定王不知为什么臭骂了袁顷悍,如今已领兵离城攻打辽兵去了。” 听完,陆钟瑾皱眉:“不对。沈不覆重孝天下皆知,若真的是为了要挟沈不覆,为何不擒沈老夫人?或者一并擒走?” “这……” “我知道原因。”肖折釉平静出声。 原来是袁顷悍。 陆钟瑾审视了一眼肖折釉,见她没有说下去的打算,他也没有追问。 沈禾仪叹了口气,她沉默许久,终于开口:“折釉,你带着不弃跟归刀走吧。既然那些人是针对你,你早些去不覆那里更安全一些。” 肖折釉却缓缓摇头,她望向先前禀告的白衣侍卫,询问:“她死了吗?” 那白衣侍卫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陆钟瑾的脸色,在陆钟瑾点头之后,他才说:“禀夫人,肖姑娘如今……被悬于城门。”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她真死了……”肖折釉垂着身侧的手紧紧攥着帕子,她硬撑着站稳身子,硬撑着不落下泪。 若她真的死了,血债血偿。 “轰”的一声响,却是陶陶脸色煞白地跌坐在地上,他撞翻了身后的三足高脚桌,上面的花盆摔成了碎片。 “是我……是我害死了二姐……是我害死了二姐……” “肖文陶,你起来!”罗如诗去拉他。 陶陶空洞的目光一点点聚到罗如诗的脸上,讷讷开口:“二姐走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你,她说她这辈子只有你一个朋友……” 罗如诗愣住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陶陶的目光下移,凝在罗如诗戴着的珍珠耳坠上。这一对雪白的珍珠耳坠轻轻摇晃着。 “二姐也有一副这样的耳坠……” “是……我和她是有很多一样的饰品。”罗如诗不明白陶陶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你畅所欲言是天真烂漫,她一句话说的不对就是没规矩没体统,挨罚受跪,还毁了容……” “你衣着鲜艳就是明艳照人,她穿颜色鲜艳的衣裳就是俗气。后来她只穿素衣……” “你和她戴一样的饰品,你戴着就是大气好看,她就是张扬爱出风头不要脸……” 罗如诗听得怔怔的,她扶着陶陶的手不由松开,蹙眉看他:“你、你在说什么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陶陶摇头:“没关系……人本就分三六九等……应该的,都是应该的……只怪我没出息,没能成为姐姐的倚仗,没有能力给当姐姐靠山,没本事让她肆意地活……” “你、你……别胡思乱想啊!”罗如诗笨拙地劝。她无助地看向肖折釉,想要肖折釉劝一劝钻了牛角尖的陶陶。 然而肖折釉狠心别开了眼。她用力喘息了两下,压下胸口滞结的郁气,待到情绪稍稳,她才转过身,看向陆钟瑾,恭敬地说:“想请陆公子帮一个忙。” 陆钟瑾立刻点头,道:“此事是我的疏忽,嫂夫人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做到。” 沈禾仪蹙眉,在肖折釉开口前,问:“折釉,你要做什么?” “接她回家……”肖折釉的声音低低的,充满一种无力感。 “可是十几万军队驻扎在那里,她的尸身又悬在城门,实在是很难……” “至少要试一试,若真的不行,不管如何也要去看看她。”肖折釉叹了口气,声音是无力的,却是坚定的。 陆钟瑾想了想,说:“好。我送你过去。快马加鞭,七八日可赶到。只是今日时辰不早,我也要准备一下,明早出发吧。” “多谢。”肖折釉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往回走。 她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贯的沉稳。直到回到她自己的房中,才整个人无力地跌坐在地。 “娘!娘!” 不弃竟是跟了她一路,他跑到肖折釉面前,用手背给肖折釉擦眼泪:“娘,你怎么哭了?不哭不哭……” 在不弃面前,肖折釉没有再掩藏情绪,任由泪水肆意流下。 “因为娘亲身边的亲人又一次一个个先走了啊……” “不哭!娘亲不哭,不弃在这里,不弃不走!永远不走!”不弃竟也哭了,他听不懂肖折釉的话,可是肖折釉哭了,他看着娘亲落泪心里就难受,就跟着一并哭了。 肖折釉慢慢将不弃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她用力抱着他,像是吸取力量。 是命数吗?肖折釉眼中浮现困惑。 她以为经历过生死轮回,经历过前世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她早就变得麻木而冷血。可这一生再一次有亲人离她而去时,心里仍旧是千凿万挖的痛。 难道她注定两世都要眼睁睁看着身边亲人一个个死去? 像有千万把刀悬在心头,每一个喘息间,刀尖刺入心尖,血肉模糊。 困惑淡去,肖折釉的眼中逐渐染上仇恨和决绝。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向往的一直都是平平淡淡的日子,努力做一个简单而善良的人。可是别人不给她善良的机会。 一次次,逼着她站起来复仇。可即使是她不喜欢的算计,她也必须如此。 肖折釉缓缓闭上眼睛,她不会让漆漆为了她枉死,绝不。 第二日一早,陆钟瑾带着一队侍卫亲自护送肖折釉。当然,归刀也跟在肖折釉身旁。陶陶一句话不说,从马厩里牵了马,沉默地跟着去了。 几乎日夜不停地快马加鞭,中途又在陆钟瑾的安排下换了马,第六日的晚上,肖折釉一行人终于赶到了尉平城。 落日的余晖散落在悬挂在城门下的尸体上,那尸体悬挂了多日。起风时,悬着的尸体跟着轻轻摇晃。落在尸体肩头的乌鸦忽然飞了起来。 逆光,肖折釉却用力睁大眼睛,直到光将她的眼睛刺痛到落泪。 第132章 归刀说:“夫人,若您真想救肖姑娘下来,等到夜里,属下可以去试一试。” 陆钟瑾叹了口气,道:“我已查过,尉平城如今算是陷入战事中,辽兵一直虎视眈眈。所以在很久前,定王为了防御,即使是夜里巡逻的人也不少。” 归刀神色不变,淡淡开口:“属下任凭夫人吩咐。” 几个人都看向肖折釉,肖折釉却望着城门悬挂着的尸体沉默很久。许久之后,她没有先交代归刀怎么做,而是问陆钟瑾:“请问陆公子可能查到袁顷悍这个人现在如何?是跟着定王走了,还是在尉平城?是座上宾还是阶下囚?” 陆钟瑾皱了下眉,说:“给我点时间,一定给你查到。调查需要时间,而且如今天色马上就要黑下来,也是几日夜未歇,嫂夫人还是先到客栈休息一下。” 肖折釉是一点都没感觉到疲惫,可是她日夜奔波了六七日,大家也都日夜奔波了六七日,她不想歇着,他们也受不了。她只好点点头,答应下来。 陶陶忽然脚步一软,朝前跌去。 “陶陶?”肖折釉终究是不忍心,伸手去扶他。 陶陶忽然弯腰一口血吐出来,整个身子软下去。 肖折釉一惊,探手抚上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的。肖折釉心里生着他的气,这几日没怎么理他。陶陶身体本来就不算硬朗,心里更是自责悲痛,这是一下子没撑住。 “陶陶?” 陶陶伏在肖折釉身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肖折釉,喃喃自语:“二姐,你为什么骗我?” 竟是把肖折釉错当成了漆漆。 肖折釉心里忽得一酸。她勉强压下眼底的氤氲,让归刀扛起陶陶往客栈走。 肖折釉又回头望了一眼悬挂在城门的尸体,那大开的城门就像一只凶兽的巨口。肖折釉深吸一口气,她转回头,心中已有了计划。 今时今日,她暂且没有能力动定王,那就先从袁顷悍这个小人开始。 漆漆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个感觉就是痛。她觉得自己好像趴在一个很软的地方,软绵绵的很舒服。可是背上的伤却让她难以忍受,隐约觉得自己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没想到死了还会痛。 漆漆自暴自弃地趴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也动不了。 直到这种痛楚实在太难以忍受,她终于费力睁开眼睛,入眼就是一大片雪白之色。好像一个睁眼的动作就让她用尽了全部力气。她无力地又闭上眼睛,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又沁出细密的汗珠儿。她一动不动地在那儿躺了很久,觉得身上的疼痛稍微缓和了些,才重新睁开眼睛。 漆漆这回看清了,自己正躺在一张雪白的床上。漆漆费力抬起下巴,四处打量,屋子里的布置很简单。虽然简单,却能看出来每一件东西都价值不菲。 漆漆抬着脖子只能看见一小半屋内的景儿,她费力挪动了一下身子,将头转了个方向,继续打量屋中的情景。窗前是简单高脚桌,上面摆着熏香,旁边是长桌和藤椅。 漆漆猛地睁大眼睛。 师延煜坐在藤椅里,长腿交叠,懒洋洋地搭在身前的长桌上。他十指交叉放在身前,一直看着漆漆如何动作艰难地挪动着。 “终于醒了啊,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他开口,眼中是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漆漆猛地回头,收回视线。她将头摆回原本的地方,连眼睛也闭上了。 师延煜“咦”了一声,好奇地起身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漆漆,说:“你这野丫头连声谢谢都不说?” 漆漆不说话。 师延煜笑着弯腰,在她耳边轻声说:“嘿,你不是喜欢我很久了,如今得知我救了你不是应该更开心?” 漆漆这才睁开眼睛,然后出乎师延煜意料地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说我喜欢你了?臭不要脸!” 她声音沙哑,却难掩以往的任性味道。 师延煜皱眉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笑开:“唔,是不是因为你喜欢的人心里喜欢的人偏偏是你姐,伤了你这个小姑娘的自尊心,所以才不敢承认啊?” 师延煜抬手捏住漆漆的下巴,眼中的幸灾乐祸意味更重:“我救你也是因为你姐,这么一来,是不是心里更难受了?” 师延煜略眯起眼睛,盯着漆漆的表情,好像特别期待她接下来的脸色变化。 “我呸!”漆漆狠狠呸了师延煜一声,用力挣脱开师延煜捏着她下巴的手。 她恶狠狠地瞪着师延煜:“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姐都不要的玩意儿,我才不稀罕!” 师延煜一下子黑了脸。 他刚要发怒,忽听见外面的吵杂声。 “延煜?” 师延煜皱眉,是他父王的声音。 几乎是瞬间,师延煜动作干净利落地扯开自己的衣服,露出大片的胸膛。他将床幔放下来,钻入床中,同时掐了漆漆的大腿一把。 漆漆吃痛,惊呼出声。 定王已经闯了进来。 师延煜跌跌撞撞从床榻上爬下来,脸上染着一抹不太自然的潮红,他慌忙行礼:“父、父王,您怎么来了?” 定王愣住了,有些惊讶地看向师延煜身后的床榻。他没听错?女人的声音?再看师延煜这个样子…… 他不太赞同地看向师延煜,责备:“光天化日之下胡闹!” “父王教训得是。”师延煜恭敬弯腰。 定王又一想,自己这唯一的儿子年岁也不小了,睡个女人的事儿还是不好多管,更何况,那女人现在还在床上。他叹了口气,说:“如今天下大乱,男子当以建功立业为重,自己掌握分寸!” “延煜谨记父王教导……”师延煜弯着的腰更低。 第133章 师延煜慢慢收拢衣衫,恭敬询问:“父王,您怎么又回来了?” “自然是有事交代你!你跟我来!”定王大步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被床幔遮着的床榻。 师延煜瞳仁微缩,道:“父王……” 定王摆了摆手,阻止他开口,大步往外走。师延煜悄悄松了口气,疾步跟上去。师延煜将门关上,又对守在门外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定王突然回来自是因为战事出了乱子,他召集诸位副将于正厅相商战事,几乎商议到天明。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将该交代的事情全部交代下去,待几员副将退下去之后,他拍了拍师延煜的肩膀,格外嘱咐几句。师延煜是他唯一的儿子,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他自然更器重自己的儿子一些。 “行了,我走了!”定王站起来。 师延煜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说:“父王,不差这一时半刻,您先睡一个时辰,一会儿延煜喊您。” 定王摆摆手,说:“我坐马车走,在车上眯一会儿。” 他行色匆匆大步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师延煜一直跟着他,跟着他一并停下来。 定王皱眉看他,问:“对了,刚刚没来得及问你。那个女人是哪儿来的?延煜,你虽锦衣玉食长大,这些年要什么都不缺,可别忘了幼时你母亲教你的三不准。” 师延煜微怔,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沉声道:“父王放心,延煜有分寸。断然干不出强迫女子之事,不会让……九泉之下的母亲失望。” 他笑了一下,又换成轻松的表情,说:“那个姑娘是儿子在明定城认识的,已结识多年。战事起后,她随家人逃出明定城。上个月被儿子遇见了,就带了过来。” “自愿跟你来的?”定王问。 “是。” 定王叹了口气,他拍了拍师延煜的肩膀,忽然说:“也不知道本王还有没有儿孙绕膝的那一日。” 师延煜心里一沉,急忙笑着说:“原来父王是想抱孙子了?这还不容易!等战事止了,儿子娶上几百上千的媳妇儿,生万把个儿女给父王玩。” “你以为你是鱼产卵?”定王被他逗乐了,那张横着疤痕的脸庞笑起来莫名有一种诡异之感。 师延煜也跟着轻松笑起来。 “不跟你这混小子扯了。回去吧,别送了。”定王摆摆手,独自往前走。 师延煜立在门口目送定王略苍凉的孤独背影。 小时候,所有人都告诉他他的父母都是为国为民的大英雄,可是大英雄有什么用?一死一残。他的母亲死了,他的父亲老了,逐渐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战四方的大将军,失了一臂,又毁了容,甚至饱受病痛折磨,在阴雨时节会腰腿酸痛,或咳嗽不止。 师延煜每次想到他的父王躲在暗处筹谋的十几年,心里就是一阵憋闷。昔日的大将军沦落成这副模样,心中装着满腔的仇恨。是这些年的仇恨和痛苦让他变得越来越易怒、偏执、残暴。 师延煜心中郁郁,他懂得时过境迁的道理,他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懂他父王的转变。也是因为这份懂得,让他觉得十分心酸。 师延煜忽然又是无奈苦笑。心中装满仇恨活着的又岂止他父王?他又何尝不是。时光能倒流吗?他倒是希望他的父母当年没有出征,远离朝堂。一世荣华、万人敬仰又有何用?还不是家破人亡。 师延煜回到自己房间,守在门外的士兵禀告一切正常。他悄声走进去,掀开床幔,漆漆睡着。师延煜用手指头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睡梦中的漆漆皱了下眉,并没有醒过来。 哦,是睡着了,不是昏过去了。 师延煜打了个哈欠,在她旁边栽倒睡觉。 漆漆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师延煜的脸,吓了一大跳。她愣愣盯着师延煜的脸好久,才反应过来他睡着了。背上的伤已经没有上一次苏醒时那么疼了,漆漆动作很轻地挪动脖子,朝窗口望去。窗户是关着的,却能看得见从外面照进来的暖暖阳光。 应该是正午吧。 漆漆收回视线,安安静静地趴在床上,近距离打量着师延煜的眉眼。 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他。 原来他长这样啊。 漆漆小心翼翼地抬手,想用手戳一戳他的脸,可是手指头尖儿还没碰到他的脸,就又收了回来。 还是算了吧。 那一年,她才十三岁,肖折釉刚与沈不覆成亲不久,陶陶又住在书院里,她一个人住在肖折釉买下的宅院里。日子漫长又无聊,她没那个耐性研究烧瓷,整日无所事事。她让红芍儿和橙桃儿在院落周围种了很多花,她闲着没事爬上墙头,嗅着野蔷薇的芬芳,和枝头的小麻雀说话。 师延煜当初藏匿定王的住处很近,他时常经过。 那是一条很长很窄的小径,蜿蜒向上,两旁长着高高的古树。不通马车,人烟罕至。在草木相夹的小径里,师延煜有时候一个人独行,有时候身后跟着一两个侍从。 有时候,师延煜的手腕上缠着细蛇,一边走一边逗着蛇。漆漆曾因为他养蛇而害怕不已,甚至因为那些蛇的缘故,师延煜让她觉得阴寒战栗。然而远远望着他逗蛇的样子,漆漆却忽然觉得有点滑稽可笑。就像小孩子逗蛐蛐儿一样。 有时候,师延煜会弯下腰,左手挽袖,右手提壶给他的宅院门口的野蔷薇浇水。坐在墙头的漆漆吸了吸鼻子,虽然离得那么远,野蔷薇的芬芳好像更浓了一些。 最初爬上墙头不是因为他,后来倒也不是每一次爬上墙头都是为了他,只不过在知道能看见他以后爬墙头的次数多了一点而已,而已。 漆漆的目光向来是不躲避的,反正她自己是当成看风景的,只不过他走进了风景里而已,而已。 直到有一天,师延煜经过的时候忽然抬头看向她。那种似笑非笑的目光,好像拆穿了漆漆的心事。漆漆心里一慌,忽然从墙头滑了下来。 院墙不高,她摔在野蔷薇花丛里,没伤着,只是有点疼,还有很多很多的无措和狼狈。 师延煜忽然弯腰折了一支鲜红的野蔷薇。他轻嗅了一下,然后念了句诗:“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 漆漆坐在葳蕤的野蔷薇花丛里,怔怔望着师延煜笑着转身离开。他握着那支野蔷薇的手负于身后,鲜红的花瓣在他素白的衣袍映衬下轻轻地颤。一片花瓣落下来,打着旋儿落到地上,漆漆的目光就跟着它落地。 “不懂规矩”这个词儿像是印在漆漆的脑门,她小时候因为不懂规矩犯了很多错,吃了很多亏。长大了,她便懂了人与人是不同的。她知道师延煜是什么人,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公主之子,将门之后,幼时赐爵,弱冠封王,非皇子,却有着皇室般的尊贵。 漆漆隐约记得霍家长辈曾有人训斥过霍文慧——师延煜这个人,是不可肖想的。 霍家的女儿都不可肖想,何况她呢?她又是什么样的身份?野草还是污泥? 再后来啊,漆漆知道师延煜喜欢她姐姐。她便把剩下的那一丁点念头彻底掐了。她告诉自己反正师延煜不是啥好人,她才不喜欢他。 打死不认。 师延煜不知道什么时候睡醒了,他皱眉看漆漆眼神空洞,他戳了戳漆漆的额头,问:“发什么呆?” 漆漆一惊,匆匆向后退,大声说:“我怎么在这儿,你究竟想干嘛?我才不信你烂好心救人!” 师延煜听她声音里已经没有昨晚的沙哑,他想了想,记得她怕蛇,忽然很想逗逗她。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一手托腮,支着身子看向她,悠悠道:“本王觉得乱棍把你打死不好玩啊。师沁月死了,已经很久没人陪本王养的那些蛇玩了,不如抓你陪它们玩咯。” 漆漆的脑海中忽然浮现绿叶环绕的木屋中被好多条蛇绕身的女人,漆漆打了个寒颤,脸色几乎是瞬间惨白。好像那些冰冷的蛇已经爬了她满身,她甚至坐起来,四处查看,看看那些蛇是不是已经缠住她的脚踝。 师延煜对漆漆这个表情非常满意,他笑着说:“别急,别急,这儿没有。明天就把你关小木屋里。” 正在掀被子四处寻找床上有没有蛇的漆漆动作一顿,不由看向师延煜。 “明天?”漆漆问。 “啊……”师延煜笑,“你要是急,一会儿就送你过去。” 漆漆咬着嘴唇,目光复杂地盯着师延煜。 师延煜被她盯得有些浑身不自在,他在漆漆面前挥了挥手,笑道:“又开始发呆了?” 漆漆瞪大了眼睛看了师延煜很久,她忽然抬手去推师延煜的肩膀,把侧躺着的他推倒,然后跨坐在他身上,双手去撕扯他的衣服。 师延煜脸上的笑僵在那里,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呆滞。他后知后觉地去拉漆漆的手,质问:“你这丫头疯了?” 漆漆瞪着他:“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既然明天就要死,那姑奶奶今天一定要把你睡了,一尝多年夙愿!” 师延煜惊愕地望着漆漆的眼睛,什么反应都忘了。 漆漆使劲儿挣脱师延煜握着她的手,没挣脱开,她弯下腰咬在师延煜的手背上。师延煜吃痛,不得不松手。 直到漆漆把他的衣服扯开,开始脱他的裤子,师延煜才反应过来,他怒道:“肖折漆,你是个姑娘家!” 漆漆很不肖地白了师延煜一眼,说:“师延煜,你怕什么啊?你该不会还是个雏吧?” 师延煜气极反笑:“肖折漆,你倒是经验丰富得很!” “那是!”漆漆毫不犹豫,“被本姑奶奶睡过的美男子排成排!就你这姿色,只能算下乘!” 师延煜胸口起伏,瞪着漆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她。他从未见过一个姑娘家这么说话。不,应该说他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在言语上吃了憋,对方还是个小姑娘! 漆漆却突然笑了,她偏着头,含笑望着师延煜:“师延煜,你都硬了。” 师延煜“哈”了一声,笑道:“就你这么个蹭法,不硬的是太监!” 在师延煜的印象里,漆漆就是个口是心非,死到临头还要嘴硬的那种人。所以就算到了这个时候,师延煜还是认为漆漆在逞强。 最初的震惊之后,师延煜斜眼睥她,想看她能硬撑到什么程度,反正吃亏的又不是他。 直到他真的被她给上了。 师延煜眼睁睁看着漆漆握着他在她自己的身上笨拙地找地方。她找了好久没找对地方,搞得师延煜开始难受。他真想揪着漆漆的衣领把她从身上扔出去! 漆漆终于找对了地方,却把两个人都给弄疼了。师延煜倒吸一口凉气,刚要发怒,看向漆漆,却看见漆漆咬着嘴唇,眼圈红红的。 她当然比他疼。 师延煜心里的火气熄了大半,整个人也从刚刚的震惊、惊愕的情绪里退出来。他抬起上半身,然后捏住漆漆的下巴,笑着看她,说:“肖折漆,没事儿,你继续。本王可以把你当成你姐。” 师延煜探手,动作轻柔地抚摸着漆漆的脸,悠悠道:“反正……你长得有几分像她。” 漆漆咬着嘴唇望着师延煜,没吭声。那双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师延煜故意做出惊讶的样子,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本王喜欢你姐。” 漆漆死死盯着师延煜的眼睛好久,然后她忽然“哈”的一声笑了。她猛地将师延煜推倒,俯下身来压在他身上,近距离地盯着师延煜的眼睛,她离他那么近,近到鼻尖相碰。 漆漆大笑着说:“真巧,我也喜欢我姐!” 师延煜脸上的笑瞬间没了,整张脸都黑了。 漆漆像个胜利者一样冲师延煜挑眉,然后咬上他的唇。 第134章 师延煜嘴唇动一下便火辣辣得疼,心里还有股血腥味儿——被漆漆咬的。他偏过头,看向侧躺在他身边的漆漆,漆漆合着眼,餍足而眠。 师延煜收回目光起身,拿起挂在床头黄梨木衣架上的锦袍穿上,他一边系束带,一边往外走。昨夜几乎忙了整个通宵,今日睡了一整个上午,中午又……师延煜舔了舔嘴里的伤口,他饿了。得出去找点吃的。 也就是在师延煜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床上合着眼睛似睡着了的漆漆睁开眼睛,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走出去的背影。随着师延煜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漆漆眼中最后的流彩熄了,甚至连那最后一丝痛楚和绝望都散于无形,逐渐变得空洞、灰败,死气沉沉。还哪里有半分先前与师延煜对峙时的嚣张。许久,眼泪从她眼中缓缓流出,一滴一滴浸湿身下凌乱的被褥。 谁心不是肉长。 她自小任性而冲动,肆意妄为又不计后果,一次次的受挫后慢慢学着做个乖孩子。而今日,便是她这一生最后的疯狂。 许久之后,她忍着全身上下的疼痛,爬下床。赤脚放到地上,站起来刚要往前走,她双腿一虚,整个人摔倒在地。扯动她臀腿的伤,她倒吸了口凉气,也不再站起来,索性慢慢朝随意扔到地上的衣裳爬去,最后捡起离她最近的一件师延煜的长袍穿上。 再歇了歇,慢慢朝床头的方向爬过去。她握住床头小桌子的腿,使劲儿一拉,桌子被她拉倒了,上面的瓷碗落下来,摔成碎片。碗里原本装着半碗清水,溅到她的身上、脸上。 她刚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个碗了。 漆漆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魂儿像是被抽离了一样。许久之后,她捡起地上的一块瓷碗碎片,犹豫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划向手腕。鲜红的血瞬间染红雪白的瓷片。 漆漆睁开眼睛,看着鲜血涌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她身上的长衫上。血滴渐次晕开,在素白的衣衫上晕染出一支鲜红的野蔷薇。 瓷片落地,漆漆倒在血泊里,她忽然就笑了,解脱了一样。 谁心不是肉长。 师延煜饮着松叶酒,慢条斯理地吃着午膳。 侍女提着食盒进来,里面装着饭菜,还有外伤药。 口中的松叶酒忽然没了什么滋味,也吃不下了。师延煜烦躁地摔了筷子,提着食盒往回走。他神情恹恹地回到寝屋,他推开门,忽得被眼前的一幕惊住。 “肖折漆!” 师延煜冲过去,把漆漆抱起来,立刻扯了衣衫前摆,缠在她的手腕上,死死摁住不断向外流血的伤口。鲜血透过布料,一点一点染湿他的掌心。 他又朝守在外面的侍卫喊:“来人,去喊大夫!” 师延煜看向漆漆,气得胸口起伏,抓着她的后颈,扬起她的脸,怒气质问:“肖折漆,你是疯了吗?又不是本王强迫你,你装什么贞烈!” 漆漆双唇微颤,想说什么,又合了嘴,什么都懒得说了。 师延煜皱了下眉,他看着脸色惨白如纸的漆漆,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以为这是带着输赢的逞强玩笑,还以为自己输给了这丫头。然而对于这丫头来说,这根本不是个有输赢的比试。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既然明天就要死,那姑奶奶今天一定要把你睡了,一尝多年夙愿!”——他以为是她嘴硬说的赌气话,原来是真话。 她像个胜利者一样坐在他身上的时候,原来就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大夫很快赶来,处理了漆漆手腕上的伤,止了血,又给她重新包扎。幸好漆漆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就算用尽全力,那伤口也不是特别深,而且师延煜赶回来的时候刚巧来得及。 师延煜坐在藤椅里,冷着脸看侍女悄声进来收拾一地的狼藉,又重新换了床褥。等大夫和侍女全部退下去之后,师延煜起身走向床榻,漆漆屈膝缩在床角,半垂着眼睛,了无生息。 师延煜看了她很久,忽然探手扯着她的衣领,将她拉到眼前,逼视着她,问:“为什么?” 漆漆空洞的眼睛慢吞吞地看向他,淡淡地说:“怕蛇。” 原来把他吓唬她的话当真了? “死在自己手里,总比死在你手里能好受一点。”漆漆说的很慢,声音也很轻。 师延煜扯着她衣领的手略微松开些,又猛地攥紧,他说:“肖折漆,你这是有多喜欢本王啊?” 漆漆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喜欢你,一点也不。” 师延煜心里忽然又升起一团火,他“哈”了一声,睥着她,问:“不喜欢本王为什么要在死前和本王欢好,嗯?” 漆漆喉间微更,然后开口:“死前没睡过男人是桩憾事,恰巧你在身边,随便睡一下。” 师延煜眼中嘲意更浓,继续问:“随便谁都可以?” 漆漆咬了下嘴唇,说:“是。” “好!好!好!”师延煜连说了三个“好”,他忽然松开漆漆,猛地站起来,朝外喊:“来人!” 两排侍卫推门进来,恭敬齐声:“属下在!” “一次哪够,本王成全你,让你多享受几次!”师延煜怒视漆漆,却看见漆漆重新退回了床角,抱着膝整个人缩起来,静静看着他。那双眼睛里仍旧是无精打采的灰色,只是从眼角开始一点点湿润起来。 师延煜颓然地放下手,对冲进来的侍卫怒吼:“都给本王滚出去!” 两排侍卫愣了一下,不敢多言,又匆匆退下去。 师延煜转身,听见身后的漆漆轻声说句“谢谢”,师延煜脚步微顿,又朝前走去。他将食盒提过来,把里面的东西依次摆在小桌上,然后把小桌子放在床上。 他给漆漆递筷子,漆漆静静看着他,没有动。 师延煜叹了口气,道:“肖折漆,你长不长脑子?你知不知道本王为了救下你费了多大心思?没有蛇,不会把你扔木屋里,不会让你死!” “我本来就一直没脑子,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师延煜怔住。 漆漆往前挪了挪,去拿他手里的筷子。她的手一颤,筷子落到床榻上,她将筷子捡起来,用力握紧,一口一口开始吃饭。 起先的时候,她要使劲握住筷子才行,握着筷子的手还会发抖。过了一会儿,动作才正常起来。 师延煜一直站在床边看着她吃东西,等到她吃完,他将小桌子搬走,然后拿着外伤药坐在床上,他扯开塞子,嗅了一下,不由皱眉,他也没看漆漆,说:“脱衣服。” 漆漆看了他一眼,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然后去解腰间的系带。她身上这件衣服本来就是捡起师延煜仍在地上的交领长衫,她将衣服脱下来,又抱着衣服挡在胸前。 “脏死了。”师延煜扯了她怀里抱着的衣服扔到地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过来,让她伏在他的腿上。 漆漆抿着嘴唇,去拉一旁的被子,师延煜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巴掌,说:“睡都睡过了,挡什么挡!” 漆漆沉默了一下,说:“我冷。” 师延煜瞪了她一眼,扯过一旁的被子盖在她下半身,然后将药膏涂在她背上的伤口。那些伤口本来有很多已经结痂了,经过这么一折腾,又裂开了。 师延煜慢慢给她上药,两个人都安静下来。许久之后,师延煜忽然开口:“漆漆,别再跟我赌气。” “我没有。” 师延煜继续给她上药,说:“说一句你喜欢我,我保证以后不用蛇吓你,还让你天天睡。” 许久的沉默之后,漆漆开口:“我不喜欢你,就不。” 师延煜心里的火气又蹭蹭蹭升了起来。他将最后的药膏拍在漆漆的屁股上,然后将她拎起来,逼视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说一句你喜欢我,我娶你啊。” 漆漆半张着嘴,她的嘴唇毫无血色,甚至皲裂开。 又是许久的沉默之后,她说:“我不喜欢你,一点也不。” 师延煜慢慢掐住她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肖折漆,本王真想掐死你!” 漆漆很配合地闭上了眼睛。 师延煜死死盯着漆漆,他缓了口气,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拎到面前,然后去舔她干裂的嘴唇。 漆漆惊讶地睁开眼睛。 师延煜一直看着漆漆,等漆漆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忽然笑了一下,然后使劲儿咬了一下她的嘴唇。漆漆皱眉,恼怒地反咬了他一口。 两个人分开的时候,嘴上都沾了血,也不知道是谁的。 师延煜妥协,他点头:“行,本王不问了,但是你要是再寻死,本王就把你的尸体扔到蛇窟里!” 师延煜看见漆漆的身子颤了一下。 师延煜放缓了语气,说:“别人不知道你还活着,暂时别出这间屋子,三餐会有人送进来。一旦,日后一旦谁误闯,立刻让侍卫去找我,记住了?” 漆漆茫然地望着师延煜,她恍然大悟:“哦,对了你说过是因为我姐才救我,那你什么时候把我送到我姐那里?” 师延煜一滞,他不想再和她说话了,不吵架也会被她气死。可漆漆偏偏疑惑地望着他,等着答复。师延煜黑了脸,朝她吼:“把衣服穿上,别带着伤勾引本王!” “我没衣服。” 师延煜立刻跳下床,从墙边的衣橱里翻出他的衣服扔到漆漆身上。 师延煜忽然觉得他这辈子生的气都没有今天一天生的多。黑脸暴怒的样子都不像他了。他缓了口气,不能再跟肖折漆共处一室了。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来,瞪向漆漆,道:“再寻死,本王派刺客把你弟剁了,碎尸万段的那种。” 正在穿衣服的漆漆动作一顿,恶狠狠地瞪了师延煜一眼。那瞪大的眼睛里终于又恢复了几分往昔的神采。 师延煜一笑,背着手往外走。 他走出去,招了招手,待侍卫走近时吩咐:“挂在城门的那个尸体放下来处理了。” “属下这就去办!” 师延煜往前走了两步,忽又折回来,在侍卫诧异的目光中,悄悄将门推开一条缝,朝里面望去。他看见漆漆穿好了衣服,侧躺在床上似睡着了,这才轻轻关上门,重新往外走。 一个月后。 漆漆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坐在长案旁,摆弄着案上的几个摆件。镇纸、香炉、笔架,还有两三个玉石摆件。都是师延煜的东西。 她已经摆弄过这些东西很多次了。 她本来就不是个文静的性子,坐不住,这一个月里,她连这间屋子的门都没迈出去过,是很无聊。偏偏师延煜屋子里布置简单,没什么可玩的,唯一几件东西也是被漆漆摆弄了很久。 若说唯一可以解闷的事儿,大概就是师延煜晚上回来以后的拌嘴日常吧。这里是师延煜的寝屋,师延煜一直没把漆漆安排到别处,晚上他也一直宿在这里。他们几乎没有一日不拌嘴,拌嘴到最后的结局不是师延煜摔门出去,就是两个人撕扯着用颠鸾倒凤的欢好来结束争吵。 漆漆拿着笔在纸上胡乱画了图,又无聊地放了笔,回到床上去睡觉。 门忽然被推开,漆漆有些惊讶地看见师延煜这么早回来。 漆漆没理他,当他不存在似地继续爬上床。 师延煜走到床边,也没说话,直接扯过漆漆的手,然后将一个镯子套在她的手腕上。是一个银镯子,镯子上面嵌着几粒红宝石。 若说这镯子有什么特别,那就应该是这个镯子比一般的镯子要宽很多。正好遮住了漆漆手腕上割腕留下的疤痕。 漆漆轻轻“哼”了一声,说:“真丑。” 师延煜也不气,笑着说:“是啊,人丑当然得用丑镯子来配。” 漆漆看了他一眼,夺回自己的手,翻了个身面前里面,闭上眼睛睡觉。 师延煜站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问:“肖折漆,你要回你姐那里吗?” 漆漆愣了一下,她睁开眼睛,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师延煜沉默片刻,说:“没有人知道你还活着,你姐和你弟弟一定很难过。” “哦,原来是心疼我姐难过啊。”漆漆随口说。 师延煜又沉默了,不知道怎么接话。 漆漆心里忽然很烦躁。她猛地坐起来,说:“我要回去!你这里无聊死了,我一点都不想留在这里!” 师延煜平静望着她,说:“好。” 漆漆咬着嘴唇看他,然后忽然去扯师延煜的衣领,将他拉上床,说:“来陪我睡!” 师延煜没依她,他摁住漆漆扯他衣服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严肃地说:“漆漆,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承不承认喜欢我,要不要留下来。” 漆漆努力压下去眼底的泪,她松开手,又将师延煜用力推开,大声说:“姑奶奶我说了多少次了,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你以为你是谁啊?我说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我才不要留下来,我要离开这儿,回我姐那。姑奶奶我也睡够你了,要回去换人睡!” 师延煜难得没像以前那样被她激怒,他理了理被漆漆扯乱的衣服,问:“你确定?” 他又加了一句:“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了。” 漆漆别开眼不去看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说:“我确定。” “好,这几日有事,过几日我送你回去。”师延煜转身往外走。 漆漆慢慢抬眼去看他,师延煜忽然回过头来。漆漆一怔,立刻躲闪地移开眼。 “你是挺没脑子的。”师延煜叹了口气,“如果我是因为你姐才救你,也不会把你留在身边这么久未曾告诉她。” “你也不像她,一点也不。我从未把你当过她,无论是床下还是床上。”师延煜略轻松地笑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想继续睡我,那就回来。” 门关上了,师延煜也走了很久。漆漆抱着膝,眼泪慢慢落下来。 一个月了,肖折釉一直都留在尉平城,并没有跟归刀去找沈不覆。 “沈夫人,我家公子请您过去一趟。”陆钟瑾身边的侍卫恭敬地说。 “麻烦了。”肖折釉点点头,跟着他前往前厅。她知道陆钟瑾这个时候找她,一定是她求他帮忙的事情有了眉目。 陆钟瑾并不在前厅里,他在从后院到前厅必经过的垂花门处等着肖折釉,等到肖折釉走来时,他道:“拖了近一个月,终于把人给嫂夫人找到了,那人如今正在客房里。” 这一个月,肖折釉几乎没有笑过。听陆钟瑾这么说,她的脸上终于染上几分笑意,她感激地望着陆钟瑾,由衷地表达谢意。 “嫂夫人不必客气,本来这是我的疏忽。”陆钟瑾愧然叹了口气,“请吧,去看看那个人是不是嫂夫人要找的。” 肖折釉点头。 侍卫将门推开,肖折釉和陆钟瑾一前一后走进屋中。 屋子里的女人听见开门声,吓了一跳,她一边向后退,一边发颤地说:“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肖折釉看着她的脸,慢慢勾起嘴角,喊出她的名字:“赵素心。” “是,我是赵素心……”赵素心小跑过来跪在肖折釉面前,颤声说:“这位夫人饶命啊!民女什么都做过,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肖折釉蹲下来,拿出帕子,挡在赵素心的鼻口,只露出她脸庞的上半部分。她的左右两侧脸颊分别有一道疤痕,是当年归刀留下的。用帕子遮了她的口鼻,也是遮了那疤痕。 赵素心急急忙忙地说:“民女丑陋,吓着夫人了!” 肖折釉收起帕子,说:“你应该知道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赵素心愣了一下,立刻捂住自己的脸,她仔细盯着肖折釉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眼睛越睁越大,惊惧地说:“你是霍玄身边的那个小女孩!” 她跌坐在地,不住向后退,惊恐地说:“我错了,我不应该仗着和他亡妻长得像去勾引他……我已经被毁容了,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肖折釉皱了下眉,赵素心是长得和她上辈子很像,尤其是眉宇之间,只可惜她的性子、胆识,一举一动都差了太多。 不过没关系,她这个正牌会用最短的时间把她变得更像盛令澜。 肖折釉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赵素心,说:“陪我演一场戏,我许你一世荣华富贵。” 赵素心愣了一下,怔怔望着肖折釉,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地问:“夫人是因为我这张脸像已经亡故的以朔公主?” 她拼命摇头:“不不不,我再也不敢勾引霍玄了!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肖折釉有点无奈,只好耐着性子对她解释:“不是让你利用这张脸去勾引他。” 赵素心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肖折釉点头。 赵素心这下松了口气,她拍了拍胸口,急忙爬起来,温声细语地说:“那夫人是要我去勾引谁?” 肖折釉看着这张和她前世十分相似的脸露出这种谄笑的表情,心里一阵不舒服。她不由皱起眉,不悦地说:“不用你勾引任何人!” 赵素心最是会察言观色,见肖折釉眉宇之间染了一层薄怒,她立刻收起脸上的表情,小声询问:“那、那是让我做什么……我不会别的……” “让你假扮以朔公主。” 第135章 师延煜说过几天会送漆漆离开,可漆漆没想到自那一日他离开以后过了十来日,他也没再回来。漆漆待在屋子里,几次想去问守在外面的侍卫,最后也都作罢。 问什么问,有什么好问的,谁管他! 夜里,漆漆睡得迷迷糊糊,盖在身上的被子的掀开,她翻了个身,嘟囔一句:“吵人睡觉,真烦人。” 师延煜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说:“明日送你走。” 漆漆一下子就清醒了。 她在一片黑暗里睁开眼睛,仍旧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好一会儿,她才随意地“啊”了一声,说:“知道了。” “陆府人去楼空,你姐姐已不在那里,其他人也都不在。” 漆漆想了想,说:“哦,应该是去找我姐夫了。” “嗯,所以明天我会派人把你送去沈不覆那里。” 派人。 漆漆没吭声。 师延煜默了默,道:“若是陆府我可以送你去,沈不覆所在之地离这里太远,我走不开。” “切,谁稀罕你送啊。”漆漆拉了拉被子,闭上眼睛睡觉。 可是她没睡着,而师延煜合着眼也一样没有睡。 两个人在黑夜里沉默了很久,师延煜开口:“下半夜了,不睡觉想什么?” 漆漆放在枕旁的手攥了一下枕头角儿,说:“想睡你。” 师延煜低低笑出声来,他伸手揽过漆漆的腰,用力一拉,就将她拉到身上。漆漆跨坐在他身上,毫不犹豫俯下身,与他亲吻。 她的吻向来热烈,带着侵略性,师延煜早已习惯,一边回应,一边去脱她的衣服。 两个人滚到床里侧,师延煜一手支撑,刚要把她压在身下,另一只搂在她后腰的手摸到她背上的疤。师延煜迷乱的眼中霎时恢复了一丝明朗,他看了漆漆一眼,重新仰躺,将她拎到身上。 这一个多月,每一次都是漆漆把师延煜压在身下,倒不是每一次都是漆漆主动,而是漆漆背上有伤,师延煜便没有压过她。即使这些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第二日一早,侍女悄声走进来,将一套崭新的衣裙放在桌子上,然后又悄声退下去。 “给我的?”漆漆穿着师延煜的大袍子,随意翻了翻桌子上的衣服。 “总不能让你穿着我的衣服走。” “谢了哈。”漆漆也不避讳,当着师延煜的面开始换衣服。 师延煜坐在藤椅里,将脚搭在身前的小几上,他没接话,静静看着漆漆换衣服。 后来侍卫敲门,在外面禀告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漆漆开心地开了门,回头对师延煜笑着说:“不用送了!” “肖折漆。” 漆漆一脚迈出门槛,回过头来看他,神采飞扬地问:“怎么?” 师延煜看着她,缓缓道:“以后别总是那么嘴硬,会吃亏的。” “要你管!”漆漆皱着眉转身,跟着侍卫往外走。 她脚步轻快,带着几分欢喜自在,然而随着越走越远,她翘起的嘴角慢慢耷拉下来。原本随意垂在身侧的手慢慢交叠相握放在身前,她低下头,看了一眼左手手腕上的那个银镯子。眼底嘴角的最后一抹笑也淡去了。 很想回头看一眼,就再看他一眼就好。 漆漆的脚步不由放慢了,带路的侍卫人高马大本来就走得快,觉察她落后了很多,不由停下来等她。漆漆一愣,急忙重新摆起笑脸,大步朝前走。 她在心里轻轻哼了一声:哼,丑了吧唧的有什么好看的,看了一个多月了,看腻了! 不回头看! 随着漆漆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窝在藤椅的师延煜脸色彻底黑下来:妈的,她居然真不回头! 此处距离沈不覆所在之地的确有些远,大概要走一个半月才能到。师延煜派了八百个精兵护送漆漆过去。漆漆坐在马车里,将头搭在车壁,脑子里空空的,她什么都没去想,任由自己持续一种发呆的状态。直到马车突然停下来,她身子跟着一颠,额头撞上了车壁。她疼得“唔”了一声,蹙眉揉着额头。 “干嘛呀?”漆漆恼怒地将车门一脚踹开,有些意外地看见师延煜臭着一张脸站在马车前。 漆漆愣了愣,急忙抓着马车门,瞪着师延煜:“师延煜,你好歹也是个王爷,可不能出尔反尔!” 师延煜没接话,黑着脸缓步朝马车走来。围在马车周围的侍卫急忙向后退去,给他让路。 “退开十丈,没有命令不得靠近!”师延煜冷声下令。 “是!”护送的八百精兵愣了一下,然后接受这个古怪的命令,动作迅速地立刻撤离。 看着跳上马车的师延煜,漆漆睁大了眼睛瞪着他,质问:“你要干嘛?” 师延煜钻进车厢,反手将车门摔上。 坐在长凳上的漆漆盯着他的眼睛,不由向后退去。师延煜拉住她的手腕,将她从长凳上拉起来,推到车厢里铺着绒毯的地面,将她压在身下。 “师延煜你发什么疯!” “呵,被你压了那么多次,在你走之前,本王若不压回来太吃亏。” 漆漆古怪地看着他,小声嘟囔一句。 师延煜捏着她的下巴,在她唇上咬了一口,问:“大点声说话!” “我说你像小孩!” 师延煜没接话,只是重重“哼”了一声,解开漆漆的衣裙,将她的腿掰开,强硬地占有。 漆漆吃痛,一边骂他,一边胡乱推着他。她的手不小心将长凳上一个小铜镜打翻在地,那个铜镜是她之前用过忘了收起来随意放在那儿的。 漆漆的叫声忽然停下来。 师延煜诧异地看她一眼,见她偏着头,手使劲儿拨着额前偏到一旁的刘海儿。师延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她正望着倒在角落的小铜镜。 师延煜动作一停,手探过她后颈,将她的头抬起来,胡乱拨开她的刘海,在她额间的疤痕慢慢啃咬。 漆漆的身子颤了一下,抵在师延煜胸口的手慢慢攥紧他的衣襟。 师延煜停下来,看着她,训斥:“不许分心!” 漆漆咬了下嘴唇没顶嘴,她移开视线,慢慢将脸埋在他胸口。 有那么一瞬间,师延煜又想问她那个问题,可是他又想起自己曾对她说过上一次已是最后一次问她。不行,他不能再问,不能打脸。 师延煜正犹豫,漆漆忽然咬了一口他的下巴尖儿,睁大了眼睛瞪他:“分什么心,不许停!” 那句想要第一百零八次问出来的话又被师延煜咽了回去,唯有更用力才发泄心里的憋屈和愤懑。 马儿不安地挪动前蹄,车厢跟着轻轻地摇晃,伴着车厢里丝丝缕缕的情声。 师延煜坐在马上,眼睁睁看着马车带着漆漆越走越远。 还是他妈的走了。 没良心。 师延煜神情恹恹地往回走,刚回府,立刻有属下迎上来,禀告:“王爷,袁将军和苏将军带着三千精兵去找沈不覆藏匿的金银和兵符了!” “什么?”师延煜脸色微变。 “王爷,今日您走后不久,肖家姐弟嚷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带着一伙人硬闯进来,要向袁将军要肖家二姑娘的尸身!袁将军哄骗肖家姐弟只有他们交代出以朔公主的下落,才肯将肖二姑娘的尸体还给他们……” “袁顷悍手里哪来的兵?这又与苏将军何干?”师延煜脸色越发难看。 袁顷悍如今能活命,已是定王网开一面,未杀他,却等于囚禁。 那名属下将今日肖折釉和陶陶闯进来后发生的事情完完全全禀告师延煜,袁顷悍手中的确没有兵,可是袁顷悍说动了苏将军。苏将军受到袁顷悍劝说,带着三千精兵押着肖折釉去找以朔公主。苏将军临走前还吩咐人留话给师延煜,让师延煜放心。他说肖折釉姐弟人少势弱不足为惧,若有计谋杀人立回。他还向师延煜承诺定将以朔公主手中的兵符捧回来。 师延煜听完沉默许久。 师延煜的心腹手下在师延煜未归的这半日急得团团转,他心里觉得此事不妥,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一直等着师延煜回来,如今见师延煜一直沉默不说话,他不由试探着问:“王爷,依您的意思袁将军和苏将军这次能不能把番邦兵符带回来?” 师延煜冷笑了一声,道:“袁将军?苏将军?分明是袁死人、苏蠢货。” 侍卫愣愣看着师延煜,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师延煜眯起眼睛,笑得有些古怪。这个袁顷悍吃了一次肖折釉的亏不够,这次要彻底把命搭进去了。师延煜虽不明白当初肖折釉为何千方百计从师沁月口中问出以朔公主的过去,也不太清楚肖折釉到底和袁顷悍夫妇有什么仇怨,可是师延煜很清楚当年袁顷悍妻儿的死都是肖折釉的计谋。 师延煜又了然,怪不得他派人四处寻找肖折釉的下落都没有结果,原来是她藏了起来准备报复。师延煜在心里“啧”了一声,忽然升出几分玩味儿的念头。他倒是很想知道肖折釉会怎么弄死袁顷悍。 袁顷悍和苏将军的生死,师延煜都不在乎,可是他还是有些在意那三千精兵。他想了想,吩咐:“传本王的令,让刘将军悄悄带五千兵马追过去。不用管那两个蠢货的生死,把那三千精兵带回来,一个不许缺。” “属下遵命!” 而此时,肖折釉则是和陶陶被关押在了一辆马车里。肖折釉看了陶陶一眼,想起今日陶陶的表现,终于有些欣慰,这个孩子总算长大了一些。本来肖折釉是打算一个人来的,可是陶陶非要跟来。原本肖折釉还有些担心打斗的场景会吓到陶陶,又担心陶陶会露出马脚,可是最后她发现是她多虑了。 马车停下来,袁顷悍猛地将马车门拉开:“快下来!” 陶陶在袁顷悍伸手要抓肖折釉之前,先一步下去挡开袁顷悍的手,肖折釉跟在陶陶身后下去。 “到底在哪?”袁顷悍十分急躁。 苏将军也凑过来,不耐烦地说:“你们两个给我老实点,要是让我知道你们耍花样,看老子不把你们剁成肉泥!” 肖折釉说:“就在前面了。我们姐弟二人这个样子也跑不掉,两位将军为何担心。不过我们可说好了,我将地方给你们领到,你们可要把我妹妹的尸体还给我。” “那是自然!”袁顷悍立刻应下。 其实他根本拿不了漆漆的尸体还给肖折釉,在来之前他派人打听过,原本悬于城门的尸体在很早之前散发恶臭,就被师延煜令人放了下来,草帘子一卷,扔到乱葬岗,如今恐怕连骨头都不剩。 肖折釉点点头,径自往前走。陶陶紧紧跟在肖折釉身后。 袁顷悍和苏将军略一商量,让三千精兵围住整条小巷,然后带着几十个精兵跟上肖折釉。 肖折釉走到一处不起眼的院门前轻轻叩了三下门,院子里传来一声略苍老的声音,问:“谁呐?” 袁顷悍和苏将军对视一眼,都提高了警惕。 “陆伯,是我。”肖折釉应了一声。 没过多久,院门被推开,开门的老伯看见肖折釉身后的人不由皱眉,警惕地问:“他们是什么人?” 袁顷悍握紧腰际的刀。 肖折釉浅笑着说:“当然是沈将军的部下,是沈将军让他们过来的。” 陆伯恍然,脸上立刻换回慈祥的样子,弯着腰恭敬将人请进来。 临进正厅前,肖折釉回头看向袁顷悍,说:“两位将军跟进来就好,其他人还是留在院子中吧。” “当然可以。”袁顷悍上前一步,靠近肖折釉,宽大的袖子遮住手中的匕首,而匕首抵在肖折釉的腰际。 陶陶眯着眼睛盯着袁顷悍手中那把匕首上,他努力喘了口气,装作没看见一样,跟着肖折釉往屋子里走。 赵素心穿着一身红色的裙装,下半部的脸也用红色的轻纱遮着,她懒洋洋地倚靠在美人榻上,两个侍女跪在她脚边给她捶腿。 肖折釉走进厅中,屈膝行了一礼,说:“折釉给公主请安。” 陶陶跟着肖折釉一并行礼。 赵素心睥了她一眼,目光又漫不经心地扫过肖折釉身后的人,眼中流露出几分厌恶的神情来,不悦地说:“这两个人是谁?” 她没让起身,肖折釉就一直屈着膝。肖折釉恭敬地说:“回公主的话,是将军让他们过来的。” “沈不覆?”赵素心挑了一下眉,重新斜倚在美人榻上。打量着站在肖折釉身后的袁顷悍和苏将军。 那种目光有点懒散,又带着点不满的傲慢。 肖折釉回头看了一眼袁顷悍和苏将军。袁顷悍和苏将军对视一眼跟着行礼。 赵素心这才满意,她染着鲜红丹蔻的手随意抬了一下,道:“平身罢。” 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朝正在给她捶腿的两个侍女说:“行了,行了,都下去罢!” “是。”两个侍女起身,低着头悄声疾步往外走。 赵素心询问:“沈不覆让你们来找本宫所为何事?” 袁顷悍急忙说:“是为了……” “大胆!”赵素心冷眼看他,怒斥:“本宫何时问你话了?” 袁顷悍眉心跳了跳,他真心想把眼前这个女人给砍了。他多年前见过盛令澜,只觉得她站在人群中永远都是最耀眼的那个,那张脸,那高傲的神态,足以让他过目不忘。 凭着多年轻惊鸿一瞥,虽然眼前这个女人用轻纱遮着半张脸,可是袁顷悍也认定了她就是盛令澜。只是他心里有点失望,年少时惊艳了他的女子竟然也是这样蠢笨的里子。 赵素心指了指肖折釉,说:“你来说给本宫听。” “是。”肖折釉走上前去,为赵素心捏着肩膀,她一边捏一边说:“是将军让他们过来取兵符的。” “兵符?”赵素心立刻又皱了眉,十分不悦。 “皇陵离这里这么远,又要本宫奔波?哼,好他个沈不覆,把本宫当成他手下了不成!”赵素心愤怒地将桌子上的茶具推到地上。 肖折釉在心里叹了口气,赵素心演得太过了。她演的不是盛令澜,更像盛令洪了。不过幸好不管是袁顷悍或是同行的苏将军都没有近距离接触过盛令澜。而赵素心演成这样,总比之前她唯唯诺诺谄笑讨好的样子好多了。 肖折釉低眉顺眼,恭敬地说:“这是将军吩咐的……” 赵素心“哼”了一声,倨傲地说:“本宫不愿意走这一趟。” 袁顷悍立刻说:“若殿下不愿意远行,不若说出兵符具体所在之地,臣愿意效劳。” 赵素心上上下下打量了袁顷悍两遍,才说:“行吧,本宫父皇灵柩前有四个铜人镇压守护,那兵符就在第三个铜人腹中。” 袁顷悍弯腰,慢慢勾起嘴角,道:“多谢公主告知。” 他忽然直起身,将手中的刀架在赵素心的脖子上,冷笑:“还请公主跟我们走一趟,免得公主记错了地方,还要属下再跑一趟!” 赵素心身子颤了一下,藏在袖子里的手不停地发抖,她瞬间脸色变得惨白,求助地看向肖折釉,肖折釉脸色平静,淡淡摇头。 肖折釉怕她害怕,故意让她穿上繁厚的衣裙,又选了宽袖,免得她发抖的手露出来,还故意将侍女给她涂了浓妆,再加上红纱遮着脸,也勉强把她惨白的脸色藏了起来。 赵素心见肖折釉一脸平静,她心里稍微安了安,她鼓起勇气,看向袁顷悍,大声怒道:“大胆!” 肖折釉怕她坚持不下去,急忙说:“公主,袁将军性子莽撞并非恶意,此次还是请您带我们去一趟吧。” 赵素心恼怒地看向肖折釉,怒道:“你这个贱人是不是帮着别人来害本宫和沈不覆!” 肖折釉仍旧低眉瞬间,恭敬地说:“公主,折釉只愿永远伺候您和将军。” 赵素心冷哼了一声。 袁顷悍和苏将军看了看肖折釉,又看了看赵素心,隐约明白了这应该属于两个人女人的争宠? 进来以后一直没说话的苏将军说道:“行了,别那么多废话,赶紧走!” “本宫自己能走!”赵素心瞪了袁顷悍一眼,当先一步往外走。她又朝肖折釉伸出手,傲慢地说:“你,过来扶着本宫。” “是。”肖折釉应了一声,疾步跟上去扶着她。 肖折釉扶住赵素心裹在衣袖里的手,她的手隔着厚厚的布料也能让肖折釉感觉到冰凉。肖折釉若是不扶着赵素心,赵素心恐怕自己根本挪不动步子。 走出去的时候,陆伯急忙迎上去,问:“殿下,您这是?” “闪开,哪那么多话!”赵素心瞥了他一眼。 “是是是……是老奴的错……”陆伯弯着腰,慢慢向后退,闪到一旁。等到肖折釉这一行人全部出了院子,佝偻着脊背的陆伯慢慢直起身子。他撕下脸上的白胡子,眼中带笑。这双眼睛明亮澄澈,眼尾堆着桃花的春意,哪里还有之前的苍老之态。 原来是化了妆容的陆钟瑾。 陆钟瑾抱着胳膊,略带深意地看向肖折釉离开的方向。他是放心肖折釉的,但愿那个赵素心能撑到最后。他收起笑意,疾步往侧门走,进行下一步计划。 而就在赵素心跟着肖折釉、陶陶上了马车,车厢的门刚被关上时,赵素心一下子扑到肖折釉怀里,她全身抖动,连嘴唇都在哆嗦,就犹如发了病。 第136章 肖折釉轻轻拍着她的背,无奈地压低了声音安慰她:“你表现得很好,撑下去,下半辈子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这个词儿一入耳,赵素心抖个不停的身子忽然不抖了,她轻咳了一声端端正正坐好,又伸出手来,动作优雅地理了理鬓发,最后冲着肖折釉嫣然一笑。 肖折釉直接愣住了。 四十多天以后,他们才到达皇陵。皇陵这地方即使是太平年间也是分外冷清,更何况如今战事四起,只几个侍卫偶尔巡视而已。 肖折釉和陶陶、赵素心被袁顷悍从马车里赶下来。袁顷悍也不避讳,带着三千兵马大摇大摆地闯进皇陵。 “在哪里?”袁顷悍再一次逼问。 赵素心向后退了一步,停在肖折釉身边,说:“本宫不是早就说过了,在第三个镇守的铜人腹中!” 苏将军抬手,立刻有士兵递给他一把刀。他立刻想要朝着那个铜人冲过去,袁顷悍却拦住了他。袁顷悍皱着眉看向陶陶,将刀递给他,说:“你来!” 陶陶看了肖折釉一眼,接过袁顷悍递过来的刀,朝着那个铜人走去。他走到第三个铜人面前停了一下,又往前跨了一步。正是跨出的这一步,他脚下的地面忽然裂开,陶陶及时抓住第三个铜人,转眼之间和铜人一起落入下方。 “怎么回事!”袁顷悍和苏将军立刻冲过去。他们两个站在边缘处,望着下方,下方竟是一个密室。下面黑漆漆的,并看不真切。 “取火把!绳索!”苏将军立刻下令。 袁顷悍警觉,立刻回头,朝着肖折釉大喊:“抓住那两个女人!” 肖折釉拉着赵素心向后退了几步,猛地摁住墙壁上的雕纹,那一面厚重的墙壁竟向一侧移开。肖折釉拉着赵素心迅速闪身进去。离得近的四五个侍卫立刻冲进去,在他们冲进去之后,那面墙壁又很快合上,任由外面的人敲打或是摸索机关,都不能打开。不久,里面陆续响起先前冲进去的那四五个侍卫的惊呼声。 “不好,这里机关太多!我们迅速离开这里!”苏将军向后退。 “不可!”袁顷悍立刻反驳,“事已至此你我根本没有回头路,倘若这个时候离开,定王父子定不会饶过我们私自挪走三千精兵之事!” “这……”苏将军有些犹豫。他有些后悔,不应该一时冲动,听了袁顷悍的话,谁知道那些鬼话是真是假? 袁顷悍继续劝:“苏将军,眼下不是犹豫的时候,立刻抓住那几个人,或者找到兵符才是最为重要之事!” 苏将军咬咬牙,道:“好!就依你!” 火把和绳索很快寻来,火把绑在绳子上,垂到下面,将下面略微照亮了些。袁顷悍眯着眼睛努力看清下面的情景。当火把送到更往下一些的时候,终于照出了那个摔下去的铜人,铜人居然摔碎了,里面露出大量的石块。原来竟是个假的铜人。 而陶陶不知所踪。 袁顷悍立刻吩咐一队士兵通过绳索下到下面的暗室,紧接着跟苏将军一起下去。袁顷悍首先派人仔细检查了那个假的铜人,在确定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后,立刻派人分头寻找。 这下方的密室十分宽敞,每一面墙壁上都雕刻着繁复的浮雕,瞧上去倒像是藏匿着各种机关。一个侍卫不小心摸索到一个机关,忽然朝着他射出两支利箭,他甚至没来得及喊出来,就吐出一大口黑色的血倒地而亡。 其他人更加谨慎小心起来。 袁顷悍看了一眼倒地的尸体,又回过头继续查看墙壁上的机关,他认为陶陶既然不见了,就证明这里必然还有出口。 袁顷悍盯着眼前这面墙壁上的花纹看了很久,他若记得没错,这个花纹和刚刚肖折釉碰到的机关很像。他的手刚碰到浮雕上凸起的地方,面前的墙壁竟发出了一阵响动。袁顷悍不由一愣,他明明刚碰到凸起,并没有扭动或是摁下去。 下一刻,忽然有人拉了他一下,将他从外面拽进滑开的墙壁里。 墙壁重新合上的声音伴着袁顷悍痛苦的哀嚎声。 “袁将军!”众人冲过去,想要打开这面墙壁,然而和刚刚肖折釉动了机关离开时一样,他们毫无办法。只能守在墙壁的这一侧,听着袁顷悍在墙壁另一侧一声赛过一声的哀嚎。 “砸!把这面墙砸了!”苏将军下令。 苏将军抹去额头的冷汗,此时他真的后悔了,根本不应该一时冲动和袁顷悍跑皇陵来找什么兵符!皇陵是什么地方?是即使没有士兵守卫也一样凶险的地方,只因里面藏着各种机关以护皇家棺冢。 肖折釉提着裙子,沿着狭长的甬道朝前跑去。赵素心跟在她后面,气喘吁吁,要不是赵素心怕死了这个遍布各种机关的鬼地方,她才没力气跟肖折釉跑这么久。 肖折釉在一面墙前停下,动作熟稔地扭动灯架上雕的小狮子,眼前的墙壁立刻打开。肖折釉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一幕,她松了口气,没有再急着往里面跑。 倒是追过来的赵素心看着陶陶杀人的样子,吓白了脸,吓软了腿,颤颤巍巍地扶着肖折釉。 袁顷悍躺在地上,身子一颤一颤的。陶陶一句话不说,双手握住剑柄,一剑一剑刺入袁顷悍的胸口。鲜血从袁顷悍身上的伤口涌出来,喷了陶陶一身一脸。 在陶陶周围还有十来个白衣侍卫,归刀也在那里。 “他已经死了。”归刀忍不住开口。 陶陶就像没听见一样,紧抿着唇,握着手中的剑柄一次次刺下去。 肖折釉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腕。 陶陶恼怒地回过头去,看见抓住他手腕的人是肖折釉时,眼中的恼怒才淡下去。 “好了,我们该走了。”肖折釉拿着帕子去擦陶陶脸上的血迹。 陶陶这才松了手,手中的剑落到地上。 肖折釉握住他的手,牵着他往前走。 尉平城兵马众多,肖折釉倘若想要在尉平城取袁顷悍性命难如登天。她只能以身为饵,将袁顷悍从尉平城引出来。肖折釉料到袁顷悍必然会带着兵马去找“盛令澜”,所以在那个宅院里,她也没有让陆钟瑾安排刺客。那里仍旧是尉平城的地盘,倘若大规模的潜进刺客并非易事,更何况袁顷悍带着三千精兵,并非下手良机。所以,肖折釉便计划好了将袁顷悍拐到皇陵里再下手。 皇陵里并没有什么兵符,可是有机关啊。 而这天下最熟悉皇陵中机关的人必然是盛氏。 肖折釉提前将皇陵里的机关详细说给归刀和陶陶,她让归刀带着陆钟瑾的侍卫潜伏在暗处,寻机取袁顷悍性命。不过她倒是没有想到,最后杀了袁顷悍的人居然是陶陶。陶陶向来胆子小,平时连杀只鸡都不敢。 肖折釉轻叹了一声,看来漆漆的事情对陶陶影响很大。 肖折釉看了眼沉默不语的陶陶,收起心神,在前面带路。虽然皇陵各处仍旧遍布了苏将军带来的兵马,可是以肖折釉对皇陵地势的掌握,自然知道有安全的密道。 在灰暗的甬道里走了近一个时辰,肖折釉让侍卫推开前面的一道铁门,出了这道铁门,也算是彻底离开了皇陵。 进来时还是白日,眼下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肖折釉跳过一大片杂草,越过铁门,面前忽然出现一只手。肖折釉看着那只手愣住了,她一手提裙,一手扶着墙壁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只手好半天,片刻之后,她将扶着墙壁的手放在眼前的宽大掌心里。 腰际被用力一揽,肖折釉整个人腾空了一瞬,脚尖儿重新碰到地面的时候,已经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你怎么来了?我以为……” 我以为你走不开的。 肖折釉慢慢攥紧沈不覆的衣襟。 “折釉。”沈不覆将怀里的肖折釉略微拉开一点,看她一眼。 肖折釉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急忙说:“对了,兵符的事情是我当初随意编造的,可没有想到这么多人相信。或许我们可以继续利用兵符,将消息传回明定城……” “折釉。”沈不覆又喊了她一声。 “啊?”肖折釉停下来,仰着头望着他。 沈不覆嘴角略微勾起一抹,道:“这些事情都有我处理,你无须忧心。” 肖折釉怔怔望着他,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这一句话,还是因为太久未曾见。他站在这里,好像就有了依靠。他站在这里,她的目光便移不开。 “回家了。”沈不覆说。 “好,回家。”肖折釉望着他点头。 沈不覆笑道:“折漆也在等你们回家。” 肖折釉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 “什么?”一旁的陶陶立刻冲过来,紧张地问:“姐夫,你说什么?” “折漆在我那里,她很好。”沈不覆道。 肖折釉双手交叠捂住自己的嘴,眼泪瞬间涌出来。 陶陶则是飞快跑向一侧的小树林,那儿拴着马匹。他解下拴着马的绳子,立刻翻身上马。他要回去,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见到二姐。 “走吧。”沈不覆拉着肖折釉上马,和她共乘一匹马。 赵素心躲在一旁,浑身战栗。当她第一眼看见归刀的时候,脸上就开始火辣辣的疼。可她没有想到紧接着就看见了沈不覆! 她怕死! “等一下。”肖折釉回过头来寻找了片刻找到躲在人后的赵素心。她吩咐侍卫将赵素心也带着。毕竟皇陵坐落在荒郊野外,不能把赵素心一个人扔在这儿,更何况她可答应了赵素心许她荣华富贵。 马匹疾驰而行,逆着风,肖折釉整个人放松下来,倚靠在沈不覆的怀里。马背虽颠簸,可是却变成了这两年里最安稳的地方。 “折……”沈不覆低头,却发现肖折釉已经倚在他怀里睡着了。 沈不覆失笑,没想到她坐在马背上也能睡着了。紧接着沈不覆又是一阵心疼,这段时日,她必是万分辛苦、疲惫。沈不覆脱下身上的外袍,裹在肖折釉的身上,连头脸也一并给她遮着,免去风吹。 马不停蹄赶了一个多月,终于赶到了宝江城。赶到袁府的时候正是午后,沈不覆下了马,将肖折釉扶下来。 肖折釉心里有些紧张。她是一百个相信沈不覆的,可是先前他们已经认定了漆漆已死。现在知道漆漆还活着,心里竟生出一种奇异的不安来。 肖折釉和陶陶一起走进漆漆房间的时候,漆漆正侧躺在罗汉床上,枕着自己的手午睡。 肖折釉站在罗汉床前静静望着漆漆,漆漆睡梦中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嘴角还含着一抹笑。陶陶则是在罗汉床前蹲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漆漆,他担心他一眨眼,二姐就消失不见了。 漆漆睡得正想,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洒落下来,照在她身上,使得她全身暖洋洋的。可是眼前似乎有什么阴影挡住了暖融融的光。 漆漆打了个哈欠,睁开眼。 漆漆被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大跳,脖子向后缩了一下。 “二姐!”陶陶一下子扑到漆漆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漆漆愣了好半天,才伸手去拍他,皱着眉说:“行了,行了,我还活着呢。不用哭丧!” 听见漆漆的声音,陶陶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喊:“二姐,你再也不许骗我!” 漆漆有些不自在,他随意敷衍似地点点头,说:“行行行,你别哭了……” “姐,你赶紧把这小子拉走啊!”漆漆求助似地看向肖折釉,却发现肖折釉的脸也是湿的。 漆漆更加不自在的,她目光躲闪,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两个行了吧……都别哭了……” 她说完才发觉自己的声音里也带着几许更咽,她有些慌,不太喜欢这个样子的自己被别人看见,急忙别开眼。 肖折釉在她身边坐下来,慢慢将漆漆揽到怀里,轻声说:“漆漆,我们是一家人,是这世上最亲的亲人。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福祸相依,生死同行。” 漆漆很努力地去憋眼泪,可是她在肖折釉的怀里竟是越来越想哭。最后忍了那么久的眼泪还是磅礴涌出。 她第一次不嘴硬不逞强地偎在肖折釉怀里,哭着说:“阿爹和哥哥就是这么做的……我学着他们,用自己的牺牲换家人活命……是不是、是不是就会被记着我的好……” “傻孩子……我们肖家再也不要这种牺牲了……”肖折釉泪如雨下,她把漆漆用力抱在怀里,“你很好,姐姐能有你这个妹妹是今生最大的幸运。” 无论是那个四岁时一边抱怨阿爹偏心一边为我熬药的你,还是七岁时嘴上说着我讨厌却将整块的糕点留给我的你,亦或是十三岁时明明怕死了沈不覆还要冲上去给我撑腰的你。 是你,让我前世缺少的姐妹情终得以拥有。 “爹,娘亲他们为什么哭?”不弃站在门口疑惑地望着沈不覆。 沈不覆收回视线,弯下腰,将不弃抱起来,往外走。他一边抱着不弃往外走,一边说:“听说你这两年很调皮,经常惹你娘生气?” 不弃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两圈,说:“爹,我听绛葡儿说你一巴掌拍下来,我的小命就会没了……这是真的吗?” 沈不覆笑着问:“你想试一试?” 不弃摇摇头,趴在沈不覆的肩上往后看,说:“爹,他们在干嘛?” “练兵。” “练兵是要干嘛?” “将闯进我们国家的人赶走,保护家人。” 不弃趴在沈不覆的肩上又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咯咯”笑了,说:“爹!没有一个比你高!” 沈不覆却拎着他的后衣领,将他从怀里拎下来,放到地上。他一手负于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小不点,问:“你娘亲打你罚你,重不重?” 不弃黑溜溜的眼珠儿又转了转,他在心里合计着是不是倘若他说娘亲罚的太重,爹爹就会给他做主了? 他特别认真地点头,还耷拉着嘴角,做出十分委屈的神情的来。 沈不覆笑了,喊:“林疾风!” 正在训兵的林疾风大步走来:“末将在!” 他看一眼沈不覆身前的小不点,问:“这位就是小公子吧?” 沈不覆点点头,道:“我把他交给你了,随你训。” 不弃愣愣的,没听懂自己的爹是什么意思。 沈不覆看了他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爹……”不弃睁大了眼睛。 “小公子,这边请。”林疾风向前迈出一步,挡在不弃面前,阻止他去追沈不覆。 不弃又看了一眼沈不覆的背影,稀里糊涂地跟着林疾风走了。他跟着林疾风走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爹爹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我把他交给你了,随你训”? 把他交给这个叔叔了?交给这个叔叔干嘛?训是什么意思?训话?教训? 很快,不弃就明白了…… 他那个爹居然把他交给林疾风训兵! 他才三岁多一点点! 不弃小小的身子绕着练武场跑啊跑,一边跑一边哭。他后悔了,他不应该向爹告状,他才这么小为什么就要被当成一个兵来训练!还不如让娘亲拿藤条来抽呢…… 见了爹才知娘的好。半日不见,满心都是娘。 沈不覆走上城楼,巡视城中部署。他为了去接肖折釉曾提前安排好这边,如今回来也要查看一番,在他不在的这段时日,城中诸事可还好。 “将军!原来你在这里,让属下好找!”钱好多跑上城楼。 袁金龙跟在钱好多身后。 “何事?正好,我也要问问,这段时日可有发生什么事情。”沈不覆道。 “在您不在的这段时日,若说比较重要的事情是有一件。那就是定王被困在了西香谷,已被困了月余。”袁金龙道。 “如今情势如何?”沈不覆皱眉。 钱好多说:“这次辽兵使了奸计,诱定王出兵,将定王围困在西香谷,是想活活困死定王。定王的属下几路援兵都被困住,如今只辰王一处正带着兵马往西香谷赶来。定王之前只给他儿子留了不多的兵马守城。所以这次就算是师延煜的援兵赶到,恐怕也是杯水车薪!” 沈不覆转过身,略弯腰,双手搭在城墙上,眯着眼看向远方。那里曾是盛国的土地,可是在十多年前被辽国抢去,已经占了十余年。 沈不覆半合着眼,沉吟许久,终于下定主意,他转过身来,肃容,道:“袁金龙、钱好多听令。” “末将在!” “你二人分别率十万兵马佯攻安青陂、绥夷府。” “佯……佯攻?”钱好多挠了挠头。 袁金龙皱着眉,说:“将军的意思是给定王解围,让辽兵不得不收兵回防?” 沈不覆尚未开口,钱好多急忙说:“那哪行啊!辽兵困住定王也是好事儿啊!将军,咱们正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沈不覆凌厉地看向他,问:“你为何从军?你脚下站着的是哪里的土地?辽兵为何困住定王?定王是哪国人?你又是哪国人?” 钱好多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可、可是……” “被围困的不仅是定王,还有我大盛几十万士兵。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辽兵围困我大盛子民,与勾结敌军残害同胞何异,嗯?” 第137章 钱好多深吸一口气,拱手道:“末将失言!” 沈不覆摆手,道:“去罢!” 钱好多和袁金龙转身往走下城楼,立即领兵,分别朝安青陂、绥夷府而去。 沈不覆立于城楼中,于高处眺望大军逐渐离开。他收回视线,拍了拍护栏,转身下了城楼,沉默地回袁府。 当初定王派人抓肖折釉,后阴错阳差抓走了漆漆,又下了命令弄死漆漆是事实,是不能因为漆漆如今还活着就改变的事实。 沈不覆要给肖折釉一个交代。 沈不覆回来的时候,肖折釉正跪在窗前的长榻上,欠身给窗台上的一盆文竹浇水。 “回来啦?”肖折釉回过头来对他浅浅一笑,又转回头继续浇水。 沈不覆目光略一扫,便看见屋中多了很多花草。他笑,道:“家中有了女主人自然变得不一样了。” 肖折釉起身,将水壶放在一旁,迎上沈不覆,仰着头望他,浅笑着说:“这算是在夸我吗?听将军夸人可难得。” 沈不覆大笑,拉着肖折釉往长榻走。他坐在长榻上,又将肖折釉拉到身边坐下,问:“怎么这么快回来,没多陪折漆一会儿?” “因为漆漆骗了陶陶,陶陶介怀了很久。他们两个要说些私下的话,我就先回来了。”肖折釉自然而然地靠在沈不覆的臂膀上。 “折釉,我有事情要与你说。”沈不覆道。 听他这般语气,肖折釉知道是重要的事情,她抬起头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定王大军被辽军围困,我派了人去搭救。”沈不覆言简意赅,甚至连一句解释也没有。 肖折釉愣了一下。她仰着头望着沈不覆的眉宇,慢慢思索起来。片刻之后,她忽然笑起来,说:“将军忒瞧不起人。” 肖折釉起身,水色渐变的褶裥裙旋出一道涟漪。 她拿起剪子,慢悠悠地修剪高脚桌上的花枝,说:“国仇家恨,国仇永远在前。” 即使沈不覆不解释,肖折釉也明白如今大敌当前,被困住的不仅是定王一个人,还有几十万大盛的子民。不管他们与定王的仇恨如何,在外敌面前,也只能暂且放下。待他日外贼尽驱,再报私仇不迟。 沈不覆起身,在肖折釉身后抱住她,拥她入怀。他将下巴抵在肖折釉的肩窝,笑道:“哪敢瞧不起我的公主。” 肖折釉笑而不语,继续修剪枝叶。 “将军!”归弦在外面扣门。 沈不覆未松手,也未让归弦进来,只是问:“何事?” “钱夫人难产一直喊着钱将军。钱将军刚领兵出城,您看……” 沈不覆皱眉,他松开环着肖折釉腰际的手,道:“传我的令,命桂以介立刻快马加鞭追回钱好多。佯攻之事,由桂以介顶替他。” “是!”归弦领令,立刻去传消息。 肖折釉皱眉,想了想,说:“军中女子不多,就算有,也多是未婚的姑娘家。我过去看一眼吧,至少叮嘱下人别乱。” 沈不覆默了默,问:“你确定要去?” 肖折釉努力笑了一下,点点头。 肖折釉走到门口的时候,沈不覆喊她:“折釉,若是不舒服立刻回来。” “我晓得的。”肖折釉回望沈不覆一眼,提着裙子匆匆赶过去。 钱夫人是早产。她产期快近了,钱好多偏偏领了命要去打仗,她心里正不舒服,她的大儿子钱真多在院子里乱跑,她去拉钱真多的时候绊了一跤,肚子立刻疼得受不了,眼看就要生了。 肖折釉赶过去的时候,产婆已经请来了。正在屋里忙着给钱夫人接生。 肖折釉听着里面钱夫人的哭嚎声和产婆的吆喝声,她站在那儿,竟是有些挪不开步子。手中的帕子落了地,肖折釉愣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手在发抖。她深吸一口气,蹲下去将手帕捡起来,努力攥紧。 她再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往前走了两步,拉着一个小丫鬟,问:“钱夫人如何了?” 军中哪里有丫鬟?不过是袁顷悍在时,袁府中的用人。沈不覆来到这里以后,也没有将府中原本的下人赶走。小丫鬟不认识肖折釉,但是见肖折釉穿戴知道是个尊贵的夫人,急忙说:“回夫人的话,钱夫人大出血,流了好多好多的血,产婆正在想法子呢!” “请大夫了吗?”肖折釉追问。 “军医不会这个,已经有人去外头请了!” 说话间,袁兰五就抓着一个从外面带回来的郎中,冲进来。她一边抓着郎中的袖子,一边说:“大夫,您可得救命呐!” “好好好,我尽力……”郎中刚擦了擦额头的汗,就被袁兰五推进了产房。 袁兰五松了口气,走到肖折釉面前,说:“夫人,您也过来了。” 肖折釉点点头,望着产房的方向,说:“过来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没想到你已经去请了大夫过来。” 肖折釉无意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躲在花坛后面,小孩子望着产房的方向,脸色煞白。肖折釉微微一怔,急忙走过去,将小孩子抱起来。 小孩子身上凉凉的,红红的眼睛一直盯着产房的方向。肖折釉把他抱起来的时候,他转过头来看着肖折釉,颤声说:“娘亲在哭……” 肖折釉霎时了然,原来这个孩子是里面正在生产的钱夫人的孩子。她急忙拍了拍钱真多的后背,柔声劝他:“你娘亲正在给你生小弟弟或是小妹妹,一会儿就好了。” 钱真多的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他哭着说:“我不要弟弟妹妹,我只要娘亲!” 袁兰五“哎呀”一声,忙说:“真是太忙了,谁都没看见这孩子在这儿……” 肖折釉把钱真多递给袁兰五,吩咐:“把这孩子送下去,别让他留在这儿。” “嗳!”袁兰五应了一声,抱着啼哭不止的钱真多,大步往外面跑。 钱真多趴在袁兰五怀里,伸长了脖子望着产房的方向,一双小手也指着产房的方向,嘴里不停喊着“娘亲!娘亲!” 产房里,产婆喊出来的“用力”越来越大声,然而钱夫人的哭声却越来越小,到后来已经隐约听不见了。 肖折釉攥紧手里的帕子,在心里不停地说服自己钱夫人只是要保存体力而已。她还好好的,一定还好好的。 肖折釉想推门进去鼓励那个素未蒙面的钱夫人,可是她一步也迈不动。 里面的钱夫人忽然尖利地大喊了一声:“你个杀千刀的钱好多!” 肖折釉心里一松,心里猜测钱夫人定是度过了这道难关。可是接下来,里面竟是再也没传出钱夫人的声音。不仅没了钱夫人的声音,连产婆和郎中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肖折釉咬着嘴唇,死死望着产房。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响起,肖折釉紧绷的心弦被拨动了一下。可是她心里并没有多少喜色。她努力让自己的步子平稳,一步步朝产房走去。 肖折釉推开产房的门,迎接她的是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儿。她慢慢扶住门框,稳住身子。 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她必须逼着自己尝试去面对这一切。 钱夫人不过是小地方的人,即使跟了钱好多,身边也没什么伺候的丫鬟。屋子里的两个原本袁府留下的丫鬟正在收拾脏乱的东西,谁也顾不上她。 郎中连连叹气,产婆抱着婴儿松了口气。 钱夫人孤零零躺在床上,已只有出气没了进气。 肖折釉逼着自己走到床边,她弯下腰,用颤抖的手去拉被子,挡在钱夫人的身上。拉动被子的时候,肖折釉看见雪白的床褥上大片大片仍旧向外晕开的血迹。 钱夫人空洞的眼慢慢移向肖折釉,冲她感激地笑了一下。 “媳妇儿!” 钱好多冲进来,动作粗鲁地撞开挡在他面前的一个丫鬟。他竟是不知道怎么绊了一跤,他连滚带爬地起来,冲到床上,把他的妻子抱在怀里,一声一声地喊她。 钱夫人失了光彩的眸子最后看了他一眼,她想伸出手来摸摸他的脸,可是她沾满血迹的手刚刚抬起,就落了下去,再也抬不起来。 “媳妇儿!”钱好多把她死死抱在怀里,恸哭不止。 肖折釉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忽然转身匆匆往外跑。她一口气跑到后院一处隐蔽的狮子林,她扶着石雕跪下来。她扶着石雕的手越来越用力,最后清脆的一声响,她的指甲被磕断了。 磕断的指甲处立刻有血丝儿渗出来,可是肖折釉浑然不觉,她低着头,一声声干呕起来。 她马不停蹄赶回来,赶回来之后立刻去见漆漆,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腹中是空的,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的脑子里是乱的,她便拼命驱赶那些画面,努力让自己脑中一片空白。过了许久之后,她胸腹中的钝痛才稍微缓解。 “折釉。”沈不覆在她身旁蹲下来。 肖折釉闭了下眼,压下眼底绝望的情绪,才转头望向沈不覆。她努力用平稳的语气,说:“在马背上颠了太久,又不小心吃坏了东西,胃里难受。” 沈不覆没有拆穿她。他“嗯”了一声,用指腹慢慢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回家了。”沈不覆起身,弯腰将肖折釉抱起来。抱着她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偶尔能遇见几个下人,下人不禁向沈不覆和肖折釉投来诧异的目光。肖折釉将脸埋在沈不覆怀里,全然顾不得了。 第138章 沈不覆一路将肖折釉抱回去,把她放在长榻上。肖折釉偏过头,望着铜镜里狼狈的自己。她脸色苍白,全身被汗水浸湿,衣服黏在身上。肖折釉抬手,将湿漉漉的发向后理,断了指甲的无名指碰到汗,她“唔”了一声,吃痛将手捧到眼前。她这才知道自己的指甲断掉了。 背对着她翻东西的沈不覆回头看她一眼,转身去一旁的抽屉里翻出药水和剪子。他重新走到肖折釉面前,说:“忍一下。” 他垂眸,小心翼翼将肖折釉磕断的指甲剪圆,然后将药水滴在她的指尖儿。 肖折釉疼得皱紧了眉。 “将军,饭菜送过来了。”绿果儿在外面说。 “进。” 绿果儿捧着食托进来,有些讶然地看了一眼肖折釉,然后把食托上的饭菜一道道摆在桌子上,临走前,她又一次不放心地回头看了肖折釉一眼。 肖折釉故作轻松地说:“是饿了。来了这边不到一日没想到经历这么多事儿,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 肖折釉扶着身下的长榻起身,走到桌边坐好。她拿起筷子,刚要夹起饭,饭不仅没夹起来,手中的筷子也一并跟着落到了桌子上。 肖折釉偏着头,望向自己发抖的手。她慢慢将手收到袖中,沮丧地半垂着眼睛。 沈不覆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盛了一碗杏仁龙眼粥,试了试温度,才将汤匙递到肖折釉嘴边。他笑着说:“倒是从未喂过你,给个机会让我体验一下?” 肖折釉勉强扯了扯嘴角笑了笑,张开嘴。 杏仁龙眼粥很糯很暖,还带着一种杏仁特有的香气。一口吃下去,口中立刻暖香暖香的。 沈不覆又喂了她几口,然后才将粥碗放下,拿起筷子来喂肖折釉吃其他的菜。 沈不覆将花生剥开,将软糯的花生仁喂进肖折釉的嘴里,说:“已经吩咐下人烧了水。一会儿吃完了好好泡个澡。奔波了这些时日,是累着了。一会儿回来就到床上睡着,好好把觉补回来。” “什么?”肖折釉茫然地望着沈不覆。她走神了,在沈不覆说完以后,才反应过来沈不覆在与她说话。 茫然过后,是一层歉意。 沈不覆笑了一下,说:“我是问你吃饱了吗?” 肖折釉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点点头,说:“吃饱了。” 沈不覆悄然叹了口气。在肖折釉的两世里,无论遇到多大的事情,即使面对生死磨难,她向来冷静沉着,也只有这事才会让她软弱无依、失魂落魄。 “走罢。”沈不覆起身,将肖折釉也一并拉了起来,牵着她去了偏房。 偏房里水汽氤氲,绿果儿已经将浴桶里装满了热水。 沈不覆握住肖折釉的双肩,略弯着腰,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说,要你舒舒服服泡个澡。听见了?” 肖折釉点点头,却在沈不覆松手的时候,她身子软软地凑上去,抱住沈不覆的腰身,将脸贴在他胸口。 肖折釉难得展现出这样的柔弱娇态,沈不覆却不喜她如此,只觉心头发闷。他收起情绪,笑着揉了揉肖折釉的头,问:“怎么,难不成舍不得我走?” 肖折釉在他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沈不覆皱了下眉,眉心又很快舒展开。 “也罢。” 他吩咐绿果儿退下去。绿果儿急忙应了一声,机灵地端着东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肖折釉合着眼软软偎在沈不覆怀里,任由他给她脱衣服。在偏房氤氲的水汽里,她忽然说:“你说她也会有我这么好的运气得到重生的机会吗?把一切忘记了,正常转世投胎也好……” 沈不覆解她束带的动作顿了一下,侧首望她一眼,没说话,继续解她的衣服。肖折釉也不再说话,合着眼睛,死气沉沉地偎在沈不覆怀里。 肖折釉泡在温热的水中,整个人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沈不覆拉着高凳坐在桶后,给她洗头发。 “折釉?” 肖折釉靠在桶壁,睡着了。 于你而言,这场带着记忆的重生是不是让你一遍遍重复痛楚?你是不是也在心里盼着宁愿忘记一切干干净净地转世投胎?沈不覆叹了口气,他拿起一旁的软帕,为她仔细擦头发上的水渍。 他将肖折釉抱出来的时候,肖折釉蹙着眉,迷茫得睁开眼睛望着他。 “一会儿就好,睡吧。”沈不覆吻了下她的眼睛,用棉巾快速擦干她身上的水渍,然后用他的一件宽袍裹在她身上,抱着她回房。 肖折釉前几个时辰睡得很香,到了后几个时辰便是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她总是看见血淋淋的场景。产婆用剪子剪开她的身子,将手探入她的身子里将死胎拿出来的情景就像梦魇一样怎么都挥不去。她痛得用力去推开那些人,她的双手却如犯人一样被捆绑。 这一生,她从一开始就决定不嫁不生。可后来她遇见了沈不覆,在两世的心结打开之后,她曾努力坚守最初的决心狠心拒绝他。可最后还是败给了情不由己。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余生陪他走过,可却在他每一次靠近时,忍不住眉心轻蹙。并且,曾经的畏惧不过是在知道此生不会再生的前提下,畏惧曾经的记忆。而如今因为知道自己很快又要面对,而变得越来越恐惧。 那些难以启齿的顾虑和缘由只能装在心里,从未与他说。 枕帕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肖折釉睡了十多个时辰,才慢慢睁开眼,虽睡足,却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醒了?”沈不覆问。 肖折釉愣了一下,慢慢抬头看他。沈不覆倚靠在她身边的床外侧床头,慢慢翻着手里的书卷。她睡了十多个时辰,他便在这里守了她十多个时辰。 沈不覆将手中的书卷放在床头小几,倾身靠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说:“嗯,好多了。” 肖折釉皱着眉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问:“我怎么了?” “夜里有点烧,现在已经没事了。”他又问,“睡了这么久,饿不饿?” 肖折釉往窗口的方向望去,窗户是关着的,却映出落日的轮廓。肖折釉怅然地说:“我居然睡了这么久。” 沈不覆下床,肖折釉忽然在后面抱住他的腰。 沈不覆垂首,将肖折釉放在他腰前的手慢慢拢在掌心里,问:“不饿?” “嗯。” “也不想起来?” “嗯。” “好。” 沈不覆重新躺回床上,整理被褥覆在两个人的身上。他在被子里,将肖折釉揽在怀里,说:“那我们继续睡。” 肖折釉抿着嘴角,努力往沈不覆身上靠。她攥着他胸口的衣襟,恨不得两个人的距离再近一点。 “折釉,你再这么靠过来。我恐坚持不了多久。”沈不覆苦笑,顿了一下,“从给你洗澡开始,我已经忍了十多个时辰。” 这些年,他倒也不是定力好。而是从未允许女子近身,连坐怀不乱的机会都没有。这些年,他清心寡欲已成习惯,也没什么男欢女爱的想法。可这不代表他这般亲密地守着肖折釉这么久,还能寡欲下去。 肖折釉愣了一下,紧紧攥着沈不覆衣襟的手不由松开。紧接着,她又是匆匆扯着嘴角,说:“说好了的,不许咬人。” 沈不覆笑着凑过去,望着肖折釉的眼睛,用指腹点了点她的嘴角,说:“你这笑有些勉强。” “不啊,不勉强的。”肖折釉抬起头,主动去吻他。又伸手将沈不覆腰际的衣带解开,手顺着他的腰往下滑去。 沈不覆握住肖折釉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说:“你今天不舒服。” 肖折釉笑了笑,说:“没有呢,昨天不舒服而已,现在已经好了的。” 她轻轻转动手腕,沈不覆一直盯着肖折釉的神情,他略微犹豫了一下,才松开握住肖折釉手腕的手。 肖折釉抿着唇,去解沈不覆的裤子。 余生其实很短。 沈不覆看了肖折釉很久,才俯下身来压在肖折釉身上。他慢慢吻她的眼睛,她的脸,顺着她的垂耳将吻渐次落在她的颈间。他以前对她很粗鲁,这一次他想轻一点,连落下的吻都是轻的。 在沈不覆埋首于肖折釉颈间,看不见她的脸时,肖折釉慢慢湿了眼角。肖折釉惊觉,迅速用指腹擦去眼角的泪,然后努力笑着捧起沈不覆的脸,专注地去吻他。沈不覆回应,由渐及深,情深不移而又小心翼翼。肖折釉闭上眼睛,双手环过他的腰身,紧紧抱着他,恨不得两个人的身体完全紧密相贴。 第139章 肖折釉面朝床里侧,蜷缩着。她的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明明合着眼,眼泪却仍旧从眼角落下来,又一次浸湿枕帕。 那份恐惧和愧疚,连带着床笫之间也没了欢愉,只剩绷紧的情绪,装出来的笑容。当沈不覆离开以后,她反倒是重重松了口气。 门从外面被推开,肖折釉一惊,迅速抹去眼角的泪,匆匆坐起来,扮出笑脸,笑着说:“不是说去军营,怎么又回……” 肖折釉看见走进来的是绿果儿,顿时松了口气,扯起的嘴角也随之垂下去。 “夫人,奴婢给您煮了玫瑰茶。”绿果儿端着茶托站在床前。 肖折釉垂着头,随意说:“放那吧。” 绿果儿咬了一下嘴唇,站在那儿没动。 肖折釉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她,觉察到她的脸色不对,然后将目光移到她手里的茶碗。肖折釉不太喜欢喝茶,也从来不喝玫瑰茶。 绿果儿咬着牙跪下来,更咽着说:“夫人,奴婢把您上次带回来的药煎进茶水里了。” 肖折釉怔了怔,皱眉问:“我不是让你扔掉了?” “夫人,奴婢自小就跟着您了,看着您一步步走过来多不容易。二姑娘和表少爷都是好的,可是这些年您为他们操碎了心。您嫁给将军之后更是吃了那么多苦。如今……奴婢不忍心您再受委屈勉强自己……奴婢知道,都知道……” “你知道……”肖折釉有些怅然。无论是当初她与沈不覆挑明身份,还是找烟升设计报复盛令洪,亦或是后来她训练赵素心怎么假扮盛令澜,都没有瞒过绿果儿和绛葡儿,虽她从未直说,可她们两个若知道也不奇怪。 “你不知道……”肖折釉抬头望着烛台上快要燃尽的蜡烛,“这是我欠他的……” 绿果儿哭着摇头,说:“夫人,奴婢当初是将军送到您身边的。可是奴婢还是要说,您说您欠将军,可是您几次不顾一切去救将军又算什么呢?经历了这么多,看着您和将军终于能在一起,奴婢打心底为您高兴。也希望您能和将军子孙满堂,可是现在看着您强颜欢笑的样子……奴婢心疼……” 绿果儿端着的茶托放在地上,她跌坐在那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肖折釉别开眼,眼泪忽然簌簌落下来,怎么都止不住。坚强的人可以一直坚强,可是一旦别人表现一点关心,立刻溃不成军。婢女的一句“心疼”,让她忽然就很想哭。 “夫人,您别哭了!”绿果儿爬起来,急忙拿帕子给肖折釉擦眼泪,“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胡说八道惹您心里不舒坦了!” 肖折釉闭着眼,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和眼泪。 绿果儿轻声劝着:“夫人,奴婢去找大夫仔细问过了,这药不伤身。您现在还没准备好,咱们就先喝药免得……免得您总背地里哭……等过两年,等您准备好了,咱们再断了这药好不好?” 肖折釉望着那碗玫瑰茶,眼中是浓浓的犹豫。 绿果儿把玫瑰茶递到肖折釉面前。许久之后,肖折釉才伸手去接。肖折釉握着茶碗的手都在微微发颤。绿果儿见状急忙伸手扶着碗沿儿,喂肖折釉喝下。 肖折釉合上眼,苦涩的玫瑰茶入口,她的泪一并滚落。 绿果儿努力扯出一抹笑,说:“夫人,您睡了快一天了,二姑娘还来看过您。奴婢去您打水梳洗,咱们出去走一走吧。” 肖折釉点点头。 绿果儿将茶碗收拾了,匆匆下去准备水和干净衣物。临出门前,她担忧地望了肖折釉一眼。 肖折釉捡起床榻上的一根头发,发丝比她的头发要硬一些,是沈不覆的。她慢慢将这一根黑发攥在掌心里。 “不覆,对不起,我暂时还做不到……” 绿果儿给肖折釉上妆的时候,肖折釉故意让她多涂了一层胭脂,以来掩饰略苍白的脸色。 绿果儿为肖折釉推开门,肖折釉迈出去的时候,她又变成了唇畔含笑端庄静秀的她。在她睡着的时候,漆漆曾来找过她,她自然要去漆漆那里一趟。 还没走到漆漆那儿,肖折釉迎面遇见陶陶。肖折釉笑着停下来,待陶陶走近了,摘去他头上的一片树叶,轻斥他:“都要娶媳妇儿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 “姐……”陶陶有点不太好意思。 肖折釉想了想,说:“上次的事儿可有跟罗姑娘赔礼?” 陶陶不说话了。 肖折釉叹了口气,又一次苦口婆心:“陶陶,如诗虽然比你大了三岁,可毕竟是个姑娘家,而且如今又和家人失散了,跟在你身边名不正言不顺。上次为了你二姐的事儿,把定亲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给耽搁了。你可得好好跟她说说,别让她受了委屈。” “姐,我知道,都知道的。我这就去找她!” “好。”肖折釉笑着侧过身,看着陶陶跑远。 直到陶陶的身影看不见了,肖折釉才继续往漆漆那儿走。漆漆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一棵树,有些失神,连肖折釉进来了都不知道。 “漆漆?”肖折釉走到她身边。 “姐,你坐!”漆漆急忙将肖折釉拉到身边坐下来,“我早上去找你,听绿果儿说你一直睡着就回来了。一定是赶路太辛苦了吧?” “是有点乏,已经缓过来。” 漆漆又说:“姐,我早上去找你是为了陶陶和如诗的婚事。” “先不急说这个。”肖折釉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 “那、那说什么啊?”漆漆愣愣的。 “告诉姐你在定王那边的一个月里经历的事情。” 漆漆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在那里。她的目光有些躲闪,胡乱说:“就、就把我关起来呀!后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又派人把我送到姐夫这里来了!是、是……是不是讨好姐夫呀……” 漆漆脸上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肖折釉的眼睛,肖折釉握紧她的手,她低着头看着漆漆左手手腕上的银手镯,蹙眉道:“以前没看你戴过这个。” 说着,肖折釉摸上那个镯子。 漆漆一下子抽回手,将手收进袖中,结结巴巴地说:“挺、挺好看的,就、就戴着了!” “不能摘下来给我看看?”肖折釉仔细盯着漆漆的眼睛。 漆漆不耐烦地说:“哎呀,就是一个破银镯子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金的玉的!破烂货,在地摊买的,不值钱!” “我看挺好看的,既然是不值钱的地摊货,那能不能送给姐呢?”肖折釉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漆漆的眼睛。 漆漆尴尬地笑了笑,说:“你又不喜欢这种东西……” 漆漆的目光忽然落在肖折釉的手腕,她看着肖折釉戴着那个金镶玉的手镯愣了一下,说:“你怎么戴着它了……你来我房里偷东西!” 肖折釉这才收回目光,她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那个镯子,不再逼问漆漆,而是与她说起陶陶和罗如诗大婚的细节。 无疑,她们两个都对陶陶的事情万分上心。而罗如诗又都是她们两个的朋友,所以在他们两个大婚的细节处更是不敢马虎。两个人谈了很久才将大婚的事宜全部敲定,肖折釉之前睡得足不觉得如何,漆漆倒是连连打哈欠起来。 “差不多就这样了,再有什么事情明后日再说也不迟。”肖折釉说。 漆漆皱眉:“婚期会不会再近了?这么近,我怕很多东西准备不及时。” 肖折釉却很坚决,道:“两个月也足够准备了,如诗和你同岁,如今一直不明不白跟着咱们同行总归不太好。能尽早大婚就尽早吧。” “也是。”漆漆想了想,终于点头。 “时辰不早了,你歇着。”肖折釉站起来。 漆漆一直将肖折釉送到门口。 肖折釉提着裙子刚迈出门槛,她犹豫了一下,回过头来望着漆漆,郑重地说:“漆漆,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是因为什么事情,若是受了委屈不要藏在心里,一定要告诉姐。姐给你做主。” 漆漆咬了下嘴唇,大大咧咧地笑起来,说:“嗨!我能受什么委屈啊?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儿!姐你就放心罢!” “那最好不过了。”肖折釉莞尔,转身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肖折釉望着天际的半月,问:“钱夫人的后事处理得如何了?” 绿果儿急忙说:“奴婢知道夫人肯定要问这事儿,下午去打听了。钱将军是咱们将军身边很器重的大将,将军把钱夫人的后事都安排好了,让她体面地走。只是可怜那两个孩子才这么小就没了母亲。奴婢下午过去看的时候,钱将军忙着夫人的后事顾不得两个孩子。照顾小女儿的奶娘不怎么尽心。而上头那个大儿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院子里玩儿,后来还是小少爷拉着他进屋吃了饭……” 第140章 漆漆晚上肚子有点饿,她喊了两声不见红芍儿,自己去厨房里翻吃的。她刚走到厨房门口,还没跨进去,就听见绿果儿和绛葡儿小声说着什么。别的没听清,漆漆倒是听清了一句“把药提前给夫人准备好”。 漆漆有些疑惑,肖折釉病了?她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夫人这样也不知道要瞒到什么时候……” “可也只能瞒着呀,总不能让将军知道了。” 漆漆将要推门的手悬在那里。 “绛葡儿,你不知道,我今天进屋的时候,夫人明明哭着,她以为是将军又回去了,立刻满脸堆笑的样子真的是让人好心疼!” 绛葡儿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嘟囔:“还不如干脆让将军纳妾算了!” “你别胡说了,将军要是想纳妾这些年早纳了。再说了,夫人也不会高兴的,哪个女人愿意自己丈夫纳妾宠别人。” “那这事儿怎么办?夫人总不能瞒着将军吃一辈子药吧?将军年岁也不小了,这大半辈子为了夫人没续弦没纳妾,将来将军知道了夫人背着他吃避子汤,只会让两个人之间产生隔阂。蹉跎了两辈子,这两人在一起多不容易……” 绿果儿将手里的勺子扔到锅里,气呼呼地说:“凭什么女人冒着生命危险生孩子,男人就不能生?” “你说的什么胡话。”绛葡儿瞪了她一眼。 “是胡话,也是真心话呀我的绛葡儿姐姐!”绿果儿拉住绛葡儿,一股脑抱怨出来,“十个产妇里头就有一个难产,剩下的九个里头还不知道有几个要害了病,拖垮身子。我娘生我弟的时候倒是撑过来了,可是后来身子越来越弱,在床榻上躺了三五年才走……” 绿果儿摇摇头,理了理情绪:“不说这个了。我就是觉得不公平!凭什么女人就一定要生孩子?生不了孩子还要犯七出,不是被休弃,就是要端庄大度地给自己丈夫纳妾……” “甭管公不公平的,都这样。绿果儿,我知道你心疼夫人,我也心疼呐。可是夫人心里这道坎过不去,早晚要走这条路,不是将军纳妾就是和离。而且……你看不出来吗,咱们将军以后说不定要是什么身份,那子嗣就更重要了。与其在这儿抱怨男人不能生孩子,还不如想着怎么帮夫人过去心里那道坎……” 门忽然被推开,绿果儿和绛葡儿俱是一惊。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漆漆冷着脸走进去。 “二、二姑娘……” 漆漆一步步朝着她们两个走过去,冷冷地说:“把话给我说明白了!” 绿果儿心思飞快转动,也不知道漆漆在外面听了多少进去。她急忙笑着说:“奴婢们是着急夫人早点怀上身孕呐!” “那蹉跎两辈子是怎么回事?瞒着将军吃避子汤是怎么回事?和离、纳妾又是怎么回事?” 绿果儿和绛葡儿这才知道漆漆听去了很多东西,两个人心里都道了一声“不妙”。两个丫鬟一齐跪下来,垂着头,咬着嘴唇不吭声。 “不说是不是?”漆漆望着厨台上熬好的玫瑰茶,“就是这个药?行啊,你们不说,我拿着这药去问将军!” “二姑娘!”绿果儿和绛葡儿急忙爬起来,死死抱着漆漆,拦着她。 “二姑娘您不能去啊,如果您把这事儿捅到将军那儿,是害了夫人啊!” 漆漆将玫瑰茶放回厨台,说:“好啊,那就一五一十都告诉我!” 绿果儿和绛葡儿对视一眼,心里想着漆漆总归是向着她姐姐的,两个丫鬟这才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漆漆。 漆漆越听越离奇,离奇过后成了心惊。 “好你个沈不覆王八蛋!还想害死我姐!”漆漆甩开绛葡儿的手,直接冲出去找沈不覆算账。 “这可怎么好!二姑娘怎么还是去找将军了,这可要出大事儿了!”绛葡儿跌坐在地上,吓得不轻。 绿果儿把她捞起来,说:“我去追二姑娘,你赶紧回去告诉夫人!” “好、好!”绛葡儿这才反应过来。 沈不覆正在和军中几位将军彻夜详谈出兵之事。沈不覆不想再这样僵持下去,想要一役解决掉辽兵,将其重创,彻底赶出盛国。 “只是我们如今的兵力恐不足。”袁金龙皱着眉。 桂以介忽然说:“上个月咱们出兵帮了定王,有没有可能和定王联手?” 袁金龙“呵”了一声,说:“我才不相信定王那个老奸巨猾的东西。如今定王手里的兵可比咱们手里多。别说他不能答应,就算他答应了,联手期间难保他不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更何况联手能让他更清楚咱们的实力,到时候刚把辽兵赶走,定王再把咱们灭了?” 林疾风摇头:“我不这么认为。定王这个人虽然狠辣、残暴,可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人无论是年轻时还是如今再出现都始终与辽兵为敌,坚守大盛。” 厅中陷入一阵沉默,最后桂以介看向上首一直沉默的沈不覆,问:“将军,您怎么看。” 其他几个人也都看向沈不覆。 沈不覆凝神片刻,才开口:“昌隆帝在位时,我且年少,彼时定王为大盛第一武将。从军第一日,军中长官指着边境疆土,让我等立誓,以定王为耀,誓死永卫大盛。” 厅中气氛忽然一凛。 沈不覆上半身慢慢后倾,倚靠着椅背,微眯着眼望着摊开在长桌上的盛国辽土图,缓缓道:“以两方输赢为赌,宁输定王,亦驱敌兵。” “沈不覆你给我出来!”漆漆忽然猛地一脚踹开大厅的门。 厅中诸人皆是一愣。 绿果儿从后面抱住漆漆,捂着她的嘴,匆匆对沈不覆说:“二姑娘发烧了,烧糊涂了!胡说八道将军别怪罪!” 沈不覆拧眉。 漆漆“唔唔”了两声,忽然张大嘴使劲儿去咬绿果儿的手,绿果儿吃痛,不得不松手。 漆漆指着她,恼怒地说:“你居然敢捂我的嘴,看我回去不打你板子!” “折漆,谁让你来这里胡闹。”沈不覆遥遥看向大厅门口的漆漆,冷了脸。他不笑的时候本来颇为严厉,面色微冷时,更是有一种凌厉的威压罩下来。 漆漆向后退了一步,怔怔望着沈不覆,忽然就忘了想说什么。 “漆漆!”肖折釉一路小跑过来,死死攥住漆漆的手。 肖折釉看向厅中的沈不覆,急忙说:“吵到你们议事了,我这就带她走。” 见到肖折釉,沈不覆脸上的冷意才微散。 沈不覆点了下头。 肖折釉不由分说地拉着漆漆往回走。 回了屋,漆漆沮丧地甩开肖折釉的手,一屁股坐在鼓凳上,闷闷不乐地说:“我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居然被他一句话吓得忘词了!” 肖折釉沉默地转身去给漆漆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她,才说:“漆漆,我和你姐夫的事情你不要掺和。” 漆漆慢慢回过神来,古怪地看着肖折釉,问:“姐,死的时候是不是超级痛苦的?” 肖折釉在她对面坐下来,没接话。 漆漆自己胡思乱想了很久,忽然说:“姐,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啊!” 她眼睛亮晶晶的。 “我以前总觉得哪哪儿都不如你,可你活了两辈子诶!我怎么可能比得过你!你玩赖!” 肖折釉一下子笑出来,完全没想到漆漆会先说这个。她无奈地说:“是啊,如果不是玩赖,我许是哪哪儿不如你的。” 漆漆拍着自己的胸脯,忽然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感。好像给她这些年的自卑找到了一个天大的理由,原来她本来就没必要自卑,是她选错了比较对象啊! 肖折釉望着漆漆眼中变化的神采,大约猜到了她的心思。肖折釉无奈苦笑,如此倒也好。她苦口婆心地说:“漆漆,我跟你说的话你可得记住。你知道了就罢了,姐也不再瞒你,只是不要对外人说。也不要再管我和你姐夫的事情。更不要去质问你姐夫,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姐夫这辈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不容易?”漆漆忽然变了脸色,心里的火气也跟着升了上来。 “他哪不容易了?你哪儿对不起他了?就因为狗屁深情?深情有个屁用?他护好你了?你死得那么惨还不是因为他?行,不能把坏人的错误推到他身上,这事儿总是由他起的吧?他当初怎么不先把那个烦人公主解决了?再说了,他这单方面的深情有什么用?连告诉你都没有是不是脑子有病?” “不容易?可笑!手握重权呼风唤雨算哪门子不容易?没他,你还是吃香的喝辣的公主哩,用不着当贫民家的吃不饱穿不暖的穷孩子!” “哦,就因为他多年不续弦不纳妾,一往情深,你就被感动到觉得亏欠他,所以要委屈自己去牺牲去给他生孩子?哦,合着男人不睡女人就能把人感动得一塌糊涂?他没睡别的女人,你也没睡别的男人嘛。扯平!” “感情这回事儿,男欢女爱,讲究一个逍遥痛快!姐,你要是跟姐夫在一起的时候,怀着牺牲的想法委屈自己,那干脆别跟他过了!走,咱姐妹俩好好过日子去!” 第141章 “不是因为他对我有多好,而是因为他是他。” 因为他是沈不覆,是她喜欢的沈不覆,所以才会心疼舍不得,所以才会想把一切好的都给他,让他没有遗憾。肖折釉知道沈不覆对她好,必不会让她受委屈。正是因为知道他不会勉强她,她才不愿意说出来那些难以启齿的畏惧和顾虑。 他不想她受委屈,她又何尝舍得他委屈。 “漆漆,姐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你性子直接活的肆意不能说不好,可是有时候还是要有所顾虑。在家中便罢了,你姐夫在军中议事的时候不要去胡闹。你当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不要用这些小事去打扰他。” 漆漆嘟囔一声,不甚在意地说:“我知道你们都是为国为民的人,可我就是个自私的小人,懒得顾虑那些!姐,我是觉得……” “将军,您回来了。”绿果儿在院子里故意提高了声音。 漆漆的话立刻打住。 “听说你是夜里饿肚子才跑去厨房?拿回去吃。”肖折釉将桌子上的一碟糕点塞给她,“回去吧,碰见你姐夫别乱说话。” “哦——”漆漆拉长了音应了一声,抱着糕点往外走。 其实吧,漆漆知道今天去找沈不覆的确有点冲动了,现在让她面对沈不覆显然有些不自在。不过她出去的时候,绿果儿给她使了个眼色,悄悄告诉她将军直接去偏房沐浴了。漆漆这才松了口气,抱着糕点开开心心地回去了。 肖折釉走进偏房的时候,沈不覆正弯着腰洗手,手上洗下一层泥土。 “这么晚才回来,这都快到子时了。”肖折釉走过去。 “事情多。你先回去吧,这里脏。”沈不覆拿起架子上的帕子擦手。 肖折釉凑过去,贴着他的胸口闻了闻。她点点头,说:“嗯,一身泥味儿。” “陪几个年轻人比划了两招。”沈不覆转身往屏风后面的浴桶走去。 肖折釉跟了进去。 沈不覆正要解衣带的手停下,看向她,笑问:“怎么,要伺候为夫沐浴更衣?” “没做过,不太会,但是递个帕子,拿个衣服这种事儿应该还是能做的。” 沈不覆认真看了她一眼,张开双臂。 肖折釉愣了一下,走过去帮他宽衣。 沈不覆望着垂着眼睛的肖折釉,觉得这个时候的她文静乖巧得不像话。忽然很想拥她入怀。沈不覆想到自己身上的汗渍和泥土,只好作罢。 肖折釉摸着沈不覆硬邦邦的胸膛上的一道疤痕,蹙眉:“这怎么又多了一道?” 沈不覆看了一眼,随意说:“不记得了。” 肖折釉看着他的指责目光里带着点嗔意。 沈不覆舒服地泡在热水里,疲惫了一日的身体得到了舒缓。他合着眼,问:“漆漆今日去找我所为何事?” 肖折釉握着棉帕给沈不覆擦肩背,她随意地说:“都是些小事,你别理她。我已经说过她了,不许她再去闹你。这回你也别说她了,你知道的,她从小就有点惧你。” 沈不覆“嗯”了一声,说:“无妨,只是下次有事让她等我回来再说,不要去军营。” “嗯,都与她说了的。”肖折釉四处看看,转身去捧了柜子上的花篓,把花篓里的玫瑰花瓣洒进浴桶里。 沈不覆大笑,道:“怎的给我加这些女儿家用的东西!” “香香的,闻起来人会更放松些。你闻闻。”肖折釉捧了一把水面上的玫瑰花瓣送到沈不覆鼻下。 沈不覆握住她的手腕,仔细闻了一下,认真道:“不闻花香,唯有你的体香。” “沈不覆,你是越来越能胡说了。”肖折釉泼了几滴水扬到沈不覆脸上,转身抱起他换下来的衣服,送到外面去。 等到她再回来的时候,沈不覆倚靠着桶壁好像睡着了。 “不覆?”肖折釉轻声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肖折釉慢慢坐下来,静静望着沈不覆。他必是很累了。肖折釉慢慢回忆过去,记忆里的沈不覆总是很忙碌,当初她年幼时尚且借住在霍府的时候,沈不覆便总是早出晚归,即使留在府中也有处理不完的事情。 很久之后,肖折釉探手试了一下水温,有些凉了。肖折釉看着沈不覆合着眼的眉宇,却不忍心将他喊醒。 可是总不能让他一直睡在这里,水凉了他会着凉的,更何况已经是下半夜了。 肖折釉犹豫了一会儿,起身凑过去,将吻落在他的唇上,试探着探入他的唇齿。 沈不覆皱了下眉醒过来,未睁开眼,先认真给予肖折釉回应。 分开后,肖折釉望着沈不覆,笑着说:“将军太重了,我没力气把你扛回去,只好把你喊醒了。” 沈不覆满意点头,道:“夫人喊醒为夫的方式甚好。” “起来了。”肖折釉笑着转身,走到一旁的双开门黄梨木高橱那儿,去翻找沈不覆的衣服。 沈不覆起身从浴桶里跨出来,拿起挂在一旁的棉帕擦干身上的水渍,走到肖折釉身后,略弯了腰,把肖折釉抱在怀里。 洗干净了,可以抱着她了。 “折釉,我又想咬你了。”沈不覆拉开肖折釉的衣服,露出她白皙的肩膀,他低头,在肖折釉的肩头轻轻啃咬。 肖折釉的身子僵了一下,很快又放松下来。她说:“可说好了,不许再咬脸。” 沈不覆笑着问:“除了脸都可以咬?” 肖折釉身子向后倚靠在沈不覆硬邦邦的胸膛上,说:“脖子和手也不行,露在外面的地方都不行。” “明白了。”沈不覆拥着肖折釉将她靠在高橱门上,捏着她的下巴,去吻她的唇。 肖折釉的眼中闪过一抹犹豫,这抹犹豫很快被她压下去。她慢慢闭上眼睛,认真地回应他。 肖折釉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抱沈不覆,床侧却是空的。她睁开眼睛,看一眼外面的天色。 他又这么早就出去。昨夜恐怕还没睡上两个时辰。 肖折釉忽然也跟着睡意全无。 绿果儿轻手轻脚地进来,惊讶地说:“夫人,您这么早就醒了。奴婢还犹豫要不要喊醒您呢。” “什么事?”肖折釉问。 绿果儿仔细看了眼肖折釉的脸色,说:“吴婆子那边有消息了,夫人……您真的确定要去吗?” 肖折釉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轻飘飘地“啊”了一声,坐了起来,轻声说:“去,快点帮我梳洗。” “是……”绿果儿硬着头皮去打水。 肖折釉匆匆梳洗换衣过后,绿果儿将玫瑰茶递给她。 肖折釉握着手里这碗沉甸甸的玫瑰茶很久,才蹙着眉喝下去。 绿果儿明显感觉到本来情绪就不太高的肖折釉在喝了玫瑰茶以后情绪更低落了,她不敢多说,急忙将空碗送回厨房洗干净收拾好,又回来领着肖折釉出府。 吴婆子是城里数一数二的产婆。 今儿个一早,有一户农家的产妇要生了。 肖折釉站在院子里,逼着自己去听产房里产妇的哭嚎声和产婆的催促声。就像当日逼着自己在钱夫人生产的时候赶过去一样。 屋里的产妇是足月生产,产妇平日里身子也硬朗,上头已经生了三个了。这一胎应当是完全没问题的。她的哭嚎声也没有钱夫人那一日的撕心裂肺。 可即使是这样,肖折釉心里也自动将她的哭嚎声放大了无数倍。她站在院子里没有进去,冷汗已经慢慢浸透了她的衣裳,更别提她的脸色也是苍白到可怕。 “夫人,要不然咱们回去吧。”绿果儿在一旁心疼得不得了。 肖折釉咬着嘴唇坚持着。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去,反而是努力抬脚往屋里去。好像眼前这间普通的民屋正是炼狱入口。 绿果儿已经提前打过招呼,给这一家人送过银子了,产妇的家人也没拦着肖折釉。 肖折釉硬着头皮推门进去,她挑开帘子,只一眼,飞快退出去,转身疾走到院子一角,弯着腰干呕起来。 “夫人,咱们回去吧!您别这么折磨自己了!”绿果儿将早就准备好的水递给肖折釉。 肖折釉接过水,大口喝了两口,水是凉的,一口气灌进腹中,她身上的汗水忽然让她身上一阵发冷,打了个寒颤。彻骨得寒。 肖折釉的情绪刚刚缓和了些,屋子里就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伴着吴婆子兴高采烈的那一句“母子平安。” “太好了!”绿果儿回头去看肖折釉,却见肖折釉闭着眼睛,眉心紧皱,冷汗甚至凝成珠儿,顺着她的鬓角滑进鬓发里,一脸极其痛苦的样子。她的心结根本就没因为那一句“母子平安”而缓解。 绿果儿又开始心疼了,这哪里是夫人所说的以毒攻毒?分明就是刀口上撒盐! 吴婆子将婴儿抱给产妇的家人之后,立刻走到肖折釉身边。她将染了血的手在血迹斑斑的围裙上擦了擦,满脸堆笑地说:“夫人,婆子我听说您想学接生?可您身份尊贵,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干嘛要学这活儿?要不是因为穷的吃不饱穿不暖,俺也不能学这个营生呐!这满手沾血,常常见死人的……” 第142章 绿果儿正心疼肖折釉,心里急得慌,听了吴婆子啰啰嗦嗦讲了一大堆,她没好气地说:“我们夫人做什么事儿还要告诉你理由?” “是是是……是婆子我多嘴了!”吴婆子仍旧是满脸堆笑。绿果儿来找她的时候可是给了她好大一笔钱银! 她又笑呵呵地说:“夫人,今儿还有一家要生了。我正要赶过去呢,您要不要跟着一道去?” 肖折釉的目光落在吴婆子染满鲜血的手上,她闭了下眼睛,点了下头。 这一家的产妇才十五岁,年纪小,又是头胎。虽胎位还算正常,却也凶险。小姑娘脸上湿漉漉的,又是汗水,又是眼泪。 这次肖折釉没站在院子里,而是进了屋。她也没靠近床,只站在角落,捏着帕子望着床榻上脸色苍白的小姑娘。 虽说都是鲜血味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肖折釉就是能分辨出生产时的血腥味儿,这种味道铺天盖地的冲进她鼻子里。让她觉得脑子里好像一块跟着充了血,又嗡嗡地响。 还没到中午的时候,肖折釉就跟着吴婆子来了,一直到傍晚,孩子才生下来。满头大汗的小姑娘看了一眼孩子,就沉沉昏睡过去。她身子倒是没事儿,就是太疲惫了。 肖折釉收回目光,迈着已经僵硬的腿往外走。无声回袁府。 绿果儿跟上去,高兴地说:“夫人,奴婢觉得您比上午的时候好多了,说不定啊,这个方子真的有用哩!” 绿果儿话音刚落,肖折釉却忽然身子一歪,跪了下去。 “夫人!”绿果儿大惊,急忙去扶肖折釉。 肖折釉跪在地上,双手摁在胸口,大口喘着气。她知道自己可能会吐,所以早上出来的时候根本没吃东西,这一整天什么都没吃,只喝了点水。 她又开始呕吐,腹中本来就是空的,吐出来的也只是酸水罢了。 “血!怎么会有血的!”绿果儿吓白了脸。 肖折釉拉住绿果儿的手腕,哑着嗓子,无力地说:“没事,我自己把嘴咬破了而已。” 她拿帕子抹去嘴角的血迹,使劲儿攥着绿果儿的手腕费力站起来。她望着远处西山即将沉下去的落日,缓了缓胸腹间的绞痛,说:“回去吧。” 声音已经恢复了寻常。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她白日总是要忙着陶陶和罗如诗大婚的事宜。长姐如母,他们都是没了父母的人,只能是她去安排一切。本来漆漆还会帮忙,可没几日漆漆就染了风寒,躲在屋里不肯出来了。不过肖折釉原本也没打算让漆漆帮什么忙。事儿,都是她在忙。 每次吴婆子要去接生,肖折釉都会放下手里的事情,匆匆赶过去。 她每一次都是硬着头皮去,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 肖折釉又一次从吴婆子那儿回来,她在浴桶里泡了快一个半时辰,泡到身上的皮肤开始发白浮肿,身上的不适才缓过来。 她坐在梳妆台前,握住木梳梳理尚有些湿的长发,从铜镜里看见屏风后探头探脑的小家伙。 “躲在外面做什么?”肖折釉问。 不弃咧着嘴笑,他小跑到肖折釉身边,将脑袋搭在肖折釉的膝上,一双小胳膊使劲儿抱着肖折釉的腿,仰着脸望她,问:“娘亲是不是还在生不弃的气?是不是不喜欢不弃了?” 肖折釉将手里的木梳放下,将他拎到腿上,戳了戳的小鼻尖,温柔地说:“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可是娘亲都不陪我玩了。”不弃的眉头揪在一起,“我总是找不到娘亲……” 肖折釉怔住,她不得不反思这段日子是不是太忽略不弃了。她伸出手一点点抚平不弃皱巴巴的小眉头,温声细语地说:“没有呢。小舅舅要成亲了,娘亲有好些事情要忙。等忙完这几日,娘亲就有更多时间陪着你了。” 不弃歪着小脑袋盯着肖折釉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伸出小小的手去摸肖折釉的脸颊,他特别认真地说:“娘亲,你怎么瘦了?” 肖折釉偏过头望向铜镜中的自己,瘦了吗? 不弃的小身子又往前蹭了蹭,抱着肖折釉的腰,将小脑袋贴在肖折釉的胸口,沮丧地问:“娘亲是不是累了?” 肖折釉急忙说:“没有,娘亲不累。不弃想玩什么?我们去下五子棋好不好?” “好!”不弃听到肖折釉这么说高兴地不得了,前一刻还灰灰的眸子一下子有了神采,犹如天上的星星一样亮晶晶的。 可是他又很快沮丧地耷拉着头,说:“还是算了,娘亲你还是好好休息吧。我去找小矮子玩……” “小矮子?” “娘亲,你怎么连小矮子是谁都不知道。是一直和我玩的钱真多呀!”不弃的眉头又揪了起来。 肖折釉心里顿时又涌上千丝万缕的愧疚。这段时日,她对不弃的关心真的是太少太少了…… 不弃没等肖折釉说话,自己先眉开眼笑。他拉着肖折釉的手,开心地说:“娘亲还不知道吧?钱真多的爹给他改名啦!他现在叫钱永记,他那个只会哭的小妹妹叫钱永忆!” 肖折釉脑海中浮现钱夫人难产去世时的场景,顿时有些怅然。 不弃从肖折釉的腿上跳下去,说:“娘亲,你好好休息,我去找小矮子玩啦!明天你脸色好了,再陪我下五子棋好不好?” “好,咱们来拉钩。”肖折釉弯着腰,和不弃短短的手指头勾在一起。 不弃开开心心地跑了出去。 肖折釉的确有些累。她每次从吴婆子那里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在热水里泡很久来缓乏,之后就要补觉。她转身上了床榻,盖上被子,没多久就沉沉睡去了。 在肖折釉睡着之后没多久,不弃又在门外探头探脑。原来他一直都没有走远。他踮着脚尖溜进屋,趴在床边,眨巴着大眼睛看了肖折釉好一会儿,在确定娘亲真的睡着了以后,他在肖折釉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 “娘亲,就算我不是你亲生的,就算以后有了弟弟妹妹,你疼自己的孩子不喜欢我了……我以后也会一直对你好,不准别人欺负你……” 不弃在床边望着肖折釉好一会儿,才重新踮着脚尖一步一步退出去。一出了屋,他就撒开了腿,闷头往军营跑去。 他一股脑跑到军营里,然后像一阵小旋风一样跑去议事的大帐。 这几日,正是军中敲定最后作战计划的时候,沈不覆和军中几位副将都很忙。沈不覆正在和桂以介商讨着什么,还是林疾风最先发现在大帐外的不弃。 “沈肖,躲在那里做什么。”林疾风出声。 自从沈不覆将不弃交给林疾风,林疾风已然成了教导不弃的严师。 不弃小心翼翼地挪进来。 沈不覆皱眉。 不弃吐了下舌头。 沈不覆朝他招了下手。 不弃又立刻高兴起来,朝着沈不覆跑过去。他跑到沈不覆身边,拽着桌子爬上沈不覆腿,在沈不覆的腿上端端正正坐好。 沈不覆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和桂以介说下去。 大帐中的人也都忽略了不弃的存在,除了林疾风冷冷瞥了他一眼。说来奇怪,不弃向来是个不安分的性子,根本坐不住。但是每次坐在沈不覆腿上听爹爹和其他人商量军中事宜的时候,他却能安静下来,而且听大人讲话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特别认真。 不过不弃毕竟年纪太小了,开始的时候能很专注地听,等天色黑下来,他就耷拉着小脑袋开始犯困了。 沈不覆也没看他,随手一捞,就把他换了个姿势,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睡。小家伙睡得熟,大帐里这些人都是武将,说起话来没一个嗓门是低的,却都没能把酣睡的他吵醒。 最后众人散去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了。 沈不覆拿起一旁的一条薄毯裹着不弃,将他的头包起来,才抱着他往家走。外面的凉风一吹,虽然被包得严严实实,不弃还是醒了。 “爹爹。” “嗯。” 不弃伸出手将包在他头上的薄毯子扯下来,将小脑袋歪着搭在沈不覆的肩上。他有些迷迷糊糊地说:“爹爹,你不要欺负娘亲。” 沈不覆用宽大的手掌遮着他的脸,替他挡风,问:“为什么觉得我欺负你娘。” “因为娘亲很不开心。” 沈不覆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问:“是吗?” 不弃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自从来了这儿,娘亲没有以前爱笑了……” 不弃打了个哈欠,靠在沈不覆的肩头,又慢慢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沈不覆的眉峰皱起。 这段日子因为战事在即,每日天还没亮他就会出府,等他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和肖折釉的接触甚少。而与她接触的时候,她总是浅笑嫣然温柔体贴的。 他居然觉得她很好。 原来这么小的孩子都发现了的事,他竟是不知道? 回去以后,沈不覆将熟睡的不弃交给绛葡儿。待他梳洗后回屋时,已经过了子时了。他悄声褪履,躺在床外侧。 他刚上床,肖折釉就醒了过来。肖折釉转过身来,带着点困意地去抱他,柔声呢喃:“回来啦……” 沈不覆没说话,他带着薄茧与错综疤痕的掌心摸上肖折釉的脸,然后顺着她的锁骨摸下去。胸口、臂膀、腰腹、大腿、小腿,最后将她的脚握在掌心。 肖折釉被他弄得清醒过来,茫然地望着他,问:“怎么了?” 沈不覆缓缓闭上眼睛,将隐忍的情绪压下眼底。 曾经掌下琼脂白玉雪色的柔软,竟是在不知不觉中变成这样一副皮包骨头,瘦骨嶙峋。 第143章 沈不覆将寝屋中所有烛台点燃,漆黑的屋子逐渐明亮起来。光亮照清了肖折釉不仅消瘦还过分暗沉的脸色。沈不覆缓步走过来,抬起她的下巴,粗粝的掌心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 肖折釉仰着头望着沈不覆,平静地任由他打量。 沈不覆眸中似有惊涛骇浪,拍激绝崖又猛地收住,逐渐恢复冷邃的沉寂。他收了手,一言不发,大步朝外走去。 沈不覆把府里的厨子和在厨房做活的下人喊醒,询问了肖折釉这两个多月里的膳食。他重新回到寝屋时,肖折釉已经下了床。 肖折釉赤着脚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出神。 沈不覆走到她身后,从镜中望着她。 肖折釉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调节气氛,浅笑着问:“我还没老呢,瘦了点憔悴了点,就嫌弃啦?” 沈不覆眉宇沉沉,没接她的话,困惑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肖折釉每一次去吴婆子那里都会吐,她便故意在去之前不吃东西。吴婆子那边又有几次是突然来请她,她便逐渐不再吃早饭,绷紧了弦儿,时刻准备着。再后来她变得越来越没胃口,时常一整日只吃几口粥,甚至滴水不进。加上心中郁结,便不知不觉成了让肖折釉自己都震惊的样子。 肖折釉转过身来,她拉住沈不覆的衣襟,让他弯下腰,问:“看,我眼里有什么?” 沈不覆凝视她的眼睛,说:“我。” “还有呢?”肖折釉又问。 沈不覆答不上来。 肖折釉认真望着沈不覆的眼睛,望着沈不覆眼中唇畔带着嫣然笑意的自己,轻声而缓慢地说:“还有对你千回百转延绵层叠化不开拢不尽的情。” 情呵,最是千煎百熬。 肖折釉松了手,忽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哼笑了声,偏着头深深望着沈不覆,略扬着下巴,带着点小骄傲地说:“沈不覆,你就不能抱抱我吗?” 沈不覆眸色俞沉,他抱住肖折釉,环在肖折釉背上的手掌逐渐收拢。 肖折釉纤细的手臂攀上沈不覆的脖子,将下巴抵在他的肩,歪着头靠着他,合着眼,轻声说:“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性子不太好,过分固执,又自以为是。不愿意认输,特要脸面,又有着莫名其妙甚至可笑的坚持。成不了伏小做低一味寻求庇护没主意的娇娘子。” 肖折釉的心很静,宁静到让她自己都意外。 “你若问我我不会骗你,可是我不想说,暂时还不想说。想着尽全力自己去解决,我能的……所以,你不要问我好不好?” 她用鼻尖蹭了蹭沈不覆的脸侧,难得跟他撒娇:“求求你了……先不问我好不好?” 沈不覆心中憾动,已隐约猜到她的憔悴似与他有关。 他宽大的手掌将肖折釉更紧的抱在怀中,艰难地说:“好,我不问。但是你不可以逞强。” 肖折釉在沈不覆怀里点头,声音有一点闷,“嗯,如果我自己真的解决不了不会硬撑的,一定会找你帮忙。” 沈不覆松开她一些,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可以不问你,但是你必须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 肖折釉垂着眼睛,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才望着他说:“不覆,你相信吗,我如今比任何时候都好。因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曾不懂这场重生的意义,日子过得索然无味,人是活的,魂却是飘的。后来才知道原是为了你。尊荣亦或是生死,不敌你眼底滑过的一抹流光异彩。” 若能换你此生无憾,什么都值得。 “你在……说情话。”沈不覆震惊过后,眼眶中湿意渐洇,他声音沉沉而又带着一丝略浓的更咽。 “嗯,那你喜不喜欢听呢?”肖折釉点头,明明已是泪流满面,偏又笑靥绽绽。 “喜欢。”沈不覆点头,有泪跟着落下。 他与肖折釉都是寡言的人,心意常匿心中。虽彼此知其心意,如今亲耳听她说出,好像多年的钟情与痴恋从暗处扯到阳光下,并被赋予了千百倍的回馈。 门外有脚步声,下人在外面心惊胆战地回禀:“将军,煮、煮好了。” 沈不覆收起情绪,转身去开门,接过下人的食盒,没让他进来。 肉粥。 肖折釉一下子就闻出来了,她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她已经很久没沾荤腥了。 沈不覆将她脸上细微的表情收入眼中,他直接拖了张藤椅坐在肖折釉对面,然后捧起粥碗,一口一口吃着肉粥。 肖折釉有些讶然地望着他。 沈不覆也不说话,沉默地吃着。他默默地吃,肖折釉便默默地看着他。肖折釉慢慢发现若是喜欢一个人,他连吃东西的样子都好看,他吃的东西好像也跟着成了好吃得不得了的东西。许久之后,肖折釉无奈地笑了。 沈不覆这才开口:“快被我吃光了,真不要?” 肖折釉哭笑不得。 沈不覆微微欠身,将她拉过来,抱在腿上。 肖折釉看着递到唇边的汤匙有些抵触,她刚想张嘴,沈不覆收回汤匙自己吃了。 肖折釉不得不说:“我好像……有点想吃。” 肖折釉想要伸手去从沈不覆手里拿汤匙,沈不覆避开,坚持一口一口喂她吃。直到将碗里剩下的肉粥都喂肖折釉吃下,沈不覆才说:“从明日起,晚上我回来陪你吃饭。” 沈不覆如今正忙,若是晚上回来陪肖折釉吃饭,再折回军营,恐是要耽误他的事情,肖折釉不舍得他奔波,想要拒绝。可是肖折釉望着沈不覆的眉宇,就把拒绝的话咽了下去。 她是固执的人,沈不覆何尝不是。他既决定了,她若拒绝恐他也不会答应。 既然如此,肖折釉浅笑着应了一声:“好。” “后日就是文陶和罗姑娘的大婚,还缺什么,或是没办妥的吗?”沈不覆问。 “都安排好了的,如今情景不比以前,尽全力就好。陶陶和如诗也都是随和的性子,不会挑的……”肖折釉将沈不覆将头靠着沈不覆。 沈不覆沉默了一会儿,说:“说起来,我欠你一场婚宴。” 肖折釉慢慢合上眼,轻笑着说:“你不说我都快忘记了,咱们早和离了,我这个沈夫人名不正言不顺的。” 沈不覆也跟着笑了一声,他望着怀里的肖折釉,说:“待事了,回到明定城,补给你。” 肖折釉笑着“嗯”了一声,靠着沈不覆合上眼。她有些困了,声音里绻了一层倦意:“可不许再像上次那么草率简单,我要最好的……” “好。”沈不覆许诺。 沈不覆专注地凝望着她,待到她呼吸绵长睡着了,他才抱着她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床榻上。再过一个时辰,他就要出府,他犹豫片刻,仍旧躺上床榻,将肖折釉消瘦的身子抱在怀里。 罢了,今日多陪她一会儿。 如今光景虽然不比从前,可因为沈不覆的关系,陶陶和罗如诗的婚事还是办得像模像样的。肖折釉提前几日都没有去吴婆子那儿,也是为了在陶陶和罗如诗大婚的时候精神一些。 两个都是没父母的人,这三拜中的二拜高堂,拜的正是沈不覆和肖折釉。 陶陶是她弟弟,又不止是她弟弟,她一手将他带大,如今他又要成亲了。肖折釉坐在上首,望着陶陶一身吉服,倍感欣慰。 这两日,沈不覆盯肖折釉盯得紧。肖折釉虽然仍旧胃口不好,却也开始慢慢吃东西。而今日陶陶和罗如诗的婚宴上,她因为心里欢喜,胃口又好了些,竟是主动吃了颗不小的肉丸。 沈不覆怕她身子弱扛不住突然的油腻,盛了半碗素汤递给她。 肖折釉看了他一眼,沉默地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了。 肖折釉趁席间其他人不注意,偏过头望着沈不覆,用口型对他说:“想吃虾。” 沈不覆摇头,夹了块豆腐给她。 肖折釉蹙眉。 豆腐的味道和虾的味道也差了太多吧? 沈不覆放在桌子上的手,食指轻轻叩了两下,似乎陷入挣扎。片刻过后,他拿起一只虾开始剥,剥了壳儿,又将粉嘟嘟的虾掰开,在肖折釉的碗里放了半只。 她如今脾胃受了损,哪能沾海鲜。 沈不覆看向肖折釉,目光坚定,只许她吃半只。 低着头的漆漆,眼珠子向上翻,转来转去,将沈不覆和肖折釉之间简短的互动尽收眼底。当看见肖折釉带着嗔意地瞪了沈不覆一眼,漆漆猛地咳嗦起来,竟是被汤呛着了。 “怎么了这是?”肖折釉立刻转过身拍了拍漆漆的后背,又给她倒了杯水。 几个丫鬟端着菜推门进来,外面的风也一并跟着卷进来,将漆漆气胸的襦裙向后吹去。漆漆几乎是瞬间变了脸色,慌忙地去拉裙子。 肖折釉望着她的裙子,愣住了。 第144章 漆漆几乎是落荒而逃。她一口气跑回屋,还没来得及关门,肖折釉已经追了进来。这倒成了这姐妹俩这么多年来,肖折釉第一次追上漆漆。 漆漆连连向后退,最后踩在窗边的美人榻。 “你、你、你……你别过来!这么个大喜日子,你去吃喜宴去!你不管婚宴了!”漆漆瞪大了眼睛,色厉内荏地指着肖折釉。 肖折釉深吸一口气,缓步朝美人榻走去。 见此,漆漆立刻爬上美人榻旁边的桌子,后背抵着墙,警惕地瞪着肖折釉。 肖折釉怒道:“你想穿墙吗?下来!” 漆漆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踩着美人榻,从桌子上下去。看得肖折釉胆战心惊,急忙伸手去扶她。 “几个月了?”肖折釉问。 “四个月?五个月?四五个月吧……不知道!”漆漆胡乱说。 “谁的?”肖折釉又问。 漆漆目光闪烁,随口敷衍:“就、就随便睡了个长得俊俏的侍卫,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儿!” 肖折釉深吸一口气,朝追过来站在外门的绿果儿喊:“来人!把我的藤条拿来!” “姐,我又不是三岁的不弃,你不能打我呀!”漆漆急了,她又起来,还想往外跑。 肖折釉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摁到美人榻上坐下。肖折釉又回头看向仍愁眉站在门外的绿果儿,说:“关门!守着!” “是是是……”绿果儿急忙将房门关上,自己守在外面。 肖折釉压了压情绪,深深看了漆漆好一会儿,然后去解她系在胸口的束带。两层襦裙落下来,露出她缠着几层白绸的肚子。 漆漆双手交叠不太自然地在腹部遮挡,她垂着眼睛,眼中略显黯然,没了先前的无所畏惧。 肖折釉被她气笑了,说:“你当女扮男装裹胸呢?” 漆漆没说话,抓着落在腰际的裙子往上拉,去遮掩鼓起的孕肚。 肖折釉拿开她的手,轻叹了一声,去解开她缠了几层的白绸布。白绸之下,她的肌肤勒得有些发红。 肖折釉怕她冷,又将裙子给她穿上,没好气地系上束带。她的力气有点重,勒得漆漆胸口有点疼,漆漆闷不做声地揉了揉胸口。 “前些日子称病不吃去吃饭是为了瞒这个?如果不是今天陶陶大婚必须出去,你是不是要一直瞒下去?最后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请过大夫诊脉没有?喝过安胎药没有?注意过饮食没有?”肖折釉连连追问,越问越生气。 “没有,都没有。”漆漆低着头。 肖折釉想要指责她,可是看着她垂着头蔫蔫的样子,又舍不得说她。 肖折釉起身走出去,吩咐绿果儿立刻请个擅生育的郎中回来。她重新走到漆漆面前时,心里的火气已经消了大半。肖折釉最生气的就是漆漆这么大的事儿居然瞒着她,瞒着她不说,自己又没能照顾好自己。 “为什么要瞒着我?”肖折釉问。 漆漆低着头,没吭声。 “说话!”肖折釉加重了语气。 “怕你骂我不要脸,怕你给我讲奸生子留不得的狗屁道理让我堕胎。”眼泪落下来,落在漆漆青绿色的褶裥裙里。她攥着裙子的手匆匆去挡眼泪染湿的裙子。 “呵!”肖折釉笑了一声,“那个口口声声说着逍遥痛快的肖折漆去哪儿了?” 漆漆恼怒地瞪着她,忍不住顶嘴:“肖折釉你不是聪明人吗?聪明人不知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道理?感情这回事,说别人谁不会说啊!要是自己也能一盆凉水浇下来,从头冷静到尾。那是和尚念经,不是感情!” “所以你和谁有感情了?”肖折釉问。 漆漆一愣,咬了一下嘴唇,生气地扭过头,不去看肖折釉。 肖折釉走到漆漆另一边,漆漆又立刻扭头回去。 肖折釉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说:“我没你想的那么冷血,也没那么古板教条。你若想要这个孩子,我怎么可能会逼你堕胎!” “不信!”漆漆睁大了眼睛,可是仍旧忍不住眼泪哗哗流下来。 肖折釉在漆漆身边坐下,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红着眼睛说:“别怕。不管出了什么事儿,姐都在你身边。如果你受了委屈告诉姐,不管是强的软的或是使计谋,姐都能想方设法帮你把那个男人抓回来。不管你是要他的命,还是要他陪你一辈子。如果你想独自养大这个孩子,那姐陪你一起养。你的孩子,就是姐的孩子。” “姐……”漆漆趴在肖折釉怀里嚎啕大哭。 她一边大哭一边扯着嗓子喊:“我错了,我不应该自己瞎猜你,再也不说你不好了……我他妈的就应该早点告诉你。我要应付不过来了,怀个孩子好麻烦,整天心惊胆战的……” 肖折釉轻轻拍着漆漆,任由漆漆把这一阵子的委屈和害怕一股脑哭出来。漆漆哭了很久,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这几个月被这个孩子折腾的烦恼。 待到漆漆的哭声稍稍弱了些,肖折釉问:“那你告诉姐,你怀了身孕的事情要不要告诉他?” 难道被肖折釉猜到了?漆漆心中一惊,她不愿意承认,可肖折釉偏偏又没说出他的名字,竟是连反驳的机会都不给他。漆漆咬了下嘴唇,在肖折釉怀里坚定地摇头。 那不过是镜花水月的一段欢情,他既无情她便休,从此山高水远,两不相纠。而这个孩子,既是她决定生下来,她便自己养这个孩子,与他无关。她才不做那等用孩子绑束男人的女人。 “好,姐知道了……”肖折釉擦去漆漆眼角的泪。 肖折釉明白漆漆既然选择独自生下这个孩子,将来的路恐不好走,就算是流言都能将她伤得遍体鳞伤。不过没关系,既然是漆漆的选择,那肖折釉就陪着她一起面对,护着她和她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绿果儿将郎中请了过来。肖折釉急忙让郎中给漆漆把了脉,细细询问了漆漆的胎象。得知一切正常时,肖折釉松了口气。郎中写了两副安胎的方子,肖折釉急忙让丫鬟去抓药煎药。她一直留在漆漆这里陪着她,直到看着漆漆喝了安胎药开始犯困,肖折釉才让她好好休息,出了屋。 陶陶一直等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焦急地走。他心里急得很,又不敢进屋去询问。当他看见肖折釉从屋里出来,陶陶急忙迎上去。 “姐,二姐她怎么样了?”陶陶的声音里满满都是焦急和关切。 “喝了安胎药刚歇下。” 陶陶变了脸色,“竟是真的?应、应该去在被定王抓到那个月发生的事情吧……” 陶陶问的小心翼翼,夜色也掩不住他脸色的苍白。对于漆漆被定王派来的人抓走的事情,陶陶心里一直都很愧疚。这件事情在陶陶心里凝成了一个嘎达,让他完全无法原谅自己。 “是。”肖折釉点头。 陶陶眼中流出几许痛苦,他将心里汹涌的悔意压下去,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姐,二姐真的要留下这个孩子?我担心她只是一时不忍心才决定生下来这个孩子,可是以后怎么办?以后她每次看见这个孩子会不会有不好的回忆?” 肖折釉知道陶陶想岔了,她说:“陶陶,你不了解你二姐。若她不喜欢那个人,又怎么可能为那个人生孩子。” 她顿了一下,又轻飘飘补了一句:“这世上也没几个女人愿意为不喜欢的人生儿育女……” “姐,你什么意思?你知道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是谁?”陶陶惊讶地问。 肖折釉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明明是只要略微一想就能想明白的事儿。漆漆心里曾喜欢的人是谁?又是谁能在定王手下救下漆漆,再派精兵将她送过来? 陶陶慢慢冷静下来,心思飞转,似想明白了许多。 肖折釉看着他,说:“还有你,关心你二姐是好的。但是今天是你大婚的日子,别做事太不顾虑如诗的感受。” “我知道的,也是如诗让我过来问的。她不方便出来,派人过来问了几次二姐的情况。” 肖折釉点点头,“去吧。” 陶陶转身,刚迈出去一步,又回过头来。他望了一眼漆漆的房间。他收回视线,对肖折釉郑重地说:“姐,你帮我告诉二姐,这孩子我帮她养。” “好。”肖折釉重重点头。 看着陶陶走远的背影,肖折釉发现不知不觉中陶陶竟长高了那么多,如今也成了有担当的挺拔模样。 肖折釉往自己的院子走,她刚出了漆漆的院子,迎面遇见沈不覆。沈不覆胳膊上搭了一件棉衣。肖折釉沉闷的心里却轻快了些,疾步朝他走去。 “怎么过来了?”她问。 “天冷。”沈不覆将棉衣展开,披在肖折釉的身上。 第145章 肖折釉跟着沈不覆一起回房,路上她将漆漆的事情三言两语告诉沈不覆。肖折釉知道沈不覆必然不会在意漆漆的事情,可是她总要告知他。 “你看着办。”沈不覆果然这般说。 肖折釉默然。 过了一会儿,沈不覆说:“后日,大军要出城了。” 肖折釉早就有心里准备,可是等沈不覆说出来的时候,心里还是一阵不舍和担忧。她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想问他会不会有危险。可她明白军事风云突变,他恐怕自己也说不清。肖折釉不再问归期,只叮嘱:“平安回来。” “你也要保住自己。”沈不覆偏过头,看向走在他身侧的肖折釉。他并不愿意离开她,好像总是忍不住担心等他领兵回来时,她会不见了。这种担忧一直缠着他,缠了他很多年。即使是还未与肖折釉重逢的头些年,沈不覆每次出征回明定城时都难免触景生情。 “你会遇见师延煜吗?”肖折釉忍不住问。 “不会。定王行军不畏生死,但是对这个独子却保护得很,一直没准他去最前线。这次大概也会让师延煜留在大后方守城。” 肖折釉点了点头,倒也没再多说别的。 两个人回到屋中,走到床榻边刚要歇着,就看见床上的被子乱七八糟的。沈不覆将被子掀起来,两个人看见不弃撅着屁股,趴在床上睡着了。圆圆的屁股朝着沈不覆和肖折釉两个人,样子瞧上去有几分滑稽。 沈不覆和肖折釉的眼中都带了几分笑意。 肖折釉轻手轻脚地从床尾上了床,小心翼翼地给不弃翻了个身,抱着他躺下。不弃嘴里嘟囔了两声,也没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往肖折釉怀里钻去。 沈不覆站在床边,看着肖折釉含笑抱着不弃的样子,心里不由添了几分暖意。他熄了灯,放下床幔,尽量动作轻一些上床。可是他一上床还是吵醒了不弃。不弃揉了揉眼睛,使劲儿往肖折釉怀里钻,嘴里还在嘟囔:“臭老爹又跟我抢娘亲……” 肖折釉没忍住笑出声来,沈不覆直接伸手准备把这个小东西拎起来扔下床。 肖折釉抓住沈不覆的手腕,反对地瞪他一眼。沈不覆看了一眼窝在肖折釉怀里的不弃,勉强作罢。 第二天一早,最先醒来的居然是不弃。他左看看右看看,惊讶地发现不仅娘亲和爹爹都没醒过来。而且爹爹居然还没走!他不是第一次跑到肖折釉床上和娘亲一起睡,有时候是只有他和肖折釉,有的时候沈不覆也会在。可是每次沈不覆在的时候,等不弃睡醒爹爹是早就走了的。 不弃的小身子扭了扭,才发觉两只手搭在他身上,他让自己身子不动,使劲儿抬起头来去看,才发现原来爹爹和娘亲的手都放在他身上,而且两只手握在一起。 不弃不懂了,这两个大人为什么要握着手睡觉?难道是因为这床睡三个人太挤,娘亲担心爹爹掉下去? 他想不明白。 不弃不是个爱钻牛角的孩子,他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他很快有了别的兴趣,他小心翼翼地转个身,面朝着沈不覆,十分稀奇地望着爹爹睡觉的样子。 他眼睛一眨不眨看了沈不覆好一会儿,最终忍不住伸出手,用小小的手指头去戳爹爹的脸。 嘿,爹爹没醒! 不弃顿时觉得好玩得不得了!爹爹总是那么严厉,原来脸上的肉也是和普通人一样,是软的!不像他身上那样硬邦邦的! 不弃挪着小身子,又往沈不覆面前凑了凑,然后伸出小小的手捏了一下沈不覆脸上的肉。在不弃从肖折釉怀里挪出去的时候,肖折釉就醒了,肖折釉睁开眼睛,忍着惊讶眼睁睁看着不弃在他爹脸上玩。 肖折釉的目光凝在沈不覆被不弃揪起的脸皮上,她慢慢回过神来,给了不弃一个同情的目光。可是不弃浑然不觉,开心地伸出另外一只手,就要去捏沈不覆另外一边的脸。还没得逞呢,沈不覆忽然睁开眼睛,冷冷看着他,问:“好玩?” 不弃愣了一下,然后迅速爬起来,从肖折釉身上跨过去,躲在肖折釉身后,大喊:“娘亲救命!娘亲救命!” 肖折釉笑着反手搭在他身上,不弃也很配合得使劲儿往肖折釉身后钻,恨不得床上能有一个洞,下面接一个地道,让他逃出去。 沈不覆长臂一伸,轻易将躲在肖折釉身后的不弃拎起来。 “娘亲救我!”不弃的一双小胳膊朝着肖折釉拼命地挥舞。 肖折釉见他似乎真有点怕了,才坐起来伸手去接他,向沈不覆求情:“咱们不弃睡迷糊了呢。” “对对对!睡迷糊了!”不弃立刻顺着肖折釉的借口说下去。 不过沈不覆倒是没松手把不弃给肖折釉,而是直接将不弃放到地上,说:“出去找别人玩去!” 不弃哪里用沈不覆说完?他的脚尖刚碰到地面,就飞快地朝外跑去。他原以为爹爹要打人的,逃过一劫,甚好! 沈不覆将不弃放到地上去,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肖折釉已从从他后背凑过来,伸手去捏他的脸。 沈不覆偏过头去躲。 肖折釉不许他躲,“不弃都捏过了,我竟是不行?” 沈不覆无法反驳,所以也不再躲,大大方方躺回床上,任她胡闹。肖折釉弯下腰来,果真好奇地去捏了捏沈不覆的脸,又推着他的鼻子给他扮鬼脸。 “今天不去军营?”肖折釉问。 “嗯,明日出发,今日军中都歇一日。” 肖折釉听了心里有几分高兴,捏沈不覆脸的手劲儿又加重了几分,可是沈不覆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疼?”她问。 还没等沈不覆回答呢,她自问自答:“皮够厚的。” 沈不覆看着肖折釉含着笑意的眸子,笑问:“好玩?” 肖折釉点点头,她抬眼看沈不覆,“我想让你扮女装。” “太小了没裙子能装进去。” 肖折釉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下沈不覆,不得不承认,还真的找不到能装下他的女装。她伏在沈不覆的胸口,随手挑起他的一绺儿长发,在雪白的手指间打着卷儿,说:“那我给你做一套,等你回来的时候也差不多做好了,到时候你穿给我看好不好?” 沈不覆闭上眼装听不见。 肖折釉往上挪了挪,扯开他的眼皮,逼他看着自己,她撒着娇说:“不答应不成!” 沈不覆来了几分兴致,问:“不答应又如何?” 肖折釉抬眼看他,十分认真地说:“不如何,反正就是不成的。” “好,随你喜欢。”沈不覆颇为无奈,就连故意骗她不答应都不舍得。 第146章 第二日肖折釉亲自送沈不覆出城。 不弃坐在沈不覆的臂弯里,搂着沈不覆的脖子,问:“爹爹,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不覆不轻易许诺,他尚且不知自己何时能归来,便没回答他,反而跟他说:“不弃马上要四岁了,是小男子汉了。父亲不在的时候,你要担起照顾娘亲的责任,记下了?” 不弃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他举着自己小拳头,“爹爹放心,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娘亲!” 肖折釉温柔地望着父子两个。 眼看就快要出城门,大军在不远处候着。沈不覆将抱着的不弃放到地上,这才看向肖折釉,平淡的一句:“我走了。” 肖折釉轻轻“嗯”了一声,纵有千言万语也没说了。 沈不覆上了马,带着大军出城。他骑马奔出城门,拉住马缰,调转马头,回头望了一眼。 肖折釉牵着不弃,朝他挥了挥手。 “出发!”沈不覆收起眼底不舍。 肖折釉一直望着沈不覆的背影,等沈不覆带领军马彻底看不清身影了,她才牵着不弃往回走。 “娘亲,爹爹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不弃仰着头,问肖折釉。 肖折釉望着一眼远山上的枯树,说:“等天暖了,你爹爹就会回来了。” 肖折釉比不弃更盼着沈不覆早点回来。 回去的路上,不弃发现娘亲心情很不好,他就摇着肖折釉的手,给她讲笑话,陪她说话。最后直到把情绪低落的肖折釉逗笑。 肖折釉揉了揉他的头,忽然很庆幸当年在上岚山上遇到不弃。那个时候不弃刚刚出生,若是肖折釉晚一日到那儿可能都救不了他。肖折釉还记得当年因为沈不覆和箭伤,正是她很绝望的一段日子。而她正是在那样的情况下遇见了不弃。肖折釉一直觉得不弃是上苍送给她的恩赐。 肖折釉笑笑,不再去想过去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所有的挣扎和痛苦都过去了。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和不弃一起等沈不覆回来,从此天长地久。 回到袁府,肖折釉牵着不弃刚回屋,红芍儿就急匆匆赶过来,哭丧着脸:“夫人,您快去劝劝二姑娘吧!她简直就是着魔了一样……” 肖折釉惊了惊,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漆漆怀了身孕的事情。她匆匆赶到漆漆那儿,见漆漆正坐在窗边发呆。 “姐,你来了。”漆漆转过头来看着肖折釉。 “怎么了这是?”肖折釉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漆漆眉头皱起来,特别犹豫的神情,她拉住肖折釉的手,说:“姐,我后悔了!你说将来我要是喜欢上别的俊俏公子怎么办?”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是问肖折釉也是问自己:“到时候这个东西出来了,那就真的是拖油瓶了……” 肖折釉看着漆漆的目光有些复杂。前天那个哭着喊着也要把孩子生下来的人不是她?这怎么才过了两日就变了想法? 肖折釉板起脸,“漆漆,你可想好了。” “也没想好,正犹豫着呢。孩儿他爹我是不打算要了,那我要这个孩子干嘛呢?姐,自从告诉你这事儿以后,这两天我白天想晚上想越想越不对劲……谁也不能保证对一个人的喜欢会持续一辈子呀!我现在想要这个孩子,可是将来移情别恋喜欢上别人怎么办呀?” 肖折釉被她气笑了,问:“谁也不能保证对一个人的喜欢会持续一辈子?你这是承认喜欢孩子的爹了?” 漆漆一愣,眼中神色变了变,立刻胡乱说:“你说什么呢!咱俩说的不是一回事儿……别跑题啊!” 红芍儿在一旁说:“姑娘,这个孩子是无辜的呀,都四个半月了,是个小生命呀!人家都说做母亲伟大,奴婢怕您不要这个孩子以后会后悔……” 肖折釉皱了下眉,说:“红芍儿,你先下去吧。” 红芍儿自知多嘴,急忙应了一声退下去。 漆漆换了个姿势,靠在肖折釉的肩上,慢慢闭上眼,说:“姐,我不知道怎么办。你不是最喜欢讲大道理吗?你就给我讲讲吧!” 她倒是忘了自己曾经多讨厌肖折釉给她讲道理。从小到大,肖折釉每次和她讲道理,她不是顶嘴,就是干脆甩袖子走人。 肖折釉叹了口气。 “漆漆,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母亲虽然伟大,可是你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生出来的孩子,必须对他负责到底,然而现在他就是一团肉。你想要或者不想要这个孩子都是你的权利,没有人有资格指责你,因为身体是你自己的。” 肖折釉看着漆漆鼓起的肚子,眉心轻蹙。 “不过你也要想清楚,你是不是真的舍得。你要问一问自己如果你将这个孩子做掉,日后会不会后悔。” 漆漆将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没有说话。 肖折釉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当然了,小产也是伤身的,你不能想太久。如果你不想要这个孩子的话,必须立刻请大夫了,拖不得。” “孩子会长得像父亲吗?”漆漆皱着眉,有些犹疑地问。 肖折釉看了她一眼,说:“长相吗?有的孩子像父亲,有的孩子像母亲都是不一定的。不过即使他长得像母亲,身上总会带着点他父亲的影子,不管是长相还是性格、喜好。” 漆漆有些烦躁:“我再想想吧……” 漆漆这一想,从年前想到年后,从刚刚显怀想到大腹便便。她几乎每隔几日都要找肖折釉哭诉不想要这个孩子,起先的时候肖折釉还一次次给她分析。次数久了,肖折釉慢慢不吭声了,只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突然有一天,漆漆照着镜子,终于意识到一件事儿……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八个多月了,她想不要都不行了。 漆漆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也逐渐不再去找肖折釉说话了,因为她知道肖折釉眼下正是烦的时候。 如果离得远,可是肖折釉一直都有派人去打听前线战况。而如今,并不是很乐观。这次沈不覆和定王结成联盟,虽然目前还没有没有太大的矛盾,始终是一致对外的态度。可是他们两个人本来就是竞争的关系,站的立场不同。随着战事的推进,潜在暗处的矛盾好像随时都能捅破那道窗户纸。 “夫人!”绿果儿匆匆进了屋,“前头来消息了!” 肖折釉正在给沈不覆做一件衣服,听绿果儿这么说,手里捏着的针一不小心扎了手,指腹上立刻浮现一点猩红血迹。 肖折釉看着之间上的血珠儿,心里忽然有些担心。 “是什么消息?”她急忙问。 “定王死了!” 肖折釉一下子站起来,脸色都变了变,她想得很清楚,虽然沈不覆与定王是暂且联手的敌对关系,可是如果这个时候定王出了事,定王的属下恐怕要乱,届时军中一乱,联盟不再,辽兵若是趁虚而入只会让沈不覆腹背受敌! “究竟是怎么回事?把你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我。”肖折釉道。 “我听从前面送回来的伤兵说,本来咱们将军和定王商定兵分两路包抄辽兵。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军情有误,辽兵的数量远多于先前掌握的情况。定王带着兵马去救咱们将军,最后咱们将军带着一队亲信逃了出来,而定王却死了……” 肖折釉听着绿果儿的话,心里的感觉越发不妙。 她相信沈不覆的为人,知晓沈不覆定不会在与定王联盟共同对抗辽兵的时候对定王下手。可是别人不会这么想,别人会猜测是沈不覆借机除掉定王,除掉这个影响他将来夺权的强有力竞争对手!尤其是定王的部下,恐怕一定会这么认为。 “你是说将军只带了一队亲信逃出去?现在逃去了哪儿?可有消息了?”肖折釉问起最关心的沈不覆。 绿果儿摇摇头,说:“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那个伤兵也不知道。不过奴婢瞧着最近几日说不定就会有消息传回来,奴婢去盯着,一有消息立刻告诉您!” 肖折釉点点头,“你去吧。” 肖折釉望着桌子上给沈不覆做了一半的衣服,有些心绪不宁。 他现在在哪?是不是被辽兵和定王的属下追杀?有没有危险…… 肖折釉所料不错,定王出了事以后,当日不在他身边不知内情的属下听到消息之后都以为是沈不覆搞的鬼,对沈不覆破口大骂,发誓定要为定王报仇。 消息也同样传到了师延煜那里。 如今师延煜台昌州守城,他站在城楼上,听着属下的汇报。 “当日的辽兵多的数不过来,好像从天而降一样。本来王爷和玄王兵分两路,由王爷带兵留在辽兵正前方虚张声势,而玄王则是带着兵马绕远,准备于辽兵后方突袭。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玄王刚走,辽兵就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 师延煜握着手中的佩剑,他闭上眼睛,压下心里强烈的悲痛。他开始后悔,后悔当初在斩临关替沈不覆挡下北通兵马。后悔沈不覆消失又归来后没有听他父王的话除掉沈不覆,甚至天真的想要将沈不覆收为部下,许他和曾经一样的权势地位…… 如今,他父王死了。他唯一的亲人死了。 师延煜甚至觉得他父王的死,他有很大的责任。 师延煜慢慢睁开眼睛,望着前方苍茫的天际,问:“沈不覆如今在何处。” “他带着几千兵马正往姚光谷而去。如今辽兵正在四处寻找他的下落。”他看了一眼师延煜的眼色,停顿了一下,换成一种试探的语气,问:“王爷,我们要不要将沈不覆的下落告知辽兵,来一个借刀杀人?”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师延煜却冷哼了一声,厉声说:“本王会亲自取他性命!立刻召集兵马,赶往姚光谷!” “属下遵命!” 师延煜用最快的速度准备兵马,带着驻扎在台昌州的五万兵马出城去追沈不覆。然而他刚出城,就有属下来报,辽兵带着三十万兵马正往这边赶来。 “王爷!我们快走!” 师延煜坐在马背上,他眯着眼睛望着远处台昌州深红色的城门,还有远处发白的天际。 许久之后,他脸上的仇恨怒意慢慢淡去。他将紧握在手中的长剑随意放回剑套,发令:“回城!” “王爷,万万不可啊!辽兵兵马众多,如果我们这个时候回去,既守不住台昌州,反而会成为……” 师延煜摆手打断他的话,他夹紧马腹,驾马朝台昌州奔回。 第147章 师延煜领兵回城,派人打探情况,得知辽兵是为了追定王的几个忠心部下。师延煜当机立断,立刻派人去接应。 这三个人一直追随着定王,定王出事的时候,也在定王身边。而辽兵之所以追捕他们,是因为他们知道沈不覆下落。 师延煜派人将他们救回来的时候,三个人身上都或轻或重受了伤。其中伤势最重的那个人失去了一条腿,被同伴背着,已是奄奄一息。 三个人将当日之事详细说给师延煜,最后义愤填膺地说:“小王爷,您一定要替王爷报仇!” “本王问你们,此事究竟与沈不覆有没有关系?”师延煜问。 “这……属下也不知道。当时情况太过混乱,辽兵是忽然之间冲出来。实在是不知道究竟是辽兵骗了咱们和沈将军,还是沈将军与辽兵串通。” “父王当时可有话说?” 伤势最重的那个人之前都没有说话,此时才说:“王爷当时说……谁若能逃出去就去投靠沈不覆。” 师延煜皱了下眉。 “当时那种情况,想来王爷也并不能分辨沈不覆到底有没有与辽兵勾结。所以就算王爷那么说,属下们还是决定来找您!” 另外一个人有些犹豫地说:“王爷之所以那么说应该是相信沈将军的吧?” 三个人都没再说话,像是没了主意地看向师延煜。 师延煜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他父王的用意。想来定王的确不清楚辽兵的突袭到底和沈不覆有没有关系。但是他还是让自己的属下去投靠沈不覆,虽然他没有多说,可是他的属下会认为他是相信沈不覆的。 于国,定王一死,抵御外敌只能靠沈不覆。他让自己的属下投靠沈不覆,是在自己死后,把自己的兵和权全部送给了沈不覆,以来扩大沈不覆的兵力,更易御辽敌。 于私,在定王身边有很多忠心耿耿的属下,这些人若是得知是沈不覆害死了定王,定要为定王报仇。然而报仇之事何其危险?让他们投靠沈不覆,不仅为免其凶险,又许大好前程。 师延煜相信以他父王的性格,恐怕临终前是怀疑沈不覆的,然而他还是选择了这样的处理方式。 师延煜看着面前的三个人,不由苦笑。 “小王爷,沈不覆并没有去姚光谷,而是朝着裳莱山去了!” 师延煜点点头,道:“你们先下去休养。” “多谢小王爷。” 师延煜又吩咐属下好好照看这三人。他独自走出去,站在城楼上眺望远处。他不能离开这里,这里是台昌州,是盛国的正门。 他一边吩咐属下加紧巡逻警惕守卫,另一方面让城中百姓迅速向后方撤出台昌州。 三日后,百姓尚未完结撤离,辽兵追至城外,围而不攻,抓住城中百姓和巡逻小兵,每隔一个时辰杀一人,逼问沈不覆下落。更扬言,若再不将从定王身边逃走的那几个人送来,屠城。 “小王爷,要不然咱们就把沈不覆的下落说出去吧!反正沈不覆也不是自己人!”城中几员副将苦口婆心地劝。 师延煜合着眼,整个人窝在藤椅里,双腿交叠搭在身前的长案上,一言不发。 他怎么能毁了他父亲的心血和遗愿。 师延煜睁开眼,他身子前倾,端起桌子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厉声道:“死守台昌州。” 从他决定回城时,已做了必死的准备。 冰凉的茶水入喉,顿时一股冷意灌入。 师延煜想起很多年以前,她母妃最后一次跟定王一起出征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尚且五岁,舍不得母妃离开,抱着定王妃身上的铠甲不肯松手。 “延煜听话,母妃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真的?” “真的,延煜自己留在明定城要听话,听你姑姑的话,听你皇帝舅舅的话,知道了吗?” “延煜自然是听话的,可是母妃一定要走吗?为什么别人的娘亲都可以留在家里,而母妃却要穿上不好看的硬衣服去打仗?” “因为……”定王妃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因为总要有人上阵杀敌将敌人赶走,才能有更多的母亲留在家里陪伴儿女。” 师延煜还是不懂,为什么这个人一定要是自己的母妃? 行兵打仗之时,定王妃身为女子却从不畏惧。每一次出征,都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以前没有儿子时,倒也无惦念,如今有了师延煜才觉舍不得。她轻轻抱了一下师延煜,温声细语地说:“母妃很快就会回来的。在母妃不在的时候,延煜答应母妃三件事情好吗?” 师延煜使劲儿点头:“只要是母妃说的事情,别说是三件,就算是一百件一千件都答应!” 定王妃好似将所有的温柔都给了自己的儿子,然而此时她收起笑容,略严肃地说:“第一件事,永不准忘记你是盛国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要永远将我们的国家放在第一位。咱们大盛虽然战火不断,可总有一天会像国姓那样繁荣昌盛。” “第二件事,不准做那背信弃义、恩将仇报、言而无信之人。” “好,延煜都答应母妃。可是第三件事情呢?” 定王妃摸了摸师延煜的脸,重新温柔笑起来,“这第三件事……咱们延煜是男孩子,男孩子永远不准欺负女孩子,咱们延煜如果把女孩子惹哭了,就一定要把她哄好。” 师延煜松了口气,说:“哎呀,这件事情比前两件简单多了!我离那些娇滴滴的小姑娘远远的就成啦!” 定王妃失笑,也不再和他多说。不舍地抱了抱他,终于跨上离开的骏马。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只是可惜她并非像她梦想的那样死于保家卫国,而是死在了盛国皇帝的猜忌忌惮之手。 台昌州这边的情况传到了宝江城。 肖折釉一连几日眉心紧锁。她不知道沈不覆究竟在哪里,又担心台昌州失守。台昌州如今已被辽兵包围,只许进不许出,这是要等得到沈不覆下落后,一举攻下台昌州。 台昌州于盛国而言,实在太重要,更何况如今还是师延煜守在那里。 “不覆究竟在哪……”肖折釉望着摊开在桌子上的地图喃喃自语。 越想越头疼,她闭着眼睛养养神,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急忙问坐在一旁的绿果儿:“漆漆这几日可有什么异常?” “没有呀,”绿果儿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说,“和往常一样吃好睡好,今天还跑去寺庙祈愿呢。” “去寺庙?你是说她现在不在府中?”肖折釉惊了。 “是呀,二姑娘说要给肚子里的孩子祈福,一早就让表少爷陪着她去寺庙了。” 肖折釉怔了怔,心里忽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漆漆可不是个信佛的人! “走!立刻去寺庙!” 绿果儿一愣,这才发现了肖折釉的脸色和声音都很不对劲。她不敢马虎,急忙丢下手里的针线活,陪肖折釉跑出去。 此时漆漆正跪在蒲团上。刚拜完佛祖,陶陶立刻将她扶了起来。漆漆如今已经有八个半月的身孕了,行动起来很不方便。 陶陶将漆漆扶到一旁,忍不住说:“二姐,我听说女人做了母亲以后性子都会变得柔和。我以前还不信,现在倒觉得是真的。你看你,以前对神佛之事最是嗤之以鼻。现在当了母亲,也能过来虔诚地拜佛祖了。” 漆漆没接话,反而说:“我听说这寺庙里的斋饭不错,你给我讨点好。怀了孩子以后胃口都变大了,折腾了半天饿死我了!” “好,我这就去!” 陶陶将漆漆扶到一旁的长凳上坐下,转身进了后头去讨斋饭。然而等他出来的时候,长凳上空无一人。陶陶四处张望,也没看见漆漆的身影,他急忙拦住一个扫地的小和尚询问:“你有没有看见刚刚坐在那里的妇人去哪儿了?” “她已经走了。” 陶陶站在原地愣了很久,手中荷叶包着的斋饭摔到地上。他冲到门口,望着下山的路,愤怒地大喊:“二姐,你又骗我!” 台昌州前有一道河,然而这条河如今已经被鲜血染红。这几日,辽兵已经杀了很多盛国人。 漆漆经过这条河的时候,胃里忍不住一阵翻腾。她抬头望了一眼,前面城墙上的盛国士兵警惕地看着她,而在她身后是辽兵几十万的兵马。 守城的士兵看着她的肚子,没好气地说:“你这个妇人是不是傻?现在这个城里的人都盼着逃出去,你倒是自己进来?” 漆漆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少废话,你们王爷的孩子来找他了。” 士兵惊讶地看着她。 漆漆被领到师延煜那里的时候,师延煜已经提前知道她来的消息。师延煜坐在首座,他面如铁色,怒不可遏。 他抬眼盯着走到门口的漆漆,在看见她肚子的时候目光一凝。他的目光重新上移,死死盯着漆漆的脸,咬牙切齿地问:“你来干嘛?” 漆漆笑得开心,“来陪你一起死。” 师延煜抬手,身前桌面上的茶器被他拂到地上,碎成碎片。 厅中的几员将军和下人都小心翼翼地去看师延煜的脸色。 漆漆脸上笑意更甚:“你这人这么讨厌,要是和你一起生活简直就是煎熬。那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勉强和你一起死啦!” 师延煜一下子站起来,冲到漆漆面前,愤怒地掐着她的脖子,再次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问:“你来干嘛?” 漆漆望着师延煜近在咫尺愤怒的眼,她抿了下唇,用唇形无声地说:“来睡你。” 师延煜一愣,愣的忘了发怒。他下意识地转身,去看后面几个人的反应。似忘了漆漆是用唇形,别人根本听不见。 略冷静了些,师延煜转过头来,漆漆在对他笑,笑得像个耀武扬威的胜利者。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任性的人?师延煜看着漆漆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第148章 好像有一种深埋土下的情感蠢蠢欲动,如初春的嫩芽,在雪后初晴时,终于勇敢地破土而出。 师延煜满心的愤怒逐渐熄了。他望着眼前大着肚子的女人,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漆漆努力伸手去捶了一下自己的腿,然后问师延煜:“能不能给点吃的?又饿又累!” 师延煜扣住她的手腕,拉着她闷声往外走。 “你慢点成不成,我走了好久都快累死了!”漆漆想要挣脱自己的手腕。 师延煜回头看她一眼,没吭声,放慢了步子。 师延煜一路将漆漆牵回住处,这一路惹得侍卫频频注目。一进了屋,漆漆就甩开了师延煜的手,径自坐在长榻上,踢了鞋子,费力地将脚抬到长榻上,伸手去揉。 她走了太久的路,双脚已经浮肿了。雪白的绫袜上还染着一丝血迹。 师延煜看了一眼,转身出去吩咐下人打水和准备吃的。不是饭点,要现做膳食。 饭菜还没做好,侍女先端着热水进来。 漆漆脱了袜子,将脚泡在热水里。水有点烫,她试了几次,才将一双肿了的脚完全放在热水里泡着。她甚至伸手去拔发间的簪子,让拘着的长发放下来。漆漆双手撑着身下的长榻,上半身向后仰着,这才舒舒服服地松了口气。 师延煜一直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着她,看着这个让他头疼的女人。 “你就这么大着肚子跑过来?”师延煜声音有些古怪地问。 漆漆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我姐说了,生出来了我得对他负责。可他没生出来之前就是一团肉,什么都不是。一切以我高兴着来!我想生就生,想让他陪着我死就让他陪着我死!” 师延煜走过去,无奈地俯视着她,问:“值吗?” 漆漆愣了一下,紧接着别开眼,暴躁地拍了拍身下的长凳,嘟囔:“吃的怎么还没来,我真的要饿死了!” 师延煜转身走到一旁的方桌前,倒了一杯水给她。 “不想喝!”漆漆没接。 师延煜也不勉强她,自己把杯子里的水一口灌进肚。他沉默地坐在一旁的椅子里,目光盯着漆漆,陪着她一起等饭菜。 厨房得了消息急着要吃的,下人们加紧了时间做,本来很快就将东西送了上来。可是对于一言不发的两个人来说,等待的时间显得那么漫长。 师延煜甚至发火训斥厨房动作太慢。 两个送饭菜的小丫鬟不敢多说话,匆匆将先做好的饭菜摆在桌子上,又匆匆下去等着厨房还没烧好的菜快点做好。 先送来的有一碗鸡蛋羹,一碟不是现做的桂花糕,还有一道青菜和一碟切好的水果。 漆漆吃了好大一口鸡蛋羹,鸡蛋羹有些烫,把她烫得不停咳嗦。可即使烫,她还是把鸡蛋羹咽了下去。 看得师延煜直皱眉。 孕妇食量大,漆漆又饿了很久,胃口大好,厨房送过来的东西没多久就被她吃了个干净。漆漆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看向师延煜,说:“我还以为你被困在这里会很惨,没想到有吃有喝啊。不错,不错。就这么死了,也成。” 漆漆拍了拍手,扶着后腰站起来,说:“吃饱了,想睡。” “大着肚子呢睡什么睡!满脑子睡睡睡!” 漆漆愣了一下,才说:“我是说我想睡觉,不是睡你。” 师延煜微怔,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闷闷走上前去拉漆漆,牵着她往寝屋走去。进了屋,漆漆径自往床榻走,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躺下来。 师延煜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外走。 “师延煜。” 师延煜脚步顿住。 “你真的不陪我睡一会儿?”躺在床上的漆漆偏着头望着他。 师延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到床榻。 漆漆笑了,开心地向床里侧挪了挪身子。 师延煜叹了口气,他将床幔放下来,上了床,在漆漆身边躺下来。两个人都没说话,谁也没挨着谁,就那样静静地躺着。 过了一会儿,漆漆实在是累得倦了,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她迷糊中感觉到躺在她身边的师延煜动了动,她迷茫地睁开眼睛,正好对上师延煜的眼睛,他离得那么近。 漆漆愣了一下。 “折腾不动了?大肚婆。”师延煜没想到漆漆会睁开眼睛,最初的意外之后,用一种颇为嫌弃的目光看着她。 漆漆望着师延煜,说:“我的孩子七个半月了。” 师延煜没反应过来。 漆漆嬉皮笑脸地说:“你该不会以为这孩子是你的吧?才不是呢。啊……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毕竟被本姑奶奶吃过香的帅小伙儿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你不要以为……唔……” 师延煜狠狠吻上漆漆,在她的唇舌之上狠狠咬了一口,把漆漆咬得疼得皱了眉,伸手使劲儿去推他。 可是师延煜就像个是发泄怒火一样,钳制住漆漆的双手手腕,让她动弹不得。 漆漆睁大了眼睛瞪着他,惊讶之后,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不再挣扎,闭上眼睛,有些动作僵硬地去回应。师延煜感受到她的回应,松开钳制她的手,他将手探入她背后,将她轻轻拥在怀里。与他热烈的吻相比,他抱着她的动作显得那么轻柔,小心翼翼的,似怕压着她肚子里的孩子。 漆漆慢慢抱着他的腰背,加深这个吻。 当两个人分开的时候,漆漆将脸埋在他怀里,笑着说:“他好像踢我了。” 师延煜低着头看着她眼底的青色,他伸出手来,手指沿着她眼底的青色抹了一圈。 漆漆有些不太高兴地看着他,似不满意他一点都不关心这个孩子。越想越不高兴,漆漆开始变得烦躁,又去推师延煜。 “别再闹脾气了。”师延煜叹了口气,“不是累了?好好睡一会儿。” 漆漆怀疑地看着他。 师延煜松开她,重新在她身边躺下来,在身侧摸索了一下抓住漆漆的手,将漆漆的手攥在掌心里。他慢慢闭上眼睛,也不再多说别的话。比起那个孩子,他更焦虑漆漆的安慰。 漆漆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从头到尾打量了他一番,忽然说:“师延煜,其实我可以用手。” 师延煜猛地睁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有话憋在师延煜的胸口,他拼命告诉自己不能跟一个孕妇吵架,努力压制自己把话咽下去,愤愤然扯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又使劲儿一扬,将漆漆也一并盖在被子里。他咬着牙根说:“睡觉!” 漆漆也实在是累了,好像的确没力气再跟师延煜拌嘴了。她打着哈欠闭上眼睛,又往师延煜怀里靠。师延煜默不作声地将她搂在怀里,小心翼翼避开她的肚子。 等漆漆呼吸绵长终于睡着了,师延煜睁开眼,复杂地望着怀里熟睡的漆漆。 如果,如果这次真的能活下来。他以后一定让着她点。 漆漆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她醒过来的时候,师延煜已经不在她身边了。她穿上鞋子走出去,漫无目的地闲走了一会儿,隐约听见师延煜的声音,她不多想循声走了过去。 师延煜正和台昌州守城的几个将军在花厅里议事。 “消息早就送到了明定城,可是景腾帝那边一直没回复。依属下看,景腾帝根本没有出兵的打算!这是要活活看咱们一州之人活活困死!” “不说其他,台昌州对于大盛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想景腾帝心里明白!可是他居然因为私怨不肯出兵!简直就不配做大盛的皇帝。” “呵,大盛的皇帝?他这个皇帝分明是自己封的!当时无论是咱们定王还是沈将军都忙着领兵征战以驱逐辽兵为第一要事。可是他倒好,趁着定王和沈将军无暇顾及,自己霸占了皇宫称帝。哼,满朝文武几个服他?文官不好说,武将就没一个看得起他!” “可如今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困死在这里?” 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大,声音里掺着愤怒和焦急。师延煜一直没说话,默默听着他们几个人说,他一抬头,就看见漆漆站在花厅门外朝这边张望。 花厅里的几个武将顺着师延煜的目光看向门口。一个女人大着肚子走进台昌州要陪师延煜一起死的事儿早就传开了。这几个武将即使之前没见过漆漆,也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就明白她的身份。 漆漆脸色有些尴尬地说:“那个……我打扰到你们说话了?我不是有意乱闯了,我……” “睡醒了?饿不饿?”师延煜问。 漆漆很诚实地点头,说:“睡了那么久,当然饿了。” 师延煜无奈地摆摆手,说:“今日就到这里,各自回去以后加强防御。” 师延煜尚未说完,已经起身朝门口走去,动作自然地牵着漆漆的手往回走。他动作太过熟稔自然,自然到让漆漆都觉得不习惯起来。 另一边。 绿果儿给肖折釉细细禀告如今景腾王按兵不发的事情。 肖折釉猛地一拍桌子,怒道:“简直丢我盛氏祖先的脸面!” 她略压下心中怒火,让自己冷静一下,说:“立刻收拾东西,启程回明定城!” 第149章 肖折釉直奔渭扶城。桂以介率领五万兵马被沈不覆留在渭扶城以做支援之用。定王身亡、沈不覆潜逃的事情传来渭扶城,桂以介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他之所以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支援,可如今沈不覆下落不明,没有命令下来,他连去哪里支援都不知道。更何况他手里只有五万的兵马,想做点什么也实在太少了。 桂以介刚下定决心打算率领所有兵马赶去台昌州,听闻肖折釉过来。桂以介愣了一下,急忙迎出去。 “夫人,您怎么过来了?” “当然是传达沈将军的命令。” 桂以介有些惊讶:“夫人知道沈将军的下落?不是属下怀疑夫人,只是属下派人多方打探一直都没有沈将军的下落,所以……” 肖折釉张开手掌,红绳上系着的白玉扳指垂下来。她说:“沈将军出征之前,曾与我说过日后应对不同情况的措施。令我执此传达军令!” 桂以介看着那枚白玉扳指,犹豫了片刻,才抱拳接令:“若是将军提前交代的命令,属下自然遵守!请问夫人现在要发兵支援台昌州吗?” 桂以介心中不免有些怀疑,然而此时他倒是心里盼着肖折釉拿着沈不覆的名号命令他发兵支援! “不,”肖折釉声音沉沉,“率兵随我回明定城。” 桂以介微怔,脱口而出:“为何要回明定城?” 肖折釉不答反问:“桂将军,敢问你用手中这五万兵马赶走围在台昌州的二十万兵马胜算是多少?” 桂以介脸上白了一道。两方兵马数量悬殊,这已不是计谋能弥补的了。他心思转动,忽然震动,震惊地望着肖折釉,问:“夫人的意思……” 最后两个字,他没说出口。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桂以介心中犹豫许久,一时拿不定主意。 肖折釉目光坚定的望着他,等着他的回复。 桂以介咬咬牙:“属下听夫人发号施令!” 肖折釉在心里悄然松了口气,立刻吩咐桂以介调动兵马,即刻带兵赶回明定城。 其实肖折釉很担心漆漆,她比谁都盼着天降神兵冲到台昌州解围。可是理智告诉她,单凭桂以介手中的兵马并做不到。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假借沈不覆的名义借走桂以介手里的五万兵马赶往明定城。 逼宫。 当然了,她对桂以介说谎了。沈不覆临走前根本什么都没有与她说过。她也料到了桂以介未必会相信。可是她派人稍微打听了一下桂以介的为人,知晓他的焦急。只要肖折釉拖用这样的借口,桂以介果然顺着肖折釉的话假意相信。 赶往明定城的路上,桂以介看向身边骑在马背上的肖折釉,忍不住问:“夫人,倘若当日属下没有相信您的说辞,不肯发兵的话,夫人打算如何?” 肖折釉望着前方不见尽头的路,目不斜视,道:“杀了你。” 桂以介怔住,转而大笑着说:“夫人莫不是太小看属下了,不管怎么说,夫人如此柔弱娇女子,而属下可是五大三粗的壮汉。” 肖折釉这才转过头来,平静看着他,说:“本……我从来不亲手杀人。” 桂以介再次怔住。 肖折釉已经骑着马朝前去了。桂以介原地立了一会儿,才拍了拍马,追了上去。 “夫人,咱们要干的事儿可不太容易。如今朝中形势不明,而夫人又是弱女子……” 肖折釉忽然说:“如果不出意外,左相只能活七日了。而右相……他姓霍。” 桂以介担心了一路,可以说是做足了必死的准备。可是等到了明定城,他惊讶地发现,他原来并不是逼宫的主力,不过是个领兵的小头头。 他眼睁睁看着肖折釉大步走进右相家中,而朝中几位权臣竟全在厅中相候。 “嫂夫人,你终于到了。”罗立风立在檐下。 肖折釉对他笑,道:“太生疏了,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 罗立风立刻明朗笑起来,说:“是是是,小妹任性,若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还请肖家多包涵了!对了,文陶呢?” 罗立风目光扫过肖折釉身后。 “我过来的时候,他带着如诗往台昌州去了,候着咱们这边的消息。”肖折釉道。 罗立风点点头,也不再多问。 右相也迎了过来,和肖折釉说起计划来。这右相是霍家旁支的亲戚,在前几年被沈不覆隐去了他姓氏悄悄安放朝中,经过几年的摸爬滚打,和沈不覆暗中的助力,将他最后推到了右相的位置。 桂以介悄声走进厅中,压低了声音询问一位相熟的文臣:“李大人,左相真的死了?” 他对肖折釉之前说的话还是很怀疑的。一个大活人说死就死了?而且还是堂堂朝中左相! 李大人对他点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说:“一队训练精良的白衣侍卫从院墙跳进去,直接冲进左相大人的书房,就这么一剑劈下去,脑袋就搬家了……” 桂以介回过头去,有些目光复杂地看向肖折釉。他突然相信了,倘若当日他没有决定出兵帮肖折釉,肖折釉可能真的会杀了他。 肖折釉感受到他的目光,抬眼看向他,说:“桂将军,这领兵之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还请桂将军明日进宫之时多费心了。” 桂以介立刻肃了容,拿出军人的严肃来,道:“夫人放心!” 肖折釉和右相及厅中几位臣子细细商讨第二日入宫之事,一直谈到深夜。最后将细节敲定之后,几位朝中臣子稍事歇息,便准备从偏门悄悄离开。 罗立风忍不住带着点打趣地问:“嫂夫人,你这天罗地网争权,就没有担心沈兄?若我是嫂夫人此时恐怕担惊受怕寝食难安,哪里有心思想这些事情。” 肖折釉笑了笑,说:“并不担心他。” 罗立风和右相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不解地看向肖折釉。 肖折釉望着窗外黑色夜幕当中的满月,道:“他是沈不覆,战无不胜的沈不覆。我相信他的能力,定能解开所有的死局,荣耀归来。” 厅中诸人听了她的话,皆颇为动容。 肖折釉转过身来,看着厅中诸人,道:“所以明日之事定要马到成功,为沈将军再添助力!” 原本有些紧张甚至悲观的情绪似有调动,对于明日之事士气在悄然增长。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变化尽数被肖折釉收入眼中,她在心中略松了口气。 她没有说谎,她当然是百分百相信沈不覆的能力。可是另一方面,作为他的妻子,又怎么可能不担心他?他带兵出征的每一日,肖折釉都会为他挂念,更何况今日他下落不明。 可是为了明日之事,为了诸人士气,她必须时刻挺胸抬头,自信地笑。毕竟情绪是可以传递的,更何况眼下她是此事的主导者。 肖折釉转过身去,再望夜幕中的满月,心里是对沈不覆翻天覆地的想念。她忽然理解了她的嫂子纪秀君为何执意开书院。 肖折釉想,如果沈不覆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她也一定会倾尽全力用余生为他完成他未完成之事,披荆斩棘、万死不辞。 肖折釉一怔,立刻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沈不覆才不会有事。他一定会踏破敌军,胜利归来。 第二日。 早朝,景腾帝坐在龙椅上,皱着眉询问:“左相和右相今日为何没来?” 大殿中的文武百官低着头,一阵沉默之后,一位臣子从班列里走出来,行礼后,恭敬回禀:“启禀陛下,昨日左相大人死在家中。” 景腾帝一惊,脸色跟着大变,立刻责问:“是何人谋害左相?怎的没有人与朕说?” 大殿中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的沉默是被一阵脚步声打破的。 右相从大殿外走进来,道:“陛下,臣来迟了。” 景腾帝眉心皱得更紧,不悦地盯着右相的膝盖,道:“右相为何不行礼?” 右相缓缓道:“臣,不跪昏君。” 大殿中一片哗然。 “岂有此理!”景腾帝勃然大怒,“姬天磊!你欺君犯上,罪可当诛!来人!拖出去斩了!” 侍卫鱼贯而入,围住右相。 右相抬手,阻止这几个侍卫抓他。他看向景腾帝,道:“陛下,臣有话要说。” “哼!你蔑视朝纲,触怒龙颜,还有何话可说!” 右相姬天磊望着景腾帝,问:“敢问陛下可知台昌州于我大盛而言是何等重要?敢问陛下可知如今辽国带着多少兵马围我盛国?敢问陛下可知这一役中,若定、玄二王再败,便是亡国的下场!” 景腾帝愤怒地拂了桌上茶具,怒道:“朕自有分寸,不会做那亡国之君!” “陛下如此信心,难不成和辽贼签订了见不得人的协议?”肖折釉站在大殿门口。 第150章 “哪来的无知妇人!这里岂是你撒野的地方!这里是朝堂,不是你一个女人能来的地方!”景腾帝大怒。 肖折釉缓步朝着大殿走去,两个侍女跟在她身后。 肖折釉冷笑了一声,道:“即便是我一妇人也知国不可破的道理。就是不知道陛下身为一国之主,又为何任由敌军侵占我大盛的国土。眼睁睁看着守卫台昌州的将士被围困至死!” 肖折釉做了一个了然的表情,轻笑了一声,“哦……我想起来了。陛下这皇位本来就是趁定王与玄王远离明定城冲至边境与敌军厮杀时,趁乱夺宫而来。这皇帝……本来就做的名不正言不顺。” “你!大胆!岂有此理!”景腾帝愤怒地指着肖折釉,“来人!将这个胡言乱语的妇人拉下去,五马分尸!” “陛下难道要学定元帝?当年定元帝忌惮定王夫妇手中权势,趁其出征之际,使用奸计,害得为国为民的定王身负重伤,不得已潜伏十余载。而定王妃,一代巾帼更是香消玉损。后来定元帝又怀疑袁顷悍袁将军心怀不轨,竟然卑劣地让自己的爱妃勾引袁将军,将袁将军驱至苦寒的边塞之地。再后来,又趁沈将军领兵出征之时谋杀其妻女。最终人心涣散,不得善终。如今,天下皆知沈将军冲锋陷阵,护我大盛国土。难道陛下还要再杀其家眷?” “你……”景腾帝眯起眼睛仔细盯着肖折釉的脸,才将她认出来,“原来是你!呵,沈不覆如今在外杀敌,你身为他的妻子闯入宫中胡言乱语,是败坏他为国的气节!你这样的蠢妇难道不怕朕判你一个作乱犯上的谋逆之罪?到时候,恐怕要连累沈将军一世英名!” 肖折釉却笑得坦荡,大声道:“若是能保我大盛安康,担下谋逆之罪的罪名又如何?” “你这是承认了!” 肖折釉站在大殿正中央,看着台阶之上的景腾帝,笑道:“陛下莫不是忘了,这皇位也是你抢来的。原来这皇位只你能抢,我就抢不得?” 景腾帝尚未发话,朝中臣子皆是一片哗然。这话若是沈不覆或是别人说出来倒无妨,自从昌隆帝驾崩,这大盛的皇帝已经换了很多人。可……眼前站在他们这群男人面前说这话的人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跟皇室毫无瓜葛的女人…… “放肆!”景腾帝从玉砌金堆的台阶走下来,怒气腾腾地冲向肖折釉。 然而就在景腾帝刚靠近肖折釉的时候,站在肖折釉身后的一个侍女忽然上前一步。只见一道银光一闪,等景腾帝反应过来的时候,侍女手中的匕首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陛下!”大殿中的文武百官惊了,乱了。 顷刻之间,景腾帝身上冷汗就下来了。 “来人!给朕杀了这个妖女!” 侍女手中的匕首微微用力,景腾帝的脖子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痕。景腾帝一下子冷静下来,慢慢反应过来肖折釉刚刚与他说的这番话分明就是打算激怒他! 等等…… 他再环视殿中的侍卫,才发现这些侍卫根本就是一动不动。 景腾帝这几日寝食难安,整个人处于极度暴躁、不安的状态。他现在才开始后悔,当肖折釉出现在大殿门口的时候,他就应该起疑的!皇宫岂是她随意能出入之地?定是与右相勾结! 怪只怪肖折釉是个女人,景腾帝这才大意了。 他极力压下胸口的愤怒和憋屈,死死盯着肖折釉的脸,咬着牙说:“沈夫人,你还是要识时务一些!谋逆之罪,可是要诛九族的!朕念在你是一个妇道人家,又是沈将军的家眷,勉强可以饶恕你这一次。” 肖折釉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在他藏不住愤怒的目光里,缓步沿着台阶一层层走上去。 景腾帝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朝中臣子也同样个个目光复杂,就连那几个昨夜一起在右相府中议事的朝臣也有些惊讶。 就在这满朝文武惊讶的目光里,肖折釉淡然地走向龙椅,坐下。 她刚一坐下,大殿中顷刻响起一阵抽气声。大殿,几乎是一下子陷入了一片死寂的氛围中。 肖折釉的轻笑声打破了这种死寂的气氛。她浅笑嫣然地望着景腾帝,问道:“陛下该不会以为我今日来宫中是一时冲动毫无准备吧?” 肖折釉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圈大殿中诸多朝臣的表情,最后目光落在景腾帝的身上时,带着点意味不明的怜悯。 景腾帝脸上的红一道白一道。恼怒和憋屈的情绪塞在心窝,出不来。偏偏冰凉的刀子架在脖子上,割破的口子还在隐隐发疼,提醒着他要冷静。 景腾帝怎么想怎么觉得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这个女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宫中,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坐上了龙椅? “你们还在看什么?身为大盛的臣子,你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个女人坐在龙椅上胡闹!”刀子架在脖子上,景腾帝动弹不得。只好怒声训斥大殿中的朝臣。 有文官想从班列里走出来,然而在他刚迈出来一步的时候,右相先开口:“诸位,眼下我大盛处于风雨飘零之中。几十万辽兵围住台昌州,而沈将军又下落不明。若辽兵攻破台昌州,辽兵恐怕要长驱直入冲进明定城中,夺我国土!而他!” 右相指着景腾帝,“陛下他身为一国之君因为担心沈将军得胜归来时与他争夺皇位,竟然任由辽兵围困台昌州逼问沈将军的下落!这样的昏君,我们为什么还要效忠?” “你胡说!”景腾帝气得快要跳起来。 肖折釉拍了两下手,“把人押上来。” 景腾帝心中浮现迷茫疑惑。人?什么人?肖折釉这个女人抓了什么人? 很快,罗立风从大殿侧门走进来,在他身后跟着两个士兵,而士兵正押着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 朝中诸臣对于这两个人都不陌生,知道他们两个是景腾帝宫中贴身伺候的。 侍卫抬手一推,小宫女和太监被摁在地上跪下。 太监颤颤巍巍地说:“启禀夫人,陛下曾言若让沈将军得胜归来必是民心所向,一定会和他抢皇位,还不如借辽兵之手将沈将军除掉!” 小宫女同样发颤地说:“陛、陛下说这、这……叫借刀杀人!” “一派胡言!”景腾帝瞪着这两个奴才,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冲过去一脚一个,将他们两个踹死! 他大声嚷:“这两个奴才是屈打成招!朕是被冤枉的!” 大殿之中响起一片嘈杂之声,本该是庄严肃静的大殿,此时却因为文武百官一声赛过一声的议论声而变得喧闹不堪。 肖折釉笑看这些臣子议论,等他们议论的声音略小了些。她才身子前倾,双腿交叠,将手肘抵在腿上,托着腮,勾起嘴角。 她光明正大坐上龙椅的做法已经足够让人震惊了,大殿中的文武百官或者是侍卫、宫女,就算是在议论或思考的时候,都将注意力留了一点放在她身上。所以当她的动作出现细微变化时,诸人都注意到了,立刻看向她。 “让我来猜猜……”肖折釉开口。 大殿之中静下来。 “陛下该不会是和辽人定下了某种盟约,只要能保住你的皇位,宁可割地赠给辽国,做辽国的附属国吧?我可听说陛下已经将太子殿下送了出去,美其名曰鼓舞将士士气。然而……是让太子殿下和辽兵商议盟约之事吧?” “胡说!污蔑!朕的确想借辽人除掉沈不覆,但是绝对不会割地……”景腾王一惊,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肖折釉脸上的笑瞬间冷下来。 而大殿之中的嘈杂声又开始了。 “陛下,您怎么可以这么糊涂啊!” “陛下,辽人与我大盛不死不休这么多年,您怎么可以帮助辽人除掉我们大盛国第一武将啊!” “陛下,您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如此……”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走出来,他叹了口气,悲怆地摇头,说:“陛下,无论您还是景腾王的时候,还是您登基之后,臣一直发誓效忠于您。可是没有想到……哎,是老臣有眼无珠!” 他说完,竟是忽然朝一旁雕盘龙的漆木红柱撞了上去。顿时鲜血涌出来,他的身体软软地滑了下去。 大殿中一片惊呼之声,离得最近的几个人急忙赶过去查看。 “苏大人!苏大人!” “苏大人已经去了……” 肖折釉眉心紧皱,不由为之动容。她怒视景腾帝,高声质问:“你可对得起忠于你的臣子!” 景腾帝脸色惨白,他知今日之事不可善了。那句话既然是他一时冲动亲口说出来,又有苏大人撞柱的义举,那他这龙椅恐不能再坐。 他有些焦急地望向大殿的方向。为什么,为什么他的亲信还不过来?他早已将留在明定城的十万兵马交给了何驸马。如今大殿中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已经这么久了,他怎么还不来? “陛下是在等谁呢?”肖折釉冷笑。 景腾帝此时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他转过头盯着坐在龙椅上的女人。肖折釉坐在龙椅上的样子,让他觉得无限扎眼和窝囊。 “陛下不要等了,何驸马救不了你。” 景腾帝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握紧了拳,咬牙切齿地说:“你这妇人究竟想做什么?有本事杀了朕!” “那我就成全你。”肖折釉笑得妩媚。 景腾帝瞳仁猛地放大,架在他脖子上的那把匕首刺下去,动作干净利落地隔断他的咽喉。鲜血立刻喷涌而出。 他睁大了眼睛震惊地望着肖折釉,死不瞑目。 景腾帝的身体一头栽下去,倒在大殿上,鲜血在他身下逐渐蔓延开来。 “景腾帝身为一国之君未能将百姓安危国家权益放在第一位,不配称帝,不配为人,我只好替盛氏祖先杀之!” 死寂一样的大殿中,是肖折釉冷冷的威严之音。 除了事先知情的几位朝臣面带微笑,大殿中其他的朝臣谁都没吭声,可是每个人都在心里飞快地思考。今日之事发生的太快,快到不给他们一点反应的机会。景腾帝就这么死了?这简直是最快最决绝的逼宫。眼下他们心中第一个想法就是……这大盛的皇位真的要给一个女人? 肖折釉怎么会不知道这群男子的想法? 她在心里无奈地轻叹了一声,目光随意一扫,点出一员她知道名讳的老臣:“秦大人。” 被点名的秦大人一惊,从班列里走出两步,目光有些复杂地看向高台龙椅上的肖折釉,斟酌了言语,问:“不知沈夫人喊老臣所为何事?” “如今景腾帝已死,太子远在边境不可立刻继位。而景腾帝的所作所为,想必太子殿下也是知情的。既然如此,我以为这太子之位该废除。” 秦大人皱着眉,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他尚不清楚肖折釉最后会如此,倒也不想贸然发言。 肖折釉又问:“那么依秦大人之见,这帝位该由谁来继承?” “老臣愚昧,这帝位之事不敢揣摩,不敢参与……”秦大人深深弯腰。 肖折釉对他的回答不意外,她的目光逐渐打量在大殿中的每一个人脸上,问:“你们是大盛的臣子,盛国的国泰平安离不开你们每一日的操劳。明哲保身是为臣立命之道,然而如今我大盛正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诸位难道还要置身事外?” “实不相瞒,我身为女子今日带兵逼宫实在是看不得景腾帝的所作所为,不得已而为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一个弱女子都知道的道理,想必诸位大人也都有保家卫国的一腔热血。但是……”肖折釉顿了一下,声音略放柔了些,“可我身为女子也有女子的身不由已。我虽坐在这龙椅之上,是为了逼迫景腾帝不打自招。可这身为一国之君的责任,我却是万万担不起的。” 在肖折釉的这一番说辞里,清晰明了地说了两件事。第一,她是带兵来的。第二,她不想当这个皇帝。 大殿中的这些朝臣心中的想法又发生了略微变化。 右相上前一步,肃然道:“臣以为盛国今时不同往日,军权在谁手中,这帝位就应该归谁。若是再发生皇城中的帝王因忌惮,握兵不发导致远在边境的将士无援,终会将我大盛推向灭亡!” 一赵姓文臣站出来,声援:“臣赞同右相大人所言。如今这乱世皇权和兵权同时凝在一起,才能将我盛国的力量汇聚到最大,齐心将辽人驱出国境!” 又一武将站出来,道:“末将以为此责除沈将军无人可当!” “臣也赞同!” “老臣也赞同!” 那些原本不知情的朝臣看了看坐在龙椅上的肖折釉,又看了看站出来的几个人。这……唱双簧呢? 不过又能怎么样呢?自从昌隆帝驾崩,盛氏后人一个不如一个,如今能站出来争夺皇位的基本没有。只剩一个远在天边的太子,可景腾帝担下如此骂名。他这太子被废也是理所应当。亲王式微,藩王权势更小,又远离明定城。这皇位总不能落在他们这些没兵马的朝臣手中。如今既是兵荒马乱的年头,民心和兵马才是一切。而这两样东西偏偏都在沈不覆手中。 合着……这个女人是给自己男人抢皇位呢? 朝臣们想了一下自己家的女人,再看向肖折釉的目光就变了。 有一位古板的文臣看着肖折釉一直坐在龙椅上实在觉得有些碍眼,他从班列里走出来,硬着头皮说:“沈夫人,拥护沈将军称帝乃民心所向。我等无不服。可如今沈将军下落不明,这……代理朝政之人应该交给谁?再言……说句不吉利的,若沈将军遭遇不测,又当如何?” 诸人也都有这个顾虑。沈不覆在最容易夺位登基的时候放弃了,如今他下落不明,虽有着战无不胜的美名。可一旦…… 肖折釉早就料到有人会提出此事,她并不意外。 “林大人所言甚是。”肖折釉点头,表达赞同。 站出来的林大人松了口气。他冒死站出来说出众人顾虑何尝不担心被一刀割了脖子?毕竟那个侍女手里还握着匕首呢…… “诸位大人以为我今日逼宫是为了什么?夺权篡位?”肖折釉笑了一下,“想必诸位都清楚当年定元帝对沈将军不义,沈将军斩杀定元帝之时是他最佳的登帝时机。然而他以假死之名逃遁。” 想起沈不覆,肖折釉不由停了一下。 她很快收起思绪,继续说:“而如今他再次归来,是为了将辽人驱之,还大盛国泰平安。正如右相大人和赵大人所言,如今国不国家不家,唯有将皇权和兵权汇于一人之手,倾全国之力才能护我国土!至于林大人顾虑,我昨夜连夜拟了一份名单。在沈将军未归来之时,朝中诸事暂且由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相商而定。当然,这份名单是由我草拟的,若诸位大人觉得有何不可,可再相商如何删减或添加。” “唯愿沈将军带兵不畏凶险冲锋陷阵之时,后方再不发生推迟支援、安插奸细等之事。”肖折釉起身,站在龙椅前,向满朝文武深深一拜,“恳请诸位大人了!” 一员年轻的武将走出来,一掀衣摆跪下,朗声道:“臣,严世恩一切听皇后娘娘差遣!” “臣,贾冠翔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臣,章英骐愿誓死效忠皇后娘娘!” 一个又一个臣子跪了下来。 肖折釉悄然松了口气。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这朝堂之中不乏景腾帝的忠心属下。 “我不服!你们这群人居然被一个女人三言两语哄骗!你们谁爱追随她谁追随!老子宁可告老还乡!”他摘了官帽,大步朝外走去。 然而还没有走出两步,他的脚步便顿住。 一把匕首带着森然的光射中他的后脑,竟是立刻毙命。他的身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严世恩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着射出匕首的侍女。这侍女先前杀了景腾帝,只能看出来是练过的。如今这么远的距离甩出飞刀,才知道何止是练过。这身手可了不得…… “入茶姑娘,辛苦了。”肖折釉有礼地道谢。 入茶淡淡地点了下头,道:“既是小公子交代的事情,奴婢自会完成。夫人不必客气。” 她走向大殿门口,明明手中什么武器都没有,立在那里却好像一道过不去的门。 原本跟在肖折釉身后一起进来的另外一个侍女名入酒,入酒笑了笑,倒也没去入茶那里,而是走上高台,抱着胳膊站在肖折釉身边,应对任何突然的状况。 这架势…… 这就是真正的先礼后兵吧?诸人这才想起肖折釉先前暗示过她是带兵进宫的…… 正在这时桂以介冲进大殿里,他看着跪了一地的臣子不由地愣了一下。等他再次抬头,发现肖折釉坐在龙椅上的时候,更惊讶了。 “那、那个……”桂以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肖折釉好笑地说:“桂大人有话直说就好。” 桂以介搓了搓手,邀功似地说:“何驸马被属下给弄死了,嘿嘿!” “很好,很好。”肖折釉赞赏地点头。 肖折釉环视众人,道:“将何驸马手中握着的十万兵马交给桂将军手中,由桂将军领军,即刻出兵支援台昌州。嗯……诸位大人应该没有意见吧?” “皇后娘娘高见!” 桂以介张大了嘴,他就杀了个人的功夫,肖折釉怎么成皇后了? 而此时远在台昌州的师延煜急得团团转——漆漆摔了一跤,早产了。 他站在门外听着产婆一声一声催着漆漆用力,却怎么也听不见漆漆的声音,他心里不由慌了。他忍了又忍,终于推门进去。 第151章 师延煜别别扭扭地走到床边,看着一脸痛苦的漆漆。 “王爷,您怎么进来了!您哪能来产房啊?这地儿不是您来的地方,您快出去,快出去……”产婆急忙想把他请出去。 师延煜摆摆手,不耐烦地说:“忙你的去!少啰嗦!” 产婆讪讪,也不敢再多话别的话,劝阻之后哪能真的敢把王爷往外赶走。更何况,也不是没有身为丈夫心疼妻子,在妻子生产的时候留在产房陪伴的。产婆也是习惯了。 漆漆睁开眼,看向师延煜,皱着眉说:“不想看见你,赶紧走!” 她挥舞着手,想要把站在床边的师延煜推走。师延煜轻而易举地握住她的手腕,不仅没走,反而在床边坐了下来。 漆漆愣了一下,师延煜的手比她的还凉。 她一边疼得要命,一边故意气他:“师延煜,你手怎么这么凉?该不会吓着了吧?这胆子也太小了。” 漆漆用了太多的力气,往外流血的身子还在一阵阵抽痛,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明是嚣张的样子,可是却被她说得断断续续,毫无气势。 师延煜颇为无语地看着漆漆满头大汗却故意做出气焰高涨的样子,他叹了口气,说:“肖折漆你能不能不要整天都当斗鸡?生个孩子好好生行不行?” 不是一直都不关心这个孩子?如今她辛辛苦苦冒着生命危险生孩子,他倒是只惦记着这个孩子能不能活下来?漆漆恼怒地瞪着他,没好气地说:“师延煜,我跟你说了很多次了。这孩子不是你的,生不出来才好!呵,要是生出来了,你也是帮别人养孩子!” 师延煜“哈”了一声,被她气笑了,说:“肖折漆,我管这个孩子是谁的。你给我好好生!要是这孩子活下来你却死了,我不管这孩子是谁的,一并掐死了跟你一道死!” 若说漆漆刚刚只是有些生气,现在才是真的暴怒。她气得胸口起伏,恨不得将师延煜给撕了!她咬牙切齿地瞪着师延煜,大声说:“师延煜,你敢动我的孩子,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她又抓起一旁的枕头朝师延煜砸了过去。 “师延煜!你以为你能活下去不成?我们娘俩要是死了,外头的辽兵马上冲进来,一刀一刀把你砍死!” 产婆愣愣地看着这两口子吵架。她接生了半辈子,什么场景没看见过?丈夫不管妻子死活根本不着家的;孩子生出来,丈夫只管看孩子对虚弱妻子不闻不问的;丈夫心疼妻子一直在旁边陪伴鼓励的…… 可她真的是头一遭看见在生孩子的关头,两口子吵架的…… 师延煜目光一扫,看见产婆站在那发呆,他怒视着她,吼:“看什么看!好好生!” “哦哦哦……”产婆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扶着漆漆的大腿,教着她怎么用力。 漆漆很快就没有力气和师延煜吵架了,身下一阵又一阵催命一样的疼痛,让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又何况吵架? 她抽出被师延煜握着的手,双手紧紧攥着盖在身上的被子。 “喂,喂!”师延煜喊了她两声。 漆漆双眼紧闭,根本没力气理他。 师延煜眼中慢慢聚出焦灼,笨拙地劝:“你可不能死啊。不是说好了陪我一起死?我还活着呢,你不能先死啊,我可不想你死了以后自杀啊……”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小下去。撑起的气势也不再了。他将漆漆攥着被子的手重新握到手里,漆漆没力气再将手抽出来,胡乱反手握着他的手,用尽全力地攥住。 “肖折漆?”师延煜不停喊她。 漆漆睁开眼,偏过头望着师延煜,欲言又止。此时的她只剩下虚弱,再也没有嚣张。 “有话就说!”师延煜瞪她。 漆漆吸了口气,小声说了句什么。她声音很低,低到师延煜听不清。漆漆说话从来不会这样,如今这般反倒是让师延煜心中钝痛。 师延煜凑过去,仔细听。 “如、如果我死了,你要活下去,去告诉我姐,我是被你气死的,喝药自杀的……别告诉我姐是因为小产。她怕……” 师延煜听着漆漆几乎交代遗言的语气,脑中忽然一片空白。他盯着漆漆的眼睛,努力压下情绪,说:“如果你死了,我不会陪你死,我要好好活下去,娶十个八个美娇妻,再生百八十个孩子。然后还要告诉你姐,你是难产死的,把你死的情景一五一十告诉她,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还要画成图画送给她看!” “师延煜!” 明明虚弱到话都说不完整的漆漆,也不知道哪来的气力,突然抓起师延煜的手,一口咬下去。倾尽全力地撕咬。 师延煜倒吸了一口凉气。 “肖折漆,你能不能换只手咬!上面的疤还没消!” 在师延煜的吼叫声中,一道微弱的婴儿啼哭声忽然响了起来。 师延煜愣住,而漆漆也无力地松开嘴,用尽气力一般合着眼躺在床榻上。 “恭喜王爷,恭喜夫人,是位漂亮的小千金!” 师延煜很快反应过来,握住肖折漆的肩膀,一声声地喊:“肖折漆!肖折漆!肖折漆?” 一阵轻晃后,漆漆皱了下眉,沙哑着嗓子,低声说:“师延煜,我还没死。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师延煜“哈哈”笑了两声,他俯下身将漆漆抱在怀里,大笑着说:“肖折漆,你休想先走,本王不会让你得逞的!” 然而在漆漆看不见的时候,师延煜眼中忽有泪落下,落在漆漆的枕上。 因是早产,女婴娇娇小小的十分虚弱,漆漆也没有奶水。而如今城中人心惶惶,连奶娘都不易找,师延煜派了很多人才找回来一个。 师延煜站在小床边,看着床上酣睡的女儿眉头紧皱。 “她怎么长得不像本王?”他问奶娘。 奶娘急忙赔着笑脸,说:“回王爷的话,刚出生的婴儿五官都没长开呢。更何况小主子是早产,这五官更是看不出来什么。这连眼睛都还没睁开,哪能看出来模样呢!” 师延煜伸出手想碰一下女儿娇娇嫩嫩的脸颊,可是手指头还没碰到她的小脸蛋儿,就又把手收了回来。 他对奶娘丢下一句“好好照顾着”,转身走了出去。 他经过回廊,城中几位官员立刻迎了上来,知道师延煜刚有了女儿,急忙道喜。可如今城中形势,这喜讯也没能给众人带来多少喜悦。 “王爷,辽人放话只给最后三天时间。您看……” 师延煜摆摆手,道:“再说吧。” “是……”等着的几位官员也不敢再多说。而且大家也都明白,如今不过是在无限推迟死期,若真想脱险,唯有救兵支援。然而怎么会来救兵呢?大家对于救兵早就没了什么希望。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无奈地叹了口气。 “其实王爷比咱们悲惨。这才刚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要一家人一起……” “哎,什么都别说了,回去准备一百个鸡蛋送过去庆贺一下吧!” “本来我夫人之前还打了一副平安锁准备再生个女儿,看来是没有女儿命了,我回去让夫人把那平安锁送过去!” “夫人也是糊涂,既然身怀六甲何必跑过来送死,不如在外头将孩子养大,也算是为王爷保留点血脉了。” “你知道什么。你当人和人的想法都一样?我告诉你,王爷的那个女人性子可烈着呢。这种性子烈的女人眼里,才没有含辛茹苦养孩子的概念。说不定啊,她还觉得带着孩子一起死,才是一家人团聚咧……” 几个人一边闲聊,一边往回走。 师延煜推门进屋的时候,漆漆正坐在床上,在她面前摆了一张小方桌,小方桌上摆着饭菜。她正在吃东西。 她刚生产三日,身子虚得很,一日要吃六七顿。虽说每次吃的不多,可因为频繁,倒也挺折腾的。 漆漆看了师延煜一眼,收回视线继续喝汤。 师延煜在她身边坐下,问:“有没有别的什么想吃的?” 漆漆头也不抬,说:“你的肉。” 师延煜忽然拔出腰间的匕首,撸起袖子,在小臂上割了一块肉下来,丢进漆漆的汤碗里。汤汁溅出来几滴,溅到漆漆的脸上。 漆漆愣愣地盯着面前的汤碗,看着碗当中的肉一点点沁出鲜血,鲜红的血逐渐染红碗中的清汤。 她这才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瞪着师延煜,不可思议地说:“师延煜,你疯啦!” “还有什么想吃的?”师延煜认真问。 漆漆仔细看着师延煜脸上的表情,被他脸上的认真弄懵了。她伸出手来,摸了摸师延煜的额头,问:“师延煜,你发烧了?被鬼附身了?还是重生了?多年后的你回到现在了?” 师延煜所答非所问:“还有三天。” “什么啊?”漆漆疑惑地望着师延煜。很快,漆漆自己想明白了。眼中的疑惑散去,不由变得目光复杂起来。 师延煜丢了手里的匕首,翘起二郎腿,随意说:“反正只有三天了,你想要什么,有什么遗憾,我尽量吧。” 漆漆把身前的小桌子往前推了推,然后往前挪了挪身子,凑近师延煜的脸,说:“师延煜,你的意思是咱们只能活三天了?这最后的三天里你会对我好,什么都依着我?” 师延煜点头,说:“忍三天,还是不难的。” 漆漆挑起眼角,眼中有不怀好意的光芒在闪动。 师延煜皱起眉,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说:“喂,肖折漆,你可别太过分!” 漆漆古灵精怪地转动明亮的黑眸,歪着头望着师延煜,说:“我想娶你。我是说娶你,我穿新郎服,你穿新娘服的那种!” 师延煜被她气笑了,歪着嘴想发脾气,最后又忍了下来,笑着说:“行。” 这下轮到漆漆惊讶了,她半张着嘴呆呆望着师延煜,有点不敢相信师延煜真的答应了她这个要求。 师延煜抬手,将她嘴角的一滴汤渍擦干净,眯着眼睛笑:“咱们后天就成亲。” 整个城中的人都沉浸在一种将死的悲怆里,忽闻辰王要娶妻,要娶的妻子还是那个不畏生死大着肚子走进这座将死之城的女人。 辽人给了三天的期限,而婚期就定在最后一天。 那么仓促,然而整个城里的人都跑过来帮忙,把师延煜和漆漆的婚礼当成天大的事儿来办。似乎也忘了第二天等待他们的结局或许是死亡,一个个笑呵呵地忙碌喜事。 甚至在大婚的前一日,城中的人就已经开始陆续燃放鞭炮了。反正死期将近,商铺中的鞭炮也没什么用了,倒不如一股脑放了。 围在城外的辽兵听见鞭炮声,还以为有什么奸计,立刻警惕起来。 大婚那一日一早,漆漆很早就下了床。她生完孩子没几日,按理是不能下床的,可她仍旧很早就醒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她怕自己躺了几日这双腿都不利索了,一会儿出洋相。 师延煜推门进来,手里抱着大红的嫁衣。 漆漆看着师延煜身上穿着的喜服,愣了一下。再看他怀里的嫁衣,眉心立刻揪了起来,恼怒地喊:“师延煜!说好的最后三天都依我呢!你骗人!” 师延煜无所谓地笑,他笑得张扬,看向漆漆,说:“我说的话,你还真信啊?” “师延煜!这亲我不成了!”漆漆怒气冲冲地想要往外走。 师延煜轻易地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拎过来,又轻易地脱了她身上衣服,把大红的嫁衣穿在她身上。 漆漆要气炸了!力气抵不过他,心里飞快地想着抗议的对策。誓死不想让他得逞! 第152章 师延煜乜她一眼,说:“别动歪脑筋,小心我把你绑起来塞上花轿。” 漆漆愤怒地盯着他,若是平常,漆漆少不得咬他几口踹他几脚,干一架打一场。然而她如今毕竟身子虚,没力气折腾。直到师延煜把嫁衣给她完全穿好,漆漆仍旧怒火未消,恨不得用目光杀死他。 “很生气?” “是!” 师延煜笑起来,贱贱地说:“那就气着吧。” 漆漆双手手腕被师延煜握着,挣脱不得,她皱着眉,像头小蛮牛一样用头去撞师延煜,横冲直撞。 “嘶——”师延煜倒了口凉气,松开漆漆,向后退了两步,挽起左边的袖子。小臂上缠着的白纱被鲜血染红了。 漆漆有点心虚。 师延煜看她一眼,径自走到一旁的柜子里翻出来白纱布,他用剪子把缠在小臂上的纱布剪开,重新撒上了一层药粉,然后用新的纱布一层层缠上去,缠到最后一层的时候,他转过身去看向漆漆。 漆漆有点不情不愿地走过去,给他系好。 她又抬头看他,忍不住嘟囔:“活该……” 师延煜晃了一下自己小臂,吊了郎当地说:“下辈子转世记得找个小臂有疤的人,记住了啊。” 师延煜原以为漆漆会感动,却不想漆漆急忙向后退,连连摆手,焦急说:“别别别,我这辈子遇见你够倒霉了,下辈子可不想遇见你了!投胎转世后你也别找我!” 一瞬间,师延煜脸上的表情有点扭曲。 “呵,你这口是心非的本事越来越炉火纯青了哈!肖折漆,你就算嘴上不承认也没用。反正你就是爱我爱得死去活来!” “师延煜,你要不要脸!”漆漆嫌恶地白了他一眼,“师延煜,你就是个斯文败类。人前像模像样翩翩公子的样儿,实际上一肚子坏水!我当初是一时眼瞎!被你的臭皮囊给骗了!” “哈哈哈……肖折漆,你这是在夸我长得好?”师延煜摊了摊手,笑意盈盈,“肖折漆,你承认了。甭管为了什么,反正你承认了。” 漆漆看不惯他这个得意的样子,刚要再说话,院子里忽然来了好多城中热心的妇人,这些妇人涌进屋子里,一句接着一句道喜,借着吉时将至的缘由,匆匆给漆漆盘了发,然后把拉了出去。 “夫人呦,可别误了时辰,这红盖头赶紧蒙上去!” “虽然是在府里出嫁,再嫁回来,可是这章程不能少了,这花轿怎么都得绕城中大路风风光光走上一遍!” “夫人您身子弱,若是不舒服可得赶紧说。来来来,我扶着您。” 师延煜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漆漆被这群妇人簇拥着拉了出去。师延煜心里那股火发不出来,他原地转了一圈,忽然抬起拳头砸上身边的墙。他不由皱眉,吃痛地甩了甩手腕。 他突然就消了气,追出去,把刚被那群妇人塞进花轿的漆漆拉了出来,说:“行了,空轿子绕城就行了,回家去!别吹风。” 一众都傻了眼,还有这样的?空花轿吹吹打打绕城一圈?众人再看向消瘦的漆漆,慢慢明白过来,漆漆仍在月子里,师延煜这是心疼她吹风啊! 漆漆掀开红盖头,惊讶地望着师延煜,问:“真不用坐花轿啦?” “不是说了不能吹风!”师延煜皱眉,“把脸挡上!” 漆漆抓着头上的红布边儿,怔怔望着他。 师延煜不得不拍了一下她的手,让她将红布放下,又弯腰,探手伸过漆漆的膝弯,将她抱了起来。他又吩咐属下招待宾客,不可有半分马虎。然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抱着漆漆往回走。 漆漆在他怀里闷闷地说:“师延煜,咱们不是活不到明天吗?那吹点风也没什么……” “王爷!”一士兵忽火急火燎地冲进院中。 他还未跑到师延煜面前,院子里的妇人们就开始指责他:“哎呦喂,今儿个可是大喜的日子,你怎么能带刀进来!” 那小将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刀也不敢再往前走了。 师延煜转过身来,皱眉看他,问:“什么事?” 小将喘了口气,裂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高兴地说:“辽国撤兵了!” 师延煜惊住,他将漆漆放下来,朝他走过去,再次问:“此话当真?” 小将点头如捣蒜:“真的!已经撤走了!” “难不成是明定城的援兵过来了?”不知道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声。 “不、不是!”报信小将拼命摇头,“并没有发现援兵,辽国人莫名其妙就退兵了!” 院中里的人都是万分震惊,这种震惊很快又被一股患得患失的喜悦代替。那是一种劫后重生的喜悦,可是这种喜悦里又掺杂了点半信半疑。 真的撤兵了?他们真的安全了? 惊讶的不仅是台昌州的人,消息传回明定城,肖折釉也是万分惊讶。她是让桂以介带着兵马前去支援。可大军不过刚出城而已! 若说辽人得到消息知她派兵支援也是说不通的,两地遥遥,辽人不会这么快得到消息。而且就算得到了消息也不会轻易撤走,毕竟辽人兵马更多。 那是为什么会撤兵? 肖折釉起身,拖着长长的宫装裙摆在大殿中缓步走来走去。大殿中朝臣皆无声,偶有臣子趁着别人都不注意偷偷看向龙椅前的肖折釉。 这个女人当初说的可是朝中之事交给几位老臣相商而定,然而最后拿主意的还不是她?而且不过短短几日光景,朝臣惊讶于肖折釉处理一件件在他们看来像天一样大的事情,她冷静得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这个女人真的如传闻所说不过是当年沈不覆从南方小城带回来的农家女? 肖折釉忽然停下来。 朝臣皆抬头望向她,看见她脸上明灿的笑容。肃静威严的大殿好像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肖折釉转身看向下方黑压压的朝臣,朗声道:“立刻传令于桂将军,让其带兵走河塘江,过明路关,到无涯山待命。” 大殿中不由议论纷纷。 右相站出来,皱眉道:“娘娘,您说的这条路线十分偏僻,如今更是未被战火殃及。而那无涯山也是荒芜之地。不知娘娘让桂将军到无涯山的用意是?又是待什么命令?” “待,陛下之令。”肖折釉自信满满。 说是分析也好,说是盲目的信任也好,说是莫名的默契也好。肖折釉知道失踪很久的沈不覆要出现了,而且会带来一个很大的惊喜。 第153章 在辽兵围住台昌州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本应该在逃命的沈不覆却带兵绕路,至辽国,连攻占三城。并且以风雷之姿冲进辽国。 原本驻扎在盛国周边驻地的辽兵只留了少部分,其余尽数回国相救。 辽帝派使臣送信给沈不覆,若再前进,定派兵剿灭台昌州,直闯明定城。 沈不覆嗤笑了一声,令人将使臣赶了出去,立刻发兵继续前行。盛国如今已是满目疮痍,即使辽兵撤走也不能挽回。如此,那就在辽国把东西抢回来。虽然极易遭受前后夹击,可沈不覆不想再拖下去。与辽国的战役已经僵持了几十年,此番若再如过去那般迎敌作风,恐这场战役又要拖延数年。 他没有这个耐心了。 “将军!”林疾风疾步走进大帐,“桂将军带着十余万兵马停在无涯山!” 沈不覆向来沉着的眼中都不由划过一抹讶然,而大帐中其他人脸上的表情更是震惊异常。 “他哪来那么多兵?” 沈不覆皱眉,除了惊讶桂以介手中会有这么多兵马,他更惊讶桂以介为何会出现在无涯山。难不过桂以介竟是与他心有灵犀不成? “回将军,是皇后娘娘派桂将军去无涯山接应您!” “皇后?”沈不覆眉宇间的意外更重。 向来冷冰冰的林疾风眉宇之间添了几分笑意,眉飞色舞地说:“夫人进宫把景腾帝给宰了,现在朝中文武百官都拥护您称帝,只等您得胜归去!那些臣子已经改口喊夫人皇后娘娘了!将军,您不知道……我听说当日夫人冲进宫中杀掉景腾帝的场景帅得不行,夫人甚至大大方方坐在龙椅上!当时好多人以为这个女人想当皇帝想疯了,却没想到她是给您抢皇位……” 大帐之内引起一阵喧闹,议论纷纷,每个人的脸上、声音里都带着喜气。 “太好了!再也不用担心宫里头使绊子了!” “正是!这种一边抛头颅洒热血,一边担心不知道哪天宫里的皇帝要捅刀子的日子真难捱!我就说过,咱们将军当皇帝最好了!” “不对不对,应该改称呼了……” 沈不覆失笑,略无奈地摇摇头。当年她与他玩笑想要至高无上的皇位,他也曾答应会把皇位送给她。却不曾想,他的动作太慢,肖折釉已经自己把帝位抢到手了。 三个月后。 武黄。 盛雁溪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 武黄帝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鄙夷地、嫌恶地、不耐烦地看着她。 “又为了那个男人?” 盛雁溪摇头。 “哼,上次你偷偷跑去见他,朕饶了你一命。现在又要挑战朕的忍耐?盛雁溪,别忘了你的身份!” 盛雁溪充满死气的眸中有涟漪浮现,她抬起头来,仰望着武黄帝,说:“臣妾时刻记得。” 武黄帝冷笑,“这简直是朕听过的最好听的笑话!你身为盛国公主时,不要脸面的往那个男人身上贴。嫁给朕后又千里迢迢跑去找他!不是说要为你父皇报仇?呵,朕看你只是为了见那男人一眼以解相思之苦!如今你居然还有脸面来求朕出兵帮他?” 武黄帝弯下腰,握住盛雁溪的鬓发,阴森森地盯着她:“盛雁溪,是你傻,还是朕傻?” 盛雁溪头皮一阵阵疼痛传来,她为了减少这种疼痛不得不跪行往前挪动,更靠近武黄帝一些。她忍着痛望着武黄帝,真切地说:“臣妾并非为了他!” “那你为了什么,嗯?” “因为我姓盛!因为我是盛氏皇家的女儿!因为我本来就是祈和的和亲公主!”眼泪从盛雁溪眼中纷纷涌出来。 在沈不覆拒绝她的那些年里,她还是活的,可是当她穿上大红嫁衣以和亲公主的身份远嫁武黄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死了,却又不能真的去寻死。 “你以为朕会相信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武黄帝嘲讽地看着她,“若想朕出兵相助,你用命来换!” 盛雁溪忽然笑了。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笑过了,武黄帝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怔了怔。他松了手,不悦地转过身去,不想再看这个女人:“回你的冷宫待着去,别再消磨朕对你剩下的那丁点情义!” 盛雁溪朝着武黄帝伏地三跪拜,而后面朝盛国的方向,将早就藏在袖中的匕首猛地刺进心窝。 “娘娘!”守在大殿门口的两个侍女冲进来,将摊倒在地的盛雁溪抱起来。两个侍女从盛国跟随盛雁溪嫁来,此时皆是泣不成声。 武黄帝震惊地转过身来望着盛雁溪身下蜿蜒成河的血泊,红得刺目。 武黄帝不发一言地离开,第二日下令将盛雁溪的灵柩送回盛国。又下令武黄国皇室后代永不准将皇家女儿送去别国做和亲公主,并永世拒绝与别国联姻。 当然,他依诺发兵相助。 盛雁溪的灵柩被送回明定城的时候,肖折釉不由心中戚戚。 盛雁溪的两个侍女将她的灵柩送回来后,便一头撞死在棺木上。她们从小侍奉盛雁溪,在盛雁溪远嫁的时候也甘愿背井离乡地追随。她们知道她这几年心中悲苦,无时不惦记归乡。如今终于能将她送回来,两个小侍女也再没遗憾,愿在来世再侍奉她们的公主。 侍女自尽前将一个木牌交给肖折釉。 肖折釉提着系在木牌上的褪色红绳,下面坠的木牌轻轻地晃。木牌上刻了一个“霍”字,年岁久远,字迹险些看不清了。 肖折釉了然。 当年霍玄将刻着“阿楠”名字的祈愿牌系在祈愿树上的时候,盛雁溪也悄悄刻了他的名字吧? 当年盛雁溪得知远嫁和亲的命令,适逢暴雨突降,她连夜奔赴那座倒塌的寺庙,跪在残骸里翻找的其实是这一块刻着“霍”字的祈愿牌吧? 当她冒雨翻找了一夜,终于找到这个祈愿牌的时候,竟然又帮沈不覆将“阿楠”的祈愿牌也翻找了出来,送给他。 肖折釉悄然长叹。 肖折釉下令用最高规制将盛雁溪葬于皇陵,追封谥号。 下葬的那一日,肖折釉推开丫鬟的手,朝盛雁溪诚心跪拜。皇后下跪,跟着的臣子和侍卫立刻黑压压跪了一片。 肖折釉听说盛雁溪遇见沈不覆的时候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喜欢上一个人,这一喜欢就是一辈子…… 纵使肖折釉不喜盛雁溪的卑微,然而在盛雁溪生命的最后,她从未忘却公主的身份。倒也当得起以身殉国。 同为公主,肖折釉明白这种身不由已与责任。她这一跪,真心诚意。 两年后。 不弃蔫头耷脑地走在石板路上,踢着脚边的石子儿。 绛葡儿跟在他后面,苦口婆心地劝:“娘娘都是为了殿下好,殿下可不许生娘娘的气。” 不弃停下来,重重叹了口气,“我不喜欢读书,为什么一定要读书?我想像我爹那样威地带兵打仗。拿刀枪,而不是握笔杆子!” “是谁告诉你你爹小时候不读书的?”肖折釉站在檐下,蹙眉看他。 “娘!”不弃立刻朝肖折釉跑过去。如今不弃已经六岁了,而且长得比同龄的小孩子要壮实。肖折釉看他跑过来,就像看着一头小牛奔过来。 “你说我爹也读书?我爹又会读书又会带兵打仗?哇,怎么这么厉害啊!” 肖折釉忍俊不禁,她牵起不弃的手,牵着他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你爹小时候日子过得不好,哪里有那么多书读的?往往都是借来的书,或是你祖母亲自教他。可别人越是不让他去学堂,他偏偏越是要学……” 肖折釉忽然就不说了。 这些事情都是沈禾仪这两年断断续续说给她听的。 “娘亲怎么不说话了?”不弃歪着头望着肖折釉。 “娘亲?” 不弃摇了摇肖折釉的手,跑到肖折釉的面前,恍然大悟地说:“哦……我知道了,娘亲是不是想爹爹了?” 肖折釉揉了揉他的头,问:“那你想不想你爹呢?” 不弃重重点头,“想,很想很想。宫里的侍卫和太监都没有爹爹高,坐在他们肩上的时候不舒服!娘亲……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 第154章 第154章 沈不覆归来的那一日,肖折釉牵着不弃于明定城城外翘首而盼。 盛国文武百官与城中百姓夹道相候,一直望着大军归来时必经的路。 众人等了很久,从晨曦刚降到日上三竿。 肖折釉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日头,发白的日头已经开始向西滑行了。 申时,马蹄声起。 大军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肖折釉一眼就认出了当先的沈不覆。 她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露出明艳的笑容。 “爹!爹回来了!” 不弃忽然挣脱了肖折釉的手,朝着归来的大军一阵风似地跑过去。 “小殿下……” 侍卫想追,被肖折釉拦了下来。 肖折釉站在原地,含笑望着前方,看着沈不覆加快马鞭,从大军中冲出来,然后停在不弃身前,弯腰将他从地上抱上马。 肖折釉的目光遥遥凝在沈不覆的身上。 她看着沈不覆低着头和身前的不弃说话,看着沈不覆越来越近。 当沈不覆行至城门前,候在城门的文武百官和百姓齐刷刷跪了一地。 “恭迎陛下得胜归来!” 沈不覆从马背上跳下来,朝肖折釉伸出手。 看着眼前那熟悉的宽大手掌,肖折釉慢慢将自己的手递给沈不覆。 沈不覆逐渐将肖折釉的手握紧,牵着她走向马,扶着肖折釉上了马,然后他才翻身上马。 从肖折釉的身后慢慢抱住她。 肖折釉笔直的脊背缓缓放松下来,柔软地依偎在沈不覆的胸膛。 坚硬的、又万分安全可靠的胸膛。 坐在肖折釉前面的不弃疑惑地转过头来,问:“爹爹,娘亲,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肖折釉望着他温柔地笑,沈不覆脸上没什么表情骑着马,缓步往城中走。 不弃急了,他眨巴着眼睛望着肖折釉,说:“娘亲,你每天都那么想爹爹,给爹爹做了那么多衣服,梦里还会喊爹爹的名字。 现在爹爹回来了,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哎呀,你倒是告诉爹爹你想他呀!” 肖折釉弯起眼睛,揉了揉不弃的头。 不弃歪着头避开肖折釉的手,他又越过肖折釉去拉沈不覆袖上的铠甲,说:“爹爹!你一走好几年,回来了怎么都没给娘亲准备礼物? 陆叔叔说了,哄女人要送礼物,还要甜言蜜语。 哎呀,你好笨哦!就算你忘了礼物也没关系,你倒是说几句好听的哄哄娘亲呀!” “不弃,你爹爹已经送了这世上最好的礼物给我。” 肖折釉笑着说。 不弃疑惑不解地看看娘娘,又看看爹爹。 送礼物了? 他一直盯着呢,明明什么都没送呀!他怎么不明白娘亲的话。 肖折釉抬起头望着跪在长街两旁的黎民百姓,这些百姓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人群里有一个小孩子抬起头好奇地望着沈不覆和肖折釉,小孩子的眼睛那么明亮,充满了无限的希望。 这破败的大盛终将死而后生,生机无限。 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礼物呢? 一阵风吹来,吹动肖折釉发间的珠玉步摇,皎皎玉粒轻轻颤动,折了一抹晶莹的光。 这一抹光吸引的沈不覆的目光,沈不覆垂眼望着怀里的肖折釉。 他低头,在这万人跪拜的长街吻上肖折釉的头顶。 回宫以后,即是登基大典。 肖折釉已经为他全部准备好了。 沈不覆褪下铠甲,换上玄黑龙袍,在一系列繁复的规制后,一步步登上龙椅。 右相从班次里走出来,恭敬地询问:“陛下,请问是否立刻更改国姓昭告天下?” 沈不覆看了一眼一旁的肖折釉,道:“不必。 ‘盛’字寓意甚好,继续沿用。 愿这大盛国繁荣昌盛,永为太平盛世。” 肖折釉眼睫轻颤了一下,心中微动。 她站在人群里,抬起头来望着身着龙袍的沈不覆,挪不开眼。 半年后。 肖折釉坐在长案后,听着几位大人禀告重新开始举行科举制度的相关事宜。 这是战后的首次科举,可马虎不得。 战后事务繁多,又是减税政,又是兴水利,又是重拾科举、官吏重调、赈灾、发粮,还有最重要的和辽国谈判…… 朝中文武大臣个个忙得焦头烂额。 肖折釉没有躲到后宫中,她主动将事情捡起来。 沈不覆断然不会因她是女子而不准她理事。 相反,沈不覆将很多事情交由她来做。 比如科举和赈灾之事,皆全部交给她来做。 她的及凤宫俨然成了她召见大臣的办公之所。 说完科举之事,几位大臣行礼告退,右相霍天磊却留了下来。 “右相还有事?” 肖折釉问。 “娘娘,再过两日就是立后大典了……”霍天磊提醒。 肖折釉恍然。 这半年,她真的太忙了。 她忙,沈不覆也很忙。 所以才把立后大典拖到现在。 毕竟肖折釉早些年与沈不覆和离过,连一声“夫人”叫的也勉强。 如今沈不覆称帝,规矩更不能乱。 所以才有了这立后大典。 肖折釉听右相提起才反应过来,她要真的再一次嫁给沈不覆了。 竟是有种恍然之感。 “娘娘……”霍天磊欲言又止。 肖折釉收回思绪,道:“右相有话直说便是。” “是……”霍天磊硬着头皮,“陛下已俞不惑之年,膝下只一位小殿下。 而小殿下……” 霍天磊小心翼翼地斟酌了语句,继续说:“虽说大多数人都以为小殿下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可他毕竟不是陛下所出……” 肖折釉握住笔的手悬在那里。 终于要走到这个问题了吗? 霍天磊偷偷撩起眼皮打量肖折釉的表情,硬着头皮继续说:“娘娘在料理国事上巾帼不让须眉,可这后宫之事也该由您定夺。 老臣私拟了一份名录,这里面的世家女个个家世清白,为人也是端庄贤淑。 娘娘可以从中挑几位入宫分忧……” 霍天磊从袖中掏出一份名单放在肖折釉的长案上。 肖折釉将手中笔放下,缓了片刻,才去拿案上的名录。 上面记着朝中几位大臣的嫡女,芳名、生辰八字,还配了小画像。 “右相大人有心了。” 肖折釉将名单放回桌上,“本宫会将此事说与陛下。” 肖折釉去找沈不覆的时候,沈不覆正在批阅奏折。 这半年国事繁忙,每日送过来的奏折也如小山一般。 肖折釉微微弯着腰,给沈不覆斟了一盏热茶。 然后站在案前望着沈不覆,终于开口:“不覆,我有事要和你说。” 沈不覆“嗯”了一声,目光仍留在奏折上。 肖折釉低声说:“这么久了我也一直没身孕……” “你一直喝玫瑰茶自然不会有孕。” 沈不覆打断她的话。 肖折釉猛地抬起头,震惊地望着沈不覆。 他知道?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肖折釉心里被一种滔天的震惊淹没。 “还剩几本了,一会儿再说。” 沈不覆没抬头,却朝肖折釉伸出手。 肖折釉慢慢冷静下来。 这件事情总是要面对的。 她将手递给沈不覆,任由沈不覆轻轻一拎,把她抱在腿上。 肖折釉坐在沈不覆的腿上,近距离地望着沈不覆认真理事的眉宇。 她一直都喜欢他眉宇之间的轩昂。 肖折釉的目光在沈不覆的眉宇间凝了许久,情不自禁凑过去,合上眼,轻轻吻上他的鬓角。 沈不覆轻笑了一声,终于将手中的奏折放下,看向肖折釉,道:“怎的忽然小女儿心性了,难得。” 肖折釉勉强笑了一下,自嘲地说:“我什么样子你没见过……” 他去看肖折釉的眼睛,这才发现她的眼睛红了。 他不由收起脸上笑意,肃然起来。 肖折釉有些疲惫地依偎在沈不覆怀里,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宝江城,我出征的前一日。 文陶和罗家姑娘成亲的那一日。” 肖折釉叹了口气,失落地将脸埋在沈不覆的胸口,低声说:“我不想你知道的……” “我知道。” 肖折釉唯有将脸埋在沈不覆胸口更深。 “哭了吗?” 沈不覆去掰肖折釉的脸。 肖折釉努力别开脸,可是眼泪还是落在沈不覆的手背上。 沈不覆望着手背上的泪,许久未动。 肖折釉胡乱用手背去擦了泪,勉强笑着说:“沈不覆,我发现我这辈子流的泪竟全是因为你。 所有软弱的样子也都被你瞧见了……” “因为我是你丈夫。” 肖折釉哑然。 “朝中有臣子提议选妃?” 沈不覆问。 肖折釉无力地点头。 “这种事需要问我吗?” 沈不覆又问。 肖折釉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无助地望着沈不覆,说:“不覆,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原以为这一世不嫁人就好,可是事情总不能按照我想的那样发展……” 眼泪又簌簌落下,她偏过头,将泪蹭在沈不覆的胸口。 “就因为这个,你两个月之内暴瘦如柴,就因为这个,床笫之间你拘谨又畏惧?” 肖折釉搭在沈不覆肩上的手颤了一下,更咽着点头承认:“是,我怕。 我既怕药失效不知道哪一天就有了身孕,又怕你发现我偷偷吃药。 还有……欺骗你的负罪感压得我喘不上气……” “别哭。” 沈不覆抬手轻轻拍着肖折釉的后背,哄着她。 肖折釉却哭得更凶了,“我觉得自己很自私,胆小懦弱又无能……” 沈不覆叹了口气,强硬地去掰肖折釉的肩膀,将她藏起来的脸掰到眼前,让她看着自己。 沈不覆认真问:“折釉,你会逼一个恐高的人爬树吗? 你会逼一个海鲜过敏的人吃螃蟹吗? 你会喂讨厌香菜的人吃香菜吗?” 肖折釉眼眶里含着泪珠儿,茫然地望着他。 沈不覆盯着肖折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同样的,不想生孩子为什么要生?” 肖折釉怔怔望着他。 “生育是上天赐予女子的特权,而不是义务。 一切由你的欢喜而定。 若一个女人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做主,那与奴隶何异?” 沈不覆顿了一下,“我一直认为你是那般通透的人,为何在这件小事上犯糊涂?” 在理智上,肖折釉完全无法反驳沈不覆的话。 可是在情感上,她心中仍旧是对沈不覆的愧疚。 她慢慢回过神来,哭着摇头,“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你的人生有遗憾……” “遗憾?” 沈不覆笑了一下,“我这一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保护好你,曾让你惨死。” 他慢慢擦去肖折釉脸上的泪,说:“所以,我们不要孩子了。 我也不想再担一次可能失去你的风险。” 肖折釉慌忙说:“又不是所有女人都会难产,只不过十分之一的概率罢了……” “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行。” 沈不覆目光坚定。 肖折釉抬起头望着沈不覆的眼睛好半天,最后还是摇头,痛苦地说:“不行的,你现在是皇帝怎么可以无子……” “你忘了不弃? 还是不把他当亲生儿子。” “我怎么可能不把他当亲生儿子!” 肖折釉立刻反驳。 沈不覆无所谓地笑笑,道:“既然你我都将不弃当成亲子,再有没有子嗣又如何? 就算我们有了别的孩子,难道这皇位会越过不弃给别人?” 肖折釉心下一惊。 这个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竟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倘若将来皇位给了别人,那不弃怎么办? “更何况,若定要有子才能当这个皇帝。 那便不做这个皇帝又何如?” 沈不覆问。 肖折釉望着沈不覆的眼睛,知他这句不是玩笑。 “折釉,难道你忘了你十四岁那年嫁给我时,我与你说过的话?” “记得……”肖折釉轻轻喃喃。 她当然记得沈不覆那日说过的话—— “不管我们以后如何,我都答应你,今生不用你为我生儿育女。” “别担心,一切都有我在。 谁都不能勉强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包括我。” 沈不覆重重叹了口气,肖折釉的心立刻又揪了起来。 沈不覆凑近肖折釉,压低了声音:“比起孩子,我更在意这床笫之间,你何时才能不再拘谨?” 肖折釉愣了一下。 沈不覆笑着坐直,他收起脸上笑意,道:“时辰差不多了,朝中几位大臣马上要过来。 你先回去等着我。” “好。” 肖折釉从沈不覆的腿上下来。 沈不覆却忽然揽住她的腰,将她重新抱回腿上,仔细给她擦了脸上的泪,才松开手。 肖折釉走到门口,停下来转过身望着沈不覆,犹豫地说:“不覆,你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也许……也许以后……” 沈不覆含笑点头。 外面的小太监禀告几位大人过来了,肖折釉不再多言,收起情绪退下去。 沈不覆与几位朝中臣子商议水利之事,一个时辰后,几位臣子退下。 小太监进来禀告:“陛下,刘太医到了。” “让他进来。” 太医馆中医术最为高超的刘太医进入大殿,端端正正地给沈不覆行了礼。 “陛下,敢问您召臣来所为何事? 可是龙体哪里不适?” 沈不覆正在给远在边城的将领写信,他头也没抬,淡淡道:“朕要让男子永远绝育的方子。” 刘太医惊住。 立后那一日,肖折釉身着大红盛装,由沈不覆陪着祭祖。 由红毯铺就的长街很长很长,肖折釉拖着旖旎的长裙摆走在红毯上,百姓夹道跪拜。 肖折釉偏过头,望着身侧的沈不覆。 前世嫁他时,不过草草赐婚,她茫然而不安地嫁给他。 还来不及尝试着相处,便是生离后的死别。 这一生第一次嫁给他时,她想救他。 他们的婚姻名存实亡,她一边苦苦恋着他,又一边盼着早一日和离解脱。 今日这第二次嫁给她,大概才是真的圆满。 肖折釉也才终于体会到出嫁的喜悦,体会到余生唯有他的盛大誓言。 沈不覆感受到她的目光,转头看向她,肖折釉轻轻翘起嘴角。 第二日肖折釉醒来的时候,沈不覆已经不在床上去上早朝了。 肖折釉下了床,双腿还是有些发麻。 “娘娘。” 绿果儿端着玫瑰茶进来。 肖折釉望着那碗玫瑰茶犹豫了,很久很久之后,久到那碗刚煮好的玫瑰茶凉透了,肖折釉摇摇头,说:“不用了,以后都不用煮了。” 肖折釉开始在饮食上注意,可是等过了大半年,仍旧无孕。 她沉吟许久,让绿果儿去太医院将刘太医请来。 “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本宫听闻半年前,陛下曾连续几日召见你。 所谓何事?” 刘太医心里一惊,急忙说:“回娘娘的话,时间这么久了,老臣也记得不太清楚了。 许是陛下染了风寒……” “记得不太清楚了?” 肖折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来人,拉出去斩了。” “皇后娘娘饶命!” 肖折釉盯着伏地的刘太医,将刚刚的问题一字不差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说……” 肖折釉赶去朝堂的时候,正是早朝结束,皇帝已离开,朝臣从大殿中陆续走出来。 肖折釉站在大殿门口,经过的朝臣向她行礼。 她随意点点头,找到守殿的宦官,询问沈不覆去了何处。 “回娘娘的话,陛下下了早朝直接去了浮梨宫。” 浮梨宫? 肖折釉怔了怔,转身往浮梨宫走去。 浮梨宫是她前世身为盛令澜的住所。 肖折釉回来之后去了一次,发现浮梨宫换了几个主人之后,早就变了模样,她觉得物是人非,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浮梨宫那里了。 路上,肖折釉正好遇见不弃。 不弃垂头耷脑的,十分沮丧。 “母后……”不弃苦着脸。 “这是怎么了?” “父皇给我改了名字,还改了个小姑娘的名字,我不喜欢!” 不弃去拉肖折釉的袖子,“母后,你去求求父皇收回成命好不好?” 肖折釉诧异地问:“你父皇给你改什么名字了?” “盛记澜!” 不弃嘟嘟囔囔,“国姓不改就算了,怎么把我的姓都给改了……母后,父皇为什么要给我改成这样的名字?” 肖折釉的眼睛有点湿,她压下更在胸口的情绪,轻声说:“因为你有个姐姐,叫霍澜。” 肖折釉赶去浮梨宫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如今的浮梨宫和她上次来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她缓步走进庭院里,遥遥看见穿着龙袍的沈不覆竟然席地而坐,在他面前摆着几种砖。 肖折釉拖着曳地的裙摆走过去,问:“陛下这是在做什么呢?” “想把地砖换一种花纹,你觉得这两种砖哪种好看?” 沈不覆指了指面前的两块方砖。 肖折釉笑了一下,也顾不得身上奢贵的宫装,在沈不覆身边坐下,认真看了好一会儿,才选出一种砖来。 “这种吧。” 沈不覆点点头,道:“到时候,可以在庭院里种上你喜欢的芍药。” 肖折釉望着沈不覆的侧脸,温柔地说:“芍药,殿春之花,又名将离。 我已经不喜欢了,我们在院子里种合欢树吧。” 沈不覆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当年将军府中的那株开粉色小花的树?” 肖折釉笑着点头,“是,我们种一院子。” 沈不覆转过头来,对上肖折釉的眼睛,这才发现她望着他的眼睛里有皎皎春光、曜曜星辰。 院子一角的枣树上挂着沉甸甸的金枣,一阵风吹来,树上结的枣子落在地上,叮咚、叮咚。 肖折釉走到枣树下,拿起不知道是哪个侍女丢下的长杆,去打树上的枣。 腰间忽然被收紧,肖折釉回过头望着沈不覆。 沈不覆轻易地将她举起来,让她坐在肩上。 肖折釉丢了手里的长杆,伸长了胳膊去摘枝桠间红透的枣子。 一颗一颗,塞满衣兜。 第155章 第155章 大雪覆城。 浮梨宫里的宫女脚步匆匆,端着滚烫的热茶,端去正殿里。 虽然仍旧下着雪,两个宫女见刚刚扫过的院子又覆了一层薄薄的雪,急忙握着扫把重新扫一遍积雪。 积雪扫到院子边缘的泥地里,那里栽种着移过来的合欢树幼苗。 积雪扫走,庭院里露出雕着叠叠波澜的方砖。 正殿里,肖折釉坐在长案后的罗汉床上批阅奏折。 ——沈不覆不太喜欢看这些各地鸡毛蒜皮的小事。 起先的时候,沈不覆对待奏折的态度还是很认真的,可是后来他慢慢发现,这些奏折里烂事太多。 某个臣子到了某处,要呈上一份奏折谢恩;某个告老还乡的旧臣,要呈上奏折表达对陛下的思念;某个大臣所在之地鲤鱼特别多是天降喜象,呈奏折;生了孩子,请陛下赐名的;闲着没事拍马屁的……当然,还有打小报告的。 某某某酒后乱言,某某某宠妾灭妻,某某某对本职工作有怨言。 烦不胜烦。 肖折釉笑笑,就把这事儿给接了过来,仿着沈不覆的笔迹批阅几个字。 若有政事,才将奏折递给沈不覆。 宫女将热茶放在长案的案头,悄声行了一礼,脚步轻轻地退下。 肖折釉将朱笔放下,她拿起茶盏盖儿,轻轻拨弄了两下茶面飘着的茶叶,然后将茶盏盖儿盖上一半,等热气散去一些,然后端着茶盏转身递给坐在她后面的沈不覆。 沈不覆半躺在罗汉床上,斜倚着罗汉床上的小几,手里翻着一本兵书。 他将肖折釉递过来的热茶接过来,喝了一口,放在小几上。 肖折釉把茶盏递给他以后,并没有立刻转回去,她一直含笑望着他,等他将茶盏放下的时候,她才转过身,继续批阅奏折。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翻书的声音。 就这样耗掉一整个下午。 傍晚宫女进来添炭火的时候,沈不覆才把手里的兵书放下,他扶着肖折釉的肩坐直,看着长案上的奏折,问:“怎么还有这么多?” 肖折釉笑着说:“今天的折子很有趣,我倒是头一回看见告状能这么有文采的。” 肖折釉将一个折子递给沈不覆,沈不覆将奏折打开,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小字皱了眉,他匆匆扫了一眼,说:“呵,这故事讲得绘声绘色。” “可不是,这个林大人也是好文采,做知县竟是埋没他了,不如去写话本,说不定还能流芳百年。” 肖折釉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靠在沈不覆怀里。 “累了?” 肖折釉摇摇头,“没有,屋子里暖融融的,想眯一会儿。” 沈不覆伸手将肖折釉的盘发拆了下来,给她松了松头发。 沈不覆怕她冷,说:“等等,我去给你拿个毯子。” “别。” 肖折釉拉住沈不覆的手腕,“让我靠一会儿就好,你可比毯子暖和。” 她虽阖着眼,却藏不住笑意。 沈不覆深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复拿起放在小几上的兵书。 长案边灯架上的灯芯忽然炸裂了一声,绿果儿匆匆从外面进来,她有些急促地行了礼,欲言又止地看着阖着眼的肖折釉。 “娘娘睡了?” 绿果儿压低了声音。 “没有,有事就说吧。” 肖折釉道。 “是……”绿果儿咬了下嘴唇,“右相大人刚刚进宫,说……小殿下的祖父找来了。” 肖折釉一下子睁开眼睛,“你说谁?” 沈不覆也将兵书放了下来,有些诧异。 绿果儿急忙将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地禀告。 “……李家世代书香门第,上数几代都是做官的。 李家的小公子偏偏看上一个走江湖卖艺的女子。 李家老爷自是不准的,而李家小公子脾气倔,带着那个女子离家出走,隐居在山里。 李老爷大怒,宣称断绝父子关系。 可后来李老爷的长子一家外出的时候遇了土匪,死于非命。 李老爷这才想去找小儿子,不过太迟了,他只来得及找到李家小公子夫妇埋在上岚山的坟丘。 后来李老爷查了又查,从一个猎户口中得知那个女子生下过一个孩子,而那个孩子被一对夫妻抱走了。 李家和右相大人有些交情,他求到右相大人身上,想查查小孙子的下落。 然后……”绿果儿仔细打量了一下肖折釉的脸色,“那个孩子就是小殿下……” 肖折釉听绿果儿说完,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过了好久之后,她才转头去问沈不覆:“不弃的家人要把他抢走了?” 沈不覆清晰地感受到怀里的肖折釉身子慢慢变得紧绷。 他将手搭在肖折釉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别担心,没人能抢走他。” 只要你要的,没人能抢走。 肖折釉和沈不覆走到不弃现在住的问青宫,他们两个绕过影壁,停在那里,阻止宫女的出声跪拜,远远望着不弃。 不弃已经八岁了,又高了很多,也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壮了,反倒显得清瘦高挑。 此时他站在小凳子上,裤腿挽起来,露出一大截小腿,袖子也撸了起来,正低着头写大字。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砚台里的浓墨里,墨汁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绛葡儿抱着一件裘衣,快急哭了。 “小殿下,您快穿上吧!反正太傅也看不到,您这样要着凉的……” 不弃不高兴地看了她一眼,说:“别罗嗦了成不成,再让太傅发现我偷懒,又要挨板子。 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明明肖折釉打他的时候比谁都狠,可他却觉得肖折釉打他的时候不疼,而其他先生打他的手板,他都嫌疼得受不了。 沈不覆说:“他有权知道。” 肖折釉苦涩一笑,点点头。 “不弃。” 肖折釉朝他走过去。 “母后!” 不弃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手里的毛笔也丢了,从小凳子上跳下来,赤脚朝肖折釉跑过去。 他抱着肖折釉的腿撒娇,“母后你两天没来看我了!” 肖折釉揉着他的头,从绛葡儿手里接过裘衣,裹在不弃的身上,然后温柔地说:“就这么丢了笔跑下来,不怕太傅知道了罚你?” 不弃扬着小下巴,特别骄傲地说:“为了母后,被太傅大人打坏了,打死了也值得!” 肖折釉没说话,温柔地笑。 “进去吧,外面冷。” 沈不覆将不弃抱起来。 “哇!父皇,你自从当了皇帝以后这是第一次抱我!” 不弃特别惊喜。 沈不覆问:“是吗?” 不弃很认真地点头,死死搂住沈不覆的脖子,又转过头去对肖折釉说:“母后,我就抱一会儿,一会儿就把父皇还你!” 第156章 第156章 进了屋,沈不覆和肖折釉坐下,不弃就爬上了沈不覆的腿,晃荡着一双脏兮兮的脚丫子。 “小殿下光着脚跑,把脚给跑脏了。 奴婢去给打热水来!” 绛葡儿说。 肖折釉点点头,又吩咐殿里守着的两个小宫女把窗户关上,再将炭火烧得更旺一些。 等绛葡儿把热水端过来,肖折釉亲自给不弃洗脚。 肖折釉试了试盆里的水温,觉得合适了,才拉着不弃的脚踝,将他的脚放进水里。 她抬起头问他:“烫不烫?” 不弃使劲儿摇头:“不烫!刚刚好!” 肖折釉笑了一下,低下头给他洗脚底的雪泥。 她一边给他洗脚,一边说:“这脚丫子都是凉的,下次不许光着脚在雪地里跑。 一会儿让厨房给你煮一碗姜汤,别着凉。” 不弃一脸的无所谓,他“哈哈”笑着说:“母后,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我不怕凉!” 肖折釉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她给不弃洗完脚,接过绛葡儿递过来的棉帕,仔细把他脚上的水渍擦干净,然后又把他挽起来的裤腿儿放下来。 立在一旁的绛葡儿急忙拿过来一双干净的鞋子,打算给他穿上。 “不用,不用你,我自己能穿!” 不弃胡乱穿上鞋,从沈不覆的腿上跳下来。 他古怪地看看肖折釉的脸色,又古怪地看了看沈不覆的脸色,小小的眉峰皱起来。 肖折釉扶着沈不覆的手站起来,坐在沈不覆身边,笑着任由不弃打量,等他打量完了,肖折釉说:“瞧出什么来了?” “不知道。” 不弃摇摇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有点怪怪的。 但是我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 肖折釉没解释,只是把不弃拉过来,问:“这几日可有听太傅的话?” “听了呀,那老头罚得太狠!母后你刚刚不是看见了吗? 他罚我在雪里写大字呢!还不许穿鞋!冻死我了!” “刚刚是谁说的自己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不冷来着?” 不弃愣了一下,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绞尽脑汁地想着对策。 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前后统一的解释,索性直接趴在肖折釉腿上,抱着她的腰撒娇。 “都八岁了,还像小孩子似的。” 肖折釉轻轻拍了他的后背。 肖折釉和沈不覆留下来和不弃一起吃了晚膳。 等不弃拉着肖折釉和沈不覆要出去转转的时候,肖折釉把他拉到身边,温声细语地说:“不弃,有件事儿得告诉你。” “大事还是小事? 小事儿的话等咱们回来再说!” 不弃拉着沈不覆的大手往外走,他这是起了玩心。 然而他没能拉动沈不覆,沈不覆站在那里望着他,纹丝不动。 不弃眨了眨眼睛,他松开沈不覆的手,有些了然地说:“看来是大事儿!” 肖折釉蹲在他面前,握着他的胳膊,说:“绿果儿一会儿会带去你见右相,右相会告诉你。” 不弃歪着头,问:“为什么不是母后告诉我?” “因为……其中一些细节,母后和你父皇也不太清楚。” 她站起来,拍了一下不弃的肩头,“去吧,全当是听故事去。” “现在?” 不弃想了想,“那我一会儿回来了,咱们还去外头玩吗?” 沈不覆道:“太晚了,今天就算了。 明天带你出宫玩。” “出宫? 真的?” 不弃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沈不覆笑着点了下头。 “好嘞!我这就去见右相!” 不弃说完就朝外面一路小跑。 “小殿下,您慢点!” 绿果儿急忙提起裙子追出去。 肖折釉去了不弃的书房,翻看了他这几日做的功课,又帮他将桌子上的书整理了一下,然后嘱咐绛葡儿一定要煮一碗姜汤,等不弃回来了,盯着他喝光才许他睡觉。 天色将黑,沈不覆和肖折釉回浮梨宫的路上,能听见脚下的积雪被踩出莎莎的细微声响。 “我以为你会亲自告诉他。” 沈不覆道。 肖折釉摇摇头,有些无奈地说:“就当是我犯懒吧,其中细节也应该由李家人告诉他,不弃年纪也不小了,他应该有能力自己处理这事。” 沈不覆眼中划过一抹讶然,道:“我还以为你担心李家把他抢走。” “李家没那么傻,不弃也没那么傻。” 肖折釉有点冷,她将手藏在沈不覆的袖子里,“而且……” “太冷了,回去再说。” 沈不覆打断她的话。 回去之后,沈不覆命宫女打来热水,忽来了兴致,学着肖折釉给不弃洗脚的样子,蹲在肖折釉身前给她洗脚。 “我自己来就好。 让一国之君给我洗脚,折寿。” 肖折釉抬手推开。 没推动。 沈不覆身上总是硬邦邦的,除了他自己想动一下,肖折釉从来推不开他。 “又不是没给你洗过,别乱动把水溅出来。” 沈不覆把肖折釉的绫袜脱了下来,他将她的脚握在掌心观摩了一会儿,才说:“你这两辈子竟然都没裹脚。” 肖折釉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记得我上辈子是没裹脚的。” “当然记得。” 沈不覆把肖折釉的脚放在水里,“连你屁股上的胎记都记得。” 肖折釉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沈不覆说的那个人是盛令澜。 肖折釉有点恍然,她望着沈不覆颔首给她洗脚的样子,说:“盛令澜的时候,怕疼不想裹,摔了东西打了人,装病逃跑各种法子都用了,才保全了一双脚。 这辈子是因为年纪还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了,阿爹和哥哥原本顾不得这个。 等他们两个想起这事儿的时候,我和漆漆关系不好,却也联合起来大哭大闹地躲了……” 肖折釉不说了,她不太愿意回忆这一生小时候的日子。 “抬脚。” 沈不覆给肖折釉擦了脚,也没让她穿鞋子,直接将她抱起来,抱到卧榻上。 沈不覆出去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看见肖折釉坐在床边,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情绪有些低落。 沈不覆走到肖折釉身前,肖折釉抬头看着他,问:“不覆,我是不是太冷血了? 我以前竟是不知道,我对不弃也是这样。” 起先沈不覆是担心肖折釉因为李家来找不弃的事情难过,可是后来沈不覆知道自己想岔了。 尤其是在他们从不弃住处回来时的对话里,沈不覆彻底明了了肖折釉的心思。 “没有,只是冷静而已。 如果你真的冷血,现在就不会心里难受了。” 沈不覆在肖折釉身边坐下,肖折釉靠在他肩上,轻声说:“即使我知道他才八岁,即使我知道他得知李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会心里难受,可是我居然还是在考验他。 他不仅是我们的孩子,还会是将来的太子、天子。 他是我们的孩子,无论他是怎么样的人,我都会用倾尽全力去护着他、宠着他。 可是……太子就不一样了,太子是要挑起一个国家的担子。 他不够稳重,太调皮,做事也没个分寸……” 肖折釉抬起头,像是寻求认同一样望着沈不覆,说:“不覆,我甚至想过如果他真的不能胜任国君之任,那就从亲王的孩子里挑,或者从百姓中挑……” 她抿了下唇,情绪瞬间低落:“可是那样的话,我们的不弃该有多难过啊……” “别担心。” 沈不覆将肖折釉拥在怀里,“我们来打一个赌,赌他可以胜任。” 第157章 第157章 不弃一股脑跑进前殿,绿果儿被他远远落在后头。 “小殿下,您过来了。” 右相大人有些惊讶地发现不弃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他赶忙起身行礼。 “免礼了。” 不弃走到上首的太师椅里坐下,扬着小下巴,问:“你找我什么事儿?” 右相大人更惊讶了,他缓了口气,才试探着询问:“小殿下,您……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儿? 陛下和皇后娘娘什么都没跟您说? 让老臣说给您听?” 不弃拿起桌子上的一个大苹果,“咔嚓”就是一口,他指了指右相,吐字不清地说:“赶紧说!” 右相大人仍旧犹豫地看着不弃,他瞧着不弃脸上的表情的确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他不由有些头疼,这么大的事儿要让他来说? “你赶紧说啊!” 不弃有些不耐烦了。 “是是是……” 右相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询问:“陛下可知道您的身世? 其实……” 不弃扔了手里的苹果,瞪圆了眼睛,问:“我家里人找来认亲啦?” 右相一噎,顿时说不出话来。 这……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不弃从太师椅里跳下来,朝右相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问:“谁找过来的? 和我啥关系的? 找过来要干嘛? 哎呦,霍老头,你赶紧说嘛!怎么像个老太太一样没个魄力!” “小殿下又胡说了!老臣要告诉太傅大人了!” 不弃翻了个白眼,嘟囔:“小心眼。” “所以你到底说不说? 再不说我走了!” 不弃甩了袖子,直接大步往外走! “小殿下!您的祖父就在偏殿里候着呢!” 不弃的脚步顿住。 右相重新把他请到上首的座位里,说:“小殿下耐心些,故事有点长。 老臣年岁大了,让老臣慢慢说。” “好,你慢慢说。” 不弃托着下巴,等他讲故事。 右相大人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把事情给不弃讲清楚。 他是担心不弃年纪小,言语之间多有注意,又反复解释。 直到把事情都讲完了,他舒了口气,询问:“小殿下,老臣去请他过来?” 不弃翻着眼皮着右相。 右相觉得他这眼神有些古怪,可又一时想不明白哪里不对劲,疑惑地询问:“小殿下是何意?” “听说我父皇当初给你改了身份藏于朝中,在我母后逼宫夺位的事件中,右相大人也是功不可没?” 提起这事儿,右相的脊梁都挺直了些。 他脸上带着笑,颇为自豪地说:“老臣不过是听从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差遣罢了。 都是小功劳,小功劳……” 不弃忽然“哈”的一声笑了,说:“我倒是觉得父皇当初换个人栽培,说不定早几年登基。” 右相脸上和煦如春风的笑容忽然僵住,肖折釉逼宫那件事情里,他的功劳的确不小,也是因为那件事,这两年朝中颇为尊敬他。 这可是头一遭有人跟他说这种话,偏偏说这话的人还是年幼的小殿下…… “把人带进来吧。” 不弃摆了摆手。 “是……”右相压下心里的不舒服,急忙去领人。 绿果儿站在门口,有些担忧地望着托腮坐在太师椅里的不弃。 这椅子太大了,不弃又年幼,绿果儿远远看过去,忽觉得又远又孤单。 不久,右相就将李家老爷领了上来。 李老爷年近花甲,人瞧着倒还精神。 他站在大殿中央,怔怔望着坐在上首的不弃,忽然就红了眼眶。 不过和他的激动比起来,不弃的反应则要平静了许多。 不弃歪着头问右相:“右相大人,你说这个人是我家亲戚? 可是连行礼都不懂,怎么看怎么是个傻的吧。 我哪有这种傻亲戚!” 右相愣了一下,急忙给李老爷使眼色。 李老爷也反应过来了,匆匆跪下行礼。 不弃没吭声任由他跪着,也不让他平身。 李老爷毕竟年岁不小了,这跪了没多久,膝盖就有些麻。 一旁的右相有些于心不忍,急忙向前走出一步,弯着腰恭敬地说:“小殿下,还是让您的祖父平身吧,他年岁大了身子弱,再者说也没有祖父一直跪孙子的道理……” “右相大人。” 不弃打断他的话。 “老臣在……” “你说他是我的祖父? 言下之意我的皇帝爹是这老头的儿子?” 右相大惊,慌张跪下,急切地辩解:“老臣没有这个意思!” 不弃从太师椅里跳下来,走到李老爷面前蹲下来。 李老爷抬头望着他,略心酸地说:“孩子,跟祖父回家吧。 咱们李家才是你的家啊!” 李家老爷居然更咽起来。 不弃笑了,他问:“老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你来干嘛的? 是想和皇帝攀亲戚讨官职、爵位、金银还是美人?” “我、我没这个意思……”李老爷慌慌张张地说。 “哦? 那就是跟皇帝抢儿子?” 不弃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下嘴,“谁信啊。” 不弃站起来,瞬间冷了脸,朗声下令:“来人!把这个老头拖下去,再踏入明定城一步,满门抄斩!” “孩子!你不能这么狠心啊!我可是你祖父啊!” 李老爷被侍卫拉起来,他拼命挣扎。 绿果儿在一旁大声训喝:“再敢提‘祖父’二字,那就是对陛下不敬!今日放过你,乃是看在你年事已高,再敢乱喊一声,那就是欺君之罪!” 李老爷一下子闭了嘴,求助似地看向一旁的右相。 右相张了张嘴,却一句求情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这怎么跟想象得不一样啊! 等李家老爷被拖下去,右相才反应过来,他急忙朝着不弃深深弯腰,大声道:“小殿下英明!” “霍天磊,你不要以为别人不知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右相硬着头皮跪下,恳切地说:“老臣冤枉啊!老臣只是一时糊涂!想着……想着小殿下若能和亲人相聚也是美事一桩啊!” 不弃嗤笑,他怜悯地看着霍天磊,道:“我若把这亲戚认下了,会有两种情况。 其一,我仍旧以皇子身份住于宫中,李家得到大笔的赏赐。 将来若我登基为帝,李家自然富贵滔天。 而你,你不仅身为李家旧友、当朝右丞,更是帮皇帝一家团聚的人,岂不是要在朝中横着走了?” “老、老臣不敢啊!” 右相的声音有些发抖。 不弃不理他,继续说下去:“其二,朝中知晓我非父皇亲子的大臣早就对于皇嗣之事颇为不满,我若再认了李家的亲戚,他们会做什么? 因我父皇无子,他们会提议立别人为储君。 立谁呢? 当然是霍家的子孙。” “霍天磊,你姓霍。” 右相整个人开始发抖,他跪伏在地上,颤声说:“小殿下冤枉!老臣跟随陛下多年,一心为主,绝对没有这么多想法啊!小殿下明鉴!” 不弃打了个哈欠,脸上的肃然散去,重新换上八岁孩童的稚嫩模样,他咧着嘴角笑,说:“这么简单的事情,我都能想通,右相大人觉得我父皇和母后能不能想到呢?” 右相整个人僵在那里。 不弃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跑跑跳跳地往外走。 经过绿果儿身边的时候,他囔着:“这殿里的苹果好吃,你把盘子里的那几个苹果给我踹回问青宫里去!” “是!” 绿果儿笑着答应下来。 不弃跑到外面,忽然转过头望向一旁的黑暗处。 他背着手走过去,皱眉说:“钱永记!你又偷听!” 一片黑暗里钻出个小男孩。 紧接着,一个瘦小的小姑娘也从后面走了出来。 不弃本来想骂钱永记两句,看见钱永忆也在这儿,倒是不好意思当着小姑娘的面儿发火了。 总得给钱永记点面子。 他翻了个白眼,把话咽了下去。 “我和妹妹出来抓蛐蛐儿的,没想到碰上你了。 你说话声音太大了,不怪我们!” 钱永记急忙辩解。 “大冬天的抓什么蛐蛐儿?” 不弃摆摆手,“走,跟我回问青宫玩儿去!” “好咧!” 钱永记乐了,拉着妹妹的手跟在不弃的身后。 钱真多一直留在边塞打仗,他无父无母,妻子又去了。 当初沈不覆回明定城的时候,就把他的一双儿子带了回来,暂时安顿在宫里。 第158章 第158章 不弃摸了一把头顶,上面落了很多学。 本来只是零星飘着小雪粒儿,忽然一下子变成纷纷扬扬的大雪。 不弃仰着头望着夜空里乱飘的大雪,忽然说:“钱永记,其实我觉得吧,皇位这东西不应该是一家子沿下来的。 开国的君主必定个个神武,可谁能保证子孙后代个个是好人? 尤其宫中纸醉金迷的生活,最是容易把人养成烂人。 这一旦当皇帝的是个烂人,国家也就跟着完蛋了。 还不如每个皇帝退位之前从国家里挑个好人,把皇位给他。” 钱永记挠挠头,说:“我听不懂……” 不弃气急,觉得自己一口气说这么多简直浪费口舌,他生气地指着钱永忆,问:“你呢!你听懂了吗?” 钱永忆使劲儿点了下头。 “真听懂了?” 不弃有些惊讶。 钱永忆怯怯地望着他,小声说:“听、听懂了。 可、可是应该很难吧。 皇帝的权利大,皇子就跟着有很大的权利,他们会不甘心的,说不定要打架……” 不弃脱口而出:“那就消减皇帝的权利呗!” 抱着裘衣追过来的绿果儿闻言,一边把裘衣给不弃裹上,一边说:“小殿下又胡说了。 这话要是让外人听见,小心传了出去,那些大臣参你一本。” “切!” 不弃不肖地翻了个白眼,他轻轻推了一下绿果儿,“你回去再拿两件裘衣来,最后把伞也带来。” “奴婢也是不知道钱家两个小主子在,这就回去拿。” 不弃望着绿果儿匆匆离开的背影,大声喊:“别忘了揣苹果回来!揣三个!” 等绿果儿走远了,他跳到钱永忆面前,拉住她的手腕,说:“来来来,咱们继续说!” 钱永忆看着自己的手腕,惴惴不安地说:“说、说什么呀?” “你刚刚的提议很好,我觉得你是个有想法的,将来封你个大官当当!” 钱永记急忙拉开不弃的手,拧着眉说:“你把我妹妹手腕捏红了!” 不弃愣了一下,去看钱永忆的手腕,钱永忆却匆匆将手背到后面,小声说:“是天气冷冻红的,不是捏的,不疼……” 不弃仔细看了一眼钱永忆红彤彤的脸蛋儿,立马把身上的裘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颇为苦恼地说:“你们小姑娘家的就是麻烦。” 钱永忆浅浅地笑了一下,温声细语地说:“再说也没有女人当大官的。” “以前没有,谁说以后永远都没有了? 第一个当皇帝的人之前也没皇帝啊。” “我说不过你……”钱永忆小声地说。 “因为我说的对。” 不弃转身往问青宫大步疾走,钱永记急忙拉着妹妹的手去追他。 三个孩子一口气跑回问青宫,几个宫女急忙过来给他们换擦身上的雪。 钱永记掰着手指头,然后说:“沈肖,不弃,盛记澜。 小殿下你名字好多……” 钱永忆拽了下哥哥的袖子,小声说:“哥哥,不能直接喊小殿下名讳的。” 不弃竖着耳朵,把钱永忆的话给听见了。 他无所谓地笑笑,说:“没关系,你们俩喊我狗蛋都行。” “狗蛋,哈哈哈哈……”钱永记哈哈大笑。 一旁的钱永忆也掩着嘴笑。 绿果儿抱着两件裘衣气喘吁吁地追进来,苦着脸说:“小殿下,你们跑得也太快了。” “分明是你长着一双大长腿还跑不过小孩子。” 不弃扮了个鬼脸。 “那还不是要给某人带苹果!” 绿果儿将袋子里三个苹果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又跟从偏殿里匆匆走出来的绛葡儿交代了两句,然后急忙赶回浮梨宫。 她要把不弃说过的每句话传给沈不覆和肖折釉,不仅是在前殿里和右相大人、李家老爷说过的话,还有路上和钱家两个孩子说过的话。 肖折釉听她说完,释然地松了口气,她转过头去看沈不覆,笑着说:“幸好和你打赌的时候没押赌注。” 沈不覆的脸上也带着几分笑意,道:“我竟是觉得他比我更适合当这个皇帝了。 明天就立储吧。” 肖折釉想了想,说:“我倒是觉得这孩子有句话说的很对,宫中纸醉金迷的生活,最是容易把人养成烂人。 不若再等两年,等他十岁的时候再立吧。 不然的话,太傅教导更不易了。” “也好。” 沈不覆答应下来。 “那个霍天磊……” “暂时留着吧,如今整个大盛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 他这个人,就算想干点什么,一时之间也难成大器。 经过这件事情,他应该能安稳两年。 等两年后再处理吧。” 肖折釉想了想,隐约明白了沈不覆的意思。 他恐怕是打算留到立不弃为太子的时候,让不弃出手处理霍天磊。 像是装在心里沉甸甸的心事终于得到解决,肖折釉整个人放松下来,她伸了个懒样,懒洋洋地枕在沈不覆的腿上,合着眼睛,说:“你还记不记得以前答应过要穿女装给我看的。” 沈不覆就势拉下床幔,抱着肖折釉的腰,躺到床上,笑道:“那也要你先把女装脱了才成。” 肖折釉压住沈不覆解她腰际裙带的手,说:“我的裙子太小了,你可穿不了。 我可是亲手给你做了一套……唔……” 沈不覆含住她的唇,惩罚性地使劲儿咬了一下,然后笑着望她的眼,低声说:“哪那么多话。” “你又咬人!” 肖折釉吮了一下被沈不覆要红的下唇,瞪了他一眼。 “我帮你吮。” 沈不覆低下头来,肖折釉急忙偏过脸躲开。 沈不覆轻笑了一声,顺势咬住她的耳垂儿。 “说好了不咬脸,不咬露在外面的地方的!” 肖折釉急忙去推他。 沈不覆含着她的耳垂,低声说:“没事,明天换个发髻,把耳朵挡上。” 他吐出的气息钻进肖折釉的耳朵里,酥酥麻麻的。 肖折釉怕痒,一阵轻笑,一边推他,一边躲闪。 躲又躲不开,她索性直接伸手去推他的脸。 沈不覆笑着握住她的手腕,从她的指尖儿开始亲吻。 肖折釉安静下来,静静望着他的眉宇。 她喜欢看他特别专注地吻她时的模样,这对于她而言有一种别样的吸引。 她捧起他的脸,欠身去吻他的眼睛,轻声说:“不覆,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遇见我。” 沈不覆轻笑了一声,以额相碰,问:“又要对我说情话了吗?” “嗯。” 肖折釉重重点头,抬手抱住沈不覆,慢慢收紧,将他整个人抱个满怀。 她明如皎月的眸子不移瞬息地望着他,说:“我还有好多情话好多情话想对你说。” “慢慢说,我听着。 今日说不完就明天,明天说不完还有后天。 余生每一天都可以听你说。” 沈不覆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回来。” “不许走。” 肖折釉更用力地抱住他,将脸紧紧贴在他怀里,“我们错过那么多年,余生的每一刻都不想见不到你。 你去了哪里,也都要把我带着。” 她在他怀里抬头望着他,问:“好不好?” “好。” 沈不覆凝望着她的眼睛,“将时间掰开揉碎了陪你。 一日当两日,弥补那些年的分离。” “这算是你说的情话吗? 倒也难得听见。” 肖折釉弯着眼睛笑起来,她抓了一绺儿沈不覆垂下来的墨发,又握住一绺儿自己的长发,将两绺儿头发仔仔细细地打了个结。 第159章 第159章 “娘娘,肖家少爷来了。” 绿果儿满脸笑容地挑起帘子进来。 肖折釉正坐在桌子前看几个大臣送过来的科举题目,闻言,立刻放下笔,笑着说:“快请进来!” “诶!” 绿果儿笑盈盈地应着,转身出去。 不久,她再进来的时候,身后就跟着一个清俊的年轻公子。 “给皇后娘娘请安。” 肖我寄行礼。 肖折釉这才回过神来,她急忙亲自肖我寄扶起来,说:“和姑姑客气什么,快起来。” “多谢姑姑。” 肖我寄悄悄松了口气,他在来之前是有些担心的。 可没想到皇后姑姑如何亲切待他,这也让他放松了不少。 肖折釉的目光凝在肖我寄那张酷似肖文器的脸上,一瞬间眼角有点湿,颇为感慨地说:“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母亲也是这么说的。” 肖我寄笑了笑。 肖折釉收起情绪让肖我寄入座,急忙问他:“南青镇离这儿路途遥遥,这一路许是辛苦了。” 肖我寄说:“劳烦皇后姑姑惦记,此番是和几个同窗一起来赶考,一路作伴倒也轻松。” 肖折釉点点头,又问了一些肖我寄课业上的事情,最后嘱咐他:“之前几年科举断了,这是重新恢复科举制的第一年,想必参加的考生不可计数。 其中许多都是这今年堆积的考生,就算是他们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如今百废待兴,科举不仅恢复了,这头三年还会每年举办一次多为朝廷选拔人才,所以你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了,尽力就好。 这头一回可以当成练练手,有了经验比什么都好。” “我寄把皇后姑姑的提点都记下了。” 肖我寄认真点头,“来之前母亲也是这么说的。 母亲还说,一切都要听姑姑的。” 他提到纪秀君,肖折釉有些感慨,问:“你母亲可还好?” “好的,一直都很好。 母亲又多建了几座书院。 不仅在南青镇,还有隔壁的两个镇子也有。 其中还有教女子读书的书院。 母亲说姑娘家也应该读书。” 肖折釉笑着连连点头,脑海中不由浮现纪秀君的样子来。 “对了,母亲还让我给皇后姑姑带了礼物。” 肖我寄有些不好意思,“都是些土特产和一些瓷器。” 一旁的绿果儿急忙说:“奴婢都给收到偏殿里去了。” 恰巧这个时候一个宫女进来禀告肖文陶到了。 “你二叔也要参加这一届的科举,最近你就住在他府里吧,也好和他有个照应。” 肖折釉站起来,“去吧,你母亲寄信说你要来的时候,你二叔就一直盼着你来了。” 肖我寄在肖折釉站起来的时候,便跟着站起来,等她说完了,恭敬地说:“是,我寄都记下了。” “母后!咱们什么时候出去玩!” 不弃着急忙慌地冲进来,差点撞在肖我寄的身上,幸好肖我寄急急向一旁退开两步。 肖折釉无奈地摇摇头,说:“不弃,这是你肖家的表哥。” “表哥?” 不弃的眼睛一下子变得亮晶晶的,围着肖我寄转了一圈,仔细打量着肖我寄。 虽然没见过,但是肖我寄还是知道不弃身份的,他恭敬地弯腰行礼,说:“见过小殿下。” “嘿!我多了个哥!” 不弃高兴地拉住肖我寄,“哥,我以后被人欺负了,你可得帮我!” 肖我寄断然是想不到不弃会说出这话,不由有些诚惶诚恐地说:“必然的,必然的……” 一屋子小宫女都低着头忍笑。 “你啊,这世上还有能欺负你的人?” 肖折釉朝不弃招手,“别缠着你表哥了,你表哥要去见他二叔了。” 肖我寄又行了一礼,才转身往外走。 不弃偏偏又追出去,站在檐下,大声喊:“哥,你以后多找我玩哈!” 肖我寄站在院子里,转过身去望着他,笑着答应下来。 他忽然觉得原本事前觉得万分忐忑的一场相见,竟是这般轻松愉快。 不弃跑回屋,摇着肖折釉的大袖子,撒着娇问:“母后,你和父皇昨天答应了我今天要出宫玩的,这话还算不算数?” “当然算数,等你父皇下了早朝咱们就走。” “那我去殿外等着父皇!” 不弃说完,就是一阵风似的跑出去。 一旁的绿果儿捂着嘴笑,说:“娘娘,如果有比赛比谁跑得最快,咱们小殿下一定能夺得头筹。” 不弃明明已经跑了出去,仍旧大声说:“绿果儿!不许在我母后面前说我坏话!小心我往你衣服里扔毛毛虫!” 绿果儿身子一抖,苦着脸对肖折釉摊了摊手。 沈不覆下了早朝,和肖折釉换上平民的衣服,带着不弃出宫。 偏偏今日是集市,宫外还算有些热闹。 “原本以为战后的这几年百姓的日子不会太好过,集市不会这么热闹。 没想到百姓脸上的笑容还是挺真的。” 肖折釉说。 沈不覆点了下头,还未说话,一旁的不弃随口说:“因为日子有奔头呗。” 肖折釉和沈不覆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 肖折釉问:“不弃说说看,为什么有奔头?” 不弃玩着手里的糖人儿,随意地说:“虽然以前日子过得好点,可是敌军虎视眈眈,皇帝昏庸无道,当官的没个官样,当兵的没有兵样,所以人心惶惶呗。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几场胜仗打下来,敌军赶跑了,民心就有了。 皇帝是他们满意的,官员也都清廉负责,朝廷又是一系列惠民政策放下来。 百姓心里有了希望,觉得日子有了奔头呗!” 正经过的一个小贩,笑呵呵地说:“这小孩子说的好!” 又往前走了一段,避开人群。 不弃忽然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说:“爹和娘该不会以为是我自己想的吧? 都是太傅那老头整天念叨的大道理。” 沈不覆皱眉,训斥:“别对太傅这么不尊敬,什么老头不老头的,陆贤弟年纪才多大,竟胡言。” 肖折釉看了沈不覆一眼,低声说:“行了,回去再训他。 今日出来玩,就别说他了。” 不弃有点不高兴,小声嘟囔:“明明是太傅贴着白胡子扮老头的……” 肖折釉揉了揉他的头,说:“到中午了,咱们去前面的酒楼吃了饭再逛。” “下午这集市还在?” “在的,不仅下午在,晚上也在,而且晚上的夜市更热闹。” 不弃黑黑的眼珠子又开始转来转去了,最后讨好地望着肖折釉。 肖折釉板着脸,说:“别问我,问你爹去。” 不弃看了眼沈不覆的脸色,又把话给憋了回去。 沈不覆说:“可以。” “真的? 真的可以逛完夜市再回去?” 不弃立刻跑到沈不覆身前,可怜巴巴地仰头望着他。 “看表现吧。” 沈不覆绕过他,大步跨进前面的酒楼。 肖折釉给了不弃一个放心的眼神,牵着他跟上沈不覆。 店家小二一看沈不覆这一家三口的衣着,急忙将人请到三楼的雅间里,仔细招待着。 “几位客官要些什么菜? 咱们月满楼可是这一片最好的酒楼了,无论是这酒还是这菜,那都是数一数二的!” 店小二自卖自夸,竖起大拇指。 不弃急忙说:“有什么好吃的都要!还有酒!酒也要!” 店小二拿不准孩子的话,询问地看向沈不覆,见沈不覆点了头,他立刻眉开眼笑,开心地说:“好嘞!小的这就下去准备!” 没多久,店小二就带着后厨端上来一桌子的硬菜。 不弃早就饿了,急忙抓了个鸡腿来啃。 沈不覆给肖折釉倒了一杯梨花酒,说:“闻着酒香,应该不错,可以试试。” 肖折釉抿了一口,的确很香。 “我也要喝!” 不弃伸长了脖子。 肖折釉摇头:“小孩子不许喝酒。” 不弃瞟了一眼沈不覆,可怜巴巴地说:“我三岁的时候,爹爹就喂我喝过酒了……” 肖折釉立刻转过头望向沈不覆,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沈不覆顿了顿,道:“他三岁的时候。” 肖折釉的目光还是没有移开,一直盯着他等解释。 沈不覆有些无奈,只好实话实话:“本来是想喂他喝水的,喂错了。 后来发现他挺喜欢的,偶尔就喂一点。” 不弃已经伸长了手臂,悄悄拿过了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把酒壶放回了沈不覆面前。 肖折釉看他一眼,心想这梨花酒不是烈酒,倒也是默许了。 不弃吃东西很快,很快就吃了个半饱。 他又坐不住,捧着个小碗,坐在靠近窗户的椅子上,把碗放在窗台上,一边剥虾吃,一边看着外面热闹的集市。 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将肖折釉的一绺儿向一旁吹去,浮在沈不覆的鬓边。 沈不覆动作熟稔地抬手,将她的这一绺儿发轻轻掖到她耳后,然后继续吃饭。 肖折釉看了一眼趴在窗台上的不弃,忽然凑到沈不覆脸旁,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她迅速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端起桌子上的梨花酒浅浅抿了一口。 沈不覆将筷子放下,对趴在窗边的不弃说:“楼下有卖糖葫芦的,买两串上来。” “好咧!” 不弃巴不得跑下去玩呢,立刻把碗放下,一溜烟跑了下去。 在肖折釉愕然的目光里,沈不覆揽住她的腰,亲了个够。 第160章 第160章 天气逐渐转暖,早上醒来的时候也没有冷了,肖折釉反而起得更迟了。 沈不覆想要起来的时候,肖折釉拉住他,迷迷糊糊地说:“不许走。” 她甚至将腿压在沈不覆的腿上,不让他下床。 沈不覆果真不再起,翻了个身,抱住肖折釉,低声说:“好,我们继续睡。” 他的声音里也有一丝浅浅的困顿。 两个人相拥睡了一会儿,肖折釉用一种带着困倦的声音懒洋洋地说:“我不能睡了,咱们都不能睡了。 你要去上早朝的。 今天科举成绩就要出来了,我也要忙……” “嗯,起。” 沈不覆睁开眼睛,看着怀里的肖折釉。 肖折釉揉了揉眼睛,软软地说:“好困,你快把我弄醒。” “好啊。” 沈不覆低下头吻上她的唇。 肖折釉的身上只裹着一件宽松的寝袍,还是昨晚沈不覆给她穿上来,沈不覆轻轻一扯,就把她身上的寝袍扯了下来。 他压在肖折釉的身上。 当沈不覆想把肖折釉翻过去的时候,肖折釉立刻举起双手投降,撒着娇说:“好啦,好啦,我已经醒啦。 咱们该起了。” 沈不覆不依她。 肖折釉只好抱着他,用更撒娇的语气,说:“真的该起了,可别误了早朝。” 沈不覆还是不依她。 肖折釉凑过去亲了他一下,笑着说:“好啦,还有晚上呐。” 沈不覆这才把她放开,肖折釉急忙捡起地上的寝袍把自己裹起来,喊人进来伺候。 时间的确不早了,沈不覆和肖折釉匆匆洗漱过,连早膳都没吃,便一个去上早朝,一个到浮梨宫的正殿里看科举的成绩。 陶陶果然没让肖折釉失望得了状元,不过让肖折釉更惊喜的是肖我寄居然也考了个第七名的好成绩。 她将喜悦藏起来,公事公办一样和几个大臣商讨接下来的事情。 如今盛国属于战后的修复期,朝廷需要大量的人才,所以这一届的考生中,成绩比较好的都会留下来直接封官。 肖折釉更是和几个大臣商讨封官之事。 一直商讨到中午,几位大臣告退,肖折釉这才重新开开心心地笑起来,吩咐绿果儿急忙去把好消息告诉陶陶和肖我寄,还吩咐绿果儿赏赐下去。 “没想到我寄这孩子这么出息,今年也不过十六岁。 嫂子和哥哥一定很高兴。 这倒是双喜临门了。” 肖折釉很高兴。 好像是上午板着脸和大臣商量正事的时候把这份喜悦强行压了下来,而如今不需要再隐藏,这喜悦就一下子涌了上来。 “娘娘,不是双喜临门,是三喜临门!” 绿果儿笑着说,“今儿个一早,肖府里的嬷嬷就送来消息,说是肖罗氏有了身孕。 本来早就知道了的,一直压到三个月了,才说出来。” “如诗有身孕了?” 肖折釉脸上的笑容更加璀然,“今晚把他们都请进宫里,必须要摆个宴了。” 肖折釉说完马上改了主意,急忙说:“不对不对,如诗怀着孩子行动不方便,就别让她进宫了,这宴席就在肖府里举行,晚上我和陛下带着不弃过去。” “好咧!奴婢这就去办!” 绿果儿应了一声,匆匆出去,一路小跑去忙活起来。 晚上的家宴里,肖折釉叮嘱陶陶和肖我寄应该写一封信送到南青镇报喜讯,免得纪秀君惦念。 “姐,你说迟了。 下午的时候,我已经和我寄写信回去了。” 陶陶笑着说。 “这就好,这就好。” 肖折釉的脸上这一天都挂着很明艳的笑容。 陶陶考上状元,就好像交上了一份答卷。 而肖我寄的成绩也让肖折釉十分高兴。 她偏着头,打量着肖我寄,肖我寄的眉眼和肖文陶简直一模一样。 肖折釉喝了不少的酒,在微醺的气氛里,眼睛有点红。 肖折釉很久都没有醉过了,这一次倒是真的醉了。 回宫的时候,沈不覆一直抱着她。 肖府距离皇宫不远,沈不覆让不弃坐着轿子回宫,他却把肖折釉抱了一路。 春日微暖的夜风里,肖折釉窝在沈不覆的怀里,轻声说:“好像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一样,是真的开心。 这几年陶陶也长大了不少,处事也比以前稳妥了,好欣慰。” 肖折釉声音很低,说得断断续续的,她每说一句,沈不覆就“嗯”一声。 沈不覆抱着肖折釉刚走进宫门,肖折釉像一只懒洋洋的猫一样趴在他怀里睡着了,临睡着前,她胡乱嘟囔了一声。 她说的吐字不清,又声音很小,沈不覆起先没听清,仔细想了一下,才隐约分辨出肖折釉说的可能是“不知道漆漆怎么样了”。 沈不覆低下头,看着怀里熟睡的肖折釉,略有些心疼。 这些年,她总是太操心了。 肖折釉第二天睡得很迟才醒过来,醒过来的时候沈不覆已经起来去上早朝了。 她坐在床边,有些困顿地低着头。 绿果儿匆匆赶进来,高兴地说:“娘娘,您醒啦!有台昌州送过来的信!” “台昌州? 漆漆!” 肖折釉急忙把信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然而这封信并不是漆漆寄给她的,而是师延煜寄给她的。 漆漆跑了。 师延煜用一种快要发疯的语气在心里说漆漆生下第二个孩子后就跑了,现在师延煜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又当爹来又当妈。 至于漆漆离家出走的原因,信里的解释是在一次拌嘴之后,漆漆嚷着要去找更好看的小伙儿,然后就真的跑了。 而师延煜给肖折釉写信是为了问她可知道漆漆的下落,能不能帮忙寻找。 他是哪哪儿都找了,已经没辙了。 肖折釉看完信,不由变得哭笑不得。 这……的确是很像漆漆的作风。 不过肖折釉倒是不担心漆漆,更不担心漆漆和师延煜之间的感情。 反正他们两个本来就是天天吵架。 半个月之后,肖我寄和陶陶写给纪秀君的信还没寄到呢,纪秀君的信倒是先来。 “她必然是记挂着我寄。” 肖折釉靠在沈不覆的肩上,拆开信封。 然而,她脸上的笑几乎是瞬间僵在那里。 “怎么了?” 沈不覆诧异地问。 肖折釉脸色煞白,手中的信飘飘然落到地上。 沈不覆将信捡起来,匆匆看过,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纪秀君死了。 书院失火,她为了救一个留在书院里午睡的孩子,被掉下来的横木砸中,临终前,口述了这封信。 而这封信是肖雪满代写的。 她写这封信主要是央求肖折釉照顾肖雪满,给她许配个好人家。 肖我寄怎么说也是男儿身,纪秀君对他考取功名之事十分有信心,倒是放心他。 可是却怎么都不能放心留在身边的小女儿。 其实纪秀君四个月之前就去世了,只不过她临终前交代女儿要算着时间,等科举之后才把信寄到明定城,不想影响儿子的科举发挥。 沈不覆叹了口气,他轻轻拍了拍肖折釉的肩膀,道:“也许这对于你嫂子来说也是好事,她终于能和你哥哥团聚了。” 肖折釉呆呆望着前方许久,才勉强扯出一抹笑来,无奈地说:“也许你是对的吧。 只是觉得很遗憾,这些年一直奔波,到最后居然连嫂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肖折釉长舒了一口气,她走起来,吩咐绿果儿把肖我寄喊来,这事儿总要第一个告诉他。 肖我寄得知纪秀君去世的噩耗后,瞬间落泪。 他别开脸,努力擦去脸上的泪,让自己不要在帝后面前失仪。 待情绪稍微缓和了些,他转过身来,深深弯腰,悲切地说:“皇后姑姑,我想这就回南青镇,接妹妹到身边来!” “好,那是自然的。 只不过从明定城到南青镇路途遥遥,其中会经过几个土匪横行的地方。 你来时是和同窗一道来的,回去的时候一个人的话我不放心。 尤其你带着雪满回来的路上,她一个小姑娘就让我更不放心了。 我会派几个人随你同去。” 肖我寄压下心里苦楚,深深鞠了一躬,说:“多谢皇后姑姑。” 第161章 第161章 两年后。 经过两年的喘息,盛国总算是度过了战后最贫困的一段日子。 这也倒是多亏了当年定元帝派遣沈不覆修行宫的时候,沈不覆将修建行宫的钱银私藏了下来,几乎等于半个国库的钱银数量。 天公也跟着最美,这几年每一年都是丰收之年。 明定城已经变回了当初皇城时的模样,而其他一些州城也是日益好起来,如今的盛国可谓是一片欣欣向荣。 今日,是不弃被封为太子的日子。 当然了,立不弃为太子这事儿,原本是遭到朝中臣子反对的。 反而沈不覆在这些臣子上奏折之前,直接将霍天磊贬为庶民,一下子堵了那些臣子的嘴,这些臣子再不敢多言。 只是一个臣子颤颤巍巍从班列里站出来,小心翼翼地问:“敢问陛下,将来太子殿下的孩子姓什么? 是姓沈、霍,还是盛?” 沈不覆威严地扫了他一眼,道:“盛。” 他不准这些臣子有异议,大手一挥,退朝。 十岁的少年郎,越发挺拔俊俏。 不弃自小身量就比同龄的孩子高一些,如今的身高甚至快要追上一些宫女了,比如绿果儿。 绿果儿是比较瘦小的身量,个子在一众宫女里也偏矮,如今发现看着长大的不弃快有她高了,她心里颇为感慨。 肖折釉早就提前与不弃说过,让他今日切忌乱言、乱动,可不许出一丁点差错。 虽说不弃这孩子骨子里是个不安分的,可毕竟十岁了,很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 演一天的乖孩子还是不难的。 一整天,他都脊背挺直,脸色肃然,不过十岁,已经隐隐带着一种威严之感。 复杂的仪式举行完,已经耗掉了一整天。 晚上终于一切仪式都结束了之后,他挺拔的身子一下子软下来,耷拉着肩,疲惫地钻进浮梨宫,直接趴在肖折釉的腿上。 “母后,我好累啊。” 不弃抱着肖折釉的腿,又开始吭吭唧唧了,再没有白天时的模样。 肖折釉笑着将他束起的头发拆下来,说:“今天咱们不弃表现很好,是辛苦了。” 沈不覆从外面进来,看着不弃趴在肖折釉的腿上,直接皱了眉,不悦地说:“都已经十岁了,以后不准再趴在你母后身上。” 不弃小声哼唧了一声,不甘心地站起来,低着头说:“知道了……” “那就退下吧。” 沈不覆冷着脸在一旁坐下。 不弃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沈不覆的脸色,回头冲肖折釉瘪了下嘴,转身规矩地行了一礼,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以后会长记性的。” 肖折釉看着不弃垂头耷耳地往外走,无奈地摇摇头,她走到沈不覆身边坐下,摇着他的手掌,温柔地说:“这是怎么了,黑着张脸,都把不弃吓着了。 一会儿呀,连我都要被吓着了。” 沈不覆憋了半天,说:“他累了一天,我也累了一天!” 肖折釉怔了怔,茫然地望着沈不覆,她反复体会沈不覆说的这句话,又把自打沈不覆进来之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回忆了一遍。 然后,她忽然笑了起来。 殿内还有几个伺候的小宫女,肖折釉便凑近沈不覆,在他耳边轻声说:“不急,晚上我也抱你。 这样成了吧?” 沈不覆愣了一下,忽然觉得有点被拆穿的尴尬。 他将脸转到一旁,不去看肖折釉。 肖折釉两只手握着沈不覆宽大的手掌,轻轻地摇,浅笑着说:“那……明天我陪陛下出宫解闷去? 唔,这次不带不弃,只有我们两个好不好?” 沈不覆的嘴角轻轻勾勒出一抹笑意,他重新板起脸,对大殿里候着的几个小宫女吩咐:“都退下吧。” 几个小宫女齐声应了一句“是”,悄然退下去,走在最后面的两个小宫女出去之后,将大殿的门关上。 沈不覆一把扯着肖折釉的腰,将她抱起来,放在腿上,热烈地亲吻她,双手也开始在她身上游走。 两个人阖着眼,让这个吻变得无比漫长。 沈不覆的手忽然把肖折釉弄疼了,肖折釉皱着眉“唔”了一声。 沈不覆的手停下,不再胡作非为,搭在肖折釉的腰上,只专注地和她亲吻。 这个吻很长很长,两个人分开的时候,肖折釉微微喘息着,她偏着头望着沈不覆,带着点嗔意地轻声说:“你若再把我弄疼,明天不帮你批阅奏折了!” “无妨。 不弃已经十岁了,如今既然已被立为太子,这批阅奏折的事情可以先扔给他。” 沈不覆站起来,抱着肖折釉往寝殿里走。 若是再迟了一会儿,他担心忍不得。 第二日,沈不覆下了早朝之后,和肖折釉身着便装出宫。 两年前带着不弃出宫玩的那一日正好是集市,所以街市间十分热闹。 而如今这一回,虽不是半个月一次的集市,街市间却仍旧很热闹。 亲眼所见,乃知城中百姓的日子的确变得更好了。 他们两个今日一起出宫,一方面是为了游玩,而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查看民情。 肖折釉跟着沈不覆走进一间茶肆,找到一个比较安静的角落坐下。 茶肆里的人不少,一边吃茶,一边听着前面的说书人。 “若说天下第一奇人,咱们的皇帝便是绝对是当仁不让!” 正在倒茶水的沈不覆闻言不由一愣,他倒是没想到今日说书人说的是他。 他和肖折釉对视一眼,都对说书人接下来要编的故事十分感兴趣。 “咱们的皇帝那绝对是洒脱的性子。 不仅洒脱,而且他的想法一般人想不到啊!他把自己从霍家族谱里除了名改了姓这事儿就够惊人了。 但那还不是最惊人的。 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登基之后沿用前朝的旧姓? 不仅本国沿用旧姓,还把太子给改姓了‘盛’,这江山是给别人打的?” 坐在前排的一个人吆喝了一声,说:“你说的这事儿坊间茶余饭后谈论了很久,今儿个能不能说点新鲜的。” 另外一个人附和:“就是啊,你有本事说道说道陛下为什么这么做。” 说书人嘿嘿一笑,一脸的高深莫测,笑着说道:“老朽自然知道。” 茶肆里的人都来了兴致,追问他快点说缘由。 “诸位恐怕都忘了,咱们陛下曾是驸马,娶了昌隆帝的小公主。 当年陛下身为将军时,为何杀了定元帝? 那是因为定元帝害死了以朔公主。 陛下是为发妻报仇呢!”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以朔公主难产而亡,陛下当年可是吃斋守制多年,后来又不惜为她报仇弄死了当时的皇帝。 这是何等的深情。 有这般的深情在,他登基之后将国姓沿用‘盛’就不奇怪了。 你们再想想,当今太子的名讳。 ‘盛记澜’,这个澜说的可不是以朔公主,而是以朔公主当年没生下的那个女儿。” 茶肆间议论了一阵,忽有一人说:“你说的陛下对以朔公主的深情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陛下的确是深情之人。 对当今皇后的深情实在让人敬佩,身为一国之君,居然后宫只皇后一人。 而且还是在无子的情况下,不曾废后,不曾封妃。 我可听说宫里头,陛下对皇后那不是一般的好……” 沈不覆站起来,带着肖折釉从茶肆走了出去,没有再听这些人的议论了。 人群里有人高喊了一声:“前面有人家比武招亲,快去看喽!” 人流全部朝一个方向涌去,肖折釉和沈不覆逆着人群往前走,沈不覆握住她的手,免得被人群冲散。 沈不覆忽然说:“折釉,前些年,让你吃了很多苦,也惹你流了很多泪。 难为你了,日后必不会再有。” 他记得,他当然记得在他身陷为盛令澜报仇的那些年里,肖折釉曾为他流过的泪。 每好时,他看着肖折釉胸口永久留下的疤痕,心里都是日复一日的钝痛。 肖折釉抿起嘴角,说:“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很荣幸。” 沈不覆望着前方每一个迎面而来的人脸上的笑容,深邃的黑眸中终于染上了几分笑意。 他越发握紧肖折釉的手。 这盛世,姗姗来迟。 那些蹉跎两世的承诺与宠爱,终于得以交付。 第162章 第162章 忽然而至的雨,让天色一下子变冷。 肖我寄坐在一个破庙里避雨,他低着头,一声不吭,脸上带着浓浓的悲戚。 他赶往明定城赴考的时候,踌躇满志,开心地向母亲承诺一定考个好成绩回来。 当时母亲笑着直点头,吩咐他名次不重要,只是路途遥远,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可是当他考了个好成绩回来后,却再也不能把这个喜讯告诉母亲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肖我寄还是使劲儿擦了下脸上的泪。 作为没父亲的孩子,他知道这些年母亲照顾他和妹妹有多辛苦。 满心想着考取功名之后,就把母亲和妹妹接到身边照顾,再也不让母亲操劳了。 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竟是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早知道如今,他根本不会千里迢迢奔赴明定城参加科举。 归刀从外面走进,将买来的饭菜递给他。 肖我寄急忙把东西接过来,说:“谢谢,谢谢归大人这一路的照顾。” “我不姓归。” 肖我寄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 归刀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靠着身后的梁柱合上了眼睛,道:“歇着吧,明天就要到南青镇了。” 这一路行来,肖我寄已经习惯了归刀总是这个冰冷的态度。 他收起情绪靠在一旁睡觉。 明天就要回去了,不管怎么说,还有一个妹妹需要他照顾,他必须养好精神,拿出一个兄长的样子来,成为妹妹合格的仰仗。 下半夜的时候,归刀被一阵细微的声音吵醒。 他睁开眼睛看向一旁的肖我寄,肖我寄睡得正香。 他偏过头,仔细听了一下,的确隐隐约约能听见细微的说话声,应该是说话的人离得不近。 他是接受过特殊训练的,即使是很细微的声音,都能将他吵醒。 雨已经停了,大雨后的破庙里一片潮湿感,而且这里已经很靠近南青镇了,气候本就很潮湿,让归刀觉得睡得不舒适。 反正睡不着,索性去看看。 归刀又看了一眼睡着的肖我寄,想着早去早回,应当无妨。 他悄声隐在夜色里,寻声走进一片小树林。 下过大雨,地上一片泥泞。 “你们别过来!” 一个小姑娘双手握着一个发簪,用一种同归于尽的目光看着对面逐渐逼近的几个人。 小姑娘年纪不太,夜里色,也看不太清模样,归刀只是注意到她这种同归于尽的目光。 小姑娘不断往后退,直到她的后背抵在一棵树上。 “小姑娘,我们家公子看中你,是你的福分。 何必逃跑? 你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干嘛跟好日子过不去? 哥劝你一句,不要做傻女人。 这年头,什么最好? 当然是钱财最好!放心吧,如果你嫁给了咱们家的小公子,那你日后的日子指定是大鱼大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另外一个人也跟着说:“没错。 就是这个道理,你别再跑了,也别再让哥们几个为难了。 将来你成了咱们家小公子的夫人,咱们还要喊您一声小主子的。 将来都是一家人,闹成这样不好看。” 另外一个人看着小姑娘的身子仍旧紧绷着,握着手里的簪子根本不放开,他不学另外两个人那样劝她,反而扮出凶神恶煞的表情,大声说:“哼,我看你就是不知好歹!你既然不要命,那咱们哥几个也用不着客气。 先奸后杀你懂不懂? 难道你想体会一把? 我可跟你说哈,你要是把咱们哥几个逼急了。 咱们哥儿几个可也不管你是不是咱家小公子看中的女人了。 反正离得这么远,咱们几个把你睡了,家里的小公子也不知道。” “对对对,要我说也是这样。 咱们这一路,被这个臭丫头折腾得够惨了。 我看啊,咱们还是直接享受一番,再把她弄死,等回去了,就对咱们家的小公子说是她自己想不开自杀的,如何?” 原本只是为了吓唬这个小姑娘,可是这两个人说完,竟是变得有些心动了。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出相同的意思,最后又给先前想要劝她的另外两个家丁使眼色,之前的那两个人也犹豫了。 “不好吧? 这事儿要是被小公子知道了,那咱们哥儿们几个的性命可就不保了啊!” 另外一个人倒是一直沉默着。 “你傻啊,小公子又不是神仙,他怎么知道这妞儿怎么死的? 再说了,你没看见这妞儿现在手里正握着簪子准备寻死吗!” “这……” 四个人围在一起,小声地嘀咕着。 虽然意见不太统一,可是显然贼心已经起来。 只等着同伴之间互相打气。 小姑娘自然是把他们四个人的话全部听见了,眼下见着他们围在一起商量。 她心里越发绝望,脸色惨白。 她咬了咬牙,不管不顾地朝身后逃跑。 “站住!” 一人爆喝一声。 第163章 第163章 小姑娘吓得身子直哆嗦,可也不敢真听那人的话站住,反而是不要命地往前跑。 然而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可能跑得快。 四个壮汉轻易追上她,挡在她面前。 “居然还想跑? 你今天跑不掉了!” 四个壮汉中的一个握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一甩,就把小姑娘拽倒了。 小姑娘跌坐在地上,淤泥染脏了白色的素裙。 看着四个人朝她围过来,她开始慌了。 逃是逃不掉了,她开始想别的法子。 “你们放了我吧,吴四郎给你们多少钱,我十倍给你们!我有钱,真的有钱!只要你们放了我,我一定一分钱不少地给你们!” 四个人中的一个笑了,他抱着胳膊,像是看笑话似地俯视着她,说:“就凭你? 跟我们吴家比钱财? 也不怕消掉大牙。 南青镇谁不知道你娘当年把亡夫的三个弟妹给卖了,赚了好大一笔钱。 可她也是个傻的,拿了钱也不知道享受,居然建起一间间学堂,招收穷人家的孩子上学分文不取,钱财早就被她败干净了!你说你有钱? 嗤!” “我哥哥很快就会回来接我的!他考了功名,会有钱给你们的!” 小姑娘慌慌张张地胡乱说着。 “别跟她废话,一会儿天亮了就不好办事儿了!” 另外一个汉子直接冲过去。 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扑过去。 小姑娘尖叫一声,下意识地去推他,却没有想到轻易地一下子就把他推开了。 她愣了一下,定睛仔细去看,才发现扑到她身上的汉子是没有头的。 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的脚踝,她在夜色里去努力分辨,终于认出来那是一颗人头。 “啊——” 她连滚带爬地起来,惊恐地向后退,直到后背抵在一棵树的树干上。 “什么人?” “居然杀我兄弟,活得不耐烦了!” 小姑娘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看见一道阴寒的人影出现在视线里。 他手中握着一把刀,刀锋上沾着血迹。 不甚明亮的夜色里,他手腕翻动带起刀上森然的银光。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另外三个吴家的家丁也死了。 他们直挺挺躺在地上全然没了生息。 归刀走过去,一把抓过她的衣领,将她拉到眼前,近距离地审视她的脸,不由皱眉,说道:“长得也不像啊。” 这么近的距离看着归刀冰冷的眼睛,肖雪满嘴唇直哆嗦,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认识肖我寄吗?” 归刀问。 听见哥哥的名字,好像忽然一下子看见了希望一样,她使劲儿点了下头,说:“他是我哥哥!” 归刀松了手,丢下一句“跟我走”,转身往前走。 可是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冷着脸转回身看向肖雪满。 肖雪满整个人靠在一棵树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你、你……没、没说去哪……” 肖雪满几乎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话。 并且声音小小的,也幸好归刀听力过人,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去找你哥。” 归刀硬邦邦地丢下这一句,再次转身大步往前走。 “哥哥……”肖雪满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她呆愣的时候归刀已经走出去很远,她回过神来,急忙提着裙子去追他。 归刀丝毫没有等她的意思,肖雪满跑得气喘吁吁也没能追上他。 肖雪满急了,她可不想一个人留在荒郊野岭的地方,更何况身后还有四个死人。 在归刀快要走出小树林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 他皱了下眉,侧耳去听了一瞬。 远处灌木从中私有人影晃动。 肖雪满终于追了上来,见归刀停下来,她真真松了口气。 归刀看了肖雪满一眼,忽然挥刀,旁边的柳树落下几条柳枝,归刀握住其中一条。 他在肖雪满惊愕的目光中,把她拉到怀里,然后用柳枝把肖雪满系在了腰上。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快得不可思议。 肖雪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能呆呆望着腰间的柳枝。 “闭眼,吓死了我不负责。” 耳畔传来归刀发冷的声音。 几乎是瞬间远处有箭矢射来,归刀一跃而起轻易避开。 他立在树端,匆匆扫了一眼,迅速退回小树林,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而去。 黑衣人顷刻涌出来,朝他追去。 甚至在树林中,迎面又突然出现了一批黑衣人。 瞧着竟是要把归刀包围起来的样子。 归刀毫无惧意,眼中甚至有一抹嗜血的冷笑。 他挥刀迎战,刀锋在夜色里不断闪现银色的光芒。 肖雪满心里想着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刚刚不是已经见过归刀杀人了吗? 如果她乖乖的闭着眼睛,岂不是向他证明了她胆小? 肖雪满咬咬牙,鼓起勇气睁开眼。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被一刀劈成两半,粘稠的血液和脑浆迸射而出。 “啊——”肖雪满用尽了全力尖声惊叫。 归刀被她吓了一跳,低头看她,发现她竟然吓得昏了过去,软趴趴地伏在他怀里。 归刀呆怔的瞬间,一柄利剑迎面刺来,剑尖上的光让归刀刹那警觉,他敏捷地向后退了两步,挥刀相抵。 归刀并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也不需要知道。 这些年,他在沈不覆手下做事,做的全是最见不得人的杀人勾当,结仇无数。 他早就习惯了面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埋伏、刺杀。 没多久,天际一道曙光划破夜的黑暗。 归刀站在一地的尸体中间,看了一眼肖雪满,从小树林里出去。 他不知这些人是谁派来的,也不知道外面会不会还有埋伏,便没有回去找肖我寄,而是带着肖雪满朝另外一个方向离去。 若还有埋伏,护着一个肖雪满够麻烦了,他懒得再保护一个肖我寄。 肖雪满醒过来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眯着眼睛望着天上刚升起的朝阳,呆怔了好一会儿,才把刚刚的事情想起来。 她慌忙坐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睡在一条小溪边的石板上。 四周安安静静的,没有人。 身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咯得慌,她伸手去摸,拽出来一条柳枝。 她愣愣看着这条柳枝,想起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来。 他不是说要带她去找哥哥? 人呢? 把她自己丢在这里走了? 肖雪满站起来,转着圈儿打量四周,然后她安安静静地低着头想了会儿。 她重新抬起头来,分辨了一下方向,朝着南方走。 她走了几步又开始犹豫,她现在回南青镇的话,再遇见吴家小公子可怎么好? 肖雪满越想,心里越担心。 要不然朝北走,去明定城找哥哥吧? 可是她从来没去过明定城,那里距离这里路途遥遥,更何况她几乎是身无分文。 她心里一阵挣扎,脚步也变得慢了起来。 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还是决定去明定城找哥哥。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一下子转身。 “啊——” 归刀皱着眉,揉了一下耳朵。 他心想这姑娘瞧着人长得不大点,嗓门倒是不小。 肖雪满匆匆向后退了两步,惊恐地望着这个凭空出现在她身后的人。 她仔细看了又看,才隐约瞧出来眼前这个人是昨天晚上那个人。 想到这人昨天晚上救了她一命,她不由松了口气。 可是,又一想到他昨天晚上杀人的样子,肖雪满的心又揪起来了。 她又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说:“我哥哥在哪儿?” 归刀一声不吭转身朝一个方向就走。 肖雪满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追了上去。 肖我寄早上醒来方向归刀不见了,他也没敢乱走,一直在破庙前面徘徊,等归刀回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心里也变得焦急起来。 他隐约听见脚步声,抬头张望,一眼就看见归刀的身影。 然而下一瞬,他立刻看着归刀身后的纤细身影。 肖我寄的眼睛猛地睁大。 “雪满!” 他跑过去,扶住气喘吁吁地肖雪满。 而肖雪满在看见他的那一刹那就哭了。 “怎么了? 怎么哭了,是谁欺负了你不成? 你这身上怎么脏兮兮的,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肖我寄急得不行。 肖雪满伏在他的肩上只是一直哭一直哭,恨不得把这几个月的委屈全部哭出来。 这几个月里,她母亲去世,兄长又远在他方,独留她一人一边伤心一边处理母亲的后事,紧接着又遇见吴家小公子。 当时纪秀君过世不久,家中还有很多学院里的学生,若不是如此,吴家小公子定然直接将人掳走。 可即便有南青镇的人帮着肖雪满,在纪秀君的后事处理完之后,吴家小公子还是派家丁把肖雪满掳走。 幸好在路上撞见归刀。 肖我寄哄了肖雪满好一会儿,肖雪满不再哭了,才断断续续将这几个月的遭遇说给肖我寄。 肖我寄听完她的话,心疼得不得了。 “都怪我不好,我就不应该离家去参加科举……”肖我寄红了眼睛。 一方面,他是心疼妹妹,而另一方面是遗憾没能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哥哥……” 当着妹妹的面儿,肖我寄觉得红眼睛有点丢脸,他匆匆别开眼,调节了情绪,才重新看向肖雪满,问了她吴家的事情。 两个人商量着回去以后该怎么处理吴家的事情。 一会儿提议找某个曾经的同窗帮忙,一会儿说起不如直接找到知州府去,一会儿又提议不如直接带着东西回明定城,可又不能不回去看望母亲……他们又开始担心起来回去祭拜母亲的时候倘若再遇见吴家的人可怎么好。 归刀站在一旁听他们两个罗罗嗦嗦说了半个多时辰,实在是忍无可忍,终于开口,问:“哪个吴家?” 肖我寄和肖雪满都愣了一下,回头去看他。 两个人好像这才反应过来,旁边还有一个人。 “是、是……隔壁黎川镇的吴家。 黎川镇就这么一户有钱有权的吴家。” 肖雪满小心翼翼地说。 “等着。” 归刀丢下这样两个字,转身就走。 肖我寄和肖雪满面面相觑。 “哥哥,这个人……是什么人? 哥哥怎么会和他一起回来?” 肖雪满问。 肖我寄说:“路途遥遥,皇后姑姑担心路上不安全,让归刀大人陪着我回来接你的。 这次跟你回去拜祭了母亲,咱们就回明定城。” 肖雪满有点忐忑地问:“皇后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我有点怕……总觉得权贵人家都好厉害,更别说是皇后娘娘啦!” 肖我寄看得出来妹妹有些担忧。 其实他很理解妹妹的心理,当初他刚到明定城进宫见皇后姑姑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忐忑。 他忙安慰肖雪满,挑了几件肖折釉的事情说给她听,告诉她肖折釉极好相处,对他也是极为照顾,说得肖雪满这才放下心来。 两个人又说了不到半个时辰的话,归刀就回来了。 “走了。” 归刀说。 肖我寄拉着妹妹跟在归刀身后,往南青镇走。 肖雪满抬起头,望着前面归刀的身影,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腰间的那柄刀上。 她悄悄拉了一下哥哥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小声说:“哥哥,他把吴家解决了吗?” 肖我寄点了下头,也同样压低了声音,说:“应该是吧。 他是皇帝身边的第一人,解决个吴家还不容易? 吴家应该再也不敢找咱们的麻烦了。” 许久之后,肖雪满小声地说:“我猜他把吴家小公子给杀了。 他杀起人来呀,比哥哥踩死个蚂蚁还快咧!” 两个人分明是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 可怎奈何归刀经过特殊训练,耳力过人,根本不需要故意去听,就将二人的话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 第164章 第164章 肖我寄长跪在纪秀君和肖文器合葬的坟冢前,热泪不止。 肖雪满跪在他身边,低着头小声啜涕着。 兄妹两个在父母的坟前守了大半日,天色将晚暮色渐合的时候,他们两个才起身往回走。 两个人跪得太久,双腿都有些发麻发酸,不得不搀扶着一起从山上下来。 不远的路,偏偏无数次回头,将这条山路也拉得漫长遥远起来。 肖雪满吸了吸鼻子,努力扯出一抹笑来,说:“母亲走的时候是笑着的,她说她要去找父亲了。” 肖我寄哑着嗓子“嗯”了一声,他看着肖雪满,发现不过半年,她瘦了很多。 他将肖雪满搂在怀里,心里暗下决心,今生定会好好保护妹妹,努力给她一切最好的东西。 他们两个回家没多久,刘家夫人就过来了。 刘家是肖雪满的未来夫家。 肖雪满和刘家二公子的婚事是去年就定下的,当时纪秀君舍不得女儿那么早出嫁,所以将婚期往后拖了又拖,拖到今年年底。 眼下距离婚期也近了,却不想纪秀君突然撒手人寰,肖雪满要守孝,也是不能立刻成婚了。 肖雪满看着刘家夫人过来,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 “刘夫人,快请坐。” 肖我寄急忙将刘家夫人请到上首的位置坐下,又让肖雪满去倒茶。 肖雪满应了一声,转身去煮茶,心里却有点沉甸甸的。 她没有立刻去煮茶,而是在她走到门外之后,就躲在一旁听里面的说话声。 刘家夫人说:“我今天过来也不绕弯子了,就直话直说了。” “夫人请说。” 肖我寄恭敬地说。 “本来我家的可进和雪满这孩子订了亲,再过几个月就要成亲了。 但是谁也没想到你们母亲遭此不幸,突然就去了。” 刘家夫人叹了口气,“秀君是多好的一个人,十里八乡没有不念着她开学堂的好。 真是好人没好报,让人跟着心疼不已。” 刘家夫人提到纪秀君,肖我寄低着头,眼下也有了几分暗色。 刘家夫人转了话头,继续说:“对于秀君的遭遇,伯母这心里是一百个心疼、难受。 可眼下……可进和雪满的婚事怎么办?” 肖我寄早就料到刘家夫人此番过来肯定是为了妹妹的婚事,他心里早就有了准备,此时方说:“虽然可进和雪满的婚期就在年底,可是百事孝为先,妹妹不能不为母亲守孝。 即使我这个做兄长的能做主,为她将她孝期缩短,也至少要两年才行。” 刘家夫人对肖我寄的话一点都不意外,她点点头,说:“百事孝为先,这话说的没错。 更何况你们母亲独自一个人把你们两兄妹代大是真的不容易。 这个孝,是必须要守的。” 她又话锋一转,道:“可雪满这孩子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而我的可进也十七了。 如果再等两年……实在是太久了些。” 肖我寄低着头,平静地询问:“那依夫人的意思该如何?” 刘家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如此,只能我你我两家没有这个缘分了。 你也知道,我们家只有可进这一个男丁,全家都等着抱孙子,实在是等不了了。” “夫人今日过来是为了退婚的吗?” 肖我寄问。 刘家夫人脸上的笑有点尴尬,她的确有些不好意思。 当年纪秀君是帮扶过她家里的,如今纪秀君去了,肖家只剩下这么两个孩子,她这个时候来退婚的确是有些不仗义。 可是仗义有什么用? 她总要为了家里着想。 她咬咬牙,狠下心来,说:“就算是我刘家对不住你肖家了,这门亲事……就算了吧!” 肖我寄皱着眉,虽然早就料到了刘家会如此,可刘家夫人真的来退婚,他心里还是觉得不是滋味儿,像是心疼妹妹受了委屈。 他忍不住说:“夫人恐怕是忘了当初伯父惹了官司,是谁花了钱银走动。 可进这些年在学院里读者,我母亲可有收过一分一毫? 不仅没有收过,还把可进当成亲生的孩子来照顾。 如今母亲不在了,没想到夫人第一件事情就是退婚!” 虽然肖我寄知道此事不可能有回旋,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说出来。 刘家夫人脸上的笑容就更尴尬,她心里愧疚,可脸上却因为被小辈当面指责,有些挂不住了。 她得找个台阶给自己下。 “我寄。 伯母跟你说实话。 这可不是雪满那孩子守孝要守好几年的事儿。 整个南青镇都知道吴家小公子相中了雪满,半夜把人给掳走了。 伯母倒是要问一问你,这女儿家什么最重要? 清白和年纪,雪满可是一个都没了!将来雪满怀了孩子,谁能保证是我刘家的种? 再说了,咱们南青镇这么大点的地方,你一言我一语,就是吐沫星子都能把人给淹死。 我刘家可不想被人戳这个脊梁骨!” 因为早就料到了刘家夫人今日过来是为了什么,可听她说了这些话,肖我寄还是难掩气愤,愤愤然地怒视着刘家夫人。 “你这还是不要用这种目光来看我。 这不是爹生父母养? 今日就算是换成了肖家,你母亲会让你等个两三年,再去娶这样一个没了清白的老姑娘? 好,就算我刘家不顾那些流言蜚语,相信雪满这孩子清白还在,把她娶了回来。 可是隔壁镇子里的吴家是寻常人家能得罪得起的? 日后他再来抢人可怎么整?” 肖我寄以是怒火中烧。 他愤怒地说:“刘家夫人!您积点口德吧!这门亲事我肖家不稀罕,请你立刻离开我肖家!” 刘家夫人站起来,说:“哼,我说的不是实话? 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 不就是想要我刘家护着你妹妹? 我们刘家可没那么傻,为了个没了清白的老姑娘和吴家作对!你别送了,我这就走!” 刘家夫人站起来,大步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看见肖雪满的时候不由愣了一下。 其实她以前是真的很喜欢雪满这孩子,曾经也无数次的示好,曾多次口口声声地承诺等她嫁过来定要把她当成亲生的女儿一样疼着、宠着。 如今被肖雪满听见她刚刚说的那些话,刘家夫人脸上有些尴尬。 肖雪满略一弯膝,行了一礼,也没有多说话,直接与她擦肩而过,走进屋中。 刘家夫人叹了口气,无奈地往外走。 “雪满,你都听见了。” 肖我寄望着自己的妹妹,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 肖雪满笑笑,说:“听见了,都听见了。 她过来退婚也好。 我一点都不喜欢刘可进,人长得丑,个子还矮,比哥哥矮了半个头。 皮肤黑不溜秋的,整个人一点都不精神,还爱贪小便宜,小气得不行。 我当初就不满意这门亲事,如今他母亲过来退亲再好不过啦!” 肖我寄看着妹妹脸上装出来的笑容,心里越发难受。 他也没拆穿肖雪满的话,而是拍了拍的肩膀,顺着她说:“就是,刘可进算个什么玩意儿,哪里能配得上我的雪满。 哥哥带你回明定城,等哥哥当了大官,一定给你找一个比刘可进好一千倍一万倍的夫婿!” 肖雪满胡乱“嗯”了一声应下,笑着说:“好,都听哥哥的。 还要家里人也好的!” “好!” 肖我寄认真答应下来。 肖我寄视线越过肖雪满,看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从院子里走进来,大大方方地直接进了屋。 他不由有些惊讶,现在的人都可以这么不打招呼地堂而皇之直接进屋了吗? 他下意识地将肖雪满拉到身后护着,警惕地看着这个一身紧身衣裤的女人。 这个女人一身黑色的衣服,三千墨发高高扎成一个马尾,随着她走路的动作朝两侧晃。 这装扮……一看就不像是寻常人家。 她走进屋中,肖我寄刚想问她是什么人,为何突然进来,又所为何事。 却惊讶地看着她双手抱拳,朗声道:“楼主,有簪鹰令!” 楼主? 这是什么跟什么? 肖我寄和肖雪满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一声黑色紧身衣服的女子说完,抬起头望着屋顶。 肖雪满和肖我寄不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归刀翘着腿躺在屋顶的横梁上。 他……是躺在上面睡觉吗? 归刀一跃而下,背对着肖我寄和肖雪满接过黑衣女子手中的信件,匆匆扫过一眼,冷笑了一声,道:“你护送他们回明定城,路上不许有半分差池。” “属下领命!” 归刀握着一下腰间的刀柄,大步往外走,他走到院中时,身形一晃,整个人忽然凭空消失了。 肖我寄和肖雪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属下归零,会护送两位回明定城。 敢问何时可以启程?” 归零朝着肖我寄和肖雪满询问。 归刀略一思索,定下明日离开。 虽然没多少东西可收拾,可是他要拜访一下故交,还要去向那些这段日子帮助过肖雪满的人道谢。 “是!” 归零领令,转身大步往外走。 她并没有走远,而是守在院中。 “雪满,你收拾一下东西。 我们明日就走。 哥哥现在要出去一趟。” 肖我寄说。 肖雪满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儿,说:“哥哥,我们这次离开南青镇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肖我寄沉默了片刻,才道:“不会,祭日总是要回来的。 不过的确不会再回来常住了。” “那……我们把澜儿带走好不好?” 肖雪满试探着问。 肖我寄皱了下眉。 肖雪满急忙说:“这孩子自小父母双亡,也是怪可怜的。 当初母亲就是为了救她才……我是想着,母亲也是真的心疼那孩子,她也懂事乖巧,如今母亲不在了,不若我们把她带走吧? 要不然把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丢在南青镇,实在是有些不放心。” “原来母亲当日是为了救她啊……”肖我寄恍然,他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带走吧。 一个小姑娘而已,以后就把她当成妹妹照顾着吧。” “好。 我收拾完东西就去找她!” 肖雪满弯着眼睛笑起来。 “嗯,我先出去了。 东西不用带太多,一切从简,带几件换洗衣服即可。” 肖雪满都答应下来。 她将肖我寄送到门口,转身回到屋中,她站在厅中最中央的地方,不由抬起头来,仰望着屋顶的当中的横梁。 当然了,此时的横梁已经空了,没人在那儿了。 肖雪满失笑,不知自己看那里做什么。 她摇摇头,匆匆走到后面收拾东西,她先收拾了几件自己的衣服,又去帮哥哥把东西收拾好。 想了想,肖雪满推开纪秀君的房门,走进空荡荡的屋子。 “母亲,雪满要和哥哥离开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她在门口站了许久,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想着母亲的一颦一笑。 她好像看见母亲抄书的身影,又看见母亲给她量尺寸给她做新裙子的样子。 肖雪满吸了吸鼻子,整个屋子里全是母亲的味道。 无声又无息,她的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下。 肖雪满走进屋子里,将窗户推开一半,坐在窗前的玫瑰小椅中,静静地回忆过去十多年在家里的过往。 回忆有关母亲的一切。 眼泪悄然落下,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暮色四合时,肖雪满终于站了起来。 她走到床头的双开门高脚黄梨木衣橱那儿。 “吱呀”一声,她将将旧旧的衣橱柜门拉开,然后将最上面一层格子里的盒子抱出来。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陶埙。 肖雪满从小就知道这个陶埙对母亲很重要,母亲时常抱着这个陶埙落泪。 那个时候她还太小,什么都不懂。 甚至在心里责怪这个暗色的陶埙总是让母亲难过,几次想要和哥哥一起将这个陶埙给扔了。 那个时候的她多天真,以为没了这个陶埙母亲就不会难过了。 后来她一天天长大了,才隐约知道这个陶埙是父亲当年亲手做的。 肖雪满抱住这个陶埙,双手慢慢收紧。 她叹了口气,抱着这个陶埙出去。 她迈出门槛,回头不舍地望着空荡荡的屋子。 深深多看了一会儿,她才依依不舍地将房门关上。 她重新笑起来,心里想着母亲终于能和父亲团聚了,也许母亲心里是欢喜的吧? 听说当年若不是怀了她和哥哥,母亲早就去追父亲了。 肖雪满由衷地祝福母亲,她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前世今生。 可是在这一刻,她是真的很希望人是有来生的,愿来生母亲还会遇见父亲,愿来生父亲和母亲能永远都厮守在一起。 当天夜里,肖雪满抱着这个陶埙入睡。 夜半时刻,她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看见了母亲,还有一个长相酷似哥哥的男子。 虽然她从未见过父亲,可是她知道那个人就是她的父亲。 她站在远处喊母亲,可是母亲听不见她的声音,只是朝着父亲跑去。 父亲笑着朝母亲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轻声说:“秀君,我终于把你等来了。” 第165章 第165章 肖我寄和肖雪满兄妹两个带着澜儿回到明定城的时候,已经是年底了。 南青镇是一个没有秋冬的地方,猛地到了明定城,看着满天的大雪,满地结的一层冰,肖雪满很不适应,几乎是在她刚踏入明定城的时候,就染了风寒。 肖我寄对她越发上心,恨不得用毯子将她裹起来。 “还好吗? 有没有不舒服?” ——这样的问题,肖我寄在一个时辰内问了肖雪满无数次。 肖雪满每次都摇摇头,说:“我没事儿,只是染了风寒而已,哥哥不要担心了。” 澜儿不过六七岁,她仰着头望着肖雪满,也是一脸的担忧。 “如果觉得不舒服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哥哥,千万别自己硬撑着,可急着了?” 肖我寄皱着眉,颇为严肃地说。 肖雪满笑着点头,忙不迭地答应。 其实她明白,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哥哥对她越发用心。 这大抵是因为他们已经是彼此最后的亲人了。 肖我寄扶着肖雪满下了马车,又把里面的澜儿抱下来。 肖雪满打量着眼前的肖府。 已经是晚上了,明定城的夜晚比南青镇要来得早,偏巧今日无星无月,周围很是暗沉。 可是在一片黑暗中,肖雪满还是能够看出眼前的府邸可是不小。 肖我寄给她解释:“这是当初我刚来明定城的时候,皇后姑姑送的。” 肖雪满点点头,她犹豫了一下,问:“哥哥,我们已经到明定城了,什么时候进宫去拜见皇后娘娘呀?” 其实她越来是距离明定城近了,心里越是对进宫见肖折釉紧张和忐忑。 “明日一早咱们就进宫。 今晚先好好休息一晚。” 肖我寄知道肖雪满心里的紧张,毕竟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情绪。 他一边领着肖雪满和澜儿进府,一边劝着肖雪满不要为明日进宫的事情担忧。 肖雪满胡乱点点头答应下来。 这一夜,肖雪满睡得不是很踏实。 许是因为刚换了地方换了张床,也许是因为对于明日的进宫有些忐忑。 说起来,肖雪满倒也不是扭捏还害羞的性子。 只不过因为父母都不在了,知道宫里的皇后娘娘也是她在世的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因为这分在意,才使得她心里变得有些不安起来。 她没怎么睡好,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就睡醒了。 索性睡不着,她干脆起来,免得误了进入进宫的时辰。 她刚起身,外面守夜的小丫鬟询问:“姑娘可是起了?” 肖雪满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昨天哥哥对她说过留了个叫做金铃儿的丫鬟服侍她。 她有些不习惯被丫鬟伺候着。 没听见肖雪满的回复,门外的金铃儿又低声询问了一遍:“姑娘可是起了? 需要打水吗?” 肖雪满回过神来,她明白不管她有多不习惯,这里毕竟不是南青镇,而是明定城了,她得慢慢适应。 她轻咳了一声,说:“是起了,给我打水吧。” “诶!” 金铃儿应了一声,手脚利索地忙碌起来。 肖雪满起得很早,梳洗过后又换了衣服不过才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猜测肖我寄还没起来,就带着金铃儿在肖府随意走走。 金铃儿想着主子刚回来,必是不了解府里的情况。 她急忙带着肖雪满四处逛逛,喋喋不休地向肖雪满介绍府里的布置。 肖我寄起得也比以往早一些,他想着尽量早些进宫去,最好在皇后姑姑还没起来的时候就到,在外面等着,好显得更诚心有礼一些。 两兄妹匆匆吃了饭,立刻进宫去。 这处府邸是肖折釉精心挑的,距离皇宫很久。 肖我寄和肖雪满没走多久就进了宫,肖我寄带着妹妹径直往浮梨宫去。 “呦,肖家公子过来了。 来得可真早。 昨儿晚上娘娘临睡前还说你们快到了呢。” 绿果儿笑盈盈地将人领进来,她打量了一下肖雪满,笑着说:“这位就是肖家姑娘吧? 这模样可真好。” 肖雪满浅浅地笑了一下。 肖我寄问:“皇后姑姑可起来了?” “已经起来了。” 绿果儿将肖我寄和肖雪满领到偏殿里,“两位小主子先等一等,奴婢过去同禀一声。” “麻烦了。” 肖我寄说。 等绿果儿笑着挑着帘子出去,肖我寄才对妹妹说:“别看她只是一个宫女,却是皇后姑姑身边的第一红人,日后不能得罪了。” 肖雪满点点头,把哥哥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绿果儿出去没多久就回来,她笑着说:“娘娘请你们过去呢。” 肖雪满急忙跟着肖我寄走进肖折釉的寝宫。 肖雪满本来就心里很紧张,可是等她进去之后,没想到看见沈不覆也在那里。 别说是肖雪满了,就连肖我寄都惊了惊。 他急忙拉着妹妹跪下,恭敬地行礼。 沈不覆正在给肖折釉画眉。 “都起来吧。” 沈不覆道。 肖折釉急忙避开沈不覆手中的眉笔,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兄妹两个。 她的目光在肖我寄的身上停留了一瞬,急忙看向肖雪满。 “雪满,快到姑姑这里来。” “是。” 肖雪满恭敬地小声应了一声。 她站起来,这才敢去看肖折釉。 她还没看清肖折釉的眉眼呢,就被沈不覆握着眉笔的样子吓了一跳。 她看见了什么? 一国之君在给女子画眉吗? 肖雪满本来向前迈出一步的脚步不由停了下来。 肖折釉一眼就看出来肖雪满有些局促,她忙对沈不覆说:“时辰也不早了,你去上朝吧。 别误了时辰。” “不急,还差一点。 别乱动。” 沈不覆皱眉。 肖折釉只好依他,任由沈不覆将最后一笔画完。 沈不覆起身,肖折釉也跟着站起来,亲自将人送到门口。 送走了沈不覆,肖折釉走回来,她朝着镜子看了一眼,有些嫌弃沈不覆给她画的眉。 一旁的绿果儿掩了笑,忙劝:“娘娘,陛下今天画的已经进步很多了。” “那倒也是。” 肖折釉浅浅笑起来,眼前浮现沈不覆认真给她画眉的样子。 肖折釉收起思绪,朝肖雪满招招手,说:“快过来让姑姑瞧瞧。” 肖雪满这次直接走到肖折釉面前,弯膝想要行礼,被肖折釉一把扯到身边坐下。 她仔细打量肖雪满的模样,心里却开始难过起来。 归刀曾觉得肖雪满和肖我寄长得不像,这是事实。 因为肖雪满的五官长得更像纪秀君。 肖折釉瞧着眼前的肖雪满,不由又想起了纪秀君。 想到纪秀君,肖折釉叹了口气,眼中便是有些湿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你们的母亲,竟是再没机会见了。” 肖折釉调整下情绪,重新笑起来。 她拍着肖雪满的手,轻声说:“日后就留在明定城里,你们兄妹若是缺了什么,或是有什么难处都尽管和姑姑说。 这浮梨宫的宫门,随时为你们敞开着。” 听肖折釉这么说,肖雪满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虽然哥哥早就与她说过他们这个身为皇后的姑姑很好相处,可总抵不过亲自见到。 肖雪满急忙说:“多谢皇后姑姑。” 肖折釉皱了下眉,询问:“听你说话的声音,是不是嗓子不舒服? 这里的气候和南青镇差了许多,该不是着凉了。” 肖雪满有些惊讶,没想到她只是说了一句话就被肖折釉听出来了。 她忙说:“是有点着凉,不过已经不碍事了,让皇后姑姑担心了。” 肖折釉点点头,看向绿果儿,吩咐:“去请个太医过来。” 肖雪满刚想说不用麻烦了,肖折釉轻轻拍着她的手,询问她纪秀君去世的事情。 肖雪满急忙将当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肖折釉,听得肖折釉一阵心虚,眼瞅着眼眶又开始泛红。 肖我寄给肖雪满使了个眼色,肖雪满急忙住了口,不敢再说了。 两个孩子使眼色的小举动被肖折釉看在眼里,她知道这两个孩子多年未见,如今她又是皇后的身份,他们谨慎些也是寻常,不过来日方长,她有很多时间让这两个孩子发自内心地真正把她当成姑姑来看待。 肖折釉算了下肖我寄和肖雪满的年纪,又询问了他兄妹二人可有婚约。 肖雪满尴尬了一瞬,看向肖我寄,见肖我寄点了头,她才三言两语将之前刘家的婚事、吴家的事情都讲给肖折釉听。 肖雪满摸不准肖折釉到底是真的关心,还是客套,可不敢罗嗦,只挑重要的,几句话将事儿讲明白。 她说完以后,悄悄去打量肖折釉的脸色。 肖折釉皱着眉,似有不悦,但是肖雪满却并不能看透肖折釉心中所想。 肖雪满低着头,也不敢胡乱揣摩。 “放心,你的婚事由姑姑来做主。” 肖折釉只是说了这样一句。 肖我寄心中一喜,他知道若是皇后姑姑将肖雪满的婚事揽下来,那妹妹将来的婚事必不会差了。 肖折釉看向肖我寄,又询问他可有婚事在身。 肖我寄虽与是肖雪满是同胞所出,又是肖雪满的兄长,但是当时他一心念书,纪秀君就将他的婚事压了下来,并没有给他说亲事。 肖折釉点点头,把这兄妹两个的婚事记下,决定日后一定给他们两个说一门好亲事。 肖折釉转念一想,这兄妹二人等过了年就是十七岁了,虽然戴着孝,倒是可以提前相看了。 “母后!母后!” 肖折釉正胡思乱想,不弃从外面跑进来。 “这么早就从太后那过来了?” 肖折釉望着不弃的时候,眼中不由自主盈满了一层笑意。 不弃黑黑的眼珠儿在黑白分明的眼眶里滴溜溜转了一圈,悄悄看了一眼肖雪满,笑着说:“不弃听说表哥和表姐过来了!辞了皇祖母,急忙跑来找表哥和表姐玩!” 他跳到肖雪满面前,新奇地望着肖雪满,说:“你就是我表姐吧? 嘿,长得真好看!” 不弃刚进来的时候,肖雪满心里一直在合计着该怎么对他行礼。 去不想不弃直接跑到她面前来说出这样的话来,惊得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她求助似地看向肖我寄,肖我寄轻轻摇了一下头,给了妹妹一个安心的眼神。 肖雪满这才放下心来。 不得不说,有不弃这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在这里,调节气氛的本事倒是极好。 屋子里时不时传出几个人的笑声。 肖我寄约莫着时辰差不多了,给妹妹使了个眼色,说:“皇后姑姑,我们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望您。” 肖折釉询问了一下什么时辰了,得到绿果儿的回复后,她点点头,说:“我寄很快就要去当差了,也不必一直抽时间进宫来,倒是雪满每日可以进宫多陪陪我。” “好,雪满明早再来陪皇后姑姑。” 肖雪满甜甜地笑着说。 经过短暂的相处,她对肖折釉的印象很好,已经没有刚进宫时的紧张了。 “母后!我要出宫去表哥和表姐家里玩!” 不弃摇着肖折釉的手腕开始撒娇。 肖折釉瞪了他一眼。 “母后,求求您了,就让我出去玩吧。 我保证哪儿也不去,就到表哥和表姐家里玩,天黑之前一定回来!” 不弃举着手,竟是发誓的架势。 肖折釉被他这个样子逗笑了,心想难得他喜欢亲近肖我寄和肖雪满便也依着他了。 “母后最好了!” 不弃一下子跳起来。 肖雪满弯着眼睛望着不弃,跟着笑起来。 出去的时候,不弃跑跑停停,时常是朝前跑一段距离,然后停下来等着肖我寄和肖雪满。 起先的时候肖雪满还有些担心,想追他,肖我寄拦住肖雪满,笑着说:“小殿下总是这样,没关系的。” 肖雪满点点头,放下心来。 她见不弃跑得又有些远了,这才将心里的疑惑问出来:“哥哥,你怎么知道皇后姑姑有事要去忙?” 肖我寄笑了一下,说:“咱们的皇后姑姑,每日都会去前殿接陛下退早朝。” 肖雪满有些惊讶。 “你们在说什么?” 不弃从前面跑过来,“我怎么听见你们说我母后啦?” 肖我寄随口就将他与肖雪满刚刚的对话说给不弃听。 肖雪满第一次进宫,多又顾虑,可是他却早就和不弃接触过,知道他的性子。 “哈哈!” 不弃踢开脚边的一块小石子儿,笑哈哈地说“我母后一刻钟都舍不得见不到父皇!要不是父皇心疼她每日要早起,早带着她上早朝了!” 肖雪满心中惊讶更甚。 三个人走到前殿的时候,偏偏是退早朝的时辰。 他们三个出来之前先去了一趟不弃的问青宫,是以才走到前殿。 三个人在路边停下,肖雪满有些好奇地望着肖折釉。 肖折釉站在前殿的正门外,她身上穿着长裙曳地的正红色宫装,站在那里的时候成为特别耀眼的存在,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已经是年底了,天气很冷。 今天的天色也是阴沉沉的,像是时刻要下雪的样子。 虽然隔得很远,可是肖雪满还是能看见肖折釉的双颊冻得有些发红了。 沈不覆一身玄色龙袍,大步从殿中走出来,他穿过跪地的臣子与侍卫、宫女,走到肖折釉面前,探手摸了摸肖折釉的发红的脸颊。 肖折釉仰着头望他,眼中的流彩成为萧瑟冬日里唯一耀目的光。 离得太远,肖雪满也不知道肖折釉说了什么,就看见不苟言笑的沈不覆勾起嘴角笑起来。 他将手搭在肖折釉的后腰,将肖折釉整个人揽在怀里,而肖折釉则是整个人依偎在他怀里,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后宫走。 大多都是肖折釉在说,沈不覆在听,沈不覆垂眸,认真听着她说话,眼底掬了一捧笑意。 肖雪满望着远处两个人离开的身影,竟是有些看呆了。 明明是第一次进宫,见到皇后姑姑和大盛国的皇帝,可是只是这一幕,就让她无比羡慕这二人的感情。 她回过神来,向后看了一眼几个停在路边的小宫女,那几个年纪比她还小的小宫女望着沈不覆和肖折釉走远的背影时,眼中也是同样的艳羡。 “别看啦!走啦!” 不弃一手抓着肖我寄的手腕,一手抓着我雪满的手腕,拉着他们两个往前走。 他一边走,嘴里一边嘟囔:“哎呀,时间长了你们就知道了,他们两个整天在一块,恨不得当连体人,可腻人。 烦死啦!” 肖雪满看着不弃摇头晃脑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 不弃拉着肖我寄和肖雪满走了没多久,突然停下来。 肖雪满从想着皇后姑姑的思绪里退出来,诧异地抬起头,就看见归刀抱着一柄刀站在不弃面前,皱眉看他。 肖雪满有些惊奇。 她之前听戏本里说在宫里是不能随便佩刀的,除了侍卫。 可归刀身上穿的明显不是侍卫的装扮,而是他抱着刀的样子也不像是当差的侍卫。 “又偷跑出宫?” 归刀低着头问不弃。 “没有!母后准许我去表哥和表姐家去玩的!不信你去我表哥!” 不弃急忙拉了一下肖我寄和肖雪满。 别看不弃人小,力气倒是不小,肖雪满被他这么一拽,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 肖我寄急忙说:“小殿下的确是得到了皇后娘娘的准许才出宫的。” 归刀点了下头,没有再说别的话,越过不弃,与肖雪满擦肩而过。 “走啦!走啦!” 不弃拽着肖我寄和肖雪满一股风似地向前跑。 肖雪满提着裙子跟着他跑,却不由自主回过头去,望向归刀的背影。 似想起了什么,她眼中划过一抹不自在的别扭,匆匆别开眼。 不弃跟着肖我寄和肖雪满到了肖府,拉着表哥和表姐和他说话,给他将南青镇的故事。 “我听说南青镇四季如春是不是真的?” 不弃显然对没有冬天的南青镇十分感兴趣。 当初他无意间听肖折釉提起的时候,就十分向往,只是肖折釉懒得与他多说,他就一直将疑惑埋在了心里。 如今听说表哥和表姐都是从南青镇来的,他可要抓紧这个机会赶紧询问询问才成! “是,南青镇是从来都不会下雪的。” 肖雪满笑着说。 “那表姐岂不是还没见过下雪的场景?” 肖雪满点头。 “那没事儿!等过几天下雪,我还来找表哥和表姐玩,到时候咱们一起堆雪人!” 肖我寄和肖雪满都笑着答应下来。 “雪满姐姐……”澜儿揉着眼睛从外面进来。 她进了屋,才发现屋子里除了肖我寄和肖雪满,还多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她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澜儿睡醒了? 今日有没有舒服点?” 肖雪满急忙将她拉过来。 澜儿和肖雪满一样,都因为有些不适应明定城的气候,有些着凉。 肖雪满年纪大一些,可澜儿毕竟才六七岁的年纪,她昨天晚上被肖雪满哄着喝了好大一碗汤药,那碗汤药的药力很足,让她一直睡到现在。 “好多了。 嗓子已经没有昨天那么疼了,但是就是有些犯困。” 澜儿奶声奶气的声音里有一丝沙哑。 她虽然嗓子不怎么疼了,可毕竟没好利索。 肖雪满放下心来,笑着说:“那没事儿,澜儿犯困是因为喝的药起了作用。 药起了作用病才能好。 今天晚上咱们再喝一碗,等明天睡醒了,澜儿就会彻底好啦!” “都听雪满姐姐的。” 澜儿眯着眼睛笑起来,冲着肖雪满点头。 肖雪满这才反应过来不弃还在这里,她正要对不弃介绍澜儿,一回头,就看见不弃整个人呆呆的。 肖雪满愣了一下,顺着不弃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不弃正是看着澜儿发呆。 “小殿下?” 肖雪满试探着喊了他一声。 不弃“嗯”了一声,目光一直凝在澜儿的脸上。 他问:“她是谁?” 肖我寄也发现不对劲了,虽然在之前的相处中,不弃一直对他很好。 可是肖我寄早就听说过不弃天不怕地怕爱闯祸的性子。 肖我寄有点担心不弃会欺负澜儿,急忙说:“她叫澜儿,是跟我们从南青镇一起过来的。 她父母已经不在了,我和你雪满表姐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看待。” 不弃慢慢点了一下头。 澜儿被不弃盯着浑身不自在,小姑娘有点害怕,不由自主往肖雪满身后躲去。 “你躲什么!” 不弃直接从桌子上跳下来,冲到肖雪满身后,拉着澜儿的手腕,把她从肖雪满身后拎了出来。 “小殿下,怎么了?” 肖雪满担心澜儿,又不敢真的从不弃手里抢人,急忙有些担心地询问。 不弃仔细盯着澜儿的脸,一字一顿地说:“这个妹妹我喜欢,我要领回宫去当媳妇儿!” 肖我寄和肖雪满对视一眼,顿时大惊失色。 当晚,肖折釉正和沈不覆在浮梨宫里下棋。 绿果儿脚步匆匆地赶进来,愁眉苦脸地禀告:“娘娘,小殿下从外头抢回个小姑娘。” “什么?” 肖折釉手中握着一枚棋子,愣住了。 第166章 第166章 肖折釉大怒,直接拍了桌子,立刻让人将不弃抓了过来。 “你居然学会了强抢民女是不是!” 肖折釉手中握着藤条,气得要炸了。 不弃望着肖折釉手里的藤条,害怕得向后缩了缩脖子,肖折釉已经很多年没有打过他了,可是一想到肖折釉曾经是如何打他的,不弃就开始害怕了。 不弃求助似地看向坐在一旁矮榻上的沈不覆,却发现他的父皇低着头正在看书,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弃急了。 “说话!” 肖折釉握着手里的藤条使劲儿抽了一下一旁的高脚桌。 高脚桌上摆着一盆玉兰,花盆颤了颤,差点从高脚桌上跌下来。 不弃又缩了一下脖子,他急忙说:“母后,我才没有强抢民女,我只是对澜儿一见钟情!要把她娶回来!母后,你怎么能不懂这种心情呢!如果让你一天两天三天看不见父皇,你心里好受吗? 不弃也是一样的呀!不弃喜欢澜儿,想每天都和她在一起。” 远处倚靠在矮榻上看书的沈不覆都不由抬起头来,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肖折釉则是直接被他这番话给气糊涂了,她缓了缓情绪,握着手里的藤条指着不弃,说:“你才多大点,就懂一见钟情了? 你如果不是把人抢进宫的,那个小姑娘怎么是哭着进宫的!” 不弃的目光有点躲闪,他想了想,小声说:“小姑娘家的,胆子小嘛!可能是她刚进宫不适应……” 不弃的声音越来越轻。 “折釉,他说的若是真的,就别打他了。 把那个小姑娘叫过来问问就是了。” 沈不覆开口。 肖折釉诧异地回头看向沈不覆,问:“不弃才八岁,你真的相信他懂什么是一见钟情?” 沈不覆没说话,含笑望着肖折釉。 肖折釉呆怔了一会儿,紧接着,她在沈不覆的眸光里,隐约看见了一场漫天的大雪。 他们前世相逢的那一年,沈不覆也不过是八岁的年纪罢了。 肖折釉心里的怒火莫名就消了大半。 澜儿很快被带了过来,小姑娘吓坏了,眼睛都哭肿了。 “抬起头来我瞧瞧。” 肖折釉说。 澜儿畏惧地抬起头来,眼圈里还含着泪珠儿。 不知道为什么,肖折釉在看见澜儿的瞬间,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说不清楚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就好像……见过她。 “你叫什么?” 肖折釉问。 “我、我叫澜儿,霍澜……” 肖折釉微微张着檀口,惊讶地看着她,就连远处低着头的沈不覆也抬起头看向澜儿。 “你怎么又哭啦!” 不弃急忙跑过去,去给澜儿擦眼泪,“好嘛,好嘛。 你不想进宫就算了,我把你送回去成不成? 等你什么时候想进宫来陪我我再去接你!别哭,别哭,我看着你哭,我也想哭了!” 肖折釉走过去,在澜儿面前蹲下来,放柔了声音,询问:“你父母呢?” 澜儿睁大了眼睛望着肖折釉,明明之前她害怕得不行,可是此时看着肖折釉的时候,她忽然觉得不害怕了,好像以前就见过眼前这个漂亮女人似的。 “他们都不在了……” 肖折釉点点头,伸手去给她擦眼泪,然后慢慢把小姑娘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澜儿不哭了,澜儿留在宫里和我们一起住好不好?” 澜儿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自己会稀里糊涂地点了头。 一旁的不弃张大了嘴,惊愕地望着这一幕。 这……事情的发展怎么和他想得不一样啊? 他摸了摸屁股,不用挨打了? 澜儿也会留下来? 肖雪满为澜儿的事情担心得不行,她知道她来明定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她不能不管澜儿。 不管怎么说,她一定为尽力去护着澜儿。 肖雪满一夜未眠,心里想着明日进宫的时候,一定要央求皇后姑姑把澜儿送回来。 第二日一早,肖雪满早早地进宫,一进了浮梨宫,她就把澜儿的事儿说了。 肖折釉笑了笑,说:“澜儿这孩子不错,姑姑把她留在宫里了。 等她和不弃长大了,若是合适,姑姑就给他们指这个婚。 若是不合适,姑姑也会给澜儿重新挑一个夫婿。” 肖雪满心里还是担心。 肖折釉瞧出来了,问绿果儿:“去看看澜儿醒过来没有,若是醒了就把她领来。” 澜儿很快被领了过来,肖雪满亲眼看着肖折釉把澜儿抱在怀里,而澜儿也是十分喜欢肖折釉的样子。 肖雪满心里除了惊奇之外,也算是放下心来。 日子过得很快,等到眼瞅着就要过年的时候,肖雪满已经适应了明定城的生活,和肖折釉的相处也日益熟起来。 很快,肖雪满就有了一件烦心事儿。 ——肖折釉开始给她挑夫婿了。 肖雪满心事重重。 她自以为把心事藏得很好,可哪里逃得过肖折釉的眼睛。 肖折釉抿了一口茶,将茶盏放下,说:“雪满,有的时候别人不会把你想要的东西捧给你,只能你自己去争取。” 肖雪满惊讶地抬头望着肖折釉。 “他在簪归楼。” “皇后姑姑……”肖雪满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他曾是你姑父的贴身侍卫,在你姑父身边很多年。 自你姑父登基,他领令建了簪归楼,成为簪归楼的楼主,专门培养大盛国的死侍、刺客。” 肖折釉顿了一下,“就算是我不说,你也应当知道他是做什么的,而且你比你年长许多。 雪满,你自己考虑清楚。” 肖雪满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直跳,她慌乱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 肖折釉摆了摆手,说:“不弃知道簪归楼在哪儿,你倘若什么时候想去,让不弃带你过去。 回去吧,姑姑要去前殿了。” “是……” 肖雪满低着头离开,回到肖府以后,把肖折釉对她说的话想了又想。 天气逐渐转暖,当有一天,肖雪满发现院子里的垂柳发了芽,她终于鼓起勇气去找了不弃,央求不弃带她去簪归楼。 簪归楼很安静,是一种异于别处的安静。 肖雪满跟在不弃身后走进楼中,一路上遇见很多人,可是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簪归楼里的人好像都不会出声一样。 “喏,他在那儿!” 不弃领着肖雪满走到后院指了指簪归楼后院的一棵树,“雪满姐姐,你去找他说话吧。 我去前面玩儿,你走的时候喊我就行!” “好。” 肖雪满跟不弃道了谢,看着不弃蹦蹦跳跳地跑远了,她才转过身,望着后院中的一棵柳树。 归刀双手枕着头,正躺在树上枝桠间。 肖雪满站在原地许久,才鼓起勇气走过去。 她站在树下,仰着头望着归刀。 她鼓起勇气,才能用一种很细小的声音喊他一遍:“归刀?” 她的声音那么轻。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喊出他的名字,虽然她已经在心里喊过他无数次。 归刀合着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肖雪满又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才又朝前走了一步,然后她踮起脚尖,探手去拉了拉归刀垂下来的衣摆。 “归刀? 归刀? 归刀?” 软软糯糯的声音钻进归刀的耳中,归刀终于睁开眼睛。 他偏过头,看着踮着脚仰头望着他的小姑娘,说:“小姑娘,按辈分,你该喊我一声叔叔。” 肖雪满咬了一下嘴唇,呆了好半天,才小声说:“可我不想喊你叔叔……” 归刀眯起眼睛,盯着肖雪满有些局促的眼睛,说:“那……按年纪,你倒是可以喊我一声伯父。” 肖雪满脸上红红的,脸颊上的绯红逐渐蔓延开,逐渐将她的眼底也染红了。 归刀皱了眉,他最怕小姑娘哭。 他又没说什么,说的只是实话而已。 肖雪满吸了下鼻子,努力扯起嘴角笑起来,说:“归刀,我明天再来看你。” 她转过身,提着裙子匆匆朝前院跑。 归刀觉得有些好笑,他看着肖雪满娇娇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月门处,他重新枕着胳膊,闭起眼睛。 第二日,肖雪满果真又来了。 第一次的时候,有不弃给她领路,而等她第二次过来的时候,便是自己一个人了。 她将自己精心准备的食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树下的石桌上。 “你尝尝,喜欢什么,我下次就给你多做一些。” 肖雪满仰着头,望着躺在树上的归刀。 归刀没说话,甚至没有睁开眼睛看肖雪满一眼。 肖雪满站在树下又待了一会儿,有些失落地转身往外走。 她走了之后,归刀才睁开眼睛,他皱着眉,觉得有点麻烦。 “哥。” 归弦抱着胳膊,从另外一间屋子里走出来,“那小姑娘是自己过来的。” 归刀坐起来,没说话。 “我去交代楼里的人一声?” 归弦试探着问。 过了一会儿,归刀才点头。 归弦笑了,转身去交代下去。 这簪归楼是什么地方? 岂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时出入的? 簪归楼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知晓每一句暗语,认识楼里的每一个人。 并且楼中的人并非每日都在这里,眼下其中很多人都去执行任务了。 若是哪个属下回来,撞见生面孔的肖雪满,说不定会产生什么误会。 簪归楼里的人个个都是嗜血的人,难免惊了肖雪满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我也去!我也去!” 袁松六从屋子里追出去,去追归弦。 归弦有些无奈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却也觉得没办法。 袁松六这个人,简直就是个牛皮膏药,他粘在谁身上,根本别想甩开。 接下来的日子,肖雪满每一日都会来簪归楼。 一个月之后,肖我寄看不下去了,在一个清晨,肖雪满正要离开肖府的时候,肖我寄把她拦了下来。 “雪满,他对你无心。 你这是何苦!” 肖我寄的眉心皱在一起,他心里心疼妹妹。 肖雪满抱紧怀里的食盒,她低着头,没吭声。 “雪满,别再去找他了。 让皇后姑姑找你找个如意郎君不好吗? 姑姑是皇后,对你也是真心。 她给你找的人,只能是天下最好的。” 肖我寄又一次地劝她。 肖雪满吸了吸鼻子,虽然眼睛是红了,却硬生生把眼泪给憋了下去。 她抬起头,努力摆起一个笑脸,看向肖我寄,说:“哥哥,我真的很喜欢他。 我……我想再试试……” 肖我寄长叹一声,无奈地问:“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他那个人双手沾满鲜血,这些年杀人无数,有着天下最冷的心肠。 更何况,他比咱们父亲的年纪还大。 这段日子,他可有对你笑过一次? 你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肖雪满明明很努力地去憋眼泪了,可是眼泪还是稀里哗啦地落下来。 “雪满,你别哭……”肖我寄立刻软了心肠。 他将肖雪满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心里十分难受。 父母都不在了,他只有这个妹妹,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可她想要的东西,他却偏偏不能给她。 当初肖我寄知道肖雪满心中之人竟是归刀时,整个人都懵了。 他曾言辞拒绝她,可又受不了妹妹的眼泪。 他甚至想,如果归刀那个人真的真心实意对他的妹妹,那么他就忍下那些不适合的地方,同意这门婚事。 可是他没有想过这只不过是他妹妹的一厢情愿,瞧着肖雪满每日往簪归楼跑,高兴地去,失望地回。 肖我寄这个当哥哥的心里不是滋味儿。 “哥哥,我就是喜欢他……”肖雪满哭得眼睛越来越红。 肖我寄叹了口气。 他还能怎么办? 妹妹的眼泪就是就是一把刀,让他完全没有丝毫的抵抗之力。 这一日,肖雪满将静心做的点心放在树下的石桌上之后,转身去了前院找归弦。 归弦正在训练簪归楼新招收的一批杀手。 “归弦姐姐。” 归弦看了一眼肖雪满,让这些新来的人继续训练,带着肖雪满走向一旁的空地,说:“怎么了? 我哥又气了你啊?” 肖雪满急忙摇头,心想归刀根本不与她说话,又怎么能算得上是气她…… “归弦姐姐,是这样的。 我看见你们簪归楼里来了很多新人。 我……我可以加入吗?” 肖雪满小心翼翼地问。 “啊?” 归弦愣了一下,惊讶地看向肖雪满。 肖雪满脸上的笑有点尴尬,她小声说:“我知道我没有练过,可能不太合适。 可是我可以学的!我也可以向他们那样去联系!” 肖雪满指着远处正在训练的几个人。 那几个人每个人身上绑了百斤重的沙袋,单脚站在长长的板凳上,而在板凳下面是锋利的一把把尖刀。 归弦看着肖雪满的目光有点复杂。 这个小姑娘赶来的时候,归弦觉得挺新奇,她是新奇这天下居然会有瞎了眼的小姑娘喜欢她那个死人一样的哥哥。 最开始的时候,她想看笑话,想知道肖雪满究竟能坚持多久。 后来归弦不得不十分意外,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肖雪满居然会坚持这么久。 归弦看着眼前的肖雪满,无奈地叹了口气。 都是女人,纵使归弦也是做着杀手的事儿,心里毕竟有丝属于女人的柔软,瞧着肖雪满这个样子,她有点舍不得了。 归弦走到后院,看向睡在树上的归刀,说:“哥,你若再不去看看那丫头,要出人命了。” 归刀有些惊讶地睁开眼睛。 归弦没让肖雪满背着百斤重的沙袋,只是让她单脚站在长凳上。 归刀走到前院的时候,肖雪满正从长凳上跌下去。 她惊呼一声,望着下面的刀尖儿,绝望地闭上眼睛。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肖雪满疑惑地睁开眼睛,眼前猛然出现归刀的脸,黑脸。 “下次叫的时候能不能小点声?” 归刀揉了下耳朵。 肖雪满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被归刀抱在怀里。 而归刀正踩在长凳下锋利的刀尖上,刀子划破他的鞋子,鲜血流了出来,顺着锋利的刀尖儿淌下来。 “血!啊——”肖雪满睁大了眼睛,又一次惊呼出声。 归刀别开脸,无奈地避开她的高音。 肖雪满后知后觉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然后小心翼翼地说:“又、又吵到你了……” 归刀黑着脸,他没再说话,抱着肖雪满,从满地的刀尖上走过。 “不、不疼吗……”肖雪满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 归刀还是不说话。 肖雪满却不由自主地挽起嘴角,笑起来。 她望着天上飘着的白云,心里慢慢欢喜起来,她好像隐约明白……自己终于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