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 1白月光 “一藤。” 我的朋友张浩然把我从雅思习题册里拉出来,神秘兮兮地,下一秒,他告诉我:“我准备结婚了。” 对比我并不感到惊讶,毕业就结婚听起来或许有些惊悚,但对于张浩然和罗爱这对恨不得每分每秒都黏在一起的情侣而言,结婚说不定才是正途。 “什么时候?” “下半年吧,你是不是参加不了了?”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我点了点头。 今年我大四,已经拿到某院校的研究生。但是因为还有其他更满意的,所以在抓紧二轮尝试,搜集相关文件,找机构帮忙写申请书。 该做的准备,一样没落下。 我几乎隔叁差五就要泡一天图书馆,回到宿舍之后游戏都不想打,整个人死猪一样瘫在床上,醒过来又是第二天。忙得不可开交。 大四以后,宿舍里的兄弟相继搬了出去,有的是因为工作,有的是因为要和女朋友过二人世界。 张浩然没钱,只能跟我一起住在宿舍里。 四人间很快变成了二人间,我们俩享受着最后一年的痛快。靠着实习熬完上半个学期,下半个学期他就彻底进入到恋爱和工作的交替状态中。 我是想过他会早早结婚的,但是没想过那么早。 “结婚这么早,怕不怕?” 我对于婚姻的印象一直不好,我妈跟我后爸是迫于生活才结成对子,纯纯搭伙过日子。他俩出了事故之后,我亲爹把我接回到他家去。 老头天天忙工作,睡了无数个女人,最后只留下我这么一个种,很难分清他到底是洁身自好知道戴套,还是根本就不行。 总之,我所见证过的婚姻只存在小说电影里,现实生活中这玩意儿根本就不存在。谈恋爱当然可以放纵畅快,可是结婚呢?好像就哪里不对味了。 张浩然对于我的担忧非常不屑:“怕什么?不结婚才怕呢!你以为都跟你一样,上赶着来了几个,自己把人家给吹了?” 我不可否认,他说的没错。 在短暂的四年大学生活中,我陆陆续续碰见四段可能发展下去的感情,其中两个都只是想跟我玩玩,明确表明觉得我条件不错,特指经济。另外两个说是看上我的脸和内在,我只觉得她们比我那老不死的爹还能自欺欺人。 爱情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滋味? 我真想让张浩然仔仔细细地给我描述一下。 可是这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问了两次,最后得到的答案是:甜。 “甜得跟可乐一样,又刺激又甜。” 这是他的原话,我无数次鄙夷过他的表达能力,但是最后不得不对这个答案表示认可。 可是可乐的气放完了以后,甜就变成了腻,再甜的感情最后都会腻味,他知道吗? 我不愿意去打断人家的好心情,他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出去撸个串的时候,我答应了。 毕竟再过段时间,连酒席都吃不上了,撸个串都不答应,也太不够意思了。 我们是晚上10点出去的,就近找了个摊子。学校没有门禁时间,可是门卫和阿姨听见来来往往的人,总是要骂街几句。 倒不是害怕被骂,纯粹听着烦。 这家大姐是来这里给孩子陪读的,顺便支了个烧烤摊。我们学校边上有一所重点高中,每回来这里吃烧烤,都能撞见她孩子帮她串肉。 同学们看着小朋友懂事,也总是过来照顾生意。 现在已经过了晚自习的点,这所重点高中里还是陆陆续续出来人。我撸着串,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身校服看去。 那和我们高中的校服很像,乍一眼估计也就一个标的区别,我每次看见总是会愣了神,一下坠入到高中的回忆去。 张浩然拿胳膊肘顶了顶我:“想什么呢?” 我没撒谎,直接告诉他:“怀念高中。” “都毕业四年了,还想呢!”他有些嘴欠,干了半杯啤酒就犯贱起来:“你不会还想你那初恋吧?什么人物啊,能记这么久?” 我苦笑下,不想搭理他。 对于男人,或者说对于任何一个人而言,初恋不需要是什么人物,都会住在心里一辈子。 你再专情,心里也总有一间房子属于ta,不管那是白米粒还是演变为蚊子血。 大学刚入学那会儿,宿舍里为了联络感情,跑出来喝酒吃饭,几个毛头小子也不知数,往死了灌,回宿舍的路上,在一楼吐了一地,被阿姨白眼了好久。 晚上大家就在床上借着醉意说胡话,男生宿舍嘛,除了聊游戏就是聊女人。 我哭着喊着问他们“要怎么才能让她看看我”的视频,也就因此在他们手机里留了4年,直到宿舍长换了台新手机。 我爱而不得的这事自从被他们知道以后,就免不了被反反复复拿出来鞭尸。所以后来他们再怎么套我的话,想要再摸清一些细节,我都死活不说了。 张浩然看我嘴硬,死乞白赖地拿酒灌我,好像不在毕业之前撬出我的秘密就不肯罢休。只是,他没把我灌醉,自己喝得迷迷糊糊。 “还吃吗?不吃我结账了哈!” 我只能扛着他往回走,老板今天好像要早点收工,我猜是怕累着她孩子。我们也还是识相一点走比较好! 醉汉都是神经病,没意识又犯浑。 张浩然靠在我肩上唱红歌帮我赢得了一路上的所有回头率,我又不能丢下他自己回去,走累了就把他放在花坛边歇一会儿喘口气。 谁这辈子摊上醉鬼朋友,谁就倒霉蛋一个! 我扇着衬衣领口,想要吹散一些热气。花坛草丛边凉快,偶尔会有些散步的学生往来。我不好让他一直在这里影响街容,咬了牙又把他拉起来往回走。 好不容易把他背起来了,这死东西又开始乱动,把老子手机直接搞掉到地上去。 妈的,明天不抽死你! 我几乎认命地叹了气,决定再重复一下放下再背起的动作。忽然,一双修长而白皙的手伸向了我的手机,将它从冰冷的地面上捡起来,递给我。 这可帮了我大忙了,我人都没看就点头哈腰说谢谢!抬眼去看这位好心人时,忽然就愣住了。 是错觉吗?这个人好眼熟…… “勾老师?”我下意识地喊出这个称呼。 面前的她也愣了好久,扑闪着眼睛有些惊讶,终于也认出了我:“赵一藤吗?” “对的,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我们客套地寒暄着,在这个吹着凉风的黑夜。 肩头的张浩然不停地挣扎着,学着我的样子就开始喊“老师好”,显然是瞎折腾。 勾老师看出来我此刻的局促与不便,笑得温和:“没事!先送同学回去吧,注意安全!” “老师再见!” “嗯!再见!” 简短的相遇几乎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绪,肩头的张浩然一直喊着“回去睡觉”、“想要尿尿”之类的话,很多人都投来目光,我都没在意了,我侧头看看张浩然,忽然不觉得他现在讨人嫌了。 世界上有很多种偶然,而属于我的偶然是:我偶然答应了出来喝酒,偶然将张浩然放到路边,偶然掉落了手机,偶然遇到了勾老师。 勾老师,勾雪梅,我的高中语文老师,我的班主任。 长长的月光照着我回去的路,我偶然遇见了,我的17岁初恋。 2吐真言 张浩然第二天醒来,成功感冒。 这厮显然已经不记得自己昨天晚上撒泼打滚,在床上唱奥特曼主题曲,被宿管阿姨摸着来臭骂了一顿,今天又开始问我能不能给他带点吃的。 我能怎么办?兄弟朋友都是自己认的,再不靠谱也得做好垃圾分类。 微信一拉,决定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他女朋友兼未婚妻罗爱,顺带漫不经心地把他醉酒闹事的事情透露出去。 “我白天有事,张浩然昨晚上喝醉了挺折腾,好像感冒了,你帮他弄点吃的吧!” 消息一发,我又遁入了图书馆。 我们学校图书馆挺大,可怎么也耐不住毕业考研的人多,有时候占座位也是件难事。好在今天赶上阴雨,来的人稍微少了点,不然我估计得打道回府。 16楼的靠窗位置离卫生间有些近,没什么味道,就是来往的人多,大家不喜欢。我不介意,放了东西就坐下,拿出电脑再检查所有文件。 其实之前准备的都差不多了,我只是有些习惯性的未雨绸缪,趁着有时间就多做些检查。大概弄了半个多小时,我伸了个懒腰,感觉筋骨疏散一些,身边那位同学的手机就开始震动。 “喂,老师,我在图书馆。” 他气声说着,慢慢挪开椅子走出自习室。 很奇妙的,我对着他的椅子发了半分钟的呆,脑子里全是那句“老师”。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掏出手机,没头没尾地开始翻看朋友圈。很多同学都乐意分享一些琐事,我偶尔也会点赞评论,可我自己几乎不发。 一是实在没什么值得记录的事情,二是懒得发。 我佩服那些事无巨细地将生活留存下来的人,比如张浩然的女朋友罗爱,刚刚就发了一条。 “男朋友这种生物进化成老公之后,会有不醉酒不熬夜的自觉吗?没有的话我就提前申请退货了。” 对于他们俩的打情骂俏,我已经司空见惯,象征性地点了个赞,实在很期待回去之后张浩然是不是感冒已经痊愈了。 再往下翻,大多都是些大学同学的毕业准备,还有学弟学妹们的课业牢骚。一直滑到上一次观看,我也没能看到我想看到的那个人。 我明白,这是一种极度的不甘心,也是一种自欺欺人。勾老师这个账号更新朋友圈的时间很规律,大概一个月或者两个月一次,最新的一条是一张普通的风景照。 画面里没有她的身影,只有一张春光盎然的树林远景。我不知道她这张图是在哪里拍的,但我完完全全能想象到,她拍下这张图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细微地勾起唇角,眼睛里是深深浅浅的笑意。 可能微风拂过时,她会不自觉地用无名指和小指勾起她被吹乱的头发,也会压低她头上快要被吹飞的帽子…… 裙角飘起的那一刻,她会轻轻地往下一压,或是拢一拢腰线,重新整理好姿态。 她是优雅的端庄的勾老师,是大家的勾老师,是我的勾老师,默默想过好多遍想要牵起她的手的勾老师。 那张图片依旧躺在她的朋友圈中,电子的照片没有丝毫的褪色,却远不如我记忆里的鲜活。 心脏在胸腔内“咚咚——咚咚——”地疯狂跳动着,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熄灭了屏幕,让自己从想象的画面中抽离出来。闭着眼深呼吸一瞬,抬头看了天,今天天气真的很好。 回去宿舍的时候从超市给张浩然带了瓶可乐,多喝热水这种叮嘱对于他来说没什么用,什么药都不如一瓶可乐的疗效好。 可是当我推开宿舍门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我不知道是罗爱带着他出去买药了,还是他自己又溜出去疯了。我把那瓶可乐放在他的桌子上,躲回被子里睡觉去。 关于留学,我能做的事情已经基本告一段落,剩下的就是静候佳音。 可能因为精神放松下来,我很快就睡过去。 迷迷糊糊地,我好像又回到高中。细碎的、凌乱的、我以为已经死去的回忆在一场梦里毫无预兆地向我奔来,刺痛我、迷醉我也再度唤醒我。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餐点,我不知道怎么睡了这么久,整颗头都在发胀,好像要爆炸一般,让我止不住地摇晃。 我拧着眉毛就开始揉太阳穴,想要靠这两指的力度,将那忽然醒来的记忆重新按压下去。可是我发现,我越是努力地去避免回响,那些迷雾一样的记忆就越是鲜明。 反抗与压制是阻挡不了奔涌的潮水的,我放弃挣扎。 张浩然回来时我已经熄了灯躺在床上,他拍了拍我的床沿,想要确认我的状态,可是我没回复他。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什么都不想说,装作睡去。 那一次偶遇之后,我再没有遇见过勾老师。我又难过又庆幸,在床帘的遮挡下,我把手机的亮度调到最低,又开始翻她的朋友圈,然后如同怀抱着白日记忆的17岁的我一样,在一片空白的想象里慢慢睡过去。 整个叁四月我都过得平静,确认理想offer已经没有希望,张浩然带着我出去吃饭。这小子看起来比我还兴奋,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盼着我落空! 他把我们宿舍的所有哥们都叫上,看样子是打算不醉不休! 留学申请的事情忙完后,我心里的大石总算放下。跟他们喝酒吃饭时,也没有再心不在焉。 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我没敢让张浩然放开了喝,这回要是又喝吐在这里,我就直接打电话让罗爱来接他,绝不会扛着这傻逼听他在路上唱“新的风暴已经出现”。 不过我没想到,这次喝醉的是我。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一瓶瓶就灌了下去,一点也不克制。是心里头的大事情都忙完了所以放松?还是又装进了新的事情想要借酒浇愁?我觉得两者都有,并不太想分清楚。 张浩然怎么把我扛回去的,我不清楚,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又哭了。 天花板是明晃晃的灯光,跟好几年前教室里晕绕着飞虫的白炽灯重影,刺激着我的眼。 我很久没有哭了,更很久很久没有因为她哭了。 张浩然爬上我的床就看见我淌着眼泪一言不发,吸鼻子的声音跟他女朋友看煽情片段时别无二致。我不想去辩解,转头去看他。 躺在床上看他时,他的脸被灯光拉长,影影绰绰,像逆光而来的信使。 酒精令我神魂颠倒,将那些敏感的情绪放大,我晕晕乎乎地,忽然就生出一股勇气,哑着嗓子给他讲起那个,他很久以前就想要知道想要探寻的故事——我的17岁初恋。 3沉默高中 我的高中叫做湖城第一中学,是当地的重点高中。 我能进去不是因为学习优秀,单纯就是我爸塞了点建校费,给我买了个学籍。 我妈和我后爸是我高一的暑假去世的。他俩一块出去接我妹妹放假回家,还没到校门口呢,迎面被一辆刹车失灵的大卡车给撞飞了,当场死亡。 我妹妹在学校等了好久没等到他们,只等到我给他们班主任打的电话,一通通告死亡的电话。 我妹妹叫许婧,我们是各自父母的拖油瓶,共享一个重组家庭的孩子。这下两个人都走了,我们又被原先的父母重新领回去。 跟福利院的孩子们比,我们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正因为这种知道,让我们不愿意相信父母是真的爱我们。 我和许婧的关系马马虎虎,不算好,顶多就见面打招呼。她脾气臭,我性格犟,放在一块就是臭石头碰硬石头,谁也不肯认输。 身处在同一屋檐下时,我们就从来没给过对方好脸色。早上起床从来不打招呼,晚上回家还总要抢厕所。比起亲人,我们更像合租室友。 我以为这样的关系会一直持续下去,可是很奇怪的是,自从我妈她爸去世后,我们流散到原本的家庭中,彼此反而更想念那些争锋相对的日子了。 我在湖城一中入学的第一个晚上,给她发了条消息:今天开学。 简简单单四个字,我不知道我是想干什么,也许就是想找人聊聊。 夜里两点睡不着想找寄托吗?我嘲讽我自己,手机猛地一甩开,亮眼的屏幕就照亮半块墙壁。 我想要将它熄灭,许婧的消息就弹出来。 我点开,她的回答就更加简短:我也是。 好奇怪,在收到这条短信的那一瞬,我忽然就放松了,盖过屏幕就死沉死沉睡下去。 安安稳稳地睡着,睡过每一堂课,睡过我的高一。 直到高二,我遇见了勾老师。 我成绩不好,理所当然就分进了平行班。高一的时候我就热衷于逃课,不是享受叛逆的感觉,只是不喜欢上课,到了高二,这个习惯一直没改。 我以为在这种差班,老师都没什么兴趣插手学生的学习生活。上班领工资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大家相安无事。 可是我忘了,这里是重点高中,不是我那乡里旮旯的小地方。 湖城一中似乎有班主任巡堂的传统,我总能在发呆愣神的时候看见窗玻璃上那个人影。我很抵触,每次看见她就转过头去望向窗外,不想在对视中感受到她的指责。后来的我大概怎么也没想过,她只是一个轻轻的皱眉,就能让我彻夜难寐。 从乡下转到湖城一中的我,是个十足的土包子兼刺头,既不能够跟上城里的潮流,也不愿意安下心来做个乖乖牌。 刚开学的那一个月,我几乎逮着机会就往外跑,勾老师没少在我身上花心思。 我在学校后门跟门卫套近乎的时候,她从办公室跑出来逮我,我在天台发呆的时候,她在整个操场四望一个不堪驯服的身影……我是逃课高手,跑不出学校,却足以让她找不到我。 我们玩了好久的捉迷藏,这种追赶游戏一度成为我当时最大的乐趣。 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勾老师搞不定我,教导主任却未必。 他修炼多年火眼金睛,总能在各种意料不到的地方跑出来,逮住我,痛骂一顿,然后又让勾老师来“赎”我。 可能就是这种不服管教,我在刚转到一中没多久就交到了朋友。 他叫卢越,比我更混。我混日子是因为没有目标,他的话,应该只是觉得酷。 青春期的猪头男孩们总是习惯用暴力和冷漠伪装自己的虚无,他就是其中的典型。 我几乎每周都能看见他手臂上脸上的新伤,不用我多问,他就会主动告诉我,那是跟人家干架的勋章。没错,勋章。 他偶尔也会找我陪他一起去街上溜达,我对于那些东西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去了也只是听他介绍谁谁谁是哪个学校数一数二的大哥,道上混的,认识谁谁谁,名气很大。 当时的我对此表示惊讶,给出的反应让卢越很满意,这小子就滔滔不绝地带我认识所谓的朋友。后来也因此惹出了祸事。 对于这样的热血澎湃的青春期男孩而言,除了干架,大概就只有挥洒汗水有些吸引力。 高二开学一个多月的时候,学校办了场运动会,卢越主动报名了800米接力,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后来我才隐约察觉到,他应该是想在女班长面前表现一番。 每年的运动会都有很多项目,有两项永远缺人:女子铅球和女子3000米。 当时的体育委员是个体格很大的男生,脾气很冲,没人报名就自作主张地填了两个人的姓名上去。一个身材偏胖,一个800米成绩不错的。 我不知道胖什么时候跟力气大产生了联系,那个被迫送去打铅球的女生看起来很不情愿,体育委员就以集体荣誉绑架她。 “我觉得你挺合适的,大家也都支持你去。你愿意么?” 这种场景下,大概很难说出不愿意。我能看出来她的局促,但是局促之后,她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不知道是勇敢还是怯懦。 我是班级里的边缘人,做不到挺身而出。何况,我自己也深陷泥潭,拒绝了好多次参加运动会,最后还是不得已被安排进了男子3000米组。 这很荒唐,我真的不擅长体育,顶多就是引体向上还有点能耐。搞去跑步,简直就是将胜利拱手相让。 既然结果都一样,为什么非要让我上去呛一口铁锈味?我跟体育委员说过两次,只得到一个回复:重在参与。 我现在都还记得,运动会那天的太阳很大。 10月中,全国的高温都退散下去,湖城却还是动一动就能出一身汗的天气。我特意选了个阴凉地,靠着后背就开始睡觉,直到体育委员来让我做准备。 准备个屁!准备你妈! 我转身翻了个白眼,从观看席中走出,走去跑道的一旁拉伸。 女子铅球的比赛就在旁边,我没忍住过去凑了两眼,根本就没看到那个女生的身影。我都没问,体育委员就主动开始聊他的苦楚。 「勾老师特意来找我聊,说郑倩不参加铅球比赛了。我是真想不通,以她的块头,冲个名次肯定不难,怂什么怂?还让老师来通知,真能折腾!」 他边说边努起鼻子努起嘴,眼神里是满满的藐视。我不喜欢他的说法,也不理解他从哪里获得可以贬低别人的立场。 做热身的时候,我故意不去搭理他。这或许是一个沉默的人最为擅长的反击,只是对于他而言,这没什么力度罢了。 4小小转捩 那天的运动会我记得很清楚,秋天的云飘得很好,把日光都露出来。 我领了号码牌就站到起跑点,枪响之前我一直观察着旁边的这些人。我想,他们大概跟我一样,大多都是被抓来凑数的。 3000米很长,谁跑下来都要大喘气。我眼睁睁地看着身前身后的人都冲到离我更远的前方去,努力也跟上他们的步子。 事实证明,这种盲目冲刺其实很鲁莽。 整个后半程,我都感觉嗓子冒烟,没多久,令人熟悉的讨厌的铁锈味就渗透出来,流进我的口腔流入我的脑髓。 我只记得身边的加油鼓励声很大,可究竟是谁在跟我说话,我一点也不清楚。最后是怎么坚持到终点的,我不记得,我只知道在终点线前,我莫名其妙地看着等待我的勾老师发了呆。 晕晕乎乎的,好像流进脑髓的铁锈将我的神智也迷糊掉,身体碰触到终点站的一瞬间,我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地上发出剧烈的响声。 「嘶——」 我咬牙呼吸着,当众摔倒已经足够丢脸了!难道还要哭号几句“好痛”吗! 我坚持着,下一秒,就被拉入一个陌生的怀抱。 她比我矮上许多,跪在地上时下巴搭在她肩窝的位置却刚刚好,鼻翼是她的洗发水香气,我不知道她用不用香水,后来花了很长时间去寻找那个味道却发现,可能那种眩晕而迷人的感觉来自她的体香。 “这是我和勾老师的第一次拥抱。” 我安静地叙述着,张浩然却忽然打断我。 “等等,第一次?你们一共有几次?” “各种缘由都算上,那就是4次。” “你小子!还不错嘛!”他伸手拍了下我的肩膀,揶揄的意味明显,“然后呢然后呢?你回忆的不必要内容太多了,能不能挑重点说!” “你听不听!”我吐着酒气,借着酒精的力量威胁他。 可能大家拿醉鬼没辙,我一表现出抗拒,张浩然就没了脾气:“行行行!我听我听!你说!” 我半翻着白眼,咽了个酒嗝,回忆好一会儿才接着把故事讲下去。 “然后,勾老师让人把我送去了医务室,给膝盖上药。” 碎石泥沙清理干净后,红花油紫药水涂满伤口,很像电影里被殴打过的小混混。 我跛着腿,从医务室直接回了教室。操场的运动会仍旧盛况空前,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偷懒,趴在桌子上就睡了个大觉。 醒过来时运动会大概将近尾声,我伸着懒腰,嘴角的口水还没擦掉,就听见有人问我。 「你醒啦?还疼吗?」 勾老师就坐在我旁边,中间隔了一条不宽不窄的走道,光影落在她脸上,照亮她眼角的小雀斑,那是我第一次这样认真的观察她。 当然,当时更多的其实还是惊吓。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过来的,更不知道她在这里待了多久,第一反应竟然是她是不是又要训人。下一秒就听见她的安慰。 「难受记得告诉老师,摔到膝盖可不是什么小事!」 她笑着,眼尾眯出几条猫咪纹。我一直不听从她的管教,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可能是睡醒后的闷汗晕透了我的脑子,我鬼使神差地就点了头。 「嗯。」大概 我不知道我当时的表情是什么样的,现在想来可能比较呆比较傻,勾老师看着我这么听话,笑得更开心了。 忽然那一瞬间,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变化。轻微的,像是雪山在春天慢慢融化。你喝过雪水吗?我喝过。 前年我去四川爬雪山的时候,喝了一口,跟我想的一样,是冷冽的清甜,和我印象中的勾老师也有些相像。 “所以她问了你疼不疼你就喜欢她了?也太纯情了吧!”在我的沉默中,张浩然有些无语。 我承认,他的吐槽不无道理。可是,男高大部分不都只是嘴嗨,一点实践经验都没有吗? “所以你听不听?” 我被酒精熏红了脸,可是细致的回忆却让我分外清醒,冷着声调问出这句话时,还能看出张浩然刻意掩饰的笑。 “听!听!” 他举起手就堵到自己嘴前,捏着两指,拉拉链一样划过自己的嘴唇,意思是不会再打断。 “你最好是做得到!” 我酒气哄哄地鼓了他一眼,又接着说下去。 “我当然不会会因为这么简单的事情就喜欢上一个人,至少不是异性之间的喜欢。” “我只是觉得,我和她之间那种针尖对麦芒的关系发生了转变。” “我们之间本来也不存在不可化解的矛盾,只是从那件事之后,我忽然感觉到,或许,她有些不一样。” 人太无聊了,就会找乐子找寄托。 勾老师,就是我在新环境里的寄托。 我家老头基本不管我,但是热衷于摆谱。我压根儿没想过我妈竟然能看上这么迂腐一老头。 高二上的期中要办家长会,我不负期待成了个吊车尾,运气比较好的是,还有卢越给我垫底。 家长会那天,我从学校后门翻了出去,跟卢越一起,什么东西都没拿。在后街溜达了一下午,直到家长会结束,才回去。 卢越赶着跟人家打游戏,压根儿没想回来拿东西,我不行,我钥匙还在包里头呢,不拿回不去家。 学校里什么人也没有,我根本没想过我爸还在学校里的可能性。他从来都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闲来管我? 我拎着书包就往楼下冲,路过语文组办公室就看见我爸和勾老师在谈话。 别看老头年纪大,老头眼神儿贼好,冲过来就冲我一声骂。 「干什么去了!」 这大好心情直接叫他给废了!我也没好气,冲着他吼回去。 「关你什么事儿!」 我怀疑我这犟脾气就是从老头那儿遗传来的,我妈这么温顺一人,哪里生得出我这种硬石头! 昏暗的走廊里,我和老头面对面瞪着对方,谁也不肯低头。 「你逃学你还有理了?」 「关你什么事儿!你是我什么人?」 「我是你爹!」 「嗬!我爹?我爹八百年前就给埋了!你是我爹?你哪来的逼脸?」 我拎着书包就往地上摔,他扯着我的衣领一直不肯放手。 像很多年前他打我妈那样,我看见他的手又重新举起来,厚厚的黑黑的,我听见“啪”的一声,可我并不感觉疼痛。 勾老师挡在了我身前。 巴掌落在她的额角,留下手指的印记。红红的,像新鲜爆裂的血管,在我的眼底炸裂。 愣住的不只是我,还有老头。他想要解释又想要道歉,临到嘴边又是屁话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的,没有什么比他的自尊心更高贵。 勾老师也没抱怨,推推手就隔开我和老头之间的距离。 「没事,一藤爸爸,您先回去吧,我跟一藤聊聊。」 那是我头一回看见老头那么惊慌那么恐惧,他所有刻意维护的体面在巴掌落下的一瞬不复存在。如同他打我妈一样,他想要打我,最后打了一个无辜的女人。 「勾老师……」 我挪不动脚步,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明明是他的错,我却因此感到丢脸与羞愧。 「没事,一藤。湖边还有两棵没落尽的晚桂,你陪老师去看看好不好?」 她的小小的手掌贴在我的胳膊上,传递来刚好的温热。一片混乱的黑暗中,那双美丽的眼睛在我面前亮起,遥如星辰,一闪一闪。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只是默默点头。 「好。」 5新起点 我该怎么去形容勾老师? 很多很多词都形容不了她,直到我后来给我妈上坟之前去了趟花店,有种花叫芍药。 层层迭迭,很漂亮,跟她一样。 她很温柔也很坚强,所以可以在被老头无缘无故打了一巴掌以后还心平气和地带我欣赏晚桂。 我的高中位置有些偏远,地价也就便宜,圈了很大一块地方,所以有山有水有湖泊有小树林。 天色渐晚,夏天的余热被秋风吹了个干净。 勾老师有些冷,我跟个木头桩子一样,劝她干脆回去吧,也不知道把校服脱下来给她。 现在想想,脱下来估计也不要,男高的校服浸满了汗臭味儿,哪个女孩儿估计都不喜欢。 那个湖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旁边那座亭子倒是记得很清楚。因为它叫“雪梅亭”,跟勾老师的名字一样。 石凳子有些凉,勾老师只坐在边角。 傍晚的风很舒服,飒飒地吹响树叶,然后把晚桂的香气送到我们面前。 湖里有几条金红色的鲤鱼,还有两只小王八。我们高中骂人都爱说「你怎么不去湖里照照镜子」!不过,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个傍晚很安静,勾老师说要我陪她看晚桂,真的就只是看晚桂,偶尔聊几句兴趣爱好,她大概知道我平常打打游戏打打球,我也因而了解到她喜欢旅游喜欢拍照。 别的什么都没有说了。 我们静静地坐在雪梅亭里,听着鲤鱼的游水声,听着晚来风急,夕阳打在湖面上,浮光跃影。而我和勾老师都不说话,静静地感受这一切。 她不问我咒骂我家老头的那些话,也不追寻我的过往,甚至没有一丝教育,只是粗浅说说桂花聊聊锦鲤,带我度过一个黄昏。 我再没见过那么平静美好的黄昏。 回去的路上,勾老师将我送上公交站,学校里的人都差不多散尽了,只有几个不想回家的寄宿学生从超市走来,拎着大包小包的零食。 我没告诉勾老师,公交车来得很慢,我一般都是打车回家。那天的一切都太反常,平常总是要等很久的公交车也来得很快。 它徐徐停下的时刻,我从长凳起身。 我迈步登车之前,勾老师才绕有意味地跟我说。 「一藤,今天的天气很好。」 「你下午过得很自由。」 「风很舒服,花很香。」 「谢谢你送给老师这样美好的一个黄昏。」 「我想我今天会做个好梦。」 她的每一句都有些不着边际,我越听越呆愣,想好的一切敷衍都排不上用场。 她站在离我一米远的位置,西沉落日把天幕拉黑。我却莫名其妙地从她身上看到光。比落日余晖还要温柔的光。 「谢谢。」 我最后只说出来这一句话,得到了她的回复。 「是我谢谢你。」 「注意安全。」 她挥着手送我上车,我别扭地坐在离她更远的那一侧。 没多久,引擎声在凉夜里响起,车轮开始转动。才开出几米,我不知道怎么了,拿着包就做到后排靠路边的位置去。 拉开窗户,探了往后看,她还站在原地。 那一刻时间静止,车在奔驰,风在流动,她却牢牢地定格在那个瞬间。 司机大叔看着镜子就让我别乱动,这样太危险。我听了他的话,把车窗关上,坐在座位上,愈加呆愣。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最后都凝结成一个小点,那个她站着的小点。 我的心好像被一只秋蚊子咬了,又胀又痒。 “你要笑就好好笑!不要捂着嘴露出这么猥琐的笑。”张浩然的表情实在丑绝,我忍不住中断。 “哇——勾老师有一套啊!我的高中为什么没有这么温柔可爱的班主任!我也想和勾老师看日落!” “我要把这话录给罗爱吗?” “别!你继续!继续!” 他认了怂,我仰望着煞白的天花板,接着说下去。 “从那天以后,我的好像进入了新的阶段。” 依旧逃课,但是不逃语文课。依旧不好好学习,但是偶尔会认真做下语文作业。 我对那些酸腐的文学不感兴趣,也自知没有能力写出好的文章。但就是中了邪一样,开始好好学语文。 勾老师常常聊到的人,我会去了解。勾老师偶尔提到的书,我会去看。我很好奇,是什么让她成为这样的人,不知不觉间,我的身上也有了她的影子。 我想,高中阶段遇见的人真的非常重要。良师益友,确实能够扭转人生。 我对勾老师的这种……呃……关注,对,这个阶段应该还是关注。我对她的关注让我意识到,或许我应该有也可以发生改变。 为了能够让她多多看看我,而不只是操心我,我在高二上快结束的时候捡起了课本,从集合开始研究数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胖子不是一口吃成的,我很快就在这里面感到气馁。可我也知道,归根结底是我急于求成,所有那些自己曾经不屑的努力,都会以另一种痛苦的方式报复到身上来。 我断断续续地努力着,有天忽然做出来一道物理题,尝到一种拨云见日的滋味。很奇妙的痛快,非常痛快。 那段时间我跟老头的关系也缓和很多。说实话,我并不期待也并不追求与他和解,我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他打人的记忆一直存储在我心里。可我也没必要为了个烂人,框住自己。 很显然!我想开了!所有的一切都向好发展! 可是,总有人是宁愿共沉沦,也不希望你过得好。比如,卢越。 我的努力很快就引起了卢越的反感,他讨厌学习更讨厌好学生。 面对我这样忽然对学习感兴趣的“朋友”,他的情感就直接进化为讨厌且不屑。甚至会在我选择留在教室里解一道数学题时表露出相当的嘲讽。 「赵一藤,你现在学能学明白吗?」 「咱们出去上网吧!昨天刚出了补丁,可以好好爽一把!」 我看都没看他,抬手就拒绝。 「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态度让他觉得没面子,他鼓着眼很生气,最后又笑眯眯地说算了。 我没想过,上进这样优秀的品质,也会把身边人推开。 不过值得安慰的是,我确实没有把卢越当成多么要好的朋友,顶多就是一个玩伴。 他需要通过别人的做法来确认他不是玩物丧志,而我需要在陌生环境中打发无聊和孤独,顺便不给老头舒心日子过。我们各取所需。 而且,我并不像卢越所「诅咒」的那样白费力气。我投入的时间精力,确确实实产生了回报。 后来发布成绩时,勾老师在我的语文作业里单独写上了「恭喜」。 我知道她只是鼓励,可我把那本册子的那一页单独留了下来,一直留到高叁毕业。就希望最后结果出来时,我能够亲耳听到这句「恭喜」。 恭喜长大,恭喜成功,恭喜你。 无论哪句都好,我就想亲耳听听看。 当然,这是我的小心思,勾老师并不知道。 她再度对我投来特殊的关心,是我又一次惹了事。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卢越拖着我惹了事。 6冬天到春天 卢越很早就表现出对我的不屑了,远在我把心重新放到学习上之前。 我想,可能有的人想要寻找同伴,所以才会产生错觉。我和他太不像了,每回他很得意地往我介绍那些道上大哥时,我都无所适从。 他向往街溜子的自由,我却鄙夷那种自由。 后来我开始认认真真搞学习,更激发了他心里的不甘愿。他把我当朋友,也就意味着他做什么都要带着我一起,包括混日子。 在我再叁拒绝跟他逃课、上网或是围观打架后,他的态度明显发生了转变。 起初只是非常朴素地表达不屑与厌恶,在我慢慢上升到新的阶段时,这种情绪演变成赤裸裸的嘲讽与贬低。我对这样的言语暴力并不敏感,虽然知道他有恶意,可我没打算反抗过。 我能感觉到,他把我当成了背叛者。而我这个所谓的「背叛者」,唯一能做的让他顺心的事,大概就是随他骂几句吧。 无所谓,我挨骂惯了,再挨两句也不会少块肉。 直到放寒假的那天,他找人把我堵在校外的巷口。 我记得那次放假前的大扫除,我被安排着倒垃圾,成了最后一个离校的人。他可能是为了确定我的时间,特意磨磨蹭蹭留下来跟我一块出了校门。 才走出校门没多久,我就被他拐进了转角的巷子里。这里来往的人少,是教训人的最佳场所。 以前我跟卢越关系不错时,他给我介绍过。没想到,是在介绍我的「死得其所」。 带头的那个红头发小哥叼着烟,操着一口奇奇怪怪的塑普,上来就要给我一脚。他们这种小混子怕惹事,打人一直都很讲究,既不会伤了脸,也不会打那些家里有些背景的。 我家老头人不行,可挣钱确实有些本事,我又是他们老赵家的独苗,请个靠谱的律师打官司完全没问题。 按理说,卢越不该动我,可他也知道,我跟老头的关系水火不容,他不主动关心我,我更不会诉委屈,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他动起手来也就不留余地,拳拳到肉地打在我肚子,我当场就吐了一地酸水儿。 不过小时候在山里头,我也没少跟人家小流氓闹矛盾,打架这事儿也没必要非得跟哪个教练学,都是打着打着就找到窍门了。所谓熟能生巧。 我对卢越没有愧疚,忍了两拳纯粹是不想让这傻逼觉得我欠他的。他倒是很得意,又想踩我两脚时,我就没忍了,哪儿疼打哪儿。 他们本来以为我是个软柿子,没想到还能挣扎。一窝蜂就冲上来了。巷子里乱作一团,我寡不敌众,光荣负伤,眼角眉梢嘴巴边都是伤口,不过他们也没讨着好。 打架嘛,疯狗最可怕。而我,就是那条疯狗。 我不知道后来怎么警察就来了,卢越跑得快,我被打瘫在地上,直接送去了医院做检查,再后来,就是在派出所做笔录。 他们让我联系我的家长,我拿着手机就给老头打了电话,他没接。然后,警察找来了勾老师。 我静静地坐在旁边的公共座椅上,一个还没醒酒的男人打的呼噜震天响,我埋着头,那双熟悉的帆布鞋就闯进我的视线。 我抬头看了看她,又低下去。 我不知道说什么,为什么每次她看到的我,都是这么狼狈……真宁愿卢越给我打晕过去,晕过去,就不用面对这么尴尬的场面了。 「一藤……没事吗?」 她过来就蹲下,语气焦急,还微微喘着气,被冬天的寒冷冻成一团轻雾,吹在我的脸上,我却觉得,更像春风。 「勾老师……」 「哪里难受吗?要不老师陪你去一趟医院?」 我边上的警官走过来给她说明情况,我多想叫他闭嘴,不要再重述一遍我的不堪与狼狈,话到嘴边就都成了叹息。 信息登记之后,勾老师带我出了派出所。 冬天,街道上的树是光秃秃的,我们再一次独处,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没有飘香的晚桂,也没有浪漫的黄昏。 只有穿堂的冷风,刀割一样划过我的脸,和我的心。真狼狈!真倒霉…… 勾老师察觉到我的沉默,就近带我去吃了一碗牛肉粉。滚烫的汤汁入喉,胃暖和了,坏心情也被赶走一半。 她没有马上送我回去,在这样彻骨的冷天里,她倒是拉着我在小公园里溜达了很久。 南方的冬天不常下雪,那一年的一切却都有些反常。雪花覆盖了整片大地,勾老师穿着素色的雪地靴,膨胀的羽绒服把她裹成一只小企鹅,而我无声无息地观看着小企鹅踩雪,一步一个脚印,摇摇晃晃的,很可爱。 她偶尔会问我最近的学习心态怎么样,又夸夸我这个学期的显着进步,希望我能再接再厉。 所有的话都很平常,可我喜欢这种平常的关心。 天气实在太冷,她把我送上出租车。我表面上说着谢谢老师,可心里有些难过。 往年我最盼望放假,可今年我不想放假。 她是我的老师,我只有上学才能见得到她。如果我妈知道我天天盼着上学,估计能从坟里跳出来,给祖宗烧高香! 除夕夜那天,老头出差去了,我一个人坐在家里,等着零点倒计时,准时把那条祝福短信发了出去。 一个月见不到,她会过得怎么样呢? 年夜饭是和谁一起吃呢? 有没有放烟花? 有没有胖了几斤又开始计划减肥? 都给谁说了新年快乐? 又有没有想起我呢…… 班级群聊里大家纷纷发送祝福,勾老师也在里面,我把那句送给五十几个人的「新年快乐」重复播放了好多遍。她,很开心! 我心满意足地去洗了澡,重新躺在床上时,手机上出现了两条未读消息,都是来自她。 「谢谢你,一藤,也祝你新年快乐。」 「好好学习,不准偷懒!」 我几乎都能想象到她说出这些话时候的表情,一定是猫咪纹浅浅地折起,眼尾露出亮晶晶的闪光。 好想见她,好想见她,好想见她…… 这些话,这个寒假,我在心里想了好多遍。可是只有在新年看到她消息的那一眼,我意识到:我,可能真的陷入恋爱了。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暗恋:我喜欢上我的语文老师了。 这种想法剧烈地冲击我,我一方面觉得不合适,一方面又克制不住的想她。 吃饭想,睡觉想,洗澡想,就连……就连看片儿的时候也想。 没人告诉我过,喜欢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我急迫地想要弄清我的这些想念是因为什么,是不是我真的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一个人。 我从新年开始倒计时开学,十天、九天、八天……一直数到最后一天,报名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到教室的时候还空无一人。 我在门口等了很久,终于等到勾老师来开门。 我现在都记得很清楚,一件浅白色的羽绒服,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过年好像将她的脸颊养得更加红润可爱,扎起头发时更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大学生。 「一藤!怎么来这么早?冻坏了吧!」 她跳跃着步子,小跑着走过来开门,每一脚都像踏在我的心跳上。那天是阴天,隐隐约约飘着小雨,从廊外随着细风吹进走道,吹到我手上、脸上。而看见她的一瞬间,我的心却是放晴的。 我收敛了心情,第一次笑得那么开朗。 「没事,不冷!勾老师,是你来晚啦!」 「啊?我没迟到吧?」 她迷迷糊糊地去看时间,发现是被我骗到之后,又小孩一样地鼓眼瞪我,随即笑着为我打开这扇门,一扇紧闭了好久的门。 那天晚上,我久违地给许婧,我曾经的妹妹发去消息,没多久就收到她的回信。 「春天快来了。」 「嗯,春天要来了。」 7躲与追 “你小子还真挺纯情的!勾老师也真好啊!勾老师可以请我吃牛肉粉吗?我也爱吃牛肉粉!” 张浩然单手托着下巴,靠在我的床沿,笑得像个变态,我直接翻了个白眼,干脆明天给他买个红烧牛肉面得了。 “不过你高中交朋友的眼光太差了,后来那小子怎么处理的?你不会都没把他名字报上去吧!” “我是那么既往不咎的人?” “嗯——不是!”他摇着头,“你记仇得很!锱铢必较!” “那就对了,我可没想过给他擦屁股!” 我回家没多久老头就发现我身上都是伤,他以为我好不容易消停一阵,没想到又出去打架了。当天就给我骂得狗血淋头。 后来还是勾老师给他发了短信,说明了情况。 老头是个嘴臭脾气臭的倔老头,压根儿不会认错。不过,他可能也不知道自己有错。 他能想到的最好的道歉方式就是,请了个律师去派出所沟通调查,跟进信息。高二下学期开学没多久,卢越就被开除了。 后来我有在回家的路上见过卢越,他成了他梦寐以求的街溜子,穿着拖鞋叼着烟,对着路边走过的女学生投去猥琐且油腻的眼神。 可是我跟他目光撞上时,他就好像不认识我这个人一样,什么也不说,转身就走。我连一句骂都不用受,老头请那律师还挺靠谱的!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很快,时间也很长。学校里的梨树开得茂盛,一团白色杀了很多艳彩,我们班上好多妹子都跑去拍照合影。 勾老师喜欢花儿,带着我们到树下拍了张班级合照,一直活在我的QQ相册里,锁着,普通访客不能看。 那个学期也是我成绩飞进得最快的一段时间,直接从吊车尾冲到了班级前十。我发现,其实只要努力,很多事情好像还是可以实现的。 我卯足了劲儿往前冲,不是说想去什么好大学。我是个没有梦想的人,所有的努力只是想让她看看我。我从来都不认为容貌和金钱能死死地圈住一个人,更何况我们这样的关系...... 我并不认为好成绩是多么值得傍身的优点,可是我很明白: 要努力,要优秀,要被看见,才能被喜欢的人在意,才有1%的可能把我们的关系变成双向。 我一直这么坚信着,也试图去实现。 没想到,意外地从学习中收获了些惊喜。不然也不会真的考上一所还不错的大学了! 我感觉那段时间的我,为着不知名的未来往前冲。那个未来很短暂,也很迷茫,只是因为有勾老师引路,我才没觉得多么辛苦。 暗恋是一种自娱自乐,我知道,勾老师不会喜欢我,在她眼里,我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甚至是个尚未成年,驾照都不能考得小屁孩儿。 我没想过能从勾老师那里得到什么反馈,我就安安心心地远观着就好了,可我也忽略了这种暗自滋生的情感有多大的作用。 高二结束的那个暑假,勾老师办了婚礼。 “啊?那你……”张浩然张大着嘴,很想说些什么安慰我,想了半天又找不出任何一个合适的词。 “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除了接受,我没有任何的办法。” 她结婚的那天,我们班很多同学都去了。我没去,我不想看她在婚礼上对另一个男人宣誓,我不想看。一点也不想。 可是,后来班长在群里发的婚礼现场的照片,我又都点开了。她笑得好开心,好幸福,是我从来没有在她脸上见到过的表情。 我是看到她拿着照片的一瞬间才忽然意识到,我的暗恋,到底有多么的卑微,多么的不值一提。 那个晚上,我很久都没有睡着。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因为想了也没用。 未成年少年暗恋自己的已婚女老师,这种故事只会出现在八卦杂志的边角,最后的结果从来都是be,从来都是。 可是我能阻止我自己不去喜欢她吗?不能。 我只能假装自己不喜欢她,有的时候,人的伪装很管用的,装作不喜欢,久而久之,或许心就会受到蒙骗,真的就不喜欢了。 所以后来的每一件事上,我都尽量地不跟她产生交集,除了正常学习,我永远都逃避着她的目光。仿佛只要不看见,情绪就不会发生。 可是更多时候,情绪不表达,从来都不意味着它消失了。它其实只是被活埋,然后又在某个引线的作用下重新导火,以更为剧烈的方式冲击过来。 高叁那年,我把自己埋在了学习里,因为只要转动脑子,一直给自己找事情做,就不会有空闲去想勾老师。 我是她最普通的学生之一,她却是我最特别的老师。 我总能想起夏天她穿过的一条黄绿色碎花裙,绵绸的材质在夏风里飘舞,好像能吸引好多蝴蝶。很漂亮,真的很漂亮。 可是高叁的最后那个学期,她再也没有穿过那条裙子。 我们都知道,她心情不好,可谁也不敢问原因,只能尽量地不惹她生气。 有天下晚自习的时候,下了大雨,打在地上都发出剧烈的响声。我就站在校门口,等一辆空车。勾老师站在我旁边,什么也没说。 我戴上帽子,尽量地遮住我的脸。潮湿的空气围绕着我们,一片响声与迷蒙中,我只看得见她。她伸手去屋檐边接雨,明明什么表情都没有,我却觉得她好难过。 搭上出租后,我报了地址,不经意地朝车窗外去看,她还是维持着一样的姿态,一动不动。 那天的雨很大,我坐在出租车里,已经离开学校好远,远到建筑都已经消失在模糊的大雨里。车里的收音机唱着不熟悉的流行歌曲,我戴上耳机,伸手就在起雾的窗玻璃上写下她的名字。 勾雪梅。有些老气又有些诗意的名字。 车内的温度很快将那个名字融化,水滴沿着玻璃垂直地向下滴落,好像是勾老师流下眼泪,一滴接一滴,直到字形完全消失。 我忽然间就想起她站在校门口的面无表情。 是在难过吗?难过什么呢? 意识她的状态的一瞬间,我也很难过。 难过于她的难过,更难过于,我没有立场去问,她到底为什么难过。 醒醒吧,赵一藤,你只是她的一个普通学生,你们之间除了师生,什么关系也没有。 所有你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扮演一个乖学生的角色。她是一个已婚女人,你希望她幸福,所以即便心里再不甘心再舍不得,你也不该也不能做出任何越界的行为。 我一直这么警告着自己,窗外的雨很大,把整个城市都颠倒过来。我躲在幽闷的车厢里,偏头就是那个被融化了的、流着泪的名字——勾雪梅。 后来我才很偶然地知道那天的原因,有人在语文组办公室里听到,勾老师要离婚。 严格说来,这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我为着勾老师难过了很久,刚刚结婚一年就要离婚,是不是生活并没有多么幸福? 一如我所知晓的所有婚姻一样,从来没人能得到完美的结局。 可一想到她要离婚,一想到我自己,我又有了一种很罪恶的喜悦?似乎只要她离婚了,我所有的暗恋与爱意都变得正当。我的喜欢,也就没有我想的那么——肮脏。 那一瞬我明白,我总说自己爱勾老师,可实际上,我更爱我自己。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关系,最难修成正果的一种,就是我和勾老师这种。更何况,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 我越是意识到这点,越是沮丧。 高考结束那天,我们班在酒店里包了场,勾老师拥抱了所有的人,对我说了印象里最后一句话。 「再见,一藤,未来加油!」 很俗套的话,符合她作为老师的身份,却不是我最想听到的话。 那天的人很多,我一直找不到单独跟她说话的机会。直到最后散场,我也只能借着别离的由头,凑在很多人中间,隔了四五个人的肩膀,跟她拍了张合影。 那是我印象中,我们的最后一次合影。依旧不是最单纯的双人照。 我长长叹了口气,张浩然瞪着眼睛:“完了?就完了?” “完了。”不然还想怎么样? “不是?你们高考出成绩都没联系?” “她带完我们这一届,就辞职了。” “为什么?” “不知道。” 其实我知道,可我不想说。勾老师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不想说给别人,包括与她无关的张浩然。 “你不说4次拥抱吗?怎么只有两次?” “不想说。”我直接堵住他的嘴。 其中一次是我跟老头闹了次大的,干出离家出走这种蠢事儿,她来找我安慰我,所以抱了我。这种傻逼事迹,我怎么都不会说给张浩然的。 “那你们这儿……没有下文呐!你不会因为一个她,这辈子都孤家寡人了吧?” 我也说不准,为了避免他一惊一乍地调戏,只能扯谎。 “应该不会吧,就是没碰上合适的。” 他撇下我就不愿再聊,我的初恋故事显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精彩。 禁忌的关系没能催发出禁忌的举动,一下索然无味。张浩然丢下我不管,进了浴室去洗澡。 滴滴答答的水声响声,我闭着眼睛。 其实,有很多都没有跟张浩然说。我不是什么都没有努力过,而是努力了,却什么结果也没得到。 我和她中间隔了10年。 无法缩短的10年横亘在我们中间,任凭是谁,也追不上时间。 8回音 自从我把我的初恋故事告诉张浩然之后,这狗崽子隔叁差五就要来问我有没有旧情复燃。 “情都没有,复什么燃。” 距离上次在路边撞见勾老师,已经过去好几个月。张浩然当时喝大了,什么都记不住,现在直后悔没多瞅两眼。 “到底是个什么大美女,让你这种行情极好的男人收了心!”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想要嘲讽我,半天也说不出一句中用的话。 “我要不要问问罗爱为什么能看上你?” “这还用问?当然是小爷容貌出众,性格体贴,抱得美人归!” 他的动作太滑稽,我实在看不下去:“咱学校里怎么没有个湖?” “不至于吧!你追不到她要投湖自尽?” “你觉得你是自己去湖里照镜子,还是我把你丢进去比较好?” “照镜子?” 他一下没反应过来,在阳台上倒腾了半天才舞着晾衣杆冲我跑过来。 “好哇!要不是听你说过,我都不知道你还这么会骂人呢!” 看来也不是傻子,知道我讽刺他是王八。不过我没理他,毕业季快到了,要做的准备也不少。 老大和老二搬出去了,我们俩就把这当储存室用了,根本没有断舍离的观念,整理起来真是一大堆的麻烦! 用到一半就坏了的键盘、要亮不亮的台灯、压根没认真看过的教科书…… 什么破东西都有! 我还在老大的抽屉里找到一本tl漫画,封面上一个戴着眼镜面色潮红还解开胸衣的女人正坐在一个脖子上好多咬痕的男人身上,标题是“老师请你疼爱我”。我放下有点无语,真不知道一腰圆膀大的直男怎么爱看少女漫! 我特意拍了张照片给他,问他这玩意儿要不要帮他留着,晚上才收到回复:那是宝贝!送给你了! 去你妈的宝贝!落灰落成这样了,还宝贝! 我对着对角他桌上的那本少女漫瞥了一眼,莫名其妙就觉得嗓子干涩,那个标题一直在脑子里回荡。在我准备下床,伸出恶魔之手的一瞬间,张浩然从浴室里走出来。 “赵一藤!我忽然间想起件事儿!”他头发没干,滴着水,现在很像一坨被水泡发的海绵。 “什么事儿?” “你是不是说勾老师很会拍照来着?” 碍于这个八卦鬼好奇心太重,我一度给他展示过勾老师的朋友圈,可是现在提这个干嘛? 我愣着点了点头,他憋着一股坏笑,提了个建议:“你怎么不邀请她来给你拍毕业照?” 发梢的水滴滴落在地上,将我冻住,我本能地就想要拒绝:“她不怎么拍人,都拍的景物吧!” “那又怎么了?谁讲究这个!叫她来给你拍照,你就真的只冲着拍照去啊?” 他露出一个看傻子的表情,转头就去搓头发,留我自己在原地思考。刚走没两秒钟,又折回来爬到我床上。 “你手机呢?” “怎么了?” “我手机不好拿,借我给罗爱发个消息。” 大哥,这谎话会不会太明显了一点?你手机不好拿,跑我床上来拿我手机就方便了啊?我很快就洞穿他的想法,张浩然不好意思地笑笑。 “诶——我推你一把,你就试试!试试又不会少块肉!成了咱能好好拍照,你能见到你勾老师,没成也不亏啊!” 他说的没错,可我已经太久没有跟勾老师联系过了。我们俩就像彼此手机里最难被清除的病毒,死死占据对方的社交空间。 “胆子大点!一藤,你怎么这么怂啊!” 张浩然对着我的脸就开始甩头发,那些飞射出来的水滴落在我脸上,也落在我的床单上,留下很快就洇没的透明斑点。 “你发完消息我就走!” 我有些无语,没见过这么执着帮别人联系初恋的。 但是很显然,他这个笨办法奏效了。 我为了能好好睡上一觉,不得不屈从于他的建议。没错,是屈从。当然,心里也有一点点支持他这种死气白赖的做法。算是给了我一个最合理的台阶。 当着他的面,我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跳动。组织了好多遍要怎么开启话题比较合适,同时还得加上合适的不让人尴尬的表情,结果一段简简单单的话就被我删减好多遍。 他越看越着急:“你直接问她来不来不就行了?” “不行,没礼貌。” “那你多扯点别的东西,然后再拐到拍毕业照的事情上去,这样自然了吧?” “太啰嗦,没必要。” “……” 最后我和张浩然一致同意直接随缘,以最简单的语句说明情况,礼貌地邀请勾老师过来。 我慢慢地敲下两行字,又反复确认语气合理且没有错别字后才选择了发送,静待回音。 两个小时过去,临近十二点,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不得不怀疑勾老师已经把我删了……可是不对啊,消息发出去了啊! 我冷不丁地就对张浩然说:“你给我发条消息试试!” “发什么?” “什么都行!表情包也行,句号逗号也行!发了就行!” “不是吧……你想看看你手机坏没坏?哈哈哈!”他摘下耳机,忽然开始嘲笑我:“赵一藤,你也有今天啊!” “你发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嘛!” “行,行!发!发!” 下一秒,我在和他的对话框里准确接收到一条相当阴阳怪气的消息:你没事儿吧.jpg 我真的无话可说……拿起枕头就朝他甩过去,这人笑得四仰八叉,床板都发出吱呀声响。 他的笑声越响,我就越觉得空虚。我的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头,一动不动,好像一座墓碑——将我的个人信息悉数装载,又隐隐约约掩藏了我隐秘的暗恋,在恍如坟祭的心情中沉寂。 罗曼的电话打进来,他的笑声渐渐湮没下去,又被其他更有意思的情侣趣味所取代。 他们打了多久的电话我不知道,我静静盯着我的手机屏幕看了好久,看到最后他跑下床去充电。 人家的爱情让手机发烫,我的只能让我的心陷入冰冷,比开了24度的空调还要冷。 我很失落,凌晨叁点依旧清醒。 冰冷的空调风吹在我的脚上,刺激到我的头皮,我机械性地跳转到和勾老师的对话框,开始找补。 【老师你要是没时间也没关系,直接告诉我就行,不用有负担~】 我想要维持平静,可末了一个小波浪还是没藏住我的心慌。就这么慌慌张张地,我握着手机就睡去。 早晨六点半,手机里忽然响起一声震动。 我眯着眼就要去看消息,眼睛在屏幕的亮光下缓缓睁大。我知道,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像一只撒欢的疯狗! 我几乎是一下就跳下了床,也没顾得上时间,踩着床梯就趴到张浩然脑袋边,轻轻地呼唤。 “张浩然——张浩然——” 他迷迷糊糊地翻身,我秉持着坚持不懈的精神给他吹气。几分钟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缓缓睁开了眼。 “操!什么鬼!”他惊吓着往墙里缩。 我笑着拍了拍他被子:“是我,赵一藤。” “淦!你有病啊!几点啊!跑这里来吓人!” 在他的咒骂声中,我掏出手机。荧幕的光亮照穿他没来得及搓开的眼屎,他迷离着眼睛就念了出来。 【可以呀,我那天有时间。你到时候通知我!】 好普通的一条消息,搅扰了两个人的睡眠。我身体好累,可是心情雀跃。 张浩然揉着他的鸡窝脑袋哭诉起来:“勾老师,你快点来收了他吧!” 我懒得听他后面又叽叽喳喳地说了什么,点开手机日历就开始倒计时!我从未如此热烈地喜欢过夏天!该死的6月份忽然变得甜美! 啊!夏天,毕业,快点来吧! 9冲动 自从收到勾老师的消息之后,我整个人就变得轻飘飘。 明明离毕业还有半个多月,已经开始张罗要买点什么衣服换上。衣柜里都是非常标准的男大学生套装——T恤+牛仔裤,有天趁着张浩然不在,我对着镜子就开始试衣服。 谁想到这家伙竟然忘记带U盘了,半路跑回来拿,正好撞上我脱掉上衣的香艳场面,而更让他的意外的,应该就是挂在栏杆上的烂七八糟的衣服。 “赵一藤,你这是干嘛呢?”他有些愣住,大概从来没想过,面对美色向来不动如山的我,怎么会提前这么久就开始紧张。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被这个傻逼嘲笑,谁知道他今天好像准备做个人,只是瞥了我两眼就问。 “你们之间差多少岁来着?” 很显然,从这个问题可以看出,他确实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没瞒他。 “10岁。” 十年的春秋横亘在我们中间,我很难不去在意。 她已经走过一段婚姻,而我才刚满法定婚龄。在一个已经离异的女人看来,还在为大学毕业欢呼的男人会不会太幼稚?我实在很担心她会这么想我。 我好像永远都在追,追时间,追阅历,追到最后发现她又走得更加遥远,远到只能她回头过来看我,而不是我自己迎上去。 张浩然似乎看出来我的忧虑和感伤,拍了拍我的肩膀:“啊?不担心!现在就流行姐弟恋呢!” 他拿着文件就往外面跑,赶着去打印文件。 好像一阵风来来去去,并没有解答我的疑虑,可却帮我抚平了很多思绪。 毕业典礼那天来得很快,老大老二清早就从出租房那边赶过来,带着各自的女朋友。张浩然和罗曼也换上了情侣衫,整个宿舍的聚会变成7人局,只有我自己还是孤寡一个。 老大不由得开始调侃我:“明明追你的人最多,怎么就你落了单。” 我没有理由申辩,只好会他一个苦笑。张浩然却主动跳了出来反驳他:“老大,那你就不知道!一藤本事可大呢!” 他们都是一头雾水,两个人联合上来勾着我的脖子就开始闹,非得从我这里套出来些东西才肯罢休。我早上给勾老师发了消息,她回复得慢,我也没好意思催。 我印象里,她从来不食言,所以也不担心她不会来。 这一天来临之前,我都非常紧张,可偏偏时间走到这一刻,心情就好像瞬间轻松下来,变得平和。 我们按照学校的章程先去了礼堂完成拨穗,根本没打过几次照面的学院院长此刻正露出异常和蔼的笑容,接纳着每一个学生。我的学号排在后面,等了好久才轮到我。底下是我们宿舍的人,而人群之外,我看到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上次见面她还是中长发,现在已经剪短到下颌位置。瘦瘦的、小小的,好像一个刚刚参加完高考的毕业生。她站在那里冲我挥手,硕大的相机挂在脖子上,她抬手就指了指,意思是让我要笑。 我看着她,像犯了错的小孩儿一样,红着耳朵就低了头,在看不见的阴影处,咧嘴笑开。 从左侧楼梯走下,我想着要不要先去跟她打个招呼。老大他们却直接跑过来把我揽下,要我看看刚刚照片里的我到底笑得多么愚蠢。余光向勾老师瞟去,她只是挑了挑眉,摆手告诉我没关系。 老大他们不知道拉着我说了多少的废话,最后终于被女朋友分别拖走。 礼堂外,勾老师站在一丛阴凉中,斑驳的树影投射在她身上,比文艺电影中的长镜头还要好看。 我告别了张浩然,小心翼翼地朝着她走去。 她一定不知道,这短短的十几步,我到底走了多久。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树丛里飞出来一只白色的蝴蝶,从她飘扬的发丝边飞过,好像在为我们多年后的重逢相遇增点浪漫。热风吹拂,我看着她单手捋过她的鬓角,将碎发夹在耳际,然后一双漂亮的小鹿眼撞进我的眼睛。 她笑着,露出单侧的梨涡,那个很想让人戳一戳的梨涡。 “好久不见,一藤!” 是天气的原因吗?我感觉我的脸颊在迅速升温,忽然吹来的大风也没能带走这份温度。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也开始融化,夺去了我所有的意识和思想,我感到嗓子干涩。本应该从容如流地开启对话,最后却只能掩饰着慌张地回复一句。 “勾老师,好久不见。” 我们绕着学校礼堂周围的树林花丛走着,夏天的日光灼烈,她白皙的皮肤很快就晒出许多星星点点的红斑。我主动提出换个路线,她却没有答应。 “老毛病了,没事。” “为什么是老毛病?” “有的人就是晒太阳也会出现轻微过敏反应的,一般来说回去歇凉个把小时就好了。” 她开朗地说着,完全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部的线条向下滑落,还没走到尽头,又被阳光晒干。 我第一次真正的以成人的视角去接触她,却只发现自己给她添了麻烦。 “对不起……”我压着声音就向她道歉。 “对不起什么?” 我指了指她手臂上的红点点:“我不知道会这样。” “又不痛!”她背着手,不想让我愧疚,“没想到你现在这么会体贴人啦?” 她笑弯了眼,明显是在调笑揶揄,我却不像面对张浩然时感到无语或是愤怒。 她认识我的时候,我也就是个狗屁不如的青春期男孩,不爱说话还总是惹事。后来虽然有了小小的转变,总体上大概也算不上开朗活泼。 而现在,大概已经算得上蜕变了吧。 我们顺着人潮而行,勾老师问我要不要也去拍一下那种跟学校毕业版面的公式大合照,我看看这人来人往,决定还是算了。 “你不喜欢吗?我还觉得挺可爱的。以前念书的时候,我总觉得这样太幼稚,不过现在还挺怀念的。有点可惜,当时没拍。” 她站在我肩侧,细数起过往的遗憾时,偶尔会鼓起半腮,很像之前我为了攒社会服务的学分,去某个幼儿园里见到的第一个小孩。 说起自己最喜欢的糖果被临桌男生抢了之后,也是这样的动作。我当时没忍住直接戳了上去,小女孩“噗”地一声就喷了半口水,然后更生气了。 嗬,是小姑娘这样,还是女生都会这样? 我想在勾老师身上也试验一下,最后还是理智战胜冲动,不过选了另一种方式。 在人潮之前,我转身面向她,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阴影,好像半只就要振翅的蝴蝶。她脸上有些天真的稚气。 “现在拍也不迟。” “拍吗?” 她有些犹豫。我从上往下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犹豫时的睫毛颤颤巍巍,从我的角度看上去真的很像劝说自己别吃糖的小朋友。 “拍吧!” 我不死心地给她吹风,犹疑半天,她有些心虚地问我。 “会很奇怪吗?” “哪里会!”一点也不奇怪。 她点了点头,下定决心地往目的地去。刚好错开半个身位的距离,我看见她那双垂落在空中的手。小小的、跟她整个人一样,小小的,却一直吸引着我。 可能是夏天太过燥热,人的理智全部被蒸发。我不知道哪里来了股勇气,上前就拉住她的指尖,然后滑入她的掌心,交握着。 “现在人还不算多,等下可能就不太方便了!” 很蹩脚的理由,下一秒,我听见自己说。 “准备了!跑吧!” 我们逆着人流向那个我觉得幼稚的地方奔去,好像一对在校园里追逐青春的情侣。空气中的微尘都变成婚礼的礼花,而此刻,我牵着她,全身的细胞都在尖叫。 我拨开了身前的一个个身影,为她开辟一条足够安全的路。周围许多同学都回头看着我们,都是惊讶的目光。 某个视线交错的瞬间,我看见被罗曼打闹的张浩然,这小子难得一回没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而是看向我,没头没尾就开始奔跑起来的我。 我很快将他甩在身后,看不见他眼底的激动,以及努力挥舞的双臂。 我只在意到我手里这只小小的滑滑的手,我们交握的皮肤闷出了热汗,又被迎面吹来的夏风带走。 17岁的生日里,我许下愿望,希望能够牵住她的手。 阔别五年,在22岁的毕业典礼上,这个愿望终于实现。 不是为了拥抱一个人而拥抱了整个班。 而是这么多人之中,现在,这一刻,这一秒—— 这个燥热的扬风的夏天,我只握住了她的手。 而她,回握着我。 10容易口渴的夏天 像私奔一样奔跑着,我拉着勾老师到了那个被我嘲讽成幼稚的地方。 人很多,我们在排在后面。毕业这么多年,她有些不好意思。 “我......还是去那头帮你拍吧!” 跑了之后脸有些泛红,仰着头吹出的气刚好喷在我的鼻头。比夏风要凉一点点,但是温度刚刚好跟我的心热贴合。 “没关系!你看前面!”我往前探了探,“挺多没穿学士服的也在拍。”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我多大了还拍这个!” 她声音一直很软,稍微大声一点说话都像在撒娇。我起了坏心思,想让她多说几句,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她准备离开队列。 “你就当陪我照。”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很像小孩子对妈妈撒娇,勾老师看着我,眼神也有些迷茫。我想要摆出一个合适的笑,眼睛却止不住地往她身上瞟。 以前当语文老师时,她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无袖衫,细长的手臂在阴凉处显得格外白皙,上面的红色斑点也渐渐褪成淡粉色,好像她身上开了几朵桃花。 想摘桃花。好想摘桃花。 我鬼使神差就想要冲着她伸手,最后只敢抓住她的胳膊肘将她拉回来。 “照相而已,大家都不在意的,我们还没有一张合照呢!” “是吗?我记得之前毕业全班一起照了,相片我还收着呢!估计都褪色了。” 全班是一起照相了,可那也是大合照啊!收到照片的那天,我单独把你和我的都剪出来,贴在了一起,像个爱而不得的变态一样,夹在你给我写了批语的练习册中。后来一直没敢去翻。 合照,真是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 二次元的影像变成叁次元,承接的却是无法最难以捉摸的情感和回忆。 可是,还是想要,我想要我们的合照。 “今天我毕业,我们一起拍吧!” 没有说缘由,也找不到任何缘由,我就想和你一起拍照。 “好!今天毕业生最大!” 该说夏天的风太热吗?今天我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觉得自己在发高烧,每次勾老师回过我一句话,我就好像复返到17岁的懵懂时期,看见她的笑就会开心,开心就是一整天。 我擦擦鼻子,指节顶住鼻头的一瞬间又犹豫。 她刚刚的气息都喷薄在这里,还会有残留吗? 我忍不住朝旁边看过去。 宽大的无袖衫被风吹起,她抬起相机拍照时刚好露出裹在胸上的运动内衣,白色的,边缘有些简单的蕾丝,贴在皮肤上,软软的。所有的一切被掩在白色的无袖衫下,只从袖口流出一点点的隐秘风光。 世界上有种美叫做欲说还休,我觉得应该就是这样。 像人在暗黑的井底等待救援,她路过,只是路过,然后掀开井盖,轻轻地伸出一只手,她说。 “我拉你出来吧!”笑着,比那一瞬间的阳光还要灿烂。 消灭黑暗不需要多么强大的力量,只要一束光。 她对着取景框里的照片微微蹙起眉毛,我看着她,找到了光。 “发什么呆,笑什么呢?” 她瞬间就转头过来,跟我的眼睛撞上。我慌张地挪开视线,想要掩饰,又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刚刚走过去一个认识的同学,打招呼而已。” “是吗?我还以为看见哪个可爱的小姑娘呢!” “没有,想多了。”我最想看见的姑娘就在身边,刚刚就在看她。 队伍很长,但是拍摄很快。 我总想着能留下什么特殊的回忆,最后只是规规矩矩地站在她身边比了个最老土的耶。 这个动作从我出生拍第一张照片起就伴随我走到今天,现在几乎已经刻在我骨子里。 勾老师看着我手机里的照片,笑得可爱。 “以为你变了很多,其实有些地方还没变呀!” 她笑着,眼睛弯弯,娇俏可爱的声音将我带回那个受伤趴在教室的下午,她坐在我身边等我醒来。 「醒了啊?没事吗?」 一样的笑容隔了五年,我又见到,有种失而复得的欢喜。 我们拍了很多张,造型都没什么变化。她靠在我身边,一张又一张地翻过,提醒我等下跟舍友拍照时,千万不能这么木讷了!我点着头说好。 脑子里却已经被她的味道占满。 是不是女生不是知道,探过身来看男生手机的举动其实非常暧昧。又或者,在她的眼里,我甚至不算男生,而是没有性别的小孩? 可是,我顾不上想那么多。 她就站在我的左边,微凉的手臂我的左手上,隔着学士服,我也能感受到她的温度。 风和阳光刚刚好,穿过建筑的缝隙,在她头顶落下一点光辉。棕色的发被晕染成金黄,像童话里常常被人保护着的公主,我不是王子,我是骑士。 公主走到骑士身边,微笑地示好,然后提着裙子离开,没有交集。 而她的碎发被这场非常懂得暧昧的风吹起,发梢轻轻挠过我的脖子和肩胛,飘来不知道是芍药还是海棠的香气。 我感受到我嗓子有些干涩,喉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开始翻涌。 「夏天要多喝水!」 我想起罗爱对张浩然的叮嘱。可我不想喝水,嗓子这样一直干下去,似乎也挺好的!不是吗? 勾老师抬起头来,注意到我的反常。以领先我十年的社会经验,迅速洞察我的需求,她马上开始打量着周围,并没有类似商店的场所,犹豫一会儿,然后将自己的水递给我。 “不介意的话,可以喝一点?” 梦寐以求的时刻忽然来临,我却有些失措。她大概不知道,对于我而言,那可能不单单意味着矿泉水。 我想要解渴,可不是只想解口渴。很多饥渴,不是一瓶水能解决的。 我看见她有些尴尬,忽然觉得我的停顿显得十分不礼貌。愣神之中,我打算伸手去接,然后听到一个比灭霸的响指还要恐怖的声音。 “找了你半天了!不说不拍这个吗?怎么又来啦?” 张浩然从侧面跑过来,刚好打断那个完美的暧昧瞬间,我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心里只想问罗爱这个环保卫士怎么不把垃圾处理好再离开! “什么表情啊!” 他有些不乐意,很快就看到我身边不说话的勾老师。这狗东西平常讨人嫌,现在更讨人嫌,张口就喊。 “勾老师好!我是他舍友,我叫张浩然。” “没人问你叫什么。”我呲牙裂嘴凑到他耳朵边,想让他停止作妖。 勾老师很善良,也非常懂得跟学生相处,并没有在意半路上闯进来这么个神经病。 “你好!浩然,你认识我吗?”她有些疑惑地看向张浩然。 我忘了!这东西傻不垃圾就过来打招呼,别是要把我的暗恋往事一骨碌全捅出来吧。我不该跟他讲的,讲了之后就被掣肘了! 人在酒精的作用下就是冲动,还是应该少喝酒!或者干脆不跟张浩然喝酒!至少还能规避扛着醉汉往回走,还要被路人围观的风险。 我紧张兮兮地等待他的解释,他却贱兮兮地冲我笑了笑,我心慌:不好! 下一秒他就掏出毕业答辩时的狗腿子模样,挠了挠脑袋,笑着回答。 “之前一藤说请他高中班主任来给我们宿舍拍照,没想到勾老师这么年轻!” 是个不错的回答,至少完全保住了我的面子。 这家伙今天整我整得跟过山车似的,我也只能谢谢张浩然先生关键时刻不发疯之恩。 他瞥了瞥我,表情很得意,我已经能够猜到,拍照之后他会拉着我问些什么问题了,提前开始忧虑。他却一身轻地跟勾老师开始搭话。 “勾老师,大家都在操场,感觉那里好拍照,我把他们叫过来,还是咱过去?” “我们过去吧!毕业照总是要拍操场的!” 她说完,看看我,点点头说走吧。 现在是上午,所有的晨雾已经被日光拨开,能够非常清晰地看到所有的景象。我走在她身边,张浩然自来熟地找她说话。 树影间隙中透过一些阳光,抹在她有些瘦削的肩膀上,我静静地看过去,目光恍然看向被风鼓起的袖口,脑子里瞬间只剩下刚才所窥见的风光。 紧致的内衣,白色的蕾丝边,以及蕾丝边下若隐若现的皮肤。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我又一次,感到口渴。 原来,夏天,真的会一直口渴。 11我有点想你 晨早的日光在临近11点时变得热烈,然而尽管这个季节把所有人都变成蒸屉里小笼包,大家也都愿意在绿茵场上花费一点时间,留存下关于大学最美好的记忆。 人很多,勾老师觉得适合取景的地方还有人在拍照,我们只能先在阴凉地等一等。 在等人的间隙,我跑去不远处的校超买了水。身为这个宿舍年纪最小的人,我常常被打发去做这种事。以往我不怎么答应,今天却不好当着勾老师的面拒绝。 毕业的这天校超生意异常火爆,似乎很多人都觉得毕业成了解脱。我想,这或许是应试教育下的悲哀,我们都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从校超走到操场有一条近道,笔直的小径掩在青草绿树中,我以前最不爱走这条路,到了夏天就蚊虫多,走过去一趟能冒出来八百个蚊子包,今天却鼓足了勇气从这儿往回跑。 我知道,原因没有别的,就怕我的舍友们,尤其是张浩然对着她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 万一,他一下没管住自己的嘴,什么蠢话都往外蹦呢...... 心脏忽然一紧,我又加快了步子。 隔着有些脱锈的铁网,我看见他们嘻嘻哈哈地在聊天,凑上前就把勾老师跟他们隔开。 “来!喝水吧!” 我把买来的矿泉水分发下去,特意给勾老师留了瓶没那么冰的。这么多年,我唯一学会的两性关系知识就是,别给女生喝太冰的东西,不管是不是生理期,都没有坏处。 于此同时,我递给她一双冰袖。刚刚在校超看见,我就拿了,或许能派得上用场。我看见她有些微懵,然后化作一个慰心的微笑。 “谢谢。” 他们聊天说笑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张浩然时不时还想拉我入局,说些我上课被点名结果睡觉睡蒙了,答题答到天边去的事情。我上来就拿胳膊肘去顶他,这小子也不知道收敛,然后我明白了,他就是想看我在勾老师面前出丑,来报我平常动不动就损他两嘴的仇。 真怨种!好兄弟! 谈天的时间过去得很快,没多久那边就空出来地方。我们赶紧拥上去,免得稍微慢一点又被谁给抢了地盘。勾老师笑我们男大学生真有活力,抬起相机就给我们来了一张。 “刚刚状态挺好的,我就拍了!你们随便玩,我拍几张试试看!或者有什么想法,告诉我也行。” 她说着,热风迎面吹向我们,她那可爱的学生妹头被吹乱,抬手就去勾住鬓角,夹在耳后。很平常一个动作,我却盯着她那根纤细的腕骨看迷了眼,我不自觉地朝它的主人看去。 然后,我们目光对上。 她背对着太阳,整个人周围都散发着金光,暴晒过之后全身都开始泛红。短裤、凉鞋、无袖衫,肆意飞舞的头发,很像渔村赶海的少女。 下一秒,少女对着我一笑,我就在绿茵场边闻见咸咸的海风。 我不知道我的愣神持续了多久,已经爬上操场观看席的张浩然跑下来,对着我的后背就是一掌。“啪”的一声闷响,他有些幸灾乐祸。 “赵一藤!愣着干嘛呢!上去再说!”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脖子,想找个理由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勾老师看着我们的样子,咯咯笑起来,她似乎很享受观看傻乐吧唧的男大学生互相嘲讽,尤其是当被嘲讽对象无法还击时。 后来我再也不敢走神,非常配合地跟着她的指示做动作。只有一次没忍住,她凑到近我们,想要拍一张脸部特写时,夹着清新暖风的香味从前方传来,无袖衫前面微微下坠,从正面又露出一道浅浅的沟,在不经意的一瞬,又向我展示一抹春光。 我咽着口水就扭脖子,又装作没事发生地扭回来,脑子里的两个声音不停地打架。 赵一藤,你醒醒! 拍个照而已!这辈子没见过女人的乳沟吗! ——可是她是勾老师诶...... 这乳沟没有多么性感吧!比你看的那些片子里不知道要差了多少杯! ——可是她是勾老师诶...... 那又怎么样!现在是拍照的时候!能不能专心一点! ——可是她是勾老师诶...... “可是她是勾老师诶”,所有的理智被这句话打败,我止不住地感到口渴。 夏天,果然还是要多喝水啊! 勾老师很快察觉到我的注意力不集中,提议大家先休息一下,天气太热可能是会影响状态的。 这种话意有所指,可是谁也不会去挑明。 我们靠在最上面那排有阴凉的墙壁,旁边有对象的叁个人都开始跟女朋友报备,我只能静静地反思: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见过猪跑,为什么会有人光是跟人家对上眼就开始发春! 当然,我的意思肯定不是说勾老师是猪...... 她坐在我边上,我想找点东西聊聊,只能问她,可不可以看看照片。她抬手甩了甩相机,就笑。 “我不怎么会拍人像,所以带了个胶片相机过来,所以现在是看不了的。” “那还需要洗出来吗?” “不用,晚上导出来就行!你要的话,我也可以给你洗一份。” “太麻烦了!” “你毕业,我只是帮忙拍照,算什么麻烦!”她喝了一口水,汗随着脖子涌动,我努力压制住自己脑海里那些又要冒出来的奇奇怪怪的想法,听见她问我。 “怎么想到找我拍照?” 我当然不会说是在某人的胁迫下蓄意而为,而是找了个比较合适的说法。 “看你朋友圈,发现拍照挺好看的。你不当老师之后,是去做摄影师了吗?风景摄影师?” 除了那些各个地方的风光,她也转发一些外文的报道,我点开过,基本都是关于某个地方的介绍。很难不联想,她已经转行成为自由职业者了。 勾老师放下水瓶,微微点头,又笑开,久违的猫咪纹出现在我眼前。 “是!也不全是!在当旅行摄影师帮一些出去玩的朋友们拍照,偶尔自己也顺带旅游。” “那不是比当老师自在很多!” “嗯——”她鼓起包子脸,“自在是自在,有时候赶旅行计划,也是很累的。不过,干什么都累,现在这份工作我做得很开心!” 她忽然意识到这句话又什么问题,愣了一下又赶紧解释。 “不是说做老师不开心哈!感受不一样,也不好评价!” 她笑着,硌痛的水泥墙壁吸走我的汗水,在短短几寸的距离之间,我好像感受到更大的隔阂。 我不知道的这几年,她都看过了多少我想象不到的风景? 我在求学的这几年,她又认识了多少我从未接触过的人? 我们好像两条并行的铁轨,只是简单的产生过交集,然后延伸向不同的方向。她的进度比我快,我要怎么样,才能缩短这天生的十年,和后来的五年...... 我发现,遇见她之后,我好像陷入巨大的情绪起伏。 开心很快,伤心很快,张浩然常常说我反射弧慢,其实不是,我只是不太善于表达那些别人很容易说出口的话。 我喜欢你。我爱你。好多甜蜜的话不如一句“我有点想你”。 我听着她给我说起很多旅途中的故事,偶尔还有些跟当地人起了矛盾的惊险片段,她说得很开心,我有些出神,记忆里的人在回溯,我感觉她们开始重合。 好久不见,好想告诉你,我有点想你。 是的,不多不少,所以是我有点想你。 太少了好像不足以证明我的情意,太多又怕吓到你,所以是有一点。 忽然的阴云把太阳遮盖,我们担心会下雨,抓紧了时间把后面的照片拍完。四个人趴在铁丝网上时,大雨倾盆而下。 一点商量也没打,钉子一样扎在我们脑袋上。 夏天的雨向来比较温和,我拉起勾老师就往屋檐下跑。可能是因为有过“前科”,这次拉起她的手时,已经没有那么紧张。不过一想到我们牵着手在雨中奔跑,说好的冷静好像又不管用了。 躲雨的屋檐下,张浩然故意问我,怎么耳朵这么红。 我再没遮掩搪塞,笑着就回复他,我乐意。张浩然若有所思地挑眉,等着看好戏。 雨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不平的路面积攒出一面镜子,我从坑坑洼洼洼镜子里看见我和勾老师,我想,可能是数十年前看《数码宝贝》时,最想要的那枚勇气徽章在召唤我,如注的雨声中,我听见我的声音。 “勾老师!” “嗯?” “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就我们俩。” 我想要表现出强有力的男子气概,看到她没反应,又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句“如果你有时间的话”,话没说完,就看见她在飘摇的夏雨前冲我明媚地点头。 “好啊!” 微微淋湿的发丝贴在脸颊,眼里盛着比这个夏日还要明亮的光,点燃我心里的烟花。 我有点想你,是我的谎言。 为了不让自己在这段关系里太过卑微,我才为自己捏造一个谎言。 事实上我想说,我好想你。 好想好想。 12恭喜 阴差阳错的,我跟勾老师坐在校外这间湘菜馆里。 从她当年在牛肉粉里加了那么大勺辣椒油,我可以判断,至少这家餐厅的选择没有问题。 我们面对面坐着,煞冷的空调风从头顶吹出来,勾老师习惯地抽了张纸擦了擦面前的桌面,跟我妈以前带我出去吃饭时一模一样。她管这叫“自己的卫生自己监督”。 我给她倒了杯大麦茶,这个我永远也喝不惯的东西,但是几乎多数外地湘菜馆都标配这东西,总觉得跟杭州不卖杭州小笼包是一个意思——学东西没学到位。 “还有些烫,小心。” “谢谢。”她接过,指尖碰指尖,我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又听见她问:“你毕业后是读研还是工作?” “读研,过个暑假就出国。” 我故意说得轻巧一些,装作自己这些年来也没有多么费劲地去取得成绩,可越是假装越感受到的其中的虚荣。勾老师有些惊讶地往前凑了凑。 “真的啊!是去哪个国家?” “英国,去年申请的,去格拉斯哥念经济学硕士。”看她有兴趣,我多说了一点。很怕这种话题因为我的不知所措最后落到地上去,整个场面就变成最俗气的师生聚会。 可事实上这就是师生聚会,我再怎么想要否认,也无法消除其性质。 “其实一直比较想要申请另外一所,还是差了点水平,两轮都没申上。” 我有些自嘲地笑笑,喝了口茶,干涩的大麦茶香味滑入喉咙,一下盖住我心里的苦涩。 “也很不错啊!格拉斯哥是亚当·斯密那所学校对不对?” “你知道?” “后来认识一个朋友,就是在那里念书的。”她波澜不惊地解释,又捋起鬓角的碎发,“对比高二开头的赵一藤,你已经很不错了。我估计当时班上好些人已经被你甩开好多了!” “老师你不也是?” “嗯。” “旅行摄影师很酷。” 古朴沉静的老村落里,一个蓑衣老人牵着一头黄牛过桥;一望无垠的沙漠天边,划过两颗璀璨星辰;不知名的森林和雪山、某个咖啡馆里一张稚嫩孩童的随笔画作...... “很多风景,我都是从你朋友圈看到。”透过你的相机,透过你的眼睛看到。 她懵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出梨涡:“只是随手拍拍而已,主要还是地方好看。” “为什么想做这个职业?” 依照她的性格来说,应该会更喜欢朝九晚五的生活,现在却一头扎入这种每天都在赶路的生活,实在让我有些意外。 “以前总是忙着把眼光放在别人身上,现在也想多关注下自己了。”她敛眸微笑,又打趣道,“再不享受下风光,我可能就走不动了。别忘了,我已经30了,不对,是32岁。” “这没什么,只要不出意外,大家都会活到32岁。”我害怕她觉得自己年纪大,忍不住多说几句。 “年龄只不过是个生物学上的标志而已,就像我满18岁的那天,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还是要靠家里养着,去投入一段新的学生生活。没有太多的变化。”除了长久地告别你。 她嘴唇翕张,化作释然微笑。 “一藤。” “嗯。”有些紧张。 “你成长得很好,比我能预想到的还要好。作为老师,我很高兴。” 心情像是过山车,白天被张浩然拿捏,晚上又交到她手中。 如果没有那句“作为老师”,我大概会高兴得跳起来。多了这一重限定,好像关系又被圈锁在原地,毫无变化。我只能保持着社交中的体面,谢谢她的称赞。 这顿饭吃得很快,久负盛名的餐馆偶尔也会有些脱离实际,不那么美味。 出门后,我们在学校后门的长街散步。 夏天之所以是最盛大的季节,一部分就来源于这种强制的高温。 夜月代替太阳轮值,再柔和阴冷的月光也没能驱散白天积攒的热度。余热在空气中挥发,我们都像都罩在蒸屉里的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少了紫外线的照射,皮肤至少不必被晒得通红发痒。 我们捡了条人少的路走,沿途只看见一些出来玩滑板的高中生模样的小孩。静寂的街道里回荡起塑胶轱辘滚动的声响,笑声越过我们,冲向前方。 我和勾老师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着,我这才知道她这些年来去过的地方,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那些存留在手机壁纸上的风景,她都曾经亲眼看过。 “当时在雪山的时候,我突如其来就想要喝一口雪水,好想知道是什么味道。接过就是冰冰冷的,没什么感觉,非要说,可能有点泥土味?”她转动着眼珠,有些俏皮。 我踢走脚底一块石子,迎来一辆摩托车,我将她往内侧挤了挤,自然地接上她的话。 “我觉得还行,不过导游说现在污染太严重,就只能稍微尝尝。结果他自己掏出来一瓶威士忌,从地上取了冰块就开始喝。我说不是污染严重嘛,他说死也死不了,不如享受享受。” “是吗?你导游还挺有意思的!” ...... 走过长街,我们的对话声被喧闹杂乱的小吃街人流淹没。 她将我送到学校后门门口,在分别之前接了个电话,她让我等等,转头就去处理电话。 我默默看着,不自觉地放大听觉,她声线很温柔,而我也分明听出来,对面是个男声,沉沉的,压在我身上,将刚才趣谈的欢快压成粉末。 她大概说了叁五分钟,挂断时脸上是鲜明的笑意。 果然,还是没有希望吧。 我不自然地转了转脖子,低着头,近乎绝望地想要埋下所有心绪。她却笑着走过来,背手弯着腰,哄小孩地一样看看我。 “怎么突然不开心了?” “没有。” 我故作轻松地笑起来,我猜应该很假,但是昏黄的街灯和人流会为我做掩饰。如果她问起,我就说是被太阳晒晕了,被人声吵烦了......总之,想找理由,真的很简单。 可是她没有问,她只是忽然歪了下脑袋。 我清了清嗓子,问她刚刚叫我等等,是还有什么事。她忽然就笑弯了眼,比此刻的弯月还要亮。 “要好好和你说再见啊!” “之前高考之后,都没跟你们好好告别,就离职了,现在可不能这样。” 她走近半步,抱住我,甜蜜地说。 “一藤,恭喜毕业!恭喜长大!” 一定是过热的天气将我的理智冲散,我以为我出现了幻觉,可是胸前的温度又过分的真实,两团柔软贴在我的身前,鼻子下是她温柔缱绻的气息,将我迷醉在这个燥热的黑夜。 在她即将抽离的瞬间,我感到一阵心慌,猛然又把她拉入怀中,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蹦出来一句——谢谢。 我的举动有些反常,我想在我看不见的位置,她应该有些意外有些慌张。 她不知道,这声“恭喜”我期盼了多久。 恭喜毕业。恭喜长大。我听过最美好的祝语,莫过于此。 几瞬之后,我们回归礼貌的距离。 沥青的柏油路上漂浮出一股烧焦的气息,她在温热的空气中转身。一步一步,好像又要走向我不知姓名的远方。 是燥热催动了我的年少轻狂,还是刚刚那个拥抱太过珍贵而我不想失去。在她渐行渐远之前,我终于迈开步子追上她。 “勾老师!” “嗯?”她回头,发梢在夜月下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你刚刚打电话那位是谁?” “呃,过两天的一个客户,帮他跟她女朋友拍照。” 她可能并不知道我提问的意图,我也没打算告诉他。 所有的阴霾被吹开,被巨石压成粉末的心情又在漆黑的月夜下,长出芍药一样美丽的小花。层层迭迭,在风中摇曳出花香,痒痒地刮在我的心上。 “我这两个月没事做,可以请你带我一起旅游吗!” “嗯?你的毕业旅行,要跟我一起过吗?” “可以吗!” 我的心在打鼓,比烧烤摊上烈火中滋出的油脂还要疯狂。 以后会烫伤也无妨,我们如果注定要奔向不同的方向,那我也想要勇敢一次,跟上你。 哪怕只有一次。一次也好。 月光被明暗的灯光搅散,我在人群中看见她的笑容。 “好啊!一起吧!” 13闪光碎片 “什么意思?” 我得意地笑着,有些志高气昂的意思。张浩然对着我张开的五指十分不解,他实在看不懂我想要表达什么。 “五次。” “什么五次?” “今天之前是四次,今天之后是五次。” 我故意不把话说明白,这个蠢脑筋转了半天还在那里琢磨什么四五,转头就去收拾自己的行李箱,应该是刷牙刷到一半的时候,这家伙吐着满嘴的泡泡就出来喊。 “你刚刚是说你们今天又拥抱了吗!”跟个白胡子老头似的,他瞪着两颗小眼睛:“一藤!你有点出息啊!到底怎么回事?” “你远点!别往我脸上吐沫!” 我嫌弃地抹去脸上碎碎星星的牙膏白沫,这小子冲进洗漱间就飞快折磨自己的牙。大概只刷了半分钟就跑出来:“来!给你浩然哥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故意压着新的欢喜,漫步不经心地告诉他我过两天准备开始毕业旅行。 “你不说对这玩意儿没兴趣吗?”他打了个小哈欠,“之前老大问你要不要一起旅行,你还不肯,怎么?跟人家勾老师出去一天就脑子开窍啦?” 什么鬼脑子开窍?我一个孤寡老人为什么要跟你们这堆情侣出去旅行,我没事找罪受吗? 一想到之前一起吃饭时,老大跟他女朋友那个如胶似漆的黏腻模样,我恨不得当场遁地走!这群有对象的人完全无法理解我的尴尬!包括这个自以为理解我的张浩然! 我闭着眼就翻了个白眼。 “你翻白眼了!我看见你眼皮子在动!”张浩然指着我的眼皮控诉:“快说!究竟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简单来说,我毕业之前要出去旅行,对象不是你们。” “有对象?还不是我们!你跟勾老师好上了?”他原地转圈,跟我家老头囫囵不通的时候一模一样,“行啊!进度挺快啊!你们这是要......” “别乱说!我们只是一起出去玩一趟!” 张浩然的猪脑子装的什么,我比他爹还清楚,马上开始澄清。即便她不是我的老师,也是年长我十岁的女性,我就算是对她有想法,也得一步一步慢慢来。 往年的六月很短暂,今年却变得漫长。 勾老师那位约好拍照的客户一直挑挑拣拣,我主动提出过去帮忙,被她拒绝。于是只能躲在宿舍里多蹭几天母校的空调。 我们的约定是临时起意,有太多需要在意的地方。后来我们俩也在微信上面沟通过,行程规划应该怎么弄?旅行需要多久的时间?每一站具体要做些什么? 旅行值得期待,可预先的准备令人犯愁。最后我们一致达成协定——随心所欲,给个大概的提纲就好。 她给我说了这两个月的大致计划,先是要去安徽宏村帮人家一对新婚夫妻拍摄蜜月照,然后转到厦门给刚毕业的大学生拍毕业旅行片,最后转到四川甘孜帮采风,这些事情顶多占据二十天,剩余的一个多月都可以由我来规划。 “刚好我也想撇下工作,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这是她的原话。 长达快两个月的共处时间,令我很兴奋,其实有很多地方我都想跟她去,不过,一切等到了甘孜再说,也不迟。 我静默地等待着,把她要去的叁个地点都提前查了下资料,跟论文答辩似的紧张。期间她给我传来了我们宿舍的毕业照,我转发到宿舍群众。 【老大:哟嗬!咱们都还挺人模狗样的嘿!】 【老二:摄影师不错哦!一藤你把她推给我!我女朋友也想拍照来着!】 【浩然:推个屁推!你等着一藤骂人是不是!】 【老大:?】 【老二:???要个微信号也生气?@赵一藤 你出来解释一下!】 男生宿舍通常就是精神病院代名词,我一向把我们宿舍群设为免打扰,免得这群人骚话一来就满了天,根本不给人喘息的空间。 照片确实不错,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两年胶片机格外地火了。一群最朴素的男大竟然也能有些异样可爱的地方,我看着老大捏着两指戳张浩然脑袋上的旋就好笑,这厮会不会到了别的地方也这么好欺负啊! 我一张张翻过去,直到看见最后没发进群里那一张。 那天下雨之前,张浩然起哄借了相机玩,帮我和勾老师拍了张迷迷糊糊的照片。 勾老师转发过来时还惊叹:【张浩然拍照技术很不错的,这张图还挺有氛围感的。】 我哈哈笑着,说会把这番夸奖转告给他,最后只留在我和她的对话框中。 照片里我们俩靠在篮球场边的铁丝网上,她前前后后地弹着玩,而我,依旧以一个“小狗绝不背叛主人”的眼神凝望着她,怜爱又忠诚。 他哪里是技术不错,他分明就是知晓前因后果,才能把所有的眼神动态捕捉得这样惟妙惟肖。 我微笑着,多巴胺隐隐作祟,下一秒,我看见这张图变成了我和勾老师的对话框背景。 我满意地咧开嘴,退出,点进来,退出又点进来,跟条傻狗样的,乐此不疲。 七月一号,我们约好在机场碰面。 我东西不多,箱子里只有几套衣服和洗漱用品,为了防止途中出现意外,我昨晚上还特意去药房买了点常备药品,占了小半块地方。 坐在候机厅里,九点的天空已经通亮,太阳从透明的玻璃窗外射进来,很像日本少女漫画里那些主人公登场的前奏。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起老大抽屉里的那本tl漫画。 戴着眼镜的解开胸衣的老师,正跪坐在满是吻痕的学生腿上。 周围的空气好像都变成了暧昧的紫色,我感到我自己咽了下口水,那两张二次元的面孔忽然变得清晰,我一下就代入成另外两个人。 戴着眼镜的解开胸衣的勾老师,正跪坐在满是吻痕的我腿上。 咚!咚咚!心跳开始加速。 “一藤!想什么呢!叫你也不应!” 她站在我的面前,刚才那些紫红色的画面开始演变成叁次元,变成她的脸。她伸出手背就贴在我的额头,有些不解。 “也没发烧啊!” 冰凉的触感从头皮传来,我忽然感受到真实,猛地开始摇头。 想什么呢!赵一藤!你怎么天天都在发春! 我警告着自己。 面前的她出了小半身的汗,额角的头发有些润湿,我猜应该是忽然赶过来的缘故。金色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洒在她身上,镀染出一层最原始的光辉。 没错,是少女漫主人公登场的场景。只不过主视角不是少女,是我。 “走吧!准备登机了!” 她拖着箱子往前走,转转绕绕地追赶着时间。 我一直都是看着她的背影,纤瘦又立体,最后模糊成一个光斑,一点痕迹也找不到。 可这次不一样,照亮着我人生的勾老师就在我身前的几个身位,我触手可及。像那天突然拉着她就逆着人群奔向照相牌一样,不再是看着背影,我相信,我可以和她同途同步,一起走。 高中时我能从吊车尾冲到前十,现在我也一样能从身后走到她身边。 潜藏了好些年的勇气忽然发芽,我猛地上前两步,站在她身侧,开始找寻登机口。外围的人声将一切消灭,她微皱的眉心捏紧了我的心。 我一直擅长追赶,追赶时间,追赶阅历,追赶她。 这一次,不管怎么样,我绝不退后,我一定会站到你身边。 14请多关照 大概是因为昨晚上太兴奋,导致我今天总是处于大脑缺氧的状态。 等了半天登机了,结果刚靠上座椅的时候就直接睡了过去,完美忘了这次是我和勾老师第一次一起出去旅游,也可能是唯一一次。 赵一藤,你是猪吗你!除了吃和睡能不能有点出息! 我不停地在心里咒骂自己,等待着换乘短途巴士。 宏村离市区很远,我们需要回到市区后再搭乘客运去到县城内的宏村。 黄山不是什么发达城市,店面的横匾上还残留着许多上世纪的取名痕迹,从首都到这里,有种云上坠落的恍惚感,可我很喜欢这种落后的亲切。好像我花了这么多年一步步踏进大都市,心却一直驻留在某个小山村。 我沿路一直看着窗外风光,应该是飞机上睡了个饱,搭上客运之后也一直没睡,只是透过勾老师的耳后去看这处安徽小景。大巴摇摇晃晃,这里似乎常常下雨,地上坑坑洼洼,我们随着车身摆动。车厢内大多都是游客,依在身边人的耳廓细细聊着计划。 我有些观察的嗜好,比起说话似乎更擅长倾听。光是这刚刚启程的几十分钟,我就知道我前方的那对情侣刚刚吵架,后座的两个朋友正处于暧昧期,张浩然时常说,我不做个侦察兵真是可惜了。 可是,也有很多东西是我不能察觉的。 我张望着,偶尔接着看风景的由头看向勾老师。窗玻璃透亮,折射出她的下颌,可表情我却看不见。外头阴阴散散的阳光照在她搭在大腿的手上,被摇晃的窗帘画出读多雪花的模样。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下一秒,左肩感受到重量。 我惊了一下,细腻的香味从耳侧传入鼻尖,她的细软的头发隔着一层衣物搓在我的肩胛,偶尔飞起的发丝挠过我的脖子,电流就这样传到心里。酥酥麻麻。 车厢很大,周围人声细碎,刚刚还能窥听到的声音被我剧烈的心跳声盖过。 该死!赵一藤!你搞什么纯情人设! 停下来!停下来! 我不停地给自己做心理疏导,害怕这过分响亮的心跳声会吵到她。微冷的空调风从头顶吹下,却始终没法中和她轻轻的呼吸所带来的温热。 鼻息一样的呼吸吹在我的胸前,时不时还发出嘤嘤的梦呓,我真好奇,你到底是梦见了什么呢? 我不自觉地错过头就想看她的表情,低下眉来却只看到一双微微扑闪的睫毛,每一次颤动都是在挑起战争。 口渴,夏天会感到口渴,不一定需要经过太阳暴晒。 就像身体发热也不一定需要太阳。总有比太阳更炽热的东西存在。 现在,这个作祟的主人公就浑然不觉地靠在我的身侧,酣甜入梦。 某个汽车将停的瞬间,她醒过来,我故作镇定地告诉她已经到了。她揉着眼睛就道抱歉,问我是不是头很重。 “再重能有多重?” 我得体地笑着,起身就去拿放在顶上收纳区的行李,希望能转移注意力。 我没告诉她,刚刚她惊醒起来的一瞬间,颠簸的汽车带着她的身体晃动,头顶刚好擦过我的嘴唇。发丝触感温软,可真正让我留恋的,是独属于她的香味。 雪梅,雪梅,你就是这样的味道吗? “一藤!走啦!” 她拖着行李就下了车,我也赶紧从发呆中清醒过来。 宏村在一丛艳阳里,我们买了票就直接进去,联系好的民宿老板已经在入口处等待。行李箱的滚轮在青石板上发出不规律的怪异响声,我估计这箱子跟我走完这么一遭就会夭寿。 他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这里的风景,一路走着小径把我们引到巷子里去。 狭窄巷子的拐角处,我们看到民宿的招牌。房间在二层,办理好入住手续后我们分别去往住处,我和勾老师住在楼梯两侧,五步开外正好有个小酒桌。我想,可能晚上还可以坐在这里小酌两杯。 “一藤,好好休息下,明天他们才到,今天咱们可以随便走走,踩个点。” 长途坐车总是让人疲惫,她回房间就开始补眠。我看得出来,她这段时间憔悴不少,眼眶下的青黑色明显加深一些,犯困再正常不过。 我谨记之前睡死的教训,冲了个澡就出门溜达,打算在她休息的这段时间里把这儿的地图给摸清楚。 宏村不大,但是小径很多。灰墙绿瓦的徽派建筑边伫立许多雕刻着花纹的古楼,传递来许多古朴的岁月痕迹。我将大道走过,路过最经典的邮局和满地都在贩卖的乌糍,又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像是从千百年前的绢丝画里走出来,而我,是个有幸见着这一幕的参观者。 我戴上耳机就在盛夏余温中漫步,山城和都市不一样,山水本身就是最好的解暑剂,走完一大圈我才隐隐有了丁点热意。 口袋中的手机震动,是勾老师传来讯息。 【勾雪梅:一藤?你出去了?你晚上想吃什么?】 消息传来时我就在民宿前面不远,迅速转过几个巷口就在大门前发现她。 “怎么这么快?”她拿着手机还在查找餐厅,看见我的身影时似乎有些意外。 “就在不远,过来很快。饿了?” “嗯,早上中午都没吃。” “中午飞机餐没吃?” “不怎么喜欢吃。” “门口有家餐馆,出来之前我问过老板娘,说是味道不错,咱们吃那个?” “可以啊!” 餐馆很近,做的都是徽州土家菜。她对着菜单看了半天,最后还是只要了几个招牌菜。 等菜的间隙,她问我都出去干嘛了。 “就随便走走,这里还挺漂亮的。” 不是客套,是真的很漂亮,古朴和现代化结合得刚刚好。不像我很久之前去一趟凤凰,感觉就是去了某个影视城。 “对吧!明后两天会下小雨,更漂亮!” “不会影响拍摄吗?” “没事!他们好久之前就是在这里的雨天认识的,所以巴不得雨天拍照呢!” 她说着,眼睛弯成一道桥。 这家的板栗烧鸡和毛豆腐味道很不错,她一连吃了好多,最后都有些撑。我们俩趁着残阳又在,沿着小巷开始散步。 宏村中央有个湖,镜面一样倒映着天空,叫做月沼。 我们绕着月沼走了两圈,对着湖水就开始照镜子。有两个调皮的小孩甚至想要坐在岸边,伸手进去摸,被勾老师一把拦住。 夏夜的月亮缓缓地从村庄后的山峰下爬出来,弯钩的一轮残月像圣诞节的装饰品一样,荡在夜空里,迷蒙散发的月光给湖水抹上一层滤镜。勾老师站在我身边,什么也不说,静静看着。 我以前总觉得跟人相处,就是要说些什么才会不尴尬,其实不一定。 和她在一起,就算只是静默地在湖边看一轮月亮,凉风吹得人颤抖,依稀闪烁的渔火也会烘暖这个蓝夜。不说话也行,这样的时刻也很好。 “一藤!” “嗯?” “今天是旅行第一天!接下来请多关照!”她的声音揉在温柔的晚风里,笑意盎然。 “我也是,请多关照!” 15少年夫妻老来伴 晚上,客户似乎提前到了这里,勾老师跟民俗老板沟通了一下,帮他们提前预留好空房间。本来应该是这家民俗的老板出去接人,但他刚刚出去散步了,我俩又刚好没事,就把活计给揽了下来。 绕过巷口和水池,我们终于在明暗交接的街灯下瞥到那一对蜜月夫妻的身影。 勾老师小跑着冲上前去跟他们打招呼,我却愣在原地小半天。 说好的是新婚夫妻度蜜月,怎么是对老头老太啊? 这种想法不太礼貌,我藏在心里,在她的回望中,赶紧迎上前去,做个合格的挑夫。 “小勾,这位是你?” 八卦的老头似乎跟勾老师有些交情,毫不避讳地打听起我们之间的关系来。勾老师支支吾吾,我猜她可能想要从自己的教师生涯开始讲起,为了避免她主动将我推开,我只好给自己安上一个工作室员工的身份。 “老先生您好,我是勾老师的助理,你叫我小赵就好。” 我的主动介绍明显在勾老师的意料之外,可我觉得自己临场发挥还不错。 助理这身份多好啊,不远不近的,完全不会给人负担,也不至于让两个老人家动不动就对她开玩笑。 但是我忘了,助理,也就意味着我们之间就是单纯的工作关系。老人得闲爱操心,得空就爱给年轻人牵红线,单是走回去这一小段,老头已经明里暗里地把自家孩子介绍个遍了。勾老师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说自己暂时还不急。 他们俩的房间安排在最角落,安静些,更适合老人居住。 我给他们放好行李之后就去楼下找老板帮忙热菜,晚餐没吃完的我们都打包回来,虽然老人晚上可能不会饿,带点吃的过去总还算心意。 本来我想这去餐馆炒点心东西,可这种养老小镇到点儿就下班,我实在无处施展。总不能大晚上让人吃乌糍吧?怪不好消化的。 好在老头虽然嘴碎,还是被老太太管教得好,装模作样地稍微吃了点垫肚子,也没再发牢骚。 夜里,宏村忽然下起了小雨。 滴滴答答的水声落在头顶的砖瓦上,好像安眠的摇篮曲。我小时候伴着这样的声音睡觉,没想到长大还能有机会重逢,甚至还做了一场童年大梦。 清晨,我就被勾老师叫醒。老头在外面扁嘴,说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能睡,太阳都要晒屁股了,动都不动一下。 我眯着眼睛就去看时间,好家伙,谁家5点多就太阳晒屁股啊! 我挣扎着爬起来,距离六点半的闹钟还有一个小时,说好的早起难道就是早于约定时间起床吗? 对于老人,我不好抱怨,只能应答着快速洗漱,十分钟后,在楼底下见到他们。 老头穿了一身挺拔的灰褐色中山装,金丝边的眼睛上头顶了个小洋帽。老太太则是穿了条红黑相间的旗袍,侧开直接拉到大腿根,颇有些性感奶奶的意思。 “走吧!我们出发吧!” 勾老师拍拍我,让我领着往南湖那边走。 刚刚睡得迷糊,我还没意识到,这场小雨真的把宏村的美给挥发出来了。 青石板的间隙里长着顽强的青苔,在迷蒙的空气中晕染出潮湿的香气。不像南方的回南天,将整座建筑都压在湿润又烦闷的空气胶囊中。这里有着令人心生喜悦的阴雨天。 淅淅沥沥的雨打在地上,落进月沼,湖面都像长出茂盛的银竹。配合着灰白色调的徽派建筑,水墨画就展现在眼前,而我们,从旁观者成为了水墨画里的人。 早晨五点半,村子里还处在一片沉寂中,我们独享这份美丽。 石板路上的两侧有深而窄的两条排水道,昨天老板告诉我们,这里的水道纵横相连,将整座村子的用水都连结在一起,依靠着祖先赐予的福荫,无需特殊加工处理,就能完成自然净化,清澈又冷冽。在无声无息中环绕也护佑着这座小村庄。 跟着水声,我们终于来到南湖书院。 南湖书院,历史上有些名气,建筑上是明显的徽派特点,曾经也启蒙了许多名家。具体的东西我已经记不清,刚刚还在念叨我睡懒觉的老头已经自顾自地,拉着老伴儿进去溜达。 他们乘兴闲逛,勾老师就抓着机会拍,并不打扰两位的兴致。而我,这个被拉起来照看老人的人,显然没有什么能干的活儿,只能待在一旁等待使唤,然后就听见老头那沧桑的声音。 “我爷爷总跟我说,木头的建筑是有灵魂的。它们生于自然,也归于自然。钢筋水泥再坚固,也不如百年树木。”他含糊不清地说着,拉着老伴儿就在门槛边坐下,像个蹭课的学生。 勾老师告诉我,他们两家以前就认识,都是住在这里的人。后来战乱,家里人带着他们奔波,也就因此分别了。 “所以是年少夫妻老来伴?” 昨天勾老师告诉我,这一对已经80岁时,我尽是惊讶。还以为是黄昏恋爱,没想过竟然还有着青梅竹马的戏码。 勾老师看着我,怔然一笑。 “你说的也没错,只不过过程更曲折些。年少夫妻因战乱而分开,为了生存而各自成家,老来鳏寡才相遇。所以我说,我们是给新婚夫妻拍蜜月照。” 重逢,这个世界上最为欣喜的词语,承载了太多辛酸苦楚后的喜悦,无以言表。 “怪不得他们感情那么好。” “孙爷爷也是喜欢你才会一直念叨你,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我知道!老人都这样。” 外公外婆去世之前也这样,我都记得清楚呢!勾老师会心一笑,转头又叫他们换位置。 “爷爷奶奶,咱们出去再看看哦!” 老小孩老小孩!老人就是小孩,都得哄着。我也没再把孙老头的数落放在心上,乖乖地发挥着自己人形拐杖的作用。 南湖边上有垂柳,倒映在碧绿的池水中,勾老师像个小姑娘一样就去捞水里的柳枝,两位老人乐得咯咯笑。 “你看这个小勾,又起了玩性啦!” 我怕她跌倒,站在她身边默不作声地等待着,随时准备拉住她。结果她自己倒是很熟练,这种事情做多了之后一点恐惧都没有了。我无奈扶额。 南湖的范围很大,书院和对岸靠一座石桥相连,乍一眼看过去和白娘子里的断桥有些相似。弯弯的石桥下长出来粉粉嫩嫩的莲花,将这片迷朦的山雾吹开,点缀出别样的娇俏。 四下无人,他们站在桥上说话,偶笑偶嗔,恍若回到少年时代在此处嬉戏玩耍。 我和勾老师站在桥尾,她的快门不断按下,远山缭绕的云雾也被收入画框。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品味到他们散文诗一样的爱情。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休息的间隙,我没按捺住好奇心。 “嗯,怎么说呢?我之前爬黄山的时候,孙爷爷跟我在一辆缆车上,他想回来寻根,我们就一起作伴了一段时间,留下了联系方式。前段时间他说他找到了他的根,想让我帮忙记录,我也没想到,竟然是说找到了汪奶奶。” 找到了根......老头还挺甜!我冲着不远处如胶似漆的两位看去,就看到两只形若枯槁的手在细雨中交握,紧紧地,谁也不松开。 已经苍老的眼睛眺望着远山迷雾,纱一般的雾气笼罩在他们身上,却没能盖住彼此的思念。 真好!真好! 我不自觉地朝勾老师望去,将藏在身后的败柳递给她。 对着这抹新绿,她有些讶异:“你摘的?” “刚刚拍照时,池水里捡到的。它才落下来,我就捡起来了,所以也还很新。” “捡这个干嘛?” “你刚刚不是在水中捞柳枝吗?刚好送给你。” 嫩绿的柳枝被细雨微风吹摇,她像收到鲜花一样捧近鼻翼,细细嗅闻。 “谢谢你!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在一山水雾中她笑得明媚,嫩粉色的荷花苞蕊染红我的耳垂,我极力压制住自己的欢喜。 孙爷爷找到了自己的根,我想,我也快要找到了。 16天青色的虹 中午我们在昨天的那家餐馆用餐。 宏村的精致很好,下了雨后,整座村子就笼在细细密密的雨丝中。垂杨柳,漫池荷,把人群抹去,完全就是武侠电影中白月光发生的最佳场景。 两位老人起了个大早,一直没喊累。勾老师考虑到他们的年龄,还就是决定午后在带他俩出来逛逛。我感觉,这次短途旅行于她,比起拍摄,更像是一次量身定制的异地导游。 回去的路上,雨还一直下着,孙爷爷他们没多久就陷入了午睡。我还清醒,买了两罐啤酒就坐在阁楼边上的小木桌上饮酒看雨。 很文艺的一项活动,但是我很喜欢。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听下雨,都变成一种享受。雨水被风打进走廊上些许,我挪了挪位置,勾老师擦着头发就从房间里走出来。 很清爽的打扮,短袖短裤,我忽然想起来女生们有段时间极为推崇的“下衣失踪”模板。她个子不高,腿却修长笔直,整个人套在宽大的T恤中,好像风浪再大些就能把她吹到。 “你也到了喝酒消愁的时候了?” 她看着我手里的啤酒瓶,拉开另一张椅子。衣襟被坠着水滴的发丝浸湿,忽如其来的长风从侧面吹来,卷走一片衣料,我看见她瘦削的锁骨和小小的圆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见识过几次,好像已经不如之前那样紧张了。 我递给她其中一罐,熟练地拉开铁环。 “喝吗?他们估计还要睡好一会儿呢!” “好啊!” 一口冰爽的啤酒下去,她发出老大爷一样的感叹声,我禁不住笑出了声,勾老师没介意。 “不这样,就是对冰啤酒的不尊重!”她捏起肩上的毛巾擦了擦后脑勺,“我记得这里好像有个果酒市场,我们到时候可以去逛逛!” “好呀!我们一块去!” 我们,我不喜欢集体主义,可我喜欢她说这个词,这意味着在某一刻,我和她是绑在一块的。 一些莫名其妙的少男心思在作祟,面对她,我总是东想西想,脑袋转个不停。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打在白墙青瓦上。勾老师两手握着那罐啤酒,忽然就开始感叹。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怪不得古人说一定要来一次这里呢!” 她骨子里还有许多语文老师的浪漫特质,我想了半天也只能回复一句。 “我就记得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哈哈哈哈也不错,意境也对的。”她仰头就看银灰色的天,“不过真的天青色 ,是不会自己出现的。” “什么意思?” “之前在旅行途中,有认识两个钻研宋瓷的。他们告诉我,所谓的天青色,其实是雨后的天空颜色。汝窑的天青色瓷器并非是简单靠烧制而成,也需要天气助力。所以工匠需要等待一场无法预料的降雨,才有可能在这个过程中烧制出最美的天青色。这么一解释,是不是更浪漫了?” “嗯。”我哼唱起那首歌,无意中了解到其中更深层次的美。在宏村的雨中,我想起我和她经历的那两场大雨,忽然笑开。 无法预料的大雨,将天空晕染成最长阔疏散的天青色。 不知归期的等待,永远都最浪漫。 啤酒喝完,勾老师怕我着凉,催促着我回去洗澡。洗浴之后整个人神清气爽,睡觉时伴着清浅的雨声,我的梦里满满的天青色。 叁点多时,孙爷爷又来将我叫醒,还没到出门的时候,他来叫我只是想让我帮忙找老板借下挂烫机之类的。民宿哪里有这种东西供应,我给他弄了点热水,装在塑料瓶里,以最原始的方法滚烫衣物。 “衣服放在箱子里,下雨又湿湿的,都皱了咯!” 他发出小老头特有的抱怨,被黄奶奶两声咳嗽制止。小老头就只能闷声对我说着心里话,指点我哪里还有褶皱,哪里需要多烫一烫。 黄奶奶看他这么不知分寸,有些愠怒。 “你叫人家小青年帮你弄东西,怎么还这么多要求啦!” 孙爷爷登时就有些委屈:“我只是想要和你拍照的时候,拍好一点。” 他轻声嘟囔着,黄奶奶没听清,让他再说一遍。他就没再坚持,开口就是认错。 这个永远对我趾高气昂的小老头,在我心中一瞬间又变得更加可爱些。老年人受旧时思维所困,通常都不善于对别人表达爱意,因而这种细节之处的执拗与妥协更为动人。 我按着他的要求把东西都熨烫好,他穿上时明显精神了许多。 还真是个老小孩!我不禁感叹。 下午的活动比较简单,头顶还飘着小雨,不大,刚好是细雨如风的状态。走在小巷时,我找沿途的汉服爱好者们借油纸伞,陈述了理由后她们欣然答应。 黄奶奶就站在生了许多斑点的白墙之前,撑着油纸伞开始拍照。拍到一半,孙爷爷忽然走过来,给勾老师出了个主意,说是要拍她的单人照。 我多嘴问了下由头,浪漫老孙忽然给我吟诵《雨巷》。 末了还教黄奶奶摆姿势,冲着她就喊:“小丁香!看这里!” 老来憨态引得许多人哄堂大笑,可笑的背后更多的是艳慕,艳慕这种不受时间封锁的纯真意趣。 我们顺着小巷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拐着拐着就走到月沼之前。雨已经越来越小,怕他们俩受累,我将他们带到汪氏祠堂的台阶上坐了一小会儿,听孙爷爷说,徽州人敦本敬祖,这座祠堂里一直供着汪氏家族的子子孙孙,是整个宏村一段历史的见证者。 他每次回忆起往事时都表露出相当落寞又珍惜的神情,实在让我好奇,在数十年之前,他所见到的这里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想要多问两句,勾老师却恍然拍了拍我的手臂。我先是感受到温凉的触感,随即是她异常欢心的面庞,她嘴唇翕合着,是在叫我的名字。 “一藤!快看!” 顺着她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我看拿到一处不可多得的景象。 又弯又细长的薄虹横跨过月沼,夹在两座绿瓦中间。 下了一整天的雨,天已经放晴。碧蓝如洗,我看到那抹天青色。而湖水的倒影中,我看到一抹天青色的虹。 以前就听说,彩虹的真面目其实并非飞桥,而是一个极其缤纷的环形。大地上观测不到,只能在极高的山川上才有机会真正俯瞰。 可是此刻,我不用登山,我在这面如镜的湖水中找到一个不完美,但极其美的天青色的圆虹,似一张轻扣翕合的薄唇,像我诉说着什么。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我要等的人,就在我身边。 勾老师举着相机开始拍照,我舔了舔发干的唇翼,拉着她就冲到月沼沿岸,对着最懂浪漫的孙爷爷就大笑。 “爷爷!快给我们拍照!” 17短暂的时间 晚上,我们换了种休息方式,我想,老人家大概也非全然享受于游览风光,于是勾老师提议,买点零食小吃,我们在阁楼的小木桌上聚餐,他们或许吃不了什么,但是至少不会拒绝跟小朋友聊天。 黄奶奶听见我们的密谋,不禁失笑:“那你们得做好准备,老孙话很多的哦!” 温和的树皮一样的皱纹里夹着笑意,尽是期待。我想,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吧? 晚餐后,我和勾老师漫步到桥边的市场买果酒,怕老人家兴趣来了要喝,没敢多买,只是意思一下。然而即便是酒水不足,我们还是低估了孙爷爷叙话的能力。 我第一次遇见能把自己的生平反复叙说叁次的人,关键他既不觉得枯燥更不觉得疲惫,好像只要我们没表现出不耐烦,他就能一直说下去。 好几次黄奶奶见势打断他,将话题拐到别处去,他叁两句又能给绕回来,实在没办法。我也只好选择当个忠实的听众。 宏村的夏天不热,群峦包围,下过雨后更有一种独特的清凉。这里的深夜没有喧闹的歌舞声,静默的院子中只听得见我们几个人嘻嘻哈哈。老人最爱关怀晚辈的私事,他们也不例外。 孙爷爷抿了一小口果酒后,总算收住了嘴,不再去追忆幼年见过邓小平的细节,话锋一转,就开始关心我们的情感问题。 “小勾还不打算找个对象吗?趁着年轻要多谈恋爱才对啊!到了我们这把年纪,想要出来玩还得担心给人家添麻烦呢!” “哪有!我可不嫌您麻烦!”她故意略去前一个问题不作回答,孙爷爷似乎也已经习惯,转头又把注意力移到我这边来。 “小赵呢!也没处朋友? “没呢!” “没有喜欢的?还是暂时没兴趣?” “还在等,再等等看。” 我特意把话说得迷糊,孙爷爷就一个劲儿的跟着追问。连带勾老师也起了兴趣,忙问我是在等一个还没来的人,还是瞎应付他们。 该怎么回答呢?我很怕我们之间会因此变得疏远,所以我想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你。 酒意醉人,晚风徐徐。我不是喝酒容易上头的人,却总觉得耳垂发烧,借着时间太晚的由头就开始推脱,不愿再聊。话题转换得很快,我的情感故事不是多么耀眼的明星,没有那么高的关注度。在某个我回屋上厕所的瞬间,他们又开始策划起第二天的行程。 和老人旅游有一大好处,完全不用在意闹钟没响,或是半梦半醒间关了却浑然不觉。 我没有这样的烦恼,早晨六点,孙爷爷准时把我叫醒,说是想让我再带着他们去走一遭南湖。黄奶奶喜欢清晨烟雾缭绕的南湖,他想多和她逛逛。 我换好衣服陪他们出门,路上隐约有了两个身影,但基本还是静寂一片。挑着担子的农妇从远光中走来,衔着清晨的露珠。我四顾半天,也没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勾老师呢?” 我轻声问他,不用等等勾老师吗?老头笑着,耸了耸肩。 “小勾这两天辛苦了,让她多睡会儿!” 我们相顾无言,老狐狸笑起来眯出狐狸纹,微微鼓出的肚皮却憨态可掬。我真该谢谢他大清早把我叫起来,就为了让我给他当人形拐杖,顺带按时吃狗粮。 清晨的南湖跟昨天别无二致,可即便是一模一样的风景,我想他们可能这辈子都看不腻。我陪着他俩在石桥上走过,偶然撞见某个穿着蓑衣清理湖面的大叔时,还从孙老头口里听见乡音。 他似乎很享受旧地重游的感觉,下到岸边就跟人家促膝长谈,把我和黄奶奶留在桥上看风景。 森绿色的远山被薄雾覆盖着,好像圣诞树带了雪帽。我呼吸着晨间空气,感觉肺里被一台崭新的空气净化机扫过,整个人神清气爽。我伸了个懒腰,单手靠在桥边的石墩上。 “奶奶,你们真的都还记得住这里啊?” “记得啊!离开的时候天天想,回来之前也天天想。虽然跟印象里的家乡也有出入,但是感觉还是一样的。年轻人可能没有这种乡土情结哈!到处飘啊飘的,小勾以前就说,感觉在哪儿都能待着,可是哪个地方都不是家。” 哪个地方都不是家——忽然让我想起她高叁那年离婚的线索。 我没告诉张浩然,我去医院例行做体检,刚刚从院门口出来就撞见勾老师。我以为她身体出了什么问题,结果问了后自寻烦恼,怀孕叁月过来做产检,不想告诉我们是怕引起家长的情绪。 我始终记得她脸上的笑容,慈悲而宽厚的母性光辉,我忽然觉得远观也挺好的,她幸福就好。 可是她的幸福不是我希冀就能够实现的,有天晚自习,她着急着回家,我们顺路就一块打车。她在我之前下车,说着「注意安全」,可脸上都是愤怒。 我以为是我看错了,后来我睡晚了迟到,撞见她老公在校门口纠缠她。我不是有意要听的,只是关于她,我总是忍不住想要多关注一下。这才知道了离婚的真相——男方孕期出轨。 他当时的话我记得很清楚:「雪梅,我只是一时没想清楚,不会再有下次了!你相信我!」 和很多男人认错的态度相似,大概也和他们的觉悟相似。所有的承诺只是嘴上说说,过后又会变成一个犯了“普通”错误的男人。 我不该参与夫妻之间的争吵,我也明白勾老师肯定不想让我看见那一幕。可是他争吵间对着孕妇推搡出手时,我就忍不住冲上去挥了一拳。 指骨擦在他的颧骨上,被他的眼睛刮伤,我的手很快流血,可我不觉得痛。 那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出手相向,想要保护我心爱的勾老师。 很奇怪,关于那天的细节我都记不住了。 我只记得我的血气方刚之后,勾老师整个人变得很沉闷,在梦境一样闷热又狂躁的高叁结束那天,我们分别了。 这几年她一直在外地四处游走,我也远离我们相遇的那座城市。谁都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落脚的地方,都是在找在看,在慢慢摸索。 恍惚间天边一束日光破开迷雾,在湖面上映出粼粼波光,我忽然笑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有故乡的人很幸福,能找回最初相遇的人也很幸福。”我回复黄奶奶,带着许多掩藏的羡慕,“虽然孙爷爷有些顽皮!” 我故意调趣,黄奶奶哈哈笑出了声。她扯了下腰上有些褶皱的旗袍料子,转过那张花白而慈祥的脸问我:“昨晚上说的等,是在等某个人,是吗?” 不需要我回答,她自己就解释起来。 “你当时的眼神很熟悉,我认得出来。等待某个未知归期的人,我以前也是一样的表情。”她看向那个顽皮的小老头,“我想要再遇见他的时候也是一样。” “不过,你可能已经遇见了?但是在等一个回应?”她拢了拢被晨风吹乱的鬓发,眼睛澄亮。 “也不是,我还没有问过她,要不要和我一起” “为什么不问?” “我们之间嗯差了差不多10岁。嗯,她大我快10岁。” 不知道为什么,我主动跟黄奶奶坦白,可能岁月风霜后我认为她懂得我的处境,也可能,我是希望通过她,能找到一个答案。 “小赵,10年很长,在你这个年纪,或许这样的差距很巨大。可是到了我们这个岁数,也就不值一提了。而且,你可以换一种想法。” “嗯?怎么说?” “你们之间已经被上天拉开了10年,再不珍惜一点的话,往后错过的,就是比10年更漫长的时间。这样想来,是不是很可惜?” 我从她的脸上看到老者的慈悲通透,年老却依旧澄亮的眼睛为我拨开眼前的迷雾,苍老的声音告诉我:“你想等的人,就在眼前哦!” 顺着她的眼神看去,我看见勾老师从远光中走来,轻盈得像一株晨间欲开的荷花。她跳跃着走上石桥,问我怎么不叫她起来。 “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你们刚刚是在说什么悄悄话吗!” “嗯!”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她跳跃着,越过我又去看一言不发的黄奶奶。我们俩像是达成什么机密协定一样,闭口不言。她就发了小孩子脾气,一直在闹。我只好坦言。 “说你。” “说我什么啊!” “秘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我决定向你揭开的秘密。 18告白 所以说,人还是得服老。 孙爷爷昨晚上没睡好,今早只是走了那么一段就觉得不舒服了。我们担心会出事,给他找来了个乡镇医生,好在只是血压有些问题,好好休息就行。 按照之前的计划,今天我们是要去隔壁黟县逛逛,现在只能就此作废。黄奶奶打算留下来照顾他,我和勾老师也不敢跑远,干脆待在村子里瞎转悠。 大概是毕业季到了,来旅游的人挺多,一座村子里我听见了山南海北的口音,偶尔还会被两叁句东北对话逗得发笑,顺便把这个笑话告诉勾老师,好像两个人有了一瞬的心灵相通,但是谁也不说。 今天天气不错,弱柳扶风的艳阳天,迷蒙的山雾被拨开,这里从水墨画变成了温柔淳朴的散文诗。勾老师得空就会采风,我什么也不做,就跟在她身边。 宏村真的不大,要算时间,我估计二十分钟肯定能走完。可是没有人会这样做。 山水间的徽派建筑与雕刻都是祖先的礼物,勾老师主拍风景人物,却也不会放过这些藏着许多故事的建筑。 我们因为好奇心进入到某所老宅,一如预想的那样,马头翘角,墙线错落,明显的古典韵律美。厅堂前方开“天井”,四四方方,四水归堂。 现在的屋主人告诉我们,她的外祖母就是这样,每天搬着个小马扎在这里,闻着几百年来的木头潮霉,从这方从未愈合的天井,不知道在看什么,看天?看云?还是透过这一切的物象,从一轮浅浅的圆月,看一个人。 “我外公年轻的时候出去了,好多年后才回来。老人家讲究魂归故土,我外婆等了这么多年,等来一具尸骨。可她一点也不生气,我妈妈说,外公回来那天,她做了顿大餐,她说即便是死人也终于团聚了。” “那天晚上,外婆没有再望这方天井,睡得很沉。我窝在她的怀里陪她,第二天,被窝冰冷。” “我等到了外公回家,也终于送走了我的外婆。” 她的话一直在我心头萦绕,和勾老师散步的闲隙,她忽然间慨叹。 “以前的人,为了一个小小的念头守候这么多年,还真是让人心颤。” 作为语文老师,她或许对于这种留白的爱情更有眷恋,可是说到一半又苦笑:“值得吗?” 我侧看着她,绕到她身前听住脚步,第一次听见自己那么坚定的声音。 “值得!” “嗯?你怎么知道值得?” “我就是知道!” “一藤你” 我知道我现在的表情很奇怪,应该是她很久没见过的执拗。在高中最叛逆的时候,我对着赵老头有过很多次这样的表情,不想屈服不甘认输。每一次如他所愿的选择,都让我陷入对妈妈的背叛。 生活需要兴奋剂,也需要镇静剂,她是我的二合一。令我兴奋,更令我镇静。 我越是陷入到对她的迷恋,越要提醒自己。 赵一藤,你还要加油,要被看到,要被认可,才有可能被喜欢。 我铆足了劲走了这么几年,才终于争取到这样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早上黄奶奶的话还在耳际回响,昨夜张浩然让我快点采取行动的消息也在对话框中催促,现在她无意间将这样的话题提起,我想,我不该再沉默了。 南湖堤岸边很多青葱身影在画画,试图将这刻山水全部描摹纸上。而我,要把我心里的山水告诉她。 “勾老师。”我垂着头,在微风拂面的时刻叫住她,然后抬起眼睛,试图传递出最为真实的情感。“你想不想知道,早上我和黄奶奶说的那个秘密?” “嗯?什么秘密?”她转溜着眼睛开始回想,脸上的绒毛在日光下浮动,我看得清她所有的表情。 “我喜欢一个人。” 微风将我们拥抱住,我从风里感受她的温度,也感受到她探究好奇的眼神。没有停顿,我给她说出一个很纯粹的故事。 “我其实不喜欢出门,别看我之前好像也经常出去旅游,跟你聊天还能得心应手地搭上两句。其实只是因为我喜欢的那个人,她去了很多地方,我才慢慢地想要通过她走过的地方,了解她看过的风景。” “雪山、森林、荒漠、山村很多很多,这几年我去了很多地方,不远万里地爬上雪山尝一口雪水,明明不喜欢刺激又强迫着自己试验一次跳伞,还没降落到地就遇见大风我运气很不好,老是遇见很多麻烦,可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反而很庆幸,我都一一尝试了。至少尝试了,就不会后悔。这一次,我也不想后悔。” “早上黄奶奶告诉我,十年的时间很长,已经被上帝拉开了十年,我不应该在往后平添遗憾。这么说,你能明白吗?勾老师。” 我盈着眼睛,想要真诚想要体面,在她看不见的位置,我的掌心已经冒汗。勾老师的表情慌张又无措,我想,谁面对这样的突如其来的告白,可能都会这样。 可我不想停下来。 “勾老师,我” “一藤,你想清楚,想清楚再说。没说之前,什么都可以挽回。” 她劝我,眼底有着明显的戒持与抗拒。不想让我说,是因为不想接受吗?还是预警我,这一刻之后就落入不可挽回的境地呢? 我生了怯意,可是我不能停。 行百里者半九十。士兵跋涉千里奔向营地,不能在望见战旗的一刻松懈下来。我也一样。 “勾老师,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得清楚。” “张浩然说,我说话总是绵里藏针,莫名其妙就刺一刀。其实不只是说话,我很擅长隐藏我的真实意图,尤其是面对她。” “可是现在,我不躲藏了,我要告诉她。” “我要告诉她,所有我能跟她产生心灵共振的瞬间,都是我努力争取来的。从前在高中,是努力变得乖巧懂事的好学生。现在在此刻的举重若轻更是如此。” 世界静止,我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时间的偶然让我们相遇又重逢,我做了很多的努力,最后的一棒,我把它交到你手中。我不是一个尊师重道的好学生,我愿意让你审判我、裁决我。 或是展露出一点点的恻隐之心,我想请你,接受我。 “我喜欢你,喜欢了你五年。” “你不知道,我在冥冥之中,在看不见希望的地方,做了很多努力。追赶时间,追赶阅历,追赶你,就为了某个无法预料的时刻——” “来到你身边。” 这样的告白,你听见了吗? 19盛夏的蝉鸣(视角转换 勾雪梅记不住自己是怎么走回民宿的了。 半夜两点,赵一藤的告白还犹在耳际,她很心慌。当时他眼里闪烁着畏缩的笃定,她想,他一定也很害怕将这些话说出来,可还是勇敢地说出来了。 面对一个年长自己十岁的女性,他剖开心腹向她告白。 勾雪梅不得不承认,她有些欢喜。年过叁十还离异一次的女性 ,在家族爆炸式的关怀下,不免也会对自己的魅力产生怀疑——色衰爱弛,他为什么会喜欢一个大自己十岁的女人呢? 勾雪梅本能地把这种感情归类成对年长女性的依恋,毕竟,作为赵一藤两年的班主任,她很清楚,这个小孩缺乏温馨的关爱。 他别是把我当成妈妈了吧?勾雪梅有些担忧,可担忧之外更是惧怕。 对于成年人而言,情感关系的稳定程度基本相当于精神世界的安全程度。 她绝不会把自己投入到一段明显带着仰视意味的感情中去,更何况这个孩子还小自己整整十岁! 躺在床上,勾雪梅思索着不尴尬的最佳处理办法,结果就是一夜到天明 ,第二天只能顶着黑眼圈面对毫不知情的两位老人,以及挑拨起矛盾却不负责消灭的赵一藤。 赵一藤若无其事,刚出门就朝着她say hi,好像根本没受到影响,甚至还惺忪着眼睛就凑过来问她,是不是没休息好,要不要他下去买个早餐。 勾雪梅愣神点头,她实在低估了男青年的自我调节能力。明明她才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人,怎么会任由一个小孩拿捏!她有些气不过,黄奶奶投来若有所思的微笑,好像又洞穿什么天机。 目光才对上,勾雪梅就舔着嘴唇说嗓子干,要回去喝水。 “夏天,还真是容易口渴啊!” 她哑着嗓子,走进房间还被不高的门槛绊了一下,黄奶奶远远地叫住她:“小勾,有心事呀!” 她声音优雅而慈祥,刚刚换好衣服的孙爷爷听见了,也从门框探出头来:“小勾怎么啦?不舒服吗?” 大清早就被两位付以如此亲切的“关注”,勾雪梅有些受宠若惊。 “没有没有!我刚刚没注意!” “那就好!要是哪里不舒服,让小赵带你去看医生哈!我们两个老的,不用你们特意照顾。” 孙爷爷秀口一开,勾雪梅还没咽下去的水差点又喷了出来。黄奶奶那欲盖弥彰的笑容很清晰,孙爷爷她就有些摸不准了,老头惯会讨老太太喜欢,别是打配合吧? 她赶紧回房间漱口,想要借牙膏的清香恢复神智,结果只是对着镜子沉思,赵一藤到底想干嘛! 冥思苦想,苦思冥想,翻来覆去始终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算了!捱过一天是一天吧!她决定躺平! 一旦做出决定,心情就轻松许多。 勾雪梅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隔壁歙县的参观活动,途中还有两个老人可以作为调和剂,只要不是单独相处,就不会跟赵一藤太尴尬。 她忘了,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 歙县的老村庄将她包裹住,她躲藏在叮咚泉水和阴森阔达的老宅历史中,任由自己流淌。可一旦回到现实,回到宏村的这张床上,她就注定要陷入纠结。 白天赵一藤拉着自己过桥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已经挑明,原来无比纯洁,至少在她心目中无比纯洁的师生情就开始变质。像葡萄在密闭的玻璃罐中封印五年,谁也不知道最后发酵出来的味道是醇厚的葡萄酒,还是只是食物糜烂。 她睡不着,辗转反侧。 温凉的夏夜忽然也燥热起来,两叁点夜深人静,她干脆爬起来到小酒桌边吹夜风。 山里的夜静谧又喧嚣,一片能见度很高的黑蓝色被山风吹拂到眼前,影影绰绰的月光从天井撒下来,映照到厅堂前那片没干的水洼中。下一秒,水洼被奇妙的吱呀声推开波纹,月亮发皱。 她顺着声源的方向去看,不远处那个清瘦高大的人影就从暗黑中走来,然后被皎洁的月光点亮。 “勾老师,你怎么不睡?” 赵一藤嗓音喑哑,熟稔地就拉开凳子在她身边坐下。少年的骨骼长成男人,她竟然在他身上发觉到一些分明的肌肉痕迹。 勾雪梅刻意掩饰着自己的心不在焉,短短吸气又露出标志的温暖笑容。 “睡不着,你呢?” “我也睡不着,而且我猜,我们睡不着的原因是同一个?”他笑得温和,清癯的面孔被月光勾勒出棱角,隐隐约约流露出神伤。 勾雪梅心中一悸,想要就势揭过的话题被他这么挑明,她忽然变得被动。 “勾老师,你不用这么有负担,我不是为了让你有负担才告诉你的。你就把我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爱慕者来看待就好,给我个机会,可以吗?” 他一直很别扭,从以前就是个相当别扭的小孩。所以她从来没认真地将他当做普通的异性来看待,忽如其来的关系转变让她惊慌,她太久没有面对过这样真诚的告白了,总是怕行错一步,就又给这个不太快乐的小孩带来伤害。 可现在,赵一藤却说,不要有负担,只求一个机会。 该怎么回答呢?勾雪梅很难答应下来。 “喜欢我,你想清楚了吗?” 她忽然想知道这个最为根源的问题,毕竟教师身份下的她,虽然和学生相处得很好,可从来没有做出过让人误会的举动。赵一藤,你真的不是把我当做某个类似母爱的来源吗? “我大你十岁,以前是你老师,可能我在高中时期对你有过一些比较特别的关照,可是——” “那都不重要。”赵一藤打断她的长篇叙述,胳膊肘安稳地搭在扶手上,将他的前身构成最稳定的叁角形。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全是汗。 勾雪梅的拒绝近在眼前,他落后这么多年,不能再坐以待毙。于是他低眉沉默,重新梳理起语言。 “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能把我当做最普通的追求者来看待。不要因为那些身份或年龄的束缚,就把我推开。”他哑着嗓子,终于表达出委屈的抱怨。 “勾老师,你知道,这不公平。” 他的眼睛再月光下泛起波光,勾雪梅想要偏头躲避,可是又不忍心。怜爱是感情萌发的开端,她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山间的夜被水雾笼罩,凌晨叁点的夜空下,她对上这样一双殷切而坚定的眼睛。 她想起前不久,租赁的公寓楼下那一窝刚刚出生的流浪狗,她在某个晚归的月夜听见过类似婴啼的哭嚎,于是给它们送去过一些奶水。她不知道这点东西能起到什么作用,只是希望它们能扛过这段时间后,再开启新的流浪。 小动物长得飞快,她再度见到它们是在又一次晚归。尾随的男人令人恐惧,她惊慌失措地向前跑,然后被几只小狗的吼叫吓到,身后的男人也消失无踪。它们没有想攻击她,可能只是想保护她。 她想,这可能就是无意间种下的因果。 她抚摸过那可能有跳蚤却始终柔顺的毛发,小狗摇晃着尾巴就冲她微笑。亮晶晶的双眼里有着殷切的顾盼,像是在等待她的夸奖——你看,我做得棒吧! 勾雪梅忽然笑开,时空迅速穿梭回当下的此时此刻。赵一藤向她告白,向她坦诚,不畏惧拒绝,不担忧未来,他只是,向她索要一次公平的机会。 “一藤,你真的想好了?” “嗯!深思熟虑。” 年轻的气息在月夜下升腾,他的目光炽热,勾雪梅感到心疼,下一秒就被这目光灼伤。 “一个月。”他喑着嗓子,怯而不退,“给我一个月。一个月之内,我们不当师生,就变成简世界上最简单的男性和女性,可以吗?” 皎洁的月色被他的炽热洞穿,勾雪梅软声道:“想好了?如果不能如你所愿,我们可能回不到原点。你真的想好了?” “嗯,想好了。原点再好,也未必好得过有希望的将来。” 有希望的将来么勾雪梅莞尔一笑:“好,那就试试。” 话音刚落,清冽的笑声拂开飘云,他简直就要摇起尾巴。勾雪梅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后也跟随他轻松笑开。白日里的忧虑好像都被夜风吹走,她为这个小青年过分可爱的反应失笑。 “有时限还那么开心?” “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赵一藤舔舔发干的嘴唇,又气声笑出。月夜里温凉的穿堂风将他的欢喜带进山林,响起了剧烈的蝉鸣。 勾雪梅不知道,她只是简单一次应许,他的灵魂就步入盛夏,燥热而充盈。一整片山林,千千万万棵树,每棵树上都响起蝉鸣。 赵一藤胸腔被巨大的欢喜所填满,所有的蝉鸣都是为他奏乐。 这是一曲从未有过的、缱绻又轰烈的乐章。 20爬山 两个老人回家这天,明显感觉到勾雪梅和赵一藤之间有些变化了。 黄奶奶甚至单独把勾雪梅拉到身边,眼神暧昧地留下一句忠告:“别后退,人生要往前走。” 勾雪梅似懂非懂,但是一看她的目光指向就真相大白。 赵一藤落在一丛树影里,给孙爷爷开矿泉水瓶,被老头责骂怎么不拿个凉快点的后,傻笑着劝他:“年纪大了就别喝凉的了。”神态活像他家小孙子,惹得老头敢怒不敢言。 “我觉得小赵还不错,你不要想太多!顺其自然就行!” 黄奶奶拍拍她的后背,枯槁一般的手掌抚摸着,给她注入了老树一样古朴而深厚的能量,勾雪梅点了点头,送别他们离开。 那天的时间很早,勾雪梅提议去爬山。到了安徽爬什么山,答案也显而易见。 赵一藤打着哈欠从高铁站出来,眼睛还没眯开,就被她带去了黄山景区。依照他的习惯而言,坐缆车绝对是独一无二的上上之选,勾雪梅却是个典型的步行派。 然而把妹第一法则:投其所好。 他忽然想起这个张浩然曾经在第8期宿舍卧谈会上公开教授的秘诀,老大老二都在这一招和张同志的指导下成功实现脱单梦想。他想,张浩然再不靠谱,这点招数应该还是管用的吧。 于是他们简单地搭乘摆渡车去往山腰,被层层迭迭的群山空气环绕,就开启了爬山之旅。 人不应该低估自己的潜能,赵一藤走过几十层高抬腿的台阶之后,才发现自己或许也存在些许的运动天赋。倒是最开始兴致勃勃的勾雪梅,揣着膝盖就开始大喘气,问赵一藤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你累了?”明明一个小时前还斗志昂扬,现在蔫儿成一朵败脑袋的雏菊,赵一藤看着她只觉得好笑。然而更好笑的是,这个年过叁十的女人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心,死命不愿意承认自己体力不如人的事实,张口就否认。 “我不累,我是怕你累了。”她呼呼地喘着气,有意克制住自己的呼吸声,疲态之中是明显的不服输,抬起大眼睛又问赵一藤:“你不累吗?我看你也出了不少的汗。” 赵一藤迅速接收到信号:“累!可累!”他甩手就半咳嗽着坐到路途边的矮石头上:“坐会儿吧!” 盛夏的热度在城市中横冲直撞,跟钢铁筋骨和柏油水泥硬碰硬,将一辆又一辆方块怪兽的汽车烤得焦热,发出黏糊的臭味,跟空调战士烧穿的臭氧混合,谁也不肯认输。 可再雄壮的战士也有软肋,骇人的热度碰上幽深的山谷就略输一筹。 叮咚泉水将热度吞没,风中的残留再由森林提纯,呼吸到胸腔后就是满满的清凉。 勾雪梅怕热,最讨厌热而黏糊的夏天,可偏偏又有些娇气的空调病,特指吹久了空调风就要拉肚子又腿疼。所以比起人工制冷,她似乎更适合泡在山野中避暑。 趴在凉透的大石头上,她忽然体味到古人游山玩水的最大乐趣,取之用之,悠哉乐哉。 赵一藤就坐在她身边,说好了要追自己,结果一点表示都没有。她笑他也跟着笑,像只傻小狗样的,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圈。 勾雪梅忍不住问:“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转学之前也是住在山里?爬山的本事是不是那时候就锻炼出来了?” “你还记得呢?”赵一藤喝了半口水,吞咽道:“小学的时候吧,跟我妈住在乡下。那会儿可不是像现在这样发达的村庄。一进入梅雨季,路上就全是烂泥巴,上下学也很麻烦。经常一双干干净净的鞋穿出去,回家就能在里头插秧。当时真的很讨厌那种天气,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偶尔会有些想念。” “过去的永远是最好的。” 勾雪梅冷冷评价,试图不痛不痒地打消一些他的爱慕之心,赵一藤却不吃这一套,直接反驳。 “现在的也很好,未来的会更好。” 非常少年气的展望,天真得令人发笑,却也闪着不可忽视的光。勾雪梅看着他下颌角的锋利弧线,愈发感受到,他在不知不觉中的成长变化。 “走吧!我们看看前面是不是更好!”赵一藤站起来,将她从蹲坐的岩石边拉起,一个不小心,勾雪梅没站稳,就半跌进他怀里。 “腿麻了?我扶你?”他细细询问着,迷蒙的山雾中穿透两丝日光,轻洒在他的面颊,他凌然一笑,勾雪梅没来由地一悸,忙偏过头去说:“不用,走走就好。” 动作太慌忙,赵一藤的耳红她看不见,只顾得上自己发麻的脚底。云深不知处,还未登顶,她已经觉得自己身处云层之中了。双脚发麻,嗓子和心脏更麻。 后来再置身光明顶时,她拍了很多张照片,那张早就在五元人民币背面存活了好多年的风景,她再度尽收眼底。忽然又回忆起之前和孙爷爷在这里相遇的情景。 “几年之前孙爷爷还在这里怅惘怎么遍寻故人,现在都已经过上甜蜜小日子了!” “你那时又在想什么?为什么忽然想到跑这里来爬山?”赵一藤将话题转到她身上来。 在想什么?勾雪梅仔细回忆半天只能想到那会儿前夫跟她讨论房产的切割问题,苦笑一下回他,“想到一些鸡毛蒜皮,当时觉得天都要塌了,现在看也就那么回事儿。”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她也就是经历一个普通人类可能会经历的庸碌寻常,能有多大的事儿!现在看来,离婚需要切割财产这件事,怕是还有没有被自己学生喜欢上的冲击力要大! 勾雪梅摇摇头,让碎发跟着风跑到耳红去。现在的长度还不够扎起来,总是刺脖子,发汗之后又黏又痒,她只能忍受着这样的尴尬期,无可奈何。如同她现在在感情上的处境一样,勒得她紧张。 “明天去厦门,你之前去过吗?”感受到脖子的清凉,她问他,填补空气中的宁静。 “之前被人邀请去过。” 他的表情有些轻松和谐,勾雪梅挑眉就以为是前女友,谁知下一句蹦出来的是:“张浩然就是个厦门人。” 赵一藤观察到她讶异的反应,恶作剧得逞般地笑,然后解释:“大二暑假跟老赵吵了一次大的,我不想回家,他干脆带着我去他家住了一个月。” 勾雪梅抿嘴,眼珠微微转动,赵一藤很快就洞察:“你这表情是不是好奇我跟老赵又吵什么?” “这么明显吗?” “勾老师,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不会伪装!这点我可是宗师级别!”他没头没尾地自夸半句,在她抱着双臂取暖时脱下衬衫给她,扶着崖边的围栏开始讲和老赵的血泪斗争史。 那些关于家暴和不负责任的冷落被父子之间的观念不和谐所包装,赵一藤对她和盘托出家庭之间的矛盾,云淡风轻,全然不像那个曾经在楼道之间跟父亲大吵大闹的不驯少年。 “他性格不平和,情绪也不稳定。明明也没相处过多少时间,就喜欢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也不知道我妈看上他什么了。”他说着,那些出手相向的画面又复刻在眼前,某个昏暗的下午也开始回潮。他望向勾雪梅,带着迟到的后悔。 “是不是很疼?那个巴掌” 勾雪梅一愣,半天才知道他说的是她代他受过的那次,坦然道:“很疼,不过打在我脸上,比打在你脸上要好。” 莹莹点点的光斑穿过云层,勾雪梅看见他的表情变化,她慌忙解释:“我的意思是,大人就是应该给小孩保驾护航的,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赵一藤欣然:“明白,都明白。” 他的语调太过忪然,真明白和假明白之间的比例混合得极好,勾雪梅想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她忽然发觉,是不是自己无意之中种下过太多这样的种子,最后无心插柳柳成荫,她才意识到很多界限在不经意间就越过了。 “一藤我只是做了一个老师该做的事情。” “我知道。”他哑嗓轻笑,“可是,也不能因为你做的事情都在义务之内,我就把所有的心情合理化,不是吗?很多心情,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 勾雪梅吃愣,赵一藤则是释然:“没关系,你只要现在不把自己当做我的老师就可以了。” 他上前一步,鼻息喷薄在前额,勾雪梅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月,说好的一个月,我会努力试试看的。” 山风呼啸穿过胸前,吹来比阴凉云雾更清凉冷冽的气息,7月,盛夏才只是进入了开端。 21春梦 自从那次莫名其妙的告白后,勾雪梅隐隐有些失眠。 昨日的爬山终于将所有的心防熬煮成疲惫,她做了场大梦。 梦里隐隐约约回到二十六七的年纪,有稳定的对象和工作,正在商量结婚的事宜。 可她没想到,所有的情节没有按照预想的方向走,却是在结婚的前一夜,她和某个面孔不明的少年在教室里发生一段越界的暧昧。 昏黄的残阳将桌面涤荡成瑟瑟的湖水,两个含情脉脉的身影在无人的教室中对视。 明明是傍晚,可为什么比下午2点还叫人心热? 她感受到手心里的汗水,那个少年迎着面就漫步上来,什么也没说。背光的面孔十分模糊,她只看得见唇角克制的笑和隐忍。下一瞬,天旋地转,她被他揽在怀里,攫取一个笨拙的问。 少年的嗓音清爽,情欲弥漫时却也酝酿出磁性。 “可以张嘴吗?勾老师。” 男性的温热喷薄在她的鼻翼,窗外好像有几千只夏蝉在鸣叫,是在催促她,还是在预告不可测的夜晚?明明是在接吻,濡湿的气息晕染到全身,勾雪梅却只感到嘴唇干涩。 蝉声清晰不断地传来,将那句“可以张嘴吗”反复播放。 眼前的少年是谁,勾雪梅看不清,可她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 只是一瞬,所有的酸胀与忍耐就此消弭,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口腔被不熟悉的温热填满,身体也进入到崭新的炽热。 紧身的衬衫扣子忽然弹开,少年那骨节分明的手撩起她的衣摆,从她的腰身探入。指腹有明显的粗糙痕迹,她想应该是打球或是玩游戏所致。 恰到好处的不光滑与她的肌肤磨合,一寸一寸,探索到她的蝴蝶骨。 不经意的一声扣响埋在蝉鸣之中,半透明的内衣肩带忽然宽松,好像推开了什么禁忌的大门,勾雪梅感到心跳的一瞬间停滞。还没来得及反应,少年的手掌就覆在她的后背。 身前身后都是他的炽热,唇角的濡湿将她的每一根神经包裹,再淹没。她几乎就要瘫软在课桌之上,仅存的理智提醒她去推开眼前之人。 可少年似乎没给她半点机会。 他扶着她的腰就将她慢慢推去,直到她被迫靠在墙壁之上,退无可退。 几十年未变的标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还高高悬在黑板之上,他们却在日常读书写作的教室中开启了一轮夏日的迷乱。 “嗯——嗯——” 勾雪梅感到自己的推阻被他无言的强硬亲吻吞没,她想要伸腿跑开,又被他的膝盖直接顶住。 夏天的衣料轻薄,他那忽然的抬腿直接触碰到她最敏感的位置。她伸手去推,少年便钳住她的手高举头上,狠狠压制,不给半点反抗的机会。 “勾老师,你真的要走吗?” 他邪笑着,语调上扬,像钩子一样勾住她的舌头,也勾住她的灵魂。她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她想跑,未必不能成功。可是为什么她任由自己被他操控和把玩呢? 理智给不出答案,身体先有了反应。她慌张地想要捂住自己的下体,却被他抢先伸手过去。 “勾老师,它说你不想走。” 他笑着,右手两指隔着内裤摩搓着,拉出一条条银丝。诡异而暧昧的气息填满整个教室,明明空旷得可以坐下四五十个人的教室,她却觉得像单人衣柜一样禁闭,空气中有着不寻常的紧张因子,不停地跳动着。 内裤里水漫金山,他收了手,哑声笑着就吻在她的脖子上。勾雪梅以为快要结束了,身体就要放松下来,那只挑逗着他的右手又顺着小腹直直探入内裤,越来越下,越来越下,直到他们相触碰。 完全不一样的触感。粗糙对上嫩滑,干燥对上阴湿。 所有曾经不算陌生的体验,在这一刻又蜕变成崭新。 是越活越回去了吗? 他的手指又细又长,不停地搅动在她的体内,也将她预备好的所有拒绝通通搅散。 “哈——慢一点——嗯!” 不熟悉的娇吟声在落在越来越快的水声之中,藏在鞋子中的脚趾开始蜷缩,那股刺激的爽麻从足尖传递到头顶,不停地挑衅着她的神志。 她努力克制着不要发出声音,可越是这么想,越是要被身体下的反应所震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湿! 这还仅仅只是手指的玩弄,她无法想象,若是他本人出场,又会是怎么样香艳的场面?自己会否表露出从未有过的迷乱! “勾老师,你也帮帮我。” 他的声音似乎有魔力,只要发号施令,她就不能不遵从。只是一句简单的勾引,勾雪梅的手就不由自主伸将出去,落在他已经跳突着的小帐篷上。 拉开拉链,内裤被推得顶高,抖动着,向她招手,顶上已经被润湿。 她心中惊呼,十七岁的小孩就已经是这样了吗? “勾老师,帮帮我。” 他魅惑着她进一步沦陷,勾雪梅狠了心就掀开那顶帐篷,粗壮的阴茎就这么弹了出来。饱满得充胀出许多血丝,紫红而硬,龟头上已经不可抑制地分泌出许多汁液。 她伸手去摸,和意料之中一样黏腻,却比她想象的还要浓密。 “勾老师,我们一起!” 少年清爽的嗓音中已经全是情欲,似梦似幻,手指上的动作也不断加快,挑逗着她的神经。勾雪梅没多想,开始帮他撸管。细白的手掌碰上这根坚硬的阴茎,她感受着每一寸的血管跳动,跟她的心跳重迭。指尖在龟头的冠状缝隙中滑动,又撩拨道最底下的阴囊, 她紧张的呼吸着,紧随着他的节奏上下揉搓。刚刚还沉稳的少年,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 黏腻的汗水浸透两具交缠的身体,夏日傍晚的橘色夕阳洒在他清瘦的身躯上,好像一盏耿耿摇晃的夜灯,随着风随着蝉鸣随着紧促的呼吸,摇荡出情意。 “勾老师!我要射了,我们一起!” 他埋在她的肩颈,浓重的呼吸顺着衣领就吞吐在她的乳头上,小山丘挺立地摇动,戳穿这个夏夜的和睦。 “呃——啊——”的两声重合。 勾雪梅挺直了腰,身子止不住地抽动着,而手里,则是慢慢腥臭的奶白色液体。 精液滴落在地上,好像埋下一粒种子。所有的理智就此消散,她顾不得师生有别,少年再度吻上来时,她不再拒绝。甚至主动张开嘴唇去迎接,她想要去吸吮那抹湿滑。 可刚刚一吞咽,冰凉的空调风就吸入喉间。 早上七点,她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冰凉呛醒。 勾雪梅还没来得及去思考刚刚那个奇怪的梦境是怎么回事,手机铃声就打断她的思绪。 “勾老师,你醒了吗?咱们差不多可以准备退房了!” “醒了醒了,你再等等哈!我马上就好!” 她匆忙挂断电话,下体湿了个透。 女人叁十猛如虎,更别说她这样好久没开荤的。 刷牙时回顾起那个濡湿得燥热的吻和交缠,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梦里那个人影虽然看不清,但她相当明白自己的龌龊心思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镜子里的人面泛潮红,恍若某个刚刚经历春潮的少女。勾雪梅看愣了眼,随即就是恨铁不成钢! 勾雪梅啊勾雪梅!你真是个禽兽! 梦谁不好梦个17岁的赵一藤!你可真刑啊你! 电动牙刷震得她掌心发麻,却还是震不走梦中的余热。 勾雪梅直接冷水拍脸,迅速将自己拾掇干净,再次出现在赵一藤面前时,又变成那个温柔得体好相处的勾老师。 赵一藤不知所以,办好退房后接过她的行李,张口就问。 “感冒了吗?脸好像有些红?” “有吗?呵呵,可能是下来太急了吧,怕你等太久。” 潮红未散,其中原因她也难以解释,只能佯装着轻松揭过。 她看看正在约车的赵一藤,开始深呼吸,默念八百年前在某寺庙里听过的佛经。东西还没想起来呢,赵一藤扬着下巴就冲她微笑。 “勾老师,走吧!” 逆光的笑容跟那个教室里的阴影重迭,她恍然就想起睡梦中那些模模糊糊的场景,抿嘴轻声回一句“嗯”。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句回复里藏了多少冰山一角的缱绻妥协。 或许,都不用一个月了吧 勾雪梅,有点出息行吗?有你这么自我攻略的吗! 22意外碰触 大概全国的所有毕业生都曾经向往过到厦门进行毕业旅行。 刚落地的那一刻,勾雪梅就看见地面上蒸腾出的热气,还未走出机舱,她已经预感到自己会被活生生蒸熟。 今年是个大厄年,夏天热得不行,有专家预测过,今夏高温天气或达40天以上。本应该稍微凉快些的滨海城市也没能逃脱这样的厄运,要不是早早搭乘了出租车,这条命可能都得晒短两截。 空气一旦凉爽下来,精神也会回归平静。 厦门的绿化做得很不错,跟本来就处于群山环翠之间的宏村肯定没得比,但是打败他们的家乡湖城,绝对是绰绰有余。 两旁林立的大树遮挡去泊油路上大片的炙热,阴影之下,勾雪梅得以喘息。 来之前她给赵一藤报备过,是帮几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孩子拍旅行照,小朋友们要求不多,只要边玩边拍,拍得好看就行。因为是朋友的妹妹毕业,所以开的价格不高,不过好在他们可以一块住在同一栋别墅里,不需要额外寻找住宿。 现在就是按照已经给好的地址行走。 南方不比北方,道路弯绕多些,也正是因为这种曲径通幽,在游玩之前,他们得以提前观赏到这座网红旅游城市的夏日风光。 “你之前跟张浩然来,都去了哪里?” 勾雪梅将目光从窗外折返回来,刚刚问出去,扑朔的日光就从沾了斑点的窗玻璃打了过来,有些晃眼, 她眯了眯眼。赵一藤下意识就伸手帮她遮住,身体也不自觉地向前倾,给她挡住光照。勾雪梅心下一暖,听到他的回答。 “那也没去,就是散步吃饭看海。” “不喜欢旅游?” “怎么会?只是没心情。” 他的笑有些苦涩,看上去似乎不太想聊。毕竟那次出逃跟他那个相当暴怒的父亲相关,勾雪梅没有执着,很快将话题牵引到别处去。 司机阿姨似乎察觉到这细微的情感流动,主动承担起导游的工作,每每经过某个路口,就用那口相当闽南的普通话给他们介绍热门美食或景点。临了下车,赵一藤先去拿行李,她还特意好心告诉勾雪梅:“男朋友心情不好一定要记得哄!这是感情升温的绝佳机会!小情侣出来旅行还是开心最重要!” 哐啷一声,车门拍响,她扬长而去,留下勾雪梅痴楞原地。 赵一藤推着行李箱过来,刚好听见那后半句的“小情侣”,天热使人耳红,可他也不想纠正。勾雪梅傻愣愣地就嘟囔起来:“我们怎么看也更应该像姐弟吧!” 这句无意识的排斥才让赵一藤有些心酸,他撇开眼就笑,故意不去看她,气温骤降,冷冷的。 “你怎么啦?行李太重了?”她上前去帮忙,又被他半侧身让开。 “重才不能让你拿。”沉稳的大金毛变成气鼓鼓的比熊,恼她刻意撇清关系,还不忘把她护在走道内侧,免得被这个城市穿行如流的电动车不小心撞到。 勾雪梅在感情上一直有些迟钝,不晓得是天生如此还是刻意装瞎。 他那么明显的爱意,刚认识两叁天的黄奶奶一眼就能洞穿,偏偏就她觉得他们之间是相当纯洁的师生情。这种纯真令人怜爱,偶尔也让他困扰。 看来这一个月,得好好表达出他有多喜欢她了!赵一藤冷面渐渐温和,抵达别墅门口时,刚才的微怏似乎已经消失殆尽。 这幢别墅是典型的上世纪洋房风格,小庭院配备花园。看得出屋主人相当有情调。 几根藤蔓支棱起半座花墙,生了锈斑的铁门刷上崭新的深绿色油漆,跟这个时节盛开的粉的白的花朵刚好相配,有些爱丽丝漫游仙境的美感。 小朋友们出去玩了,家里没人,勾雪梅提前拿到了房门密码。根据他们之前所说的,直接进了二层安排好的两间房间。刚好在隔壁,从窗户探出头来就能聊天,勾雪梅那间的阳台还有铺了绿白的格纹地毯,童话感更加鲜明。 俩人早上睡过了头,亏得赵一藤定了好几个闹钟,他们才没误了班机。不过赶是赶上了,早餐却没来得及吃,勾雪梅有轻微的胃病,饿久了容易难受。 赵一藤一直记着这一点,提早问她要了这里的地址,在跟司机确认好时间后就点了外卖。行李刚刚放回房间,外卖小哥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刚刚到手的芒果糯米饭似乎还有些温热,连带着水果也失去了该有的温度。勾雪梅干脆先洗了个澡,半湿着头发下楼准备慰问自己的肚子,赵一藤已经将所有的餐点都准备好。 “你还真是周到!” 她轻声笑笑,落座时又重新将散开的碎发夹好。短发哪里都好,就是吃饭的时候有些不方便,所以她总是随身携带夹子,以免不时之需。赵一藤看着那些精巧的小姑娘花纹,更觉可爱。 “你不洗澡吗?” “我吃完了再洗,不然又是一身汗。” 他笑着,将刚刚放进冷冻降温的果切取出来,推到她面前。 “先吃点水果,几分钟降了一点温度,现在吃不会太凉,刚刚好。” 他衔着相当温和的笑意,看着她吃了几块才放心让她开口吃饭。饿肚子最怕吃多,勾雪梅胃口不大,这碗饭都快要见底,赵一藤也不好谴责她吃太多,只能让她稍微慢点吃,缓一缓。 勾雪梅干脆找来一档旅行节目,慢慢悠悠地边看边吃,总算没在抵达目的地的伊始就犯了胃疼。用餐完,她双腿直接盘在了凳子上,对着那里头的风景就研究起来,赵一藤收拾好碗筷她都没发现,再看到这人时,他头上已经满满的水蒸气,俨然是刚刚从浴室里出来。 时间尚早,刚好是在中午,小朋友们也回不来,勾雪梅盘算着去哪儿逛逛才最好。既不想太热太难受,又不想去什么网红小店打卡。赵一藤主动给她指点迷津,提议去环岛路边上走走,走累了直接找家咖啡厅坐下就行。 这是张浩然告诉他的最佳选择,足够浪漫又不会增添负担。海边风景独美,相当适合他们这种处于暧昧初期的男女前往。 这小子很多事情上爱打岔,唯独对撮合姻缘相当上心。赵一藤决定相信他。 为了避开最热的下午两叁点,他们先是回房睡了个满足的午觉,然后带上相机就出门。赵一藤没有抹擦防晒的习惯,勾雪梅还特意将自己的分享出来。 “紫外线曝晒也容易生病,就算不是为了美,你也得涂。”她像是老师一样教育着,可赵一藤还是不情不愿。她只能拉着那双手臂就开始涂抹起来。 不得不说,22岁的男大学生手臂相当富有荷尔蒙气息。即便是什么都不做,她也能从稍微突起的青色血管中感受到他喷薄的张力。 勾雪梅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帮他擦好整只手臂,待到脸颊时,本就不坦荡的心思无法支撑她全神贯注在皮肤上面。她挤出一些在他掌心,红着脸偏过头去,让他自给自足。 赵一藤学着她的做法将手里的防晒霜抹开,一圈一圈擦在两侧面颊,意识到大概可以后直接戴上了帽子,准备出门,勾雪梅却叫住他。 “这里还有,你没擦干净。” 她只是指了指她自己的对应位置,没有要上手帮忙的意思。赵一藤伸手就要去弄,忽然又起了歪心思,跟个没长手的孩子似的,半佝偻着身子,将整张脸凑到她面前。 “哪里啊?我不知道。” “就这里,这里。” 少年的脸瞬间放大,勾雪梅有一瞬的怔愣。很快又找回精神,重新指给他看,赵一藤却好像瞎眼断手样的,硬是说不知道具体位置。 她不肯上手,他就也不愿妥协,来回说了几次,他竟然想拖着那没抹匀的白色线条就往外走。勾雪梅觉得自己真是败给这个小孩儿了,叹着气就拉回他。 “这里啊!这怎么不知道呢!” 她两指托住他的下颌,大拇指不停地摩搓在颧骨以下的位置。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时间似乎被调慢,谁也没看见不远处的那面半身镜。镜面反光,折射出门外的小小花丛,花丛小径往内,门口是她半倚在阶梯前,给他擦防晒霜。 日光熏人,赵一藤的耳根有些泛红,勾雪梅碰触到时也不由得心悸。 “好像一对瞒着家长谈恋爱的学生情侣啊!” 赵一藤不经思考,脱口而出。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勾雪梅先收回了手,咳着嗓子开始假笑:“行了!你自己擦吧!我已经告诉你在哪里了!擦不明白就算了,反正也不是我晒!” 她挎过相机往外走,赵一藤低头浅笑,对刚才那意料之外的“失言”满意极了。 “勾老师,你等等我!” 他半跳下小阶梯,重新拢好帽子,斜身去看她。 嗯,不常见的傲娇情态出现了。 他落后半步,抿嘴就偷笑,勾雪梅察觉到他的恶作剧,赶紧回身嗔他。 “走啦!等下又好晒!” “嗯,走走走!可别晒着我们勾老师!” 23虎口遇险 他们低估了夏天的热怒,刚到海边就被蒸腾出半身的汗水,压根没来得及闲逛,直接进了家临海的咖啡厅小坐。 成年人的生活寄存在咖啡中,坐在硕大的玻璃窗前,勾雪梅点了杯最朴素的拿铁,赵一藤却是要了杯意式浓缩。也是在这样不经意的小细节中,她才发觉赵一藤似乎真的长大了。 可是又想起抵达别墅前那没头没尾的冷脸,她觉得他大概还是个小孩。 鲜浓的奶香被银质小勺搅拌出来,勾雪梅轻抿一口,奶咖混合的香味就充溢口腔,暂时取代热气遗留的闷热痛感。隔着一层透明玻璃,窗外那个燥热得晃动的世界也变得美好。 空调风从斜后方吹在她的肩颈,冰火两重天的体验让她不禁颤抖一下。赵一藤主动将扇叶打高,减少了她30岁罹患风湿的可能性,她很快又适应下来。 他有时候还挺体贴的,以前怎么不觉得呢? 勾雪梅闭口不言,闷了半口咖啡,回想起最开始认识赵一藤的时候。 他不算叛逆,但绝对不是好管教的小孩。几乎每一个任课老师都曾向她抱怨过,班上总有一两个爱翘课的学生,赵一藤就是高居榜首的常客。 她曾经在无数个校园角落里寻找他的身影,后门、天台、运动场的单杠底下、体育馆的树荫旁边他也不常出去打游戏,但是就是不愿意在教室里待着,似乎进了教室就跟谁有仇似的! 后来那次家长会后的意外一巴掌,算是给了她答案。 很多家长喜欢将孩子的不顺从理解为叛逆,其实未必有“叛逆”这个词所携带的属性那样严重。她能感觉到,赵一藤不愿意上课,多半还有这位独裁而暴怒的父亲的原因所在 ,他其实可能根本没有那么糟糕。 因为这重原因,她多留意了下。 起初,勾雪梅就没有想过要拯救任何一个堕落少年的。拯救这样的词汇太过宏大,人不该也不能忽略人性中的阴暗色调,只是想象自己多么崇高,可以去挽救某个失足的灵魂。 身为人师更是如此,不能陷入这样高度自我的圣母病,勾雪梅曾经这样总结过。所以她不会这样,她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地以平常心去关爱他们。 适宜的起承转合会将他们的命运扭转,就像赵一藤这样,重新走上社会期待的正途。 勾雪梅一直为着他的转变而高兴,只是从来没预料过,这份转变竟然是以他对她长久的暗恋为底色。 暗恋啊,什么是暗恋呢? 这种情绪真的很久远了。如果不是赵一藤的突然告白,她都意识不到,原来自己还有一重隐秘的魅力,足以吸引一个青葱的少年。 银勺搅动,碰在玻璃壁上发出叮咚的脆响,湿冷的空气中是浪漫的法国小调,把这场意外的旅行变得十分暧昧。 她和赵一藤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临到五六点,两人提前搜索起附近的吃食。 赵一藤从来都信不过所谓的网红热度。热门象征大众化,在以前,热门或许还有其信赖度。可到了现在这样万事万物皆可营销的时代,热门或许也携带了某种程度上的贬义。 张浩然曾经为了选定某个合适的约会地点,拉着他去了一家大热餐厅试水,结果两人双双成了个冤大头,钱花了不说,回来之后还一直拉肚子。从此之后,赵一藤再也信不过那些所谓热度。 好在勾雪梅也是个随心所欲的性情,比起很多包装精致的场所,他们似乎更适应一些为人不齿的苍蝇馆子。 腾烧的烟火中有着许多的人气儿,那是铂金水钻都无法代替的温度。他们俩都很喜欢。于是齐齐看上了一家不起眼的餐厅,享受其中。 闷热、食欲不振、睡眠不佳苦夏者很难找到夏天的可爱之处,勾雪梅今天却胃口大开,中午晚上吃得都不少,最后都偏过头去开始打嗝。 赵一藤想让她缓缓,给她买了瓶水,拧开,递给她。 接过来的瞬间,勾雪梅又“嗝”了一声,矿泉水瓶都在手里抖了两下,引得赵一藤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不许笑!” 勾雪梅偏头,小半瓶喝下,想要将那股气流压制住。好不容易消停一会儿,熟悉感又复返上来。 她苦着一张脸就想将它强制压下去,好像在与体内的一只小野兽斗争。赵一藤再也没忍住笑意,哈哈两声就让她把手伸过来。 “怎么?你要给我掐穴吗?没用。我以前试过的!” “说不定是你位置没找对,我来试试。我手艺还不错。” 没等勾雪梅答应,他自己就将身侧那只小手给捞起来,雪白的小手摊放在他交合的掌心之上,他左手捏住她的四指指腹,右手的大拇指按在她的虎口之上。 传言这个穴位在中医中有着相当巨大的重要性,因为食指和拇指张开的形状,像老虎的血盆大口,因而命名成为虎口。 虎口,老虎大口,连接人体多处器官的重要穴位。 而现在,她的虎口被他稳稳捏住。 指腹的粗糙很快让她回想起那个未名的暧昧梦境,赵一藤的力度不大,拇指轻轻地按压着她的虎口,她这只小老虎就仿佛被拔了牙,任由他拿捏。 一上一下似心跳,他掐准在她的心跳上,让她有些捉摸不清。 “是不是舒服多了?” 他边说边笑,她也没想把手抽离出来,就这么被他不停地按摩着穴位,也一路由他牵着,漫步到海边。 勾雪梅咽了咽口水,安抚着心跳,忽然发现起伏不停的饱嗝已经完全压制下去,不再反弹。 “真的好多了!不打嗝了,谢谢!” “那就好。” 他的粗糙的手指缓缓抽离,勾雪梅不经意地瞥向那个被他拿捏的位置,只剩下小小的月牙印,慢慢被回弹的皮肤所吞没,消失无踪。 他离开了她的虎口,她就恢复平静,脱离了心动的危险。 虎口脱险,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含义? 勾雪梅认真地去想,也认真地不去想。 海上的薄月笼着半层迷雾,跟宏村见到的明亮月色不一样,这里的月遥远再遥远,弥漫在没有泡沫的潮水之中。他们才在沙滩上,一路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勾雪梅有些兴奋,走得急,一脚一步都踏在浪花上。浪花入沙,将一切痕迹湮灭。她不知道,身后的赵一藤每一脚都嵌合在她的脚印上,好像重温着沿途来的追随。 海水清凉,将沙滩中蕴藏的炙烤热度带走,勾雪梅玩得尽兴,终于停下来看他。 宽大的短裤裤腿被海风吹开,两条肌肉线条分明的纤长小腿被海浪打过,又显露。勾雪梅凑上前,忽然问他:“你刚刚生什么气?” “什么生气?”赵一藤不明所以。 “就从出租上下来的时候,你忽然间心情就不好了。” “” 海风将他的头发吹乱,赵一藤忽然说起车上那个不了了之的话题。 “之前跟张浩然来厦门,是因为跟老赵闹了矛盾。他有了个新欢,当时都已经怀孕了,找私人医生提前看了性别,是个男的。两人就撺掇起来,想把我送出国去,我不太乐意。” “可是你” “可是我现在又自己准备了出国,是不是还挺矛盾的?”他自嘲着,笑声在海浪面前显得格外单薄,“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不想按照他所安排的去做某件事,最后都会如他所愿。我越是要反抗,似乎越是无能为力。所以只能躲起来。” 他短叹一声:“挺幼稚的吧?”他笑,“我以为我长大了,结果还是只能用最愚笨的方式反抗。” “那你最后怎么又改变心意了呢?” “该怎么说?老赵花心这一点也算帮上了忙,他没那么执着了。后来因为因为你,我觉得出去走一趟也不错。” “因为我?” “那段时间你刚好在英国旅游,说是想在那里长住一段时间,很喜欢那里古典中的慢节奏。” 她开玩笑的一句话,被他当真。勾雪梅心里有些酸涩,可他的话没有停。 “不管起因是怎么样,我觉得追求新生活总是没错的。换个环境,离远一些,兴许老赵也就没那么多心思来管我了,就算是有,也鞭长莫及。” 他面向深海,耸了耸肩,好像卸下重担。 “我这几年一直努力,就是为了不当一个任人摆布的小孩。下午会有些生气是因为,因为咱们说好了当成普通男女来重新认识,你又说我跟你是姐弟,说到底还是把我当小孩。” 他音色清冽,被月色镀上一层朦胧。勾雪梅忽然笑开,压根没想过生气的点竟然是在这里,不是小孩又是什么?她情不自禁地就站到赵一藤身边,比划起身高。 “你干嘛?”赵一藤扭头发问。 “你现在已经高出我快两个头了,身体也很结实,早就不是任人摆布的小孩了。你爸爸现在肯定打不过你!” 话说得浅白,却有些安慰的作用。赵一藤眼中动容,月光下的她格外瘦小,笑容却明亮得耀眼。他扯嘴一笑,清风徐徐。 “勾老师,这是你自己说的啊!你要永远记住这句话!” “记住什么?”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所以,我能做的事情,远比你以为的17岁的赵一藤,还要多。” 他歪着头浅笑,带着他特有的冷冽自持,可又有些意外的张扬。靠近她身边时,她甚至感受到侵略的气息。只是这种气息融在阔大的海浪里,她难以捕捉。 像是深海的浪花翻腾出海底的珊瑚,勾雪梅感到眩晕,她连忙侧身去面向海面,想让这阵海风吹走那些莫名的心悸。 无心插柳柳成荫,谁在插柳,成了谁的树荫。现在,她好像看不分明了。 被他掐过穴位的虎口早已没了痕迹,她却感觉那个浅浅的月牙指印烙在了皮肤深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忍不住用手去模拟那个痕迹,只是轻轻一掐,就好像得到答案。 指印和海上的弯月重合,勾雪梅忽然意识到,或许,自从自己的手落入他掌心的那一刻。 她的虎口遇险。 24尚好的青春 夜风吹得人摇晃,刚刚的很多情绪都被埋在无声的海风里。 回到别墅时,是晚上九点,出去嗨了一整天的小朋友们已经回来了。还没推开铁闸门,里头就发出极其热烈的哄闹,男女声音混合在一起,带着特有的青春激昂。只是这么远远听着,赵一藤就开始觉得自己已经出现老化征兆了。 他们推门进入,相继就看见沙发上的两个女生和正在投影仪前面争吵的两个男生,还有一个从左前方的楼梯上走下来,刚刚看见脸,她就向着勾雪梅打招呼。 “姐姐好!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皓月!” 勾雪梅走到她身边,叙聊起她哥哥,赵一藤才知道,所谓的朋友是个男的,曾经还是勾雪梅的追求者,顿时脸色有些警惕。 “这位是?” “哦!我朋友,比你们大一点。”勾雪梅笑得大方,因为刚才赵一藤的坦白,她给他改换了身份,瞬时从学生提升到朋友的地位,赵一藤心中一喜,面色也好看很多。 “朋友?你好,我叫章皓月,你看上去好像跟我们差不多大诶!” 小姑娘一句话精准踩雷。赵一藤小声嘟囔:“那还是没你们那么年轻”随即向她自我介绍,小姑娘是个自来熟,叁两句下来就开始叫他小赵哥,亲昵得很。 章皓月、张浩然,赵一藤简直要怀疑,他们俩是不是有点关系,名字和性情都有些莫名的相似。至少,在精准踩雷这一点上,都如出一辙。 才认识不到半小时,她已经说了好几次她哥哥跟勾雪梅之间的故事,俨然把勾雪梅当成了嫂子看待,而赵一藤,比起朋友,更像是勾雪梅的某个远方表弟,她实在没放在心上。 他们计划着过两天的行程,暴晒的天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能量,天气预报上的37度看着都让人害怕,这些高中毕业生却在楼下规划得相当卖力,只能说年轻真好。 赵一藤窝在房间里洗了个澡,打开窗户吹晚风时,勾雪梅正好靠在阳台上的藤编老爷椅上。这把椅子看上去已经有些年纪,摇晃时会随着夏风发出吱呀的响声,可是勾雪梅浑然不在意,竟然靠着就小憩起来。 老旧的风扇呼呼地响着,将她的裙角吹到膝盖以上,白里透红的小腿就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中。赵一藤没忍住,拍了张照片,偷笑着保存。 第二天上午,他们去了趟植物园,繁杂的水气充满整个公园,四处都是熙攘的人声。赵一藤热得不行,小风扇都快没了电力,这些小孩儿还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前后奔跑玩笑着。只有勾雪梅,根本没想到这地方植物这么密集,一连咬了一腿的蚊子包,成了个移动的血库,专门供养前来索命的蚊子。 走急了还不小心摔了一跤,差点磕破了皮。赵一藤打量好半天,才放心她自己行动。 中午,满身大汗的几个人回了趟住宿处,又洗澡又睡午觉。比起出门旅游,更像是来度假。俨然不同于父母辈的景点打卡式风格。 他们惬意得很!吃饱喝足才开始了下午的行动。 毕业旅行,终归还是为了纪念学生时代。 为了拍些好看的照片和影像,章皓月几乎是挑准了各种好看景点来拍摄,尤其没忘记传说中的艾利斯顿商学院——厦门大学。 他们穿了最简单的泰式高中校服,似乎比日式JK更适合这种滨海风情。赵一藤没想到,才从大学校园里出来没几天,又被迫走到校园内。 不熟悉的建筑,熟悉的毕业感,他在另一座城市的大学中体会到。章皓月他们在阔大的操场边上卖力奔跑,时不时一个小拳头就挥向身边的两个男孩,打闹间笑容畅意,青春尽显。 赵一藤跟在勾雪梅身边打下手,竟然发现她也挺享受的。 相机镜头背后是无法掩饰的笑容,冒汗的额头下,眼睛都闪着光。她跟着他们跑着、跳着,宽大的短袖也随着舞摆起来,恣意而轻盈,就好像身体里有风,推举着她变成一朵漂浮的云,幻变成各种形状。 赵一藤只是看着,心里都酿出一层蜜。 这种追逐着年轻人的影像,拍摄起来有些费力。只是这么一个小时下来,勾雪梅就感觉自己被夏天榨干。他们停坐在草丛边上的一处位置,等待着夕阳时刻的降临。希冀能在那一瞬间捕捉到飘散的流光,定格在相机之中。 “姐姐,你想喝点什么吗?他们等下去买回来。”章皓月指了指两个当苦力的男同学,信赖感油然而生。勾雪梅只是笑笑:“矿泉水或者苏打水都行,别的就不用了。” “你呢,小赵哥!”她抬着下巴,看向正在捣鼓什么的赵一藤。定睛一看,手里是一管藿香正气水。“干嘛呢,谁中暑了?” “没,怕她中暑,提前喝点。” “你还挺体贴!你喝什么呢?” “我都行!矿泉水吧,矿泉水就可以!” “你俩口味还单一得挺一致!真不愧能做朋友!” 她笑着,向着身后就吩咐下去。赵一藤手里的吸管已经插好,整瓶藿香正气水就送到勾雪梅手中。 “听见没,小姑娘都说咱们口味一致!来,喝了吧。” 勾雪梅缩着脖子后退,她不喜欢这个呛鼻子的味道。刚才的头晕目眩还有些残留,赵一藤可不会让她这么硬扛着,直接承诺陪她一起喝,勾雪梅才松了口风。 有时候她也挺像个小孩儿的,哄一哄才肯听话。赵一藤笑着,一饮而尽,藿香正气水的后劲猛地袭来,他由不得皱了眉。勾雪梅也苦着一张脸:“你看!我说了不好喝吧!” “没!好喝好喝!” 罪魁祸首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对于口味的疏忽,还在那里硬撑着。勾雪梅真是哭笑不得。章皓月远远地看着他们,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真的只是朋友吗?哪种意义上的朋友? 她甚至想要直接问勾雪梅要一个答案,又发觉有些不太礼貌。犹疑着跟朋友探究他们俩的关系时,不远处有个女生跌坐在地上,崴了脚站不起来。她赶紧过去帮忙。 “怎么了?你没事吗?” 她将她扶起,低首去看那个有些红肿的位置,问她需不需要帮忙送去医院,或者有没有跟谁一起过来,可怎么也没听到答复。她抬头去看女生,这才看见她抬着个大拇指,第一指节向下点了两下。 这个动作她认识,手语里的“谢谢”,是她唯一认识的手语动作,还是从不知道哪部电视剧里学来的。可这就有些苦恼了,不会说话,那要怎么沟通呢? 她准备掏出手机来打字,才打了一行字上去就发现,人家根本不认识。完蛋,不认字的聋哑女孩,她要怎么去沟通呢?苦恼之际,不远处的赵一藤和勾雪梅就走了过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她摔倒了,感觉有点严重,估计得送医院。” 勾雪梅佝着身子,看向那个女生,笑问:“你是自己来的吗?” 女生摆摆头,对她的问题表示茫然。章皓月拉着她的衣角就轻声说:“不会说话,好像对声音也不是很敏感。” 勾雪梅原地愣住,想不到任何的解决办法。 投胎是一门学问,人的出生具有极大的不公平性。这不只体现在家庭人员的组成、社会地位与财富等硬指标上面,有时候,健康的分配也是相当不均衡的。她的人生中几乎没怎么遇见过这样的情况,突然碰见,实在有些措手不及。 众人的沉默下,赵一藤从勾雪梅身边走过来,伸出双手就开始比划,嘴上的声音也顺着手势发出。 “你看得懂我的手势吗?” 只是这么简单几个动作,小女生的眼睛里就闪烁出光。她点着头就笑,回复他:【看得懂。】 “你是自己来的,还是和朋友一起来的?” 【和朋友一起,他去买东西了。我在这里等他。】 “记不记得你朋友的手机号?我们帮你给他打个电话?” 【没关系。我刚刚只是看见这里有只蝴蝶,想去抓,不小心就摔倒了。他应该很快就会来了,谢谢你们。】 她笑着,露出一颗虎牙。别人都不知道她动作中的意思,只有赵一藤看得懂,也将一颗澄澈的心看明白。 他一边询问,一边又向周围这几个人解释着。听到抓蝴蝶的一瞬间,大家的心情都变得复杂。赵一藤没在意,继续跟她沟通。 “你朋友没来之前,我们陪你一块儿等等吧。” 【不会耽误你们时间吗?】 “没关系,我们本来就是在休息,陪你等一等不碍事。” 他半蹲下,将她扶到刚才的座椅位置。手里仅剩的一点水帮她洗去膝盖上的污泥,然后一齐等待那个朋友的到来。 旅行中的小插曲平添趣味,一来一往的交流里,他们透过赵一藤得知,女生姓吴,跟章皓月同龄,因为身体的原因,无法完成正常的学习。她朋友今年高考报考了这里,所以她请他带她来参观下他的学校。 她的神色淡然,丝毫不畏惧将苦痛展示在他们面前。可她表情越是松快,章皓月几人就更加心情沉重。刚才的草场还是慢慢的愉悦,他们期待着夕阳逼近,现在却发现,世界在每个人眼中的色彩,相差甚远。 买水的两个男生先后回来,对突然多出来的一人表示不解。章皓月没多做解释,就让他们乖乖闭嘴等着,随即将买来的饮料压在小吴的脚踝上,缓解疼痛,收获小吴一个大大的笑。 等了几分钟,小吴的朋友终于回来,埋着头就开始谢谢他们帮忙照看。 章皓月看得心酸,当即就邀请她一起拍张照片。 “趁着夕阳正好,我们可以留念一下吗?以后就当作是交朋友啦,你也可以来我的学校玩!” 她说得天真,赵一藤没忘了给她翻译。一直很开朗的小吴却表现出犹豫,章皓月以为自己又心直口快说错了什么话,正准备反省。小吴的朋友半弯着身躯看向小吴,笑着。 “卓盈,不怕。我们一起拍。” 他的话像是给了吴卓盈勇气,吴卓盈很快就答应下来。 勾雪梅也没小气,那瓶藿香正气水早就帮她夺回生机,她现在已经满血回复,正准备大战身后。 青春当下,夕阳正好。 章皓月搂着小吴拍了好几张,勾雪梅也心思通明地给吴卓盈和男生单独拍了照片。 平面的二次影像中,他们笑得飞扬,好像一起出游的同学,在某一个随机的瞬间共享了时光。 世界是彩色的,此刻吴卓盈眼中的世界,比身后那玫瑰色的黄昏,还要缤纷。 那抹笑容,勾雪梅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她的身旁,是将这个笑容带给她的赵一藤,比她想象中要成熟的赵一藤。察觉到她的视线的赵一藤,转过头看她,在相机前的几人热烈聊天时,他微微侧身,掏出手机就落下一张合照。 “怎么突然拍照啊!” “你给他们拍照,我给我们拍照。” 相机里定格了那么多美好的时光,夕阳正好,我们也别落下。 25过了电的心流 “你怎么会手语啊?特意学的吗?” 晚餐时刻,他们再度聊起刚刚的奇遇时,章皓月问赵一藤。 前两天她还对他爱答不理,总是带着两叁分的疏离,今天却因为小小的事件而表示出亲昵,央着他给出一个回应。赵一藤对这种突然的靠近感到抗拒,只是敷衍笑笑,就此揭过。 她的讨好包装在大大咧咧的性格之下,勾雪梅看得明了。可她不想戳破,那些对于赵一藤的肖想被她暂时压下,她也想给他多一种选择。 如果有更加年轻貌美的女人对你表示好感,你还是会选择我吗? 勾雪梅饮过一杯温水,期待着他的答案。 晚上,他们一同在楼下玩游戏,章皓月没放过洗了澡的赵一藤,拉着他也加入狼人杀的战局之中。 一个多小时他们开了叁局,他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将整个游戏推向了高潮,然后迅速拿下赢家之位。姿态相当从容,勾雪梅悄悄问他,怎么这么会玩这个游戏。 “观察、伪装以及推理,这都是我很擅长的东西。” 他说得平淡,却意有所指,只有勾雪梅听得分明。 章皓月本来想着再来一局,扳回面子。可惜暴晒一天后,整个人像是被太阳抽干了水分,她的精神也渐渐萎靡下来,只能将战局推后,然后回去洗澡。 勾雪梅也回了房间,洗完澡后,她微微吹干发根,然后跑去阳台吹风。咸咸的海风扑面而来,她对着满是繁星的夜色观望许久,准备回去时刚好看见正看向她的赵一藤。 他手里正拿着一罐冰啤酒,手腕的骨节分明,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下显得各位诱人。发现偷瞄被捕捉之后也没有丝毫的惊慌,只是耸了耸肩,自然地冲她笑。 勾雪梅坠湿着半干的头发,靠近他一些。 “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在宏村你也这样。睡前喝太冰的可不好!” 有些教育的味道,小青年一般都不爱听,赵一藤却很吃这一套,当即就放到一边去:“好,以后不喝了。” 在她面前,他倒是显得温和近人许多,不像面对章皓月时,始终保持着礼貌的抵触。勾雪梅不禁想起饭桌上那个问题,当时他回应得敷衍。 可是如果是她问,会不会有些许的不同? 意识到这种想法的一瞬间,她感到惊慌。对上赵一藤探寻的目光时,又有些意外的慌张。 好奇心是无法餍足的野兽,一旦开启了喂养,就没有停下的可能。她分明知道这一点,可是还是任由拉扯着好奇心的缰绳自然崩断,她不得不承认,她越来越想了解他了。 “如果我问你,你为什么会手语,你会介意吗?” “当然不会。”赵一藤挑起眉毛,有些玩味,“你问的话,我一定都会回答。只要你向我发问,我都会回答。” 像是被喂了一颗定心丸,心中的野兽平和下来,她只感受到胸腔流过的温热。 闺蜜曾经交往过一个小她八岁的男友,刚开始相处时她欣赏他的生机与活力,越到后面越发现,小男生真就是不成熟的典范,总是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两人最后不快分手。 之后闺蜜警告过她,面对小男孩,千万别只是被生物上的荷尔蒙蒙骗了,他们太能折腾太恼人了! 勾雪梅当时只是笑笑,哪里有小男生能看上自己啊!现在却心境大变。 她忍不住拿赵一藤跟那个小孩儿去做对比,忽然就发现,原来,世界上的小男孩,也并不是都一样啊! 赵一藤是小男生没错,也确实有过相当不成熟的时候,可现在相处的每分每秒,他总是让她心安。遇见他之后,好像心口的许多迷茫去往某个从未想过的去处,可她并不恐慌。 她喜欢这种实实在在的心安,也渐渐地去适应这种突来的心安。 “来,给我说说。” 她笑着,双手折迭着搭在阳台的栏杆上,又向他靠近几分。他那清冽而有些磁性的声音就更加清晰。 “我有告诉过你吗?我有个妹妹。” “妹妹?亲妹妹?”勾雪梅没有印象。 “不是,是我后爸的女儿,比我小一点。先天性耳聋,她妈生下她没多久就闹着离婚了,家里条件又不好,所以渐渐变成了聋哑人。她爸和我妈是在我小学的时候再婚的,四年级吧,应该是。 我虽然对我后爸还挺满意的,但其实最开始我跟我妹妹关系很差。我当时想不通我妈为了过日子才选择的再婚,为什么又给自己平添了负担?现在看这种想法可能有些歧视,但是我小时候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我保证,我从来没有对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啊!” 他说着,没来由地就开始发誓,生怕勾雪梅认为他是个欺负弱小的人渣。 “我相信你。然后呢?你是为了她去学了手语?” “嗯——要说刻意学其实也不是。 语言嘛,其实就讲究一个环境。家里有人用这套东西,我看着看着也就知道一些了。真的费尽心思去学,已经是初中了。 我们家当时已经搬到乡镇,没有那么农村,但也几乎是邻里都互相认识的关系。人闲下来嘛,就喜欢评论别人的生活。我们这两个单亲家庭的结合,简直就给人家提供了最佳的素材。 我每次放学回家,都能听见好多大妈嚼舌根。每次我都想,直接揍一顿得了,我妈又怕影响邻里关系,总是拦着我。 但是这也不是个办法,我们那个院子里啊,小孩挺多,是非还不分就开始有样学样,还给人取外号呢!我呢,是不争气的拖油瓶,我妹妹就是个又聋又哑的弱智。 你知道吧,残障不见得有智力缺陷。 我妹妹就挺聪明的,我后爸教她学会认字之后,她看书看得可起劲了。读书认字都比我强! 只是因为一些被迫的遭遇,我们就被几个小孩嘲弄。她听不见,但是也能感受到人家的不友善。有回她只是从家里出来扔个垃圾,不知道谁家的孩子也被使唤下来扔垃圾,直接就丢在了她身上。回家时,她也不跟家长说,自己就回了房间待着,什么也不做。 后来还是我妈察觉到衣服上有些洗不掉的污渍,让我帮忙照看着,我才知道那些小屁孩儿们隔叁差五就这么耍她玩。她脾气也不好惹,嗷嗷着嗓子就要打人。聋人嘛,听不见声音,所以也不知道怎么正确地去发声。刚叫唤出来就会被他们嘲笑,于是事情就变得更加严重了。 刚开始他们只是想欺负她,后来就变成想看她出糗。 我跟她关系不算好,也因为她的存在感受到过困扰。只是每次撞见这种事情的时候,会帮忙她赶走那些小孩,可我不觉得这是多么大的善意。 后来有回她被人家圈在一个地方里逗,我才真的发了脾气,上去就给了两脚。因为这件事儿,我妈还得赔给人家家长医疗费。我现在都还记得她那么窘迫的表情。 那个家长以为自己占理,可他不知道,他儿子是因为特意带着自己同学来‘参观’聋人发脾气,才被我打断了一条腿的。我直接在医院里说出来缘由之后,他还红着脸跟我争呢!说他儿子没那么恶劣,真就是欺负我妹妹不会说话哈! 不过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他再怎么争也没用,清者自清,这件事上我们可不认错。估计是看我脾气臭,他装着宽容大度,没好意思多要钱。 就因为这么一件事儿,,我跟我妹妹关系就好转很多,她脑子好使,却因为身体的缺陷不能去上学。我就满足她的愿望,把作业带回来给她做 你别笑!她自己做得挺开心的!我真没强迫她! 也就是在这之后,我们关系好了挺多,我慢慢地就开始学手语了。借着照顾妹妹的由头学手语,还不用被我妈管教着做功课,我还挺开心的!没想到,现在还能派上用场呢!” 他絮絮叨叨地说起好多以前的事情,流露出异常的怀念。勾雪梅有些心酸。 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遇上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父亲,两个辛苦的家庭重新结合之后又平白无故经受那么多苦难,结果还没吃到甜头又被迫拆散。 她每次跟赵一藤聊天,都感觉发现更深处的他。 可是,越挖越深的痛苦又让她感到难过,那么痛苦的小孩怎么就变成这样坚强的大人了呢? 勾雪梅有些心疼:“你真的吃了好多苦啊!” 赵一藤只是拂手笑笑:“也还好,大家都有自己的苦。对比起我妹妹,我其实还算不错了。” “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有啊!说来也奇怪,父母去世之后,我们俩反而关系更好了。只不过后来我被我爸接去了湖城,她进了福利机构,听说遇见的人都还不错。我也一样,遇见了很好的人。” 他看向勾雪梅,更加温柔。 “再后来我管老赵借了钱,给她装耳蜗。刚开始她还不愿意,后来我说让她分期付款还给我,她才答应,现在她已经会说好多话了,吵架都不成问题!上回还问我什么时候出国呢!” 他笑着,风轻云淡地低下头去。 站在当下的时间回头去看,曾经和许婧相看两相厌的时光好像都变得珍贵,更别说现在他们都生活得比原来更好了。 晚风拂过他的发梢,将这种岁月与苦难腌制的成熟摆在勾雪梅面前。她情不自禁地伸手,隔着窄短的空隙,她的手就搭在赵一藤的脑袋上。 “一藤啊,你做得真好!” 少年的头发有些刺,扎得她手心痒痒的。赵一藤愣了两瞬,看见她眼中的柔光,又向她凑近过去。 “嗯,那你多夸夸我!”像一只等待抚摸的小狗一样,他向她撒娇,等待更多爱怜。 嗓音被晚风带进耳朵,刺激着她的头皮,心脏也产生了霎那的酥麻。 今天之前的她,或许会缩着手回去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今天之后,她决定要好好正视这个比她想象中更韧性的男孩,也要正视这段被他认真对待的感情。 他的气息从硬而浓密的发梢中传来,过了电的心流流转过全身。勾雪梅温柔地抚摸着他,给予这个懂事的小孩小小的奖励。 赵一藤才不会满足这样的触摸,伸手拿下她的手,半握在自己手中。勾雪梅有些意外,可更意外的是,她竟然不想挣扎。 慌乱中触碰过的两只手,现在紧紧握着。赵一藤将它贴过自己的脸颊,感受着女人的细软温热。 “就这样,奖励奖励我。” “嗯,奖励你。” 她的拇指不时地擦过他的脸,软软的,很舒服,少年的清香就这样流溢在她的指缝之间。 谁也不去提这一动作是否意味着关系的进步,就这么静静触碰着,待了好久,最后手心都好像要晕出点点薄汗。 勾雪梅想,喜欢,或许就是,多么炎热而黏腻的夏天,也会想感受对方的体温。 26生命的日晷 没有海边照片的滨海毕业之旅是不完整的。 毕业季的旅游人数众多,日落时分海滩上更是堆满了人,他们决定早起去看日出。 还没满二十岁的小孩,不是东升的太阳又是什么?勾雪梅很愿意观赏刚刚开头的青春,答应得爽快。 第二天,他们一同起了个大早,提前约好的私家车已经抵达楼下,没有人赖床,大家四点多就出发,差不多五点的时候就抵达海滩。 没有想象中的空荡,光秃秃的海滩上还是站了不少的人,不过还是比日落时分少许多。 勾雪梅看看手表,距离预告的日出时间至少还有半个小时,他们把提前准备好的早餐拿了出来。小家伙们一个赛一个的犯困,根本没有胃口,只有她和赵一藤两个相对老人吃得欢快。 早晨5点32分,远远的海面上浮现出一湾浅浅的月光,把整个海面都照亮。波光粼粼的,此刻如果有海鱼跳出,那必然是最动人的生机。 章皓月拿起手机就疯狂拍照,人生见到的第一次日出意义重大,所有的困意都被这种自然而宏大的美所驱散,现在只剩下满心的欢喜。勾雪梅很快捕捉到他们眼中闪光的几个瞬间,收起相机时,相机又扫到不远处的赵一藤。 他整个人沐浴在淡黄色与青蓝色的渐变之中,好像漫画里的海边少年。勾雪梅对着他就按下了快门,将这张照片好好地保存。 朝阳和夕阳不一样,它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如同人的青春,永远都抓不住当下的风。夕阳却相反,夕阳很漫长,从感受到日落到真正的日落,时间很漫长。能看到橘色的霞光穿透云霄,酿成金紫色的风帘,流光溢彩地在头顶漂浮。 可是这种长久的缓慢的美,远不如朝阳来得惊心动魄。 因为短暂,往往才会更加珍贵。 勾雪梅看着在硕大的太阳下浮动出笑容的章皓月他们,又看看站在章皓月和她之间的赵一藤,猛然感受到一种时间的割裂倒退十年,她也像他们这样不知珍贵地挥洒过青春,一眨眼就到了现在的年纪。 短短长长好像只是一瞬间,赵一藤跑向她,这瞬间又被再度缩短。 身体里那座被别人摆放的钟陡然失灵——上学、工作、结婚、生子这些在别人眼中应该按部就班推行的阶段,被她按下暂停键。 她恍然就发现,时钟里那些既定的刻度都变成飘渺的指针,抛开指针,分秒可以转变成永恒,十年也可以融化成一瞬——那些关于年龄关于际遇的最为耿介的忧心瞬时就消散许多,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一藤!” “嗯?” “谢谢你!” “这么突然?” “嗯!谢谢你。” 勾雪梅知道,她不用去挑明,赵一藤也大概能明白她在想什么。 他们之间有种莫名其妙的磁场,将很多无心的话语串联起来,产生奇妙的电流。 清早的天气还不热,海风咸而凉爽,远处的五人追着海风就开始踏浪撒欢,俨然忘了这边还有两个走得慢的“老人”。 刚刚从海底浮潜至云雾中的太阳在海面撒下金箔,熠熠生辉。 赵一藤站在她的身侧,日光的缩影打照在她脸上,他忽然鼓起了勇气。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拉起她的手,然后上前半步,将她的半身隐在身后,也挡住了身前那些小屁孩的目光。 小小的手,他牵过好几次,每次的感受都不一样。 在学校里拉着她的手是一时冲动的意外,昨夜拉着她的手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勾雪梅是想要他牵着她的。 在漫漫无垠的海边,天海连成一线,太阳点缀成一颗耀眼的宝石,将他与她的心意都放大。 温温热的清晨,他感受到勾雪梅的僵硬,很快就转化为回握,回应着他的刻意沉默。 赵一藤抿着嘴,眼睛里是止不住的欢喜,他只是回头瞄一眼勾雪梅,又慌忙地转过脑袋去。 前方的五人玩得欢快,根本注意不到他们俩之间隐秘的流动。 勾雪梅自己也跟活回去了似的,突然变得纯情起来。心里头好像连连轰响了几颗春雷,将她炸晕。 那么热烈的海风,那么宽广的海滩,那么多若有若无的视线,她却只看得见身前这个小心翼翼的少年。 好奇怪啊!叁十也会有这样的春心萌动吗?还是只是生物的荷尔蒙在作祟呢? 勾雪梅思索了一下,找不出原因。 但是她决定了。 在她决意亲自雕刻生命的日晷的时刻,她决定了——人生重在体验,此时此刻,她只想紧紧地握住他。 如果他不放手,她也不会放。 于是她上前半步,站在他的身侧,那两只交迭紧握的手就从赵一藤的身侧来到他身边。眼前是她朋友的妹妹,她曾经的追求者的妹妹,他以为勾雪梅不喜欢这样的明目张胆,却忘了,她其实一直都很大胆。 “怎么发呆啦?不喜欢?” 勾雪梅笑出两道猫咪纹,像逗小孩一样逗他。赵一藤傻愣愣地赶紧摇头。 能让勾雪梅主动,是件有些困难的事情。 她顾虑年龄也顾虑曾经的身份,现在这样愿意回握他的手,愿意来到他的身边,已经是意料之外了。 他不是多么坦诚的性格,但是希望能够将所有的情感传达给她。 “不是不喜欢。而是——太喜欢。” 太喜欢,所以才没法像在别人面前那样举重若轻。 太喜欢,所以才总是时时刻刻都看着你。 太喜欢,所以才会在你愿意看向我的时候,惶恐到不知所措。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太喜欢。 风儿呼呼地吹着,勾雪梅感觉自己像是捡回一只被抛弃的狗狗,不敢撒娇也不敢闹脾气,只是安安静静地做个陪伴者。 懂事的小孩会被夸奖,可却没有人关心。只有会哭的小孩才有糖吃。 她曾经期待着赵一藤拥有超脱这个年纪的成熟,可当她意识到她有些喜欢他的时候,她更愿意他当一个会哭会撒娇的小孩。 现在,不再需要你变成我会喜欢的模样,而是,我想要主动去喜欢你本来的模样。 她抬起手,又揉开他的头发。 “一藤,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好老土的问题!赵一藤无语笑笑,露出一排白牙:“坏消息吧,听完坏的再听好的,心情能稍微好一些。” “嗯——坏消息是,我真的有点迟钝,不是很好追。不过好消息是,虽然一个月才过去了五天,但是追我的进度条可能已经走了60%了。至少及格咯。” 她眨眨眼,有些俏皮,赵一藤直接嗬笑开怀。 这算哪门子的好消息和坏消息?这不就是官方通报吗! “那后面的40%怎么走,有没有攻略可以告诉我?” 他顺着她就开始耍赖,半蹲下来跟她视线平齐,有种家里大人哄玩小孩的既视感。勾雪梅没意识到这一点,摆着头就抬下巴:“没有!你要自己琢磨!别想走捷径!” 说完,她轻快地跑去给章皓月拍照,留下赵一藤在原地呵呵傻笑。 官方通报不给捷径走,连基本的考试教材也没有公布,这也太难上岸了吧! 他有些哭笑不得,学着她的样子揉起自己的头发。不远的前方就是她欢快的身影,融在一群18岁的少男少女中,毫无违和感。 漫天的青春气息都在飞扬,他只看到她。 时间真是奇怪! 眺望她时,时间流动得像是迷途的老马一样缓慢,可接触她时又变成飞驰而过的地铁,总盼着再慢一点,再慢一点。 深陷在这种接连不断的快慢变化中,他忽而体味到最开始张浩然对爱情的描述。 ——像是可乐一样,冒着泡泡,又刺激又甜。 他远远看着她,在清晨的海边,他好像喝到一罐喷薄的可乐。痒痒的,甜甜的。 没有教科书参考,可是区区40%的进度条嘛,似乎也不是很难走了! <27>密室心跳(上) 令人意外的是,上午太阳暴晒没多久,最能折腾的章皓月就中暑了。 前两天撒欢最是厉害,到了这种时候却变成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白兔。在场都是朋友,少了个人总是少一分乐趣,他们决定先回家休息,本来定好的下午去某个沙坡尾大吃特吃,也不得不改变成其他的活动。 勾雪梅确实知道,现在密室逃脱和一些桌游都很火。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还真有人跨越省市,在旅游地跑去玩密室逃脱。 “在家休息吧,皓月,浪费一个下午也没什么关系。” 经期中暑多么难受,她没有体验过。可身为女性,很多事情其实不需要沟通不需要交流就能产生共感。就像痛经喝热水这件事一样,劝说者的性别相当重要。 女人劝,那大概率是十指连心痛的感同身受,通常还能帮忙递出一颗常年备用的布洛芬。可是男人劝,效果就大打折扣。不论出发点是好意或是敷衍,不论这个男人究竟体贴与否,总归是理解不了这层痛楚的。 在来月经这件事上,“她”这个主体是核心,以此才能构建“她们”这个永恒的同盟。这一点,所有女人心有灵犀。勾雪梅也一样。 冰箱里的冰袋还没用过,她很快拿过来帮她降温。外表上的反应好祛除,生理上的呕吐恶心就需要时间来缓解。饶是章皓月身体倍儿好,都在床上躺了两个多小时才真正缓过来。 不过,什么都不能阻止年轻人找乐子。月经都不能,更别说中暑了。 当勾雪梅试图再次劝阻时,章皓月已经美其名曰“纳凉”。 他们一伙人被一块儿拉拽过去,看到主题场馆的大门时,她才知道,所谓的“纳凉”是玩恐怖。 对于鬼神,她向来是保持敬畏的态度。 社会主义国家不存在鬼神,这只是党和部分科学家的态度。对于她而言,无法证实的东西,也永远不可能被证伪。所以即便当年破四旧大刀阔斧地砍掉许多形式上的迷信,那些根植在骨子里的恐惧仍旧不能消除。 子不语,怪力乱神。 孔子都说要“敬鬼神而远之”,她想,保持敬畏总是没错的。互相尊重,就不会招来奇奇怪怪的祸端了。 她的表情虽然淡定,手心里却已经全是冷汗。章皓月还特意选了个中式恐怖的本子,她佯装着大胆,其实精神已经准备跳崖自杀。 赵一藤看她有些不对劲,凑到她身边,微微俯身安慰。 “别怕,我帮你挡着。” “谁挡得住啊!” “挡不住就一起被鬼抓嘛,不挺浪漫的吗!” 浪漫你个大头鬼! 她鼓着眼睛就开始瞪赵一藤,也亏得他那么不要脸的一句,让她稍微放松一些。 不过,很快又陷入新的恐慌 。 引导人员将他们连缀在一起,送往不同的开机场合。 勾雪梅的眼睛被蒙着,弯弯绕绕走了好多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就被要求进入某个狭小的空间中。 凉凉的冷气从四周喷薄出来,她摘下眼罩却也只看到一片黑暗,惊慌之中就在这里打转。想要维持一个成年人的体面,结果刚走两步撞到墙上,脚底就感受到陌生的触感。 一只冰冷的人手正抓着她的脚踝,喷薄的冷气从四周传来,她顾不得什么体面了,当场就开始跺脚,小声地嘶叫起来。她不是唯一一个面对恐怖会大声惊叫的人,不大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根本没人注意得到她。 实在想不通,干嘛花钱来受这个罪啊! 她有些无助,一面忍受着黑暗与未知带来的恐惧,一面拼着勇气就去摸四周的墙壁,终于在几个转身之后找到一面镂空的小铁门。 可是,门锁了,要怎么出去呢? 找不到钥匙也找不到灯光,她想要呼求援救,那些还在忙着自救的孩子已经叽里呱啦乱作一团,她也只能自求多福。 人造的恐怖是不吓人的,别害怕,勾雪梅! 她不停地给自己做心理按摩,咽着口水又开始寻找灯源,最后只摸到一把小小的手电筒。开关一打开,朝着门外扫描,一张人脸亮白的人脸就出现在眼前。 “啊!” 打嗝一样的叫声,她恍然吓得后跳,蹲坐在地上就默念外婆教她的“南无阿弥陀佛”,那个罪魁祸首却轻笑起来。 “别怕,是我。” 赵一藤摸索着铁门的钥匙孔位置,来之前他已经大概摸透了这条小径的格局分布,刚刚又在转角处找到一串钥匙,料想应该是某些房门的钥匙,刚过来就听见勾雪梅嘟嘟囔囔地自我安慰,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起了小男孩的心思,想要吓她一跳。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真的这么害怕。过来给我打个灯吧,我给你开门。” “不许吓我了!” “不吓你了,我错了,真的错了......” 他说了好几遍,勾雪梅才验证了这句话的可信度。 铁门缓缓打开,吱呀的怪异声响在这种静谧的环境中尤其可怖。勾雪梅不自觉地就往赵一藤背后靠。赵一藤想也没想,把胳膊伸出去给她挽着。接触到切实的温热后,勾雪梅心里的恐惧才消散许多。 “你等会儿可千万不能吓我,我们说好了的!” “不吓你不吓你,吓你我是小狗!” 你本来就是小狗!这话一点可信度都没有!勾雪梅心中腹诽,再有抱怨也不敢撒开他的手臂。 少年的手臂比17岁那年要结实许多,他看着挺瘦,其实衣服底下不少肌肉,线条分明,给人强大的安全感。暗黑之中,勾雪梅不晓得怎么就起了色心,摸上摸下的,顿时忘记了自己身处的环境。 “前面有个关卡,你先停停。回去我给你摸个够!”他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像是调戏又只是在阐述事实,被抓包的勾雪梅下意识就反驳:“谁要摸啊!” “好,不摸不摸,我自作多情!” 赵一藤照顾着她的情绪,同时也想着办法开始解锁这边的密码。 他们应该是被分成了叁拨人关在了不同的位置,刚好他很勾雪梅又凑在了一组,应该也算得上有些缘分? 人陷在感情里就爱想东想西,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也能被有心者脑补出一部爱情电影。往来他最不屑这种徒然想象,现在倒是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可是,比他更陷入其中的,其实另有其人。 勾雪梅总觉得,自从他向她告白以来,好多东西都隐隐发生了变化,比她预料的来得快,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人生仿佛重新倒转,身份稍微一转变,看待人与感情的视角就不一样了。 她感觉现在的眼前仿佛有一面精确瞄准向赵一藤的放大镜,周围的一切都消弭了,她的眼里,总是只看得见他。 十几岁还玩暗恋那一套的时候,她有过这样的本领。 无师自通,比二战两军指挥室内的瞄准仪还要精准,她的体内有一颗不需要任何调试的雷达,即便是在茫茫人海中,她也能一眼就找到他。 十几岁后,她步入社会步入婚姻,被生活打磨,连同那种锋利的目光与满是柔情蜜意的心也被打磨,渐渐丧失了弧光。 她以为这种本领仅属于十几岁的少男少女,过后就如时光不复返,再也找不回来。却在这样偶然的情况下发现,原来,很多东西只是缺少一个契机。 我原来还是会心动,会脸红,会在人群中不自觉地搜索某个熟悉的白衬衫,会在害怕时第一眼就想到某张面孔,会在看到这张面孔后就想要去抓住他的气息啊! 少女或许不是某个特定的年龄,只是一种心情。 意识到生命的日晷可以重新决定刻度的度量标准之后,她觉察到一种重生。而在重生之下,她找到久违的少女情怀。 赵一藤一门心思扑在解谜之上,同时,紧紧地护着他怀里这个有些胆小......嗯,相当胆小的勾老师。他哪里会知道,这么短短的一段路,她心里竟然能闪过这样多的小九九! 解题之外,他只知道,恐惧和危险会提升同行者的亲密度,不知不觉中勾雪梅已经被他半搂在怀中。 嗯,又是新的触感! 来玩密室,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他再度暗喜。 28密室心跳(下) 勾雪梅感觉自己走了好远,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碰上其他人。 难道这个本子就是要搞叁条支线任务的?她心中不免有些怀疑。 还以为高叁生毕业就这辈子都不想再解题呢!原来不是。解题只要不跟成绩挂钩,而只是一场游戏的话,似乎就变得愉快许多。 她毕业太久,那些数学和物理公式早就成了无人破译的甲骨文,曾经的相识是宿命的萍水相逢,现在互相觉得对方老旧而陌生。 好在赵一藤大学学的金融,那些数学知识还没全部还给老师,好多她看得迷迷糊糊的东西,到了他手中就成了小菜一碟,叁两分钟就能成功走到下一个关卡。旁观着这样可靠的智力感,勾雪梅第一次对他产生了一种羡慕与崇拜。 暗室的隧道狭窄而漫长,赵一藤绕了好大一圈才找到某个没有钥匙的木盒。 他摸了摸,仍旧是最古老的钥匙开锁方式。可是来路上所有的材料他都注意到了,没有遗留任何一点要素。恐怕这东西虽然设置在他们这里,最后要开锁还得依靠其他同伴。 他拎着盒子就往前走,东西拿起的一瞬间,旁边那堵墙就好像哈利波特的对角巷入口一样,砖块毫无规则地弹开,规则的声音在面前想起,明明是个中式恐怖本,莫名又加入一些西幻元素。赵一藤和勾雪梅开迷了眼。 也就大概半分钟的样子,砖块跳跃结束后,一扇大门就此打开,昏暗的灯光在楼道间闪烁,路的那头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你想在这里等等我,还是咱们一起进去?” 这里的危险基本已经排查,里头是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赵一藤想知道勾雪梅的想法。 阴冷的寒风从头顶的中央空调通气口喷出来,刚好灌入她的后颈,勾雪梅猛地一哆嗦,更加抱紧了赵一藤的手臂。 “我们一起去!” “不怕出来新的npc?” “那也要一起,我才不要一个人待在这里。” 两个人一起进去。就算是会被吓到,旁边也有个人可以依赖,总还是好过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 她靠得离他更近,想要距离上获得更多安全感,恨不得直接贴在他身上。赵一藤也没跟她客气,上好的身体接触机会干嘛要推脱!他一伸手就直接将她揽住,双手和身体一起圈锁出一个安全的舒适圈。 “还怕吗?” “怕,但是有好一点。” 说话时她还总是要去拉他的手,死死地拽着,好像那种到了陌生场合有些胆小的小孩,绝不肯离开家长的保护圈。赵一藤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电影院上映恐怖片时,周围都坐的是情侣了。 陌生而阴森的氛围下,人会本能地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人去索要安全感。就跟荒岛求生一个概念,偌大的未知与恐惧面前,我只认识你,我需要你,我依靠你。 尽管这可能只是求生的本能,但是愿意求助,就至少表明她敢于向你托出一部分的真心与信任。依赖感是亲密关系中相当重要的一环,赵一藤很享受这种变身为保护者的瞬间。 大概是这种无声的护佑给了勾雪梅信心,赵一藤忙于寻找线索时她也开始充当起小助手,只是初学者总是容易犯错误,在试探某个谜题的解答路径时,他们不小心触发了机关。 幽暗的长廊里轰隆隆就冒出来许多魅影,四处逃窜,他们像是巡逻监狱一般在这条长廊的分叉路口边游转,最后竟然成群结队的来到勾雪梅身边。 她当场就要大叫出声,赵一藤忽而发现,这些鬼魅的设定有些类似僵尸。小时候被林正英大爷熏陶过多次,他本能地就叫勾雪梅摒息静气,拉着她往旁边的门洞里躲。 许多个门洞并列在这条长廊中间,如果没猜错的话,赵一藤想,这里的置景应该是某个废弃的火车轨道,那这些在此间游窜的人,或许就是车轨下的冤魂?他没来由地开启脑洞。不知不觉间,某个吞吐着雾气的鬼影就靠了过来,明暗交错的绿光好像镭射灯一样扫射着,他来到他们身边。 勾雪梅想都没想,赶紧往赵一藤怀里钻,几乎已经贴在了他的身上。赵一藤扭转姿势,背对鬼影,将她更好地保护在自己和墙壁之间,那些恐怖得潮湿的诡笑,她再也不必看见。 也不晓得是不是npc来了兴致,竟然一直就在这里转来转去,远方的声音渐渐消失,偏偏他尽忠职守地巡逻个不停。 恐惧当前,勾雪梅缩在他怀里发抖,他却只想看到更多这样的弱小时刻,他甚至想着,等会儿出去之后给这哥儿们发个红包。 奇怪的保护欲在此刻膨胀成一颗巨大的气球,吹气球的人还在怀里不停地打气。npc又过来绕了一圈,铁棍“嘭”地一声就敲打在生锈的铁箱上,有些黑社会讨债的气质。勾雪梅呜着嗓子就抖了两下,赵一藤赶紧将她抱住。 左手搂在她的腰间,右手托住她的后脑勺,抚慰某只受惊的小白兔一样,气声地抚慰她。 “不怕,啊,咱们不怕。我在这儿呢。” 声调温温柔柔,想给她最大的安全感。勾雪梅也不知道怎么了,在他胸口埋得更加结实,闷闷地就“嗯”了一声。一个简单的单音节,温声软语,赵一藤感觉自己心都要化了。 “守夜人”渐渐离开,赵一藤感受到怀中的温热逐渐抽离。勾雪梅伸头就像探探,赵一藤却将她堵截在洞口。 “他们,都走了吧?” “小勾老师,你胆子真的有点小啊!” “我从来就没说过我胆子大吧!怎么?你嫌我拖累你了?” “哪里!我就喜欢胆子小的。” “”勾雪梅抿嘴鼓眼,斜斜地向上看着,跟只愤怒的小白兔似的:“赵一藤,你是不是仗着我在里头不敢动弹,就故意油腔滑调的!” “我可不敢!” “我看你可敢了!” 她说着就推开身前的人,走了两步又倒退回来,勾住他胳膊。 “怎么了?”赵一藤欲擒故纵。 “我我们还是一起吧!” “你不是嫌我油腔滑调吗?” “我那你要不要一起嘛!” “要!要!” 他咯咯笑着,拍拍自己手臂上那双小手,覆在之上,算是抹去了刚才的小插曲。到了这种场合里,勾雪梅莫名地就降了年龄,赵一藤笑她跟返老还童,她就嗔怒:“我本来也不老!” 他们很快在尽头的另一个出口遇见了章皓月和她的青梅竹马男同学,两人正在那里做物理实验呢,身后的门就哐啷一响,走出来好久不见的赵一藤和勾雪梅。 “你们”章皓月胆子大,没被这动静吓着,倒是注意到了勾雪梅那双紧紧环绕的手。而赵一藤似乎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反感,隐隐还有些乐在其中。 勾雪梅当下就要松开,赵一藤却将她的手拉回来,夹在自己的身上:“躲什么!胆子小又不丢人!”说完,还拍拍那双发凉又冒着汗的手 ,有些不经意的宠溺。 章皓月望向勾雪梅:“姐姐,你怕这个啊?早说啊,我们就不整那么恐怖的本子了。刚刚彭锐也叫唤个不停,差点没把我吓死。”说着,她顺带嘲讽起自己的搭档来。看勾雪梅表情不好,又问:“不过,你之前不是跳伞都不怕吗?还怕这个?” “这俩,不是一种感觉。跳伞,至少没有奇奇怪怪的东西突然跳出来吓人。”她想起那个跑到身边来无端怒吼的鬼影,还是有些渗得慌。奇怪的音乐忽然响起,赵一藤又将她拢过来一些,免得晚上做一场巨大的噩梦。 章皓月看着,心情有些奇怪:“姐姐,这么害怕的话,我跟小赵哥过去看看。你和彭锐留在这里吧,这里暂时没什么事了。”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方案,勾雪梅也不想因为自己的胆小拖了大家的进度。 赵一藤感到自己手臂上的力度渐渐变小,那寸雪白的肌肤就要向下滑落,他猛然就把她拉起来,牢牢地护在身边。 “胆小的人凑在一块儿,恐怖会翻倍。我们还是一起去吧,没事,游戏就得一块儿体验嘛!” 他把话说得囫囵,章皓月也没好意思强求,只是有些烦身后的彭锐。沿途撞见两叁个化妆恐怖一些的,就开始抖个不停,甚至还大叫起来。再回头去看勾姐姐,虽然胆子也小吧,好歹没叫得误伤队友。 她看着那双搭在赵一藤胳膊上的小手,没来由地感到一些失落与心烦,偏偏赵一藤的目光就只落在勾雪梅身上,完全察觉不到她这些少女心思。此刻,彭锐的尖叫声就更让人想杀人了! 剪不断,理还乱。不想就是最好的。 他们一路闯关,在断桥边上跟队友会合,所有线索汇聚成依仗地图,他们终于在地图的指定位置找到一把小小的钥匙。赵一藤取过来,终于将木盒打开。里头是一封没能寄出的信件,来自一个被父母卖掉的少女。 她怎么也没想到,情投意合的心上人功成名就之后,娶了某个大官的女儿,在繁华之地坐享富贵。而她,被弃了亲事之人难以再许好人家。父母说的要给她配上的好姻缘,竟然是要送去给地主家早死的儿子配阴婚。 男阴女阳,放血混合,一口饮下,算是结亲。 绞断秀发,藏于口中,缝合嘴唇,便是入了地府也无法申冤,免去怨气深重而前来复仇之灾,且阴极生阳,靠着口中秀发可福荫惠泽主家,一举两得。 阳血泡桃木,四肢齐展开,钉死在棺材板上,魂灵便无法脱窍抽身,难入轮回再寻仇。 最后,死人合衾,配婚成功,父母互相哭喜,她,则是活活闷死在棺椁之中。 多么悲痛的故事,那些外在的手段只是折磨,压不住一个受尽苦楚的灵魂。 哀戚的短笛是她的哭诉,高亢的唢呐是她的愤怒。 一封未能寄出去的情书是过去的少女情梦,那条幽暗的火车长廊装满了她的诅咒——但凡郎君乘车回来光宗耀祖,那就要诅咒他,被她召来的鬼魂绞杀在这铁轨之下,由数千人踩压,任数万人践踏。永世长眠于黑暗之中,再见不到任何的光明。 听到这个结局,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勾雪梅叹气,捏了捏赵一藤的臂膀,结实而有力,就在她身边。温热的吐息和若隐若现的心跳,都在她的身边。 心安,她再度想到这个词语。然后想到苏轼——吾心安处是吾乡。 乡,家乡,梦乡——归处。 意识到某些漂泊的心情有了归处,她感到一阵未名的情绪在翻涌,抓着赵一藤时,再紧了紧。 29等待,再等待 他们从最后的出口出来时,俨然不如进去时那样兴奋。 勾雪梅缓缓松开赵一藤的手,忽然感叹。 “原来这种恐怖密室也不仅仅是吓人啊!我感觉有点像AR版本的故事会,还挺有意思的!” 赵一藤笑笑:“那下次我们再来一个更恐怖的?” “”勾雪梅摆手:“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调笑着,嬉闹着,他们俩独在人群之外聊天,好像周围的几人都不存在。章皓月对这样的亲昵,感到瞬时的刺痛,这种刺痛的由来她却无法道明。 一通乱跑才通关,赵一藤头发已经乱开,上头似乎还有个奇奇怪怪的道具纸片。勾雪梅看着可爱,踮脚就想要去够,他就听话地佝偻着身子,将脑袋耷拉下来。 去朋友家时,她家的小狗经常会摇着尾巴在脚底转圈圈,等到勾雪梅伸手在头顶抚摸过好几次,才会心满意足地走开一些。 赵一藤不一样。 这只小狗是一只相当粘人的小狗。只是摸摸脑袋似乎不能满足他,他目光炙热,毫不在意其他玩家的注视,平视着勾雪梅就摇晃脑袋。 “这里没有东西吗?我感觉这里也有!诶——这里呢?这里也没有吗?” 奇奇怪怪的少男心思作祟,换成以往,勾雪梅会直接给他脑袋上安个监控器,让他自己看着来。现在,她好像不怎么排斥这种小朋友似的幼稚行为了。 幼稚不等同于低幼,低幼是与聪明成熟相对的,是年龄与际遇上不可避免的天真。 他的幼稚,是在小小的花丛里抓到一只毛毛虫,想来吓唬她,结果因为太过心软而舍不得让她害怕,最后只能将毛毛虫放走,任它变成美丽的蝴蝶。 未被世界染污的纯真与成人的体贴,在他身上共存。比起毛毛虫,他一直更想让她看到翩翩的蝴蝶。 勾雪梅顿时温心,在他直起身子的同时,叫住他。 “一藤啊。” “啊?” “晚上我们去吃四果汤吧!” “好啊!咱俩吃还是一起吃?” 勾雪梅浅笑着,不做声,手指在两人之间指了指,赵一藤就了然。 晚上,等到章皓月几人都已经用餐之后,两人借着散步的由头出了门。章皓月本来也想跟着出来,又被朋友拉着打手游,计划就此落空。 赵一藤闲来无聊,趁着今天傍晚下了场大雨,天气凉爽,提议骑共享电动车。小心思很多,其实就是想跟她一起溜溜弯吹吹海风。明明在校期间,他们的关系只是师生,可这种类同学生情侣的游戏,他想象过好多次。 他后来努力琢磨过个中原因,猜想,可能是希望能以普通的同龄人身份认识,这样就不会带来那么多阻碍,让他胆小怕事地纠结这样久。也可能,就是单纯地追求师生恋爱中背德感所带来的隐秘的快乐。 不管是什么,现在似乎都不太重要了。 勾雪梅这阵子,基本已经敞开怀去接纳他。比师生更平等,比普通朋友更亲密,即便勾雪梅从来未曾表明,他也能从手臂上残留的温度感觉得到——她,有在慢慢把自己放进她心里。 夏日的天黑得晚,他们骑着车迎风跑了半个小时,晚霞透光洒在身上。过量的工作与学业曾经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在此刻两人都找到一种极度的宁静与悠闲。 这样一场突然的旅行,似乎是上帝对于他们的馈赠——好好生活着的馈赠。 勾雪梅怀着这样的感恩要了碗大份的四果汤,就着凳子坐在了风口处。含着余热的晚风顺着巷口就飘拂过来,那种温而不黏的感受叫她难以形容,只是默默享受。 赵一藤端着东西走过来,将那份满满当当的递到勾雪梅面前。 她拿着勺子就开始搅拌,将所有的配料混合成五彩斑斓的图画后,舀了一口。 绿豆、薏米、银耳加上好多种水果,将简简单单一份糖水的风味发挥到最大,她最喜欢的还是其中莲子。 白嫩嫩的掰成两半,煮过之后再泡入冰水之中,酝酿出桂花糕一样糯甜而清香的口感,她每每咀嚼一口,就要回味许久。 “小时候我外婆也给我做过类似这种的东西,不过当时没有那么多花样,凉粉和冰沙就是我夏天最大的奖赏了。你不知道,我小时候还梦想过开一家冰饮店呢!” “真的?” “当然啦!我甚至还跑去冰沙摊位那里观摩,人家老板是怎么研磨冰块的。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我们那会儿的冰沙,可不像现在这样放进机器里,打开电源就完事儿。那时候,是需要老板亲自磨开的。” 冰箱里一块完整的冰块掏出来,在炎热的空气中散发出特有的冰凉。路口的叔叔拿着一方小小的冰锥,对着冰块就“嚓嚓”地生磨,时不时还会飞崩出一些冰粒,扎到脸上都觉得开心。 “现在不一样了,机器取代人工之后,口感明明变得更加绵密更加顺滑,可是我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想吃了。我有天出工回家,在楼下随手买了一份解暑,两分钟就送到手上,忽然就没有多么像吃了。后来我把它放在桌子上,放了好久,等到冰全部化干净了,也没吃完。” “不好吃?” “说不上来。我感觉我小时候爱吃,一方面是因为夏天降暑的零食太少,一方面可能因为,以前一份冰沙是需要花时间等待的。”她嚼了两颗莲子,感受着口中的清甜,想起记忆中那样为了一碗冰沙而奔跑着的夏天,笑了。 “我后来才明白,炎炎夏日里,入口即化的冰凉很重要,可是等待也很重要——需要几瞬小小的等待,等待老板把冰块磨成细沙,也把烦闷磨成清凉。比绵密的冰沙质感更绵密的快乐,其实来自于等待。” 人类是领会到延迟满足的生物,不止体现在工作和学习,生活的很多方面都是如此。不需要投入等待就能拿到的东西,也许更加精美更加奢华,可未必就有足够的分量与意义。 等待本身,也许就是意义。 在这一点上,勾雪梅和赵一藤达成共识。 他们一勺接一勺地吃着。勾雪梅不知怎么就来了兴致,本来就点的大碗,现在还想再加量。她对着柜台就纳闷好久,小份好像不够,大份又怕吃不下,犹豫之际,赵一藤起身过来。 “老板,再来一碗大的。”说着就开始扫码,然后看向勾雪梅,“没事,吃不下我吃,不会浪费的。” “对嘛!有男朋友在,担心什么吃不完啦!” 操着那口有些可爱的闽南普通话,老板呵呵地开起玩笑。 前几天还纳闷出租车司机把他们认成情侣的勾雪梅,今天却怎么也不去反驳了。赵一藤心中一喜,又让老板给她加了点小料,有些奖励的意思。 勾雪梅吃得开心,刚刚那出误会突然变成一种隐晦的美丽。 童年握在冰沙老板手里的那方冰锥,现在她感到握在她手里,像是磨冰一样,将很多巧然的误会都磨成细细密密的快乐。这是等待的意义。 只是心情一好就胃口大开,她本来胃就不是很好,一下吃多了凉的,赵一藤担心她不舒服,想着在附近遛两圈再回去,没成想,一遛竟然给自己遛进了派出所! 30枷锁 事情是这样的。 新时代的夜晚人群川流,更别说是在这样的美食夜市,人的情绪被气氛烘托到高潮,加之酒精的迷幻作用,发生碰撞简直就是最常见的事情。 他们弯弯绕绕走到外围打车,手机上显示排位至少有20多人,不算多,但也确实需要花上一段时间。赵一藤拉着勾雪梅靠着电线杆休息,结果,在他蹲下去系鞋带的瞬间,勾雪梅猛然就冲出去了。 以为没什么事,赵一藤还悠哉悠哉地接着系鞋带,后面忽然就传来一阵斗殴摔打的声音,他想都没想,趿着鞋子跑过去。 彼时的勾雪梅正将一个在哭的女人拦在身后,面前就是一个彪形大汉。他言语威胁和手脚并用,扯着勾雪梅的领口就往外甩。 她个子小又瘦,很容易就被拎开,摔在地上时手肘还被擦伤。可她没有多做停留,那个她想护住的女人鼻青脸肿,全然没有了任何的体面,只剩下痛苦。勾雪梅赶紧爬起,再度上前拉住男人的手臂,男人挥开就骂。 “这个夭寿的东西唔见笑,我打就打了!” 男人个头大如牛,一巴掌甩下来估计能把她打晕,掺和着闽南方言的话勾雪梅只能听个大概,可她还是堵上前去,不能让这男的这么当街打人。 任何时代都不会缺少看客。 事情没有辨析明白,没有人敢上前阻拦这次体力悬殊的殴打。不免令人心寒。 紧张的对峙里,赵一藤扒开人群就冲了过来,男人的大手刚好要打下来,他猛人就上前将他撞开。说是撞开,其实算不上。男人肥硕,没什么鲜明的肌肉线条,可毕竟吨位摆在那里,赵一藤这么一冲,也只是将他和勾雪梅的距离拉开。 “没事吧?受伤没有?” 他上下翻看着勾雪梅的身体,别的地方都没什么伤口,就是胳膊肘那里,碎石沙擦进了皮肤,血肉被模糊成一片污泥色,他当场就上了火。 “喂!大街上就打人啊!” “我管教我老婆,干你们鸟事!你别在这里狗咬猫鼠!” 男人撸着袖子到肩膀,肉饼一样的手臂在夜光下发汗,警告赵一藤时,周围的肥肉都开始震颤。说着,他大步向前就去捞后面那个伤痕累累的女人,赵一藤直接挡在他身前就堵住去路,勾雪梅则是拉着她跑向远处。 “怎么?想打架?” “打你怎么了?” “外地人?外地人管你老子的闲事!” 他想都没想,一拳就打下来,赵一藤躲得快,没挨上。他身体健壮些,动作也灵敏,男人冲着他舞了好几次拳头都没打到,反而还被踹了一脚。当街放了狠话,现在又被人家吊打,他这面子算是丢尽了。 恍惚之间,看见勾雪梅和他女人,直接冲上前去甩巴掌。她们躲得快,又没打着。大概就是这样的再叁失手,他干脆发起疯来,再不顾及什么体面,追着勾雪梅她们跑。 对付疯子是最麻烦的,赵一藤很清楚这一点,只能上前当个人肉沙包,先保护好勾雪梅再说。 面对这种街头乱象,躲避其实是最助纣为虐的办法。好在赵一藤挺身引发了导致羊群效应,在事态演化得更加恶劣之前,有人开始报警,也有人直接从人群中走出来帮忙。他总算是轻松一些。 警察很快赶到,大概了解情况之后直接将他们拉去了派出所。 捋清楚情况其实也并不多么麻烦,夫妻之间的事情,即便是发展到当街打人的程度,最后也会被强制扭转成家长里短。 勾雪梅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是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女人,来帮他老公求和。 “你知道吗?你躲过了这一次,不一定就能躲过下一次。” “可是——我们之间的误会已经解开了,他平常一直都对我很好的,也发过誓不会这么做了,我还是想相信他。” “相信什么?相信这种东西可以抵抗暴力吗?他那么大块头,你到时候跑都跑不掉的。” 勾雪梅恨铁不成钢,家暴有了一次就会有下一次。人再怎么也不该将希望寄托在某个酒后就会殴打女人的人身上。她越看越气,只能落下最后的忠告。 “‘相信’是需要对方给予你去相信他的底气,可不是自欺欺人。” 她还是哭诉,不能离婚不能失去丈夫,勾雪梅感到无力。 劝说一个想要通过妥协来挽回婚姻的人,是最不切实际的。她决意不再去掺和人家的“打情骂俏”。 派出所内,警官的批评教育响彻半个大厅。房间内那个男子认错伏低,俨然不像之前那么嚣张。 有些人,确实就是面对强权者示弱,面对弱势者用强。这种“玲珑”,也不知道怎么就扎在他们心里,成为一种最润滑的处世之道。她不由得叹气。 见她惆怅,赵一藤捏着他的胳膊肘就问:“要不要去医院?别到时候留疤了!” 虽然派出所这边已经做了基本的消毒处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那么好看的一双手臂,叫这龟孙子给留了疤,怎么想他心里都不得劲。 “没事,留疤就留疤了,多酷啊!”勾雪梅笑笑,又将他的头掰过来,仔细观察起那额头上的伤口。“你呢?要不要去?不怕破相?” “这点还不至于破相!而且你不是说,留个疤也挺酷的吗?我就当陪你!” “那我真是谢谢你哈!” 勾雪梅将他拉出派出所,就近找了家药店就买了几张创可贴。 “低下来一点,我给你贴。” “你不说留疤也没关系吗?”话是这么说,他还是照做。 “脑袋跟手臂能一样吗?你这么年纪轻轻,破了相我可不能负责!” “能啊!怎么不能!而且啊,可能就你能负责!” 小兔崽子,打了架之后,那些藏了几年的少年意气又给激发出来。勾雪梅对着他额角就是一脑门崩。赵一藤躲也没躲,生生接着,指甲盖刮到伤口,才知道轻嘶一声。 勾雪梅疑惑:“怎么都不躲啊!刚才不是躲得挺机灵吗?” “那也要分情况!你打,我肯定不会躲的。” 没心没肺!他将勾雪梅手臂拉起,剩下的那枚创可贴就落在她的肘上,冲她傻笑。 “刚好,我们一人一个,算是情侣款吗?” “这算什么情侣款?你这么容易知足?” “不知足也没办法,谁让我现在还只攻略到60%呢!” “行啦!今晚上进度又加了10%,行吧!” “这么好?”赵一藤挑眉,“我要不要再找那个大哥打我几次,直接给拉满?” “又给我犯浑呢!” 勾雪梅嗔他,表情有些气愤。赵一藤总算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拉起她的手就朝巷子外走去。她越来越适应这种关系未定的亲密接触,他感到开心。 在旁人看来,他们一定是一对相当亲密的情侣,才会在某个凉爽的夏夜齐齐出来散步——散步,是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一项活动。 勾雪梅主动将另一只手搭在他手臂上,一起挽着,忽然就说起以前的事情来。 “我还记得之前在校门口,我前夫要动手打我的时候,你突然就跑出来挨揍了!那会儿可从没想过你心里藏了那么多事儿呢!” 赵一藤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但是就算不是因为我喜欢你,看见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就打人,也应该出手吧!” “嗯,是应该出手。今天这种情况,如果不是你,估计旁边的人也就当笑话看看了。” “怎么会是我的功劳?第一个冲出去的可是你啊!勾女侠!” 明明那么瘦小的身躯,哪里来了这样大的能量,挡在人家面前就不屈不挠地做对!赵一藤还是觉得她可真勇敢,胆子真大! “什么女侠!只是帮个小忙而已,不过人家最后还是没领情。” 亲密关系里常常伴随着许多甜蜜的爱意,从其他的很多关系中都无法获得的爱意。可是,交付爱其实也蕴藏着危险。因为我爱你,所以你才会拥有伤害我的权利,可我不是为了被你伤害才去爱你的。 这话,她其实很想跟那个女人说。可是缺少立场。 劝告某个心有执念的人,从来都是一件相当无力的事情。 小时候她没法劝说父母离婚,长大后她父母没法劝说她不要离婚。婚姻,她的家族中最最重要的一项内容,将所有人的幸福都圈在其中。 最初,它明明只是为了维持社会稳定而创造出来的一种制度,什么时候就成了枷锁呢? 得不到答案时,会想要征求别人的意见。 勾雪梅捏了捏赵一藤胳膊上的肉,轻轻就问。 “你呢,你会想要结婚吗?” 31吻 赵一藤一愣,表情很明显:这么突然? “不是,我就是顺着刚才的事情想起来我以前的那一段,刚好你又在边上,所以有些好奇——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尤其是你这样刚刚达到法定婚龄的,到底会怎么想?” 赵一藤沉默两秒,开口就是一句:“不许说我是小孩!” 勾雪梅嗬笑出声,谁知道他重点又放到这里了啊!连忙向他允诺,不说不说!赵一藤这才缓缓开口。 “结婚嘛,我其实一直没有想过。我家里人的婚姻没有一个走得顺的,所以也没怎么期待过。” “意思是不想结婚?” “倒也不是,感觉得看人。如果确确实实有个人,让我想要一直跟她待在一起,我很愿意向她求婚。” 勾雪梅摇头:“在一起也不一定非要结婚呀!” “是非必要,所以我说是求婚。”赵一藤抿嘴,试图找到更恰当的解释。 “都说结婚之后人会被各种关系束缚住,所以我向她求婚,只是想要告诉她——我愿意以某种程度的自由作为代价,换取她留在我身边,同时,也支持她主动选择,是否愿意将我,留在她身边。” “这么懂事?” “我一直都很懂事!” 赵一藤努努嘴争辩,勾雪梅挽着他的手就更加牢固,然后又听见他说。 “但是我觉得爱情是不牢固的,远没有婚姻牢固。” “为什么?” “婚姻这种制度至少有强制的东西做保障和监督,爱情嘛,就纯靠心证。靠心证的东西只能去感应,然后众说纷纭,各有各的理。世界上不是好多对感情破裂了,还能一直不离婚的夫妻嘛?见怪不怪了。” 勾雪梅自己家里就有一对,频频点头,又问:“既然觉得不牢固,为什么还要追求?” 赵一藤引着她走到沿街小公园的长凳上,对着漫漫的星空,低头玩起她的手指。 “可是不牢固不意味着不美丽啊!而且,可能就是因为它不牢固,所以才更值得追求啊!想去追求爱情,本来也不是为了稳固,只是因为那个人刚好在那里,而我刚好想要跟她在一起。” “你比我成熟。”勾雪梅有些动容,望着他的眼睛那些未名的光芒,她忽而就将手指抽离出来:“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总是想着追求特别稳定而恒久的爱情,所以在后来,发现一切东西都是可以改变时,就陷入了很大的痛苦。” “原来所有的东西都是不牢固的啊——我因为这件事困扰了很久。把自己锁在家里一段时间,然后离婚了,辞职了,旅游了,换新工作了,遇见你了。”她长舒一口气,望向天:“慢慢发现,好多东西也就那么一回事儿。父母子女也好,朋友爱人也罢,其实都是一种‘外’。” “外?什么外?” “嗯!外面的外。所有的情绪和价值不能依靠别人来给予,只能靠自己去实现。爱情也是一样,我想要从中获得更快乐的感受,归根结底还是在我自己。面对家暴时及时抽身,遇见心动时勇敢投入,这才是我能追求的爱情。” 夏蝉和蟋蟀在星空下鸣叫着,赵一藤听见她的心声,滞着嗓子就问。 “现在呢?有过心动吗?” 呼呼绕绕的风声穿透树林,将他的心跳藏住。勾雪梅忽然就低下头,笑得动人。 “啊——该怎么说呢?应该是,有吧!” “有吧?怎么会是‘吧’?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那就——有?” 她越是模糊不清地说,赵一藤越是着急。 “到底有没有啊!” 她抬头,又像是揉狗毛一样揉着他的脑袋,只是动作温柔许多。 “我小学叁年级的时候,外婆家捡回来一只小狗。每到寒暑假我就会过去外婆家,它就陪我一块儿玩。” 丑不溜秋的小家伙在她的精心喂养下,变得可爱许多。每天一块玩耍一块睡觉,等到她假期结束要回去念书时,一人一狗就在楼道口流泪道别,被妈妈拿出来笑话好久。 后来的每一次长假,她都会去看它。那么瘦弱的一只小狗就陪伴着她长大,长成可以遛出去当保镖的程度。她年年都盼望着去见那只小狗,后来没多久外婆生了病去世了,家里不让养,那只小狗就在楼道边叫唤着送别她,她也哭,父母没办法,就把它送去同小区跟外婆交好的奶奶家养着。 “我有时候也还是过去看它,可是从来都没有在奶奶家见过它。每次我去找它,它都是在外婆家门口等着我。孙奶奶告诉我,它每天到了上下学的时候就会在那里待着,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 当时我对这种东西没有概念,直到后来它不知道被谁偷走了,而我也因为学习渐渐忙碌起来,又长大又经历好多事情,有一天睡不着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它,想起它每次目送我离开的表情,想起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我才感觉我好像被完完整整地爱过,重视过。 家庭和婚姻里都没有体会过的爱,竟然是从它身上得到。 所以我在听到你之前的那段告白时,有些惶恐。我实在没有想过,真的会有人愿意那么远远地看着我,等待我。那种无条件被重视被爱的感觉又回来了,可是,却令我感到害怕。” 手指穿梭在他的发缝之间,勾雪梅把玩起他的发丝。 “我无法确定,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某种过往的滤镜。不过一起过了那么短短几天,我好像找到答案了。” 她浅浅笑着,月影将照亮她的侧脸,她从惶恐和害怕之中走出来,沉着许多勇气与温柔就问他。 “一藤,要接吻吗?” 在他恍惚的时刻,她又笑着说:“我们接吻吧,一藤!” 那根埋了好久的引线被点着,噼里啪啦地蔓延至他的心底。 赵一藤只停留了一瞬,很快就被她的柔情捕获。他不自觉地就捧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好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这张凝望许久的脸就在他的眼前,不到二十公分的距离,他甚至看得见她脸上那些细软的绒毛,然后是她展露的笑。 从她的睫毛,他看见夜间扑闪着翅膀的蝴蝶。闪烁的大眼睛灵动出光辉,他也跟着笑了。 他浅浅地就贴合在她的唇瓣之上,跟预想中的一样柔软,却远比预想的更加令人心动。 这是什么感觉呢? 许多人都谈爱,多么宏大,多么深刻,壮阔得有如史诗。可是他不一样。 他爱她,追求她,没有那么高超一流的技巧,只是卑微地,仰望地追随着她。 他的爱,不是史诗那样恢弘的故事,更没有史诗般的厚度,他那只是相当浅显而懵懂的爱。 他的爱,只是一层薄薄的演算纸——载录着他所有情动的青春的演算纸。 从17岁开始,他就将这份爱意全然记载在这张演算纸上,以幼稚与天真去推演他们之间的可能。他想要以理性控制自己的爱意,最后发现,推动他所有行动的思维,都是感性,等他反应过来,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写上了她的名字。 勾雪梅,漫天的大雪中勾勒出一朵梅花。 雪自天降,梅从地生。 她就好像她的名字一样,清冷得如同一片带有芳香却远在天边的淡粉色云朵,他吻在这片云朵之上,那轻如薄纸又十分浩大的爱意就被她一同带入云层。 云上的世界,爱情的世界。 简单的碰触,原来是这种滋味。 “再来一次?” 他喘着气询问,勾雪梅迷蒙着眼,微笑点头。 于是嘴唇再度相触,他们比上一次更加享受,更加沉浸其中。可依旧纯真得动人。 风花雪月不等人,要献便献吻。 在时光的错峰交叉中,命运的偶然令他们相遇相离,也终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将他们的视线重新连结在一起——这对被身份和年龄错开的人,不再游离在浪漫之外。 爱是勇敢者的游戏,唯有勇敢者,求仁得仁。 32小男孩 吻,亲密关系之间最常出现的举动之一。 赵一藤对此感到陌生,然而于性,男人终是有着天然的一通百通。碰过嘴唇就知道伸出舌头,伸出舌头就知道攫取对方的气息,绞缠再吮吸,最后竟是勾雪梅先开始喘气。 “你们小男孩还真是猴急啊!” 她嘤着余热,趴在他的肩窝。一上一下的起伏,急促而无节奏,像她突破界限的心跳。 赵一藤意外地没感受到任何的不好意思,反而先捕捉到她的措辞:“怎么又说我是小男孩?” 气鼓鼓的,脸颊还微微泛着红,跟偷吃之后被训话的小仓鼠一般。可他不是仓鼠,是一只小狗。 勾雪梅抚着他的后脑,发丝衔着晚风穿过她的指缝。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她久违地抓住缥缈的快乐,也好似抓住他。 嘴唇上浅浅淡淡的咬痕贴过晚风,她又隔着衣物印在他的身上。 “怎么不是小男孩呢?就是小男孩啊!”小狗一样的小男孩,高兴起来会摇尾巴,兴奋至极还咬人呢! 她笑得意味不明,伏在肩侧上的表情赵一藤看不见,只是从微微发热的体温中感受到,她似乎心情很好。 诶——小男孩就小男孩吧!她高兴就好! 赵一藤放弃争辩。 回到别墅时还不过晚上十二点,现在的小孩们不若她小时候那般听话守时,这个时间仅仅是夜生活的开端。他们张罗着在楼下玩点什么,拉着两人就要入伙。结果一个两个都说累了困了,就不陪着他们年轻人熬夜了。 章皓月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们上楼,勾雪梅的耳红和赵一藤的格外兴奋都被她纳入眼底。 “皓月,轮到你了!发什么呆呢!” 彭锐将她的视线扳正回来,正好躲开了那一双人盈盈笑笑的甜蜜瞬间。 明明只是住在隔壁,赵一藤将勾雪梅送到房门口后还是恋恋不舍。 “你说,我们现在算什么?” 他怂着嗓子,想要她给他个名分,勾雪梅却开始跟他兜圈。 “算什么?你说算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想理解的那样,毕竟,生杀大权从来都在你手上。” 勾雪梅一愣:“什么生杀大权啊!哪有这么严肃!” “本来就是啊!你笑笑我就哈着尾巴跟着你跑,你稍微表示出一点抗拒,我就只能退后等待。等待你有一天能够心情好转,再重新看看我。” 他半耷拉着脑袋,有些丧气,过道灯从他身后打下来,眼前阴影一片,勾雪梅看不清楚。她只能就着以往哄他的方式,又去摸他的脑袋。 她揉着揉着,在不注意的瞬间,赵一藤忽然就握住她的手腕,眼神可怜。 “你就告诉我,今晚上这算怎么回事。要是你只是想跟我玩玩,我也好做个心理准备。进度条还差的,我会努力补上的!” “你是不是傻!我又不是什么玩弄感情的坏女人!” 勾雪梅轻笑,另一只手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赵一藤看着她,没头没脑地嘟囔起来。 “我倒宁愿你玩弄我,总比不远不近地要好。” 心脏好像被藏在角落里的夏日蚂蚁扎了一下,痒痒的,隐约还有些肿痛。勾雪梅反手就拽住他的手腕,只一下,赵一藤就被她拉入房中。 房门砰的一响,夹在楼下打牌的喧闹声中,只有章皓月,皱着眉头向上看了看。 这边,勾雪梅将他按在了门边的柜子上,眼神坚定。 “一藤,我不是胆小鬼,也不是坏女人。” 赵一藤不明白她什么意思,还在迷糊中,一双温润的嘴唇就再度贴了上来,给他落下一个不轻不重的吻,仿佛是承诺的印章。 他眼中露出隐隐的惊喜。 “所以,是我想的意思吧?” “是。” 单音节的重量压在他的心上,这么多年的追随终于得到了正面的回应。赵一藤忽然间有些不知所措,气声笑着,想要跟她说些什么,临到嘴边又是咧嘴笑开。 眼神流转,最后落在她温温柔柔的脸上。 勾雪梅还为着他这般小孩子的喜悦暗笑,谁知只是一个不注意,刚刚她的偷袭就返还回来。 浅尝辄止不是他的风格,一晚上接收到多个亲吻的教学,他现在也算是有了些经验,捧着她的脸就咬在她的下嘴唇。 一边嗫嚅地咬着,一边轻哼着去探开她的牙关。不消多说,勾雪梅自然地就将手臂搭在他的脖颈之上,满口的温润也向他打开。 两片柔软就在这夏夜的湿热中交缠着,恩恩啊啊的声音弥漫在整个房间。 赵一藤听到自己的心跳飞快,可是比心跳更快的,是他流动的血液。年轻人的情欲容易被挑拨,只是这样的亲吻似乎不容易满足他,他攫取着掠夺着,手不自觉地就扶上她的腰。 恶魔的歹念驱动他撩开她的衣裳,指尖的薄茧碰触到她的一瞬,勾雪梅微微耸了下身子,他很敏锐地察觉到,强行克制自己的欲念,松开她。 刚刚还在亲吻的两个人,此刻又靠在彼此的耳边喘气。 节奏不一,却统统昭示着方才的意乱情迷。 勾雪梅感到自己的身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顶住。不用多想,更不用去看,她就知道,她身前的纯情男孩,起了反应。 她嗤笑着拍打在他的后背,身体跟着他的节奏开始起伏。 “小男孩儿还真是猴急!” 赵一藤想要反驳,可明晃晃的事实摆在眼前,撒的谎自然也无所遁形。 他就这么伏着,贴在她的头上,感受着脸颊上她微微拂动的发丝与她呼吸的频率。刚才的燥热被那一巴掌拍散,现在,他只觉得丢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急什么?以后有的是时间啊!” 勾雪梅抱住他,安抚。 下午她也曾在恐惧下抱住他,当时他们的姿势与此时无异,可是心境大变。 她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抱住他,以女朋友的身份抱住他。到了此刻,她才意识到,他的臂膀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宽广,他的这具身体也在她未曾经历的时间里,慢慢成熟。 就连那里也 勾雪梅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赵一藤幽怨。 “我笑,我是不是老牛吃了嫩草,到时候会很幸福?” 刚刚确认好关系就开始开黄腔,赵一藤忽然觉得,勾雪梅或许根本就不像外表上看着那么正经,他也懒得装什么正人君子,开口就报自己的体检结果。 “我检查的时候,医生说我非常健康,你可以期待一下。” 目光一对视,两个人又没来由地一起笑出来。 勾雪梅氤着笑意嗔他:“你笑什么?” “那你笑什么?” “我什么都没笑!” “那我也什么都没笑!” 跟屁虫样的,两个人能跟小学生超级似的翻来覆去学话。勾雪梅早就忘了这样久远的幼稚,没想到竟然是在这样的时刻被重新唤醒,有些难言的喜悦。 赵一藤更甚,身下的反应压不下去,勾雪梅让他赶紧回去洗个澡舒服舒服,他却怎么也不想回去了。埋在她的胸口就深深吸气,像是要吸走她所有的香气一般。 真是个小孩儿! 勾雪梅抚着他后脑勺的头发,任由他在胸口磨蹭。 这样亲昵的举动她好久不再有过,没想到久别重逢,竟然会这样的欢喜。 “一藤啊!” “嗯?” 闷闷的应答从她的颈侧传来,有些撒娇的意味。勾雪梅心下一软:“没事,我就想叫叫你。” 赵一藤怔愣一瞬,又贴近一些:“嗯,你多叫叫我,我都在,你叫我,我就会在。” 也许这就是年轻男孩的好处吧! 勾雪梅感受着指缝、鼻尖、颈侧的他的气息,无处不在的气息,这样闷热得被赤金色晕染的夏季,恍然也变得可爱起来。 他们就这样互相感受着对方的存在,黏腻了好久。后来还是勾雪梅担心他身体会出问题,央着他回去冲个澡。 她不是不愿意在这方面满足他,归根到底是关系刚刚确认不久,且楼下还有好几个刚成年的小孩儿呢!她就算是已经辞去教师职务,至少也不该在此时此刻撩拨他。性教育可不是这么回事! 赵一藤心里有数,没有强求。 他磨磨叽叽地回了房间之后,第一反应就是看看自己的身下鼓出来的帐篷包,傻啦吧唧地笑了出来。 难受是难受,可是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刚刚确确实实是贴在一起了呀!他没有做梦呀! 他猛地就跳上床开始打滚,埋在枕头里回想刚才的一切,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 “呜呼!嘻嘻!哈哈!” 傻子似的。 楼下的几人又重新联机打起游戏,迷迷糊糊听见了却没空去理会。 而楼上,就在他的隔壁,勾雪梅房间内的落地窗没关,隔着两层玻璃的他的欢呼雀跃也就愈加明显,她自己也跟着笑眯了眼。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这个看似沉着的小孩有着相当血气方刚的一面,准备洗澡来一发的前一秒,他还不忘给远在首都开始打工的张浩然送去前方情报。 【赵一藤:喜报!我军大捷!】 话也不说清楚,扔下手机就进了浴室,留下张浩然一连串的问号在屏幕闪烁。 33遗憾 第二天早上,赵一藤醒了个大早。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宿都没怎么睡。心情雀跃如放风小狗,六点多钟就爬起来去买了早餐。勾雪梅也没想到,偶然早起下来拿下东西,刚好就撞见赵一藤拎着好些东西进来。 “早上好!饿了吗!” 他笑得开朗,彻夜不眠完全没有影响他的状态。勾雪梅只当他是男友上任第一天,开始献殷勤。 她扶着栏杆走下,在赵一藤的吆喝中坐到桌边。 “买了什么啊?” “都是你想吃的!” 他打开捂得极为严实的塑料袋,沙茶面、花生汤、扁食确实都是她念叨着想吃的,来来回回数一遍,能有六七样! “买那么多干嘛?我吃不了这么多的!” “你怎么知道都是你的啊!还有他们的呢!” 他拿着碗分出来一部分,挑眉。勾雪梅扁嘴,本来以为他是个乖巧小狗,谁知道嘴皮子这么厉害呢!赵一藤看着她表情,没憋住笑。 “但是主要还是为了你买的!不知道你更想吃哪一个,我就多多益善,刚好人多,不怕浪费!趁热吃!” 勾雪梅本来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只是好像恋爱中的女人都喜欢计较一些有的没的,他那么象征性地哄了两句,她的表情就瞬间转晴。 其余几人下楼时,勾雪梅刚刚好吃完早餐。 今天集体早起主要是为了能够别在最热的时候出行,且足够在当天往返鼓浪屿。赵一藤真不知道这热门路线怎么就留到了最后一天,他对那个网红的小岛没有多大的兴趣,那几个高中毕业生却十分兴奋。 上岛需要乘船,不大不小的邮轮,堪堪能够装上几十来号人。如今是在旅游旺季,一艘船上的人也明显多了些。章皓月是在经期,众人率先给她找了座位,赵一藤则是陪着勾雪梅把栏看海。 他紧紧地贴在她身边,在轮渡发动机的轰鸣与海浪的翻滚中,不停歇地说些废话,勾雪梅很喜欢。尤其是他嚷嚷着等会上岸之后换一条航线,两个人再单独乘坐一次时,那可怜的眼神真像是受了许多委屈。 “不行!咱们得跟着他们,” “为什么啊!他们年纪又不小了,自己转悠也行。” “现在还是在工作呢!你可不想让我又叫你小孩儿吧!” 简单的威胁,勾雪梅感到那根隐形在半空中晃荡的尾巴顿时失落地收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他有些沮丧地问她:“我这样会不会让你很有负担啊?” “什么有负担?” “就感觉只有我一个人对于我们俩现在的关系感到很紧张很激动,我想要和你一起做好多好多事情,可是你好像没有那种感觉。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没谈过恋爱,所以不知道恋爱要怎么谈所以也只能尽可能地把情绪传达给你,但是” “哪来那么多但是!”她用肩膀撞了下他,望着深海沉笑道,“你没谈过恋爱没关系啊,老师谈过,老师教你!” 这种时候又自称老师了,真是不知道她是不是就这么喜欢这个过往的身份!赵一藤有些懵懂,似笑非笑。踏浪的海风将她的头发吹乱,他伸手就帮她捋到耳后,以防扎眼。 勾雪梅看着他就说:“你就自然地告诉我一切想法就很好,我们商量着来。” 说着,她踮脚凑到赵一藤耳边,赵一藤也十分配合地低下身子,然后就听到她叫他“男朋友”。 晴朗的日空下打来一个猛浪,船身不由得颠簸一下,勾雪梅没站稳,直接就向前跌去。赵一藤动作快,伸出右手就将她捞在怀里。 “你看,这不是做得很好嘛!我怀疑你啊,无师自通!” 她轻轻拍着他的手臂,笑出那两条猫咪纹。赵一藤感到那浅浅的梨涡里,似乎也盛入了些许的阳光。 人好像有着根据声音模拟行动的潜能,听了十来分钟的海涛翻涌,他们下船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卫生间。 相机一直是赵一藤拿着,没有方便需要的他和章皓月就站在不远处等待他们。 赵一藤记得女生经期似乎挺脆弱的,特意找了个阴凉地,没敢让她晒着。毕竟,勾雪梅似乎很喜欢这个小妹妹。 章皓月半靠在墙上,脑海里他和勾雪梅在船板上的互动还是忘不掉。 “你和勾姐姐,怎么回事?” 赵一藤水没咽完,直接被噎得呛鼻子。她感到好笑,说话也更加直白:“谈恋爱?” 赵一藤看着她,他一直以为这小姑娘没心没肺的,没想过还有些洞察力在身上。本来就是正当的关系,他也没想过隐瞒,于是擦了擦唇角的水渍,就轻轻“嗯”答。 章皓月忽然就来了兴致:“你跟勾姐姐,应该年纪差了不少吧!七岁?十岁?” “十岁。不少,但也不算多。” “你们怎么认识的啊?你应该不是朋友或者助手吧?” 赵一藤反问她:“你怎么不问她?” 复杂的家庭关系会滋长出许多超乎寻常的直觉,被父母兄长糊弄多次,章皓月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个预想的答案,她试探性地抛出这个结论,得到赵一藤的沉默。 “果然,我哥跟我说过,勾姐姐以前是老师。不过实在没想到,还有这种毕业之后那么久才开始谈恋爱的。师生恋诶,现在电视剧都不准拍了!” 算什么师生恋?还是师生的时候根本没恋,就算恋,也就是个暗戳戳的单恋。赵一藤心中自嘲。 章皓月仰着头去看这个沉默男子,忽然又问:“差十岁的师生关系,你不害怕吗?” “怕过,不过现在不那么怕了。” “为什么?”有些焦急的执着。 “喜欢就是会主动,不够主动就是不够喜欢。” “不怕结果会不好?” 赵一藤清清嗓子,低了头去摆弄那台有些发烫的相机。好像这台记录着勾雪梅诸多脚程的相机,也开始录入他的痕迹。他感受到一股温馨的勇敢。 “那我也不能总是胆怯地站在旁边去看她,我喜欢她,就得走到她身边。试试看,总比半途放弃要好。” 平常的对话里有坚定的勇气,章皓月也不藏着。 “我对你有好感,你知道么?” 很莫名生出来的好感,优越的外貌身材是铺垫,后来的性格秉性是加分。她也说不准那种奇奇怪怪的心思怎么跑出来的,可她不想藏着。 “我猜可能是植物园快摔倒的时候你扶了我一下,也可能是忽然发现你会手语?我说不明白。不过你看着冷冰冰的漠不关心,其实挺会蛊人的,你知道么?” 赵一藤痴楞,那些礼貌与得体原来会给人带来错觉? 章皓月冷笑:“就知道你不知道!你就只有面向勾姐姐的时候,能稍微有些慌张或者调皮。我也不图什么,你都说了,就算是结果不好,也得说出来让对方知道。我也就表达一下!” 她从墙上起身,喝了口水:“行了,说完了,你拉着你女朋友去玩吧!” 拧好瓶盖,她朝着跑过来的几人走去。在勾雪梅还没出来之前,就拉着几个人走远。 盛夏上午的太阳已经有些毒辣,勾雪梅甩湿着手过来时,这里只剩下一个赵一藤。 “他们人呢?” “已经走了。” “走啦?啊!里头好些人排队,我太慢了,他们等不及了?” “没,说是咱们老陪着他们,不能自由活动。他们要去打卡什么网红点,我们也没兴趣,所以干脆分开行动,到时候再联系。” 赵一藤跟着之前听到的行动计划开始扯谎,半点不带脸红。勾雪梅还想跟上去,结果被他直接挽手带走。 “这不刚好嘛!我们俩单独逛逛!海滩啊,建筑啊,都行!慢慢悠悠走一遭,比打卡可舒服多了!” 说得也是,勾雪梅点头。 赵一藤将相机挎好,大热天地也不怕出汗,相当自然地就将手指扣进勾雪梅的指缝中。 “那我们走吧!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