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肆宠(臣妻)》 帝肆宠(臣妻) 第1节 《帝肆宠(臣妻)》作者:越十方 文案: 从军六年渺无音讯的夫君霍岐突然回来了,还从无名小卒一跃成为战功赫赫的开国将军。 姜肆以为自己终于苦尽甘来,带着孩子随他入京。 到了京城才知道,将军府上已有一位将军夫人。 将军夫人温良淑婉,战场上救了霍岐一命,还是当今尚书府的千金,与现在的霍岐正当相配。 而姜肆出自小门小户,见识短浅,农家出身,委实不配成为将军府的女主人。 世人都是这样想的,就连霍岐自己也默认了。 直到有一天,天子近侍带着御辇来到将军府,当着霍岐的面,对姜肆恭恭敬敬道: “陛下说,宫里的含英殿空太久了,问娘娘愿不愿意住进去,给宫里增添点人气儿。” 霍岐的脸登时就绿了。 偏就,他还不能怎么样。 谁叫那人,是当今皇帝呢。 【你不放在心上的,自有人去珍惜】 【并不是“女孩子的价值要靠男人体现”而是“分手就分手,下一个更乖”】 本文核心梗是作者最爱的意难平。 排雷: 1.男c女fc,男主男德班优等生毕业。 2.女主和前夫有个孩子,介意误入! 3.稍微带了点强取豪夺,君夺臣妻,介意误入! 4.男主是皇帝,但无后宫,无白月光,没有为了皇位睡女人的情节。就是宠,让前夫后悔吐血的那种宠。 5.【高亮】但男主不是良善之人! 6.没有复仇的情节,女主改嫁之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快乐死了 感谢老九为我画的男主人设表白mua~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婚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肆,萧持(居衡) ┃ 配角:霍岐 ┃ 其它:非典型强取豪夺君夺臣妻 一句话简介:前夫痛哭流涕说他错了文学。 立意:及时止损,也是一种智慧。 第一章 红枫飒飒,晚秋露浓。 群山边儿横着斜阳落下的金影,三两炊烟袅袅升起。 一辆牛车自远处迟缓行来,在满是泥泞的路上留下两道蜿蜒的车辙。 牛车上坐了不少人,皆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颠簸了一路都不嫌累,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事。 唯有角落里的女子安静沉默,愁容满面。 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乌黑亮丽的头发被一根简单的木簪盘起,穿着朴素却干净整齐。 背着夕阳,那张隐在暗影中的脸肤白如凝脂,眼若桃花,鼻梁挺翘,柳眉纤纤,曼妙芙蓉春晓柳,说得便是这样清丽绝尘的女子了。 女子怀里还抱了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他们眉眼有几分相似。 孩子倦了,偏头依偎在她怀里,脸颊红扑扑的,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生病了,一只小手扒在她脖子上,睡得有些不安稳。 女子旁边坐了两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正在低声说着什么,其中一个时不时往她那看。 “如今陛下定都卉州,中原算是暂且安定下来,百姓颠沛流离的日子总算到头了。” “欸,那可不一定,这次咱们出京是为了什么你忘了?如果有人不服气,这仗还是得打。从颍川过来时,我听说陛下去接太后回京,半道上遇上劫匪不知所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说话的男子话音渐落,又往过瞥了一眼,目光正落在姜肆身上。 姜肆一路从颍川赶回卉州治下的清水县,孩子阿回却在路上染了风寒,孤儿寡母长途跋涉,本就战战兢兢,此时被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斜了一眼,警钟立马就响起。 男人收回视线,“呵”了一声,不知是嘲弄还是讽刺:“陛下前脚让我们出京去齐地暗访,后脚就在接太后回京的途中遭遇劫杀,如果这事是真的,说这其中没有关联,谁信?” 他冷哼一声,又往这边看了一眼。 姜肆悬着心,将半梦半醒的阿回抱在怀里,侧过身子背对二人,躲避他们的视线。可余光瞥不见了,内心反而更担心恐惧。 她抬头看了看天,此时已快入夜了,天边夕阳正在被群山吞噬,赶牛车的老汉说今夜就能到清水县,现在也不知还差多少路程。 她急也不止是觉得路上不安全,阿回生下就体弱,经不得这舟车劳顿,加上风寒蚀骨,路上一直在发烧。 她只想快些让阿回得到休息。 姜肆想到此处又觉得有些委屈。 好像每当这种时候,她都只有自己可以依靠,自打霍岐被抓去充军,她已有五年再没见过他一面。 那是丰庆十年,四王一帝割据势力,到处抓壮丁充军从戎,姜肆的男人叫霍岐,只是一个小小的铁匠,也被拽走上了战场,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消息。 霍岐走时,姜肆已怀有三月身孕,明知战场刀剑无眼,离人多是九死一生,埋骨他乡,姜肆却坚信霍岐会回来,为谋生计,怀着身孕到处做工,好不容易才平安诞下孩子。 她给他取了小名,叫阿回。 阿回阿回,日夜盼君归。 姜肆以为自己在清水县这个偏安一隅的小地方能等他一辈子,却不想在阿回刚满两岁的时候,因那寡妇艳名和美貌,她招惹了县令府上的纨绔公子的青眼,公子不仅要捉她回去做妾,还要摔死她的阿回。 姜肆不敢以卵击石螳臂当车,先是假意迎合,后来遇上天赐良机,她侥幸带着阿回脱离县令公子的魔爪,开始一路逃亡。 若不是在逃亡路上得到游神医收留,姜肆和阿回早已是路边枯骨,后来,姜肆拜神医为师,一边钻研医术学习药理,一边跟随游老行医,这才把阿回拉扯大。 前段时间,游神医忽然消失,留信说他去皇宫为陛下看病,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还留下一笔钱给她。 姜肆就想着带阿回先回清水县看看,为霍家列祖列宗上一炷香,再去别的地方开个医馆谋生,今后的日子也算有了着落。 可这路上着实不太平,若不是姜肆有将银钱分衣服口袋装的习惯,只怕现在连回乡的盘缠都不剩。 加上她因那县令公子的事,对男人万分警惕,刚刚那人反复瞥她几眼,姜肆已心如擂鼓。 就在这时,肩膀上忽然伸过来一只手! 姜肆抱着阿回,下意识大叫出声,还不等她站起身来逃离,就听那男子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把东西给人放回去!” 姜肆一抬头,却看到先前她怀疑那人抓着一个年纪不大灰头土脸的少年的手,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 这动静一起,赶车的老汉儿就停下了。 “咋哩?你这娃娃,又偷人钱了?”那老汉儿跳下牛车,手里拿着鞭子直跺脚,黝黑的脸被气得通红。 壮汉子用力一握,少年被迫张开手心,从里面掉下来一粒碎银子,正是姜肆的。壮汉子随行的同伴弯下腰捡起来,递给姜肆,展颜一笑,笑容憨憨的:“妹子,这是你的银子,那小子盯了你一路了,可叫我们逮着了。” 阿回睡得昏沉,姜肆抱着他站起来,看了看递过来的掌心,一时间竟然有些心虚,她还以为这两人要害她来着,原来是为她防贼呢。 姜肆接过碎银,脸上火辣辣的,她抱着阿回要道谢,被那壮汉子拦住:“使不得使不得,我们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你不用客气。只是……” 姜肆一怔。 那人咧开嘴一笑:“希望妹子也别怪这个小毛贼,他也是迫不得已。” 姜肆看了那少年一眼,时逢乱世,百姓各有各的苦。 偷东西不好,没人不知道,但他还是做了。 老汉儿急得抹眼泪,骂他没出息,看那样子,两人像是爷孙。姜肆感觉有人在看自己,低头一看是阿回醒了,正张着眼睛,滴溜溜地望着她。 姜肆想了想,从包袱里面拿了一张饼,递给他。 少年大概是没想到会这样,震惊地看着姜肆的手,然后眼泪就开始啪嗒啪嗒地掉。 姜肆张了口,对那少年说:“别再叫你老汉儿担心了。” 只一句话,她便看到那少年撇了撇嘴,又哭又笑的,把饼接过来塞到老汉手里,高兴地冲他嘿嘿一笑:“爷,吃。” 老汉儿直给她和壮汉作揖。 老汉儿吃了饼,旁人开始催了,他重新登上牛车,扬鞭甩到牛屁股上,牛车终于又缓缓前行,姜肆这时才得空跟壮汉道一声谢。 阿回彻底醒了,一双肖似她的桃花眼水蒙蒙的,虽然看起来晕晕乎乎,但还晓事儿,学着姜肆的模样,给壮汉弯弯身子道谢。 “举手之劳,妹子,你再说谢,我这脸可挂不住了。”汉子笑得憨憨的,有些不好意思。 “还不知二位大哥怎么称呼……” “哦,我姓韩,叫韩北野。” 旁边那个看起来更斯文一些,抱拳道:“在下姓卫,单字一个峰,山峰的峰。” 听两人的口音不太像本地人,但姜肆有分寸,见两人不愿意多说,也没多问。 很快清水县就到了,姜肆的身份也不便请二人一聚,便就此告别。 姜肆这一路战战兢兢,万没想到还碰上两个好人,看着牛车渐去渐远,她抱着阿回向上提了提,贴到阿回的脸蛋又有些发烫了,她顾不上许多,赶忙循着记忆往老宅的方向走去。 牛车上,韩北野剥着柿子,低声跟卫峰道:“刚就是清水县,将军说让咱们两个办完事去看一眼,找找夫人的消息。” 卫峰点了点头:“放心,我都记着呢。” 说完,又皱起眉头:“可是……你说,假如将军原配夫人没死,那现在将军府上那个又算什么?” 韩北野瞄他一眼:“你说算什么?琅琊王氏,显国公嫡女,王家在朝中掌握实权,陛下齐王都抢着拉拢呢,是将军借王氏的光还是王氏仗将军的光,你说得清嘛。” 卫峰扬了扬眉,不置可否,却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姜肆回到故居,先将阿回安顿下来,然后打扫院落收拾房屋到后半夜,一切都整理妥当后,阿回已经不发热了。 他坐在干净柔软的铺垫上,两条小腿盘着,病好了,精神头也足了不少,光着小脚丫扭着脚趾,新奇地看着姜肆忙来忙去。 “阿娘,你常说的,善不可失,恶不可长,今日阿回好像有一点点懂了。” 帝肆宠(臣妻) 第2节 姜肆忙着的动作停下,擦了擦手坐过去,拉起阿回的小手,笑着问:“你给娘说说,懂什么了?” 阿回张了张嘴,两条小眉毛皱了皱,似是想回答,但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拽了拽姜肆的手,认真道:“阿娘,我困了……” 姜肆抿唇一笑,抱着阿回去床里睡觉。 第二日,隔壁李婶发现空了三年的老房子竟然冒起了炊烟,还以为遭了盗贼,敲开院门一看,才知是霍铁匠的小娘子回来了。 李婶很是震惊,当年一事,整个清水县的人都以为她死了,她也不例外。 姜肆没离开时,李婶帮了她许多忙,生阿回时她摔了一跤,差点难产,还是李婶帮着接生的,姜肆把这三年发生的事去繁就简地讲给她听,李婶听了直掉眼泪。 女人最懂女人的苦,能苟活到今日何其不容易。 母子在旧宅住了几日,这日姜肆要去一趟青纹山祭拜霍家先祖,便将阿回托付给李婶。 姜肆惦念着阿回,想要早点回去,可是青纹山山路难走,姜肆下山时天已经黑了。 山脚下有条青溪,清水县就得名于此。 晚秋天凉,粼粼波光浮于水面上,姜肆踩着鹅卵石小心翼翼地趟过去,忽然见到前方不远处的乱石滩上躺着一个人。 姜肆顿生警觉,但看那人一动不动,游老的教诲又响在耳畔。 游老常说医者仁心,不能见死不救,姜肆心下一横,默念着这句话快步走过去,借着月光,看到那人胸前有一滩血迹。 躺在地上的是一个年轻男子,通体黑色,像是穿了夜行衣,他的外衣被血光浸染,双目紧闭,呼吸虽然微弱但人还活着,可即便是这样,姜肆仍能感觉到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冷戾之气,让人莫名胆寒。 这绝对是一个手上沾满鲜血之人。 乌云遮月,姜肆的眸光跳了跳,她深吸一口气,跑去溪边洗了把手,然后快步跑回来,猝然蹲下身,她双手拽着男人胸前的衣服,用力一撕,瞬间扯开一道口子。 伤口狰狞,皮肉外翻,但幸好没有伤及肺腑,姜肆松了一口气。 还好上山途中摘了一筐草药,里面正好有止血的。 姜肆伸手想要将捣碎的止血草药敷到他伤口上,指尖刚刚触及他皮肤,忽然,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她。 姜肆吓得一颤,恍然抬头,一下撞上一双冷漠无情的黑眸,那人看着她,目光似漩涡一般能将人吞噬。 将她的惊叫也一并吞噬了。 第二章 夜,静谧深邃。 姜肆被猛然抓住了手,一瞬间脑中空白一片,她下意识想要将手抽离,向后挣脱的时候,那人忽地加紧了力道。 姜肆心中惊惧,双眸染上一层水色,一下子跌坐在地。 男人始终看着她,眉心却由微纵慢慢舒展开。 可在姜肆眼中,那人脸上一直端着无尽冷意,像是野兽在打量着猎物,她咽了一口气,垂眸睇着他,努力遏止住颤抖的手,轻轻道:“你的伤……不止血会……没命……” 男人眼眶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她看到他眸中的冷然淡去少许,然后手上的力道便松开了。 男人放开她,左手无力地搭在地上。 “你是谁。” 男人闭着眼睛,胸口上下起伏,他声音低沉哑涩,却没有重伤那般有气无力之感。 姜肆心里咚地敲了一下,莫名就压下了惊惧和恐慌,这声音很好听,沉稳,冷静,叫人忍不住全然交付信任。 她深吸一口气,镇定道:“我是清水县人,会一点儿医术,我可以救你。” 长久的沉默。 “你不害怕?”他忽然问。 姜肆迟疑一下才回答:“不……怕。” 然后她就好像听到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仿佛在嘲笑她明明害怕还故作逞强。 她压着嘴角,将止血的药草敷在他伤口上。 末了,一本正经地加了一句:“我是说‘不,我害怕’。” 所以她并不是在逞强。 男人再次睁开眼睛,淡淡地瞥她一眼。 姜肆有条不紊地处理他的伤口,凭借蛮力从他衣角上撕下一块布条,将伤口包扎,她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他打扰恫吓,很快就完成了应急治疗。 包扎好了,姜肆起身,拿着药篓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男人对她的举动并不感到震惊,也没有丝毫兴趣,他转过头看着漆蓝如墨的天空,看着高悬在头顶的月亮,仍旧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表情。 但他耳力极好,他听到本该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忽然停滞,然后折回,越来越近,越来越快。 姜肆去而复返,将药篓扔到一边,脸上有些恼恨,不知是对别人还是对她自己。 她二话不说,弯下身抬起男人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这一使力,男人被迫坐了起来,眉头骤然一紧。 姜肆卯足了力气要将他抬起,但没抬动。 “你也用点力,行不行?”姜肆一把细嗓,说话声音温温柔柔的,明明带了些不耐,听着却像在撒娇。 无人处,男人黑眉微微一挑。 姜肆没听到回话,但男人腿上用力,环着她肩膀借势站了起来,她没顾药篓,撑着男人往回家的方向走,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大概半柱香后,一人踩着石滩快速赶来,在一摊血迹前停下,那人手里提着热腾腾的包子,睁大了双眼,看到地上空无一物,手在脑后抚了抚,张望四周,像是在急切地寻找什么,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 “主子呢?” 手里还比划着—— “我这么大一个主子呢?” 姜肆费尽千辛万苦将男人拖回了陋舍,将人安顿在床上之后,她第一件事是去李婶那里将阿回接回来。 她去时李婶当家的也在,姜肆不便久留,跟李婶道完谢便要拉着阿回离开。 但李婶像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将她叫住,欲言又止。 “婶子,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姜肆在门槛外面,回身看着李婶。 李婶笑容有些勉强,上前一步,刚要说话,里头的男人大喝一声,让她打水给他洗脚,李婶的话头就咽下去了,冲姜肆笑笑,只道:“夜里黑,你路上小心些。” 姜肆总觉得她要说的不是这句话,但家里还有病患等着她,她点点头,不再耽误功夫,赶紧领着阿回离开。 李婶看着一大一小背影消失,转身回到屋里指着床上的男人,愤声道:“你这样做会遭报应的!” 男人不屑一顾,翻开被子进去:“县令的二公子都说了,如果见到姜娘子,一定要派人告知他,重金有赏!都是乡亲邻里,不是你告密就是我告密,她早晚要被二公子抓去,既然这样,这钱还不如你我给拿了,何必便宜了别人?” 李婶说不过他又打不过他,敢怒不敢言,良心上又过不去,只好哀叹一声坐下去,全当做默认。 姜肆领着阿回脚步不停,一边走着一边耐心嘱咐他:“娘在路上捡到一个受了伤的叔叔,一会儿你见到了不要害怕。” 阿回抬头看她,懵懂的大眼睛眨了又眨:“阿回见多了阿娘救人,阿回不会害怕。” “可是……那个人长得有些吓人。” “阿娘告诉过我不可以以貌取人。” 姜肆哑口无言了,正好已经走到门前,自然收了声音,两个人跨进门槛,她一眼就看到半靠在床上的男人,她走时他是躺着的,现在变成坐着了。 阿回紧跟在姜肆身后,遥遥看了一眼,突然立住身子。 床上的人正偏头看着这边,面无表情的脸带了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眼神一慑,阿回果真再不上前一步。 姜肆赶紧挡住那人的视线,回身把阿回抱到凳子上,半蹲着身刮了刮他鼻子:“饿了吗?阿娘给你煮粥好不好?” 阿回脚够不着地,两只脚前后搭着,忍不住看了一眼床前那人,然后才对姜肆摇了摇头:“不饿,但如果阿娘要煮粥,阿回可不可以跟娘一起?” 这是真的害怕了,姜肆忍俊不禁。 不过把两人放在一个屋子里,她的确不放心,点了点头,她起身去外面生火烧饭,阿回就像个跟屁虫一样迈着小短腿颠颠地跟着,寸步不离。 床上男人紧着眉收回视线,锐利的眸光似有松动,他冲着对面妆台上的铜镜看了一眼,眉头皱得更紧。 他有这么吓人吗? 晚饭很快就做好了,姜肆还另给男人煎了一碗药,看着男人喝下后,她端走药碗,对男人说:“这两日你可以暂时借住在这里,等伤好些再离开。” 姜肆把药碗放到桌子上,动作有几分迟疑,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转头对他道:“伤好了以后就别干这种勾当了,世道虽艰难,但谋生的法子也有很多种,做点正经营生,别让家里人担心。” 男人眼皮一撩,眼中闪过一抹不耐,这女人从始至终都在自作主张,像是对他有多了解似的。 他转头去看姜肆,可姜肆已经不看他了。 她坐在桌子旁,手里拿着盛着白粥的碗,右手持着汤匙舀了一勺,搁在嘴边吹了吹,递到阿回嘴边,轻道:“啊——” 阿回有些不自在,小眉头皱了皱,嘟着嘴低声说:“阿娘,我自己吃。” “烫,”姜肆喂了他一口,又舀了一勺,“来,再来一口。” 阿回坚持:“我可以自己吃……” 姜肆看着阿回脸红得像山猴子的屁股,忍着笑把碗放桌上推到他跟前,宠溺着说:“行,你自己吃,吃之前吹吹,别烫嘴。” 她细声嘱咐着,满眼都是孩子,微弱的油灯闪着光,人影轻晃,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投在墙上,温馨和谐。 床上那人眼睛片刻不离地凝在二人身上,久而不语。 咣啷! 突然一声巨响,门被人从外暴力踹开。 屋中人俱是一惊,姜肆骤然转头,就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摇扇的锦衣公子。 宋成玉眉眼轻佻举止轻浮,高抬着下巴看着里面,一身雍容华贵都掩盖不住的庸俗低劣之气。 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带来的奴仆瞬间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姜肆脸色一变,来得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逼良为娼的县令之子! “姜娘子当年走了也没留句话,叫本公子好找啊,一别三秋,你可还记得我?” 姜肆随手摸了一个碗丢过去:“你又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滚出去!” 帝肆宠(臣妻) 第3节 “姜娘子,这么见外做什么,你忘了?你已经是本公子的姨娘了。”宋成玉轻松接过碗扔到一边,笑意盈盈地向前走。 刚走出一步,就看到房里还有另一个人。 见床上莫名奇妙多出一个男人,宋成玉嘴脸变得更加恶心,他啐了一口痰,恶狠狠地看着姜肆:“呦,原来还藏了个男人啊?” “你口口声声说要给霍岐守节,就是这么守节的?既然这么耐不住寂寞,还不肯从了我,我看你就是当了——” “你闭嘴!”姜肆忽然大吼一声,将他的话打断,平日里温柔和顺盈满笑意的一双眼,此时水雾缭绕,红得发狠。 “我不是守节!霍岐还没死!他只是去打仗了,还会回来的,你给我滚,滚出去!”说着,将手里一切可用的东西往过丢。 阿回有些吓到了,拽着姜肆的衣角扯了扯,姜肆回过神来,立马抱起阿回向后撤,躲到桌子后面。 宋成玉显然被砸得有些不耐烦,不想再浪费时间,一声令下,命人拿住姜肆。 姜肆向后退,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她紧紧抱着阿回,将心一横,冷冰冰地看着宋成玉:“你不是想要我跟你回去吗?可以,但你要放过我的孩子。” 宋成玉唇角一扬:“你觉得你有资格跟本公子讨价还价?” 姜肆单手抱着阿回,一只手在背后摸索,宋成玉早看到她的动作了,却只是笑眯眯地作壁上观。 他道:“你乖乖跟我回去,做我宋成玉的妾,也不算辱没你,非要抵抗的话,恐怕你们两个今日都活不成。” 宋成玉话音刚落,姜肆忽然从背后抽出一把匕首抵在脖子上,阿回瞪大了眼睛,双眼泛红,喊了一声“娘”。 姜肆却不看他,而是看着宋成玉:“你若再逼我,我就死在这里,这里有人看着,堂堂县令府的公子强抢民女闹出人命,就算是县令大人也很难收场吧?” 宋成玉面色微变,看了床上男人一眼。 姜肆心里有愧疚,她是故意这么说,想把那人跟她拉到同一条船上来。 闹出这么大动静,那人都无动于衷,姜肆就知道他绝非善类,他根本不怕宋成玉。 宋成玉沉默半晌,忽然笑了一声,再抬眸时眼中满是不屑的嘲笑:“既然你这么着急见阎王,我非得成全你了,杀两个也是杀,多一个又怎样?” 宋成玉冰冷的语气斩断了姜肆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三年前那种绝望无助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可以不顾自己安危,可她还有阿回,阿回才这么大,他还没见过他爹呢! 宋成玉大手一挥,其他人立刻上前堵住姜肆退路,同她拉扯起来,姜肆一个人还抱了个孩子,根本无力抵抗。 阿回到底是个孩子,一看他阿娘被坏人抓住就大声哭了起来,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是最搅和清净的,宋成玉也不管,任由孩子放肆地哭。 有人终于被这哭声弄得不耐烦了,他按了按眉心。 “住手。” 第三章 将军府后院翠馨居灯火通明。 院中清池荡着冷冷月光,门大开大敞着,轻风穿过弄堂,身穿浅耦色锦缎罗裙的女子躺在贵妃椅上,手指染着丹蔻,拈了颗葡萄往嘴里送。 她手里握着一本古朴泛黄的书卷,虽举止散漫,却有一种雍容淑婉的气度。 “清水县那边有消息吗?” 秋月打着驱蚊扇,想了想,回道:“表少爷上月传信来,一直说的都是人没找到……夫人怎么又开始关心起那边的事儿了?” 王语缨翻过一页,声音淡淡的:“昨日闲谈时,大哥说漏了嘴,将军不久前奉皇命,派卫峰和韩北野去齐地,暗探齐王萧抉嫡系,颍川织造贪腐一事,此时怕是在回程了。” 秋月不解:“夫人以前从不关心将军的公务。” “我不是关心他在外做了什么,卫峰和韩北野此去颍川,回来时会经过清水县,依他的性子,肯定嘱咐了二人去打探那个女人的下落,三年了,他一直不肯相信她死了。” “就算找到了又怎么样呢?”秋月不以为然,“小姐是显国公嫡女,国公爷刚任六部尚书,在朝又掌实权,这都不算,将军是个重情义的人,万无可能为了一介农妇委屈了小姐。” “你说错了。” 王语缨扔下书,抚着肩膀坐起来,满含深意地瞥她一眼:“就是因为他重情义,我才不能放心。” 秋月被王语缨的眼神吓得心头一凛,立刻改口:“不是还有表少爷吗,您亲自写信嘱咐过他,一定要毁了姜娘子——” “闭嘴!”王语缨厉声打断,秋月立刻噤声,王语缨揉了揉眉心,语气满是责备:“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还用我教你?” “奴婢知错!”秋月急忙弯身告罪,心里有些委屈,以前小姐未出嫁时,惯常纵容她,可自从小姐低嫁到霍家,却变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容不得周身出现一点儿差错,再没有在琅琊时那般恣意快活了。 秋月正遥想当年,外头竹帘响了一声,抬头一看,是将军正步履匆忙地走进来。 霍岐一身官服,五官端正,风华正茂,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忧虑,他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四五,常年在沙场征战养成了健康的体魄,加上他本就是打铁出身,肩膀比一般人更宽阔,看着有十足的安全感。 王语缨在他掀帘进来时就已经起身,她走过去,顺手将霍岐身上的官服脱下,放到一旁的置衣架上:“怎么样,皇上有消息了吗?” 霍岐脱下官服后净手,愁眉不展:“没有,说是太后与陛下在路上发生了口角,太后先行,陛下则命青羽卫护卫太后,自己反倒没留下多少护卫,导致防卫缺漏,给了刺客可乘之机。” “刺客?”王语缨给秋月使眼色,让她上饭,一面扭头去看霍岐,“不是说是山匪吗?” 霍岐摇摇头:“那只是猜测,觊觎陛下性命之人太多了,也许是有人故意为之。” 王语缨不说话了,涉及到这种层次的问题,她不好再去深问,女子掌管后宅是要务,问得越多越会招惹夫家不喜,这不是女子美好的品格。 霍岐收拾整齐后坐到饭桌上,拿了筷子,眼中闪过一抹犹豫,抬头看着王语缨,欲言又止。 “怎么了,道衍?”王语缨悉心问他。 霍岐放下筷子,沉眉想了想,然后上移目光,认真地看着她:“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说,卫峰和韩北野出去办事,我托他们帮我寻找肆肆,我不是不愿意接受事实,只是想着她或许没死,还在哪里等着我……” 王语缨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我也不怪你,毕竟,她才是你的发妻,你想她是自然的,也不用在意我的感受,道衍,我只希望你别什么事都埋在心里,我也是你的妻子,我可以帮你。”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霍岐顿时觉得有些对不住她,他拉着她的手,将她揽到怀里,王语缨脸色倏地一红,坐在他腿上,脸埋在他颈窝里。 霍岐深深叹了口气,轻声问:“奚儿睡了吗?” 王语缨声音软成了润物细雨:“早已睡了。” 屋中双影彤彤,外面下起了淅沥秋雨。 “住手。” 男人声音里透露着几分不耐,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屋中吵闹的声音霎时止住,每个人都不敢再动,就连宋成玉的心都咯噔了一下。 回过神来后他咳嗽一声,恼羞成怒地指着床上的男人:“这事原本跟你没关系,你要是怕死就闭嘴,不怕死今天就成全你!” 说罢,转头去吼那几个奴仆:“愣着干什么?我让你们停了吗?” 奴仆唯主令是从,话音一落便继续押着姜肆向外走,另几个人将小阿回打晕扛在肩上,姜肆一看他们竟然对孩子都动手,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几个推搡间挣开那几人,扑到阿回那里,拼命捶打那个扛着阿回的人。 “放手!给我放开他!” 场面再次变得混乱,混乱声瞬间穿透耳膜。 床上的男人也不知怎么了,眼底闪过一丝暴虐之色,他撑着额头,极度不耐地喊了一声。 “千流。” 宋成玉听见他的声音,转身看他,莫名奇妙。 就在这时,忽闻头顶“劈嚓”一声,一人从天而降,房顶瞬间破开一个窟窿,黄土瓦砾砸在地上,暴土狼烟四处飞散,只见一人跌坐在地,灰头土脸地揉着屁股起来,满脸一言难尽的神色。 听见主子喊他,他本想从房顶上跳下去,由门而入。 谁知道这房顶这么不结实,他就是借力要用轻功的功夫,人就连房顶一起摔下来了。 千流恨不得连夜背着主子逃离清水县,但此时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拔剑对准那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的人,牛气哄哄地道:“把人放了,滚。” 变故发生地太突然,包括姜肆宋成玉在内,一时都没弄懂眼前这算怎么回事。 但宋成玉好歹知道这人肯定跟他不是一路的,打开扇子扇走眼前的灰尘,轻嗤一声:“你知道我爹是谁——” 话还没说完,千流比他还不屑地轻嗤一声,然后手腕一动,刷刷刷刷,四下,剑光闪动,宋成玉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只觉下面一凉,低头一看,裤子已经碎成片了。 “我管你爹是谁,赶紧给我滚,话我不想说第二遍。” 比谁更仗势欺人,千流没输过,宋成玉一看眼前这人身手高深莫测,他根本看不透,俗话说的好,好汉不吃眼前亏眼前亏,他们不怕他爹,他得惜命啊。 宋成玉捂着下面往出走,一边跟奴仆招手:“走走!快走!” 千流一看人果真被他精妙绝伦的武学造诣震慑住,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样,转身去跟主子请罪,拿出背后凉透的包子:“属下来迟,陛下恕罪。” 宋成玉跑到外面,见那个高手没有追出来,脚步慢了下来,他心里忽然想起表姐的嘱咐,如果遇见什么差池,可放过姜娘子一命,但她的孩子,决不能活。 姜肆看那些人抱头鼠窜要离开,抱着阿回要往屋里走,背后却突然传来一股大力,将她拽得向后一踉跄,有人趁她不稳,夺过了她怀里的孩子。 她看到宋成玉从头顶拔下一根金簪,锐利的尖头被他高高扬起,月光下他笑得邪恶可怖,姜肆的呼吸一瞬间就停了,天空下起了寥寥细雨,她眼前晃过阿回刚出生时的样子。 她难产生下他,用命生下他,那是她跟霍岐的孩子。 姜肆不允许任何人伤害阿回,于是她拼命推开壮硕的奴仆,扑了过去,那一刻,她什么也没想,只是要保护阿回。 “呃……”金簪没入肉里的声音发出,姜肆痛苦地呻.吟一声,她却没有倒下,而是奋力撞开宋成玉,把阿回从他手中抢过来。 千流还在跟主子讨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神色一变。 “出去看看。” “是!” 千流起身飞奔而出,就见一女子抱着小孩躺在地上,院门外几个身影消失不见,女子穿着浅色的衣裙,腹上有血光晕开,而孩子则安然无恙地躺在一旁。 大夫来时已经是清晨了,男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眉头轻轻皱着,屋里时而传来痛吟声,像尖刺一般刺痛着耳膜,眉间化不开的戾气又加深几分。 千流也不敢胡闹了,甩着手中长剑,百无聊赖地等着里面的消息。 不消片刻,大夫从里面出来,面色凝重,走到男人跟前,先躬身行了一礼。 “夫人情况不是很好。”大夫叹息一声。 千流一听这大夫的语气,感觉他是误会了,张口便想纠正,谁知主子竟然毫无所觉,继续问:“到底如何?” 大夫微微前倾着身子,苦不堪言道:“夫人腹上中的那根金簪完全没入身体里,体内一直再失血,如果不将金簪取出,绝无可能活命,可取出金簪更是难上加难,夫人很可能中途就丧命。取出金簪的痛苦非常人所能忍,那对夫人来说就是一种折磨,我虽有麻沸散,但夫人的状况,我不敢冒然加量,她可能一睡就醒不过来了。” 大夫说到此处,抬眼看了看他,不忍心道:“其实夫人这情况,已是无力回天了,再行医治,不过是徒增折磨而已……” 千流也没想到竟然会这么严重,扭头看向主子。 男人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沉吟片刻,他起身往屋里走,几人一起转过身的时候,忽然看到门口露出一个小脑袋。 阿回扒着门框,双眼滚圆地看着他们。 他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刚才大夫的话,也不知听到了多少,听懂了没。 男人脚步仅仅顿了一瞬,复又迈步上前,与阿回擦身而过之时,衣角忽地被攥住。 男人低头,看到阿回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他张了张口,用天真的语气问他:“阿娘是不是很疼?” 帝肆宠(臣妻) 第4节 男人看了他半晌,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向前,行至床边,姜肆躺在床上,头发被汗浸湿了,呼吸微弱,但还尚存意识。 屋中静得落针可闻,两双眼睛对视时,男人才开口,语气毫无波澜:“大夫说,取出金簪会很痛苦,也不保证能救你一条命,但这是唯一的机会,你想怎么做?” 这是姜肆救下他后听他说得最长的一段话,低沉,冷漠,无情,但还是那么好听。 姜肆是一个医女,她最清楚自己的情况,男人问完她,她下意识偏头去寻一道身影,看到床边的阿回,她鼻子一酸,眼前有些模糊。 相公生死不明,如果她也走了,阿回怎么办? 她忽然想起阿回三岁那年,她帮游神医出诊看病,把阿回一个人放床上,结果阿回不小心摔到了头,她心疼自责了一晚上,阿回都不哭,只是抱着她说:“阿娘,我不疼。” 第二天阿回呼吸不畅,游神医过来看他,只说了两个字,憋的。 明明很疼,忍着不哭,忍到呼吸都呼吸不了了,也不想让她担心。 可他那会儿才几岁啊,就那么懂事。 姜肆心疼他,她想活下去,起码护到他长大,护到他有能力保护自己,告诉他有些时候不必忍,可以哭,哪怕任性一些都好,她会纵容他惯着他,也只有她可以,她是他娘啊! “我想……取出金簪。” 姜肆转过头,用尽力气,对男人说道。 第四章 大夫要取出金簪了。 因血光寓为灾祸,乃不祥之物,大夫想请几人出去,谁知男人漠然地瞭他一眼后,竟然转身走到凳子前坐下,右手搭在桌面上,没有要走的架势。 主子不走,千流自然也不离开,只是他看着屋中站立难安的孩子,终究有些不忍,回头跟主子道:“要不属下带他出去避一避吧?” 他说得声音极小,阿回却听到了。 他匆忙扭头看向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似是害怕那人真的应声赶他出去,阿回拔腿往回跑,噔噔噔跑到床边,一把搂住床上的姜肆,口中喊了声“阿娘”,带了几分无助和不舍。 大夫一时有些为难,孩子在这,一是让他分神,二是,这么大点的孩子倘若真亲眼见到他母亲是如何死去的,恐怕会落下一辈子的阴影,正踌躇时,背后却传来男人沉稳的声音。 “开始吧。” 大夫顿了顿,拿出一块木板让姜肆咬着,条件简陋,只能这么做,等到那尖刀从烛火上燎过之后,深深扎进了肉里,姜肆浑身一震,猝然瞪大了双眸,额头上青筋暴起。 阿回在她出声的那一刻眼泪就掉下来了,可他也不敢哭出声,只能一遍遍焦急地睇着大夫的神色。 他知道,若大夫面容舒展,阿娘就没事了,若大夫眉头紧皱,则事情不顺。 大夫始终都是一副面色凝重的样子。 姜肆昂着头,紧紧咬着木板,每一下都是剧痛,每一下都是苦不堪言的折磨,她的眼眸越来越涣散,只有紧扣着床沿的手在昭示着她还活着。 “找到了!” 终于,大夫面色一喜,大声说道。 阿回不由得抓紧姜肆的手,坐在凳子上的人也站了起来。 可紧接着,就听到大夫一声惊呼:“不好!” 血从伤口上汩汩流出,怎么都止不住,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大夫从一开始就不抱希望,眼下看到这种结果,似是早有预料,他无奈地摇摇头,将伤口处理好,走到男人跟前,眼中有悲伤:“我已无力回天了。” 姜肆还在苦苦坚持。 她感觉到手心有热度,阿回还在握着她的手,知道那是阿回在害怕她的离开,于是她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瞪圆双眼,那一口气抵在喉咙中不上不下,眼泪从眼眶中流出,溃不成堤,不舍和绝望变成无声的嘶吼。 大夫都不忍看这样的画面,背过身去。 千流看向主子,而主子望着前面,沿着视线看去,目光的尽头,似乎落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阿回踮着脚往上够,直到能完全抱住姜肆的脖子,他把头埋在姜肆的肩头,用认真又温柔的语气,在她耳边低声说着: “阿娘,你不要担心我,阿回会自己吃饭、穿衣服,隔壁家的李婆婆养了一窝鸡,阿回可以帮她喂鸡,阿回吃得少,可以养活自己,游爷爷留下的那些银票,阿回也记得在哪,阿回不说出来,怕他们给抢走,阿娘,你要累了,就睡一会儿……” “睡一觉吧,嗯?阿娘,你也听话,好不好?在梦里就不痛了……” 千流不敢置信地看着床边的两道身影,那还孩子奶声奶气地说着话,却有超脱常人的冷静,一般的孩子到这时一定哭着喊着求娘亲不要走,他却一遍遍地安抚她的娘亲,叫她好好睡一觉。 姜肆却知道阿回到底在想什么。 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所以他想让她放心,宁愿留下自己一个人,也不想让她再痛苦。 男人眸光深深,他看着那边,眼前不由自主地出现了昨夜里女人给孩子喂粥时的场景。 那画面似曾相识,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笑容温婉的女人,端着一个破碗,将热气腾腾的白粥喂给他吃,旁边站着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满眼希冀地看着他,艳羡不已。 头又开始疼了,男人烦躁地转过身去,扯开衣袖,将一个玉瓶递给千流:“给她吃了。” 千流看到那鎏金玉瓶,脸色骤变:“主子,这……” “去。”男人语气不容置疑。 千流犹豫片刻,心知主子为人,一旦决定的事,任何人都阻挠不得,他一把抓过玉瓶,毫不迟疑地绕过他行到床边,从瓶中倒出一粒丹药,托起女人后背,将之喂到她口中。 阿回不知眼前的哥哥是何用意,只见他平稳地放下他阿娘,伸手摸了摸他头顶,笑着道:“放心,你阿娘不会死了。” 阿回吸了吸鼻子,眼睛死死地瞪着他:“你骗人。” 千流蹲下身,扶着阿回的肩膀,扳过他身子让他去看门口那人:“他把这世上最好的药给你娘亲用了,他是君子,金口玉言,不会骗你。” 千流说得恳切,阿回看了很久,直到千流感觉到手中的小身板在一下下颤动,他急忙把孩子拉回来,却看到阿回早已泪流满面了,迎上千流惊诧不已的神色,阿回终于忍不住,放声嚎啕大哭。 不知怎么的,千流竟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他伸手敲了一下阿回的脑壳,笑骂道:“这才像个孩子!” 大夫再进来把脉时下巴都要惊掉地上,姜肆的脉象在一点点好转,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此时也已缓和不少,大夫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在那感叹:“此乃神迹啊!这样竟然都能挺过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必有后福,哈哈哈哈——” 千流在一旁腹诽:“废话,主子的救命药都给她用了,那可是世上仅此一颗的护心丹!” 大夫留下药方之后就走了,剩下煎药的活。千流自然不敢让主子动手,主子现在有伤在身,就算没伤,主子也不应纡尊降贵去做这种事,千流正要自告奋勇的时候,小阿回已经在外面生起火了。 小小一团坐在杌子上,躬着身子,手中拿扇子掌控火候,熟练的动作,一看就不是第一次。 “事情查得如何?” 千流正看阿回煎药,背后突然传来主子的声音,他急忙回身,冲主子抱了抱拳,压低声音道:“回主子,都查清楚了,昨日来闹事的是清水县县令家的二公子,三年前就骚扰过姜娘子,未遂,昨日听闻姜娘子回来了,色心不改,就又来抢人了,告密的是隔壁的李铁牛一家。” “还有呢。” 千流抬了抬头,迟疑一下,道:“属下听说,姜娘子原来的夫君,叫霍岐……不知是不是我们所知那人……” 男人手指沿着桌面上的纹路轻轻摩挲,半晌未再说话,过后不久才开口,仍旧惜字如金:“显国公亡妻的母族是?” 千流念叨一遍这句话,心里倒腾着这几层关系,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道:“姓宋!” 半月之后,在回京路上失踪的皇帝终于有了消息。 丰庆十二年九月十四日,帝归卉州,太后大恸,哭不止,帝无恙,朝纲渐稳。 十五日,帝宣骠骑将军霍岐入宫。 秋风扫落叶,细柳绕清池,霍岐越过一排排柳树,随内监行至清池栈桥上,看到一抹玄色身影坐在栈桥边垂钓,快步走了上去, 还不到近前,就听那人问道:“道衍步履轻盈,何事如此欢喜。” 霍岐弯身行了一礼,复又起身,笑容难掩,只道:“家事。” 萧持没看他,目光始终落在水面上:“朕听说了,你寻到了你的发妻。” 霍岐一怔,似是没想到陛下竟会在意这种事,但他也没多想,近来,他确实逢人就想分享此等喜悦,现在陛下问了,他也没有隐瞒。 “是卫副将和韩指挥为臣求来的消息,不瞒陛下,前段时间臣委派二人去做陛下吩咐的事时,私心作祟,又嘱咐二人特地为臣寻找发妻,不过陛下放心,卫副将和韩指挥绝没有耽误正事。” 萧持放下鱼竿,太监总管张尧递上前一块沾湿的汗巾,萧持净了净手,转身看着霍岐,抬脚往外走。 霍岐转身跟上。 “你打算怎么办?” 二人行了一会儿,下了栈桥,霍岐突然听见陛下的疑问,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知陛下是在问他对于这件事打算怎么办。 陛下何时对别人的家事也如此感兴趣了? “回陛下,臣打算不日便去清水县,把肆……把臣的妻子接回来。” “理应如此,”萧持轻点下巴,忽然扭头,稍带玩味的视线睇着他,“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带来的后果?” 霍岐皱了皱眉头,低头想了想,又抬头:“陛下怕琅琊王氏那边不高兴?” 萧持移开目光,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讥诮,再说话却仍是那副莫不关己的语气:“琅琊王氏作何想法,是你要考虑的事情。” “那陛下在担心什么?” 萧持背着手,看着前方碧波荡漾的清池,池中锦鲤来回游动,时不时跃出水面,萧持看向霍岐,眸中隐有深意:“朕只是好奇,你的那个发妻,甘不甘愿随你回来。” 说完,萧持继续向前走,背对着他摆了摆手:“朕突然没了兴致,改日再找你垂钓,回吧。” 霍岐看着陛下背影,心头却被他那句话深深触动了,他从没考虑过这个可能。 他恍惚想起姜肆的模样,还有她的脾性,她的为人。 倘若他告诉她,他早在外面娶妻生子,姜肆就算饿死在外面,也不会随他回京。 是他把事情想简单了。 霍岐收起嘴角的笑,忽然没了初闻消息的兴奋。 半月后,清水县。 姜肆卧了一月的床,已经可以下地做些简单的活,但家中一应事务都轮不到她,只因为那个她在河边捡到的神秘男人离开前,给她留下了一个奴婢任她使唤。 奴婢叫疏柳,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却干净利落,饶是姜肆再不习惯被人伺候着,经过这半月,都觉得有些离不开她了。 今日起来,姜肆左眼皮总是跳,弄得她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没有好事。 阿回一个人在院里玩,疏柳出去采买了,她有些不放心,披了件衣裳要出去。 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阿回带了几分警惕与不安的声音:“你是谁?” 姜肆心中一紧,害怕又是宋成玉那个混蛋,转身抄起一把扫帚就跑了出去,刚踏出门槛,她却一下顿住。 院中站了一个人,锦衣玉冠,气宇轩昂,眉宇间多了几分肃杀之味,若不是熟悉的脸在冲击着她的记忆,她都快要不敢认眼前的人是谁了。 霍岐站在阶下,一把将愣住的阿回抱起,看着姜肆,笑着道:“肆肆,我回来了。” 帝肆宠(臣妻) 第5节 第五章 姜肆是个弃婴,出生在大雪天,当时魏国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嗷嗷待哺的婴儿在草垛堆里放声嚎哭了一整天,没有人多看一眼。 乱世里没谁活得容易。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教书的姜子期把她捡了回去。 姜肆从小就惜福,她知道自己能在乱世里捡回一条命就是天大的幸运。 那时大魏已到暮年,战乱横生,礼乐崩坏,百姓连肚子都填不饱,更遑论读书写字,姜子期一介读书人,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私塾也办不下去,为了躲避战乱,孩子们都跟着父母逃走了。 姜子期为了养活姜肆受尽苦楚,他有读书人宁折不弯的脊梁,到后来也甘愿为一斗米而折腰,几年摧残下来以致病体支离,最后死在破败不堪的茅草屋里。 萧索凄惨到死,都没见到一点儿希望。 可姜肆却被他养得极好。 姜子期临死之前,把姜肆托付给打铁的霍柏山,以自己全部藏书作为交换,姜子期一生即便是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有两不卖,一是不卖儿女,一是不卖书籍,到最后,他宁愿卖了所有藏书,也想女儿能有一个好归宿。 霍柏山起初就是惦记姜子期那些书,本想等他死后只把书带走不管姜肆,可他的妻子吴氏见姜肆可怜,不顾霍柏山反对,硬生生把姜肆接了回去。 姜肆就是那时遇见的霍岐。 霍岐长她三岁,姜肆一直唤他大哥,从不改口。她刚到霍家没几天,霍柏山就起过多次想把她扔掉的心思,有一次寒冬腊月,他骗她去上山捡柴,竟然将她一个人抛弃在悬崖峭壁上,风雪交加的夜里,她冻得全身僵硬,以为就要死在那里,是吴氏和大哥冒着风雪将她救了回去。 此后,不管霍柏山使出什么招数,吴氏和霍岐总有办法把她找回去。 而霍柏山,就算再怎么厌恶嫌弃她,终究动不下去手,于是他兢兢业业蒙头养家,把自己活成了第二个姜子期,霍柏山身子垮了,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了,吴氏与霍柏山吵闹了半生,时常如仇人一般,可霍柏山去了没多久,吴氏竟然也失了魂,没多久就随他走了。 那时村中还剩几户人家,都骂姜肆是煞星,命绝,会克死身边所有人,霍岐却不信邪,带着刚满十岁的姜肆离开这里,去了霍家祖籍所在的临镇,也就是清水县。 霍岐背着姜子期留下的书,拉着姜肆的手,告诉她这辈子他永远不会丢下她。 就是从那时候起,姜肆发觉了霍岐在她眼中和心中是不一样的,他永远那样宽博坚强,为她遮风挡雨。 霍岐重拾父亲留下的旧业,打铁养家,他们白日劳作,夜里一起看书识字,直到桌前的那盏油灯变作了洞房花烛。 简陋的红布挂上床头,独独一根红烛点着火光轻轻摇晃着,姜肆还是很惜福,她把这一时一刻的安逸和宁静当作是恩赐,而霍岐也在那一天从少年蜕变成为了男人。 他待她弥足珍视,哄她,逗她,保护她,拿出一个人最赤诚的热忱纵容她宠爱她,只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只维持了三个月那么长。 丰庆十年春,霍岐被抓去充军,被押走时他们甚至没有一个体面的离别,姜肆被人墙阻隔,她只听到他扯着嗓子大喊:“肆肆!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那几声大喊被淹没在哭天抢地的哀嚎声中,姜肆站在料峭春风里,泪被吹干,那是她第一次那么真实地感觉到绝望。 父亲走了,霍伯伯走了,吴氏走了,大哥也走了。 他让她等他回来,又要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她从来不怕颠沛流离之苦,只怕无人相陪,倘若有人与她为伴,就算这世道再艰难再苦,她会甘之如饴,就在这个时候,阿回来了。 他来得那么不巧,却又像上天的恩赐。 从前是一个个人从后面托着她去生,这次,变成她要护着别人好好活下来,因为阿回,姜肆人生中又有了那么一点儿光亮。 光亮变成希望,希望变成妄想,姜肆看着阿回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期待,倘若有一天霍岐真的回来了,他见到他们会是何种表情。 她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可实际上,她这五年来如一日地不停在想他,每天都在祈福,每天都在许愿,后来都不敢太过奢求还能再见到他,只希望他能在某个地方安安稳稳地活着。 活着,在这个年头,太不容易了。 所有的奢望都当作幻想,以至于幻想真的出现在眼前时,都变得那么似真亦假,如梦似幻,她甚至都不敢上前去触碰。 姜肆握着扫把,好像在脑中把自己这一生都过了一遍走马灯,是佛祖显灵了?还是她跟阿回都已经死了,去了阴曹地府? 她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手中的扫把应声而落,掉在脚边,霍岐看了一眼,抱着阿回一步一步走近,姜肆甚至有些怕了,收脚后退一步,霍岐赶紧拉住她的手臂,忍不住笑了一声:“不认得我了?” 他察觉到姜肆的手在发抖,下一刻,姜肆忽然落泪,上前一拳头一拳头砸在霍岐身上,她咬着牙,却压抑不住的哭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这样一味地宣泄。 等姜肆打得累了,霍岐才将她抱在怀里,手掌抚着她头顶,轻轻说道:“我回来了……” 听着他熟悉的声音,姜肆终于忍不住,在他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待姜肆平复好情绪已是在夜里,她哭得眼睛有些红肿,衬得皮肤越发苍白了,疏柳回来看到她这副样子吓得一惊,反倒让姜肆觉得不好意思,解释一番过后,疏柳知趣地给一家三口留下空间,退了下去。 姜肆拉着阿回的手,难掩心中兴奋:“看看,这是你爹爹。” 阿回躲在姜肆后面,往外迈出一步,跟姜肆不同,他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很开心,一双懵懂的大眼睛望着霍岐,眼中都是疏离和陌生。 霍岐倒是不在意,他蹲下身,一手抚上阿回的肩膀,稍稍用了用力,阿回双唇紧闭,使劲反抗他的力道,努力维持身子不晃,霍岐眼中有惊喜,抬头看姜肆:“这小子劲可不小。” 姜肆想说随我吧,想了想又把话咽回去,无奈道:“他有时会帮我砍柴,斧头都会抡了,但他身体并不好,这些我都不让他做的。” 霍岐眸光一黯,眼中有抱歉:“让你们受苦了。” 姜肆忙笑着摇头:“这怎么能怪你呢,你能活着,我已经很知足了。” 霍岐没有言语,收回视线,他看着眼前阿回的小身板,那双眼睛是随了他娘,可这副认死理,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又真真是像他,越看越喜欢,越看越高兴,他眸中含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回看了姜肆一眼,姜肆示意他说,阿回便扭过头认真道:“我叫霍遂安,阿娘叫我阿回。” “哪个遂?” 阿回顿了一下,姜肆帮他说:“遂愿的遂,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如意安康。” “遂安……”霍岐默默念叨一遍,“好名字,日后披甲上阵做一个将军,遂意功成,安定四方,也很好!” 阿回皱了皱眉,却什么都没说。 姜肆铺完床,阿回已经困得小脑袋抬不起来了,一直在那磕头,姜肆把他抱到床里,霍岐跟着走过去,摸了摸坚硬的床板,小声道:“明日收拾好行李,你跟阿回就随我入京吧。” 姜肆动作一顿,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坠了一块石头,她转过身,心神不定地看着霍岐:“大哥,你真的被封为将军了?” 霍岐拉起她的手,姜肆忽然红了脸,这么多年不见,她已不习惯这样触碰了,如果他是病人还好,可他偏是霍岐,是她从小认定的大哥。 “你不相信我?” 姜肆摇头。 “我只是有些不安,害怕京城那样的地方不适合我。” “怕什么,有我呢。”霍岐不以为然,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 霍岐揽着她肩膀,低声温和地说着:“虽然陛下刚刚称帝,但卉州已经完全在他控制之中了,我是追随他南征北战的将军,他不会亏待霍家,你也不用怕,没人会欺负你。” 本该是温暖熨帖心窝的话,可姜肆不知为何,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好像有什么事忘了问,而她又不想刻意去猜测。 于是她轻轻“嗯”了一声,偎在霍岐怀里,耳边贴着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渐渐把心放了下来。 而霍岐,却在她视线不及的地方,露出几分迟疑不定的犹豫。 第二日,马车早早停在院门前,姜肆看了一眼破旧的宅子,转身进了马车里,霍岐和阿回已经等在那。 马车行了两日到达京城,沿街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人流不息,姜肆已经能感受到京城的繁荣。 可是越到京城里她越是不安,就连霍岐都有些奇怪,一路上话也越来越少了,阿回看了看二人,最后把视线落在姜肆身上,他坐过去,握住姜肆的手。 姜肆低头,就看到小家伙正襟危坐的模样,忍俊不禁。 有什么不安的呢,日后只有好日子等着她。 马车停下了,许是有些急,车厢晃了晃,三个人都向前倾了倾身子,霍岐本就有些心烦意乱,见状面露不快,对外道:“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姜肆就听到外面传来一个清丽婉转的嗓音,是江南女子那样的温软清雅,好像一听那个声音,眼前就会浮现出那样的人来似的。 女人带着几分嗔怪:“奚儿,别乱跑,要是碰到哪了,你父亲该心疼了。” 第六章 姜肆感觉手心紧了紧,低头看向阿回,阿回拽着她的手,白净的小脸上覆上一层惊惶和不安,姜肆以为他被马车的动静吓到了,转头对霍岐说:“大哥,你去看一下,别出了什么事。” 可这一回头,却见霍岐面色铁青,眸中闪烁,她声音一下子顿住,樱唇微微张着,心头有不好的预感。 霍岐暗暗攥紧拳头,躬身挑开帘子出去,便见马车旁,王语缨牵着霍昀奚的手笑着看他,温柔地说了一句“回来了”。 霍岐本欲说什么,可看到霍昀奚弯弯的眼睛看向自己,话还说不利索的样子,就张不开口了。他回身想要钻回马车里,却见姜肆和阿回从马车里探出头看他。 他的心猛地坠了坠。 已是在将军府门口,姜肆识字,抬头看到磅礴大气的烫金匾额,是规规整整的隶书,朱门前坐落着两头凶光毕露的石狮子,这府上到底有多大,姜肆一眼都望不到边儿。 她正在那愣神的功夫,霍昀奚挣开王语缨的手,蹒跚着步子冲霍岐跑过来,越跑越快,嘴上咯咯地笑着。 姜肆看到那孩子一把抱住霍岐的大腿,甜甜地仰着头喊了声“爹爹”。 那声脆生生的“爹爹”,姜肆自从父亲和霍柏山死后,甚至连听都很少听到。 可今日却叫她听了个真真的,那一瞬间,姜肆觉得心被狠狠地刺痛了一下,苦涩蔓延,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将阿回抱起。 她伸出手按着阿回圆圆的后脑勺,在他脸上亲了亲,她心里只想着,阿回不应该看到这些,他自降生到今日,还没好好喊过一声“爹爹”,他也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 王语缨犹无所觉,淡笑着走过来,把扒在霍岐身上的霍昀奚拉开:“别黏着你父亲,娘亲教你的你忘了?” 她说完,霍昀奚放开霍岐,后退一小步,恭恭敬敬地弯了弯身子:“问父亲安。” 孩子声音奶兮兮的,王语缨满意地点点头,看着霍岐,目光又在姜肆身上转了一圈,继续说:“姐姐和孩子都平安回来了,还在这傻站着干什么,快快进去,我早已将府上安排妥当了。” 霍岐面色纠结:“语缨……” 姜肆在后面站着,轻轻顺着阿回的头发,她脑中想了无数种可能,可从始至终没说过一个字,也没问出一句话,她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就算分开了五年多,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如果这不是真的,他不会让她误会着也不解释一句话。 姜肆忽然横起双眉,抱着阿回去问那个马夫:“可以将我们送回清水县吗?” 她发现她很冷静,声音也沉稳,那马夫愣了一下,为难地看了一眼霍岐,霍岐听见后赶忙转身走过来,拉住姜肆的手:“肆肆,你听我解释……” 姜肆浑身一阵恶寒,甩开他的手,护着阿回往后退,声音顿时抬高许多:“能不能送我们回去!” 霍岐终于开始有些手足无措,耐着声轻哄她:“你回哪去?将军府以后就是你和阿回的家,肆肆,你听话好吗,这是将军府门口,有许多人看着呢!” 王语缨走过来,脸上露出几分不确信:“这是……” 她看向霍岐,眼神忽然冷了冷:“道衍,你难道没跟姐姐说我的事?” 王语缨一直是温婉善良的,霍岐知道,但温和的人也会有脾气,也会伤心难过,这声质问让他一瞬间背负了极其深重的罪恶感,好像他的一次犹豫,伤害的是两个人。 “语缨,你别多心,我不是故意要隐瞒,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帝肆宠(臣妻) 第6节 “可你这样,姐姐会怎么想我,我好歹也是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子!” 姜肆站在一旁,一时间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本该给她解释的丈夫,正在耐心哄着别的女人。 她将目光移到那个叫“语缨”的女人身上,果真人如其声,她模样淡雅清丽,杏眼桃腮,一双远山秀眉优雅出尘,穿着她这辈子都穿不起的华贵罗裙,戴着她这辈子都买不起的步摇玉簪。 她们的确如云泥之别,两厢站立,泾渭分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以为自己是哭倒了长城都哭不回相公的孟姜女,原来相公早就去做了那陈世美,而她还一厢情愿地盼着他回来! 姜肆抱着阿回转身,再也不想看他们一眼,霍岐脸色一变,赶紧追上前去,他大掌握住她的手臂,任她怎么挣脱都无用。她就算再有力气,又如何强得过战场上拼杀的他! “肆肆,你要抱着阿回去哪?这里是京城,你一个人根本回不去的,何况还带了一个孩子。” “放开!”姜肆斥了他一声,可霍岐态度坚决,一点也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王语缨走过来,看也不看霍岐,笑意温和地对姜肆道:“姐姐……算了,我还是叫你姜娘子吧,你先不要生将军的气,他也是关心则乱,担心你误会他,不跟他回来,才一直隐瞒你。” 姜肆扭头来看她。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将军不是抛妻弃子的陈世美,当年我们二人成婚,实在有许多难言之隐,你和孩子进来,让我细细说与你听可好?” 王语缨说话很慢,不疾不徐地处理着眼下尴尬的处境,让霍岐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懊悔。 见姜肆不为所动,王语缨扬起唇角,上前一步,把霍岐的手扯开,手却放到了阿回背上,低声道:“你这样会把孩子吓着,现在正是晚秋,马上要入冬了,在外面冻了一会儿,孩子受不住。不如这样,姜娘子先随我们进去,如果都解释清楚之后,姜娘子仍想回到清水县,到时我们也会尊重你的意见,怎么样?” “语缨……”霍岐有些着急,王语缨斜了他一眼,他又闭上嘴了。 姜肆看着面前的人,她的确有世家贵女身上的那种贤惠淑婉的气质,也知道说什么样的话最容易拿捏人的痛点。 阿回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扒在她的肩膀上,他从来那么懂事,又怎会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呢? 姜肆下意识蹭了蹭阿回的脸,忽然面色一变,阿回的体温很烫,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生气了才感觉到全身发热,原来是阿回身上传来的! “怎么了?”霍岐发现她不对,忙开口问。 “阿回病了!”她把阿回抱在怀里,发现他脸颊红热,气息微弱,瞥了霍岐一眼,她急忙转身向将军府方向走,王语缨见状,一边抱着昀奚跟上,一边催促霍岐:“去显国公府找雁大夫过来看看,除了宫里的太医,京城里就属他医术最好了!” 说着,跟上去要帮姜肆的忙。 霍岐心中稍安,转身解开套马的缰绳,骑上快马飞奔而去。 远处的清酒小肆里,一人持着酒杯,在手中慢慢转着,看着姜肆的身影没入将军府的大门,黑白分明的眼瞳静默幽深。 片刻后,他放下酒杯,转身离去:“走吧。” 千流莫名奇妙,陛下为何放着宫中好酒不喝,要来这么简陋的小酒肆来喝酒? 跟上去,却见他家不苟言笑的陛下,竟然微微扬起了唇角,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就好像,对什么势在必得似的。 第七章 阿回躺在床上,双眼紧闭,他脸颊已经褪了红潮,唇色浅淡面容苍白,姜肆正为他把脉的时候,一个年近五十面带长须的男人背着药箱匆匆进来。 “是哪个要看病?” 霍岐跟在他身后,一步跨作两步登上台阶上前,托着雁大夫手臂将他往里面引,语气焦急道:“雁大夫,这里!” 霍岐举止匆忙,害得大夫亦步亦趋地跟着,很是艰难,这行为多少有些失礼,王语缨走过来瞠了他一眼,接过雁大夫的手臂,温和道:“在这边,雁大夫莫见怪,病了的是府上的小少爷,所以将军才这么着急,怠慢了您,还请您多担待。” 王语缨话说得这么客气,雁大夫怎好见怪,霍岐闻声自知不妥,也在后面不说话了,只是脸色仍然焦急。 雁大夫抚着胡子,绕过沉香木制的雕花连锦屏,一眼看到床上的孩子,神色微怔,转头疑惑地看着王语缨:“这……” 他是认得将军府的小少爷的,毕竟他常在显国公府,而王语缨是显国公的嫡亲女儿,她生的孩子他自然记得长什么样,眼下这个明显不是。 王语缨唇角的笑意一僵,却在维持着体面的笑容,道:“雁大夫有所不知,这是将军发妻生下的嫡子,前不久刚刚找到,这不,刚一进门就病了,给将军急得不行,您快给看看吧。” 王语缨身份尴尬,却还要替霍岐圆话,霍岐往过看了一眼,心中对她更是愧疚。 雁大夫眉头一皱,顿时觉得这情况有些复杂。他走过去,将药箱放下便要向前,这才发现床前还坐了一个女子。 女子穿着粗布衣裳,打扮地连府上下人都不如,可她面容姣好,看着又不像普通人家出身的姑娘,倒是有股子寻常人不见的沉静稳重,动作也极为专业,雁大夫何许人也,他一眼便看出此人行医。 王语缨走过来:“对了,这就是将军发妻,姜娘子。” 雁大夫使劲眨了眨眼,早知自己便称病不来了,他上前一步,沉吟片刻,轻轻唤了声“夫人”。 姜肆没理他,只是看着床上的阿回。 就在他要硬着头皮喊第二声的时候,姜肆一下子站起身。她对他福了福身子,道:“劳烦大夫给我的孩子看看。” 雁大夫一看她眼睛都红到眼尾根儿了,这委屈可没少受啊。 霍岐忍不住在后面催促,他应了一声,坐到床边上,先翻了翻阿回的眼睛,看他口鼻,最后把脉。 只是这脉把着把着,面色就越来越凝重。 他抬头看向姜肆:“夫人生他时可是难产?” 霍岐猛地转头去看姜肆,满眼皆是震惊,姜肆却看都没看他,对大夫如实道:“您不用问了,我怀阿回时在富贵人家做工,动了胎气,生他时摔了一跤,差点一尸两命,孩子出生时没有呼吸,好不容易才救回来,却自小带了不足之症,这些年,我想尽办法救他,都是治标不治本。” 姜肆每说一个字,霍岐就觉得心上被扎了一下,他竟不知,肆肆为了孩子受过这么多苦,阿回的身子竟那么弱,相见第一天,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去试探阿回,如今肠子都悔青了。 雁大夫站起身,对姜肆道:“我观你手法,还有你方才那些话,想必你也懂医术,这孩子心力弱,带了不足之症,血虚,受不得什么刺激,方便问一下,孩子晕倒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姜肆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被什么噎住了,眼泪瞬间便掉了下来,不想让人看见,她忙转过身蹭了蹭眼角,迅速整理好表情,回身对雁大夫道:“果然是这样,我担心自己关心则乱,您这么说我就确定了,接下来我知道开什么药,劳您费心,一会儿帮我看一下药方子。” 霍岐见姜肆哭,走过来想要安慰她,却被姜肆躲了过去,手便僵在那处,不知该作何反应,王语缨见状,把雁大夫往外请:“雁大夫,您一路奔波劳累了,在前厅稍坐片刻喝杯茶吧。” 雁大夫知道这是让他暂避。 他还是头一次给懂医的人家看病,着实省了不少麻烦,没说什么,他拎着药箱出去。 王语缨拽着霍岐的衣服到角落里,小声道:“有什么话好好说,不是妾身说您,这件事您办错了,给姐姐好好赔个不是,万不要放不下身段顾及脸面,他们母子受的苦,跟您的面子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王语缨说完,跟在雁大夫后面走了出去,把下人也全部屏退,将门轻轻关上。 关上后,她长出一口气,转身又换上笑脸,亲自为雁大夫指路。 屋里,霍岐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他走过去,张口要跟姜肆说话,姜肆却转过身,去桌前写着方子,霍岐知道她还在生气,只得叹息一声,坐到床边,看着床上虚弱的阿回,眼睛也发涩。 他握住阿回的手,拇指蹭着他的手背:“是爹爹对不起你……” 姜肆“啪”地放下笔,拿着药方走到门前,将门一推,门口站了两个下人,她把药方给其中一个:“劳烦你将这药方递到方才离开的大夫手上。” “是。” 看着那人跑出垂花门,姜肆关上房门转身,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霍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将军,你可否出去?” 霍岐听她还在赌气,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伸手去拽她的手,姜肆后退一步,霍岐抓了个空。他扯了扯嘴角,手心落到膝头上,静默半晌,幽幽说道:“五年前,我被官府抓去上前线,因为不想再为朝廷卖力,所以跟几个同样被抓来从军的兄弟一起逃到了对面的军营,幸得齐王赏识,让我做了他的亲兵,齐王多疑,不许军中之人私下传信,所以我就想着,等到条件允许的时候,就传书于你,让你知道我还活着。” “可战场上瞬息万变,我有好几次踏进鬼门关,三年前上淩渡一战,我军惨败,我心口上中了一箭,掉入河水之中,漂了半日,幸得一女子相救才捡回一条命。” “若不是她,我没命见你。” 姜肆听到他说中箭掉入水中,眼眶一缩,神情微微松动。 “我昏迷不醒,足足睡了四天四夜,是她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我醒来后,她只说她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也不需要我为她负责,我留下一锭金子当作谢礼,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 “谁知道我回军营不久,就有人前来状告我,那人正是琅琊王氏家主,也是当今的显国公,我那时才知,救了我的不是什么普通农妇,而是王家嫡女。她本有婚约在身,那户人家也不知从哪得到这消息,要与她退婚。王家因此逼迫我娶她,否则就要送她出家为尼,我一再推辞,说我已有家室,他们便说,要派人将你接过来,也许你并不阻拦。” “你也是这么想的?”姜肆忽然开口。 霍岐却苦笑一声,他抬头看向她,这次再伸手拉她,她没有闪躲。 霍岐让她坐到旁边,摇了摇头道:“你是什么样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只是当时是与你传信的最好时机,你若真能过来,一能与我团聚,二能替我挡了这桩婚事,所以我就答应了。可是……” 姜肆心中一动,出口问:“可是什么?” “可是清水县传来消息,说你已经死了,整个清水县都不知你的踪迹。” 姜肆猛地站起来:“胡说!我只是——” 她声音忽地卡住,一下子愣在那里。倘若她跟他说了自己被那县令公子缠上的事,大哥会不会误会她,觉得她跟那人有什么? 霍岐跟着她站起来,双手包住她肩膀:“肆肆,我不知道你还活着,我若是知道你活着,一定会去找你还有阿回的。” 姜肆觉得心里很乱,霍岐把一切说得合情合理,似乎只有她和阿回的存在是多余的,倘若他们真的死了,霍岐与王家娘子的故事,何不是一桩美谈? 王家娘子没做错什么,大哥没做错什么,难道她和阿回就错了吗? 姜肆满腹的委屈,像被困在笼中的囚鸟,怎么也寻不到出口,她低垂下头,声音极轻极轻:“大哥,你会怎么办,让我给你做妾吗?” 霍岐一下子急了:“你在说什么傻话?” 姜肆抬起头,目光逼仄地看着他:“难道你会让国公府的贵女给你做妾?” 霍岐目光微怔,突然沉默了。 姜肆心头一凛,冷笑着道:“正头娘子只能有一个,你会怎么选?大哥,你若是心里有答案,就不会一直瞒着我到京城了,可你什么都想要,到头来总会失去一个的。” 霍岐被她说中了心事,哑口无言,半晌后,他软了声音:“肆肆,我……我可以去求陛下,让你做平妻——” 姜肆的心被石头重重砸了一下,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霍岐,就好像从没认识过他一样,她多想他能给她一句承诺,哪怕是骗一骗她也好。 可他心底想得始终是怎样才能两全其美。 这怎么能两全其美呢? “你出去。”姜肆的声音冷若冰霜。 “肆肆……” “出去!” 姜肆低声向他吼着,霍岐没见过这样的她,闻声怔了一怔,见她全身竖起尖刺,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无用,最后看了一眼阿回,只好无奈地转身离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姜肆好像失去了全身上下所有力气。 “阿……娘……” 姜肆一震,转身看到床上的阿回已经睁开眼,她急忙扑过去,压下心头难过和委屈,手指抚着他的脸:“还难受不难受?” 阿回眼睛清澈如水,他看着姜肆,问:“阿娘,你难受吗?” 姜肆一怔。 帝肆宠(臣妻) 第7节 “阿娘,要不,我们走吧,我不要爹爹了。”阿回低声说着。 姜肆心里何止是难受,更替阿回感觉委屈。阿回趴在她肩膀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想什么才会那么痛苦?然后引发心疾,病倒过去。 可醒来后,他却在安慰她。 姜肆拍着阿回身上的被子,告诉他别多想。 忽然,她听见窗子外发出一声响,转过头,看到窗子被人从外面推开。 姜肆眸色一变,赶紧拿了旁边的玉枕抱在手里,轻手轻脚走过去,刚要扬手去打,却发现外面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 “师父?”姜肆瞪大了眼。 游为仙蹲在窗台上嘿嘿一笑,又变了脸:“丫头,你怎么哭了?谁惹你了?” 姜肆后知后觉地掩了掩眼睛,岔开话题道:“师父怎知我在这里?你不是去皇宫了吗?” “嗐,别说这个了,老夫找你有重要的事,”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放到姜肆手上,着急忙慌地,“皇宫里那个皇帝小儿头患恶疾,近来是越发不是人了,老夫惜命,伺候不起,我已向他引荐了你,以后你就替老夫为他看病,看在老夫的面子上,他应该不会对你怎么样。” “就这样,老夫还有事,再会!”说罢,也不管姜肆答不答应,向后一跳,关上窗户,一气呵成。 留下姜肆在那里干瞪眼。 游为仙飞出将军府,刚跳下墙,就看到旁边立着一个人。 “呦,这么不放心,还亲自来督看。” “她怎么说。” “你派人到将军府接人就是了,”游为仙哼了一声,随即又跑过去,哈腰道,“但这丫头胆子小,你可别吓她,还有,我把她当亲女儿看待,你伤害她,我可是要找你拼命的。” 萧持瞥他一眼,“你走吧。” 说完,跟千流一起离开巷子。 游为仙不满地小声嘟囔:“卸磨杀驴,当年就不该从大火里把你救出来,一点都不可爱。” 完了又“咦”一声。 “我是不是把自己骂了?” 第八章 姜肆看着紧闭的窗户,虽因为霍岐的事心头烦乱,但见到了师父还是让她很高兴。 低头去看手心,那枚玉佩是师父常常佩戴的,多半是想她把玉佩当作信物和凭证,好叫那个疑神疑鬼的陛下相信她的身份。 游为仙历来就是个洒脱性子,做事从来不靠谱,把看到一半的病人丢给她是经常事,可是这次有些不同。 那是凭一己之力带兵闯进皇宫,把魏帝萧违斩于龙座之上的人。 传言此人喜怒不定,凶残暴虐,铁血手腕领兵,视人命如草芥。 就连游老这样狂放不羁不畏权贵的人都怕得逃走了,她又要如何应付这样的人? 姜肆站在那里,脸色几经变幻。 她是不愿趟这浑水,可她要走了,那暴君恐怕会将罪责降在游老的头上,游为仙对她有再造之恩,她不能这么忘恩负义。 总归都是生了病的病人,她只要安分守己,给人看病就好了。 暗暗下定决心,姜肆转身回到床边,阿回眼睛滴溜溜地睁着,正满怀好奇地看着他。 “是游爷爷吗?” 姜肆蹲下身抚着他头顶:“恩,游爷爷有点事想要拜托娘亲。” 阿回没在问了,显然是有心事的样子,对游老并不很在意,他垂着眸子,两只小拳头攥成了两个小馒头,姜肆见了,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深深地吸了口气,温柔道:“你睡着的时候,爹爹已经跟阿娘解释了,是咱们误会了他,他也没有不要你。” 阿回猛地抬眸,黑眼珠晶莹剔透,带了一丝希冀地望着她,口上却说:“可他有了新的家。” 姜肆心口一窒,蔓延着疼痛,但唇边的笑意仍是温和的,她用最慢语速跟他解释,不急不躁。 “爹爹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被人救下才捡回一条命,可也因此招致那人的清白有损,加上他以为你我二人遭人陷害死于非命,所以才娶了别人。可是阿回,爹爹没有不要你,他要是知道你活着,一定会像昨日那样亲自来接你,你心里不要难受了,好吗?” 阿回眼睛不眨,眼尾却吧嗒吧嗒掉了金豆子:“那阿娘呢?阿娘心里也不怨他吗?” 姜肆赶紧去擦阿回的脸,一边擦着一边摇头:“不怨,所以你也不要憋在心里,不论阿娘和爹爹怎么样,他对你是喜欢的,知道了吗?” 阿回点点头,正巧有人敲门,姜肆把阿回的脸擦干净,起身去开门。 是来送煎好的药的,姜肆接过,对那个丫鬟福了福身,那丫鬟面容一怔,姜肆似是想起了什么,对她道:“劳烦问一下姑娘,你可知跟我一道来的那个青衣女子去哪了吗?” 丫鬟名闻杏,圆脸,腮饱满,看着可爱。 闻杏笑着点头:“知道知道,将军让她去红鸢居打点了,将军托奴婢告诉夫人,等小少爷身子好些,就一起搬去那里。” 姜肆张口欲说什么,想了想又作罢,对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她转身去了屋里,留下闻杏一个人在门口挠着脑袋:“怎地如此客气?”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主子对下人这么客气。 闻杏去翠馨居回话,霍岐仍是满脸愁容,焦急地问她:“可看到小少爷如何了?” 闻杏摇头:“夫人没让我进去。” 王语缨扶钗的手一顿,眼眸暗了暗,转头的时候又恢复如常:“她现在一定不想见到你,容她冷静冷静吧。” 霍岐眉头皱着,想起姜肆跟雁大夫说的话,心口就一阵一阵揪着疼,他知道她的性子,所以才这么不安,王语缨见状,从妆台前站起,跟闻杏摆摆手,闻杏退下。 她走到霍岐身前,叹了一口气,道:“将军如果放心妾身的话,就让妾身去跟她说说吧,妾身保证让她留下来。” 霍岐豁然抬头:“你有办法?” 王语缨看着他不假思索的样子,手指不受控制地紧了紧,但也不会让人察觉,她挂着得体的笑,点头,郑重其事道:“放心吧。” 入夜后,疏柳过来,告诉姜肆红鸢居已经收拾妥当了,姜肆和阿回现在住的地方是客居,在前院,一入内院代表了什么,不言而喻,但姜肆没有说什么,抱着阿回一起去了内院。 去的时候,红鸢居已经安排好了三个粗实丫鬟,两个二等丫鬟,还有一个贴身丫鬟,打头的那个正是去给姜肆送药的闻杏。 她端着手上前来,给姜肆行礼:“将军派奴婢来侍奉夫人,奴婢叫闻杏。” 然后是一个个人报上姓名,姜肆还从未这么被众星捧月过,从前她去府上做工的时候,只有给别人点头哈腰的份,如今她摇身一变也成将军夫人了,可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阿回早就累了,姜肆把他安顿好,哄着他入睡,自己却睁着眼睛枯坐到天明。 第二日,闻杏推开房门,想要唤夫人起床,却见夫人已经在教小少爷念字读书了。 疏柳跟着进来,倒是没有什么稀奇,将打好水的面盆放到面盆架上,对姜肆道:“水是温的。” 姜肆闻声回头,对她笑笑:“多谢。” 疏柳拉着闻杏下去,闻杏满面狐疑:“夫人一直都这么客气吗?” 疏柳道:“她不习惯别人这么伺候她。” 闻杏不假思索就道:“那你是怎么跟着夫人的?” 疏柳怔了怔,磨着手指上的茧子,忽然面色一冷,凑近她道:“有人派我来监视她。” “啊!”闻杏吓了一大跳,哪里相信她说的话,只当她是胡闹,“我胆子最小了,你千万别吓我!” 两人正说着话,闻杏瞥到疏柳身后是秋月伴着夫人正走过来,忙转换脸色,拽了拽疏柳袖子,福身道:“夫人安。” 这个也是夫人,那个也是夫人,到底该如何叫好? 疏柳不知道,索性便省过去了,只是福了福身。 王语缨看了看紧闭的门:“姜娘子可醒了?” “醒了醒了,正在教小少爷读书。”闻杏道。 王语缨没说什么,走上前推门要进去,疏柳却快一步挡住她,对她道:“容奴婢进去通秉一声,您再进去吧。” 王语缨眼神一闪,笑道:“也好。”遂退开一步。 疏柳转身推门而入,又将门关上,王语缨脸上终于落下一层阴霾。 姜肆听闻王氏要见她,先是愣了一愣,阿回正自己擦脸,白净的小脸肉嘟嘟地,她捏了捏他的脸,哄他道:“去床上看会书,阿娘一会儿就回来。” 阿回张了张嘴,片刻后乖巧应声道:“好。” 姜肆倒是没有推脱,到门口的时候,疏柳忽然说:“您要是不想见她,也可以不见。” 疏柳以前很少说话,姜肆觉得她声音冷冷的,没有温度,今天倒是很暖心。 “没关系,我也想知道她的来意。” 姜肆推门出去,见到阶下的王语缨,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王语缨先开了口:“姜娘子,我有话想对你说。” 姜肆看她一眼,指了指西次间的门口:“去那说吧。” 不把人往正房引,是因为她不想让阿回听到她们的谈话。 王语缨是来劝人的,自然不会回绝她,两个人进了西次间,将门一关,姜肆要转身的功夫,却见王语缨膝头一软,竟然要给她跪下。 她急忙上前去扶,眉头却皱紧:“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语缨垂着眼,苦笑一声:“不论怎么说,我和奚儿的存在都给你造成了伤害,这一礼,你受得。” 姜肆听罢,使劲将她托起来:“要跪,也该是霍岐来给我跪,犯不上你。” 王语缨面色一白,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姜肆这么不客气地说话,原来看起来再笑意柔善的人,心里也是有火的。 有火就最好了,就怕软骨头一样逆来顺受,那样的人才最难缠。 “你有什么话,快些说吧。” 王语缨站直了身子,笑着看她:“姜娘子不待见我,我清楚,就像我装作一副宽宏大度的样子,心里也不一定会待见你一样。我来,只是为了将军,想让他心里更好受一些。” 姜肆不语,她继续道:“当年我们二人成亲,乃是因我家人逼迫他,如今他心中愧疚,我更是觉得面上无光,但我不忍心看他为此伤神,所以烦请姜娘子,给将军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姜肆眉头皱得更深:“为什么是给自己一次机会?” 王语缨走到桌子前,将茶杯正放在桌子上,问道:“你知道昨天给孩子煎的药,花了多少银子吗?” 她转身:“是十两,一日的量。” “那些都是上好的药材,不仅能治病,还有滋补的功效,你既然懂医,自然懂这其中的差别。我问过雁大夫了,孩子从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到孩子长成大人之前,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药罐子,如果要把身体养好,要付出莫大的精力和财力。” 帝肆宠(臣妻) 第8节 “精力自是不必说了,可财力,只有将军府可以做到,不要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一口气,堵了孩子的活路,你说我说的对吗?” 第九章 王语缨面带笑意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屋里静了一静。 晚秋的风打在门窗上,发出老人般行将就木的咔咔声,连带着她字字珠玑的告诫,都变得更加耐人寻味起来。 倘若她恶言相向,口无遮拦,姜肆听也不会听,倘若她好言相劝,宽容贤惠,姜肆不惮拆穿她虚伪的嘴脸,但这人太懂得说话的技巧了,还知道如何杀人诛心。 姜肆坐到一旁,端平着视线看着前头,抬着下巴道:“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王语缨笑了笑:“姜娘子聪慧,想必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阿回跟着你只有吃苦的份,他在将军府才能过得安心顺遂。但这孩子知恩懂事,我只看过一眼,就知道他绝不会离开你,所以该是你做考量的时候了,为了他,留在府上不好吗?” 姜肆好奇地转头看向她:“你真是这么想的?” 王语缨眉心一跳,笑意仍在:“是。” “若我为正妻,你为妾,你也愿意?” 王语缨的笑容僵在脸上,只一句话,将她问得呆立当场,哑口无言。 这是在羞辱人,对于她一个出身高门贵族的女子来说,下嫁为妻已是会落人口实了,更何况是为妾。 她隐去笑意,再没有那般应付自如的高傲,眼底已经有些愠怒,道:“我是将军八抬大轿抬进府中的。” 姜肆站起身,行到王语缨跟前。王语缨是娇小身材,小鸟依人,姜肆比她高出半头,身量更为修长些,立在她身前,足矣无形中给人压力。 “阿回是大哥的骨肉,给他更好的生活本该就是他做的事,若我不在,他就对阿回不管不顾,只能说是我看错了人。” 王语缨欲说什么,姜肆果断截了她的话:“你既然这么想要我留下,也不是不可以,我有两个条件,一,我只做正妻,二,阿回是他嫡长子,若这两个条件你都能接受,你就去告诉大哥,我可以答应他。” 王语缨看着姜肆,面色有些难看,想必是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眼中盈着涓涓秋水。 姜肆并不想跟她争什么抢什么,没必要也犯不上,说到底,她与王家娘子之间除却霍岐之外没有任何关系,更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她不会故意针对她。 但她同样也不会放弃自己应得的。 姜肆自己受得委屈,但她不想要阿回吃苦。 阿回本就体弱多病,再因为这些乌糟的事损了他的心神,吃多少补药都弥补不过来,姜肆恐怕要后悔死。 逞一时意气固然威风,但她如今也仅仅只能守住底线而已。 她不欲与王语缨纠缠,说完这句话,绕过她身子就离开了,听见关门声,王语缨瞬间变了脸,执起手中的茶杯就要掷出去,仅仅是一瞬间,她便停手了。 她吸着气,将茶杯放回去,闭着眼睛告诉自己要冷静,秋月冲进门,见主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赶紧跑过来抚着她后背:“小姐你这是怎么了?难不成那刁妇欺负你了?奴婢这就去告诉将军!” “你闭嘴!”王语缨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秋月噤声,惶恐地拍着她后背,不敢说话了,王语缨攥着拳头,想起刚刚那女人跟她谈条件的样子,心中不甘越发扩大,可她有什么办法? 她容不得一点差池! 霍岐这个人太好了,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像他这样的男子,她把霍岐当作救命的稻草,好不容易过上顺遂的生活,却又出来恶心鬼捣乱! 王语缨忽然起身,把秋月吓了一跳。 她没管发红的眼眶,整了整衣服,抬脚走了出去。 霍岐下朝,王语缨是出门去迎的,霍岐穿着武将的官服,腰间束着革带,气宇轩昂,只是形色凝重,步履有些匆忙,闷头走了好几步才看到王语缨。 他快步走过去,责备道:“你出来迎我做什么,天凉了,别染了风寒。” 说完一怔,他看到王语缨眼底的红,显然是刚哭过。 “怎么了?谁惹你受委屈了?” 王语缨把肘间的大氅披到他身上,扯出一抹笑:“先进来,别说妾身的事了,倒是将军你,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两个人入了正厅,下人上了热茶,霍岐牛饮一杯,把茶杯放桌上,沉吟片刻,道:“卫峰和韩北野不是去御前交差了吗,今日陛下大发雷霆,连三司会审都免了,直接把贪墨案关联的几个官员拖下去斩了,那几人都是齐王派系,众臣都猜测,这是陛下在打齐王的脸。” 王语缨也正色几分:“陛下初初登基,会不会是……”肃清异己。 后面四个字她自然不敢说,霍岐也用眼神制止她,半晌后,他点点头:“或许是拿齐王的人开刀呢。” 王语缨微微变色:“将军当年救了齐王一命,也是从他的亲兵做起,虽然将军问心无愧,可也一直有往来,我们王家更是跟齐王交好,若陛下真容不下齐王,恐怕我们也……” “慎言。”霍岐打断她,“现在朝局未定,什么都不好说,我们只管做好份内的事。” 说完,像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看了一眼她的脸:“说说吧,到底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王语缨抿了抿唇,抬头看着他,认真道:“姐姐答应留下来,只是有两个条件,一,阿回要做嫡长子。” 霍岐听到她开口第一句话就笑了:“嫡长子?阿回本来就是嫡长子,这算什么条件!” “那第二个呢?” 王语缨垂眸,良久后,忽然落下泪来:“她说,她要做正妻。” 霍岐笑不出来了。 王语缨泫然泪下,霍岐心里既愧疚又心疼,他走过去,将她轻轻揽在怀里,安抚地拍着她肩膀。 王语缨等着他说拒绝的话,可霍岐什么都没有说。 等到王语缨肩膀都发酸了,霍岐还是默不作声地抱着她,那一瞬,她忽然懂了,不管霍岐是摇摆不定,还是心中早已有了对策,他多半是偏向那对母子的。 一时的犹豫最能看出心底里的想法,沉默即是默认。 王语缨擦了擦眼泪,脱离霍岐的怀抱,含泪道:“道衍,我可以尊她为夫人。” 霍岐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脱口而出:“你是王家的嫡女,我怎么好委屈了你?” “那你愿意委屈姜娘子吗?” 说来说去又回到同一个问题,霍岐背过身去,手掌心覆在脑门上,当真是两头为难,就在这时,门外忽然跑过来一个下人,是门房的样子,到门口后停下,气喘吁吁地道:“将军,张公公在外面,传陛下旨意。” 霍岐一怔,忙道:“快引进来!” 张尧很快就到,王语缨来不及避开,跟霍岐一起接待他,张尧却没那个闲工夫:“别喝茶了,陛下可等不及了,我是来接姜医女进宫的。” “姜医女?”二人齐齐开口,脸色都有些不明所以。 “对呀,姜医女,速速将她请来,陛下头痛症又犯了,去晚了,我们可担待不起!” 霍岐看了王语缨一眼,对张尧道:“我府上确有姓姜的女子,但陛下怎知她懂医,还要请她诊治?实不相瞒,此人正是内子,为陛下看诊,太医院的太医恐怕更合适吧……” 张尧道:“姜医女是游神医的高徒,陛下只相信游神医的手艺。” 霍岐一听游神医的名号,心中一惊,据传陛下在京城做质子的时候,差点被一场大火烧死,正是这个游神医救了他,没想到,肆肆竟然跟游神医有交集。 正犹豫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姜肆的嗓音:“是陛下要看诊?” 张尧转身见到姜肆,眼中闪过惊艳,细细打量过后,问道:“你就是姜医女?” 姜肆从袖口里拿出一枚玉佩:“这是游老给我的。” 张尧拿过来一看,喜上眉梢:“正是此物,姜医女,快随我入宫吧!” 王语缨瞠目结舌,霍岐也愣在当处,见姜肆要走,他急忙上前,拉住姜肆的手臂,不顾她意愿,强行将她带到角落里。 “你这是做什么?”姜肆有些生气,揉了揉小臂,嗔怒地看着他。 霍岐知道自己刚才没收住力气,眼里有些后悔,但他很快便道:“陛下刚在崇文殿杀了人,现在正在气头上,你别去,我怕他伤了你。” 因为齐王那层关系,他还有的话没说。 不知现在霍家在陛下心中是什么地位,他不想姜肆因为他被殃及池鱼。 姜肆像看傻子一样看他:“我是医女,只管治病救人,又不害人,陛下难道还能不顾礼法伤害我吗?” “你不知,陛下一犯头痛症,有时会六亲不认。”霍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姜肆皱着眉,后面张尧开始催促,她犹豫一瞬,道:“师父留给我的人,我不能不管。” “你去看看阿回吧。” 说完,转身跟张尧一道走了。 霍岐没能拦住,急得在那抓耳挠腮,王语缨走过来,看着两人背影,幽幽说道:“陛下怎知姜医女在我府上?” 霍岐看她一眼,心中更加担忧。 姜肆坐上马车,手指不安分地攥着,饶是在霍岐面前装得再淡定,他那些话,她都听心里去了。 刚刚杀了人,犯头痛症时又六亲不认,传言他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还暴虐成性…… 会比宋成玉那样的畜牲还恶劣吗? “姜医女,到了。” 外头忽然传来张尧的声音,把姜肆吓得浑身一颤,不怕鬼神怕人心,何况那又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姜肆稳了心神才下马车,紧随张尧身后,不知走了多久,张尧停下,姜肆仰头一看,匾额上写着养心殿。 是陛下办公和休息的地方。 “陛下就在里面,姜医女自行进去就好。” 姜肆微微张口,看着张尧那副和蔼可亲的面孔。 “姜医女还有什么吩咐?” “你……不随我进去吗?”陪我进去,给我壮壮胆子吧,她心里说。 张尧笑道:“陛下说了,不让别人打搅。” 姜肆失落地看着他,见事情已无转机,只好转身推开门,视死如归地走进去。 她快步入内,霎时间觉得视线变暗了,空气还中弥漫着一股香气,她闻了闻,是沉香。 沉香有助神安眠的效用,少眠易怒的人就喜欢点这种香,如此想来,传言下一子又真实不少。 她用余光留意着四周,却不敢抬头看,觉得走了差不多的距离了,跪下行礼。 “民女姜肆,叩见陛下。” 一声过后,万籁俱寂。 姜肆皱眉,又喊了一遍。 “民女姜肆,叩见陛下!” 帝肆宠(臣妻) 第9节 等了很久,才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低沉,而又充满玩味。 “你跪谁呢?” 姜肆一抬头,却见前面是一堵墙,啥也没有。 第十章 大殿上浮香缭绕,醉沉安逸,静得连呼吸声都十分清楚。 看到墙面之后,姜肆感觉到脸上一阵滚烫。 她微微张着口,脸红得似滴血,心里一团乱麻,这可如何是好?她方才对着墙叩见陛下? 游老把这么金贵的病人托付给她,第一次见面,病人怕不是得以为她是个傻子。 姜肆跪在那里,很快调整呼吸。 即便是错了,也不能自乱阵脚。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起身,循着声音转过身子,仍是低着头,这次看到玄色金纹边的衣角,她确信这里有人,再次跪下,叩首:“民女姜肆,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甚至这声叩安比方才那两声都更有气势更沉稳。 萧持是眼看着她走进来的,眼看着她对着墙跪下,眼看着她调整情绪,再眼看着她若无其事地走过来。 香气沉沉的空气中伴随着一声轻笑,如同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嗤嘲,跟记忆里那个少言寡语的黑衣人瞬间重合,姜肆下意识抬头去看,只见那人穿着庄重沉敛的龙袍,背后是一座十分高大宽阔的书阁,他手里拿着一卷泛黄的书籍,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是那鼻子是那眼,连那轻嗤声都没错。 姜肆脑中嗡地一声,还维持着跪地的姿势,脱口而出:“怎地是你?” 当初她是猜到河边救下的男子非富即贵,连县令之子都不怕,肯定官位身份要在县令之上,可她也从没想过这人是执掌天下的皇帝! 姜肆想起自己此前一次次失礼的表现,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等不及他开口,姜肆急忙垂下头,后悔地闭上眼睛:“民女不知是陛下,那天……多有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萧持手指轻点,耐人寻味地看着她。 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眼圈红肿生无可恋的她,没想到她非但没有一点消沉的痕迹,还敢在他面前迷迷糊糊地犯傻。 “抬头。” 姜肆闭着眼睛,听到一声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要怎么?找她算账吗? 可她怎么说也算救了他。 抬就抬。 姜肆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下巴一扬,兴许是动作快过了脑袋,眼睛忘了睁开。 这次可真像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了。 萧持后撤一步,撩着衣摆半蹲下身,书卷搭在膝头上,就这样端详着她。 两人之间不超过一掌的距离。 姜肆缓缓留出一条缝,那人的轮廓样貌愈渐清晰,等到看清了,她才发觉他挨着她有多近,这种近不像是冒犯和亲昵,更像是一种威胁。 她提着嗓子眼,身子往后稍。 萧持发现她在一点点往后躲,视线下移,她立刻顿住。 “霍夫人?”他忽然笑着唤了一声,尾音上扬,似是带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嘲弄。 姜肆听到那三个字,像被踩了猫尾巴似的,所有的恐惧都如潮水般褪去,眼神一冷,她道:“民女姓姜,单名一个肆字,陛下可以叫我姜医女。” 她认定了方才陛下的语气是在嘲讽她,可她接下来却只听到一声与霍岐毫无关联的疑问。 “哪个肆?” 姜肆怔了怔,慢半拍道:“放肆的肆。” 放肆的肆。 可真是名如其人。 萧持起身,将书卷归于书格上,绕过她向前走。 “起来吧。” 姜肆眨眨眼,撑着地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小腿都有些麻了,不明陛下用意,她快速地按了按小腿,就听那人又道:“跟上。” 姜肆转身跟上去,也不敢踩得太大声,养心殿比她想象中要大,刚进门是三架一丈多高的书格,放置着密密麻麻的书籍,熏着香球驱湿气,墨香反而淡了许多。 绕过屏壁之后还别有洞天,分列两侧的桌椅和上面的茶具都带着繁复的花纹,更别说阶上的龙椅宝座,金晃晃地耀人眼,以前姜肆给人诊治,也不是没看过富贵人家的病人,可今日一看,才知道自己见识到底有多短浅。 萧持用余光瞥见她四下环顾着,那模样就跟阿回那般半大的孩子似的。 绕过龙椅宝座,撩开纱帐去了最里面,姜肆忽然顿住脚步了。 这里看起来是一间寝居,休息的地方,也是人最私密的地方,寻常人家或许不讲究,可皇宫就不一样了,姜肆低下头,叫住前面那人:“陛下,民女是来给您治病的。” 龙床左前方有一方檀木硬榻,萧持转身坐下,看着远远站着不动的姜肆,将衣摆整理整理。 “过来。” 姜肆偷偷抬头,见他没有往龙床那边走,轻轻松了一口气,她迟疑着走过去,到了跟前,又开始束手束脚。 “民女可以开始了吗?” 萧持挑了下眉,看她一眼,姜肆赶紧道:“你得……你得躺下。” “陛下您得躺下。”换了敬称再说一遍。 萧持眼底染上一层暖色,稍纵即逝地,他抬起腿,顺着硬榻躺下去。 姜肆只要一看到躺着的人就会有底气很多,她半跪下身,拉着萧持的手腕放到平稳的地方,两根白皙的手指一探,眸色中只剩下令人安心的认真和稳重。 萧持垂眼看着她,她几乎与在清水县时的打扮无二,即便是回到了霍家,也依然没有改变之前的样子。 姜肆忽然抬起上半身,凑过来,两只手扶在他脸侧左右看了看,没有半分多余的想法,认真问着问题:“最近陛下少眠吗?” 近在咫尺的脸,些许淡淡的香气,比沉香更稳心神。 萧持看着她,回了一声“嗯”。 声音是从鼻腔里发出的,有些沉闷。 姜肆毫无所觉,继续问:“是无法入睡还是频繁醒来?” “都有。” “胃口如何?” “吃不多。” “不多是多少?” “……早晚一顿,不吃荤腥。” 姜肆睁大了眼睛,伸手去摸他手臂,硬邦邦的,并不消瘦。 “吃得太少了,这可不行,那您每日活动筋骨吗?” “每日寅时,去武场练武。” “寅时?”姜肆不敢置信地喊出声,“为何那么早?” 萧持皱了皱眉,半晌后道:“睡不着。” 哦,她倒是把这事忘了,姜肆缓缓收回惊诧的神色,往后退了退,低头道:“陛下的病因民女多半是找到了,陛下肝火旺,暴躁易怒,加上作息饮食不规律,少眠多动,又政务繁忙,引发了头痛症,但还有没有别的原因,民女需要再观察几日。” 萧持瞥了她一眼,看向上方,忽地闭上眼睛。 “朕现在就头疼。” 姜肆一怔,抬头看去:“是吗?” 她起身端详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问:“哪里痛?怎么个痛法?” “这里,这里。”萧持指了指两侧太阳穴,“会按摩吗?” 姜肆倒是跟游老学过。 “会一点儿。” “你来试试。” 姜肆看着那金贵的脑袋,那可是掌控天下万民的“龙头”,容不得半点差池,她身为医女,自然要满足病患的诸多要求,让他不再痛苦也是职责之一,于是乎,姜肆绕到他后面,伸手轻轻按在他太阳穴上,缓缓揉了起来。 指尖的冰凉覆上眼尾,连同心底的燥郁全都驱逐干净。 她动作轻柔,每一下都在乎着他的感受。 萧持眉头刚刚松开少许,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瞬间睁开眼,拂开姜肆的手坐起身,张尧绕过屏风跑进来,有些仓惶:“陛下,太后过来了!” 话音未落,姜肆就听到外面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人未到,声先至。 “滚开,你们算是什么狗东西,也敢拦哀家!” 第十一章 养心殿门前,一个面白无须的内侍撞到门槛上,“哎呦”一声痛呼。 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站在门前,身后跟着十余个宫人,妇人打扮得宝相庄严,头戴双凤纹钗,身披凰鸟团花云锦袍,眉峰如峦,凌厉中带了几分按压不住的愠怒。 那内侍是她踹倒的,一声怒喝之后,见无人敢再犯,踩着内侍的衣角跨过了门槛,她也不停歇,匆匆行过正殿,驾轻就熟地往里面走。 萧持在硬榻上坐着,背脊笔直,双手端放在膝头,一副再正常不过的样子。 可方才,姜肆双手被拂开的一瞬间,她能感觉周身的温度眨眼降到了冰点,就像在河边救他时,他按住她手的时候。整个人仿佛出鞘等待饮血的兵器,尤为可怖。 虽然下一刻,又被他收敛了回去。 姜肆来不及细想,太后已经匆匆走了进来,满面怒容,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张尧最先反应过来,跪地叩首,高呼:“太后娘娘!” 帝肆宠(臣妻) 第10节 姜肆也忙低垂下头,默默地行了一礼。 但太后明显没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 太后看着萧持,堵到胸口的气被她尽数吞下去,到喉咙里就变成刻薄的冷笑:“陛下荣登大宝,做了皇帝,都不知见了母亲要问安了,当真是一个孝顺温良的好儿子!” 这等明显的反话,是个人都听得出来,姜肆双手交握放到腹前,心中思忖着,这个秦太后乃是先齐王少时相伴的发妻,育有两子一女,陛下是她亲生,按道理来说,两人的关系不该闹得如此僵才是。 “你不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姑且算了,但你今日必须把话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不经过三司会审就将那几个齐地官员斩杀?你这样何异于亲手打你兄长的脸!” 秦归玉愤怒地伸手指着他,气得全身都在发颤,就好像他杀的不是别人,是她的至亲骨肉一样。 萧持的脸上从始至终没有出现任何波动,他看了张尧一眼,张尧立刻领会他的意思,将后面跟着的宫人带下去了。 姜肆原本也应该跟着张尧一起走,可她竟然鬼使神差地没有挪动脚步,静静地站在后面,躬身含胸,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秦归玉在气头上,大抵是将她认作了宫女,并未留意她,萧持也没让她出去,她偷偷松了一口气,竖起耳朵听着。 萧持平静道:“颍川织造勾结州牧、监察御史等诸多官员收受贿赂,贪污官银搜刮民脂,其罪当诛。朕杀他们是依照大魏律例,与旁人无关。” 秦归玉厉声反驳:“无关?这些人哪一个不是抉儿的心腹,哪一个跟抉儿没有交好?你杀了他们,无异于告诉世人,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抉儿授意让他们做的,如今人死了,死无对证,你要他如何自证清白?” 说到此处,她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眼中含着悲愤:“你都已经做了皇帝了,难道就容不下他吗?他可是与你一胞双生的亲兄长!” 萧持忽然抬头,笑着看向秦归玉:“母后怎么知道他就是清白的?” 秦归玉一怔,被那深邃无底的目光盯得背后发凉,有风吹过窗子,将殿中的熏香吹散了几分。 秦归玉心头闪过疑虑,但那个猜测只在她心中停留一瞬便被剔除干净了,她神色坚定,斩钉截铁道:“抉儿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她眼神缓了缓,语气忽然软了起来,看着萧持冷漠无情的模样,后悔和愧疚涌上心头,她轻声劝慰道:“我知道那件事是母后对不起你,但这都跟你兄长没有关系,他不会挡你的路,也不会抢你的东西,他自打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到现在也仍然不好,母后多疼他一些是应该的,这也不是他的错……” “齐王不日归京,”萧持打断她的话,声音里已多出一丝不耐,“母后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等他吧。” 听到归京两个字眼,秦归玉眼中浮现喜色,但很快就变成了更深的忧虑。 萧抉袭承了先齐王的王位,此前一直在封地,眼下他要进京,虽说能离她更近了,可别人要盯着他也更方便,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秦归玉见萧持不愿再谈,恐说多了惹他厌烦,让他把火都撒到抉儿身上,终究还是偃旗息鼓了。 她已有些后悔,是她听到萧持在大殿外杀人的消息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才不计后果地闯进养心殿,如今他称帝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不论是她还是齐王都要仰仗他鼻息,真把事情闹僵了,必不好收场。 秦归玉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才刚受过伤,也要保重龙体……哀家走了。” 她转身,背影才显出几分老态,萧持看也没看她,转身回到硬榻前坐下,这次不用姜肆说,自己躺好了。 “继续。” 他平静地说着,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可姜肆却看到他眉头比方才皱得更紧了。 她没说什么,走过去,将手指重新放到他太阳穴两侧,轻轻按压。 “刚才,为什么没跟张尧一起出去?”萧持忽然问她。 姜肆动作一顿,低头看了看他,他闭着眼,大抵也不知道她的目光如此放肆,静了一会儿,才道:“民女说要观察观察陛下的病情,就需要多了解陛下,陛下平日里见什么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与病情息息相关,民女自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倘若陛下有不想让民女知道的事,还请提前告知,民女一定避讳。” 萧持没有说话,就在姜肆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的时候,却听他道:“你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就足以让自己掉脑袋。” 姜肆一惊,手一下抬起来,她向后退了几步,猝然跪了下去:“民女发誓,民女什么都没听到!” 萧持坐起身。 “你怕朕?” 姜肆不知说什么好,这个问题,她早在河边就回答他了,但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问自己,难道他还觉得自己特别和蔼可亲? 姜肆心里这样想,嘴上可不敢这么说。 “民女不是害怕,是敬畏。” 她一本正经。 萧持忽然觉得自己被别人搅乱的心情变得好些了。 不是害怕,是敬畏。 这种瞎话说得也是信手拈来。 “每日未时三刻,张尧会接你进宫,既然要多观察观察,朕给你这个机会。” 姜肆听到头顶传来的命令,抬起头,睁大眼睛。 每日?每日都来的话,阿回怎么办? 她欲推辞,萧持已经对她摆手让她退下了,想起方才太后气势汹汹的样子,他母后都拿他没办法,她又能怎么样。 只好领了命退下。 姜肆满怀心事地出了皇宫,只觉得这一遭弄得她神惊肉跳,疲惫不堪,比出了十日的诊还心累,可一想到要回将军府,她倒宁愿回去再给陛下按按。 回去时霍岐还在正厅等她,门房先传来消息,她刚踏进府门没几步霍岐就走了出来,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好几眼:“如何,陛下没难为你吧?” 姜肆没什么好脸色,不答反问:“阿回怎么样了?” 霍岐一怔,回道:“吃了药就睡下了,我告诉他你一会儿就回,他才安心躺下。” 这就是去看过了。 姜肆脸色缓和几分,对他道:“我去看看他。” 说完就往红鸢居的方向走,霍岐忽然拉住她手腕,张口欲说什么,姜肆着急,回头忍不住催促他道:“有什么话你快说,我还得去看阿回!” 霍岐见她半点没有往日温情,对他的眼神也从含情到冷漠,终于下定决心,道:“肆肆,我让你做将军府上的正室夫人,你可以原谅我,不走了吗?” 姜肆的步子收回来,怔忪地看着他,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他了,可他这句话说出来的瞬间,她的心还是忍不住抽痛了一下,嘴里泛起酸涩。 不是“你就是将军府的正室夫人”,而是“我让你做将军府的正室夫人”,一个字把事情变了味,像是可怜她的施舍,挽留她的诱惑。 是他给的,不是她应得的。 姜肆推开他的手,淡淡地应了一声,快步离开了,不远处,王语缨立在廊上,转身回了翠馨居,脸上一片阴霾。 秋月跟在后面,识相地闭嘴。 绕过一条回廊,王语缨突然停下脚步,她回过头,语气凝重地吩咐她:“与清水县的通信,一张不落地全都烧掉,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去信让那边也把所有信件烧毁。” 秋月应声:“是。” “还有,给国公府送信,就说将军要贬我为妾。” 秋月有些疑惑:“小姐不是甘愿让位吗?” 王语缨淡笑道:“我想是一回事,别人不让又是另一回事……别多问,照我说的话去办就是。” 第十二章 姜肆回红鸢居的时候,阿回正趴在床案上摹字,圆嘟嘟的小手握着笔杆,认真地看着旁边的书帖,听见门声轻响,他突然抬起头,见是姜肆回来了,面色如常地喊了声“阿娘”,眉眼却肉眼可见地活跃起来。 姜肆撩开竹帘走过去,眸中惊诧:“不是说睡了吗?” 阿回垂下眼没说话,她看向旁边的疏柳和闻杏。 闻杏模样长得灵动讨喜,却是个没心机的,傻傻地回:“小少爷睡了没一会儿就醒了。” 疏柳顿了一下,顺着她的话补充一句:“霍将军离开后就醒了。” 姜肆顿悟,这是为了不让大哥在这里多待,糊弄他故意装睡呢。 她走过去,摸了摸阿回的额头,已经不热了,精神头看着也比昨日要好。 她看了看案上的字帖,是她从清水县带回来的,当代著名书法家嬴懋的拓本,也是姜子期奉为至宝的其中一件藏品。 从阿回会握笔开始,他就极喜欢练字,嬴帖又是他最青睐的,每次都会被拿出来写一写。 姜肆抚着他脑袋瓜:“还难受吗?” 阿回抬头看她,摇了摇头:“阿娘,我没事,昨日我就是太累了,还有,这里难受的时候,没有告诉阿娘,阿娘,我错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然后垂下头,一副任凭批评的样子。 姜肆怎么会怪他,到底因为什么才晕倒,她身为医者比谁都清楚。 “饿了吗?” “嗯。”阿回点点头。 闻杏张口道:“奴婢这就让人准备晚饭,不知夫人和小少爷平日里都喜欢吃些什么?” 姜肆想了想,道:“浙菜吧。” 跟游老在一起的时候,天天吃浙菜,已经习惯了。 “欸!”闻杏兴冲冲地领命出去。 姜肆心中沉着事儿,看阿回临了一会儿字,跟他道:“你先临着,累了就歇会儿,不可勉强,娘亲跟疏柳姐姐说会话。” “好。”阿回应声,认真得连头都没抬。 姜肆起身,看了疏柳一眼,后者大多数时候都沉默寡言,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两人出了里间,姜肆坐在椅子上,一脸正色地看着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疏柳半点惊讶都没有,在姜肆看着她的时候,突然后撤一步单膝跪下,双手搭上,动作干净利落:“属下乃青羽卫暗卫部二司的暗卫,被派到夫人身边保护夫人,此前不说是因为陛下命令,如今夫人已经知晓,属下便如实相告。” “暗卫……”姜肆被疏柳的动作吓得向后一缩,手心把着椅子扶手,见她跪下了,又急忙上前扶她起来,“我又不是你的主子,你称什么‘属下’?” 又觉得这不是重点,改问道:“陛下为何让你来保护我?” 疏柳知无不言:“夫人如今就是我的主子,称‘属下’是规矩。至于为何保护……陛下的心思,属下不敢妄加揣测。” 姜肆摸不着头脑:“他还说了什么吗?” “只让属下对夫人言听计从。” 姜肆不说话了,心里却在打鼓。 他们非亲非故,那人何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而且,这跟他的那些传言也有些出入。 她绝不相信陛下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世人都说有所予便有所图,难不成他也图她什么? 姜肆脑袋晕晕乎乎的,这一个月接二连三发生地事都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帝肆宠(臣妻) 第11节 但她还记得自己找疏柳单独说话的目的,姜肆让她坐下。 “关于陛下,你知道多少?” 疏柳屁股刚一碰到凳子,听见这句话立刻起身,神色微露惶恐:“陛下之事,属下不敢妄言。” “我奉命医治他的头痛症,就需要对他多些了解,你不用紧张,也不用事无巨细,只需要大致告诉我一下他的经历就好了。”姜肆安抚她。 疏柳皱了下眉,似是思索,许久后她点了点头,重新坐下,反问姜肆:“不知夫人可听说过当年挟持幼帝为祸朝纲的张后?” 姜肆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提到张后。 张太后此人,她曾听姜父说过,姜子期捡回她的那一年,正是张后专政之时,张后纠集外戚党把持朝堂,想要将皇族宗室之人赶尽杀绝,那时候没人敢第一个出头,都以为张后的魔爪不会率先伸向自己,想要明哲保身。 却没想到第一个揭竿而起的,是那身为异性王的梁王嬴懋。 姜肆回神,点了下头,问:“知道,她怎么了?”。 “夫人知道张后,必然也知道梁王兵败一事,当时为了讨伐张氏,梁王孤军奋战,一直打到了卉州,马上就要直捣黄龙,没想到遭了小人暗算,最后落得一个兵败逃跑,妻离子散的下场。” 姜肆也记得这件事,如果不是有这一遭,姜子期也不会那么容易得到梁王嬴懋的拓本,也是因为他,卉州卷入战乱,姜子期再也没有拿过一天戒尺。 她面露不解:“这跟陛下有什么关系?” 疏柳道:“夫人有所不知,梁王兵败后,张后起了疑心,为了牵制诸侯王,下旨命他们的家眷入京为质,陛下与他的兄长,还有当今的太后秦氏都在其中。” 姜肆想起在宫里时那对母子的对话,心中一根弦立刻就崩了起来:“那然后呢?” “当时先齐王正在为讨伐张氏做准备,为了不打草惊蛇,让张后暂且放心,就同意了他们母子三人前去京城,先齐王起兵之前,派人前去营救妻儿,却不想反遭爱妾告密,最后只有秦氏和如今的齐王逃了出来。” 疏柳面色严肃,姜肆却能看出她眼底有些不忿,便问了一句:“你知道这其中具体发生了什么吗?” 疏柳摇头:“属下也只是听说,陛下被张后拿住之后,遭受到了严刑拷打,张后还以此要挟先齐王退兵。先齐王无法,只好退兵回到齐地,最后反倒让赵王萧违捷足先登,杀进皇宫诛了幼帝,把张后圈禁起来,陛下就是趁着那时皇宫大乱,扮成宫人的模样逃过一劫。” 后来赵王称帝,依旧延续大魏的国号,建元丰庆,直到萧持将萧违斩于龙座之下,登上那个至尊无上的宝座。 这些她不说,她也知道了。 “那陛下的性情也是在为质之后才改变的吗?” 疏柳垂下眼眸:“属下不知。” 她迟疑一瞬,抬起头微眯了眼睛:“不过属下曾听千大统领说过,那次逃亡,太后做了对不起陛下的事,才导致二人关系冰封,但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姜肆觉得听完了疏柳的话什么都知道了,又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真是当年那件事给他造成了心理阴影,那他的头痛症或许就与此有关,只是到底是身上的病还是心病,姜肆现在也没法下定论。 正好闻杏带人过来上菜,两人的谈话就结束了,夜里姜肆哄阿回睡觉,心里还在想着要如何医治陛下,怀里的阿回却有些不安分,来回动。 “怎么了?睡不着?” 阿回转头,看着姜肆:“阿娘,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回清水县。”看到姜肆微怔,他赶紧换了一个说法。 姜肆的手顿了顿,然后继续拍打他的后背,轻轻收紧双臂,在他耳边道:“阿回,你快快好起来,你不是很想出去玩吗?等你好了,我们就去找游爷爷,然后游历天下,好不好?” 阿回趴在她怀里,乖乖地应了声好。 第二日,姜肆陪阿回练了一上午的字,霍岐下朝之后来红鸢居坐了一会儿,可娘两个没人搭理他。 霍岐是来求原谅的,自然不能发火,觍着脸坐到下午,宫里来人了,霍岐不知道姜肆今日也要去皇宫,神色不虞,姜肆解释了一番,他面色更加黑沉,心底的疑虑也越来越重。 他跟着姜肆一起出去,到了前院,才发现张尧这次不止是来接姜肆。 张尧身后跟了许多宫人,每人双手捧着各式的金银珠宝和布匹绢帛,连时下京城贵女圈里最流行的衣裳都有好几套。 闻讯赶来的王语缨瞠目结舌地看着霍岐:“将军,这……” 姜肆也有些不明所以,满眼诧异地走过去,对张尧道:“张公公,这是做什么?” “这都是陛下赏给姜医女的。” “我?”姜肆惊疑出声,随即收起脸色,“我并不需要这些,烦请您再带回去吧。” “姜医女说笑了,陛下贵为天子,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张尧笑着看姜肆。 说完,又瞥了一眼霍岐,清了清嗓子,道:“陛下说了,将军府也许是才刚建府,府上捉襟见肘,才叫姜医女穿着寒酸入了皇宫,陛下.体恤臣子,为将军减轻点负担没什么。” “姜医女不必客气,就当这是陛下应付于您的诊金,您收了,将军府才不至于这么收紧,御前也不会失仪,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张尧几句话,姜肆还没反应过来什么,霍岐的脸却成猪肝色。 第十三章 姜肆看着张尧背后恭恭敬敬奉上托盘的宫人,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她随游老行医有自己的原则,收付诊金都在合理范畴之内,从来没有贪过小便宜,也没有坑害过别人。 陛下送来的东西实在有些太过贵重了,她受之有愧。 但想到张公公此番前来也是替陛下做事,他未必有权力决定将这些东西收回去。 姜肆顿了一下,走到张尧身前,行了一礼:“那我们便走吧。” 张尧看了看姜肆的打扮,与昨日无二,不禁迟疑起来:“现下还有些时间,不若姜医女先换一身衣裳再进宫,横竖这里有现成的。” “不必了。”姜肆打断他,越过张尧向前走。 张尧见姜肆态度坚定,犹记得陛下的嘱咐,没有再行规劝,而是跟宫人使了个眼色,众人随将军府上下人指引,将东西放下就离开,张尧特意到霍岐跟前告辞:“劳将军吩咐一句,那些东西说不上贵重,却是陛下一番心意,切莫让底下的人磕碰坏了。” 饶是霍岐再老实忠厚,脑子一根筋,此时也听出张尧的阴阳怪气,他耐着性子回了一礼,张尧转身离开,等人走了,王语缨也是满面疑惑:“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在敲打将军,还是单纯想给姐姐一些赏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霍岐心里被刺了一下,沉着脸对王语缨道:“肆肆和阿回归府也有两日了,过几天就要入冬,府上的冬衣正在做着,也别忘了他们两个,什么珠钗配饰我也不懂,总之挑贵重稀罕的买,不能让人看低了我将军府。” 王语缨低头应承着,待他说完抬起头:“将军说的,妾身早已安排妥当了,只是有一件事还得将军定夺,日后姐姐为将军府女主人,中馈需要交到姐姐手上,妾身想找时间让姐姐熟悉一下府上庶务,你看这样安排行吗?” 霍岐想也没想就道:“你安排的自然不会有差错。” 他说完,想起还有公务要处理,径直去了书房。 王语缨却是有些惊诧地站在那里,她没想到霍岐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连迟疑都没迟疑。 掌家之权对于内院的女人来说尤为重要,正妻之位他不给她,连掌家之权也要剥夺? 难道她三年相伴,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 宝马香车自玄武大街而过,姜肆坐在马车里,正想着一会儿要如何回绝陛下,忽然听到一震凄厉的马儿嘶吟,紧接着,车厢便往右边歪去,姜肆扶着车壁稳住身子,马车很快停了下来,张尧掀开帘子伸进来脑袋,紧张问:“姜医女没有受伤吧?” 姜肆整了整衣服,道:“没事。” “外面怎么了?” “不知是哪府的马儿发狂了,在街上横冲直撞,还好咱们闪躲得及时——” “没人受伤吧?”姜肆没管张尧的唠叨,急问。 张尧愣了一下,往外面看了一眼,又回过头:“马上的人摔下来了。” 姜肆一听,忙弯身起来,绕过张尧走出马车。 后面有人围了一圈,看不到里面是何情形,姜肆撩起衣摆扎到腰带上,跳下马车。 “姜医女!”张尧从后面叫她,姜肆走出几步路才想起不能失了礼数,回身对张尧道:“公公稍候,我去看一看,等其他大夫来了我再走。” “可宫里陛下正等着呢!”张尧急得是这个。 姜肆正色道:“我若没看到便罢了,看到了自当不能见死不救。” 看张尧脸色仍然纠结,她道:“公公不必担心陛下责骂,一会儿面见陛下,我会解释清楚的。” 她说完,不再耽误时间,扒开人群挤到里面,这才看到从马上摔下来的人。 额头上有开放性伤口,伤者意识清醒,正捂着自己的右肩想要从地上站起,姜肆赶快走了过去,屈膝蹲下,先探他额头上的伤,边看边问:“可有觉得眩晕恶心?或者视力受损?” 男人穿着一身月白云锦直裰,头戴玉冠,瞧着有几分书生儒雅之气,他皱着眉头,惨白的脸上冷汗淋漓,也不知遭遇了什么事,神色既有愤怒,又有几分痛疼难忍的焦灼。 听见女人的声音,他先是抬头去看,猝不及防迎上姜肆的目光,眸中先是空了一下,些许是两个人挨着太近了,他眼神一慌,急忙往后挪了半寸。 “姑娘稍远些,这……于理不合。”他低着头,耳根肉眼可见地红了,姜肆没在意他的变化,上前凑了一步,重复上面那句话:“可有觉得眩晕恶心,或是视力受损?” 紧接着又加了一句:“我是大夫,我在为你看伤。” 姜肆的语气不可谓不冷漠,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无情又有些……专业。 只是那把细嗓跟语气着实不太相配。 “是女医?”他问。 “女医不能为你看伤吗?” 男人赶紧否认:“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晕眩恶心,视力也完好。” 他见自己解释不清,开始岔开话题,终于回答了姜肆刚才的问题。 “额头上的伤没大碍,是皮外伤,上点药就好了,也不会留疤,至于你胳膊,脱臼了,你忍一下。”姜肆说着,伸手顺着他肩膀一直向下,握住他手腕轻轻抬起。 “疼就喊出来,别动。” “姑娘,你等等!”男人没想到姜肆动作如此之快,刚让她稍等,就听到肩膀传来“咔嚓”一声,他咬紧牙关想忍着不喊出来,到底还是闷哼一声。 但这疼痛过去,他胳膊的确不疼了。 脸色缓和少许,他扭头去看姜肆,刚要说话,人群之后又跑过来一个紫袍少年,看到他坐在地上,满头是血,震惊地两腿一跪,大喊:“哥,你这是怎么了!” 姜肆拍了拍手站起来,对他道:“你不用担心,你哥没事,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胳膊脱臼了,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少年抬头看她,眉头一挑:“你是谁?” 这是关键吗?怎么每个人第一句话都问这个? 姜肆没回答他,地上的蓝衣男人已经站了起来,对紫袍少年道:“她是医女。” “哦。”紫袍少年不感兴趣,可是看大哥没事了,就拍拍屁股站起来,嘴上发着牢骚:“你没事就好,都不是我说你,你一个不会骑马的人,有事再着急也不能抢了我的马在闹市上狂奔啊,害得我在后面追你,这下好了,摔着了吧!” 蓝衣男人面色微红,低声呵斥他:“别说了。” 说完瞥了姜肆一眼。 姜肆无意听他摔马的来龙去脉,想了想,还是多了句嘴:“令弟说得不错,骑马还是熟练了再骑为好,这次幸运,下次若是撞到了脑子就不好了。” 说着说着,姜肆总觉得这话不太对,像骂人。 她赶紧告辞:“我还有事,额头记得上药,我先走了。” 帝肆宠(臣妻) 第12节 说完转身离开。 蓝衣男子忙将她叫住:“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家住何处?到时我必定奉上诊金登门道谢。” “不必了”姜肆没回头,行过人群上了马车,马车悠悠离开。 蓝衣男子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回过神来,王谡在他眼前摆了摆手,唤他:“大哥?大哥!” “恩?”王谙惊了一下,“怎么了?” “你还看什么呢?刚刚那个女人头发都梳起来了,不是姑娘。”王谡抱着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这么一小会儿,看上人家了?” “胡说什么!”王谙挥了下袖子,冷声呵斥他,敛眉的时候眼底却闪过一抹落寞。 已经嫁人了吗? 他转身往前走,王谡从后面跟上:“大哥别生气,这不是你迟迟不娶妻,我替爹娘着急嘛……”见大哥一个眼刀飞过来,忙改口:“你这方向,还是要去将军府?” 王谙面色微沉,语气冷然:“霍岐欺人太甚,当日娶缨儿时说得那么好听,承诺此生必不辜负她,可才过了多久,刚受封骠骑将军,就不把王家看在眼里了,竟然要让缨儿做妾,我怎能坐视不理?” 王谡拉住他袖子,道:“阿缨信上语焉不详,到底如何还不清楚,霍岐这人老实木讷,我虽不喜欢,但品行还是可以的,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王谙回过头,叹了一口:“所以我才要去霍府问一问。” “你就这样去?满头是血?”王谡眉飞色舞地看着他,然后拉着他就近找医馆,“刚那个漂亮姐姐说了,让你先包扎伤口,跟我走。” 王谙要反驳,但听他提到那个医女,动动嘴终是没出声。 姜肆到皇宫时已过了约定的时辰,张尧战战兢兢地不敢进去领罪。 她拍了拍张尧的肩膀:“张公公,你放心吧,我替你解释清楚,必定不叫你受罚。”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这是她第二次来养心殿,对墙行礼的事她必不会做了,也就没有之前那么担惊受怕。 进门后,她轻轻嗅了嗅。 今日的沉香比昨日更浓了,殿内一盏灯都没点,也比平日里更暗。 她四处看了看,没看到陛下的身影。 姜肆小心翼翼地往过走,试探地唤了一声:“陛下……” “民女姜肆,前来问诊。” “陛下?陛——” 姜肆跨过一道门槛,刚要往里探身子,嘴上喊了一半,忽然被人伸手捂住了嘴,一股大力将她往旁边一带,姜肆脑中嗡地一声,背后撞到了门壁上,眼前一黑。 感觉到身前有人压住了自己,姜肆瞪大了眼睛,待视野逐渐清晰,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脸,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是你?”萧持皱着眉,捂住她嘴的手松了松,却没有松开禁锢她身子的手。 第十四章 他穿着玄色里衣,似乎刚休息过,没有束发,散于肩前,顺滑绸缎上映着淡淡的暗纹,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姜肆的心怦怦乱跳着,那一瞬的杀意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惶惶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张红唇:“陛下……是我……” 她没想到陛下在自己的寝宫里,竟然也如此警惕。 萧持看到是她,表情也无动于衷,手掌卡着她腰身,眉头轻皱,低声质问:“为什么来晚了。” 姜肆挣了一下,感觉到力道骤然一紧,心立刻提到嗓子眼里。 她记得医馆隔壁的张屠户要杀猪时,也是这样一副表情。 姜肆赶紧解释,害怕脑袋不知什么时候就搬了家,眼睛不知不觉染上一层迷蒙雾色。 “路上碰见一个……一个公子从马上摔下来,我给他看了看伤,帮他把胳膊接好,就耽误了一些时辰……” 她磕磕绊绊地解释,也不敢看着他,这下别说给张公公求情了,她自己都自身难保。 萧持眉心跳了一下,眸光微寒:“你这么喜欢在路上捡人救治?” 不知为什么,姜肆觉得陛下的关注点有点歪,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可惜也是敢怒不敢言。 她低垂着头,喃喃低语:“医者本来就该这样……” “你说什么?” 姜肆忽然觉得这人又在故意吓唬她,她抬眸看着他,抬高了声音:“我说——” 猝然撞上对面那双洞悉一切的黑眸,又冷不丁缩了缩脖子,声音也渐低了:“陛下既然已经知道民女不是刺客,可否放开民女……” 萧持垂着眼,看着她睫毛簌簌抖着,一面不肯屈服于他的强硬,一面又不自觉地感到害怕,就这么左右摇摆、纠结不定。 他的眉头渐渐松展,头往一旁偏了偏,然后回头看她一眼,退后半步,放开了他。 “下次不可再迟到。” 身上的热量褪去,禁锢着她的手也松开了,姜肆松了一口气,听到头顶的命令声,暗自揉了揉酸疼的腰肢,忍不住腹诽。 往常都是病人听大夫的,到她这里倒好,大夫得全权听凭病人的吩咐,还不能有任何怨言,谁叫他是皇帝呢? “民女知道了。” 姜肆弯身行了一礼,端起手来的时候,萧持忽然面色一变,抓住她手腕将她拽到跟前。 “这是怎么回事?” 姜肆猝不及防地向前一踉跄,看到被他紧紧抓住的那只手上有一道暗红的血痕,脑中闪过刚才的画面,她恍然道:“这……是那个摔马的公子身上的血。” 她边说,边卯足了劲要挣脱他,谁知那人竟然像见了兔子的鹰似的,死不撒手。 姜肆越来越觉得离谱,瞪圆了眼睛看着他:“陛下——” 刚才误会她是闯进寝殿的刺客也就算了,现在这样又是做什么? 萧持端详着她的神情,抻平的唇角渐渐弯起一抹弧线。 “那天你撕开朕的衣服时,看起来力气挺大的。” 萧持一边说着,一边松手放开她,姜肆没控制住力气,向后倒退了两步,好不容易稳住身体,脑子里登时就烧着一团火,这跟那些爱恶作剧、土熊土熊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很有意思? 姜肆深深吸了口气,换上一副笑脸:“民女自小从乡下长大,经常做些粗活累活,像官家小姐那样娇滴滴的,没人会要我,但我力气再大也比不过陛下,您是真龙天子,武功盖世,文韬武略,民女样样都比不得。”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姜肆也认了,她想着反正将他得罪了,不如直接死个痛快,索性将心里的话都一起倾倒出来。 她向前一步,弯下身请罪:“还有,陛下送到府上的那些东西太贵重了,民女愧不敢当,非是民女不识抬举,还请陛下将那些东西收回去。” 她这话说得有些不敬,本以为那人又会生气,谁知他转身走到床边坐下,面色并无任何变化。 只是问她:“朕送去那几套成衣没见你穿,你不喜欢?” 姜肆看都没看,哪里知道喜不喜欢。 谁知萧持不等她回答,直接摆了摆手道:“你不喜欢,就当赏给霍岐了。” 姜肆心里一堵。 霍岐又不是女人,那些赏赐最后不一定去了哪。 感觉胸口上憋着一股气,她张了张嘴,几次欲言又止。 萧持静静看着她,手指在光滑的绸缎面上轻轻摩挲着,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姜肆拧着眉,隔了很久,终究忍不住道:“陛下还是赏给我吧。” “想通了?” “想通了。”姜肆郑重点头。 她不想便宜了霍岐,那还不如攒起来留给阿回,就算攒成棺材本烂到土里也绝不给霍岐一分一毫! 姜肆在那里义愤填膺,萧持已经闭上眼,惬意地往旁边一靠。 “想通了就过来。” 姜肆抬头,见他一腿随意搭在床上,坐姿没了之前的端方,看着有几分随意散漫。 那意思好像是想让她过去给他按摩。 昨日还是在硬榻上,今日就到床上了。 姜肆有些踌躇,一边取出湿帕子擦手一边道:“在那儿我使不上力。” 萧持毋庸置疑的口吻,瞥了她一眼:“那是你的事。” 姜肆脸黑了一下,默念几句静心的格言,不与他计较,她慢吞吞走过去,心里比划着该怎么才能正常给他按摩。 忽然眼前一亮,她从药箱里拿出一块布,走到床前,对萧持道:“陛下往里面一点儿。” 萧持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什么话都没说,往里挪了挪。 姜肆把方方正正的白布铺到床的边缘,四角都平整了,然后坐上去。 萧持眼中终于出现一丝困惑。 姜肆坐下后便是正对着萧持,病人不躺着,她多少有些不自在,脸也有些发烫,看到对面发出无声的疑问,她解释一嘴:“怕弄脏了您的床。” 萧持看了一眼她身下的白布,洗的泛黄了,但应该是常年洗过之后都熨平,没有一丝褶皱,再去看她那个人,眼神便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探究。 霍岐不在的这五年,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却还把生活过得如此认真。 或者说较真。 姜肆试着够了够他的头,发现这距离太过于暧昧,以前在医馆的时候,第一次行医时她便红着脸说什么都不肯给男子医治,游老在一旁骂她,骂得多了,也看得多了,她方知道在生老病死面前,男女那点界限实在没那么重要。 到如今,姜肆已经能坦然面对任何伤者。 可眼前的人是皇帝。 她无论如何也没法将他跟那些人相提并论。 姜肆挽了挽袖子,嗫嚅一句:“陛下可以将眼睛闭上了。” 姜肆觉得陛下应该能懂她是什么意思。 谁知他会反问:“为什么闭眼睛。” “您昨日不就闭眼睛了吗?” 帝肆宠(臣妻) 第13节 “朕今日不想。”萧持说得理所当然。 莫生气莫生气,我若气死谁如意……1 姜肆心里默默叨叨,身子却凑过去,她屏着呼吸,就这样正对着那人,伸手在他头顶两侧按揉了起来。 其实两人挨得并不近,可姜肆总觉得他的呼吸近在咫尺,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姜肆故意转移注意力。 陛下不说话时,模样是很周正英俊的,那双飞眉顺着眉骨而起,似锐利的锋刃,如此硬朗的五官却配了一副冷白的皮囊,更衬得他多了几分亦邪亦正的味道。 姜肆看着看着才发现,他两眼之间的鼻梁处竟然有一颗小小的痣,在鼻梁偏右一些,似温润剔透的白玉上多了一点瑕疵,却又平添了几分性感。 “嚯——”姜肆惊疑出声。 兴许是她看入迷了,竟然忘了眼前的人是皇帝,也忘了自己是在养心殿里,午后寂静,这一声显得尤为突兀,萧持当即就掀起眼帘。 四目相对,姜肆心跳骤停。 这已是她在他面前第二次犯错了,到底该如何补救? “霍——岐是不是曾做过齐王殿下的亲兵?” 姜肆眨了眨眼,双眼无辜地看着他,像是随意问起的闲话。 萧持打量着她的脸:“怎么?” “民女只是想问问,齐王的营中是不是不让士兵们互通书信?”既然问都问出来了,索性直接问个明白,“霍岐说他刚做齐王殿下的亲兵时不能给家里去信,所以才一直没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对齐王殿下军中的规矩不是很了解,想着陛下应该知道……” “不是。”萧持一口否认。 姜肆怔了怔,这声回答出人意料,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原本她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无意中得来的答案竟然叫人这么失望。 她垂了垂眼,偏头看向别处。 萧持发现她眼尾微微发红。 胸口处不禁多出几分烦躁,萧持把手换了个位置,道:“不过为了防止军中出现细作,主帅身边都会严格一些。” 姜肆抬头看他,眼中有些惊讶。 他这句话说得有些刻意,像是故意解释给她听的。 姜肆想起自己腹上受伤醒来的那天,阿回告诉她,是黑衣叔叔把珍贵的药丸给她吃了,她才捡回一条命。 原以为只是萍水相逢的两人,没有任何交集的两人,在对方命悬一线时都伸以援手。 或许,他也没有表面上看得那般冷漠无情。 姜肆把手伸到他后脑处,按着他后面的几处穴道,无形中拉进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指尖顺过他的发丝找准穴位,另一只手扶着他肩膀,忽然开口问他:“陛下昨日见到民女第一眼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萧持正看着她的耳垂。 有一个耳洞,没有配饰,耳尖像芙蓉花蕊一样。 他没听到她说什么。 “你说什么。” 姜肆一边按压穴道一边说:“我出身贫寒,嫁给的男人一飞冲天平步青云,本该是皆大欢喜的事,可他已娶了家室更好的女子为妻,倒显得我们母子有些多余,这两日在将军府里,我时常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还不知道外面传成了什么样。陛下在宫里见到我第一眼时,是不是也在笑话我?” 其实她心里一直很憋闷,不知这些话该跟谁说,更明白不能跟眼前的人说,可他刚刚在细微处给予她的体面,还是让她觉得心里有个地方破防了。 萧持忽然握住她手腕,隔着衣服袖子,又轻轻放开,似乎只是为了让她停下动作。 他道:“你若觉得自己没有错,这世间任何嘲笑便都与你无关。” 姜肆心头一颤,微微泛起酸意。 陛下第一次在她面前这么郑重其事地说话,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击打在了她的心上。所有人都知道她没错,可所有人都以为她该让步,即便是同情和惋惜,总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唏嘘。 他那话有些无情,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但姜肆就需要这样的无情。 她忽地垂头,萧持看着她,刚要说什么,就见她拂开他的手起身,背对着他,快速地擦了擦脸。 “陛下恕罪,民女失仪了。” 在陛下面前这样,实在不该。 她很快转身,从药箱里又拿出那块湿帕子擦手,重新坐过来。 萧持微微皱眉,看着她的手。 姜肆笑了一下缓解尴尬,解释道:“刚擦了泪,手脏了。” 真爱干净。 萧持目光落到她身前:“你衣服也脏了。” 姜肆低头一看,胸前有两道水渍,应该是泪痕。 “去换。”萧持说得很快,不给人拒绝的余地,“张尧!” 张尧耳朵着实是好,隔着这么多道墙都能听到,不久就看到他颠颠跑进来。 萧持吩咐他:“去,带姜医女下去换身衣裳。” “是,”张尧应声,“姜医女,随奴婢来。”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姜肆犹在眨眼:“这……这恐怕于理不合?” 第十五章 萧持在养心殿里来回走着,不时,张尧躬身迈着步子进来,他停下脚步,转头问他:“如何,她换了?” 声音里隐隐有些急切。 张尧便笑笑:“应该是换了,喜禾姑姑开始特意拿了一套颍川上贡的蜀锦制缕金穿花云缎裙,可姜医女嫌那衣服太浮夸了,不肯穿,奴婢看着最近才拿进去的,是前不久荣昌公主挑中那款,水绿色,低调!” 萧持敛眉想了一会儿,手在掌心上敲着,半晌后对他道:“去跟荣昌公主问问,如要送女子一些不会被拒绝的礼物,应当送些什么好?” 张尧是跟着先齐王的旧人,算是看着萧持长大的,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这么上心过,是好事,张尧心里高兴,痛快地应了一声。 萧持却又觉得有些不妥。 “别说是朕要问的,算了,还是私下里打听吧。” 张尧抬头:“陛下是怕长公主殿下拿这事儿当话头调侃您?” 萧持转身坐到紫檀宝座上,心不在焉地说一句:“她知道了定要见她,闹得她不安生,再把她教坏了……” 说完之后皱着眉头看了看门口的方向,自己都没察觉自己比以往话多,竟然还发起了牢骚:“怎么换衣服这么慢?” 张尧听陛下谈及荣昌公主,倒是很赞同地暗暗点头,那可是大魏奇女子,为人张扬性情古怪,在文官那边口碑可不怎么好,毕竟后院里—— 他正在那想事想出了神,忽然发现眼前一暗,萧持从宝座上站起来,正看着他后面。 姜肆没穿过这样繁复的衣裳,尽管这已经是她挑选的花样最为简单干净的一套了,穿上去后她发现自己连路都不会走了,好像步子迈着大一点都是给这身衣裳抹黑。 她拘谨扭捏着走进来,头也不好意思抬,某一瞬间,她想说还是换回去那身干净利落的短打吧,就算要做什么裙摆也可以随意扎到裤腰上,可这毕竟不是她的家。 陛下嫌她那衣服脏了,她又能说什么呢? 无奈地叹了一声,她已走到近前,小心翼翼地拈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织锦裙裾,她轻轻跪下,轻轻叩首。 张尧满意地打量着眼前的人,换了一身衣服整个人的气质也不一样了,照他看,京城里也挑不出谁家的小姐比她更惹眼,果然陛下的眼光就是不一样。 张尧等了等,没听见回应,他回头一看,发现他家陛下竟然看出了神,虽然还是那副谁都看不透的神色,但如这般毫无反应就已经是反常了。 他抵着唇咳嗽一声。 良久—— “平身。” 姜肆下意识护着头上的步摇轻轻直起身子,又轻轻抬起腿站起来,萧持看着她僵硬的动作,终是没忍住轻笑出声。 “连怎么平身都不会了?” 姜肆听出他话中调侃,脸上一热:“民女实在是不习惯这些。” “觉得不自在?还是不喜欢?” 陛下似乎很喜欢刨根问底。 姜肆摇了摇头,又害怕步摇甩到脸上,只敢轻轻晃下脑袋,无奈道:“都不是,是觉得不方便。” 萧持走到她身前,姜肆感觉鼻尖的沉香味道重了些,下意识想后退,便听头顶传来他的声音。 “你既已回到将军府,有些礼仪规矩日后是一定要学的,穿衣打扮也一样,不可以只随自己喜好而来。” 姜肆茫然抬头,不知他为何要跟她说这些,而且她也不爱听。 “不过。”萧持话锋一转。 “有个身份,也可任你随心所欲,放肆而为。” 姜肆不由得心跳加快,下意识问:“是什么?” 她追问的神情太急切,迎上来的雾霭双眸让人生出一种难言的保护欲,萧持双手背在身后,僵直的背脊忽然向前一压。 姜肆感觉他的脸在眼前放大,也不过是一个呼吸之间的事,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她吓得后撤一步,手臂却被人攥住。 萧持眉头轻皱,另一只手伸到她头顶,两那支金步摇拔.出来,换了一个方向插上:“应该是这样。” 替她戴好金步摇之后,萧持推后一步,转身回到宝座前,却没再回头,对她道:“今日先如此,你回去吧。” 姜肆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惶惶地瞪大了双眼,连呼吸都忘了,听到陛下让她出去,她下意识问:“不按摩了吗?” 问完赶紧低下头,胡乱行了一礼:“民女告退!” 她转过身匆匆离开,也不再迈什么小碎步了,也不管头顶上叮叮当当的头饰了,大步流星地往殿外走。 张尧看着姜医女离开,回头去看陛下,就见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 看够了,萧持放下手,转身坐下,轻轻出了一口气,张尧忍不住偷笑,哪知萧持突然扭头看他。 “朕方才,是不是吓到她了?” 张尧想宽慰陛下几句,可惜良心叫他说实话。 “姜医女还是霍将军名义上的正头娘子,陛下这样做,是会叫她多心的。” 却听陛下冷笑一声。 帝肆宠(臣妻) 第14节 “寻常人家的女儿早已经知道朕是何居心了,偏她还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 那语气,也不知是不满姜医女“铁石心肠”而发的牢骚,还是因为心意得不到回应而自恼。 但不管如何,总归是让陛下多了点人情味,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张尧正喜滋滋地乐着,外面忽然有人通传千统领求见,萧持收起神色,让他进来,不消片刻,千流匆匆行进,单膝跪下:“陛下,二司传来消息,齐王殿下三日后进京。” 萧持的脸瞬间沉了下去。 姜肆坐上了马车仍在想着养心殿发生的事,如果说之前赏赐那些金银珠宝只是为了答谢她的救命之恩,那方才陛下为她戴金钗的举动绝对不正常,根本不像他会做出来的事,可到底是为什么呢? 姜肆想破了头也不知陛下用意。 马车很快回了将军府,姜肆心里一团乱麻,下了马车后闷头向前走,不知不觉到了正厅门前。 抬头一看是会松堂,霍岐可能在里面,她心里就更烦闷,转身要走时,却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惊呼。 “你娘子还活着?” 第十六章 骠骑将军府会松堂内—— 王谡单手背在身后,百无聊赖地站在亮格柜前,微微探着身,细细地盯着柜顶质地,伸手在顶端边缘扫过,啧啧称奇:“海南黄花梨,品质极好,一看就是上品,我可不相信这是霍岐的眼光。” 亮格柜上摆放着一些古玩玉器,价值都不菲,加上梨花木散发出来的幽香,给整个会松堂平添了一股文人雅士的书香气,跟那个只会带兵打仗的霍岐可格格不入。 会松堂里还有将军府的下人在,王谡说这话时可没避着他们,语气也是不加掩饰的轻蔑。 当初王语缨要嫁给霍岐,只有显国公同意,也是他亲自去军营找到霍岐做出逼婚之事,而她的那两个同胞哥哥是看不上他的。 大哥王谙自幼喜好读书,少年时便才华横溢冠绝琅琊,身上有一种属于文人的风骨,自视甚高,嫌霍岐出身低微粗鄙不堪,二哥王谡乃是一货真价实的纨绔子弟,风流倜傥游戏人间,不喜条条框框,又嫌霍岐为人太过木讷无趣。 总的来说,就是哥儿两个都看不上这个妹夫。 等到霍岐在战场上立了军功之后,王家人才对他客气不少,但骨子里的轻视是很难改观的。 王谡在会松堂里随处走动,摸摸这里看看那里,怎么都闲不下来,王谙端坐在客座上,留意着下人的眼神,忍不住低声呵斥王谡:“没规没矩,还不好好坐下!” 王谡一顿,回身看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是来找霍岐兴师问罪的,要什么规矩?” 他看着他头顶包着的白布,血迹殷出来一块,将他那一身的儒雅温润之气都掩盖了,一想到大哥为了妹妹连平时的风度都不顾,结果从马上摔下来,还惹众人围观就觉得好笑。 他能看到大哥出糗的次数不多,即便两人为亲兄弟,王谡也忍不住在心里无情地嘲笑他。 王谙听了他的话,并未反驳,自己却做不出没有教养的事,只得拿了一旁的茶轻啜一口。 王谡看够了,放下手中古玩走到他对面,撩袍一坐,见大哥的脸色又黑了一个度,便不再惹他不快,舒适地向后一靠,两只手在扶手上轻轻敲着,打了个哈欠:“你们将军什么时候来啊?让我们等了这么久,可不是什么待客之道。” 下人忙给王谡满上茶水,都知道这两个大舅哥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不敢行差踏错让将军落人口实,解释道:“将军这两日有冀北军务要处置,自然忙些,就快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开门声。 霍岐由外而入,大步跨过门槛,他是知道等在这里的人是谁的,上前来自要行礼,可看到王谙的模样却是一怔,寒暄的话到嘴边就改了口:“大哥这是?” 王谡“呵”了一声,眼神没给霍岐,而是玩着腰间玉坠的穗子,随口说了一句:“从马上掉下来摔的,不过要说这缘由嘛,也是拜你所赐,你想想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把我大哥气得骑马飞奔要来教训你。” 霍岐一听王谡这口气便知来者不善,虽然清楚他们二人都看不上自己,可平日里相处面上还过得去,礼数总是不会少的,今日却连面子都不给他。 霍岐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他走到主位上,没坐下,而是看向两人。 想让他迂回敷衍他也不会,只好开门见山:“不知二位兄长来我府上所为何事?” 王谙面色微沉,将茶杯放到桌子上,发出撞击的声响,收回手仍是闭口不言,王谡知道大哥的性子,表现得再着急再愤怒也不会当场给人难堪,他直接站起身,面带笑意地看着霍岐,微眯着眼睛问:“将军是对琅琊王氏有什么不满吗,还是对小妹不满?你若是厌弃了她,直说啊,我们自然会把小妹带走,绝不碍你大将军的眼。” 霍岐越听越不对味,眉头渐渐皱紧,王谡说到这笑容一收,彻底没了嬉皮笑脸的模样:“可你要贬她为妾,是觉得我们琅琊王氏好欺负,可以任你如此羞辱?” 霍岐神色一顿,震惊地看着他,良久后才缓和了笑意,示意王谡坐下说话:“两位兄长误会了,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王谡当然不会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方才只是把话挑明,说明来意,见霍岐果然有话要说,就吊儿郎当地坐了回去。 一坐下,霍岐先是皱了下眉头,面露疑惑:“不过,二位兄长是从何听说这件事的?” 王谡要开口,王谙已经先他一步道:“府外已有传言了。” 王谡看了大哥一眼,没说话。 王谙看着霍岐,语气平缓,恪守礼数:“外人传言常是捕风捉影,所以我们不曾轻信,要亲自来府上问一问你,你现在告诉我,让缨儿为妾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霍岐听后,露出为难之色,王谡本是不相信他能干出这样的事来,见他如此吞吞吐吐,脸色一变:“难不成这事还是真的?” 霍岐叹一口气,看着王谙,面色纠结道:“想必大哥也知道,我在从军之前已有家室,当初我迟迟不肯娶阿缨,就是因为家中还有等着我的娘子和孩子。” 王谡插话道:“你娘子不是已经离世了吗?当时我父亲动用许多关系帮你寻找娘子,最后一无所获,清……清山,不是,清水县那边传来消息,都说你娘子已经不在了。” 霍岐抬头看他:“问题就在这,我娘子还活着。” 他话一出,二人皆是露出震惊之色,王谡登时便惊疑出声:“什么?你娘子还活着?” 霍岐点头:“前些时日,我的副将卫峰去齐地办事,回来后路过清水县,便替我打听了一下,没想到还真得到了他们二人的消息,两天前,我刚将他们接回府上。” 王谡很快便明白他的意思,看了看大哥的脸色,比方才更加暗沉,他仰起头来回走了两步,突然瞪圆了眼睛指着霍岐:“会不会是你认错了?或许那两个人根本与你没关系,是听闻你有发妻,故意跟你讨生活来了?” 霍岐苦笑一声:“与我结发的妻子我怎会认错……” 王谡皱着眉,无奈地坐到旁边。 这算怎么回事! 霍岐这两日都在纠结,好在缨儿通情达理,他又实在不想肆肆和阿回再受委屈,内心已经非常坚定了,他看着二人道:“肆肆为了我,一个人将阿回带大受了许多苦,我不可能再辜负她,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如果正妻只能有一个人,只能是她,我也与阿缨商量过了,她是同意的。” 王谡听到他这句话,微微蹙了下眉,却没说话,旁边沉默许久的王谙终于开了口。 他抬眸看着霍岐,态度温润有礼,语气却冻若寒冰:“这件事,将军还需要好好考虑考虑。” 霍岐一怔:“还考虑什么?” 王谡也扭头看着他。 王谙面色冷静,有一股不近人情的漠然:“你娘子还活着,固然是好事,只能有一个正妻,也的确令人纠结,但你如今已是陛下亲封的骠骑将军,地位与从前截然不同,正妻也要堪配其位才是。” 霍岐瞬间皱紧眉头,语气微微不快:“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王谙摇头:“我并非要贬低你的发妻,但事已至此,总要有个人承担这个结果,父亲嫡出的女儿,万没有给人做妾的道理,更何况是贬妻为妾,你如果这样做了,要置缨儿于何地?置王家于何地?你娘子出身低微,不需要顾及这样的脸面,但王家不同。” 霍岐一直被这两个大舅哥看不起,心里如何不清楚,只是以前一直为了阿缨忍着,现在听他这么说,尤其是听到“低微”二字,心头莫名蹿出了一团火,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王谙:“她出身是低微,但再低微的人也要脸,你们世家的脸是脸,我们出身贫寒的人的脸就不是脸了?” 王谡见二人已有剑拔弩张之势,忙站起来为二人说和,将霍岐往后推:“将军这话就严重了,大哥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对你,对王家都好的选择。”王谙冷漠道。 不待霍岐发话,正厅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三人齐齐向外看。 姜肆跨进一步,视线从三个不同表情的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到目露惊诧的王谙身上。 “公子头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 “怎么是你?” 姜肆和王谡几乎是同一时间发出疑问,一直泰然自若的王谙更是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刚要说话,就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霍岐匆匆走到姜肆面前,紧张地看着她:“肆肆,你先回去,这里我应付就好。”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但那声“肆肆”还是飘进两人耳朵里了,王谡飞快地看了一眼自家大哥,就见他脸上的平静一瞬间崩塌了。 姜肆推开霍岐的手,看着王谙:“不用,我就想听听这位公子好好说一说,什么叫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就是那个无足轻重的人,是吗?” 第十七章 姜肆在外面听了许久,早就听出里面二人就是下午她去皇宫路上遇见的那对兄弟了,说巧也是巧,两次意外行医碰上的竟然都是大人物,姜肆也不知自己的运气算好还是不好。 本想转身离去,可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姜肆在外头制止想要通传的下人,听着王家大哥说出的那些话,胸中怒火烧得越来越旺。 她想不到看着那样一个风光韦正的人,袒护起自己人来也能摒弃那些礼义廉耻,什么不堪相配,什么尊卑贵贱,只因为她出身低微便没资格去计较那些利益得失? 姜肆推门进去,压着心头满满的火气,没有歇斯底里,竟然还笑得出来,她看着那个犹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男子,眸色尖刺又锐利地问出这句话,像一把剑一样毫不留情地戳到他心口上。 “我就是那个无足轻重的人,对吗?” 王谙觉得脸上一阵灼痛,他有些没法面对眼前那个温柔又坚毅的女人。 竟然是她,怎么会是她? 他僵直在那,心中仿佛缺了一块什么。 王谡见状,上前挡住自家大哥,对姜肆拱了拱手,试图化解开眼前的尴尬,笑着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没想到刚才救了大哥的人竟然是弟妹,失敬失敬,这样正好,大哥要道谢也不用担心找不到人了。” 霍岐看了看姜肆,又看了看两个大舅哥:“这是怎么回事?” 王谡解释着:“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大哥骑马摔着了,路上正好遇见弟妹,她帮大哥接好了胳膊。不得不说,弟妹的医术真是高明!妙手回春!” 他一边说着还给姜肆比了个大拇哥,一边怼了怼旁边的王谙,霍岐听了之后倒是很高兴,如果肆肆对王谙有恩,他对肆肆就不会那么刻薄无礼,此事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谁知,王谙却从后面走出来,站到姜肆面前,先是对她弯身行了一礼,态度谦卑有度:“在下无意冒犯——,还请见谅。” 他实是叫不出那声弟妹。 王谙低着头,紧紧咬了咬牙,再直起身时,眸光已恢复了方才那般坚定,他看着姜肆,认真道:“在下方才所言,并非是说你无足轻重,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缨儿虽然嫁到了霍家,但终归是王家女儿,代表的也是王家脸面,别说没有贬妻为妾先例,就是有,王家也没必要为了这门亲损失颜面。” 说到此处,他看向霍岐:“霍将军,你要尊谁为正妻,有你的自由,王家人无权干涉,你想认回发妻,可以,一纸放妻书拿到府衙过印,王霍两家从此断绝关系,这也是王家最后的底线。” “大哥!”王谡在后面着急地喊了一声。 霍岐也是脸色一变:“大哥威胁我?” 王谙看向他:“将军以为呢?” 嘴角挂着淡淡嘲讽的笑:“难不成两边都想要?” 霍岐面色一僵,迟迟说不出话。其实他非常清楚,就算王语缨同意,也难过王家那关,他只是侥幸以为还有回旋的余地。 姜肆看着王谙,大抵明白了王家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说白了,他们是用同样的手段来逼迫霍岐就范,只不过姜肆要的是回到从前,王语缨要的是维持现状,而王家大哥要的不过就是保护王家的脸面罢了。 能说谁对谁错吗? 姜肆本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跟王谙掰扯辩白,此时却觉得无聊透顶,她讨厌让霍岐做选择,就好像自己是聚宝阁柜台里等人待价而沽的宝贝,是能卖个好价钱,但人要货比三家!人怎么能这么卑贱? 她闭上眼睛,顿觉浑身无力,王谙看到她的神色后眼神一黯,心里也落下多少不忍,就在姜肆要张口说话的时候,门口那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比姜肆还要无奈,她喊着哭腔劝着:“大哥二哥,你们走吧。” 帝肆宠(臣妻) 第15节 众人全都回头,只有姜肆没有动,她浅浅皱着眉头,胸口之中还未顺出的气又堵在那里。 “阿缨!” “缨儿!” 三个声音一起喊出,有心疼的,有惊讶的,有恨铁不成钢的,王语缨牵着霍昀奚进来,她身着海棠粉八宝琉璃缎裙,衬得那张巴掌大的脸更加惹人怜惜,眼角坠着盈盈泪滴,孩子也在抽泣,王谡走过去,对她低声喝道:“你先出去!” “不,我不去。”王语缨红着眼看向王谙,又看向霍岐,笑着掉下眼泪,“我不离开霍家,也不会跟将军和离,他不要我,就休了我,但我不会离开他,奚儿也离不开他。” 王谙面沉如水:“王语缨!你可还知道自己姓什么?” “我知道,但我说过的话,绝不改变。”王语缨哪里不委屈,她说着不改变,做着妥协的事,泪珠子却一颗也没少落下,霍岐匆匆上前来,抱着她的肩膀:“缨儿,你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休了你?” 他走过去时,轻轻撞了姜肆一下,姜肆的身子被撞得往旁边一趔趄,王谙看到了,想去扶,但看她震惊不已的表情,又将手收了回去。 无地自容,姜肆只有一个感受,像全身上下被架在火上烤,她连在人前呼吸一下都觉得没脸! 偏偏还要看到别人同情可怜的眼神。 她早知道霍岐遇事优柔寡断,让他做决定,永远也没有一个结果,今天叫她开心了,明天说不定就会叫她失望。 王谙叹一口气,终于开口了:“你与发妻结于年少时,还未发迹便已成亲,纵使告上官府,也不会判你二人和离,她也没有做妾的道理。” 王谡见大哥转变了态度,扭头挑了下眉,疑惑地看着他,霍岐抱着王语缨同样把目光落到他身上。 王谙却是看着姜肆:“高祖以来素有并嫡之风,一府出现两个国夫人并非没有过,他可以尊你为正妻,但缨儿得位同样也要正统,这件事不需要将军府操心,我们王家会想办法。” 他转身,看着王语嫣:“你既然宁愿做妾也不离开这里,王家除了给你一份体面,别的什么都不会管,希望你不要后悔。” 王谙说完,回头跟王谡道:“我们走。” 临走前还是恪守礼数,跟霍岐行了一礼才匆匆离开,王谡喊了他一嗓子,人却没叫住,转眼已经到门外了。 王谡看了姜肆一眼,走到王语缨身前叹了一口气,看着她发白的脸,安抚道:“大哥是在气头上,他要给你撑腰可你……” “唉,总之王家不会不管你的,放心吧。”王谡拍了拍她的肩膀,看也不看霍岐就走了。 一个屋子里眨眼剩下三个人,还有什么事都不懂只会哭的小孩子,姜肆瞬间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想起方才那两人,她却忍不住心生羡慕,不论是王家大哥还是二哥,都是真心为王语缨好,即便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有一个大家族为她从背后撑腰。 王谙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她听明白了,并嫡之风,说到头还是平妻那套,倘若王家给王语缨求个诰命出来,就算她是名副其实的正室,又有谁不知道这其中含义? 姜肆口中发苦,她转身回了内院,霍岐见她走了,忙要追出去,可霍昀奚却拉住他衣服号啕大哭,他没法,只好蹲下身耐心安抚孩子。 出了将军府,王谡好不容易追上王谙,上气不接下气道:“今天的事本来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你为什么非要弄的大家都不愉快呢?” 王谙停下来,沉着脸看着他:“你认为这事能愉快地谈?” 王谡耸了耸肩,漫不经心道:“你都不知道阿缨想要什么,差点把事情弄复杂了。” 王谙沉默许久,转头看着街巷里慢慢扬起的炊烟,平静道:“她想要争一争。” 王谡抬了抬眉:“你知道啊!” 后者瞥他一眼,道:“她写信给你,是想让你替她撑腰,她信上没提及霍岐发妻的事,是知道你我若是知道这其中曲折,就不会替她撑腰了。” 王谡掐着腰看天,叹了口气:“小妹就是又想留在霍府又想做大。” “她是真喜欢霍岐。”王谙说了一句,没掺杂任何感情。 王谡神色却一顿,皱着眉复杂地看着远方,喃喃道:“也不一定完全是……” 王谙投来疑问的眼神,他推着王谙肩膀向前走,岔开话题:“一见钟情的人不仅已嫁作他人妇,还跟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大哥,喝一杯去吧。” 王谙眉头一蹙,拂开他的手,厉声喝止:“以后莫要拿此事开玩笑。” 说完,抛下王谡快步离开了,竟然连往日的风度都不顾,走得多少有些急躁。 入夜,姜肆哄阿回睡觉,听见门咣啷一声轻响,她没回头,来人脚步声很轻,是刻意放慢的,恐怕打搅了什么,不久后,头顶落下一层阴影。 姜肆心里烦,回头一看,果然是霍岐。 她本想把他赶走,但阿回已经睡着了,怕把他吵醒,也不想阿回看他们两个吵架,姜肆起身,拉着霍岐去了外间。 竹帘放下,姜肆看着他:“你来做什么?” 霍岐一副老实模样,耷拉着头不敢惹她,轻哄道:“过两日府上办一场烧尾宴,借此机会向世人公布你姜肆才是我的正妻,是与我结发的妻子,这样你满意吗?” 说完又赶紧加了一句:“你若是不满意,随便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肆肆,你别生大哥的气了,好吗?” 霍岐拉着她胳膊,见她没有反应,将她整个人拉到怀抱中,像小时候从悬崖上把她救上来那次一样,轻轻顺着她后背,下巴抵在她肩膀上。 “我们经历了乱世,你还活着,我还活着,阿回也活着,我们有多不容易等到这一天,别把精力都用在生我的气上好吗?”霍岐轻轻说着,姜肆的眼前瞬间起了一层雾,不是委屈,而是听他说“我们都活着”。 都活着,有多不容易啊,但这世上有比活着更艰难的事。 “霍岐,你得对得起我。”姜肆抱着他的背,眼前的湿润全都蹭在他衣襟上,她一字一顿地说着,感觉到搂着自己的双臂骤然一紧,霍岐抚着她头发,说:“好。” 忽然听到屋顶上传来细碎的声音,像是踩断了什么,霍岐眉头一皱,放开她,门外却是疏柳端着金盆进来:“夫人,该洗漱了。” 霍岐一顿,抚着后脑,眼睛看着别处,轻声道:“我去偏房……” 等到姜肆洗完出来,屋里早已不见了霍岐的影子,问疏柳,疏柳答得痛快。 “宫里传旨,让将军即刻进宫有要事相商。” 姜肆挠头:“这么晚了也去吗?” 疏柳点头:“陛下说了算吧。” 姜肆不想管那些,正好霍岐不在,她心里还舒坦些,转身要去里间的时候,她忽然顿住脚步,将闻杏召到跟前,想了想,问她。 “你觉得……霍昀奚跟阿回像吗?” 第十八章 疏柳正在整理姜肆从清水县带过来的书箱,因为东西很多,姜肆又不喜欢让外人碰,所以都是疏柳一个人在收拾,得空了就理一理,并不着急。 听见姜肆问闻杏的话,她抬头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也慢下来。 闻杏不知姜肆用意,却是有问必答,她先是耐心地想了想,指头在脸颊上敲着,喃喃道:“眼睛和鼻子不像,小少爷眉眼像夫人,都是桃花笑眼,看着就令人稀罕,小小少爷是单眼皮,细眼狭长……奴婢觉得不像。” 姜肆垂下眼,若有所思地看着桌案旁的灯盏,眉头渐沉,过了片刻,她复又抬头看着闻杏:“你来将军府多久了?可知道我从前的一些消息?” 闻杏摇头:“将军开府后奴婢才经人牙子之手卖到这府上来,算来也不足三月,关于夫人的消息,奴婢还真不知道多少。”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起来脸颊上有一个憨憨的酒窝。 姜肆眸光微顿,继续问她:“是谁把你派到红鸢居来的?” “是将军。” 那也就是跟王氏无关了。 姜肆遂放下心来,但心里还是有点拧巴,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一时说不清为什么,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她绞干了头发吹熄了灯。 自打那晚霍岐被皇上叫走之后,这几日府上都不见他影儿,听说冀北那边兵马频动,霍岐身上背着繁重军务,日日留在兵部跟他们商讨着要怎么应对冀北,毕竟陛下刚攻占京城没多久,现在的江山还远没到安定统一的时候,而根基未稳之前不宜大肆用兵,守住当下的局势更为重要。 冀北一乱,所有人都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姜肆都两日未进皇宫了,听闻陛下那边也是焚膏继晷,连召她进宫请个平安脉的时间都没有。 姜肆这两日除了看医书就是陪阿回,有时候看他坐在床上练字,常常能看到他偷偷抬头往门口望,她就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 阿回嘴上不说,但其实心里还是很期盼能看到父亲。 霍岐来了两日不来了,他就要开始多想。 “阿回,你是不是好奇父亲为什么不来看你?”姜肆坐在床案对面,跟阿回相对而坐,手里扒着新鲜的柑橘,酸涩的汁液在空气中弥漫,香橘的酸甜也蔓延到鼻尖上。 阿回抬头望着她,摇了摇头。 姜肆扒了一瓣塞到他嘴里,不管他怎么回答,耐心给他解释着:“父亲是陛下亲封的大将军,有许多军务要处理,他不是不来看你,阿娘问了门房,你父亲就回府喝了一口水,又被兵部尚书……就是兵部的老大叫走了,等他闲下来,一定会来看你。” 阿回嘴里被橘子填满,入口之后都是甜味,他慢慢咀嚼着,眼神缓缓安定下来,什么也没说,又开始闷头练字,但这次不再时不时地回头望了。 姜肆说完没多久,霍岐连官服都没脱就匆匆来了红鸢居,一跨进门就着急道:“肆肆,怎么了,管家说你找我?” 姜肆赶紧起身迎上去,用眼神示意他闭嘴,回头看了看阿回,她将他拉到外间,手指触到他衣服一阵刺骨的凉,又让他去红炉前烤手,轻声问:“今日还有公务要忙吗?” 霍岐愣了一下,摇头:“没有了,怎么了?”说着眼神又担心起来。 姜肆整了整他形容,外面刮起了大风,他头发被吹得有些乱,霍岐绷直身子,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忍不住抚上她的手,姜肆回神,把手抽出来,对他道:“既然无事,你陪着阿回练练字,他几日没有看到你了。” 霍岐往里面望了一眼:“阿回想我了?” 姜肆的火莫名就蹿了出来:“他长到五岁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爹,你说他想不想你!” 霍岐本是有些得意,看姜肆变了脸色,那句话也戳他心窝子,他没了玩笑的神色,拉着姜肆转身去了里间,阿回那小脑袋“吧嘚”就抬起来,最后将目光放到两人牵着的手上,又默默挪开。 霍岐笑着走过去:“阿回在练什么字?” 两个人一起在他对面坐下,霍岐上了床,盘着腿却坐得笔直,仍有行伍之风。 阿回的眉头松了松,垂眸道:“是梁王嬴懋的帖子。” 霍岐没有直接拿起阿回练字的纸,而是靠过去仔细看了看,口中赞道:“你这一手好字,可快赶上爹爹了。” 阿回没说话,眉头却悄悄扬了扬,别人不知道,姜肆可看得出来,这是相当骄傲的神色了。 她又扒了一瓣橘子塞给阿回,霍岐见了,也拿了一个橘子,三下五除二扒光它的皮,从中间掰开,一半给姜肆,一半给阿回。 “阿回也五岁了,京中那些高门贵族孩子这么大时已经开始启蒙,我要不要也给阿回找一个先生?” 姜肆最近也在想这件事,正考虑该怎么跟他提,以姜肆的能力,最多找一些私塾先生,多是秀才的身份,但霍岐不同,虽然他是武官,肯定也跟那些文臣打交道,能找到的先生一定比她好。 她接过霍岐的橘子,后者眼见着笑开了,她当没看到,看着阿回:“阿回想不想跟先生读书?” 阿回看了看霍岐,又看了看姜肆,张了张嘴,却说的是“不想”。 说的时候低下头,看着桌案上的青铜蹲虎镇纸,姜肆一看就知道他是口是心非,嘴上说着不想,实际上却在看人脸色。 “阿回为什么不想读书,难道你喜欢习武?”霍岐却不知道阿回在想什么,直接问了出来。 姜肆忍不住瞪他一眼,然后温柔地看着阿回,轻道:“你父亲不会觉得麻烦,这也不是承他人情,他是你爹爹,为你找先生教你读书本来就是应该,那你要是不想的话……读书辛苦,莫非阿回想再玩两年?” “不是!”阿回有些着急地反驳。 “那就好,”姜肆摸了摸他的头,转头看着霍岐,“大哥,这事还得让你费心了。” 霍岐根本不知道姜肆为什么要给阿回解释那么多,但是看她又像从前一样依赖他了,心中一喜,也揉了揉阿回的头:“包在爹身上!” 三人正说着话,疏柳匆匆走了进来,在外间站定,朝里面道:“夫人,宫中来人了。” 帝肆宠(臣妻) 第16节 话音顿住,姜肆慢了半拍:“是陛下又要我去看诊吗?” “是。” 得,霍岐一空闲下来,说明陛下也没那么忙了,她就来活干了。 姜肆下床,对霍岐道:“你好好陪陪阿回。” “我知道,”霍岐这声应得痛快,只是看着姜肆不免担忧,“陛下近来心情不好,千万不要惹怒陛下。” 姜肆换了身衣裳出了府门,等着她的还是张公公,马车前脚一走,消息后脚就递到了翠馨居,王语缨对镜描着花钿,秋月站在后面传话:“姜氏进宫了,将军还在红鸢居没出来。” 见主子没说话,秋月端详着她脸色,小心翼翼问:“用不用奴婢把将军叫过来,就说小少爷不舒服?” “用不着这种手段,没用。”王语缨淡漠地放下手,敛眉想了想,吩咐她道:“把府上所有账本都打点好了送到红鸢居,还有账房钥匙,今后就是姜氏管家了。” “小姐?你真的要这么做?” 王语缨回过头看她,神色极度不耐:“你以为她一个农村野妇能接手这么大的府内庶务吗?” 秋月虽是被斥了一句,却明白了主子的意思,笑着福了福身:“是奴婢考虑不周了。” 正说着,二门进来一个丫鬟,说是宋家来信,秋月急忙上前接过,当着王语缨的面打开,才在信上扫了一眼,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 秋月回头,吞吞吐吐道:“表少爷……不知为何……双腿没了,残了!” 姜肆第三次到养心殿,已经轻车熟路,但是这次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皇宫上下都跟往日不同,似乎更阴沉压抑了。 乌云压顶,红墙碧瓦上立了三两只寒鸦,甬道上空寂无人,看起来就像一座死城。 而且她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 医者对血的味道异常敏感,几乎刚踏进皇宫的那一刻她全身的汗毛都耸起来了,此时再退却已是不可能,姜肆硬着头皮跟在张尧后面,不多看,也不多问。 连张尧的话都比以前少。 到了养心殿门前,张尧端着拂尘欲言又止,在姜肆踏进前的那一刻,在她身后小声道:“姜医女切记谨言慎行!” 他不提醒还好,这话一说,她的心立马提了起来,这次进养心殿,既没有第一次那么尴尬也没有第二次那般惊险,她抬头就看到陛下坐在书案后面,正在闭目养神。 昏黄的灯火照映下,他的脸色看起来忽明忽暗,辨不出喜怒,也看不出精神如何。 姜肆走过去,刚要跪下,座上闭眼的人像是知道她是谁一样,出声道:“别跪了。” 姜肆曲了一半的腿又直了起来,那三个字说得她心头一凛,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日陛下看起来有些不一样,跟河边那晚不同,跟前两次相见都不同。 她轻轻吸了下鼻子,养心殿中没有之前浓郁的沉香香气。 “过来吧。” 萧持再次开口,仍是听不出喜怒,姜肆想要走过去,可脚下却像生了根,怎么都抬不起来,她深呼一口气,将心中涌动的恐惧和害怕强压下去,拎着药箱走到他身旁,照例开始净手。 就在这时,萧持忽然睁开了眼。 他幽深莫测的黑眸中不见一丝倦意,在姜肆用手巾拭手时侧头看着她,眼帘半遮,突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你会熬粥吗?” 姜肆一愣,茫然地看向他,回神后急忙回答:“会……”她明明之前给他熬过粥。 “经常给阿回熬?”他抬眼看她,眼神里的笑意有几分乖戾。 姜肆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赶紧绕至他身后,将他头顶冕旒褪下,开始按压起他的穴道。 不在他视线之中了,才淡淡轻出一口气。 萧持淡笑一声,向后靠了靠,他开口,低沉的嗓音有几分随意:“前日大理寺少卿来朕御前求旨,想要朕给霍王氏一个一品诰命。” 听到“霍王氏”三个字,姜肆的手突然停下,心跳漏了一拍,大理寺少卿,是王家大哥吗? 他真的到陛下面前请旨了? 萧持犹如没察觉到她的变化,慢慢说着:“王谙这个人,虽古板老成,本性却纯良正直,绝不会做为人不齿的事,他所思所想也不过是来求一道圣旨,给王家遮住颜面。” 说到这又是一顿,“但他父亲却不是这样的人。” 姜肆回过神来,把手指重新压到他头顶的穴位上,心中波澜起伏,维持着面上的平静:“陛下想告诉民女什么?” 萧持笑道:“想要保全王家的颜面其实很简单,只要该死的人死了,所有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萧持说完,姜肆动作停下,她细细思量着他的话,从茫然不解到不敢置信,脸面慢慢变得惨白。 他的意思是说,王家人会杀了她,还有阿回? 杀人这种事,姜肆想都不敢想,她是医女,行医救人是分内之事,她每天脑海里想的都是拼了命地救治别人,可她忘了,她现在是在京城,权力纷争的漩涡之中,这里最繁华也最肮脏,就连皇宫这么神圣的地方,也会飘来血腥味。 他们想要杀一个人太容易了,而她和阿回手无寸铁。 霍岐,霍岐能护得住她吗? 姜肆甚至连赌都不敢赌。 萧持闭着眼,像是料中了她每一个心事,骤然开口:“朕可以帮你。” 姜肆一惊,仓惶看着他。 “不过,有一个条件。” 他睁开眼,直起身子,抬头看着前面,姜肆瞬间看不到他的神情了,只能听到这一句充满诱惑的威胁。 第十九章 钟鼓闻声,清透地穿过宫墙瓦壁落在颤动的心尖上,一声,两声,三声…… 姜肆屏着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背影,但他没再说话,连表情也是未知的。静默的大殿上,远处的钟鼓声、耳边放大的呼吸声和控制不住加快的心跳声全缠在了一起。 她不自觉地向后挪了一步,有什么画面在大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她极力地克制住那些猜测,理智却又被恐惧瞬间淹没。 就在这时,那人忽然从宝座上站了起来。 姜肆视线逐渐上升,惊恐的双眸中涌动着惶惶不安。 她看到他很慢很慢地转动着身子,像是完全没意识到她在害怕一样,随意地用左手整理着右手袖口,一边抬起头,绕过宝座向她走来。 只需两步的距离,他很快就到她身前,姜肆错过他近在咫尺的视线,平视着眼前神圣凶狠的龙纹,忍不住向后退,可她退一步,那人就再近一步,不停地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 “陛……下,我……” 姜肆想要用声音找回一点理智,可出口却是颤抖的哭腔,她为医女,已经能够做到对生老病死坦然面带,哪怕是死人,是怪物,再血腥再疯狂,她也不会害怕,但偏偏记忆里有她无法抹除的恐惧,眼前的一切都在唤醒她难以言喻的痛苦,她想让他别再走了,声带却发不出声音。 忽然,她肩膀撞上了硬物,回头一看,后面已经没有退路,高大的书阁望不见顶端,惊惶之下,她抓住书阁柜壁,忽闻头顶有物砸落,无处躲避,她下意识闭上眼,然而等了片晌,并没有东西砸到她身上。 睁开眼睛一看,那人伸出手,低头看着她,黑影放大在墙上,将她笼罩在男人的气息里。 萧持伸手抓住了她头顶的书册,重新放回去。 “这么害怕?” 或许是突然掉落的书册缓解了眼前的形式,姜肆轻轻舒了一口气,刚要开口说话,却觉耳边一热,有湿热的呼吸轻轻落在她耳畔。 “朕还什么都没做,你怕什么?” 低沉的声音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轻笑,像雷电蹭过头顶,她绷直了身子,一瞬间连呼吸都忘记,惊恐地看着前方,一动也不敢动。 唇欲碰未碰,只是在暧昧不清的界限上来回变换。 姜肆脑中晃过那抹身影,忽然伸手用力一推,手掌覆在他胸前,又被一只滚烫有力的手紧紧攥住,再想抽回,却怎么也挣不开了。 她心中终于蔓延出绝望:“陛下……到底想要做什么……” 萧持攥着她手腕,微微用力,便将她的手禁锢在两侧的书阁上,两具身体渐渐贴合,热意缓慢扩散,他什么都没做,又好像什么都做了,凌迟一样折磨着她。 “太医署那么多太医,朕独独召你进宫,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气音钻进耳膜,惊起她全身一阵酥麻,姜肆忍不住向后躲了躲,双腿绷得直挺。 “游老……”她想提游为仙的名字,却很快被他打断。 “恩,他让朕不要伤害你。”萧持轻轻笑了笑,“但朕也不是故意的。” 姜肆听着那笑,恶劣得让人胆寒,她强迫自己冷静,想在冷静中窥探出那一丝不同寻常,可他总是打断她的思绪,萧持将她抵在书阁上,气音入耳:“他太傻了,这样做,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朕的心意。” 他? 他是谁? “霍岐辜负你,王家人也会视你为眼中钉,不如跟了朕,朕可保你一世无虞。” 姜肆紧绷的弦忽然断了,清晰而明确的目的,从身上从口中都毫无保留地表达出来,她脑中轰地一声,剧烈地反抗。 “不行——” “不行?” 萧持一句反问,上身微微抬起,攥紧的手皱一用力,姜肆被重重抵在书阁上,震得两侧书籍纷纷洒落,她一抬头,就看到他一双锐利的黑眸,像深渊一样将她摄入。 “你没有拒绝的余地。” 姜肆心忽地一沉,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眼圈渐渐红了,她以为他跟传言中多少有些不一样,即便冷漠乖戾,多少还残存着一丝人情,跟宋成玉那样的人是不同的,可到头来,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昂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为什么没有拒绝的余地?有本事你把我杀了。” “你舍得死吗?”萧持像是被她气笑了。 “命悬一线的时候,你都不舍得死,你死了,阿回怎么办?” 姜肆瞬间瞪大了眼,有什么从眼底轻轻滚落,那句话如冰冷刀锋一般狠狠刺进了她心里,痛觉,还有蹿升的火气将她的理智侵吞,她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清楚她的软肋,都能这么心安理得地用她的软肋要挟她。 萧持一看她哭了,眼神黯了黯,他将她拽进怀里,又是威胁又是安慰,轻抚着她后背:“别哭……只要你听话,朕谁也不会杀。” 姜肆任凭他抱着,像是没有感情的木偶:“你想让我怎么听话?” 萧持放开她,看着她发红的眼眶,还有眼中的倔强和决绝,像看仇人一样看着他,熟悉得已经快要让人习惯了,仿佛这样还不够,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光滑柔嫩的肌肤一碰一抹红。 居高临下的睥睨,有一种势在必得的不屑。 待他侧着头附身吻下时,姜肆终于忍耐不住,偏过了头,于是那吻便落在了她侧脸上。 萧持睁开双眼,眉头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片刻后,他抬起身,放开了她。 姜肆没了束缚,快步逃离他身侧,萧持摸了摸唇角,无声笑了笑,转过身的时候对着她的背影道:“朕明日还召你入宫。” 帝肆宠(臣妻) 第17节 跑到殿门前的姜肆僵直着身子骤然停下脚步,脚下像被藤蔓紧紧纠缠着,一步也迈不动,那句话不仅仅是圣旨,还是赤.裸裸的威胁。 深吸一口气,姜肆还是不管不顾地推门跑了出去。 日光耀眼,她好像一下回归到现实。张尧见她出来时形容狼狈,刚要问她发生了什么,却听到陛下的声音。 姜肆旁若无人地向前走,她现在只想赶快逃离这里,永远也不要回来! 张尧闻声入殿,看到陛下背对着他,正在整理书阁上的书籍,心情似乎不错。 “派人护送姜医女出宫,别让她一人回去。” 张尧什么也没想,应了声“是”。 萧持又道:“把宫里的沉香都撤下去,朕不喜欢沉香。” …… 陛下又开始反复无常了。 “是。”张尧回道。 姜肆没走出多远,就看到千流带着青羽卫走了过来,千流似乎也没想到姜肆衣着会这么乱,赶紧让出一条路:“要不您还是整理一下再离开吧?” 姜肆看着谁都觉得厌烦:“不必!” “不是,您这么出去,明日不管是皇宫大内还是京城里都该传开了,对谁都不好。” 眼下还没出养心殿所在的正宁宫,旁边正好有一配殿,就在千流劝告的时候,几个宫人捧着衣物前来,走到跟前停下,对姜肆施了一礼。 “陛下说霍夫人衣服脏了,特意嘱咐奴婢找了一身新的来给夫人换上。” 姜肆看着眼前一波又一波阴魂不散的人,终究没有拒绝。 整理好形容后出来,千流正在门前等着。 她不看他,匆匆向前走,千流忙命人跟上,出了正宁宫,穿过夹城,终于到了皇城门前,姜肆坐上来时乘坐的马车,帘子一放下,她趴跪在车上忍不住哭了起来。 车外跟着的千流听到了,烦躁地揉了揉后脑勺,他几度欲言又止,然而在听到越来越控制不住的哭声后,终于忍耐不住,凑到车窗前,低声道:“夫人,你别哭了。” 里面的人没有理他,但是哭声的确小了些。 千流硬着头皮道:“陛下没有坏心思,他就是有时候脾气不太好,而且最近齐王不是进京了吗,陛下心情不好,今天你去之前,他才杀了几个办事不力的侍卫。” “夫人,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霍夫人?” 马车已经停在将军府门口,千流闭上嘴,以为里面的人根本没在听他说话,半晌后,姜肆下车,将坐垫甩在他肩上,而后提裙头也不回地踏入将军府。 千流接着坐垫,揉了揉肩膀:“关我什么事啊?” 姜肆红着眼回将军府,一进红鸢居就开始收拾东西,霍岐还在陪阿回,听见外面的声响后跟阿回对视一眼,两人赶紧下了床出去,一出去就看到姜肆疯了一样搬动她带来的书箱。 “肆肆,你怎么了?”霍岐脸色一变,过去拉她胳膊,姜肆猛地甩开,动作不停,一边搬着一边道:“我跟阿回要回清水县,我们马上就走。” “肆肆!”霍岐抓着她手腕将她强行扳过来,就见她脸上满是泪痕,眸光一顿,瞬间紧张起来,“发生什么了?” “你怎么……”他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他记得她临走时穿的不是这身。 姜肆看到他迟疑的眼神,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土崩瓦解,可她死死咬着唇不出声,一股难言的委屈和不甘涌上心头,她狠狠打了霍岐一下,喊道:“都怪你!要不是你,我跟阿回在清水县过得好好的,怎会——” 怎会遇到这么荒唐的事! “肆肆,你说,到底怎么了?”霍岐也被她挑起了怒火,沿着心中猜测问出来,晃动着她的肩膀。 姜肆瞥到他身后的阿回,理智瞬间回笼。 她抬眸看着霍岐,哭腔褪去。 “没事……是我被吓到了,”她想起千流说过的话,“是……是陛下在宫门前杀了人,我没见过那样的场面。” 霍岐狐疑地看着她:“你衣服……” “血溅到我身上,不能御前失仪,所以换了。” “真的?只有这样?” 姜肆眸光一厉:“不然呢?你以为怎样?” 霍岐看她生气了,知道自己怀疑她不对,肆肆从来不对他说谎,他不应该那么想她,应该是真的被血吓到了。 他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安抚她:“明日我就跟陛下请旨,说你身体不便,不让你进宫了,好吗?” 姜肆点头,忍着哭腔:“好……” 寿宁宫,太后刚刚睡去,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从里面出来,去了旁边的碧宸殿,他步履缓慢,时而停下咳嗽几声。 到了碧宸殿,他走到红炉旁坐下,腿上盖了狐绒毯子。 有人从殿门匆匆而入,来人进殿后跪下,腰间别着长剑。 抬头,是一张与千流有七分相似的脸。 “殿下,已经查清楚了,每天从养心殿出去的,是霍岐的原配夫人,叫姜肆,是个医女。” 萧抉烤着手,赤焰彤彤照在脸上,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带了几分笑意。 “医女……” “好看吗?” 第二十章 午夜时分,红鸢居还是一派灯火通明。 屋里已经烧起地龙,枯燥的空气散着灼心的热气,闻杏在炕边摆了一盆清水,看了一眼里面的人,眼神泛起点点忧色。屋里没人说话,夫人横躺在里面抱着小少爷,露出一扇单薄背脊,乌黑青丝散落在被褥上,像失了魂的浮萍。 夫人从宫里回来便这样,用过晚饭脸色已经好些,可精神还是恍恍惚惚的。 此时要安歇了,也不让人熄灯。 霍岐坐在炕沿上,背靠身后的大箱柜,被闻杏的声音吵醒,他睁开双眼,多年从军的经历让他有一种敏锐的警觉性,见是闻杏来添水眸色才缓和些,他冲她摆了摆手,侧身拍了拍姜肆的肩膀,似乎在确定她有没有熟睡。 闻杏没再停留,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一出门,便见疏柳靠在檐下红柱上,放开交叠的手看向她,问:“夫人安睡了吗?” 闻杏点了下头:“嗯,应该是睡着了。” 她顿了顿,走过去拉着疏柳的袖子:“今日夫人是怎么了,为什么把你赶出了红鸢居,不让你在跟前服侍?你也没做错什么呀?” 疏柳也不清楚,但她多少能猜测出这其中缘由,多半跟主子有关,面对闻杏情真意切的疑问,她摇了摇头,只能装作不知敷衍了过去。 但愿主子别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吧。 这段时日她跟着姜肆,虽然日子不长,可她也知道姜肆是一个好人。 霍岐陪着姜肆坐了一夜,第二日一醒来,他急忙去看她,见两人都睡得很熟,便轻手轻脚地下炕要出去,谁知他一动姜肆就醒了。 “大哥!” 霍岐赶紧回去趴在炕沿上,拨了拨她脸上的头发:“恩,我在呢。” 姜肆做了一夜的噩梦,一闭上眼睛就出现那一张张层叠交错的脸,时而是宋成玉那个畜牲的,时而是陛下那个衣冠禽兽,她并不想从霍岐身上得到什么安慰,但现在好像只有他才能给她带来一点安全感。 起码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她。 姜肆看着他,整个目光都落到他身上:“你做什么去?” 霍岐看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知道她此时将他当作依靠,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脸,语气也不禁温柔许多:“我去上朝,你放心,今天我一定跟陛下请旨,让你近期不去皇宫了。” 听到“陛下”那两个字,姜肆瞳孔微颤,又极力掩饰自己的紧张,她点点头,心里祈祷着霍岐能说到做到。 霍岐拉着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还怕她脑中存着那些血腥骇人的画面,像叮嘱小孩一样叮嘱她:“你是悬壶济世的医女,积德行善,冤魂找不上你,不用害怕那些被杀的人,跟你没有关系,知道了吗?” 姜肆与他想的是两件事,但这样的安抚多少也能让她心里好受些,她乖乖点了点头:“知道了。” “跟阿回等我回来。” “嗯。” 霍岐温柔地蹭了蹭她的眉骨,转身走了出去,他的官服衣帽都在翠馨居,于是踩着晨露又去了一趟翠馨居,洗漱过后出来正好碰上了秋月,他将秋月叫住。 “将军。”秋月脸色憔悴,似乎没有休息好。 霍岐一阵疑惑,但一个丫鬟的精神气也不需要他去关心,他开口问:“缨儿起身了吗?” 秋月有气无力道:“回将军,夫人还没起身,昨夜少爷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哭泣,折腾了夫人一夜,刚不久才睡下。” “折腾一夜?”霍岐皱紧眉头,语气责备,“怎么没人告诉我?” 秋月低下头,赶紧告罪:“将军息怒!是夫人说不让奴婢告诉您的,夫人说……将军好不容易找到姜娘子,正是如胶似漆共续旧情的时候,她不想因为这么一点儿小事让将军担心。” “奚儿的事怎么能算小事!”霍岐低声喝了一句,转身去了翠馨居正院,刚走到正房处就听见一阵阵哭声,是奚儿的,他心里一揪,埋怨自己怎么能连自己府中的事都不知道。 掀帘进去,正碰上王语缨抱着孩子急匆匆走出来,和他碰了个正着,王语缨未施粉黛,连头发都没梳好,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先是一愣:“道衍?你怎么在这里?” 霍岐看霍昀奚还在哭,没时间回答她的问题,将孩子接过来,一边哄着一边问:“这是怎么回事?” 王语缨双眼通红,急道:“不知道是怎么了,可能是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哭了一夜怎么也哄不好,我正要带他去桐枫寺去看看。” 桐枫寺有一位无嗔大师,会做一些法事,京中多怪事,时常会去找这位大师来做一些驱鬼降魔的阵法,但都是约定好日子,像是这种情况,需得亲自去桐枫寺拜访。 可桐枫寺在远郊,霍岐不放心她就这么去。 “你一夜未睡,这样出去也不合礼数,还是我去吧!”霍岐转身就要走。 “这怎么行,我哪放心的下!”王语缨出身大家贵族,只有为了孩子才会不顾体统,霍岐见她真的着急,也不阻拦了,让秋月去备马车,跟她道:“那就一起去!” 出了府门,霍岐突然想起自己答应姜肆的事,他便吩咐自己身边的长随叶松把假条和话带到宫里,自己登上马车出城了。 霍岐走后姜肆便起来了,梳洗回来就看到阿回也醒着,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姜肆走过去,看着阿回心里一阵复杂,霍岐她都可以不在意,但她害怕阿回知道什么。 “阿娘,我有件事想问您。”阿回开口,姜肆不知为何心里一紧,将他从床上抱起来,把小衣服摊开在他面前:“先起床,别在被子里懒窝子。” “哦。” 阿回低头应了一声,穿好衣服姜肆又让他去洗漱,闻杏正好端着金盆进来,看到姜肆后迟疑一下,道:“翠馨居来人了,说要见夫人。” 姜肆心里一堵,一听到翠馨居她就忍不住烦躁,但又不能在阿回面前表现出来,她回头摸了摸他的头:“你自己洗脸啊。” “嗯。” 帝肆宠(臣妻) 第18节 姜肆走出去,看到门口站着一个身穿樱色襦裙梳着双丫髻的丫鬟,不是时常跟在王家娘子身边那个。 她对姜肆福了福身,道:“奴婢是翠馨居的秋兰,这是主子让奴婢交给夫人的,盒子里是府上的账册和掌管账房的钥匙,夫人今后要执掌中馈,所以这些都一并交给夫人了,夫人若有什么疑问,夫人尽管到翠馨居来问就好。” 姜肆有些迟疑,皱着眉道:“我没说要掌家。” 虽然她出身小门小户,却也知道富贵人家的家是没有那么好掌的,王语缨一并将这些东西交给她,要说她没有想看她笑话的心,谁也不会信。 秋兰福身道:“这奴婢就不知了,夫人有什么事还是等主子回来再问问她吧。” 她身上一股子傲慢劲,虽然举止得体,却一点没将姜肆放眼里,姜肆也察觉到了,不由得心里更厌恶。 “她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秋兰道:“小少爷夜啼不止,主子带着小少爷去桐枫寺了,那里在远郊,估计要夜里才能回来,今日天气不好,下午恐怕有雪,也许要明日才回吧。” 她说完,便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福身告退了,姜肆端着手中红木匣子,一方面知道自己不得不面对这些,一方面又心生抵触,她转身走了回去,把钥匙和账册随手放在炕头的大箱柜上,满心却在想霍岐为她请旨的事。 只要她今后不用再去皇宫,眼前的烦心事就都不算什么,可是那人是皇帝,如果他不愿,霍岐有什么办法拗过他? 要是陛下连脸面都不顾,直接跟霍岐道明此事,怎么办? 姜肆一想到这些就开始坐立难安,阿回本来要跟她说什么,可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就这样咽了回去。 煎熬了半日,姜肆始终没得到霍岐回来的消息,心里又开始打鼓,难不成陛下发怒,把霍岐关起来了?以他这样弑杀的性子,什么事做不出来? 正忧心时,闻杏从外面跑进来,到姜肆跟前传话。 “夫人,宫里又来人了!”闻杏不知其中曲折,还当这是好事,姜肆却蹭地一下从炕上站起来。 为什么又来人了?大哥的圣旨没请下来吗? 姜肆脸色发白,大脑里像是灌着沉甸甸的铅,衣袖一紧,她低头,看到阿回正拽着她袖子看着她。 姜肆赶紧稳下心神,弯身抚了抚他头顶,强迫自己每一个音节都不许抖:“没事,阿回,你先在屋里看看书练练字,阿娘出个诊就回来。” “你怕。”阿回皱了皱眉。 姜肆一顿,顺了呼吸,道:“不怕,我不怕。” “听话。”她摸了摸他脸颊,见他点头了,才起身向外走。 姜肆没想到这次来接她进宫的不是张尧,而是青羽卫和为首的千流。 是怕她不去,或者怕她逃走,才派青羽卫来吗? 姜肆白着脸,紧紧攥着手,掐得手背都快要出血了,这么大阵仗,她真要逃又能逃到哪里呢? 千流见她出来,赶忙迎到近前,弯身抱了抱拳:“姜医女不用害怕,最近你身边可能不太平,陛下特意让属下来保护你。” 保护?说得好听,其实不就是震慑! 霍岐去上朝,这么久了还没回来,恐怕那人想用他来要挟她吧! 也许是被逼得狠了,此时姜肆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她只有满心的愤怒,绕过千流,她走向马车。 “走吧!”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千流不明所以,挠了挠头走上前,命令青羽卫都跟紧了。 最近齐王来京,那人就喜欢到处给陛下使绊子,任何跟陛下有关的人和事他都要横插一手,所以陛下才遣了他过来,以确保姜娘子周全。 千流走在马车旁边,扶着腰间长剑谨慎地看着周围,可这一路都没什么问题,到了宫门前,姜肆下了马车,千流松一口气,总算没出什么意外。 谁知刚进夹城,就看到迎面走过来一个熟悉的人,那人步伐稳健,一张死人脸,虽看不透神情,但明显能看出是冲着几人而来,千流眉头一皱,拔剑便飞身而出,剑指那人眉心。 千流动作很快,那人却并未被吓退,而是同样抽出长剑,在空中挽了一个剑花,将他的攻击化解。 千流落地,谨慎地看着来人:“你要干什么?此人不是你能动的!” 姜肆见两人打起来便下意识往旁边躲,此时两人停手,她抬头才看清那人的脸,竟然跟千流一模一样。 果然就听千流喊了一声:“哥。” 第二十一章 当年秦归玉身怀双生子,产子时异常艰难,为了平安诞下麟儿,她吃了许多苦头,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差点连命都搭进去。 好在最后母子平安,虽然先出生哥哥身体虚弱一些,但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先齐王萧乾为了感念上苍有好生之德,此后立下誓言必定要日行一善。有次他带兵在一个破庙前休整,在里面发现一对儿被遗弃的孤儿。当时朝局动荡,饿莩载道,这样的情形实不算罕见,萧乾看着他俩就想起自己一双儿子,便将这两兄弟带到军中收养,并取名千澜千流。 后来,萧乾发现两兄弟都是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遍请各路武师父教授两人一身本领,待萧抉萧持成人时,便将他们分别派到了两人身边,以护他们一世周全。 千流奉萧持为主,千澜以萧抉为先,一个机灵活泼,一个少语寡言。 自打萧乾将王位传于萧抉,却将军权交付给萧持之后,两人关系冰封,各随其主的两兄弟也不复从前。 千流一直以来都对齐王萧抉无甚好感,对为虎作伥的哥哥也力不从心,久而久之便迁怒到他身上。 此时见千澜过来,他顿觉准没好事,拔剑冲上去就是一通乱砍,可二人师出同门,所习武功路数如出一辙,几招下来也分不出个上风。 围观的青羽卫看着神仙打架,也不上去阻拦,一来是没那个能力,二来,身为青羽卫大统领的千流没有发话,他们也不至于一窝蜂冲上去多打一,千大统领恐怕丢不起这个人。 许是打得久了,千流头上也出了汗,他飞身后退,手掌撑地,稳了身形,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这都多少次了,哥,你能不能别跟着你主子似的,天天跟个搅屎棍一样多管闲事?” 方才打架时他就没少骂骂咧咧,但都在嘴边嘀咕,旁人未必能听清楚,此时一息战,他话一出,惹得观战的青羽卫忍俊不禁,想笑又不敢。 他们都讨厌齐地那些人,尤其是千流带出来的青羽卫,对齐王派系之流尤其看不上眼。 千澜将剑归鞘,脸始终沉着。他虽然跟千流长得像,但两人性情迥异,即便不仔细分辨,也能从表情认出谁是谁来。 他向前走了几步,千流急忙执剑挡住他,他却没看千流,而是遥遥对姜肆弯身行了一礼。虽举止有度,声音里却透着一股子无情的冷酷:“太后懿旨,霍夫人既为游老衣钵继承者,其医术自当精湛高明,如有空闲,可否为我家主子齐王殿下诊看一二。” 姜肆微顿,疑窦丛生。 太后怎么知道她是游为仙的徒弟?上次进宫,她并未将她放在眼里,这次却要她给齐王殿下看病。 姜肆不清楚当下情况,没有应声,千流倒是很痛快地将他一口回绝:“不可!” 千澜起身,眉头一皱:“这是太后懿旨。” “太后的懿旨也大不过圣旨,别以为我不知道,不又是齐王去太后跟前吹风,忽悠太后下的懿旨吗?警告你,这次跟哪次都不一样,霍夫人是陛下要护的人,把陛下惹急了,就算是先皇留下的旨意也护不住他,哥,你小心点吧……” 最后这句话说得极小声,咬牙切齿中又带了点无奈的祈求意味。 萧持登基后尊已逝先齐王为圣祖皇帝,所以那声先皇说的是萧乾。 千澜眸光隐了隐,没有说话,千流不理他,给姜肆引路:“姜医女,这边走。” 姜肆瞥了千澜一眼,见他双手握拳,黑眉紧蹙,像是有一肚子话要说,但那视线不是落在她身上的,而是落在千流身上的。 她默默收回目光,近日被各种烦心事扰得心力交瘁,实在没精力再去管别人闲事,既然有圣旨给她挡了,她也不会主动凑趣。 尤其是那些人似乎还跟陛下不合。 她现在还自身难保呢,知道谁是绝不该惹的。 一路走出夹城,姜肆满怀心事,走得慢些,本以为千流要带她去养心殿,她还想刻意拖延一下时间,结果千流走的不是那条路,他带她行过几个角门,穿过一座御园,她终于发现路径不对了,叫住千流:“你要带我去哪?” 她本就吊着一颗心,时时不敢放松警惕,见这路越走越偏,心里已打起十二分精神,千流却对她道:“这条路是去含英殿的,陛下今日在那等您。” 含英殿?姜肆瞳眸一震。 她虽然对皇宫内设构造不甚熟悉,却也通过透读史书了解过,含英殿处于未央宫内,乃是各朝母仪天下的皇后所居之所。 而今陛下刚称帝不过数月,她没有听说他立过皇后。 或许,是陛下尚未登基前就娶过其他女子? 数数年月,陛下如今二十有六,早已过了男子适龄婚嫁的年纪,身边有个相扶相伴的正室妻子都不稀奇,之前她不在意这些事,也没费心打听过,如今一听陛下在含英殿,几乎是毫不怀疑就认为他是在“皇后”那,心里顿时生出一丝被戏耍的愤怒来。 她不明白,倘若已有娇妻,为何还要招惹她,还要带她到含英殿来?是想要羞辱她吗? 寒风砭骨,姜肆背后却汗涔涔的,心中不由得苦笑,以他人做靠山向来都不牢靠,可她又期盼会有人不同,一次次充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最可怕的是明知遍路荆棘却无路可退。 单单入京几日时光,她已经被揉捏拿搓个干净,前路是刀山火海,后面是万丈深渊,好像没有人能救她。 姜肆揉着手心,咽下一口气,连同酸涩和倦意一起吞下去,到了含英殿跟前,千流守在一侧,将门轻轻推开,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她不由得往旁边看了一眼,殿前廊下的山茶快要开败了,蔫搭着脑袋了无生机,天空晦暗,层云罩顶,似乎在酝酿着入冬的第一场雪。 但远处能看到夕阳,在一片片斑驳陆离的金黄照耀下,红墙碧瓦跳跃着金色的尘埃。 一粒浮尘妄想与天搏,能有这片刻浮歇已是幸运了。 她决绝地收回视线,踏门而入。 殿门被人从外面关上,将最后一丝光亮也挡在了殿外。 里面未掌灯,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昏暗,姜肆向前走着,忽然在一处屏风前停下脚步,旁边的琉璃金螭灯盏闪动着幽幽赤光,万里江山图上映出一道身影,明明未见其人,姜肆却从轮廓上认出是他。 只有他一人。 整个宫殿里没有值守掌灯的宫人,也没有她以为的“皇后”。 他坐在屏风后,手里拿着什么,像是独坐良久,在静静等候归人。 “想在那儿站到什么时候?” 屏风后的人忽然出声,将姜肆从短暂的失神中唤回来,她浑身一震,抬起脚慢慢走到他身前。 一方小案,手持奏疏,案上有茶盏,没有热气。 姜肆没有附身跪地行礼,而是直直地站着看他,萧持坐得慵懒随意,明知人已到近前,却连眼都没抬,而是一直认真地看着手中的奏折。 姜肆到宁愿他永远都不看过来。 可是等待的时间越长,内心就越煎熬,她心里清楚,陛下召她进宫,绝不会什么都不做,而她也没有什么把握可以全身而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终于,萧持将奏折放下。 随着手中放置的动作,姜肆心口一窒。 萧持低沉地笑了一声,没有看她,却知她的窘迫,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危险的气息靠近,她低垂着头,目光紧紧锁在那杯清茶上。 萧持似乎心情很好,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只是一开口说话便让人胆寒:“知道朕为什么让你来含英殿吗?” 姜肆心悬起来,仍是看着前面:“不知道。” 心跳的声音都快要盖过她的说话声。 萧持忽然抬起了手,姜肆草木皆兵,下意识闭着眼往旁边躲去,萧持一只手攥住她手臂,然后从她头顶上拿下一枚枯黄的树叶。 帝肆宠(臣妻) 第19节 指尖一搓,枯叶在他掌心中颤颤地转着圈,任凭摆布。 姜肆抬头,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不及深处的笑,好似野兽在观摩着一只幼小无助的小兔子,如何冲破樊笼,他胸有成竹,她孤立无援。 姜肆吸了口气,眼前一片氤氲:“求求陛下,不要再折磨我了,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萧持提着她手臂,将她拽到自己眼前:“朕想让你住到含英殿来。” 他在答非所问,姜肆却忽然睁大了双眸,她被迫昂着头看他,一只手死死按住他拽着自己的手,眼中闪过一抹不敢置信。 萧持要的就是这个表情,他抬起另一只手,指背收阖,在她脸上轻轻扫过:“只要你答应朕,朕什么都可以满足你,如果你不答应,也会是一样的结果,就是过程……可能不会如你所愿,那么温和了……” 他甫一低头,姜肆向后挣,奋力推着他的手:“我凭什么相信你?你说的这些话,不过是为了哄骗我依顺你,含英殿,那是皇后才可以住的地方,我出身低微,做一个将军夫人都要饱受指责,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话吗?” 萧持看她挣扎,眉心一沉,忽然放开了手。 “这是第二次。” 萧持看着踉跄后退稳住身形的她,眼底笑意不再:“朕只给你三次机会。” 姜肆在崩溃的边缘,眼泪控制不住地滚落:“你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轻易杀死我,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是不是能只手遮天,此事只要一传出去,我声名尽毁,一辈子都要活在别人的口诛笔伐里!不论你问多少次,我都会说我不愿,但你要强迫我,即便我拒绝陛下一万次又能如何呢?” 她深吸一口气,闭着眼跪下,将自尊臣服于他身前,悲伤又绝望:“我只求陛下,不要拿任何一个人威胁我,你将霍岐放了吧,今后陛下再召见我,我会乖乖入宫的。” 她希望萧持能听进这句话,今日是霍岐,明日或许就是阿回,她不想等到那时候再来求他,阿回如果有危险她不保证自己还能理智。 可萧持却说:“朕没有动他。” 他蹲下身,抬起她下巴,又恢复了之前那样的笑意,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模样:“霍岐今日递了牌子,他没来上早朝,你不知道吗?” 姜肆一怔,眼中除了泪,是还没反应过来的错愕。 萧持替她蹭了眼泪,温柔地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他与他夫人出城了,到桐枫寺拜佛烧香,一起给他们的小儿子祈福。” 他夫人,只能是王语缨了。 翠馨居的秋兰说的话尤在耳侧,桐枫寺,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以为霍岐去上早朝,为了给她请旨才迟迟不归,她这一日都在提心吊胆和煎熬中度过,可笑他们一家三口去了远郊城外拜佛,而她却在宫里忍受如此羞辱的一刻! 萧持起身,如他所说,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姜肆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将军府的,夜已深,窗柩上晃着昏黄灯火。 夜雪纷飞,银白覆于大地上,映照得整个世界都亮亮堂堂的,整个将军府一片空寂,红鸢居偏僻,而霍岐未归,仿佛没了他,谁也不会在意这一亩三分地。 她站在院中,抬头看着风雪,打在脸上,生疼,她一瞬间涌上来苦楚,和十足的难堪。 姜肆咬着唇,在雪地中蹲下身去,抱着自己。 不牢靠,什么都不牢靠。 让人选择的永远才最可怜。 “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姜肆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哭出声来了,她忽然想念姜子期,想念吴氏,她还是个孩子时,可以永远相信他们,永远不会被抛下。 但如今不是这样了。 正哭时,姜肆忽然感到头顶一热。 她慢慢抬头,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看到眼前站了一个人。 一个小小的人,裹着小被子,蹲在她面前,拉着她的手。 “阿娘,外面凉,跟阿回去屋里。” 第二十二章 阿回的眼睛亮晶晶的,在广袤无垠的黑暗里,温柔得如月晕皎洁的光。 大雪簌簌下着,在橘黄的灯火映照下,似火红飞絮曼舞,冰天雪地里染上了一层暖色。 姜肆恍惚中还记得用手擦了擦眼角,任凭阿回拉着她走到屋里,阿回将门一关,将外面的风雪阻隔,吹进来的几片雪花很快就被屋里干热的空气消融,姜肆转身看着他,想了想,开口轻声问他:“怎么还没睡?” 姜肆眼圈发红,鼻尖也冻得红通通的,说话时有闷闷的鼻音,但很温柔,阿回却没说话,拉着姜肆走到大炕前,把她往里推,然后颠颠跑远了,过了一会儿,抱了个掐丝珐琅勾莲纹的手炉过来,蹬着地爬上炕,把手炉往她手上一放,一气呵成,做完了之后才呼呼喘气儿。 “我在等阿娘……回来……我有话想要告诉阿娘。” 姜肆低头看着怀里的手炉,心上破了洞的口子好像被补上一块,暖暖的,可她却鼻腔发酸。 “嗯,你想告诉阿娘什么?”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炕上,阿回捡起自己的小被子罩到身上,嘱咐姜肆:“阿娘,你也盖上,我们慢慢说。” 姜肆不禁笑出声来,好像从前是她经常这么跟他说话。 “阿回,把衣服穿好,外面冷。” “阿回,桌上的饭热乎的,快点吃。” “阿回……阿回……” 她养了阿回五年,今日她忽然发觉,阿回也陪了她五年,他们是互相的依靠。 姜肆点了点头,看着阿回一副认真的模样,也换上认真的表情,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旁边的锦被裹在身上:“嗯,你说,阿娘听着。” 阿回抿了抿嘴,低头看着自己盘起来的小脚丫,先说了一句:“那阿娘不要打断我。” “好。” 姜肆心里越发好奇,阿回到底要跟她说什么,值得他这么郑重其事。 阿回抬起头,双眼像星星一样炯炯有神,脸上满是孩子般的真诚,却又有一丝超脱年纪的沉稳和冷静,他慢慢说:“其实,爹爹回来的那天,我就有满肚子的问题想说,我不喜欢爹爹,他身上有陌生的味道,他还试我有没有劲儿,他不知道我身体不好……但是阿娘,我不骗你,他抱着我的时候,我又很开心很开心。” 姜肆心头一颤,听他开始说起霍岐,眼睛慢慢睁大起来。 阿回却不停歇地说着:“我们从小草房搬到大房子那天,看到有一个比我小的弟弟,抱着爹爹喊‘爹爹’,阿娘,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里,好疼好疼,疼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也很生气,气他为什么还有一个儿子可以喊他‘爹爹’,而我长这么大才见到他第一面。” “阿回……”姜肆看他摸着自己心口说好疼好疼,突然也跟着一起心疼,但她想要伸手安抚地摸他头顶时,阿回忽然站了起来。 他对着姜肆弯了弯身,认真又有些拘谨,复而抬头,打断她的话道:“阿娘,你教阿回一定要懂得感谢,阿回想要谢谢阿娘。这几天我问了闻杏姐姐,她已经把事情的……来龙……来龙去脉,都告诉阿回了,阿回知道爹爹没有不要我,他对我也很好,而且是真心对我好,阿娘说的话,阿回都一一记得,我不是一个被爹爹丢在一边的孩子,没有人不要我。” 姜肆听他磕磕绊绊地表达自己的意思,眼睛一热,她点点头,将阿回抱过来,在他胸口上抚了抚:“对,没有人不要阿回,我们阿回是全天下最乖最懂事的孩子,你那么好,怎么会有人不要你不爱你?” 她抚着他心口,为他顺着气,阿回却一下抓住她的手,爬起来坐正了身体,他看着她,一字一顿道:“爹爹很爱阿回,但阿回全天下最喜欢阿娘。” 姜肆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毫无预兆地,就是在那个瞬间,当阿回用无比坚定的语气告诉她,他全天下最喜欢阿娘时。 她的心被一个温热的手掌心攥了一下,又疼又暖。 阿回上前替她擦眼泪,不顾姜肆有些错愕的眼神,一边擦一边说:“爹爹对阿回好,但却对阿娘不好,他让阿娘伤心难过,阿回就不喜欢他,阿娘,我什么都知道,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你不要为了我,把伤心难过都忍着,我都看到了,你不想让爹爹碰到你,你想躲着他,有时候,你还想跟他吵架,但是你一看见我就忍下了,阿娘,我其实不关心他到底爱不爱我,我只想让阿娘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姜肆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有不敢置信,但更多的是源源不断涌上心头的疼惜,她没想到阿回会想那么多,也没想到阿回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蠢,她以为阿回只有五岁,他什么都不知道,但其实阿回比她想象中懂得更多,她发觉自己的保护也是种伤害,是她让他自己用眼睛看清了实事和裂痕,而不是凭她告诉他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 在她纠结难过的时候,阿回会不会也像她一样纠结难过? 这对一个孩子有多残忍? 他越是这样懂事,姜肆就越自责越心疼,是她沉浸在自己的悲欢和保护欲里忘记了阿回的感受,这种忘记是一种不信任,让她认识到自己的浅薄和惭愧。 姜肆一把抱住阿回,在他背上轻轻抚着,不停念叨着:“是阿娘错了,对不起……是阿娘错了……” 阿回说:“阿娘没有错,是你让阿回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可怜的小孩。” 阿回抱着姜肆的脖子,像她每次安抚他那样,伸出小手,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头发:“但是,我好想告诉阿娘。” “阿回不管什么时候都站在阿娘这边,所以阿娘也要站在自己这边。” “阿娘在有阿回之前首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阿回的娘。” 寒风吹动门窗,哐哐的巨响好像砸到了心上。 但姜肆耳朵是失聪的,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了。 她有那么一瞬间,看到了蹲在雪地上孤立无援的自己,绝望时,她想姜子期,想吴氏,甚至想霍叔叔,她也是一个普通人,她也想要人偏爱,她也想要依靠,可她身上还背着一个人,她有那份责任。 所以她隐藏了自己所有的不痛快。 但人就是这样,戴上了面具,眼神还是会将人出卖。 人永远没办法藏住自己的情感,总会有纸包不住火的那天。 相互依靠,相依为命的亲人,要做的不是一味忍让,而是互相成全。 每个人首先是自己,然后才是谁的女儿,谁的娘亲,谁的妻子。 姜肆不是不懂那些大道理,她一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她心里从来都藏着那些最自私的想法,可是当她发现自己与人潮背道而驰时,她觉得自己很累,也想要那么妥协。 可是这时候有一个人坚定地告诉她,你没错,你可以做自己,不必为了我,去成为你讨厌的人。 仅仅、 仅仅只需要那一丝理解就够了。 仅仅、 仅仅只需要那轻轻一推就够了。 仅仅只需要一点光。 姜肆抱着阿回,手缓缓攥紧了他肩头的衣服,她将她的脸藏在阿回的小小怀抱里,不用躲着谁,也不必害怕谁笑话她,她大哭出声,将所有的委屈不安、痛苦纠结全都哭出来。 阿回永远站在她这边,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姜肆抱着阿回放声大哭,阿回也不是什么小神仙,他本来说话已有哭腔了,被姜肆这么一勾,也哇哇哭起来,母子两个像经历了生死离别,震天响的哭声快要把房顶给掀了。 闻杏急匆匆跑进来,一脸惊恐:“怎么了这是?夫人小少爷你们怎么了?” 两个人不管她,还是哭,给闻杏哭懵了,还以为谁死了,都要猜是不是将军出什么事了,过了一会儿,姜肆放开阿回,抽抽搭搭地跟闻杏说:“烧……烧一桶水吧。” 闻杏着急:“夫人,到底怎么了?” 姜肆摆手,一边下地一边道:“没事,想到了开心的事,阿回,你咋还哭出鼻涕泡了,快快,快打捅水得给你好好洗洗。” 阿回吸了吸鼻子。 闻杏一看这两人,又的确不像有事的样子,狐疑地转身去烧水,没一会儿,耳房就冒起蒸腾热汽,阿回坐在浴桶里面,皱着眉跟姜肆说:“阿娘,我自己洗。” 帝肆宠(臣妻) 第20节 姜肆看着他,水位正好在他脖颈处,眼睛弯了弯,她往后退:“行,你自己洗。” 阿回眉头松开些许,撩着水擦着身子,很认真,姜肆看了他一会儿,就真的放心了,安心地坐在旁边,忽然,外面传来“咣啷”一声,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姜肆耳朵一竖,好像听到男人在问:“夫人呢?在哪?” 回过头,阿回正眼巴巴地看着她。 姜肆沾了水摸了摸他的头:“你先洗会儿,水温了就出来,阿娘出去看看。” 阿回没阻拦她,点了点头,姜肆走到屏风边,背后忽然传来阿回的声音。 “不管住草房还是大房子,只要有阿娘就好,别人我不在乎的。” 姜肆一顿,肩膀颤了颤,良久后,她点了下头:“嗯,阿娘都知道。” 姜肆走出去,阿回眨了眨眼,忽然从浴桶里爬出来,飞快地穿上衣服,颠颠跑了出去。 到了正房,姜肆看到一身风雪的霍岐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里面,回头见到是她,快步上前,眼中满是焦急担忧:“我听管家说,今日陛下又召你进宫了,你去了?” 姜肆睇着他,半晌,忽然笑出声:“那不然呢?” 第二十三章 漫天飞雪,山路崎岖,霍岐因心中实在挂念姜肆,怎么也安不下心来,便在夜色正浓时,轻骑快马赶回城内,路上摔了一跤,弄得衣服头发上都是雪水,城门值守的士兵都没看出来他是骠骑将军,对他横起长矛,要不是霍岐拿出将军符印的凭证,他到现在还被堵在城外呢。 结果回到府中之后,果然听闻下午宫里又来人了,霍岐一面愧疚自责一面忧心忡忡,得知姜肆已经回了将军府,便快步赶往红鸢居,急得不管不顾,直接推门而入。 姜肆却从他后面进来。 此刻,姜肆正眉眼含笑地看着他,霍岐望进那双眼,忽然心里一突,总觉得那笑不达眼底,带了分令他陌生的冷漠,眼角周围还染着胭脂红,盈盈双目中有暗藏的苦楚。 霍岐提了呼吸,上步到她身前,抓住她肩膀:“你哭过?肆肆,是不是陛下又做了什么?” 姜肆缓缓偏过头,垂着眼眸,他虎口上有一道血口子,还沾了泥,全身上下的污脏风尘都来不及侍弄干净就匆匆赶回来,说明他应该是很记挂她的。 但她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心头漫过凉彻的潮水,她轻轻一挣,挣开了他的手。 霍岐怔了怔。 姜肆抬头看着他,语气很冷静:“临走时你说,要进宫替我跟陛下告病,然后你就带着王娘子和你们的孩子去了桐枫寺,把答应我的事抛在了脑后,是吗?” 霍岐听她说话越是冷静内心就越是焦急,忍不住开口为自己解释:“肆肆,你听我说,当时情况紧急,她一个妇人我不放心,我总不能扔下孩子不管,奚儿也是我的亲骨肉,如果是阿回,我也一样的。而且我已经让人去宫里稍了信,没想到陛下还是派人来了,我……” 说到此处,姜肆终于皱了皱眉,眸中不耐一闪而逝,她绕过他走到前头,坐在太师椅上,打断他的话:“你不用解释那么多,我只需要知道开头和结果就好。” 霍岐转过身,见姜肆一脸漠然,走过去单膝蹲在她身前,抬头望着她:“肆肆,你告诉大哥,今日在宫里又受委屈了吗?” 姜肆低着头,看到他眼里写满真诚,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其实人心很复杂,总是以为自己丢下的东西回头还能找到,所以只顾着眼前最紧要的事,其他的都可以容后再说。 “大哥。” 霍岐一惊,靠近了几分,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嗯?” “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姜肆温言温语,拍了拍身边的矮几,语气已恢复如初,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霍岐心里七上八下,狐疑地瞟她一眼,起身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视线却半刻都不离她,姜肆心平气和,语气淡淡,垂着眼眸不看他,轻道:“阿回从小就体弱多病,各种汤药就没断过,以前没有大哥时,我跟师父想办法为他寻找最好的药材,现在你回来了,又是孩子的父亲,应该要负担起一半的责任。还有阿回读书的事,他很喜欢读书,你之前答应为他找一个好先生,希望也不要食言,剩下的……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跟阿回——” 霍岐突然站起来,冷声打断她的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意思很好懂,谁都不是傻子。 姜肆偏头看着他,看着他脸上涌动的不安和眸中煽动的愠怒,竟然觉得心如止水。 心中不由得叹了一声,果然还是多亏了阿回啊,她才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 她收回目光看着前头,轻轻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已是释然:“大哥,你签下一纸放妻书,我与你和离,从此两不相干,各生欢喜,如此可好?” 大风哐哐撞击门窗,屋外的红灯笼被吹得东倒西歪,影子不安分地晃着。 姜肆的话音一落,霍岐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片刻过后,他大跨步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满是不敢置信:“肆肆,你在说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说到一半忽然顿住,再度开口时语气已经软了几分:“今日发生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赔罪,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霍岐想拉姜肆的手,却被姜肆偏身躲开了去,她站起身背对着他,声音听不出情绪:“我没生气。” “那你为何要与我和离?”霍岐行到她身前,迫使她看着他的眼睛,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双犹豫不决的、痛苦不舍的、隐忍无奈的眼睛,可是姜肆眼底清明一片,明明看着他,却又没有他。 他呼吸一顿,心上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霍昀奚是你和王娘子的孩子,王娘子跟你有夫妻之谊,每个人在你心里都有位置,大哥,你身边放不下的人太多了,我不想每次都被你挑拣来挑拣去,到最后心生怨怼,把自己装在套子里,过成我最讨厌的样子。” 霍岐看她心平气和的模样,自己却怎么都无法冷静下来,胸口像顶着一口气,他怒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过不去这道坎!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娶她时并不知道你还活着,她对我有恩,难道我要为了你去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吗?” 他怎么都无法理解,瞪着眸质问她:“为什么不能做一个两全的选择呢?” 姜肆猛地抬眼,嘴边忽然漾开一抹冷笑,截断他的话:“谁的两全?为谁两全?是你霍岐的两全,跟我有什么关系?” 姜肆语中带刺,不留情面地刺进他心窝里。 以往她温温柔柔和和气气地说话,不代表她没脾气,霍岐从来知道,姜肆若真想跟谁翻脸,可以转眼间就不近人情斩断一切联系。 但他不相信,他不相信姜肆会这么决绝,她等了他五年,难道他回来了,成了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手握兵权财源不断,两人反而走不下吗? 霍岐像是没听见姜肆那几声反问一样,他握住她肩膀,将她推回到椅子上,按着她身子说:“你现在在气头上,我不跟你吵,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姜肆刚要说话,霍岐却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不给她说任何话的机会。 门一推开,涌进来一簇风雪,姜肆刚追出去,就看到阿回站在门外,头发都没绞干,挂着冰碴子望着他。 应该是在偷听。 再抬头霍岐已经没影了。 姜肆赶紧把阿回抱到屋里去,伸手用手背贴了贴他脸蛋:“冷不冷?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阿回抱着她脖颈摇头,眼神却有些闪躲:“帘窥壁听,非君子所为,阿娘,对不起,阿回错了。” 姜肆一听,心中的郁结一扫而光,她抱着他走到炕头坐下,故意板起脸:“知道错为什么还做?” 阿回低下头:“我想知道阿娘都跟爹爹说什么……” “你不信我?” “不是!”阿回忽然抬头,眼里有些紧张,姜肆忍不住偷笑,再怎么聪明冷静,像小大人似的,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好啦,娘没怨你,只是你不该穿得这么少在外面冻着,你身体不好,娘会担心你。就算不偷听,你问娘,娘都会告诉你啊!” 阿回眼中的惊慌化开,面上露出一丝喜色,他重重点了点头:“阿回知道了。” “那,阿回和娘怎么办?”屋里两人的对话他都听到了,自然也知道霍岐最后拂袖离去,他昂着头看着姜肆,将最重要的问题摆在两人跟前。 姜肆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她若有所思地擦着阿回的头顶,替他绞干头发,喃喃道:“看看你爹爹会怎么做……” 折腾了半宿红鸢居的灯才熄灭,大雪下了一日,到黎明才放晴。 第二日姜肆醒来,推门一看,发现红鸢居无缘无故多了很多护院,她立刻蹙着眉退了回去,将门一关,她问侍弄墙角那株君子兰的闻杏:“外面是怎么回事?” 闻杏起身,一脸惊讶:“夫人也不知道吗?我刚刚问他们,他们说是将军派来保护夫人的。” 姜肆敛眉沉默,片刻后她走过去又推开门,这次她没作停留,径直向外走,刚到阶下就被拦住了:“夫人留步。” 姜肆扭头,眉头一拧:“你拦我作甚?” “夫人息怒,将军下令,让属下随身保护,并不是要拦着夫人。” “如果我要出府呢?” 那人顿了一下,回道:“出府需要禀报将军。” 姜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回去,将门一关,她左右看了看,刚刚侍弄兰花的闻杏已经不在了,应该是去了里间,她匆匆走进去,看到闻杏正要给刚醒过来的阿回穿衣服,阿回不是很情愿。 姜肆将她从炕头拉起来,走到角落里,小声道:“知道疏柳在哪吗?你把她叫过来。” 闻杏看夫人煞有介事的模样,也立刻认真起来,郑重地点点头,谨慎地走了出去。 阿回望着闻杏的背影,自己把小衣服拽上去,目光挪到姜肆身上:“阿娘,爹爹是不是把我们关起来了?” 姜肆原本在想着什么,闻声抬头,坐到阿回旁边,本想安慰他几句,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阿回这孩子心思沉,越是瞒着他不告诉他,他越是会多想,经过了昨日那事,她也开始琢磨自己以前教养孩子的方法是不是出了问题,思罢,她扶着他肩膀,低下头道:“阿娘现在有一个要躲的人,恐怕要暂时留在这,不过阿娘跟你保证,很快咱们就可以离开,天高海阔,以后谁都不能左右我们。” 阿回点点头,垂下眼却有些忧心忡忡。 姜肆听到外间传来响动,她拍了拍阿回后背:“自己穿衣服,阿娘出去一趟,就在外头。” “好。” 姜肆走出去,到外间,看到疏柳正恭谨地站在那里,见她出来,面色如常地行了一礼。 姜肆对闻杏道:“你进去帮我看看阿回。” 闻杏转了转眼珠,应声走了进去。 屋里就剩两人后,姜肆坐到上首,抬眼看向她,直言道:“陛下派你到我身边,那你是我的人,还是陛下的人?” 疏柳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静默片刻,她再次弯了弯身子,道:“自然是夫人的人。” 姜肆脸色缓和些,扬起一抹笑:“既然如此,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但凭夫人吩咐。” 姜肆冲她招手:“你走过来些……” 第二十四章 疏柳瞭了她一眼,垂眸走近些,倾耳听着,姜肆拢了拢袖口,眼睛偏向别处,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良久之后才吞吞吐吐道:“我与阿回想要搬出将军府,却又没什么去处,京城里的宅子我恐怕买不起,你能不能去帮我打听打听,看看京城附近哪里有空余的宅子,价格又正好合适……” 她掏出袖中一张银票:“我这里……只有一百两。” 疏柳低头看了一眼,银票是大额,叠得规整,却能看出来保存很久了,她没伸手去接,向后退了几步,福身道:“夫人若想置办一处宅院,跟属下说就是,这钱,就不用了……” 姜肆眸光透亮地看着她,轻咬红唇,脸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红,坚持要将银票递过去:“我知你的意思,但我不能凭白接受他的恩惠,在我眼里,他或许只把我当成个玩意,一时兴起才会这么攥着放不开手,我不安心,我得有个自己能落脚的地方,你明白吗?” 疏柳浅浅皱着眉,微抬下巴,看了她一眼,见她眼里是真的满是担忧和顾虑,沉思半晌,迈步过去,接下了她手中的银票。 帝肆宠(臣妻) 第21节 姜肆忽然问她:“外面有护院,你出得去吗?” 疏柳将银票小心叠好塞到袖中口袋里,随声应和着:“夫人放心,属下自有办法。” 姜肆眸光一闪,换上凝重的神色:“此事还望你记挂在心,速速去办,这个将军府,我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夫人放心。” 疏柳是个说话利落办事爽利的人,躬身抱拳应下,转身就走了出去,姜肆侧着耳朵听着,没有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那些护院既然没出声,说明疏柳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 还真是有这样的本事! 姜肆心中惊奇,不由得拍了拍心口,刚刚跟疏柳短短几句交谈,她已经确信疏柳就是皇上放到她身边的眼线,或许她的一举一动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 方才疏柳默认了陛下觊觎她的事,但她本该在红鸢居寸步未离才是,如果她没有跟宫里通信儿,哪里会知道姜肆已经是皇帝口中叼着的肉? 姜肆起身,朝门外望了几眼,门上映着几个护院的人影,应该是还守在那里,她起身,匆匆回到里间。阿回刚净了脸,正在拿汗巾子擦,闻杏站在一旁,犹豫着要不要搭把手。 姜肆走过去,赶紧拉着闻杏的手走到一旁,语气真切道:“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你能不能帮一帮我?” 闻杏受宠若惊:“夫人这说得是哪里话?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奴婢自当从命!” 阿回昂着头看着两人,眼睛吧嘚吧嘚地眨着。 姜肆满面愁苦,拽着她的手紧了几分,惨淡道:“昨日我与将军吵了两句嘴,今日他就派人围了红鸢居,不让我们母子两个出去了,我师父临行前嘱托我一件事,这几日将军在气头上,横竖我是不敢叨扰他了,所以就想拜托你……” 姜肆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摁到闻杏掌心里,阿回的眼睛也随着她的动作落到闻杏手上,慢慢睁大了双眼。 “夫人……这是?”闻杏看着手上的东西,大惊失色。 姜肆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她手掌一合,压低声音道:“师父本想托我帮他购置一处宅院,我回来这几日天天进宫,还没来得及给他相看,现在又不能出去,等到师父回来我怕是要受他数落。这里是五百两银票,我那里还有五百两,算在一起够在京城里够买个宅子了,我想请你帮我出去看看,哪里有合适的地方,购置一处下来就好。” 闻杏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吓得连连推辞,将银票送回去:“这么大的事,夫人还是跟将军商量吧,奴婢怎么能做主?” 姜肆一顿,眸光隐了隐,神色无奈道:“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帮我了,将军看不上我这个医女的身份,也不喜我和师父走得太近,师父虽然喜欢逍遥,但安身立命之所也至关重要,他将这么大的事交给我,我却不能办妥,是愧对师父的恩情……” 姜肆说着,眼前便泛起阵阵水光,闻杏见了心疼,又有些不可思议:“夫人是医女,治病救人功德无量,将军怎能看不起呢?” 说着说着又有些义愤填膺,她这几日多少也懂姜肆的处境,作为府上下人,她接触到的闲言碎语只多不少,很多人都嫌弃夫人出身低微配不上将军,只要将人看低了,那人做什么都是错,被挑刺,被质疑都是常态,看夫人这么难过,她觉得夫人一定也听到了那些风言风语。 “嗯……行!夫人既然这么相信奴婢,那奴婢就帮夫人看一看!”闻杏答应得爽快,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那一沓银票她见过没摸过,“嚯呦嚯呦”地一边惊叹着一边仔细叠整好放到衣襟里,“夫人放心,奴婢一定把事情办妥!” 姜肆叮嘱她:“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哦,还有阿回知,切莫让第四个人知道。” “奴婢晓得,奴婢就说出去为夫人买药材,别人去了不放心,得奴婢亲自验看。”闻杏还是很聪明的,一点就透。 姜肆淡淡笑着,却不敢放下心来,疏柳那边就是为了迷惑陛下的,闻杏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去处,狡兔三窟,但她没人没力,只能做个这样的障眼法,闻杏她也不能完全放心,可除了闻杏之外,她再也没有可用之人,如果要离开,只能这样赌一把。 倘若霍岐不肯签下放妻书,难不成她要一辈子窝在将军府的后院里跟人争风吃醋? 她可不愿坐以待毙。 正宁宫崇文殿 朝堂之上,文武大臣排列两侧,泾渭分明,方才众臣正商讨冀北兵马暗动一事,吵得是不可开交,一方主战一方主张休养生息,各说各有理,如果不是有陛下在龙椅上端坐着,两方怕是要打起来。 武官讽酸儒们斯文扫地,文臣嫌武夫们举止粗俗,萧持刚开朝没多久,官员尽是一些从齐地追随过来的老人,原来在一起争论惯了,现在到朝堂上,有些毛病还是没改过来。 “冀北之事,还需多加关注,至于发不发兵,容后再议。” 等了很久,萧持终于开口,众臣一凛,看陛下这态度,是不想在这件事过多交谈,陛下一发话,他们也不嚷嚷了,纷纷抱着玉笏低眉顺眼看着脚尖,扮做个木头人。 眼看早朝就要接近尾声,张尧正要喊无事退朝的时候,左手边第三位的霍岐突然出列,他恭敬垂身,对上头的萧持道:“陛下恕罪,微臣有事启奏。” 萧持眼帘轻抬,眉目幽深地看着他,唇边有些微的笑意:“有事启奏,何罪之有?说。” 众臣也不知霍岐为何先要告罪,纷纷竖起耳朵听,霍岐压了压上身,声音却拔高一些:“微臣得知陛下近来头痛症有严重之势,特在京中遍寻名医,今日刚好找到一个。原本臣妻可为陛下延缓病情,但昨日内子旧疾复发,身体抱恙,恐怕不能再到宫里为陛下看诊,若是陛下不介意,臣可将那医者引荐……” 说到此处,他蹲了一顿:“此事虽与内子有关,却也事关陛下龙体,所以臣才在早朝之上说出,若有思虑不周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萧持眉心微动,“抱恙?” 霍岐赶紧道:“只是小疾,不劳陛下挂心。” 君臣如此一问一答,其他臣子却有些看不明白了,骠骑将军原配夫人被接回家的事他们早有耳闻,也知道有个医女每日到养心殿为陛下看诊,但这人竟然就是将军夫人,他们也是今日才知道。 霍岐特地在早朝提起这件事,难不成有什么深意? 众臣心中在想什么,霍岐大抵都知道,他此举就是为了让别人多想,才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这件事搬到台面上来说,一来,可以借妻子抱病之事光明正大地挡住陛下接她入宫的圣旨,二来,陛下如不想让人妄加猜测,就会顺水推舟跟他夫人划清界限,以免再传出什么闲话来,污了皇家名声。 霍岐用的是阳谋,也不觉自己这个算盘打得卑鄙,倘若两人之间真有什么事,那也是陛下不义在先,如若没有瓜葛,那算他杞人忧天,今日一举也不会造成任何后果,对他来说,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至于陛下会不会在心里怪罪他,霍岐自己也犯嘀咕,但起码在明面上陛下要秉持公明公正的原则,应不至于为了一个女人损伤皇家颜面。 萧持久久没有开口,众臣都已发觉出不对味来,王谙站在末尾,也在揣摩霍岐和陛下的内心,前不久他去求的圣旨迟迟不见回音,正心生疑窦,按理来说,以王家和霍家的贡献,求一个一品诰命夫人不至于这么艰难,今日见此景,倒让他多了个猜测。 难不成,是跟她有关? “姜医女既然身体抱恙,便好好休养。”萧持说着站起身,淡淡看了张尧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转身进了后殿,至于霍岐所说,要再引荐一个大夫,他也没有给答复。 头顶传来张尧“无事退朝”的声音,霍岐的脸色沉了沉。 陛下态度反常,今日之事恐怕不能堵住悠悠众口,虽然肆肆不用再进皇宫,但对她的名声而言未见得变得有多好。 他忧思忡忡地行出正宁宫。 后殿里,一人站在正中央躬身等候,萧持径直越过她身侧,声音传了过来:“她病了?” 疏柳愣了一下,急忙回道:“没有,姜医女一切安好。” 萧持坐下,神色缓和些许,只是眸中仍有几分意味不明的凌厉:“她还有什么事?” 疏柳将昨夜的事详细讲了一遍,又把姜肆托她购置房产的事和盘托出。 萧持听着听着便笑了,修长指尖轻按着鼻梁骨:“她也会耍些小聪明。” 疏柳不明何意,微微抬了抬头,萧持却对她摆了摆手。 “她想做什么都随她。” “……是!”疏柳领命要走,萧持将她叫住。 “还有,宋家的事,可以让她知道了。” 萧持说完,一只翅膀受伤的雨燕忽然从敞开的轩窗外撞了进来,一下落在铺满宣纸的桌案上,怏怏地扑腾着残羽,挣扎着起不来。 疏柳微怔,然后便看到陛下饶有兴致地将雨燕放到掌心上。 然后轻轻摸了摸它的头。 “告诉张尧,朕要去将军府。”他似乎心情颇好。 疏柳暗暗叹一口气,有些事啊,躲是躲不掉的。 第二十五章 疏柳悄无声息潜回将军府的时候,姜肆正在炕头上抱着阿回玩耍。 听闻霍岐在早朝为她告了病假,得知自己不用再去皇宫面对那个可怕的人了,姜肆忍不住心中雀跃。 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可以告一段落,接下来她就可以好好合计合计怎么脱离将军府。 见疏柳回来,她扶起阿回,自己也坐正了,笑着看她:“打听得怎么样?” 疏柳将自己问询的几处房产简单地跟姜肆说了说,准备供她挑选,姜肆其实也不甚在意这些个去处,反正她跟阿回也不会去,到时候把地契房契一应交给游老,她就可以跟阿回随便找个地方自在逍遥去。 心中想着,她随手指了一个。 疏柳抻着脖子看了看,神色一顿,将那张图纸从中抽了出来,犹豫片刻,道:“属下其实不推荐这个。” 姜肆抬头:“怎么?” “夫人既然是要脱离将军府,还是不要再跟将军府的人有藕断丝连的关系比较好,这座宅院虽然地势好价格又公道,但属下私下里打听了,这家卖主姓宋,是清水县人,曾在王家做事,是个外院的管事,主子就是府上那位王夫人的母亲,王夫人母亲病逝后,他就回了老家,此处宅院一直闲置着,近来才想起来卖。” 疏柳很少说这么多话,姜肆听时不由得抬头看向她,等她交代的信息越来越多之后,眉头渐渐皱紧,眼中闪过一丝惊诧,脱口而出:“你是说,他姓宋?是清水县人?曾在王家做事?” 疏柳抬眸,点了点头,姜肆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双桃花眼登时就瞪圆了,着急道:“宋家莫非跟王家还有什么关系吗?” 清水县地方说大不大,统共就几个姓氏的人住在那儿,宋县令到清水县上任之后,清水县才有了姓宋的人,后来凡是这个姓,都跟宋县令有着血缘牵扯,所以清水县的人都知道小鬼可打,但姓宋的绝不能惹。 疏柳愣了下,神色慢慢变得凝重,她沉眉仔细想了想,回道:“属下不知他们有什么关系,不过……显国公已逝发妻的外家似乎姓宋,但是这个宋是不是清水县那个宋,属下就不清楚了。” 姜肆一听,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血液涌上头顶。 她怔怔地跌坐回去,纷杂的心绪乱如麻。 她以前从没想过会有人害她,她自诩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不与人结怨,也不得罪人,宋成玉在清水县臭名昭著,强抢良女坏事做尽,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运气差的那个! 如果宋家人真跟王氏有着掰扯不清的瓜葛,那重重巧合串在一起还能是巧合吗? 阿回忽然坐过来,一把抓住姜肆的手,抬着头,圆圆的眼睛认真地望着她,姜肆回过神来,低头看着阿回,她曾有一年的时间逃脱不出那段噩梦,一闭上眼睛就梦见那些恶人要将阿回摔死的画面……她从不怨天尤人,但是若有人要害她和阿回,姜肆也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姜肆强压下心头震动,安抚地拍了拍阿回的手,对疏柳道:“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这个宋氏跟王家有无姻亲关系,县令之子宋成玉又跟王语缨是什么关系。” 疏柳便是等着这刻。 她抱拳躬身:“夫人稍安勿躁,属下会尽快探查清楚。” 姜肆还要说什么,闻杏突然回来了,她手里拎着药包,兴高采烈地撩开帘子进来,一看疏柳在屋里,笑容便僵了僵,有些不自然地走过来。 姜肆忙说:“药都买回来了吗?” 闻杏欣然点头:“买回来了,都在这呢!” 姜肆知道闻杏这孩子实诚,不会扯谎,赶紧岔开话题,她放开阿回走到妆台前,从抽匣里拿出存放账房钥匙和账本的木盒,交给闻杏:“劳你跑一趟,将这东西还给王语缨,告诉她我不屑做将军府女主人,将这掌家之权还给她。” 闻杏原本是高高兴兴去接那木盒,闻声手上动作一顿,满目震惊地看着她。 姜肆觉得闻杏是个好妹妹,心思单纯,有同理心,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她拿五百两试她,她并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姜肆摸了摸她鬓角的头发,轻声道:“去吧,就照我说的做。” 闻杏不知为何,觉得眼前的夫人很疲倦,了无生机,就像任风吹雨打漂泊不定的浮萍一样,实际上她也知道,夫人这样温柔又礼貌的人,就算是出身农户又如何?她没失了为人的品格和底线,谣言那样传,谁没有个脾气,谁还不会委屈了? 闻杏垂下眼点了点头,抱着木盒走了出去,到门口时,姜肆嘱咐她多披一件披风。 化雪天,风凉。 霍岐下早朝回来,沉着脸,一身生人勿近的气息,他本想回红鸢居,想着自己此时心情不好,昨日又跟姜肆吵了一架,再去恐怕又惹人嫌,最后落得个不欢而散的下场,又将脚收了回来。 踏进翠馨居的时候,王语缨也才刚从桐枫寺回来,两人前后脚入的府,此时霍昀奚正在罗汉床上熟睡,王语缨守在一旁,支着额头昏昏欲睡。 霍岐远远看着,有些心疼。 他走过去,拍了拍王语缨的肩膀,后者被他惊醒,抬起头,双眼下都是乌青,霍岐眸色黯了黯,轻声言语:“你也去休息,让秋月在这守着。” 帝肆宠(臣妻) 第22节 王语缨抚了抚额头,眼前有些昏花,霍岐一看,索性直接拦腰将她抱了起来,惹得她一声惊呼,赶紧搂紧了他的脖子:“道衍!” 霍岐睇了秋月一眼:“看着奚儿,有什么事再来通报。” 秋月低垂着头不敢看,脸颊红红的:“是……” 霍岐抱着王语缨大跨步走了出去,直接去了正房,院里洒扫的丫鬟见了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低下头站好,目不斜视。 王语缨窝在他怀里,声音娇声娇气的:“道衍……你……” 王语缨在王家是正经的嫡女,出身大家举止有度,名门闺训严格,淑婉温雅,但私下里跟他相处时,又有温柔小意之态,让霍岐觉得内心敷贴,有一种成就感。 她跟姜肆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霍岐低下头在王语缨耳边轻道:“你这几日辛苦了,好好休息休息吧……” 闻杏抱着木盒匆匆赶到翠馨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将军怀中抱着娇妻,下人们一脸羞红,若是传出去,定能成为一段风流韵事。 可她竟然觉得有些扎眼,也替红鸢居那位不值。 霍岐听见声响,转过头,看到是闻杏,有些惊讶,但脚步没停留,用肘臂挑开帘子往里走,边走边问:“你来是红鸢居那边有什么事吗?” 闻杏抱着木盒子的手紧了紧,弯了弯身,然后跟着走进去,霍岐把王语缨放到软榻上,回身看她,闻杏垂着头上前,将木盒奉上。 “夫人说,她不屑做将军府的女主人,叫奴婢把这些东西还回来。” 霍岐眼角的笑意渐渐消失,眸中盈满怒气,他冷哼一声,将木盒接过来,斜了她一眼:“她真是这么说的?” “是。”闻杏回道。 王语缨坐在软榻上,抬头看过来,眼中满是担忧:“姜娘子是怎么了?之前不是说的好好的吗?” 被王语缨这样一问,霍岐更是觉得自己在她这里颜面扫地,下人传达这样的话本就是打他的脸,何况还是在王语缨面前。 霍岐将木盒递给她:“既然这样,你便先拿着。” 王语缨有些迟疑:“是不是你又说错什么话了,我看姜娘子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突然闹得这么僵,一定是你的问题。” 她说着要起身:“还是我去劝一劝她吧!” 可是刚要起来,眼前却一黑,她扶着额向后倒下,还好霍岐眼疾手快托住了她的腰,才没摔到。 霍岐扶着她坐下,眸色更加暗沉:“你快躺下吧。” 他看了看木盒:“此事我去说,你不用管了。” 说罢,他抬脚便要走,王语缨赶快叫住他:“姜娘子从清水县随你回来,身份地位不同,心里有偏差和不安是正常的,你不要说话太狠,伤了她的心。” 闻杏暗暗皱了皱眉。 她好像三句不离两句都在提夫人的出身。 霍岐深以为然,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回身道:“我知道了,你歇息吧。” 王语缨轻轻“嗯”了一声。 霍岐挑帘离开,快步往红鸢居方向走,闻杏也急忙跟上,穿过几道回廊,很快到了红鸢居,霍岐长驱直入,下人们躬身行礼,他也不理,直接推开了门。 姜肆正跟阿回说话,忽然听见门声响动,扭头一看,就见到霍岐大步流星进来,面沉着,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 霍岐进门便对疏柳和后面追进来的闻杏道:“你们先出去。” “带小少爷一起出去。” 霍岐是命令的语气,阿回眉头一紧,姜肆也觉得来者不善,她没理霍岐,低声跟阿回说:“听你父亲的,先出去,回头我跟你说,恩?” 阿回沉默片刻,点点头,自己爬下炕,够到地之后走到疏柳跟前,让她牵着自己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霍岐然后离开了。 门一关,霍岐先开了口:“你什么意思?” 姜肆坐在炕头,将她的脸也烧得热乎乎的,她闻言想笑,偏头看过去,眼里温情都没了,只剩下冷意:“你怒气冲冲闯进来,我还没问你是什么意思,你倒来问我了?” 霍岐向前一步:“你知道我在问什么,你让闻杏把东西送到翠馨居,又让她传那些话,是诚心想让我难堪吗?” 姜肆眉心一跳,从炕沿旁起身,一阵阵热气往头顶上冲,但她压着火,深深吸一口气,道:“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要跟你和离,我不做将军夫人,我要跟阿回离开这里,所以掌家还是中馈,跟我都没关系,你懂了吗?” 霍岐眉头紧蹙,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她,他走过去,按住姜肆的肩,轻轻晃了晃:“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告诉我,不要说这些气话,到头来什么用都没有,只会让人的耐心都消磨光!”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抬高许多,姜肆觉得自己耳边在嗡嗡响,充斥着各种不耐烦和狂躁,霍岐是个要脸的人,她知道,但是她没想到他越是当了将军,骨子里难言的自卑感就越是强烈。 他是舍不得她吗? 或许也不是,就是觉得一个孤苦无依举目无亲的人竟敢对他的施舍不屑一顾,让他觉得颜面尽失罢了。 曾经那么温柔善良的大哥,大方又豁达,笑起来意气风发,即便跟她挤在破烂的茅草屋里,心胸宽广可纳天地。 姜肆心头泛起丝丝缕缕的酸涩,有些遗憾,她挣开霍岐的手,抬起眼看他:“我不需要什么荣华富贵,我要的不过就是跟你和阿回,一家三口过安稳日子就行了,但你现在已经另娶,再也不是我的大哥了,就别揪着过去的日子不放,爽快一些,放我走吧,行吗?” 霍岐攥住她手腕,压低声音喝问:“难道只有我休了她,你才肯原谅我?” 看到姜肆漠然的目光,他的眼睛也渐渐染上一层红色:“我在战场上拼杀,九死一生,没有她,我活不到再见你的时候!” 姜肆手腕被攥得生疼,她听出霍岐话音里的咬牙切齿,听出他内心的纠结和懊悔,更听出他决绝而坚定的答复,姜肆忽然冷笑一声。 “我倒宁愿你死了。”那声嗤笑带着强烈的讽刺。 脑中炸开一道光,霍岐猝然放手,神色错愕地看着她,踉跄后退一步。 泪滴滚落,他眼里满是不敢置信:“你宁愿我死?” 姜肆看着他,毫无退缩之意:“是,我宁愿你死在战场上,无愧于天地,我也不想看到你现在这样。” 她说得无情,这本就是诛心之言,霍岐不住地摇头,他没想到自己的命在她口中会这样一文不值。 “肆肆,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他看着她,那种陌生的眼神又回来了,好像是她变了,一切都是她的错,他语气里满是失望,对她的态度失望,对她的爱也失望。 姜肆被那双失望的双眼勾起了心头蹿升的怒火,她向前一步,扬眸质问他:“你一直说你以为我死了,我问你,这五年,你可有认真地找过我?你知道我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吗?你知道清水县令的儿子差点害死我们母子吗?” “不,你不在意,你甚至也没去查,没去问,连我难产的消息你都是从我口中得知的,你是害怕吗?害怕知道我过得有多苦,害怕你知道之后觉得心里愧疚,更对不起我?避而不谈,你就可以左拥右抱毫无心理负担了对吗?” “霍岐,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孩子我抚养长大,不知你生死,我替你守节,没有再嫁,我姜肆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我只叹我太傻了,你根本就不值得!” 霍岐听她说完这些话,原本失望的神色有了几分动摇,或许是被戳中了内心极度隐秘的阴暗,他有些躲闪,姜肆说得有一点没错,他没有在接回姜肆之后刻意探查她这五年来发生的事。 “你说清水县令的儿子?他怎么了?”霍岐眼带疑惑,突然问道。 姜肆一颤,捕捉到他眼中的情绪:“难道清水宋家,真的跟王家有关系?” 不然他怎会在那么多句话中独独就抓住了这句! “你先说他怎么了!” “他差点摔死你的孩子,逼我做他的妾!” 霍岐一把抓住她双臂:“你做了?” 姜肆再也忍不住,扬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这一声巴掌响声脆,她半分力都没留,满心的怒火都化为手中的掌劲,霍岐被打地头偏向一旁,眼中已经满是后悔。 他怎么能问出这么混账的话? “肆肆,我不是这个意思……” “滚!”姜肆打断他,伸手推着他的身子,连搡带打,将他赶出了门外,把门从里面关上。 “肆肆!你听我说——” 霍岐拍打房门,心中懊悔不已,外面的护院见将军竟然被夫人赶出来,都默默看向别处,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看到。 姜肆抵在门上,脑中想起他那一声声刺耳的质问。 “你做了?” 当她鼓起勇气说起她的苦难,说起折磨她多年的梦魇,挖开她旧伤剖给他看,结果只得到他一句问话。 “你做了?” 姜肆想笑,又笑不出来,或许她才是最失望的那个,霍岐变了太多,她早已经不认识他了。 听见外面没有声音了,她站直身子,就在她要往里走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慌慌张张的人声。 “将军!陛下……陛下圣驾在……在外面!” 屋里屋外两个人同时一惊,姜肆惊恐地回过头,隔着一扇门,心倏地悬了起来。 他怎会……怎会亲自来将军府? 霍岐同样很震惊,沉吟片刻,他深深看了一眼红鸢居,转身快步走出去。 到了会松堂,霍岐大跨步行进,一入正厅却没看到陛下的身影,扭头一看,发现陛下正坐在里面那副棋盘旁,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上面的残局,张尧立侍在侧。 霍岐不会下棋,那棋盘只是摆设,上面的棋子都是固定上去的。 他紧了紧眉,走近行礼:“不知陛下驾临,微臣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萧持看着棋盘,道:“无碍。” 随即是长时间的沉默,霍岐心中疑惑更甚,忍了良久,终于忍不住了,犹豫着道:“不知陛下到微臣府上,所谓何事……” 萧持指间夹着一枚黑子,似乎在思索着如何破这残局,唇角轻勾,话音里蔓延着笑意。 “朕的头痛宫里所有的太医都看过了,但只有姜医女的医术最好,你说她身体抱恙,朕体谅她,不该让她进宫,所以亲自来了。” “她在哪?”萧持问得随意,自始至终都没看霍岐一眼,仿佛没发现自己所为有任何不妥。 霍岐一顿,躬着身眉头紧锁,道:“陛下,这是不是有些于理不合……” “于理不合?”萧持将黑子放下,“她是医女,朕为病患,大夫为病人看诊,有何不妥?” 萧持说罢起身,拍了拍手:“如果姜医女不方便,朕可以亲自过去。” 霍岐一听,脸色微变,连忙将他挡住:“陛下等等!” 他低着头,面露纠结之色,情况紧急,他咬着牙道:“陛下稍后,微臣这就命人将她带过来。” 霍岐看了下人一眼,下人赶紧转身去办。 萧持没说话,又走了回去。 霍岐松一口气,陛下一定要见肆肆,比起红鸢居,还是会松堂更合适一些,这里好歹是前院,若是让他去了内院,那今后才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了。 而且有他在这里,如果真要发生什么事,他也能及时应付。 下人去请姜肆的动作并没有很快,萧持坐了一刻钟,棋盘上的残局早已经破了,他百无聊赖地倚在案几旁,手中拿着黑子,一下一下地在棋盘上磕着。 每磕一下,霍岐都觉得呼吸沉了几分。 帝肆宠(臣妻) 第23节 忽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姜肆站在门口,惶惶不安地抬起头,看到是霍岐,眼神松了松,可余光瞥到了玄色衣角,她立刻变了脸。 霍岐见她呆立在那,快步走上前,安抚地握住她小臂,姜肆伸手拂开,他动作微僵。 “陛下在里面,切莫失了礼数。”霍岐强装笑意,提醒她。 姜肆看了他一眼,心中的胆怯和厌烦全都交织在一起,变作了她也不明白的情绪,她往前走了几步,转身看着席地而坐的陛下,视线只在他胸口以下游荡。 她正要行礼,萧持的声音忽然传来:“不是病了吗?” 姜肆一惊,惶然垂头,更不敢让他看自己脸色,霍岐匆匆走过来,手掌覆在姜肆肩膀上,替她回道:“只是偶感风寒,卧床半日,已经有所好转。” 萧持淡淡笑着,目光落到姜肆的肩头,眼中深色一晃而过。 “霍卿没有军务要处置吗?”萧持不急,出声询问。 霍岐将心一提,陛下这是在故意避开他?难不成陛下真的动了别样的心思? 他心绪烦乱,回答时便有些不利索:“微臣……没什么军务要处置。” 萧持笑意仍在脸上,只是眼中冷意渐深,似乎没了耐性,周身散发出的阴冷气息让人为之一震。 他道:“还不过来?” 是对姜肆说的。 姜肆额头上泛出细汗,即便再讨厌霍岐,此时也无比庆幸他还在这里,她闭了闭眼,抬脚走过去,保持着端正的状态,下人奉上药箱,她像从前一样,先净手,将袖口扎紧,然后跪坐到萧持身后,轻声问:“陛下是头疼吗?” 萧持弯了弯唇:“是。” 这声是说得十足玩味,姜肆心头一悸,莫名觉得胆寒,正当她要抬手的时候,外面忽然跑进来一个人影。 是秋月。 秋月面色焦急,似乎没发现里面还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将军!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霍岐微怔,问:“夫人怎么了?” 秋月吞吞吐吐的:“是小少爷不知为何又开始哭了,夫人一个人哄不住。” 霍岐一听是霍昀奚有事,又想起他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抬脚想要走,可是脚才一迈出去,就想起会松堂当下是什么情形,他下意识扭头,姜肆也正往过看。 那眼神,是微微带了些错愕的、不安的、求救似的眼神。 “将军?” 霍岐回过神来,吩咐下人立侍在侧,匆匆瞥了姜肆一眼,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姜肆像是看错了眼,怔怔地望着人影消失的正厅,手指僵直在空中,满心的诧异与不解。 纵然有最失望的时候,但总还有更失望的时候。 她也没想到。 萧持笑着问:“在看什么?” 姜肆听到那魔鬼一样的笑声,惊惶地转过头,就见到萧持压下了唇角,瞥了张尧一眼。 张尧将屋中下人都赶了出去,霍岐不在,自然没人敢阻拦,就这样,整个会松堂很快就肃清了。 姜肆心跳得很快,手掌杵在身侧,察觉到危险正在逼近,不由得向后躲。 萧持淡薄的眸睇着她。 “朕有没有说过,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姜肆觉得自己所有的铺排计划都被他打乱化解了,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按章法行事的人,他不在意她的名声,难道还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吗?好不容易坐上龙椅,这样做于他有什么好处? 姜肆满心的疑问都堵在喉咙里,发不出声,萧持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眼中的冷意越来越深,唇边的笑也愈发讽刺。 “你以为躲过了进宫,朕就拿你没办法?” 最后那个尾音出来的时候,姜肆好似看到他眼中迸发的疯狂,她不管不顾地爬起身想要逃,却不想被一只手抓到了脚踝,她双腿一曲,跪坐在地上,有一股力气将她向后一拽,姜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被压倒在地。 温热的呼吸落在颈窝里的那一刻,姜肆忽然咬住唇,眼底蒙上一层浓雾,自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泣。 萧持眼睛一闭,微抬起头,看着她的脸。 “为什么哭?” 姜肆不能张口,她怕她张口便会压抑不住哽咽,但她又不想让他看到她哀声示弱的样子,便只能死死抵住上颚,用怨怒的神色瞪着他。 况且对于这样的禽兽,她也没什么话可说。 萧持似乎看懂了她的神情,伸手掐着她两颊,虎口抵着她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幽深的黑眸似无底深渊。 声音里也带着蛊惑:“朕哪里不好,为什么不愿?” 姜肆垂着眼还是能看到他,她感觉到他身上灼热的温度,明明隔着衣物,却还是那样明晰,寂静无声的空间放大了身上每一寸肌肤的触感,他用目光描摹,就好像指尖触碰一般。 姜肆吸着气,细声里掐着涩泽的语调。 “我救了你,你不能这样……” 地龙上的热气将两人的身体包裹,近在咫尺的呼吸交织又分散。 萧持凑近些许,低垂的眼眸浸出几分凉薄。 “朕如果真的做了什么,你会怎么样?” 姜肆忍着泪意,声音冷硬如铁:“不用我怎么样,世人容不下我的。” “朕可以护你。” 静室内忽然惊起一声嗤笑。 姜肆偏过头,舌尖抵着恨意:“我不信。” 她若还信这样的鬼话,从前受过的委屈便是白受了,上下嘴唇一碰就能说出来的承诺,有什么可信? 只要他人一唤,不还是转身就走吗? 跟霍岐比起来,这个坐享天下,至尊无上的皇帝更无法令人信服。 萧持看她倔强的神情,面色也沉了沉,手掌微微用力,将她的脸扳过来正对自己:“不如就试试?” 姜肆的脸被他掐出两道窝,红唇轻轻张着,水色弥漫的双眸尽是惶恐不安,他压下唇,在将碰未碰的边缘,紧锁的手瞬间奋力推拒,却拗不过他的力道。即便眼中写满绝望,却一个字都没哀求。 萧持眼带笑意,在他覆上气息的时候,姜肆终于抵不住发出一声哭饶,却被吞咽成了碎吟,可在那哀戚绝望的声音入耳的那一刻,萧持忽然浑身一僵,双眼骤然睁开,看到身下被泪意浸湿的人,眼中的茫然和怒意在一瞬间交错。 他坐起身,姜肆没了桎梏,张皇失措地向后躲,知道背脊抵在墙壁上。 泪痕浸透了衣衫,连带着层层不尽的汗意,不知何时,她发髻已经散下,碎发黏在脸上,神情有些怔然,还未从方才的碰触中清醒过来。 那人却张了口。 “出去。” 姜肆陡然一惊,下一刻却惊愕地抬起头。 他放过她了? 还是他已经失了兴趣? 姜肆甚至不敢多想,她也没再看他的脸色,恐怕那人再度反悔,姜肆撑着身子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门开声,继而是远去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不见。 没有命令,无人进来。 萧持掌心向内,手指在额头上按揉,抬头时,冰冷眼眸下涌动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怒气。 “为什么要做画蛇添足的事。” 棋盘对面坐着一个人,手腕搭在膝头,闻言一声轻笑,开口却是漠不关心的语气。 “我在帮你,你不喜欢这样?” “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那人一手支着棋盘边缘,撑着身子靠近,脸上的狂妄和恶意丝毫不加掩饰:“照你这样做,永远也得不到她。” 门口传来脚步声,有人快步奔来。 霍岐扶着门框站住,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巨响,然后是什么东西散落砸在地上的声音,他再度进入,脚上踩到一枚棋子,呼吸凝滞,他往里走,看到陛下坐在一片狼藉中,却没看到自己想见的人。 萧持听见声音,眼帘一掀,看了他一眼。 “陛下……这……” 霍岐声音一停,看到陛下忽然站起身,走到他身前,面色已恢复如常。 萧持衣衫未乱,只是薄唇有些浸润,他行到霍岐身侧,用命令的语气跟他道:“今日的事,朕不希望在任何地方听到。” 霍岐心头一凛,快速抬眼看过来,萧持秉持着一贯的脸色,看不出喜怒。 他似乎在说,是你封口,还是朕动手。 空气中静了一瞬,霍岐低下头。 “臣……遵旨。” 萧持行出会松堂,圣驾也随之离开,院中很快就变得空空荡荡。 霍岐走到门边把手的下人跟前,咬牙切齿问:“不是让你在屋中侍奉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下人战战兢兢地快速答道:“回将军,是公公,是公公将我们都赶出来的,里面发生了什么小的也不知道,就看到……” “看到什么?”霍岐见那人吞吞吐吐,一股火窜上头顶,低喝,“快说!” “就看到夫人衣衫……衣衫不整地跑出来,去了红鸢居方向。” 霍岐一脚踹在那下人胸口上,将他踹飞出去,跌坐在地,咳嗽不止。 “再问你一遍,都看到了什么!” 院中的下人和侍从跪了一地,纷纷摇头道:“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 霍岐已怒不可遏,除了怒火还有十足的难堪,他踢开身前跪着的下人,快步往红鸢居的方向走,到了地方,挥退护院便要冲进去,但门从里面上了锁,他心中又惊又急,用肘臂撞开门,门一下被冲开,他跌撞入内,听到细细哭声,正当他要往里走的时候,里面突然冲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抱起盆架上的那株君子兰使劲扔到他脚边。 “啪”地一声,花盆碎裂。 “你出去!” 霍岐一看是阿回。 阿回涨红着脸,眼中满是恨意,阿娘回来就哭,他以为又是爹爹害阿娘难过,才会冲出来将他阻挡在这。 霍岐看他一眼,仍要迈步朝里去,阿回抱着他大腿,使出浑身解数,霍岐总不能对孩子用粗,只得停下脚步。 帝肆宠(臣妻) 第24节 他蹲下身,扶正阿回的身子:“你娘呢,她怎么了?” 阿回瞪圆了眼睛,朝他吼道:“阿娘不想见你,你走!你走!” “阿回,听话——” “阿回,过来。” 两道声音一齐发出,挣扎的阿回一怔,两人齐齐回头去看,姜肆扶着门框看向这边,眼底微红,但脸上已经没有泪痕,她没看霍岐,冲阿回招手:“阿回,过来。” 阿回抿了抿唇,听话地走到姜肆身前,姜肆这才抬头,对着霍岐道:“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肆肆,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永远只在意你在意的事,”姜肆打断他的话,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心平气和的,语气有些疲倦,“走出那道门,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说完,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拉着阿回转身走了回去,霍岐却觉得那道眼神像刀子,狠狠在他心口上划了一刀,他后知后觉地退后一步,意识到自己刚刚问了什么,很想扇自己一巴掌。 他没问她怎么样,好不好,他只在意里面发生的事情。 可是,是他丢下她离开去翠馨居的啊。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恐惧,脚下像生了根,怎么都抬不起来,他只想转身逃离这里。 过了一会儿,姜肆听到门声,她在炕上抱着阿回,阿回也抱着她。 “阿娘,你别难过了,你还有阿回呢,阿回永远不会走的。” 姜肆贴着他脑瓜顶,那一声声安慰钻进耳朵,心头却涌出更沉更重的绝望,可是想起那些不让她好过的人,她又偏偏咽不下这口气。 “阿回,咱们会过上好日子吗?” 阿回点头:“一定能的。” 阿回的话多少安抚了姜肆,两人都没有胃口,一起在炕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姜肆缓缓睁开眼,屋里已经点了灯,昏黄的灯火将室内照得亮堂堂的,她觉得嗓子有些干涩,想要起身喝口水,却见疏柳立在炕边,她吓了一大跳。 “你站在这做什么?”姜肆压低声音,因为皇帝的关系,对疏柳也再没有一丝好感。 外间的灯也亮着,疏柳低着头,声音有些吞吐,良久之后,她硬着头皮道:“主子……在外面,等您醒来。” 姜肆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随即头皮一炸,如惊弓之鸟一般,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那扇轻轻晃动的珠帘。 为什么这般阴魂不散! “夫人,你不要怕,主子有话对你说。” 姜肆没了理智:“他有什么话,他只是想——” “夫人看过这个就明白了。”疏柳手中拿着一个信封,适时递上前,姜肆微顿,狐疑地看她一眼,将信封打开,翻开信纸,待看清上面的字之后,她面色大变,眼中震动不已。 不等疏柳说话,她穿上鞋,随意披上一件外裳,撩开珠帘走了出去,疏柳站在那里没有动。 到了外间,一入眼便是那道沉稳宽厚的背影,他立在门前,外面是隐没的黑暗,投下影子,一地孤单。 姜肆还是想逃,但她顺着呼吸,一步上前,拿起手中的信,对那人背影道:“这是你从哪得来的?” 萧持转身,黑眸微动,似是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 姜肆下意识退后一步,萧持才开口:“从宋家找到的,王语缨与宋成玉来往的书信。” 犹如被当头一棒,当猜测和实事重叠在一起,她还是有些无法相信眼前的结果,想起三年前那场噩梦,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似乎就是王语缨与霍岐的新婚之期,一切都那么巧合,又是命中注定。 萧持时刻盯紧着她的脸色,见她有摇摇欲坠之态,下意识伸手要扶住她,姜肆却反应过来,用力拂开他的手。 却不想,那人果真不再上前。 萧持背过手,剑眉隐隐蹙起,良久后,他叹了一声。 “今日之事,是我不对。” 姜肆豁然抬头,萧持也正看向她。 第二十六章 “今日之事,是我不对。” 萧持背着灯火,暖色的光打在他侧脸上,半面光芒隐耀,半面落入黑暗,像是有两副完全不同的面孔交叠在一起,竟让姜肆觉得背后滋生出丝丝冷意。 她紧盯着他,全身仍竖起戒备的利爪。 仿佛只要他有任何动作,她就会瞬间找准机会逃离。 但他竟说了道歉的话。 姜肆心中揣度良久,还是把想说该说的话如实说了出来:“陛下既贵为天子,就更应有为人的底线,今日之事如果让外人得知,不仅我活不了,陛下也会为污名所累,史官若是如实记载,陛下一定会遗臭万年,孰轻孰重,相信陛下不是愚蠢之人,应当能掂量清楚。” 这样禁忌的话题,说透了怕招致他不快,说浅了又怕他装傻,姜肆不懂为君之道,到现在也没读懂陛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寄希望于他能良心发现。 可姜肆还记得后午发生的事,时刻担心他像那会儿一样又发疯,便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色,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 担心的事并未发生。 萧持转身走到八仙桌边坐下,抬脚时姜肆下意识闭着眼往后躲,如今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任何轻微的风吹草动都能吓得她心惊肉跳,再睁开眼,萧持端坐在那,手里掐着个空空如也的茶杯。 他问她:“你想继续留在将军府?” 萧持声音平稳,语气如常,跟下午见到的那个人给她的感觉全然不同,姜肆都有些恍惚了,回答时就慢了一拍:“不想。” “要和离?” “是。” 萧持看向她:“既如此,你和离,朕娶你为妻,世人为何要口诛笔伐?朕又为何要遗臭万年?” 姜肆瞳孔微缩,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懂他在说什么,一时间,她心头闪过诸多疑惑,也有诸多问题想要得到他的解答,但到嘴边就变成了满含讽刺的反问:“陛下应该知道,根本不会如您所说这么简单。” 她心头乱糟糟的,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打断了这番谈话,将手中的东西扬起来:“我只想知道,陛下交给我此物是何目的?” 萧持皱了皱眉头:“你需要。” 他说话简短,姜肆总有一肚子疑问:“只因为这样?” 听她语气中满满都是警惕,萧持脑海中不禁又闪过下午发生的事,近在咫尺的呼吸和碰触,节节攀升的热意席卷全身,但她很抵触,连看他的眼神都充满恨意。 萧持忽然站起身,姜肆又像受惊的小猫儿似的缩了缩身子,动作尽收眼底,他眸光一黯,道:“你如还需要什么,跟疏柳提,她会一一为你办妥。” 姜肆放下挡在身前的胳膊,疑惑地看着他,他似乎还要说什么,姜肆却忽然听到里间传来阿回的声音,她脸色一变,匆忙转身跑了回去,撩开珠帘一看,发现阿回只是在呓语。 大概是做噩梦了,不停地喊她“阿娘”。 再回身,外间里空荡荡的,人已经不见了,只有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的昏黄烛火。 她走过去,将窗关严,再看手中的书信,一时中百感交集,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她绝不相信方才出现那个就是陛下,一个人,究竟为什么前前后后有两幅面孔? 但不管怎么说,他好歹帮了她一个大忙。 转身回去,姜肆安抚阿回睡觉,疏柳低声问她:“夫人打算怎么办?” 姜肆早已经睡意全无了,她思量此事,愣了半晌之后才看向她,也压低声音说:“你觉得,若我将这些东西直接甩到霍岐的脸上,他会怎么做?” 疏柳闻言,眉头微微一挑,嘴张了又闭上,没有把心中所想说出来。 姜肆替她说了:“他什么也不会做的,顶多就是跪下来求求我。” 语气中不无讽刺,疏柳也明白她的意思。 姜肆轻轻拍着阿回,喃喃道:“得找个合适的机会……” 一夜无眠,到清晨时姜肆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阿回清早睁开眼睛,扭头一见姜肆还在梦中,手轻轻搂着他,是保护的姿势,他慢慢抬起姜肆的胳膊坐起身,穿上鞋子下炕,刚走出两步就看到疏柳进来了。 阿回抬头,拽了拽疏柳的衣服,然后往外走,疏柳低头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跟他走了出去。 到前厅,阿回一副认真之色,浅皱着眉看她:“昨夜,是谁来见阿娘了?” 疏柳一惊,眼睛睁大些许:“小少爷不是睡了吗?” 阿回抿了抿唇,小眉头皱着:“我装的。” 疏柳细细地打量他几眼,以前一直觉得这个孩子心思深沉,但没想到这么深,所以昨夜那几声呓语是故意发出的,为了吸引夫人的注意力? “昨夜那个人,是不是把阿娘弄哭的人?” 阿回又问了一句,疏柳见他神色认真,蹲下身握住他手臂,低声道:“不是,是来救你阿娘跳出火坑的人,是来帮你阿娘的。” 阿回满眼都写着“不信”。 疏柳问他:“你想不想离开将军府?” 阿回赶紧点头:“当然。” 疏柳继续道:“但是你和你阿娘对付不了霍将军,如果他执意不肯,受伤的一定是你阿娘,那个人,权力凌驾在霍将军之上,只要是他想做的,万事无有不成者。” “他是皇帝?”阿回快速问道。 疏柳再是一怔,闻言便笑了,刮了刮他小鼻子:“果然聪明。” “那他会不会害我阿娘?他为什么要帮我阿娘?”阿回接连追问,疏柳看他满是担忧的神色,为自己主子开脱:“陛下不会,你忘了?你阿娘救了陛下一命,陛下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只是想保护你们两个。” “真的?”阿回想了想,仍然有些不确信。 疏柳一脸坚定:“是真的!” 霍岐从红鸢居出去之后没有回翠馨居,而是在前院坐了一晚上,天蒙蒙亮,他叫来侍从叶松,附耳嘱咐了他几句。 叶松抬起身,询问道:“属下要去一趟清水县吗?” 霍岐道:“尽早回来,我需要马上知道那件事的来龙去脉。” “是。”叶松抱拳,领了命令便向外走。 霍岐觉得有些头疼,按了按太阳穴,他看着时辰还早,起身回了翠馨居,刚踏进院子,就看到还未熄灭的灯火,他一怔,随即加快了脚步,挑帘进正房的时候,一眼就看到王语缨还躺在白日里那张软榻上,闻声起身,睡眼迷蒙地看着他。 “道衍……你回来了。”她嗫嚅道。 霍岐匆匆走过去,按住她肩膀:“你怎么睡在这?” 王语缨揉了揉眼睛,温柔地笑了一下,回道:“我以为你晚上会回来,就在这睡了一会儿,没想到一睡天就亮了。” 见她是在等他,霍岐心里一阵愧疚,因为想着肆肆说的那些话,他心里对王语缨有所怀疑,所以才不愿过来,谁想到她竟然会等他一晚上。 霍岐回过神来,轻声道:“我一会儿还要去上朝,你回房好好休息,在这里怎么睡得好?下次别等我了。” 王语缨抬起他的手抚了抚脸:“你是我的夫君,我不等你等谁?” 帝肆宠(臣妻) 第25节 似乎也不要听到他的答案,王语缨抬起头看着他:“姜娘子那边,你劝好了吗?” 霍岐神色一顿,随即露出苦闷的表情。 王语缨心知肚明,有些埋怨地看着他:“你不会说话,肯定是又惹她生气了……劝人这种事,还得让女人来,将军带兵打仗可以,但不如女人心细,这事还是交给我吧。” 霍岐看她一脸疲态,回绝道:“不用,你不用操心此事。” 说罢,他起身:“我去上朝了。” 霍岐来得快去得也快,听见外门声响,王语缨坐了一会儿,不久,秋月躬着身进来,一脸惊色,快步走到她身前,道:“将军好像要查表少爷的事,已经让叶松去清水县了。” 王语缨神情淡淡的,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他早晚要知道的,这件事根本瞒不住。” “那……小姐打算怎么办?” 王语缨起身,秋月赶紧上前服侍。 “给我梳洗打扮好,我要去红鸢居。” 王语缨动作很快,她披着杏黄色狐绒大氅,未施粉黛,却装扮地精致,到了红鸢居之后,见到了疏柳和闻杏守在外面,便着秋月上前去。 “我家夫人来找姜娘子。” 两人对视一眼,疏柳道:“夫人在睡觉,还未醒。” “你去……”秋月皱着眉要说什么,后面的王语缨将她叫住。 “你回来。”王语缨站在雪中,语笑嫣然,对二人道:“既然姜娘子还没起,我就再等等。” 疏柳冷着脸,没有任何表情,闻杏却觉得有些不合适,她偷偷拽拽疏柳的袖子:“要不然,我进去传个话?” 疏柳还没说话,王语缨已经看向她:“姜娘子一看就是昨夜没有休息好,不碍事的,我在这等等。” 晌午日头高照,阳光正好,屋檐上的雪纷纷化了,一滴滴雪水落在地上,姜肆听见声音,慢慢转醒,脑中昏昏沉沉地,她坐起身,看到疏柳站在旁边,下意识问:“阿回呢?” “小少爷跟闻杏在一起。” 姜肆抚了抚额头,刚要说话,疏柳道:“翠馨居那位来找您了,在外面等着。” 姜肆抬头,有些惊诧:“等多久?” “有一上午了。” 姜肆急忙翻开被子下去,还未来得及整理妆容,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惊喝:“阿缨!阿缨!你怎么了!” 姜肆与疏柳对视一眼,赶紧出门,推开房门就看到雪地里,面容苍白的女人依偎在男人怀里,唇上已经没有了血色。 霍岐看到姜肆,难压心头的愤怒:“你怎么能让她在冰天雪地里站一上午?” 王语缨扶着霍岐站起来,虚弱道:“不关她的事,是我不让下人叫她起来的。” “你!你本来就身体不好,这样糟践身体干什么?” “我就是……想来劝一劝姜娘子……” 两人一唱一和,像是搭台子唱戏似的,姜肆目光落到王语缨身上,那青白的脸色不是假装,紧接着下一刻,她就昏了过去。 霍岐大惊,赶快将王语缨打横抱起来,不管不顾地冲进房门,把姜肆挤到一旁。 口中大喊着:“快去叫大夫!” 姜肆不耐地闭了闭眼。 还去叫什么,这不就是有一个现成的大夫吗? 霍岐把王语缨放下才反应过来,他匆匆行到门口,一把拽住姜肆的胳膊,将她拉到炕前:“肆肆,你快给她看一看。” 姜肆瞥了他一眼,没有让疏柳去拿她的药箱,直接伸手拿起王语缨的手,在腕上一探,然后甩开。 霍岐盯着她粗鲁的动作,刚要说话,姜肆转身,看着他道:“我随师父行医多年,唯独此道不精。” 霍岐露出疑惑之色,又听她道:“她有孕了,你另请高明吧。” 第二十七章 姜肆说完,屋中人俱是一怔,就连秋月都一脸震惊之色,惊喜地看着炕上还在昏睡的人。 原来夫人有孕了,怪不得听到表少爷要东窗事发的消息时都不害怕,如果有了这道护身符,就算将军再怎样生气,也不会拿夫人怎么样的。 还蒙在鼓里的霍岐听到姜肆的话怔了良久,眼中才慢慢变作狂喜,他早已不是初为人父的人,但听说自己又要再当父亲,仍忍不住心中雀跃,他弯下身来抚了抚王语缨的手臂,回头再问姜肆:“你说的是真的?” 姜肆松开王语缨的手之后才去大箱柜上拿了一条汗巾,仔细地净了净手,边擦边道:“从脉象上来看,她这几日的确劳心劳神,气血不足,加上有孕,又在冷风中站了半日,此时身子是最为亏虚的时候,你再开心一会儿,不找大夫来看,孩子恐怕很难保住。” 霍岐还没来得及高兴,听到她说完面色一变,赶紧转头去看秋月,秋月自然也听到了那番话,心领神会,急着往外面跑,到了门口却被姜肆叫住。 “等等。” 姜肆看向霍岐:“你不会要把大夫带到这里吧?” 霍岐微顿,没明白她的意思。 “这里是红鸢居,虽然我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但现在这里也是我的住所,请你带着你的爱妻离开,我不想看到你们。”姜肆放下汗巾,一字一顿地说着,霍岐的脸色几经变换,抬起身看着她。 “今日风凉,你让我就这样带着她出去?”霍岐难以置信地看着姜肆,似乎这话不该从她口中说出,“你依然身为医者,更应该知道她此时的情况,她有孕,又是病人,只是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不会碍到你什么,况且,如果不是你让她在外面站了那么久,她也不会昏倒。” 前面的话姜肆都不在意,唯有最后这句话让她抬起眼,目光逼仄地看着他,语气顿挫道:“让她在风中久站的不是我,是她自己。” 姜肆笑了笑,有些话她不想说,但是堵在心里实在难捱,她始终记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绝对善良,只对自己好的人抱有善意,从前当霍岐是丈夫,是亲人,给他的全都是自己好的那一面。 但是五年了,五年啊,谁没有一些变化? 姜肆看着对面神色错愕的人,质问道:“霍岐,你真不觉得自己很蠢吗?一个女人,如果连自己有孕三个月都不知道,那她脖子上那个东西还真是白长了,倘若她知道,就不会自作主张地跑来这里,还硬要在冷风中站了半天,只为来规劝我。” “我是她什么人啊?她凭什么这么关心我?我连你的面子都不给,又凭什么会给她脸?难道她生来就喜欢伸出脸来让别人打吗?偏要到我这来受气,偏要露出一副谁都欺负她的姿态,目的是什么,你都不仔细想一想?” 霍岐被说得神色愣怔,哑口无言。 姜肆看他木头样的表情就生气,挥了挥袖子,是一副送客的神情:“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最让人讨厌,尤其是我这样的大夫,赶快将你的爱妻带走,我原来在医馆时,都是拿扫帚直接赶的,别逼我在这里也这样做。” 姜肆话说得不快,霍岐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但却难以消解,他几次想要打断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甚至心里也开始动摇,莫非真是她说得那般? 直到姜肆说了最后一句话,他像是怕了一样,赶紧弯身将王语缨抱起来。 知道姜肆说到做到。 没有扫帚,鸡毛掸子还是有的。 “她应该没有那层意思,今日来,也是真的想要帮我劝一劝你。” 姜肆扭头去找鸡毛掸子。 霍岐马上抬腿就走了,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条件反射,以前在清水县时,姜肆偶尔也有这样的动作,不是在找扫帚就是在找刀,但那时是玩笑,现在…… 他不知怎么了,心头有些悲凉。 门被关上,疏柳再去看姜肆,眼神就有些不一样了,姜肆靠着大箱柜坐下,拿起上面的汗巾子,再次擦了擦手。 她眼神有些空,愣愣地看着炕沿,人走了,就没了一身的尖刺,变得有些无所适从,疏柳走过去,眼神有些犹豫。 作为主仆中的下属,她其实不该过问太多的东西,但是姜肆是她遇见的第一个女主子,跟以往都不太一样。 “夫人,是在难过吗?”她问。 姜肆微怔,慢慢抬起头,然后摇了摇,扬起一抹笑,笑容有些自嘲:“人的心思真的很奇怪,一面觉得自己不该在意,一面又不停地闪过一些自己不愿意看到的画面,都是想象,庸人自扰,想要控制,又控制不了。” “夫人想到了什么?” 姜肆向上看了看,然后叹了口气:“我摸到她那是喜脉,对大夫来说,这是我们最愿意摸到的脉象,有孕不是生病,代表着一个生命即将要出世,每个听到的人都会开心到忘乎所以,但是刚才摸到她的,我第一瞬间想的是怎么来的?” 她扁了扁嘴,摇了下头:“之前知道他再娶新人,我没什么实质的感受,可能跟许多女人一样,就是觉得嫉妒和难过,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一分为二了。” 疏柳听着她温柔又平和的语调,不知为何,有些心疼。 姜肆仍然在笑:“可是那一刻,我忽然切实地体会到,他跟另一个女人曾那么亲密过,耳鬓厮磨,说着跟你说过一样的话,并且今后也会这样。有些东西就是很私.密的,不容跟任何人分享,一旦你让步了,以后日日夜夜都在计较这些得失,难免会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疏柳没有体会,但是她却能懂。 姜肆抬头看向她,粲然一笑:“最好别变成这样。” 疏柳看她仍在笑,总觉得那样的眼神更让人心疼,多少人都是这样默认着过来了,她们别无他法,有谁能有那样的勇气拒绝这一切呢?道理谁都明白,也知道是对的,可就是为世道所不容。 她坐过去,忍不住拉起她的手:“你是因为害怕这样,才不愿意答应主子吗?” 姜肆忽然瞪圆了眼,眨了眨。 “你怎么能从刚才那些话,突然跳到这?” 疏柳当然还是想见缝插针,找准机会在姜肆这里说尽主子的好话。 “姜医女,主子除了你,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子上过心,你是唯一一个。”疏柳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很真诚,但她五官僵硬,看起来还是冷冷的。 姜肆把自己的手用力抽出来:“就算是这样,我也不相信是最后一个,你别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 “我哪里敢!”疏柳震惊。 主子怎么会是瓜,她又哪里敢卖? 姜肆不想继续说这件事,赶紧岔开话题:“府上的烧尾宴是不是就是后日?” 霍岐荣封骠骑将军,一直也没开府设宴,之前以这个由头广发请帖,是为了向京城中所有的名门贵胄说明姜肆的身份,如今姜肆反悔了,请帖却已经都发了出去,不可能再收回了,所以这个烧尾宴还是得办。 疏柳点了点头:“是。” 姜肆凑过来:“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姜医女尽管说就是,属下一定办妥。” 姜肆到她耳边,窸窸窣窣地说了一通,疏柳抬起眼,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边,霍岐抱着王语缨匆匆回了翠馨居,大夫来时她正好醒了,听说自己有孕,登时便愣在那处,大夫所说与姜肆无二,开了几副安胎的药,又告诫她今日需要多修养,王语缨连声应下,难掩欢喜。 大夫走后,霍岐坐在床边,眉头却皱着。 王语缨神色一顿:“怎么了,道衍,我怎么看你有些不高兴?” 霍岐问道:“你真不知自己有孕吗?” 王语缨闻言,垂下眼,脸上覆了一抹红:“其实,我有过猜测,只是还没来得及让大夫来看一看。” 霍岐站起身,有些生气:“你既已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在冰天雪地里站那么久,她不见你,你就先回来又能怎样?” 王语缨一见霍岐生气了,几度欲言又止,而后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去见她,也不只是为了劝她回头,而是……求她原谅,自然要诚心诚意。” 帝肆宠(臣妻) 第26节 霍岐面露疑惑:“你求什么原谅?你何处对不起她了?” 王语缨抬头看向他,双眸渐渐红了,然后撑着身子坐起,想要给他跪下,霍岐脸色一变,赶紧上前扶住她的胳膊:“你这是做什么?” “道衍,我知道瞒不住你,你是不是已经让叶松去查我那个表弟了?” 霍岐眉头一皱,想要说什么,王语缨打断他,继续道:“他确实做了对不起姜娘子的事,当年我与他通信,说起父亲逼你娶我,也许是言辞不当,让他有了误解,生了要害你妻儿的心思,我也是在姜娘子回来之后才知道,不管怎么说,表弟是为了我,哪怕不是我诚心相害,也是我对不起姜娘子,今日,我就是想去坦白的。” 霍岐眯了眯眼,深深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王语缨毫不犹豫,直言道:“我不想瞒你,姜娘子的消息传回来,我一开始并不相信她的身份,便派人去查,没想到反而查出了我表弟做的那些丑事,道衍,你放心,我已经传书让他父亲惩罚他了,他现在断了腿,已经是一个废人。” “你说的,都是真的?” 王语缨盈盈望着他,见他这么问,眼中闪过失望的神色,别开眼去,道:“你不是派人去查了吗,回来就知道了,若不信我,便听叶松怎么说吧!” 霍岐见她眼圈红了,忙将她带过来,扶住她肩膀:“好,我信你,别哭了,你已有身孕,大夫刚说了戒思虑过甚,剩下的事就别想了。至于你表弟做的事,就算他父亲已有惩戒,该入大狱入大狱,我不会放过他。” 王语缨垂下头:“我明白。” 霍岐扶她躺下,心里想着要怎么跟姜肆解释,萧持来过的事,在他心里也埋了一道坎,明明该朝着好的方向走,结果现在是鸡飞蛋打,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姜肆。 第二日霍岐休沐,想了一夜,他还是觉得不能瞒着姜肆,便想跟她把话说清楚,姜肆正好有话对他说,便带着阿回去会松堂找他,没想到在门外看到了千流。 千流奉命请姜肆进宫。 霍岐不敢置信:“我已经跟陛下请旨了。” 千流睇他一眼,像看傻子:“快别说了,你那是欺君之罪,主子没治你罪算你走运。” 霍岐噎住,面色铁青,姜肆想起那晚的事,若有所思,然后转头跟霍岐道:“给阿回找先生的事,还望你尽快办妥,我跟阿回搬离将军府之前,最好已经看到喘气的先生,不过你要是不管就算了,我也不强求。” 说完,看向千流:“我先把阿回送回去,再去见你主子。” 霍岐满面震惊:“肆肆,你……” 他没想到姜肆会答应千流。 千流也没想到这么容易,他以为得好请歹请呢。 “要不,姜医女带着阿回也行。”千流搓了搓手。 阿回正好拽着姜肆的衣服,小声道:“阿娘,我也想去……” 姜肆不同意:“那是皇宫,不是咱们家,听话,等阿娘回来。” 她才不想让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阿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千流却赶快道:“姜娘子莫急,今日除了你外,主子还请了一个人,阿回过去正合适。” 还有一个人? 有外人在,像之前发生的事总不会再次上演吧。 姜肆看了看千流,沉吟片刻,拉着阿回的手:“那便走吧。” 几人离去,留下霍岐面带焦急地站在那里,叫了几声“肆肆”都无人理,不一会儿功夫,人影就消失在门口了。 姜肆挨着阿回坐在马车里,挑开车帘,问外面随行的千流:“你可知陛下还请了什么人?” 千流“袄”了一声,回道:“是王家大公子,大理寺少卿,王谙。” 第二十八章 皇城脚下,阿回牵着姜肆的手,小脑袋谨慎地来回转着,既不想让自己的行为表现得太过失礼,又藏不住好奇心,想要将巍峨壮丽的皇宫好好看一看,时不时地移动眼珠,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哪里都觉得新奇。 “阿回?”姜肆抬了抬手。 阿回赶紧收回视线,一脸茫然地抬头去看姜肆。 “在看什么呢?” 阿回发现自己乱动的眼神被阿娘识破了,小脸一红,难得有些窘迫:“没……看什么。” 姜肆抬起手放在嘴边,压低声音道:“一会儿到了大殿里,切记谨守礼数,不过阿娘很放心你,你一向很听话的。” 阿回挪开了眼:“阿回知道了。” 他其实,也没有阿娘想象中那么懂事。 姜肆嘱咐完他,便一门心思跟着千流向前走,进了宫城之后穿过夹城,看着前路景致,她发现这次去的方向既不是养心殿也不是含英殿。 心里还在想着千流说的话。 不知道那人召王家大哥进宫做甚,还命她也一起进宫。 虽然知道不该迁怒,但姜肆着实对王家人无甚好感。 行了一会儿,几人在一座花园后面的宫殿前停下,姜肆抬头望了望,牵着的小阿回替她念出了心中的所说的话。 “朝、安、殿。” 千流转身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惊喜之色,还使劲挼了挼他的头:“行啊小子,认字!” 阿回被挼得一脸烦躁,姜肆赶紧把崽护在怀里,不赞同地看着千流,道:“他从小我就教他识字,这三个字还难不倒他。” 阿回捂着脑瓜顶,不想让他碰。 千流看孩子可爱才想挼,见人家母子两个都这么抵触,遗憾地收回手,朝殿门那边抬了抬下巴:“陛下就在里面等你们,快进去吧。” 姜肆拉着阿回,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这宫殿在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大殿健在小花园的池塘上,四面环水,冬日严寒,里外都有一股湿冷之气。 可没想到,越往里走就越暖和,脚下渐渐升起了氤氲雾气,白雾缭绕,温热的空气扑打脸上,肌肤上的毛孔都张开了,姜肆一低头,看到阿回小小的身体整个都淹没在雾气里。 她不禁轻笑出声,弯腰把阿回抱起来,阿回搂着姜肆的脖子,谨记着她的嘱咐,在她耳边小声问:“阿娘,这是什么呀?” 姜肆耳朵细细痒痒的,忍不住缩了缩,然后也趴他小耳朵上,学他的样子说:“前面好像有温泉,是温泉的热汽。” 阿回也被他弄得耳朵发痒,咯咯地笑出声来,谁知道刚笑没两声,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男人低沉的嗓音。 “进来。” 简简单单两个字,叫两人浑身一震,立刻闭上嘴。 姜肆前头是一方巨大的屏风,上面每一扇窗格里都画着不同的图案,有虫鱼鸟兽,也有天地山川,后退一步将整个屏风整体纳入眼中,会发现所有窗格汇聚起来的整体又是一幅画。 是大魏的地志图。 姜肆细细留意了这画风的工笔,似乎都出自同一人之手,风格是一致的,一面心中感叹着,一面脚步不停地往旁边走,方才里面那声催促她听到了,一刻也不敢怠慢,绕过屏风,她看到后面果然有一方冒着腾腾热汽的温泉,温泉之后是两道身影。 两人相对而坐,一个雷打不动,一个却是闻声回过头来,隔着雾气往过看,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变成满面的惊愕。 姜肆没顾那人,抱着阿回匆匆忙忙走过去,将要行礼,台上那人头也没回,便道:“免礼。” 姜肆便又站直了身子。 案几对面,王谙穿着薄花色直袖圆领袍,手上还捏着一枚棋子,看见来人是姜肆之后,面色由震惊转变为欣喜,继而又变作若有所思的模样,再下移目光,瞥见那个跟姜肆有几分相似的孩子,豁然转过头看着萧持。 “陛下要微臣收的孩子,就是霍岐的儿子?” 姜肆也有几分吃惊。 他说的是她以为的意思? 萧持按下一枚白子,淡淡道:“你输了。” 王谙低头一看,自己果然溃不成军,纵使手执黑子劳他多次相让,也还是赢不了他。 萧持抬头看了看姜肆,又看向他,像是强调,答了他上面那句话道:“是姜医女的孩子,不是霍岐的孩子。” 王谙将这句话在心中重复了很多遍,也未明白他的用意,不由苦笑:“有什么不同?” “不同就是,此事与霍岐无关。” 王谙越发不理解陛下的用意了。 陛下此番召他进宫,先是说有要事相商,来了之后又说要带给他一个孩子,让他给孩子启蒙。王谙虽任大理寺少卿,在翰林院也是挂了虚职的,以他的才学闻识,给一个孩子启蒙是绰绰有余,陛下既开金口,他一口便答应了。 结果没想到,这孩子不是别人,竟然是霍岐与她发妻所生的那个。 按辈分来讲,他是孩子舅舅。 只是这孩子自己可能不认。 王谙莫名想起那日朝堂上霍岐反常的举动,虽然摸不透陛下用意,却也生出几分猜测,便道:“陛下可否告知微臣,微臣上次来求的圣旨,陛下并未同意,是否与此事有关?” 萧持是一贯的语气:“特封诰命之人,要么就是自己本就有功勋在身,要么就是功勋之后,此两样她都不沾,朕凭什么要封她诰命?” 王谙面色一顿,脸上有些难看。 陛下这话说得有些狠,言外之意就是你们王家不配。但王谙确实没什么话好说,陛下带兵攻下卉州,里面没有王家多少功劳,加上他父亲开始时还站错队,陛下没有秋后算账打压他们王家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对外,他们还可以自称王家乃四大世家之首,自有其底气在,可对内,他知道陛下从不吃这一套,毕竟他不给王家面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要不是他们两个师出同门,都尊梁王嬴懋为恩师,陛下也不会对王家百般迁就。 只是他不懂,陛下到底为何会对姜医女的孩子这么挂心,莫非…… 王谙想到那处,不由心中一惊,恐怕陛下看出什么端倪,急忙回过神来,端平手臂,朝对面弯了弯身:“只要孩子愿意,微臣没有异义。” 萧持似乎很满意他的答复,轻嗯一声。 姜肆看着君臣二人一问一答,却将她放置在一旁,而二人交谈内容几乎都是关乎她和阿回的事,不禁皱了皱眉。 她刚要说话,就听萧持道:“拜师礼以后再说,你先退下吧。” 这话是对王谙说的,后者微怔,茫然地抬起头来,萧持做得端正,理所当然地赶他走,不知为何,他想到了一个词——卸磨杀驴。 王谙着实想再留一会儿,但陛下开始下逐客令了,他又不能强留,扫了扫袖子,王谙起身,退后一步行礼:“那……微臣告退。” 他躬身退了数步才收回手,路过姜肆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而后点了下头,当作招呼,便快步离开了。 姜肆还有些发怔。 每次见到王家大哥,不管立场如何,他待他还算是温顺有礼,但也让姜肆感到莫名,不懂他的友好态度从何而来? 明明王语缨那么恨她,都恨不得她去死。 她不知道,王语缨做的那些事,有没有王家人的默许,如果答案是确定的,那这家人未免也太过虚伪。 姜肆回过神,皱眉看着萧持:“陛下此举何意?” 帝肆宠(臣妻) 第27节 萧持伸出手,指了指对面:“坐。” 他惜字如金,还面如寒霜,姜肆摸不准他心情,现在王谙走了,里面就剩两个半人,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不敢忤逆他的话,她拉着阿回坐到对面。 阿回始终盯着棋盘。 萧持看她坐下,开口道:“京中德行无亏且有真才实学之人,非悉之莫属,朕知他的品性,是可以信得过的人。” 姜肆不知道二人有什么渊源,只是听他这样说,想起那天王谙在将军府留下的话,难免觉得有些可笑:“品性再好,也不过是向着情理而非公理。” 他心中放着家族名声,难道还会站到她那边? 萧持眉头轻轻皱了一下,薄唇微启,顿了片刻,才道:“不行就再换一个。” 姜肆愣了愣,她没想到陛下竟然听进去了她的话,还同意要再换一个人。 可是,她依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对阿回的事这么上心。 而且这次相见,陛下又跟之前几次有些微地不同,虽然外表上依旧威严肃穆,说话也很强势,但总不至于让人反感。 今日,他全身上下一点戾气都没有。 萧持看着对面之人变幻莫测的脸,目光下移,落到阿回的脑瓜顶上,突然沉声问道。 “喜欢吗?” 阿回一惊,知道是跟自己说话,猛然抬头。 姜肆也垂头看他。 从进来开始,阿回就一直盯着棋盘,都快把棋盘盯出个洞来了。 阿回看了看姜肆,觉得这个问题没必要说谎,便点了点头:“喜欢。” “想学吗?”萧持又问。 阿回眼中闪过一抹惊喜之色,但他飞快地看了姜肆一眼之后,唇角向下压了压,低下头道:“不想。” “你娘不可能永远替你做决定,也不可能每次都能左右你的想法,”萧持沉着眉,声音里的威严带着压迫力,停顿一瞬,又问,“想学吗?” 这次阿回没看姜肆,半晌后点了点头。 “想学。”超小声回答。 “朕可以教你。”萧持语气缓和几分,这次不仅是阿回,连姜肆也有些震惊,她瞪大了眼眸看着他,一时语塞。 她想了想,说道:“多谢陛下美意,只是您每日政务繁忙,日理万机,连基本的休息都得不到保障,教孩子下棋这种小事,怎敢劳烦陛下。” “哦?你会?”萧持抬眸。 姜肆迟疑一下,道:“不精。” 其实她根本不会。 萧持没戳穿她的谎言:“棋艺不精,极易将人带入歧途,你还是算了。” 姜肆鼓了鼓腮帮,气不顺。 又开始默念三遍《莫生气》。 萧持不再看她,跟阿回招了招手,阿回见了,从姜肆身边站起来,颠颠跑到他那里,然后蹲下身,鹌鹑似的缩在那里,仔细地看萧持排兵布阵。 姜肆也试着听了听,但那些话都像天书一般,她实在听不进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坐了一会儿便打哈欠了。 正教阿回落子的萧持按下一枚棋子,唇角不知不觉地弯了弯。 第三遍哈欠打到一半,萧持忽然抬头看过来:“如果觉得无趣,可以随处逛一逛。” 姜肆以袖掩面,露出一双泪眼婆娑的眼睛,被捕捉到这一神情,她有些窘迫。 “可我是来给陛下看诊的。” “一会儿再诊。” 他又低下头,回绝得理所当然,姜肆本来蹿升了一股火,但看阿回认真倾听的神色,又忽然不忍打扰他们了。 陛下既已发话,姜肆便也没什么好忸怩的,她站起身,轻微地活动活动筋骨,然后行下台阶,走到那一方温泉旁,看着蒸腾的热气,她蹲下身用手试了试温度,稍微有点烫,但这个温度泡药浴正好。 温泉本就有缓解疲乏提神醒脑的功效,若是再加一些药材,功效会加倍,她是女医,看见这种东西不自觉地就会往养生治病方向上想。 一时有些出神了,没发现有人走到她身后。 “在想什么?” 头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姜肆吓得惊叫一声,回头看到近在咫尺的身影,身子为了躲避,不由自主就向后仰。 可后面是温泉,掉下去就糟了! 萧持忽然伸手拉住了她,将她往自己身前一带,某一瞬间,姜肆撞到了他胸口,感受到了他那一刻心脏的跳动,不由得也被勾起了自己咚咚的心跳。 站稳身子后,萧持很自然地松开她的手背到身后,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 “在想什么。”又问了一遍。 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总觉得他语气里带了些促狭。 姜肆的脸滚烫,不看他脸,看向他衣襟,又觉得有些不对,视线向下,移到胸口,还是不太好,再向下……更不好。 挪开眼,看向别处:“在想药浴,如果在温泉里放置不同的药材,泡温泉时会有不同的功效,也可缓解陛下的头痛症。” 萧持背在身后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像在留恋着那短暂的触感。 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比如呢?” “比如,放何首乌,有驻颜美肤之功效,放红藤,可治跌打损伤,夏枯草,清热解毒,薄荷,镇定安神,补骨脂,滋……” 姜肆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不说了,眼中闪过懊悔,如芒在背。 萧持追问:“补骨脂,是什么功效?” 姜肆汗流浃背:“陛下应当……用不到这个……” “说说看。” 有那么一瞬间,姜肆觉得他是故意的。 可是寻常人大多不懂药理,也许他连什么是补骨脂都没听说过。 怪就怪她随口说出了这么一味药材。 感觉到头顶殷切的目光,姜肆硬着头皮,说道:“补骨脂,滋阴壮.阳,补益精血。” 室内一片安静,静得能听到她心跳声。 良久后,她听到一声轻笑。 “朕未必不需要。” 啊? 姜肆抬头。 第二十九章 姜肆看到他微沉面色的瞬间又骤然将脑袋耷拉下去。 低厚的嗓音伴随着耐人寻味的轻笑,一时间,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姜肆僵硬地耸着肩膀,看着身前距离自己不足半步,绣着金丝龙纹的锦绣衣摆,惊觉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惊天大秘密,眼睛快速地眨了眨。 “未必不需要”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陛下需要? 所以陛下他其实…… 姜肆需要时间消化这几个字,可顶头炙热又不可忽视的目光容不得她多想。 “那……陛下以前可找太医看过?”姜肆完全是出自医者的本能,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装作若无其事地抬头瞄了他一眼。 萧持眸光有一瞬间的困顿,随即化作了然的神色,他向前半步,目光看向远处的屏风,压低声音说:“没让太医看过,但那天朕试了试,好像不行。” 那天? 哪天? 姜肆在脑海中疯狂寻找有关他的记忆,一下就想到了他让她难堪的那天。 明明都在越过界限的边缘,他却戛然而止,而后面色阴沉地赶她出去。 姜肆努力回想,也没想起来那天身上有什么异样的碰触感,除了两人全身骤升的体温。 她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又因为随游为仙行医,如这般难以启齿的事她多半都能处之泰然,之前多半是因为恐惧和抵触才不愿深思,今日仔细想过之后,才发现那天的确有很多解释不清之处。 姜肆想起疏柳所说,陛下到如今都没有娶妻生子,别的男人若有他这样的权势地位恐怕早就妻妾成群了。 他没有,是他不想吗? 不是不想,是不行。 一定是这样。 姜肆为他找到了孤身一人不曾娶妻的理由,而那两次他疯子一般的行径,也归结于是他生病所致。游老说过,这样的男人多半心里也会有问题,越严重越阴毒偏执,没有发泄出口便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 俗话说,就是憋的。 这下,连陛下平时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理由都找到了,一切都能说得通! 姜肆像揭开了一件惊世谜案一般,偷偷用手掩住唇,尽量让自己不在陛下面前露出太露骨的表情,免得让他以为自己在嘲笑他,一气之下将她杀了。 “陛下……也不用太过心急,这样的病都是可以调理的,我跟师父学过,或许可以帮陛下。”姜肆试着安抚他的情绪。 “学过?”萧持眼皮一跳,眼中闪过什么,“他连这些也教你?” 姜肆没觉得有任何不对,点了下头:“恩,师父是倾囊相授,没有藏私,若有他会的,都教给我了。” 萧持顿了半晌,才道:“那你可以帮朕治好吗?” 经过本人亲口承认,姜肆心中泛起惊涛骇浪,脸上仍保持镇定:“我不敢说一定能治好,但我一定会尽力而为。只是……” “只是什么?”萧持抬眸看她。 姜肆鼓起勇气道:“希望陛下,像之前那样的玩笑切莫再开了,我虽为医女,但同样是个女人,心中也有最害怕的事情,说真的,今日如果不是知道陛下原来有这样的难言之隐,我还以为陛下身体里住着一个禽兽……” 帝肆宠(臣妻) 第28节 “既然那晚陛下亲自来道过歉,我姑且就相信陛下只是病急乱投医,才会选择了那般幼稚的行径。” “关键是……那样也不管用,只会让陛下更难受。陛下若想痊愈,今后还需听从医嘱。” 她怕是怕的,但嘴上可依然放肆,小嘴叭叭的。 什么“禽兽”、“幼稚”都敢说。 就像初遇的时候,她面对宋成玉,怕得声音都发抖了,将刀抵在脖子上的手却没抖。 “朕答应你。”萧持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话锋一转,“只不过,朕不希望还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 姜肆刚想答应,萧持忽然靠近一步,压下头颅,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耳畔,尾音化成气息:“朕只跟你一人说过。” 明明是威胁,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平添了些许诱惑之意,姜肆耳根子痒得难受,下意识往左边迈出一步想要躲开,却忘了自己身在温泉池的边缘,脚底踩了一半池壁,整个身子都开始悬空。 她吓得惊呼一声,焦急之下伸出手向前一抓,萧持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惊慌失措一样,伸出手拽了她一把,另一只手揽住纤瘦腰肢,快速转了个圈。 姜肆离开池边,脱离窘境,萧持适时地松开了抚在她腰上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没有任何逾矩的动作。 跟刚才一样。 看来陛下原本是守礼的。 “阿娘!” 阿回听到了姜肆的动静,大步大步地下着台阶跑过来,好在是虚惊一场,姜肆摸了摸阿回头顶,小声道:“阿娘没事。” “你总是不小心。”阿回跑得有些急了,呼吸也很急促,小脸涨红,可见刚才是真被吓到了。 姜肆回身给萧持行了一礼:“刚才多谢陛下。” 这一礼有些隆重,萧持剑眉微挑,随即就看到阿回也学着姜肆的样子给他行礼,手臂端得又直又平。 萧持抬脚往回走。 “不足挂齿。” 他去了里面,姜肆领着阿回也跟上,为他把脉按摩时阿回便听话地坐在棋盘旁钻研怎么破开萧持留下来的局,一直到那边结束了也没解开。 临走时,阿回看了萧持一眼,懵懂的大眼睛诚挚纯净:“陛下,我还可以来下棋吗?” 姜肆一怔,紧了紧拉着他的手。 往常,阿回没有这么唐突过。 “陛下不必在意,小孩子说着玩的……”也许是陛下跟她坦言透露了病情,姜肆对他没有之前那般抵触,说话也更随意些。 萧持看了阿回一眼,似乎看透他心中所想,无所谓地留下一句话:“无妨,既想来,便来。” 阿回乖乖地弯身道谢。 从朝安殿出来,姜肆的心终于放下,还以为今日又要进什么龙潭虎穴,结果半日相处下来,她发现陛下似乎也没想象中那般难相处,原来的误会也已解开,之后,只要她潜心医治好他的病,别的都可以不用再担心。 人走后,萧持回到阶上,随意坐了下去,唇角勾着一丝温和笑意,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良久之后,他转身去看棋盘。 棋盘上摆满了棋子,那孩子自己推演了许多次,也试了很多遍,多余的棋子却都规整地放在棋盒内,没有一枚是随意摆放的。 倒是很严谨。 萧持伸出手,在棋盘上随意移动了几颗棋子,上面的局势立马发生了变化。 另一只手将白子放在局眼上,嘲弄的声音传来:“你以为说这样的谎让她放松警惕,就可以得到她?” 萧持面色不变,将棋子纷纷收起来。 “我提醒你一句,不要动姜肆。”他声音里满是危险的警告。 那人向后一仰,姿态慵懒地椅着背后的红木小案,语带嗤嘲道:“那你要控制好你自己,别再把我放出来。” 外头,张尧匆匆行进,看着陛下一个人在下棋,额头上生了汗,谨慎着道:“陛下,太后让您过去一趟。” 拿起棋子的手一顿,萧持皱了皱眉头:“什么事。” “好像是齐王殿下又咳血了,太后让陛下过去看一看。” “朕又不是太医,”萧持打断他的话,“让太医去看。” “是。”张尧躬身退下。 姜肆和阿回归府时,霍岐仍在会松堂里等着,见人回来,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正厅,到姜肆跟前,上下将二人打量了一番,没发觉他们脸色有任何不对,才慢慢放下心。 姜肆没入会松堂的门,转身要走,霍岐将她叫住。 “肆肆!” 姜肆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霍岐绕到她身前,瞥了阿回一眼,移回目光,道:“我有话跟你说。” 姜肆抬眼看着他,唇边抻着一股冷笑:“我可没话跟你说。” 霍岐脸色一白,心头的疲惫感越来越重:“是有关宋家的事。” 他话一出,姜肆登时便愣了愣,阿回拽了一下她的手,姜肆回过神来,目光中只剩下了然,她问他:“王娘子都跟你说了?” 霍岐闷闷地“恩”了一声。 “怎么说的?” 霍岐有些着急,像是要急于挽回什么,快速道:“肆肆,你放心,伤害你和阿回那个宋家子弟,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绝不仅仅是打断他双腿那么简单。阿缨也是想跟你道歉,不过这件事说到底跟她没有关系。” “她就是这么跟你说的?”姜肆凉凉地笑了一声,觉得此情此景越发可笑,“而你就这么信了?” 霍岐解释:“我也派人去查了。” “查出来,如果是她骗你呢?”姜肆追问。 霍岐却愣在那里,没有回答得上来。 只一瞬的迟疑就够了。 姜肆早知道会是这样。 “走吧,阿回。”姜肆拉着阿回头也不回地走了,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人心都是肉长的,霍岐那样的人更没办法做到快刀斩乱麻,他只能就这样熬着,这边也想保住,那边也不想放下,凡是跟他有粘连的人,他一个也舍不得。 那有什么办法呢? 姜肆要的就是一个最起码的公平和公道。 烧尾宴很快就到了,翠馨居的秋月过来传话,告知一些宴席上需要注意的礼节,说得时候像例行公事,没精打采的。 府上冬出刚进了一些冬衣,连阿回都穿得很正式,秋月离开之后,他看着给他整理衣领的姜肆,问道:“阿娘,这两日怎么没见疏柳姐姐?” 姜肆整理好衣襟,轻轻拍了拍,对他道:“疏柳姐姐为阿娘办事去了。” 阿回若有所思,姜肆已经牵起他的手,两人一起去了柏芳斋的方向。 将军府上办烧尾宴,宴席摆在内外院相连的柏芳斋,男女虽不同席,也只隔了一条回廊。 烧尾宴通常都是由府上女主人主持操办,还要负责招待宾客,姜肆交出管家权,关于烧尾宴的事一点儿都未经她的手,所以府上具体会宴请谁,她也不知道。 但她知道王家一定会来人的。 刚行到柏芳斋外面,迎面就看到几个穿着打扮富贵雍容的妇人往这边走,嘴上还在喋喋不休着。 “听说霍将军找到他的发妻了,就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乡村野妇,难登大雅之堂,这不,烧尾宴这么大的事情都没见她出来,恐怕霍将军也知道她拿不出手吧。” “瞧你这话说的,出身小门小户的人,哪能跟王家比,王家虽大不如前,可闺中女子礼仪教养是数一数二的,再说这掌家也不是谁都能掌,要我说,那女子也挺可怜的,死了还能成念想,活着,才是活受罪!” 姜肆耳朵不好使,但架不住她们声音不小,听着又刺耳又聒噪,而且这话让阿回听到也不好,她正要开口,却忽然感觉到肩膀被撞了一下。 绯红衣袂从眼前飘过,耳边传来一声更为刺耳的嘲弄。 却不是对着她的。 “你们也都是出自世家贵族,在背后乱嚼人舌根,这也算礼仪教养?” 女子走在姜肆身前,边上跟着的不是丫鬟,而是一个长相清雅的男子。 对面的妇人闻声一顿,抬头一见来人,吓得面色大变,赶紧收声,恭恭敬敬地给她行礼。 “参见长公主殿下!” 第三十章 姜肆只看到眼角掠过一条绯红的绢丝披帛,浓香艳色忽然撞进了视线中,盈盈一道背影,威严气魄与妍姿艳质的绮丽似乎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将人的目光纷纷吸引过去。 但姜肆是更先听到她的声音,媚而不妖的嗓音抑扬顿挫,语速不快,有股戳人心肺的凌厉强劲,正疑惑她是何人时,那些妇人已经惊慌地行了大礼,嘴上高呼:“参见长公主殿下!” 姜肆陡然瞪大了眼睛,慢了半拍给前面的人弯身行礼,她记得疏柳跟她提过半嘴,先齐王有两儿两女,陛下上面有兄姐,下面有个妹妹,方才那些人高呼“长公主殿下”,那此人就只能是陛下长姐荣昌长公主了。 霍岐的面子已经大到连长公主都亲自前来庆贺他升迁之喜吗? 萧锦辞没有回头,含笑看着前面两人:“秦夫人陈夫人出自韩卫两家,礼仪教养自然是不能差到哪里去,可别在外面给家族丢人啊。” 先头乱嚼舌根的一个是户部尚书秦栾之妻,一个是后起之秀时任鸿胪寺卿的陈彦文之妻,两女出身四大世家之中的韩卫两家,都是名门贵女,如今让长公主直接将巴掌伸到了脸上,脸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秦夫人虽是恭谨地弯着身子,低垂的眼中却闪过一抹不屑之色,旁边的陈夫人相较来说便惊慌许多,急着认错:“是妾身失言了,公主恕罪。” 萧锦辞水眸中笑意一荡,甩了下袖子偏了身子,道:“你冒犯的好像也不是本宫啊?” 她将身子一偏,自然就露出了后面的姜肆来,姜肆一抬头,正好跟陈夫人四目相对,那二人都没见过姜肆,根本认不出来她是谁,眼中闪过疑惑之色的时候,旁边的萧锦辞忽然抬着下巴睇着她,问道:“你是谁?” 她骨子里有种与生俱来的高傲,不论是善意的还是轻蔑的,眼神中都带着睥睨之态,可姜肆却莫名觉得她其实知道她是谁。 姜肆行了一礼,阿回跟着一起弯身。 “回殿下,民女姜肆。” 这几日,将军府的事成了上到朝廷官员下到平民百姓口中的谈资,别人不知霍岐发妻的闺名,却知道她姓姜。 姓姜,又在将军府上,就算不用说明,姜肆的身份也不言而喻了。 陈夫人面色微变,没想到跟人说两句闲话,还能让正主听了个清楚,不是说那个姓姜的破落户上不得台面,不会出席烧尾宴吗?看到王氏跟霍将军在前厅热情地会客,她还以为今日是见不到那个传说中的姜医女了呢…… 旁边有道锐利的视线压迫着,陈夫人想了想,还是上前,对姜肆歉然一笑:“霍夫人见谅,我说的都是从别处听来的闲话,算不得真,你别往心里去,我给你赔礼了。” 说着,作势就要给她福身道歉,但她动作做得慢,以为姜肆会客客气气地拦住她,没想到那人就冷眼看着,连做一做样子的意思都没有,陈夫人的笑意就僵了。 帝肆宠(臣妻) 第29节 秦夫人一看,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一面在心里暗嘲陈夫人软骨头小家子气,一面轻笑道:“陈夫人,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行这么大的礼,霍夫人可受不起。” 姜肆站得挺直,将目光从陈夫人头顶的珠花上移过去,看着陈夫人,温言道:“我怎么受不起了?” 她温柔和气地问,却是一个字一个钉子,萧锦辞靠着柱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几人,这次她当了看客,并没有出声。 秦夫人比陈夫人虚长几岁,是这里面年纪最大的了,长公主是皇族,她惹不起,但她没想到卑微如姜肆这样的人也敢不给她面子,在背后乱嚼舌根的事,她根本不怕被人听到,就是姜肆原本就在这,她也敢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霍夫人还是不要这么咄咄逼人比较好,秦家和霍家日后还要多走动,有什么事非得要闹到别人下不来台呢?”秦夫人看着她,笑里藏刀,话里话外在提醒她要掂量清自己的身份,以及为霍家的长远考虑。 姜肆没见过多少像秦夫人这样出身名门又嫁入名门的妇人,但这样胡搅蛮缠的病属可见多了,无非是有点依仗就觉得谁都要给她面子,明明理亏却能做出一副我没错的样子。 “将军府要与谁交好跟谁走动,跟我没什么关系,但夫人在背后议论别人,且言辞中全无尊重,难道不该为自己的言行道歉吗?”姜肆态度强硬,让秦夫人为之一怔。 但她很快就沉下心来,眼中的轻蔑毫不掩饰:“不愧是霍将军的结发妻子,出身农户,好一副尖牙利嘴!” 阿回皱了皱眉头,拉了拉姜肆的手,抬头看她:“阿娘,你常教育孩儿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但童言无忌,孩子有时候可以不必为自己的失言而道歉,那这个人也跟阿回一样大的年纪吗?” 阿回指着秦夫人,很认真很认真地问。 姜肆低头看着他,语气也软了,带了三分促狭回道:“不是哦,你看她年长你许多,她比阿娘年纪都大,但是有的人呢,只有身体在成长,这里,一直都没有长进,说话做事跟孩子一样,不觉自己有错,是会被人耻笑的。” 她指了指自己的头,煞有介事地教育阿回,惹得旁边人发出一声轻笑,萧锦辞埋在男人的胸口上,旁边人见了都纷纷避开目光,她却笑得腰肢轻颤,而后抬起头,露出绮丽面容,莹润小口微张:“你们这样说,可让秦夫人的脸往哪放啊?” 连陈夫人都忍不住要笑了,秦夫人的脸已经黑成了猪肝色,她瞪着眼睛上前一步,刚要说话,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你们在这作甚?” 姜肆听着声音有些耳熟,狐疑地转过身去,就见一簇人从回廊上走下来,为首的那个是霍岐,身边跟着王语缨,看过来的视线微微一怔。 说话的却不是他,而是旁边身着褐色直裰的男人,他身旁还站了一人,魁梧挺拔的身姿加上让人难以忘怀的样貌,姜肆一眼便认出来了。 是牛车上遇见的那两个拔刀相助的汉子。 一个叫卫峰,一个叫韩北野。 一个姓卫,一个姓韩。 姜肆脑中灵光一闪,难不成,这二人都是出自韩卫世家的贵族子弟? 卫峰问完之后,似乎是看到了谁,跟这边摇了摇手,喊道:“阿姐,你在这?” 姜肆回头,见到陈夫人尴尬地笑了笑。 还真是一家人。 霍岐是引人到那边入席的时候听到了这边似有争执,想要过来看一看,没想到卫峰说想来看一看他阿姐,便也跟着过来了,他一来,韩北野自然也跟着,慢慢就全来了。 姜肆在人群中望了望,看到王语缨身后的两个男人之后微微放下了心,目光却猝不及防地跟王谙撞上了,后者面色一顿,姜肆眨了下眼,若无其事地挪开。 霍岐已经走了过来,看着姜肆,轻声询问:“肆肆,怎么了?” 有心人一看,霍将军轻言细语的模样,也不像冷落嫌弃发妻的样子啊。 卫峰也走过去,看着陈夫人的脸色:“阿姐,发生什么了,你怎么看着脸色不太好?” 陈夫人僵着唇角笑笑,道:“就是个误会,都已经没事了,对吧霍夫人?” 最后一句话是看着姜肆说的,只是还不等姜肆出声,角落里椅着柱子的人便走出来,扶着男人的手一步步行下台阶,一众人见了她都纷纷行礼,只有韩北野看着那双交握的手皱了皱眉。 “霍将军,你是战场上拼杀过的,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如今声名鹊起,却叫妻儿被人看低,本宫觉得,你以前那些功绩都白得了。” 霍岐一脸茫然,王语缨上前:“公主殿下可否说得明白些……” “行了!荣昌,你到处看我不顺眼,有什么话直说无妨,今日我是说了霍夫人几句,却并无恶意,你有必要这么针对我,紧抓着不放吗?”秦夫人沉着脸对着萧锦辞的背影道。 萧锦辞转过身,豁然一笑:“舅母这说的是哪里话,您言语中冒犯的是姜娘子,跟荣昌有什么关系,本宫只是把实事说了一遍,怎么,您的头就这么金贵,低一低都不成吗?” 霍岐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肯定是秦夫人说了诋毁姜肆的话,难听到长公主都听不下去要大义灭亲了,他跟秦家没什么走动,也不用攀附他们,便走到姜肆身边,对她道:“如果秦夫人冒犯了内子,还请秦夫人道歉。” 对外人,霍岐还是知道胳膊肘往哪拐的。 姜肆拉着阿回向右边挪了一步,不想跟他挨太近。 秦夫人彻底撕破了脸:“霍将军,这就是你们霍家的待客之道?果然出身寒门,一身修不掉的霸道匪气,这席,我不吃也罢!” 说完,秦夫人便要拂袖离去。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姜肆忽然跨步上前,挡住她的去路。 姜肆高她一头,这样相对而立,秦夫人感觉到十足的压迫感,不禁挺了挺身,色厉内荏道:“你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对我动粗?” 姜肆虽然瘦,身量却跟许多男子不相上下,腰身直挺,背影看着有一种精劲之美,那是许多京中贵女都没有的。 她笑了笑:“跟您动粗还真犯不上,毕竟有孩子在这。我只是想说,不是真心认错悔过,你这头不跟我低也罢,连孩子都能明辨清楚的是非,您认识不到没关系,看不起我也没关系,今日从这里出去,丢了世家的脸,丢了高门风骨的人是你,再奉劝您一句,千万别有一天求到我头上来,那时候,才是真的颜面尽失。” 秦夫人气得面色涨红:“绝不会有那一天!” 姜肆没再说话了,她淡笑着让开身子,给她留了去路,秦夫人踏出去的那一刻,竟然真的觉得看过来的目光是那样刺眼,此时再低头也晚了,她快步离开。 人走后,其他人面色都有些悻悻,秦夫人是张扬跋扈了点儿,但她出身韩氏,夫家又是朝中坐拥实权的户部尚书秦栾,背后有太后做靠山,除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姜肆,又有谁敢嘲笑秦夫人? 霍岐知道姜肆受了委屈,想要安慰她几句,姜肆却无视他,走到了荣昌公主面前,弯身道谢:“方才多谢殿下仗义执言。” 萧锦辞看着她,忍不住细细打量,此时才看得清楚,竟然觉得她很是面熟,像是在哪见过,可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她面上不动声色,淡笑道:“不是帮你,本宫觉得有意思罢了。” “六郎,有些冷。”她说完,伸出手去,旁边的清雅男子笑着扶上她的手往里走,边走边道:“先进去吧。” 在场之人都看见了,难免对那个男子露出鄙夷之色,韩北野面色更沉,几乎快要忍不住拂袖离去,好在卫峰拉住他。 “你都不愿意以韩氏之人自居,何必因为他而觉面上无光呢?”卫峰低声在他身边耳语。 韩北野烦躁不已,道:“我就看不惯他娘们唧唧的样。” 两人在这嘀嘀咕咕,那边,姜肆也跟着走了进去,进去之前看了一眼天色,男女终究要分席,霍岐带着那些世家子弟去了另一边,开席之前,有一些出身寒门,但如今受到朝廷重用,且又跟霍家交好的妇人前来跟姜肆套近乎,姜肆不冷不热地应付着,时间一久,她们自觉无趣,便不再凑上前了。 王语缨留意着姜肆这边的动静,敷衍了几个恭维她的夫人,便走到姜肆身边,在她耳边道:“姜娘子,你随我出来一下。” 姜肆回头,看见王语缨,神色一冷:“有什么事吗?” “是我表弟宋成玉的事……” 姜肆眸光微动,垂下眼帘想了想,让闻杏看着阿回,起身跟她走了出去,两个女主人一离开,其他人纷纷望向门口,开始窃窃私语。 外面不知何时刮起了风,夹杂着零星的雪花飘飘散散,前些时日下的雪还没化完,另一场雪又来了。 王语缨在前面走着,下了回廊,左边是一方封冻了的池塘,她停在那处,回身跟姜肆道:“表弟的事情,道衍应该都跟你说了。” 姜肆并不靠近,离她三步远,稳稳当当地站着,笑问:“道衍是谁?” “哦,你还不知道吧,这是将军的表字,是我父亲给他取的。”王语缨说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语气却像炫耀一样,姜肆想起两人在清水县时,霍岐虽然读书,却没有取过表字,他曾说,能赠他表字的长辈都已经不在了,他也没有心情自己给自己取一个。 现在呢,他又有亲人了。 姜肆心湖平静,好像再也不能起什么波澜,她看着她道:“其实你不来找我更好,你一直都扮演着一个贤良淑德的将军夫人,有海量,能容人,霍岐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你没必要做多此一举的事。” 王语缨脸色微变,上前一步:“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那一步迈得有多远,姜肆躲得就有多远。 “冰天雪地的,你把我叫出来,要是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别人怕是会把责任推到我头上,离我远点吧,我害怕。” 王语缨睇着她身后,看了许多次,目光越来越着急:“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想替我的表弟跟你说句抱歉,此事虽不怪我,可也因为我让你们母子受苦,你不原谅我也可以——” 她说到这里,眸光一变,面露痛苦之色,姜肆背着手,碰都没碰她,她却忽然蹲下身去,抚着自己的肚子坐在地上,像是疼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原谅我也可以,为什么要对我的孩子……” “阿缨!” 姜肆听到背后传来霍岐的喊声,紧接着,几个人便冲了出来,越过姜肆,霍岐把瘫软在雪地上的王语缨抱起来,看到她裙底已殷出血红,面色大变。 姜肆看到那血色,眉头顿时皱紧。 “这是怎么回事!”赶过来的王谡也有些慌乱了,王谙更是面色一白,回身吩咐下人:“快去找大夫!快!” “不是姜娘子……”王语缨忍着剧痛,抓住霍岐的手腕,艰难地为她开脱,“你不要怪她……” 霍岐的眼神瞬间就变了,眼底布满猩红,回头深深地看了姜肆一眼。 他什么话都没说,但眼神已经说明一切,然后抱起王语缨便要走,旁边就是开席的地方,霍岐自然是就近将人安置,因为突生变故,霍岐又不想家丑外扬,必然要先将宾客遣散,免得传出去什么话。 姜肆却将那人拦住,对霍岐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他们也担心王娘子的身体。” 霍岐从床边站起身,大跨步走过来:“姜肆,你闹够了没有!”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在场的人都能听出他压抑的怒气,姜肆瞥了他一眼,偏头看向闻讯赶来的闻杏。 “我针呢?” “在这!” 夫人早就嘱咐过的,她随时带在自己身上。 霍岐微怔,便见姜肆立了眉眼,不耐地对他冷道。 “让开。” 第三十一章 霍岐愣了一下,王谡快步走上前来,皱眉挡住姜肆,眼中幽沉分不清是嫌恶还是多疑。 “姜娘子还是不要靠近为好,这时候更应该懂得避嫌。” 王谡说这话是好心,可旁边的王谙眼中却闪过一丝不赞同,他站在床边,时刻注意着王语缨的情况。 女人半昏半醒,脸色苍白地蜷缩着身子,因为疼痛不住地颤抖。 王谙却是一脸暗沉,相比开始时的焦急和慌乱,现在更多的是沉默。 姜肆接过闻杏递过来的针袋,不紧不慢地将上面系着的绳套打开,抬眸看着王谡,反问道:“我为什么要避嫌?是觉得我会害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紧接着将目光移到霍岐的脸上:“还是你们已经认定了她现在这样是跟我有关系,觉得我用了不光彩的手段致使她小产?” 霍岐被她反问架到高处,脸上闪过急躁,任何事情都是猜测,他不想别人这样认为,也不想将此事闹大,便压低声音喝道:“我没有那么说!” “可你却这么做了。”姜肆忽然抬高一节声音,将霍岐所有的气势都震退,她眸光溢着光彩,却是被压抑到极致、憋屈到极致的怒火和嘲弄。 “别人都看到是我独自同她出去,没多久你就抱着血流不止的她回来,还不让我靠近,明眼人都会猜到发生了什么,你就算将人都遣散了又有什么用,你难道想不到出去之后他们会怎么说我?”姜肆一声声质问压在霍岐头顶,不高不低的声音慢慢从她口中说出,带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态势,毫不留情。 这话不仅仅是给霍岐说的,厅堂外还没离开的宾客都听到了,跟霍岐一道来的那些世家子弟也听到了。 帝肆宠(臣妻) 第30节 漠不关心者不愿掺和进这样的事情中,早就转身自行离开,安耐不住好奇心的人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还没有离去,留下的都是好事者,也只有好事者最喜欢嚼舌根传闲话。 将军府缺少一个能震住场面的长辈,一遇到事就乱了,偏偏府上的男主人霍岐本人就是个软耳根好拿捏的主,姜肆没两句话又让他左右摇摆起来,场面一时间有些僵持不下。 “让她过来。” 就在这时,王谙突然发话了。 王谙是王语缨的亲哥哥,他都开口了,霍岐也不好再拦。 王谡听着,闭着眼深吸一口气,也不知是跟谁发的火,震了震袖子,给姜肆让出一条路。 姜肆拿着针袋走过去,王谙对她点点头:“有劳你了。” 王谙的语气无疑是客气和信任的,让暗中看热闹的看客不禁更加好奇。 如果真的是这个姜医女把人弄成这样,王谙又怎会放心她过去?还是说此事根本就是个误会? 王语缨听见大哥的声音,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姜肆走过来,眼中闪过恐慌,作势要起身,惊恐地伸出手,喊着霍岐的名字:“道衍……道衍……” 霍岐赶紧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将她按回到床上,看了姜肆一眼,轻声安抚她:“放心,大夫很快就来了,会没事的,先让肆肆看看,她怎么说也是医女。” “道衍……”王语缨还是不能放心。 姜肆横叉一嘴打断她的话。 “你如果想死,这里没人会拦着你,但这里只有我想让你活,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姜肆睥睨地看着王语缨,眼神像是在看可悲又可怜的跳梁小丑一般。 “马齿觅有散血消肿之效,孕妇服之可致滑胎,你以为控制用量就不会伤害到腹中孩子,可你不知自己近日思虑成疾,血虚亏空,已经不住这样烈性的药效。少量出血还可以保住孩子一命,一旦耽搁久了,待血崩之时,连你自己都会没命。” 姜肆声音一出,所有人俱是一怔,王语缨的眼神中更是瞬间闪过惊惶,在她提到马齿觅的时候就已经变了脸色了。 紧接着,更强烈的剧痛涌入小腹,她疼得弓起身子,忽然感觉到下面流出一股温热的液体,神色骤变,姜肆见状,将针袋铺于床间,握住王语缨的肩膀顺次向下,在两处穴道上分别下了一针,另一边也如法炮制,动作之快,让人应接不暇。 姜肆一边施针,一边厉声道:“让无关人等先出去。” 除了王家人,男客本就不在里间,姜肆说完,王谡走过来要说什么,王谙将他拦住,和霍岐一起退到了屏风后。 王语缨还清醒着,只是身上两度疼痛让她说不出话来,姜肆手上动作精准又快速,余光瞥到她脸色,轻笑一声,道:“你本来什么都不用做,霍岐心软,就算事情败露了,他也不忍心伤你,何必做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呢?” 王语缨知道屏风后面还有好几双耳朵,忍着痛意,美眸含怒瞪着她:“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王语缨看着她身下淌出的殷红血迹,眸光黯了黯,再开口时语气里已没有温度:“我只想到你会拿孩子做文章,却没想到你下手竟然会这么狠。” 王语缨眼睛渐渐红了,愤恨地看着她:“我肚子里的孩子,还能活吗?” 马齿觅的确是她控制用量服下的,连太医都说那点儿药量不会有问题,她知道姜肆早就防备她,寻常的手段根本无法让人信服,不付出一些代价是没有用的。 但她高估了自己的身体,没想到付出的代价竟然这样大! “我说了,我不善妇人之症。” 姜肆话音刚落,雁大夫姗姗来迟,他闻讯赶来连气都没顺,将药箱递给药童便开始搭脉,姜肆退后一步,跟雁大夫说明了王语缨的情况,转身走了出去。 外厅,几人正焦急等待着,姜肆出来,用湿帕子擦着手,见众人将目光纷纷投到她身上,全当没看见,含着笑朝霍岐望过去:“刚才的话,都听到了?” 霍岐面露懊悔之色,上前一步,“肆肆……”但看对面冷若寒霜,道歉的话又咽了回去,“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肆冷笑一声:“你刚才可问过这句话?” “我一时情急——”霍岐想要解释,却明白解释也是徒劳,不管怎么说都是他不对,没弄清楚事情缘由就这样认定阿缨是她所害,谁看了那样一双绝情的眼都会觉得委屈和愤怒。 可是他不懂,王语缨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 姜肆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出声打断他思绪:“她想害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装聋作哑这么多年,到今天才开始疑惑?” 霍岐一怔,豁然抬头看向她,姜肆不疾不徐地走到他前面,目光在王家人身上逡巡良久,最后转而看向众人:“难得遇见这么个好时候,不如我请大家听一出戏?” 王谡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姜医女,得饶人处且饶人。” 姜肆扭头,看着他粲然一笑:“你说的对,得饶人处且饶人,王娘子将我喊出去,借由滑胎之险往我身上泼脏水的时候,怎么不见有人说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她教唆族亲污蔑我的名声,害我孩儿的时候,怎么不见有人说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怎么,我只是想将她做过的事公之于众,你倒扮作好人,来这劝我得饶人处且饶人了?” “污蔑你名声,害你孩儿?”有人听出姜肆的关键之处,出声质问,说话的正是跟姜肆有过一面之缘的卫峰。 姜肆一句句掷地有声的反问让王谡面色愈发沉寂,他是恨铁不成钢,但王家的名声还是要维护,他面色一冷,寒声道:“姜娘子,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要乱说。” 霍岐也皱着眉走过来:“肆肆,那件事阿缨已经跟我解释过,是她那个混不吝的表弟自作主张,误会了她的意思,才会做出那等为人不齿的事,此事虽与她有关,但终归不是她的本意……” 霍岐说得不清不楚,外人并不知个中缘由,姜肆冷笑一声,从袖口中拿出一沓信封,摔在霍岐的脸上:“这样的话,只有你才会信!王语缨通过书信唆使清水县令之子宋成玉逼我为妾,还要害阿回的性命,白纸黑字俱在,你自己看看!” 那沓信封正好甩在霍岐脸上,感觉到眼前一黑,他乱手借住,怔怔地打开其中一封,才扫了没两眼,便勃然大怒,王谡快步走过来,一把抢过那些信件,看都没看,便对姜肆道:“你怎么知道这就是出自我妹妹的手笔,若真有心陷害,伪造几封信,也不是不可能。” “哦?”姜肆扭头看着他,眸光含着逼视,“那你身为她兄长,辨一辨,告诉我,这是不是她的笔迹。” 王谡呼吸一顿,捏着信封的手渐渐攥紧,王谙走过来,将他手中的东西接过,面色平静地看向姜肆:“若你说的是真的,王家绝不会任你受欺凌,只不过这毕竟事关霍王两府的声誉,凡事不能仅听你一面之词,笔迹,我自会请专人一一鉴别,宋家表弟也会带回京城,待查明真相,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姜肆看着他,不由得感叹这个人说话真是滴水不漏,先将她安抚,待人皆散去,物证又在他们手上,事后再准备另一套说辞,她无权无势,又怎么跟整个王家抗争? 她就是怕这样,不仅是担心霍岐这个拎不清的墙头草,还怕王家为了名声牺牲她的利益,才会等到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这件事。 姜肆余光瞥到门口,看见那人的身影,收回视线,对王谙淡淡一笑。 “我真的等不及,所以已经把宋成玉请过来了。” 她话音一落,看向门口,众人皆是随着她的视线纷纷转头,只见疏柳一身轻装简服腰配长剑,背手站在旁边,身后几人抬着一个身上连一块好肉都没有的男子。 王家两兄弟也没怎么见过这个表弟,直到他凄凄惨惨地喊出“表哥救我”,才辨认出此人是谁。 姜肆也愣了一下。 多日不见,宋成玉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看向疏柳,露出疑问的目光,疏柳耸了耸肩膀,表示我也不知。 姜肆摇了摇头,心说这些都不重要,她走过去,看着鼻青脸肿的宋成玉,问道:“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姜肆!你这个贱人!一定是你买凶害我!我要杀了你!”宋成玉眼睛只留出两条小缝,艰难地看着姜肆,破口大骂,声音刚停下来,疏柳便执剑,用剑鞘狠狠敲了宋成玉脑袋一下。 “哎呦!”宋成玉疼得滋哇乱叫。 “说,到底是谁让你去害姜娘子的?”疏柳一脚踩着他肩膀,按着他的胳膊将他抵在地上。 他双腿残废无力,支撑不住身体,狼狈地趴在地上,怎么都挣扎不起来,也许是熟悉的殴打唤回了他的记忆,宋成玉立刻哀声求饶,连连道:“别打了别打了!我说,我说……是表姐传信于我,说霍岐家中还有妻子,让我解决掉她们,我看那姜娘子颇有几分姿色,起了色心,想要将她纳为小妾,表姐说这样也行,我这难道不算是救了她一命吗?” 疏柳狠狠地扼住宋成玉的肩膀,他一吃痛,声音顿住,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姜肆回身去看霍岐,发现他苍白着脸,似乎回忆起种种,被欺骗和蒙蔽的痛苦爬上双眸,还有几分不能接受事实的错愕。 其他人一样也不敢相信,虽然他们并不了解王语缨,可王语缨怎么说也是出自世家大族,当时霍岐又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初出茅庐的小将,她何至于为了一个这样的人做出如此歹毒的事? 难道这就是爱? 姜肆走过去,看着霍岐:“现在人证物证都齐了,将军打算怎么办?” 霍岐白着脸抬头,看向她,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话卡在喉咙里似的,怎么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雁大夫满面欢喜地跑了出来,笑道:“将军,孩子保住了!” 霍岐微怔,下意识露出喜色,可转瞬便沉下脸,眼中纠结更甚,姜肆冷冷地看着他,好似早就知道他是何态度,对他的犹豫一点也不意外。 她看向王谙,眸中暗藏讥讽:“王大人,你身为大理寺少卿,有这样一桩冤案摆在你面前,王大人打算如何呢?” 众目睽睽之下,有心庇护也无能为力。 王谙看向她,一字一顿道:“自然是依法查办。” “大哥!”王谡情急之下喊了一声。 姜肆笑了笑,语气不无讽刺:“王大人虽然护短,可真遇到事了还是能秉公执法的。” 霍岐没想到王谙真的会同意依法查办,如果王语缨被抓到大理寺,这件事是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王语缨刚刚差点小产,怎么能受的住大理寺关押?虽然知道她罪无可恕,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同床共枕三年,恩爱有加,两人还有一个孩子,她又怀了他的骨肉…… “肆肆,”霍岐走过去,拉住她的胳膊,“我们是一家人,这件事自然也是家事……” 姜肆嫌恶地避开他的手,从怀中又掏出一物,拍在他胸前,干脆利落道:“她跟你是一家人,我可不是,这是放妻书,你快些签了,趁府衙还未关门,我要拿去过印了。” 谁也没想到,姜肆闹了这么一通,竟然是要跟霍岐和离,别人都以为她是为了巩固自己在将军府的地位,才把王语缨碾在地上让她抬不起头来,却没想到她连到手的荣华富贵都不要了,如此干脆地拿出放妻书。 那她图什么? “肆肆,你……你真要与我和离?”霍岐不敢置信。 姜肆微眯了双眸,看着这个本该是这世上与她最亲近的人,眼中满含讥诮。 她点了点头:“是,我要与你和离。” “比起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王娘子,我更讨厌的是你霍岐,五年来,你从没有真心想要找过我,哪怕你有一丝放在心上,也不会让我和阿回流落至此,就连你找到我们,将我们接回府上,也没有能力护我们母子周全,阿回,阿回,我给他取了这个名字,盼了你那么久,可你只会给人失望。” 姜肆每说一个字,霍岐脸色就白了几分,情急之下,他企图挽留:“肆肆,我知道错了,你让我弥补吧,你和阿回,我都会尽力弥补,这放妻书,我也不会同意!” 他说完,将放妻书撕了个粉碎,姜肆看到碎片四散而下,眼中毫无波澜:“既如此,那就在府衙相见吧。” 她回身,正好看到闻杏牵着阿回站在门口,姜肆走过去,拉起阿回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霍岐连忙追上,却没想到,还没走到垂花门,迎面就见张公公急色匆匆地走了进来,看到姜肆,脸上马上露出欢喜的神情。 “姜医女,陛下有个口谕要传于你!” 第三十二章 将军府的烧尾宴,席终究是没开成,可瓜却吃了个饱,谁也没想到王家嫡女低嫁于霍岐,竟然还要使出这样的手段才能得到这桩婚事,而那个人人以为她出身低微大字不识的原配,会有这样的胆量和气魄敢于人前揭发这件事。 原来看不起姜肆的,不禁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 为了给自己讨回公道,为了心中那口气,能摒弃唾手可得的将军夫人之位,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有多难得? 更何况她只是小门之女,还带了个孩子,和离于她百害而无一利,她却如此决绝。 很显然,是霍岐这个大将军放不下这个发妻,女人带着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焦急地追了出去,众人一看连连咂舌,可主人都走了,宾客还呆着这里不合礼数,未免有些喧宾夺主,于是他们咂舌叹完,绝不是为了吃瓜地追了过去。 人去楼空,只剩下王家兄弟两个。 王谡沉着脸在王谙身前来回踱步,每一次转身都蓄积了更大的怒火,身边人不说话,他像是找不到发泄的出口,最终实在是忍不住了,冲着王谙埋怨道:“从小到大她想要什么我们不给她?为了一个霍岐,至于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还让宋家人去杀人!” 提到“杀人”二字,王谡像是气急了,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他抚着前胸,伸手够着椅背顺气,王谙一句话不说,他就不明白他到底是何用意,王谡偏头看向他,等着他发话,王谙却抬脚就往里面走。 秋月和秋兰在里面,雁大夫还在给王语缨施针,王谙绕过屏风进来,王谡后脚就到,两人来势汹汹,床上躺着的人面色苍白憔悴,双眼空洞地看着帐顶,两个丫鬟看二人像是来兴师问罪的,赶紧上前来挡住:“大公子二公子,小姐现在正是虚弱的时候,就别说话刺激她了……” 雁大夫站起身也说:“夫人现在的确不宜受刺激。” 王谡看着王语缨的模样,眼底闪过一抹疼惜,到底是从小宠到大的妹妹,就算知道她做错了,也不忍在这种时候揭她伤疤。 帝肆宠(臣妻) 第31节 可他又实在无法接受自己这个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妹妹会做出如此歹毒的事。 王谙忽然开口:“先养好身子。” 王语缨无动于衷,王谙又道:“你提前有个心理准备,真到了大理寺那一步,我不可能是主审官员,为了要避嫌,你好自为之。” 从他们进来之后就一直没有反应的王语缨忽然动了动眼珠,她不知看着什么,看了良久,忽然嗤了一声:“又要为了家族利益牺牲我了,我早就知道。” “好,我好自为之,两位兄长也回去吧。”她语气满是嘲讽,王谡走出来,听到这句阴阳怪气的话更是生气:“作到如今这个地步,是有人逼你了吗?阿缨,是你错了,你为什么错都不认还要怪大哥不保你?” 王语缨睁着圆圆的眼睛,眼泪从眼眶中留出,仍然嘴硬:“我没错。” “你——” 王谙忽然抬手拦住王谡,继而对她道:“王家还会尽力保你,所以不要再做傻事。” 王语缨没有反应,王谙也不再说话,转身对王谡道:“走吧。” 王谡张了张嘴,终究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率先转身走了出去。 将军府前院,张尧把姜肆母子两个拦住,慈眉善目地笑着,却让姜肆觉得有些害怕,她将阿回往后面拽了拽,谨慎地看着张尧:“陛下什么口谕?” 身后的霍岐也追过来了,见是张尧,面色微顿,脚步也跟着停下,后面前来庆贺霍岐升迁的宾客一看是张尧,熟络地跟他见礼,丝毫看不懂当下的氛围,笑说:“呦,公公也是来为霍将军道喜的吗?” 张尧是陛下身边的红人,想要巴结的人必然不少,看到是他纷纷都围上来,不管熟识还是不熟识,先是一通套近乎。 张尧可没时间应付这些人,拿着拂尘一扫,搭在手臂上,清了清嗓子:“不是来讨杯喜酒的,也不是专程来庆贺霍将军,陛下就是有句话让咱家带给姜医女。” 霍岐面色一紧,其他人已有惊疑出声的。 “姜医女是何人?” “你笨啊,不就是霍将军的……”那人拍了他一下,抬着下巴指了指姜肆的背影。 姜肆不想继续留在将军府,一刻都不想多待,便开口催促:“陛下有什么吩咐?” 张尧挺直身板抬了抬下巴,眼高于顶,用非常刻意的语调高声道:“陛下说,宫里的含英殿空太久了,问姜医女愿不愿意过去,给里面增添点儿人气?” 他话音一落,空气中静了一静,像是平地一声雷,宾客中立刻爆发出惊呼,也就是同一瞬间,张尧飞快地凑到姜肆身前压低声音道:“陛下就是头痛症犯了,想请医女过去一趟,陛下这会子正在含英殿呢。” 姜肆闻言一笑,无奈地看了张尧一眼:“您就说清楚些呗,方才可把我吓一跳。” 张尧偷偷摸一把汗,心说这话还真不是一般人能传的啊,既要点明陛下的意思,又要成功把姜医女请过去,他毕生的聪明才智都用在这上面了。 “那走吧!”张尧给姜肆引路。 姜肆拉着阿回,转头吩咐闻杏:“你跟疏柳先去新宅子,我出宫便回去。”然后转身跟张尧点点头,牵着阿回一大一小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走了,从始至终没分给霍岐半分眼色。 宾客们纷纷扭头去看霍岐。 霍岐阴沉的脸已经不能用绿来形容。 那就是青青草原糊他脸上了! 这、这…… 宾客们彻底傻眼了。 以为姜娘子足够硬气,敢跟霍岐一刀两断,是个当之无愧的奇女子也! 结果原来人家背后有更大的靠山。 陛下当着霍将军的面,就这样把人都接走了,偏就霍将军还不能怎么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谁叫那人是皇帝呢? 姜肆不知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形象如此跌宕起伏,只是觉得经此一事,她心胸已比之前开阔许多,再也没有郁结的阴霾,马车里,她拉着阿回的小手,眼中含笑,温柔道:“闻杏姐姐帮咱们买了一座大宅子,虽然不如将军府,但阿娘也能与你安身立命了,开心不开心?” 阿回看着姜肆,眸中却有些担忧,落在姜肆眼中,像是对前路的迷茫和不安。 “怎么了,你不开心?”姜肆心里咯噔一下,害怕阿回又反悔了,不想离开他父亲了,话锋一转,“如果你想你爹爹,阿娘可以带你去见他,反正我们就住在京城里呀。” 眼下知道陛下对她并没那个意思,姜肆狡兔三窟的计划也暂时搁置,打算先把陛下的病医治好再做打算。 阿回听了她的话赶紧摇了摇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像星空一样璀璨夺目,说的话也是贴心窝一般的暖:“阿回不想爹爹,爹爹对阿娘不好,阿回就不喜欢他,阿娘天下第一最好。” 姜肆一听,心里那点儿顾虑终于消散了,她抱着阿回使劲蹭了蹭,眼角却有些湿润,在阿回艰难地说“阿娘我呼吸不了”的时候,她松开他,捧着他的脸笑:“阿回,你的嘴怎么这么甜?这些话都是跟谁学的?” 阿回把脸从姜肆手中抢救出来。 “没有人教过我……”眼神一挪,看向旁边,好像还挺不好意思的。 到了宫城前,姜肆下了马车,跟着张尧往后宫含英殿的方向走,路上有些远,她便趁这时间跟张尧搭话。 “张公公,陛下今日头痛症发作得很严重吗?” 张尧一顿,表情僵了僵,道:“奴婢也说不准,姜医女去看看就知道了。” 姜肆也不难为他了,到了含英殿,她领着阿回进去,阿回是第一次来这里,忍不住仰起头看,姜肆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立刻按住阿回的小脑袋瓜,提醒他注意礼数,然后对阶上之人拜了拜:“民女参见陛下。” 低头时一阵疑惑。 陛下这模样也不像犯了头痛症啊。 “平身。” 姜肆满心都是疑问,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膝头,阿回也拍了拍膝头。 看着一大一小一模一样的动作,萧持眼梢中闪过一丝暖意,但也是稍纵即逝,没有人看清楚,他将手头处理的奏折放下,手指微蜷,放在桌上,问她:“姜医女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了吗?” 姜肆一怔,有些困惑:“陛下是指什么?” 萧持看了看阿回,视线移到内殿的方向:“朕拟了一局,你若能破了朕的局,朕可允你任意一个条件。” 阿回的眼睛亮了亮。 “就在里面。” 阿回抬头去看姜肆,姜肆已经察觉到陛下是想支开阿回,扭头看了看身后,大殿的门没有关上,张尧还守在外面。 应该没什么事吧。 她摸了摸阿回的头顶:“去吧。” 阿回应声,迈着小步子去了里面,萧持看着他背影没入拐角处,将视线收回,落到姜肆身上:“朕身患顽疾,除游为仙外,只有你一人可以信任,你这样来回周折,既费时间又费精力,朕如遇急症需要你诊看,你也不能及时赶来。” 姜肆喃喃张口:“所以……” “所以朕需要你住进宫里,随召随到。”萧持抬眸,眼中幽深难以捉摸,好像在算计着什么东西似的。 姜肆皱了皱眉,有些迟疑:“这……似乎不合礼数。” 她紧接着道:“宫中的太医院恐怕没有女子,只民女一人住进去,恐怕会传出什么闲话来。” 萧持眼眸微怔,随即一笑。 “谁说让你住进太医院了?” 姜肆瞪圆了眸子,下意识问:“不住太医院,那民女住在哪?” “含英殿,”萧持眸色一沉,声音也冷了很多,“张尧没跟你说清楚吗?” 姜肆一头雾水:“没……张公公只说让民女来含英殿,为陛下治病。” 上面没有出声,姜肆垂下头等待陛下说话,却不知萧持已经从桌案后面站了起来,行到她身前。 姜肆看到视线中出现了锦绣云纹衣摆,心又开始不受控地跳了起来,轻咽口水,她试着抬头,却觉下颔一热,温热的指尖挑起她的下巴,迫她抬起头看着他。 萧持开口,是不容置疑的笃定。 “朕要你进宫,做朕的女人。” 第三十三章 殿中梁上倒吊的金钩坠着紫烟缭绕的香球,沉香阵阵,余烟袅袅,无声沉寂让姜肆身上的感官都无限放大。 她好像听错了什么,耳边响起阵阵的轰鸣声。 她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呼吸顿住,眼前像是炸开了一道光,迸溅的火花阻断了她的意识,她忽而垂眸,想要避开他的眼,在身子向后撤的时候,却被他轻轻抓住了手腕。 他似是虚虚一握,触碰的那一刻,燎起一簇火,灼烫感袭来,她下意识轻挣,却又在挣开的时候,被牢牢攥住了手腕。 男人上身微俯,气息压了下来。 外面新雪初晴,金黄的光投入殿中,一缕缕光缭绕分散,落在两人呼吸之间。 姜肆的心像是被刺了一下,脑海中充斥的都是他那句话,那日午后似是又回来了,沉甸的重量,相贴的温度,还有他不留余地的桎梏。 姜肆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这样,慌忙地撤着步子,想要脱离他,几次使力却无法挣开,她垂下眼,尾音发出轻颤:“陛下……放开……” 萧持不再靠近,却是低低看着她的眼,浓密的眼睫席卷着全身的战栗,微皱的眉压抑着忍耐,他忽然挑起唇尾的笑意,一身的凌厉都殆尽,落在耳畔的声音变得很温柔。 “你还是这么怕朕?” 姜肆一顿,微微抬了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被昏黄的光照得脸上浮现暖意,像是错觉,突如其来的含笑语气让她呼吸微错,恐惧也褪去少许,她不明他用意,仰着头定定地望着他,明眸中水色弥漫。 萧持眸色一深,忽然就放开了她,随后将手藏在背后,留出安全的距离,长身玉立,像是从没有靠近过一般。 姜肆的神情彻底懵住了,捧着被他攥红的手腕,眼中满是不解。 萧持秉持着一贯的凛冽,只是眼底化开几许温热:“朕如果真的想要你,便不会放任你到今日。” “可你刚才说,要我……”姜肆低声呢喃。 萧持重复了一遍那句话:“朕要你进宫,做朕的女人。” 听他云里雾里的话,姜肆被折磨地有些崩溃:“陛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持转过身,走到桌案边上,手指在奏疏上轻轻摩挲着,道:“这两日朝臣频频上奏,朕登基已有数日,后宫一直空虚,便上书让朕广纳秀女,充盈后宫,但这些奏折却都被朕留中不发,你可知是为什么?” 姜肆见他说起朝堂之事,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没想到陛下最后还给她抛出一个问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愣了一下,弯身道:“民女不知。” 萧持看到她弯身的时候退后一步,然后又往后挪了一小步,眼底闪过一抹笑意。 笑意一闪即逝,他沉声道:“朕未登基时身边素有流言蜚语,如果朕一直不纳妃,群臣猜忌,流言又会甚嚣尘上,更会危急朕的皇位。倘若朕纳妃了……” 姜肆低首静静听着,听到他意味深长的最后一句话才瞬间纳过闷来。 倘若他纳妃了,他作为一个男人那里不行的秘密就保不住了! 这对普通男人来说或许只是羞辱,但对身为皇帝的他来说,不仅仅是会被人所耻笑,更重要的是没有皇嗣,他的皇位也会不稳。 姜肆好像明白他的用意了。 帝肆宠(臣妻) 第32节 “陛下的意思是……” 萧持抬眸看向她:“你进了后宫,名正言顺的成为朕的女人,便可替朕挡住那些奏折。” 姜肆心头将他的话细细想了一遍,这样做不仅堵住大臣们嘴,还可以击碎流言,而她作为医女,本就知道这个秘密,陛下便不用承担多一个人知道这件事的风险。 怎么看都是一石三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如果那个人不是她的话。 姜肆眉头轻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不愿?”萧持忽然问了一句。 姜肆硬着头皮抬起脸,先为自己找补:“不是民女不相信陛下的人品。” “那是什么。” 上面忽然传来一声男人低沉的嗓音,感觉到周身气温骤降,她察觉到那人似乎是发火了。 姜肆想要说的话便咽了回去,开始谨慎认真地在腹中打起草稿,她道:“一来,民女与陛下不堪相配,又是再嫁之身,纳我为妃恐怕会引起朝臣非议,对陛下也不好。” “嗯。” 他应了一声,却没什么反应,似乎在让她继续往下说。 姜肆低首,继续道:“二来,民女与霍岐育有一子,霍岐在朝为官,跟陛下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后恐怕会尴尬。” 这次连应声都没有了,上头一阵沉默。 良久后传来他的声音。 “接着说。” 姜肆攥紧手心,声音低了少许:“三来……对了,民女其实还没跟霍岐和离,他今天把放妻书给撕了,以民女对他的了解,他大概会跟民女死磕到底,耽误了陛下的事反倒不好。” “还有吗?” “还有……”姜肆心里着急,怎么还有?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还有就是……若是民女将陛下治好了,到时候陛下倒是可以充盈后宫风流快……不是,民女的意思是说,陛下就可以像历代帝王一样继续为皇家延续香火,民女却要因为陛下这一个病人,一辈子锁死在后宫里,这对民女来说,是不是不公平?” 姜肆说到最后,忽然有了底气。 这件事本来就没有道理。 尽管他为君,她为民,民不与官斗,更不该跟君唱反调,可她实在是憋了一肚子话想要说。 “民女与霍将军和离,求的就是这个自由身,我宁愿不沾他一丝光也不肯跟别人平担一个名分,哪怕做做面子民女都不愿意,陛下此举无异于将民女从一个火坑推到了另一个火坑。” “陛下宅心仁厚,还请给民女一个说‘不’的权利。” 姜肆话赶话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最后觉得这样太不给陛下面子,还特意给他戴了戴高帽。 您说我都夸您宅心仁厚了,您再逼我,是不是就太不地道了? 姜肆觉得陛下应该不会这样。 萧持忽然行下台阶,走到姜肆面前,姜肆心头一悬,想要往后躲,却没想萧持压根没碰她。 “朝臣是否会有非议,是朕说了算。”萧持声音不大,毋庸置疑的口气却叫人心口震颤,姜肆不敢转过去身,心想那还有后面二三四呢。 “霍岐会不会尴尬,也不是朕该考虑的事。”萧持说得理所当然。 姜肆提起一口气,心中忍不住跟着附和,那倒是,他们两个尴尬不尴尬,都跟她没有关系。 “至于你说的最后一点,”萧持转过身,行到她身前,“朕可以承诺你,你若将朕的顽疾治好,朕可放你出宫,并为你安排好一切。” 姜肆忽然抬头,狐疑地看着他,眼里满满的都是不相信。 “你若还是担心,朕可允你,即便你是朕的妃子,也可随心随意出宫,不受阻拦。” 姜肆瞳孔微错,这句话让她有些心动了,如果人身不受限制,她其实就是空空多了个名头而已,如此一来,为他医治也可以更方便,她还可以继续在京城里做她想做的事。 只是这都要取决于陛下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姜肆的犹疑落在萧持眼里,他眉头微微一挑,转身走到桌案前坐下,道:“你不必急着答复,朕可以给你时间考虑。” 姜肆心头一喜,不仅松了口气,陛下给她台阶下,姜肆当然要见好就收,便福了福身,安抚道:“陛下放心,民女一定认真考虑,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嗯。” 萧持手搭在桌子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他动了动手指,碰到了旁边的茶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是凉的。 “霍岐没有与你和离?”他保持着端起茶杯的姿势,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姜肆愣了一下,认真回道:“他不是很同意。” “要朕帮忙吗?”萧持吹了吹茶水。 姜肆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这种事还是不要劳烦陛下了。” 要是让陛下插手,霍岐回头再说陛下强夺臣妻,陛下在史书上怕是要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她不想欠他什么,所以一口回绝。 姜肆挽了挽袖子,不愿在这件事上多做讨论,上前走了几步,试探道:“民女还是给陛下把一把脉吧。” 萧持微顿,随后“唔”了一声,让她上前来。 等到日落西山,宫殿里掌了灯,姜肆已经为他按摩完了,阿回竟然还没出来。 到了里面才发现,阿回已经趴在棋盘边上睡着了,小手还捏了一枚黑子,嘴巴微微张着,口角有几分晶莹。 姜肆脸上一红,赶紧给阿回擦了擦,然后抱起迷迷瞪瞪的阿回,想要跟陛下告退。 萧持眉峰微蹙,姜肆以为陛下要怪罪,急着给阿回开脱:“民女会再造一副棋具还给陛下……” “你这样抱他出去,会染风寒。” 萧持一句话让姜肆怔在那里。 “今日宫城换防,落锁时间比以往更早,要出去得等明日了。” 姜肆微微张口,欲说无言。 怎么觉得自己入了狼窝呢? “今日先留下。”萧持一锤定音,像是早就等在这一刻似的。 空寂的大殿上,阿回“斯哈”一声,吸了吸口水,趴在姜肆肩头睡得香沉。 “那……也只好如此了……”姜肆喃喃。 不然还有什么办法?闯宫吗? 第三十四章 夜半时分,灯火通明。 张尧提着灯笼走到养心殿门前,将灯笼放下,接过小内侍手中的茶盏,慢步走了进去,到了御前,将茶盏轻轻放下。 御案之后翻阅奏折的人没有抬头,端起茶喝了一口,饮过之后,才开口问:“换防结束了?” 张尧躬了躬身,轻道:“奴婢刚刚看到千大统领路过正宁宫,东边应是已经结束了。” 萧持没说什么,将茶杯放下,半晌后又问了一句:“霍岐还在宫外等着吗?” “看到宫里落锁,仍等了一个时辰,不过千大统领路过的时候跟奴婢提到了,说霍将军已经离开。” 萧持嗯了一声,手上的奏折放下,仰起头按了按眉心。 张尧看了看堆在案头比人还高的奏折,不免为陛下忧心,也不知要看到什么时候,但又知道陛下不会听他的劝回去休息,沉吟片刻,他眉梢微扬,开口道:“奴婢奉陛下的命给姜医女母子安排住处,刚从太医院那边过来,您猜姜医女现在正干什么呢?” 萧持听到那三个字,按眉的手微微一顿,眼睛却没睁开,嗓音中有几分慵懒:“做什么。” 张尧笑了笑:“今儿值守的是太医令文琮,他这个人,陛下也知道,是个医痴,奴婢介绍完姜医女的来历之后,他不仅没有因为姜医女是个女子而有所怠慢,反而来了兴致,非要拉着姜医女互磋医术,奴婢走时,两人相谈甚欢呢!” 张尧本想借姜医女的事分散陛下的注意力,让他偷闲好好休息一会儿,却没想到陛下听完他的话直接站了起来,眉间闪过郁色,抬脚欲走。 走出几步之后,他又停了下来,静默片刻,他转身走了回来,张尧自觉自己说错话了,偷偷打了下嘴,萧持坐了回去,眉头微蹙:“文琮何时这么健谈了?” 张尧一凛,脖子后面生出汗来,赶紧道:“文太医得过游老几日教导,奉他为恩师,眼下是把姜医女当作小师妹了,奴婢在里面听了一会儿,两人谈及的都是一些奇难杂症,的确是研习医术,绝没有任何不礼的行为!” 萧持听出他的话外音,没说什么,不久之后,静室中传来一声叹息,他道:“朕知道。” “吩咐下去,她如有什么需要,全都满足。” 张尧松了一口气,回道:“陛下放心,奴婢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喧哗,皇宫入夜之后就会变得非常静谧,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扩大,短兵相接的声响传入殿内,听得人胆战心惊,张尧面色微变,往门的方向去,似乎想要把门关上。 萧持坐在案边岿然不动,沉声叫住他:“不用了。” 张尧顿住,回身看了看,不再向前,但也没离开,如果真有刺客闯进来,他也可以挡在陛下之前,护住陛下。 张尧想象中的事并未发生,外面的声音很快归于沉寂,紧接着是青羽卫情理现场的声音,不一会儿,身穿青羽卫黑甲的千流匆匆行进殿中,看到张尧愣了一下,跟他使眼色。 “陛下怎么样?” “不知道,不太高兴。” “我知道了,那我小心点。” 神交结束,千流提着剑沉了沉脸,快步行到殿里,单膝跪下,道:“禀告陛下,正宁宫外突现刺客,有二十余人,皆是青羽卫打扮,属下已经带人将所有刺客拦截下来就地斩杀,现在已经安全了,陛下可以放心!” “活口呢?” 顶上只有一句话。 千流右眼一跳,底气没那么足了:“吞毒死了……” 青羽卫是大魏皇家第一禁卫,萧持刚登基,京中正是用人之际,不可能将所有前朝之人都尽数遣退,而齐地追随而来的人,也并不能得萧持全然信任。 而换防之时是皇城守卫最为薄弱的时候,萧持也有意借换防之际逼得青羽卫中潜藏的前朝余孽现身,有一些赵王萧违的心腹留得性命在,就是为了有机会能杀了萧持替主报仇。 可是如果真是萧违的人,大概恨不得在临死之际大声谴责萧持屠城的“丰功伟绩”,绝不会这么悄无声息地吞毒而死。 吞毒是为了防止被捕之后遭遇严刑拷打,同时也是为了替他们的主子守住秘密。 萧持垂着眸,手指轻蹭着衣袖上繁复的花纹,若有所思,良久后,对千流道:“十日后再换防的时候,你们反应不要那么快。” 千流抬头,眸中有疑惑:“陛下的意思是……” 帝肆宠(臣妻) 第33节 “弄清楚他们的目的。” 千流明白了,低头道:“是!” “这几日往她的身边都安插些人手,不要让她察觉。”萧持吩咐道。 千流很容易就知道陛下指的是谁,抱拳应是,萧持便让他退下了。 正宁宫闹出的动静不小,姜肆把着门框细细听着,眼露担忧之色,后面坐在一堆草药中间的人对外面的声音充耳不闻,跟姜肆招手:“你不用听了,没事的,宫里每隔一段时日就会闹出点乱子,我都习惯了,反正最后陛下身边的千大统领都会解决好,你快坐下,告诉告诉我游老是怎么应付潮县时疫的。” 姜肆闻声回头,脱口而出:“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有?” 男人面白无须,脸色有些阴郁,一看就是不好相与的人,对姜肆说话的时候却表情丰富,似乎觉得她不谈医闻见识就是浪费时间。 文琮“嗐”了一声,拍拍腿,道:“就是每次宫城换防,总要出点事情。” “换防?”姜肆重复一句,想起陛下的话,微微蹙眉。 原以为换防只是个借口,没想到还真会出事,她方才误会他以宫城落锁为由让她住在宫里,一旦流言传出去,她就是不想答应陛下那个提议恐怕也别无他法,可最终,陛下没让她留在含英殿,而是让张尧送她去了太医院。 太医院不在后宫,又是公职场所,此一道到算是正大光明了。 她瞥了一眼外边,声音消失了,走回去坐到小杌子上,一边帮文琮配伍,一边道:“宫城这样守卫严密的地方,竟然还会出事,真是闻所未闻。” 文琮哂笑一声,摇头道:“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皇宫里才是一个大染缸,危机四伏,想当年,我在前朝当值时,废帝后宫佳丽三千,每天都有冤魂,比这真刀真枪的可血腥多了,啧啧。” 姜肆忧心忡忡的思绪被他转移开来,疑惑道:“有这么夸张吗?” 文琮努了努嘴,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跟她比了几个手势:“废帝登基第二年,后宫一共有十个妃子有孕,最终一个也没活下来,还死了两个妃子,你说夸不夸张?” 姜肆瞬间皱起眉头,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最后道:“这宫里的太医真不是人干的,辛苦师兄了。” 自从知道文琮受过游为仙几日点拨之后,姜肆便管他叫师兄了,文琮却连连摆手,表示自己受不起:“你跟了游老三年,我可比不得,你快跟我说,潮县时疫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姜肆知道文琮对这种事最是好奇,便不再吊他胃口,同他说起跟游老解决潮县时疫的事,不知不觉就到了丑时,姜肆撑不住了,回去休息,留下文琮继续值守,还跟她约定下次再一起研习医术。 姜肆欣然应下。 第二日陛下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姜肆看完诊就跟阿回一起出宫了,再想那晚她是真的误会了陛下,姜肆心中便有些过意不去,也更加坚定了她一定要为他治愈的决心。 只是陛下提出的那件事,她仍没做好答复。 出了宫城,姜肆看到陛下准备的马车,抱着阿回正要上去,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叫喊,她动作一顿,面色渐渐沉下来。 回身,墙根下有个身穿官服的男人正快步朝她走来,男人到了近前,死死皱着眉头,看了看阿回,看了看姜肆,一脸的义正辞严:“你在宫中留宿了?” 姜肆本就厌烦他到极点,一听他劈头盖脸就是这句问话,瞬间没了耐心:“放妻书你可签好了?” 霍岐一怔,“没有!” 姜肆把阿回放上去,回头对他道:“拿了放妻书,我才跟你说话,不然别来烦我。” 说着,姜肆要上马车,霍岐脸色一变,上前拽住她手臂,急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今日?你我二人还未和离,你却留宿宫中,肆肆,我原不知你是个如此不知廉耻的人……” 姜肆被拽疼了手腕,扬手要挣开,却没想到听到他后面那句话,登时便瞪圆了眼,怒火攻心,没做他想,甩手给了他一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直冲耳膜。 宫墙下守卫的人频频侧目。 姜肆一下一下地呼吸着,仍不觉得解恨,霍岐偏了偏头,似是觉得有些不敢置信,跟上次不同,他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 挨了一巴掌,他脸上也显出几分狠意,就在他用力将姜肆拉到身前时,一把剑出现在他眼前,敲了一下他的手背,霍岐吃痛松开手,那剑鞘顶端推着他的前胸,将他击退数步。 疏柳一把抽出长剑,对准霍岐,把姜肆牢牢护在身后。 霍岐抚着胸口,没想到眼前之人武力值竟然这么高,随即反应过来,质问道:“你也是陛下的人?” “霍岐,你脸皮之厚,简直超乎我的想象。”姜肆深吸一口气,握住疏柳的手,从她背后站出来,一双眼沉着疏离,看得霍岐心头一凛。 “你到现在还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我为何这样讨厌你,只会把一切过错都推给别人,这样你心里就能好过吗?” 霍岐脸色铁青,想要说什么,姜肆厉声道:“给你三日时间,放妻书交到我手里,不然我不介意跟你走一趟衙门。” 说完,毅然决然地转身上了马车,疏柳瞥了他一眼,也跟了上去。 姜肆看到马车里的阿回动作一顿,随后坐过去,忍下心中悲愤,却不知该怎么跟阿回解释。 阿回听到那些话会怎么想呢? 马车驶向西城,在永安街尾停下,姜肆一路沉默,抱着阿回下了马车,此处是之前她托闻杏购置的一处宅院,三进的院落,住她们几个绰绰有余了。 这还是姜肆第一次回来,本应该兴致勃勃,好好看看这个她今后的落脚之处,可因为宫城前发生的事,她现在什么心思都没有。 刚一进去,正好看到闻杏走出来,见到姜肆,面露喜色,过来行了一礼,问道:“夫人怎么今日才回来?奴婢还以为将军又将你们关起来了呢。” 一听到这句话,姜肆更觉心烦,疏柳在后面给闻杏使了使眼色,闻杏立刻闭嘴了,给姜肆让出一条道,让二人进去。 姜肆没说话,径直走了进去,一进是正厅,旁边有个小书房,因为她所有的行礼都还在将军府,所以书架上都是空的,姜肆看到桌上摆了文房四宝,似是想起了什么,走过去抽出一张纸,挥毫泼墨。 阿回扒着桌子边看,露出一双大眼睛,抬头问她:“阿娘在写什么?” “在写药方。” “给谁的?” “昨日在将军府,有一个夫人津液枯少,有些微的筋肉失养,恐有后患,娘亲写个温养的方子,让她调理调理。” 阿回眨了眨眼:“是那个秦夫人?” 姜肆抬头,笑了笑:“你知道?” “孩儿也觉得她有些不对,”阿回抿了抿嘴,“可她对娘亲不好,娘亲为何还要帮她?” 姜肆搁下笔,将信纸封好,递给疏柳,疏柳看眼色便明白了,点了点头便出去。 姜肆绕到案前,摸了摸阿回的头:“别人怎么样我不管,阿娘只是想自己图个心安,既然看出来了,提醒一下也无妨,人有很多面,不能光凭自己喜恶断人,尤其是医者,但也不必太过强求,做到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 阿回低头想了想,似是想通了什么,重重地点了点头。 “阿娘,阿回知道了。” 姜肆捏了捏他小脸蛋,正要直起身,阿回又道:“阿娘特别好,所以不管别人说了什么,阿回都不会相信,阿回自己有眼睛,自己会看,所以阿娘不用担心,阿回永远站在阿娘这边。” 姜肆眼中闪过一抹诧异,她没想到阿回知道她心中所想,更惊异他会跟她说这番话。 所有烦闷都一扫而光,姜肆附身抱了抱他。 她何其有幸,会有这么懂事的孩子。 “阿回,阿娘想谢谢你。” 阿回下巴垫在她肩头,小手在她后背拍了拍:“阿娘,你以后叫我名字吧。” “我不想姓霍了,我想跟阿娘,姓姜,以后就叫,姜遂安。” 第三十五章 秦府 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横眉冷目的中年男子,发根已有些灰白,一双眼却仍旧凌厉,下人奉上茶,他无心饮下,接过茶盏放到桌上,扭头去看旁边的韩氏:“那日你去了将军府,不是见过那个姓姜的女子吗?她如何?” 秦栾语气过重,明明是问话,偏像埋怨似的,韩氏脸色有些不自然,不情不愿地回了一句:“就是一个没有教养的村野农妇,能如何?” 啪地一声,秦栾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吓得韩氏一激灵。 秦栾站起身,对她横道:“你知道现在外面都在传什么吗?陛下不近女色多年,偏偏对一个臣下之妻青睐有加,清心寡欲这么多年,陛下这次恐怕要‘破戒’了,你说她只是一个没有教养的村野农妇,那陛下是瞎了眼吗?” 秦栾突然发火,下人都没遣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韩氏没脸,她也有些下不来台了,抬头瞪着他道:“你对我发火做什么?一个将军的下堂妻值得你这么紧张?” 韩氏也是出身名门,秦栾多少要顾及她背后的家族,自知失态,给下人打了手势,屏退众人之后,他叹息一声,对她道:“夫人,你仔细想想,我们的绾儿将来是要进宫做皇后的,有太后照顾,她今后的路也不会难走,所幸陛下不贪恋美色,那不管是谁都撼动不了咱们绾儿的地位。” 他敲了敲桌子,提点韩氏:“可现在无缘无故出了一个姜氏,既为臣子之妻,陛下却丝毫不避讳,听说昨日宫城换防,姜氏错过出宫时机,陛下还特意为她在太医院安排了一个住处,以往他对谁这样偏爱过?以后若是真让她进了宫,就是绾儿最大的阻力,你说我紧不紧张!” 韩氏被他三言两语点醒,恍然大悟,也跟着认真起来,迟疑道:“你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那个姜氏,模样确系绝色,气度也的确不像小地方出身的,可她说到底都是再嫁之身,后面还跟了一个拖油瓶,单凭这个出身,就算进了后宫地位也高不到哪里去,怎能比得过咱们绾儿?” 秦栾摇了摇头,若有所思:“我这个好外甥,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么多年来他隐忍蛰伏,连太后作为他生母都看不透他,他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这些外物阻挠,于他来说没有那么重要。” 正说着,二门槛忽然闪过一抹衣角。 “爹!娘!” 一个身穿青色劲装的女子匆匆行进,脸上洋溢着欢笑,她腰上束着革带,衬得身形颀长,着干净利落长靴,头发高高束起,腰间配着一把宝剑,英气逼人。 韩氏一看来人便从椅子上起身,高兴地迎上去,握住女子的手:“绾儿,你怎么这么就回来了?仆从呢?护卫呢?” 秦姝绾将头发撩到背后,满不在乎地道:“他们都在后面,我急着归府,快马加鞭就回来了,放心吧娘,我没事。” 她正要说什么,韩氏身后的秦栾冷哼一声,张口便是一句训斥:“名门闺秀,你看看自己穿得什么样子?哪一点像秦氏嫡女。” 秦姝绾一怔,不知父亲的气从何处而来,韩氏护着女儿,转头对他道:“绾儿一路奔波,回来连口热茶都没喝上,你就开始摆架子教训人了,好歹让她喘口气儿。” 秦栾现在是看秦姝绾哪里都不顺眼,秦姝绾也不想在这时触父亲霉头,便没看他,而是从胸口里拿出一封信,递给韩氏:“对了娘亲,方才女儿回府时,看到门房那里有个女子有东西要交给你,我见了,就直接将东西收下了,你看看。” 韩氏一头雾水,将信封拆开,上下看了看,眉头渐渐皱起:“是谁送来的?” “她说她家夫人姓姜。” 秦姝绾说完,两人俱是一怔,韩氏瞬间变了脸色,嫌弃地将信纸篡成团丢掉,低声咒骂一句:“晦气!” “怎么了娘?这写的什么啊?”秦姝绾说着就要蹲下身将那团信纸捡起来,韩氏赶紧去拽她,道:“你别管了,反正不是什么好话。” 秦栾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指着秦姝绾道:“真是从小让你娘给你惯坏了,遇事不长脑子,什么东西你都能收下吗?如果有人要害你娘呢!” 秦姝绾小声嘟囔:“一封信能有什么危险……” “混账!”秦栾大骂一句,将两人俱是吓了一跳,韩氏知道秦栾是真的生气了,走过去想要安抚住他,秦栾却无视韩氏,命令道:“赶紧回去把这身衣服脱下来,这几日那也不许去,过些天便进宫去陪你姑母,丢了的礼数给我一点一点学回来!” 说完,秦栾拂袖离去,秦姝绾不情不愿地甩了下袖子,抱怨道:“我才不想进宫呢……” 皇帝表哥那么可怕的一个人。 “这两日别惹你父亲了,先听他的话吧。”韩氏也劝她,担忧地看着秦栾离开的方向。 “哦。”秦姝绾应了一声,踱步到后面,脚上踩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飞快地拿起来塞到怀里。 转眼三日过去,姜肆没有收到将军府的任何消息,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跟霍岐耗不起也不想再等了,便亲去府衙递了诉状,可京兆尹一看状告的人竟然是霍将军,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便随便找了个理由给姜肆搪塞过去了,让她回去等消息。 姜肆害怕京兆尹是个和稀泥的主,如果他找到霍岐,霍岐仍是不愿意和离而故意拖着她,两个人沆瀣一气的话,姜肆没有任何办法。 除非,她找那个人帮忙。 这不更遂了那人的意吗? 帝肆宠(臣妻) 第34节 姜肆心中烦闷,却也知道自己一旦选择这条路,就注定走上一条荆棘丛生曲折坎坷的路,早就做好觉悟,所以也不曾后悔,就是有时会觉得精疲力竭。 她这些时日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脖子上拴着一条绳子,绳子不停收缩,勒进她的肉里,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那绳圈又松开些许,给她喘口气的机会便再次收紧,这样循环往复,像是故意捉弄她一般。 等她费力转过头,沿着绳子一路看过去,就会看到绳子末端被一个男人攥在手里。 那个男人,有时候是霍叔叔,有时候是霍岐,有时候是陛下,有时候又是看不清样貌的一团黑雾,发出残忍又顽劣的笑声,但她就是无比确信,那是一个男人。 连续几日从噩梦中惊醒,姜肆的精神不足,白日里也经常打瞌睡,这日在皇宫的养心殿里,她奉命前来问诊,陛下案头还有一些政务尚未处理完,便让她在一旁稍作等候。 姜肆站着站着就觉得眼皮子沉甸甸的,脚底打滑,她身子倏地一歪,瞬间有一阵风直冲头顶,她立刻站稳了身子,再一抬头,竟然发现萧持正看着她,一双黑眸如无底深渊。 她脸上一热,慌张垂下头:“民女失仪,陛下恕罪!” 为什么她总是在他面前出糗? 萧持手心摊着奏疏,看了她半晌,忽然将奏折合上,起身走到她身前。 “身体不适?” 姜肆摇摇头:“没有……” 萧持沉默半晌,抬脚往内殿走,姜肆见状,用力晃了晃头,这大殿里到处点着沉香,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气,让人心如止水,困意也如潮水般袭来。 她拍了拍脸颊想保持清醒,抬脚跟上前去,到了后殿才发现萧持已经坐在榻上了,青色榻帐一半放下一半收起,男人坐姿有几分随意,见她进来,便躺了下去。 姜肆早已轻车熟路,也不觉有什么,她走过去,坐在榻前的凳子上,净好手之后,覆手于他额顶,轻轻按揉。 “陛下这几日可有觉得头痛有所缓解?” 萧持闭着眼,淡淡“嗯”了一声。 陛下话少,姜肆与他一问一答也多是讨论病情,说着说着便没话了,姜肆总是重复同一个动作,渐渐觉得眼前模糊,意识也开始断断续续。 萧持闭上眼,触觉便愈加敏感,感觉到头顶的力道慢慢变小了,他缓缓睁开眼,神色忽然一顿。 姜肆手肘支在他脑侧的玉枕上,身子前倾,不知不觉间凑得越来越近,她闭着双眼,红唇微张,一脸祥和,早已经神游天外,萧持不禁勾起唇角,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却在下一刻感受到温热的呼吸,身子猛然间僵住。 红润的唇瓣像饱满诱人的樱桃,慢慢靠近,拨动着心弦的那簇火也燃烧得越来越旺,在失衡的边缘,一颗心也跟着提起。 某一刻,姜肆的力道全然消失了,萧持飞快伸手攥住她胳膊,姜肆往右边一滑,懵懵懂懂地回过神来。 反应过来之后,她震惊地瞪大了双眼,看着萧持,哑口无言,已经有两次失礼,这次再找借口也没用了吧。 萧持看着他,忽然坐起身,期间没有松开她的手臂,姜肆被带得向前一倾,趴到了榻上。 姜肆急忙跪坐起身,萧持却按着她手腕,眉头皱起:“你是医女,连自己的身体也不在意?” 姜肆一怔,不知他为何比她自己还着急,便小声说:“我只是……” 萧持转头,对外喊张尧,让他叫太医过来。 姜肆心中更为震动。 叫什么太医?她自己不就是? “不用了!陛下,我真的没事!” 姜肆赶紧制止陛下,见他蹙眉扭头看过来,明显一脸的不相信,便左手搭到自己右手上,放到他眼前,让他仔细看个清楚:“我这就看……嗯,脉象细沉弱,精力不足,是这几日没睡好,休息两日就好了。” 萧持眉头没有松展,视线在她脸上来回流转,开口道:“为什么睡不好?” 姜肆顿了顿,没回答,萧持收回视线,不再看她,半晌后沉声道:“你回去吧。” 姜肆猛地抬头:“嗯?” “这两日都不用进宫,先把自己医治好,再来医治朕。” 听他的口气,像是嫌弃她了。 姜肆抿了抿唇,站起身告退,陛下都已经发话了,她不好不遵从。 “民女告退。”姜肆恭谨地端平手臂行礼,退后数步之后转身离开。 萧持静静坐了一会儿,很久之后脸上才浮现一抹懊悔之色,他将张尧唤进来,语气中有几分焦躁。 “宣霍岐进宫。” 第三十六章 自烧尾宴那日后,霍岐再没踏进翠馨居一步,也没再入内院。 陛下觊觎臣妻之事不胫而走,霍岐到哪去都觉得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加上宫门前挨的那个巴掌,入了许许多多双眼睛,彻底磨灭了他的气焰,霍岐连日称病不朝,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借酒浇愁,喝得昏天黑地,不见天日。 卫峰和韩北野到府上探望他时,霍岐正躺在桌子底下,醉得像一摊烂泥似的,手里拿个空酒壶对着嘴往里倒,一滴没剩,他烦躁地丢在一边。 酒壶轱辘到卫峰脚边,卫峰俯身捡起来,跟韩北野对视一眼,两人走过去,把酒壶放在桌子上,韩北野皱着眉不太想说话,卫峰蹲下身,推了推霍岐的胳膊:“将军?将军?道衍!” 霍岐听见声音觉得吵,挥手将他拂开,卫峰急了,又推了他两下,霍岐这才睁开眼,几日没睡好,他眼里布满血丝,胡子拉碴,形容颇为憔悴。 他眯眼仔细瞧了瞧,认清来人,闭上眼叹息一声,支撑着身子坐起来,垂头看着脚下,声音含混不清:“你们怎么来了……” 韩北野看不惯男人这副模样,冷哼一声看向别处,卫峰抚了抚霍岐的肩膀说:“将军,你都几日没上朝没管军务了?兄弟们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你也不能撂挑子不干吧,冀北那边虎视眈眈,最近正是紧张的时候,你总不能为了家事耽误正事!” 卫峰苦口婆心,却不知那句话戳中了霍岐的肺管子,他用力打开卫峰的手,醉气消散几分,剩下满眼的怒气:“什么是家事?什么是正事?我霍岐如今在京城里,连脸都没有了,还管什么家事国事!” 他赶二人:“你们如果是来看霍某人笑话的,现在看完了,赶紧走吧!” 卫峰一顿,出声解释:“我们怎么能是来看将军笑话的呢,将军现在成天喝酒度日有什么用,时间一久,你回不去军营了,那不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韩北野过去踢了踢卫峰膝头,冲门那边抬了抬头,道:“走吧,有些人烂泥扶不上墙,你我言尽于此,多说无用。” 韩北野任卉州兵马司指挥使,掌管京城治安,严格意义上跟霍岐属同级,所以敢这么说他,但卫峰从前是霍岐的副将,霍岐曾是他上峰,他不敢如此僭越,听韩北野说完,感觉到霍岐瞬间变化的脸色,赶紧站到两人之间。 “唉唉?说好了只说话不动手的,韩兄,你也是,他都这么难受了,你能不能说两句好话?” 韩北野瞥了霍岐一眼,无动于衷:“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为儿女私情所困?再说了,这件事本来就是人家姜医女想要跟他和离,是他死抓着不放,如果他同意和离,那姜医女何去何从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霍岐一下子站起身,却又因为血液被酒精麻痹,身子仍不受控制,东倒西歪的,他沉着眼,伸手指着韩北野:“你再说一遍!” 韩北野黑眉一纵,扭头看他,满嘴嫌弃道:“是你自己在这自怨自艾,娘们唧唧的……你比女人还不如!” 霍岐眼中悲愤,伸出手指指向空处:“他不仁不义在先,我为臣,无力反抗,难道还不能有不甘吗?” 话音刚落,门外有个小厮由远及近,匆匆跨过垂花门跑过来,到跟前附身行礼:“将军,宫里传话,陛下宣召将军进宫。” 三人都有些错愕,霍岐最先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抹挫败之色,经过韩北野这么一冲击,他的醉意已经消散,除了身形还有些踉跄,大脑一派清醒。 卫峰看霍岐这样子忍不住担心,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军,你冷静冷静,到了御前可不能这么放肆,陛下可不是我跟韩大哥。” 几日饮酒独醉就是为了消极避世,现在陛下已经宣召他进宫了,避世也避不了了,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霍岐对二人摆了摆手,无瑕应付他们,转身去沐浴更衣,洗去身上的酒臭味再进宫觐见。 卫峰和韩北野从将军府走出来,一人沉默不语,一人忧心忡忡。 卫峰小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道衍能不能过去这一劫。” 韩北野没理他,他自己说着没意思,非要跟韩北野讨论这件事,便搭着韩北野的肩膀,逼他回应自己的问话。 “你说那个姜医女,果真如外面传言那般不堪吗?” 韩北野单眉一挑,将他推开,转了转肘臂:“你管外人怎么说。” “现在京中都传,说姜医女不守妇道水性杨花,还传她这几年流落在外的事,那话说得可难听了,都说她是长公主第二,要不是大多数人都在揣摩圣意,这样的女人怕是早就被浸猪笼了。”卫峰说到此处眨了眨眼,末了又加一嘴,“但是以我对姜氏的印象,她不像那样的人。” 韩北野听到长公主三个字时眉头禁不住皱紧,厌恶之色溢于言表,回头对他道:“你若是这么喜欢八卦编排别人,何不亲自去问一问?” 卫峰摇头:“那不能,他们不会说。” “我也不敢。” 说完听到韩北野冷哼一声,卫峰脸色一缓,又忍不住当和事佬:“你不要对长公主有这么大的成见,刚还说道衍呢,他是冲动的性子,你也是,殿下怎么说都是陛下长姐,是皇室中人,容不得你我背后诋毁,而且你家六郎是自愿追随长公主殿下的,人家又没逼他——” “我警告你,我虽然姓韩,可跟广陵韩氏没有任何关系!”韩北野彻底没了耐性,指着卫峰强调道。 虽然是玩笑话,卫峰也知道自己开大了。 韩北野是韩氏某一支的庶子,生母早亡,早些年在族中受尽排挤欺辱,在大魏陷入战火的那些年,世家们沉迷于声色犬马不肯从美梦中醒来,他一怒之下离家从军,也是从一个小小的兵卒子做起。 如今他已成为手掌实权的兵马司指挥使,家族中的人却只能做长公主的裙下臣,不可谓不讽刺。 卫峰包住他的手,推回去,展颜笑道:“方才是我说错了,我给你赔礼。” 说着就要拱手弯身,韩北野将他托住,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卫峰看着他背影,喃喃道:“这个牛脾气,真不知道今后能不能找到媳妇。” 马车很快就到了皇城脚下,霍岐下去,跟着引路宫人一直到养心殿门外,内侍候在外头,给他让出一条路:“将军请进吧。” 霍岐抬眸,眼中仍有些忐忑,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大殿幽静,脚踏地板发出轻微的声响,他隐约听到有落子声,便朝着声音走了过去,越过一道屏风,他看到陛下正坐在地上下棋。 萧持有三个爱好,对弈,钓鱼,嗜甜。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霍岐仍记得他第一次面见陛下,在军营的一处破帐篷里,当时他打了败仗,退兵数十里,又是严冬,帐篷里穷得连生火的炭都没有,他一个人下棋也下得津津有味,然后陛下要跟他对弈,结果霍岐输得溃不成军。 萧持笑着说:“行军打仗,不会下棋怎么行?” 霍岐不善运筹帷幄,不善奇袭,但他稳扎稳打,爱兵如子,敢拼敢杀,将士们都很爱戴他。 当初王氏因为站错队颇受萧持冷漠,霍岐在娶了王语缨的情况下也受到萧持重用,他曾经很感激他。 齐王萧抉对他有知遇之恩,然而是陛下一手将他提拔成独当一面的大将军。 可如今…… 想到此,霍岐眼中一热,他急忙垂下头,跪地行礼:“卑职参见陛下!” 萧持仍在下棋,落下一子,没有看他,也没有回话。 霍岐便只能这么跪着。 一局下完,霍岐腿已经跪麻了,萧持收拾棋子,上来便是给他当头一棒。 “为什么迟迟不签下放妻书?” 霍岐脊背一僵,低垂着头,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狰狞起来。 到底还是要提这件事。 “此乃微臣的家事,不劳陛下记挂。”他道。 帝肆宠(臣妻) 第35节 萧持开始新的一局,但这次只是排兵布阵,按照棋谱摆放棋子,并不是自己跟自己对弈。 他语气如常道:“若朕就是要插手呢?” 霍岐咽下一口气,忍无可忍地抬起头看向他:“姜肆是微臣的妻子,陛下是微臣的君主,您这样插手实不应该,并非君子所为,也非明君所为!难道陛下真想把臣妻充入后宫吗?” 霍岐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他说完,大殿很快陷入安静之中。 紧接着传来一句不疾不徐的反问。 “朕要说是呢?” 霍岐一口气堵在心口,他张了张嘴,有无数的话想说,都因为对面之人的身份而咽了回去。 萧持落下一白子,忽然问:“你在意她吗?” 霍岐愣了愣,有些没反应过来,萧持不看他,又问:“她是你妻子,你在意她吗?” 霍岐回过神来,急道:“微臣当然在意!” “朕可以不逼你和离。”萧持从旁边拿起一卷明黄色的绸缎,转头对霍岐道,“现在,朕手边有一份圣旨,内容是赐死王氏,你只要领了圣旨回去,朕可向你保证再不插手,如何?” 霍岐面色一紧,急道:“那怎么行!阿缨现在身怀有孕,再深的罪责也罪不至死啊!” 萧持将圣旨放下。 “这就是你做的选择。” “陛下何必逼臣,这本来就不需要做选择。” 萧持抬眸,眼中不见温色。 “泰元五年,先齐王在隆州起兵,暗中派出精锐到京城里营救作为人质的朕以及朕的兄长母后,最后却遭爱妾告密,任务失败。” “霍岐,人有时候就得做选择。” 萧持一字一顿地说着,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霍岐却僵了僵脸色。 “其实,朕在清水县见过她,在你找到她之前,就连卫峰和韩北野,都是朕让人将他们引过去的。” 霍岐突然抬头,萧持正好看过来,眼眸中藏着一抹深意:“你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霍岐顺着他的话问道。 “宋成玉那日亲自到你家,想要带走她,她不肯,宋成玉便将矛头指向阿回,他拿着金簪欲杀阿回,她拼死护住了他,金簪没入肉中,血流不止,大夫要取出金簪,需得破开肚腹——” “别说了……”霍岐白着脸,摇着头道。 第三十七章 萧持看着霍岐,眼底分不清是笑意还是轻蔑,声音却没有停下。 “她自知死了就没人照顾阿回,宁愿忍受剖腹之痛也想要活命,于是答应大夫,在保持清醒的状态下剖腹取簪,那时候,阿回就在旁边看着……” 霍岐想起那样的场景,心就像被剜了一块那样疼,当逃避的事实不加任何夸大其词的形容被活生生地塞到他眼前时,冲击只会更加猛烈,正因为他了解那个人,他才会这么快就相信他的话。 “求求陛下,别说了……” 萧持站起身,看着匍匐在阶下的男人:“霍岐,这本该是你自己查到的。” 趴在地上的霍岐在那一刻变了脸色,不仅有伤心难过,更有无法原谅自己的懊悔和羞愧,他知道错了,他也愿意改,可他的声音还没发出来,前面那人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忽然语气淡淡地问他。 “霍岐,你在战场上拼杀那么多年,经历过刀划开肉,手指探进去搅弄伤口的痛吗?” 霍岐整个人僵在那处,脸色由惨白变为毫无血色的铁青,他抬了抬身子,缓缓仰起头,其实他仍旧有许多自责的话想说,许多承诺想做,但他张了张嘴,竟然一句话说不出来。 萧持看他这副模样,“呵”地一下笑出声来。 “霍岐,其实你心知肚明,就算没有朕,没有任何一个人逼你,她也不会再选择你了。” 萧持的话如晴天霹雳,当头棒喝,他提醒了他最难以接受的事情,也是他早已心知肚明的事情。 他拖着,他等着,他耗着,他自责着、懊悔着、得过且过着,他醉倒在地上没日没夜的想,如果肆肆再让那么一小步,就一小步,他可以得到自己一切想得到的。 可他知道不可能。 从军是无可奈何,失去音信是造化弄人,可她之后凡此种种,皆是他或无形或有意加诸在她身上的伤害,凭什么认为她会永远体谅他?凭什么认为她会永远在原地等他? 霍岐直愣愣地跪在地上,忽然想念丰庆九年的那个冬天,姜肆蒸了热腾腾的包子,跨着竹篮去打铁铺寻他,隔着老远就跟他挥手,嘴里高喊着甜丝丝的“大哥”。 他闭上双眼,感觉有温热的东西从脸上滚落,他看到一个娇俏的人儿,瞧不清脸,但在跟她挥手,这次不是向前奔他而来,而是转身走了,毫不犹豫。 听见脚步声,霍岐睁开了眼,渐渐远去的背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寂静的大殿,还有眼前摆放整齐的笔墨纸砚,张尧用笔蘸了蘸墨汁,往前递了递:“将军,您请吧。” 霍岐看着眼前摊开的纸,已经知道陛下的用意,他拿起笔的时候自嘲地笑了笑,其实陛下并没有逼他,作为皇帝,他本可以用更强硬的方式,可他没有。 但也因此,霍岐发现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让他感觉到绝望,对自己的绝望,还有深深的失望,像烂到泥土里的蛆虫,某一日终于发现了自己的肮脏。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放妻书”三个字,然后眼前浮现出他与肆肆之间的点点滴滴。 他曾经与肆肆一起习字,但是肆肆永远写得比他好,因为她总是很耐心很细致,如果不是有人打扰,她可以心无旁骛地写一整天,可惜那时清水县没有女夫子,不然她也许现在就不是医女了…… 不知不觉,霍岐已经写完,握笔的手一顿,他慢半拍地去摸腰上的印章,发现没戴,他愣了片刻,伸出手指咬下一口,血珠冒了出来,很快就顺着手腕滑落在地,他眉头不眨一下,刚要伸手按上去,忽然想起了什么,动作停下。 “陛下,不论微臣签不签这个放妻书,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萧持行至他身前。 “你想说什么?” 霍岐道:“陛下贵为天子,后宫佳丽三千实属正常,即便非陛下本意,平衡各方势力也是必要的,肆肆不会忍受这些,倘若陛下一意孤行,所行之事与臣无异,无非是将她从将军府这个牢笼关进了皇宫这座牢笼,这样更会害了她。” “还望陛下放过她,这是微臣最后一个请求。” 萧持看着他虔诚的跪伏,双手背在身后,眼眸中没有一丝撼动,他只是轻笑着说了一句。 “霍岐,不要觉得谁都跟你一样。” 带了些许轻蔑,有着极大的侮辱性,霍岐一瞬间有些无地自容,也不想相信,他不信有人会跟他不一样,尤其这人还是皇上。 霍岐看了看手指,眼睛一闭,将指印摁了上去,动作有些决绝,仿佛害怕自己中途会后悔一样。 摁上去了,他跟姜肆之间,什么都结束了,一切终成往事。 霍岐走后,萧持召来千流。 “把这个交给京兆尹,让他一盏茶之内过印归档。” 千流看着被封得整整齐齐的放妻书,心说好家伙,一盏茶的时间,他估摸着自己屁股都没坐热呢,京兆尹就该把事情办妥了。 陛下怎么这么着急呢? 他偷瞄陛下一眼,陛下神情淡淡,古井不波,端地是镇定自若无欲无求。 看着是无欲无求,可千流不敢怠慢,领命就去了,不消片刻,拿着官府已经过完印的放妻书完整地奉上去,萧持放下奏折接过,眉头轻轻皱着。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抬头看向千流:“朕再召她进宫,是不是不太好?” 千流心中大为震惊,陛下何时做事情征求过他的意见?看陛下这样一副虚心求教等待答复的样子,他咽了咽口水,点了下头:“属下觉得是这样,您想啊人家姜医女给您看完诊,好不容易刚到家可以休息安歇,就——” “退下吧。” 萧持冷漠无情。 千流声音一滞,眼睛眨巴眨巴,有种他要再不出去那一桌案的奏章都得砸在他身上的错觉,赶紧躬身告退。 萧持看了看手中的放妻书,唇角慢慢扬起,片晌后又压下,将放妻书搁置在一边,他开始处理政务。 这一低头就忘了时间,直到张尧来催他用膳,萧持才发现已经入夜了,将最后的奏折都批阅完,张尧吩咐上晚膳。 晚膳是很简单的清粥小菜,萧持是马上得来的天下,常在行伍之中,即便是做了皇帝也不喜铺张浪费,况且他胃口不合,吃不惯荤腥,也就能吃些清淡的食物。 吃着晚膳,萧持若有所思,即便手里拿着馒头也仍是矜贵沉敛的,张尧以为陛下在操心国家大事,贴心地又盛了一碗粥推过去,萧持却忽然偏了偏头,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跟他说话。 “你说,朕现在召姜医女进宫,是不是不太好?” 张尧下意识看了看外头,笑说:“陛下,宫里都落锁了。” 萧持脸色一沉。 张尧激灵一下,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 萧持将馒头放下,命人将晚膳撤下去,连饭都不吃了,张尧一见,更不敢冒然说话了,谨慎地跟在萧持背后,前者往后殿走,走着走着忽然回头,对张尧道:“宫里落锁是不是太早了。” 张尧这个心呦,给吓得一突一突的。 “是有点早。” 萧持转回身继续向前走:“即日起,除了换防,落锁时间改为亥时。” “……是。” 姜肆这两日总是做噩梦,就不敢赔阿回一起睡了,害怕自己的模样吓到他,也不想让他担心,便让他自己一个人睡。 阿回凡事都要刨根问底,姜肆就跟他说,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要渐渐学会独立,做一个小小男子汉,阿回本来就很在意这个,欣然答应了她的提议,美其名曰壮胆子。 没有阿回在身边,姜肆反而更难以入睡,她起夜三次,偷偷去看阿回,闻杏在那边守着,哭笑不得地跟她说:“小少爷睡得可香了,夫人不用担心。” 的确,还打小呼噜呢。 跟个猫儿似的。 姜肆笑笑,拉着闻杏出来,茫茫夜色被屋檐遮住,两人在檐下,姜肆握住闻杏的手。 “你跟我出来,应是顾及我们之间的缘分,但你卖身契还在将军府,我不知有没有能力将卖身契要过来,如果你后悔了,尽可以跟我提,我可以将你送回去。” 闻杏一听,面露焦急:“夫人!” 姜肆拍了拍她的手:“你听我说完。” “如果你跟定我了,我就是跟将军府耗死也要把你的卖身契拿过来。” 闻杏转悲为喜,眼睛被泪意浸湿:“奴婢当然是想跟着夫人!” “显赫的将军府你不回,偏要跟我挤在在这一方小院里?”姜肆笑意吟吟地看着她,眸儿月牙弯弯。 闻杏想了想,想不出头绪,甩了甩头:“我也不知道,反正那日在将军府,是奴婢最痛快的一天,而且夫人对奴婢好,不会动不动就打奴婢巴掌,夫人去哪里奴婢就去哪里,赖着不走了!” 姜肆笑着摸了摸她脸颊,轻声跟她道:“去屋里休息吧。” 闻杏点点头,转身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阵风吹来,冬夜的风凉飕飕的,她却觉得心里暖和。 帝肆宠(臣妻) 第36节 虽然还没能跟霍岐和离,但她忽然觉得这日子有盼头。 不仅是阿回支持她,闻杏、疏柳甚至是陛下,都不觉得她错,那她就更不应该泄气了。 姜肆拢了拢滑落到肩下的外裳,转身往主屋走,屋里昏黄的灯火透过门窗投落到地面,姜肆觉得这片刻的安静和闲适都是幸运。 她喜滋滋地推开门,眼前黑影一闪,姜肆猝不及防看到本该空空如也的屋子里出现一道背影,吓得踉跄后退,被门槛绊住,赶紧伸出手抓住门框,惊恐地看着身前的人。 手一松,外裳滑落,剩下洁白宽大的里衣,遮掩了玲珑有致的身材。 那人转过身,看到一张花容失色的脸,眉头渐渐皱紧了。 “把衣服穿上。” 冷。 第三十八章 “把衣服穿上。” 他语气强硬,像是命令。 让本该很暧昧不清的一件事变得很严肃。 姜肆惊魂未定,把着门框边站稳了身子,心里敲着鼓,出口却是毫不顾忌的质问:“陛下怎么在这?” 这样的事发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经历得多了,她全身都充满着戒备,警惕地看着来人,一只脚伸在门槛处,迟迟不敢进去,也不敢后退。 萧持用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一圈,不动声色地移动着视线,最终落在她脸上,语气如常:“朕到京畿各处巡查,路过此,想起有一件事要告知你。” 姜肆斜着眼睛偷偷望了一眼床边的轩窗,窗子从外面打开着,呼呼的风往里灌。 这人不是从门进来的。 “陛下有何事?” 姜肆未放下戒心,心里也满是疑惑,算上这次,陛下爬窗之举已有两次了,有好好的门非不走,偏要来爬窗,行的怎会是光明正大之事呢? 可,陛下的模样,瞧着却是光明正大、一本正经、坦坦荡荡的。 萧持又瞥了一眼她单薄的衣衫:“先进来。” 见姜肆不动,他眉头微微挑了一瞬,然后迈步上前,姜肆眼见着他过来,刚要伸手作推拒状,却发现他只是弯下身,将她檀色外裳拾了起来。 直起身,他递过来,语气听不出起伏:“外面冷,进来。” 姜肆一瞬间觉得脸有些烧得慌,她的手还没放下来,对方举止端方有礼,她显然是误会了人家的意图,可转念一想,真的有礼也不会三番两次翻人家窗户了,上次她明明暗示过,这人却不思悔改。 也许是仗着自己是皇帝,所以有恃无恐? 她接过衣裳,随手披在肩上,萧持转身往里去,她想了想,也抬脚跟上,却没有关紧房门,萧持往里走了几步才发现里面是卧房,忽然又停住,姜肆时刻注意他的动作,见他停下,自己也停下了。 萧持背对着她,没有动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大风吹动门窗,哐啷一声,窗子落了下来。 姜肆如惊弓之鸟,吓得激灵一下,萧持却顺手坐到旁边的凳子上,发出一声轻笑。 “这么害怕?” 姜肆胆量真不小,但她不喜欢安静之中突然爆发的声响,安抚下躁动的内心,她走过去,假装没听出陛下口中的促狭,想着说些什么能缓和一下气氛。 憋了半天才问:“陛下,您要喝茶吗?” 萧持抬头看了看屋中的陈设,除了他坐着的桌椅板凳,屋子里剩下什么都没有,罗汉床倒是很精致,并未挂上青帐,俨然一派家徒四壁的样子。 哪里会有待客的茶。 萧持却看向她,点了点头:“可以。” 姜肆一怔。 她以为陛下会客气地说不用了,然后与她说正事,家里的确没有茶,她刚搬进来,还未来得及备上这些东西。 这下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民女方才想了想,茶醒神,如今已是半夜三更,陛下稍后还要回宫安歇,您本就睡眠不好,不宜在这时饮茶了,方才是民女考虑不周,要不……您喝水吧?”姜肆强行将话圆了回来。 “你总有道理。” 姜肆含胸低头,听闻这句话不禁抬了抬头,随即一怔,也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她见陛下眼里有笑意。 萧持很快便敛起神色,整了整衣服,声音里掺杂了几分猜不着摸不透的深沉:“朕让你考虑的那件事,考虑得如何了?” 姜肆低着头轻咬红唇,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她就怕听见陛下的追问,拒绝怕惹怒他,答应她自己又心有不甘。 只能实话实说。 她硬着头皮道:“民女……还未考虑清楚。” 她说完之后就等着那人发话,不管是生气还是逼问她都已有心理准备打算应下了,没想到他没揪着这一件事追问到底,而是问起别的问题。 “倘若霍岐不跟你和离,利用自己的权势不让你达到目的,你打算如何?” 姜肆听着陛下的声音,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语气轻快。 他今日似乎很高兴。 姜肆却道:“回陛下,民女知道自己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可还是相信,天子脚下绝非不存公理不守法度的地方,他一日不同意,民女就一日不放弃报官,誓要跟他死磕到底!”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偷偷握紧了拳头,其实她知道自己的渺小和无力,就像她做的那个梦,脖子上栓了绳子,霍岐牵着她,就像牵着畜牲一样。 这世道不把女人当人看,所以她才要抗争,她要向前走,要么从他手中挣脱开,要么自己被勒死在路上,总之她不会停下。 萧持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就没有想过求朕帮一帮你?” 屋中一片寂静。 今日一直埋藏于心的那句话终于说出来了,萧持手指忽然不动,轻轻攒进手心里。 姜肆微微抬头,总觉得陛下这句话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小心翼翼的提点,又有一丝急躁。 她不明白。 “陛下是皇帝,万民之首,自当为民做主,”姜肆声音渐低了,“这种事怎么还要人求……” 怪小心眼的。 萧持抬头瞥了她一眼,小声嘟囔的情绪都在脸上,手还勾着衣角,他本该被她这句话堵得气结,现在又觉得有些想笑。 等了那么多日,等她到他跟前来开口,不说求不求,只要她开口,他马上就会答应她。 原来她觉得他理应该帮她。 萧持忽然发觉自己是庸人自扰。 他忽然起身,从袖口中拿出被他妥帖放好的放妻书,递到她眼前,姜肆被他的动作惊得一愣,视野中出现熟悉的字迹,她一时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眨了眨眼,抬头看他,又低头看文书。 “还不接过?” 姜肆看着他,动作迟钝地接过放妻书,将之打开,仔仔细细看过一遍,不能相信,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直到看完第三遍,她脸上才慢慢浮现喜色,然后由惊喜转变成狂喜。 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这是真的?” 萧持眼中是浅淡又温柔的光,看着她的眼神都少了往日的锋利。 他点了点头。 君无戏言,一言九鼎。 陛下不会拿这种事骗她。 姜肆忽然将放妻书摁在心口上,转身走到门前,门开着,门外凛冽的寒风呼啸着拍打在脸上,她感受到真切的冷和疼,但她很开心,她抚了抚脖子,那条无形的绳索终于消失了,她可以跟风一样自由。 姜肆抹了一把脸,转身走回去,萧持已经重新坐下,她开门见山地问:“是陛下让霍岐写下的放妻书吗?” 萧持不答反问:“开心吗?” 姜肆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重重点了点头,她端平手臂,给他行了一个大礼:“民女谢过陛下!” 萧持声音轻快,带了些淡淡的促狭:“不是说这是朕为民理应做的事吗,为何要道谢?” 姜肆将身子再次压了压,更加恭敬:“陛下有为君的本分,民女有自己该守的礼数。” “这就算作谢礼了?” 姜肆微微一怔,萧持已经起身,像是说了一句玩笑话,他并不准备听她的回答,姜肆的心却提了起来,害怕他趁此机会逼她做选择,逼她同意他那个荒唐的提议。 但是并没有。 萧持低低地笑了一声,是纯粹的开心,不掺一丝杂质,姜肆抬眸去看的时候,他半垂着眸,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床头微弱的光打下,拼凑了一抹柔和的影子。 萧持准备走了。 “你该睡了。” 说罢,他迈步朝外走,这次走的是正门,姜肆转身跟了过去,看了看外面的天,他身为天子独行独往,好似一点儿也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 “您就这么走吗?”姜肆忍不住问道。 萧持回头,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怎么,想让朕留下?” 姜肆被噎了一下,懊悔自己怎么嘴这么快,正不知该作何回答时,那人的声音已经又传过来。 “千流在外面。” 言外之意是告诉她不要担心。 姜肆点了点头,萧持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身影遁入夜色之中,姜肆把门关上,这才惊觉陛下今夜过来似乎只是为了给她送一纸和离文书。 一个文书而已,对她来说很重要,但对陛下来说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罢了,随便让千流送过来不就好了吗?何必要亲自过来。 还爬人家窗户。 姜肆想不通,索性也不再去想,她转身走回去,又将放妻书看了两遍,吹熄了灯,她将放妻书放到枕头底下,这才睡了一夜好觉。 第二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确定枕头底下的和离文书还在不在,她很怕昨夜发生的只是一场梦。 幸好一切都是真实的。 姜肆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阿回闻杏和疏柳,疏柳倒不是很惊讶,仿佛早就预料到似的,姜肆知道她是陛下的人,或许有先知,也不追问,闻杏和阿回听了之后都很开心,闻杏直接抱着阿回转了好几圈。 他们以为这是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情来着。 帝肆宠(臣妻) 第37节 犹如庞然大物一样的将军府,和渺小到犹如一粒尘埃一般的姜肆,谁都清楚有掌控权的是哪一方。 可当强权碰上强权,野蛮碰上野蛮的时候,姜肆发现自己没有那么良善,她也很想拍手叫好。 午后,千流奉命前来,姜肆以为是接她进宫,转身要去拿药箱,千流却将她叫住:“今日不用,陛下命属下护送姜医女去将军府,搬行礼的。” 姜肆愣了愣,随他到门外,窄窄的小路上停了好几辆拉货物的马车,只是上面还没有东西。 “陛下说,他记得姜医女家中有许多书,应是对姜医女很重要,快快取回来吧。” 千流说着,姜肆觉得心头像淌过了热流,见微知著,但她没想到他是一个这么细致的人,就好像与你在一起看见的事物,听过的话,他都记着,那种细致入微的体贴。 姜肆的确忧心过去将军府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要遭到阻拦,如今有千流和疏柳在这,她好像也不用怕了。 马车浩浩荡荡行到将军府门前,千流叫门,里面走出管家,两人说了什么,管家赶紧回身走了,千流对阶下的人挥了挥手,意思是:“搬!” 将军府门前也有百姓路过,看这架势以为要抄霍将军的家了呢,纷纷驻足停望,对里面指指点点。 姜肆撩开车帘看了看,刚要放下,就看到不远处又有一队人马过来,为首的那个身穿赤色官服,身后跟了许多官兵,从人群外走近,先是跟千流行了一礼:“大统领这是?” “薛大人这是?” 两人言笑晏晏,笑得跟狐狸似的。 大理寺卿薛晏声抬起身:“拿人。” 青羽卫大统领千流抬手:“搬家。” 两人都是奉命前来,自然知道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看破不说破,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就开始各司其职了。 姜肆皱着眉头下来,忍不住走到千流身边,小声问:“刚才那个是……” 话音刚落,就听到正门里传来一声声哀求:“薛大人,内子现在身怀有孕,正是身体最虚弱的时候,可否等她养好身子再行审讯?” 第三十九章 大理寺卿薛晏声直接带人来拿人,连事先知会一声都不曾有,霍岐闻声赶来便见这么大阵仗,心头着急,说话不免软了些,全没他上阵杀敌时的硬气。 薛晏声穿着官袍头戴官帽,唇上一撮小胡子略显俏皮,他恭敬地拱了拱手,礼数不曾丢,脸上也挂着得体的笑容:“将军莫要为难下官了,下官也是秉公办事,陛下刚登基不久,如今朝中正是大力推动严明执法、铲凶嫉恶的时候,风口浪尖上,将军怎么也要为民做个表率吧。” 薛晏声先礼后兵,说罢便挥手命人冲进各屋去寻人。 霍岐在此前一点风声都没听见,他以为自己答应陛下签下和离文书就没事了,没想到大理寺还是亲上府内拿人了,而且大理寺少卿王谙都没出面,就说明此事连王家也无法插手。 是不想插手,还是不能插手? 霍岐心如乱麻,却也不能阻挡大理寺秉公执法,要是他稍加阻拦,被人到御前参上一笔,第二日大理寺来拿的人就是他。 他心急如焚,转头时不经意间看到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她头上未佩什么发饰,穿了一身莹白的袄裙,披着绯色披风,天地间那一抹颜色最惹眼,霍岐看到她时瞳孔颤了一下,她却瞥了他一眼就挪回视线,二人目光从交错到剥离,她没再他身上浪费一丝时间。 一个冰冷的事实浇灌了他全身。 她已不是他妻子了,他已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姜肆在千流耳边说了什么,千流点了点头,扶着腰间的剑下了台阶,一步步朝霍岐走来,到了跟前,同他抱了抱拳:“将军,我是来帮姜医女把属于她的东西搬到她府上的,不知将军府现在可方便?” 霍岐跟千流一起共过事,不能说很熟,但也有些交情的,现在看他仿佛是在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咬牙切齿道:“千大统领一定要挑今日吗?” “今天黄道吉日好呀,宜搬家动土,择日不如撞日嘛!” 姜肆在后面听着,忍不住掩唇笑了出来,她突然发现千流这张嘴有时候也挺好的,毒自己人也毒别人,无差别攻击,不厚此薄彼。 霍岐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千流当然只是来通知他一声,并不是来征求他的意见的,见他不说话,挥动手臂,一声令下,那些青羽卫一齐涌了进来,直奔红鸢居了。 霍府上下一时间变得很是热闹,霍岐也颜面无存,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了王语缨的呼喊声:“放开!放开我!将军……道衍?道衍?这是怎么回事?你快救救我!” 王语缨再怎样家学渊源温顺识礼,也还是个柔弱女子,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她被两个大理寺官兵强押着出来,一点体面都没有了,也知道害怕了,大声跟霍岐求救。 霍岐见状脸色一变,刚要上前,所有人比他还快。 薛晏声抢到霍岐身前,呵斥两个拿人的衙役:“你们怎么办事的?这是霍将军的夫人,又是王家冠绝京华的嫡长女,就算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此时也只是收押问审,怎好下手如此粗俗,快放开她!” 薛晏声说话阴阳怪气的,霍岐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两个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松开了手,二人一松开,王语缨赶快跑到霍岐身前,抱着他开始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 红鸢居的东西正在源源不断地装箱抬出来,她书虽多,但一辆牛车装下已绰绰有余了,之所以还有那么多,大多是之前陛下赏赐给她的那些玩意,她收不收留不留是一回事,可一定不能便宜了别人,姜肆很拎得清这层关系。 运出一箱姜肆就让人记录一箱,是半点马虎不得。 她在这边认真地清点过目的官皮箱,那边哭得都要断了气,王语缨不肯放开霍岐,让他想办法救她,衙役要上前,薛晏声挥手制止他们——先让她哭个够。 霍岐目光却始终落在姜肆背后的梅花纹样上,甚至连王语缨说什么都没听清,他总觉得姜肆该往这边看一眼,不管是仇恨的还是嫉妒的,不管时好时坏,她都不该对他像陌生人一样无动于衷。 难道她就没有感情吗?就一点不留恋吗?就这么潇洒这么无所谓吗? “人参,灵芝,金线莲?竟然有金线莲!我竟不知陛下的赏赐里还有一些珍贵药材,张公公怎么回事,那天就说了一些金银珠宝和锦衣华服,都没告诉我有药材。” 姜肆一边抱怨着一边让人将东西小心翼翼地搬到马车上去,完全没时间分出精力往过看一眼。 薛晏声看王语缨哭得也差不多了,含笑看向霍岐:“将军,下官还有要事,不便打搅了。” 这意思就是要把人带走了,识相你就松开人家。 王语缨趴在霍岐怀里,眼中的惊惶无措和痛苦纠结不停交织,她决不能让薛晏声将她带走,若真入了大理寺,她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思及此,她再也不护着自己的脸皮,王语缨提起裙摆向下一跪,拜服在霍岐脚边:“将军,妾身知道错了,你就原谅妾身这一次,我还怀着身孕,入了大理寺那样的地方不死也得褪一层皮,我会受不住的!” 她膝行两步到霍岐跟前,抱着他的腿仰头道:“妾身是做了错事,可是姜娘子和孩子不是还活着吗,他们不是一点事儿都没有吗?将军,你求一求姜娘子吧,求她放过妾身,撤销诉状,她那么宽宏大度,一定会同意的!道衍,为了我,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你就帮我去求一求她……” 她说开头那两句话的时候霍岐眼中还有疼惜,可不知她说到哪句,霍岐脸色忽然就变了,变得有些失望,眼里也变作无情。 姜肆原本是不在意这边的情况,不成想她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手上动作一停,她转过头深吸一口气,可那口气吸进去了却怎么都咽不下去,她将笔推给青羽卫,径直走了过去。 “王娘子不必这么卑微求饶了,真的很不巧,我也没有王娘子想得那么宽宏大度,就算是霍岐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会撤去诉状,你还是想想到大理寺怎么应付审讯吧!” 她一开口,众人都不自觉地往她那边看。 王语缨回头,双目赤红地看着姜肆:“姜娘子,你也是个女人,你知道我本身并无恶意的!那时我与道衍已经谈婚论嫁,我只是太爱他了,我不想让别人成为我们成亲的阻力,但我也绝没有让表弟去害你性命,只是想让道衍找不到你罢了,我为了自己的幸福,这么做有错吗?” 姜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时倒觉得她有些可悲,假话伴着三分真,到最后恐怕连自己都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你错没错,是大理寺需要定论的事,没必要来问我。但倘若你坚信自己没错,就应该坦坦荡荡地跟他们走,而不是急于跟我论证什么,你敢吗?有这个底气吗?” 王语缨眼眸震颤,看着那个笑意温和的人,嘴上却下着刀子雨,何其歹毒的心肠! “我去大理寺,不死也要被扒一层皮,是不是这样你就能跟道衍在一起了?你就是这个目的!”王语缨自知走投无路,已经有些口不择言。 姜肆倒是有些惊诧,她看了看霍岐,又看了看她:“我们已经和离了,怎么,你不知道?” 王语缨一怔,不敢置信地看着霍岐,霍岐却一脸遗憾后悔,也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够了,阿缨……” 王语缨已经没了理智,指着姜肆道:“她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凭什么要去大理寺?” “够了!”霍岐大喝一声,打断她的话,王语缨从未被霍岐这般吼过,立刻消了声,怯怯地看着他,霍岐抚着她肩膀,语气软了几分:“你先跟着薛大人回去,有霍家和王家呢,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姜肆脸上没了笑意:“王娘子,做人要懂得是非曲直,知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什么是法,什么是度,你已经是有孩子的人了,还以为做错事了哭两声撒个泼别人就会来给你糖安抚你吗?我看,你这种人若非受惩不会悔改,还是安安分分走一趟大理寺吧。” 姜肆说完,对旁边脸色异彩纷呈的薛晏声弯了弯身:“有劳大人了。” 薛晏声后知后觉地回了一礼:“姜娘子客气,这是下官应该做的。” “不不是……这是本官应该做的。”薛晏声赶紧改口,姜肆之当他是一时口误,没有多想,这时千流过来,告诉她所有东西都已经搬完了,这下就是跟将军府再无瓜葛,断得干干净净,姜肆心头放松许多,跟薛晏声淡淡点头,转身走了。 霍岐心急之下叫住她。 “肆肆!” 姜肆皱了皱眉。 转身,微笑:“将军,我与你情断义绝,再无关联,还请你谨守礼数,切莫越界,凭白给我招来怨恨。” 后面那句话说出来时,她看了看王语缨。 而霍岐听着“情断义绝,再无关联”八个字,简直心如刀割,明明人就在他身前,他却再也没有追上她抓住她的理由。 喊她肆肆是越界了。 她走得那么决绝,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姜肆回到马车上,抱着紫檀木制成的精致木盒,里面放着都是一些珍贵药材,有的是贡品,连一些达官显贵都用不起,没想到她现在会出现在她这里。 塞翁失马,得之失之,冷暖自知。 姜肆已没时间感慨和离的事情了,她让千流赶紧驱动马车,浩浩荡荡的车队前行,驶离将军府。 围观的看客却没走,很快他们就看到官差衙役带着一个女人出来了,左右一打听,才知大理寺这是来捉拿将军夫人了。 这算是一桩大事,很快京城里就传开了,一人收押损失的是两府的颜面,尚书府,王勘听说这件事,急着质问王谙:“大理寺去拿人你怎么不知道?霍岐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缨儿被带走了?” 王谙面色暗沉,道:“此事背后有陛下插手,霍岐难道还要把薛大人赶出去吗?” 王勘微怔:“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王谙有些烦躁,敷衍道:“父亲只要知道这是陛下的意思就够了,阿缨这次逃不掉了,最多我们上下打点一些,让她免受一些痛苦。” 大理寺掌管诏狱,难免要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王勘却若有所思,他瘫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出声。 “陛下是要拿王家开刀了吗?”他豁地一下站起身,“我出去一趟。” 说完,匆匆离开,王谙看着父亲离开的背影,挥手召来个人:“跟着老爷,看他去了哪。” “是。” 转眼又是宫城换防的日子,姜肆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施针按摩动作都很快,严格掌控着时间,距离皇宫落锁还有半个时辰,她已经收了尾。 正在收拾药箱的时候,萧持从软榻上坐起身。 “那件事,考虑得如何了?” 几日相处下来,姜肆对陛下也有了新的认知,不像最初那般动辄被吓到了,她抬起头,实话实说:“民女还未考虑好。” “是没考虑好,还是想拖延?”萧持声音听不出喜怒。 姜肆抿了抿嘴,话在嘴边咕哝一圈,硬着头皮又坦率真诚地道:“想拖延……” 萧持反倒笑了笑:“不怕朕逼迫你?” 起初她还觉得他有些喜怒无常,现在却知道了,陛下有些分辨不清是嘲讽还是威胁的笑意,其实就是发自内心地想笑。 帝肆宠(臣妻) 第38节 姜肆更不怕了。 “陛下是圣君,圣君怎会做小人才会做的事?” 萧持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他别开眼,另起话头。 “朕的那个病,你何时医治?” 姜肆微怔,随即反应过来:“我还是先给陛下医治头疾,这两种病所用之药有药性相冲的地方,所以不能一起医治,或者……陛下觉得哪种更急?” 看着对面莹润双眸,望过来的眼神干净纯透,却似含情。 他端着脸色,手指轻蜷。 半晌后,他道:“听你的。” 姜肆喜欢这种病人给予她的信任,展颜欢笑:“那还是先治头疾。” 姜肆说着,背起药箱,外头日落西山,橘黄的光透过门窗照到屋子里,暖洋洋的,她附身告退,赶在落锁前成功出了宫。 本以为又是风平浪静的一天,谁知道夜半时分,有人重重敲响了姜肆新宅邸的大门。 姜肆披着衣服起身,闻杏打着哈欠去看情况,刚闪开一条缝,门就被人从外面撞开,那道人影没稳住身影,推着闻杏往前冲出好几步。 姜肆正好打开房门,举着灯一看,竟然是千流。 千流把惊魂未定的闻杏扶稳了,快步走来,从未见过的焦急之色在他脸上浮现,他快速道:“姜医女!你得速速跟我走一趟,主子受伤了!” 第四十章 长夜寂冷,马车沿街行驶,滚滚车轮在安静的街道上发出烦杂的声响,惊起一阵阵犬吠。 姜肆挑开车帘,担忧地望了一眼远处赤红的火光,墨蓝的天际晕染开霞色,浓烟如绽开的春笋冲入云霄,又在头顶消散。 那处正是皇城的方向。 千流驾着马车,没了平日里的游刃有余,动作稍显急乱,马车不停驶向皇城,距离火光也越来越近。 姜肆不知道宫里发生何事,千流来了就将她带上马车,连说句解释的机会都没有,见他失了方寸,她也不禁着急起来,顶着呼啸的风大声问他:“火势这么大,陛下已经安全了吗?” 今日夜里有风,天干物燥,宫里走水,不容易灭火,若是没避到正确的地方,火势成连片之势,处境会很危险。 千流没回头,大喊道:“姜娘子放心,走水的不是正宁宫,这火烧不到主子那里去。” 姜肆一怔,神情困顿,既然起火的地方不是正宁宫,那陛下会受什么伤呢? 还没来得及问出心中疑问,千流忽然扬起长鞭加快了速度:“姜娘子,你进去,别摔着!” 说完一股冲力袭来,险些让她摔倒,姜肆赶紧扶着车壁进了车厢里。 快到宫门前时,千流速度不降,掏出怀中的令牌举给值守的人看,那人等候多时,赶紧挥着手让人将宫门打开,马车飞驰入内,直奔正宁宫。 一路颠簸终于到了地方,姜肆背着药箱跳下马车,扑面便是一阵血腥气,千流在前头带路,姜肆感觉到风中肃杀,心也跟着提起来。 一紧张便没注意脚下,姜肆跨进门槛,冷不防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向前踉跄时低下头去看,就见一个双目圆睁的人死死地瞪着她,身下还淌着血。 姜肆赶紧稳住身形,举目一望,发现大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身着军甲的尸体,幔帐飘浮,也被刀剑砍得零落,一片狼藉。 明显是有人打斗过。 这里可是正宁宫,什么贼人敢闯进皇帝的宫殿杀伤掠抢? 姜肆方才被尸体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现在已经静下心来,死人她没什么怕的,拎着药箱绕过那些还未来得及清理的尸体往里走,刚行到光亮处,突然听到一声低沉的喝止。 “滚出去。” 姜肆正好踩到了碎裂的茶杯,停下脚步,里面千流跪地,大汗淋漓道:“属下已经把姜医女请过来了,主子,让她进来给您看看吧。” 姜肆听着,才知那句“滚出去”不是对她说的。 里面紧接着发出更为低沉的声音:“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千流心头一凛,更加压低了头颅,也不知这次自己赌得对不对,如能平安度过这次风波,青羽卫还能少流一些血,他心头祈祷着,主子可千万不能发作…… 上头忽然传来声音。 “出去。” 空气中的气压低得可怕,每一根神经都处于紧绷之中,千流听到他不辨喜怒的命令,顿了一顿,而后硬着头皮起身,打算先行退下。 正当他退后数步快要转身时,萧持的声音再次传来。 “让她进来。” 千流面色一喜,痛快应了声,赶紧转身走了出去,刚行出内殿,就跟姜肆打了个照面,姜肆往里看了一眼,两人的对话她都听到了,陛下现在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千流没功夫说太多,只能低声嘱咐她:“姜医女切莫惹陛下气恼。” 还要再说什么,里面传来萧持的声音。 “进来。” 竟是开始催她了。 姜肆低下头绕过千流走了进去,入眼是亮堂堂的灯火,她跪地行礼,视线里没见到可怕的尸体,可见那些贼人并未冲进内殿,她松了一口气,听到他说:“平身。” 姜肆总觉得周遭的气流都凝固了,呼吸也不禁慢了下来,不敢作出太大的声响,她站起身,这才缓缓上移视线,目光触及到明黄色的衣角,她看到衣角的边缘处有几簇绽开的鲜红,姜肆一惊,急忙抬起头,这才发现陛下肩臂处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正有血不停地流出,而他竟然还像个没事人一样静静坐着,连眉头都不眨一下! 姜肆赶紧提着药箱过去,她拿起一把剪刀将陛下的袖子剪开,迅速为他止血。 “陛下为何不喊太医过来?我从宫外赶到宫内哪有太医速度快,这要是失血过多怎么办?” 姜肆看他对自己的伤情无动于衷,心头微微不满,一边给他缠上绷带一边问,语气过于激烈了,她说完又有些惶恐。 萧持踏着脚踏,那只没受伤的胳膊搭在腿上,一直没回过头看一眼,姜肆不知他是出神了没听到她的话还是根本就不想搭理她,自觉地闭上了嘴,并且使劲勒紧了手中的绷带。 萧持的身子随着她的力道颤动一下,终于转过头来,姜肆抬头对他笑了笑:“可能会有些疼,忍一忍。” 萧持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这样的痛都不能让他皱半分眉头,他忽然问她:“比你取簪那日还疼吗?” 姜肆正给他清理伤口,闻声一顿,不想回想起不好的回忆,她有些刻意逃避:“我又不是陛下,怎会知道。” 萧持却偏要旧事重提:“朕把唯一一颗救命的良药给你了,今后若是遇到生命危险,便少了一道救命符。” 姜肆后来听阿回说过这件事,也知道自己欠他颇多。 “那陛下是想……”让她把药吐出来,要回去? 还是想让她报答? “如果朕借此要挟你进宫,你会如何?” 姜肆一颗心很快提起来,她正给他上着创药,一不小心手抖了,都洒在创面上,寂静中听到一口倒吸凉气的声音。 原来他也知道疼。 萧持隐隐皱着眉头,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公报私仇?” 姜肆有些委屈:“陛下莫要恫吓民女,我也不会跟陛下一样时时刻刻都保持冷静……” 她说完,赶紧给他吹了吹,然后抬头:“这样好些吗?” 萧持的脸色有一瞬的错愕,她的眸光温润朦胧,偏偏是下意识的举动如刀锋一样在心上划开了血淋淋的伤口,疼痛又带了些快意。 他轻笑出声:“你将朕当作孩子了?” 姜肆动作轻柔了许多,像是当他如稀世珍宝,每一寸触碰都小心翼翼,她轻道:“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只要管用就行,陛下还疼吗?” 萧持想要摇头,却说:“有一些。” 姜肆眼中浮现笑意,低下头又轻轻吹了两口,湿热的呼吸落到身上化为一抹清凉,的确减缓了他的痛感,她呼呼两下,极其认真,让他又想起清水县的破屋内,她给阿回喂粥时的场景。 姜肆没有在意他灼灼视线,心中在想的都是怎么化解陛下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 “其实……”姜肆低垂着眼眸,给他包扎伤口,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在努力地措辞,“其实陛下想要瞒天过海,也不止那一种方式,总有比民女身份更合适的人,既能帮陛下保守秘密,又不会让谏臣口诛笔伐,民女想了很多天,也还是觉得这个办法不可行。” “为什么不可行?” 姜肆包扎好了,蹲着身子抬头看他:“陛下得的又不是不治之症,民女有信心能将陛下医治好,陛下没必要为了这个病就去纳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妃子,还要承受朝堂非议,或许史书上都要留下骂名,这样得不偿失啊!” “谁说朕不喜欢?” 一句轻飘飘的反问,让姜肆愣在那里。 她微微瞪大了眼睛,耳边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她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那人认真的目光、郑重地神色都在一一向她证明,她并没有听错。 姜肆豁地站起身,退后一步。 萧持也随她移动着目光。 “朕无惧在史书上留下骂名,功过垂成自有后人评说。” 姜肆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如果他像之前那样威逼利诱,她还可以严词拒绝,可一像这般坦坦荡荡,她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就好像面对认真,同样要以真心相待,又怕说得太决绝,招致他的伤心。 正一筹莫展时,姜肆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喧闹声,萧持原本温柔的面色骤然一变,眸色冷了三分。 闯进宫殿的是秦太后。 几个宫人在后面都拉不住她,面对一地的尸体,她也视若无睹,横冲直撞就闯了进来,带着满腔怒火,只是跟上次不同的是,秦太后没有上次那般体面,身上脸上都有烟灰,形容狼狈。 姜肆看她来势汹汹,下意识站到陛下身前,秦归玉是来兴师问罪的,无关之人都不在她理会范畴之内,直接伸手将她推开:“滚开!” 姜肆也没想到太后上来就会动手,被推得踉跄一步,险些摔倒。 一直没有动作的萧持忽然起身,将她身子拽了回来,用的是受伤的那只手。 紧接着是秦归玉的高声质问:“你就这么容不下抉儿?连宫城放火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你要想杀了他何必这么麻烦,把我们母子两个双双处死岂不是更简单?做出这种卑鄙无耻的事,以为能瞒得住天下人,可你瞒不住我!” 千流就跟在秦归玉后面,不是她不想拦,而是太后身份尊贵,又是女人,他不好出手阻拦。 萧持听完秦归玉的话,看了一眼千流:“齐王如何?” “回陛下,齐王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火也已经灭了。” 萧持看向秦归玉,面色冷淡,秦归玉瞬间就升起了火:“这次是他运气好,却也抵不住你次次陷害!” “母后如何知道是朕要害他。” “宫里好好的突然走水,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如何都跟你逃脱不了关系!”秦归玉眼中的愤怒已经转变为浓烈的恨意,姜肆在一旁看着,竟然有些替陛下心寒。 从进来开始,一室狼藉,满地尸体,陛下手臂上清晰可见的伤,没一处不昭示着这里才发生过多么激烈的打斗,可他的母亲,却没有问过他一句话。 皇宫之中,一处失火,一处乱斗,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什么她这么在意另一个儿子,对陛下就这么不信任呢? 帝肆宠(臣妻) 第39节 上次也是这样。 “既然齐王无事,母后回去吧。” 萧持的淡漠让秦归玉感觉自己的拳头砸在了棉花上,她道:“哀家不走!哀家要你亲口跟我做保证,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对抉儿下手!” 萧持眼中的不耐之色愈发浓重,他抬眸看向她,暗藏的杀意一闪而过:“朕如果真要出手,他不会活着。” 秦归玉瞳孔微缩,眼中浮现出恐惧,她痛苦不堪地抓住萧持的肩膀,像是再也忍受不了,将埋藏在内心十多年的秘密跟他说出,带着深深地恳求:“持儿,你有什么事冲母后来,当年选择丢下你逃走的是我,让你身陷敌营的也是我,一切都与抉儿无关……” 第四十一章 秦归玉大概是怕极了,站在萧持面前说着忏悔的话,可目的却不仅仅是想要求得谁的原谅,她只是在穷途末路之时的无奈之举,有的人道歉是为了被伤害的人,有的人道歉是为了自己。 殿外吹起大风,狂风掀起寒潮,每个人都知道暗涌之下酝酿的雷霆之势,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萧持看着秦归玉,然后将视线挪到千流脸上,语气比之前更平静:“把太后带回寿宁宫。” 千流不敢怠慢,命手下上前,这次也不管秦归玉是不是太后了,一人架着她一条胳膊,将她强行带离到萧持身边。 秦归玉哪里拗得过他们的力气,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被这般对待,错愕地瞪大了眼睛,不停地挣着身子,大喊道:“哀家是太后!放开哀家,你们是不是都不想活了?竟敢以下犯上,哀家通通要治你们死罪!” 萧持抬了下手,那些人松开些许。 秦归玉一把挣开他们,愤怒地甩着袖子。 萧持走过去,正面对着秦归玉,两人相对而立,明明是一对母子,瞧着却像不共戴天的仇人。 只是秦归玉一直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萧持却始终保持着平静,以至于他说的每句话都有着强烈的穿透力:“朕曾答应过父亲,无论到何时都要放他一命,可母后若执意要闹下去,朕不敢说自己一定会信守承诺。” 萧持不发怒,就是那一个个极冷的字变作了锋利的刀锋。 秦归玉面色一变,眼中的嚣张跋扈瞬间消失不见,萧持再看她旁边,青羽卫见状,微微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太后,请。” 萧持说出的话从来都不是威胁,他向来言必行行必果,他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无关对方在意还是不在意。秦归玉想要过来为萧抉讨个说法,她也被碧宸殿走水的事吓坏了,以为萧持要借机铲除齐王永绝后患,现在受了惊吓反而冷静了,如果真的是萧持,抉儿一定不会还活着。 到底是有人陷害还是只是意外,秦归玉一时也不能下定论,她深吸一口气,对他道:“好,哀家走,但是你要答应哀家,一定要抓住行凶之人。” 萧持的耐性快要被消磨光了,千流见状忙行到二人身前,有些焦急地做出手势,对秦归玉道:“太后,请!” 秦归玉往过瞥了一眼,目光在萧持身上停留片刻,眼中满是纠结之色,最终她回过头,叹息一声:“皇帝好好保重龙体,手臂上的伤一定要处理好,切莫让邪气入体,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她抬起脚匆匆离开了,千流给青羽卫使眼色,让他们护送太后回去,自己落在后面,转身对萧持道:“属下将外殿清理一下。” 萧持没说话,千流怔了一怔,随即便退了下去。 尘埃落定,大殿归于平静,太后来了正宁宫一趟,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她忌惮着皇帝的权势和威严,不敢真的争个鱼死网破,转变态度之后,最终说的那句话也更引人遐思。 姜肆一直在后面看着,太后走之前,留下那句话的时候,她发觉那人的脊背有一瞬的僵硬。 她看着萧持的背影,像是巍峨而孤决的山峰,他背对着她始终未动,看起来永远不会被任何人或事撼动的存在,此时竟然也有这么落寞孤寂的时候。 她行步到跟前,想要说点什么,萧持却忽然开了口:“帮朕点上香。” 姜肆微顿,欲问是什么香,随后想起来正宁宫所有宫殿里只点过一种香,就是沉香,陛下喜爱沉香的味道,但今日或许是因为突遭变故,大殿上并未燃香,要么是点了但是燃烬了,大殿前门开了那么久,早有的香味也已散去,只有清新的冷冽寒气。 她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外殿。 才几句话的功夫,那些面目可憎的尸体已经被千流处理干净了,只是仍残存着血腥味,她行出大殿见到千流,将他叫住:“千统领。” 千流在殿内时就已汗流浃背,转身时蹭了蹭额头,发现是姜肆,脸上闪过一丝歉意。 姜肆虽然并未出现什么慌乱的神色,可今日的事还是让她有些害怕了,表情是不会骗人的。 他道:“姜娘子,今日我自作主张将你叫进宫来,实在很抱歉,让你受惊了。” 姜肆一怔,然后笑笑:“千统领言重了,陛下确实身受剑伤,我既为医者,来给陛下处理伤情是天经地义,你不用介怀。” 千流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有所放心,反而更加皱紧了眉头:“实不相瞒,我也是真的有私心,陛下如今的情形只有姜娘子能应付得了,我们以后都得仰仗着您呢。” 姜肆惊诧:“仰仗我?” “是,一是姜娘子懂医术,二是……陛下待姜娘子到底是有些不同的。”千流挠了挠头,欲言又止,“我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慢慢的你就知道了。” 姜肆心头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她又不想深入知道更多,便转移了话题,问千流:“陛下想要点香,平时那些沉香都放在哪里?” 千流晃了晃神,摸了下鼻头,恍然指了指前面:“姜娘子不必操心这种事,我马上让人点上。” 说罢他转身要走,姜肆又将他叫住:“还有,陛下需要用药,我跟你说一下都要抓什么药,你去太医院跟文太医一说,他便知道如何做了。” “好。”千流附耳过去,姜肆说了几味药材,他都一一应下,说完,他躬身后退,“属下这就去办。” 看他突然如此正式,姜肆想跟他解释说不必同她行礼,她在朝又没任何官职,但她还没张口,千流已经走远了。 是风风火火的性子。 姜肆转身回了里面。 姜肆出去时,内殿的灯像是一下都熄灭了,空气中浮跃着躁动的尘粒,吸进去的每一口气都带了灼痛的热意,几乎是姜肆踏出门槛的那一刻,萧持便反身走回去,脚步沉甸甸的,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眼前和耳边都有东西不停纠缠着他,不是不问缘由的一声声逼问,也不是毫无关心的一句句敷衍,不是刀光不是血影,也不是一掀而起的狂风呼啸声。 他眼前有一碗粥,冒着蒸腾的热气,视线中浮现一张笑意温和的脸,舀起一勺热粥,往前送:“持儿,乖,把粥喝了就不痛了。” 隐约中听到有人说:“烫……” 那人才想起将勺子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又送了过来。 画面偏移到一旁,远远站着的少年眼中似有不甘。 萧持这时才想起来,二十多年,他只得到过那一碗“热粥”,就要遭到别人嫉恨到如今,他好像永远也忘不掉那双迫切的双眼,和另一双嫉妒的双眼。 萧持眼前一片昏黑,他向前一倾,伸手扶住了桌案,然后便有更多更纷乱的画面纷至沓来,耳边不厌其烦地响起那个声音。 “乖,喝了这碗粥就不疼了。” 可他又知道,更疼的在后头呢。 萧持忽然闭上眼,眉心竖起一道沟壑,他伸脚将整张桌案踹翻在地,文房四宝连带着奏章全部散落,一声巨响之后是许多东西落地的回响,那声吵闹将思绪打断,世界归于沉寂,他眉头松展些。 一抬头,便看见身前站了一个跟他穿着一样华袍的人,只是他的颜色是黑色的,像融于幽暗深渊中的苍鹰,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萧持微微发怔。 那人见他这个反应,眉头一挑:“你不想看到我。” 萧持的愣怔一闪即逝,随即他坐到椅子上,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那人笑了笑:“萧抉每次只会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在母后那里博得同情心,就算不用查,我也知道这次碧宸殿走水是他做的。” 萧持没应声,良久之后才淡淡地道了一声“嗯”。 那人走到他身前,随意慵懒地坐在翻倒的桌案上,双手向后一撑,道:“母后来正宁宫一闹,不管你怎么查,查出的结果是什么,容不下同胞兄长的罪名是一定要背在你身上的,何不一不做二不休……” “我不想听这些。”萧持打断他的话。 “你真没如此想,我也不会出来了。”那人站起身,手里拿着一根毛笔在指尖把玩着,“世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谁对你好,我自然也想对他好,可谁对你不好,我只想将他们通通都杀了!不论那人是谁,不论世人会如何说,就算有血缘关系又如何?” 萧持放下手,却没说什么,如果什么事都只是上下嘴唇一碰那么简单,也不必有诸多烦恼了。 朝局不稳,局势没有明朗,南北未能一统,万民还没归心,此时若留下把柄落人口实,就一定会给人可乘之机。 那人见他没说话,低头暗暗笑了笑,他向前走了几步,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回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最近的……实在让我失望,明明有千百种方法能让她进宫,你却偏偏要用最迂回曲折的方法,连我也要跟你一起丢脸。” 萧持抬头看他:“我有我的用意。” “我知道,你是想……”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一声“啪”的碎裂声,那人一转头,就看到轻纱幔帐旁站着一个震惊不已的人,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脚边是碎裂的花瓶。 第四十二章 萧持眸光一隐,凛冽寒气席卷而来。 姜肆眼中惊诧不散,双脚像是扎根在地一样,前进不了,也不能后退,眼前的一切在冲击着她的内心,让她不敢相信,可现实又让她强行留住的理智分崩离析。 萧持从椅子上站起来,眼底藏着暗涌,一步步向她走来,姜肆颤着步子,下意识往后退,那人不停下脚步,撩开轻纱幔帐,一点点向她逼近。 “你看到了?” 姜肆声音微微发抖:“看……看到什么?” “你明明看到了,还问朕?” 姜肆咽下口水,脚边碰倒了一个花瓶,花瓶滚在地上,她吓了一跳,感觉那骨碌碌的声音好像在心头轧过一样。 她后面已经没有退路,只有冰冷的墙面。 萧持眼中锋利,将她逼到狭窄的墙角里,唇角微微勾起,低头看着她,像看着囚笼里的猎物。 “朕说过要给你三次机会,可你每次都怕得跑开了。” 萧持说着,微微靠近,姜肆伸出手抵在他胸口处,想要推开他,那人伸出手,轻轻握住她掌心,忽道:“可你却对他不设防。” 姜肆脊背一僵。 萧持好像很喜欢看她无措的眼神,附身贴在她耳畔,满含威胁的声音从他口中说出:“你喜欢他,不喜欢我吗?” 姜肆忽地推开他,感觉到脸上一阵阵热潮,心快要跳到嗓口,没想到这一推竟然成功了,她拎着裙子绕过他逃离,蹬蹬跑到殿门口,她忽然顿住脚步,回头一看,那人并没有追出来。 姜肆抚了抚胸口,逃脱了危险又开始冷静下来,方才那一幕幕犹在眼前,她迅速在脑中寻找着以往见过的有相似病症的病人。 曾有一个妇人,因为痛失爱子,从此患了疯病,经常当孩子还在,抱着枕头哄。 可是又有些不一样。 她还为一个狱卒诊看过,那狱卒在临云县的大牢当差,因为见过太多无辜之人被捕入狱,也患上了疯病,把自己假想成犯人,还亲自打开大牢的锁放那些人逃走,后来衙役将他抓回去的时候,他也完全不记得自己是狱卒,不停为那些无辜入狱的人喊冤。 姜肆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她还记得恢复记忆的狱卒跟他哭诉大牢里面的有若地狱一般血流成河的惨烈景象,如果不是受了莫大的刺激,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那个狱卒很痛苦,永远也摆脱不去梦魇,一辈子被束缚在漫无边际的绝望里。 倘若他也是这样呢? 思及此,姜肆忽然转过身,毅然决然地往回走。 到了偏殿,她看到萧持单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摆放着被她踢倒的花瓶,但那花瓶摔倒时磕坏了一角,怎么也摆放不正,总是松开手就又歪倒了。 可他不厌其烦地重复那一个动作,像是在跟谁较劲。 帝肆宠(臣妻) 第40节 姜肆忽然明白了每一次陛下跟她提到的那个“他”,原来不是别人,也是他自己。 他走过去,萧持听到脚步声,没有抬头,单手扶着花瓶:“怎么回来了,你不怕我伤害你?” 一松手,花瓶便倒了。 姜肆紧着手心,松开再握紧,似乎感觉没那么害怕了,她问:“陛下知道自己的怪病?” 萧持动作一顿,握着花瓶的颈口站起身。 “这算病吗?” 姜肆看了看他的手,总感觉他下一刻就会把手中的花瓶抡过来,这人情绪不稳,常常对她动粗,不讲道理为所欲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跟那个陛下完全不一样。 “其实……也不算太严重的病,只要不影响日常与公务,不让别人发现这个秘密,于陛下来说就没有大碍。” 萧持忽然向前一步:“可你发现了这个秘密,打算让朕怎么处置?” 姜肆仓惶抬头,掩饰着心中慌乱,刻意弯了弯唇角:“我是医者,不会出去乱说,我一定会替陛下保守这个秘密。” “朕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看到越来越近的人,姜肆往后退了半步,心里思忖着该说什么应付他,忽然看到萧持脚步一顿,他骤然停住身形,眉目紧闭,手中的花瓶也掉到地上,“啪”地一声,摔了个四分五裂。 “陛下?”姜肆见他摇摇欲坠,下意识上前要扶住他,萧持却在她触碰他之前就回过神来。 他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 “你都知道了?” 姜肆看着前后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人,神色由惊诧渐渐转变为惊喜,她开心地上前一步,急问:“陛下回来了?” 萧持眼皮一挑,良久后点了点头。 姜肆瞬间松了一口气,眼中覆上一层氤氲雾霭,是紧张过后的放松导致的喜极而泣,她蹭了蹭眼角,道:“陛下这个病,得治啊。” 若不是她见识过一样病情的病人,若不是她亲眼见过陛下的分裂,她一定会觉得陛下是故意整她。 萧持声音毫无起伏,却有一丝揶揄:“你方才对他不是这么说的。” “陛下,恕我欺君,实在是迫不得已。” 姜肆说完,又上前一步,认真地看着萧持:“我以前有接触过这样的病人,他们无不是受了大的刺激,心中有道难以逾越的坎,早晚有一日会疯癫,此事不可小觑,还望陛下重视起来。” “朕如果不愿呢?” 姜肆微微一怔,而后眸色更加坚定:“您既然攻下卉州,坐收山河,担万民之生,必要担万民之责,此病情绪不定,相信陛下自己心中自有论断,民女为医,庸医害人,害的是自己手中的病人,陛下为君,昏君害人,害的是天下万民,这其中的差距,相信不用民女提醒,陛下也心知肚明。” 萧持幽幽地看着她,逼仄的视线让她背后生出冷汗,她知道这话说得太自大,以下犯上,可她还是想说。 半晌之后,萧持忽而轻笑一声,转身走了回去:“你说,要怎么医治。” 姜肆面露喜色,赶紧跟上前去:“欲治此疾需知症结所在,陛下心有心结,或许解开那道心结,陛下便不治而愈了。” 姜肆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突然认真起来,问道:“陛下头疾是何时开始犯的?在此症出来之前还是之后?时间相距近吗?” 萧持顿住脚步,偏头看她:“怎么?” 姜肆眼中更加坚定:“或许这两种症状的病因都是一个!” 萧持回过头,背对她道:“你回去吧。” 姜肆一怔,明显感觉到陛下藏着深深的抵触,他对此事避而不谈,不愿意跟她袒露自己的内心,姜肆虽然有些失望,可是也能理解,毕竟是揭人伤疤的事,她只是一个外人,他又凭什么相信她呢? 就在这时,千流有事通秉,大跨步走了进来,陛下似乎有意避开她,姜肆便不再逗留,转身退了出去。 再出宫显然也不可能了,她跟着宫人去了太医院,在上次落榻的地方休息了一夜。 第二日醒来,姜肆听文琮说昨夜深夜,正宁宫杀了许多宫城侍卫,为了给齐王一个交代,那些侍卫尸体全摆到了碧宸殿未有烧毁的偏殿,据说把齐王吓得更加卧病不起。 太后听说之后闹着要节食,让陛下亲自到碧宸殿给他兄长道歉。 姜肆经历了养心殿一事,从头旁观到尾,知道陛下此举根本不是给齐王一个交代,而是给他一个忠告,这个方法未免有些太过残暴血腥,久而久之,对陛下的声誉影响会越来越不好。 或许是她离开后,黑心的那个陛下又出来了? 正在她担忧时,太医院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是个女子,穿着粉嫩的织锦华裙,做工精致,浓妆淡抹,妍姿艳质,踏进太医院门槛时高抬着下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身后簇拥了几个宫人,颇有众星捧月之势。 姜肆就在院中玉兰树下坐着,不起身见礼也不合适,文琮怼了一下她的手肘,低声道:“这是太后身边的红人,是陈家女,陈家依附于秦家,就把族中模样长相最好的女儿送到太后身边服侍,至于用意嘛,相信不用我提醒你了。” 姜肆斜着眼睛看了看他:“文师兄看起来清高孤僻,想不到连这样的事也门清。” “谁是姜医女?” 姜肆正跟文琮你怼我怼你的时候,偏头突然提到了她的名字。 姜肆抬头,太医院的太医也纷纷看向她,作为一个编外人员天天在皇帝身前号脉,太医们想不认识她也难,那些人里有不服气的,有羡慕嫉妒的,也有漠不关心的,此时都像等着看好戏一般看着姜肆。 “民女在。”姜肆应声,从一群太医中行到前面。 她低着头,看不清模样,陈芊月细细打量着她的体态,闻声不禁轻笑:“你就是深得陛下爱重的姜医女?” 姜肆微微皱眉,怎么听着这话阴阳怪气的。 “是。” 陈芊月抬了抬下巴,眼中轻蔑不加掩饰,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太后懿旨,请姜医女随我走一趟,齐王殿下病重劳烦医女看一看。” 姜肆道:“太医院中还有许多太医医术在我之上,我就不斗胆献丑了。” 太后不是在绝食吗?怎么还有空过来撺掇她? “我听说过姜医女难请,没想到连太后的懿旨都可以不理,”陈芊月话中带刺,“怕是也只有陛下能请得动您这尊大佛了。” 太医们一阵窃窃私语,近来本就有各种有关她的传言肆意流出,要是她当面拒绝了太后,真成他们口中的“御用大夫”,那流言不定得传成什么样。 “既如此,民女就随你走一趟吧。” 陈芊月一听笑了:“那便走吧。” 说罢挥了挥袖子转身而去。 寿宁宫在太医院西边,姜肆穿过竹林甬道,越过御花园,走了将近一刻钟才到,陈芊月一路上并不跟她交谈,像是打心底里就没瞧得上她,姜肆更讨厌这种狗眼见人低的人,才不会热脸去贴人冷屁股。 到了寿宁宫,陈芊月才转身对她道:“见了太后,姜医女还需谨守礼数,切莫冲撞了太后。” 平时这种话本不必提醒别人,姜肆也知她的用意,没有应声,只对她淡淡笑了一笑:“我是来看病的,不是来听人立规矩的。” 陈芊月眼色一变,却没说什么,伸手请她入内。 姜肆一踏进大殿中就听到了两声压抑的咳嗽声,扑鼻而来的是浓重的药味,虽然她早已闻惯了,可还是觉得有些刺鼻。 “民女叩见太后。” 她低垂着头,等着太后让她平身,却见眼前出现一截褐色衣袂,环佩香囊坠在腰间,药味也越来越浓。 “是你为陛下医治头疾的?” 姜肆闻声抬头,瞳孔微震,“是”这一个字噎在喉咙中,没能说出来。 眼前的人,竟然跟陛下长得这般相像! 第四十三章 头顶上微倾上身的男子穿着靛蓝银绣锦缎直裰,绣纹是四君子中的竹,青欲苍翠,刚劲不弯,但他身形有些消瘦,撑不起来那劲竹,脸色苍白,且气血虚浮,一看便知是常年浸在药罐子里的病秧子。 跟萧持有九分相似的脸挂着温润如玉的笑,完全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姜肆之所以能一眼就分辨出来他不是陛下,就是因为他跟陛下给人的感觉不尽相同,陛下也有温和的时候,眼睛里的神韵仍似刀一样锋利,他却不同,笑意绵软软的,浑身除了汤药气便是书生气,一点儿锋刃都不外露。 “齐王问你话,怎么不回?” 也许是姜肆发愣的时间太长了,太后略有不满地呵斥她一句,姜肆回过神来,刚要说话,萧抉忽然捂着唇咳嗽起来,秦归玉脸色一变,赶忙从宝座上站起身,快步走到他身前,顺着他后背,道:“抉儿,你怎么样?哀家都说了,让你在床上歇息,你非要过来看一眼,一个医女而已,哀家难道还请不动吗?” 姜肆眼珠轻转,看来这人就是太后频频去找陛下麻烦的源头了。 萧抉这口气说下去后,转身握住秦归玉的手,温声安慰到:“母后,我没事。” 他转头看了看姜肆:“姜医女不是宫中在编的太医,我们将她请过来已属冒昧,有些话得解释清楚,免得发生什么误会。” 说罢,他似要扶姜肆的胳膊让她起来。 姜肆见状,急忙提着裙子避过他的手,自己站起身。 他避萧抉如蛇蝎,后者的手僵在半空中,微微有些尴尬,秦归玉将二人的动作尽收眼底,顿时更不喜姜肆,大抵是觉得她不识抬举,冷哼一声:“若是能医好了你,金银财宝哀家自有重谢,能有这个机会扬名立万是她的荣幸,难道她还会拒绝吗?” 萧抉有些无奈地看着秦归玉,欲言又止。 姜肆从进来开始就一直谨守礼数,未做什么出格的事,可她客客气气的,并不能得到对方同等的尊重,听到秦归玉这么说,顿时就想起养心殿碰见她的那两次,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尊重的人,又指望她能对她一个外人好吗? 之前两次都没她说话的份,也没有立场说什么,忍也便忍了,现在脚都踩她脸上了,姜肆实在是忍无可忍,唇角的笑肉眼可见地隐了下去,她抬了抬头,笑眼弯弯:“民女才疏学浅,医术跟太医院的先生们比起来不值一提,实在不敢为齐王殿下诊看,太后娘娘不如另请高明吧。” 秦归玉看向她:“说你两句还拿乔上了,怎么,你能为皇帝看,不能给齐王看吗?” 姜肆眨了眨眼,顺着她的话点点头:“啊。” “陛下请民女进宫的时候,可没说让我给别人看病,但我这个人呢,其实还是很好说话的,如果以礼相待,我也不会纠结那些虚礼。” “你!”秦归玉没想到她这么胆大包天,气得伸出手指着她,“岂有此理!你的意思难不成还要哀家求你?” “母后……”萧抉想要劝一劝秦归玉,秦归玉却扒开他的手,上前一步看着姜肆,强压下心头怒火,冷哼一声,道:“别以为有皇帝护着你,哀家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一个小小的医女,哀家就算将你杀了,皇帝难道还能说什么吗?” 姜肆面色冷了下去,她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齐王,收回目光,毫不避讳地看着秦归玉:“殿下虽身患顽疾,但他好歹是先齐王之子,出身高贵,断不会缺衣少食,名贵的药材和出世的名医自然也见过不少,我起初还疑惑,到底是什么样的顽疾才会让殿下久治不愈,现在见到太后娘娘,总算明白个中缘由了。” 秦归玉皱了皱眉:“你是什么意思?” 姜肆弯了弯身:“是什么意思,我还是不点破为好,太后娘娘尽可以再去请些名医来,齐王殿下这病,我看不了。” 秦归玉虽没明白她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但看姜肆直言拒绝不留情面,顿时又生怒火,萧抉却将她挡住,劝道:“母后,这件事是我们做的不对,是我们未讲礼数,将她‘请’了过来,姜医女自然不愿,就让她走吧。” “那怎么行!”秦归玉下意识道。 “母后,这世上身怀绝技之人多少性子都有着古怪,但他们是恃才傲物,有本事才会这样,”萧抉附在秦归玉耳朵边,轻声道,“阿娘,就算为了我,您也不要为难这些医者行吗?” 萧抉一喊“阿娘”,秦归玉心就软了,听他说完最后一句话,顿时也明白过来姜肆方才是什么意思,她心头仍有火,对这个姜肆怎么都喜欢不起来,可她又把萧抉的话听进去了,担心这个姜肆真能妙手回春,而她将她得罪狠了,抉儿的病又会一拖再拖。 她听说,这个姜娘子的师父是名冠天下的游为仙?其实她还真不能像她自己说的那样随意把姜肆杀了。 得罪姜肆可以,得罪皇帝也可以,得罪游为仙她不能。 当年持儿伤成那样游为仙都能给他救回来,只要她不与之交恶,游为仙就是抉儿的一道救命符啊! 秦归玉想了很多,越来越觉得不能再跟姜肆僵持下去,她决定退一步,脸上出现一丝笑意,对姜肆道:“既然姜医女今日不方便,那就改日再看,哀家只是爱子心切,太着急了,姜医女不要过心。” 帝肆宠(臣妻) 第41节 爱子心切,之前怎么不见你爱子心切?难道陛下是你路边捡来的孩子吗? 那她爹捡了她也没有对她不好啊! 姜肆听着太后服软的话并没有觉得解气,反而更加气愤,对这个儿子那般体贴关心,对陛下就冷言冷语,也不看看都把陛下逼成什么样了? 有些事就是越想越气,姜肆也不客套,便道:“那民女就告辞了。” 说完,她拍了拍裙摆转身便走,踏出殿门的一瞬间,秦归玉的笑脸消失:“什么态度!” “母后,姜医女是二弟的人,有二弟在背后撑腰,您别为了我再跟二弟生出嫌隙。”萧抉袖口掩着唇角咳了咳。 旁边一直站着的陈芊月此时也凑上前来:“是啊娘娘,我见这姜娘子模样生得是真俊,陛下定然是喜欢的,陛下还肯为她在太医院专门开辟出一座院子,可见是放在心上了,太后才跟陛下修好关系,这时候还是别惹陛下生气了。” 陈芊月说完,秦归玉脸色没有缓和,反而更加震怒了:“你什么意思?是说持儿喜欢这个妇人?” 陈芊月愣了一下,赶紧低下头:“不是,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最近确有传言……” “他是疯了不成!这女子嫁过人了,还是当朝的将军,他难道不知道?”秦归玉在宫中深居简出,且她对萧持的事不怎么过问,更不会在意一个医女,因此这传言还未到她耳朵里,此时一听陈芊月如此说,震怒不喜。 涉及到陛下了,陈芊月自然不敢再说什么。 萧抉道:“二弟做什么有他的想法,母后,您就不要管那么多了。” 秦归玉怒气不消:“哀家怎么就不能管?他再怎样也是我的孩子,我是他母后,堂堂一国之君,跟一个臣下之妻不清不楚,传出去成何体统!” “绝不能让这个妇人再进宫!” 秦归玉自顾自地说了一句,萧抉暗暗皱了皱眉,便陈芊月那边瞥了一眼,没再说话。 姜肆出了寿宁宫,凭借记忆往宫外走,来时是陈芊月引路,现在变作她一人,宫中道路又实在蜿蜒曲折,她不知走了多少弯路,竟然在御花园中迷路了。 萧持占领皇宫之后,许多前朝宫人都遣散了,因此一路上并不能碰到几个人,姜肆连问路的机会都没有,找到一个小亭子坐下歇脚,姜肆锤着小腿,看到不远处有个高高的假山,心里想着或许可以爬到上面去看路,正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声。 姜肆一回头,就见一排排银杏树后面匆匆行来一道人影,银杏叶掉下一片,正好落在他脚边,他踩着树叶过来,看清她的模样之后,匆忙的脚步渐渐缓了下来。 姜肆从石凳上坐起来,给来人行了一礼,好奇地看着他:“陛下怎会在这里?” 萧持看到她眼睛里有雾气,鼻尖微微发红,冰天雪地的,她一个人在这里坐着,穿着又这么单薄,几乎是一瞬间,他眼中闪过冷色。 “朕,赏花。”萧持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么荒唐,朝后看了一眼,张尧心领神会地递上来一件披风,狐领的,一看就很暖和。 他伸出手臂,绕过她头顶想要给她穿上,姜肆却吓了一跳,他身后还有那么多人,这么亲密的举动若是又传出去,对她更不好。 萧持一看她抵触,便收回手,把披风递给她:“你自己穿。” 不知为什么,姜肆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快来,可是又没到生气的程度,更像是克制,她心里莫名一暖,鬼使神差地接过了披风,披在自己身上。 “下次再有无关之人传召你,你可以不去。”萧持道。 姜肆一怔,抬头看他:“太后懿旨也可以忤逆吗?” “你不想,就可以忤逆。”萧持说得理所当然,又有一种能让人无比信服的坚定,姜肆紧了紧领子,默默低下头:“那我今日惹太后不快了,应该没事吧……” 萧持看着他,眼神有些微地怔忪。 “你害怕了?” 姜肆摇了摇头,看向他:“我是怕为陛下惹麻烦。” 萧持与她对视半晌,眼底忽然闪过一丝温和笑意,压低了声音道:“你若想,尽可以惹,朕不怕麻烦。” 第四十四章 姜肆听到耳畔轻拂的声音,像是忽然从高处坠落,心没着没落地疼了一下。 她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他,想要看清他的神情,却见余光中出现一抹俏丽的身影,远处传来喧闹声。 “殿下!殿下!慢点,别摔着,地上滑!” 银杏树排列两侧,狭长的平时路上铺着霜叶,一个身着檀粉襦裙的姑娘披着厚厚的大氅飞快地跑过来,她神色有些着急,却并没有过多的言语,任凭宫人追在她后面跑,她理也不理,只是提着裙子向前,眼神紧紧地盯着这里。 姜肆的思绪被打断,已经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她往那边望了一眼,又回头看了看萧持,萧持也看向那边,眉眼深邃,不知在想着什么。 小姑娘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跑到近前已有些喘息,拄着膝盖顺气,萧持低头看了一眼,问道:“你怎么来了?” 萧持一说话,她明显惊了一下,像是下意识的举动,抬眼看他,眼神中是对他有些畏惧,但更多的还是担心:“我听说皇兄受伤了……你伤得厉不厉害?叫太医看了吗?” 萧持皱着眉,没有及时回答,良久之后才道:“无碍。” 姜肆听到小姑娘称陛下为“皇兄”,方才宫人又唤她“殿下”,加上她眉眼与长公主和陛下都有几分相似,已经猜到此人是谁——应当就是陛下的皇妹,当今的乐陵小公主萧锦昭了。 先齐王萧乾共有两儿两女,双生子和长公主都是秦氏所出,这个小公主与他们并非一母同胞,而是同父异母,至于她的生母是谁,姜肆却不知道了。 萧锦昭对萧持有些害怕,神色躲躲闪闪的,可仍在坚强地跟胆怯作斗争,抬眸时不时地看一眼萧持:“那皇兄有没有把刺客抓获?查出是谁在背后要害你了吗?我和——” 萧持将她的话打断:“是偷跑出来的?” 萧锦昭把嗓口的话咽了下去,因为太后不喜她,所以她一直住在长公主府,皇姐虽然不爱管束她,可皇兄对她要求极高,不许她无故外出,萧持这样一问,她立刻低下了头,轻轻点了下脑袋。 “嗯。” “来人,”萧持面无表情,“把公主送回去。” 张尧刚要应声,萧锦昭赶紧摆了摆手:“不用,不用了!皇兄,我自己可以回去。” “就是……”她露出一双无辜的小眼神,“皇兄的伤,真的没事了吗?” 姜肆看萧持那张毫无温度的脸,半晌也说不出来一个字,大抵是不习惯被人这样关心,他似乎连一句安抚的解释都不会说,眼看两人僵持在此处,姜肆跨出一步,对萧锦昭笑了笑:“公主放心,我已为陛下看过伤了,没有大碍,敷上药,过几日便好。” 萧锦昭转忧为喜,唇边漾开笑意,只是看着姜肆又渐渐愣住,慢半拍道:“你是……” “我是为陛下看伤的医女,姓姜,公主叫我姜医女就好。” 姜肆刚说完,萧锦昭忽然用手捂住了嘴,倒吸一口凉气,她指着她,脱口而出:“你就是皇姐说的——” “乐陵。”萧持忽然开口。 萧锦昭立刻放下手,站住不动了,嘴也严丝合缝地闭上,萧持看了一眼张尧:“让青羽卫送公主回去。” 萧持的命令不容置疑,萧锦昭也不敢再说什么,低下头去,眼睛却自始至终放在姜肆身上,姜肆没察觉到乐陵对她好奇心这么重,见人要走,也趁此机会跟他告辞:“民女一日未归,阿回怕是会担心我,陛下肩臂上的伤口早晚两次换药,切记不可碰水,明日民女再进宫为陛下医治。” 姜肆躬身行礼,萧持也未挽留,而是瞥了一眼张尧,让他一并处理,将二人送出皇宫,到各自的去处。 姜肆没有推辞,便跟着兰陵公主一起离开了,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萧持的脸色慢慢沉下来,他转身继续向前,方向是寿宁宫那边。 当日,许久不曾踏足过寿宁宫半步的皇帝终于去寿宁宫探望太后,却只待了一柱香的时辰便出来了,据寿宁宫的宫人说,当天大殿上满是碎片,东西摔得哪都是,太医院令也匆匆赶往寿宁宫,守到凌晨才回去。 后,又说是太后体虚昏倒,这下节食也不了了之了。 姜肆出宫,外面已经备好了马车,刚要上去时,突然被身后的人叫住,她一回头,就看到小公主叉着腰站在马车旁边,浅浅皱着眉打量着她:“你就是最近京城中时有传闻的姜医女?” 萧锦昭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态度来,但能感觉到她对她很感兴趣,姜肆不是那般藏着掖着的人,便回道:“如果姓姜的女子只有我一个人行医,那就应该是我了。” “如果姓姜的女子只有你一个人行医……”萧锦昭学着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才弄明白她的意思,反应过来之后脸色微微一红,有些不满:“你直接承认不就好了嘛,还绕我……” 姜肆发觉这个小公主在萧持面前和人后竟然是两幅面孔,有陛下在时,她胆胆怯怯畏畏缩缩的,没有陛下在时,就尽显她公主娇蛮任性的本色了。 姜肆不禁哑然失笑:“公主若没有别的事,我便先告辞了。” 她说着,要钻进马车里,萧锦昭见了也提着裙子追上去,马车足够大,再装四个人都绰绰有余,里面放了两个小手炉,还是热乎的,她进来后就抱着其中一个,对姜肆嘿嘿一笑:“本宫有点冷,可以蹭一蹭你的马车吗?” 姜肆若无其事地瞄了一眼外面,公主殿下的车架可比她的更奢华,取暖的物什更是应有尽有,她无疑是在说瞎话。姜肆也不拆穿,让车夫套马先行了,马车悠悠驶向前,萧锦昭偷瞄她好几眼,见她并不跟自己搭话,神色微微着急。 最后,到底是定力不足,萧锦昭轻咳一声,没话找话:“姜医女医术很高超吗?皇兄为什么总是叫你进宫?” 姜肆笑了笑:“高超不敢说,只是陛下信任我罢了。” “那皇兄为何信任你?”萧锦辞性子有些急,紧接着就把心头的话问出来了,姜肆发觉小公主藏不住事,不由心里一乐,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大抵是陛下觉得我医术高超吧。” 萧锦辞瞬间又被她绕晕了,抱着汤婆子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姜肆一瞧,这小公主脑袋着实不怎么灵光,别人随便一说就给她带走了,怪不得陛下三令五申让青羽卫送她回去。 萧锦昭想了一通觉得完全想不明白,索性也不整那些她不懂的弯弯绕绕了,看着姜肆道:“我听皇姐说,你是皇兄看上的人,外面好像也在传,皇兄要纳你为妃,是真的吗?” 姜肆一怔,倒不是惊讶小公主会直言不讳地问出这样一句话,而是惊讶外面的传言竟然已经传到如此地步,这要是再继续任凭谣言发展下去,恐怕京城很快就没她的立足之地了。 “你怎么不说话?”萧锦昭挥了挥手。 姜肆回过神来,道:“外面的传言都不足信,至于长公主殿下为何这样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并不想入宫为妃,这些传言虽然与我有关,却没有我的任何想法在里面,谣言止于智者,殿下应该不去相信那些。” “对,造谣止于智者,本宫这么聪明,自然不会被骗,”萧锦昭赶忙点了点头,恐怕别人以为她笨,可说完之后她又疑惑了,“你为什么不想入宫为妃,虽然皇兄冷酷一点绝情一点沉默一点严厉一点脾气暴躁一点冷血嗜杀一点……但他真的很好,有很多人挤破头了都想进宫当皇妃呢!” 姜肆看她真情实感地掰着手指头数落陛下的缺点,最后又强行掰回来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她想要摸摸她的头,可有碍于身份之差忍住了,她看着她温柔道:“是有很多人挤破了头想进宫当皇妃,但那些人大抵是因为‘皇妃’,而非因为你的‘皇兄’。” “有什么不一样吗?”萧锦昭捧着脸歪了歪脑袋,都忘了自己是在套话了,被她带着走。 姜肆道:“就好比,假如有一日你皇兄落魄了,你不会离开他,可那些为了‘后妃’之位的人,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 “啊?怎么这样!”萧锦昭立刻为自己的皇兄打抱不平。 “一定也有真心的,这事儿谁又能说得准呢,再说了,很多女人都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利,无非是家族的一颗棋子罢了。”姜肆随口叹了一句,想不到这句萧锦昭似乎听懂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皇姐也这么说!” “所以皇姐有权力,她要让棋子找上她,她要拥有好多好多棋子,反正真心也不常有,还不如大海捕鱼——广撒网!”萧锦昭笑出小虎牙。 姜肆有些愣住,小公主没准都没听懂这番话,她却听明白了,顿时觉得这两姐妹很是奇特,不,应该说萧氏一家都很奇特,正常人鲜少! 到了姜肆的宅邸门前,小公主还有些依依不舍,她想着留人的话,忽然眼前一亮,拽着姜肆道:“姜娘子,后日皇姐要在长公主府设宴,本宫想邀请你来,可好?” 这邀请可是来得猝不及防,只是姜肆不爱好这种场合,也并不想跟那些名门贵族搭上关系,便婉拒道:“多谢殿下美意了,只是我每日要进宫为陛下医治,实在分不出心力去赴宴。” “没关系啊,我让皇兄准你假!皇姐也早说要请你过府一叙了。”小公主这时候脑子倒是很灵光。 姜肆想起之前长公主为她说话,她也没来得及道谢,如果能趁这机会把礼回了,她心里也舒坦一些,想到此,她便应了。 萧锦昭开心地拍手:“那到了日子,本宫派人来接你!” 马车驶离了,姜肆摸了摸额头,小公主简直太热情太自来熟了,着实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转眼到了约定的日子,小公主果然派了马车来接,阿回这两日身子不好,有些粘人,但她答应了小公主又不好失言,便带着阿回一起过去了。 姜肆不想引人注目,准备了两个斗笠,没想到最后还是被人认了出来,公主府门前,霍岐领着霍昀奚,四人狭路相逢。 霍岐面色微喜,想不到竟然这么巧,他大跨步上前:“肆肆,你怎么——” 姜肆赶紧拉着阿回向后退,恨不得这就转身离开,却没想到刚退半步,手臂就被人虚虚扶了一下。 姜肆回头,看向那人的脸,一瞬间心中闪过惊喜,可紧接着便僵在那处,她发现自己认错人了。 萧抉掩了掩唇,看向霍岐,声音有气无力道:“霍将军怎么不进去?” “齐王兄,你怎么走这么快?”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一道玩世不恭的嗓音,那人从后面追赶过来,到近前放慢脚步,寒冬腊月,他甩开一把纸扇,惬意地扫了扫寒风,眉眼狭长,透出几分深邃和狡黠来。 帝肆宠(臣妻) 第42节 那人看了看霍岐,最终把视线落在了霍昀奚身上。 第四十五章 姜肆发现是齐王后,往旁边撤开一步避开去,阿回从姜肆的左手边跑到右手边,拉着她的手挤在二人中间,仰着脖子看着二人,看向齐王的时候眼里满是戒备。 后面追赶上前的男子只是稍在霍昀奚身上停留片刻便不动声色的移开视线,霍岐眯着眼细细看了看,而后才如梦初醒般,松开霍昀奚的手同二人见礼:“齐王殿下,世子。” 姜肆听到他的话,疑惑地看了看那个摇扇男子,霍岐喊他“世子”,却不知是哪位世子,此人跟齐王走得近,可看年龄,他跟陛下齐王都相当,莫非是哪位王爷之子吗? “你们几个堵在公主府门口不进去,是想等长公主殿下亲自来请你们吗?”萧彻收扇在掌心一敲,视线从齐王移到霍岐身上,又从霍岐移到姜肆身上。 最后看向姜肆的时候,眸中笑意似是覆上了一层阴影,带着细细地打量。 齐王往姜肆身前一站,有意无意地将姜肆挡在身后,咳嗽两声,抓住萧彻手臂,轻道:“进去吧。” 随后跟霍岐比了一个“请”的手势,意在将他跟姜肆二人分开,给姜肆解了围。 霍岐看了姜肆一眼,终究没拂了齐王美意,三人并着一小孩齐齐入了公主府,人走后,姜肆才觉松一口气,方才群狼环伺,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她不想跟他们任何人有牵扯,可是脑中闪过那位世子的脸时,姜肆却有些迟疑,眉头紧锁。 阿回看着姜肆,小手摇了摇:“阿娘,你怎么了?” 姜肆回过神,低头看他,摸了摸他脑瓜顶:“没事,娘想起一些事,不过都是无关紧要的,走吧,咱们先进去。” 说着,姜肆领着阿回进了公主府。 虽是公主设宴,也是男女分席而坐,姜肆不用担心再遇上那几个人,也安心不少。 由府上侍女引向客席,姜肆路上听到有别人在谈论那个“世子”。 “想不到长公主这次设宴竟会把楚王世子也给请来,想当年四王争夺皇位之时,楚王也是野心勃勃,现在陛下得了天下,这几位身份着实有些太扎眼了……”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掉脑袋!总之上头什么态度咱们就什么态度,回头告诉你们老郭,可别让他得罪了人,枪打出头鸟!” 那两位妇人大抵是武将的妻子或者出身武将世家,脚步轻盈,举止随意,不似京中闺阁之女那般礼数周全,经那妇人提醒之后,另一个缩缩头也不说了。 姜肆实在无意偷听别人说话,拉着阿回的手脚步放慢一些,正当她抬头想要看看那两位妇人走远没有,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呦,这不会就是霍将军的糟糠之妻吧,可我听说将军已经把他的糟糠之妻休了,怎么还能出现在这种场合?是不是你们公主府认错人了啊?” 姜肆回头,看到后面走来几人,并排打头的两个,姜肆只认识其中之一,就是将军府与她为难的那个秦夫人韩氏,可刚才却不是她出的声,而是身边那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 这声音一出,旁的人也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姜肆的名头不小,与霍岐那点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更有人听说她与陛下之间也不清不楚,世人都喜欢看热闹,即便对姜肆没有任何恶意,此时也不免投来好奇的目光。 为姜肆引路的侍女面色不喜,刚要说话,姜肆把她叫住,笑着去看那女子:“我与你素不相识,你这样将我叫住,言辞讥讽,口不留德,到底是哪家的家风?” 女子黛眉一拧,面露几分怒色:“我乃王家之女,你一白身农妇,竟敢与我这样说话!” “哦!原来是王家的女儿。”姜肆意味深长拉了尾音,笑意更浓,旁人都听得出来她是讽刺王家家风不正,偏偏那蠢货还自己往坑里跳。 王语凝也反应过来自己不该这样说,更加气急败坏,她提着裙子快步走过来,伸手指着姜肆:“若不是你这个贱人,阿姐也不会身陷囹圄,我今日就要替我阿姐教训教训你!” 她说着,扬手就要打过来,围观之人一瞧要动手了,便没了看热闹的心思——吵闹到长公主殿下,怕是她们都要一起受罚。 想着,便要上去把二人拉开,劝了这场架,心里也忍不住腹诽,这王家的大家闺秀竟然也会做出这等无礼的事,真是如同那姜娘子所说,家风不正,把王家的脸都丢尽了。 谁知,人还未抬出脚,就看到姜肆抬手,攥住王语凝的手腕,后者狰狞着脸,忽然面色一僵,用力,却发现自己纹丝不动,这一巴掌,竟然就是无法打下去! 姜肆抬高她的手,掌心的力道没收,她看着她,语气不无讥诮:“王小娘子大家出身,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如何能比得过我这一介农妇?” “你放开我!我叫我父亲兄长教训你!”王语凝大叫。 姜肆听着她在眼前大呼小叫,实在是有些厌烦,将手向前一推,同时松开她的手,王语凝没稳住脚步,向后退了数步,最后一屁股跌坐在地,摔得好生狼狈。 有人忍不住笑了,安静一瞬,便惹来更多的笑声,王语凝涨红着脸,她可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 姜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阿姐犯事,你兄长出头,你犯事,又要向你父亲兄长告状,名门贵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实在是让人羡慕,我就没有人来护着呢。” 王语凝愣了一下才听懂姜肆的话,这是拐着弯骂他们王家是非不分帮亲不帮理,还有她受欺负了就去告状的小人幼稚行径,登时就变了脸色,从地上起身,便要冲过来。 “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有人打断了他们。 回头一看,就见萧锦辞正站在后边,面色冷冽地看向这里,旁边是小公主乐陵,一看到姜肆眼睛就亮了亮,兴高采烈地跑过去。 王语凝注意到长公主的脸色并不好看,就算她再怎么冲动,也不会当着长公主的面去打人,委屈地瘪了瘪嘴,她跟长公主哭诉道:“殿下,您要为我评评理,这个姓姜的,闯了公主府不说,还打了我,我的手心都流血了。” 她抬起掌心,的确擦破了皮。 姜肆看她恶心先告状的模样,顺了一口气才觉得舒坦些,张口道:“用不用我帮你看看,这伤口太严重了,再不看就愈合了。” 王语凝起初还以为她是害怕了,假心假意讨好她,谁知最后一句“峰回路转”,惹得旁的人更是捧腹大笑。 的确,这王家小娘子也太娇贵了,擦破个皮,都没流血,为就沾了点土,也值当这么委屈? 乐陵跑到姜肆跟前,停住脚步,回头皱眉看着王语凝:“谁说她是闯进来的?姜医女是本宫的客人。” “那她推了我,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总无法狡辩吧!我要回敬她几个耳光,让她知道王家人不是这么好欺负的!”王语凝只比乐陵大三两岁的模样,却是比小公主还娇纵跋扈。 萧锦辞扫了扫众人,面色不辨喜怒:“双方各执一词,你们既然都在场,倒是跟本宫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谁知长公主问完,那些人竟然都低下了头,王语凝虽然不占理,性子又让人讨厌,可王家是瘦死的骆途比马大,姜娘子背后无权无势的,为了她得罪王家总不太好,主要是谁也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都想事不关已高高挂起。 姜肆余光瞥了一眼这些人,心中冷笑。 阿回眼见着别人在他面前颠倒黑白,又谁都不敢站出来,小脸发红,气也有些不顺。 就在这时,有人开了口。 “是王小娘子先要打姜娘子,姜娘子出于自保,推了她一下。” 众人一看,竟是传言中跟姜娘子不和的秦夫人先出的这个头。 姜肆也有些惊讶。 秦夫人脸色晦暗,似乎并不太高兴说出这样的话。 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她也拉不下这个脸当作没看到,虽然她不喜姜氏,却也对王语凝这样娇纵无礼的女子无甚好感。 萧锦辞一看韩氏说话了,呵地一笑:“舅母既然都这样说,那定当是王小娘子的错。” 王语凝不敢置信地看了秦夫人一眼,随即有更多的人站出来为姜肆出头,纷纷道:“对,是王小娘子要打姜娘子巴掌,要是我我也打回去呀,怎么可能站着不动。” “是是!” 小公主一听,得知事实真相,嫌恶地看着王语凝:“姜医女是本宫的客人,你竟敢对本宫的客人无礼?来人,还她几个巴掌!” 话音刚落,就有人围着王语凝走过去,制住她双臂,巴掌在她脸上招呼,引得她连声痛呼。 公主要打人,别人企敢说什么。 只是令人万分不解的是,荣昌长公主竟然也未拦着,乐陵不懂事,她又怎会不懂?身为皇家之人,打朝臣家眷的脸,就是打朝臣的脸,这可不是一两个人打架说嘴的私事,大魏人最看重的就是颜面,难不成这是一个信号吗?给王家震慑? 想到今日楚王世子也进了京,还跟齐王走得如此之近,或许这是长公主有意借王语凝的事敲打王家,可不要站错了队。 毕竟,王家曾把赌注压在楚王身上,他们是追随楚王争夺天下的,谁知道后来楚王歇了这个念头,他们才不得不改换门庭,投了先齐王这边。 如今先齐王已去,长子继位,登基的却是次子,楚王世子跟齐王交好,让陛下又忌惮了?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这些人已经分析完利与弊。 “停手吧。”萧锦辞忽然发话,下人住手,退到一旁,王语凝挨了几巴掌,眼前发昏,双腿跪在地上,手掌撑地,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去,把王谙叫过来,让他带着他妹妹离开。”萧锦辞吩咐着。 不一会儿,王谙急匆匆赶来,看到王语凝被打得这么惨,快速走过去扶住她。 “你已知道是怎么回事,带她走吧,今后,不许在踏入公主府半步。”萧锦辞对王谙道。 王谙抿了抿唇,路上已听府上下人说清楚了,心中又急又气,他低着头,把王语凝扶起来,对长公主弯了弯身,一眼都没看姜肆,便走了出去。 “都散了吧。”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一哄而散,萧锦辞走到姜肆身前,对她道:“是公主府招待不周,见谅。” 姜肆摇了摇头,却是看着她身后,她看了一眼长公主,然后行到秦夫人面前,对她颔首:“方才多谢秦夫人为我说话了。” 姜肆是出于礼貌,谁知道秦夫人面色一冷,并不给她留面子:“我不是为了你,姜娘子莫要多心。” 她说完,越过她上前进了厅内,姜肆挠了挠头,实在有些看不懂这个人了。萧锦辞走过来,笑道:“舅母就是这个样子,姜娘子不要见怪。” 她伸出手去:“今日邀你到府上,也是本宫的意思,可否进来小坐?” 姜肆微怔,看长公主的意思,是要单独宴请她吗? 那自然是好。 倒是不用跟那些人坐在一起了。 “请。” 第四十六章 王谙从回廊上行下,还未走出前庭,迎面就看到王谡匆匆赶来,他一看王语凝红肿的脸面色大变,加快脚步走过去赶忙把自己披风脱下罩在她头顶,低声问王谙:“大哥,这怎么回事?” 他在兵马司混了一个闲职,今日兵马司指挥使韩北野也不知从哪受了闲气,心情不好,一天下来都没好脸色,明明没什么事儿便要带他们巡防京城,王谡这才刚得了空过来赴宴,就听人说妹妹得罪长公主了。 现在朝堂局势不稳,王家孤立无援漂泊无依,正当多事之秋,再得罪一个长公主,会让王家陷入更大的困境。 但他也没有埋怨王语凝,毕竟还不知道事实真相,可是王谙还没说话呢,被打懵了此时才反应过来的王语凝吸了吸鼻子,忽然哭出声来:“二哥,他们打了我的脸……从小到大,我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都怪那个姓姜的贱人,她害完大姐又要来害我,她就是一个瘟神!偏要跟我们王家过不去!” “够了!” 王语凝还没说完呢,就被一声震怒的喝骂打断,她吓得颤动着身子,慢慢抬头看着王谙,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大哥竟然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她顿时噤声,紧紧地闭着嘴不说话了,眼中满是惊恐。 王谡也猜出来到底发生什么了,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一声。 王谙松开扶着王语凝的手,神色冷清地看着她:“如果你闲卉州日子太过舒坦,我可以让父亲派人将你送回琅琊。” 王语凝慌了,赶紧摇头:“大哥,你怎么了?你要赶我走吗?我不走!” 王谙甩了下袖子,不顾她径直向前走,王语凝攥着罩在头顶的披风快步追上去,王谡怕出什么事也紧随其后,出了公主府,王谙仍是头都不回,王语凝是真的害怕了,大声地喊他“大哥”,前面的人置若罔闻。 帮忙之中,她脚下一踩空,那声“大哥”变成惊呼,整个人向阶下摔去,眼看着头就要着地,王谡撩起衣摆飞快冲上去,却没拽到她的衣角,就在这时,一人自空中轻点脚尖,踩着石狮子的头飞身上来,接住王语凝的身子稳稳着地。 前面的王谙闻声停下脚步,回头一看,而后匆匆走过来,王谡看王语凝有惊无险,松了一口气,目光移到旁边那人身上,干净利落的红袍衣摆刚及脚踝,底下一双尖头黑靴,腰间配了剑,上面却是套了文武袖,里面穿着锁子甲,明显是男装打扮。 可再往上看,英眉飞入鬓,秀口润春红,一头乌发吊在头顶,简单的玉簪束起,分明又是女人的长相。 帝肆宠(臣妻) 第43节 王谡心中讶异时,不忘拱手道谢:“多谢阁下相救。” 王谙也走过来,跟他一同道谢。 秦姝绾松开王语凝,利落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我还有事,诸位自便,告辞。” 她语速很快,三两句便结束交谈,扶着剑匆匆跳上台阶,似是有什么急事,风一样的姑娘风风火火地离开了,王谡努了努鼻子,感觉到鼻际留香,心头痒痒的。 王谙收回没在意那个姑娘,跟王谡道:“你带她回府。” 王谡摸了摸鼻子,没有回绝,他扶着王语凝肩膀上了马车,看王谙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让马夫驾车先行离去了。 马车上,王语凝抚着脸,还是满腹的委屈:“二哥,大哥为什么这么生气?我到底做错什么了,难道为阿姐讨回公道也不行吗?” 王谡一怔,慢慢收回神来,眼中却有失望:“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再插手阿缨的事,她犯事证据确凿,大哥和父亲都救不了她,公道是法度,她本就做错了你想为她讨回什么?” “可是……”王语凝心中不服,“可是若没有那个姓姜的,阿姐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样。” 王谡开口想要教训她,话到嘴边了又被他咽回去,他扶着她肩膀,来回呼吸一遍,才慢慢缓和了语气:“凝儿,想不通错对的时候便推己及人地思考一下,倘若被夫君遗忘五年弃之不管的人是你,然后你夫君还另娶她人,那人还想要置你于死地,你会甘心吗?” 王语凝张了张嘴,想说话反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车在长巷里悠悠前行,天际压下乌黑层云,空气中弥漫着干冽的冷气,砭骨阴寒。 萧锦辞手执银钩填了一块炭,命人将门窗关上,在手边喝着气,道:“入冬了,这天是越发冷了。” 姜肆坐在对面,偷偷用余光打量她一眼,进来已经快一盏茶的时间了,长公主并没说什么话,所谈之事无非就是天气和近况,但她总觉得长公主殿下邀她过来不止那么简单。 乐陵拉着阿回去玩了,是萧锦辞故意支开的。 姜肆饮下最后一口茶,将茶杯放到桌子上,轻抬眼眸看着她:“长公主不如直言,邀我过府所谓何事,如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我一定在所不辞。” 萧锦辞捅了捅炭盆,闻声一笑:“我心里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耐不住性子来问我。” 姜肆微顿,有些不明白长公主的用意。 萧锦辞放下银钩,倚着矮几抬眸睇向她,眼中似有深意:“依你看,我要同你说的事,与什么有关?” 姜肆心头一动,口中有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她不喜欢自作聪明,但是也不愿掩盖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便试探着问:“是不是有关陛下?” “姜娘子果然是聪明的。”萧锦辞手托香腮,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不过,我不知殿下寻我来具体所谓何事。”姜肆赶紧道。 萧锦辞说:“你不要紧张,只是我有事想要拜托你。” 姜肆不说话,她便接着说:“相信皇帝的怪病你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是皇家隐秘,只有几个人知情,他没跟你瞒着这件事,说明他心中很信任你,毕竟,就连母后都不知情。” 姜肆如坐针毡,硬着头皮道:“我已答应陛下,会尽力为他医治,如果殿下想要拜托的是这件事,殿下可以放心,我一定拼尽毕生所学,让陛下恢复原来的样子。” “持儿原来的样子……”萧锦辞重复一遍这句话,眼神飘了很远,唇边挂着一抹苦笑,“说实话,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样子了。” 她抬头看着姜肆:“他相信你,我也相信你,今日邀你过来,只是想跟你说说有关他的事,不然依他的性子,是不会跟你坦诚的,但有这事你知道了,对他的病情应是也有帮助。” 姜肆不禁坐正了身子,莫名生出一股好奇,似是无意便想要探寻窥伺,而不仅仅是为了寻找医治的方法,她端正了脸色:“愿闻其详。” “陛下与齐王是双生子,这你应该知道,当年母后产子时遇上难产,好不容易才平安生下他们。齐王虽是兄长,却生来体弱,看着更像弟弟,母后的疼爱便多分他一些,后来齐地生出传言,说双生之子乃不祥之兆,当时父王已有野心,暗地里遏制谣言散播,但此事背后有人作梗,谣言不息,差点危及父王招兵买马的势头,正遇上抉儿重病……” 姜肆呼吸停滞,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难不成?” 萧锦辞郑重地点了下头:“你猜的没错,父王想要让抉儿自生自灭,再对外说他不是自己的孩子,到时候人已死,死无对证,谣言也不攻自破。” “怎会如此?”姜肆无法相信这是一个父亲会做出来的决定。 “母后得知这件事,跟父王大吵一架,最终当然是保下了抉儿一命,可母后心中的芥蒂就由此产生了,她越发偏宠抉儿。后来梁王兵败,大魏让何地派来质子入京,本是去一个就可以,父王想让抉儿去,母后不同意,就带着两个人一起入京了。” 姜肆知无不言:“这件事我听疏柳说过,但我不知……原来一开始只去一个人去就可以。” 萧锦辞苦笑:“父王行事不凭个人喜恶,只是分析利弊之后做的最佳之选,但人非草木,很多时候并不是单纯做个选择那么简单。” 道理都明白,想要理解却很难。 看姜肆露出纠结的神色,萧锦辞继续道:“父王苦苦部署许多年,耗费了无数鲜血,终于等到时机伐魏,起兵之初,他派人营救他们母子三人,没想到此事被父王的宠妾告密,逃亡路上,持儿腿上受伤,行动不便,如果一起等在那里就是一个死,死三条命跟死一条命孰轻孰重?母后选择了后者。” “她丢下持儿,带着抉儿一起走了。” 姜肆眸光微动,感觉心头被狠狠地刺了一下,明明早就猜测到了的事情,可当长公主亲口说出来,她的心口还是忍不住泛起细密的疼。 她莫名就想到那个画面,还不足十岁大的孩子,拼命在地上趴着,怎么都赶不及前面相携而逃的两人,他喊着“娘”,有求无应,他喊“兄长”,也没人回头,直到他嗓音嘶哑喊不出来声了,还在期盼最亲的人能回来带走他。 可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那会有多失望? 她好像忽然能明白为什么太后对陛下这么不放心,她担心自己的选择会招致陛下嫉恨,害怕陛下将这种恨意和愤怒报复在齐王身上,她永远站在齐王那边,到如今也在用逃避的方式伤害着陛下。 她无法断言太后当年做的选择到底是错是对,但她无法理解太后如今的所作所为。 “我不知道持儿被张后抓走后到底遭受了什么样的严刑拷打,只知我再见到他时,他就已性情大变,所以,他的心结还是在这件事上。” 萧锦辞低眸看着前面,淡漠的眼中埋藏着深深的疼惜,她抬头,认真地看着姜肆:“我心疼他,但我帮不了他,姜娘子,你是医女,一定比我办法多,我希望你能帮他一把,把我这个弟弟从阴霾梦魇中救出来。” 萧锦辞言语恳切,姜肆注意到了,她从一开始就没跟她自称过“本宫”,她是真心来为她的弟弟求她的。 姜肆从来不愿辜负这样的真心,她还了一礼,微微颔首:“殿下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 这是她们两个的承诺,一个坦诚相待,一个真诚回敬,没有胁迫没有隐瞒,没有夸下海口,也没有恃宠生娇。 姜肆正要抬头时,忽然听到门外一声重响,有人砰砰拍门。 “殿下!不好了!” 第四十七章 侍女匆匆忙忙走进来,萧锦辞皱着眉问:“怎么回事?” 那侍女看了姜肆一眼,并未开口,萧锦辞明白她的意思,直接道:“说吧,无妨。” 那人顿了一下,急道:“小公主在水心榭那边玩耍,不小心落水了!” “什么?” 侍女话音一落,萧锦辞和姜肆一起站了起来,都面带急色,萧锦辞眉头紧皱,厉声道:“人呢?怎么样?” 侍女回道:“已经救上来了,但是……” 她尾音一拉,姜肆的心忽地就提上来,乐陵是带着阿回一起出去的,乐陵落水了,她怕阿回也出事,现在是数九寒天,阿回那病恹恹的身子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想到这,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焦急地看着那个绿衫侍女:“但是什么?公主身边的那个孩子有没有事?” 绿衫侍女对姜肆很是客气:“姜娘子莫急,小公子当时在岸边,没有去冰上玩,所以没事。” 姜肆松了一口气,转身对萧锦辞道:“殿下,如果相信我的话,让我去给小殿下看看。” 萧锦辞看了一眼绿芜,知道她还有话没说,也没继续问,对姜肆点了下头,三人一起赶往水心榭。 到了地方,萧锦辞走在最前面,她踏门而入,正好有两个人要出来,差点迎面撞上,几人顿住脚步,姜肆看到门口站着的是秦夫人韩氏,她身边还站了一个人,是一个着文武袖长袍的女子,长相颇为英气。 “舅母怎么在这?”萧锦辞微怔。 韩氏皱着眉头:“我不在这,乐陵落水的消息传到宾客里,隔日就得闹得沸沸扬扬,公主的名声都不要了!” “名声?” 萧锦辞重复一句,视线越过韩氏落到她身后,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坐在太师椅上,双臂搭着扶手,并未往这边看,他浑身湿透,衣袂上还卷着水,额前的几缕发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眉眼如刀刻斧凿般,透露着一股凌厉劲,就是面色有几分懊恼。 竟然就是姜肆有过几面之缘的韩北野。 明眼人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也就不用多问什么,姜肆虽然心中惊疑,但更多的心思都在阿回和小公主那边,她匆匆掠了一眼,看到韩氏抚了抚额头,眉头稍稍一皱,见公主进了里间,也紧忙回过神跟了上去。 床前,阿回正坐在小凳子上,双脚腾空晃着,乖乖地问床上的人:“你还冷吗?要不要再加一层被子?” 乐陵裹着一团被子里,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她坐在床中央,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头发有些湿,身子也在打着颤,她勉强对阿回笑笑,刚要说话,一眼瞥见皇姐来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乐陵眼神忽闪,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她睁着惶惶无措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萧锦辞,轻喃道:“皇姐……我知错了……” 姜肆见小公主这么怕她的皇姐,就想耗子见了猫一样,一看那副神色就忍不住生起怜惜,她走过去,坐到床头,对乐陵道:“殿下,我为你把把脉。” 萧锦辞紧皱的眉头松开少许,虽然心中有气,还是将斥责的话咽了下去,转身坐到旁边,对她道:“先看看。” “好……”乐陵大气不敢出,怏怏地应了一声。 姜肆为她把着脉,半晌后放下手,道:“只是受了凉,不碍事的,喝几贴药下去就好了。” “多谢姜姐姐。” 改叫姐姐了。 姜肆怔了一怔,随后回道:“殿下客气了。” “那药苦不苦哇?” “良药苦口,殿下忍一忍就过去了。” “那要吃很多吗?” …… 小公主不知怎么了,一直在问姜肆问题,起初她还以为小姑娘只是不想吃药问得多些,发现她时不时地往长公主那边瞥,才知道她只是拿她当挡箭牌呢。 “到底是什么回事,说吧。” 终于,长公主发话了。 她理了理长袖,眸光淡淡地看着乐陵,视线却不容闪躲。 小公主瘪了瘪嘴,也露出担忧后怕的模样,委屈道:“我带阿回在栈桥边玩,看到韩指挥路过,他明明看到我了却不跟我行礼,这事若是传出去,我们皇家的脸面往哪搁?我就想让他给我行礼,可韩指挥使竟然不理我!” 阿回听着小公主声色并茂的控诉,一双眼睛瞪得圆滚滚的。 “他对我不敬,我怎能放过他,就想追上去将他拦下,谁知跑得太急了,没注意脚下,摔到了栈桥下面,好在冰面冻得不是很实,然后我就落水了嘛……”乐陵说得声音越来越小。 萧锦辞冷笑一声:“所以最后是他将你救上来的?” 乐陵瞬间昂起头,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声道:“那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你还嘴硬!”萧锦辞站起身,压低声音呵斥她,“是谁都可以,怎么偏偏就是那块臭石头!” 乐陵缩了一缩,还以为皇姐会像舅母一样说一些有关名节的话,顿时有些发懵。 “啊?” “你不用管了,此事交给我。”萧锦辞一锤定音,并不打算问过乐陵的意见,她转身走了出去,姜肆想起方才看到韩北野是一副湿.漉漉的模样,让阿回好好陪陪小殿下,也跟着去了外间。 来都来了,就给他也看一看。 帝肆宠(臣妻) 第44节 韩北野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将士,体格比乐陵强健多了,姜肆收走手帕,对他道:“赶快将湿衣服换了就没什么事儿。” “多谢。”韩北野自始至终没说什么话,一直是那副眉头紧锁的模样,跟姜肆道完谢之后,感觉到头顶有道灼灼的目光,他终是忍无可忍,豁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直直挺着腰背,磊落道:“事情虽然不是由我而起,但毕竟是我将她救上来了,我可以负责。” 姜肆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不由得抬头看了看他,那边的秦夫人闻言脸色更加难看,韩氏本就有一个子弟跟长公主不清不楚了,再有一个娶了小公主,外头传言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谁知萧锦辞淡淡一笑,反问道:“谁说要你负责了?” 韩北野微顿,眉头扬了一下。 萧锦辞看了看众人:“今日发生什么了吗?什么都没发生吧。” 几人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想将事情揭过去,当做无事发生。 本打算为此负责的韩北野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好不容易劝服自己了,却没想到人家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手心紧了紧,他莫名回忆起方才救人时的场景,小公主命在旦夕之际胡乱挣扎,他为了安全将人带到岸上来,紧紧箍住她的腰身,将她托举到水面上,当时为了救人,他也没多想。 现在再回想起来,柔软的触感却深深烙印在手心上,甚至还带着隔了衣物,从肌肤上传来的灼烫。 韩北野喉咙一滚,声音发紧:“我韩北野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推卸责任,方才救人时……多有冒犯,我——” 萧锦辞笑着打断他:“本宫知道韩指挥是好心,更不该挟恩相报,此事只要你不说出去,就没人知道。” 韩北野皱了皱眉:“可是……” “没有可是。”萧锦辞斩钉截铁。 韩北野终于有些不满:“关乎公主的名节,殿下做这种决定,确定将来不会后悔?” 萧锦辞没忍住笑了:“听韩指挥的意思,好像对这次的意外没有那般抵触啊,你很想尚公主?” “当然不。” 韩北野说完,却看到麒麟兽雕的屏风后面伸出来一只小脑袋,正巴巴地望着这边,目光触及时,他发现那双眼睛有些受伤。 咣啷一声,什么东西倒下了,人已经消失在屏风后。 萧锦辞余光瞥到发生了什么,却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她看着韩北野道:“昭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只想将她许配给一个如意郎君,名节这样的东西远没有她的幸福重要。” 韩北野似是想到了什么,面带讥讽地轻哼一声,再看向屏风那处,已无人了,他拱手告辞:“既然殿下心意已定,卑职自然没什么好说的,还希望殿下记住今日的话,日后莫要再旧事重提。” 他说完,越过萧锦辞匆匆离开。 姜肆看他湿着衣服就这样步入冷风中,张口想将他叫住,人却已经没影了。 走得也太快! 秦夫人见事情告一段落,也起身要告辞,脚步却踉跄一下,秦姝绾赶紧将她扶稳:“娘,你怎么了?” 姜肆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留意这边,秦夫人的面色似乎不太对,她走过去,小心地端详着秦夫人的脸,道:“之前我命人交到府上的药方,秦夫人有用吗?” 秦夫人扶着女儿的手,一边说一边向前走:“尚书府不比普通人家,不是什么东西都能随便进去的。” “夫人身体有问题,是中风前兆,如果不信我,可以找其他大夫来看看,没必要因为逞一时之快,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姜肆看这人也是油盐不进,语气不甚友好。 “不劳姜娘子费心!”秦夫人本就不待见她,一想到她跟陛下闹出的传言,她心里就觉得隔应,有夫之妇不守妇道也就算了,还要给她女儿添堵,她如何能和颜悦色跟她说话? 说罢,秦夫人匆匆离开了,秦姝绾着急喊了声“娘”,又回身跟长公主行礼,对姜肆歉意地笑笑:“姜娘子的药方子我都留着呢,每天偷偷让后厨给我娘都加料,她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没有坏心的。” 说完回头一看人都走远了,一边摆手一边转身追了上去。 萧锦辞倒是没在意那两人,去了里间,这次人不是坐在床上,而是侧身躺在里面,背对着众人,像是受气包一样。 姜肆心想这姐妹两个要说话,她还留在这就有些不好,于是跟阿回招手,阿回跳下疯子乖乖到姜肆身边,两个人跟萧锦辞告辞。 出了公主府,二人上了马车,姜肆想起小公主叙述水心榭发生的事情时阿回的脸色,试探地问他:“你知道小公主是怎么落水的吗?” 阿回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小公主自己说的那样吗?” 阿回怔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回事?”姜肆也有些好奇了。 阿回看着她,伸出左右手,用小拇指勾了勾,跟她道:“我答应乐陵姐姐了,不告诉别人,阿娘虽然不算别人,但对乐陵姐姐来说阿娘算别人,所以阿回不能说。” 看阿回一副认真地态度,姜肆再多的好奇心也被他说服了,她摸了摸他的脸,宠溺道:“好,不说就不说,阿回是乖孩子,一诺千金,这点随娘。” 翌日,姜肆进宫为陛下看诊,正遇上文武百官下早朝,许是今日议事时间有些久了,都已经到了晌午,百官才三三两两离开。 路上听说陛下打算在来年新建国号,姜肆又有些唏嘘又有些期待,大魏立国数百年,近百年来几乎年年战火不断,百姓民不聊生,如果陛下能励精图治开启一个新纪元,那也算百姓福祉,受苦的日子总算到头了,她心底里也跟着高兴。 虽然不清楚原因,她总觉得陛下能做好这个皇帝。 只要她把他的病治好。 养心殿她已经来了很多次,如今已经不需要别人通传了,张尧守在门口,将她放进去,姜肆背着药箱,行到大殿中央,抬头一眼就瞧见伏案忙碌的人,这种场面已经见怪不怪,姜肆看到反而心里更有底。 想起长公主跟她说的那些话,姜肆鼓了鼓勇气,迎上前,刚要行礼,萧持正好抬头。 “不用了,过来吧。” 姜肆一怔,不用行礼当然好了,她走过去,却没给他按摩,而是说道:“陛下,今日咱们换个方式医治你的头疾。” 第四十八章 冬阳残昼,霜寒风冽,今日的风比往日更冷了些。 姜肆出去时就披了一件赭红绣梅银狐轻裘披风,软绵绵的毛领子束在脖领间,头上只簪了一支玉钗,兜帽罩在顶上。 入了养心殿,一股暖洋洋的热浪打在脸上,姜肆摘了兜帽,鼻尖冻得发红,眸中染上了一抹雾气。 她说完那句话,眉眼含笑地看着萧持,交叠的手轻轻轻轻蹭了一蹭,似是在取暖。 萧持手执笔,笔尖的墨点落在桌案上,他犹无所觉,只是抬头看过去,脸上是看不透的深沉与平静。 “什么法子?” 姜肆眼睛微亮,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向前一步:“陛下夜里发梦吗?” 萧持想了想,道:“有时。” “那您现在困不困?” 萧持夜里觉少,白日也不觉困,即便是最疲倦的时候也睡不着,他本想摇头,但看姜肆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便将否认的话咽了回去,道:“还行。” 姜肆弯了弯身:“民女斗胆请陛下,回寝殿小憩一会儿。” 萧持看着她头顶上的玉簪,眉头纵了纵,被她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有些莫名:“这就是你说的法子?” 平日里她来诊治,三分真心七分戒备,虽然医术上并不藏私,却没像今日这般积极过。 姜肆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听陛下的问话,还以为他并不相信自己的方法,抬头想要解释,却见陛下已经从龙椅上站起身,走了下来。 萧持垂着眸,不知在看着哪里。 “今日外面很冷吗?” 姜肆听着这句驴头不对马嘴的问话,缓缓点了点头:“有点……” “你先暖一暖身子,再按照你说的法子为朕诊治。” 姜肆顺着他方才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这才知道他方才在看哪里,她进来之后就一直无意识地搓手,因为背着的药箱是铁环的提手,她拿了一路,手指冻得发麻。 却没想到陛下连这样的小细节都注意到了。 姜肆眨了眨眼,赶紧退后一步,弯身道:“已经暖和很多了。” 她转了个方向,伸出手:“陛下,请。” 萧持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进去。 依旧是那方长榻,萧持躺了上去,想起她的话,闭上眼睛,姜肆正在药箱里翻找什么,萧持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偏头看过去:“如果睡不着呢?” “陛下先等一等!” 姜肆翻箱倒柜,语气有些敷衍,萧持皱了皱眉,竟真没再说话,片晌后,姜肆拿着大一号的针袋过来,从中拿出一根银针,银针长三寸许,较一般针灸的针体更粗长一些。之前净了手,姜肆见一切准备就绪,握着针凑了过来。 萧持耳力敏锐,鼻尖也嗅到淡淡清香,缓缓睁开了眼,却见姜肆指间拈着长针过来,微微瞪大双眸,从榻上坐起了身。 姜肆一怔,莫名地看着他:“陛下,怎么了?” 萧持目光紧锁在她的那只手上,张口:“这是何物?” “针呀。” “平日里朕见过的,不是这样。”萧持眸中有几分凝重。 姜肆没发觉出陛下不对,只以为他跟别的病人一样对针灸的针知之甚少,便将针袋都拿过来,一个一个打开给他看:“我们针灸时用的针都是各不相同的,根据病症不同,选用的针也不同,《灵柩.宫针》中有载,针分九种,此乃九针,九针之宜,各有所为,长短大小,各有所施也。1” 萧持眉头仍未松展开:“那这是——” 姜肆认真给他讲解:“我用此针,刺入陛下的安眠、神门、三阴这三个穴位上,辅以按压之,陛下就可快速进入睡眠。” “所以,为什么要用不一样的针?” 问题又绕了回来。 姜肆啧了一声:“陛下怎么就不明白呢,每种针都有不一样的用处,我手中的这个——” 说了半道,姜肆看着对面眉心紧蹙的人,脑中闪过什么,忽然卡了壳,半晌之后,她试探地问了一句:“陛下,你该不会是害怕吧?” 萧持神色不变,却没有回答,这般神态在姜肆看来就是默认,因为阿回死不承认自己害怕什么的时候也是这副样子。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摇着头道:“陛下,这不疼的。” 萧持的眼神并不像信了她。 姜肆哪里会想到英明神武、心狠手辣的皇帝陛下也会有畏惧的东西,眼中笑意更深,她亮了亮手中的银针,伸出手去:“真的不疼。” 萧持的眉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视线移到针尖上,姜肆看他仍有顾虑,收回手,将袖子往上撸了撸,露出一小截玉腕。 “不信我给陛下示范一下。” 姜肆说着,右手拿着银针便要扎,视野中忽然出现一只手,萧持手心覆上她手腕,轻轻握了握,道:“朕知道了,你来吧。” 姜肆的手腕很细,不盈一握,萧持的手心空落落的,松开时,那触碰的热度好像还残存在指尖上。 他重新躺下去,仿似一切都没发生。 姜肆用手背摩挲着被他碰过的地方,像燎过了一簇火,她压下心头莫名的感觉,坐在后面的玫瑰凳上,端正了陛下的头。 帝肆宠(臣妻) 第45节 她循着他耳后的穴道,下了第一针,萧持的身子似是动了一下,但是并没有挣扎,姜肆不禁笑了笑:“我说过,不疼吧?” 说完又觉得自己好像在哄阿回,让陛下听了会不会很没面子? 正纠结的时候,就听那人一声低沉的“嗯”。 姜肆在另两处穴道也下了针,坐回到床头前,伸手在他后脑上轻轻按压着,一边放低了声音:“现在,陛下觉得困倦吗?” 那人没出声,很长一段时间过后,才应了一声。 姜肆轻道:“我接下来,要给陛下讲一段故事,陛下什么都不用想,只听我说的话就好。” 她温柔嗓音声音如耳边浅浅的呓语,本就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萧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黑暗中撕开一道裂缝,光芒翕动,草木山林纷至沓来,虫鱼鸟兽在十方世界中奔走,潺潺清泉从手指缝隙间流过,伴着三两声虫鸣。 置身在一望无际的苍翠中,舒适的风从身旁吹过,他向前走着,看到从树叶间隙中落下的斑驳日光,似是有了前进的目的。 忽然,脸上一疼,温柔轻拂的风化为钢刀利刃,豆大密集的雨点打在身上,日光被浓云席卷,很快变成一片黑暗。 “嗖!” 破风声忽然袭来,有什么东西在耳边呼啸而过。 他豁然回头,看到黑夜暴雨中,丛林深处有几个人影向他奔来,是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他们似乎在逃离什么,脚步匆忙又慌乱,时不时回头去看。 女人牵着一个孩子的手,背上还背了一个。 无垠黑夜,前路也没有尽头,紧促的喘息声在耳边一遍遍放大,连风雨的声音都被掩盖。 “持儿!跟着娘,别停下!”女人的体力已经到了尽头,却仍苦苦坚持着,她不停地叮嘱着跟随自己的孩子,一面要戒备后面穷追不舍的追兵,一面要留意前路,一个不妨,她脚下绊了一下,连人带背上的孩子一起摔了出去。 “娘!哥!” 就在这时,第二支箭飞射而来。 贴着两人的脑顶飞射而过。 萧持看了一眼身后,面露焦急,他快速将另一个孩子从地上拽起,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催促道:“娘!要追上来了!” 女人一听这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拉着两人继续向前跑。 雨越下越大,根本辨不清前路。 也是因为这雨,敌人的箭才会失了准头。 从京城中逃出来,已经过了五天,身后的追杀的人层出不穷,而他们的人却一个个减少,到了现在,只剩下他们母子三人。 而齐地,还隔着千山万水。 像眼前的路一样,看不见尽头。 “娘……如果逃不掉了……你们就……丢下我吧……”萧持扶着的人忽然开了口,在雨夜中显得尤为刺耳。 秦归玉眼圈一红,萧抉本就身子弱,一路上他都是勉力支撑,现在已经发了高烧,而她一介女流,最多也只能带一个走。 总会支撑不下去的。 她却咬着牙道:“抉儿,别说傻话,娘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绝不会!” “哥!你别说话了,保存体力,咱们一定能逃出去!” 这话是安慰别人,同时也是安慰自己,在枯枝烂叶上飞驰而过,泥泞的道路上留下一串串脚印,又很快被大雨冲刷。 就在这时,跑在最前面的人忽然没了影子。 萧持发现时,脚下已经踩了空,情理之中,他抱着萧抉的肩膀,两人一起滚落山崖。 失去意识之前,他只记得自己的腿如撕裂一般发出刻骨的疼。 他疼昏过去。 醒来时,雨声还是淅淅沥沥的,只是被阻隔在屋外,萧持从破草垛里睁开眼,看到眼前有一个凶神恶煞的金像,似乎是广目天王,他想要坐起身,刚动了动就感觉到腿上传来钻心的疼痛。 他低眸看了看,自己的腿上绑了破布条,被两根木棍固定住了。 咣啷一声,有东西碎裂,萧持抬起头,看到秦归玉扑到他身前。 “持儿……你醒了?” 萧持有些愣怔,印象中,娘亲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过他。 他与兄长是双生子,但兄长自小体弱多病,娘亲总是关心兄长更多一些,娘亲总说他更像父亲,因为讨厌父亲,也连带着一起讨厌他。 去做质子的那几年,是萧持最快乐的时光,因为只有在这时,娘亲会忘记父亲对她的辜负,对他和颜悦色一些。 但更多的关心却是没有的。 “兄长呢?”萧持第一句话是问萧抉。 秦归玉怔了怔,随即偏开身子,露出后面正沉睡着的人,正是萧抉。 “你兄长没事,只是受了些擦伤。” 萧持看着睡得香沉的人,松了一口气。 两人摔下去时他一直护着他,虽然是出于本能,到他并不知道他有没有受到别的伤害。 “娘呢?你有没有受伤?”萧持问。 “没事,娘没事。”秦归玉抚了抚他的脸,眼睛红红的,似乎哭过。 萧持别开眼,有些不习惯她这样碰触。 “我的腿……”萧持试着抬了抬,除了疼感觉不到别的,“是不是断了?” 秦归玉眸光一闪,却温和地笑了笑,对他道:“没有断,休息几天就好了。” “追兵呢?”萧持没戳穿她的谎言,而是问了别的问题。 秦归玉有些怔忪:“不知道……大概还在山中寻找我们。” 萧持转头看了看,这里似乎是一座破庙,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房顶破开一个洞,梁顶挂着蛛网,还有一个大蜘蛛在网上挂着,不用问也知道,这里距离他们摔下山崖的地方并没有多远,凭娘亲的力量,也没办法将他们带离这里。 萧持刚要说什么,旁边的萧抉突然醒了。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瞥到一旁的人正看着自己,转瞬露出欣喜的神情:“二弟,你醒了!” 两个人低声说着话,都没留意到秦归玉眼中的犹豫和疼惜。 “持儿,你饿吗?” 萧持回头,看到秦归玉正满眼慈爱地看着他,肚子空空的,的确很饿,他看了看地上刚刚摔碎的碗,里面的白粥洒了出来。 虽说是白粥,却只有几粒米。 他们带着的干粮已经所剩无几了。 “不饿。” “怎么可能不饿呢?”秦归玉起身,去破旧的陶罐子里又探了探,火堆里煮着伤药,她换下来,倒上了所剩无几的米,又去外面接了一点雨水。 萧持的目光始终粘在她身上,神色微微惊诧,良久过后,秦归玉捧着一碗热粥过来。 “给兄长——” “张嘴。”秦归玉舀了一勺,在嘴边吹了吹,然后递到他嘴边。 萧持仍有些迟疑。 “吃了才有力气逃跑。”秦归玉道。 萧持一听,再无迟疑,张开嘴吃了一口。 他皱了皱眉,米没有熟,是夹生的。 可是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心里暖暖的,比热粥还暖,于是第二勺热粥递过来的时候,他又吃了一口。 秦归玉看着他,眼睛慢慢红了。 “如果我们逃不走,就算死,也不能落到那些人手里。” 萧持抬了抬头。 秦归玉还在喂着他,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哽咽:“你父亲筹谋那么多年,才有今日之功,如果他们抓住我们,以性命要挟你父亲,那么齐地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功亏一篑了,你知道吗?” “所以,就算他们抓住了我们,也只能是得到几具没用的尸体。” “嗯。”萧持点了一下头,咽下一口粥,“我知道。” 秦归玉笑了笑,眼泪却从眼底滑落。 “乖,持儿,喝了这碗粥,就不疼了。”她说。 第四十九章 “滚开!” 震怒的咆哮充斥在整个大殿之中,他挥舞的双臂,像是要驱赶开什么。 尖锐的声音如锋利的刀尖在琉璃上划过,让人奇痒难耐,他捂着耳朵,可不论怎么用力都阻挡不住烙印在记忆中的声音,像千万只虫蚁一样爬进耳蜗。 姜肆看到萧持摇晃的身躯,眼中震惊,就在刚刚,她通过三穴让他入睡,想通过催眠的办法进入困扰他多年的噩梦,弄清楚到底什么才是他解不开的心结。 她随他到了那天的雨夜,通过他的口得知那日被追兵追杀的凶险,进了天王庙,喝了那碗粥。 原本一切都按她所想进行,却没想到陛下会突然发狂。 这种医治的方法本是游老告诉她的,姜肆在这之前也查阅了大量古书典籍,虽算不上十拿九稳,也能说是胸有成竹。 可陛下忽然这样,让她坚定的心有了些动摇。 萧持拂开了案几上摆放的珐琅宝瓶,带刺的花枝散落一地,连同水渍和破碎的瓷片,他好像极度痛苦,理智全无,喉咙间溢出的低吼犹如一个挣扎着却逃脱不出囚笼的困兽。 姜肆看到他的手快要摁到地上的碎片,赶紧上前去扯住他的衣袖,她想将他拽回来,却没想到萧持一把甩开了她。 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姜肆猛地撞在背后翻倒的桌案上,后腰一麻,手心也传来刺痛,她低头一看,手心上扎了一块碎瓷片,鲜血流了出来,她顾不得自己的伤口,将瓷片拔出一扔,踉跄着爬起身抱住萧持的腰身,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到一旁,同时用脚扫开那些碎片。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姜肆做完这些尚且来不及喘息,赶紧翻身起来,扶住萧持的肩膀,低头唤他。 “陛下,你看看这里,这里是养心殿,不是天王庙了!” 姜肆接连喊了几声,急切的呼唤好像有了作用,躺在地板上的人似乎有一瞬的失神,猩红的双眸在空处转了一圈,在意识逐渐恢复的过程中,他不停地喘息着,直到视线落到姜肆脸上。 萧持脸色微顿,眸中的狂躁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望之无际的深邃。 帝肆宠(臣妻) 第46节 就在姜肆以为他恢复理智之时,萧持忽然伸手一把掐住姜肆的下巴,半坐起身将她拽到自己身前,厉声质问:“是谁给你胆子让你查这件事的?” 姜肆下意识把住他的手,看他前后的转变也知道是另一个他又出现了,心中默念不能激怒他,越来越艰难的呼吸却让她几乎不能思考。 “不是谁……是我……为了……为了医治好陛下的病……” 那人的眼神一顿,像是听到了让他不能忍受和理解的话,手心向上一提,他贴在她耳边:“你是说,我的存在是一种病?” 姜肆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忽然感觉到背后扫过一阵凉气,涌遍全身的寒意直达心口,剧烈跳动的心猛然一缩,某一瞬间,她好像连害怕都忘了,就是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可怜。 “不……不是。” 她扶着他的手,发现他已经在渐渐撤去力道了,只是没有放开她。 前殿发出一阵嘈杂的声响,有人跑了进来,惶急中奔进后殿,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狼藉又混乱的画面,张尧顿住步子,眼中布满震惊,殿内昏暗一片,只有一盏残灯亮着,陛下掐着女人的下巴,脸上戾气未退,他心中暗道糟糕,刚要说话,耳边就炸开一声冷漠到极致的呵斥。 “滚出去!” 张尧看了看姜肆,在陛下再次传来怒喝之前,只得道:“是……” 他只是听见了奇怪的声音,害怕陛下出事,想要进来一探究竟,万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情景,虽然担忧姜娘子的安危,但他害怕激怒陛下只会让姜娘子的处境更加艰难。 “出去!”他转身催促同他一道赶进来的宫人,快速退了出去,大殿门“咔咔”声响,两壁一合,彻底关上。 萧持从始至终都未挪开过视线,目光一直锁在姜肆的脸上,他伸手拔掉身上剩下的针,拿在手中看了看,唇边的冷笑有几分锋利,声音更是嘲讽。 “为什么对他这么上心?你明知在他身边很危险,还是坚持想要治好他的病?” 姜肆抬着下巴,眼睛只能看着他,她轻轻地呼吸着,不知为何,觉得鼻腔发酸,连喉咙也似被堵上了东西,难受地泛上来一阵阵酸意。 她还记得眼前的人醒来之前,痛苦问出的那句话。 “娘,这碗粥,你下了毒吗?” 人被困在绝望无助的深渊中时,一定有两种念头最为强烈,一个是死,一个是活。 脆弱的人想死,坚强的人想活。 而一个人如果真的从深渊中逃匿了,再次沐浴阳光下的那个人,披上了盔甲,变得无坚不摧,得以站在此处,是因为有人替他承受了那些不见天日的折磨。 姜肆摇了摇头,张口,语气坚定:“不是他,是你。” 怕他不明白,又重复了一遍:“我想要治好你。” 萧持眼中错愕一闪而过,俯下身时气息灼烫,带着浓浓的警告:“你知道,我们是不一样的。” 他时时刻刻暴露出他的危险,仿佛恐怕别人接近,她想起平时看到的那个陛下,虽然也经常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但他会温柔地笑。 可他不会。 因为所有困守于心的梦魇都留给他了。 “一样,是一样的。”姜肆轻轻重复着,眸中却是毋庸置疑的坚定。 而那份坚定似乎刺痛了萧持的双眼。 “你治好他,无异于杀了我,你觉得,我会同意吗?” 萧持贴着她的面,浓浓的威胁意味如绕藤的蛇纠缠而上。 姜肆还是那副神情,认真而又坚定,她对他说:“救他,也救你。” 救他,也救你。 萧持的眼瞳微缩,胸口处的跳动停滞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一把攥住,呼吸也牵动着疼痛。 她说,救他,也救你。 在她眼中,他不该是一个无药可救的坏东西吗? 萧持低眸轻轻笑了一声,笑意里毫不掩饰的嘲弄,抬眸,他看着她,颤动的烛火投来昏黄的光,影影绰绰的人影少了几分真切。 他凑近来,用气音道:“朕告诉你,我们为什么不一样。” 说完,他俯身吻了下来。 姜肆的唇瓣不经意间一凉,在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口中的气息就已被他虏获,吞进,咽下,她猛然间睁大了双眼,伸手捶打他的肩膀,他却顺势握住她手臂,翻身将她压在地板上。 身上覆着难以撼动的重量,她犹如置身水中,再多的推拒挣扎都一一被无形化解,久而久之,侵吞呼吸变成救赎,唇齿相依变成濒临溺死之人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思绪停滞了,理性退却了。 暗影浮动,香意缭绕,昏昏沉沉的空气中带了微醺的醉意,连同醉死的人一起沉沦在海底不肯醒来。 直到腰侧传来热意,姜肆瞬间睁开眼,下意识按住腰上的手,隔了几层衣物,那只手犹自向上,她便也跟着向上,却因为太用力按到了伤口,疼得她闷哼一声。 只是轻轻一声,萧持却抬了抬头,见她紧咬红唇,眉头紧锁的模样,微微皱起眉,顺着视线向下一看,发现了她手上的伤口,连衣服上也都是血迹。 萧持似是很烦躁,重重出了一口气,手从衣服中拿出来,将她从地上抱起,轻轻放到床上,半跪在床边,抬起她的手看了看:“什么时候弄伤的?” 姜肆脑子还有些昏沉,刚刚发生的事历历在目,她却好像不能从自己沉溺的那一刻中回过神来。 一切都发生地猝不及防,就好像她在催眠他之前没说明真相,他在亲吻她时也没经过她的同意,她把他引了出来,又送不回去,越过了那道界限,再想收回迈进的脚,当做无事发生,就有些自欺欺人了。 她突然后悔自己为何要给自己挖坑,自己跳。 “你把插花的宝瓶打碎了,我怕你受伤,想拽住你,却被你甩开了,摔到地上时,我手伸手一撑,没想到摁到了碎片上。”姜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得这么详细,她就是有些忍不住,甚至是带了些控诉的意味,把受伤前前后后的来龙去脉都说得清楚,声音里却有一丝哽咽。 萧持捧着她的手,眼皮一掀:“既然知道我很危险,为什么不离我远点?” 姜肆一怔,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这种时候怎么还会问出这种话? 萧持与她四目相对,短短几个呼吸间,他忽然别开眼,起身,他走到翻倒的案几旁,将她的药箱提起,转身走了过来,姜肆吸了下鼻子,也不说话,默默地看着他。 他蹲在她身边打开药箱,动作有些急躁,在里面翻找了很久,才不耐烦地转过头来,问她:“哪个是止血的伤药?” 姜肆看了半天,突然破涕而笑,她踩了踩脚踏,挪着屁股到他那边,弯下腰:“我自己来吧。” 萧持按住她伸出的那只右手,放回她腿上,又问了一遍:“哪个是?” 姜肆抬了抬眸,水光在眼中打转,莫名的感觉抓挠着内心,让她的动作都变得迟缓,她抬手指了指:“你右手边那个翠色的瓶子。” 萧持低头一看,很快找到她指的那个,又吩咐外面候着的宫人端上一盆清水,张尧战战兢兢进来又战战兢兢退出去,看到姜肆没出什么事,微微松了一口气,人走后,萧持用手巾蘸了清水,给她清理了伤口。 姜肆看他的动作并不笨拙,反而很娴熟,沉默了半晌才张口问:“你也会包扎伤口吗?” 她声音很低很小,要很仔细听才能听到,但她只要一出声,那人的全身就会绷紧了,下意识去倾听她的声音。 “以前在军营里,经常做。”萧持回了一句,听起来漫不经心的。 “哦……”姜肆觉得他有些不耐烦了,也不再开口,直到他将她的伤口包扎好,起身的那一刻,姜肆抬头看着他,“我可以告退了吗?” 萧持身形一顿,嘴边忽然弯起弧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不是声称要治愈好朕吗,现在就打退堂鼓了?” “不是,”姜肆极力否认,解释道,“只是今日不宜再继续了。” 他出来了,那个理智一点的陛下不在,姜肆不敢贸然行动。 只是按她以往的经验,这个陛下并不会存在太长的时间便会变回去,所以姜肆还没有那么恐惧。 可是那人却忽然俯下了身,近在咫尺的脸放大在眼前,让姜肆的呼吸一顿。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次恐怕非你所愿了。” “来人!” 姜肆瞪大了眼睛,看到张尧躬着身走进来。 萧持擦着手,将东西随手扔掉,吩咐张尧道:“把她带到含英殿,没有朕的允许,不准她踏出去半步。” 第五十章 皇城东郊有个马场,入冬后百草枯折,冬风砭骨,鲜少有人来此打马。 今日大风消歇,日头高挂穹顶,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马场西边架了一顶矮棚,三面束起帘幕阻挡冷风,里面烧着炭炉。 萧抉坐在椅子上,腿上盖着厚重的绒毯,伸手在炭炉旁烤着,看着远处打马的人。 萧彻骑着血统纯正的汗血宝马,手中握着球杆,场上只有他一个人,自然是纵横驰骋,指哪打哪,即便无人相陪也玩了个尽兴。 挥洒了一身汗,他御马走向这边,马儿额头上一绺雪白的毛发显得人马都有些张狂,萧彻到了近前,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将束在腰带上的衣摆扯下,轻轻拍了拍,安抚地摸了摸马头,瞥到里面安然躺在椅子上的萧抉,忍不住轻啧一声。 “既然身子骨不行,就老老实实在屋里躺着,非要来马球场,又不打马球,你在这坐着有什么意思?” 对于萧彻的嘲笑,萧抉似乎并不往心里去,他淡淡地笑了笑,目光放在他身后荒芜的马场上,轻叹一声:“看你玩,也有意思。” 萧彻不置可否,拍了下马屁股,马儿颠颠跑远了,他弯身进来,坐在萧抉旁边,也伸手烤了烤火。 两人似是很相熟,言谈之中也多了几分随意。 萧抉靠着坐了一会儿,转头看着他,眼底露出几分揶揄的笑意:“怎么样?这次来京,弄清楚你想知道的那件事了吗?” 萧彻烤着火,闻言手上动作一顿,他却连眼神都没抬,良久后忽然往背后一靠,双手搭在脑后,惬意地调整了下姿势,道:“不着急,好不容易进了一次京,还有那么多热闹等着我看,闷头去查自己的事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么美好的时光。” 看他是真不着急,萧抉但笑不语,两人又坐了一会儿,一道黑影忽然出现,萧彻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是神出鬼没的千澜。 炭炉上烤了花生,萧抉拿起一颗在手里一摁,头都没抬,问道:“怎么了?” 千澜道:“陛下把姜医女关进了含英殿。” “啪”地一声,花生碎成两瓣,花生米弹飞了出去。萧彻听声忽然坐直了身子,双手放下去,搭在膝头上,手指头灵活地摆动着,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含英殿……含英殿在未央宫,是历代皇后住的地方啊。” 萧抉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情,片晌后他才开口,语气有几分冷淡:“还有别的事吗?” “回殿下,没有了。” “退下吧。” 千澜转身离去,萧彻脸上还有些意犹未尽,便扭头对萧抉道:“姜医女曾是霍岐的妻子,却被你那个弟弟关进了皇后的宫中,这要是传出去,恐怕又要在京中掀起不小的波澜吧?” 萧抉神色不变,又拿了一个花生,轻道:“这不是正好吗?” 萧彻抬了抬眉。 “眼下他初登基,朝中对他一直有些非议,他现在要娶臣下的妻子入主中宫,也要看朝臣们答不答应。”萧抉吃了一颗花生,声音不无冷漠,仿佛在说着与他毫不相关的事。 萧彻更为震惊:“你的意思是,他对那姜医女还是认真的?我看不然吧,不过就是看上了一个身份有些特殊的女人,带进后宫,无名无份,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何必要封妃?这样的女人,纳为宫妃都是抬举,更别说封后了!” “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萧抉轻笑一声,随即压下唇角,“不过就算不是,也可以是。” 萧彻一怔,抬眼看着他,眼中浮现了然之色:“借此事闹大?” 他赶紧摆了摆手:“你可别,上次宫中走水,他可是肃清了青羽卫所有人,把尸体送到你眼前警告你,你也说他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真把他惹急了,下次也许就是你了。” 帝肆宠(臣妻) 第47节 萧彻劝他:“近来你还是消停点吧。” 萧抉哑然失笑:“谁说我要动手了?” “那你打算如何?”萧彻也好奇他到底要做什么,可在这句话问出的那一刹那,脑中电光一闪,他摸了摸鼻子,笑容有些不怀好意,“该不会是……” “自然有人更着急。” 萧抉笑,萧彻也跟着笑:“霍岐。这样是不是对我们的霍大将军太残忍了,他都这样了,你还利用他。” 萧抉撩起眼帘瞥了他一眼:“不也有你一份吗?” 萧彻举起双手反驳:“向天发誓,那件事我可是完全不知情,是王家心怀叵测算计我在前,父亲无心皇位,他们不是转头就投奔了你们吗?那之后的事更与我无关了,你可不要出去瞎说,霍岐这人老实本分,我还是愿意结交的。” 萧彻说完,跟萧抉对视一眼,随即放声大笑。 将军府,霍岐听完萧彻的话,面色大为惊骇:“世子所说属实?” 萧彻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个鼻烟壶,漫不经心地道:“嗐,我也是去宫里看大殿下的时候听说的,也不会无聊到编排到这种事捉弄你,你不相信,用不了多久,此事也会传遍京城。据说那姜娘子被困于宫中,日夜以泪洗面,我只是想着,她好歹也是你的发妻,尽管现在和离了,她有难,你也该知道。” 萧彻说完,起身作势要告辞,霍岐听他说姜肆日夜以泪洗面,又想起之前陛下到将军府那次的情形,心中已经万分确信,既愤怒又憋屈。 “不管怎么样,多谢世子亲自登门告诉我这件事。”霍岐咬了咬牙,压下心头不满,对萧彻行了一礼,正说着,府上的奶娘抱着霍昀奚走了进来,隐隐听到孩子的啜泣声。 “怎么了?”霍岐一怔,皱着眉问,一边问,一边接过孩子。 奶娘面色一苦,道:“将军,奚儿一直吵着要娘亲,谁哄都没用,奴婢也是没办法了。” 霍昀奚虽是将军之子,从小就很娇气,霍岐一直惯着,本觉得没什么,现在王语缨不在了,反倒露出弊端,谁看都不管用了,只有他亲自来才行。 可他一个大将军,哪有时间天天在后宅看孩子? 本是要走的萧彻瞥了那孩子一眼,霍昀奚抱着霍岐的脖子,藏在他肩膀后头,连生人都不见,只低低啜泣着喊“娘亲”。 “他既然这么想见他的母亲,将军不防去一趟大理寺,以将军的身份,相信大理寺卿会通融的吧。” “奚儿,有客人在,不许胡闹。”霍岐在霍昀奚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回头对萧彻歉然地笑了笑:“让世子看笑话了,大理寺的监牢的确能进去,只是我不想让孩子看到他母亲那个样子。” 萧彻扬了扬眉,点了下头:“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他瞭了一眼安静下来的孩子,俯下身勾了勾他的手,像是被吸引了注意力,抬眼看向霍岐:“这孩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霍岐看着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世子,心里闪过一丝不解,口上却回答了他的话:“丰庆十二年冬出生的,前不久刚过了生辰,名字叫昀奚,是他母亲取的。” 霍岐边说着,嘴边还扬起一抹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也能看出他对这个孩子是真的疼爱,像这种高门大户,出来的严父更多,如霍岐这般疼宠孩子不当着外人的面的也少见。 萧彻暗暗垂下眼眸,抚了抚霍昀奚的小脸,似是随口一说:“姜娘子在宫里,却不知那个孩子现在是谁照看。” 话一说完,霍岐的脸顿时沉了下去。 萧彻逗孩子逗够了,起身告辞:“话我已传完了,就不打搅了,告辞。” 说罢,转身离开,留下霍岐沉吟不语。 含英殿,姜肆在殿中走来走去。 陛下已经将她困在宫中三日,三日中,他不时会出现在殿里,神出鬼没的,有时是她梳头时,有时是她用饭时,有时是在她睡觉的时候,但都不留长久就离开了。 姜肆这三天里都绷紧了神经,一开始还寄希望于陛下清醒过来,可看陛下的行为举止,他的病情似乎还更重了,好在他在此期间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只要她表现得乖顺听话,他只是坐一坐就会匆匆离开。 之前听张尧说近日冀北异动频繁,陛下建元在即,有许多政务要处理,姜肆唯一该感谢的就是虽然陛下脑子不正常,但到底骨子里还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就是这神出鬼没的习惯还是让她战战兢兢,不敢放松警惕。 眼看出去无望,姜肆这几天都在担心阿回,她出来时只是吩咐疏柳和闻杏看好阿回,跟她们说是例行公事入宫为陛下看诊,哪知道这一去就没有回头日。 因为有疏柳的关系,她倒是不害怕阿回会出什么问题,只是阿回身子不好,姜肆只有时时看着阿回才能安心,离开一会儿她都放心不下,别说现在已经整整三日了。 姜肆看了看门外的人影,陛下不仅派了宫人监视她,还让青羽卫在外面把守,仅凭她一人之力是不可能逃出去的。忽闻门外传来人声,姜肆转身坐到了椅子上,抚平了身上的褶皱,抬头望见是几个宫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娘子,这是今日沐浴的香薰,娘子昨日说不喜浓香,这就换了个淡一些的,你可还喜欢?”说话的是个模样清秀的宫人,浅浅地眼窝,笑望着她。 姜肆有些不自在,这几日她们都把她当正宫娘娘一样伺候,几次推拒,她们只说是陛下吩咐,如果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她们就要受罚,姜肆也没办法,只能任她们折腾。 只是今日过来的这个侍女,姜肆从前没见过。 “把香点上,水温一定要事宜……”宫人嘱咐着其他人,说完,那些人端着盛满香薰花瓣的托盘入了偏殿,偏殿有一方清池,是供人沐浴的地方,每日到这时,他们都会过来准备。 姜肆看她们交头接耳地低语,没时间顾及这边,便偷偷朝殿门那边瞥了一眼——还是有青羽卫把守。 她失望地叹了口气,忽然听到有人低语:“娘子这样是出不去的。” 姜肆一惊,赶忙回过头,就看到方才那个为首的宫女恭谨地站在她身前不足一步远的地方,剩下的人都已踏入偏殿,眼下大殿之中只有她们两人。 “你是?”姜肆有些不确定这人是何意图。 那宫女抬了抬头,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娘子莫怕,奴婢与霍将军是故旧,今日是受他之托来看看娘子的处境。” 姜肆一听“霍将军”三个字,神色瞬间冷了下去。 “然后呢?” “奴婢可以救你出去。” 姜肆审视眼前之人,眼中不复温情,她是困在这里无处可逃,却不想承霍岐一丝一毫的人情。 “你如果帮他做了这样的事,陛下一定不会放过你,还是算了,我不想拖累无辜的人。” 姜肆说得冷漠又干脆,那个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拒绝她,一点犹豫都没有,转了转眼珠,她低头道:“娘子不用担心奴婢,奴婢欠霍将军一个恩情,无以为报,唯有用这种方式——” “那是你欠他的,与我无关。”姜肆斩钉截铁,将她的话打断,那人愣了一下,抬头看过来,便看到姜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心思流转,她重又低下头:“娘子稍安,既然娘子不愿出去,再等等也好,只怕娘子的孩儿……” 她话说半截,忽然顿住,偏殿的宫人已经走了出来,姜肆的心也跟着她那句话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难不成是阿回出了什么事? 她刚想继续问,那个宫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躬身告退了,姜肆皱紧眉头,看着她们走出去,心中又惊又疑,之前从未见过的人说了奇怪的话,还跟霍岐有关,姜肆不可能一下就信。 而且那人还故意引她着急,如果是真的为她着想,不可能话说一办就离开。 只是明知是这样,姜肆也免不了担心阿回。 她闭着眼沉下一口气,现下担忧也无用,她只能去想怎样才能骗过陛下让他放她出去。 姜肆站在屏风后,褪去身上衣物,伸手试了试水温,温度正好。她入了清池,氤氲的水汽在脸上散开,烦乱的思绪此刻有些停滞不前。 现在的陛下不像之前那般好说话,她已用尽办法,到头来陛下只给她两个选择,要么继续留下来,要么入后宫,成为他的女人。 她烦躁地闭上眼,鼓起一口气遁入水中,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想到那两个选择,就会全身发冷,让她忍不住想要躲避。 姜肆沉在水中,热意包裹她的全身,似曾相识的感觉浮上眼前,空洞无声的世界里仿佛出现了谁的喘息声,灼热的呼吸在脸上扫过,像水一样游弋,窒息感扑面而来,好像怎么也挣脱不开,在意识濒临失控的那一刻,她忽然从水中冲了出来。 水花四溅,姜肆拂去脸上的水滴,映目灯火下,她眼神有几分迷离,砰砰的心跳声入擂鼓般震碎了她困顿的思绪,她浮向池边,等呼吸平静下来之后才上去。 她神色有些懊恼,自从那日之后,脑中时长会浮现那些画面,挥之不去,让她本就有些烦乱的心更加混乱了,她扯下屏风后的衣物披在身上,在腰间随意打了个结,头发将雪白的里衣打湿,她偏着头绞了绞水。 伸手欲够头巾,却不小心碰掉了,掉到了屏风的另一侧,她抬头看了一眼,无法,只好绕到屏风后面。 姜肆低着头,屏风另一侧没有灯光,有些昏暗,她看到掉落在地头巾便弯下身去拾,却忽然看到视线中出现一双方头乌舄,她浑身一震,全身蔓延起难耐的酥麻之感,耳边也嗡嗡作响,一点点上移视线,她看到身穿龙袍的萧持正坐在那里看着她,顿时头皮一麻。 “陛……陛下,你什么时候来的?”她颤着音,急忙从地上爬起身,手忙脚乱地将衣衫紧了紧,想起方才自己在做什么,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又涌上了更多的热意。 萧持皱了皱眉:“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姜肆张了张嘴,自知眼中有心虚,慌忙别开视线:“没什么……” 萧持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嗤笑一声:“放心吧,朕还没无聊到偷看女人沐浴。” 姜肆匆忙抬头,想要看他说的是真话假话,瞥了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 堂堂天子,不至于骗人吧? 她扯着里衣,预先想好的那些再见到陛下的说辞此时全都忘了,只剩下漫漫无际的惊惶:“陛下深夜来见民女所为何事?” 单单两句话,姜肆有些捉摸不透此时出现在含英殿的到底是哪个人。 萧持眼帘半遮,整个人隐在阴影之下,比之前更沉稳端方。 “夜里睡不着,想让你给朕看看。” 他声音平稳,没有太多烦闷和焦躁,因为遮着眼神,也看不清里面有没有洞若深渊的戾气。 姜肆眼睛亮了亮,浸透水汽的双眸瞬间焕发光彩,现在的陛下好像是那个理智的陛下,她越想越是确信,若是那个偏执阴翳的人,发现她在沐浴应该也不会安然地坐在这…… 她顿时放下防备,向前一步:“我为陛下把把脉吧。” “嗯。”萧持淡淡地应一声,伸手覆在椅子的扶手上。 姜肆走过去,手指刚要按上他的脉门,却反被攥住了手腕,她仓惶抬头,忽然感觉到手腕传来一股大力将她往过一拽,她向前一俯身,正好跟睇过来的视线相对。 咫尺之间,呼吸可闻。 萧持眼中涌动着看不透的深意,声音比之前更冷:“只有他在,你才敢靠近朕?” 姜肆一对上这双眼睛便知眼前的人是谁,没想到他还会假装那个温柔的陛下,害她放松警惕!她挣了挣手腕,只感觉力道更紧,湿发落在肩前,脸侧扫过一阵凉意,身上的热意却丝毫未减。 “不是……我只是要给陛下把脉……” 萧持眯了眯眼,指背在她脸上轻轻拂过,唇边溢出淡淡笑意:“这么说,你不排斥朕的靠近了?” 他这么说着,气息也越来越近,姜肆屏住呼吸,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看到眼前放大的双眸轻轻闭上,然后在她颈间,微不可见地轻嗅一下。 她的心倏然悬起。 “用的什么香?” “沉……沉香……” 萧持睁开眼,退开些许,极近地看着她:“朕最讨厌沉香。但你身上的,朕不讨厌。” 姜肆眸光莫名一颤,她急忙垂下眼,萧持却收紧力道,将她往怀中一带,转瞬之间,她便被圈在人与椅子狭窄的空间之中。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很危险了,姜肆慌张地伸手横在两人身前,薄薄的一层里衣滑下,露出皓腕,本就是刚沐浴完,她穿得不多,头顶上的水珠顺着一头乌发蜿蜒而下,将身前的衣服也打湿了。 她虚虚挡住身前春光,眼中雾气弥漫。 “陛下,我求求你……” 萧持原没想做什么,见她盈盈可怜的模样,眸光黯了黯。 他的声音沉下几分,带了极重的压迫感:“你每次都说求朕,可又没做什么能让朕答应的事。” 明明是威胁,说出来却耐人寻味。 姜肆声音小得听不清:“陛下想要我做什么?” “把手拿开。”他一声命令。 帝肆宠(臣妻) 第48节 姜肆心头一紧,却没听话,仍如临大敌地瞪着他,手臂老老实实地横在两人之间。 萧持哂笑一声:“如果是他,你是不是就放下了?” 这算是哪门子问题? 姜肆又气又怕,手心攥出了汗,声音细弱蚊蝇:“他也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说什么。”声音骤然一冷。 姜肆紧紧闭上眼,害怕地向后一缩。 萧持看着她,目光幽暗无际:“所以朕说了,朕与他不一样。” 他凑近几分,气息落在她耳畔,两颊相贴,她热得发烫,他却是凉凉的。 “他为人瞻前顾后,喜欢的话不敢说,喜欢的人也不会争取,朕不一样,喜欢就一定要得到,不择手段,而且没有多少耐心。” 他越说越近,直到声音消失,姜肆感觉脖颈上落下一层凉意,轻吻逐渐加深,她咬紧红唇,脑中却在回响他刚才那句话,像是凌迟时刽子手选了一把钝刀子,在濒临生死的边缘忍受那种漫无边际的疼痛。 姜肆忽然伸手挡住萧持的唇,眼睛红了一圈,就在萧持耐心消磨殆尽的时候,她细声问他:“陛下,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些时间?我也是人,有感情的,我不怕他,是因为他不会强迫我什么,害怕的反而是你,你怕所有人都抛下你,所以心急如焚地想要得到一切。我不敢保证别人心里怎么想,但我是真的想让你好,陛下,你可不可以对我多一些耐心?也许我真的会喜欢你。” 第五十一章 姜肆的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 身前的人却在瞬间捕捉到了她最后一句话,轻抬眼眸,眉心肉眼可见地蹙了起来,声音不复平静。 “你说什么?” 姜肆的手心还虚虚覆在他唇上,导致他说话时声音闷闷的。 热气呼在手掌上,又像一吻,她倏而收回手,放在自己心口,只是短暂的停顿,萧持却像没有耐心等待一样,再次问了一遍:“你刚刚说什么?” 姜肆吞咽口水,胸口处砰砰的心跳声听得非常清楚,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她原本心头有些后悔,可几日的纠结却在这一刻尽数褪散,因为她看到了他的眼神。 一双凛冽如锋刃的剑眉,黑眉之下的双眸熠熠生光,纯澈而透亮,他眼底浮跃着欣喜,仿佛在期待着什么,连眉眼中的不耐烦都多了几分雀跃。 那是她才能感受到的真实。 姜肆突然就不知该怎么回应他了。 或者说,预先想好的那些敷衍欺骗的话,那些虚与委蛇、虚情假意的应付,都被她抛在了脑后。 眼前人之所以困囿于那个梦魇中出不来,就是因为有人跟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从欢喜到绝望,从顶端跌落深渊,往往只需要一句话,一个瞬间。 她突然不想骗他了,起码此时不该。 “我说的是真的。”她轻轻张开唇,试着跟他交流。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答应你。” 见萧持眉峰皱了一皱,她急忙道,“是因为我还有很多顾虑!” 萧持目光微顿,这次没有强行打断她的话,而是安静地看着她,等她继续说。 姜肆咽了一口气,稳了稳声音,尽量把话说得简单易懂些:“我知道陛下翻云覆雨无所不能,决定的事别人很难改变,但你贵为天子,而我只是一个医女,一定会有人从中阻碍的,这种事急不来,总要慢慢让世人接受,这是其一。” “陛下应该知道我为何要与霍将军和离,不论陛下心中怎么想,觉得我不自量力也好,痴人说梦也罢,我姜肆此生不会与别的女人共侍一夫,如果陛下做不到,我宁可死也不会屈就服从陛下,这是其二。” 她越说声音越平稳,条理思绪都更加清晰,或许是眼前人鲜少的冷静给了她一些勇气,让她连畏惧也消退些。 她继续说:“还有,阿回是我的孩子,陛下做这种决定将来要面对什么,相信不用我说,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所以,如果他不愿意,我也不会同意,这是其三。” “其四……”她声音顿了顿,气势忽然弱了下去。 突然之间的吞吐让萧持忍不住出声催促她。 “其四是什么?” 姜肆垂了垂头,有些烦乱地晃了晃脑袋,她想起眼前挥之不去的画面,想起那个吻,她发觉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抵触,而这些难以启齿的话,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宣泄。 何言喜欢? 姜肆与霍岐相识于少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份情意是相处久了才水到渠成的。 她其实也不懂情愫由何而生,因何而起,而过了这么多年,她似乎也早已经忘了。 如果不是他的步步紧逼,不管不顾地越过那道界限,她也许这辈子就这么淡漠寡欲地过了,那些在某时某刻被她刻意藏起的心悸,总是在无意中绽开绚丽的花,引.诱她,蛊惑她。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或许是她定力太差。 与不同的他相处的时候,总是有不同的反馈。 她有时感觉很舒服,有时感觉很紧迫,有时很害怕,有时又很放肆。 她发觉自己总是不经意间想要更了解他,其实她并没有理由一定要为他治好顽疾,但看他被往昔的噩梦折磨地喜怒无常,一次次在失控和崩溃的边缘徘徊,她就无比想要治好他,比遇见过的任何一个病人都想。 但这都不代表她可以枉顾自己的意愿,任他予取予夺。 她咬了咬唇,像是给自己填补勇气:“我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意,我现在只想治好陛下。” “我不讨厌陛下,但我不喜欢这样,什么都没理清楚,就如此逾越。” 萧持的眼中多了几分审视,似乎在判断她这些话是发自内心还是只是为了稳住他的说辞。 姜肆抬了头,水眸潋滟,她试着伸出手去,在他眉心处轻轻抚了抚,萧持闭了闭眼,有些留恋这样的触碰。 下一刻,却闻姜肆盈满了逼仄的追问:“我想知道,陛下是真心的吗?” 这世间,恐怕没有谁敢这么大胆地问他是不是真心。 但姜肆必须要知道。 灯烛摇晃,投过琉璃风屏,投射一道道暗影。 四目相对,咫尺呼吸。 萧持听见她那句话,分明有些想笑,可心却好像被猫儿抓了一下。 他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姜肆黛眉一蹙:“陛下方才说,你与他不一样,不轻言喜欢,也绝不逃避内心。” “所以呢?” “陛下若是觉得得到我的身子我便会跟你,所以戏弄于我,我敢发誓,陛下一定会事与愿违。”她一字一顿地说着,眸中闪动着晶莹的光,神情坚定。 萧持认得那副神情,那日在清水县,九死一生的时刻,她忍受着蚀骨焚心之痛硬生生挺了过来,也是这样一副神情。 他知她不是说假话,也不是在威胁谁,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她的底线。 “你怕朕是在戏弄你?”萧持抬起身,托着她后背直起身来,看她神色不变,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明明该觉得她僭越,心情却莫名好了起来,“朕不会戏弄你。” 姜肆并没有因为得到他肯定的答复而舒缓呼吸,神情反而更加凝重。 她推了推他的肩,将两人之间隔出一段距离,道:“既如此,陛下更该尊重我,感情并非一朝一夕,我对陛下的认知还很浅薄,我想要更加了解陛下,也希望陛下能给我再多一些的时间。” 萧持听完,忽然笑了:“说来说去,原来就是希望朕不要碰你。” 姜肆抿了抿唇。 她分明说了很多很多话。 就在她拿捏不透陛下的意思而心惊胆战时,忽然觉得身子一轻,萧持抱着她的腿从椅子上站起来,姜肆上身不稳,惊叫出声的同时扶住他肩膀,还未说话,萧持却开始大步往里走。 里面就是寝殿! 姜肆面色一白,有些慌乱无措地低头看向他,难道她说了那么多,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吗?还是不肯答应她的要求,想在今日做个了结? 她其实比谁都清楚,如果萧持真的那样做,她没有任何可能改变结果。 姜肆终于死心了,连求饶的话也不再说,她闭着眼,像刀俎上的鱼肉。 萧持将她放在床上,轻绸一拽,淡青色的帷帐遮住两道身影,温热的手心按住姜肆的肩膀时,她秉住呼吸一动不动。 可是,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来。 萧持也躺在她身侧,将她往怀中一拢,收紧了手臂,头靠在她颈窝里深深一吸。 姜肆绷紧全身,在黑暗中睁开惶惶的双眼,却听到头顶传来慵懒的声音:“朕睡不着,你负责让朕入睡。” 姜肆才敢放出呼吸。 “朕答应你,不碰你。”他闭着眼,似乎真的在尝试入睡,耳边传来的声音逐渐低沉,又好像是在哄她。 姜肆没由来地觉得整个大殿都很空旷和安静,静得只有他沉稳的呼吸声。 夜色正浓。 第二日姜肆醒来时,身边空空的,已经没有人了,她身上盖着被子,被角压在肩膀和玉枕的缝隙间,好像是有人特意压过一样。 她睁开眼,突然佣开被子起身,看到自己完好无损的里衣,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坐在床中央,手攥着锦被边缘,想起昨日发生的事,慢慢扬起了唇角。 她发现,她好像知道如何安抚这个陛下了。 崇文殿。 早朝时,朝臣上奏了冀北军情。 眼下还未过年关,萧持虽说已经登基称帝,但对中原还未完全掌控,原本想等祭天之礼过后再北征,但冀北兵马频频暗动,朝廷发兵已经刻不容缓。 只是推选军中主帅时除了问题。 有一部分朝臣觉得派霍岐这个骠骑将军去最为合适,他是寒门出身,从一个新兵到如今的骠骑将军,虽然赶上了许多机遇,但到他如今的地位,也都是他自己积累赫赫战功爬上来的。 另一部分朝臣却觉得不然,他们认为霍岐到底年轻气盛,不如老将军廖伯钦沉稳老练,三军主帅让他做才能震慑敌人。 廖伯钦廖老将军是齐地老将,早年跟先齐王南征北战,多次应对魏朝打压挽救齐国于危难,只是今年廖老将军已年过花甲,虽还能提枪上阵,还有没有当年那般勇猛却难说。 朝臣们因为这一老一少的任免在早朝上争论不休,剩下的人都想为自己的家族争权,自告奋勇的有,私心推举的也有,不在乎那几个姓氏,广陵韩氏,琅琊王氏,清河秦氏,颍川卫氏,还有得秦家提拔的陈氏。 其实朝中呼声最高的是秦栾的堂兄秦胄,先齐王时,秦家对讨伐大魏居功甚伟,其中,秦胄也算一员猛将,军功不比霍岐少,只是后来萧持自己掌控军权,刻意瓜分他手中的势力,秦胄在伐魏后期基本没什么建树。 这次冀北异动,秦家有意再把秦胄推向台前,这也是一个掌控权势的好时机,心知陛下与秦家不合的人都清楚,陛下不可能把主帅之位交给秦胄。 不交给秦胄,也不会交给其他世家,哪一姓崛起都会对帝位有威胁,大魏后期之所以战争不断民不聊生,就是因为世家征伐不断。 那霍岐和廖老将军就是唯二最有可能率领北征的人。 帝肆宠(臣妻) 第49节 “微臣愿意领兵前往。”霍岐穿着武将官袍,一步出列,对阶上之人躬下身子,请求出兵。 方才争了那么久,霍岐都未开口,眼下他自己站了出来,朝堂忽然安静下来了。 廖老将军不在早朝,自然没人跟他争论。 萧持看了他一眼,神情瞧不出来是赞同还是反对,只是问他:“霍卿可有信心收复冀北?” 霍岐一顿,压了压身子:“臣,有信心。” 秦栾瞄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家族一致商议,倘若萧持决议不把主帅之位交给秦胄,那他们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就是霍岐。 萧抉也是这样告诉他的。 “臣不同意!”侧旁有个五官粗犷,神情看起来有些狰狞的人走了出来,他就是廖老将军的拥护者之一,是兵部尚书石惊禹,石家在宛平有些声名,但跟那几个世家是不能比的。 “霍将军年纪尚轻,用兵经验与带兵能力都不如廖老将军,依微臣看,还是应该让廖老将军去。” “非也非也,廖老将军确实用兵如神,可他最近一直抱恙在府,已经很久没有上朝了,连早朝都没有精力来点卯,又如何能带兵北征呢?” 秦栾也站出来说话。 他说得也不算错,最近廖老将军是很久没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了,带兵打仗不是小事,输赢都不论,就是这一路风餐露宿,长路漫漫,老将军那个身骨能不能安全到达冀北都是问题。 有人跟着附和,一人如此,两人如此,附和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两派又吵了起来,一直不说话的萧持终于张了口。 “廖卿身体如何?” 这话是问石惊禹的。 他有些吞吐,道:“老将军只是偶感风寒……” 陛下问话,他说得很没底气。 萧持眼眸一沉,却没说话,良久之后,他道:“主帅之位暂定霍卿,诸位爱卿有什么意见吗?” 石惊禹不怕死地出列要说话,被他旁边的韩北野一把拽了回去,后者对着前者摇了摇头。 “还有什么要上奏吗?” 萧持扫了一眼群臣。 大家都低着头默不作声,都知道陛下最近心情有些暴躁,除了必要的朝堂争论,他们都不愿意触陛下霉头。 没想到霍岐忽然站了出来。 “北边战事一打响,卉州的局势又将不稳了,陛下年关一过就要改国号建新元,何不趁此机会扩充后宫,封立皇后?一来,这对陛下来说是一件喜事,可冲淡百姓惶惶不安的心理,二来,陛下后宫稳定,开枝散叶,有了储君,也能安抚民心,北征并非一日之功,陛下应该早做打算。” 霍岐这话一出,群臣都震惊了。 最近宫中传出什么话众人都心知肚明,但陛下毕竟没有明目张胆地昭告天下他要纳姜肆为非,御史台那边便安安静静地不说话,御史台不言语,别人更不敢对陛下的后宫指手画脚。 想不到霍岐竟然敢亲口提起这件事。 “霍卿对朕的家事很感兴趣?” 霍岐道:“微臣不敢,只是陛下家事也关乎国事,微臣……” 萧持笑了笑:“朕的确在考虑封后之事,只不过这应该由礼部操心,霍卿如果对朕的后宫感兴趣,主帅之位可以让给别人,朕让你负责礼部如何?” 礼部尚书王勘没想到,这样也能碍到他? 霍岐一怔,心里已经闪过无数个可能,陛下说了再考虑封后的事,难不成真的会是肆肆吗? 其他朝臣同样有这样的疑问。 “微臣……微臣一介武夫,并不能胜任礼部事务……” 早朝以霍岐的退缩为结束,众臣却已经开始猜测陛下到底要立哪家姑娘为后。 有人说陛下将姜娘子留在宫中只是一时兴起,皇后之位终归要落入秦家的,有人觉得陛下这样的人,很可能就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姜娘子为后,更有甚者,还编排出了一个国色天香有倾世容貌之人,给他们按了一段缠绵悱恻刻苦铭心的爱恋。 前朝的话传不到姜肆耳朵里,她在含英殿耳目闭塞,宫人和侍卫也不会跟她交谈,那日出现过的与霍岐有关系的宫女之后也再没有出现过。 每到深夜萧持就会来含英殿,除了抱着她入睡什么都不做,姜肆偶尔会跟他提一次出宫回家看看,萧持会瞬间变脸色,不听她任何辩解。 姜肆看在眼里,发现他虽然还能保持理智和冷静,可病情是每日加重的,这些都发生在她那天为他施针之后。 她没想到旧事对萧持的影响会这么深。 他这许多年埋藏心底,一直避之不及的往事却被她轻易重新翻了出来,以至于深夜入睡时还时常传来梦呓,姜肆想起便觉得有些愧疚。 但愧疚归愧疚,她还是想将他治好。 有些事总要面对,有些鸿沟总要跨越,一直踌躇不前,便永远没有解开心结的那一日。 伤口不管它就会溃烂流脓,她不想他也这样。 这日萧持入睡的时间比往常都要慢,姜肆提议要为他施针。 萧持看她时眼中还带了警惕:“你不要妄想让他出来。” 姜肆推着他肩膀让他躺下:“我只是想让陛下好好睡一觉。” 萧持皱着眉躺下,在她的手即将挪开之前,他忽地将她握住,姜肆一怔,低头看他。 萧持一字一顿道:“朕想在祭天之礼时封你为后。” 姜肆心中一颤,她没想到萧持会突然跟她说这样的话,没有任何预兆,又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她更没想到,他开口说的不是封妃,而是封后。 就好像她身份的阻碍都不存在一样,他那样笃定。 姜肆有些慌乱地垂下眼帘,轻轻挣开他的手,一心只想让他快些入睡,便道:“陛下如果想好了,那就如你所愿。” 也许是她语气太过平静,答应得又太过轻松,萧持反倒没有那么欣喜,他皱了皱眉:“你说的是真心话?” 姜肆握着针,在他耳后一刺,一边按揉着穴道,一边道:“当然是真的……” 萧持眼皮很重,他闭上眼,思绪渐渐飘远,声音也有些不清晰:“做了朕的皇后,此生,都将不能离开朕了,知道吗……” 姜肆微微倾下身,在他额前一寸处停下,她抚了抚他的眼窝,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好……” 他不出声了。 她继续揉着他的穴道:“天王庙,她喂了你热粥后,又做什么了?” 萧持开口。 “她放了一把火。” 第五十二章 冬日天亮得晚,已到寅时末,外面还黑沉沉的。 轻烟弥散,香浓漫绕,将一室的冷情冲散少许,狻猊瑞兽镂金香炉里的香快要烧尽了。 宫人掐着时间进来,低垂着头,不敢有任何造次,填完香后转身离去,转身之前,视线中忽然扫到褐红地板上的狼藉,惊得心里一突,更不敢多待,急忙快步离去。 萧持幽幽转醒。 他缓缓生开眼,看到床上挂着的幔帐,感觉到头里传来一阵刺痛,刚要伸手扶额,一只手忽然闯入他视线之中。 抬头,看到姜肆正抚着他鬓角的发丝,轻声问他:“头还疼吗?” 萧持皱了皱眉,对面的人面色有些苍白,眼睛微红,盈盈双目欲语还休。 她披散着一头乌发,额前的头发有些乱,好像抱膝压过似的,萧持忽然感觉头坠着疼,有些记忆快速在眼前闪过,电光火石般,却很难捕捉到。 他下意识偏过头,发现床帏的幔帐掉了下来,靠近床边的香炉和烛台都倾倒在地,一片狼藉,他快速转过头,这次再看向她时,一瞬间便捕捉到了她玉颈上有两道淡淡的红痕,像是手扼过一样。 还有地方痕迹发紫,像是…… “怎么了?是还疼吗?”姜肆打断他的思绪,将衣领向上遮了遮,漫不经意地盖住了点点痕迹。 她还没说下一句话,萧持忽然握住她的手,抵住她的力道强行将衣领拽开,手背抬着她下巴:“这是怎么弄的?” 他的质问声冷冷的,一开口,姜肆的眼眸便黯了黯,她拂开他的手,重新将衣领整好,坐在床里看着他:“你是不是不记得了?” 她的声音很轻,好像少了几分疏离,没有像往常一样,张口便唤他陛下。 萧持神色微微错愕,那声音跟耳边不停响起的声音有重合,刺痛再次传来,他低头按住前额,晃了晃,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姜肆一见他这幅样子,赶紧扶住他肩膀,着急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记得就不记得了,算了,陛下!” 她的声音将他唤了回来,萧持缓缓抬起头,眼底血丝发红,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可怜,昨夜发生的事,他什么印象都没有,但室中陈设告诉他没有那么简单。 他伸手碰了碰她脖子上的印迹:“是朕弄得?” “是我不好,想要催眠陛下入睡,结果穴道刺激得太深了,让陛下失去了理智,好在最后陛下还是睡着了。”姜肆看着他,眼中没有怨气和恼怒,仿佛是真的自责。 可萧持能看出来,她还有事隐瞒。 从前他也有过失控的时候,但是清醒过来,不会忘记发生过的事。 萧持眼神一隐,拇指在她脖颈上轻轻摩挲:“还疼吗?” “不疼。”姜肆摇了摇头。 话音刚落,殿门外就传来张尧的声音,他立在门边,没有进来,只有一道影子。 “陛下,早朝的时辰快到了。” 姜肆转过头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她回头看向萧持:“陛下,不然今天就休息一日吧。” 萧持没有及时回答,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掐了掐眉心,却道:“不用。” 说着,他移动双腿下了床,背对着姜肆站了片刻,忽然又转过身:“你没有事瞒着朕?” 姜肆仰着头,双眼清澈无辜:“没有。” 萧持沉吟不语,转身匆匆离开,殿门关上的那一刻,姜肆肩膀一压,才敢松口气。 萧持回了养心殿换了龙袍,宫人服侍他更衣时,千流求见。 “让他进来。” 千流跨进殿门,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在萧持身后不远处停下,单膝跪地:“陛下,皇城换防已结束,齐王那边没有动静。” 萧持挥手遣退宫人,转身看着他:“昨夜未央宫外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动?” 帝肆宠(臣妻) 第50节 “未央宫?”千流一怔,迟疑着摇了摇头,“回陛下,未央宫外一切如常,并未发生什么怪事。” “之前那个宫女呢?” “已经处理干净了。” 千流紧了紧眉,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属下审讯她时,她先说她是替霍将军探听情况,但是经过严刑拷打之后,她又说自己不认识霍岐,后来她扛不住就死了,属下翻阅她的住处,没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问过与她同屋的宫人,才得知她原先在齐地的王府待过。” “她……应该也是齐王殿下的人。” 萧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确定跟霍岐没关系?” “确定。”千流莫名感觉到一阵压力,低头回道。 大殿突然陷入安静,千流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悬着心等陛下发话。 良久后,终于听到陛下开口。 “日后发现未央宫有任何异动,及时禀报,如果有人要接近她,不用阻拦。” “是!”千流高声应道,刚说完,却是一愣,他抬头,有些不确定,“不加阻拦?” 没听错吧?如果有人要接近姜娘子,难道要放任吗? 萧持黑眸暗藏危机,抬眼看了看他:“要朕再说一遍?” 千流背后一凉,急道:“属下知道了,这就吩咐下去!” 北征在即,已经定好主帅,剩下就是兵部的事,早朝初定发兵在这月二十六日,距离那日还有九天。 因为早就对冀北有所防备,所以准备得也不算太过匆忙。 萧持一直在意记忆模糊的那晚到底发生何事,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他问过张尧,张尧只说听见里面有摔东西的声音,但很快就归于平静,因为他早有吩咐过不让任何人打扰,所以张尧也便没进去看。 往后几日姜肆也表现得没有任何异常。 只是比以前待他更亲近了…… “陛下,我有个请求,不知当不当讲。” 这日夜,萧持刚在含英殿用完晚膳,听见姜肆有次一问,神经立刻绷紧,像是等了许久的场面终于发生一样,他压着唇角,偏头看向她:“你想出宫?” 姜肆一怔,眼中茫然一闪而过,然后她收起神色,坐在萧持身旁,给他又盛了一碗莲子羹:“不是啊,陛下怎么会这么想?” 萧持眉心微皱:“难道你不想出宫。” 姜肆没说话,垂了垂眸。 空荡的大殿上飘来一声冷哼。 姜肆急忙抬头:“如果陛下同意,我当然也想,但是现在还是先治好陛下的病最为要紧。” 她说完,怕他不信,又重重点了点下巴:“是真的!” 萧持眉头一挑,眼中仍有审视:“那你想求朕什么?” 姜肆抿了抿唇,迟疑一瞬,认真道:“我想见阿回。” 萧持眉头拧紧,转过头手指攥紧:“有疏柳看着他,不会有事。” “我离开他那么久,他一定很担心我,阿回从小没有离开我这么久过……” “只是因为这样?”萧持打断她的话。 姜肆神情微顿。 她总觉得最近陛下有些不正常,好像就是从那日过后,总是用怀疑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对她的态度也再三确认。 好像在害怕什么一样。 “我只是想见见阿回。”姜肆轻叹一声。 萧持没说话,他将姜肆盛的那碗莲子羹喝了,一滴不剩,往常他饭量很小,但是在含英殿的这几日,姜肆给他面前放多少,他就吃多少。 喝完之后,他用手帕擦了嘴角,手往桌子上一放,他忽然开口:“后日,霍岐就要带兵北上了。” 姜肆在含英殿耳目闭塞,什么都不知道,闻声一顿,手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玉碗,玉碗歪倒在一旁,滚了几下,掉到桌子下面摔碎了。 “啪”地一声,很是响亮。 萧持低眸看了一眼,随即轻笑一声,偏过头看着她,唇角上扬的弧度有几分嘲讽:“在担心他?” 姜肆就知道今天说的话一定白说了。 “不是担心,只是有些惊讶。”姜肆轻出一口气,模样坦坦荡荡,“想不到你还肯重用他。” 也没想到自己再听到那个名字,心里会如此波澜不惊。 她别开眼看了看那个摔碎的碗。 真的只是不小心。 “如果他死在战场上,你会为他伤心吗?”萧持的语气轻飘飘的,他早已收回视线,垂眸看着身前的玉箸,是问话,也像威胁。 姜肆被他阴忖的语气惊得心头一颤,那种无情和冷血好像是浸在骨子里的,莫名有些心慌,她赶紧伸出手,覆在萧持手背上,欲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很难回答吗?”萧持手背上青筋浮现。 “如果他是战死的,将军死战,为国为民,马革裹尸,死得其所,我只会觉得可惜。如果是因我而死,我会觉得失望。” 萧持手指一蜷。 姜肆忽然站起身,长身立于萧持眼前,遮挡了身后的光,她低着头,注视着他的眼,手指轻抬,有些迟疑地伸出手去,然后动作慢慢加快,覆在他脸上。 猝不及防地,她俯身在他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 蜻蜓点水般,触之即离。 抬起身时,她将手背在身后,在眼前人微微错愕的目光下,脸颊染上红晕。 “这算回答吗?” 萧持眸光怔忪,眉头还在紧紧皱着,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做,眼中还有些不敢置信。 姜肆看到那双眼心口一窒,她再次弯下身,这次没有吻他,而是抱住他肩膀,紧紧拽着他的衣袍,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圈忽然就红了。 她埋在他肩头,声音有些沙哑:“陛下,你要试着相信我,我说不会丢下你,就一定不会丢下你,。” 无声。 只是觉得呼吸渐轻。 良久后,听到他逐渐释放的呼吸,感觉到他逐渐放松的身体。 “你的话,是对谁说的?” “对你。” 萧持的心很空,好像什么都没放下,什么都不存在,他只是觉得被她抱住的地方渐渐暖了,身上每一处都有了清晰的触感。 他闭上眼,紧紧环住她,掌心覆在她头发上,将她揉在怀里,越来越近,像是要用力贴近她的温度。 萧持没有留宿,他放开她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姜肆看着他的背影,发现他脚步有些许慌乱,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姜肆不禁扬起唇角笑了起来,宫人将桌上的饭菜撤了下去,她转身回了寝殿,刚做下去,脸上又布满愁云。 经过这些时日的治疗,她发现陛下跟她之前判断的情况有一些不同。 姜肆跟随游为仙学习医术的三年,见过与陛下病情相似的人,但他们在病情发作之后都不会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更不会知道还有另一个自己存在。 这些时日,只要她与萧持相处,她就会观察留意他的言行举止。 她发现除了激怒刺激他之外,陛下的表现跟她印象中那个清冷又温柔的陛下并没有太明显的不同…… 换句话说,当下她面对的是谁,可能取决于陛下自己的认知。 这跟她预想的不一样,前者配以施针用药,会有很大的改观,但后者还是心结太深,心病更需心药医,姜肆现在能做的无非也就是减少他表征的痛苦而已。 从偏殿沐浴出来,姜肆看看时辰,觉得陛下应该是不会来了,便上榻休息。 第二日萧持一整日都未露面,姜肆无事时便在含英殿翻看医书,约摸过了几个时辰,她一抬头,发现外面天已黑了。 风有些大,将窗子吹开,嗖嗖的冷风往屋里灌。 她莫名觉得心有些烦乱,披着衣服去关窗,起身时又不小心碰到了桌边的烛台,灯火一熄,眼前一片昏暗。 她正要弯腰去拾,忽然听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姜肆匆忙间抬头,发现窗边有一个黑影,她心中一惊,刚要喊人,那人先出了声。 “嘘!是我!” 姜肆脸上的惊恐还未褪去,听他的声音,惊恐转变成惊诧:“霍岐?” “你怎么——” 霍岐过去一把抓住她手腕,拽着她转身:“跟我走!” 姜肆用尽力气掰着他的手,双脚在地上杵着:“你来这干什么?放开我!” 霍岐转过头,手上加紧了力道,又急又怒道:“你难道真想当他的皇后?告诉你别做梦了!后位是秦家的,根本轮不上你,你继续留在宫里,今后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姜肆拼命想挣脱他的束缚:“与你无关!我不会跟你走,你快放开我!” 两人拉扯时难免发出声音,霍岐看她不停抵抗的样子,也许很快就会引来别人,脸上闪过一抹急色,突然,他神情微顿,像是想到了什么。 霍岐松开姜肆,姜肆抱着手腕退后几步,刚要转身去叫人,背后就传来他的声音。 “阿回病了,你难道不想看看他吗?” 第五十三章 姜肆顿觉脚下生根,身子瞬间僵直立在那处,安静一刻,她忽然转身走近,瞪大了双眼看着霍岐:“你说什么?” 霍岐瞥了一眼门窗的方向,脸上焦急未退,挪回视线,他压低了声音,看着姜肆认真道:“你觉得,如果陛下要留你在宫中,阿回会怎样?” 姜肆捕捉到他问题中的陷阱,心中闪过一丝急躁:“你只说阿回怎么了!” 霍岐穿了一身夜行衣,只有黑眸在夜里是亮的,但那双眼睛早已让人猜不透了,他眯了眯双眼,在姜肆心里落下一记重锤:“有人要杀他,如果不是我,恐怕阿回现在已经惨遭毒手,但他现在情况也不好,你知道他身子骨一向不好……” 姜肆耳边嗡嗡作响,后面霍岐说了什么话她都听不清了,只想起自己一次次说要出宫,求陛下让她看看阿回时他冷漠拒绝的神情,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必须要阻止她和阿回见面? “阿回在哪?” 帝肆宠(臣妻) 第51节 霍岐正说着什么,姜肆突然一把抓住他手臂,将他的话打断,冲他吼道:“快带我去见他!” 霍岐住口,看着她心急如焚的模样,不知为何手心攥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拽着她去了窗边,拦腰抱起她轻轻一跃便遁入黑暗之中。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萧持伏在案后批阅奏折,时而抬头看看天色,仿佛在等待什么。 轻健稳重的脚步声传来,他倏而抬头,执笔的手在桌上划出一道墨印,他犹未察觉,只是在抬头的一瞬间,眉头轻轻皱了皱。 张尧端着热茶上前,奉到萧持身旁:“陛下喝一口茶,解解乏,这几日您一直忙于政务,身子会撑不住的。” 萧持看了一眼莲花纹杯盖,眉头皱得更深,手边还有许多事情尚未处理完,今日一天他都没去含英殿了。 不知她是松一口气,还是偶尔也会念一念他。 轻抬眉头,他端起茶水一饮而尽,热茶顺流而下,的确解了疲劳,正要将茶杯推走时,千流匆匆进来了。 他之前有令,千流进来可不用通秉,他吩咐了千流一件事,正等着他复命。 看到千流进来,萧持眉头有几分松展。 可千流却径直跪了下去,交叠着手握成拳头放在身前,喊了一声“陛下”,声音却颇没有底气。 萧持微怔,随即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怎么了?” 头顶的问话一传来,千流心中一激灵,他听闻那件事的时候犹如晴天霹雳落在头顶,第一反应是赶紧逃出宫去得了,可惜不能,他还得硬着头皮来通报陛下。 “回陛下……之前您吩咐过,如果霍将军要进宫,不加阻拦,方才,他进来了……” 萧持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冷静,更沉敛。 “然后呢?” “然后,他要带姜医女出宫!” 千流终于说了出来。 “咔”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蹭着张尧耳朵飞过,他吓得绷紧了身,看到陛下手中的笔已经断裂,仅剩一半。 下一刻,萧持忽地站起身,丝毫未见停留地越过千流走了出去。 “带朕过去。” 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 千流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张尧,眼神交汇,他认命地闭了闭眼,然后也赶快追了上去。 宫中建筑繁多构造复杂,姜肆一心惦念阿回,并不知霍岐带她去了哪个方向,为了逃脱宫里巡防的青羽卫,霍岐一直在拉着她东躲西藏,时间久了,姜肆已经失去耐心。 “还有多久才能出去?” “快了……建翎门是守卫最薄弱的出入口,这里通常是宫女太监走的门,我们在那里出去……” 霍岐一直留意着四周。 “阿回现在怎么样了,你有没有给他请大夫?大夫是怎么说的?”姜肆等不及出去再问了,直接将几个问题抛给霍岐。 霍岐脚步一顿,然后继续向前,没有回头,只道:“你看到了就知道了。” 姜肆眉头蹙起:“你与我说清楚,我也好早些摸准他病到何种地步,让我心里有个底。” 然而霍岐只是拉着她,穿过一座假山,之后再未开口说话。 姜肆一边在黑夜中跑着一边看着霍岐的后脑勺,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曾经他说谎时,也是像这样不敢看她的眼睛,不会辩解,只是闭嘴不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 “阿回到底怎么样了?” “霍岐!”姜肆忽然抬高了声音,停住脚步一把甩开他的手,霍岐终于回头,上前来就想重新去拽她的手臂,苦苦求道:“肆肆,都已经到了这里了,你快随我走吧,难道你不想出宫吗?你真的想做陛下的妃子?” 姜肆从没像现在这样愤怒过,不止是她又一次被他骗了,从而恼怒自己的愚蠢,而是她无法接受霍岐竟然拿阿回欺骗她! 从出生到现在,一日也没享受过父爱,到头来只被他当作工具成为挟制威胁她的武器。 姜肆上前,狠狠甩了一耳光在他脸上:“你到底是不是人?” “你骗我就算了,为什么把阿回当作骗我的理由?霍岐,你就这点出息吗?这辈子不骗人你是不是就活不下去?阿回为什么那么可怜要被你当成一个筹码?你扪心自问,自己有没有做过一日合格的父亲,有什么资格用他来欺骗我?” 霍岐被打的那一半脸火辣辣的,更戳心的是姜肆一句句质问的话,好像每一次他被戳破谎言,她骂他的话都会直击要害,但不同的是,这次霍岐并不打算解释什么。 他回过头看着姜肆,直接捂住她的嘴,拽着她胳膊便向前走。 姜肆没想到他会直接动粗,用力挣着他的束缚,两人刚向前行了几步,前方忽然亮起火光,整齐有素的脚步声传来,瞬间便将他们两个围了起来。 姜肆忘了挣扎,霍岐也忘了抓住对方,两人看着突然闯入视线的不速之客,之后一起将目光移到火光中走来的那个人。 姜肆脸色变了,震惊地看着前方。 冷风刮在脸上像刺骨的锋刃,姜肆手脚冰凉,惶惶地看着隐灭在火光中的漆黑人影。 他的脸没入黑暗中,瞧不清楚,可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息阴冷诡谲,让人胆寒惊惧,姜肆瞪大了眸子,看起来像是被这样的场面镇住了,霍岐才反应过来,向前一步走到姜肆身前,伸出双臂护着她。 “陛下既为天子,更不应该夺人所爱,强人所难,做出这种将人囚困于此这种下三滥的事!” “你闭嘴。”姜肆拽住霍岐的袖子,眼睛却看着萧持。 “肆肆!这是最后的机会,不然我也救不了你了——” “你闭嘴!” 姜肆头一次对他露出这样凶神恶煞的表情,几乎是毫不留情面地喝止了他,霍岐被她的脸色惊得一怔,姜肆瞪了他一眼,推开他的手向前。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钢刀上,她清楚自己有多危险。 “陛下,我……” 她刚要开口,那人截断了她的话。 “你答应过朕什么?” 萧持的声线低而沉,像是古老的编钟发出铮铮的轰鸣声,听不出任何感情的起伏,姜肆表情微微僵了一下。 “我没有骗你,陛下,你听我说……” 萧持忽然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腕,转身对汗流浃背的千流道:“把霍将军押进天牢。” 然后不顾众人视线,扯着姜肆的手腕快步离开。 他走得很快,快到姜肆根本追不上他的脚步,他用的力气不小,姜肆只觉得被拉扯的地方箍得生疼,像是戴着镣铐被狠狠吊了起来,他始终没说话,可越是这样安静,姜肆就越是害怕。 他们并未走多远,穿过这座御园,不远处就是一座宫殿,因为并未点灯,姜肆不识得这是哪里,她只知道自己被萧持带了进去,连殿门都没来得及关,她就被重重甩在了榻上。 姜肆摔到榻尾,后背撞了一下,情不自禁地闷哼一声,但很快压力袭来,湿重的冷气沉沉地覆在她身上,冰冷的唇瓣堵住她的嘴,不容拒绝的夺取她身上的热度。 姜肆偏头想躲,大手却握住她下颔强迫她抬头,耳边没了声音,只剩下她细碎的呓语。 情急之下,她挥动手臂。 清脆的声响在空荡的大殿里一掀而起,然后是长足的寂静。 姜肆喘息着看着那人,在极短的时间里快速爬起来躲到里面去,他没有再动,只是僵持着那个动作,像是还没从那个巴掌中回过神来,姜肆看了看自己的手,轻咬红唇,又急忙膝行到他身前,碰了碰他的脸。 “我不是有意的……”姜肆说着一颤,竟然连自己都没发现她带了浓重的哭腔,连声音都在发抖。 萧持这时才回过头,黑眸如无底深渊,但开口是冷漠到极致的问话。 “你这么想走是吗?” 姜肆微怔,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萧持等着她的回答,只有很短暂的时间,等不到了,他收回视线,从榻边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不复深情:“既然这是你想要的,如你所愿。” 姜肆浑身一凉,他说得特别干脆,语气和声音都没有任何一丝犹豫,可她莫名想到了那天,她再次将他催眠了,还原了天王庙那一夜所有的细节,那眼神很绝望,绝望到此生只要一念及此,就要遭受焚心碎骨的疼。 她好怕他这样,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了。 萧持转身离开,像是不愿意再多看一眼,他就如他所说,放过她,不要了,他想遂了她的心愿,如果这是她想要的。 姜肆第一次感觉到失却的惊惶,心里被针刺痛了一下,她急忙爬下床榻,不顾一切地奔向那人,牢牢抱住他的腰身。 萧持握住她手腕:“放手。” 姜肆两只手紧紧拢在一起:“不放!” “放手!” 声音抬高的那一刻,姜肆瞬间闭上了眼睛,用比他还高的声音大声道:“我真的没有骗你,我不是要逃走,是霍岐说阿回生病了,我担心他,可你又不愿意让我见阿回,我只好听信他的话想要跟着他去看一看!但我马上就发现他在骗我,一个父亲真的关心孩子不会是他那副样子,我转身想要跑可是我打不过他!我最大的错就是信了他的话识破了却还打不过他!但我真的没有骗你!” 她大喊大叫地说完,殿内静了一会儿,然后是他低沉的嗓音。 “放手。” 姜肆鼻子一酸,眼前顿时湿成一片,他不信她了,这世上,唯一可以得到他一点信任的她,现在也不能让他相信了。 她觉得有些委屈,没有见过她这么想给他治好病却怎么都不配合的病人,也没想到一直希望她留在宫里的人现在会对她不屑一顾。 “不放!”她心里难受劲涌上来了,死死地抓着自己的手臂,“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不放!” 没皮没脸也认了,为什么认清自己的心了也要顾面子呢? 她一直是个很拎得清的人,拎得清别人的心,也拎得清自己的心,转身就要走得潇洒,分开了也绝不留恋,确定了就不迟疑,认定了就不后悔。 “听话,放手。” “不放!” “朕快要喘不过气了。” 最终,他无奈道。 第五十四章 “朕快要喘不过气了。”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句,姜肆瞬间收了声,双手下意识松开。 萧持没了束缚,还一直看着前面。 其实姜肆的力道对他来说并不大,只要他想,就能轻易将她挣开。 帝肆宠(臣妻) 第52节 也许就是一个念头乍现,他告诉自己不该对她那么粗鲁,迟疑的短暂瞬间,让他听到了她哭诉着说的心里话。 萧持没想到。 他几乎从不期待这样的事。 姜肆松开他了,发现他又没了动静,就这样静静等了他一会儿,等得心又悬了起来。 萧持刚要动,姜肆像惊弓之鸟一样再次伸手抱住他腰,死死地扒着他不放开:“你别走!” 她声音细软如香浓的蜜,还带了一丝丝涩涩的哭腔,软到人心坎里去。 但这次没有不顾力道,勒着他呼吸。 萧持莫名想笑,那一念头从脑海中飞掠而过的时候,嘴角已经扬起来了。 他低头看了看抱着自己的双手,然后用手包住,分开一些。 他转过身,正好撞上姜肆抬头看向他的视线,她眼睛红红的,眼角还有泪痕,黑夜里反射着一闪一闪的光。 鼻子都红了。 脸侧下颔处还有淡淡的红痕。 萧持双眸一黯。 姜肆飞快地擦了擦流到下巴上的眼泪,看他不走了,着急问:“你还生我的气吗?” 她捧着他的脸,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相信我,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管,所以你也不要生气,不要急躁,不要去想不愉快的回忆,这样你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萧持没回应她的话,只是伸出手指抬了抬她下巴,微微低了低头,问她:“疼吗?” 姜肆想说“不疼”。 但不知为什么,他一问出口,她就涌上来莫大的委屈,汹涌的泪意如潮水般袭来,很快眼前就模糊了。 她当然也怕,怕他会做出伤害她的事。 萧持一见她泪湿的双眸,明明那么胆怯恐惧,却在顾念他的情绪而忍耐,心头微微揪起。 他将她揽到怀里,手掌从头顶顺到后背,轻轻抚着她的发丝,由上而下,再由上而下。 此时也有些悔了。 “是朕不好,”如果不是那一巴掌,恐怕他真会做出不可挽回之事,但唯有她,让他不敢伤害分毫,“对不起。” 他轻声哄着,前后割裂的情绪和态度泾渭分明。 但他自己清楚自己方才有多生气,得知她要跟霍岐逃走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想过更极端的事。 姜肆一把抱住他。 “你掐我一下,我扇你一嘴巴,扯平了。” 姜肆埋在他怀里嘟囔一句。 然后又抬起头,有些后怕地看着他:“陛下,我以下犯上,伤了你的龙体,是不是砍头之罪?” 那双弯弯如月牙般的眼睛,浓情蜜意不加掩饰,一看就知道她是故意这么说的。 萧持对这种感觉有些陌生。 心暖暖的,又有些疼,像是虚无缥缈的风,攥不住,也害怕失去。 他会下意识质疑别人给予他的好。 姜肆眯了眯眼睛:“你舍得吗?” “不舍得对不对?” “纵然我以后不敢打你,但这一巴掌,也足够我吹很久的牛皮了。” 萧持拿她有些无奈。 “你什么时候,这么油嘴滑舌了?” “我一直这样。”姜肆眨了眨眼睛,“之前是因为太怕了,我不敢。” 萧持莞尔:“你有什么不敢。” “现在没有了。”她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从前是不敢失去心中敬畏,但某一瞬间,我忽然发现陛下你也是一个普通人。” 萧持手臂一僵。 “普通人,会难过,会愤怒,会患得患失,会犹豫不定,纵然权覆天下,也有一些掌控不了的事情。” 他放开她,这次眼眸里是更为难以看透的深邃,良久后,他才开口:“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肆闭紧双唇,眼中突然酸涩。 狂风大作,黑云翻墨,风吹屋顶,几块残瓦片被吹了下来,啪啪碎裂。 男孩有些困了,眼皮越来越重,眼前的人影摇摇晃晃。 他看到女人点了火匣子,庙里的干草堆在柱子旁,也堆在他身旁周围,女人手执火光,哭得泪流满面。 “持儿,娘是逼不得已的,追兵快要追上来了,娘只能带着一个人逃跑……你的腿断了,娘保不了你……如果让他们抓到你,一定会对你进行严刑拷打,还会威胁你爹退兵……” 男孩五脏六腑像搅在一起,浑身传来阵阵痛觉,他张了张口,疼到发不出声音。 他躺在地上看着女人和孩子,看着火光慢慢坠落,看着女人推着孩子后背转身离去。 他想说……娘,好疼,好热,好难受,你回头看一看…… 他想说……他知道局势利害,明白利弊得失,为什么要欺骗他…… 他想说……为什么就是他? “娘……哥……” 大火燃起,在滚滚浓烟之中,他看到那对母子离开。 那对母子,仿佛与他无关。 他不知道自己喊了多少声,直到暴雨突至,有人将他从废墟中抱了出来。 “是师父救了你,是吗?”姜肆握住萧持的手,另一只手抚平他越皱越深的眉峰,“当时师父还在朝中做御医,他们想救活你,要挟你父皇退兵。” 萧持眼前闪过什么,大脑刺得生疼。 姜肆忽然踮起脚,迎上他双唇,温热与冰冷相触,彼此融为一种温度。 像久旱逢甘露,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片刻舒缓,她退开的时候,他食髓知味追了上去,轻轻含住朱唇,品尝如蜜一般的甜意。 从榻上滚落,碰倒了烛台和香炉,带走了幔帐。 浓情却愈演愈烈…… 姜肆放下脚,看他眼中逐渐恢复清明,脸上火辣辣的,染了一层红晕:“就是这样弄的。” 萧持眼中还有一丝茫然,他伸出手指,碰了碰自己的下唇瓣,残留的湿热激发了身体里愈溅蓬勃的欲.望,只眼中还稍显清冷。 “为什么朕不记得了。” 姜肆像做错了事:“我用针,让你忘了那天发生的事。” “我怕你再想起来又会失控……” “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你必须得面对那些过往,等有一日你不把那些事放在心上,就是从旧梦中走出来的时候。” 姜肆紧了紧手:“我陪你,一起。” 萧持心头一震。 所有想法都在脑中清空了。 他伸出手,将她耳际的发丝挑起,然后顺至她耳后,动作轻柔又小心:“朕还对你做了什么。” 姜肆别开视线:“没有了。” “那你脖子上的痕迹是哪来的?” 姜肆一把捂住脖子,摸了摸:“还有吗?还有呢?” 对面的人忽然笑了。 那是姜肆第一次,听见他放松干净的笑声,什么负担都没有,什么背负都不存在。 “朕该不该对你负责?” 姜肆羞红了脸,抿了抿唇,嘀嘀咕咕道:“最后……我把你扎晕了。” 萧持瞬间皱紧眉头。 姜肆抬头笑了笑:“情急之下,扎错了穴道,害得陛下头疼好久,所以你醒来时,我一直问你头疼不疼。” 萧持没说话。 不知道是遗憾还是松一口气。 他拉着姜肆转身走了出去,这次脚步仍是很急,但姜肆已经能跟得上了。 “陛下……去哪?” 她不晓得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又惹他生气了。 出了漆黑的宫殿,外面有了灯盏,亮了很多,姜肆亦步亦趋地跟着,不知道陛下到底要带她去何处。 等到周围景物变得熟悉些,她才发现自己又回了含英殿。 又要把她关回去了。 姜肆心中忍不住叹息一声,踏进殿门,刚要说话,视线中突然出现一道人影,熟悉的人影。 小小的,立在外殿中央,被疏柳牵着,一个小奶团。 姜肆转忧为喜,兴奋地睁大了双眼,挣开萧持的手快步跑了过去,一把将阿回抱在怀里。 “阿回?你怎么过来的?有没有想娘?身子有没有不舒服?按时吃药了吗?” 姜遂安被按在姜肆怀里,也喘不过气。 他却艰难地一口一句应声:“疏柳姐姐带我来的,想娘,没有不舒服,吃药了。” 姜肆放开阿回,抬头看了看疏柳,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陛下,那天她跟他提了这件事,陛下就把阿回带进宫里来了。 帝肆宠(臣妻) 第53节 姜肆并不要求非要出宫,她只要见到阿回就好。 她笑着回过头,想要谢谢陛下,却看到陛下黑沉的脸。 姜肆笑容一僵,突然想到方才她看到阿回有些太过兴奋了,甩开了陛下的手。 因为这个生气了吗? 萧持看了母子二人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姜肆起身,想要追出去看看陛下到底怎么了,阿回却拽了拽她袖子,她低头,看阿回欲言又止的模样,明显是有话要对她说。 疏柳也退了下去。 虽然还放心不下陛下,但阿回也是她最重要的人。 姜肆一把抱起阿回,掂量掂量,鼻子一酸:“才几日不见,我的小阿回又重了一些。” 她抱着他到贵妃榻上,阿回上去盘腿一坐,望了望她的眼:“阿娘哭过?” 他眼底满是戒备,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满。 姜肆揉了揉眼睛:“没事,阿娘眼窝子浅,干什么都爱哭。” 阿回却不上当:“是不是刚刚那个人欺负阿娘了?他把阿娘关在这里不让出去,还不让阿娘见我,是不是?” 姜肆少有看到阿回这么刨根究底的模样。 “不是,不是,你可千万别着急。”姜肆抚了抚他小胸口,一个两个都得哄着。 “娘在给他治病呢嘛,时间需要得有些长,这不是怕你太想娘,就把你也带进宫了嘛。”姜肆解释着。 阿回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又闭上了。 姜肆的手停了停,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应该跟他说实话,阿回这个孩子心思敏感,不说的话,他又要多想。 可是,她又害怕自己的想法给阿回带来不好的影响。 她才与霍岐和离不出俩月。 “阿回。”姜肆张嘴。 “阿娘,我叫姜遂安。”他皱眉强调。 姜肆一怔,抬眸看他,随即哑然失笑:“好,姜遂安。” 她深吸一口气:“安儿,如果阿娘再嫁,你会不会不开心?” 姜遂安如临大敌:“只要别是霍岐。” “打死也不可能是他。”姜肆赶紧否认。 姜遂安很快道:“是陛下?” 摆手的姜肆动作一顿,随即低下头,抬起眼眸,眼巴巴地看着对面一个五岁的男孩。 “唔。” 第五十五章 姜肆说完,眼睛下意识往下看,不知为何,她有些害怕看到安儿的脸色。 虽然孩子没有大人那样丰富充沛而又复杂的情感,但正因为他们单纯,才能最直观地表达自己的感受。 外人如何说,其实姜肆一点儿也不在乎,流言蜚语,人云亦云,她在这五年里听得太多了,唯一害怕的是那些话伤害到孩子。 姜遂安两只手轻轻握在一起,放在脚踝上,他盘腿坐着,小身板挺得倍儿直。 姜肆说话时,他一直端详着她的脸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视线始终追随着。 “阿娘为什么要问我?”他好奇地看着她。 “恩?”姜肆一怔,茫然抬头,神色更为疑惑,她扯开唇角笑笑,“你是阿娘的骨肉,阿娘难道不该问问你吗?” “那……安儿要是不想呢。”姜遂安一本正经地眨了眨眼,他似乎不太习惯这个称呼,但在努力克制,每句话要强调一次,生怕自己忘了。 毕竟用了五年的名字,不是说换就换的,习惯最难更改。 姜肆却因为他这句话心里咯噔一下,笑容仍在脸上,只是有些僵硬:“那阿娘就不嫁……” “又是为了我吗?”姜遂安打断她的话。 姜肆怔住,看到他低下小脑瓜。 肉嘟嘟的脸圆滚滚的,小嘴撅起来,能看到一个小小的轮廓。 “阿娘。”他抬头。 姜肆顿了一下,赶紧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嗯,你说。” “其实,阿娘不用在意安儿的感受,如果是阿娘喜欢的人,一定有阿娘喜欢的道理,阿娘不用因为我而留在谁身边,更不用因为我而离开谁。” 姜遂安低下了头:“只是……” “这个人身份有些特殊,我害怕阿娘吃亏。”他小声嘟囔着。 姜肆努了努嘴,又觉得眼睛酸酸的。 他的话一击即中,牢牢地钉在姜肆心上,有时候她觉得很神奇,这个从她肚皮里蹦出的孩子,她好像并没有那么了解他。 她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这些道理,但他就是能蹦出一两句让她觉得暖心的话。 姜肆伸出手,两手一合,拍了一下,跟他勾了勾手:“过来。” 姜遂安听话地站起身,走过去抱住她,扑了个满怀。 姜肆觉得心都被填满了。 她揽着他轻晃:“这世间有很多事都很复杂,阿娘一两句话也解释不清楚,总之,就是阿娘想试一试。” 姜遂安昂起头,透亮的眼睛像黑珍珠:“没关系阿娘,不论怎样,你还有我呢。” 姜肆低头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惊讶,然后贴着他的脸颊狠狠亲了一口,忍不住夸奖他:“你都是在哪学来的这些话,专门说给阿娘,哄阿娘开心吗?” 姜遂安摸了摸脸,若无其事地蹭去口水。 “跟阿娘学的啊。” 跟你学的啊。 从出生那天起,你教我说话,走路,穿衣,习字。 他身上有她的影子,那是一点一滴、潜移默化,慢慢才形成的人格。 善意不是凭空而来的,理解不是突然产生的。 答案很简单。 她就是那样教的他。 姜遂安觉得没什么稀奇。 天牢里阴森潮湿,霉味与血腥气掺杂在一起,让人觉得分外不舒服。 霍岐站在牢房里来回走着,脸上满是焦急之色,方才在皇宫里要带肆肆离开,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现在想来,皇城哪有那么容易闯,多半是陛下故意给他留了口子。 看刚才那架势,肆肆还不知要怎么样。 他现在只有后悔。 懊恼地蹲在地上,他使劲挠了挠头,闯宫是一时冲动,他只是想在出征前把肆肆救出来带走,如果他们上了北征的路,就算陛下震怒,应该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可现在就不一定了。 “嘎吱” 开门的响声。 霍岐猛地抬头,听到安静昏暗的牢房里传来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他看到萧持站在牢门前。 霍岐冲上前,一把抓住牢门:“陛下,微臣知罪!今日的事都是微臣一人所为,与肆肆无关,还望陛下不要迁怒于她,她是无辜的!” 萧持唇角抻平,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转过头,扫了千流一眼。 千流上前,将牢门打开。 霍岐不明所以。 萧持开了口,一字一句如千斤锤落在霍岐心头:“廖老将军年老多病,你真想让朕送他去冀北?” 霍岐脸色一白。 “北征在即,你都在想些什么?” 霍岐跪了下去,脸上有些羞愧。 “微臣知罪!” 主帅选定之前,萧持曾找他深夜密谈,本来廖老将军是要作为撒手锏堵住世家之口,可在北征前夕,老将军突然病倒,这时候再执戟上阵必然落人口舌,而且萧持也不可能让老将军拖着病体出征,霍岐虽然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是无奈之举,但就如今来说,也只有他最合适。 家世背景清白,没有太多裙带关系,唯一有关系的王家,此时也处于相对来说微妙的位置,萧持选定他,既是信任他的能力,也是信任他的忠心。 现在却都被他辜负了。 “臣只是听说,肆肆在宫中——” “肆肆?”萧持打断他,尾音上扬,带着深深的威胁。 霍岐懊悔地闭了闭眼。 总是忘记,肆肆已经不是他妻子了。 “姜娘子……臣听闻姜娘子在宫中日日以泪洗面,臣虽然跟她再没有关系,但她好歹曾是臣的发妻,臣只是想救她出来。” “你可知挟掳后妃是什么罪?”萧持忽然问。 霍岐猛然抬头:“她还不是……” “现在是了。” 霍岐的心被揪了一下,泛起阵阵的疼。 帝肆宠(臣妻) 第54节 萧持长眉微扬,浑身上下散发而出的压迫感褪去,神情变得有些随意:“朕从未胁迫她,这是她自己做的决定,她愿意留在宫中,做朕的皇后。” 如果是今天之前,霍岐一定不信,可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把姜肆骗出来的。 只有拿阿回做饵,她才愿意跟他走。 他始终不想承认,姜肆果真对他一点留恋都没有,她厌恶他,连多看他一眼都嫌烦,那么讨厌被束缚的人,却甘愿为了陛下而答应留在宫中。 那一定是因为非常非常喜欢。 “这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萧持看了他一眼,再没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千流后脚要跟上,刚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他走到霍岐身前蹲下,按了按他的肩:“你真的走了狗屎运,今天你的生死就在陛下的一念之间,你铁定不信,我都以为你今天死定了,结果陛下见过姜娘子之后,突然高兴起来,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是多亏姜娘子,陛下才没有追究你。” 霍岐心说我都已经这么难过了,你就不要特意折回来往我心口上撒盐了。 他抬头看着千流:“你说陛下高兴?” 千流理所当然:“对啊,这还不高兴?刚才陛下那模样明显是很得意。” 霍岐铁青着脸。 他实在没看出来。 千流继续拍了拍他的肩:“都是姜娘子的功劳。” 求你别说话了!… 霍岐挥开他的手。 次日北征大军出城,群臣在城门相送。 昨夜发生的事没翻出什么水花,没人知道还有霍岐闯宫一出。 年关在即,却又兴起战事,城中百姓人心惶惶。 就在这时,皇帝忽然颁下立后圣旨,而即将入主中宫的人,就是前不久出征冀北的将军之妻——以前的。 圣旨一下,掀起轩然大波。 反应最大的莫属寿宁宫的太后娘娘秦归玉。 “啪”地一声,她重重拍了下桌子,将桌案上的茶水都震得洒了出来。 “他是疯了不成?堂堂天子,娶哪家姑娘不成,偏要娶一个下堂妻,皇后哪是谁都能做的,那是将来要母仪天下的人,一个乡野出身的粗鄙妇人如何能当得!” 秦归玉快要气疯了,儿子娶妻,天子立后,她身为太后竟然不知道,在圣旨颁下去之后才得到消息。 果然就是没将她放在眼里! 韩氏更是一筹莫展,她坐在下首,满面愁容:“太后娘娘,原来都是说好的,我们家绾儿才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怎么中途就杀出个程咬金来呢?这样一来,绾儿在京中哪还有脸面?” 秦归玉觉得自己才是最没颜面的人,她烦躁地挥了挥手:“真不知那个医女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韩氏想起姜肆的模样,倒是有几分释然:“她的出身虽然不好,但样貌确实……是最讨男人欢心那种,也许陛下就是见色起意,时间一久,也会厌了,只是,陛下喜欢她,拿她当个玩意也没什么,直接封后,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秦归玉也不是蠢人,自然知道韩氏说这话的意思,她长长叹了口气,淡淡道:“总归现在还没到登基大典,一切还有转机。” 韩氏看向她:“太后娘娘有什么好办法?” 秦归玉瞥了她一眼,收起神色,道:“除夕夜那日,让绾儿进宫,就说哀家想她了。” 韩氏眼睛一亮,笑着应下:“妾身遵命。” 韩氏走后,秦归玉冷下脸,将手边的茶杯拂到地上:“这个混账,简直要气死我!” 陈芊月一直暗中留意她的脸色。 “娘娘将绾儿姐姐召进宫,依她的性子,有些事,怕是也做不来的。” 秦归玉瞄她一眼,眼中颇有深意:“那你觉得如何呢?” 陈芊月道:“奴婢看,那姜娘子跟陛下之间的关系也不见得那么牢不可破,奴婢虽然只见过她一次,却能看出来她绝不是为了身份地位肯委曲求全的人,不然也不会跟霍将军和离了。只要有人横在两人中间,二人绝不长久,绾儿姐姐怕是不屑于做这种事。” 秦归玉冷哼一声:“她不屑,你能?” 陈芊月听出太后语气中的不满,赶紧低下头:“奴婢不敢!” “哀家把你带在身边,的确有提携陈氏之心,但不意味着你可以生出没用的心思,明白吗?” “奴婢明白。” 陈芊月急忙应声。 除夕前一日,京中下起了雪。 苍茫大地,银装素裹,红墙碧瓦,到处洋溢着喜气。 萧持近来没什么政务要处理,除了自己的养心殿,就是往含英殿那地方去。 倒是也不留宿,姜肆不让。 她生着气,怪他没经过她同意就颁下立后的圣旨。 一边生着气,还一边给他按摩,什么都没落下。 萧持原本有些担心,后来那点担心也烟消云散了。 只是有个小东西还对他敌意颇深。 姜遂安在姜肆身边形影不离,两条小短腿卜愣卜愣倒腾着,从东跟到西从南跟到北,萧持压根找不到任何跟姜肆独处的机会。 姜肆好像也是故意放任。 今日姜肆有事去了太医院,姜遂安并没跟着。 内殿里,他坐在棋盘旁,两只小手放在膝盖上,眉头紧锁地看着棋盘,伸出手拿起一枚棋子,又放下,拿起,再放下,周而复始。 “与人博弈,不能让对手看出你的犹豫,气势落了下乘,很快局势也会溃不成军。” 萧持端坐在对面,出声提醒他。 姜遂安皱紧眉头,终于将手中的棋子放在他犹豫了很久的地方。 萧持很快落下一子,姜遂安发现他已经输了。 输了,这是第五局。 “再来。” 小孩有了情绪。 “可以。”萧持抓起棋子放到棋盒里,“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姜遂安抬起头:“什么事?” “今日跟疏柳去偏殿睡。” “不行!”姜遂安嘟起嘴,当即否决。 “为什么不行?” “我不放心。”他抬眸看过来,表情认真,挺像那么回事,“我不放心阿娘跟你在一起。” 萧持暗暗挑了挑眉。 “为什么不放心。” “你心里清楚。” 萧持笑了:“你该叫我父皇了。” 姜遂安神情一怔,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 萧持颇有耐心,他摆了棋阵,一边落子一边道:“敢不敢跟我打赌?只要有我在,这世上没人敢欺辱你们母子,谁若是敢,我让他后悔来到这世上。” 姜遂安眨了下眼睛:“我阿娘行医救人,她不会喜欢你这般行事的。” 萧持手上动作一顿。 却没想到姜遂安接着道:“但我好像挺喜欢。” 他抬眸,眼中闪动着真诚:“你保护阿娘,可以,欺负她,不行,如果有一天,你害我阿娘伤心难过了,就算你是皇帝,我也要让你付出代价。” 萧持难得露出跟姜肆一样的神情。 “你阿娘会教你这些话?” “不会。” “那你是跟谁学的?” 姜遂安抓起白子放在小手心里,端详着棋盘,漫不经心道:“跟你。” 萧持神情一顿,有些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 殿门忽地被推开,姜肆从外头走了进来,她披着披风,带进来一阵风雪,将门一关,她搓着手喝气:“安儿,外头下雪了!” 姜遂安回头,眼睛一亮。 他起身颠颠跑过去,抬头看着姜肆,不说话,但眼含祈求。 萧持也起身走过去。 姜肆摸了摸姜遂安的头:“可以堆个雪人。” 姜遂安立马绽开一个笑脸,赶紧“嗯嗯”地点了点头。 闻杏在一旁给他穿衣服,套上厚实的冬衣。 姜肆看着孩子,忽然感觉到手心一热,低头一看,发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在给她取暖。 正巧孩子看过来,她脸上一热,赶紧甩手要挣开他:“安儿看着呢!” 萧持却又握紧几分,他看着前头,表情深沉,像是心怀大事。 嘴上却道:“今夜,朕想留下来。” 第五十六章 他挨着她不近,但那话却像贴着她耳边说的。 姜肆心里一突,忽然觉得心跳加快,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急忙甩开萧持的手,看也不敢看他:“谁能管得了你?” 帝肆宠(臣妻) 第55节 说完她就走到安儿身旁,蹲下身替他整理着领子,脸上余温未退。 萧持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手,视线转移落到不远处那对母子身上,不经意地扬起唇角。 “阿娘,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姜遂安抱着闻杏递给他的暖炉,狐疑地看着姜肆,一旁的闻杏赶紧背过身去沿着唇笑。 姜肆脸上刚要褪去的热意又升上来了。 “阿娘刚刚跑了一趟太医院,走得急了,热得。”她一本正经道。 姜遂安的眼睛闪了闪,余光看到萧持也走过来了,微张的小嘴话锋一转:“阿娘总是去太医院做什么?” 姜肆给他披上小斗篷,看着眼前的圆球,道:“阿娘的师兄遇到了疑难杂症,叫我过去看一眼。” 姜遂安还没说话,头顶上倒是传来萧持的声音:“他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语气有些不满。 姜肆顿了一下,脸色瞬间就变得认真起来,她站起身,毫不避讳地看着萧持:“文师兄虽然是太医,宫外有些病人也会找他,只要是他力所能及的,都会尽力去医治,他的身份怎么了?” 萧持看着眼前突然开始张牙舞爪的小猫,眼皮跳了一下:“你现在是皇后。” 姜肆瞪他一眼:“那圣旨我都不知道。” 哪壶不开提哪壶。 拉着阿回转身向外走,留给他轻飘飘一句话:“晚上你回养心殿。” 萧持神色怔了一怔,耳边又想起她那句话。 我一直这样。 真是一直这样,大胆,放肆,我行我素。 他偏了一下头,似乎在深刻体会刚才那一刻的感受。 奇怪的是,并没感觉有多生气。 萧持跟着走了出去。 踏出殿门,呼啸的风夹杂着鹅毛大雪飞扑在脸上,外面下了有一会儿了,地上已经积起一层厚厚的白雪。 姜遂安被姜肆裹成了圆球,小短腿在雪地上踩来踩去,臃肿的身子让他动作都变得艰难起来。 姜肆跟着他一块,把拳头大的雪球滚成姜遂安那么大,来来回回绕着正殿前的院落跑了好几圈。姜肆不敢让他累着,看起来像是跟姜遂安抢着推雪球,其实是在帮他减少消耗。 谁知刚推到一半,萧持突然走了过来,他没看姜肆,轻轻把她挤到旁边,面向姜遂安,问他:“你想堆多大的雪人?” 姜遂安眨巴眨巴眼睛,然后指了指姜肆:“阿娘那么大的。” 姜肆手冻得通红,正偷偷在背后搓着,听到姜遂安的话动作一顿,不禁失笑:“做什么要堆那么大的?” “我想堆个阿娘。”姜遂安说完,自己推那个雪球,嘿咻嘿咻地向前走。 姜肆完全僵在那里,一时没回过神来,等视线随他走远了,心里才泛开一阵阵暖意,又想哭又想笑。 只有这个时候,姜肆可以将他当做一个小孩儿。 小孩儿的心思直接又纯洁。 萧持走到姜遂安身旁,弯下身:“我帮你?” 姜遂安瞥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向前,但也没拒绝。 没拒绝,萧持就伸出手去跟他一起完成这个艰巨又宏大的任务。 姜肆没想到萧持会纡尊降贵做这样的事,看看远处的张尧,也是一副从未见过的神情,再回过头来,她看向两人的目光就温柔了许多。 说不心动是假的。 她有偷偷发现,萧持在面对安儿的时候,会刻意把“朕”的自称换成“我”。 虽然对着她时,又会故意把称呼换回来。 顽劣自傲,这是姜肆判断他是谁的标准。 “我也来帮你们堆个我自己!”姜肆扎起裙摆,大喊了一声,笑着跑了过去。 看着雪地中嬉笑的温馨画面,张尧抹了抹眼角,闻杏斜眼看着他:“张总管,您怎么了?” 张尧就是笑:“没什么,高兴!” 一开始察觉到陛下对姜娘子那么上心,他还隐有顾虑,可现在再一看陛下放松恣意的样子,他算是彻底放心了。 太阳快下山了,姜肆催促姜遂安回去。 三个人不仅堆了个“姜肆”,还堆了个“陛下”和“安儿”,两大一小立在院子里。 孩子玩心重,一听说要进屋,小嘴一紧,依依不舍地看了看雪地。 “以后你若是想,还有的是机会。”萧持看着他道。 其实姜遂安也不是特别想玩,他就是有些留恋刚才的那种感觉。 什么感觉,他也说不清。 但听到萧持这句话,他莫名安心许多。 转过身,他颠颠跑上前去,拉住姜肆的手。 三个人一起回了殿里,换上干净衣服后,围坐在暖炉边。 张尧让人上了晚膳,上齐之后,安儿瞪大了眼睛看着桌子,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姜肆。 姜肆见怪不怪了,萧持的膳食里一点荤腥都不见。 偶尔能见到油水极少的鸡脯肉。 “陛下,你这样进食不行,荤素搭配更好些。”姜肆忍不住道。 以前这样也就算了,现在她怎么说也是……要力所能及地管一管他。 萧持神色不变,把殿里的人都屏退,他拿起玉碗盛了一碗粥,先递给姜肆,然后又递给姜遂安。 “你们若是吃不惯,朕可以让御膳房给你们另做。” 姜肆还没反应过来陛下给她盛饭,姜遂安倒是多看了一眼。 她放下筷子,对他道:“你得听我的话。” “为什么?”萧持掀了掀眼皮。 “因为我是你的……”姜肆脱口而出,说到关键处又顿住,眨着眼睛看了看他,脸上一热,“大夫!” 萧持低下眼,眼中藏着温润笑意。 “可以,那朕就听你的。” 笑意藏都藏不住了,姜肆心知他就是故意的,拿起筷子催促:“吃吃吃,快吃!” 姜遂安伸手够对面的糖碗,够不到。 萧持见了,把糖碗拿过来,放在两人中间,然后两人各自拿了一个银勺,舀了满满一勺,放到自己碗里,搅拌。 二人都发现了对方的动作,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都有询问。 姜肆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安儿嗜甜,她知道,陛下这么嗜甜,她还是第一天发现。 没想到两人的动作都那么统一。 “少吃点糖,太甜了对身体不好。”姜肆用大拇指蹭了蹭姜遂安的嘴角,看似是对一个人说的,其实是连着另一个人一起念叨。 想要加第二勺糖的萧持动作就那么顿住了。 姜遂安瞥了一眼他的碗,嘴角若有似无地扬了扬。 一副“看吧,我就知道阿娘会说,才没加第二少糖”的样子,得意得很。 萧持默默将糖匙放回去。 用完晚膳,姜肆带安儿去沐浴,萧持也非要跟着。 “我自己去吧。”他小大人似的敛眉说了一句,干脆把两个人都抛下,姜肆当然不会让他一个人去,便让闻杏跟着。 萧持看了一眼两人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人走了,殿内一下子安静起来。 姜肆握着自己的手指,不自在地看了他一眼,又赶紧挪开。 “你想说什么?” 头顶传来声音,姜肆一惊,不自觉地退后一步:“你不回去吗?” 萧持撩起垂下来的青帐走近她:“去哪?” “去,去养心殿……” “朕今日没什么政务要处理。”萧持背着手,一步一步逼近,姜肆手臂碰到墙角一个盆栽,眼看就要摔落,却被萧持扶稳了。 “还是怕?”萧持看她。 姜肆吞了吞口水。 萧持的手背一根根青筋突起,姜肆偷偷一瞥,就觉得呼吸不过来了,偏那人没发觉自己有多可怕,只是轻笑一声:“朕头又疼了。” 姜肆脸色一变,转而推着他到软塌上:“坐下。” 萧持坐下,姜肆净手,为他按揉。 偷偷松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安儿洗完回来了,小腿蹬蹬跑到内殿,看到姜肆正在给萧持按脑袋,表情放心下来。 他爬到床上,转过身盘腿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两人。 好像小门神。 萧持突然睁开眼睛,看着姜肆倒映的脸:“你去太医院,朕可以不管你,如果你想出诊,朕也不阻拦,这样,你是不是就开心了?” 姜肆微怔,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陛下说得是真的?” 哼,这时候知道喊他陛下。 帝肆宠(臣妻) 第56节 “游老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你,肯定也不想浪费。”萧持说完,轻轻拿开她的手,起身坐正,看着她道:“你觉得做朕的皇后会处处受制,所以才不愿意对吗,朕既然下了圣旨,把你绑在自己身边,自然也要满足你的所有请求。” 萧持很清楚,行医与爱他无关,这根本是两件事。 如果做他的皇后就要放弃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那便是抛弃了她自己,他当然也不想那样。 如果不是她医女的这个身份,青溪岸边的相遇根本就不会发生。 “可是……”姜肆本来是很开心,但想到萧持的处境,不免有些担忧。 本来就有很多人揪他的错处和把柄。 万事一沾上“皇权”,远没想象中那么简单。 萧持将她耳际的发丝顺到后面,大掌抚了抚她的头:“你去做想做的,朕在后面兜着。” 他说这话的一瞬间,姜肆心紧紧一颤,涌上一股无法明说的暖意。 这几日她一直在犹豫,一直心有不安,不是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喜欢他,而是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准备好放弃一些她必须要放弃的东西。 他这样说,就好像只是为了驱散她最后一丝迟疑。 但她知道这背后代表了什么。 “为什么?”姜肆看着他,眼中蕴藏着说不清的情绪,“你好像没必要非得为了我,去跟所有人作对,朝臣那边你怎么说?到时候一上早朝,他们肯定要上奏求你收回旨意的。” 更别说他还要为了她打破陈规。 萧持拇指摸了摸她的脸,将她轻轻抱在怀里。 看不见神情了,只听见他低沉的笑声:“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朕自己,是朕非要你留下来的,本不该你承担的东西,因为朕的自私而加诸在你身上,难道这不是朕该做的吗?” 姜肆埋在他胸口,有种很奇异的感觉。 这人不发疯的时候,活得还真是很明白。 那现在的他,到底是谁呢? 姜肆闭了闭眼,只想在他怀里多靠一会儿,忽然,听到一声翻动的声音,她骤然睁开眼,把萧持狠狠一推。 忘了!安儿还在! 转过头,却发现姜遂安已经趴在枕头边上睡着了。 萧持双手在身后撑着身子,眉心一蹙。 姜肆不管他,走过到床边看了看姜遂安:“白天玩了一天,晚上累了,这么快就睡熟了。” 姜遂安睡得很香,还有小呼噜声。 萧持在那孤独地坐了一会儿,终于也抬起身子,他凑过去,看了一眼床上的小东西,又看了一眼姜肆:“他晚上在这睡吗?” “不在,在旁边……”姜肆说到一半,顿住了。 萧持这就要把姜遂安抱起来。 “哎,你干什么?”姜肆叫住他。 “抱他回去睡觉。”萧持回答得理所当然。 安儿的确坚持分房睡,想了想又觉得萧持做的没错,她也就没再阻拦。 萧持看她低下了头,微微扬起唇角,转过身,把手穿过姜遂安的双腿,将他抱了起来。 孩子还没醒,但是扒紧了他的肩膀,萧持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刚要转身,就听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父皇,我想吃枣糖酥……” 萧持的心震了震,连姜肆也有些震惊地看着他,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都没再说话。 姜遂安明显是睡梦中的呓语。 姜肆完全不知道安儿还会说这样的梦话,萧持却回想起来白日里两个人的交谈。 把孩子往上抬了抬,他对姜肆轻声道:“你别出去了,我把他抱过去就好。” 说完,他抱着姜遂安,走到置衣架上拿了一个厚厚的大氅,盖在他身上,抬脚走了出去。 这一路无言,萧持把安儿放在床上,低声嘱咐偏殿的宫人照顾他。 又摸了摸他的头。 宫人都很不解。 本以为皇上对这个孩子会不喜,但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 萧持走了回去,在正殿门前站了一会儿。 满脑子都是那句“父皇,我想吃枣糖酥”。 他其实当时并没有感觉到多高兴,因为他听出那声呓语里的小心翼翼。 姜肆告诉他说,阿回很讨厌霍岐,阿回不希望她留在将军府,阿回甚至很讨厌自己的名字。 但是他好像……很想自己也有一个父亲。 那句话在醒着时不敢说,只有在梦里才敢说。 “砰”! 姜肆坐在床边,也在想安儿那句话。 她只感觉到心疼,又有些愧疚。 一直以来她好像忽略了很多。 听见门声轻响,她坐正了身子,偏头望了望,见到萧持走了进来。 只是…… “怎么弄的?” 萧持头上肩膀上都是雪,连睫毛上都有雪碴,一进屋,雪化了,上半身跟头顶都有些湿,姜肆走过去,随手拿了脸帕踮脚罩在他头顶上,为他轻轻擦拭着。 萧持也有些忍俊不禁:“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房檐上的雪砸下来了。” 姜肆一怔,疑惑地看着他:“干什么不进来,站在外面干什么?” “想他喊的那声‘父皇’。” 姜肆眸光微动,手上动作停下来。 萧持又道:“听不腻,竟还想听一遍。” “真的?”姜肆认真地看着他,“你会把安儿当成自己的孩子吗?” “他不就是吗?”萧持哑然失笑,眼中满是肯定,“他出生以来第一个认定的父亲,难道不是朕?” 他自然是没把霍岐放在眼里的。 姜肆想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心里又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她假装没听到他的问话,继续给他擦着湿发,只是萧持个子很高,姜肆擦得认真,踮脚却很吃力。 萧持脱下外袍,姜肆扯了一下他的手:“别乱动。” 萧持一顿,见她在努力够他头顶,便慢慢弯下上身。 本来很正常的动作,突然变得暧昧起来。 姜肆手臂僵住,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脸,他头发微湿,罩了一块洁白的巾帕,一双黑眸藏匿着万千星火,映照出她的模样。 与他对视上,姜肆已经完全忘记了该如何呼吸,可她却能感觉到扑在脸上的热意越来越沉,越来越急。 某一瞬间,萧持忽然按住她后脑,将唇印了上去。 发顶的巾帕落地,他抱着她一步步向后走。 姜肆只觉得嘴唇发麻,热意肆意流动,他力道太大,姜肆完全不受控制,只能随着他逼近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墙壁。 耳边轰鸣声作响,干柴被点燃,星火燎原。 她后背有了依仗,他便更强硬地迫近,紧紧相贴,钳制的力道像是要将人揉入骨血之中。 感觉到掌心握住了她的腰,姜肆忽然睁开眼睛,隔着衣服按着他的手。 萧持身子一顿,而后离开她的唇,四目相对,浓浓的情.欲如春水吹皱,他抱住她身子,重重的喘.息声落在她耳畔。 姜肆听见他说:“我忍不了……” 姜肆的心被倏地一握,又像是被挠了一下。 那声音听起来在隐忍克制,却如初出茅庐的少年一样难掩急躁。 下一刻,姜肆被直直抱了起来,两脚悬空,她下意识抱住萧持的肩膀,相同的场景再次上演,心中又涌起害怕。 但这次的害怕跟之前又不一样。 萧持将她轻轻放到床上,姜肆抬着手臂遮住眼睛,下边只点了一盏灯,灯光不及床帏,眼前的黑影看着又高大了几分。 萧持握住她手臂,轻轻挪开,让她看着自己,吻去她眼底的泪痕。 他压下身子,低沉喑哑的声音抵在她耳畔:“别怕,放松些。” 姜肆秋瞳泅水,怯意堵在嗓眼里,喊不出来,她一紧绷,就听见耳边传来闷哼声。 男人极度压抑的声音自胸腔中溢出,瞬间刺激了她的耳膜。 抗拒终于消退些了,如水的热潮渐渐将两人包裹,直到彼此契合。 夜里又开始下起了雪,院中梅树在一夜间开出了花,白色的花瓣被冬雪冰封,只在蕊间露出淡淡粉意。 除夕将至,春色盎然。 第五十七章 姜肆累得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恍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躺在男人的胸膛上,耳贴着咚咚的心跳。 “醒了?” 帝肆宠(臣妻) 第57节 头顶传来声音,低沉又带了些慵懒的嗓音把姜肆的睡意驱散了干净,她快速坐起身,眸中还有些茫然。 对上那双含带笑意的目光时,肩膀上的被子滑落了,玉肌透红,她下意识挡住。 姜肆脑子里嗡嗡地,赶紧钻回被子里。 萧持就笑。 “你怎么了?” 他是故意问,姜肆抹不开面子,就藏在被子里,双手捂着耳朵,攒成团儿,她想说还问她怎么了。 昨夜的动静闹那么大,她不愿意出声,他偏不让,最后是怎么收场的,她只想干脆忘了好。 但都历历在目。 也不知殿外的人听到没有。 萧持单只手撑起身子,另一只手去撩被子,微微探着身寻她:“出来吧,别闷坏了。” 姜肆死死地抵住被角,萧持作罢,直接连被子带人一团抱到怀里。 姜肆身子一空,惊呼一声,从被子里钻出来,下意识抱住萧持的肩膀。 萧持好像就是在等着这一刻,低沉的笑声传入耳中,他挨了挨她脸颊,亲昵道:“你躲朕做什么?” 姜肆扒着他肩膀,把头埋在颈窝里,露出半拉脑袋,看着他身后的床帐。 昨夜,就是在这里,她紧紧抓着床帐一角,冰凉的绢绸贴在面上,混着滚烫的汗水,她看到投落在淡青帐帘上的高大影子,在一次次压抑的涕泣声中次第攻占。 现在一想,还是心有余悸。 可她这么趴在他肩膀上低头一看,竟然发现他背后多了许多红痕。 姜肆把羞怯抛到脑后,紧张地伸手触碰那些痕迹的边界:“这是怎么弄的?” 萧持看她语气突然认真,顺着她的视线扭头扫了一眼。 看是不可能看见的,但他很快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弄的。”他坦然。 姜肆微顿,皱紧眉,直接反驳:“怎么可能是我?” 她下手最知轻重了,医者的手,怎会干出这等残暴的事? “就是你弄的。” 萧持再次肯定,然后贴到姜肆耳边,轻轻说道:“昨夜,你挠的。” 姜肆怔住,脸上腾地就升起一股热气,热得她头晕眼花。 仔细想想,确实是有这样的画面,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给他挠成这样…… 她忍着羞意,扒着他后背看:“得给你上点药吧……” 萧持不以为意:“不用。” 坚实宽博的臂膀,背肌雄健有力,身上一丝赘肉也没有,处处都显露着力量。 跟他一比,自己那点力气就一点也不够用了。 姜肆收回视线,抬头看他,莹润双目脉脉含情,好像比之前多了些什么,萧持不等她说话,伸手替她拢了拢发丝,温柔道:“不累吗?再睡会。” 姜肆转头看了看窗外,还是黑的。 “几时了,我睡了多久?” “丑时刚过,你只睡了半个时辰。”萧持眼中好像藏着锋芒。 姜肆有些惊讶,没想到她才睡这么一会儿,醒了竟然也不困。 记忆里萧持好像还抱她去沐浴一番,如今身上很清爽,里里外外都舒舒服服的。 “睡不着了。”姜肆很是诚实地回答了一句,没看到对面的人眼睛一亮。 萧持曲着腿,上半身袒露无遗,手指背碰了碰她的脸:“真不困?” 姜肆点了点头:“嗯。” 哪知她刚说完话,转眼间就被扑倒在枕边,然后她便似回到了梦中一样,浮云跌宕,帐暖春融,她置身于茫茫雾霭中寻不到边际。 再醒来时都清晨了,睁开眼睛,就看到萧持一袭玄衣,庄严规整地站在床前,见她醒来了,坐过去抚了抚她的脸:“朕把你吵醒了?” 他俯下身亲了亲她脸颊:“是朕不好,你再睡会吧。” 姜肆看他穿着,半撑着身子起来:“做什么去?” 萧持直起上半身,将手腕上的袖口扎紧,习以为常道:“练武,以前都是寅时就如演武场,今日晚了些。” 至于为什么晚了些,也不用再细问。 姜肆无视他后面那句话,皱着眉问他:“你都不睡觉的吗?” 折腾了一夜还不够,清早起来还要去发泄。 “只是习惯了,”他按着她肩膀,让她躺下,“朕打算带着阿回一起去。” “姜遂安。”姜肆提醒。 “安儿,朕打算带着安儿一起去。” 姜肆眼睛转了转,若有所思,随后她掀开被子:“那我也去。” 她身上穿着中衣,是萧持给她换上的,这一下起得猛了,完全没料到自己的状况,两腿一软,差点摔下去。 还好萧持早有预料,将她一捞,捞到了怀里。 “你这样去?”他打趣道。 姜肆瞪他一眼。 老男人初出茅庐,食髓知味,毫不节制,还敢打趣她。 姜肆两股战战,腰软无骨。 被萧持扶着坐回去,她摆摆手:“你走吧,走吧。” 萧持也有些心疼了。 “不然朕还是不去了,在这陪你。” 姜肆大骇。 他留在这才是最大的隐患。 “快走吧,我继续睡。”她连连摆手。 萧持压着唇角,在她催促下走了出去,人一走,姜肆瞌睡也来了,闭上眼又沉沉睡去。 萧持走到偏殿,宫人守在门口。 “安儿醒了吗?” “回陛下,小皇子已经醒了。” 虽然姜遂安不是萧持亲生,可立后的圣旨都颁下了,陛下又对姜氏的孩子这么上心,宫人们便是这样试探一说。 萧持果真没有任何不快,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就走了进去。 宫人松了一口气。 看来真是把姜氏的孩子视若己出。 里面,姜遂安刚刚洗漱完,正要用早饭。 看到萧持进来了,微微一怔。 他不知该唤什么,索性什么都不说,只弯身恭敬地行了一礼,做得有模有样的。 萧持从背后拿出一个东西,蹲下身,递到姜遂安眼前。 姜遂安已经闻到香味了,眨了眨眼,他抬头疑惑地看着萧持。 “枣糖酥,你不喜欢吃吗?” 姜遂安表情先是从震惊到惊喜,再到满腹疑惑的惊诧:“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枣糖酥?” 他挠了挠头:“我没说过呀。” 倒是昨晚做梦,梦见吃枣糖酥了。 萧持抬了抬手:“吃吧。” 姜遂安连着看了好几眼,最后抵不住诱惑,拿起其中一块尝了一口,糖酥入口,他眼睛倏地就亮了,吃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萧持微微一笑,单手将他抄起来,放到凳子上:“坐在这好好吃,吃完,我带你去演武场。” 演武场? 姜遂安动作顿了顿,小手放下,不敢吃了。 怕自己吃人家嘴短,再被卖了。 萧持见状一笑:“带你练练武,强身健体,怕了?” 姜遂安一点就着:“不怕!” “那就吃,吃完走。” 萧持言简意赅。 “走就走。”姜遂安也言简意赅。 一大一小,将一包枣糖酥都吃了,枣糖酥偏甜,对二人来说就刚好。 吃完后,萧持等着姜遂安给自己裹成粽子,带他出了未央宫。 到了演武场,姜遂安好奇的大眼睛不住的四处乱看,起初他还顾及一些,后来发现根本就没人搭理他,便肆无忌惮地观察演武场上的人的动静。 大多在练骑射,穿着都是青羽卫的盔甲。 见陛下来了,纷纷行礼。 萧持看姜遂安转着身子满目好奇的模样,问他:“想拉弓吗?” 姜遂安正好在看一个羽卫在射箭,弓拉满,瞄准,松手,“铮”地一声,利箭直中靶心。 帝肆宠(臣妻) 第58节 他移不开眼睛:“想……” “你拉不开。”萧持打断他的幻想。 姜遂安皱眉看他。 萧持低头道:“想先拉弓,先练劲,强其体魄,事半功倍。” “怎么练劲?”姜遂安好奇了。 萧持道:“你身体弱,先不宜做太过剧烈的运动,朕教你一套拳法,你需每日早中晚练三回,不可荒废,能做到吗?” 姜遂安自己也不想一辈子都病怏怏的,让阿娘担心,一辈子都离不开阿娘。 他重重点点头:“能!” 今日是除夕,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 姜肆没有什么亲人,只安儿一个人在身边,一年的尾巴上,她又多了一个重要的人。 只是好巧不巧,北征大军有军报呈递到御前,明明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萧持却跟大臣议事议了半日,快到傍晚了也不见人影。 姜遂安一个人站在门口练拳,扎着马步,小拳头一收一放,还挺像那么回事。 姜肆坐在殿内看着,也觉得萧持这方法好,既能强身健体,又不会损伤他心肺。 正看着,二门处有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那人行到殿外处停下,被疏柳拦住。 姜肆起身走了出去,看到陈芊月立在阶下。 “太后娘娘有旨,让娘娘前去寿宁宫一趟。” 陈芊月这次态度还算恭敬,毕竟姜肆如今是名副其实的皇后了,除了封后大典还没到,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她身份还差得远,自然不能对姜肆不敬。 再拿什么“乡野村妇”的话顶撞她,怕是要掉脑袋。 姜肆没动:“太后有什么事?” 她可叫不出一声“母后”,不管萧持心里作何想法,她是没办法原谅这个人。 “娘娘去了便知,是与明日的封后大典有关的事。”陈芊月躬身。 萧持定在大年初一建元,她的封后大典自然也是在明天。 姜肆皱了皱眉,转身吩咐好闻杏照顾好安儿,带着疏柳一起去了寿宁宫。 到了寿宁宫,姜肆闻到酒肉的味道,里面好像刚刚宴请过谁,桌子上都是剩下的残羹冷炙。 秦归玉坐在上首,一点也没有让她坐下的意思,直接开门见山道:“皇帝不可能立你为后,劝你有些自知之明,带着你的孽种赶紧离开,不然真到了明日,封后大典上,皇后不是你,恐怕你的处境会很难看。” 与此同时,刚遣退大臣的养心殿,秦姝绾立在中央。 她未穿平日里方便舞刀弄剑的骑装短打,而是素衣罗裙,略施粉黛,跟之前大相径庭。 看着前面背立的人,她脸上有一抹不自然的红,眼神也有些闪烁:“表哥,我……” 第五十八章 秦归玉在宝座上坐着,眼里都是轻蔑,就好像在看一个不入眼的蝼蚁。 即便在她说完那些话,看到姜肆并未如想象般动容之后,脸上依旧充斥着不屑。 心思一动,她把姜肆的沉默归结于她短浅的见识和自不量力的逞强,装得这样沉着冷静,其实心里早就不知所措了。 秦归玉淡淡一笑,从宝座上起身,伸出手轻轻搭在陈芊月伸出的手上,缓步走了下来。 “你出身低微,就算为妃都不够格,皇后的人选哀家早就为持儿定好了,她必定是个足够与持儿比肩的人,身份地位都要能匹配得上才行,你觉得自己配吗?” 秦归玉看都不看姜肆,似乎是觉得这样的人不值得分她一点儿眼色,那种高高在上的语气,恨不得所有人都跪伏在她脚边。 姜肆眸光渐冷,没有尊敬,也没有畏慎,有的只是眼底的轻嘲。 没有谁低谁一等,贵为太后的人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一副骨架上披了人皮而已。 “要娶我的是他,跟您有什么关系?” 姜肆这话问得满是讽刺,秦归玉登时就回头瞪着她,陈芊月扶着太后的手,另一只手指了过来:“大胆,你竟敢对太后不敬!” 姜肆转向她:“我说错了吗?” 理所应当的语气让陈芊月一怔。 空荡的大殿上,响起姜肆冰冷的嗤笑声:“一口一个低贱卑微,说别人配不上,自己又能不能配得上做人家的母亲?平日里不见嘘寒问暖,对自己的骨血不闻不问,现在了知道自己是他的母亲了,他痛苦不堪,饱受折磨的时候你在哪里?但分有一点母子情分在,陛下会连立后这样的大事都不事先知会太后您?” “你!” 秦归玉被戳中了痛处,怒火冲向头顶,目眦欲裂,她没想到姜肆会这般伶牙俐齿,陈芊月也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姜肆还有满肚子的话要说,替萧持说,可是一见到秦归玉,她又觉得没有必要。 她冷静下来,换上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太后叫我过来,如果只是说这件事,那我便告退了。” 她说着要转身,秦归玉一声厉喝:“站住!” “你敢对哀家大呼小叫,一点不懂尊卑礼数,无非是仗着持儿喜欢你宠爱你,可你也别高兴得太早,男人的疼宠能坚持到几时?等你踏出寿宁宫,再见到持儿,光景就不一样了,持儿要娶的是秦家姝绾,皇后也一定是她,而不是你,等持儿对你的新鲜劲一过,你不过也就是后宫中一朵凋零的花而已,得意什么!” 姜肆捕捉到她说的一些关键的信息,眉头微微一皱。 她回身,对秦归玉道:“您好像不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他喜欢吃什么穿什么喜欢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哭爱不爱笑有没有恐惧害怕的事,您统统不知道。您知道他每一日是怎么过得吗?了解过他的心思,试图理解过他这个人吗?如果您有一点在意他,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姜肆冷笑着看着她:“其实您说我的话,我一点都没放在心上,不止太后一个人这样说,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我就是有些好奇,您为了贬低我,不惜把自己孩子说成那种冷血无情,卑劣无耻之人,又何来借口说是为他好?” 秦归玉面如寒霜,冷得近乎要滴水,可偏偏那些话都像刀子一样白进红出地插在她心上。 “你以为你说这些,就能改变得了事实吗?就算持儿对你是真心,待他真跟绾儿有了首尾,必定要负起责任,这一点哀家还是了解他的,不知到时候你还笑不笑得出来。”秦归玉坐了回去,又装成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好像姜肆方才的话没能撼动她分毫。 姜肆皱着眉:“您还是莫要把人看贬了,秦娘子做不做得出来这样的事还两说,怕是不会如您所愿。” 她虽然只见过秦姝绾一面,却也能看出她的心在外面,绝非眼前这一亩三寸地。 后宫那种肮脏的手段她也不是没听说过,却相信秦姝绾不是那样的人。 见秦归玉不说话,陈芊月却有些忍不住了,她轻笑一声,替秦归玉把话说了出来:“眉如月这种药姜娘子听说过吧,不知——” “芊月!”秦归玉打断她,不满地看了她一眼。 虽然有的事旁人都心知肚明,可心照不宣跟直接说出来还不一样。 陈芊月哪点都好,就是藏不住自己那些歪心思。 姜肆却骤然间沉下了脸。 她转身走了出去,背影少了几分从容,陈芊月想将人拦下,秦归玉却制止了她:“让她走吧,反正现在也来不及了,越是这时候去,越是自取其辱。” 陈芊月听了,也笑了起来。 姜肆踏出寿宁宫时已经入夜,头顶乌云密布的天,一点儿星光都没有,刺骨的冷风呼啸而过,她一步不停地往养心殿那边走。 到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她提着裙摆,额上跑出薄汗,经冷风一吹刺骨的凉,很快到了养心殿,她远远看到里面亮着灯,金黄的灯光温暖地包裹着整座宫殿。 到了门前,她看到张尧在那里守着。 张尧见了她,神情有些慌乱。 “娘娘,您怎么过来了?”他凑上前来,姜肆脚步没停,匆匆往里走,语气有些急,“陛下呢?在里面吗?” “娘娘,等一等,陛下现在不方便……”张尧伸手拦了拦,却又不敢僭越,只是虚虚地阻挡着。 姜肆见状,神情更是烦躁,索性不再问,直接往里闯。 “娘娘!留步!留步!陛下真的不方便——” “咵”地一声,姜肆用脚把殿门踹开,不顾张尧的阻拦快步行了进去。 张尧懊悔地叹了口气,又急又怕,明日就是封后大典,刚刚秦娘子入了殿到现在都没出来,他很怕娘娘误会什么,坏了明天的大事! 姜肆大步流星地走进内殿,撩开纱帘,入眼见到男人的背影,正站在床前,似乎在整理衣摆,听见声音,他回过了身。 萧持眉头紧锁,发现是姜肆,紧拧的双眉松展了一下,姜肆却不管他,径直越过他去翻床铺。 掀开被子,没人,拿起枕头,没人,趴到床底,还是没人。 萧持把姜肆的举动看在眼里,眸中的失望一闪而逝,开口时语气也冷了很多:“在找什么?” 姜肆起身,一脸焦急地看着萧持,走过来抓住他双臂:“秦姝绾呢,你把她藏哪去了?” 大殿的窗子是开着的,嗖嗖的冷风从外面灌入,吹得人浑身冰凉。 萧持剑眉微耸,黑眸幽深,脸上的温和渐渐消失,他问:“你觉得朕把她藏起来了?” 姜肆被他身上的冷意惊得心中轻颤,发觉他情绪有些不对,赶紧安抚地握住他的手:“你放心,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你得赶快把秦娘子找出来,她吃了那种药,会受不住的!” 萧持微怔。 姜肆急道:“太后为了让你们生米煮成熟饭,给秦娘子偷偷喂了眉如月。眉如月这种药,常做催情用,但夫妻床笫之间少有用此药来增加情趣的,只因为这种药毒性极强,倘若不发泄出去,对身子有很大的损害,女子则更甚于男。” 寻常人提这种事,定然难以启齿,姜肆却没任何负担地把话说了出来。 她抓住萧持的衣袖:“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入了圈套,只是这样一来,秦娘子就很危险,我得尽快为她施针!” 姜肆丝毫不敢怠慢,行医数年,她甚至有听说过因眉如月而死的人。 所以她才会在听完陈芊月的话后,就快速赶往养心殿。 萧持一字一句地听她说完,眼中冷意没了,眉头却还皱着。 他看了一眼窗子。 “她走了。” 姜肆惊疑出声:“走了?怎么走的?” 萧持指了指她身后:“跳窗。” 事情是这样的—— “表哥,我……” 秦姝绾知道自己中招了,浑身上下充斥着奇痒难耐的燥热,分外不舒服。 萧持转过身,她躁意更浓了几分。 帝肆宠(臣妻) 第59节 “表哥,我也是被逼无奈,你千万不要怪罪我……”秦姝绾谁都不怕,偏偏在萧持面前,怂得抬不起头来。 “母亲逼我进宫,姑母又逼我来养心殿看表哥……”秦姝绾一脸痛苦,“但我真的不想做皇后。” 萧持皱了皱眉:“你不舒服?” “这不重要,”秦姝绾摆了摆手,不让他打断自己说话,“表哥,你没做皇帝之前,我真的挺喜欢你,我见过的男子里,唯有表哥可称得上是坦坦荡荡的君子,可我对做皇后这种事没有丝毫兴趣,我就想做一个快乐的游侠儿,走南闯北游历四方,哪怕是皇权都追不上我的脚步。” 秦姝绾红着脸,强压着身上不适的感觉,像是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地走到窗子旁边,对萧持道:“我觉得我得把话跟表哥说明白了,以后再有人逼我,表哥,你得亲自顶上,顺便,也帮我应付我爹娘,我走了,可能短时间内都不会回来,表哥,你保重。” 说完,她一脚蹬上窗台飞身而出,眨眼间就不见踪影,跟逃命似的,走得比谁都快。 听完萧持的话,姜肆彻底愣住了。 太后费尽心机想让秦姝绾和陛下修成正果,哪成想秦姝绾连夜收拾包裹逃离这座城,连眼都不带眨的。 见过为了争权夺势抢夺宠爱在后宅里撕得死去活来的女人,却没见过像秦姝绾这样,为了自由可以拍拍屁股就走,活得如此潇洒恣意之人。 可是…… “她的药还没解呢!” 姜肆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来人!”萧持也沉着脸喊了一声,随即有人进来,是千流,他吩咐下去,“务必尽快找到秦姝绾。” 第五十九章 “陛下,已经找到秦娘子了。” 萧持还没出声,姜肆腾地站起来:“在哪?” 萧持瞥她一眼。 媳妇好像比在意朕更在意别人。 千流抱拳回道:“在公主府。” 说完,看到姜肆大氅都披上了,这就要出门,速度像风一样。 萧持一把将她拉住:“你这么去?” 姜肆着急:“秦娘子的事耽误不得。” 萧持看了千流一眼,千流心领神会,点了下头,转身走了出去,很快,御辇停在外面。 萧持拉着姜肆的手一起走出来,姜肆知他已经忙了一日,想让他回去休息,萧持已经替她掀起帷帘。 宫人们都低垂下头,不敢看二人。 印象中的陛下,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 姜肆将话咽了回去,提着裙子上了御辇。 二人一起到了公主府,姜肆心急,走在前头,刚入正厅,却见萧锦辞旁边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王谡。 他站起身,正要说什么,却见姜肆身后又走进来一道人影,不由得脸色大变,急忙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萧锦辞模样倒是淡淡的,看到二人进来,唇角弯起一抹弧度,在姜肆印象里,萧锦辞似乎是最不怕萧持的人。 萧持没有更多表示,只是替姜肆把头顶上的兜帽拿下来。 “秦娘子在哪?”姜肆问。 萧锦辞看了王谡一眼,回过头道:“在里面……”说着,请二人进去,王谡脸色有些不自然,想了想,也跟着走了进去,平日里见他都是一副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模样,今日却很是反常,也许是萧持在这的原因,他收敛不少。 姜肆心系秦姝绾,快步跟上,进到房间里面,一眼看到床上安详地躺着的人,她双眸紧闭,呼吸还算平稳,只是脸色发红,像是喝醉了酒一般。 姜肆赶紧走过去,给她摸了摸脉,随即皱起了眉头。 王谡看着床上的人,瞥着姜肆的脸色:“姜娘子,秦姑娘怎么样?” 姜肆在秦姝绾的身上摸了摸,最后,手碰到她脑后,眉头瞬间皱得更紧:“她后脑受伤了,怎么回事?” 王谡一听,伸手在后脑来回蹭了蹭,焦急道:“是我给她打晕的,夜里回府途中,我在路上碰见秦姑娘,她瘫软在路边,我本想把她送回府,谁知她……我情急之下,只好将她打晕,旁边就是公主府,我害怕她出什么事,就带她先在此处暂避。” 姜肆基本听懂了,转身对他们道:“你们先出去,我要给秦娘子施针。” 萧锦辞是相信姜肆的,什么话都没说,回身走了出去。 王谡还有些担心:“秦姑娘会不会有事啊?她为什么会中这种药?是不是有人要害她?” 姜肆紧了紧眉心,在她印象中,王谡不是这么看不懂眼色的人,对秦姝绾的关心也超出了反常。 她看了萧持一眼。 “朕去外面等你。” 说罢,萧持便睇向王谡,王谡闭紧了嘴,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姜肆这才露出认真的神色,解开了秦姝绾的衣襟…… 为她施完针,姜肆额头上也出了汗,施针要耗费精力,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今日不巧,她本来就有些疲惫…… 施针的过程中,她能确信秦姝绾的清白还在,到底是不能相信王谡,所以她亲自验看了一遍。而且说来说去,秦姝绾中药跟她也有一些关系,她不希望因为她让别人卷入麻烦。 秦姝绾脸上的红晕已经渐渐褪去,脸色慢慢变得正常,姜肆看着她静谧安静的模样,想到萧持跟她说的话,不禁对这个“离经叛道”的秦姑娘更加喜爱起来。 她活得很恣意潇洒,没有把自己框钉在一副躯壳里,心中有自己渴望和向往的信仰,并且能为此付诸努力和行动。 就像姜肆第一次见她那日,文武袖袍,腰别长剑,英姿飒爽,快乐逍遥。 她母亲看低了她,太后也看低了她,女人的一生,不是只要围着一个人团团转,假若她热爱广阔天地间的一缕风,就算红墙金瓦里的生活有多么诱人,她看也不会看一眼。 姜肆收了针,将被子盖好后,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萧持和萧锦辞正坐在首位上,本是在说着什么,见她出来,止住了话头,迎上萧持询问的目光,她道:“已经没事了,睡一觉,明日药力就会完全减退,也不需要再服什么药了。” 王谡听了,转而松一口气。 既然已经无事,他也不好久留,只好先行离开,姜肆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转身对二人道:“好在是遇上了认识的人,不然秦娘子这样倒在大街上,后果不堪设想。” 萧持黑眸一沉。 萧锦辞却是有些茫然:“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肆看了一眼萧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萧锦辞,萧锦辞黛眉一蹙,眼中也有几分不喜:“想不到母后竟会做这么糊涂的事!” 她看了看萧持,话音一顿,后又继续道:“只是这件事终究也有秦家自己参与,且传出去,有损皇家颜面,还是不要闹大为好。母后那边,我去说一说吧。” 萧锦辞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这件事别管秦姝绾有没有受到伤害,算计到他头上,他是一定要讨还代价的,母子之间本就隔着重重隔阂,再添柴加火,维系的平衡就不存在了。 大魏尤其注重孝道,萧持若真做点什么过火的事,对他的地位也不利。 不管怎么说,太后都是他们的亲生母亲。 萧持沉吟不语,幽深的黑眸中看不出太多情绪,姜肆将他拉起来,揉了揉眼睛:“陛下,我们回去吧,我有些困了。” 萧持听到她说的话,眸光忽然变得柔和些,再看向萧锦辞时,依然是满目冷意:“你可以告诉她,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再有下次,朕不介意把她送到越陵。” 萧锦辞轻叹一声:“我会将陛下的话转告她的。” 萧持握紧姜肆的手:“走吧。” 转向她的那一刻,神色又松展开来,声音也刻意放低,姜肆看了萧锦辞一眼,微微颔首。 两个人一起坐御辇回宫。 御辇内,姜肆笑眼弯弯地看着萧持,也不说话,就这样拖着香腮望着他,笑容越发香浓甜蜜。 “不是困了吗?” 姜肆很开心,努了努鼻子:“陛下,我有没有说过你真的很好?” 萧持眉头微挑,难得听到这样的好话,不禁转头望进她的眼里,却像踏进沼泽一样,轻轻陷入,就再也出不来了。 “其实,在我赶去养心殿的时候,真的有过很短暂的一瞬间,想到如果陛下你真的中了太后的算计该怎么办,数九的天那么冷,我却出了一身的汗,我真的特别特别相信陛下,可还是有一丝害怕,在知道真相结果前,不停用那个疑心的想法折磨自己。” 姜肆说得很认真,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把那些纠结告诉他,她还记得在养心殿时,萧持因为她多疑的举动而表现出来失望的样子。 姜肆低下头,将他的手握在手心里,热度慢慢顺着血液涌入内心,她轻轻道:“我们相识的时间并不长,再多的相信也不如彼此的坦诚相待,我有什么不满和怀疑,都可以第一时间告诉你,我希望陛下也可以这样。” 她抬头看着他,盈盈目光坠着点点星火:“任何感情都经不住猜忌和误会,把关心和爱意藏起来,什么都不说,就会增加这样的风险。” 她伸手捧着他的头,指尖在侧脸上轻抚,萧持隐隐皱着眉,似是在适应和理解她说的话。 “为什么会害怕?”他问。 “嗯?”姜肆一时没反应过来。 萧持把她的手拿下来,眼眸洞深如渊,他很认真地又问一遍,这次语气温柔不少:“为什么会害怕朕会辜负你?” 姜肆觉得他还是往心里去了。 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 还好她把话坦白说出来了。 “嗯……因为我比想象中,更在意陛下?”姜肆也有些拿不准,“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明明告诉自己不该这样,但还是会往歪处想。” “是朕不能让你完全信任。”萧持眸中有一抹淡淡的黯然,这种不信任不原自对他这个人的,而是对二人之间的鸿沟与差距。 只要他有能完全掌控她的能力,她就永远不能放下戒备,因为他可以随时脱身而出,而她却不能。 姜肆忽然搂住他的腰,钻进他怀里:“所以陛下要继续努力,这不能怪我,是吧?” 萧持感受着怀中柔软,紧紧收了收手臂,又有一丝苦笑。 其实,是他更害怕。 折腾了半夜,姜肆在御辇上就睡着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被萧持抱到了寝宫。 年初一,爆竹声阵阵,满京城都洋溢着喜气。 萧持改国号为齐,建元景隆,新国号是以先齐王的封号而定,既然国号为齐,齐王萧抉自然就不能再称为齐王了。 萧持下旨,将他的封地改为潞江,萧抉则从齐王变成了潞江王,多了一个字,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实则比之前削弱了爵位。 就连萧抉也是圣旨到手了才知道。 礼部为姜肆举行封后大典,姜肆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被嬷嬷从床上揪起来梳洗打扮。 她迷迷糊糊地穿上锦绣凤凰宫装,直到被宫人领到百官之前,才慢慢清醒过来。 帝肆宠(臣妻) 第60节 萧持戴着九旒冕,身穿暗金色龙袍,在龙椅上端坐着,姜肆应该走上前,然后和他一起接受百官朝拜。 可她还没踏出脚步,就有人冲了进来。 “陛下,御史大夫们在宫门前长跪不起,求陛下收回成命!” 第六十章 进来传话的不是张尧,是一个十二三岁大的少年,作内侍打扮,是近来突然出现在萧持身边的。 他一开口,姜肆心里一突,忍不住往自己身上想。 莫不是朝臣不愿意皇上立自己为后,想要效仿先贤以头碰柱规劝陛下收回成命? 皇宫门口前长跪不起,那便是要昭告天下闹得满城风雨,不死不休了。 众官员脸色也是不太好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个人或多或少露出几分愁苦来。 祭礼之上,无人敢造次,只是铁青着脸看向萧持,等待陛下最终会作何回应。 姜肆不禁攥紧了手心。 她不担心萧持此时会突然反悔,只是害怕有人逼得他太紧了,让他好不容易收敛几日的性子再度爆发。 提着衣摆,她就要走上前的时候,阶上之人忽然动了。 萧持脸上不辨喜怒,他径直行下台阶,当着众臣的面,拉起姜肆的手。 姜肆感觉到手心一阵温热,有暖流熨帖到心肺,然后她听到他说:“跟着朕走。” 声音沉稳而温柔。 他的手微微一紧,姜肆抬头看他,在那一瞬间,周遭的目光好像全都聚集在他们二人身上。 而他的眼中只有她自己。 他还是那样一副神情,好像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事能撼动他分毫,低沉的声音清冷又铿锵有力,给她力量,也予她宽慰,让她安心跟随他的步伐。 姜肆松了一口气。 若这个人都觉得没什么,她更不该自惭形秽,这世间除了他,没有任何一人有资格对她站在皇帝身侧指手画脚。 她迈出脚步,同他一起登上高台,不管身前是坦途还是遍布荆棘,她都要跟他一起走过。 一时间,百官跪地俯首,震声高呼,一同臣服于二人脚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震耳欲聋的声音只在姜肆耳边飘过,便行远了,姜肆并没有在意,她微偏着头,看到萧持琉冕下锋利而沉稳的脸,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显然也没在意身后的跪拜和臣服,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方才,很紧张吗?” 姜肆一怔,有些心虚,下意识反驳:“没有。” “手心湿.漉漉的。” 姜肆视线移到两人交握的手上,眉头轻轻一抬,她抬头:“好像不只是我手心出了汗,陛下也是。” 萧持的神色明显一顿,随即他弯起唇角笑了笑,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才轻出一句:“朕怕你走了。” 说着,他好像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姜肆这才知道,原来不只是她一个人纠结害怕,怪不得见他下来时的脚步有些失了方寸。 两人四目相对,莞尔一笑。 跪伏在地的朝臣们都不敢出声,他们只能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有胆大的偷偷抬头看了看,只见帝后二人执手轻轻说着什么,陛下唇边还有浅浅的笑。 原本不太看好陛下新立皇后的一些人,突然又改变想法了。 之前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让陛下如此放下戒备温柔地笑过。 他们倒是不在意陛下爱不爱笑,主要是觉得自己今后上朝议事时会轻松不少。 如果立姜氏为后能达到这样的效果,那为什么不呢? 王谙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只恭谨地跪在地上,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那些无疾而终的悸动终究是要埋藏在心里。 闹事坠马初见,源于善意的萍水相逢,他曾觉得简单而美好,后来才发觉,于她而言,那天只是她一笔带过的琐碎日常,从未放在过心上。 他也明白,即便没有陛下的存在,他们二人之间也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他的妹妹伤害了她,而他试图去做帮凶。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 王谙随百官站直起身,帝后已经做完祭天之礼,转身正对着他们。 萧持握着姜肆的手,目光在阶下轻轻一扫,说的每一个字都有重量:“朕立姜氏为后,其子也当视如己出,入皇家宗祠,享皇子之礼,倘若有人轻视他们母子二人,被朕知道了,已欺君犯上罪论处!” 话音刚落,朝臣再次跪伏在地,惶恐地磕头应是。 心里也有了数了,不管姜肆今后会不会一直荣宠不衰,起码此时此刻,她是被陛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她的孩子自然也不能受欺负。 现在再抬头看看,皇后娘娘知书达礼,文雅娴静,容姿倾城,端妙大方,还懂医术,又能让陛下龙颜大悦,这样的娘娘全天下上哪再找第二个? 如此一看,姜氏做这个大齐第一任皇后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事已成定局,拗不过皇帝的朝臣就这样将自己说服,虔诚地跪拜在祭台之前。 祭天之礼很快就结束了,大家伙儿唯一的遗憾就是霍岐作为北征大将军并未在京,闹得一看的热闹没有瞧着。 好事者猜测这是陛下刻意为之,毕竟就算陛下自己不尴尬,怕是皇后娘娘也尴尬。 陛下这么爱皇后娘娘,怎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现在再想想北征大军为何要赶在除夕之前出京,似乎一下就找到答案了。 除了霍岐,最尴尬的还要属秦栾。 当初还在齐地的时候,就有话传出萧持的正妻必是秦氏女,两人是表兄妹,有情分在,陛下就算再怎样冷情冷欲也不会拒绝了这桩婚事,秦家圣眷不衰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 谁知中途闯进来一个姜娘子,二嫁之身都未能阻挡陛下的垂爱,直接一举成为皇后。 就算日后秦姝绾进宫,再尊贵又能尊贵得过皇后娘娘吗?堂堂一品郡主屈居于姜氏之下,怕是秦家面子上更不好看。 即便是这样,也没人敢说什么。 毕竟他们听说连太后都因为这件事被软禁起来了。 而秦尚书这脸,可是一整天都黑着,没有半分笑模样。 朝会散去,众臣出宫,秦栾没有离开。 他是陛下的亲舅舅,自然也是皇亲贵胄,跟皇帝说几句话不会有人阻拦的,秦栾眉头紧锁,端平手臂给萧持行礼,态度还算恭顺诚恳:“微臣恭祝陛下开元建号,迎娶新后!” 姜肆站了半日,脖子都僵了,好不容易要放松一下,看着有外人在,只好继续端着架子。 倒不是她有多讨厌秦栾,实在是这一一身宫装,容不得她有一点不得体的地方。 萧持没理秦栾,转头看了看姜肆,温声:“累吗?” 姜肆冷不防听他跟自己说话,一看秦栾还躬着身子等他回话呢,眉心不由得跳了跳,然后点了下头:“有点……” 萧持伸出手,替她将头冠拿下来,宫人为了固定住她的发髻,装了许多暗扣,要想取下头冠是很繁琐的。 但他不厌其烦地为她解着暗扣,云锦绣袍坠在她两颊间,姜肆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好闻的沉香气息,又多了些别的,只属于眼前这个男人自己的味道。 脸上有些灼热,她移开目光,轻视前方,又看到他上下滚动的喉结,一时间呼吸更加不稳了。 秦栾弯着腰,已经觉得后背发麻了。 明知这是陛下故意为之,此时他也只能忍着。 终于将头冠取下,姜肆觉得身上一松,重量明显减轻了许多,萧持将凤冠递给一旁的内侍,眼皮都未抬,对秦栾道:“舅舅还有什么事吗?” 语气让人背后生寒,连姜肆都听出他的不悦来。 秦栾低垂下头,不再迂回,直言道:“陛下可知绾儿在哪里?昨日她与她母亲一道进宫,回来时却只剩她母亲,到现在,微臣还未看到绾儿一面,据说她进宫后去了养心殿,不知陛下……” “昨日不见,为何今天才来问朕?”萧持打断他。 秦栾急着要解释,萧持又加了一句:“别告诉朕,舅舅也不知道绾儿进宫的用意。” 这一句便是语气森凉的威胁,秦栾的脸一下就白了。 秦姝绾这件事可大可小,如若真成了,想必陛下也不会怪罪他们,可怕就怕在这事没成,秦氏失节是小,算计皇帝是大。 但看如今的情形,事情大概率是没成。 秦栾跪下:“陛下息怒!此事微臣本是不知,韩氏回府后才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微臣,臣又愤怒又惶恐,已经教训了她,可她毕竟是臣内子,还望陛下饶她一命!还有,绾儿从小仰慕陛下,她母亲和太后娘娘也不过是想成人之美。” “成人之美?你可问过陛下的心意?” 秦栾正说着,忽闻头顶传来一阵女声。 姜肆本来不愿插嘴他们之间的事,实在是秦栾说的话太过气人,三言两语把过错推给妻子和太后不说,竟然还说他们是成人之美。 “下在秦姑娘身上的药,药性之烈,让我一个医女都觉得胆战心惊,倘若事有不成,甚至对她性命有挟,此事既不是陛下的意思,也不是秦姑娘的意思,成人之美,到底是成谁之美?” 姜肆的话掷地有声,抛去其中腌臜之处不谈,她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拿人性命开玩笑,况且还是他的亲生女儿。 秦栾闻言抬头,紧张道:“所以,小女现在在哪?那药到底解了没?” 不难看到秦栾说这句话时眼中仍有侥幸的光。 姜肆顿感厌恶:“我已经将她的药解了!” 秦栾一怔,明白过来她的话后眼中有些许失望,他低下头,对姜肆行了一礼:“如此,多谢皇后娘娘慷慨施以援手了,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姜肆侧偏过身,避了开去。 就在这时,萧持忽然开了口:“舅舅,你是不是以为,不论发生什么事,朕都会放过秦家,放过你?” 秦栾还没抬起身,一听声音,浑身冰凉,僵硬地躬身立在那里。 “臣……臣绝无此心!” 萧持将琉冕随手摘下,放在一边,坐在龙椅上,天子龙颜震怒,脸上却带着清浅的笑意:“不要以为有太后做倚仗,朕就不会动你,秦氏的恩宠靠得是你们几代人的忠贞热血,而非裙带关系,别让一门丰功伟绩到你这里,毁于一旦。” 此话说得十分重了,秦栾脊背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陛下的垂恩和提醒都是最后一次,如果他还不知好歹,恐怕下次就不是训话这么简单。 帝肆宠(臣妻) 第61节 “臣明白!” “爵位自降一等,罚俸半年,让你夫人在府上思过,什么时候知错了再出来,至于秦姝绾,此事虽错不在她,却也有顺从之嫌,没有朕的旨意,不准她回府。” 秦栾倏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看到萧持的表情后,又赶紧低下头去。 “臣遵旨……” “退下。” “是。” 秦栾低着头走了出去,姜肆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睛,转头望着萧持:“陛下这是何意?” 不让秦姝绾回府,听在秦栾耳朵里,又该瞎想了。 萧持却是按了按眉心。 姜肆赶紧附身凑过来:“你不舒服了?” 话音还未落,萧持忽然抓住她的手,将她拽到怀里来,姜肆猝不及防坐到他大腿上,瞬时瞪大了眼,这还是在崇文殿,虽然已经没有了大臣们,可宫人还在,她一抬头,便见到宫人都低垂着头非礼勿视,将身子也背过去,可想而知他们都是一些什么脸色了。 她拍了拍他肩膀,低声呵斥他:“放我下去!” 萧持非但没有听她的话,反而还搂紧了她的腰,姜肆把自己要说的话全忘了,见他又成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倨傲神情,只得小声哀求:“求求陛下了,放我下去吧,回含英殿不好吗?” 萧持将她禁锢在龙椅与自己之间,只有狭窄的空隙,气息将要凑近紧咬不松的红唇时,他半闭的眼睛上,眉头忽然挑了挑。 下一刻,萧持将她拦腰抱起来,从后殿走了出去。 “好,回含英殿。” 窝在萧持怀里的姜肆总觉得自己有一件重要的事忘了问,可却想不起来是什么。 而此时,还贵在皇宫门外的御史大夫们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阿嚏!” “陛下莫不是忘了我们?” 第六十一章 回到含英殿,萧持刚把姜肆放到床上,姜肆就手忙脚乱地爬了下去。 捞到疏柳问:“安儿在哪?” 疏柳看了看被抛弃在一旁的陛下,认真回道:“在偏殿。” “做什么呢?” “看书。” 姜肆舒了一口气,作势要朝外走,萧持转过身跟上,从疏柳那接过披风,往姜肆肩膀上披。 姜肆还没反应过来,回头看了看他,随即才发现这是让陛下来伺候她了。 “你冷不冷?”姜肆问他。 萧持微顿,摇头:“不冷。” 沉默。 “那你头还疼吗?”姜肆又问了一句。 萧持这次扬了扬眉:“刚才无视朕,现在心虚了?” 姜肆哪里敢承认:“我担心安儿一个人,看看他也不行吗?” 她反问回去,脸色是那样义正辞严,口气是那样理直气壮,萧持看了她半晌,最终反倒笑了,先她一步出了门:“走吧。” 姜遂安知道今日是大日子,醒来后去练了练拳,然后就回去看书了。 姜肆两人到的时候,他很乖巧地坐在书案前,脸上一丝不苟,桌下小脚来回晃悠着。 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瞬间就扬起笑脸:“娘亲!” 话音刚落,就感觉到飞过来一道眼刀,姜遂安收起笑脸,从凳子上跳下去,规规矩矩地走到两人身前,弯了弯身。 “母后。” “……父……皇……” 姜遂安低着头,死咬着牙冠,忍住全身的不自在把这两个字喊出来。 是疏柳姐姐教得他,从今日开始,娘亲不只是娘亲了,还是大齐的皇后,那就是他的母后。 那个人也是他名义上的父亲了,得喊父皇。 倒不是不认他,就是没那么容易念出这两个字。 “父”对他来说很陌生。 姜肆特别了解姜遂安的心思,杵着膝盖弯下身,摸了摸他的头:“今天跟娘亲出宫吧?” 姜遂安“喯喽”抬起头看她。 萧持也转过头看她。 “前段时间闻杏盘下来的铺面,我想去看看。” 姜肆跟萧持解释,说完又看着姜遂安:“你……父皇答应我,让我在外面建一座医馆。” 这话是挺不容易说出口,姜肆腹诽。 姜遂安眼睛亮了亮,像小哈巴狗似的看向萧持。 萧持点了点头,姜遂安的笑容终于不再忍耐,很快喜色爬上脸颊。 萧持忽然对后面说了一句:“过来。” 二人看向他,只见那个跟随在萧持身后的少年走上前来,少年面带笑意,唇红齿白,对姜遂安弯了弯身。 “他叫江渚,以后他就跟着你了。” 姜肆投来不解的目光,萧持绷着脸跟她道:“他年纪大了,身边总要有人跟着,疏柳是护卫,不适宜照顾他起居。” 姜肆慢慢露出了然的神情,却对萧持的心细程度更加骇然,她的确对安儿的起居有所担忧,跟在她身边的多是女子,女子照顾安儿总有些不方便,况且现在安儿越发大了,他自己也不愿意闻杏疏柳照顾他,甚至连她都开始避着。 有一个年纪不大,又比安儿懂事的孩子在一旁跟着,她的确会放心不少。 姜遂安戒备地看着江渚,但还是有礼貌地鞠了一躬。 江渚赶忙托住他的小身板:“使不得!哪有主子拜奴婢的道理?江渚是来伺候主子的,应该奴婢给主子行礼。” 说罢,给他行了一个大礼。 “初五过后,朕会把先生请进宫里,到时江渚便做你的伴读。”萧持道。 “先生?”姜肆还记得萧持之前也提过这件事。 “是王家公子吗?” 萧持看向她,语气又变得柔和:“不止他,会有很多个先生。” 姜肆隐隐察觉出有一丝不对,可又想不透是哪里出了问题,姜遂安抬着头看着萧持,对他把自己安排地明明白白这件事有些不满:“我还没同意。” “嗯?”萧持不紧不慢,“你不想启蒙吗?” 姜遂安鼓了鼓腮帮子。 “不是……” “那便按照朕说得去做。”萧持一锤定音。 姜遂安:真是个独断专行的人! “好吧。” 萧持在未央宫待了没一会儿就被张尧叫走了。 即便是正月初一,他也有处理不完的政事。 姜肆说要出宫,萧持便将千流委派过来保护她的安全了。姜肆觉得堂堂大统领来保护她的安全有些大材小用,委屈了千流,千流却笑得眉飞色舞。 “娘娘不知,属下难得有这样透气的机会,终于不用担心陛下随时会发火了,就当陛下准我半日假吧。”千流说得很是感慨。 那姜肆倒是没说的了,毕竟这也算做好事。 医馆就在姜肆买的那座宅院对面,是她后来让闻杏盘下来的,因为没时间操持医馆的事,她那时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还能不能继续行医,所以铺面盘下来之后她就没再管,一直是空置的。 谁知她一进去,才发现医馆里五脏六腑全都齐全,药柜里的药都是装得满满登登的,连伙计都给召好了。 姜肆疑惑地回头看向疏柳,疏柳微微一笑:“陛下早就安排好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疏柳的确是瞒着姜肆的,在陛下没有开口之前,她不会多嘴。 “在娘娘打算狡兔三窟,让属下去购置房产的时候。” 姜肆更加惊讶了,那得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盘算?她当时连将军府都没脱身呢,更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办,他却都已经为她铺好所有的路了。 他果真就如他说的那般,一路的荆棘由他去劈开,既然是他强人所难,那便替她解决所有的困难。 本以为嫁给他,所有事都会变得没有那么容易,不论是自由还是自己向往的那种逍遥宁静的日子,没想到他却尽自己所能给了她最好。 前二十多年无心无欲地活着,把所有人间烟火的温热都给了她。 之前还故作高深的模样,半句话都没跟她透露。 姜肆忽然转身,匆匆行出医馆。 “回宫。” 她得好好问一问他。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姜遂安的脑袋从帘子里钻出去,又钻回来,跟姜肆道:“娘亲,那些人跪在那里做什么?” 姜肆一怔,随他的目光看了看,忽然想起祭天之礼时听到的话,出宫时她走的正阳门,没遇到这些御史大夫,都快要把这件事给忘了。 没想到这都快入夜了,人还在这里跪着。 文臣傲骨,有的人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其实心肠比铁石还硬,骨头也是宁折不弯。 帝肆宠(臣妻) 第62节 古有言官撞柱以死明鉴,今有御史大夫城门长跪以求皇帝收回成命。 姜肆拉着姜遂安下了马车,脚步微快,想要尽量避开那些言官。 如果让安儿听到什么难听的话,怕是他又会多想了。 “娘亲,你走得这么急做什么,路上滑。”姜遂安任她牵着手,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姜肆闻声,直接把他抱了起来。 “娘太冷了,想快点进去取暖。” “大人!大人!”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身后有呼喊声,姜肆脚步一顿,抱着姜遂安回头看去,发现之前跪在最前面那人栽到在雪地里,身旁有人惊呼,纷纷爬过去看,手忙脚乱地将人从雪堆里翻过来。 姜肆见状,急忙把姜遂安往地上一放:“疏柳,带着安儿和江渚先回宫,闻杏去太医院喊人过来,带着抬人的板架!” 千流挠头,那他干什么呢? 见皇后已经提着衣裙跑了过去,他也急忙跟上。 姜肆到了人群中央,见那些人正在摇晃昏迷不醒的老人,赶紧制止:“先别动他,平放在地上,尤其不要碰到他的头!” 抱着老人身穿绛红色官服的年轻男子抬头,皱着眉问:“你是谁?” 千流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提着他衣领把他揪起来:“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哪那么多话,这是皇后娘娘。” “什么?”年轻男子大为震惊,旁边的御史们也纷纷瞪着惊恐的眼睛看过来。 姜肆却没时间理会他们,她径直跪下身,伸手掰正老人的脑袋,掐住下颔,口张开,并未有异物。 老人脸色青紫,额头上也有淤青,四肢红肿。 “在这里跪了多久?” 年轻男子怔了一下,千流拍他:“问你呢,在这里跪了多久?” 另一个人插嘴回答:“寅时我们就来了,为了让陛下收回成命,一直跪到现在。” 那就是超过六个时辰了。 姜肆不禁埋怨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跟陛下说,非要用这种方式逼迫别人低头?你们这个岁数就算了,老人家这么大岁数,哪经得住这般折腾?” 御史台的人纷纷愣住,怎么听着这话很是熟呢,好像一个总是在自己耳边不停嘘寒问暖不厌其烦的那个人。 好久没听到这么亲切的语气了。 先前那个被千流提起来的年轻男子推开别人,蹲下道:“韩大人应该就是冻着了,给他舒活舒活禁锢,背到暖和的地方烤烤火就行了。” 说着,就要把韩暨拽起来。 “放手!” 姜肆打了一下那人的手,后者“哎呦”一声,收回手一脸惊恐地看着姜肆,想到她是皇后娘娘,到嗓子眼的话被他咕哝一圈又咽了回去。 姜肆皱着眉头瞪他一眼:“你要是不想这个韩大人死,就老实一点。” “我……我也是想救他……” 听姜肆这么说,他虽是觉得她在危言耸听,但也不禁有些害怕。 姜肆道:“受冻的人决不能烤火,也不能用温水和热水解冻,人是活的,又不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真这样做了,四肢很容易溃烂发脓,还有性命之危。” 她站起来,看了看眼前几个御史台的人:“你们回去也切莫急着取暖,冷敷受冻受寒的地方,可以喝姜汤。” 年轻男子指着地上的韩暨道:“那韩大人怎么办?” 说着,远处传来声音,几人回头一看,见是太医院的人来了,脸上露出喜色。 文琮走在最前头,没时间跟姜肆行礼,赶紧命人将韩暨抬到板架上。 姜肆走过去:“老人家年纪大了,跪在雪地里一天,身体受冻又血气不足,昏了过去,栽倒的时候磕到了头……” 文琮一边点着头一边将她说的话都记下,距离皇宫最近的是朝安殿,旁边有个藏书阁可以暂且安置韩暨,他便让人把韩暨抬到藏书阁。 姜肆正要跟文琮一块过去,扭头看到那几个人踟蹰不前,招手道:“愣着做什么,你们也快过来,让太医们看看。” 为首的年轻男子抿了抿唇:“我们……还得接替韩老继续跪在这呢。” “跪什么跪,就算你们全都跪死了,陛下也不会收回成命,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 萧持要立谁为后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姜肆没把这句话说出来,瞪他们一眼,转身便跟了上去,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都以韩暨马首是瞻,眼下也担心韩老的身体,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看过韩暨之后,文琮绕过屏风出来,先对几个御史台的人道:“韩大人没事,服下一剂药就好了,多亏皇后娘娘发现及时,用雪做了应急处理。” 姜肆用地上的雪搓了搓他的四肢。 几位官员听闻韩暨没事,纷纷松了一口气,转身对姜肆行了一礼:“多写皇后娘娘。” 姜肆受了他们的礼,想了想,说:“你们要是真的谢我,就不要再外面跪着了。” 谁知年轻男子赶紧摆手道:“那不行,我们是一定要坚持到陛下收回成命的!” “对,陛下如果不答应我们的请求,对大齐绝没有好处!” “我们去跪!走!” “走!” 说着,他们又开始义愤填膺起来,这就要一齐往外走。 姜肆让千流截住他们,千流说时迟那时快,腰间长剑既出,剑身正好挡在他们几个身前。 她走过去,对那几人道:“刚跟你们说的话,听不明白吗?任何事都没有自己的身体和性命重要。” 年轻男子却正气凌然,只是对她说话时语气还是客客气气的:“皇后娘娘,你不必再劝了,陛下这个决定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可能刚刚建立的大齐基业又会变得岌岌可危,百姓再次回到那种水深火热的生活中,陛下也会时刻处于危险里,我们怎能不冒死进谏,坐视不理呢?” 他一番话直接把姜肆说懵了。 “你们,到底想求陛下收回什么话?” 姜肆缓缓问出来。 那男子跟别人对视一眼,回头看向姜肆。 “陛下要御驾亲征。” 姜肆双眼慢慢睁大,灵动的眸子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年轻男子见皇后娘娘神情如此惊讶,也有些没反应过来:“娘娘原来不知道吗?” 随即,他像是找到救星一般,脸上浮现喜色:“那请皇后娘娘好好劝一劝陛下,如今新朝初建,百废待兴,齐地支撑征伐多年,早已不堪重负,眼下正是修生养息的时候,况且陛下已经登基,再去御驾亲征,不知还会出现多少变数。” “娘娘,请一定要劝陛下收回成命!”说罢几个人一齐跪地,朝姜肆拜了拜。 姜肆还没回过神来,她原以为这些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冒死谏言,是因为萧持立她为后的事。 萧持也没跟她说过他要御驾亲征。 她看向千流,千流也是一副无辜的表情:“属下不知娘娘原来不知道这件事。” 姜肆面色微顿,她转头对文琮道:“师兄,你让太医们给这几个大人们好好看一看,别回头落下什么病根,韩大人的家人就快过来了,切记告诉他们别让韩大人沾热水。” “娘娘放心。” 姜肆顾不得众人,匆匆行出藏书阁。 年轻男子是卫家人,看着姜肆的背影,喃喃道:“皇后娘娘似乎挺好的,咱们好像没必要反对。” 另一个人跟着附和:“是啊。” “我也是这样想的。” 文琮正在那净手,闻声不禁笑了:“你们反对有什么用,那是陛下的家事。” 卫寰转身松了一口气:“还好没跟皇后娘娘说全咱们跪在城门前的目的,她救了韩大人,这话还真不好说出口。” 刚说完,就听到屏风后面传来老人的呻.吟声,几人赶紧进去看韩暨。 另一边,姜肆直接去了养心殿。 张尧守在殿门外,见娘娘过来了,立刻警醒,上前笑道:“娘娘这么快就回宫了,用不用奴婢跟陛下通传?” 姜肆往里瞥了一眼,她走了这一路,此时心境也沉稳许多,没有方才那般冲动了。 “陛下在里面跟朝臣议事吗?” 张尧点点头:“是。” “都有谁?” 张尧一怔:“这……” 姜肆打断他,道:“算了,你不用跟我说了,陛下近日也忙了一天,你警醒着他顾及些自己的身体,陛下问起,你就说我在含英殿等他。” “奴婢记着了。”张尧见姜肆就这样放过他了,神情微讶。 姜肆转道回了含英殿。 与安儿用完晚膳,姜肆守在床前看他睡觉,迷迷糊糊地自己也睡着了。 不知何时,她忽然觉得自己身子一轻。 落入温暖的怀抱中,耳际贴着胸膛,被他身上的气息整个包裹起来。 姜肆很困,但也知道他是谁。 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她搂着他的脖子,仍闭着眼睛,声音闷闷的,还带着浓重的睡意。 “议完事了么?” 温热的气息从脸上扫过,那人挨了挨她额头,在她耳边说:“把你吵醒了?再睡一会儿……” 夜已深了,她听见“嚓嚓”的脚步声。 跨过门槛,很快,她就从安儿那里回了主殿。 萧持将她放到柔软的大床上,刚要拽了被子给她盖上,姜肆忽然撑着身子起来,一把搂住他的腰。 男人肩宽腰窄,这样环住一抱,身子贴得紧紧地,他也不容易挣开。 萧持一只腿还跪在床上,双手扶住她肩膀,感觉还没被她这么黏过,不禁失笑:“朕动弹不了了。” 姜肆闭着眼睛,“唔”了一声,不动。 萧持任她抱着,手掌心抚了抚她青丝,轻声道:“张尧说你去养心殿找过朕?” 姜肆收紧手臂,脸颊轻轻蹭了蹭他的胸膛,搁着衣物,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正在一点点升高。 帝肆宠(臣妻) 第63节 萧持还是顺着她头发:“你知道朕要领兵的消息了?” 姜肆听见他这句话,这才松开手,抬头看向他。 萧持坐到床边,看着那双水雾朦胧的眼睛,轻张了口:“既然已经到了养心殿,怎么不进去?” “你不是在跟朝臣议事吗?我进去不太好吧。” “又如何?你是朕的妻子,大齐的皇后,谁能说你的不是?”萧持像是故意逗她一般,说着夸张的话。 姜肆却没有笑模样。 “你从颍川打到卉州,好不容易坐稳了皇位,为什么这么快又要兴兵?有什么原因吗?”她把心中的疑问问出了口。 在养心殿时,她是有些犹豫的,都说后宫不得干政,有些话她问了就变了个味道,有的男人会怪夫人多言多事,她倒是不觉得萧持会这样想,就是怕传出去对他不好。 所以才到了养心殿又折回来。 “谁说朕坐稳了皇位?” 萧持一个反问,把姜肆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抬头看向他,眼里有不解:“脊背让你这么不放心吗?不是已经派了霍岐去。” 萧持不厌其烦地给她解释:“冀北地方太大了,又与北方的游牧民族连成一股势力,正找时机南下,攻占卉州远没到坐稳皇位之时,朕想要一统中原,就不会在这里停下脚步。” 姜肆看着他熠熠生辉的星眸,在荒芜空寂的目光中看到了属于他的野心,她早该知道他不仅求于此,坐拥卉州,杀了魏帝,只是他踏出来的第一步,接下来重整山河,把破碎的江山修补好,创造出一个大齐盛世,才是他毕生追求的目标。 “为什么御史台的人这么抵触?”姜肆觉得这里一定还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萧持笑了笑:“冀北的事可以徐徐图之,但朕想要剑走偏锋,他们觉得朕太过冒进了,所以不同意。” “只是这样?” “那难不成呢?” 这样的话也可以理解,大臣们肯定更希望萧持选择一个更加稳妥的方式,姜肆姑且相信了他说的话,问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出征?” “已经在准备了,三月前妥善安排好卉州的一切,就可以动身。” 还剩三个月的时间,不长不短,但对姜肆来说仍是有些仓促。 “卉州作为大后方,更加安全,朕会让千流……” “我也去。”姜肆忽然打断他的话,让萧持为之一怔。 “什么?” “我说我也去。”姜肆又重复一遍,对上他有些错愕的目光,“你不用怕我拖后腿,我是医女,战场上也需要医者,仅我一人之力算作渺小,可一人之力如能为战区减少伤亡,也有我存在的意义。” 萧持几欲反驳:“但你不需要这样。” “这样是哪样?你做你想做的事情,我做我想做的事情,与需要不需要无关,我们只不过是恰好站在了一起,并肩而立,你不是因我,我更不是因你,这样不行吗?” 萧持一向知道她能言善辩。 他叹了一口气:“战场诡谲多变,朕不可能时时护你。” 这话似乎在劝她放弃,但姜肆显然没有听进耳朵里。 “你为何一定要护我?说不定到时是我护你。” 普天之下,大抵只有她才会这么想。 没有想象中的大发雷霆,也没有想象中的哭哭啼啼,姜肆不是一般女子,她不是嫁了人就守在后宫那一亩三寸地上,她有她擅长的事,有自己的追求。 萧持当然也是如此。 所以,谁都不必要规劝谁。 “不过,朕在离京之前,还要解决一些人。”萧持抚了抚姜肆耳边的发,“近些时日朕会让千流跟着你,保护你的安危。” 姜肆知道他不是在危言耸听,听话地点了点头,那双眸子一这样无辜地看着他,便让萧持觉得浑身紧绷,眼神黯了黯。 他移开目光,将被子重新盖到她身上:“睡吧。” 姜肆看他的模样,眉头狠狠皱着,手背上的青筋都起来了,不由得眨眼:“你怎么了?” 手触到他手背,萧持瞬间反手握住,然后将她压到身下。 这熟悉的目光…… 姜肆咽了口水,还不等她说话,萧持就俯下身低头,在她耳边道:“昨日已经害你那么累,今日朕可以忍一忍。” 姜肆脸颊烧得慌。 半天,她咕哝一句。 “你也可以不忍。” 第六十二章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 微拂的暖风扫过宫墙,枝头春意闹,花香四溢,美景圣收。 日头还未出来,含英殿的宫人们忙碌了起来。 昨夜萧持处理政务到子时,夜半来了含英殿,姜肆不在,他一个人睡到寅时,像往常一样醒来,去了偏殿。 宫人看着陛下形单影只的背影,都已经觉得见怪不怪。 自从皇后娘娘在宫外开了医馆,娘娘时长歇在外面。 本来皇后在宫外行医,朝臣就颇有微词,她又时时不在宫中,御史台一部分臣子都觉得皇后这般有损皇家体面,也流出一些不好的传言。 但皇后所设的医馆接收一些疑难杂症的病人不收诊金,她还经常带领太医院的太医出来义诊,一些看不起病的穷苦人家因此有了希望,渐渐的,医馆在京城百姓的心中留下了好名声,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觉得有这样的皇后是百姓福祉。 御史大夫韩暨原本是反对姜氏为后的头等人物,后来他因头伤在某日早朝上忽然晕倒,也是皇后娘娘将他从鬼门关里拽了出来。 韩暨是个老古董,思想腐朽陈旧,可毕竟自己的命都是人家给他抢回来的,再大肆反对,韩暨也没这个脸。 姜肆贫苦出身,百姓觉得她不为权势,更加亲民,对她的爱戴甚至比陛下还要多。 医馆病人多的时候,她没时间回宫,陛下只能自己一个人独守空房。 但即便是这样,陛下每日处理完政务,再晚也会回含英殿,自打立后以来雷打不动。 寅时刚过,萧持照例睁开双眼,看到旁边平整的被子,他就知道姜肆没回来过。 昨日千流命人传来消息了。 他扶着头坐正身子,刚要张口唤张尧,忽然想起某天姜肆坐在床边看姜遂安穿衣服时跟他说的话。 “安儿啊,你是大孩子了,衣服要自己穿,不能假手于人,这种小事,没必要麻烦江渚,知道吗?” 虽是跟姜遂安说的,也让此时的萧持张不开嘴。 他默默地穿戴整齐,出了主殿,径直往偏殿去。 姜遂安的房中亮着灯,应该也已经醒了,宫人候在门口,见皇帝过来纷纷低头行礼,萧持却看都没看,径直走过。 姜遂安刚刚醒来,睡眼惺忪的,头顶乱糟糟,几根毛不安分地炸起来。 江渚把衣服递过去,第一百次说:“奴婢给殿下穿衣?” 姜遂安挠了挠头,打了个哈欠,刚张开嘴,就看到萧持背着手走了进来。 睡意立刻褪去,他一把抓住江渚递过来的衣服,说了一句“不用”,努力睁了睁眼睛,不疾不徐地穿上衣裳。 爬下床,他对萧持道:“再等一会儿。” 萧持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姜遂安跑去外殿洗漱,回来时看到萧持正坐在他床边,莫名觉得有些开心,他抿抿唇走过去,小脸板板正正的。 “娘亲昨夜没回来?”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好像看到萧持的脸色沉了沉。 如果娘亲回来了,萧持应该来的时辰应该比以往要晚一些。 “过来。”萧持忽然开口。 姜遂安心里一跳,莫名觉得眼前的人很危险。 但他其实从没看过萧持发怒,连对他说话声大点的时候都没有,反而他像这样声音越沉的时候,他心头越是压抑。 他走过去,在萧持跟前站定。 这么大的孩子,一天一个样,已经比他们初见时长大许多了。 姜遂安低垂着眼,忽然看到萧持抬起手,他下意识往后一缩,那只手停下。 萧持笑了笑:“怕我打你?” 姜遂安脸色一红,不想承认自己是怕了他。 尽管知道他是皇帝,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但他不愿意在他面前露怯,不然总有一种他和他娘亲都是仰仗他鼻息的感觉。 “不是。”他重新换上一副沉静的神色,就好像他不是孩子,是一个大人。 萧持伸出手将他拽到身前,另一只手越过他头顶,将他头顶上的毛顺下去。 “夜里睡觉时去打仗了?” 萧持问了一句。 “噗呲” 江渚没忍住,背过身笑了一声,又赶紧惶恐地转身跪地:“奴婢失仪,求陛下降罪。” 姜遂安自己抚了抚脑瓜顶,两只手抱着头,脸更红了。 “起来吧。”萧持没怪罪江渚。 姜遂安转身跑去镜子前照了照,铜镜里的自己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他在萧持面前出了糗。 有些懊恼,他默默理好头发。 萧持已经站起身,往外走:“整理好了就出来。” 皇帝出去了,江渚走过去:“小主子,方才我不是故意的。” 帝肆宠(臣妻) 第64节 姜遂安当然也没放在心上,就是觉得萧持摸他头发时,自己的心情很诡异。 “你以后要提醒我,不要在他面前出糗。” 江渚闻言,眼睛弯了弯:“是。” 两个小孩很快就走了出来,萧持正在门口等着。 每日早晨,萧持都要带姜遂安去演武场习武射箭,坚持了三个月,姜遂安脸色明显比初时要更好些,白皙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精神气也比平时足了不少。 江渚虽然比姜遂安大六岁,但萧持教他们二人的东西,姜遂安永远学的比江渚快。 练了一早晨,几人都出了一身汗。 沐浴出来,萧持看了看天。 今天没有早朝,暂时也没有政务要处理,萧持带着姜遂安回了含英殿,姜肆仍未回来。 姜遂安早就习以为常了。 当初在颍川时,姜肆也经常在医馆从早忙到晚,没时间照顾他。 他在桌子旁练字,发现萧持绕着含英殿走了一圈,也不知道在看着什么,不久之后,萧持回来,坐到他身旁。 “想不想你娘?”他问,语气听不出起伏。 姜遂安摇了摇头。 萧持眉头一挑,黑沉的眼睛望着他:“为什么不想?” “娘亲有事忙,闲下来自然就回来了,安儿不想给她添乱。” 姜遂安的懂事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并不是故意说反话惹萧持不快,他就是真的那样认为。 萧持眉头沉下,忽然想起清水县的茅草屋里,他哭得泪流满面的样子。 “我带你去看看她,去吗?” 姜遂安眼睛一亮,手中的笔被他搁下。 随后又藏起笑容:“你能出宫吗?” 萧持身为皇帝,出宫是很不方便。 “去换衣服。” 一柱香后,打扮成平民模样的两个人出现在宫门口。 暗卫都在暗处,倒是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虽然是素雅的粗布长衫,可两人往那一站,气度不容小觑,一眼便能看出绝非常人。 萧持知道医馆的位置,伸出手想要拉姜遂安的手一起走,可手刚放下去,姜遂安小腿迈着,直接无视了他。 萧持看了看前面那个一点儿不用操心的人,快走几步上前,一把将他捞起来,单手拖着他双腿。 姜遂安震惊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萧持。 除了阿娘和游爷爷,还没有人抱过他。 哦对,霍岐也抱过他,他那时候以为父亲的怀抱就是这样的,坚硬,又博大。 但是萧持跟霍岐完全不一样。 萧持走了几步,发觉怀中的孩子比想象中更安静,他其实挺喜欢看他吃瘪的样子,但是现在显然不是。 他放缓了脚步,转头看去,看到姜遂安低着头,肉脸鼓出一块。 “怎么了?”萧持皱了皱眉,感觉到孩子很低落,“不想让我抱?” 话音刚落,就听到姜遂安吸了吸鼻子。 萧持的心忽然颤了一下,那种感觉说不清。 姜遂安转过头抱住他肩膀,脸埋在他肩头,好像有湿湿热热的东西浸透衣服。 “不是。”他闷头说了一句。 萧持心头倏然就软了。 “哭什么?我又不会把你扔下去。”萧持复又抬起脚,一步步往前走着。 姜遂安抬起头,看到前面的景物渐行渐远。 “你这么喜欢阿娘,会一直喜欢下去吗?” 萧持脚步一顿。 “会。” “那你是因为阿娘喜欢我的吗?” 萧持再次看向他,眉头皱紧。 姜遂安身子一颠一颠地,他也扭过头,一大一小对上视线,姜遂安脸上前所未有的认真。 “其实你不必因为阿娘讨好我,阿娘喜欢你,你又是皇帝,我不是你的孩子,跟你没有血缘,你只把我当作一个普通的小孩就可以了,我有自知之明的。” 姜遂安一字一顿地说着,神情是那么真诚,可是说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染了一层水纹。 萧持移开目光,看向前头,脚步缓慢前行。 他没有过孩子,不知道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是一种什么感受。 他以前没有想过,以后也不会去想。 萧持没感受过父母的疼爱,对孩子该用一种什么态度,他都是从姜肆身上观察来的。 一开始对姜遂安,他的确目的不纯,他是姜肆的骨肉,如果他对他好,姜肆也能放心。 后来慢慢的,他发现有一个这样的孩子在身边也不错。 毫无疑问,姜遂安是个好孩子。 他没有霍岐身上的迂腐懦弱,这孩子活得通透,比一般大人都通透,只是极偶尔,让人感觉到他其实很可怜。 可怜到让人心疼。 萧持将他往上提了提。 “谁说我是因为你阿娘才讨好你?” 姜遂安豁然抬头看他。 “还有,我就是你父亲。” 第六十三章 姜遂安眼睛又湿了,他瘪了瘪嘴,想了好久那个称呼,想说又不敢,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他。 “没有你阿娘,你在我心里,也是一个好孩子。” 萧持想到自己,他年少时,也希望在父母口中听到夸奖他的称赞。 虽然自己没有听到,但是有些话要及时说出来,姜肆教给他这些,他也想抚平别人心里的创伤。 姜遂安攥紧小手,一路没有说话。 到了医馆前,萧持将他放下,他忽然说了一句:“爹。” 寻常人家喊父亲都这样叫。 萧持微微一怔,低头看他。 姜遂安喃喃:“原来有爹疼是这种感觉。” 萧持面色不变,眼底却藏匿波澜。 “什么感觉。” 姜遂安在心口画圆,然后从头顶比到脚底:“这里,全身,都好舒坦。” 萧持看了他半晌,忽然扬起嘴角笑了,揉了揉他的头,两个人一起走了进去。 姜肆做梦也没想到萧持会带着孩子来医馆找她。 她当时正在给一个妇人开方,嘱咐她一些禁忌,闻杏诚惶诚恐地跑过来,说话都不利索了。 “主主主主子,陛陛陛陛下……” 姜肆要笑她口齿不清,余光却瞥到两个熟悉得身影。 她转过头,看到堂前站着俩人,一大一小,整齐地站在那里。 怪不得闻杏惊了。 姜肆害怕引起骚乱,赶紧把两个人引到偏厅,将门一关,她大惊道:“你们两个怎么出宫了?” 萧持面不改色:“安儿想你了。” 姜遂安嘴角一抽。 姜肆却信以为真,走过去蹲下身,抚了抚姜遂安的脸蛋:“是吗?安儿,娘亲不好,这两日都没跟你一起玩。” 姜遂安哪里想着玩了,他这两日一直跟先生好好学习,今天先生休息而已。 姜肆一直围着姜遂安嘘寒问暖,把某人抛在一边。 某人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 “娘,我突然有些饿了,我去找闻杏姐姐。”姜遂安跳下椅子,摸了摸小肚蝈蝈,转身就要走。 姜肆拉都拉不住他。 “唉?不是想娘了吗?” “看到了,不想了。” 姜遂安的声音飘进来,人已经在门外了。 萧持难得露出欣慰的神色。 姜肆还不放心,想要追出去:“我去给你做好吃的吧啊?闻杏哪里会……” 帝肆宠(臣妻) 第65节 话没说完,忽然觉得手腕一紧。 身后伸出一双手将她紧紧环住,男人低下头,下巴抵在她肩膀上,后背撞上他灼热的胸膛。 萧持从背后抱住她,温热的气息散在她耳畔。 “朕娶了一任皇后,她却整日里不在皇宫,反而让朕独守空房,你说,朕该怎么罚她?” 姜肆一听他低沉的嗓音,浑身僵住,虽然只有三个月,但她自认为对他足够了解了。 只是今天有些不同,她感觉到男人语气里有些委屈。 “我本来想回去的,但是天色太晚了……”姜肆想要解释,忽然感到耳垂一热,她闭紧嘴轻嗯一声,声音也发起抖来。 “外面……还有病人,等……” 萧持呼声渐沉,落入她耳中的声音像是香浓醉人的酒,温柔又陈烈。 “不是开了方子吗?” 姜肆转过身,刚要说话,嘴忽然被覆上一层热意。 萧持有些时候不爱多说话,他喜欢用身体告诉她他的意思。 也许是昨日等久了,萧持并没有多少耐性,姜肆慌忙中按住他的手,看向门那边,回头时水眸潋滟,朱红唇色轻阖。 “都是来来往往的人……” 萧持抵上她额头,难耐地闭了闭眼,眉头紧紧蹙着。 “朕保证,轻一点。” 说罢,便用细碎的吻堵住了她后面的话。 姜遂安在门口站了站,闻杏忽然走过来,他赶紧走下台阶,把闻杏拦住。 “怎么了?娘娘在不在里面?” 姜遂安横着手:“别进去。” “有病人……” 姜遂安拉着闻杏往旁边走:“让别的大夫帮帮忙吧,娘亲要休息了。” 闻杏挠挠头:“好吧,娘娘确实很久没休息了。” 姜肆哪里是在休息,她比看一天病还要累。 萧持支着身子看她,替她拢了拢发丝:“睡一会儿吧,一会儿朕喊你起来,一起回宫。” 姜肆有些气,鼓着腮帮子,故意背过身不看他。 萧持的病情有所好转,他已经很久没有头疼了,只是那变幻莫测的两种性情,分工明显,一个专程折磨她,折磨她之后,说好话的是另一个。 萧持看着姜肆的发顶,将她身子往过扳了扳。 姜肆扭动身子,将他的手挣开。 “生气了?” 这句话问得轻飘飘的,好像他欺负她时候的样子,姜肆气不打一处来,转过身推了一下他。 “这里是医馆,不是皇宫,外面人来人往的,要是……”她声音顿住,忽然不说了。 萧持好笑地看着她:“你刚才不是很安静吗?” 他伸出自己青筋毕现的手臂:“看你把朕咬的……” 姜肆瞪着眼,恨不得呲牙咧嘴咬死他! 发完火,她又恢复了理智,眼里不由得有一丝担忧:“再过不久你就要出征,我要是这时候有孕怎么办,可不行。” 姜肆是医者,对这种事不避讳,她近来常为这事忧心,主要是害怕耽误正事。 萧持眸光微顿,眼中闪过一抹意味不明之色,但很快就散去,他躺下身,把姜肆拉到怀里。 “如果你不睡,朕就继续了。” 姜肆瞪了他一眼。 “我睡还不行吗?” 挺横,也挺怂。 这一觉就睡到了傍晚,医馆的病人也没多少了,姜肆把医馆交给另一位大夫,一家三口回了宫。 萧持也不是总这样清闲,第二日要上朝,他陪姜遂安练完拳之后就去了朝安殿,一般没五六个时辰是不会出来的。 姜遂安要去先生那里上课,反而清闲的那个成了姜肆自己。 昨日她休息了一天,今天精神正足,最后还是选择去了医馆。 只是没想到今日医馆多了好多人。 姜肆脸色一变,匆匆走了进去,医馆的另一位大夫姓周,也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卢医,看到姜肆过来,像遇到救星一般,快步走过来,对姜肆道:“娘娘,今日染了风寒的人很多,我快忙不过来了。” 姜肆四下看了看,有人互相搀扶着,有人在地上躺着,每个人脸色潮红,不停咳嗽,还有人呼吸急促,像是喘不过气来一般。 好像比一般的风寒要更严重些。 她先净了净手,然后撸起袖子走到一个病人身旁,先蹲下身给她切了切脉:“哪里不舒服?” “头晕眼花,喉咙疼,呼吸不过来……” 姜肆看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也说了同样的话。 最后问了一圈,所有人都是一个症状。 周大夫跟她互相对视一眼,脸色都渐渐变得认真起来。 “你们是从哪过来的?” “我们是从晚青山过来的,里正说京城里有个活菩萨,看病不要钱,晚青山到京城只有半日路程,我们家里都穷,想着能省一些是一些,就一起过来了。” 周大夫脸色更加难看。 “你们所有人,都是一个地方的人?”姜肆问。 “对……对啊……”那妇人咳嗽两声,看姜肆脸色不对,也跟着害怕起来,“活菩萨,我难道得了什么治不得的病?” 说罢,她就跪下来给姜肆磕头,哭着道:“菩萨救救我,我家里还有三个孩子,我可不能死啊!” 周大夫看向姜肆:“娘娘,这……” “疏柳!” “在!” 姜肆唤了疏柳,一脸严肃地吩咐她:“去把医馆的门关上,今日不接待其他病人了,快去!” 疏柳微怔,但看姜肆态度那么严肃,也不敢怠慢,赶紧转身去关大门,千流靠在外面的石狮子上看天,悠哉悠哉地叼着草根,看到疏柳关门,吐了草根跑过去。 “怎么了,大白天的关什么门?” 姜肆看到千流要走进来,赶紧冲疏柳道:“别让他进来!” 疏柳眼疾手快,将千流推了出去。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他差点碰一鼻子灰。 医馆里的病人见姜肆的模样,心中都有些不安。 周大夫已经问过了一圈,面如死灰,他对姜肆道:“好像是时疫……” 姜肆面色一沉,良久后叹一口气。 “疏柳,找东西,覆住所有人的口鼻,将病人分开些,不要距离太近。” “是。” 姜肆走到门前,拍了拍门:“千流,你在吗?” “娘娘,到底怎么了?” “千流,你听着,现在就上报京卫所,京城临镇的晚青山可能发生时疫,让太医署派出几个太医亲自前去查看,记住,是亲去,另外,告诉陛下,京城城防的人,现在起不要放人进来了,京城的人也不能出去,禁止人群流动。清散这条街的百姓,京城中如果有发现染了风寒的人,一并带到这条街安置,剩下的京卫所会告诉你怎么做,现在就去,快!” 千流在外面早已变了脸色,大声拍门:“娘娘!您说的时疫如果是真的,您现在得跟属下走啊,不能继续呆在这里了,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陛下那里属下如何交代?”说着他就要推门进来。 姜肆死死抵住门:“你冷静一点!现在只是疑似发生时疫,假如是虚惊一场当然最好,如果是真的,我现在出去,万一也染上了,那不是害了陛下吗?你现在快去!” 千流听了她的话,眉头拧得更紧,可他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大魏历史上发生过三次时疫,每次死伤都很惨重,有一次甚至还改写了大魏的格局,导致大魏元气大伤,再也没有恢复到原来的生机。 如今陛下刚建立大齐,如果发生了大的时疫,对陛下绝非好事。 他知道耽误不得,决定就按姜肆说得去做。 “娘娘放心,属下这就去!” 第六十四章 姜肆听到他远去的脚步声,这才放心下来,刚才说的话,医馆里面的人都听到了。 那个妇人一听是时疫,两眼一抹黑,就要昏倒过去,周大夫赶紧让人将她扶住。 堂中有来看诊的人,不是从晚青山过来的,听到时疫也满是恐惧,冲过来就要出去:“我只是扭了脚,我可没染上时疫,让我出去!” 姜肆拦住他:“不行,一个都不能走!” “凭什么?我没病在这里岂不是要染上病?我要走!” 姜肆看了疏柳一眼,疏柳点头,押住那人胳膊,就把他带到了旁边的一间房里。 姜肆对堂中的人道:“不是从晚青山过来的,让疏柳带你们分别进屋里,一人一间房。” “我不要!我不去!”一个人不听,骚乱很快就起来了。 飞来横祸落在谁脑袋上,那人都不一定会清醒。 姜肆就站在门前,消瘦又高挑的身材此时犹如屹立不倒的峰,她寸步不离,对冲过来的人道:“也许方才的论断都只是虚惊一场,但只要是真的,你们都有可能染上这种病,现在出去,可能会连累你们的父母,亲人,甚至是自己孩子,即便这样也无所谓吗?” 那个喊声最凶的人慢慢放下了手,脸色变得苍白。 害怕和恐惧是人之常情,可是一想到有可能害了自己最亲的人,他们又犹豫了。 帝肆宠(臣妻) 第66节 “现在这种病还不好说,但我发誓,我一定尽我最大努力救你们,现在站在这里越久越危险,你们还是快去屋里避一避吧。” 有人已经被说动,有人还在踟蹰。 “连皇后娘娘都在这里陪我们,还有什么好嫌弃的!反正我不想把病传给我女儿,万一也不行,我先进去了。”一个络腮胡子说了一句,转身走了进去。 其他人面面相觑,最终也只能认命。 无他,就是不想络腮胡子口中所说的万一发生,他们都是最纯良的人,虽然没有大的权势,也没有大的学问,却知道亲近的人不能伤害,也不能给人添麻烦。 再说了,皇后娘娘都留在这里了,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医馆里所有人都以布巾覆住口鼻,做成了简易的面罩。 姜肆和周大夫给晚青山来的所有人都仔细询问了一遍,才知道大致的状况。 来的一共有二十六人,都是住在晚青山,发病者最长五天,最短是今日才发病。 据那妇人所说,晚青山内有一个池塘,前几日淹死了一个人,发现尸体时都已经泡了有两三日了,已经面目全非。 那尸体似乎被绳子拴上了大石头,投在了池塘里,所以没人知道里面死了人,池塘连着一口水井,寨子东头的人以那口水井为生,发病的人都喝过那口水井的水。 绳子泡了几天断了,尸体浮了上来,他们这才知道死了人,连夜报官,案子据说递到了京兆尹,只是还没查清。 自那之后,就没人喝寨子东头那口井的水了,然后过了半月,都没人发现什么异常。 直到他们有人开始陆续生病。 青山寨非常贫苦,寨里没有大夫,有个病灾的都要花半日路程来京城,可是京城看病太贵,他们都看不起,若是平常,只是染个风寒,他们都会生生挺着,挺得过就活,挺不过就死。 这是听说京城里有个医馆可以看病不花钱,他们这才来的。 姜肆听完来龙去脉,却觉得有哪里说不清。 “那个死了的人,是你们寨子里的人吗?” 妇人点点头,咳嗽一声,虚弱道:“虽然已经看不清她的面相了,但是她死的时候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织锦罗裙,整个寨子里没有能人穿得起那样的衣裳,她叫文秀,是我们寨里唯一一个秀才的女儿,前段日子她忽然得了一笔钱,我们都以为她是被好人家看上了,没想到……没想到会死得这样惨……” “突然得了一笔钱?” “对啊,不然那身上的绫罗绸缎是万万穿不起的,后来我们都猜,她可能是惹到了哪个财主,才会被投进池塘里,以石镇尸……” 妇人说着说着就有些精神不济,姜肆没再问她话,让她先休息。 还好萧持给他买下的这座宅邸够大,安顿好这二十六人,姜肆走出去,迎面看到周大夫。 周大夫一开始也害怕,但是看到比他小这么多的姜肆都保持冷静,知道自己不应该露怯,也支愣起来。 “目前看,青山寨的人没有病情特别严重的,发病时间最长的人,现在也只是呼吸不畅而已。” 姜肆出来就去院中的木桶旁洗手,听到周大夫的话,神情微微松懈些:“也许这次的情况并没我们想象中那么可怕,周大夫,你也忙了很久了,快去趁着这会儿清闲,休息休息。” 周大夫早知姜肆体贴,但也没想到这种时候了她还这么体贴,他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像姜肆这样,本能过衣食无忧生活的人,还这般体恤下情,平易近人,简直是人间少有。 福了一礼,他刚要转身,忽然听到“砰”地一声巨响,二人齐齐往过看,就见有人踹开了大门,身穿暗金色龙袍的人映入眼帘。 那人气势汹汹,眉间满是怒气,脸上阴郁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姜肆瞪大了双眼,不等他到跟前,立刻将他叫住:“站住!” 萧持却听都不听,上前来拉住她的手便要向外走,姜肆双脚钉在地上一般,死死地抵着。 “你快放开我!放开!” 萧持猛地回头瞪了她一眼,那双眼中仿佛多了一些别的什么。 “别逼朕动粗。” 周大夫是认识陛下的,他前不久还是宫里的太医,只是告老出宫了,见到陛下过来,也急得不行:“陛下,您不能进来啊,唉呀!您是大齐的皇帝,更应该保重龙体才是!” “滚。” 萧持一个字,让周大夫噤声。 他只看了他一眼,他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一万次了。 姜肆挣扎变成了哀求。 “陛下,你知道的,这也是为整个京城百姓好,求求你了,回去吧,如果真的是时疫,我怎么可能抛下这里不管呢?你是皇帝,你任何时候都能分清利弊得失的。” “姜肆,你以为这次朕还会放任你任性吗?”萧持额头上青筋爆出,一字一顿道,显然他的耐心已经快要消耗殆尽了。 姜肆心里发酸。 “我不是任性……” 萧持手上又使了力气,姜肆不愿跟他有过多接触,拼命挣扎,谁知萧持忽然松手,然后抱着她双腿直接把人扛了起来。 姜肆不停捶打他后背:“放我下去!” “如果时疫控制不住,整个京城都会陷入危险之中,我说我可以,我就一定可以,你放我下去!” “安儿,安儿在哪?” 青羽卫守在门口,萧持刚要踏出门槛,听到这句话,迈出的脚忽然不动了。 他站在那里,整个院落有一瞬安静无声。 下一刻,萧持转身,抱着人去了堂里。 “所有人守在外面,不许进来!” “是!” 萧持扛着姜肆到了堂里,门关上,将外面的声音隔绝。 “姜肆,你胆子真大。” 姜肆垂在萧持背后,头冲下,这会儿安静下来了,她听到他一声冷嘲。 像是气急了。 姜肆也生气:“你进来做什么?千流应该都跟你说清楚了,你还不管不顾的闯进来,身为九五至尊,你不是更应该时时刻刻保持冷静吗?” 身子一抬,姜肆感觉到自己落到地上,还有些头晕目眩,站稳之后就看到萧持那张愠怒的脸。 “你说朕进来做什么?朕听了你让千流传的话,应该冷静地待在皇宫里才对吗?姜肆,你有没有心,知不知道朕会担心你?” “我知道你会担心,可是事已至此,你也该相信我——” “不相信。”萧持打断她。 姜肆心头一颤,看到他双眸里的淡漠,淡漠下又翻涌着暗潮。 “只要跟你有关,朕都不能笃定。”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姜肆鼻子一酸,忽然吸了口气。 印象中,这还是她第一次跟他大吵。 她坚信自己没错,却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我也不敢笃定,所以不想牵连你和安儿。”姜肆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她不害怕吗? 她当然也害怕。 只是跟游老经历过一次时疫,她清楚其中厉害罢了。 怕没有用,要保持理智和冷静。 萧持看她眼泪掉下来,又低着头不看他,心头也软了下来。 他上前一步,姜肆退后一步,他上前一步,姜肆退后一步。 到最后无路可退了,萧持一把拉住他胳膊,将她拉到怀里,姜肆挣扎,他也不松开。 “别哭了。”萧持安慰她,一下一下顺着她脑后的青丝,声音比往日里任何时候都温柔。 “我是你夫君,生死同寝,所以,不要害怕牵连我,好吗?” 姜肆双眼瞬间濡湿,他越是这样温柔,她越是觉得自责。 “我让你很累吗?” 萧持一顿,良久后,回答她。 “没有。” “是朕方才太生气了,对不起。” 他在跟她说对不起。 那么骄傲的人,在跟她说对不起。 “时疫不是小事,你做的很好,是朕不清醒,乱了你的安排。” 萧持轻轻说着。 “只是答应我,别一个人硬撑着,你还有我呢,我是你夫君。” 第六十五章 姜肆被萧持抱在怀里,能听到他咚咚的心跳,连抚在脑后的手掌都是微微颤抖的。 她能清楚地感知到。 萧持说出那样的话,说不感动是假的,她也是在此时才忽然发现,在那样小心翼翼又克制隐忍的爱意下,他为她究竟做出了多少让步。 很多事情都是说着简单做起来却难,大道理说了一大堆最后要接受时总是在推三阻四。 如果有一天姜遂安突然要跟她说想去做一件正确却危险的事,她也会在半夜里睁大着眼纠结自己到底愿不愿意他飞高又飞远。 当他发现他不能阻止时,没有用更强硬的方式逼迫她,而是选择留下来陪她,只因为是她。 许多年都不见的情绪忽然喷涌而出。 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悬崖边上,她瑟缩着身骨成了这世间最卑微的可怜虫,不愿意做一个拖人后腿的累赘,她那时甚至想过要纵深跳入那深谷。 命里的救赎,到最后还是寄人篱下。 姜肆拼命地懂事,拼命地表现出乖巧,拼命地让人觉得她有用,又不会哭闹,只要是别人不同意的事,她就可以一瞬间改变想法。 帝肆宠(臣妻) 第67节 是什么时候开始任性的呢? 当霍岐离开这个家,当她身边只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时。 尽管世道艰难,人命贫贱,她却觉得自己再也不用因为拖累别人而改变自己的想法了。 原来那时候她就在潜意识里告诉自己。 即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霍大哥,也是靠不住的。 姜肆谁都不信,所以她很听话。 但她骨子里又很执拗,就这样瞻前顾后地活着,过得很矛盾。 哪怕是在前一刻,她都在想,如果萧持真的不同意该怎么办?如果他不认可她的那些话,执意要带她走怎么办?如果他觉得她太固执,干脆丢下她怎么办? 但此时此刻的胸膛是有温度的,宽厚又炙热,他给她支持,不只是在口头上。 就像方才已经扛着她走到门口,却仍旧收回来的那只脚。 姜肆大言不惭地说要治疗他的头疾,抹去他的心结,到头来,治愈人心的却是他。 她紧紧抱住萧持的腰身,手攥紧他背后的衣服,被他的气息包裹的那一刻,她想的是原来开心时也会觉得心一阵阵疼。 “萧持。”她喊着他的名字。 萧持的手一停,听到姜肆闷着声问他。 “我有没有说过你特别好?” 萧持的气已经消了,与其说消了,不如说有些无奈。 他喜欢的人那样不凡,不甘当后宫里的金丝雀,这又有什么错? “没说过。”他静下心来,渡给她体温,半阖眼波下流动着温柔的光。 姜肆吸了吸鼻子,深吸一口气。 “萧持,我嫁给你之前,只觉得你是一般的好,有时候还特别的坏,但现在我改变想法了,我觉得你天下第一好,幸好那天在清水岸边,是我救下了你。” 萧持鲜少听到姜肆这般夸他,眼底慢慢覆上一层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得意。 他彻底没有恼火了,心里想着,便这样吧,怎样都好,只要他还能看着她。 “你是不是不知道,那天,我只是躺在那里休息。” 姜肆一怔,推开他,抬起眼:“什么意思?” “我让千流为我寻些吃食,我身上有药,那点小伤不足为虑。” 姜肆却记得那不是小伤,胸前有那么长一道口子,怎么可能不足为虑? 但她在经历这么多事之后,却稍微能理解萧持当时的想法了。 他不是一个很爱自己的人,他对自己身上的一切伤痛都不在意。 “如果不包扎伤口,你那样躺着,也会失血而亡的。” 萧持看她坚持,也不跟她争论,笑了一声,伸手替她擦掉眼角的泪痕。 “是,我就在等着你救我。” “荒郊野岭的溪水旁,躺了一个来历不明身受重伤的男人,你从我身边走过,又折回来,怕得手都哆哆嗦嗦的,也要给我看伤治疗,那时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女子了。” 萧持对所有人都冷漠淡然,只有对她说话时会放轻声音,温柔宠溺。 姜肆被夸得晕晕乎乎的,低眸浅笑,嘴角刚扬起,忽然触及到他伸出的手背上有伤,擦破了表皮,还流着血。 “这是怎么弄的?”姜肆赶紧捧起他的手,表情又心疼又懊恼,赶紧拉着他到椅子上,大声喊周大夫,让他弄一盆清水来。 萧持看了看自己手背,不甚在意。 “许是出门时蹭到了。” “得多用力才能撞成这样?你老实说,你是怎么弄的?” 周大夫进来时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他一直守在院子里没敢走远,就怕陛下会对皇后娘娘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还怕皇后娘娘吃亏,可他进来一看,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皇后娘娘还训斥陛下呢。 萧持看有人进来,皱了皱眉,但姜肆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最终还是动了动唇:“打到看了手边的花瓶。” 姜肆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一定是千流回去传话,他一怒之下碰到什么东西打到了自己的手。 这人冲动时一向是不知轻重的。 “你要顾及自己的身体,别总是这么不小心。”姜肆一边给他清洗伤口一边道,周大夫把水盆放下,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有外人在,萧持的脸一直是冷的。 “我也会心疼你,又不是真跟你说的似的,没有心。” 姜肆嘟囔一句话,萧持的神色一顿,侧头看她,他一句话没说,但明显心情变好了,怎么看姜肆怎么温柔。 周大夫扭头出去。 我还是不碍人眼了,他默默关上门。 处理完手上的伤,姜肆坐在萧持对面,忽然脸色一沉,多了几分凝重。 “我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往年发生疫病,多是在大灾大难之后,这些寨民也没有打猎的习惯,吃的都是五谷作物,唯一的疑点就是那口井,平白无故死了人,又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女人,怎么想都觉得有些诡异。” 姜肆已经把来龙去脉都跟萧持说过了,说起正事,两人脸上都是凝重。 萧持道:“你怀疑是人为?” 姜肆不能确定:“只能说有这种可能,如果那个溺亡的女尸还在,可以找仵作验一下,看看她是不是也染了这种疫病,可惜的是,过了这么久,尸体还有没有保存都不好说了。” 萧持沉吟片刻,问她:“你方才说,案件后来移交京兆尹了?” “青山寨的人是这么说的。” 萧持起身,走了出去,姜肆疑惑地看着他,也跟上前。 青羽卫的人都在外面候着,听从萧持命令,大门紧闭,他们在门外不曾进来。 笃笃—— “主子,什么吩咐?” 萧持敲了两下门,外面很快传来千流的声音。 “传朕的旨意,让王谙去京兆尹,把半月前晚青山移交到京兆尹的那综沉尸案案综调出来。” 千流急忙应了声是,那边沉默片刻,明显是有些迟疑。 “主子,您就在这,不回去了吗?” 姜肆和萧持对视一眼。 姜肆眼中担忧,萧持跟她不一样,要上朝,还有很多政务等着他处理,没了他,说不定原定的三月出京的计划又要搁浅,朝中也会发生大乱。 萧持却回了千流:“早朝暂闭,奏折先移到这边。” 那就是不回去了。 姜肆猜到他会这样做,也没有说什么,千流领命离开,姜肆拉着萧持进去,给他也准备了掩住口鼻的布罩。 王谙的动作很快,下午就将京兆尹的案综拿过来了,姜肆没让他进去,除了东西是递进来的,人一直隔绝在一堵墙之外。 递过来案综,姜肆让人给萧持送进去,刚要转身走,王谙叫住了她。 “皇后娘娘。” 姜肆身子一顿,回身看过去,隔着一堵墙,她也不知道王谙是何表情,更不明他的用意,这声之后又没有动静了,她疑惑道:“王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王谙站在墙根下,几度张口,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下去,他想问问里面情况如何,她有没有不舒服,可是想到她既然是医者,应当比他更清楚危险与否,而他的担忧势必也会给她带来困扰。 毕竟身份有别了。 不过,就算没有这层差距,姜肆对他们王家大抵也是不喜的。 “殿下托臣告诉娘娘,他在外面很好,让娘娘不用担心他,请皇后也要保重凤体。” 姜肆萧持都在这边,短时间内是不可能接触姜遂安的,做出这个决定时是不后悔,但到底对孩子还是有愧疚。 她想了想,道:“麻烦王大人,多照顾一下安儿了。” “皇后娘娘哪里话,这是臣该做的。” 两人说话,语气都淡漠疏离,说完这句话就没什么可再说的了,姜肆转身离去。 王谙在墙根下站了一会儿,最终也离开。 养心殿的奏折已经运了过来,萧持自己在一间屋子里,早就已经开始忙于政事了。 姜肆把案综递过去,递过去之前她也看了一遍,道:“当时天气回暖,尸体存放越来越不方便,仵作验过之后,就把人埋葬了,结案陈词是自尽。” 萧持接过案综,闻言眉头一皱。 “京兆尹办事何时变得这么粗糙了。” 都是萧持手下的官,姜肆不好说什么,只是依据自己心中所想,说道:“死者文秀是寨中秀才的女儿,秀才老爹去的早,她一直一个人生活,说是有时候疯疯癫癫的,可她前不久突然得了一笔钱,穿金戴银,惹了寨子里好多人眼红,有些人就猜测,是他们有人起了歹念,图财害命。” 姜肆坐过去,继续道:“可文秀身上的金银都没有丢失,这个猜测并不成立。” 萧持偏头看她:“你觉得哪里不对?” “如果文秀是有人害死的,这个人绝不是晚青山的寨民。”姜肆笃定道。 “为什么这么说?” “晚青山的寨民全都生活贫苦,据他们所说,如果不是因为听说我义诊不收钱财,他们得了病也不会来看,因为没钱,宁愿病着,硬挺,这么艰难的人,如果都已经把人杀了,不管是为仇还是为情,能忍住不拿她身上贵重的首饰,实在很说不过去。如此,只有一种解释,杀她的人根本不在意那点金银珠宝,只想她死。” 萧持翻动卷宗,沉默不言。 姜肆看他的模样,眼中有探寻:“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 萧持的模样不像一筹莫展的样子。 “依你看,她自尽的可能有几分?”萧持问她。 姜肆道:“不能说一点没有,但是身上绑了石头,更像是不想让尸体太早被发现。” 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外传来周大夫焦急的声音。 帝肆宠(臣妻) 第68节 “皇后娘娘,徐大娘的情况突然有些不好!” 姜肆急忙起身。 徐大娘,就是家中三个孩子,告诉她文秀那些事的人。 她匆匆走了出去。 第六十六章 姜肆半刻钟都没有等,抬起屁股就往外走。 萧持张了张口,眼中明显有担忧的目光,但最后还是止住话头,也起了身,随她一起出去。 刚开门,姜肆看到周大夫神色焦急地等在外面,脚步未停,她穿过弄堂,便走边道:“什么情况?” 周大夫脸上写满慌乱:“上午时还好好的,方才来人传话,徐大娘口吐鲜血,我去看了一眼,她四肢麻痹,伴随抽搐,用药压了压才好一些,可很快就又再次吐血了。” 周大夫说话的时候压低着嗓音,恐怕被人听到会引起更大的慌乱,说话间姜肆已经到了徐大娘门前,余光一瞥发现萧持也跟她走了过来,眉眼一立,低声道:“你过来做什么?” 这一声给周大夫也吓了一跳,扭转过头,也变了脸色,只是还不等他说话,萧持自己沉了沉眉,对她轻声说:“朕不进去。” 只四个字,姜肆的心一下就软了,她点了点头,终归也没说什么,推开房门进去。 里面有些暗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还有掺杂着别的味道,姜肆紧了紧覆在口鼻上的布罩,跟后面的人道:“先通风。” 周大夫照做。 里面,徐大娘正躺在床上,传来呻吟声,旁边站着一个手足无措的姑娘,她是周大夫的徒弟,是个孤儿,算是周大夫的养女,叫周子芫,今年也才只有十六岁。 平日里在医馆,她心思细腻,进步飞快,姜肆也爱提点她几句,只是没想到遇上时疫,沉稳如萧持这般都会害怕,更别说她这半大的孩子了。 徐大娘侧偏着头,枕边有血污,周子芫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姜肆赶紧走过去,示意周子芫去旁边,然后扶起徐大娘的肩膀,让她面朝下,拍着她的背。 徐大娘将血块吐出来,涨红的脸才恢复了正常的血色,呼吸也顺了过来。 姜肆赶紧给她把了把脉,发现她脉搏迅疾有力,较常人来说更快,也更乱,不禁皱紧了眉头。 他们目前没有专治这种病的药方,只能对症下药,姜肆当即说了几种药材,都是止血化瘀的,周大夫看了旁边那姑娘一眼,赶紧应声出去抓药。 徐大娘情况好了一些,周子芫从头到尾看着,姜肆没有一丝慌乱,也没有害怕,应对及时,又说了对症的药方,对比她方才的情形,顿时就觉得有些自惭形秽。 “徐大娘第一次吐血,是你处理的?” 就在周子芫低落时,听到身前传来温柔的嗓音,她惊了一下,抬头看过来,下意识点了点头。 “你做得很好,比我刚当学徒的时候好多了,我第一次看到病人吐血,直接吓哭了。” 周子芫看着姜肆,听她这么说,不知为何,忽然觉得眼睛有些热。 这是时疫,她也不敢深呼吸,就是提起了气,眼前晕染一片水雾,对着姜肆弯下身。 她知道皇后娘娘这是安慰,但别人的安慰,对她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她懊恼自己关键时刻拖后腿,害怕自己贻误病人的病情,更害怕别人用嘲弄的眼光笑她。 “到底是个姑娘,一遇上事就畏惧哭鼻子,什么忙都帮不上。” “胆子小别跟着周太医走这条路啊!” “十六岁了,搁别家姑娘早已经成亲相夫教子了,自不量力要当什么医女,真是笑话!” 这种话,她听过很多,除了周大夫,没有一个人鼓励过她。 她有时候也会陷入自我怀疑,是不是一个女子,真的只有嫁人生子才是正常的,她们不适合这样对技艺要求高的事情,只适合在后宅那一方小天地里斗来斗去。 可姜肆的出现,带给她一线生机。 她以为前有能人,给她做了最好的榜样,自己也一定可以。 可事到临头,她还是退缩了。 姜肆进来的那一刻,她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徐大娘,你现在什么感受,还是喘不过气来吗?”姜肆半跪在床边,轻轻拍打徐大娘的肩膀。 徐大娘两眼无神,听到姜肆的声音才缓缓转动眼珠,对她点了点头。 周大夫很快就回来了,手中还端着一碗药,周子芫见了,将药接过,神色坚定地走到床边,姜肆一看,把徐大娘扶了起来。 周子芫一勺一勺地给徐大娘喂药。 姜肆道:“病人若口中有异物,一定要让她及时吐出来,不然堵着喉管,呼吸不及,会把病人憋死。” 周子芫手上没停,点了下头。 “多谢皇后娘娘教诲,我知道了。” 姜肆看她好像并未受什么影响,不再说话,喂完药后,三个人又在床边守了一会儿,徐大娘有些昏昏欲睡,不久就睡着了,看脉象是逐渐平稳下来,三人一起松了口气。 姜肆让周大夫先看着徐大娘,把周子芫叫了出来。 出来时看到萧持正在廊下站着,门一开他就回头,姜肆对他笑了笑,虽然也看不见,但是笑意是直达眼底的。 “暂时稳住了。” 萧持从头到脚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下头,然后转身走了回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默契,他们之间也不用多说什么。 萧持还有一堆事情要做,不可能时时守着她。 姜肆也不需要。 到了院子里,姜肆先去净手,并且把脸上的布罩换下来,扔到火盆里烧了,背对着周子芫道:“遇到这种事,我们身为医者更需要保护好自己,只有我们好了,病人才有希望。” 周子芫看着姜肆,感觉她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温和的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哦”了一声,也过来净手。 两人换了一身衣服,处理好脱下来的衣物,到了通风的弄堂,姜肆叫住她。 周子芫总觉得姜肆是有话对她说,心里有些紧张,瑟缩了下肩膀,回过身看向她。 姜肆笑着说:“胆怯害怕都是人之常情,你看我处之泰然,实则都是经验之谈,我见你方才一直心不在焉的,是在懊悔吗?” 周子芫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姜肆用手肘碰了碰她手臂:“周大夫经常与我夸起你,说你沉稳,比许多太医院的太医都有天赋,就是有些过于谨慎和谦虚,尝尝怀疑自己不行。” 周子芫又觉得眼眶有些热,她遮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眼睛不大,但睫毛很长,眼神很干净。 姜肆坐到旁边的小杌子上,抬头看她:“你为什么要跟着周老学医术?” 周子芫赶忙背身用手帕蹭了下眼睛,然后坐到姜肆对面,这里煎着药,她拿起扇子扇了扇风,低着头道:“我爹娘是周世伯的好友,在我三岁那年,他们染病去世了,周世伯把我带走,他没有成亲,也没有骨肉,就把我当亲生女儿养。六岁那年,周世伯碰见了一个跟我爹娘一样病症的人,把他救下了,那晚上,周世伯就抱着我,又是哭又是笑。” 周子芫拨弄着炭火,眼泪滴滴答答地掉。 “他说他终于找到了治那种病的办法,可惜却没能救得了我爹娘,他觉得对不起我,可我却觉得周世伯好厉害,他救了那个人,不止救了他,也救了他背后的家,我想像他一样,也成为这样的人。” “可是……”周子芫忽然不说话了。 火光照得人脸红彤彤的,姜肆一直安静地听,见她停住了,抬头看她。 “可是你后来发现,做一个大夫,有时候救不活的人,可能比能救活的人还要多,对吗?” 周子芫一愣,那一刻,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难言的酸涩感,无奈和绝望渐渐扩大,是在经历了一些事之后,她才知道人力真的很渺小。 “嗯,我发现,很多病人……可能上一刻还在跟你笑,下一刻人就没了。这次疫病,我们根本也没找到有效的方法遏制病情,我怕自己染上,也怕努力到最后,也还是救不活他们。” 周子芫把心中的恐惧毫不掩饰地说出来,顿了顿,抬头看向她:“皇后娘娘,你不害怕吗?” 姜肆笑了:“我为什么不害怕?我又不是神明。” “可我看皇后娘娘一直都很稳重。” “要我说实话吗?”姜肆眼中带着揶揄,周子芫点了点头,姜肆笑道,“我是装出来的。” 周子芫不敢置信。 “你着急,病人就更恐慌,你害怕,病人就更绝望,到头来对治愈他没有一点好处。我师父跟我说,医者,尽人事,听天命,我们掌握了常人不了解的认知和技能,但终归也是人,人要有自知之明,接受这世上一定会有一些不可挽回之事。” 姜肆看周子芫露出难过的表情,接着道:“这可不是让你认输,就像周大夫那样,你爹娘成了他憾恨终身的事,但他努力钻研医术,救下了后来像你爹娘一样的病人,他没有认输。人力虽有限,只要求知不止,或许今日我们束手无策的病,早晚有一天能战胜它,这本来就需要循序渐进的事。” 周子芫听完,忽然觉得自己心胸开阔起来,看到对面人浅浅的笑眼,她意识到皇后娘娘好像是故意找她说这这些话。 “娘娘……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她小声问了出来。 姜肆道:“希望你能坚持下去。” 风突然静止了,周遭瞬间变得很安静。 姜肆说:“周老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他收你为徒,实则背后被很多人指责和诋毁,但他一直跟我说,你是一块好苗子,他实在不忍心放弃。我也是女子,知道你过得有多艰难,行医本就不易,何况还被诸方不理解,如果你放弃了,我会觉得很可惜,所以,我希望你能坚持下去。” 周子芫咬着唇,没忍住哭出声,她也不知道是从哪句话开始,就突然泪水决堤。 其实在此之前,她无数次想过要放弃,之所以苦苦坚持着,就是心里别着一股劲,别人说她不行,她偏要做给人看。 可有时候,你做好了一百件事,别人可能只因为你做错一件,就全然否定你。 姜肆的话无疑给了她更大的动力。 她不知道怎么说,就是心中很感激。 有人到了弄堂门口,跟姜肆道:“皇后娘娘,文太医过来了,有事找您。” 姜肆蹭了蹭手起身,就要出去,刚到门口,背后传来周子芫的声音。 “皇后娘娘,您放心,我不会放弃的。” 姜肆回头,笑眼弯弯。 “我跟你一起。” 文琮当日去了万青山,今日才回来,姜肆赶着过去询问他万青山的情况,脚步微急。 虽然每日都会传来消息,但姜肆还是想当面跟他说一说近况。 说是当面,实际上也隔了一堵墙,医馆周边的百姓已经暂时避到了别处,太医院和京卫所的人如有事禀报,就先去隔壁候着,姜肆会过来听,以杜绝再次发生传染的可能。 幸运的是,这两日并没有坏消息传来,姜肆封锁得及时,时疫没有近一步扩散。 一切,就看万青山那边如何了。 “文师兄,你在那边吗?” 帝肆宠(臣妻) 第69节 “臣在!” 文琮的声音有些急,姜肆听出一丝不对来,瞬间皱紧了眉头,道:“怎么了,青山寨那边出了什么事?” 文琮的声音从那边传来:“青山寨那边一共有六十四个患者,今天清晨开始,有人陆续发生了吐血的症状,经过太医和元和堂的大夫们的努力救治,暂且缓和了病情,但有四个人最后还是去了。” “你说什么?”姜肆眼睛一瞪,脸上瞬间变得凝重,“死了四个人?” “是……”那边的声音渐低,“小师妹,看来这次的时疫很厉害……” 疫病发生,许多事情对于他们医者来说也是未知的,姜肆这几日观察病患们的病情,还期待着这次疫病不会很严重,没想到晚青山那边却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姜肆正想着,那边文琮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师妹,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姜肆回过神来,将心一横,皱紧眉头道:“决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得开始试药,先从对症开始,晚青山和京城要及时沟通!” 文琮重重地“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的,已经拟列了好几组药方,你看看?”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东西,举到墙那边,姜肆一踮脚就够到了。 “一组一组地试,有什么进展一定要快些禀报京城。” “臣遵旨!” 姜肆又与文琮沟通了一些细节,都谈好之后,她问了一句题外话:“太医们有什么怨言吗?” 文琮叹了一口气:“一开始不愿意,被我骂了一通,还是不行,后来说是陛下的旨意,他们才答应。以前都是给宫中贵主皇亲国戚看病的,晚青山的寨民都入不了他们的眼。” 姜肆冷哼一声:“这股风气也该整顿整顿了。” 文综是太医令,这话连他一贯骂进去了,偏偏还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姜肆也不是要为难他,就道:“等这次事情过去之后再说吧,事不宜迟,你先回去,那边还是要有你坐镇,另外,我这边人手不够,你得分过来几个给我。” “臣这就照办。” 说完,脚步声就远去了。 姜肆忍不住笑笑。 文琮是个医痴,性格怪癖,在太医院少有朋友,但遇上这种事也是鞍前马后,没有退缩,倒是让姜肆对他改观不少。 还不到黄昏,文琮派来的太医就回了京城,一个个风尘仆仆的,但脸上皆有喜色,姜肆一看便知,他们这是觉得自己回了京城到她跟前比在晚青山好,心思不言而喻。 结果还不等见礼呢,就被姜肆赶去帮忙。 接连三日,试药都没有什么成效,姜肆也在等着晚青山那边传来好消息,只是没想到好消息没等来,那边又死了两个。 一日一日下来,不管是大夫还是病人自己,耐心都被消磨没了,初时还偶然能听到欢声笑语,最近这两天,整个医馆都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偏偏这时,又有人过来捣乱。 萧持罢了早朝,对外宣称是偶感风寒龙体不适,众人并不知道真相,宫里对太后也是瞒着。 谁知道,不知是谁说漏了嘴,话传到太后耳朵里,太后登时就怒了。 不仅出宫带人围住了医馆,还说姜肆是祸国妖妃,心术不正,意图迷惑陛下,祸乱超纲。 萧持听到消息之后就沉下脸,要出去,被姜肆叫住。 萧持没听她的话,姜肆赶紧上前拉住他的衣服。 “你还是别出去了,这不是皇宫,外面还有病人呢。” 萧持一顿。 姜肆拍拍他的手:“交给我吧。” 第六十七章 姜肆出去的时候,院中堵在门口的人已经快要顶不住了。 医馆里的伙计几乎都在那里,但来人人多势众,一个小小的医馆恐怕都盛不下这么多的人,更何况还是特殊时期。 她一过去,医馆的伙计都露出救星来了的喜色。 “皇后娘娘出来了!” 有人喊了一声,贴着木门的人都快被挤成肉饼了,艰难地说道:“皇后娘娘放心,我不会开门的!” 谁知姜肆走过去,淡淡说了一句:“把门打开吧。” 众人正要使劲,一听这话惊了,纷纷露出惊诧的表情。 外面那么多人,要是把门打开了,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周子芫也在帮忙,但她是最相信姜肆的人,听她这么说,也没多想,就松开手拍拍身边的人:“听皇后娘娘的,别挡在门前了。” 犹豫过后,伙计们挪开身子,给姜肆让出一条路。 姜肆走过去,亲自把门打开,这一打开不要紧,正跟双目圆瞪的秦归玉打了个照面,她身侧站着陈芊月,再后面围着的是几个身穿官服的人。 姜肆有的认识,但大多数都没见过,可能都是一些齐地的老人,毕竟秦归玉能号令的人也不多。 “怎么是你这个妖妇?你把持儿藏到哪里去了!”秦归玉对姜肆的厌烦根植到骨子里,眼中满是惊怒。 姜肆容颜半遮,只露出一双眼睛,闻言眉头一皱,道:“他又不是什么三岁孩童,是我说藏起来就藏起来的吗?” “怎可对太后这般无礼?”后面,一个蓄着花白胡须的老者指责道。 姜肆却看都没看他,只是目视身前的秦归玉,声音冷了几分:“此次疫病已有六人不治而亡,眼下局面绝不容小觑,太后带人到此聚集,不仅扰乱这边的秩序,很有可能将疫病带过去,到时候要是诸位也染上病了,可就真走不了了。” 姜肆既是劝告也是威胁,果然,此话一出,后面一些人脸上都不好看。 像这样的时疫,不管是大还是小,情况是严重还是不严重,没人愿意到这地方来,都感觉晦气,只是太后娘娘发话了,作为齐地老臣,又不得不给这个面子。 秦归玉冷笑一声:“到底是不是时疫,也不是你说了算,就算真的是时疫,难道不应该把染病的人都赶出京城一并处置了吗?你非但不处置他们,还让太医署的人赶赴青山寨,更是把陛下也留在此处,阻断视听,让他连早朝都罢了!此举不言而喻,简直其心可诛!” “哀家今日就要将皇帝带走,把你这个心机深沉的妖妇丢进诏狱凌迟处置,叫你还敢迷惑皇帝!” “来人!” 秦归玉一声令喝,几人走上前来,一直背着手的姜肆岿然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在他们快要碰到姜肆的时候,姜肆忽然将背后的手伸出来。 纤纤玉手上沾满了鲜血,指尖还在淌,手腕处的血已经快要凝固了,那些人被吓得一趔趄,大惊失色地往后躲,连秦归玉都变了脸色。 姜肆抬着下巴,看了一圈众人,秀眉微挑:“你们若是不怕丧命,便过来,刚才有一个病人吐了血,我还没来得及收拾,病人的涎液、血液,都是最容易传染的,但既然你们不怕,那也好说,过来吧,抓我,快把我拽走。” 她抬了抬手,却没人敢动,有人下意识掩住口鼻,眼中布满惊恐。姜肆见状笑了笑,甚至向前走了一小步,她没到之处瞬间清空人群,别人见了她都如洪水猛兽。 姜肆转过身,抱歉地看了看秦归玉,无奈地笑笑:“母后,好像没人敢抓我,要不您来?” 秦归玉看她得意的样子,气得七窍生烟,可是眼睛却不停地往她手上瞥,心里也是害怕的。 “既然如此危险,还不让皇帝出来,离这里远点?”秦归玉躲着姜肆,往门口那处看了一眼,随即猛地冲了进去。 姜肆也有一瞬的愣怔,想不到秦归玉会进这扇门。 她赶紧对里面看热闹的伙计大喊一声:“挡着她!别让她乱跑!” 伙计们一动不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姜肆。 那可是太后娘娘啊,谁敢上这个手? 说时迟那时快,周子芫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抱住秦归玉,死死抱着不放手。 姜肆松了一口气,回头看了那些惊恐地长大着嘴的老臣一眼,“太后心念陛下,放心不下他,已经去找陛下了,你们若是不想染上病,就快些回去。” 说完,回身,把门一关,栓紧。 “放开哀家!放开哀家!”秦归玉还在那大喊大叫。 姜肆走过去,看了一眼周子芫,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然后一把揪住秦归玉的衣襟。 秦归玉立刻就不动了,眼珠下移,瞪圆了她沾满鲜血的手,连说话都磕磕巴巴的。 “你……你这个妖妇!你想要害死哀家!你想要害死哀家!” 被骂这么多句妖妇,姜肆再好的耐性也被磨没了,她轻抬下巴,眼神微凉:“跟您说了多少句不要靠近,还是要进来,既然进来了,就别出去了。” 她拉着她往弄堂那边走,都不用别人来帮忙,姜肆身量比寻常女子高,力量又大,太后空长她许多年岁,却一点儿不是她对手。 众人眼看皇后娘娘像是拎小鸡崽子一样把太后拖走,眨着眼睛不肯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 秦归玉脸上终于出现恐惧,此时还拿身份压她:“哀家是太后!你这个没有教养的野妇,放开哀家!放开!” 姜肆听得烦了,转身将她提到身前来,一双黑瞳暗含威胁,也没有了平时那般温柔,眸光中尽是锋刃:“我管你是太后还是什么,到了这里就要听我的,每一个人都那么辛苦努力得活着,你又有什么权利将她们处置?现在你的命在我手里,如果怕死,就安静下来,听话,我不会伤害你。” 姜肆的声音越来越轻,却让秦归玉生出冷汗来,她瞪着双眼看着她,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如果说她方才她在外面还有些依仗,现在完全就是任人宰割的架势,而且姜肆的眼神实在是太锋利了,像是真能干出要了她命的事来。 到了一间屋子里,姜肆将她甩进去:“不是我非要跟太后过不去,你既然进来了,就要等时疫过后再出去,总归陛下也在这里,也不算委屈了您。” 说罢,姜肆把门关上,让人守好这里,不准放人出来,任凭门被秦归玉打得砰砰响,姜肆看也不看看,扭头就走。 除了弄堂,看到院子里的人都目光怔怔地看过来,姜肆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拍了拍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这里聚集!” 其中一个怯怯地走过来:“皇后娘娘,这事过去之后,我们不会被杀了灭口吧?” 今天这场面哪是他们能看得的?简直皇家颜面都丢尽了。 姜肆当然懂他的意思,闻言一笑。 她是原意给秦归玉留面,奈何她自己不要脸,姜肆追随游老时,什么人都见过,比这热闹的场面都经历过,有的人无论你怎么好言相劝,就是想要闹事。 她反正是不怕的,丢的不是她的脸。 “去干你的活去,有我护着你们,谁敢动你们一根手指头?”姜肆笑骂一句。 “得,那我们就放心了!”那人也松了一口气,大家一哄而散。 周子芫上前来,看了看姜肆的手。 姜肆后知后觉地抬起,想起什么,笑说:“鸡血,厨房在杀鸡,今日京卫所送来的,绝对干净!” 周子芫也没惊讶,倒是露出惊喜的表情:“今天有鸡肉吃?” “何止,还有牛肉呢!”姜肆越过她,到水缸前舀了一瓢,洗了洗手。 周子芫蹦蹦跳跳跑开了,像过年了似的。 姜肆摇了摇头,回去找萧持汇报结果,萧持听了之后,眉头皱得死紧。 “废那么多话做什么,直接让千流把她赶走不行吗?” 萧持是比姜肆更没耐心的人,对太后又没有一丁点孺慕之情,不把她当仇人就不错了,因此言辞中没有任何敬重之意, 帝肆宠(臣妻) 第70节 他行事更喜欢简单粗暴的方式,不留情面,也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姜肆不说这么做是为他着想,只道:“你赶走一次,说不定她又要来,还不如直接断了这种可能。” 萧持却看透了她的内心,不拆穿,也没在说话了。 夜里忙完医馆里的病人,姜肆回房,发现萧持还没睡,点着灯坐在床边,手捧书卷,坐得有几分慵懒随意。 姜肆一副无奈的神情:“你在这里,不能天天召见大臣议事到深夜了,就早些休息,休息好了,病啊灾的就不敢找上你。” 萧持就是要等她,翻开一页,淡淡道:“朕这样,它们也不敢来找朕。” 姜肆赶紧过来,隔着手帕捂住他的嘴:“别乱说话,地邪知道吗,好的不灵坏的灵。” 萧持放下书卷,眉眼含笑,有些惊讶:“你还信这些东西?” 姜肆平时都不信。 “小心点又没坏处……”她气势弱下去,嘀嘀咕咕的,平时大道理说得天花乱坠,自己作为一个医者反而相信这些,好像挺不应该,话音未落,腰上一紧,她冷不防落入怀抱中,吓得赶紧用手挡在萧持胸前。 “不行!” 萧持一顿。 “什么不行?” 姜肆推开他,伸手在他身前扫了一下:“什么都不行,通通不行。” “等时疫过去再说,你身为皇帝,我身为皇后,更不应该作奸犯科。” 萧持气笑了:“这怎么是作奸犯科?” 姜肆也觉得自己的形容有些不恰当,瞥他一眼,斩钉截铁道:“反正就是不行。” 周遭无声,萧持看了她有一会儿,直到姜肆觉得脸都一些灼热了,他才极轻地笑了一声,放下手:“好,朕不碰你。” 他低沉的声音萦绕在耳畔,说的语气有些暧昧,尤其是那个字,极具破坏力,让姜肆脑中很快就闪过自己抓紧青帐的画面,脸顿时烧得更烫了。 萧持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发觉她神色有些不自然,正了脸色:“你不舒服吗?” 非常时期,任何小细节也不能放过。 姜肆却不敢再看他,躲开他的视线转身往另一边的罗汉床走:“我困了,我一困,脸上就烫,你别过来啊,我这就睡了。” 她是沐浴之后进来的,带着一身清香,萧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是怎么了,香气已经飘远,他倒是有些后悔。 后悔归后悔,说过的话却不会轻易食言,两个人就这样,东西各一张床,灯火一熄,世界归于沉寂。 第二日姜肆醒来,发现萧持并不在对面,她愣了一下,穿好衣服出去,在门口发现了正要进来的萧持,手中还拿了一个玉瓶。 他看见她,神情微不可闻地一顿。 姜肆没发觉什么,看着他的手:“这是什么?” 萧持自然地放下手,语气如常:“文太医给朕的药,安神丸,你昨日不是说,想要朕好好休息吗?” 姜肆狐疑地皱了皱眉:“我不是给你用着药呢吗?” 萧持看了看手:“这两种药有什么冲突?” “倒是没有。”姜肆挠了挠头,伸出手去,“我看看,是哪种安神丸。” 萧持却背过手去,目中含笑:“安神丸还分很多种?” 姜肆看他动作,更觉得蹊跷,刚要扑过去抢,萧持已经把玉瓶拿到身前,打开给她看:“只是清水罢了,什么都没有。” 姜肆一看,还真是清水,顿时皱眉,抬眼看他:“清水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还以为你瞒着我要做什么呢。” 萧持一本正经:“逗逗你。” 姜肆好气,想不通此人为何还有这么无聊的一面。 尤其这话,他还经常在床帏上说。 姜肆恶狠狠地出去了,不想理他。 萧持看着她走远,眼中笑意渐淡,抬脚往越过门槛,他将另一只袖子中的玉瓶拿出来,倒出一粒药丸,伴着清水咽了下去。 走到弄堂的姜肆忽然顿住脚步,神色变得惊疑。 “文师兄不是才去晚青山吗?怎么今日又回京城了……” 正想着,忽然听到院中传来声音,现在还是清晨,医馆很清净,她走出弄堂,看到院中那颗梨树下立着两个人,好像正在拉扯。 不远处廊下还藏了几个人,躲在柱子后面偷偷探出头,窸窸窣窣的,个个脸上都是兴奋的笑,像是在看热闹。 周子芫抱着木桶,木桶很高,挡住了脸,里面都是后院熬好的汤药,她正要送到各房去,不想在这处被人挡住了。 面前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男子,穿着雪白的衣裳,身上没有半分褶皱,周子芫往右边走,他挡在右边,往左边走,他挡在左边。 “有什么事吗?”周子芫认识身前的人,是太医院的杨太医,叫杨宗显,养父周元正还在太医院的时候,她曾见过他。 那时候,杨宗显就总是对她言语轻佻。 “子芫妹妹,你一个人抱这么重的木桶怎么抱得动啊,我帮你吧?”杨宗显脸上尽是笑意,说着就要伸出手来。 周子芫暗暗皱了皱眉,把木桶往后一挪,侧着脸对他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那怎么行,这里这么多年轻力壮的男子,怎么能让你一个小姑娘做粗活累活,还是交给我吧!”杨宗显自以为很热心,坚持要帮她。 也不知是哪句话戳到了周子芫肺管子上,她登时就冷下眼,朝着杨宗显冷道:“我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是来做事的,能干我就干,不能干我会说,你要是真的很闲,后院还有好几桶汤药,去那里帮忙更好。” 话音刚落,后面传来嬉笑声,似乎是在嘲笑杨宗显在周子芫这里没讨好。 杨宗显本来是想在周子芫面前表现表现男子气概,谁知道她会这么不留情面,直接拿话给他堵了回去。 太医院的人都知道他对周元正的养女有意思,早就在旁人那里夸下海口了,说自己今后有一日一定会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谁知道好感没养成,却碰了几次钉子,杨宗显不信,以为她是欲拒还迎,欲擒故纵。 之前几次,都是私下里被拒绝,杨宗显是家中独子,习得一手好医术,也好面子,这种丢脸的事也不会出去说,可这次不一样,身后有好事的人,正等着看他笑话呢,周子芫明明知道,却一点面子都不留给他,让他瞬间恼羞成怒。 他冷笑一声,把手放在木桶上,语气中满满都是轻蔑:“仗着周老在你背后做靠山,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是眼睛瞎了还是脑子坏了,看不懂我的意思?帮你是抬举你,又不是天仙娇娥,装什么清高。” 周子芫当即抬起脸,满面怒容地看着他:“你是什么流氓登徒子?身为太医院的太医,这种时候不做分内之事,跑到我这里来捣乱,还口出狂言,我告诉你,我不是眼睛瞎了脑子坏了,我就是讨厌你,希望你不要在我眼前晃,我一点也不想跟你扯上关系!” 柱子后面的人一看坏了,这是要动真格的了,纷纷出来,要去拉杨宗显,又对周子芫笑笑:“周姑娘,你不要生气,都是误会误会,宗显就是开个小玩笑。” 一边说一边扯杨宗显:“宗显,你也是,没两句话就急头白脸的,再把人小姑娘吓着。” “希望这种玩笑不要随便在女子面前开,显得你很没教养。”周子芫冷冷地说了一句,原本杨宗显都要松手了,听到这句话瞬间沉下脸来。 忽然,他嗤笑一声,放开木桶,抱着手臂看着周子芫:“你不就想在皇后娘娘身前好好表现吗?得了娘娘提携,说不定能完成周老的心愿,进太医院做太医,啧,女人就是女人,只会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可要论医术,你还远没到那个水平,我看你早早放弃算了,毕竟相夫教子还轻松一点,我真怕你入了太医院哭鼻子,丢了我们太医的脸!” “宗显,你过分了!” “是啊宗显,你少说两句吧!” 连旁边的太医都觉得杨宗显说得有些过分,皱着眉阻止他,他却一动不动,得意洋洋地看着周子芫,他知道说什么话最能让她难堪,也等着她发怒。 谁知周子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从厌恶到不屑,最后满是轻嘲:“如果太医院都是你这种人,我还真不愿进去,治病救人哪里不行,为什么偏要往臭水沟里跳,惹了一身腥不说,自己还犯恶心。” “你说什么!”杨宗显明显比她更生气,“你再说一遍!” “年年医籍记录为三级丙等,连宫人肚子疼都医不好,如果不是有个太医爹,谁知道你姓甚名谁?也不知是谁丢脸,果然是越没用的狗叫得越欢!” 众人一看周子芫这伶牙俐齿的劲,知道方才她才是留情面积口德了,以前跟在周老身后乖巧娴静的妹妹竟然也会这么说话,实在让他们瞠目结舌。 杨宗显却没有瞠目结舌,他只觉得胸口都要烧着了,尤其是那句“三级丙等”,简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当即就要冲过来,幸好旁边的人拉他一把。 可惜杨宗显在气头上,几个人都拉不住他,推搡间,只听“砰”地一声,院落里瞬间安静。 木桶掉在地上,汤药都流了出来。 周子芫眉头一立,刚要说话,忽然听到背后传来女声。 只不过不是跟她说话。 “杨太医,女人只会用见不得光的手段,这种话,是谁教你说的?” 众人一听这个声音,只觉得脊背生寒,额头上瞬间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抬头一看,姜肆正下台阶,一步步走过来,脸上还挂着笑。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恐怖。 杨宗显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已经人头落地了。 他赶紧跪下,磕头道:“微臣一时情急才说岔了,求娘娘饶了微臣!” 姜肆眼中含笑:“你是看不起她还是看不起我?” 众人心头一凛,皇后娘娘既是医者也是女人,这话可不是把她也给骂进去了? 杨宗显吓得口齿不清了:“微臣……微臣绝没有诋毁皇后娘娘的意思,不是,微臣怎敢诋毁皇后娘娘……微臣……微臣……” “这么说,我若不是皇后,你就是也想连我一起骂了?” “微臣不敢!”杨宗显急得大叫一声,心中早已懊悔不已,要是知道有皇后娘娘在一旁听着,他就算被周子芫骂死也不会开这个口。 周子芫看他伏在地上装怂的模样,忽然就觉得不气了。 为这样的人说出的话生气,简直浪费精力。 “月核次次是三级丙等,也这么自信,这里面哪个不比你强,怎么就你这么嚣张呢?” 杨宗显不说话了,皇后娘娘训话,他除了听着还能怎样。 姜肆冷着脸,不是心中没气的,方才听他说的那些话,姜肆想起自己刚刚追随游老的时候遭受的那些冷眼。 这世间庸医那么多,而女医犯错只会归咎于她们是女人。 明明她做得比所有人都要好,在旁人眼里也是因为游老的点拨而非她自己的努力。 总之,就是要一辈子缩在男人的阴影下。 “我若不是皇后,你怕是打心底里也不会信服我,既然要比靠山,本宫今日也摆一摆皇后的架子。” “杨宗显,从今日起不再是太医院的人,你若行医救人,本宫不拦你,但此生别再想入太医院,看看你失去了太医院的这层光环,拿着三级丙等的成绩,在民间行医,能不能养活得起自己。” 杨宗显瞪大了眼睛,膝行至姜肆跟前,急道:“娘娘!不可以啊,微臣知道错了!求娘娘收回成命!” 一边求饶一边磕头。 姜肆看也不看他,对众人道:“还愣着做什么,不去做自己该干的事,也等着领罚呢?” 话音未落,众人一哄而散,赶紧去后院帮忙,姜肆带着周子芫离开,到了没人的地方,姜肆叹一口气:“别看了,我脸上有医典吗?” 周子芫圆圆的脸上满是敬重,眼底闪着光,激动溢于言表。 “皇后娘娘,你是周世伯以外,我最尊敬的人……不对,你现在就是我最尊敬的人,比周世伯还要好!” 姜肆被捧了一捧,忍住笑:“让你周世伯听到了,该伤心了。” “他怎好意思吃皇后娘娘的醋?再说,世伯也没那么小心眼。” 帝肆宠(臣妻) 第71节 姜肆敲她一下:“快去做事!” 周子芫捂着头“哎呦”一声,赶紧走开了,跳了几步之后又回过头,对姜肆认真道:“多谢皇后娘娘,今日……” 姜肆摆手让她赶紧走。 周子芫吐了吐舌头走了。 经此一事,医馆那些太医再不敢对周子芫不敬,更不敢说什么混话,她在医馆说得比别人少,做得比别人多,就连病人都更喜欢她,天天夸她,周大夫偷偷到姜肆那里道谢,姜肆却说,这都是子芫一点点努力换来的,与她无关。 这日夜里,姜肆正跟萧持说着周子芫的改变,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皇后娘娘,您过来看一看,太后好像有些不对……” 第六十八章 听着外面人传话的语气,有几分战战兢兢,姜肆心头坠了一下,飞快地看了一眼萧持。 萧持脸上不辨喜怒,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姜肆还是眼尖地看到他眼底划过一丝暗沉,她赶紧起身,对他道:“我去看看,你快些休息吧。” 萧持随着她的动作起身,听到她这句话后迈出的脚顿了一下,也就很短的时间,他点了点头重新坐回去,只跟她道:“你小心些。” 这些日子,他跟她最常说的话就是“你小心些”,但姜肆不清楚此时此刻他是否最想跟她说这个。 姜肆应下,转身走了出去,关上门,回身看候在门口的周子芫,方才传话的就是她,因为焦急,在门口来回踱步,她要开口,姜肆用眼神制止她,看了一眼门窗,又拉着她穿过回廊。 “太后怎么了,什么事这么着急?”姜肆脚步没停,往太后的住处走。 现在已经远离陛下,周子芫也不用避开人了,在姜肆身旁道:“太后身上出现了时疫的症状,周世伯去看了一眼,好像确实……染上了……” 周子芫知道太后是怎么进来的,太后如果出事,姜肆也难逃干系,他们整个医馆的人怕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她之所以这么着急,就是害怕牵连姜肆。 姜肆仿佛看透她心中所想,脚步未停,走在最前面,边走边道:“先把别的想法都抛开,随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肆的声音有几分凝重,但周子芫还是很惊奇,她以为皇后听见这样的事起码会像她一般有些许的恐慌,或者惊诧疑惑,但什么都没有,她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冷静得多。 很快到了太后的住处,外面有人看守,姜肆推开门进去,周老蒙着面正在床边。 见到是姜肆进来,眼睛一亮,快速起身,给姜肆让开了位置。 姜肆路上就已经穿戴妥当了,她先去面盆旁净了净手,跨过火盆到秦归玉的床前。 床上的人已经进入半昏迷状态,时不时发出难受的呓语,额头上都是汗。她脸色红润,颈间和四肢有红疹,呼吸不畅,身上高热。 姜肆转头问周大夫:“太后什么时候出现这种情况的?” 周大夫很快回答:“午时太后娘娘叫嚷着没人服侍,曾闹了一通,柏灵院到下午才安静,那时还是好好的,晚上送饭食的时候就起不来身了,看守的人叫我过来看,才发现太后发了热,也染上了时疫。” 姜肆皱着眉,立刻反驳:“不对!从晚青山那些病人发病的情形看,他们喝了有毒的水,最直接接触这次的疫病,但发病已经是半月之后,而除了晚青山的人,我们还没发现有人被他们染上从而发病,这说明,一来,可能这种病没那么容易传染,二来,也许这种病潜伏性很强,需要时间,但都不会让太后这么快就出现症状。” 周大夫迟疑一下,不敢确定:“咱们要这么早就下定论吗?也许是有什么事我们也没注意到。” 姜肆却道:“太后一进门就被我带到了柏灵院,柏灵院距离那些病人的住所最远,这段时间她几乎完全封闭,如果这样都能让她染上,那我们岂不是应该早就发病了?” “这……”周大夫仔细想想,确实像姜肆所说,他们日夜与病人相伴,都没有发生类似的事情,太后怎会中招呢? “咳咳!”就在这时,床上的秦归玉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从枕边偏过头,立刻突出一口鲜血,姜肆面色大变,赶紧坐到床边,将她口中污秽清理,并让周子芫快些拿来医治这种急症的药。 “怎么可能?太后的情况竟然比晚青山那些病人还要厉害!”周大夫觉得不可思议。 姜肆抿唇不语,两人将抽搐的秦归玉按住,周子芫很快端着汤药进来了,喂药就耗费了一番精力,床上的被褥都赶紧拿去烧了,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秦归玉才悠悠转醒。 可她一醒来,看到床边的是姜肆,尽管身体还虚弱着,却是全身都写满了抗拒,不顾一切地推搡她:“你给哀家滚!如果不是你,哀家也不会染了瘟疫,等哀家出去,一定要砍你的头!诛你九族!” 她的病情比徐大娘都严重,姜肆正要给她施针,几次都被挥开了手,她脸色立刻沉了下去,口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我九族只剩我自己了,如果把陛下也算上,你也算在我九族之内。” 秦归玉没想到她在这等着她,一时有些发愣,反应过来,她满是嫌恶地对姜肆道:“哀家要杀了你,还有你那个孽种!你这个妖妇,让皇帝迷了心窍,还把哀家害成这个样子,哀家绝不饶了你!” 她这个样子,跟市井里撒泼的人也没什么两样,姜肆知道她有问题,从第一眼见到她就知道,也许是曾经做出的那个决定让她这辈子都逃脱不开内心的谴责,所以情绪极度不稳,有时候简直像疯了一样。 她知道那本不是她情愿如此的,可不代表她只会打掉牙了往肚子里咽,姜肆不再拖延,拽着她手臂向后一翻,轻而易举就将她按在了床上。 “你不听我的话,就先想想自己还有没有命事后发落我吧!” 秦归玉以一种非常狼狈的姿势被她制服,从没有人敢这样对她,可她不是完全丧失理智,她知道姜肆话中的威胁。 姜肆看她终于安静了,继续道:“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得了疫病,能救你的只有我,但我也不是非要上赶子救你,只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既然你不想,就想在这里慢慢等死,那我就成全你。” 她说完,竟然放开了她,秦归玉有气无力地抬头,看到姜肆竟然真的就这样转身离开,一点犹豫也没有,急着开口道:“你敢不管哀家!” 姜肆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眼底的笑容有些讥讽:“我为什么不敢,你咒骂我,讨厌我,想要杀了我,我难不成是圣人吗?把你治好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说完她再次扭头向前。 “站住!” “站住!” 就在她一只脚快要跨过门槛时,背后床前的人终于服软了。 “等一等!”秦归玉手扶着床沿,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形容一下子苍老了,“哀家错了……哀家不该这么对你……” “你救一救我吧。” 没人遇上这种病还不害怕的。 更何况她刚经历一番折磨,在鬼门关处走了一遭,更清楚这种疫病有多恐怖,任何问题跟生死比起来都是小事,脸面,尊严,威望,那都是什么东西!能治好她的病吗? 她不是在皇宫里,这里没人能帮助她,如果她真的死在这里了,不管姜肆要遭受什么样的后果,吃亏的终究是她。 秦归玉服软了,撂下自己面子,跟她说了软话。 周大夫和子芫都没想到连太后也被她治敷贴了,前后态度变化那么快,那么大。 姜肆转过身,没抬脚:“太后娘娘说的是真心话?” “是!”秦归玉压不住怒火,又怕把姜肆气走,大吼一声又赶忙浇灭了气焰,叹了一口气,“你是皇帝的妻子,便是哀家的媳妇,哀家难不成还真能杀了你?” “太后刚才可不是这个态度,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了呀。”姜肆不为所动。 “好!算是哀家错了,哀家已经认了错,你就原谅哀家吧!”秦归玉已经别无他法,苦声哀求。 姜肆沉吟不语,抬脚走过去,秦归玉脸色涨红,那一剂药下去,对她的效果并不似对别人一样,能立竿见影。 秦归玉又咳嗽几声,姜肆让她躺下,开始给她施针,这套针法下来,将她身体里的瘀血都逼了出来,脸色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 折腾到后半夜,秦归玉的情况才稳定下来,周家父女俩露出喜色,姜肆让他们快些去休息,把人赶了出去。 人走后,姜肆看向床上躺着的秦归玉。 “太后为什么要出宫来医馆?您是怎么知道皇上在这的?” 秦归玉露出戒备的神色:“哀家是皇帝的生母,他在哪又如何逃的了我的眼睛,这里都是染病之人,危机四伏,皇帝本不该呆在这。” 刚把她病情稳定下来,她的态度又回到之前那般不冷不热了。 姜肆却道:“是不是有人跟您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秦归玉神色一怔。 姜肆看了她一眼,收回视线,将袖子理了理,认真道:“希望太后遇事能多加思考,不要凡事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如果是有人故意跟你透露陛下在这的消息,就说明那个人想让你知道,需要你知道,借你之手办成一件对他有利的事情。” 秦归玉渐渐瞪大了双眼,心里不知在想着什么,姜肆言尽于此,只说让她好好休息,转身走了出去,这次没人再叫住她。 快到四月,夜里风已经没那么彻骨了,凉意扫过,反倒拂去了内心的躁意,姜肆脚步匆匆,脸上还挂着沉甸甸的神色。 回到居住之处时,她余光瞥到温暖的灯火,抬头一看,才发现灯火未熄,门前站着一个人,负手而立,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姜肆说不清看到他的时候心里是暖还是疼,她快步走过去,跑到他身前推他:“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怎么还不睡?” 虽然是埋怨的语气,但言语中还带了几分宠溺,萧持从善如流被她推进去,这次竟然没有花时间逗她,只是道:“睡不着。” 当然睡不着了,柏灵院的那个人,怎么说也是他生身母亲。 就算没有情义,但不代表她不会再牵动他的心神。 萧持也是一个人那,活生生的人,又不是实心的石头,他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姜肆把柏灵院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他,包括她言语上对太后的不敬和威胁,萧持静静听着,有时会皱紧眉头,比如说到太后骂她那些话的时候,有时又面无表情,就好像那些事都与他无关。 “如果她一直对你如此,不必耗费心力在她身上。” 听完姜肆的话,萧持对她道。 姜肆忍不住轻笑出声:“你还怕我会吃亏?” “我只当她是一个普通难缠的病人罢了。” 良久的沉默,最后,是萧持“嗯”了一声。 姜肆却忽然覆上他的手,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有件事,我心有疑虑,我感觉,太后的疫病并不是在医馆染上的。” 第六十九章 肃静无人的街道,偶尔有三两声犬吠,很快便归于沉寂。 却不知什么原因,三更半夜时,犬吠声愈演愈烈,像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漫漫长街里更显诡异。 姜肆听见声音后就醒了,今日病人情况不稳定,她忙活到后半夜才睡下,没睡一会儿,就被狗叫声吵醒。 她掀开被子下地,抬头一看,萧持也醒过来了。 再仔细一看,他是根本就没睡。 姜肆小心翼翼端着灯台走过去,低声问:“你怎么还没睡呀?” 谁知刚一开口,就看到萧持伸出手,一根指头封住唇。 没过多久,门外就传来千流的声音。 “主子,来了。” 萧持应了一声,挥手让他退下,门外的人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姜肆回过头狐疑地看着萧持,一头雾水:“谁?谁来了?” 萧持按住她的手,顿了片刻,对她道:“你那日不是说,怀疑母后的病不是在医馆染上的吗?” 姜肆点点头,隐隐觉得将有大事发生。 萧持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今日就见分晓了。” 帝肆宠(臣妻) 第72节 几乎是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发出“咣啷”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开的声音,紧接着有骚乱的人声,姜肆眉头一皱,转身就要出去,萧持及时伸手拽住她,她回头,就看到萧持对她道:“你在里面不要出去。” 姜肆慢慢推开他的手:“前院有病人,而且我不出去,怎么看你等了这么久的好戏。” 萧持看她眼中已有了然,就知道她大概是猜出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了,他起身,握住她的手,姜肆抬头看了看他,就觉得身体里多了一份力量。 他们一起出去,穿过弄堂,前院里果然多了不少人,都是军士打扮,可穿着却不是青羽卫的装扮,来的也不是掌管京畿安全的禁军,更不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姜肆以前在颍川的时候见过,那是齐兵的装束。 但这套军服在萧持登基后就取缔了,无人再穿。 大齐如今的军士穿着都跟霍岐带走的那些兵一样,一身黑甲,庄严肃穆,眼前这些人,明显不同。 来人举着火把,从外到里将医馆团团围住,水泄不通,姜肆远远看到后面站着两个白色的人影,在黑夜中穿了两件白裳,像家中死人了在奔丧。一个面白病弱,稍稍佝偻着背,一个谈笑风生,拿着个没用的扇子扇风。 不是萧抉萧彻又是谁? 周大夫也跑了出来,此时站在最前,疑惑地看着来人,他认得萧抉和世子,乖乖行了礼,问那个带头的千澜:“这是出了什么事啊?” 千澜只是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张口。他素来是这样,神情木然,像是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听令行事,也没有半分迟疑,只忠心效忠他的主子,是一条好狗。 萧抉却走上前,面带轻笑,问周大夫:“ 母后可在这里?” 周大夫点头:“回王爷,在。” 萧抉如今是潞江王,封地自然赶不上之前的齐地,听到他说到“王爷”两个字,眉心微不可见地轻蹙一下,声音也冷了几分:“母后是不是也染上了疫病?” 周大夫心头一凛,下意识回头去看姜肆,太后得病的事她下令说瞒下,他不敢妄自决断。 但这小小的动作已经暴露了周大夫心中所想,萧抉冷笑一声,虽然还是中气不足,声调却扬了起来:“皇嫂为了这次突如其来的时疫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微臣感念万分,只可惜疫病来势汹汹,非人力所能阻止,微臣得知陛下和母后也身染重病,特地赶往,只可惜还是来晚了一步,为了防止时疫再度扩散,只好将此地就此焚烧掩埋。” 萧抉说这些话的时候看都不看萧持,就当他不存在一样,姜肆早就猜到他的目的,此时脸上也没有多少震惊,只是觉得背后发凉,在萧抉冷静淡漠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和在场的所有人,都像是蝼蚁一般,人命不算什么。 周大夫和太医院的那些太医却没反应过来,有一个人下意识向前一步,说道:“可是陛下没有生病啊,陛下不是好好地在那站着吗?” 话音刚落,他身前的士兵就把长枪对准了他的咽喉,仿佛只要他再多说一句,就会马上让他身首异处。 那人眼皮下垂,咽下一口唾沫,其余人也渐渐明白过来现在的处境到底是什么。 萧抉根本就是要造反! 不管皇帝有没有事,他都会说皇帝有事,只要在今晚杀了萧持,再一把大火将此处一切付之一炬,那京城还不是瞬间由他说了算? 先齐王就留下这么两个儿子,萧持打下了江山,萧抉坐收渔翁之利,他们虽为太医,不在政治漩涡中心,关于二人之间的龃龉也听说不少,难不成此时就是争夺位置的最后时刻了?那他们还有没有命活? 想到此处,有人再也忍不住,赶紧下跪行到萧抉面前,磕头求饶:“殿下,与我无关,我也没有染病,求求殿下放过我!” 他跪伏在地,刚抬起身子,忽然感觉要眼前银光一闪,紧接着就觉得脖子一凉,有什么东西喷薄而出。 萧彻将刀归鞘,一脚将已经气绝的那人踢开,拍了拍手,扭头看着萧抉:“聪明人都不会做第一个开口的人,不过我就喜欢解决这种蠢人!” 太医们听着萧彻凉薄的语气,再去看地上躺在血泊中的人,连自己的脖子都传来阵阵痛觉,再也没有人敢开口了。 萧抉对萧彻的行为没有表现出什么别的情绪,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反正在场的人他都不会放过,早死晚死对他来说都是一个结局。 他跨过那人的尸体,看向萧持:“我也没想到你会钻进这个圈套,对我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萧持没说话,反而是姜肆皱紧了眉头:“所以晚青山那个秀才女儿是你投尸到池塘里的,她的病也是你弄的?” 萧抉偏过头,视线移到她脸上:“皇后可不要污蔑臣啊。” 他自然不会承认,哪怕今日萧持绝无可能逃脱。 他之所以这么笃定,也要多谢萧持为了收复冀北,将大量兵力调离京城。霍岐也不在,如今京城里可用之人不是他这边的,就是年老体弱提不动长缨上不去战马的,这么绝妙的时机放在眼前,他不可能放过。 “再不动手,一会儿节外生枝,我可是会丢下你自己逃跑的。”萧彻在后面提醒着。 萧抉余光瞟了一眼他,虽然觉得他是危言耸听,但他的确不想再拖延时间,轻抬手,士兵们纷纷扬起手中的火把。 可没等手落下,就听见背后传来秦归玉的声音。 “抉儿,这是做什么?” 秦归玉独自一人站在后面,满面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她重病缠身,面容枯槁,没有了之前的容光,瞧着就有几分不体面。 没人服侍她,外面出现了骚动也没人来告知她,试着推开门,见到没有人守在她门前了,她这才走出来,却没想到一出来就看到萧抉带着人把整个医馆包围了,手中还拿着正在燃烧的火把。 她来得比出声更早些,本以为是萧抉来救她的,却听到姜肆那声问话。 秦归玉虽然对这个儿子疼宠有加,却不代表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那天姜肆跟她说过那些话之后,她就已经有所怀疑了,到现在却仍然有些不敢相信。 “母后,您受苦了。”萧抉看到秦归玉走过来,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 秦归玉心里还有一丝侥幸:“我没事,你让齐地的兵卫把这里围住做什么?这病实在诡异,你还是不要在这里久待,快些回去吧!” 姜肆不由得感叹,秦归玉到这个时候了还在替萧抉着想。 似乎只要劝他收手,劝他离开,今日的事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了,她还是想保萧抉。 “母后,我等到今日,绝无可能无功而退,你一直以来都这么宠我,又怎会不知道我想要什么?”萧抉按住秦归玉的手,任凭她怎么用力也没办法撼动分毫,手上僵持着,秦归玉摇头落泪。 “抉儿,你听母后的,带兵离开吧,有母后在,他不会杀你,他一定会留你一命。” 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的萧持听到这句话,突然嗤笑一声,嗤笑夹杂着轻嘲,那轻嘲也不知是冲着谁去的,落地无声,偏偏像巨石一样砸在了姜肆心坎上,比她自己受伤难过时还要心疼。 “母后怎知朕这一次一定会放过他?” 萧持看着秦归玉,视线像是要将人逼得无所遁形,秦归玉不敢回头看,只是握着萧抉的拳头,大喊:“走啊!你真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吗?你斗不过他的!” 不知是那句话戳中了萧抉,他忽然一个用力,将秦归玉推倒在地,双目圆睁,眼中迸发着惊涛海浪,震怒无比:“我为何斗不过他?你睁开眼好好看,现在是我把他困住了!除了霍岐还有谁能救他?他为了这个女人已经离开皇宫数日,文武百官不见他踪迹,现在整个京城早已经在我的掌控之下,他插翅难飞!如果我杀了他,这天下必定是我的!我只是生来体弱,又有何处比不上他?如今他才是我的手下败将,你为什么就不肯信我?” 秦归玉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他无情推开,就像她到现在也不肯相信自己已经沦为他争权夺利的一枚弃子。 他用她来牵制萧持,本就没想让她活。 从踏进这个医馆的那一刻,她就在他的算盘里了。 秦归玉知道他的野心,所以一直害怕他们兄弟二人有一日会到一个你死我活的境地,她不知自己应该保谁,但萧抉给了她答案。 她没资格保谁,她也是权利更迭之下的弃子罢了。 就像当初的萧持,根本没有权利做选择。 “还不动手吗?”萧彻掏掏耳朵,有些不耐烦,“究竟有什么好吵的……” 萧抉看着秦归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听见萧彻的声音,理智渐渐回笼,他顺了一口气,又变成了那副淡笑不语的模样。 “二弟,把玉玺交出来吧。”他脸上写满了势在必得,看了一眼姜肆,又回过头,“这样我会让你们两个葬在一块,不然皇后这么漂亮,又懂医术,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姜肆听出他的画外音,感觉到一阵不适。 只是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就看到眼前扫过一阵风,视线中萧抉抚着胸倒飞出去,摔落在地,眨眼之间,他已经口吐鲜血,狼狈地支撑着身子看过来,自胸腔中发出一声冷笑:“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话音未落,齐地兵卫一致剑指萧持,只要他再上前一步,立刻就会见红。 那一脚是萧持踹的,他是行伍之人,又整日练武,这一脚可跟寻常人的一脚不一样,本来人就体弱,几乎又踹去了半条命,姜肆看着他,不由觉得心头一阵快意。 是自找的。 “你都做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朕不给你玉玺,又能怎样?”萧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也不见慌乱,萧抉只当他是故作镇定:“我也想要个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萧持脸上浮现一抹不可思议的表情,双眼幽深:“弑父,杀母,篡君,你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现在却要求个名正言顺。” “萧抉,你到底是聪明还是蠢?” 话毕,秦归玉却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萧持:“弑父,你说的弑父是什么意思?” 不待萧持开口,萧抉自己就说了。他轻笑一声,杵着地站起身,用手指蹭去嘴边的鲜血:“父王执意要将军权交给你,就是早就在心中定好了谁来定天下,只因为我生来体弱就放弃我,明明我才是大哥,不是吗?” “都是你欠我的!”他指着萧持道。 秦归玉从地上爬起来,拽着萧抉的衣服:“所以呢,你害死了你父亲?” 萧抉理所当然:“怎么了母后,你不是也很恨他吗,我只是替你做了你想做的事,当初父亲宠幸姬妾导致机密泄露,我们母子三人未能安全逃离京城,全是拜他所赐!后来得知那姬妾是赵王派来的奸细,父王甚至都要她诞下孩子再走,留她活了那么久,你不恨吗?” 秦归玉怔怔地放开萧抉,脸上满是泪痕:“那你也不该……不该……” “是你教会我的,大局之下没有亲情,要早做决断!” 萧抉的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狠狠落在秦归玉头顶,她怎么也不会知道,自己当年的一个决定会造成今日的局面,一个被她放弃而至今日母子之情荡然无存,一个学会了她的绝情把亲情骨肉都当做爬上顶峰的踏脚石。 而她呢? 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什么啊? 秦归玉背对着萧持,自始至终不敢看他一眼。 她不知道萧持现在看向她的眼神会是什么样的?嘲讽,同情,还是看她的笑话? 她却不知,萧持并没有去看她,一眼也没有。 一个是不敢,恐惧,一个是漠不关心。 “你仔细听一听。”萧持忽然说。 他看着萧抉:“是不是有打斗声?” 萧抉有一瞬的茫然,周遭明明寂静无声。 他侧耳去听,却在安静之中真的听出一丝丝嘈杂来,由远及近,正在一点点扩散,变成冲杀而来的声响,彻底暴露在耳畔。 “这是什么?”他问,神情有些慌乱,侧过头去看千澜,“你带来的人?” 千澜皱眉:“属下没有带人。” “那是谁?” 没有回音,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近的声音,几乎就要到跟前。 他忽然回头,看向萧持:“你是故意的?但这京城里还能有谁?” 萧持没什么耐心告诉他,很快那拼杀声就到了跟前,有人一身黑甲率先闯进大门,随手解决掉门口的两个军士,一马当先冲上前,单膝跪地,旁若无人地对着萧持一拜:“卑职救驾来迟!” 他重重喘息着,脸上都是血,有些急躁,余光瞥到人群中那道身影以后,微微松了口气。 姜肆瞪大了眼睛,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霍岐。 他不是去冀北了吗? 同样没想到的还有萧抉,他唇角点血,扶着胸口连声咳嗽,震惊不已地看着霍岐,不消片刻,他已经弄清了整件事的脉络,回头愤恨地看向萧持:“你引我入套?” 秦归玉也没想到霍岐会出现在这里。 只有萧持一脸平静:“平身。” 霍岐起身,几乎同时,霍岐带领的人占领了此地,那些齐地的兵卫一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且双方兵力悬殊,根本不可能逃出去,纷纷丢兵卸甲投降,局势一瞬间就调转过来。 千澜始终护在萧抉身前,霍岐一声令下,众人围上,即便千澜武功再怎样高强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帝肆宠(臣妻) 第73节 就在千澜被打掉了武器屈居下风时,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方才情势混乱,无人在意,没发现萧抉已经退后到太后身前,众人看去,只见他手中握着一个锋利的短刀架在秦归玉脖子上,因为紧张而有些手抖,刀锋在皮肉上留下一道血痕。 秦归玉被萧抉挟持在前,脸上仍有茫然,她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又好像明明知道,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血淋淋的事实。 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他到死都要从她身上吸血。 可秦归玉有什么欠他的呢?她哪里对不起他了? 从出生的那天起,她给他全部的爱,给他理解,给他纵容,甚至在二选一的困局中,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他。 到头来得到什么呢? 儿子握刀抵在她脖子上,跟他另一个儿子大吼。 “别动!叫他们别动!不然我就杀了她!” 秦归玉的双眼被泪水浸湿,她想要努力看清萧持的表情,但只能看到一道虚虚实实的黑影,萧抉大吼大叫的时候,她忍不住无声痛哭,闭上眼睛,她就想啊,用她威胁他有什么用呢? 她哪里配被萧持掂量这份重量? 就算是她给萧持生命,多年前的破庙,他也都还她了。 这些年她仗着这层淡薄的血缘关系逼迫他,伤害他,在他面前大呼小叫,没给他一天安生。 怎么有脸呢? 她到了此生最无地自容的时刻,无论萧持说什么,她都感觉自己的尊严被人掼在地上践踏。 没给人反应的时间,秦归玉忽然握紧了萧抉的手,往自己脖子上送,萧抉大惊失色,母后是他最后底牌,他不可能现在就让她死。 却听“铮”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打在了刀背上,直接将匕首打断,紧接着,就是刀兵入体的声音,伴随着一个人的闷哼。 “我警告你多少次了,让你快点解决,省的夜长梦多,你就是不听。” 萧抉口中鲜血喷出,流淌在雪白的衣服上,他看着穿透腹腔的长刀,刀尖上还滴着血,带着他的体温,他伸着手动无可动,缓缓回头,就看到萧彻顽劣的笑脸,他挠挠头:“陪你演这出戏可真累啊。” 扑通一声,萧抉栽倒在地,他艰难地伸出手指着萧彻,口中艰难地发出声音:“你……你们……骗我……” 他不停地说着“骗我”,直到气绝,仍睁大了双眼看着萧彻。 但也可能不是在看萧彻,而是在看天。 广袤无垠的穹空,星辰闪烁,层云幽浮,遥不可及的天下,像是伸手就能碰到,却一辈子都无法企及。 他到最后都不肯认输。 萧彻瞥他一眼,把刀一扔,走到萧持身前,展开双臂亮了亮相:“今天的丧服没白穿。” 萧持对他的举动并不惊诧,连半分疑惑都没有,视线上下扫了他一眼,无情回问:“你给他服丧?” 萧彻脸皮一扯,顿时像吞了一颗苍蝇,脸色变得有几分古怪,看到姜肆满脸不解地看过来,他展颜一笑:“皇嫂刚刚被吓到了吗?陛下没有告诉你他今天要收网?” 萧持皱了皱眉,把姜肆拽到身后。 “你可以滚了。” 萧彻知道他因何不快,笑而不语退到后面。 尘埃落定,秦归玉坐在地上看着萧抉的尸首,她没有扑过去,也没有退后,就是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经干涸,她儿子死了,而她现在都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 姜肆挣开萧持的手走上前去,她蹲到萧抉跟前,伸手在他身上摸索着。 “你做什么?”秦归玉半面神思还在游离,怔怔地看着姜肆,心底里最后那点情分让她问出这句话。 姜肆却一脸平静道:“这疫病是因他而起,但他不怕与你靠近,说明他身上有能医治这种病的药,所以才有恃无恐。” 说完,果然就从他身上摸出一个小玉瓶,姜肆把玉瓶打开,抵在鼻尖前轻轻嗅了嗅,而后关上瓶口递给周大夫:“看看这种药丸是用哪几种药材制成的。” “是!”周大夫拿着玉瓶欣喜地跑开了,陛下皇后没事,大局已定,至于死的是谁,他根本不在意。 秦归玉有些发怔,她看到身前沉着冷静的姜肆在给周大夫递过药瓶之后向她走来,姜肆手中拿着绷带,蹲下身替她清理脖子上的伤口,没有一句赘述,包扎好了之后就起身离开。 秦归玉那时才觉得鼻子有些酸,但她又不知道该为谁而哭。 萧抉的尸体抬走了,太后也被带回去安顿,霍岐留下来命令将士们清理尸首。姜肆满脸都写着疑问,跟随萧持进去,萧彻也跟在身后。 姜肆自然是满腹疑问,关上门之后就定定地看着萧持。 萧抉死了,萧持脸上好像没有任何波澜,他神色如常地靠坐在椅子上,回应了姜肆的疑惑:“冀北还没有开战,霍岐只是去做做样子,他不带兵离开,萧抉不会出手。” 萧彻也点了下头:“他胆子太小了,做事瞻前顾后,明明没有这份实力偏要去争,可不就漏洞百出?” 姜肆看了看两人,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那你们又是什么时候绑在一起的?” 她对萧持之前的事迹了解不多,只记得在公主府前遇见这个世子爷跟萧抉在一块,就自动把他归于萧抉那边的人,而萧持和萧抉二人之间不合,所以就下意识觉得世子爷跟萧持肯定也不合。 萧彻抓了一把桌上的瓜子旁若无人地吃起来,毫无形象,边吐瓜子皮边含糊不清地说:“我们都师从梁王殿下,从小玩到大的,原本我与世无争,萧抉找到我,想要争皇位,我觉得蛮有意思,就陪他玩了一玩。” 姜肆记得萧持的老师是梁王嬴懋,原来萧彻和萧抉都一样跟他师出同门。 可他这哪是陪萧抉玩了一玩,这是把萧抉直接玩死了啊。 “你本来就是陛下这边的人?”姜肆问萧彻。 萧彻吃着瓜子,摇摇头:“我哪边都不是,哪边有意思我就站在哪边。” 萧彻这居无定性的模样又让姜肆看愣了,这时萧持开口了:“他只喜欢玩。” “对头,”萧彻抬起屁股,一把瓜子已经让他吃完了,他拍拍手,“我只喜欢玩,什么名啊利的,不是我追求的目标,我都已经是世子了,我父王仙去我就继承他的王位,要吃有吃要穿有穿,想怎么玩乐就怎么玩乐,做人要的就是逍遥快活,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 姜肆被他的态度说服了。 萧彻坐在桌角,脚踩在凳子上,好像打开了话匣子,叭叭道:“当年赵、梁、齐争夺天下,只有我父王与世无争,这些话都是他教我的,可惜有人还以为父王只是韬光养晦静等时机,把筹码压到我父王身上,谁知后来发现父王确实没有争位之心,扭头就去投靠别人了,导致我有个……” “你很闲吗?” 一声低叱打断了萧彻的话,他扭头看了看萧持,发现他一脸深沉,知道他不好惹,顿时收敛了几分。 “不闲。” “不闲滚出去。” “滚出去就滚出去。” 萧彻抓了一把瓜子,嘴上默默叨叨的,感觉到背后吹来凉气,他赶紧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姜肆有些好奇:“他还有个啥?” 萧持蹙眉:“不知道。” “那你为何打断他说话。” “嫌他聒噪。” 姜肆收回逼问的目光,坦诚地点点头:“那确实有点。” 她说罢,忽然起身走到萧持身前,她站着,他坐着,萧持投来疑惑的目光。 姜肆捧起他的脸:“你难受吗?有没有觉得头疼?” 萧持摇摇头,脸上还是不易看透的古井不波。 姜肆却将他的头往怀里一按,极尽温柔地顺着他的发,萧持有些错愕,然后听到头顶传来姜肆的声音:“萧持,你噩梦醒了吗?可以松一口气了吗?再也不会被往事纠缠了吗?” 萧持脸上有些挣扎,就像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刚才那些人。 萧抉死了,他没有开心,也没有难过,更没有快意。 只是觉得有些可笑,心里有一块是空的。 “如果事情都过去了,就放下吧。” 萧持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是那一勺凉粥,他曾以为萧抉连那一勺凉粥都要嫉妒他,想跟他抢,后来自己想想,他只是想要他快点死罢了。 那更无情。 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逐渐远去,他如今已经能很好的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放那个人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守着身边人,不愿再给人伤害。 那个人是因他而生的,也保护他,也嘲讽他,肮脏阴暗的事都交给他去做,恶劣的坏人都让他去当。 如果真的放下,他就该离开了。 姜肆希望他离开? 萧持好像又回到了自己被抛下的那天。 姜肆想要治好他,首先要杀死他。 他曾对她做过的事,能让她恨之入骨,而她喜欢的,也只是那个光鲜亮丽的人。 萧持忽然感觉额头微凉,柔软的唇瓣覆上他眉心,细密的吻一点一点落在他眉梢、鼻梁、唇上,姜肆甚至是带着笑的,她忽然发现她现在能一眼看透他。 “你心里又在想什么?” 姜肆在他耳边笑,温凉的气息散落,将他心头的戾气都给驱散干净,萧持抬头,看到一双莹透如珠的弯弯月眼。 姜肆一遍遍抚摸着他的鬓角:“我想要你不再困囿于旧梦,只是希望你每天活得快乐一点,不管是哪个你,什么样的你,好的坏的你,都能从深渊中走出来。” 萧持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觉得心口被攥住的那个位置在一点点放松。 他多久压抑住自己了?他心中认定她会对他厌恶。 姜肆却对他说:“你无论怎样我都喜欢。” 就像无论我怎样你都喜欢一样。 她那句话将他从噩梦中救赎出来了,从此他好像终于可以放下所有芥蒂,跟过去告别,也跟自己和解。 不管他是好是坏,他都不会被抛弃。 只要认定这一点就好了。 姜肆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萧持不那么温柔地将她压在他与椅子之间,但手臂撑起了很大的力道,没有让她感觉到任何不适。 她只是觉得腰有些悬空,身子忍不住向下滑,只好用手攀住他肩膀,心跳动得厉害。 跟以前的他有些不一样,但又有哪里没有改变。 姜肆是第二日下午才醒来的,醒来时已经在床上,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只记得在意识剥离前她躺在椅子上…… 姜肆赶紧挥走那些画面,面红耳赤地下了地,收拾好出去时已经是黄昏,没想到直接跟周大夫打了个照面。 准确说是周大夫等了她一天。 萧持留下命令不准任何人打扰皇后,周大夫自然也不敢出声把皇后叫醒,只好守在门口,等着第一时间给皇后汇报情况。 姜肆扶了扶发髻:“什么事这么着急?” 帝肆宠(臣妻) 第74节 刚说完,眼睛一亮:“是解药的事有着落了吗?” 周大夫急得话都不会说了,把一张纸塞到姜肆手里,指了指道:“这是那种药丸里的所有药材!” 姜肆拿在手中看了看,格外仔细,片刻过后,她从怀里掏出另一个药方,脸上的凝重转变为惊喜:“这跟我们效果最好的配方只差了一味药!” 周大夫恨不得也跳起来:“是啊是啊!说明我们已经很接近终点了!” “终点不终点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赶紧解决这次的时疫,周大夫,你快按照这药方给徐大娘他们几个服用,如果见效,就把药分给每一个人。”姜肆刚说完,周大夫就领命转身跑了,小老头这时候腿脚还挺利索。 好消息很快就传来,这次的药剂对每个人都有效,只是有的人见效快,有的人见效慢,接连用过四日之后,连病症最严重的徐大娘都已经好转了。 将近半月时间,医馆将最后一个病人治愈,晚青山的寨民哭着跪地感谢姜肆,姜肆却把在医馆忙碌了一个多月的太医们推了出去,包括周大夫和周子芫,原本还觉得是件苦差事的太医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但看百姓真心实意的谢谢,又觉得特别开心。 王谙把池塘女尸的案子查清,并且张布告示昭告天下。 一切都像萧持他们猜测的那样,这场时疫与三年前颍川周边一个小县发生的时疫是同一种,当时小县直接封村,里面的人自生自灭,没想到一个月之后县民竟然奇迹般生还,就是因为有一个赤脚大夫找到了医治这种时疫的处方。 时疫被消灭,萧抉却特意留下一个染病的人,一直秘密豢养着,快要死了就找下一个人代替,就这样,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到了文秀,终于派上用场了。 其实萧抉是想把病种投入到军队之中,晚青山只是他的一次小试验,没想到会被姜肆扼制,而萧持又为了姜肆,甚至做出出宫陪她的决定。 萧抉这才想利用这次时疫篡了萧持的位,只要萧持一死,他如何得到皇位根本不重要。 哪知道萧持在后面等着他。 死在造反的当夜,也算死得其所了。 此事过后,医馆重新开张,姜肆把医馆交给了周氏父女,太医院的太医也经常来医馆帮忙,后来干脆每日派一个太医到医馆义诊,所有人都抢着去。 秦归玉回宫之后就闭宫不出,过了没多久,她自请上隐灵山诵经念佛,为天下万民祈福,隐灵山在齐地,她这一走,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老臣们上书想让她留下,但太后也不是被陛下逼走的,何况她的理由是为天下人颂福,这是仁心德重的表现,臣子们也不好说什么。 萧持应准了太后的请求。 太后离京那天,萧持没去相送。 这么些年,秦归玉一直以为尽管她跟萧持之间亲情淡薄,但两人总还是有一条线连着。 其实那条线早就断了,她不是今日才知道,她只是今日才希望有那样一条线的存在而已。 秦归玉没法再奢求更多。 萧持只要不恨她就好了。 姜肆在时疫期间忙早忙晚,做的比谁都多,一回宫才感觉疲惫,但她欠安儿的时间太多了,就想好好陪他几日,结果小家伙却劝她去休息,他每日要上课,写先生留下的课业,根本没时间玩。 姜肆看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连声说好,将自己泛滥的母爱收了回来。 姜遂安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需要跟在她屁股后面走来走去寸步不离的小孩子了。 霍岐去冀北打仗虽然是假的,萧持要去御驾亲征却是确有其事,只是因为这次疫病,将许多事的安排都打乱了,萧持把北征的日子往后调了调,六月再离京。 因为卉州地势偏南一些,在卉河流域上,一到季节洪水多泛滥,萧持就打算北征的同时迁都,这样文武百官也要跟他一块走。 如此一来,需要安排的事情就更多了,他每日都与大臣在朝安殿议事到深夜。 姜肆觉得长此以往会拖垮他的身体,坚决不让大臣在宫中留到亥时,萧持说他身体好她知道,姜肆气不打一处来,跟他呛声:“我当然知道你身体好,我这是为你的爱卿们鸣不平,你不休息还不让他们休息吗?一个个都年过半百了,上下朝都恨不得让人抬着,跟你颤颤巍巍熬半宿,再坚持坚持,怕是北征都参加不了就得入土了。” “他们是愿意的。” “愿意还是不敢不愿意?” 萧持闻言轻笑一声,说不上来有没有嘲讽:“朕又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姜肆揪了揪他耳朵:“你跟我回来,是愿意的吗?” 萧持佯装生气瞪了她一眼,姜肆立刻收回手:“我不揪你耳朵是我愿意的吗?” 萧持说不过她,也拿她没有办法,最终只能缴械投降:“朕不留他们就是了。” 姜肆终于用自己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跟她回去休息,谁知下一秒,萧持就抱起她的腿,将她整个人扛在肩上。 姜肆惊叫一声,一边笑一边拍打他后背:“快放我下来!” “你不下来,是愿意的吗?” 真是找抽。 姜肆锤他一下:“我是下不去!你快放我下来,这让外人看到成什么样子?” 萧持一路走得光明正大坦坦荡荡:“你是朕的皇后,有人看到又怎么了?” 他拿她做乐子,像是故意的,有时候姜肆真的怀疑萧持是间歇性发脑抽,另一个他不光坏,有时还蠢,笨,像员外家的傻儿子。 挺好的,她说过无论哪个他都喜欢。 只能咬牙应下呗,还能咋着。 一路回到含英殿,不等踏进宫门,就听到背后传来急乱的脚步声,姜肆抬头,发现是跑得满头大汗的张尧,他是从后面追过来的,不知道追了多久。 姜肆赶紧拍打萧持的肩膀,语气认真:“放我下来,张公公好像有事。” 萧持闻言纵了纵眉头,将人放下,张尧正好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宫外……霍将军……有要事求见!” 一听是霍岐,萧持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见!” “你先听听是怎么回事。”姜肆小声道。 张尧却说:“不是……不是要见陛下,是皇后……” 不等萧持变脸色,他赶紧把后面那句话说了出来:“王家娘子在大理寺监牢,难产,恐怕有性命之忧!霍将军没办法了,求娘娘去看看!” 姜肆一惊,心里下意识算起日子来,王语缨的确快到临盆了,霍岐那么好面子的人,既然已经求到她头上,那王语缨情况必然不是很好。 “让太医去。”萧持沉眉,言简意赅。 姜肆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为难,但不久之后北征尚有用得到霍岐的地方,没必要因为她让君臣之间存下什么嫌隙,姜肆分得很清,她跟霍岐和离了,嫁给了萧持,今后就跟霍岐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没觉得心里有什么负担。 至于王语缨,她的过错自有律法处置,如今也正在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 她对张尧道:“让太医署的文太医派一个善接生的女医过来,随我去。” 萧持面色一沉,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发冷,张尧知道陛下有些生气,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疑心自己是不是传错话了,他就不该来替霍将军说话。 姜肆拍了拍萧持的手,不再耽搁,赶紧随张尧出宫,没时间安抚萧持的情绪。 大理寺距离皇宫并不远,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因为王语缨突然临盆,大理寺的人将她安置在衙门的一间房里,当作临时产房。 她去的时候王家人都在,看到姜肆显然有些惊讶,没想到她还会过来,霍岐是最不惊讶的那个,他对她的某些地方还是很了解的,知道她不会拒绝,也正因为这样,看到姜肆的一瞬间,他有些无地自容。 她让他觉得自己很没有脸皮。 但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王语缨难产而死。 霍岐走过来要说什么,姜肆却对那女医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进去吧。” 女医点头,听到里面传来哀嚎声,率先走了进去,姜肆这才扭头对霍岐道:“事先告诉你一声,若真的出现只能顾一头的情况,我们保大不保小。” 霍岐愣了一下,赶紧点头:“保大!保大!” 王家人闻言也松一口气,纷纷看向姜肆,把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姜肆扭身走了进去。 王语缨难产,流了很多血,姜肆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女医抬头,脸色有些焦急:“娘娘,胎位不正,脚正好卡在宫口那里出不来,羊水已经破了!” 姜肆赶紧走过去看了看,这情形孩子是绝对保不住的,耽搁久了大人也会没命,她提高声音:“那还等什么,保大人!” “可……”那医女和原来就在这间房里的接生婆都满脸迟疑。 “不行……不行……保孩子……保孩子……” 姜肆转头,看到已经累到脱力的王语缨艰难地抬起头看着她,一遍一遍地说保孩子。 已经足月大的孩子遇上难产这种情况,如果要想保大人,就需要把孩子剪碎了再生出来,没人忍心这么做。 “你废了那么多力气也要跟在霍岐身侧,就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 王语缨摇头,泪流满面:“这是我们……的……孩子……求求你……” 姜肆隐隐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那霍昀奚不也是你的孩子?” 王语缨忽然闭紧嘴巴,呜呜地哭出声来,疼痛和绝望让她窒息,她甚至已经没什么意识,只是某一个信念让她还醒着。 姜肆一只手放在她肚子上:“那你可不要后悔。” 她示意那医女退后一些,伸出手握住那孩子半只脚,往里一推,同时肚子上的手按下去转了一圈,王语缨突然瞪大双眸高声尖叫,吓得霍岐差点要冲进去! 王语缨只感觉下面一滑,身子突然轻松了,那一刻,她大脑一片空白,然后是满心欢喜,老天到底还是眷顾她的。 可是她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 医女抱着孩子,冲姜肆摇了摇头。 孩子浑身发紫,没有呼吸,已经死了。 第七十章 人生在世,好像有一些东西是天注定的,越是想要用力守住,越是得不到。 等到失去的那一刻,说不上来是怎样的难过,只是觉得心上泛来密密麻麻的痛,四肢百骸都被缠住,恨不能一死了之。 王语缨此时就是这种感觉。 有些人在自己遭受什么的时候,是不会想到因果报应的,他们从来不会去想自己曾做过了什么,凡是伤害他的,必定是别人的错,总之他没有错。 但有的人,或许还因为心中尚且存着一丝丝良知,一旦他们失去什么的时候,曾做过的恶就会被他们一点点放大,他们开始用自责愧疚鞭笞自己,恼恨自己是不是因为作恶太多才会遭此报应,越是深想,就越是无法原谅。 她侧着头静静地等待孩子的哭声,静默的时间对她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好像过了一万年那么久,她承受着凌迟之痛,心中还抱着一丝侥幸,直到姜肆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站在她床前。 没有任何感情起伏的,姜肆问她:“你要不要看她一眼?” 两人自相识以来,那是她第一次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跟她说话,声音里带了几分疏离,就像问一个陌生人,王语缨死也没有想到还会有这一天,莫大的疼痛瞬间席卷了她,她想不透自己到底都干了什么。 从低微的啜泣声到放声大哭,蔓延的悔意像浪潮一样拍打在心头上,她扯开嗓子,捶打胸口,不舍和不甘让她忘了所有的高傲和自尊,几乎是同时,帘子被人一掀而起,霍岐从外面闯了进来。 产妇的痛呼戛然而止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那一声本该嘹亮的啼哭。 帝肆宠(臣妻) 第75节 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世间这般安静,安静到恨不得变作聋子瞎子,逃避遁走,也不想接受那个结果。 最终等来的是王语缨的哭嚎。 霍岐进来的一瞬间,和刚好转身的姜肆对上视线,姜肆怀里抱着孩子,安静得像是睡着了,那一刻,霍岐的双眼瞬间就红了。 好像什么也不用多说,这样的情景,一看就懂了。 霍岐攥紧帘子,又放开,每一个脚步都迈得异常沉重,路过姜肆时,他不敢往那看,没有任何交流,他那时想得也是——我是不是遭报应了? 霍岐蹲在床前,握住王语缨的手,他没掉眼泪,只是眼圈红着,王语缨在哭,怎么都停不下来,她不顾任何人,也不想要任何人的碰触,于是霍岐只好抓住她胡乱挥动的手,紧紧攥住,然后低声安慰她,一刻不停地安慰:“没关系……阿缨……只要你没事就好……没关系……” 可王语缨像是根本就听不见他说话,也没人配跟她说一声没关系,十月怀胎,苦是她受的,她那么尽力想保这个孩子,在最后一刻还是失去了,如何能没关系? 没人能跟她感同身受。 姜肆站在角落里,看着各自陷入痛苦的两个人,感受着臂弯间的重量,忽然就想起她生安儿的时候,那一声啼哭太重要了,是拉她从黄泉路爬回来的声音。 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人常常觉得孩童离世最值得惋惜,是因为可惜它还没来得及尝遍这世间酸甜苦辣,是那种那是从一瞬间的希望转变到一瞬间的绝望的极端。 她当然不会觉得这是在惩罚谁,如果是因果,也是王语缨一个人的因果,姜肆无法从与她无关的因果中得到任何快意或者悲伤,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她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再多的痛苦也有消歇的时候,王语缨刚经过难产,体力透支,哭了没一会儿就晕过去了,姜肆赶紧让女医给她清理伤口,她把了把脉,对霍岐道:“流了太多血,我们也只能想办法保住她的元气,命是能留住,只是以后恐怕再难有孕了。” 霍岐双眼都是血丝,脸色憔悴,整个人都有着混沌,听完姜肆的话还愣了一下,反应很久,才明白她的意思,他没有露出遗憾的表情,只是看了看王语缨,喃喃道:“那就算了吧……” 他回过头,终于肯看向她臂弯的方向:“孩子……” 姜肆低头看了看,把襁褓递过去:“是个男孩。” 她递过去,霍岐却没接,姜肆看到他往那襁褓里看了一眼,然后就低下头,什么话都不说,姜肆以为他被孩子的模样吓到了,又将手收了回去,却突然听到一声压抑不住的哭腔。 霍岐的肩膀不停抖动着,高大的男人此时终于忍不住哭了,姜肆要张口,却听他问:“肆肆,你那时,也这么疼吗?” 姜肆一怔,第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 他好像把自己完全困住了,就这样跪倒在她的脚边,是跪倒还是瘫倒,姜肆也不清楚,她低头,就看到霍岐蜷缩在地上,咒骂自己“我就是个畜牲”。 姜肆有些震惊,他好像全无理智了,因为今天的打击和往日的愧疚,层层叠加,叫他一瞬间便崩溃。 王语缨是难产,姜肆当年也是难产。 他在她经历过那样的痛苦之后,多少次无视她曾受过的伤害,让她痛上加痛。 霍岐没法原谅自己。 姜肆看着伏在地上哭泣的霍岐,没有回应他,直到觉得他也发泄得差不多了,才张口对他道:“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我早已经跟你没关系了,疼也是因为安儿疼,与你更无关。” 姜肆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听不出一丝波澜,霍岐微顿,那一刻才清醒地认识到她是真的放下了,而他才是那个后知后觉不原相信事实的可怜虫。 他迟来的歉意她不要,他迟来的悔恨她不在意,他迟来的感同身受,她不稀罕。 她真的很恣意,也很强大,强大的人能掌控自己的内心和情感,在别人原地踏步的时候,她早已奔向征程。 霍岐实在不配她。 能跟得上她的脚步的人,才配得上她。 霍岐最终抱着孩子处理后事去了,虽然刚出生就夭折了,但终究也是从这世上走了一遭,总要送一程的。 王语缨醒的时候霍岐不在,姜肆刚嘱咐完她贴身奴婢都该注意什么,听到了床上的动静,她走过去,看到王语缨木然地望着床帐,双目空洞无神。 姜肆想了想,对她道:“你刚生产完,身子虚,不宜大悲大喜,节哀顺变。” 王语缨没有说话,就在姜肆以为她不会回应的时候,突然听到她沙哑的声音:“男孩女孩?” “男孩。” “好看吗?” “……好看。” “你不恨我吗?” 姜肆听到最后一问,双眸渐渐睁大,将视线移到她脸上。 王语缨说:“我害你,你却尽力救我和孩子。” 姜肆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道:“难得你会这么坦诚,我为了撇清关系,还另外叫了太医院的女医。” 王语缨顿了一下,才道:“是我跟这个孩子没缘分。” 老人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语缨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经历了丧子之痛,反而比以前心思更单纯了,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和弯弯绕,也没了那些歹毒极端的想法。 “你如果要害我,就不会说什么要保大人的话了。” 姜肆说:“我也跟你说过,不要后悔,你什么都想要,但最后孩子还是没有活下来,而你身子也被拖垮了,此生难在有孕。” 王语缨没有惊讶,她昏迷的时候半梦半醒,似乎听到了姜肆和霍岐的谈话。 她只是闭上眼睛:“不后悔……” “我这个做娘的,没能为他做什么,只能让他体面得来,体面得走,就算是我为他做过的唯一一件事了……你知道,我是个贪心的人,向来都喜欢强求,我差点害得你一尸两命,老天不过是报应到我头上罢了,可惜,死的不是我。” 王语缨淡淡的说着,也没有哭,像是一潭死水,姜肆没说什么,转身想要出去,刚走到门前的时候,王语缨忽然将她叫住。 “你是不是知道奚儿不是霍岐的孩子了?” 那句话像是平湖中投落的一颗石子,瞬间激起了水花,姜肆回过头微微瞪大双眸,不是惊讶她说出的话,而是惊讶于她竟然会说出来。 当年王语缨如何跟霍岐相识,如何跟她定下这门亲事,姜肆没有了解过,也不想知道,最开始心头有这个疑问,是因为她看到霍昀奚这个孩子的样貌。 姜肆与霍岐从小一起长大,霍岐的什么样子她都见过,霍昀奚跟霍岐长得并不像。 后来疑问加深,她只是没有得到过印证,一是觉得跟自己没关系,二是觉得别人也不会傻到亲口承认。 王语缨之所以这么在意这个孩子,拼尽全力也要生下来,也许就是因为这是她跟霍岐的第一个孩子。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姜肆皱了皱眉,摸不清王语缨的心思。 “我不说,你也已经知道了,他回来了,事情也瞒不了多久……” 姜肆转过身,正对着她:“你有事求我?” “是……”王语缨忽然撑着身子坐起来,她身体虚弱,面无血色,脚上没有力气,要起身的时候向前一扑,跌倒在地,仍是一副跪拜的姿势,她抛弃了自己所有尊严,苦苦哀求她,“如果有一天……霍岐发现了这个秘密,你可不可以保下奚儿一条命?我死了无所谓,我不想让他一辈子都孤苦无依……” 一天里,两个人都跪在她脚边,一个忏悔,一个央求。 “那是你的孩子,你自己保他。” 王语缨摇头,泪流两行,不住道:“我知道我活不长了……我知道我活不长了……” 姜肆没有反驳,但这句话过后,忽然听到“砰”的一声。 门被外面的人打开,猝不及防,回头看到霍岐正站在门口,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第七十一章 霍岐会突然出现在门口,是谁都没想到的。 王语缨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失去血色,她本就因为失血过多面容憔悴,此时的脸煞白一片,近乎透明。 霍岐本忙于孩子后事,没有那么快折回,只是突然想起孩子要入葬,却还没有一个属于它自己的名字,想着回来跟她商量商量,看看给孩子取一个什么名字好。 却不想在门外听到了这样的话。 仲夏的日光耀眼,蝉鸣渐渐,空气中浮动着燥热。 姜肆看了看前面,又看了看后面,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留在这。 毕竟别人的家事,她也是不愿意掺和的。 姜肆往后退了一步,霍岐正好迈开脚步踏进门槛,他一步步往里走,走到王语缨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眼神洞幽冷漠,让人看了心底发毛,他一动作,王语缨便下意识闭上眼睛,身子向后缩。 但最后,霍岐只是扶住了她的手臂,将她身子往起扶:“你在地上跪着做什么?” “刚生完孩子,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去床上躺着,不要随意动弹。”霍岐将她往床头引。 王语缨一时有些愣怔,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随着他的动作往里走,视线落到他脸上,带着几分探寻的目光,充满错愕。 姜肆却看到他臂弯弓起的弧度,那是他绷紧的身体在克制自己,用力的时候会有轻微的颤抖,她偏了偏头,有些想不通。 “我刚刚在外面听你哭着说……”霍岐一张口,王语缨如惊弓之鸟一般缩了下手,惊恐地看着他,二人对视良久,才听到霍岐后面那句话,“你说你活不久了,什么活不久了?” 王语缨那一刻先是感觉松了一口气,然后摇了摇头:“我身子垮了,也不会再有身孕,说不定过不了两三年就去了,你还是把我休了,再抬新妇进门吧。” 霍岐立楞起眉头,低声呵斥她一句:“你在说什么混话?” 他一嗓子声音不高,但太过突然,把王语缨和姜肆都吓一跳,前者因为心虚,后者纯粹是因为心里正琢磨着别的事,一时被打断给惊到了。 “这次生产的确是元气大损,但只要好好调理,也未必不能活得长久……但要像你这般动不动就掉眼泪,藏心事,就说不准。” 姜肆能做的都能做了,对王语缨道:“医者只能根据你的病症医治你,无法控制你心里的想法,你方才说的那些,不在我能力范畴之内,得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孩子的事已经发生,无可更改,还是希望你能尽快从打击中走出来,我言尽于此。” 她点了下头,转身向外走。 霍岐明显是听见了王语缨在房中跟她说的话,最终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也是他的选择吧。 或许是不想失去颜面,又或许有她这个外人在,他不好发作,再或者他是没想好要怎么面对这个事实,只能用这种方式选择逃避。 但那都是他们夫妻两个自己的事,与姜肆已经毫无关系了。 她没再管二人,想着某人也许因为她出来正在皇宫里生闷气呢,就想快点赶回去,却没想到刚踏出房门,迎面就看到有个水青色的身影往过走。 来人桃花笑眼,风流俊逸,手里拿着把折扇,打扮倒很清爽,看到姜肆之后,假模假样的把折扇往手心里一扣,随即抱拳躬身,给姜肆行了一礼:“竟不知皇嫂在这,失礼失礼。” 姜肆狐疑地看着他,这不是楚王世子又是谁? 她打量着他,意味深长道:“你在这里才是稀奇吧。” 萧彻扬了扬唇角,摊开手:“这不是大理寺吗?我来找大理寺卿薛大人去吃酒,去了一趟他府上,他不在,想着应该是在大理寺衙门,这怎么稀奇了?” 姜肆在这里耽搁了一夜,连觉都没睡,脑子嗡嗡的,思绪也有些混沌,就跟他道:“那你去找他吧,我先回宫了。” 她说着,困意也袭来,有些睡眼惺忪的,结果刚要路过他身侧,萧彻忽然问她:“霍夫人没什么事吧?” 姜肆站定,扭头看他,两人挨着挺近,姜肆看清了眼前人的脸,脑中光影变幻,忽然像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她捂着嘴退后半步,伸手指着他。 “你……你……” 她没一下子把心里的话完整地说出来,实在是因为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两个毫无关联的人,硬生生被她扯到一起,很荒唐,但好像又不是不可能。 “我夫人不劳世子爷操心。” 帝肆宠(臣妻) 第76节 不知何时,霍岐已经出现在门口。 姜肆闻声回过头,看到他沉着脸站在那里,全身上下都是对萧彻的敌意,藏都藏不住。 就在这时,院门那里又跑过来两道身影,是王家两兄弟,紧跟在后面的是他们的父亲王勘,三人身上都已经换好了丧服,大概是跑得有些急,进到院子里来都气喘吁吁的,三人之中王勘脸色最着急,长长的胡须都被风吹得有些乱了,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 他们可能是听说萧彻过来了,所以才跟着追赶过来。 萧彻也没回头,只是用余光瞟了一眼,随后笑了笑,抬头对霍岐道:“大家相识一场,她怎么说也算我半个朋友,我关心关心好友,有什么错吗?” 霍岐脸色一沉,王勘赶紧推开两个儿子走上前来,对萧彻作了作揖,语带恳求道:“小女刚刚小产,身虚体弱,最是需要休息的时候,世子爷有什么话,咱们借一步说?” “为何要借一步说?”萧彻笑开,看着他的神情有些莫名奇妙,笑着笑着又忽然冷下脸来,“我若不愿意借呢?” 王勘面色僵住,舌头像打结了一般,王谙和王谡也赶紧走过来,王谙道:“世子如果有什么怨气,尽管冲着我们王家来,小妹刚失去了一个孩子,正是伤心时,我们就不要再刺激她了。” 王谡瞥着霍岐的脸色,站到萧彻身前,尽量把两人都挡住,他道:“不管怎么说,世子先让我们把孩子的后事办完了,也算积德行善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这菩萨罗汉如来佛祖就留给他们去做吧,我就是个俗人,哪总得着积德行善?”萧彻摆摆手,明显是油盐不进,王家人面色如土,还没说话呢,他忽然转头去看姜肆。 “皇嫂可还记得上次臣弟与你说起的陈年旧事?话说一半,还没说完呢,你还要听吗?” 姜肆心说关我什么事啊?翻了翻眼珠坦诚回答道:“世子,我对这些不感……” “我知道你想听。”萧彻打断她的话,自顾自地往前走一步,打开折扇轻轻摇动,啧啧叹了两句:“说起来,那家也真够无耻的,为了攀权附势,在桌上不停压筹码,把自家的女儿都当作利用的工具,想要跟楚王府联姻,用了些下作手段,又在得知我无心权势时转身另外下注,真是脸皮厚若城墙。” 姜肆被迫听到这里,已然全明白了。 怪不得他之前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阴阳怪气的,原来心中有怨气啊。 用了下作手段逼他就范吗? 萧彻不顾王家人越来越铁青的脸,笑着走近姜肆,眼睛却往台阶上瞥:“这也就算了,最可恶的就是,这帮无耻之徒,还企图瞒下这些腌臜的事,害得我儿子叫了别人六年多的‘爹’!这可怎么忍?” “世子爷!”王勘突然抬高声音,“你可不要信口胡说!” “哦?”萧彻扭过头,看着王勘涨红的脸,“尚书大人,你急什么呀?” 王勘脸色一变,顿时知道自己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世子爷,请你离开!这里不欢迎你!”王勘彻底撕破了脸,想要破罐子破摔,直把萧彻气笑了。 “这好像是大理寺,又不是你们王家,用得着你在这发号施令吗?” 他是皇亲贵胄,虽然没有什么实权官职,但就是两个字,豪横,谁都不放在眼里。 一句话把王勘堵回去,瞬间又没话说了,但既然说到了大理寺,王谙总要出来说一句:“既然如此,我作为大理寺少卿,请世子爷出去可好?” “不好,毕竟大理寺少卿跟大理寺卿还多了一个‘少’,就是薛晏声过来,你觉得他会赶本世子走吗?” 杀人诛心,说的就是萧彻了,他一张嘴把别人说得哑口无言,自己还在那悠闲地打着扇,王谡算是一眼看透了,萧彻过来根本就是捣乱泄愤的,于是自己也不再假惺惺做样子。 “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世子爷还这么揪着不放,何必呢?非要把事情闹得这么僵,闹到最后不好收场,对谁都不是一件好事。” 他向前走了一步,笑得意味深长,看着霍岐,手指向王家人:“你看看,人家到现在都没想给你一个解释,就想赶快把事情压下去,你都不觉得憋屈吗,人家把你当傻子看。” 霍岐的脸冷得像是要滴下水来,眼睛死死地盯着萧彻,王家人要说什么,却没有萧彻嘴快,他冷笑一声,看着霍岐,眼中皆是嘲讽:“欺骗你,隐瞒你,利用你给自己家族的错误收拾烂摊子,我若不来当这个好人,你可能给别人养了一辈子的孩子都不知道呢?你猜王家人什么时候会告诉你真相?” “够了!” 霍岐终于爆发,一声怒吼打断了他,萧彻微微抬了下眉,等着霍岐接下来的话。 王家人也知道事情不可能还有回旋的余地了,这件事不止是霍岐将会做什么选择,对王家最大的打击是事件本身是一桩巨大的丑事,如果被外人知道,怕是要戳着脊梁骨被笑话一辈子,若是霍岐再写下一纸休书休了王语缨,那王家在京城就真的没有容身之所了。 但事实的真相就是把霍岐的脸摔在地上践踏,任何一个男人都受不了这种事,他想起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和王家结亲,还不是因为王家竭力要促成,那时他心中就有个疑问,为什么王家会同意嫡女嫁给名不见经传的他,以为王家是看重了他的前途,谁知道竟然只是相中了他老实。 用萧彻的话说,就是傻。 他一抬眼,就看到姜肆也正看着他,只是看,眼中有些许疑惑,但并没有别的神情,就像是看笑话一样。 那一瞬间,霍岐有种被戏耍的愤怒,和无地自容的羞耻感,姜肆就好像在跟他说,看看你当初抖选了什么人。 确实,是他自己同意的,霍岐赖不上别人。 他原本想要躲,但这种事怎么多的过去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何况那个人还没死,迟早有一天会来找他,今天只不过是时间到了而已。 “你想要什么?”霍岐终于开口。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并没有歇斯底里,反而是冷静地问萧彻的诉求。 萧彻微怔,看着霍岐的视线多少有些不一样了,只是脸上还带着笑:“我要我儿子啊。” “不行!” 他还没说完呢,就被霍岐打断,萧彻道:“你认真的?那个孩子可跟你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还是你不信我说的话?” 霍岐冷静地看着他:“是你的,也是阿缨的,我养了他五年,已经有了感情,你若是真的为他好,就把这个秘密带到土里,你也不想整个京城的人都笑话他吧。” 这话一出,萧彻神情明显是有些松动,开始时只是没想到霍岐会自认吃下这个哑巴亏,把那孩子带走是件很容易的事,却没往深处去想。 此事对霍岐和王家人来说确实是丑事,对孩子自己来说又何尝不是,尽管他什么也没做错,但外人可不会这么想,他们只会把孩子当作谈资,在饭后茶余的时候提起,然后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份了,哪里还有他的立足之地? 萧彻用扇子挠挠头,开始犯难了,忽然,他扭头,看向姜肆:“皇嫂,你看这事可如何是好?” 姜肆呼吸顿住,心说这又关我什么事? 萧彻好像也没想要她回答,眼前一亮,道:“不如我当这孩子干爹吧……嗯,我是他亲爹为什么要当干爹?” 他自问自答:“不好不好。” “要不你当他干爹?” 霍岐脸色难看,萧彻心性不定,这么大的事说起来也像玩乐子一样,心里有个声音说,他当爹,能教出什么孩子出来。 姜肆万万没想到最后是个争着做爹的结局,这事又不关她管,她摇摇头,自顾自地想要离开,那几个人都在为孩子据理力争,也没人留意到她。 姜肆困得不行,出了大理寺就赶紧乘步辇回去了,其实她也挺好奇最后霍昀奚到底归谁的,怎么才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她也好奇。 不过她自己好像没有这方面烦恼,萧持对安儿就很好,霍岐想要争也争不过他啊!按身份尊贵来说,霍岐也争不过萧彻,只是霍岐能打仗,朝廷需要他,除了萧持以外的任何一人,他又有几分底气。 姜肆想着想着睡着了,都不知什么时候回的皇宫,只感觉有人将她抱了起来,她闻到熟悉的沉香味道,安心地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宫人们都低下头不敢看,尽管觉得早该见怪不怪了,但一看到这种场面,又羞红着脸非礼勿视。 萧持一直派人留意着大理寺的消息,听说她回宫了,就在宫门外等,以为她回来要怎么为自己的自作主张低头认错,结果人在步辇上睡得这叫一个香啊。 他本是心头有火气,可一看姜肆眼底都是疲惫,到嘴边的话又都咽下去了,不舍得把她叫醒。 萧持抱着姜肆往含英殿里面走,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怀里的人搂紧他的肩膀,半睡半醒的咕哝一句话。 萧持听不清,就低下头凑过去,听到姜肆说了一句“霍岐”,脸色登时就沉了下去。 结果还不等他那股火上来,就听到她后面那半截话。 “没个当爹的命。” 第七十二章 霍岐,没个当爹的命。 这件事要放到从前,他死都想不通自己竟会走到这步田地。 萧彻来大理寺闹了一通,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就走了,霍岐知道他挑这个时候来就是想看他笑话,然后再添一把火。 霍岐自己的亲生孩子死了,养了五年的孩子又是别人的骨肉,一般人听了这样的真相都不会受得了,也许一发怒一激动就跟王家一刀两断了,将军府的那个孩子也绝不可能再留下,萧彻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人带走。 可惜霍岐不放手,他非要做这个便宜爹。 萧彻并没有强留,反正来日方长,他跟霍岐也耗得起。 姜肆走了没多久,萧彻也离开了,正巧薛晏声外出公干回了衙门,萧彻勾着薛晏声肩膀,人刚进来,就被他往外引:“走走走,陪本世子去吃酒!” “世子,我这还有公事要办……” “办什么办?缺你一时半刻大理寺塌不了。” 萧彻把薛晏声带走了,院子里只剩下霍岐和王家人,霍岐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往里走,王氏父子三人互相看看,急忙追上去。 到了屋里,王勘先开口:“贤婿……” “王大人不必客气了,我怕是配不上你一句‘贤婿’。五年前你竭力促成这门亲事,是走投无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否则又怎么会看上我这个无名小卒?你们意属的是皇家血脉,天子贵胄,让阿缨嫁给我,实在是委屈她了。” 霍岐脸色阴沉,如今没有外人,他也不必再顾忌颜面了,刚刚经历过丧子之痛,他眼下青黑,整个人都没有那股精神气,看起来萎靡又沉郁。 霍岐的话是打王勘的脸,但他也知道,霍岐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可以任王家揉搓拿捏的小兵卒了,他如今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统领千军万马,他还要出征北疆,在陛下面前重中之重。 王家不能撼动他,是王家要依顺他。 王勘铁青着脸,一时间心酸入肺腑,老泪纵横:“这件事都怪我,都怪我……是我贪图富贵……” 王谙脸色更是难看,他甚至都是最近才知道的这回事,父亲知道,弟弟也知道,但都瞒着他不告诉他,也是因为知道他一旦了解整件事,一定不会欺瞒霍岐。 “霍岐,这件事是我们王家有错,但小妹也是无辜的,她嫁给你之后是如何的,你也一直看在眼里,更是拼尽全力也要生下你们二人的孩子,你就看在夫妻二人同床共枕这么多年的份上,保守住这个秘密吧。” 王谙如今也是拉下一张脸,竭尽所能劝说他。 霍岐坐在椅子上,低垂着眸,静静坐着,坐着坐着就笑了。 他便是这样好说话,五年前也是这般,生拉硬拽就做了王家的女婿,然后像个傻子一样被骗了五年,如果不是事情瞒不住了,恐怕他们还会继续骗下去。 “我们两家今后还是不要来往了。”他开口,声音里已没有起伏。 三人神情一怔,异口同声道:“什么意思?” 霍岐从椅子上站起来:“意思就是,将军府今后不会再和王家有任何往来,我不休阿缨,也只是仅此而已,至于外人怎么看,说实话,如今我已经无所谓了。” 他说到此处,竟然还笑了笑,语气满是自嘲,王勘哪肯愿意和如日中天的将军撕破脸皮,挽回道:“贤婿,你怎能说这样的话?缨儿还是你的妻子,她嫁给你之后也并未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还没有对不起我?”霍岐忽然大吼一声,心中的怨愤再也积压不住,“她托人行凶谋害我妻儿!让我做了一个不忠不义的无耻之徒!她骗我去养她跟别的男人生下的孩子,整整隐瞒了我五年!为了她,我与发妻和离,我亲生儿子不认我,你们把我害得妻离子散还不够吗?” 霍岐怎会心中没气,他只是很难发泄出来而已,可事到如今,就算是他也没办法忍受了。 “爹,大哥二哥,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跟霍岐说。” 不知何时,内间的王语缨忽然走了出来,她一直躺在屋里,外面的话她全都一字不落的听到了,她站在门边,身子摇摇欲坠,王谙想说什么,王谡拉了拉他,摇了摇头,无奈,三人走了出去,把屋子留给他们两个人。 霍岐坐回椅子上,没看她,也没说过。 王语缨坐过去,给他倒了一杯茶,茶是凉的,茶叶也泡得太久了,她起身要去找热茶,被霍岐叫住:“你别忙了,快去床上躺着吧。” 王语缨背对着他,缓缓闭上眼,落下两行泪。 “与楚王世子相识,是一场意外,但接近利用他,都是父亲后来授意我去做的,那天晚上,我并不知情……等到我再醒来,一切都已经晚了。世子以为是我设计骗他,对我恶语相向,并说以后再也不会跟我有任何关系,但我又有什么错呢,我只不过是家族的牺牲品罢了。从那以后,父亲将我送到庄子上,让我避世,我知道我是被他抛弃了。” 帝肆宠(臣妻) 第77节 “可我没想到会遇上你。” 王语缨转过身,泪眼模糊,声嘶力竭道:“我是骗过你,利用你,想让你带我逃离泥潭,可我嫁给你之后,一心一意为你,道衍,我是真心喜欢你,没有你,我根本活不下去,我把你当作救命稻草,害怕你会离开我,所以才会这么患得患失,甚至做出伤害姜娘子和她孩子这样的丑事,我不能没有你,你知道吗?” 霍岐看着王语缨,舌根发麻,竟然不知该作何反驳。 何其相像?他也曾这么真诚地跟姜肆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他是真心,可他也欺骗她伤害她,也为了将她绑在身边做过不理智的事,说过不理智的话。 如今推己及人,他才知道那些话究竟有多滑稽。 “为什么把奚儿生下来?” 屋中一静,顷刻之间万籁俱寂。 王语缨的神色怔了一怔,眼中大变颜色。 霍岐看着她,“呵”地冷笑一声:“或许是无法忘了他,也或许是心存侥幸,还想留下最后一注算计他,你们王家,永远是贪心不足。” “不是!不是!”王语缨急于辩驳,“那是我的骨肉,我怎么舍得?仅此而已,我没有任何别的想法!道衍,你相信我!” “你如今,还叫我怎么相信你?”霍岐扒开她的手,王语缨身子失衡,摔在地上。 真相暴露的那一刻只会让人充满震惊,但后来的每一次细细深思都会变成永无止境的失望。 “我不会休你,但你在大理寺也只管好自为之吧。”霍岐抬脚要走,王语缨不敢置信,扑过去抱住他的腿:“道衍,你不能走!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霍岐任她抱了一会儿,然后掰开她的手,转身离去,刚要踏出门槛,背后传来王语缨的声音。 “那奚儿呢?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霍岐心有些痛。 “等风头过去,再说吧。”他不再停留,消失在门外,王语缨知道事成定局,回天乏术了,趴在地上痛哭不止,直到王家人回来,将她扶回床上去。 孩子的丧事一切从简,因为霍岐丧子,萧持还特意准了他三日假,也不知是从姜肆那听来什么话,觉得他着实有些可怜。 三日后霍岐上朝,在去崇文殿的路上与姜遂安不小心碰上了。 姜遂安如今跟着太傅念书,太傅则是萧持从朝中指定的人选,有御史台的人,也有六部的人,能看出来是要着力培养这个皇子,可见皇帝对这个儿子的宠爱。 霍岐看到姜遂安的时候还怔了怔,三日休沐,他脸上还是充满憔悴,姜遂安倒是气定神闲,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稳操胜券之态,很像萧持给人的感觉,两人狭路相逢,停下来。 “阿回?” 姜遂安皱了皱眉头,不理他,转身向前走。 姜遂安身后跟着的是韩暨,韩暨古怪地瞥了霍岐一眼,霍岐这才后知后觉地知道说错话了。 阿回如今已经不是阿回,就算他还叫这个名字,霍岐也已经不能这么称呼他了。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自己那个夭折的孩子,本该是他的,被他伤透了心,离他而去了,老天爷将另一个也收回。 “微臣见过殿下。”他几步追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虽然已经不能再以父子相称,但能看到他也是好的。 姜遂安脚步匆匆,“嗯”了一声,一眼也没看他。 霍岐吃了一鼻子灰,没有气馁,反而还没话找话:“殿下这是去哪里?” 姜遂安言简意赅:“崇文殿。” “去崇文殿做什么?” “上朝。” “你一个小孩子为什么要上朝?” “咳咳!”韩暨终于听不下去了,打断霍岐的问话:“霍将军的话未免也太多了。” 霍岐抬头看了看韩暨,然后直起身子,没再说话,心里却蔓延着酸涩的感觉,如今,他连跟他亲生儿子说几句话都要看人脸色了。 怎么就活到了这种地步? 到了崇文殿才知,萧持让姜遂安到早朝上旁听,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前头特意放了一个书桌,姜遂安乖巧地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头,脚都还没沾地。 这下不仅霍岐震惊了,朝中所有大臣都震惊了,可以在早朝旁听的皇子,历来只有太子才有这个待遇,而且还得是即将成年的太子,姜遂安满打满算才六岁,且还不是陛下亲生,他这么看重他,到底是有何用意呢? 朝臣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了,都开始揣测起陛下的圣意。 与此同时,京城里开始流传起一些有关陛下的流言蜚语,也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说陛下之所以久久不成亲,是因为他有问题,娶了姜皇后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她是医女,可以在避人耳目的情况下为陛下治愈隐疾,又有人说姜遂安本就是姜皇后与陛下的孩子,与霍岐什么关系都没有,所以陛下才不在乎霍家这层关系,这么看重姜遂安。 总之流言肆虐,说什么的都有。 后来流言就传到姜肆耳朵里了,姜肆听后沉吟不语。 “你说外面都传开了?”姜肆问闻杏。 闻杏颔首,小心翼翼道:“奴婢是听朝安殿那边的宫人说的,她们都说现在不论是宫里宫外,私下里都在传,娘娘,陛下听到这样的话,会不会不高兴啊?到时候万一也迁怒到娘娘头上可怎么办?” 姜肆起身,眉头紧锁:“他为什么要纵容这样的流言横行?” 闻杏不解:“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姜肆看她一头雾水,给她解释道:“他的能力,还不至于连几个瞎传瞎话的人都治不了,既然已经到宫里宫外都传开的程度了,说明一定是他故意为之,想让别人这么以为。” 闻杏更不明白了:“可这对陛下又有什么好处呢?任是哪一个男人,都不希望别人这么说自己吧……” 姜肆也疑惑,之前他那么跟她说时,一是只有两个人知情,二是为了让她同意进宫编的瞎话罢了,没对任何人的名声造成损失。 可这回不同,流言这样肆虐,对萧持的名声一定有影响。 难不成,他是真有病? 可,有没有病她还不知道吗…… 没见过比他还生龙活虎的人了! 姜肆一时有些犯难,本想等萧持下了早朝亲自去找他问一问,奈何一直没等到人,她就先去了一趟太医院,想给安儿取一点药回来。 没想到刚要推开门,就听见里面传来文琮的声音。 “把这个药给陛下送去,切记万万不能让皇后娘娘知道。” 第七十三章 文琮的声音,姜肆再熟悉不过,听到他这么说,姜肆心里一惊,虚虚覆在门框上的手瞬间收了回去。 药? 什么药? 为什么不能让她知道呢? 听到里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姜肆往后退了一步,门打开,正跟送药的太医打了个照面,那太医看是皇后,吓得脸色顿时就僵住,文琮也一脸惊慌失措。 “文师兄,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姜肆走进去,狐疑地看着跪地的太医,视线从他战战兢兢的身上扫过,语气带着笑意:“太医见了我为什么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文琮看姜肆面色如常,偷偷松了一口气,笑了笑,一边挪凳子一边给她泡茶:“你是皇后,我不怕你,又不代表别人不怕你,皇后过来有何贵干?难不成又有什么疑难杂症解不开了?” 说完给那个太医使眼色,后者快速起身走了出去,姜肆留意着门口,收回视线,对他摇了摇头:“安儿的方子我想要改一改,最近一段时日,他总随陛下强健体魄,身子骨已经比之前硬朗不少,脸色也正常了,我想着,减去几味药性相对烈一些的药材,重新定了一份温和的方子,你看如何呢?”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张药方递过去,文琮一听是涉及小皇子的,也端正了脸色,不管是为臣,还是因为跟皇后这层关系,他都把姜遂安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对安儿的健康也非常看重。 他看了上面的药方,点了点头:“皇后做的没错,所谓是药三分毒,身子弱是一方面,总是吃药,把身子吃垮了又是一方面。小殿下这病,看来不是无药可医,经过陛下这么一锤炼,比天天做个药罐子强。依臣看,过段时间,如果情况还有好转,干脆停药了都可以。” 虽然姜肆医术精湛,但涉及到自己的孩子,还是更愿意听从多方的意见,文琮说完,让她心头的石头落了地。 “那便先按照这药方子给含英殿送药吧。” “是。” 姜肆起身,看着躬身的文琮,忽然问:“最近陛下有没有请你们去把平安脉?” 文琮躬垂着身子,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姜肆,眼珠转了转:“陛下有皇后在身边,何需要我们啊?” “我一人难免有疏忽,例行公事的平安脉还是要请的。”姜肆道。 “娘娘说的是,臣不敢懈怠。” 姜肆皱了皱眉,转身走出了太医院。 从文琮那也问不出什么,她索性直接放弃。 姜肆没将这当作什么大事,因为知道萧持不会故意欺她瞒她,但是心里一直有个疙瘩,不解开就有些难受。 回到寝宫后,她还在想着从太医院听到的事,姜肆一路想,也没注意到宫门口多了什么人,走进殿里,她屏退宫人坐到床上,口中喃喃自语:“什么事,连我也要瞒着?” 一只手忽然出现在姜肆背后,伸到她肩膀上,姜肆余光瞥到视线中出现一道黑影,吓得惊叫一声立刻从床上跳起,随手抄起床上的玉枕摔去。 “唔——” 一声撞击加一声闷哼,姜肆惊魂未定,看清楚床上的人是谁后,脸色大变,赶紧坐过去抚萧持的胸口。 “你怎么样了?疼不疼?” 她正好把玉枕摔在了萧持身上。 萧持咳嗽几声,也没料到姜肆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这一下猝不及防,砸得他是有够疼的:“无碍……” “我看看。”姜肆说着,解开他衣服要看,萧持按住她的手,顺了顺气,哭笑不得道:“放心吧,真的没事。” 姜肆急得泪光在眼圈里打转,那一下她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此时又心疼又生气,推了他肩膀一下:“你好好的,吓唬我做什么?我对背后的危险最警觉了,害怕起来不顾三七二十一的。” 萧持坐在床上,一手撑着床,单膝弯起,坐得有几分随意,看她着急的模样,不由得轻笑一声:“能出现在你宫里的床上,除了朕还会有谁?” “那我不是害怕么。”姜肆小声嘀咕一句,还是不放心,硬要解开他衣服,萧持见阻拦也没有用,就捶着双手任由她宽衣解带。 姜肆只是要看看他胸口,扒开衣裳就不管了,萧持赤.裸着上身,胸口处有一道淡淡的淤青,精劲有力的肌肉上面遍布刀疤,那是他以前的旧伤,姜肆本就不忍看,现在看到又被她添了一块,心里更疼了。 “你这么厉害,怎么不知道躲呢,我看看……都砸青了!” 萧持一看她泪窝子这样浅,赶紧把手臂从袖筒里伸出来,替她擦了擦眼泪:“这点痛不算什么,你又不是故意的,再不好也是我不好,我没躲开,是我的错。” “你再掉眼泪,可比砸我一下疼。” 姜肆常听他好言好语地说话,其实萧持脾气并不好,外面都传他是暴君,他把最温柔体贴的一面都留给她了。 她就是看不得他受一点苦,明明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也很想把他保护起来,恨不得锁到笼子里关着他,不让任何人伤害他。 姜肆抱住萧持的腰,紧紧抱着他:“我是医女,见过生老病死,多么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画面都见识过,但是我看不得你和安儿身上受一点伤。” 胸口上热热的,暖暖的,萧持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那朕以后不受伤了,行吗?” 帝肆宠(臣妻) 第78节 “生老病死是人必经之苦,哪有那么容易躲过,我只是希望你有事不要瞒着我,让我担惊受怕就好。” 萧持听她话里有话,扶着她肩膀坐正身子,眉头皱了皱:“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姜肆本就打算当面问一问他的,他们彼此曾约定过,不瞒对方任何事,有什么疑问一定要当时就说清,她看着他,郑重道:“今日我去太医院,听见文师兄说什么,要把药给你,但是不能告诉我。他给了你什么药,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姜肆眼中清澈,心中坦荡,她永远都是干干净净地看人,让人也不自觉地回以干净。 萧持眉心轻蹙了一下,细微的表情没有瞒过姜肆,姜肆赶紧拿着他的手把了把脉,脸上露出认真的表情。 萧持无奈地笑笑:“你放心吧,我没有病。” “那你为什么要吃药?” 沉吟片刻,萧持忽然问她:“你,想要孩子吗?” 姜肆一怔,继而快速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问道:“你问起这个做什么?” 虽然问题很突然,姜肆没有什么准备,但也不会因为这个问题娇羞或避讳,道:“现在还没有,你不是要北征吗?这时候不是有孕的好时机。” “以后呢?”萧持继续问。 “以后……”姜肆声音渐渐轻了,“以后再说以后……” 她抬起头:“这药跟孩子有什么关系?” 萧持摆正她身子,放低了语气:“你说得对,现在不是好时机,所以我跟文太医要了避子的药。” “避子的药?你吃?”姜肆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不跟我说呢?我是医女,这方面开药比文师兄了解多了,我自己给自己配药就行。” 涉及医道药道,姜肆就不是一般的冷静。 萧持却说:“不用你,这方面,你未必比文琮了解得多。” 姜肆怔住,有些不解:“我还没见过,为了避开孕事,男人自己吃避子药的。” “是药三分毒,你为什么要受那样的苦?”萧持是反问,倒像是在训斥她似的。 姜肆有些好笑:“那你不也是一样?” “怎么一样?我不做,你便不会有孕,如此,谁都不用受苦。但我要做。”萧持说得挺斩钉截铁的,姜肆想了一会儿才知道他什么意思,脸上一热,伸手去捂他的嘴:“好好好,你别说了!” “所以就为这事你瞒我?这有什么可瞒的,你直接告诉我也不会怎么样啊。”姜肆知道他的心意,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她好。 “朕怕你胡思乱想。” “你不告诉我,我才要胡思乱想。” “是朕错了。” 姜肆冷哼一声,错倒是认得挺快,每次不还是独断专行。 “这次就原谅你了。”姜肆戳了戳他肩膀,忽然手上一热,他握住她手腕,将她带到身前,两躯相贴,严丝合缝。 “今天文琮刚送了药过来,朕刚吃下。”低沉的嗓音响在姜肆耳畔。 姜肆耳根一红:“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嗯——”姜肆的声音倏地被堵住,后面的话就都听不清了,后来变作断断续续的低求声。 听说霍岐跟王家一刀两断,姜肆以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算有个了断了,万万让她没想到的是,王语缨才重新被收押不久,就传来她死在大理寺的消息。 听人说她是在牢里自尽的,趁没人看管的时候,用衣带穿过栏杆套上脖子,生生把自己绞死的。 霍岐万万没想到,那日他狠心离开大理寺,一别竟是永诀。 大理寺监牢死了一个人,大理寺的官员都难逃干系,可偏偏大理寺少卿自己就是王家人。 因为是自尽,陛下都没追究大理寺的责任,王家却把这条人命算在了霍岐头上。 那天霍岐离开前,也不知他跟王语缨说了什么,王家人只知道她伤心欲绝了无生机,如今人被发现在牢房中自尽,只能说明是霍岐说了什么话将她逼死的。 王霍两家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成了见面就分外眼红的仇家。 听说连霍昀奚都被王家人抢过去了,王语缨的葬礼上,霍岐要去祭拜,也被王家人赶了出去。 事过之后,萧持案头递上一封密报。 “处理得赶紧吗?没留什么蛛丝马迹吧。”萧持批阅奏折,眼都没抬。 千流回道:“陛下放心,无人生疑。” “王谙是个谨慎的人,别让他瞧出端倪。” “王氏已经下葬了,陛下大可不必担心。” 第七十四章 该问的话问完了,萧持挥挥手,让千流退下,可千流跪在地上没有动,也没有那么多话了,神情有些犹豫。 萧持停了笔,抬眸看他:“还有什么事?” 千流一惊,单膝改为双膝跪地,伏在地上磕了个响头,不起来,求道:“陛下……可否饶了千澜一命?” 自从潞江王造反的事结束后,潞江王党羽被萧持一网打尽,齐地也彻底地整肃一番,千澜是萧抉的人,自然被关押到大理寺受审,又因为他是萧抉心腹,在地牢里遭受了不少严刑拷打。 千流几次为千澜求情,萧持都不予理会。 但这次他去大理寺办事,特意偷偷去看了千澜一眼,他已奄奄一息,身上没剩下一块好肉,如果再让他继续待在大牢里,恐怕撑不了几天了。 他们两个是双生子,亲兄弟,虽然各自在不同的主子那里办差,可对彼此都很在意,之前有很多次生死关头,千澜都为他传过信,或者对他手下留情,现在眼看着千澜要断气了,千流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求完情,千流静静地等着,可等了很久上头都没说话,他不敢催促,只能这样跪拜在地,心急如焚地等着陛下的回应。 “你知道他犯的是什么罪吗?” 萧持声音毫无波澜,却听得千流心头一紧:“属下知道。” “如果不是你,朕早杀了他了。” 千流额头抢地,心往下沉了沉:“属下知道……” “退下吧。”萧持不欲多说,低头又看起奏折来,千流稍稍抬头看向他,也摸不清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躬了躬身,起来退了出去。 王语缨死在狱中的消息姜肆很快就知道了,她也没想到王语缨竟然会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心中也有一丝疑惑。 那日在大理寺,王语缨求她护霍昀奚一命,当时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所以才想要临终托孤。 她明显放不下霍昀奚,怎么会选择自尽,丢下霍昀奚一个人呢? 姜肆百思不得其解,但也只是疑惑而已,并未在王霍两家的事上多费什么心,转头就忘了。 在宫里休息了一阵,姜肆觉得闷,左右都静不下来,便又出宫去医馆开诊看病。 她把医馆交给周子芫父女两个打理之后,已经不用她多操什么心,周子芫很看重她交给她的任务,把医馆当成自己的家,姜肆去的时候,周子芫忙得团团转,看到她之后怔了一怔,好像有话要说。 姜肆让她先忙完这阵,帮她一起给几个患了急症的老人处理病情,忙过劲儿后已经是下午了,姜肆坐下喝了一口茶,见周子芫还没离开,抬头问她:“你有什么事想要跟我说吗?” 周子芫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说吧,什么事?” “皇后娘娘,过不久是不是要随陛下北征?”周子芫问她,眼睛充满希冀地看着她。 这件事如今朝堂正议论得热火朝天,不是什么秘密,百姓也都听说了,姜肆自然没什么顾虑,便点点头:“是,怎么了?” “我……我可不可以,跟随皇后娘娘一起?”她小心翼翼地问出来,姜肆有些惊奇:“随我一起?” “嗯!我想跟皇后娘娘一起北征,我知道打仗一定有伤亡,也知道一路上会很危险,但我想做个随行军医,跟皇后娘娘一样,尽自己的力量为大齐出一份力。” 姜肆喝下一口茶,沉思片刻,又问她:“你走了,那医馆怎么办?我是因为相信你,才把医馆交给你的,陛下如果要迁都,恐怕太医也要跟着走了,你也离开,那这里不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 周子芫凑近一些,脸上洋溢着笑意:“我爹会留在这里,他负责医馆的大事小情,而且爹的医术比我更好些。” “你就不怕累着你爹?” 自从时疫的事过后,周子芫就改口了,不再叫周大夫世叔,而是唤他一声“爹”。 周子芫抿了抿唇,颇有些不好意思:“爹爹也同意我的想法,他不想拘束着我,女医本来就有很多不容易,能提升自己的能力,去军营中是最好的历练。” “而且……”她说到这里,有些吞吐。 “而且什么?” 周子芫有些迟疑,而后冲门外招了招手,大声道:“你进来吧。” 姜肆有些疑惑,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门口,只见一个身穿深褐色布衣的人弯着腰走了进来,他头顶扎了块头巾,是寻常老百姓的打扮,那人进来后就跪下了,跟她行了大礼,虽然是百姓装束,礼数却很周到。 姜肆一时没认出来,狐疑地看向周子芫。 周子芫指着他:“你抬起头,让皇后娘娘好好看看你。” 那人身子一僵,显然有些胆怯,但最后还是撞着胆子抬起身,仰起头看着姜肆,脸上是僵硬的笑。 “是你?”姜肆认出了眼前的人,正是之前因为骚扰周子芫又狂放自大目中无人的杨宗显,被她赶出太医院了,怎么会又出现在这。 “草民杨宗显,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报了自己的名字,又跪地叩首,姜肆看他也没了之前的趾高气昂,整个人也没有那种富家子弟的娇惯气儿了,整个人跟平头百姓没什么区别,就看向周子芫。 周子芫笑道:“我也奇怪着呢,人还能有这么大改变?娘娘,您不知道,自从医馆重新开张之后,他天天来医馆里,求我爹收他在医馆打个下手。那几天正忙,很多人觉得自己感染了时疫,都一窝蜂挤到医馆里来看病,爹忙不过来,就答应了,以为他受不了,一天就会离开,没想到他坚持下来了,还坚持到现在。” 杨宗显有些羞赧,没再让周子芫替他说好话,吞吞吐吐道:“皇后娘娘对,之前是我仗着家世目中无人,其实医术多年都没个长进,还自认为很厉害。我看不起周姑娘,觉得她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会比我更强,但事实是我错了,这几天在医馆,我真是输的心服口服,如果只论医术,还就算了,关键是做人这一方面,我也输了,实在是惭愧。” 姜肆听着有些好奇:“哦?做人也输了,这何以见得?” 杨宗显讪笑一声,自嘲道:“我原来做惯了太医,看的病人都是达官显贵,看了病之后有重礼答谢,我以为这就是医者的全部了,直到在医馆这几日,我才看到了人世百态,原来这世间并不只有皇亲贵胄,还有芸芸众生,周姑娘把他们也放在心上,尽力医治,大道其用,再想想我从前,在她面前还真是抬不起头来。” “这些可都是一些悬浮的大道理,我可不相信几天就能点醒你。”姜肆没说好还是不好,质疑了他一句。 杨宗显也笑了:“是,我也奇怪来着,说出来我都不信,只是有一天,周老让我看一个得了急病的小女孩,只有七八岁,她穿得邋遢,还被野狗咬伤了,是南城宛丘庙里的乞丐,我为了在周老面前证明自己,便开始尽力医治她,好在那野狗没有疯病,熬了几日终于熬出了头,我那时候想的还是证明自己。” “后来,周姑娘带着她去梳洗,给她买了新衣裳,新鞋子,她打扮过后焕然一新,我再看到她时,她一把抱住我说谢谢,小孩子活蹦乱跳的很开心,我才发现,原来她若不是乞丐,也可以那么鲜活,像所有普通人一样,我比她活得好,只不过是因为我出身在富贵人家,而她出生在南城破庙里而已。” 姜肆好像想到了自己跟随游老那几年,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懂得了许多道理,也不是一开始就有这样的抱负,她行诊三年,见过没钱看病被逼到走投无路的人,听说治病要花大把的银子,第二天就被发现吊死在房梁上,也见过为了看病卖儿卖女,这世上太多人活着就很艰难了,就碰巧他们可以给他们一线生机。 “我并不是希望你们都能无私奉献自己,医者也要好好保护自己,只是希望不管是病人还是朋友,你都能把他当成正常人一样看待,尊重他,了解他。” 杨宗显想到自己对周子芫做的事,脸上红了一片:“皇后娘娘别说了,我以后真再也不敢了。” “这方面,周子芫能做你师父。”姜肆道。 杨宗显看了看周子芫,羞愧地垂下头,苦笑一声:“您别说,确实是这样。” 帝肆宠(臣妻) 第79节 姜肆听他说完这一通,看向周子芫:“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以后医馆就交给周老和他,你随我走?” 周子芫挑了挑眉:“娘娘看行不行?” 姜肆沉吟片刻,站起身,走到杨宗显跟前:“你先起来吧,这件事我得考虑考虑,在这期间,你须得在医馆好好表现,我说不定就跟周老询问你的情况。” 杨宗显本以来皇后娘娘是不会原谅他了,现在一看还有机会,开心地点点头:“皇后娘娘放心,我一定不辜负娘娘厚望!” 姜肆嘱咐周子芫一些事后,在医馆待到傍晚才回宫,最近千流没跟着她,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两个青羽卫,刚进长乐宫,忽然有一个人冲了过来,青羽卫眼疾手快将人拦截,那人跪在地上想要过来,脸上都是泪水。 姜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太后身边的陈芊月。太后闭关去吃斋念佛之后,她并没有跟去,姜肆都已经忘了这个人,没想到她竟然还在宫里。 “皇后娘娘,你救救我,救救我!” 第七十五章 陈芊月突然出现在宫门口,把姜肆吓了一跳,青羽卫将她拉开,唯恐因自己失职害皇后娘娘受到伤害,姜肆看陈芊月哭得梨花带雨,跪地求饶,满头疑惑,伸手让青羽卫放开她。 “救你?谁要害你?” 陈芊月膝行几步到姜肆跟前,声音哭得有些嘶哑:“皇后娘娘,求求你收留我吧!太后离了宫,我在寿宁宫没了靠山,成了众矢之的,连个宫女太监都敢欺负我,皇后娘娘,你发发慈悲收留我吧,我愿意为奴为婢侍奉左右!” 说着,陈芊月不停磕着头,姜肆低头看到她身上穿的衣裳,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裙尾被撕扯坏了,露出洁白的里衣,头饰也不知掉在了哪,脸上甚至还脏兮兮的,一点儿也不见她从前的趾高气昂。 寿宁宫是太后住的地方,萧持本就很少踏足,姜肆虽然是皇后,但萧持没有后宫,太后又早就搬走了,她对后宫的了解都知之甚少,宫里需要皇后金印决策的地方都是疏柳办好了,得她一个答复就可以。 陈芊月在寿宁宫受欺负……她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 姜肆皱了皱眉,没有一口就应下,她又不需要谁在她身边那伺候着,“太后回了齐地,你是太后的心腹,常在身边陪伴着,怎么没跟太后一起走吗?” 陈芊月伏地,身子僵了一下,颤巍巍道:“我……奴婢家在京城,陈氏根基不在齐地,随太后而去就真成了孤女了……而且太后娘娘也不原意带奴婢走。” 姜肆闻声微顿,眼中流出几分了然来,唇角微微挑起:“既如此,本宫把你送出宫去,你回陈氏吧。” 陈芊月脸上焦急一闪而过,慌忙道:“不行!皇后娘娘不能把我送回去!” “为什么?” “因为……因为……”陈芊月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断断续续不肯说明来由,姜肆收起笑容,绕过她向前走,陈芊月反应过来,赶紧转身抱住她的腿。 “等等!好我说……皇后娘娘有所不知,当初太后娘娘把奴婢带到宫里来,曾承诺过让奴婢入后宫……这件事陈家都知道,若是奴婢就这么回去,一定不会为陈家所容的,奴婢只有一条路就是留在宫里!求娘娘看在奴婢无处可去的份上,就收留我吧!” 姜肆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她:“你说太后娘娘承诺你进宫?” 陈芊月点了点头:“是……” 姜肆笑了笑:“既然是太后做主,你便去齐地找太后来为你做主,既然是入宫,你便去找陛下请求准你入后宫,偏偏就不应该来找本宫。” 姜肆挣开她的束缚,转身继续向前走,陈芊月在后面哀求道:“世人都说皇后娘娘仁慈善良,连路过的狗都不会不管,怎么对奴婢就这么狠心呢!” 姜肆听得直皱眉,这比喻也不知是把谁给贬低了,她真遇见了受伤的小狗,没准真是要救一救,可惜对于那种要利用她把她当傻子的人,姜肆连看都不愿看一眼。 这么难以启齿的事,陈芊月偏偏选在宫门口闹,不就是想要她迫于压力应允了她吗? 她抬头看了看绿瓦红墙,夕阳映照金顶,璀璨夺目,像是一幢金笼,四处都是高墙,为什么还是有人想要挤破脑袋进来呢? 就在姜肆深思不知飘到哪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惊叫,随之而来的是撞击声,姜肆回身,就看到陈芊月撞在城墙上,身子一点点下滑,留下一道血痕,吓得宫人惊叫连连。 姜肆眉头紧紧皱起,转身走了回去,到陈芊月身边,她弯下身按到她脉搏上,心头稍稍松了一口气,起身,跟身旁的青羽卫道:“把她送到太医署,先止血,然后让陈家来领人。” “是!” 姜肆虽然没真正的见识过皇宫之中的勾心斗角和阴谋诡谲,也不代表她识不破这样的手段,从她见到陈芊月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她有那样的野心。 有的人的野心是藏不住的,在眼睛里,在说的每一句话里,在行为举止里。 就像她同样能看出秦姝绾没有这样的心一样。 只可惜,再聪明的人,再聪明的手段,再聪明的算计,都敌不过别人的落花无意流水无情,陈芊月生错了地方,也生错了时候,碰上了姜肆和萧持,再有心机都变成了拙劣的演技。 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全使出来了,可惜人家就是不接招。 姜肆命人把陈芊月带去太医署,就没再管她。 入夜,文琮从朝安殿回来,值夜的太医不在,里面却亮着灯,他挑着帘子往里看了看,背后忽然有人将他叫住。 文琮一回头,见是张尧。 “张公公,我不是刚从皇上那儿过来嘛,你怎么跟过来了,莫非有什么话说?” 张尧上了台阶,神秘道:“进去说话。” “好。”文琮看他一脸凝重,撩开帘子让他先进去,到了里面,张尧把门关上,左右看看没人,将文琮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这几日宫里宫外传开的谣言,就到此为止吧,陛下说已经可以了。” 文琮一听,点了点头:“那药还要继续给皇上备着吗?” “那自然是要备着的。” 文琮怔了怔,有些惊奇地看着张尧,匪夷所思地点点头:“做皇上,做到了陛下这样的,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对皇后娘娘挖心掏肺,真是疼到了骨子里。” 张尧深有同感,也跟着叹了一声,又想起什么,眉头一立,对文琮道:“这件事,你千万别让皇后娘娘知道,陛下已经把娘娘糊弄过去了。娘娘要是知道自己不能再有孩子,恐怕会伤心,又会多想,陛下可舍不得娘娘伤心,你可一定要把嘴捂严实了!” “不用你提醒,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文琮保证道。 张尧摆了摆手:“我就是来传句话,你忙你的吧,我先回陛下身边伺候着了。” 文琮将他送出门,想起太医院里没人值守,正要往回走,碰见了值守的刘太医回来,文琮见状,便转头打道回府。 刘太医身后带了人,匆匆忙忙跟文琮见过礼,便直接走了进去,边撩开帘子边对身后的人道:“令妹额头上是皮外伤,不用担心,上了药之后待几日就好了,都不会留疤,等她醒来,你直接将人带走就——” 他话说一半,两人已经进了里间,刘太医一看床上的被褥被掀开,除此之外上面干干净净,没有人在,登时就愣住了。 “陈氏去哪了?” 今日萧持忙政事还没回来,姜肆熄了灯正要睡,忽然听到外面有喧哗声,召来闻杏一问,说是陈芊月跪在外面。 “不是让陈家人把人带走了吗?怎么又过来了?”姜肆从床上坐起来,随手披了衣服,她已经要睡下,妆容发饰都卸了,瞧着却肤如凝脂,黑发如瀑。 闻杏摇了摇头:“她额头上缠着白布,应该是才包扎好。” “那她跪在那里做什么呢?她有说什么吗?” 闻杏扶着她要躺下:“她说她有事要禀报娘娘,我看啊,她就是藏着歪心思要算计娘娘,娘娘不用管她,就让她在那里跪着,想跪多久跪多久,累了,她说不定自己就走了。” 姜肆被她按回床上,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放心,又坐了起来,吩咐闻杏:“你让她进来。” “娘娘!” “没事,你让疏柳也过来,有她在,陈芊月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闻杏一怔,想着也确实如此,应了声是,转头将人唤了进来。 姜肆坐在床头,看到陈芊月面色憔悴地站在那里,问道:“你说你有话要告诉我,是什么事?” 闻杏和疏柳都不知陈芊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眼里充满戒备。 陈芊月看了看两人,对姜肆道:“有些话,还是越少人听到越好,你不会希望更多人知道的。” 姜肆看她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仿佛比之前多了些底气,也不知怎么去一趟太医院反而更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你要是不想说,可以不说,也不用在这里故弄玄虚,一会儿陈家人就会把你带走了。”姜肆道。 陈芊月脸色一变,随即收起焦急之色,上前一步道:“太后曾跟我说过这么一句话,你能站到如今的高度,无非是因为皇帝疼你爱你,倘若有一天爱意消失了,你的价值没了,或者皇帝倦了,你给不了皇帝需要的东西了,你就会从云端跌下。所以不要给自己树敌,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不好吗?” 姜肆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只是听完之后,露出一抹笑,她站起身,走近她:“你的意思是说,留下你,就是给我自己留退路?” “是。” 姜肆笑开了:“你凭什么认为你是我的退路?既然连陛下都不可靠,你又凭什么认为你是可靠的,让我相信你呢?” 陈芊月收起笑意,知道她一张利嘴,很会说话,也不再兜圈子:“如今后宫里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人,一切都还来得及,我可以为你卖命,只要你答应给陈家荣华富贵,等将来陛下充盈后宫,我一定是你的得力帮手,在后宫里,多了一个帮手,就少了一个敌人,何乐而不为呢?” 姜肆听她说话,脑瓜子嗡嗡地疼,光是什么三宫六院就让她烦躁不已,倒不是信了她的话,就是天然排斥这些。 “你倒是还算坦荡,直接说你是为了陈家。” 陈芊月微微一笑:“我是很喜欢陛下,只是在后宫里还奢望什么感情?我从跟在太后身边的那一刻开始,就是为了陈家谋算,能得到陛下的一点点宠爱也好,说不定就带给陈氏更大的荣光。” “你心甘情愿被他们当作筹码,耗费自己的一生?”姜肆问道。 “我没娘娘这么幸运,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我从出生那一天起,就是背着责任的,带着目的的,他们把我培养成这样一个陈芊月,我就是这样一个陈芊月了,我没有选择,我只能如此。” 姜肆看着她坚定的脸,不知道她心底是真的认命了,还是也会感到无奈,秦家也想把秦姝绾培养成这样一个“陈芊月”,可她到最后还是秦姝绾。 她没有选择,她也要持刀挥剑劈开一条路来。 “只可惜,你想得很好,你父母筹谋得很好,陛下却不是一个会任由别人操控的人。他将来会不会纳很多妃子,是他的事,我不会妥协,也不会拿你当作棋子摆布,到时候,我自会离开,宫中的花开了又败,争相斗艳的结果无非是被人采撷,败得更快罢了,我为什么要凑这个热闹?” “可你已经走不出来了!”陈芊月反驳,“你进了宫,以为自己还会走得出来吗?皇权大过天,你怎么反抗?” 姜肆沉默了一下,就在陈芊月以为她快被说服了的时候,她抬起头道:“我是属于我的,谁也不能强迫,我信他才会进宫,倘若有一天,他真的辜负了我,也只能是我看走了眼,但我依然是属于我的。” 陈芊月有些不敢置信:“你敢拿命去赌?” 姜肆摇头:“坦白说,我不敢,甚至害怕有那天,但真有那天到来,我反而不会怕了。” 陈芊月看着她,看她眸光坚定,看她处之泰然,好像渐渐懂了她的心思:“你就是相信陛下……” 她心底有些震撼,有些东西,陈家人从未告诉过她,在太后身边那么久,也没听人说过这样的话,她本该不理解姜肆的“有恃无恐”,可又情不自禁的理解了她心中所想。 “你不会赌赢的,这宫中有太多身不由己和心不由己,身为皇后是这样,身为皇帝更是如此,皇帝不是你一个人的,他要坐牢这个宝座,势必会放弃一些东西,从前或许不会,以后却一定会,你知道吗?你是一个不能有孕的女人。” 前面那句话,不管陈芊月说得有多斩钉截铁,姜肆都可以一笑置之,直到她说出最后一句话。 姜肆微微发怔,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 闻杏生气了,指着陈芊月道:“你在说什么疯话,娘娘怎么会不能有孕?我看你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蛊惑娘娘让你留在宫里,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疏柳把闻杏往后带,自己踏前一步,抓住陈芊月袖子:“你不能待在这里了!” 说着就要带她出去。 “等等!”姜肆叫住疏柳,走到陈芊月面前,眉头紧紧拧着,“你说我不能有孕,是从哪听说的?我身为医女,自己怎么不知道?” 陈芊月回答她:“你去问问文太医吧,是他亲口说的,张公公和陛下也知道内情,只是瞒着你。我相信娘娘也很清楚,陛下如今没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他身为一国之君,将来一定要有一个太子继承皇位,就算他为娘娘情根深中,深情不移,将来也一定会为皇位妥协,你受得了吗?” “你闭嘴!”疏柳将她双手向后一锁,陈芊月吃痛惊呼一声,躬着身抬不起来。 “娘娘不要多想,也许是她听错了,也许只是她编的瞎话来蒙骗您,动摇您。” 姜肆看着地面,思绪已经不在这儿了,她想起前不久萧持的闪烁其词,想起他让人传的谣言,想起他喝的药,他们同房近半年了,肚子的确一直没有消息。 起初她并没考虑那么多,所以也没做什么措施,更没喝什么避子药,如果不是她有问题,就说明萧持很早就开始喝那种药了。 帝肆宠(臣妻) 第80节 为什么呢? 姜肆心有些乱,刚要让疏柳放开陈芊月,她想问问清楚,谁知道门口闪过一道人影,穿着明黄色朝服的人匆匆走了进来。 萧持一袭龙袍,眉峰如剑,看到里面的情形,目光只是轻轻扫过别人,很快就落到姜肆身上,眉头微微一皱,他走过来,先是握住姜肆的手。 “都退下。”萧持看着姜肆,出口冷漠无情,话是对疏柳几个人说的,夹杂着几分隐忍的怒气,可在姜肆看来,他掌心传来的却是心虚。 “是。”疏柳急忙应了一声,赶紧带着陈芊月跟闻杏一起退下。 陈芊月看到皇上进来,出奇地没有出声,他从进门开始眼里就只有姜肆,她从未看过这种眼神。 她也知道,如果自己再多说一句话,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了,那句话里的所有怒火应该都是冲她而来。 人都退下之后,门窗都关得很严实,但还是能听到夏日里清脆的虫鸣声,在夜晚的宁静增添了几分热闹。 可听在人耳里,却叫人有些心烦。 姜肆把手缩回去放到身后,抬头看着萧持。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她的眼神有些复杂,萧持看了将她一把揽入怀中,他拍了拍姜肆的后背,在她耳边轻哄:“别对朕失望。” 姜肆这时候才对陈芊月的话有了回应,才有了一种真实的感觉,她觉得陈芊月说得话大半都是正确的,她的豪赌的确很危险,但她更难过的是萧持又骗了她,在他承诺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跟她说之后,还是一意孤行地骗了她。 姜肆推开萧持,下齿抵着唇,张口还是那句话,却隐隐有了颤抖:“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萧持与她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他也看出了她眼中的受伤。 她等着他亲口承认他隐瞒的那些事实,却听到他坚定地说出了另一句话。 “朕想立安儿为太子。” 姜肆忽然愣住了,这句话这个事实这个决定都出乎她的预料,萧持在她出神的片刻,上前重新握住她的手,就这样抱住她,轻轻晃了晃。 “你一定想了很多,但万事总会有个解决的办法,你最担心的这个,朕已经早有打算,安儿是个不错的孩子,是他的话朕放心。朕既不会拿江山开玩笑,也不会让你伤心难过,只怕要牺牲安儿了,你会不会怪我?” 他前面一直“朕朕”的,说得振振有词,最后一句话忽然软了,好像在祈求她的原谅,声音拂在耳边。 姜肆的心一下全乱了,她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她将他推开,眸子里再不见丝毫冷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持拉着她的手,长长吁了一口气:“我本来打算,等安儿再大些,他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再告诉你。” “既然是与我有关的事,跟安儿有什么关系,你快说!” 萧持拉着她坐到床边,伸手抚了抚她云鬓黑发:“你记得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吗?” 姜肆点了点头。 “你那天被人以安儿威胁,簪子伤了身,虽然挽回一条命,但大夫却说,你身上的伤口仍然很危险,今生若再有孕,恐怕会丢了性命,当时你陷入昏迷,并不知那簪子伤得有多深,所以连你也不知道这件事。” 姜肆隐隐皱了皱眉,她的确不知道,她醒来的时候只记得自己劫后余生的欢喜了,身上留了伤口,里面是何情形她却不知,这种事,如果大夫不把所有情况告知于她,就算她是大罗金仙也不可能自己诊断出来。 “你从那个时候就知道了?”姜肆眼中盈泪,有好多好多的不甘一起涌上心头,“那你为何还要娶我?你不知道你不能娶我吗?” “为什么不能?” 萧持斩钉截铁地一句反问,让姜肆怔在那处,他攥紧她的手,让她靠近自己,脸上仍没有太深的情绪,只是有一股势在必得的气势:“我就是一早就知道,不仅如此,我还故意让霍岐知道你的存在,将你从清水县接回到京城,我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一步步把你引到我身边,我早就知道一切,但我就是想要你。” 萧持的话彻底颠覆了姜肆的认知,她从没想到他把这条路铺垫得这么久,怪不得霍岐五年了突然回了清水县,她只以为是韩北野和卫峰告知,未曾想过里面也有萧持的手笔。 她想起萧持传旨让她进宫行医,想起他那个可笑的病情,想起他总是及时又迅速地出现在她身边,想起他步步紧逼,软硬皆施,为了她用尽了手段。 她怎么会知道他竟然做了这么多? 他早就为了她筹谋好每一步棋了。 “不要我,你可以有自己的骨肉,也不必委屈自己,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到了你这样的地位,要什么得不到?为什么一定要为了我做到这种地步呢?”姜肆说不出是伤心更多还是生气更多,亦或是感动更多,重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觉得如梦似幻,连眼前的人都变得不真实。 她总以为自己已经体会到萧持全部的爱了,但他给的总是比她体会的还要更多。 萧持替她擦去眼泪,轻声哄着:“但朕就是要你啊。” 姜肆一下哭得更厉害:“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是不是?可你怎么斗得过前朝大臣,怎么斗得过悠悠众口?让安儿做储君,谁会同意?” 萧持好像看透了她所有的不安,温声细语地跟她说话:“江山未定,我要大齐铁骑踏遍大江南北,现在,这天下还没打下来,说那些都太晚了。” “要是打下来了呢?”姜肆问。 萧持笑了:“可我就是没有亲生儿子,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他们又能怎么办?” 这话就有些无赖了,姜肆破涕为笑,笑完之后还是担心:“你不怕后世之人写下史书时笑话你?” 萧持握紧她的手,语气异常坚定:“我跟你说过,是我非要娶你,是我非要把你锁在身边,是我让你进了深宫大院里来,是我偏要强人所难,我既然做了,就该为你铺平道路,一个人,连自己的选择都没办法保护,又怎么算得上是人呢?” 姜肆听过萧持对她说过很多情话,但让她为之触动的永远不是他说了什么,而是他做了什么。 有人可以把海誓山盟说得天花乱坠,但转头就会抛弃。 承诺难,相守更难。 男人大抵都想双全,想全了这天下扑进他怀中的女人的心,可爱就是自私的,若他能博爱,那必定不是真情,辜负也绝不是美好。 萧持也做不到双全,人总要放弃一些东西,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这份放弃于他而言太难得了,恐怕世上找不到第二个人会跟他一样。 于是姜肆问他,他会觉得遗憾吗?没有自己的孩子,他会觉得遗憾吗? 萧持说,他的爹娘让他恐于为人父,但安儿又让他体会到为人父的快乐,这世间任何人事都讲求一个缘分,安儿是他的缘分,他愿意坦然接受,不觉得遗憾,因为他原本也没奢求要做一个父亲。 姜肆不知道他这话是安慰她还是确有所想,但他真的把安儿视如己出,学习做一个好父亲。 似乎萧持所有苦难的源头都来自于他的父亲和母亲,他在规避那些错误,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他得来不易的幸福和幸运。 姜肆的担心是多余的,这段历史并没有让萧持成为后世之人口中的笑话,反而成为一桩千古佳话,他不是唯一废除后宫的皇帝,却是第一个敢于同礼教抗争,不屑于用裙带关系维系皇权的皇帝。 他一生里南征北战开疆拓土,身边永远跟着那个能与他齐头并进的医女皇后,他成为史书中的特例被人口口相传。 千百年过去,有人却这样评价他。 对于一个皇帝而言,他的各种政绩实绩卓越出色,功盖千秋,的确能称得上是千古一帝,但就一生一位皇后这一点,他不过是做了一个如今而言,一个普通人会做的事情。 没什么值得歌颂的。 没什么值得歌颂的大齐开国皇帝萧持,除夕夜带着皇后和小太子混入人群,街上有花灯庙会,华灯初上,热闹非凡,一家三口在人声鼎沸的灯市上,看了舞龙舞狮,看了烟花篝火,看了孔明灯带着人们的美好祝愿飞向夜空。 看完花灯,萧持背着姜遂安,一手拉着姜肆往回走。 前线还在打仗,这只是片刻歇息。 背着人群,三人渐行渐远。 “还记得陈芊月问我敢不敢赌,那时候真的不敢。”姜肆跟萧持说笑,把自己从前的惶恐不安也一并告诉了他。 “现在呢?”萧持扭头看向她,眼眸中倒映出他的整个世界。 姜肆握着他的手,笑颜灿烂,俏皮地眨了眨眼:“敢,你让我觉得自己赢面很大。” “爹,我们明年除夕还来看花灯?”姜遂安搂着萧持脖子,小声说。 “听你娘的。” “他娘说好。” “那就好。” 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第七十六章 番外一、二 景隆二年腊月初六,冀北飘起了鹅毛大雪,塞上风光壮丽雄浑,但披上了血色风霜,就只剩下凄凉。 初入腊月时大齐与冀州的喀族部落在燕山打了一场仗,虽然大齐大获全胜,但双方皆有伤亡,大齐停战整顿,随军的军医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姜肆虽贵为皇后,入了行伍也跟其他人一起同吃同睡,大军后方有源源不断送过来的伤兵,她忙得脚不沾地,干脆不回主营,直接在收治伤兵的营地里住下了。 数了数,已经有半月没回去。 清晨,燃烧了一夜的篝火散着生冽的烟味,飘到营帐中。 萧持睁开双眼的一瞬间,伸手摸了摸榻侧,是冰凉的,眼中恢复清明,他坐起身来,唤人进来打水洗脸。 军中不比宫里,没有锦衣玉食,只有粗茶淡饭,萧持不是第一次出征了,他几乎半辈子都是在军中度过,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洗漱过后,案上已经摆了吃食,米粥和馒头,还有两碟小菜,外加四个鸡蛋,军中的吃食不讲究贵重和品相,只讲求填饱肚子,还有营养问题,最重要的是简单。 当然也可以带着厨师跟在他屁股后面,随时给他做适口佳肴,只是他没那么些个臭毛病。 他擦干手坐下,等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帐帘,旁边的张尧知道陛下的意思,随口道:“奴婢刚才进来时路过小殿下的营帐,他好像还没起来,兴许是昨日练武累着了,奴婢已经着人去问了。” 萧持要迁都,卉州现在只是个空壳子,他把大臣都带走了,皇后也跟着他,身为小皇子,自然也要跟在他身边,随军一起远行。 姜肆不在这的时候,姜遂安的衣食起居几乎都是萧持操心。 萧持听了张尧的话,“嗯”了一声,知道张尧这是在给姜遂安求情,毕竟他贪睡实在是少见,怕他对孩子发火。 姜遂安今年也七岁了,过了年就八岁,自打出征之后,萧持对姜遂安的要求明显严苛许多,虽然还没明说,但身边人都能看出来,萧持这是打算把姜遂安当成储君培养了。 尽管令人不敢置信,但萧持就是对姜遂安非常看重。 萧持拿起筷子,夹了小菜放到碗里,眼睛一抬,最终还是放下筷子匆匆走了出去。 到了姜遂安的营帐旁,正和慌慌张张的江渚碰上,江渚是张尧带出来的,看到他这么毛毛躁躁,张尧出声问他:“什么事这么急?” 江渚行了一礼,赶忙道:“殿下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奴婢正要去禀报皇上。” 萧持听他这么说眉头一皱,快步绕过他掀开帐帘进了里面。 帐中烧着暖和的炭火,扑面一股热气,身上的寒意顿时化开,萧持往里看,就见榻上躺着一坨圆鼓鼓的东西,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他走过去,在榻边坐下,伸手拽开被子一角。 “姜遂安?”萧持是连名带姓一起叫的,简简单单三个字,里面立刻有了反应。 姜遂安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一双黑曜石般的双眸流出些许迷离,脸上也微微发红,似是潮热,看到萧持过后,他像是仔细的辨认了一下,第一眼有些失望,大概没见到娘亲,第二眼才反应过来。 他挣扎着从榻上坐起身,拽着被子,里面好像只穿了单薄的亵衣亵裤。 “父皇……”他喊了一声。 萧持眉头皱得更紧了,回头对门口的张尧道:“宣文太医过来,快。” 说着,他伸手摸了摸姜遂安的额头。 有些烫。 帝肆宠(臣妻) 第81节 姜遂安整个人没有精神头,病怏怏地,反应也慢半拍:“父皇,儿臣没事。” 他想掀开被子下地,被萧持按住了,萧持看着他,伸手又摸了摸他脖子,身上比额头好像更热些。 “昨晚干什么了?” 姜遂安微微一怔,半晌后乖乖道:“雪,看雪。” 萧持扭头看了一眼江渚,江渚立刻跪下:“陛下息怒,奴婢只是陪陛下看了一眼雪景,就在篝火旁边,是奴婢的错,还望陛下恕罪!” 姜遂安好像回归了一些意识,急着辩解:“是我非要去看……” 说着,文太医已经进来了,见过礼后,他给姜遂安把了脉,又写下药方让人去煎药,对萧持道:“就是着了凉,喝下一帖药就好了,陛下不用担心,另外,得吃饭,多喝水,补充体力。” 看样子是不严重,萧持面色微松,挥手让他退下,又让江渚起来。 姜遂安晕晕乎乎地坐在榻上,看着萧持:“父皇,别怪江渚,是我不好……” 萧持回过头来,也看着姜遂安,眉峰轻蹙:“朕说了要怪罪吗?” 姜遂安愣了一下。 “看了一场雪而已,谁也不想生病。”萧持伸手在枕头边上够着了他的衣服,“只是记得下次注意,多穿衣服,如果风大了,就等风小些再出去看。” 他说着说着,想起姜肆经常挂在他耳边的话,又添一句:“从冷的地方到了暖和的地方,也不要太快脱下衣裳。” 萧持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听不出他是告诫还是关心,姜遂安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嗯。” 萧持拎着一个袖筒:“左手。” 姜遂安下意识伸出左手,配合着萧持的动作将胳膊伸进袖筒里,接着耳边传来他的命令:“右手。” 姜遂安便又抬起右手。 他迷迷糊糊地,使劲眨了眨眼,感觉自己好像还在做梦,父皇没有怪罪他,反而给他穿衣服,他已经快要八岁了,哪里还需要别人伺候,更何况还是皇帝。 “我自己……可以……”他说着,萧持已经给他系上衣带,并命令他:“左脚。” 姜遂安也没再说别的,任凭萧持摆布,把衣服穿好,萧持又弯腰去够鞋子。 “张尧,传饭。”萧持一边给他穿鞋子一边吩咐张尧,姜遂安眼里有不敢置信,眼巴巴地看着他,萧持给他穿好鞋,直起身子,手背碰了碰他额头:“头疼吗?身子还有哪里不舒服?吃完饭把药喝了,你再躺下。” 姜遂安紧忙摇了摇头,然后眼神黯了一黯。 “怎么了?” 姜遂安开口:“头有些晕……” “嗯?”萧持眉心一纵。 姜遂安终于笑了:“摇头摇的……” 他还在病中,说话有着重重的鼻音,奶声奶气的,萧持低声道:“你身子骨跟一般孩子不一样,更容易生病,虽然这两年改善一些,但还是弱。” 姜遂安低下头:“我以后会注意。” “这种事急不来。”萧持声音淡淡,但每一句话都让姜遂安忍不住想抬头看向他。 他跟想象中急言令色的皇帝不同,也跟一般的父亲不同,他好像很明事理,也很……宠他。 都说父严子孝,但萧持的严格很理性,在该严厉的地方严厉,该柔情的时候柔情。 娘亲也是这样,对他耐心又细心,温柔又体贴,他没做错事,就不会贬低他诋毁他教训他。 上了饭菜,姜遂安还看到桌上多了一碗糖。 萧持给他拨了两勺。 姜遂安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父皇,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你生病了,照顾你不是应该的吗?”萧持没觉得有丝毫不妥之处,平静回答。 姜遂安低下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沉默不语,萧持见状,问他:“怎么不吃?” “脑袋发晕。” “要我喂你?”语气有些调侃。 姜遂安抬头,笑得灿烂:“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父皇,你不用管我了,快吃吧。”他是幸福得发晕,才不是真的要晕倒。 吃了饭后药也煎好了,萧持让他喝了药回榻上再躺会,今日的课业全都取消,姜遂安坚持看了一会儿书,效率实在低下,听从萧持的,回榻上睡觉。 也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天已经黑了,帐中点着灯,他一睁开眼,就看到娘亲守在旁边,氤氲灯火笼罩在她头顶上。 “娘?”姜遂安喉咙有些嘶哑。 姜肆俯下身,摸了摸他额头和小脸,有些紧张,眼中也有歉意:“还难受吗?” “不难受了,”姜遂安摇了摇头,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娘,你怎么回来了?” “你父皇派人来告诉我的呀,我们的安儿都生病了,我当然要回来看看。”姜肆贴了贴他额头。 萧持正好进来,端了一碗药。 “醒了?把药喝了。”声音听起来挺无情的,但好像又很温暖。 姜遂安以为父皇会把药碗递给娘亲,结果他坐在另一边,吹了吹冒着热气的汤药,直接开始喂他。 姜遂安像是如遭雷击,一把把药碗抢过来,仰头喝了,喝完之后擦了擦嘴,脸上红红的。 萧持是没看懂,看向姜肆,姜肆了然地笑笑:“害羞了这是。” “有什么害羞的?”萧持显然不理解,问得一本正经。 “这要问问你们男人的想法了。”姜肆表示这件事不太好解释。 萧持挑了挑眉,明白了,回头对姜遂安道:“你父亲给你喂药,天经地义,谁敢说什么?” 姜遂安心安理得地接受萧持照顾了一天,实在贪恋这种被父亲宠爱的感觉,但心里又觉得不该这样,所以姜肆一在这,他就有些不好意思。 没想到他会斩钉截铁地说出“天经地义”四个字。 心头一暖,他缓缓低下了头,每次都觉得自己很幸运了,但是总是还能在世间发现更大的惊喜,他可以乖乖地做一个普通的孩子,可以生病,可以做错事,可以撒娇,也可以勇敢,什么都可以。 姜肆看着姜遂安头顶,忍不住抚了抚他的头发,心里也满是愧疚:“对不起啊安儿,娘这几日疏忽你了。” 姜遂安赶紧抬头:“没有关系!娘在给前线作战的伤员诊治,在做很伟大的事,安儿只是小痛小病,没有关系!” 他不说还好,说了姜肆就觉得鼻子发酸,她的孩子,好像一直都这么懂事,她有时候也希望他不必这样,但是孩子心性已经养成了,他有了自己一套行事准则,待人接物也有自己的想法。 “饿了吗?”萧持打断她的思绪。 话是对两个人说的,一大一小四双眼睛一齐看向他,然后慢吞吞齐刷刷地点了点头。 萧持似乎是笑了,让人传膳。 比早晨的膳食丰富些,多了一碗红烧肉。 姜肆爱吃红烧肉。 姜肆拿着筷子,给姜遂安夹了一块:“这块不油腻。” 又看向萧持:“你打算修整多久继续发兵?” 萧持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问询了她的意见:“你说呢?” “现在是冬天,马上就到年关了,每年这个时候边关都兴战事,你不打别人,别人也会来骚扰你,不如一鼓作气。”姜肆想了想,又道,“游老新研制出一种九沸散,用在伤兵的伤口上,效果很好,后方你也不用担心,一些伤势较轻的,休息半月就可以再上战场。” 萧持点了点头,忽然问她:“你说,就把燕都当做京师如何?” “燕都?”姜肆有些惊讶,燕都就是他们所在之处,背靠燕山山脉,倒是有个天然屏障,北方如果发生什么战事,也能及时出兵平叛。 就是冷些。 “那到冬天可要穿多些了。” 萧持看着她,没有说话,姜肆注意到他的眼神,愣了一下,慢慢放下碗,“怎么了?” “你不是怕冷?如果不想在燕都,朕再想想。” 姜肆摇头:“冷了穿衣服,晚上睡觉生火盖被子,冷什么?” 她指着姜遂安碗里还没吃的红烧肉:“吃。别剩下。” 俨然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 萧持跟姜遂安对视一眼,眼中都有笑意。 “你娘真霸道。” 真霸道的姜肆在军营中留了两日,姜遂安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又生龙活虎了。 姜肆陪他几日,就又回了后方的伤兵营里,萧持如他所说,没过多久继续发兵攻打喀族部落,不出三个月,喀族部落战败,缴械投降,愿对大齐俯首称臣。 喀族王都就是燕都,萧持打算把燕都作为京城,就需要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时间,也需要把卉州的根基挪到燕都来。 燕都原本曾作为大魏的都城,只是后来强敌来袭,大魏皇帝一路南迁到卉州才停下,而喀族占领燕都百年,燕都皇城叫做赤燕城,后来因为赤燕城发了一场大火,有人觉得名字里带“赤”不好,就让钦天监重新则了一个名字,改名“金燕城”。 喀族侵占的百年,金燕城保存完好,萧持选择这个地方落脚,也是因为不用重新兴建宫殿。 景隆三年夏,迁都之事基本落成。 冀北仍兴战事,只是朝臣在燕都安定下来,萧持也先暂时留在皇宫里。 迁都不是小事,朝中许多王公大臣都是随着迁都举家搬迁,有些人年纪大了,不宜长途跋涉,或者本就到告老的时候,他们便留在卉州没有随行,落地燕都之后,朝中多了许多空缺儿,都要萧持一一安排。 六月时萧持去灵台山祭天,又召了藩王入京,准备对朝中大臣和皇亲贵胄论功行赏,一时间,燕都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百官迁了新家少不了要互相走动礼尚往来,就连公主府也没闲着,萧锦辞在府中设宴,还邀了姜肆出宫同聚,姜肆平日里不喜这种场合,但她与公主交往甚密,自然不会拂了她的面子。 萧锦辞的新府邸是萧持赐的,对于公主来说已经是极尽奢华,萧锦辞同一般女人不同,她不嫁驸马,喜铺张,好享乐,之前朝中常有大臣弹劾她,说皇上宠着这个皇姐如何如何,实在不该,结果萧持都不予理会,仍给萧锦辞最好的。 姜肆坐着马车去公主府,身边带了闻杏和疏柳,路上听到的沿街的叫卖吆喝,觉得这样的闲适和热闹实在难得。 之前随军一年多,看得都是战火狼烟,流离失所,每天面对的都是伤病残将,时间久了,心里也会觉得压抑不舒服。 也是因此,萧持决定在燕都整顿一段时间,一是为了安排好迁都一应事宜,二是为姜肆的身体着想。 马车在街道上驰行,忽然刹了车,姜肆挨着车壁撞了一下,闻杏问赶车的护卫:“出什么事了?” 外头传来声音:“娘娘稍安勿躁,卑职这就去看看。” 姜肆等了一会儿,护卫回来,隔着车帘道:“方才街上有匹马受惊了,狂奔了半条街。” 姜肆感觉画面似曾相识:“撞到人了?” 外头却道:“没有没有,说是差一点撞着个小孩,被人救下了,那孩子的爹正跪在地上磕头答谢呢,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说是方才情形实在凶险,多亏了那个好心人,娘娘不用担心,人群很快就散了。” 帝肆宠(臣妻) 第82节 姜肆想着,这样就不用她下马看情况了,便靠着背后软垫等一等,谁知刚往后一靠,就听见外面人群中发出一声尖叫。 “娘娘不要动!”外头护卫发出一声警告,姜肆正满心疑惑的时候,听到外面有什么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 距离他们的马车很近,几乎就倒在旁边。 “怎么回事?”疏柳撩开帘子,一边探头一边问道。 “那个带着孩子的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从袖子中拿出一把刀刺向小孩的救命恩人,好在那人会武功,直接一脚把人踢飞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持刀行凶?姜肆听着觉得有些蹊跷,对护卫道:“你派个人去报官,先把行凶的人拿下,别让他继续伤到别人。” “是!” “有人受伤吗?”姜肆问道。 “回娘娘,那个好心人虽然身怀功夫,但是事发突然,没来得及防备,受伤挨了一刀。” 话音刚落,姜肆便撩开车帘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外面的百姓都四散逃走,留下一片狼藉,姜肆看到包子铺旁边摞着的盖顶上坐了一个人,手上流着鲜血,旁边的随从焦头烂额地来回走着。 看不清那人的样貌,但姜肆远远看着,能看到那人气度不凡,脸上似乎有笑意,另一只手抬起,好像在说着什么。 她行下马车,对闻杏到:“把马车上的药箱拿下来。” “是!”闻杏习惯了,姜肆到哪都带着药箱。 姜肆快步走到两人跟前,随着距离拉进,她这才看清那人的长相。 男人年近四十,剑眉凌厉,脸上线条却很柔和,有一股稳重和善之气,却又不乏威严。 “老爷,这可怎么办啊?您怎么能伤到手呢,万一不能写字作画了该如何是好!”随从急得团团转,“让百方去找大夫了,怎么还没找到!” “你别在我眼前晃,这种小伤,急什么?”男人声音也很雄浑,还带着浅淡的笑意。 姜肆正好走过去,忍不住在他身上打量,一边道:“让我看看你手上的伤吧?” 她声音一出,周遭都静了一般,坐着的男子慢慢抬起头,看到她的那一瞬间,眉头忽地蹙起,眼中有一瞬的怔忪,好像被冰封住了一般,就冻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 “你手上的伤,能不能让我看看,我是女医。”姜肆看他愣神了,向前一步,又提醒一句。 他还是没反应。 仆从也奇怪了,轻轻推了推他:“老爷……老爷?” “嗯?”男人这才反应过来,咳嗽两声,看了看一旁的仆从,又扭头去看姜肆,他把抬起的手放下,又抬起,似乎有些坐立难安。 “你说你是女医?” “是啊。”姜肆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闻杏,闻杏赶紧上前来,把药箱放下,蹲在旁边打开,取出姜肆要用的东西。 “我能给你看看吗?” 男人反应慢半拍,但好像很欢喜,眼睛笑得弯了弯:“可以可以……当然可以,那就劳烦姑娘了!” 姜肆出宫穿得是寻常布衣,虽然能从价值不菲的绫罗绸缎看出她身份不一般,但她身上也没什么东西能证明她是一国皇后。 姜肆走过去,先净了净手,拿起他的手看了看,看过之后,先安抚他身边的仆从:“伤口看着可怖,但只是皮外伤,不伤及筋骨,只要上了药,过几日就好了。” “谢谢女医!不伤及筋骨就好了,我家老爷是握笔杆子的手,可不能有半点闪失,不然——” “百正!” “老爷,我又多嘴了……” 仆从打了自己的嘴一下。 姜肆给男人处理好伤口之后,让闻杏给他包扎上,却发现他的眼神一刻都没离开过自己,有些奇怪,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伤。 “放心吧,真的只是皮外伤,抹了这个药膏,也不会留疤。”姜肆想要安抚他,他却好像连她说话都没听到,视线追随着她的脸,唇边还挂着浅浅的笑。 姜肆觉得有些瘆得慌,让闻杏给他药膏,这就要告辞了。 “我还有事,就不耽搁了,闻杏疏柳,我们走。” 疏柳却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人,总觉得有几分眼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几人刚要转身,他就将他们叫住。 姜肆脚步一停,男人起身,匆匆追到她身前来,先客套地行了一礼:“你帮了我,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大恩不言谢,还请姑娘说自己姓甚名谁家住在哪,在下好送上谢礼,聊表心意,姑娘莫要推辞。” 姜肆隐隐皱了皱眉,顿了一下,看着那人:“我夫家什么都有,只是举手之劳,不用道谢了。” 她眼中满是戒备,仿佛在说,我不是姑娘家家了,我已经嫁人了,你莫要唐突了我。 姜肆是提醒,那人一下紧张起来:“你嫁人了?”随即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是了,也该嫁人了,如果她还活……” 他说着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气。 而后抬头:“你不必害怕,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观你面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勾起了许多回忆,一时忘形,唐突了你。” “这是我的谢礼,就当作赔罪吧。”他拽下一块玉佩,不管姜肆的推辞,硬塞到她手里,然后便一脸愁容,像是想到了什么,带着仆从转身离开了,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姜肆看得眼发怔,她总觉得那人很亲切,她一看了就很喜欢,可是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他离开的眼神很悲伤。 她像一位故人,对他很重要吗? 姜肆摇了摇头,又想起公主府的宴席怕是要迟了,赶紧回了马车,赶往公主府。 萧锦辞特意去前门迎姜肆,两人见面就握上手,萧锦辞走在前面调笑着:“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比陛下都难见。” 姜肆是很忙,燕都又开了一个医馆,她常常忙得连皇宫都没时间回,只是忙归忙,生活却很充实,萧持看她开心,也由着她。 “阿姐闲了闷了,只管递信给我,我一定过来陪你。” “别了,你有时间,还是多陪陪陛下吧,上次我进宫,他奏折批完了,坐在龙椅上闷闷不乐,吓得我还以为我又哪里得罪他了呢,一问才知,原来是你不在宫里。”萧锦辞偷偷打量着姜肆,也是真的觉得惊奇,她还从没看过萧持这个弟弟,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为了这个皇后,真是抛却了自己一贯的矜贵稳重,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这一打量,她忽然惊呼一声:“呀,你这衣服上是什么?” 姜肆随着她的手指去看,发现自己小腹下的地方沾了殷红色的血迹,顿时想起刚才在街上救下的人。 应该是不小心蹭到的,竟然都没发现。 姜肆把情形给萧锦辞解释一遍,她笑了笑,也没在意:“没关系,让下人带你去换身衣裳,穿着这个也怪不舒服的。” 说罢,就要跟她一同过去,这时,有个侍女匆匆跑了过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萧锦辞脸色一变,忍不住埋怨一声:“这个乐陵,怎么跟个猴儿似的,一会儿都闲不住!” 定是乐陵小公主又闯祸了。 姜肆道:“你快去看看,我跟着侍女过去换衣裳就行。” 左右都是在公主府上,萧锦辞倒是也不担心,她点了点头,记挂着萧锦昭,转身就走了。 萧锦辞身边不喜欢有侍女服侍,姜肆便让闻杏疏柳也跟过去看看。 姜肆换了衣裳出来,正要去前厅,路上见到一个侍女捧着托盘蹲在地上,一脸痛苦的表情。 姜肆走过去:“你怎么了?” 侍女急匆匆抬头,看到姜肆吓得一怔,她脸色都吓白了,手还按着小腹,姜肆一眼就看懂了,指着托盘问她:“是送去前厅吗?” 侍女捣蒜似的点点头。 姜肆把托盘接过来:“你处理你的事儿去吧,这个交给我。” “谢谢娘娘!谢谢娘娘!”侍女是真得等不及了,也不管礼数不礼数,赶紧越过她匆匆跑开了。 姜肆寻思着只是举手之劳,也没多想,刚到正厅之外,忽然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娇贵的冷哼。 “本公主听过你们皇室那位皇后的传言,都说她慈悲为怀菩萨心肠,只有一个善字能流传甚广了,可想她容貌不一定怎么样,据说还是农妇出身,那在喀族,可是最低贱的人。” 姜肆抬了抬眉,虽然对这声音陌生,却一下就猜到了那人的身份。 萧持收复喀族部落时,手段频出软硬兼施,其中,喀族皇室里有个叫麦卡托的王爷,背叛了喀族,与萧持里应外合,这才把喀族一网打尽。 前段时间论功行赏时,还特意给这个麦卡托封了个一等功,她女儿图兰曾是喀族公主,到现在也没改口,外面一直传,说她要进宫当娘娘呢。 姜肆捧着托盘走了进去。 第七十七章 番外三 屋子坐着的都是名门贵妇和京中贵女,门从外面推开,里面止了话音,一齐朝外面看去,只是发现来人低着头举着托盘,就没再分出精力,又纷纷转过头来。 “茶水凉了。”这时,有个妇人说了一句。 一般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意思就是要换新茶,大抵是真把姜肆当做府上的侍女了,姜肆偏了偏头,没说什么,走到她身后,给她重新满了一杯茶。 “郡主这话在我们这里说说也就算了,可千万别拿外面去说,保不齐要给允国公招惹上麻烦。”寂静无声时,有人开口道,姜肆看去,发现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秦栾的夫人,她坐在最里面,虽然是高堂首座,却一直闭目养神,与世无争。 是以姜肆进来她并没有发现,此时突然开口,也确实叫人惊起不已,转头看去。 图兰皱了皱眉,也扭头去看秦夫人,眉头不由得向上一挑:“难不成,你们的皇后娘娘如此小气,连真话都听不得吗?” 帝后之事虽不算隐秘,但是朝中官员的夫人小姐们常困于后宅,平时里听些闲言碎语,只知道帝后恩爱,却不知他们有多恩爱,为何恩爱,也不懂他们怎能打破陈规相守到现在,就算图兰不说,她们心中也是有疑问的。 何况光景不长,虽然他们私下里不说,不代表心里也认同帝后的感情会这样一如既往下去。 现在有人提了出来,她们自然不会为皇后辩驳,都想听听这样的传言会如何蔓延,蔓延下去又会怎样,反正枪打出头鸟,打得也是图兰这个外族公主,跟她们可不挨不着,于是都掀开耳朵细细地听着。 秦夫人道:“郡主慎言,你父亲已经被皇帝亲封为允国公,你也封了郡主,如今都是大齐的臣子,一口一个‘你们的’,让有心人听去,恐怕会对国公不利。” 图兰嘴唇动了一下,却没反驳这句话,半晌之后,她挥了下袖子:“算我方才失言了。” 端起茶杯,她眼珠流转:“只是,我有一句话确实没说错,不论是之前的喀族部落还是当初的大魏皇朝,一国之后的分量不可谓不重,不是出身王公贵族也是出自书香门第,身份不够,当个宠妃也就算了,当了国母,写进史册,怕是会被后世耻笑。” 秦夫人终于皱起眉头,但这次她没说话,有的人想死拦着也是白搭,她提醒一次也就够了。 “图兰郡主此言差矣,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想必我们有目共睹,即便是写进史册里,那也是一段世人传颂的佳话,又怎会被后世耻笑呢?”有人端着茶杯喝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开口之人是卫氏,卫峰如今在军中地位颇重,卫氏之人也跟着水涨船高,越来越受陛下器重,她说话自然也有底气。 图兰接二连三碰壁,脸色也有些不好看:“我说的又哪是这个意思,咱们关起门来随便说说罢了,难道你们心里就没生起过旁的心思?如今大齐才刚建几年,未来变数还多着呢,不从现在开始就为今后筹谋着,到时被别人抢了先机,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有人出声了:“郡主说的这话我可听不懂了。” 图兰笑笑,姜肆给她上了一杯茶,也竖起耳朵听。 老实讲,她也颇有些好奇。 图兰拿着杯盖扇走茶杯上的热气,笑容神秘:“你们心里都知道,后宫朝堂关系紧密,互为掣肘,皇后背后没有靠山,而色衰爱弛,究竟能风光几年,没人能说得清楚,陛下贵为天子,许多事却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得了的,说不准过了三年五载,为了拉拢朝臣,后宫还是要进人,你们不早做准备,难道等别人捷足先登吗?” “图兰!”秦夫人终于忍不住了,出声打断图兰的话,“你知不知道这话传出去,非议皇上,可是要掉脑袋的!” 图兰斜了她一眼,赶快打了打自己的嘴:“那你们就当我年纪小,说胡话吧,反正我言尽于此,又不能左右了诸位的想法。” 可她这句话却是打开了旁人的话匣子,有人跟旁边的人窃窃私语:“郡主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立后时候不提,是因为陛下正在兴头上,又有谁敢上去泼陛下冷水?可皇后身份太低,外家无人,孤木难支啊。” “你懂什么?也许陛下要的就是外加无人孤木难支,大魏末年张后垂帘、外戚乱权的事你忘了?没有强势的外家更好,省得日里夜里不能放心。” 帝肆宠(臣妻) 第83节 “话也不能这么说,图兰郡主说的没错,早晚有一日,陛下要靠后宫牵扯群臣的,只要再进了一位新人,有靠山的就是要比没靠山的胜算大,权衡利弊后再计较过错得失,吃亏的定然是皇后啊。” “看起来你是为皇后担忧啊……” “也不是,就是觉得帝后如此难得,而世事难料啊!” 图兰一看这些夫人小姐,本想让她们听完自己的话跟自己站在统一战线,哪知道说完却惹起了她们对皇后的怜惜,一时有些惊诧,拿着茶杯一灌,想缓解一下自己的口干舌燥,谁知茶杯里的水已经见底了。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添茶?公主府里的下人怎么这么没规矩!”图兰心情不佳,语气也十分刻薄,大概是在自己府上作威作福惯了,连公主府的人也敢呵斥。 姜肆正打算找个清净的角落坐下,被图兰这么一横,脚步顿住,图兰看着她道:“磨蹭什么?” 姜肆把手中的空茶壶在她面前晃了晃:“里面没水了,你等一等。” 她一出声,有好几个妇人都齐齐看向她,有的瞪大了眼睛,有的直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吓得两股战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图兰还没发现不对,冷嗤一声:“公主府的人架子是大啊,客人讨口水喝也要等一等。” 正说着,萧锦辞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到姜肆,她笑容一绽:“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还以为你走了。” 姜肆走过去,问道:“乐陵怎么样?” 萧锦辞给了一个快别说了的眼神,只道:“闻杏和疏柳在照看她呢。” 说罢拉上她的手:“我有个人给你引见。” 萧锦辞虽是宴请宾客,但她向来我行我素惯了,没把在场的客人们看在眼里,进来之后连半分眼色都没分,这就要拉着姜肆出去,谁知这时有人开了口。 “等等!”图兰起身走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姜肆,把视线调转过来,看向萧锦辞,“公主殿下等下再把人带走,这人好生无礼,我让她给我上茶,她竟敢顶撞我,殿下不该是这般待客之道吧,我要让她给我道歉。” 她一说完,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有的人甚至遮住了眼睛不敢去看,如果说一开始她们没留意姜肆的身份,等她开口说话之后,大部分都已经认出她来了,哪里还敢放肆。 萧锦辞一下就笑了,她看向姜肆:“她让你给她上茶?” 姜肆就是阴差阳错、误打误撞,本来想帮那个侍女一个小忙就出去的,结果是她自己想继续听听图兰郡主会怎么说,才留下来,后面也有些故意为之了,现在想想也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倒了几杯,茶壶已经空了。”萧锦辞眉眼一顿,笑容更加微妙。 “你到我府上来吃席,怎么还干这种事,回头陛下要揪我这个做姐姐的错了。” “他怎么可能事事都知道?” “关于你的事,他就是事事都知道!” 两个人的调笑,却叫在场的妇人后背生寒,倘若真叫陛下知道了他们今日关上门的谈话,方才附和图兰郡主的人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图兰狐疑地看着两人,此时也有些迟疑起来:“你是谁?” “皇嫂!皇嫂!听说你也来了——” 正说着话,中庭里突然闯进来一道绮丽身影,萧锦昭提着裙子快步跑进来,后面还跟着闻杏和疏柳,冲进门之后就要往姜肆怀里扑,被萧锦辞一把拉下来,提着她后衣领往后一拽:“别撞着你皇嫂。” 萧锦昭吐了吐舌头,上前拉住姜肆的手:“早知皇嫂过来,我就不缠着那人了……” 她没说那人是谁,只是口气听起来颇有埋怨,姜肆摸了摸她的头,话不用多说,图兰此时也知道这人到底是谁了。 她瞬间瞪大了眼睛,脚步往后一退,脑瓜子嗡嗡的,没想到自己一下踢到了铁板,更没想到她竟然会把皇后娘娘当做一个洒扫的奴婢! 如今再看姜肆的模样,哪里有卑躬屈膝的奴颜媚相?早知皇后娘娘仙姿玉貌美若天仙,她还不信,现在正眼瞧了,就觉得自己万分抬不起头来。 姜肆看了看她,图兰觉得如芒在背,赶紧跪下行礼:“皇后万安!图兰方才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皇后娘娘,还望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图兰!” 她这一跪,屋里那些妇人也才反应过来一般,纷纷跪地行礼。 “你不渴了?” 第七十八章 番外四 姜肆看着跪地的图兰,后者急忙摇头:“不渴了!不渴了!” 说完,姜肆也不再管她,拉着萧锦昭的手一起走了出去,萧锦辞回头看了一眼,眼中有深意,随后也走了出去。 到了一处静谧偏僻的庭院,萧锦辞坐在树荫下,听姜肆给她讲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后,笑得前仰后合:“她真是这么说的?” 姜肆点点头:“真的。” 萧锦辞笑得趴在桌子上:“你怎么忍得下去?” 姜肆眨眨眼:“我是忍不下去,有几次都差点笑出声来,但又实在好奇她接下来会说什么嘛。” 萧锦昭一把拍向桌子:“我去教训教训她!” 姜肆把她拦下来:“你老实坐着吧,刚才又闯什么祸了,把你阿姐都惊动了。” 刚还义愤填膺的萧锦昭立刻乖乖地耷拉下脑袋,脸上一红,坐在石凳上不说话了,姜肆挑了挑眉,转头去看萧锦辞,用眼神询问。 萧锦辞摆了摆手:“非要去招惹那个姓韩的木头人,吃了亏,又想让我帮她出气。” 姜肆讶然开口:“韩北野?” “正是。” 想到之前在卉州时,乐陵跟韩北野是有过几次交集,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一个是木讷冷淡的武夫,乐陵几次示爱都被拒绝了,没想到现在还在坚持。 萧锦昭被阿姐说得有些抬不起头来,气哄哄地转向旁边,背对着二人,两手抱胸道:“气死我了,我以后再也不要理他了!” 这得是有多气? 说得一点底气都没有。 姜肆觉得好笑,萧锦辞瞥了乐陵一眼,对她被男人牵着鼻子走这一点分外看不上眼,但是自己妹妹又不能说得太过,无奈地摇摇头,转头问姜肆:“那个图兰,也不像会说这种话的,兴许是有人在后背指点。” 先前都是玩笑,现在却是认真起来,姜肆点了点头:“大抵是在哪里听了一些闲言碎语,让她出头来试探试探旁人都是怎么想的。” 萧锦辞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时不时就要有人旁敲侧击地暗示陛下进新人,扩充后宫,我那个弟弟可不跟你一样,背地里记仇着呢,他们吃了教训,就不敢再提这种事,时间一久,有的人又开始不安生起来,生出些花花肠子。” 姜肆吃了一颗葡萄:“嗯,毕竟那个图兰看起来,脑子不是很聪明,很容易就被利用了。” 她刚说完,一直背对着二人的萧锦昭突然抱着臂“哼”了一声。 “怎么了?”姜肆拍拍她肩膀。 “皇姐和皇嫂都不理我,让我一个人生闷气!”萧锦昭像个圆滚滚的河豚。姜肆把她扳过来,忍不住笑:“你就这么喜欢韩将军?” 萧锦昭如今也是二八之年了,水盈盈的眸子是随了她那个做奸细的母亲,她跟萧持和公主两姐弟的样貌都不同,骄纵艳丽,又带了些惹人怜惜的柔媚,姜肆轻飘飘的一问,她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眼圈一红,眼中立刻盈满了眼泪。 她一哭,把姜肆和萧锦辞都惊的一愣,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这么伤心。 萧锦昭越想越觉得委屈,用手蹭了蹭眼眶,只点头,也不说话。 萧锦辞自然是没办法理解,她想不通一个女人怎么会因为一个男人把自己弄得又是掉眼泪又是伤心难愈,她的世界里,男女情事只有快活,一点不顺心都没有,男人嘛,长得好看又能讨人喜欢的多了去了,何必要从一棵树上吊死? 姜肆拿下萧锦昭蹭眼泪的手,用手帕替她擦了擦眼睛,温声说:“要不要我帮你?” 萧锦昭止住哭声,眼睛一亮,惊喜地看着她:“皇嫂有办法?” “嗯……说不上是不是好办法,但是也许能帮你。” “你快说你快说!” “你有什么喜欢做的事吗?” 姜肆一问,她愣了一愣,想不通这个跟她追逐韩北野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认真点了点头:“有啊,喜欢打马球,喜欢听王少卿说那些疑难杂案,对了,我还喜欢跟秦姐姐出去玩,她结识很多江湖游子,那些人,跟京城里,跟皇宫里的人都不一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称兄道弟,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不叫我殿下,但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小妹妹看。” 姜肆有些惊讶:“你跟秦姐姐一起出游过?” 萧锦昭说起这个就精神了,点了点头:“迁都的时候,我没有跟皇姐他们一块走,而是跟秦姐姐一路打马,走走停停,走了小半年才到燕都的,对了,王家那个二公子,王少卿的弟弟,也跟了一路,看起来好像心属秦姐姐,可是秦姐姐都不搭理他。” 姜肆看了看萧锦昭,萧锦昭也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不清楚怎么回事。 萧锦昭拉了拉姜肆的袖子:“皇嫂,你快说,我怎么才能让韩将军接受我?” 姜肆反手握住她的手:“你从今日起,就打打马球,看看卷宗,或者让你秦姐姐带着你去闯荡江湖,别去招惹韩将军了。” 萧锦昭“啊”了一声,皱起眉:“那他……” “乐陵,你老实告诉我,韩将军懂不懂你的心意?” 萧锦昭急忙点头:“知道啊,我每次都表明心迹,一点都不藏私。” 姜肆看着她天真的大眼睛,想也知道这丫头根本就不会藏私。 “他既然知道你的心意,还拒绝你,只有两个可能,一,他确实不喜欢你,甚至冷漠到一见到你就讨厌的地步,二,他比你蠢,还没意识到自己其实很喜欢你,不管是哪个,你都应该远离他一段时间,你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想要做的事,为什么要围着一个男人团团转?你不是没努力过,相反,你很勇敢,你把自己的心意如数告知,你对自己负责,但是如果他真的喜欢你,却让你这么伤心,畏首畏尾,让你这么难过,就说明你该停下来重新审视一下自己了,到底值不值得。” 姜肆的某一句话好像戳中了萧锦昭的内心,让她觉得内心深处酸酸涩涩的,不是很疼,却很难受,萧锦昭已经不是小时那么骄纵任性了,渐渐懂得了一些更加复杂的感情。 她知道皇嫂说得很对,她的确不想再继续坚持下去了。 “可是,如果就这样错过了呢?” 姜肆心上一疼,抚了抚她的手:“是正确的人,又怎么会错过呢?” 萧锦昭低下头,这时,萧锦辞在一旁插话道:“错过了又什么可怕,后面还有千千万万的人,你什么时候能像我这么潇洒?” 萧锦昭破涕为笑:“皇姐这般,我是学不来,但是我此刻,的确有些羡慕你了!” 姜肆也跟着笑出声来,却见萧锦辞忽然站起身,一脸震惊:“糟了!我把他忘了!” “怎么?” 萧锦辞过来拉住姜肆的手腕:“有个人要见见你,本来我要带你去,结果转头就忘了。” 说着,拉着两人一起出了庭院,辗转几处院子,到了偏厅,姜肆听见里面有笑声,觉得有几分耳熟,推开门一看,才发现里面坐着那人就是自己在外面医治的男子。 姜肆转头看向萧锦辞,萧锦昭已经跑了过去:“梁王叔!” 嬴懋把视线从姜肆身上转过来,还有些魂不守舍,他摸了摸萧锦昭的头顶:“乐陵都这么大了……” 放开萧锦昭,他快步走上前来,看着姜肆,却是问萧锦辞:“这就是……” “这就是你那个好侄儿千挑万选的娘子。” 她没提皇后的身份,字里行间都是家里人话家常般亲昵,可见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 姜肆也是愣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你是刚才遇见那个受了伤的人?”、 “你是梁王?” “你是那个写了一手好书法的梁王嬴懋?” 姜肆好像有些兴奋,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嬴懋先是一怔,随后哑然失笑:“是是,都是我!” “我家安儿从小就喜欢临摹你的书帖。”姜肆想着,一定要让安儿也见上他一面,安儿肯定会特别高兴,她瞥了一眼他的手腕,“你的伤还疼吗?” 帝肆宠(臣妻) 第84节 嬴懋摇摇头,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疼了,不疼了。” 姜肆正了正脸色:“当街行刺实在令人发指,我回头跟大理寺说一声,务必让他们尽早抓到行刺的人。” 萧锦辞有些好奇地看着姜肆,她什么时候成了一个会打官腔的人了,却不知道姜肆只是想给梁王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到时候让他对安儿的印象也能好些。 几人在公主府用了饭,萧持命人来接姜肆回去,她喝了点酒,头晕晕乎乎的,的确撑不下去了,就先告辞离开。 人走后,嬴懋还看着她的背影,萧锦昭憋了半日的疑问,终于问出了口:“怎么?皇后有什么问题吗?” 嬴懋微顿,回过神来,看向萧锦辞:“你知道皇后的来历吗?” 萧锦辞皱了皱眉:“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陛下遇刺,在清水县与她相识,她原本是霍岐的妻子,原来在清水县只是一个寻常农妇。” 嬴懋摸了摸下巴,沉思:“清水县?” 帝七十九章 番外五 “是,据说霍将军当初就是在那里打铁谋生。” “他们是在清水县从小长到大的吗?”嬴懋追问。 萧锦辞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顿了一下,又道,“王叔问这些做什么?” 嬴懋有些失神,想了片刻,又摇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姜肆回宫时快要落锁了,她踏进含英殿,发现里面还点着灯,心里一暖。 夏日夜晚的风轻柔如水,姜肆觉得酒意散去一些,到了宫门口,宫人们行礼,姜肆伸出手指让她们噤声,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寝殿内只点了一盏灯,倒是旁边的书房亮堂堂的,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像是伏案在写着什么,姜肆压着唇角笑笑,慢慢走过去,才发现萧持趴在奏疏上睡着了。 他每天都很累,姜肆也很心疼他,但是身为天子就是这样,肩上担子中,且他自己应当是乐此不疲的。 姜肆弯下腰,凑进看着他。 鼻梁上那颗小痣只有近距离的时候才能看的清楚,姜肆伸出手,想要摸摸,伸出手去又怕把他弄醒,手停在半空中。 “想摸为什么不摸。” 姜肆的手“刷”地缩回去,被吓得一怔,后知后觉地看着他:“你没睡着啊?” 萧持睁开眼,眼神还有些惺忪,他坐正身子,以手扶了扶额:“听到了你的脚步声。” 萧持耳力极好,睡觉又比较轻,这才符合实际,姜肆看他眼下都是疲惫,问道:“你困了,怎么也不回床上休息?” 萧持抬头看过来,眼中似乎有埋怨:“今日在公主府都做什么了?” “你是怪我回来得晚了?”姜肆聪明呀,听出他的画外音。 萧持像是有些懊恼,揉了揉眉心:“朕今日好不容易清闲些。” 姜肆一看他这样,也有些后悔了:“就是因为见到了梁王,多喝了点酒……” 萧持一顿,而后点点头,好像才想起来梁王进京了:“安儿喜欢他的字,明日安排安儿见一见他。” 姜肆也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萧持却忽然站起身,高大的身躯遮挡了背后的光,姜肆觉得眼前一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下意识伸手推他:“别这么近……” 推了一下没推动,萧持握住她的手,眉眼深深:“喝了什么酒?” 姜肆听出他声音有些低沉,不知是因为刚睡醒带了倦意,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喝了果酒,还有一点儿桃花酒。”姜肆垂着眼,没去看他,那人的呼吸却好像越来越近,“皇姐府中的桃花酿味道的确不错,喝了多少?” “一点点……”她往后退。 萧持似是笑了,“一点点是多少?” “两坛子。” 空气中静了那么一瞬,萧持抬着她下巴,两眼直视着她,眼中又笑意又有惊讶:“两坛子是一点点?” 姜肆酒量是一点点练出来的,在他面前又不用顾忌自己醉酒后的模样,所以每次都能让自己尽兴,但今日确实喝得有些多,他一靠近,姜肆又觉得晕头转向了。 她往后一退,碰到了摆满玉器珍玩的多宝格,差点将旁边的锦瓶撞倒,萧持伸手一扶,将之扶正,肩膀蹭到了她额头。 姜肆被挤在狭窄的空间里,有些喘不过来气,她知道萧持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的,索性直接以额头抵住他肩膀,低着头小声说:“在公主府喝的,都是自己人,没什么嘛……” 细嗓软软的,在心底揉开一滩水,夏日温凉,舒心爽朗,她轻轻闭着眼,感觉下巴被两指一握,慢慢抬起,她辅一睁开眼,就感觉唇上覆上一层热意,还有些疼,她惊呼一声,惊呼却很快被他吞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热切的呼吸才停在她耳畔,喘息声时缓时急。 “朕也很久没尝过皇姐府上的桃花酿了……” 姜肆感觉他在犯上作乱,按住他的手臂,声音却软若无骨:“你自己求去。” 萧持反手握住她,放在自己腰侧,故意一般,唇瓣擦过她耳垂:“就想尝你的。” 姜肆侧过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才感觉窒息缓解一些,但脸上已经爬上热意,身上也好像有千万个虫蚁啃咬,泛起密密麻麻的痒,她舒缓着呼吸说:“那你尝够了吗?” 声音小得几乎快要听不见,但听在萧持耳中却像一剂良药,他轻笑一声,姜肆却难过得不得了,压抑着发出一丝哭腔,侧脸贴着他胸口:“别动——” 萧持停住,就不在动。 姜肆还是难过,把脸埋在他胸前,发出隐忍的气音:“你故意气我!” “我怎么舍得气你,那我走?” “不要!” 姜肆一把抱住他,不让他动。 萧持忍不住一笑,就这样抱着她坐到椅子上,姜肆好像终于有了着落,抱着他脖子坐在他腿上,脸埋进他颈窝:“我今日,好像真是喝得有些醉了……” 长长的眼睫扫在脖颈上,奇痒难耐,萧持下意识歪了下头,发出一声轻笑,离得她远些,看到姜肆脸上粉如烟霞,也不知醉态还是媚意。 姜肆捧着他头,唇角微微上扬,媚眼如丝,她附身在他嘴上叭地亲了一下,笑得更加肆意:“你今日还真好看,比平日里都顺眼。” 萧持老实抱着她:“朕平时不好看?” 姜肆叭地又是一口:“平时也好看,今日最好看!” “那以后呢?” 姜肆嘟起嘴,有些不满:“以后再说以后的。” 萧持抱着她膝弯,将她往怀里一拽:“多夸一句都不行?” 姜肆轻哼一声,两张脸差点相撞,烛光投落,面前的人剑眉醒目,挺鼻薄唇都映入眼帘,如峰如峦,如波如澜,她忽然苦下脸来,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脸:“谁让你这么好看!谁叫你生得这么惹眼!” 她打了几下,萧持有些懵。 也不疼,就任她放肆了。 “谁又让你生气了?”萧持料想是今天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她这般模样。 姜肆抱着他脖颈,挺直腰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朝臣们都不死心,旁敲侧击地试探你的底线,萧持,陛下,你的底线在哪呢?果真会有一天,像他们说的那样,把自己承诺过的话抛诸脑后吗?” 姜肆说得含糊不清,萧持却一下就听懂了,他神色未变,只是收紧了双手,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如果真有那天,你怎么办?” 姜肆抵着他胸膛,感觉出他语气里有一丝冷意,下意识瑟缩后退,却嘴硬道:“如果你骗我,我就带着安儿走,遇上更好的人,然后嫁给他!” 她忽然感觉身上一轻,神魂颠倒,后背传来凉意,已贴到了桌案上,萧持压着她的身子,巨大的压迫感袭来。 “你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姜肆耳根发软,提了一口气,赶紧道:“我不好,我不说了,那些话都是逗你的!” 萧持低下头,头顶抵着她一把,在她身上重重咬了一口,姜肆疼得眼泪都冒了出来,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心直口快,此前只要她稍微有一些不信任他的地方,他就会旧病复发。 他已经待她够好了,事事顺她心意,从来不让她心里有半点负担,如果这都换不来她全心全意的信任,好像确实挺伤人的。 萧持抬起头,看她眼冒泪光,大约是也清醒了几分,眼里有些心疼和不忍,替她擦了擦眼泪:“下次还问这种话吗?” 姜肆人精似的,这时候还不留人话柄:“你不做,我不问。” 六个字把萧持逗笑了,想着她小聪明总要使在他身上,还一点亏都不吃,一时也不知自己在计较什么,他本来就是一朝天子,权力大过天,她心里害怕一点儿纠结一点儿怎么了? 如果她确实不相信他,那一定是因为他没做好。 姜肆发现眼前的人视线逐渐温和起来,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萧持低下头,在他咬过的地方轻轻吻了一下,被唇瓣压住的地方惊起一阵战栗,姜肆下意识咬紧朱唇,抓紧他衣袖。 “疼吗?”萧持问她。 姜肆想说不疼,又害怕自己出声已经是字不成句,就摇摇头,热意婉转流连,从胸前到玉颈,从耳根到额头,这次不再是玩笑的了,深情又温柔的触碰让彼此交融。 姜肆扬起头,听到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睁开眼睛想看,又被萧持蒙上眼睛。 姜肆喝得两坛桃花酿后反劲,醉意袭上心头,也不再压抑拘泥自己的内心。 隔天醒来时,萧持还睡在她身侧,姜肆想起两人的荒唐,脸上一红,心道自己以后是决计不要再贪杯了,喝酒误事! 姜肆没把自己惹了萧持生气的事挂在心上,公主府的事也以为就会这么揭过,谁知道过了几日,姜肆就听说萧持无故贬了朝中几个大员的官职,又无故升了几人的官职,后面再一问,就知道贬职的几个人的夫人,就是当日在公主府向图兰说话的人。 更神奇的是,王家本无人参宴,萧持却将王勘的官职一贬到底,直接赶回到他的家族所在之地,连燕都都不让待了。 王家二公子不在朝堂,其余子弟又资历不够,萧持把王勘这么一贬,如今朝中只剩下王谙独木一支了,王家大不如从前,早已担不起四大世家的名号。 姜肆知道萧持为何要教训那些人,却不知道他为何要教训王家,便直接问了他。 萧持只是轻蔑地回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虽然萧持没有明说,但她想到自己跟萧锦辞的谈话,当时便觉得图兰是受了别人蛊惑才做了出头鸟,联想到萧持对王家的打压,不难想像这背后之人恐怕就是王家人。 几年前是这样,几年后还是这样,还真就像萧持所说的一样,是狗改不了吃屎。 关于后宫之事,萧持除了在立后之时表明心中所想,之后再也没有明说,可所作所为又敲打着朝臣,叫他们管好自己,不要有事没事把手伸到他的后宫去。 这次的升迁,跟以往还有不一样,朝臣知道萧持的意思,做错了事,没有官做,做对了却可以升官,两相比较,大家自然懂了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拿姜肆的身份说事。 更何况燕都安定不到一年之久,萧持便又开始披甲上阵,冀北还有失地没有收复,百姓远没到可以安定下来的时候。 战场上,姜肆不止是一国之后,还是保证军中有生力量一个强有力的后援,久而久之,姜肆在军中的呼声越来越高,传扬越来越广,得民心顺民意,不管是朝臣还是百姓,都希望她的后位越坐越安稳,能一直陪伴在萧持左右。 也正是因为她有这样的出身,才能平视一兵一卒一民一子的性命,将他们同等看待。 景隆十年,皇太子随军出征,年仅十五,便替萧持平定了冀北最后十个负隅顽抗的部落,彻底收复北方失地。 此后,他又南下平叛,把大齐建国以来就一直不受管教的毒疆收复,西南部落造反,他也一并收拢,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他都会停留半年到一年之久,颁下新的政令,教化于民,等到真的安稳之后才离开。 就这样过了五年,朝中对这个皇太子再大的质疑声也消失殆尽了,朝中拥护的口碑都是他一点一滴挣下来的,不是萧持的执意传位,也不靠背后的外家势力,完全是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才干。 只是还有一点,让人无法全然放心。 景隆十五年,大齐统一,万民归心。 帝肆宠(臣妻) 第85节 将军府一个无人在意的偏僻小院里,霍岐端着一壶酒一饮而尽,他颓然地坐在台阶上,酒水顺着下巴流下,脸上已尽沧桑之感。 想起白日里进宫,陛下跟他说的那些话,他眼圈一红,又拿起一坛酒仰头灌进肺腑里,饮罢,丢了酒坛子,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发现诺大的将军府,好像空得只剩下他一个人。 霍昀奚不在了,早在十多年前,他就让萧彻将他带走,每每想到了可能是自己逼死了王语缨,他都没办法再面对霍昀奚那张脸。 去了萧彻那里,对霍昀奚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一个逍遥王爷,背后没有人盯着,虽然不能继承王位,却可以在萧彻的荫恩下安稳度过余生。 霍岐自嘲笑笑,他好像早已经想到了这一天,想到有一天他会一无所有。 他抬头看着月光,皎洁月华散落在地,像是铺了一层雪花,耳边响起久远的声音,手臂处仿佛有人抱着他。 “大哥,你看,你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 那时候的生活多宁静啊,他每日与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相伴,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 可是后来他自己回清水县小住一段时间,没带任何人,也没带任何钱财,他才发觉光是那些柴米油盐酱醋茶就让他焦头烂额了。 他好像那时候才清楚肆肆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怎样的印记,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不太会让他意识到的重要。 他只见风月,不见岁月。 便以为人生中只有风月的温柔,没有岁月的雕琢。 今日出宫时,宫门口碰见了姜遂安,他早已经不如幼时那般体弱多病,多年的戎马生涯让他练就了一身强健的体魄,坐在战马上,比他还要英姿飒爽。 他在宫门口踌躇良久,想着要跟他说一句什么,可姜遂安打马走过了,眼风半点没有给他,就好像完完全全无视了这个人,可他百分百确信他看见他了。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就在想,自己这一生,到底做对过什么事呢? 他总觉得自己没有错,所有的决定都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他娶了王语缨,把发妻丢在乱世中五年未管,功成名就后得知妻儿还活着,又想两全其美,左拥右抱。 逼得发妻与他和离,对亲生骨肉阿回,没有尽过一日父亲该尽的责任,他想听他喊一声爹,可他配听吗? 在那之后,他得知王家嫁女的真相,一时只记得自己被迫抛妻弃子的激愤,却忘了迎娶王语缨时真心实意的欢喜,他记得自己被蒙骗,却忘了曾经起疑却暗自躲避的内心,这样一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哪会没有陷阱啊,他早就该猜到。 直到听闻王语缨的死讯,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虚伪。 可也仍旧过了许多年。 如今他已是朝中煊赫无比的大将军,手握重权,无人能敌,他想起有人对他说:“你挡了他的路。” 呵呵,原来是挡了路。 这么容易就得到的一生,到最后还是要原数奉还。 霍岐跌倒在地,脸贴着地面,在想。 姜肆到底有没有原谅他? 王语缨究竟恨不恨他? 霍昀奚到底记不记得他的宠爱? 他这辈子,还能听到姜遂安喊他一声爹吗? 想到这,他又是一声笑。 他从没为他的阿回做过任何事情,他不会认他的。 阿回,阿回,日夜盼君归。 可他回去时,没能还给他一个完整的爹爹。 就当现在,是他为阿回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 霍岐缓缓闭上眼,终是没有再睁开。 景隆十五年秋,九月初九。 大将军霍岐被发现死在府上,享年四十八岁。 第八十章 番外六 黑夜沉寂,荒无人烟的河道旁,两道人影快步向前走着,脚步踏在圆润的鹅卵石上,传来“嚓嚓”的声响。 走着走着,男人忽然止步,吐出一口血来。 千流本是扶着主子的手臂,时刻警惕着身后,躲避后面的追击,此时看到主子突然吐了一口鲜血,吓得脸色大变。 “主子!你怎么样?” 萧持向前躬着身,静默几秒钟,示意千流放开他,然后慢慢坐到了旁边的鹅卵石堆旁,蹭去了唇角的鲜血。 千流看他脸色苍白,心中更加着急。 方才在回卉州的路上突然遇刺,他保护萧持跟其他护卫一起被冲散,逃了半日,现在才刚把敌人甩开。 一路上萧持都没有说话,千流以为他伤得不重,一看主子吐了血,他坐下去,千流才看到他胸前有一道很深的伤口。 千流急得满头大汗,上前要帮他处理伤口:“主子,你先躺下,我看看伤口重不重!” 他四处看了看周围,荒无人迹,找不到歇脚的地方,主子的伤,恐怕要赶快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息才可以。 萧持推开他的手,在肩头点了一下,先止血,他扶着胸口沉重地喘息着,良久后才开口:“身上带着护心胆吗?” 千流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充满狂喜,重重点了下头,赶紧从怀中摸出一个玉瓶,看到玉瓶之后松一口气,笑着对萧持道:“有了这个就不用担心了,还好我把游神医的药随身带着。” 说着,就要打开瓶塞给萧持把药倒出了,却被萧持伸手按住,他拿了药瓶,对他挥了挥手:“我饿了,去找点吃食。” 千流着急道:“我现在不能离开!” “死不了。”萧持语气不耐,伸手推了他一下,千流向后一靠,坐在地上,借着月光看到萧持紧绷的青筋,知道他现在不止是身上有伤口,心上更是有伤口。 回京路上,主子跟亲生母亲大吵一架,自从齐王死后,主子统领三军,萧抉的权力便逐渐被剥夺,引起了秦归玉的不满,秦归玉希望在主子登基之后,可以逐渐放权给萧抉。 可秦归玉不知道,这次派人来行刺主子的人,就是萧抉的人! 如果不是有人传信给他,恐怕这次还真的凶多吉少。 千流拍拍屁股站起来,对萧持道:“我去给主子找吃的,很快就回来!” 顺便再找一些治伤的金疮药。 千流不懂医术,知道自己留在这也无济于事,而且行刺的人都已经被他杀得七七八八了,有那个人在,他相信这次自己和主子都能化险为夷。 说完,他转身遁入黑暗中。 萧持觉得耳根清净一些了,他屈膝端坐着,摊开手掌看了看装有护心胆的玉瓶,看了很久,又塞回到胸前的口袋里。 溪水潺潺流动,好像能抚慰这上任何躁动,萧持向后一靠,养躺在石滩上,天为被,地为床,石为枕,竟觉得这一刻很舒适。 好久没有这样心静过了,那一瞬,所有的疲惫席卷全身,他突然就想在这里睡个好觉。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他真的死了,死在破庙里,或者死在今夜,会有人为他掉一滴眼泪吗? 会不会有人后悔,会不会有人难过? 他不知躺了多久,意识逐渐剥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追兵? 萧持紧绷了身子,但身上的剧痛又让他没办法快速起身,脚步声越来越近,萧持却听出来此人绝不可能是萧抉派来的追兵。 是个女人? 那人似乎比他还害怕,应该是发现了他,忽然站住一动不动。 萧持想,可能是哪户人家的姑娘走了夜路,路上碰见个倒地不起的男人怕是都会紧张恐惧,用不了一时半刻就该吓得跑开了。 那人的确是跑开了,可萧持却听到了溪水声,她在溪边洗了把手,又悄无声息地走过来,脚步还带着警惕的试探。 这么怕,还不走? 女人没走,而是蹲在他身前,先是探了探他鼻息,然后松了一口气。 萧持正想着她会做什么时,忽然听到“撕拉”一声,然后胸前一凉,身前的衣服已经被撕开! 萧持疑惑了,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或许不是女子,而是重量比较轻的男子? 就在她的手快要碰到他伤口的时候,萧持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同时,手紧紧握住那人手腕,静谧的深夜中,月光缥缈,四目相对。 她吓得一颤,惊慌失措的眼眸亮若星辰,倒映出他一脸冷漠的神情,手心处很软,也很温暖,萧持忽然变得清醒些。 她像是很害怕的样子,抽出手想要脱离,萧持却骤然加紧了力道,将她往自己身前一拽。 她向前一趴,眼睛如惊慌的小鹿一般,赶紧支起身子,萧持打量着她,的确是村中妇人的打扮,但她眉目秀丽,脸色光泽柔顺,温和的五官面孔给人一股莫名的亲和力,让人下意识觉得她不会是坏人。 她好怕,想躲,又躲不开。 “你的伤……不止血会……没命……” 会医术? 萧持心中不由得想笑,都已经怕成这样了,还担心他会没命。 怀中的护心胆,只要他吃下去,什么厉害的伤都能治愈,但他没有吃,让她帮自己处理伤口。 女人哆哆嗦嗦地,可撕开布条的手却没抖,她动作很快,干净利索,萧持第一次碰见有人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还对他如此友善。 这个行为与他是谁无关,只与她是个怎么样的人有关。 萧持忽然觉得人生有那么点意思了,他始终没说话,任凭他处理伤口,抬头看着夜空,还有高高悬挂的月亮,偏僻静谧的乡村小溪旁,竟然也有这样的美景。 女人起身,不说二话,转身就走。 萧持当然猜到她会这么做,一丝惊讶都没有,夜路偶遇受伤的陌生人,能克服恐惧进行最基本的医治已经是善心大发了。 回头让千流找到她,奉上赏赐吧。 萧持没看她背影,忽然眉头一皱。 他听见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女人好像生气了,把药篓一扔,是生他的气? 她弯下身,抬起他的胳膊,在萧持还没参透她是何用意的时候,她已经卯起劲来给他架了起来,萧持身子一轻,下意识扭头去看她,她仍在懊恼,没好气地说:“你死了,我也于心不安。” 还让命令他也使力气。 帝肆宠(臣妻) 第86节 萧持没说话,依着她的身子向前一步一步走去,她身上有青松的味道,清冽浸透脾肺,连身上的伤口都没那么疼了。 到了她的家,是一间家徒四壁的草屋,她要将他安顿在土坯炕上,见到他皱了皱眉头,她不甚在意地说:“我这里简陋,你将就着些,等伤好了,就不用再受这罪了。” 萧持看向她。 她还想留他到伤好? 看她妇人打扮,不怕传出什么闲话吗?家中男人又在哪里? 萧持没疑惑多久,她就领了一个小团子回来,小团子大概四五岁的年纪,脸色苍白,像是久病未愈。 他听到那孩子喊她“娘亲”。 孩子声音软软的,喊的娘亲是真的亲,孩子有些怕他,又不敢表现出害怕来,跟在女人身后忙进忙出,一步不离,萧持觉得有些稀奇,这样的画面对他来说是陌生的。 她喂孩子喝粥,母子之间的对话甚至有些无聊,可萧持坐在炕头间,满脑子竟然都是他们的声音。 后来他知道,她男人应该是死了,她因为招人的样貌被乡绅纠缠,曾经差点丧命。 千流早就跟着脚印找到了他,所以救下他们母子二人也是举手之劳,但萧持没想到还会发生变故,那女人为了自己的孩子,被一根金簪险些要了性命。 萧持永远都记得那个深夜,简陋狭窄的草房里,炕头旁,女人拼死想要留下一条命,孩子却只希望他的娘亲不再疼。 把唯一一颗护心胆丢出去的那一刻,萧持自己也有些震惊,他觉得他可能是疯了,竟然会用这么珍贵的药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可他又想起女人去而复返的脚步声,脚步声和溪水潺潺的流动声混杂在一起,清越动听,他忽然又理解了自己的选择。 大夫跟他说,女人的伤口在特别的地方,日后若再有孕,怕是会有生命之危。 好在性命留下了,她可以不用离开她的阿回。 他那时才知道,她叫姜肆,她的孩子叫阿回,曾经机缘巧合之下,他听过霍岐谈起自己的妻子,也是姓姜明肆。 千流查出要她性命的人与霍岐如今的岳家王氏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真相似乎不问自明。 离开清水县之后,萧持在回卉州的路上与卫峰和韩北野汇合,两人身上带着任务,路上听说皇帝遇刺的消息都很担忧,现在看到陛下完好无损地站在面前,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私下里,千流把两个人叫出来,煞有介事道:“你们猜,这次逃亡的路上,我跟陛下遇见谁了?” 卫峰摇了摇头,韩北野好像不是很感兴趣,但也没拂了他的意,让他继续说。 千流道:“你们知不知道霍将军曾有个发妻?” 一听是有关霍岐的,两人一个是霍岐的副将,一个是跟霍岐征战四方的同僚,都正了正脸色,卫峰说:“我知道,怎么?难不成你有什么消息?” 千流点点头:“好像就在清水县,姓姜,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霍岐要找的那个人。” 卫峰露出惊喜的神色,拍了一下千流:“你怎么不早说!” 他高兴地来回走,然后走回到千流面前,郑重道:“我和韩大哥得回去看看,将军嘱托过我打听他妻子的消息,之前一路上都没得到过一星半点的线索,我们都要放弃了,还好你说了这件事!” 千流挠挠头:“不保真啊,你们自己去查查吧,反正在清水县。” 韩北野皱了皱眉:“我们路上路过清水县了……” 卫峰拍了下自己脑袋,看向韩北野:“该不会……” 韩北野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沉着眸子道:“得去看看才知道。” 两人动作很快,决定之后收拾包裹就要原路返回,千流相送时叫住二人:“如果真的没错,你们不要打草惊蛇,他们娘俩都多少年没见到霍岐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让霍岐自己亲自前去说明比较好,现在他们关系复杂,劝你俩不要擅自暴露身份,万一那个姜娘子不愿意跟你们回来,趁你们回京告诉霍岐的时候跑了,霍岐恐怕还会怨你们。” 韩北野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总觉得千流是故意这么说。 卫峰却觉得他说得很对:“多谢千大统领提醒了,那咱们先暂时分别吧,京城见!” 送别二人,千流打马回了驿馆,推开房门,对桌子旁安坐的萧持拱了拱手:“主子,该说的话都说了,他们二人已经返回。” 萧持把玩着茶杯:“保护她的人也安排妥当了?” “有疏柳在,主子不必担心。” “李铁牛一家呢?” “送交官府,好好关照了。” 萧持很久都没有说话,千流抬了抬身子,偷瞄主子的神色,见他眉目深邃,好像在盘算着什么,似乎很久没有看到过主子如此苦恼了。 “回京吧。”萧持留下一句,转身去了里面。 第八十一章 番外七 韩府门口。 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脸色阴翳地踏进门,一边甩着身上的水滴,一边深深呼吸压下心头的怒火,守门的看到将军这副模样就回来了,心中满是疑惑。 今日公主府摆宴,将军原本不愿意去,据说那个住在长公主府上的小公主总是三天两头缠着自家将军,将军不堪其扰,早就想请旨离京上战场了。 没想到大清早将军还是去赴宴了。 却变成个落汤鸡回来。 韩北野踏进门槛,管家迎面敢上前,见到他也是一怔,随即快声道:“将军,老奴这就让人准备热水和换洗衣裳。” 管家一边说着一边递上帕子,韩北野一把抓起,在脸上快速抹了抹,胡乱答了管家一声便往自己的住处走。 韩北野屁股后面远远还跟了个仆从,一路上都没追到自家将军的脚步,终于回了将军府,他气喘吁吁地扶着府门顺气,管家走过去,问:“到底怎么回事啊?将军怎么这么生气?” 仆从说不出话来,杵着膝头跟他摆了摆手,先歇了几口气才道:“在公主府……又跟小公主吵……吵了起来……小公主把将军推到了池子里……被好多世家公子小姐看到了!还有韩家本家那些……” 前面都还好,说到最后一句管家是明白了将军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将军虽然是出自韩家,却跟本家关系一直不好,早就开府单过,本家人清高,不愿跟将军低头,就背后编排将军笑话,败坏将军的名声,小公主让将军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这么大的糗,还被本家人看到了,将军不生气才怪。 也未必就是讨厌小公主…… 叹了一口气,管家命人赶快去准备热水。 韩北野洗漱过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坐在椅子上想什么出神,忽然听到门响了一声,管家端着吃食进来,搁在桌子上,对他道:“将军吃点东西吧,想必在公主府也没吃饱,再大的气也不能不吃东西。” 韩北野皱了下眉头,看到管家从食盒里拿出一盘点心和几盘小炒菜,都是家常地方菜,按照他的口味来的,心情稍微舒服些,他拿起筷子,刚夹了一口,管家似乎还有话说,站在那里不走。 “还有什么事?” 韩北野是个粗人,又生性冷情冷心,说话带着棱子味,管家早已习惯了。 “老奴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韩北野搁下碗筷:“你跟了我十几年了,知道我什么性子,有什么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管家“欸”了一声,佝偻着背含胸点头:“将军这么说,那老奴就不见外了,老奴从小少爷这么大的时候就一直跟随,一直到小少爷变成了将军,老奴不敢说十分了解将军的脾气秉性,却还是能揣摩出一些将军的内心,其实将军不讨厌乐陵公主,对不对?” 韩北野眉头倏地皱紧,把筷子放在桌上,“啪”地一声。 管家又压了压身子。 “将军其实不讨厌乐陵公主,又何必事事跟她反着来?她虽然不是陛下和长公主殿下的同胞妹妹,到底也深受盛宠,将军处事总是这般不留情面,若是被本家那边的人拿捏了把柄,捅到陛下面前,一次两次陛下饶了你,九次十次,陛下怕是就要挑将军的错处了。” 管家言辞恳切,并非是让韩北野对小公主卑躬屈膝,而是分析利弊,真的在为他考虑。 他地位再高,也是臣子,小公主再怎么张扬跋扈,也是皇族之人,身份地位本来就有很大的差距。 但管家不知道,就是这种受人压迫的感觉,让韩北野无法对乐陵和颜悦色。 只不过他也不会把气撒在管家身上:“放心,过两日我就请旨出京支援霍岐,离了京,总不会再纠缠我了。” 管家抬了下头:“将军……” “好了,你不要说了,我要吃饭。”韩北野拿起碗筷,夹起小菜大口大口吃起来,虽然举止粗狂豪放,但也没到狼吞虎咽的程度。 管家闭上嘴不说了,转身退下。 出了门却叹了一口气。 将军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的心。 韩北野用了晚饭后去衙门走了一趟,回来时已经是深夜,盥洗之后刚躺上床,就听见外面传来异动。 韩北野也是上过战场的,机智警觉非常人能比,他起身拿起架子上的剑便走出去,守在院子中的护院正在追一个人,那人抱头鼠窜,躲避四处砍过来的大刀——大刀都是韩北野让他们耍的,这玩意攻击力强,就跟他这个人一样。 可惜那小贼身形灵巧,爬上爬下游刃有余,韩北野见护院应付不来,脚尖一点,翻身上前,一脚将那人踢翻在地。 就听“哎呦”一声,那人后背撞到硬邦邦的石板上,眼中逼出了泪花,大喊一声:“韩北野你这个混蛋!连本宫你也敢打!” 护院一听这声彻底定住了,韩北野眼中也有几分惊色,震惊过后,他脸色倏然沉下来,丝毫没因为她暴露身份而有任何松缓的迹象,他上前一步,语气冷硬道:“你来干什么?深夜闯进臣子府中,传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萧锦昭揉着屁股站起来,眼眶红了一周,心里委屈,冲他吼道:“是你回来太晚了嘛!我等了你一晚上……” 撞到了后背,现在还一阵火辣辣的疼,萧锦辞说话时声音都发着抖,她也不会忍,疼就流眼泪。 她拽着身后的衣裳,此时又不好看看背上有没有受伤,就算看也看不到。 韩北野脸上满是阴郁怒火,却在看到她背后的小动作时眼神骤然一缩,二人看了良久,护院都不知道该作何动作,半晌之后,韩北野转身。 “进来!” 他一声,吓得萧锦昭激灵一下,但还是喜上眉梢地跟了上去。 刚跨进门槛,韩北野忽地站住,萧锦昭没刹住脚步,直接撞到了他后背上。 硬邦邦的! 萧锦昭捂着鼻子,冲他厉喝:“做什么你!” 韩北野眸光一动,看到她被撞到的鼻头瞬间就红彤彤的。 真是娇嫩! “今日你夜闯我的后宅,不许把事情传扬出去,你不要名声,我还要名声。” 萧锦昭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不愿意,但想起皇嫂的话,又把拒绝的话收了回来,捂着鼻子点头,闷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嗯,进来吧。”韩北野这才让她进去,萧锦昭刚坐下,管家就闻讯赶了过来,还带了一些跌打损伤的药膏,将军的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听护院说了。 只是管家进来,却犯了两难。 将军是个大老粗,府上也都是些大老爷们,刚迁新府没多久,丫鬟婆子还没来得及招进府中。 萧锦昭伸手摸了摸脑后,摸到脖子下面有些疼,应该是摔倒在地的时候蹭到了,她撩开头发,冲管家招了招手:“管家伯伯,不用麻烦别人了,好像就这里有伤,您直接给我抹上点药膏就行,回去我找皇姐帮我看看。” 在脖子后面,上药不算很失礼,萧锦昭知道韩北野肯定不会帮她,干脆就没求他,管家听公主吩咐,应了一声,却是看向韩北野。 韩北野看到萧锦昭将头发顺到身前,后背面向管家,他刚才沉寂下来的内心不知为何忽然窜出一股无名火。 帝肆宠(臣妻) 第87节 萧锦昭等了片刻,回头狐疑地看着管家:“管家伯伯,你磨蹭什么,快点呀,疼死我了。” 她说着话像撒娇,听得人心头一软,管家老远看到小公主脖颈后面一片血色,是有些心疼,刚要走过去,就听到上面一声低沉的命令。 “你先出去。” 管家怔了怔,没迟疑,应了声是,转身退了出去。 萧锦昭立刻纵起眉头,气哄哄地看向韩北野:“算是我错了好吗,你不要讨厌我到这种地步,真的很疼,我都快要疼死了,你还不让管家伯伯帮我上药!” 韩北野心中一阵烦躁,什么话都没说,他起身径直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萧锦昭被他灼灼的双目看得脸上发烫,想起皇嫂的话,低头默默告诫自己不能再犯傻了。 忽然感觉后颈一凉。 她浑身颤了下,韩北野正弯着身,指尖抹了药膏,在她伤处轻揉。 萧锦昭没想到韩北野竟然会帮她上药,一时连惊诧都忘了,足足愣了好长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嘶”了一声,小声求他:“你轻点行吗……” 韩北野指尖是热的,他常年习武,手上都是茧子,皮糙肉厚,从来没想到人的皮肤会这么滑这么软,萧锦昭一声低求,他下意识笑了,说话没经大脑。 “真是娇气。” 萧锦昭没听清,“嗯”了一声:“你说什么?” 韩北野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脸色骤变,他放下药膏,退后几步,又变成那副不近人情的样子:“药上完了,你走吧。” 刚刚因为韩北野上药的举动,萧锦昭本来要把皇嫂的嘱咐抛之脑后了,可他又这么对她,萧锦昭把头发顺到脑后,将衣裳向上拽拉拽,走到他身前,双眼直视着他。 “今天我过来,其实就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认真回答了我,我马上就走,并且保证再也不缠着你。” 韩北野背着手,手指上还残留着药膏,但热意不在了。 “公主请讲,臣一定认真告知。” 听他疏离的语气,萧锦昭心中打起鼓来,但纠结了良久,最终她还是鼓起勇气,问道:“韩将军,韩大哥,韩北野,你,喜不喜欢我?” 背后的手忽地攥成拳头,韩北野双眸微动,静默片刻,出了声:“臣已经说过不下三次了。” 萧锦昭上前一步:“但我想听你此时此刻的想法。” 韩北野退后,始终跟她之间拉开一段距离:“我的想法,一直没有变过。” 她是极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养公主,他只是族中弃子,一介武夫罢了,他们实在不堪相配,只是因为他曾经下水救过她一命,她就对他芳心暗许,可等日子久了,她就会知道他这个人实在无趣,从而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决定。 她还小,但他该知道分寸。 萧锦昭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连委屈也没有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回答这句话。 可就像皇嫂所说的,真心喜欢她,不该让她这么伤心。 而她现在好伤心。“韩将军,我知道你的答案了。谢谢你帮我上药,还有……在皇姐府上,浇了你一身凉水,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萧锦昭声音微微发颤,但她前所未有的清醒,皇姐一直教她爱别人要理智,她以为理智就是不释放自己的任何情绪,她现在知道了,理智不代表要守住自己的心,她至今仍然不后悔追逐韩北野的那段时光。 “可能你就是不喜欢我吧,我知道这种事强求不来,皇嫂说喜欢一个人不会让他伤心难过,那反过来说,我也不应该让你感觉困扰。” 萧锦昭上前一步,忽然抱住韩北野的腰。 他身材高大魁梧,但腰是不粗的,抱起来刚刚好。 韩北野有一瞬愣在了那,等他感觉到背后传来的温度时,萧锦昭已经放开了他。 “韩将军,希望你日后找到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女子,你也全心全意地爱着她,我走啦!” 韩北野忽然觉得手心一疼,低头摊开掌心,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手心已经被攥出了印子,身后没有了声音,一片寂静,他急忙转身,房门四敞大开,有风吹进来,而里面空荡荡的。 桌上还留着用了一半的药膏,打开盖子暴露在空气中,手指上的药渍已经不见了。 他瘫坐在椅子上,不多时,管家进来收拾,看到失魂落魄的将军,转身将药膏盖上,装进匣子里,走到门口,又叹了口气,走了回来。 “将军,老奴有句话,尽管会惹得您不高兴,但还是要说。” “小公主虽然是个天真娇纵的女娃,但比将军您勇敢多了,喜欢不喜欢,她都敢面对全世界说出来,您就不敢。” 韩北野缓缓抬头,眉头不自觉皱紧:“你是说我胆子小?” “不是胆子小,将军只是顾虑太多了,人生苦短,世事无常,将军何必要将自己困囿于将来还没发生的境遇里?” 韩北野眉头皱得更紧,仿佛一下被戳中了内心,他挥了挥手,老管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拿着药膏退下了。 过了几日,韩府果真一片安宁。 再也没有一个明艳的身影在韩府上蹿下跳,也不会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了。 韩北野安静了几日,终于登上公主府的大门,亲自到长公主萧锦辞面前谢罪,为公主府设宴那日自己无故离席的无礼行为道歉。 萧锦辞坐在上首,男侍在旁边伺候着,喂着水晶葡萄,她吃下一颗,才笑意盈盈地看向韩北野:“将军不必介怀,那也是乐陵不懂事,本宫不会因为这种小事怪罪你的。” 韩北野还是看不惯萧锦辞这番模样,始终低垂着头。 “那日也是臣对公主恶语相向,才使得公主对臣发了脾气,臣想当面对公主致歉。”他道。 萧锦辞直起身子,笑道:“将军有心了,我会转告乐陵的。” “臣还是当面说清楚为好。” 萧锦辞轻笑一声:“不巧。” 韩北野皱了下眉,抬头看过来。 萧锦辞唇尾扬起一抹笑,从他那个角度看起来有些轻蔑。 “乐陵三日前跟秦家大小姐出京了,这一去闯荡,没有一年半载回不来,等她回来时,这种小事早就忘了,将军也不要放在心上吧。” 萧锦辞一边说着,一边眉眼含笑地看着他,韩北野心头巨震,一时僵在那里,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走了,真的走了? 这是他从来没想过的结局,他以为她可能生气了,躲着他,或者失望了,再也不想看见他,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干净利落地走,说放下就放下。 韩北野突然站起身,双眼却有些失神。 萧锦辞的笑不再蔓延,她也站起身,挥动袖子冷哼一声:“韩北野,乐陵再天真,也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你因为不喜欢她而拒绝她,我还敬佩你有几分骨气,但你若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畏首畏尾,看低了乐陵对你的感情,那我会打心底里看不起你!” 韩北野倏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萧锦辞。 “她在哪?”半晌以后,他忽然问。 “不是说了吗,出京了。” “去了哪里?”韩北野不死心地追问。 “你以为你问了我就会告诉你?” 韩北野弯下身,郑重地拱手行礼:“还望殿下告知微臣,她去了哪,微臣感激不尽。” 萧锦辞看着他头顶,眸中颜色渐深,唇角漫起笑意。 城门,轻骑快马出城,惊起满天尘土。 韩北野坐在马背上,耳边响起长公主的话: “从前都是乐陵一直追逐你,现在换你去追逐她了。我告诉你三个去处,你现在快马加鞭逐一去寻,或许还能寻到,若是寻到了,说明你们有缘分,若是没有寻到,就怨老天也不帮你吧,这恶果,你自己吞下吧。” 韩北野快马加鞭,眨眼间已经只剩下个背影。 皇宫里,姜肆与萧锦辞对坐饮茶,听了方才的话,姜肆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递过来莞尔的眼神:“你骗他的?” 萧锦辞点了点头:“对啊,前两个去处,乐陵和绾儿都没有去,先让他扑两次空,把希望都寄托于最后一处,日夜兼程倍受煎熬的时候,再找到乐陵,岂不是会更高兴?” 姜肆愣在那里,一时之间竟然没法反驳。 “真有你的!” 景隆二十年七月十八,乐陵公主府有一场小小的家宴。 永安郡主十五岁生辰,十五岁不是大操大办的年纪,但永安自打生下来就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疼爱,她的生辰,大家自然都要赶来庆贺一下。 黄昏时,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上面先下来一道身影,然后伸出手去扶里面的人。 “安儿去江北府办事,还不知道赶不赶得回,要是赶不回,卿儿又要闹他了。”姜肆握住萧持的手跳下马车,被萧持稳稳接住,两人对视一眼,萧持给她一个“就知道你要跳”的眼神,笑容温柔。 “江北一路上都在下雨,路不好走,耽搁也是正常的。” 再如神化一般的人,也有老去的那一天,人抵不过岁月蹉跎。 可有的人再被蹉跎,身上气势不变,心智不改,从头到脚也是从容。 萧持拉着姜肆的手踏上台阶,让她小心脚下,姜肆还在刚才的话题里:“卿儿等不到他,要哭鼻子,今天不好收场。” “让他爹娘自个哄,与我们无关。”萧持先把他们一家撇干净了。 正说着,身后传来落轿声,两人回头一看,发现是满头白发的嬴懋。 “爹!”姜肆挥挥手。 嬴懋下了轿子快步走过来,腿脚一点也不像年过花甲的人该有的样子,他看了萧持一眼,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眉头一皱,也没说什么,萧持面色如常,把手往前抬了抬,好像是故意的。 姜肆打了一下萧持的手,瞪了他一眼。 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多大的人了幼稚不幼稚。 “陛下,皇后娘娘。”嬴懋想要行礼,被姜肆制止,“爹,你这是做什么呀,今天是家宴,没有君臣。” 嬴懋弯身:“不敢不敢。” 姜肆见自己这个半道认回来的爹说话阴阳怪气的,又瞪了萧持一眼。 萧持清了清嗓子:“岳父大人不必多礼。” “成!”嬴懋飞快挺直腰板,拉着姜肆就往里走,边走边道:“闺女,我跟你说,叠刚从江南那边回来,这一路上可有意思了,爹还惩治了几个大贪官,你夫君治理天下的能力还是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啊,下面官场太乱了太乱了……” 萧持听着岳丈大人对自己毫不掩饰的批评,看着空荡荡的手心,静了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抬脚跟了上去。 韩北野跟萧锦昭得到消息去二门迎人,又是一番见礼,姜肆看俩人身后没有人,看向萧锦昭:“卿儿呢?” 萧锦昭大大的眼睛大大的苦恼:“听说太子殿下赶不回来,闷在房间里生气呢!” 姜肆跟萧持互相看了一眼。 就知道! 韩北野不笑的时候脸色很瘆人:“总觉得跟谁有些像。” 萧锦昭瞪他:“有什么话你就明说,不要拐弯抹角!” 韩北野眉头一挑,被那么多双眼睛注视着,最后只说道:“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