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豪》 第一章:禽兽 锦罗裘帐,闺阁里带着一股暗香。 女子裸露的玉臂自薄被中伸了出来,也许是她觉得冷了,便翻了个身往被衾里钻去,寻求温暖。精致娇嫩的侧脸躲在薄被中,凝脂般的肌肤下,露出了几分少女特有的憨态。 少女一翻身,下意识的将身侧穿着衬衣的少年抱紧。 似乎,她觉得有些怪怪的,酣睡之中,微微凝眉。 衬衣少年却是醒了。 眼眸一睁,惊得瞪大了眼睛。 我擦。 什么情况? 女人……还是一个女神级别的…… 看着身边如画的古代美女,陈凯之差点儿下巴没有掉下来,嗯?自己的手,为何触及到的却是软绵绵的东西。 陈凯之目光下移,顿时有些尴尬,要将手缩回去。 一切都透着诡异,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无法解释的事,而且,他竟发现自己的手也变得更年轻细嫩了。 四顾之后,见床榻前帷幔飘荡,古香古色的装潢,陈凯之的疑窦更深,这……究竟是哪里? 让他吃惊的是怀里美貌的女子,她竟然紧紧的抱着自己,,一时让陈凯之心荡神怡。 这是…… 仙人跳? 没错,仙人跳! 电光火石之间,陈凯之的脑海里豁然开朗,一定是昨夜跟客户喝酒被灌醉后,被送到了这里来,等着瞧吧,待会儿这女人的‘老公’就要来了。 城里人套路深啊,垂头看了一眼在自己怀里的绝美女子,陈凯之痛心疾首,小姑娘你这样好看,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啪啪啪啪!” 就在这个时候,闺房的门被敲响了。 陈凯之的脑子一下子像是炸开一样,来了,来了,‘老公’来了,我神机妙算啊,也不看看我陈凯之什么智商,想当年,我可是过目不忘,是省里的文科状元出身,好吧,虽然没什么鸟用,结果毕业之后,就灰溜溜的去跑业务了。 也在此时,女子醒了,她张眸,如陈凯之所预想的那样,那如一泓秋水般的清澈眸子里,立即写满了恐惧,随即张嘴,一副像是受了莫大惊吓后欲大叫的样子。 你还想叫啊,我就知道你们会使用里应外合这招,你一叫,估计外头的‘老公’便提着菜刀冲进来。 你叫,我也叫,舍得一张脸,我也来叫非礼。 顾不得这麽多了,闺房的门又啪啪的响了响。只是女子的香肩开始颤抖,眼泪也顺着眼角滑落在如脂般的脸颊上。 陈凯之忍不住感叹,这演技,神了啊,搁演艺圈绝对可以拿下奥斯卡最佳女主。 臭不要脸的。 在一阵敲门声中,外间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小姐,小姐,表少爷来了。” 表少爷? 现在不流行老公,流行表哥了?是不是表哥看到了表妹被伤害,所以还要加一份钱? 不行,我要叫。 陈凯之当机立断,额头已是被冷汗浸透了,这辈子作为一个军火掮客,某兵器集团的销售代表,什麽样的黑叔叔没见过?山寨版ak47指着头都不怕,可是这种传说中的套路,却令陈凯之觉得不妙。 叫吧,把喉咙叫破了,只要咬定是对方非礼,哼哼。 陈凯之张口,气沉丹田,正待要撕心裂肺的大吼**ian。 猛地,那女子眼眸里掠过了惶恐和不安,她竟是突然将手自薄被中探出来,芊芊细手竟是生生的捂住了陈凯之的嘴。 怪了,这又是什么套路? 女子疯狂地给陈凯之使眼色,而后努力使自己平静,才对门外的人道:“梅儿,告诉表兄,我不舒服。” 她吐气如兰,故作震惊又带着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反而让陈凯之深深的怀疑起人生来。 嗯?不是仙人跳?那又是什么,难道是更深的套路? 好吧,就看你还要玩什么花样。 谁料这时,却听到了一道男子关切的声音:“呀,表妹你不舒服吗?你开门,我略懂一些岐黄之术,给你看看。” 表哥来了…… 陈凯之睁大眼睛,他决定默默的看着他们将这套路继续下去。 说句实在话,混了这么久的社会,这样深的套路还真是少见,就当……学习先进经验…… 女子则是凝眉,显得愈发的慌乱了。水汪汪的眸子,依旧骇然的盯着陈凯之,又忙不迭的捂住自己的心口,很吝啬陈凯之欣赏她的胴体。 外头的表哥又道:“表妹,怎么了,你怎么了?我……我进来了……梅儿,快开门进去看看,表妹莫要出事了才好。“ 女子又猛地一惊,忙不迭道:“我…” 只吐出了一个字,女子似乎醒悟了什么,连忙压低声音道:“快穿衣。” 陈凯之看了看自己的衬衫西裤。 “喂,讲道理好不好,我穿了衣服啊。” 女子只好银牙一咬,似乎觉得没必要和陈凯之纠缠,又道:“你……你背过身去。” 陈凯之摇头。 女子含羞带嗔道:“你……你……不讲道理。” 陈凯之很认真的道:“我很讲道理的,可我背过身去,你捅我刀子怎么办?” 如果这个时候,有一把刀子放在这女子面前,想必这女子定会毫不犹豫的捅死这个登徒子。 外间的表哥却是越发急躁了:“表妹,表妹……你是不是晕厥过去了。” 女子已觉得不能再和陈凯之磨蹭了,否则非要被撞破’jian情‘不可,她银牙虽是咬碎了,却还是毫不犹豫的将晶莹剔透的长腿伸出了薄被之外,接着赤足及地。 她穿着一件丝绸的亵衣,紧紧的裹着重要的部位,背过身对着陈凯之,只是这小小亵衣,却依旧裹不住那不该裸露的肌肤,她火速地到了一旁的架子上,寻了衣裙换上,匆匆到了铜镜面前,尽力敷上粉黛。 想到身后有一个男人,小姑娘耳根都已经羞红了,等她好不容易衣裙整齐,楚楚动人的面容上又带着几分嗔意。 “表哥进来,你是客人。”女子咬着细牙,狐疑的看了一眼陈凯之:“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进来的,无论如何,若是被人撞破,我的名节便算是毁于一旦了。你……你从窗……”她下意识的看向窗户,可是门窗却关得严严实实,她不由想:“难道天上掉下来的?” 门似乎要开了,那外头的丫头终究还是没有磨过‘表哥’,接着,一缕晨曦自门缝中洒落进来。 门缝愈来愈大,‘表哥’几乎是冲进来,他面如冠玉,一副电视剧里才有的古代公子做派。 表哥抬眸,看到表妹正落落大方地欠身坐在榻上,理着云鬓,绝美的面容,散发着淡淡的浅笑,小唇儿微微上翘勾起,尽显花容玉貌。 表哥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正待要笑,眼角的余光一扫,却见一个短发穿着奇装怪服的陈凯之一本正经地坐在榻下的小锦墩上。 这家伙,倒也算是俊秀,板着个脸,一副和这个闺房不相容的严肃模样,脸上写满了‘你特么的别看我,我只是来打酱油’的表情。 表哥突然意识到什么,顿时暴怒起来,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发出怒不可遏的咆哮,道:“表妹……他……他是谁……表妹,这个畜生是什么人!” 敢情我成了畜生了? 卧槽,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陈凯之有些恼火了,不管你们玩什么把戏,也不能骂人啊,骂人是不对的。 表哥的表情很夸张,心痛欲死的样子,厉声道:“来人,来人。” 呼啦啦的,外头竟传来了急骤的脚步声。 陈凯之见许多青衣小帽的人来,竟有六七个之多,一个个俯首帖耳的样子,心里不由讶异,还有帮手? 他一转眸,瞥见那女子虽是尽力镇定,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表哥愤怒的道:“你说,你是什么人,你说清楚,你们……你们……”他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 陈凯之这时才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危机在靠近,瞧着这样子,这表哥敢杀人啊。 不成,得立即解围,这表哥似乎是要疯了。 吃醋的男人太可怕了。不过……表哥吃表妹的醋,有些怪怪的,哼,禽兽! 心里痛骂之后,陈凯之从锦墩上站起来,挂上了他金字招牌一样的笑容,客户们就很受用这个的,笑容中带着真挚,然后他伸手道:“噢,我叫陈凯之,你好。” 一定要客气,而且不能露怯,露怯就说明真的有一腿。 表哥咬着牙齿冷笑连连,道:“你是何人?你可知道这是谁的府上,你好大的胆,你信不信我这就去禀明姨母,这便让人将你打死。” 陈凯之则笑了,多年混社会的经验,你越心虚,就越要笑,而且这笑容必须含蓄,不得夸张,要笑得不经意,仿佛发自内心。 而这时,陈凯之也终于开始打量起这个闺房了。 这儿,陈设十分雅致,南墙悬一幅仕女图,靠窗的几案上有一架九弦古琴,墙上伸出个灯架子,搁着一盏锡灯台,台上的烛油已是烧干了,靠里面是一张三面栏杆的床榻,红罗幔帐向两边钩起,女子就这样侧坐在这里,露出局促不安的样子。 其实她这憨态,倒是挺好看的,噢,陈凯之的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指上生了茧子,联想到那一方九弦古琴,陈凯之明白了,小姑娘还是个音乐爱好者。 眼看表哥要气得怒不可恕,陈凯之理直气壮道:“我是她请来的音乐教师。” “什……什么……音乐教师……你是说乐师?”表哥不依不饶,仿佛一点都不信陈凯之的鬼话。 第二章:我不是禽兽 “那我问你,你们为何要关起门来?”表哥兴师问罪,眼里带着妒火。 陈凯之板着脸,居然理直气壮,比他声音还大:“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在,所以人家一个小姑娘,才处处小心,生恐让你又胡思乱想,你是人家的表哥,应当知道她的喜好,你平时这样着紧着,当然要关起门来,我若有这么一个表哥,我不但关门,我还上锁。” 表哥开始怀疑人生了。 这倒不是因为陈凯之的‘胡话’有什么可信服的地方,实在是这家伙振振有词,半点心虚都没有,仿佛还是自己错了似的。 表哥忙看向表妹,却见表妹满是风情的美眸看着陈凯之,这目光,他看不懂啊。 不过,陈凯之却是懂了,小姑娘被自己编瞎话的功夫给吓住了,哎,还以为你这小姑娘有什么高深的套路呢,好吧,今日还是让我来教你什么叫做套路。 陈凯之步步紧逼道:“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难怪方才人小姑娘听你在外面,就借口不舒服,这姑娘啊,就跟沙子一样。” “沙……沙子?”表哥错愕,脑子已经凌乱了。 陈凯之道:“你握的越紧,沙子就会从你指缝中溜出去,好吧,和你这样不解风情的人说也白说,你们一家人倒是奇怪得很,一个请我来教音乐,一个让我来教做人,却连口茶水都不肯给我喝,哎,世风日下,现在的人,尊师重道都不懂了。” 那女子听到这里,似终于放宽了一些心,噗嗤一笑,方才实在是紧张得过份,现在见陈凯之应对如流,她不禁松了口气。 可是想到这个不速之客,‘玷污’了自己的名节,还……还……和自己同床共枕,更可怕的,还摸……摸了那里……想到这些,她又凝眉,带着少女一般的心事。 谁晓得那不经意一笑的风情,却让表哥又是妒火中烧,他厉声道:“你……你既是教授雅儿声乐的,那么倒要请教。” 表哥带着冷笑,目中射出精光,而后咬牙切齿地道:“若是不懂,今日别想走出这个门。” 陈凯之心里想,原来姑娘的名字叫雅儿。 雅儿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身子微微倚着身后的栏杆,柳眉微蹙,又是开始担心起来。 女子的名节要紧得很,表哥若是闹将起来,她还如何做人呢? “声乐?”陈凯之也皱眉。 表哥则是狞笑道:“怎么,技穷了?哼,本公子差一点就被你这伶牙俐齿的登徒子给骗过,来人!” 眼看着几个青衣小帽的小厮要冲进来。 “慢着。”陈凯之连忙道:“我这人不喜出风头,不过你既非要我来,我只好献丑了。” “梅儿,去取琴来。”表哥笑得更冷,他似乎捕捉到了陈凯之转瞬之间的心虚。 陈凯之却是摇头道:“我不会弹琴。” “好啊。”表哥如炸雷一般,手指陈凯之道:“我就知道你是个登徒子,天哪。”他又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痛彻心扉地道:“表妹,你……你怎会……怎会……和这样獐头鼠目之辈……我……我要去找姨母,打死这个……” 他说着,转过身要走。 雅儿惊呼:“表哥……” 表哥不理她,心如刀割,脸都扭曲了。 陈凯之怒了,你特么的可以糟蹋我的身子,却不可糟践我的脸啊,我怎么就獐头鼠目了? 他冷冷一笑,又悠悠然的道:“我会这个。” 陈凯之边道边从自己的西装裤里掏出了一根口琴,这口琴一直是他珍藏在身边的,文艺小青年嘛,一直放在兜里,有了心事吹一吹,深更半夜,扰民之后心里也就痛快了。 表哥回头,一头雾水地看着陈凯之,随即眉头轻挑,很是不屑的样子。 雅儿心情复杂,心里更加着急:“这人来路不明,能懂什么音律,糟了,这下完了,事情要戳破了。” 一时眉心不由涔出了细汗,急得一双莲足开始不安分地踮着地面。 陈凯之吟吟一笑,将口琴放到了嘴边,一首陈凯之再熟悉不过的曲调便悠扬传出。 他吹的这首曲子是《高山流水》,本是古筝弹奏,曲调旋律典雅,韵味隽永;不过口琴吹出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音符先是跳跃,犹见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无定。 这样的曲子,也正应了闺房之中的古色古香,又与这穿着汉装钗裙的绝美女子契合。 只是这乍一听,却因为口琴本不适合这样空灵的曲调,反而出了一些破音。 表哥想必也是懂一些音律的人,顿时冷笑道:“似鬼叫一般。” 雅儿也没心思听,心如小鹿乱撞,很是不安。 陈凯之不理他们,继续吹奏,此时《高山流水》已至第二段,节奏渐渐活泼起来,便如流水淙淙铮铮,音色清冷而又开始绵长。 陈凯之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闺房里,似有潺潺流水不绝。 表哥还要讽刺,猛地,身躯一震,面色竟是开始变得诡异起来。 口琴的音色在他看来虽然古怪,可是配合这高山流水,竟有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 琴音的节奏开始变化,起先是流水潺潺,旋即仿佛溪水汇聚至了大江,江水滔滔,咆哮怒吼。 不自觉的,表哥和雅儿的心突然冒到了嗓子眼里,他们感受到了音律的气氛,心里竟产生共鸣一般,生出了压迫之感。 雅儿对音律最是精通,此时竟也一下子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界,再不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所烦恼了,凝神静听,被这音势所感染,心口一股气,竟是无法吐出来,压迫感愈来愈强,愈来愈强,那涛声如雷,席卷一切,巨浪拍打在岸上。 雅儿的心在音律引导下,蹦得高高的,正当她手心捏起一把香汗时,音势陡然一变,陡的有一种轻舟越过了翻腾的大江,进入了平缓的江流,突的,涛声不见,两岸大山之中,传来了鸟语之声。 心情也随之开始平和起来,她忍不住错愕的看向陈凯之,目光发亮,透着难明的惊喜。 雅儿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从天而降的男子,竟能吹出如此好听的曲调,细细地看,却见少年风采翩翩,依旧专心致志地轻吹那莫名的乐器,一双明亮的眸子如星辰一般,清澈不见底,哪里有方才的可恶和狡黠。 终于,琴音停了,余音却是缭绕,口琴收起,陈凯之咧嘴,露出招牌式的笑容:“献丑,献丑。” 表哥脸色发青,这个时候,就算他不愿承认,也明白此人的音律造诣非同常人,连他都自愧弗如。 可此刻,他却是嚅嗫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撇眼见到雅儿还沉浸在音律之中,若有所思,以至额前青丝微有凌乱,竟也恍若未觉,一时他又是醋意大生。 “你这不是正道,你……你……” “公子。”雅儿却是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表哥的话,美眸落在陈凯之的身上,含笑道:“这是公子的曲子吗?不知这是什么曲,我竟从未听过,还有你这口里吹着的,又是什么乐器,公子可以再吹奏一次吗?实在太动听了,我遍访名师,还未听过如此……别样的曲子。” 表哥如遭雷击,满头是汗的又捂住自己的心口,这一次不但心疼,肝部也隐隐作痛起来。 表妹不会喜欢这个小子吧?那简直是在掏他的心啊。 没听过?陈凯之很诧异,但凡对音乐有些了解的人,怎会没听过《高山流水》?看来他是遇到一个假的音乐爱好者了。 陈凯之却不肯吹奏了,哼,伪文艺女青年最讨厌了,看来是知音难觅,吹了你也不懂,于是浅浅一笑道:“不吹了,没意思,我要走了,懒得妨碍你们。” 雅儿俏脸微微一诧,这样的千金小姐,似乎也没想到会被人拒绝,眼帘微沉,露出满满的惋惜。 “噢,告辞了,还有……”陈凯之站了起来,同时伸出手道:“给钱。” 雅儿心里还在流连于音律,听到给钱,柳眉深锁,眼眸里透着不解。 表哥暴怒:“什么,给什么钱?” 陈凯之振振有词地道:“我是暂时聘请来的家教,当然要给钱。” 雅儿张口欲言,表哥却露出了喜滋滋的样子,忙道:“我给,我给。” 表哥的心里总算大大一松,还好,是个俗人,伸手就要钱,太俗了,他没有多犹豫便从褡裢里取出一块银子来。 表妹肯定不会喜欢这样的俗人的,表哥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要不要这么夸张,陈凯之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你们穿着汉服倒也罢了,居然给的还是……还是……这是银子吗? 陈凯之很怀疑,因为他现在确实发现身上没有带钱,突然来了陌生的环境,方才想到出门万事难,可是……你们给这个东西是什么鬼? 陈凯之将银子接住,很不客气地用牙咬了咬,咦,还是真银,这表哥倒是大方得很哪,应该有五两重呢。 雅儿诧异地看他牙齿在银上留下一道印记,哭笑不得。 把银子一收,陈凯之便潇洒地挥挥手道:“走了啊,再见,不,不用再见了。”最后一句话,是和表哥说的,吃醋的男人很讨厌,尤其是这种吃表妹醋的,你妹,臭不要脸了你,道德廉耻都不要。 陈凯之走的很潇洒,不带走一片云彩。 陈凯之一走,表哥顿时打开了话匣子,不停挑拨起来:“雅儿,这人太俗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呵……下九流。” 雅儿抚了抚额前的乱发,心里还在震撼,却忍不住在想:“他倒是聪明得很,方才表哥还怀疑他,他先是吹奏了那……那曲子,能吹出这样曲子的人,料来也不会怎么恶俗吧,他这样做,是不是想要去除表哥的疑心?是了,伸手索钱,便是如此吧,他倒是很有一番心思呢。只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还是……还是在我的榻上……” 想到这里,雅儿露出了羞涩和窘意。 表哥还在旁道:“雅儿,表哥给你寻了几本乐谱来……” 雅儿却是冷起了面孔:“表哥,你去陪我娘说说话吧,我要弹琴了,方才那位公子的曲子,我还记得一些,想试着弹出来看看…” 表哥脸色变了:“表妹,你……你心里有人了……” 雅儿面色一沉,嗔怒道:“胡说,你……” 雅儿略显怒意地反驳表哥的话,可她的脑海里在此时莫名地又想到了那个从天而降的人,想起他粗鲁的样子,旋即,又突然浮现出他吹琴的影像,那专心致志的样子,很是深刻。 第三章:人靠衣装马靠鞍 从这座幽森宅院里出来后,陈凯之方才明白了一个事实。 自己……穿越了。 看着外间熙熙攘攘的人群,无一不是汉装,那连甍接栋的临街屋宇,层台累榭的深宅,偶尔有欢愉的笑声自舞榭歌楼里飘荡而出,与这街上货郎的吆喝,杂耍人胸口碎大石的呼喝声交织一起,陈凯之知道这不是演戏。 嗯?倒是在街面上还见到有不少亭亭玉立的少女走动,这……时代挺开放的嘛。 却不知今夕是何年…… 陈凯之原以为自己会大惊失色,然后寻死觅活,可是他却发现,自己出奇的镇定。 怪哉,以前还没发现过自己有这样的潜力呢,看来凯之这个小伙子,挺有前途的。 幸好,身上还有银子,这个时代的货币,想必就是银子吧,嗯,不急,不急,要镇定,什么大风大浪,我陈凯之不曾见过,还会怕古人? 现在……先落脚再说。 这样想着,陈凯之忍不住打量起这个陌生的世界。 晴空万里,人来人往,古人看面相挺憨厚的嘛,陈凯之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心里开始胡思乱想。 可是,该去哪里落脚呢?没住处,没工作,没亲戚朋友,三无人员,似乎很落魄的样子。 他将手插在裤兜里,却用一副假装自己流里流气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心虚。低头一看,大头皮鞋有些脏了,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是恒古不变的道理。 幸好,来往的行人有不少都是寻常穷苦人家,都是风尘仆仆,皮肤黝黑的,虽是有些脏兮兮,服装也怪异,陈凯之倒也不必有多余的担心。 “你,站住!”突的,一声严厉的声音自脑后传来。 陈凯之回眸,却见一个古代差人模样的人,带着几个闲汉气势汹汹地走来。 是条子! 陈凯之心里苦笑,看来是自己的奇装异服还是太引人注意了。 他眯着眼,面上却没有惊讶和心虚,反而露出了笑容。 出来混,气质很重要,无论在任何一个世界,历来都是狗眼看人低的,所以你不能怕人,还要保持自己的修养,怕人就会被人欺,没了修养,就会被人鄙视。 陈凯之想也不想,居然也朝那差役走去,一脸的笑容可掬。 这笑容里也得有门道,要在真诚之中带着几分矜持,真诚是表达善意,矜持是为了防止过犹不及,免得被人误以为是讨好,当人觉得你在讨好他,就不免会生出对你的轻贱心理了。 陈凯之想起古代行礼的细节,便双手合起,身子微欠道:“噢,不知官人可是叫我吗?” 差役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眼睛吊着,他带着几个帮闲巡街,见陈凯之打扮怪异,这便上来询问,这等差役,最有眼色,若是陈凯之心虚或是想脚底抹油,少不得他和帮闲就要包抄上去,先拿了再说。 偏偏对方非但没有受惊吓,反而是彬彬有礼,尤其是这笑容,让差役的疑心已经在不觉间消了一半。 差役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此时,陈凯之又道:“敢问官人高姓。” 差役道:“我姓周。” “原来是周官人。”陈凯之笑吟吟地道:“周官人找我何事?” 周差役仔细端详陈凯之,没察觉出什么破绽,只是他的衣饰太怪异了,不免又生疑心,道:“你叫什么,是哪里人士?” 陈凯之只好开始胡说八道了:“我姓陈,名凯之,家住……家住深山,啊,我师父收留了我,才刚刚下山不久。” 周差役便一伸手,冷声道:“你的户册呢?拿来我看看。” 陈凯之心里暗暗吃惊,原来这个时代还需要户册在身的。 周差役见陈凯之迟疑的功夫,面色顿时阴冷下来,从牙缝里挤出令人彻骨的话:“没有户册,便是流民,户部再三有公文传来,凡是流民,都先打三十板子,再发配三千里。” 陈凯之知道周差役绝不是开玩笑的,听到打三十板子,便觉得屁股有些疼,还真是够狠的啊。 心里不禁想,若是被发现是流民,回到古代已经不算是愉快的事了,若是再被发配到寸早不生,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还有活路吗? 那几个帮闲,见陈凯之迟疑,便互相对了眼色,分散开来,各据一边,防止陈凯之逃了。 陈凯之面上依旧是笑容可掬,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你骂他祖宗十八代,或是吓得想尿裤子,招牌的笑容也不能撤下,否则,就要大难临头了。 “没带。”陈凯之很诚恳地道。 周差役脸色一沉,阴森森地道:“是吗?” 他死死的盯着陈凯之,想要寻出陈凯之的破绽。 可是陈凯之却是泰山崩而色不变,娓娓动听道:“今早急匆匆的要教授荀府的雅儿小姐声乐,所以户册并不曾带在身上,周官人,若是不信,可以去荀府问问就知道。” 出那小姐家里的时候,陈凯之记得他家门前挂着荀府的牌匾,这家人应该是姓荀,而且显然不是普通人家,不知能不能将这差人镇住。 陈凯之随即淡笑道:“不如,随我回去取吧。不过路有些远,倒是有劳周差役费些气力。” 周差役脸色犹豫起来,听到陈凯之和荀府有关系,使他变得忌惮起来,而且看他文质彬彬,细皮嫩肉的,理应是个读书人。 除了服饰怪异了一些。 这使周差役踟蹰了,沉默了一下,便道:“噢,不必,我哪里信不过公子,公子,请吧。” 随后还不忘提醒陈凯之:“公子若是你欺骗周某,那可是罪加一等。” 语气冷漠如霜。 陈凯之只点点头,又作揖:“有劳。”方才信步而去。 原来这个时代还需户籍,而且户籍制度如此森严,这一次倒是躲了过去,可是下一次呢? 陈凯之心里想着,他拐过了一条街道,回头一看,却似乎有人在跟踪自己。 陈凯之眼睛一眯,心里想:“周差役对自己还是有疑心啊,只是不好当面撕破脸,被自己一时镇住了,极有可能是派了一个帮闲来盯梢自己了。恐怕他们随时都会跟着自己,索要自己的户籍,看来现在自己是举步维艰,必须得立即处理掉这个麻烦才行。” 转念一想:“若只是查户册,又怎么会兴师动众的派人盯梢呢,莫不是……方才我在街上的时候,拿出了那块银子,让他们起了歹意?是了,财不可外露,他们看我是外乡人,又带着银子,若不是因为自己方才镇定自若,又无意将荀家的招牌挂了出来,只怕现在已经完了。” 黑吃黑…… 看来哪个世界,都有套路啊。 陈凯之眼睛眯着,很快有了主意,他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了笑容,在心里道:“黑吃黑?就看谁更黑了。” 他故作懒散的样子,先是寻了一家成衣铺子,走了进去,便有伙计迎上来道:“公子,想买什么衣服?” 陈凯之看着悬在柜后琳琅满目的衣装,只听伙计道:”公子您瞧,那是鼎鼎大名的松江布织的衣衫,只需一百二十钱,这是……“ 陈凯之不理他,目光却是定格在一款丝绸衣上,这衣衫倒是光鲜亮丽得很,很骚包,只看料子,便晓得价值不菲。 伙计擅长察言观色,便道:“公子,这衣衫,乃是绸缎细织而成,又是……” 陈凯之道:“多少钱?” “三两银子……” “要了,你们这里有帽子没有。” 陈凯之手里,也只有五两银子,不过这个钱,他必须得花,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是他混社会以来最大的心得。 第四章:我穷 用不了多久,袋里只剩下二两银子不到的陈凯之便焕然一新地更衣出来,从前的西装衬衫舍不得丢,与其他的一些杂物都用包袱包好。 现在的陈凯之,早没有了前世的痕迹,一身对襟的丝绸长领儒衫,头戴着软脚幞头遮住了他的短发,他肤色本就白皙,面如冠玉,再配上这衣装,摇身一变,成了风采翩翩贵公子,一双星目,愈发神采奕奕。 伙计对他自是殷勤无比,将他的包袱打了结,才恭恭敬敬地送到陈凯之的手里。 这回做了一回凯子,哈哈,不过……对着远处的铜镜看了看,陈凯之觉得这个凯子做的值,凯哥是做大事业的,要的就是骚包。 假若方才那周差役见了自己这一副的打扮,怎么会上前盘查? “小兄弟,我来问你,这是哪里?” 伙计殷勤地道:公子,这儿是金陵,金陵府的江宁县……” 陈凯之道:“这江宁的县衙里,哪个官儿做得了主?” “自然是县令老爷。” 陈凯之摇头,我当然知道什么是县老爷,便接着问:“其后呢。” “再就是县丞。在此后便是县中的主簿,噢,还有师爷,有典吏,再之后,便是郑押司了,郑押司在县里,是较为说得上话的,据闻县老爷很信得过他。” 押司,其实只是经办公文的小吏罢了。 不过任何衙门,都会有些官员的心腹,别看身份卑微,可是很多时候,能在上官面前说得上话,就有很大的权利。 陈凯之笑了笑道:“不知郑押司住哪里?” “不远,过了这条街,一路走,等过了桥,便到了。” “好呢,多谢了。”陈凯之笑呵呵地背了包袱,信步而出,外间那个盯梢他的帮闲一见他出来,忙是转过身去,避过了照面。 陈凯之也不点破他,而是在路上打了两斤黄酒,接着悠哉悠哉地过了长街,果然见到有一座连接两岸的石桥。 对面愈发热闹,市井之气更重,他提着酒水过了桥,过了一处歌楼,门口却有个姐儿叫住他:“公子,公子,我们这里有许多好姑娘,不妨进来坐一坐,听听曲儿,解解乏。” 哎呀,娱乐场所呀。 古代的娱乐生活很丰富嘛。不过想到自己的户籍还没着落,还有兜里钱没剩多少了,兴趣大减,便摇摇头道:“不去,囊中羞涩。” 那姐儿面色姣好,似是没听明白陈凯之的话,便道:“公子说什么?” 陈凯之只好驻足,很认真地看着她,以至于将她面上的粉黛都看得清晰,陈凯之很诚恳的从洁白的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我穷。” “呵呵……”姐儿顿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肚子道:“公子真会说笑。” 陈凯之却已是去远了,只留给她一个幽默的背影。 这就是衣装的力量,像陈凯之这等鲜衣怒马的人,他若是说自己穷,别人就觉得是幽默和玩笑,可若是换做一个布衣的陈凯之,就算全世界的囔囔自己有钱,别人也定会嗤之以鼻。 有些女人爱躲宝马里哭,其实并不在乎你的宝马是赊来的还是贷来的,你有宝马,就足够了。 过不多久,陈凯之终于在一处小庭院面前停下。 他故意拿起自己的口琴来,对着看看,这口琴乃是精钢打制,如镜面一样的光滑,顿时便将身后可疑的帮闲反射出来。 还在跟着…… 陈凯之笑了,就怕你不来呢。 那帮闲躲在对街的槐树之下,眼中却是疑惑了,这不是宋押司的宅邸吗?怎么,他寻宋押司做什么? 帮闲先是疑惑,随即冷冷一笑,这人看着就觉得来路不明,寻到宋押司这儿来,莫非是察觉到了不对?莫不是因为见官差盯上了他,他来请宋押司通融不成? 帮闲想到这里,面色更冰冷了,这家伙,还真是没眼色啊,也不打听打听,宋押司历来待人苛刻,铁面无私的,即便亲朋好友求告上门,不被扫地出门,也会被宋押司怒斥一顿。 求他通融?呵呵……惹得急了,让你吃官司也有可能。 且看他怎么收场? 陈凯之在宋押司门前站定,敲门。 这不是什么深宅大院,显是城中小富人家,所以一个瘸腿的门房来开门,他不认得陈凯之,露出诧异之色,道:“公子要找谁?” 态度很客气,这其实很好理解,陈凯之不像是那些寻常来找他家主人办事的人,单单这一身行头,估计人家也不稀罕找押司办事,说到底,押司不过是个文吏而已。 陈凯之很大方地道:“你家主人可是姓宋?不知在不在,我奉师父之命特来拜访。” 语气中没有谄媚,就像是寻常的亲戚朋友走动一般。 平常的闲杂人等,这门房早就赶出去了,只是眼前这翩翩公子,门房却看不透来路,他不敢等闲视之,忙躬身朝陈凯之行了一礼道:“不知尊驾高姓大名,小人好去通报。” “免贵姓陈,叫陈凯之。” 门房点点头,也不敢将门关上,急匆匆地入内通报。 陈凯之便背着手,轻松惬意地等着。 过不多时,门房折身回来,道:“我家老爷有请。” 陈凯之将黄酒提给他:“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其实门房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方才问了押司,宋押司对这人没印象,可是看此人鲜衣怒马,又是文质彬彬,很是不凡,摸不清来路,门房提议还是见一见为好,现在见陈凯之这样随意,礼多人不怪,忙将黄酒接了,领着陈凯之进去。 其实这不是个很大的院子,只有两进,前门直通正厅,陈凯之跨入厅中,就见刚刚下值回来的宋押司还未脱去公服,端端正正地坐在厅上。 陈凯之上前便作揖道:“后生奉恩师之命,特来拜见恩公。” 恩公…… 宋押司四旬上下,面色略带黝黑,显得很老练,一双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陈凯之,心里则在狐疑,什么恩公,又是什么恩师,他还真的不明白。 不过他在公门里这么多年,什么宵小不曾见过?打量陈凯之的目光透着冷意。 只是看陈凯之彬彬有礼,谈吐得宜,不像是寻常人,这又令他起疑。 于是他便默不作声,且先看看此人想玩什么花招,若是巧言令色者,他决不轻饶。 陈凯之行了礼,眼角的余光在这厅中扫过,墙壁上很干净,只有一幅行书。 嗯?这字体倒是很端正的楷书,笔画方润整齐,结体开朗爽健,虽然不像是什么大师的手笔,却也不俗。 陈凯之心里想,古代的书法各有千秋,不过只有公文才必须用端端正正的小楷,谁吃饱了撑着,拿小楷来装饰呢?除非是临摹大师的字帖。 宋押司是文吏,天天跟公文打交道,写了几十年的楷书,这字贴没有落款,那极有可能是他写的了。 第五章:一言不合就行书 一个人将自己的行书挂在自己的厅里,除了对自己的行书很有自信之外,便是这位宋押司对行书有特殊的爱好。 可是这些,陈凯之并不点破,却是笑道:“恩公,这是谁的行书,雅而不俗,端正大方,笔力刚健;行书之道,发乎于心,写这行书的人,定是个襟怀坦荡的君子。” 做业务嘛,初次见面的人,也要没话找话,而且定要切中要害。宋押司在这里挂了自己的行书,一定是他的得意之作。 那么,就你了,先给你吹了这个牛逼再说。 宋押司本想问陈凯之的恩师是谁,好打听一番来历,假若是宵小之辈,定然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可没想到陈凯之对自己的行书一阵猛夸,他老脸微微一红,这时再问对方的来路,就显得冒昧了,只是脸色依旧沉着:“正是老夫。” “哎呀。”陈凯之又作揖,这一次面上露出震惊和些许的崇拜:“我真是有眼无珠,想不到恩公竟是这样的大雅之人,万死,万死,我随恩师也学过一些行书之法,恩师从前总是谆谆教诲,说是行书方正的人,必是德高望重之辈。” 宋押司还是拉着脸,却觉得这番话很舒服,骤然觉得陈凯之亲切了一些:“你恩师为何没来,我倒是急盼一见。” 这其实是试探,你说我是你师傅的恩人,那就叫来一见,老夫倒还没有老眼昏花,到底是不是旧识,一见就知。 陈凯之则是叹息道:“恩师已是驾鹤西去了,临终之前,说是曾受过宋押司的恩惠,让我下山之后,定要来谢恩。” 宋押司对这恩惠的事没什么印象,可听到陈凯之死了师傅,哪里还好继续追问呢,这就太不礼貌了,他在公门数十年,早就人情练达了,忍不住道:“惭愧得很,来,坐下喝茶,你叫陈凯之?” 这如冰山一样的宋押司,脸色终于缓和了许多。 陈凯之知道,自己现在才算是宋押司真正的客人了。 欠身坐下,他的心里则在想,古人还是单纯啊,这种小套路若是在前世,早就被人揍得他妈都不认得了,谁晓得在这里,居然效果显著。哎呀呀,高处不胜寒,突然有一种寂寞的感觉了,凯哥棒棒哒,凯哥亚克西。 虽然对陈凯之身份的顾虑打消了几分,可宋押司却依旧不信任他,含笑眯着眼,打量陈凯之道:“贤侄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无妨,既是故旧的门生,老夫身在公门,能帮的,倒也可以帮衬一二。” 陈凯之放下的心,一下子又绷紧了起来。心里想:“这宋押司真是很精明啊,表面上是开门见山,可多半这也是试探吧,如果自己真有难处,那之前给他的好印象就统统作废了,在他眼里,自己就成了想要求他办事的投机取巧之徒,哈哈,我是第一天出来混的吗,怎么会上当?” 陈凯之露出惊愕的样子:“我来见宋前辈,为的只是先师的谆谆教诲,办事?若是有事相求,我陈凯之岂不是猪狗不如?宋前辈,学生告辞。” 说着,他便直接地站了起来,真的要走。 这宋押司本想再试一试他,假如这小子真是来求自己办事的,自然是打发走他,谁料这小子性子倒是挺倔,起身就走,毫无停留之意。 宋押司眯着眼,等陈凯之几乎要踏出厅去,才猛地道:“贤侄,请留步。” 宋押司心里疑云丛生,此人看上去鲜衣怒马,不像是普通人,谈吐也是极好,既不是来求办事的,那就更奇了,难道真是当年自己施恩于人,他今日特意来谢恩的? 宋押司最擅观人,可是这个人,他却看不透,越是看不透,反而不好开罪了。 至于许多年前的旧事,他哪里想的出来? 于是他含笑道:“来来来,你坐下,哎,老夫近来蒙县尊垂青,托付重任,近日无理求告者如过江之鲫,老夫也就杯弓蛇影,成了惊弓之鸟,倒是错怪了贤侄。” 陈凯之顺坡下驴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只是料不到使宋押司见疑了,也是怪学生唐突,不怪恩公。” 宋押司心里更加举棋不定,眼睛便落在那墙上的字上,亲切地道:“贤侄对行书之道,似乎也有涉猎吗?” 陈凯之谦虚道:“哪里,晚辈所识粗浅,让恩公取笑了。” 陈凯之心里想,这宋押司太多疑了,到现在还在旁敲侧击,想摸清他底细,想摸,那就来摸吧,不收你钱,口里便继续谦虚地道:“倒是很想向恩公请教。” 宋押司这双略带浑浊的老眼微微一亮,心里就有主意了:“那么,不妨贤侄行书我看看。” 行书便是让你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而这里却又有一个陷阱,一个人衣服再光鲜,也未必能就说明此人有什么来头,宋押司见多了那些光鲜亮丽的骗子,可是行书却不一样,在这个时代,能够读书识字的人本来就少,而行书,更是能看出一个人到底是几分斤两。 一个人所受的是什么教育,都蕴含在行书之中。 而教育在这个古代毕竟是奢侈品。 陈凯之一副为难的样子道:“呀,我写的不好,只怕见笑。” 宋押司的眼睛透着精光,面上却是和颜悦色,道:“写一写倒是无妨,来,取笔墨。” 不给陈凯之任何拒绝的机会,亲自去取了文房四宝,他心里想:“若是不学无术,又或者是写的字歪歪扭扭,那么说明此人定是骗子无疑了。” 将一方纸摊开,宋押司亲自研磨,笑道:“贤侄,请吧。” 这已不容陈凯之拒绝了,陈凯之只好道:“那我献丑。” 他径直走到案前,抓了毛笔。 宋押司眼睛如炬,见陈凯之抓笔的动作,目中一闪,却嘴角微微抿了抿,似乎察觉到了有些不对。 握笔乃是蒙学里的基础功课,所以握笔的规范,是最考验一个人功底的,可是陈凯之的起手式,却显得不太那么符合规范,此人……莫不是当真是骗子? 这样一想,宋押司的目中透出了一股子阴冷,似笑非笑地继续打量。 陈凯之也没有迟疑,接着开始下笔,他临的乃是墙上的一幅帖子,正是宋押司所书,下笔如龙蛇,一手抓着自己的袖子,一手一气呵成地开始行文。 “……” 只看第一个字落成,宋押司便呆住了。 这…… 他来不及心生杂念,而是迅速随着陈凯之的笔继续看下去,越看,越是不敢呼吸。 陈凯之呢,也是凝神,专心致志,早忘了宋押司的存在。读书的时候,作为学霸,在功课之余,便也参加了书法的兴趣班,上一辈子,不过是将它当作一个自娱的兴趣罢了,可是现在,却有了展露的机会。 一行行书写完,行云如流水一般的搁笔,甚至在搁笔的时候,还将笔在半空打了个旋,最后置入笔筒。 第六章:人情练达即文章 呼,一口浊气吐出,陈凯之才回头去看宋押司:“恩公,见笑!” 宋押司却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一动不动,面上僵硬,双目死死地落在这一行行书上,竟是哑口无言。 好字,好字啊。 这行书,宋押司居然是从所未见,似乎博采了众家所长,自成一体,笔法姿媚,字势豪健,痛快沉着,这………这需有什么样的名师教导,方才能年轻轻的练出这样的好字。 若说这行书还有什么缺点,那么就是火候差了一些了,可是这小子年轻,欠缺火候,乃是理所应当的事。 真正重要的是,这人的来历很不简单啊。 单靠这自己从所未见的字体,便可看出他自幼有名师教导,而能成为名师的弟子,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的人物,寻常人家出身的人,莫说读书写字,就算是殷实的人家,也是自小用棍棒在沙里练字,一年到头,也未必敢买这么多纸张,浪费这么多笔墨来练习书法的。 可是这小子呢,字写得很雄健,字体之间间隔不小,这不是缺点,这说明这小子自小就是这样糟践纸张的,而且……这行文,这水平…… 宋押司心里咯噔了一下,立即道:“好,好,好字。” 这是由衷的感叹,等他再看陈凯之,目光就不同了,此人不是一般人,非富即贵。至于他师傅到底是谁,岁月流逝,记不记得起,其实都不打紧,最重要的是,不能开罪此人。 定了定神,宋押司道:“贤侄……” 这两个字,真真是发自肺腑,巴不得真将陈凯之当自己世交了:“贤侄的字,令人大开眼界,倒是老夫班门弄斧,实在可笑,这幅墨宝就赠我吧,我装裱起来。” 陈凯之忍不住在心里道,果然在这个时代,学问绝不是普通人才能拥有的,单看宋押司的态度就知道。 不过他卖弄了一个关子,却是道:“这行书我写得不好,不太满意,不如这样,若是有闲,我用心写一幅字来,到时再登门奉上,只要恩公不嫌弃就好。” “好,好得很。”宋押司红光满面,心里就算有疑窦,也晓得不能再问了,人家既不是来求你帮助,而且显然是个非凡人物,开罪了极有可能有麻烦,反不如将错就错,和他交个朋友。 于是热络道:“贤侄,前几日有个朋友来,赠了我几两好茶,我让人冲泡,给贤侄尝尝,贤侄稍坐。” 陈凯之却是觉得差不多了,摇头道:“恩公有心,只是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过几日再来拜访。” 宋押司瞪大眼睛,显出惋惜的样子:“来都来了,怎的就要走?” 陈凯之却是执意要走,倒是真正让宋押司惭愧起来,细细想来,可能是陈凯之嫌自己方才有些怠慢,此人不凡,莫不是方才的试探,引起了他的不快吧。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那行书,心里火热,想要再挽留,偏偏也没什么借口,只好道:“那好,老夫送一送你。” 他站起来,与陈凯之并肩而行,面上和颜悦色地道:“贤侄现今下榻何处?” 陈凯之道:“暂时还没有安顿。” 宋押司精于世故,他当然不信陈凯之还没有安顿好,只是认为自己疑心他想登门办事,所以不肯告诉自己的住址,省得自己又疑心他别有所图,便含笑道:“那好,尽早安顿下来。有闲呢,来这里走动走动,我看你是青年俊彦,谈吐与风度与人不同,既是故旧,将来却不可生疏了。 说着,二人就到了门口。 陈凯之很认真地道:“多谢恩公,若是有闲,学生一定会来拜望。” 宋押司更加惭愧,对门房道:“去拿几尾腌鱼来。” 门房颔首,忙不迭地去取鱼。 宋押司笑道:“这是荆州的朋友送来的腌鱼,别有一番风味,贤侄既然来了,不可空手回去。” 这一次,却是宋押司想要交这个朋友了。 陈凯之欣然接受道:“若是恩公要给我办事,我倒是不敢,可若是恩公要送我鱼,学生却非要收下不可,多谢。” 这话听着很有趣,宋押司听后哈哈笑起来。 那门房拿了鱼来,陈凯之大方地接过,又是作揖道:“学生告辞。” 说罢,他再没有停留,提着草绳绑的几条咸鱼,消失在黄昏的街上。 “老爷,这人是谁?”门房禁不住问。 宋押司捋须,眼睛半张半阖,寻觅那人群中已是消失不见的踪影,淡淡道:“是个故旧的门生,往后若再来,殷勤一些,不要怠慢了。” “是。” 在这长街对面,那帮闲早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里已写满了震惊。 这人……真是宋押司的亲友啊,宋押司居然亲自将这小子送出来,这个关系可不一般,噢,还送了鱼给他,送鱼是亲朋好友之间常有的交际行为,更重要的是,这个小子居然很不客气地接受了。 若是关系生疏一些,会如此不客气地接受吗? 哎呀,幸好我家周差役今日没有刁难这个小子,否则…… 他左右看了一眼,便一溜烟的,行色匆匆地走了。 ………… 陈凯之当然不是找宋押司办事,户籍这样的小事,怎么能让县令的心腹亲自办呢?他提着咸鱼,轻松愉快地寻了个客栈,现在身上还有一两银子,先解决户籍问题,接着就得努力地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了。 在客栈里打尖住下,本以为自己会很洒脱,人躺在塌上,便有一股思绪涌上心头,那平时没心没肺的俊俏脸庞,却忍不住升腾上一丝落寞。 次日起来,很生疏地用店伙送来的柳枝刷了牙,到了这里,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洗漱之后,便匆匆出门,路上随手买了个蒸饼吃,这蒸饼硬邦邦的,入口难化,陈凯之心里不由想:“要出人头地啊,蒸饼再吃下去,凯哥的肠胃怎么受得了。” 他在路上打听了之后,寻觅到了县衙,县衙倒是显得很朴素,颇有些像土地庙,只是门脸显得庄严了一些,途径的路人到了这里,大多行色匆匆,显然不愿和公门打什么交道。 只有陈凯之很大方地走上前去,便有一个皂隶呵斥道:“什么人?” 陈凯之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道:“我寻周差役。” 显然这位周差役比这皂隶在衙里身份要高,皂隶的脸色马上缓和起来,道:“你叫什么,我去通报。” “陈凯之。” 陈凯之含蓄的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深信,那姓周的差役,一定会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第七章:大功告成 皂隶匆匆去进去通报,过不多时,便回来道:“周差役在刑房等你,哈,陈公子,小的给你带路。” 态度变化得真快,陈凯之不禁莞尔,随他进了衙内,在六扇门前停下。 这六扇门分别是‘刑’‘礼’‘工’‘吏’‘户’‘礼’六房,是县衙里主要的机构,陈凯之大喇喇地走进去。 本是坐在这里的周差役连忙离坐,满脸堆笑道:“哎呀,是陈公子,今儿吹什么风,陈公子怎的来了?” 和昨日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宋押司的亲戚啊,这家伙也不早说,害得差点得罪了他。 周差役昨夜听了帮闲的添油加醋,心里还有一些不安呢,宋押司乃是县尊大人面前的红人,若真是得罪了他,往后可还怎么混? 陈凯之道:“周官人,你好。” “不要说这样的话。”见陈凯之客气,周差役瞪大眼睛,亲昵地道:“什么官人不官人的,就一个贱吏,你这样称呼,没的让人笑话,以后叫周老哥,我叫人上茶。” 陈凯之笑吟吟地道:“茶水就不喝了,其实是有事想请周老哥帮忙,昨日你问我户籍,我回去找了找,竟发现真的遗失了,你说,这可怎么是好?这没有户籍,可是大罪啊,我左思右想,周老哥在衙里人面广,能否帮我办一个。” 很不合理的要求。 户籍有这么好办? 你以为你是谁? 若是昨天,周差役早就怒目金刚,提着戒尺拿人了,一看你獐头鼠目,就不是好东西,拿下,回去打一顿再说。 可是……昨天是昨天,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周差役脸上堆着笑,心里忍不住想:“他不寻宋押司,却来寻我,莫非是想避嫌?又或者是,这样力所能及的小事,宋押司不屑为之?哎呀,这倒是叫我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了,这样的人情,不给白不给。” 周差役便欣然地道:“这个好说,若是别人,肯定是没这么轻易的,可是我与你投缘,昨日乍看你,便觉得你不是寻常人,哈哈,这事,周老哥帮你办着。” 周差役心里甚至隐隐期盼,若是宋押司肯另眼相看,在县令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周差役让陈凯之先安坐,自己则兴冲冲地跑去了隔壁的户房,过不多时,有个户房的文吏进来,客客气气地问了陈凯之的姓名和籍贯后,便又回去了,半响之后,周差役便拿着一份黄纸的户籍过来,上头清晰地盖了户房的大印,交给了陈凯之。 很多可能极难的事,其实要办起来很容易。 陈凯之捏着这轻薄的一张黄纸,心里感慨:“还好凯哥不是一般人,否则早就死了一百零八遍了。” 所谓阎王好惹,小鬼难缠,似周差役这样的人,就是小鬼,在县里混了许多年,早就便成了油子,平常人要找他办事,比登天还难,你就算不办事,他还要寻个空子找你麻烦呢。 可只要设定好套路,摸透了对方的底细,看上去好似难如登天的事,周差役这等混子也能轻易帮你办下来。 有了户籍,陈凯之心里大定,终于不怕招摇过市碰到警察叔叔了。 周差役笑着来套近乎道:“不知陈老弟现在做什么营生?” 陈凯之信奉他上辈子混社会的准则,能忽悠的事尽量忽悠,没必要忽悠的,却绝不和人说半句假话,因为真话越多,反而显得你真诚,给人留一个好形象。 他摇头道:“现在无所事事,周老哥别取笑。” 周差役哪里敢取笑他,心里说,老弟,你有宋押司啊,还怕没有营生? 当然,周差役是不能点破的,难道说我派人跟踪了你,得知你和宋押司有交情才和你交朋友的不成? 他笑嘻嘻地道:“我看你一身儒雅,文质彬彬的,倒像是读过书的,噢,正好我家县令为了教化一方,特意请了名儒方正山方先生来县学里教书,为的是应对年末的县试,这方先生前几日才到了县里,和县尊商量,说是要取一名青年俊彦收入他的门下,县尊大人大喜,已说了,后日让诸生们都去试一试,谁若是受了方先生的青睐,由县里就会供应他的吃喝,直接将其列为廪膳生,公子可有意吗?” 这个时代的规矩,倒是和陈凯之所想的不同啊,陈凯之记得在明清时期,廪膳生是要考了秀才才有资格的,在这里是县老爷说了算吗? 不管怎么说,陈凯之心动了。 包吃包喝包住,还有一个感觉很有前途的老师,哎呀,就差送个老婆了,现在户口问题解决了,这‘工作问题’似乎也该努努力才是。 怎么看着,这个所谓门生有点像上一辈子的公派留学生呢? 有前途,我喜欢! 陈凯之不露声色道:”后日?考的是什么?“ 周差役笑道:“我若是知道试题是什么,我也就去考了。不过想必不会容易,方先生的名气很大的,莫说是寻常的读书人,就算是一些家里有族学、私学的名门之后,也动了心,应考者不少呢。” “我也可以去?”陈凯之愈发动心了。 周差役心里却道:“方先生乃是名士,要让他收你为徒,却是难了,当然,无论你有没有机会,这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你和宋押司有不可描述的关系,再卖你个人情也无妨。” 于是周差役笑容可掬地道:“陈老弟啊,本来想要应考,却也是不易的,若是人人都去考,这哪里管得过来?所以非要有人举荐才可。不过不要紧,我一见你就投缘,啧啧,你跟我那过世的兄弟简直生得一模一样,这第一眼见你呀,就好像是与早夭的兄弟重逢一般,心里透着亲切,缘分啊,想不到自己的故去的亲兄弟,就这么活生生的在跟前,小老弟,你放心,这事,哥哥为你办了,你后日只管来衙里,我想办法给一封荐信你。” 像你死去的亲兄弟…… 陈凯之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差役这一张坑坑洼洼的大饼脸,陈凯之要哭了,眼角有些湿润,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自己。 “多谢周……周大哥。”本来还想拉几句家常,可陈凯之被周差役死去的兄弟吓着了,无语凝噎。 心里有了底,陈凯之连忙告辞,有了户籍就算是成家了,若是能有幸成为大儒的高徒,还包吃包住,这就算是立业了。 嗯,不要急,凯哥慢慢把事办了。 回到客栈,手里的银子只剩下半两,换成钱也不过是五百钱而已,陈凯之这才有些紧迫起来,真的得先安顿下来才好,所以这两日不能闲,后日就要考试了,要努力,先打听打听再说。 第八章:美好人生 于是陈凯之这两日都在四处闲逛,见一见这座古代大邑的风采,在高耸入云的佛塔下流连,也在满是油污的市集里穿梭。 清晨拂晓时,沿着碎石路走在生了青藤的斑驳城墙脚下,亦或到了湖畔边,月色如钩时,见那繁星点点,在河堤的幢幢人影中,欣赏着粼粼湖水中游弋的游船、画舫。 偶尔,能有丝竹和浅唱声由风送来,使人陶醉其中,可是那张狂酒客发出的大笑,却总是破坏了气氛。 禽兽! 这是一个奇妙的世界,用上一辈的话来说,陈凯之是到了另一个平行的世界,这里有商周,有秦汉,唯独代汉的却是一个叫大陈的时代。 大陈自太祖皇帝建立基业以来,已是历经了五百年,五百年的时间,风风雨雨,大浪淘沙,斗转星移,却是江山依旧。 当然,这些和陈凯之没有任何关系,他现在所要的,不过是安生立命罢了。 他在城里城外走着,接受着这个世界各种的信息,从前做业务,市场调查最重要,全是靠腿跑出来的,决不能嫌麻烦,若是你嫌它,终有一日,麻烦会找上你。 所以很快,陈凯之就比大陈人还要大陈人了。 两日转眼过去,陈凯之熟稔地起床洗漱,柳枝漱口挺好的,至少现在已经很熟练了,下了楼,不客气地坐在茶座上,叫一声:“小孙,老样子。” 店伙就会将热腾腾的蒸饼和一壶茶水斟上来,笑呵呵地道:“公子请。” 陈凯之便将一文钱不经意地放在桌上,小孙很喜欢陈凯之,这倒不是因为这一文钱打赏,陈凯之的赏钱并不算特别大方,可陈凯之赏钱的时候,总是为了顾他面子似的,只很轻松地将钱放在桌角,然后就低头吃茶,这令小孙感觉到陈凯之对他自骨子里发出来的尊重,绝不像有些人一样,吆三喝四的,赏个一文钱,还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似的。 吃过了茶水和蒸饼,打了个饱嗝,陈凯之就出了店,今日不四处走动了,要去考试,他身上还有三百文,坚持不了几天了,这一次,志在必得。 先去了衙里,周差役很守信,果真给了陈凯之一份荐信,笑吟吟道:“老弟,祝你马到成功。” 虽是口里这么说,可他心里则道:“方先生的门生,哪里这样好做的?哎呀,说句好话罢了,反正恭维话又不值钱。” 陈凯之接过推荐信,却是郑重其事地朝周差役行了个礼:”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来这个世界,总算说了一句实话,陈凯之是真的心怀感激,虽然他知道周差役给自己的好处有功利的成分,可是人能获得别人帮助,无论任何理由,都应当存在心中。 缺德归缺德,恩情也要记着。 周差役倒是没想到陈凯之徒然这样凝重,反而不知所措起来,忙道:“用心的考。” 陈凯之点头,随即便往县里的县学方向去了。 周差役吸了口气,仿佛若有心事,他看着陈凯之的背影,心里居然有一股暖意。 这个小子,其实人还不错,想到这里,周差役又摇头。 可惜他应当是没这个命的,方先生眼高于顶,迄今为止,也只收了一位弟子,如今再收一位关门弟子,多少人趋之若鹜啊,连不少地方的小才子和一些诗书传家的公子都来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也轮不到你这个小子。 一声叹息,许是被方才陈凯之的真挚感谢所触动,周差役居然生出了惋惜之情。 ………… 县学靠河而建,乃是县里最光鲜的建筑之一,规模不小,占地也是极大,由此可见,这大陈朝对于教化的重视。 而此时,县学的大门已开,学子们蜂拥而入,许多人都是认得的,彼此打着招呼。 陈凯之来的虽早,可是认得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有,尼玛,被孤立了,不过他也无所谓,今儿是大儒挑学生,大家本就是竞争者。 陈凯之小心地观察着这些学子,大抵有七八十人。看来周差役确实很给面子,这荐信来的并不容易。 “是张公子,张公子来了。” 人群之中,有人惊呼一声。 顿时这县学门前沸腾了。 “张公子家中不是早就请了大儒了吗,何必也来凑这个热闹。” “方先生名动天下,张公子只怕也想成为他的弟子吧。” 于是有人的脸色变得踟蹰和难看起来,像是只要这张公子出山,自己的希望就变得很渺茫似的。 却也有人似乎很愿意去捧臭脚,一干人呼啦啦的将一个撑着油伞来的人围住,打躬作揖,好不热闹。 陈凯之抬头看天,咦,没下雨啊,难道是我的错觉,为何那人还撑着伞来? 等那人走近,才发现他穿着极为考究的儒衫,头上一顶镶嵌着珍珠的巾帽,面上似乎还敷了粉,显得特别白皙,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特别俊朗。 只是……这面上敷粉是什么鬼?吓,他还生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顾盼之间,像是暗送若秋波一般。 可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人……有点眼熟。 嗯……在哪里见过? 下一刻,陈凯之就瞪大了眼睛,他是……表哥! 陈凯之料不到会在这里遇到表哥,不过他显然对这个人没有好印象,便想侧脸过去,懒得被他认出。 可是表哥眼尖,方才还与拥簇来的人谈笑风生,眼波一转,看到了陈凯之,脚步猛地一驻,便直勾勾地将视线直直地落在了陈凯之的身上。 随即…… “陈凯之!” 表哥大叫。 他居然还认得我,倒是很有心。 陈凯之却高兴不起来,一个男人若还惦记着另一素不相识的男人,要嘛是这个男人有不可描述的爱好,要嘛就是有人给他戴了绿帽。 前者应该没有,后者嘛,就值得商榷了。 陈凯之露齿而笑,当然要笑,还能哭不成? 他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道:“张公子,你好。” 表哥咬牙切齿,似乎又不便发作,这几日,表妹每天都在练琴,弹的都是陈凯之的那首曲子,若是乏了,便倚窗出神,甚至还找人打听这个陈凯之。 他还不妒火中烧?表妹这八成是钟情这个陈凯之了。 天可怜见,本公子早就想找你了,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好不容易压住心里的狂怒,表哥的墨眉一挑,却是轻浮地道:“噢,陈贤弟也来拜师?” 陈凯之道:“撞撞运气。” 我也不是谦虚,我本来就是来撞撞运气的。 ………… 新书时,有没有支持,没有收藏,没有票儿? 第九章:比的是智商 拥簇在表哥身边的人,便都打量起陈凯之这个不曾见过的少年来,嗯,生得倒是颇为白皙俊秀,一身华服,看上去也不像等闲之辈,只是为何此前不曾见过呢? 表哥突的将手一闪,直接抽出了腰间一支香妃扇来,猛地一打,扇子张开,露出了桃花的扇面,上头的字看不甚清,大抵是‘桃花寄相思’之类的东西。 他开始摇着扇子,挥洒自如,给陈凯之一个白眼,道:“噢,若是这样,你运气就不太好了,因为本公子恰好也是来拜师,不过不要紧,输了也没什么,毕竟你是无名之辈,本公子出山,即便输了,那也是你的荣幸。” 卧槽…… 我就佩服睁眼说瞎话,还能把逼装了的样子。 陈凯之也是服了,却只淡然一笑:“噢。” 表哥倒是略显愠怒:“噢是什么意思?” 陈凯之很认真地看着他,然后一脸关切地道:“张公子,你我也算是相识一场,这天气这么凉,张公子还摇着扇子,不冷吗?” 表哥本是轻松写意地摇着扇,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听到这里,手摇不动了,这纸扇顿在半空,他憋着脸,终是咬了咬牙道:“不冷,热得很。“于是拼命地猛摇起来。 其实,还真有点冷飕飕的,这一顿猛摇,表哥顿时感觉不适起来,甚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刚要找陈凯之晦气,可是陈凯之这小子,竟是不见了踪影,已经率先进县学去了。 “这个家伙,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诸生都已经到了明伦堂,接着纷纷缴了荐信,陈凯之发现,自己开始被分化了,似乎表哥在这里很有影响力,大家见自己和表哥不对付,居然也自觉地和自己保持距离。 被孤立了啊。 可是陈凯之心如止水,这明伦堂很宽敞,倒也站得住人,这时有人道:“教谕大人与方先生来了。” 便见一个头戴翅帽之人当先出现在门口,却在门口驻足,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接着一个头戴纶巾,身穿儒衫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徐徐踱步进来。 方先生年过四旬,身子干瘦,倒是气度非凡,自进了这里,便顾盼自雄,神采奕奕,反是那头戴翅帽的县中教谕对他很是殷勤,即便是方先生摆谱,也是甘之若饴的样子。 方先生和教谕谦让之后,便各自落座,教谕站起身,带着笑意道:“诸生此来,想必都是想要一睹方先生风采的,今日方先生莅临我县,本县上下,与有荣焉,哈哈,话不多说了,请方先生吧。” 方先生便站起来,大家都向他行礼。 陈凯之见这方先生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也很是佩服他的风度,跟着大家一起行礼。 方先生笑容可掬地压了压手,随即跟众人客套起来:“不必多礼,老夫是闲云野鹤,当不得教谕大人这般称赞,噢,老夫想收个门生,早就听闻这江宁县青年才俊不胜凡几,所以特来与诸生一会。”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个个看着这挥洒自如的方先生,心中都是敬仰。 这时,有一个声音道:“贤侄见过世叔。” 世叔…… 怎么还有人攀亲了? 陈凯之连忙朝说话之人看去,却见那表哥排众而出,深深朝方先生作揖行礼。 陈凯之心里咯噔了一下,你逗我,黑幕啊,原来你们还认识? 他观察着方先生的反应,却见方先生眼眸一闪,目光落在表哥的身上,眉梢微扬,面上也带着慈和之色,却是有些犹豫着,似是在想此人是谁。 “是小侄张如玉。”张公子自报家门。 如玉……原来姓张的叫如玉,这个臭不要脸的张如玉,死变态! 陈凯之心里想,却还是松了口气,张如玉毫不避讳地跑来认亲,可见在私下里,应当没有运作过,否则就没有必要在这里打招呼了,直接假装不认识就可以,这样还显得公平公正,反而是方先生若是一副避嫌的样子,板起脸来训斥张如玉一顿,才是真正危险了。 不过……陈凯之微微皱眉,这确实是个麻烦啊,人家有交情,这就得了先手,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的机会又少了些许。 可是张如玉很嘚瑟啊,他仿佛脸上贴了金一样,道:“世叔的言传身教,小侄一直铭记在心,一别经年,甚为想念,真希望能够时时刻刻在世叔座下,聆听世叔的教诲。” 方先生似想起来了,朝张如玉含笑着道:“好,好。” 连说了两个好,其他诸生的脸都拉了下来。 方先生说罢,精神一震,道:“老夫择才,自然是公平公正,今日只出一题,谁能答中,老夫便亲自将他收入门下,如何?” 于是众人纷纷说是。 方先生便背着手,徐徐出题道:“何谓无耻小人?” “……” 一下子,明伦堂中落针可闻,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谁也没有想到,方先生会出这样的题。 于是大家都苦思冥想起来。 方先生则端坐其中,老神在在的样子,只等人来答。 陈凯之不急,这个问题很简单,按理来说,大家大抵都能描述出什么是无耻小人,可方先生只收一位门生,所以,这题看似平淡,但是肯定很不简单。 他先看看别人怎么答再说。 倒是这时,却有目光朝他看来,陈凯之抬眸,正见张如玉那双桃花眼朝自己森森地盯来,哎,这个家伙,看来是要死盯着自己了,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啊。 终于,有人站出来答道:“见风使舵、反复无常者,即是小人。” 陈凯之很佩服他的勇气,大哥,你是来打酱油的吧,要是这样容易,你去考状元好不好? 果然,方先生默不作声。 那人便耷拉了头,又有人禁不住道:“心胸狭隘、表里不一,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便是无耻小人。” 方先生依然不做声。 这时众人七嘴八舌起来:“拨弄是非,挑拨离间者便是无耻小人。” “吹毛求疵,自以为能……” 诸生各个绞尽脑汁,纷纷作答。 方先生只抱着手中的茶盏,在这嘈杂声中,垂下眼帘,轻吹茶上浮起的茶沫,微笑不语。 果然很不简单啊。 陈凯之细细观察,显然这些回答,都入不了方先生的法眼,这倒奇了,这些都可以算是无耻小人,可方先生为何不为所动?明明是他自己出的题这样简单。 ………… 老虎每天干活,风雨不停,这么勤快的老虎,可有支持的吗?看着慢吞吞的收藏和推荐,有小小伤心! 第十章:逼我放大招 陈凯之心里狐疑着,倒是这时,那张如玉呵呵一笑,这自信的笑声顿时吸引了所有人,大家纷纷噤声,连方先生也抬眸,朝向张如玉看去。 张如玉气定神闲地道:“小侄以为,诸位兄台各陈己见,说的都有几分道理,可是以我之见,小人是风。” 风? 所有人错愕地看向他。 方先生似乎来了一点兴趣,不咸不淡地道:“风怎么是小人呢?” 张如玉神采飞扬,桃花眼顾盼着,道:“古人有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秀木,即是君子也,君子鹤立于鸡群,才被风所催之,这风,不正是小人嘛,所以才有后一句,叫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非议君子的,是风,是众,正因为有这些无耻小人,所以使得秀木与君子,虽藏机锋,却不得不泯然于众人,恪守中庸,免得为小人所乘,所以小侄以为,风即无耻小人,而我辈读书人,为了防止被小人戕害,却不得不收敛锋芒,是故德高者愈益偃伏,才俊者尤忌表露,如此,方可藏身远祸也。” 明伦堂里鸦雀无声,这一个回答,显然颇有新意。 诸生紧张地看向方先生,方先生似有所触动,脱口而出道:“好,很好,好的很哪。” 一连几个好字,就将许多人都推入了冰窖之中,没希望了。 张如玉含笑,心里知道,方先生对自己的回答十分满意,自己拜师的事,算是十拿九稳了,心里顿时痛快无比,行云流水一般朝方先生作了个揖:“多谢世叔夸奖。” 那教谕此时也是红光满面的,朝方先生道:“张公子确实是满腹经纶,何况又与先生有旧,倒是恭喜先生收了一个好门生,羡煞旁人啊。” 这教谕正因为懂方先生的心思,所以才说这番话。 言外之意是告诉其他人,都散了吧,方先生很忙,而今名花有主了。 一下子,诸生顿时变得懒散起来,虽然有些不服气,可是张如玉将无耻小人比作是风,实在是精彩,不但引经据典,而且灵气十足,自己是白来了一趟,给张如玉做了绿叶。 张如玉得了方先生夸奖,又听了教谕的话,心里便晓得大局已定。 只是……赢得太轻松了,挺遗憾的,不能听一听陈凯之那小子有什么高论,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档次太低,料来狗嘴巴里也吐不出象牙,随即心里又冷笑,目中流出不屑之色,表妹真是瞎了眼啊,亏得她为这小子的曲儿茶饭不思,对他念念不忘的。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本公子的对手! 可是陈凯之却是感觉整个人不好了! 纳尼…… 就这样错失机会了? 陈凯之下巴都要落下来了,因为他细细观察到,县里的教谕说到恭喜先生收到一个高徒的时候,方先生面上流露出了欢欣的笑容。 哎呀,我的长期饭票啊! 就这么……没了? 不成,德玛西亚……啊,不,陈凯之决不退缩。 “我也来答一答。”陈凯之上前,显得信心十足。 信心很重要,你必须得有气势,若是战战兢兢,怎么能喧宾夺主?凯哥必须嚣张啊,这是背水一战,奋力一搏,关系到了前途,还有饭票。 他这潇洒出来,自信满满地发言,立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教谕脸色一沉,显得有些不悦,方才自己的言外之意,难道这小子没听明白吗?这事已经定了,现在还来添什么乱? “不过……”陈凯之卖了个关子道:“要我答这题,需一样东西,需请县学里给我买两斤饴糖来。” 这饴糖便是上一辈子的麦芽糖,陈凯之来时,见到沿街有人叫卖。 满堂的读书人都吓了一跳。 这人好大的胆子,教谕大人都已暗示过了,你这样没眼色倒也罢了,却还想叫人去给你买糖? 张如玉先是一惊,却又大喜,忍不住抽出了扇子,摇了摇,这才觉得有些冷,他心里其实更冷:“不知死活的小子。” 教谕则是愠怒道:“放肆,答不出便答不出,要糖做什么,这饴糖与答题有什么关系?” 若是碰到其他人,只怕这时候已经胆怯了,这可是县里的‘教育局长’呢,地位天差地别,可陈凯之却不是其他人,他一点都不像是玩笑的样子,上前一步,抱手作揖道:“大人,学生保准答得比张公子好。” 教谕愣了一下。 这明伦堂里,已有人开始噗嗤笑了起来。 哈……这人看着面生,不但胆子大,面皮还很厚。 可陈凯之不在乎,凯哥脸皮就是厚! 其实这也里头也藏了陈凯之的小心思,是他故意先夸下海口,因为只有如此,方才能让大家生出好奇心,想知道自己怎样答题。 县中教谕沉眉,一时拿不定主意。 反是坐在一旁的方先生呷了口茶,风淡云轻地道:“噢,倒是很想见识见识,去给他取买两斤饴糖来吧。” 教谕听罢,便冷着脸吩咐差役:“去吧。”说罢,又恶狠狠地瞪了陈凯之一眼:“若是答不出,本官决不轻饶。” 立即有差役得了吩咐,火速去了。 堂里却传来许多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这样的放肆。” “看着面生,看来是疯了,现在夸下了海口,这教谕大人岂是好糊弄的?到时候少不得要震怒,他就吃不了兜着走。” 陈凯之对此,无动于衷。 果然过不了多久,差役便买了糖来,陈凯之收了,见众人纷纷奚落的样子,尤其是张如玉,更是阴阳怪气地道:“陈凯之,可要好生答题,若是再作怪,哼哼,教谕大人饶不了你。” 陈凯之不理会他,打开包了饴糖的纸包,然后捏起一小撮糖,直接洒在了地上。 而后他蹲着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 一秒钟,两秒钟,一分钟过去…… 大家起初,还以为这陈凯之接下来要滔滔不绝的开始长篇大论,谁晓得这家伙,居然就这么蹲在地面上,一直一动不动的。 见鬼了这是,这人是疯了吗? 张如玉冷声道:“陈凯之,你又作什么怪。” “嘘!”陈凯之作了个噤口的手势,继续蹲着,不咸不淡地道:“等。” “你,你……”张如玉恼火了。 倒是教谕铁青着脸,咳嗽两声,淡淡道:“等吧。” 声音宛如千年寒冰,看上去是纵容陈凯之,实则却是夹枪带棒,似乎在说,若是不给一个交代,你这小子就别想竖着出这明伦堂了。 突然,陈凯之道:“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 第十一章:无耻之尤 听到陈凯之说来了。大家纷纷近身去看,可……什么都没有啊。 陈凯之却极认真,道:“噤声。” 他这古怪的举动,终究是勾起了人的好奇,方先生和教谕心里犯嘀咕,偏偏碍于身份,不便近身去看。 可是张如玉等人却俯身凑上去,须臾,只听张如玉大笑道:“不就是一只蚂蚁吗?这也叫答题?” 果然有一只蚂蚁,很是小心地出现在了那一小撮的饴糖边,围绕着饴糖来回走动。 陈凯之却是道:“再等。” 那蚂蚁在观测之后,接着便开始走开。 “蚂蚁走了。” 有人不禁道。 更多人一头雾水的,有人已经不怀好意的猜测着,这姓陈的,莫不是脑子有毛病? “是啊,它走了。”陈凯之道:“它去呼唤它的同伴了,你们等着,蚁穴中的蚂蚁很快便会倾巢而出。” 陈凯之耐心地解释。 噢。 大家恍然大悟。 不对,这和答题又有什么关系? 不等那教谕发难,突然有人道:“看,这里有一队蚂蚁。” 却见在饴糖半米之外,一处柱角处,许多蚂蚁浩浩荡荡而来,列成长蛇。 有人想要用脚去踩。 陈凯之制止道:“且慢。” 他的声音似有魔力,便是此时,那方先生和教谕也有些坐不住了,他们很想知道,陈凯之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明堂。 终于,二人起身离坐,假作漫不经心地背着手,徐徐踱步到了陈凯之的身边。 陈凯之却是乐呵呵地笑了,然后……在所有人费解的目光之中,他拾起了饴糖,不只如此,他还刻意的将饴糖位置的尘土俱都磨平,狠狠用鞋将饴糖的痕迹抹了个干干净净。 方先生面露好奇,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陈凯之很直接地道:“无耻呀。” “啊……” 满堂的人看向陈凯之,下巴都要落下来了。 陈凯之笑呵呵地朝方先生行了个礼:“这蚂蚁见了饴糖,立即跑去蚁穴招呼它的同伴,在它看来,自己是寻到了好东西,这叫独乐不如众乐,于是它的同伴们得了消息,顿时精神大震,数千蚂蚁倾巢而出,便要随着这起初发现饴糖的蚂蚁前去寻这‘宝山’,可是,先生请看,我已将这饴糖毁尸灭迹了,等他们兴冲冲的来,却发现根本没有饴糖的痕迹,那么敢问先生,这先前报信的蚂蚁,会是什么下场。” 方先生还未明白,却是下意识地道:“若蚂蚁是人的话,那么这蚂蚁,自然信用全无,自此被它的同伴遗弃,再无法抬起头来做蚁。” “先生说的好啊。”陈凯之笑道:“你看,学生转眼之间,便让一只蚂蚁从此改变了一生,这……叫损人而不利己。” 所有人恍然大悟,猛地,有一种森然的感觉,换位思考一下,自己若是那只被陈凯之戏耍的蚂蚁,便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陈凯之嬉笑起来:“其实,方才有一个人,比那只蚂蚁还受害。” “……” 陈凯之笑容可掬的取出了那一包饴糖:“蚂蚁因为学生的戏弄,自此改变了它的一生,而这包饴糖,其实学生要答题,却要不了这么多,为何要人买两斤来呢?那是因为学生想吃糖了,所以,多谢那位差役大哥赐糖,这……便叫损人而利己。” 众人有些发懵。 终于,有人开始理清了思路。 噢,原来一开始,陈凯之要饴糖是真,可是要两斤饴糖却是假,他让人买来两斤饴糖,却只放了一小撮在地上,其余的却全数收入囊中,他不但耍了那蚂蚁,还耍了那买糖的差役。 许多人背脊发凉,感觉浑身都有一种阴冷的感觉。 这人……心思太阴暗了。 张如玉更是感觉自己头皮要炸开,顿时振振有词地道:“陈凯之,你好卑鄙,你好无耻,你这个小人!” “对啊。”谁都没有预料到,陈凯之居然毫不犹豫地承认:“这就是卑鄙无耻的小人,在我看来,无耻小人只有两种,害蚂蚁,若蚂蚁是人,那么这便叫损人而不利己,后者我借答题的理由,让那差役去买糖,这便叫损人而利己。” 陈凯之昂头,他比张如玉更加理直气壮,挺着胸脯,义正言辞地道:“这两者都是无耻小人的行径,天下的无耻小人,尽都囊括在其中,人性本善,所以前者损人不利己之人,可谓是少之又少,这样的人往往狡诈无比,十恶不赦,所以对付这样的人,要用刑律去约束,使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而更可怕的,却是后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世上,无时无刻都有利益的瓜葛,因此,总有损人而利己的无耻小人,为了蝇头小利,而反复无常、见风使舵,表里不一,阿谀奉承,更有甚者,害国害民。” 陈凯之犹如圣人附体,声震如雷:“对这样损人而利己的人,就必须倡导以教化了,所谓读书而明礼,读书而知义,读书而晓廉耻,教化人以圣人之书,就能尽力杜绝这样的现象,本县教谕的职责就在于此,而方先生教书育人,传道授业解惑,有这样的良师在,才能让人明白事理,知晓是非好歹,而杜绝无耻小人之心啊。” 这一计马屁,连陈凯之都觉得拍的有点过份。 趁热打铁啊,还等什么? 就在所有人还在梦游一般,沉浸在这教科书式的无耻示范中心里发寒的时候,就在这所有人还被陈凯之这一番长篇大论而恍惚之间,陈凯之双手抱起,重重朝方先生一揖:“学生陈凯之,答题无方,让先生见笑,学生仰慕先生久矣,生恐自己有一日,误入歧途,而成为无耻小人,今日得遇方先生,愿拜先生为师,列入先生门墙之下,若先生不嫌学生愚钝,学生三生有幸!” 于是……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表哥的脸色犹如猪肝一般,哪里还有方才的风流和倜傥,从亲身示范什么叫做真正的无耻小人,再到这一番无耻的吹捧方先生,真正是无懈可击,可谓精彩绝伦。 任何人都看得出,陈凯之的回答要深刻得多。 方先生神色怡然,目光一直被陈凯之吸引,他长长吐了一口长气,却是抿嘴不言。 陈凯之心里笃定了,这一次,自己赢了。 因为从所有人的眼神之中,都能看出大家对自己的回答更满意,方先生这样知名的人,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包庇张如玉。 方先生背着手,笑吟吟地看了一眼那教谕,道:“大人以为如何?” 教谕的脸色有些难看,有一种生生被陈凯之打了脸的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他略显尴尬道:“既是先生收徒,自是先生拿主意。” 方先生便颌首,淡淡道:“陈凯之?” 陈凯之作揖:“对,学生叫陈凯之。” 哎呀,要装逼了,要表现出凛然正气来,给人的印象很重要,毕竟谁也不希望收一个獐头鼠目、贼眉鼠眼的门生。 所以,陈凯之落落大方,目不斜视,眸子清澈如清泉,绝没有露出半点阿谀之色,只是微微欠身,拘谨又不失礼节。 装逼,我在行啊,凯哥专业装逼二十年,一天不装,浑身痒痒。 方先生道:“经史可读过吗?” 陈凯之道:“学生因没有访得名师,所以所学颇杂。” 鬼才知道这时代的经史是什么呢,陈凯之倒是不敢吹牛逼,若是待会儿人家要考校,那就糟糕了。 方先生的眼睛落在他的身上,上下打量,方才道:“噢,看你倒也聪明伶俐,孺子可教,现在来学,倒也来得及。” 呼…… 张如玉脸色已经铁青,其余读书人都是露出惋惜的样子。 说到这个份上,就已经确定陈凯之已列入方先生的门墙了。 陈凯之哪里会犹豫,躬身道:“学生见过恩师。” 板上钉钉,陈凯之这辈子算是坑定你了。 ……………… 新书期间,更新有规定的,不能随意爆发,还请见谅,老虎是老司机,爆发的时候不会含糊,以前看过老虎书的人,想必都懂,给点支持吧。 第十二章:名师高徒 木已成舟! 教谕斜眼看了一眼张如玉,心里怕是微微有些不悦,却道:“恭喜方先生,收了一名高徒,噢,汝等且退下吧,陈凯之,自此之后,你便在县学里学习,方先生偶尔会指点你,你去县里办个学籍吧。” 于是众人纷纷作揖,心情各异地退出明伦堂去。 陈凯之心里也是一松,连脚步也轻盈多了……总算在这个世上安稳下来了,真不容易啊。 陈凯之心情不错,却是感觉到一抹不善的目光。 陈凯之驻足回眸,只见张如玉气急败坏地疾步走来,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不服气? 陈凯之抿抿嘴,不以为然地继续往前走,却是突然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撞,陈凯之踉跄了一下,还好收住了脚,不至于摔个底朝天。 他这才发现已经快步过去的张如玉,随即也脚步加快起来! 张如玉刚才当然是故意撞陈凯子的,只是还没等他回头看陈凯之的丑态,便见一个身影如风般地在身边略过,轻飘飘地留下了一句话:“不自量力!” 这四个字说得很轻,却足以让许多人都听得清楚。 “什么?”张如玉顿时暴跳如雷,怒腾腾地道:“你敢骂我?” 陈凯之回头,从容地勾起一抹笑意,双手一摊道:“哪里敢骂你,只是将这句话还给张兄罢了。” 就在张如玉气得浑身发抖的功夫,陈凯之已经不再理这个惦记着自己表妹的禽兽,加急脚步走了。 张如玉还想追上去,徒然间听到喷笑声,只见其他一同离开的学子都纷纷看着他,甚至有几个显然在努力地忍着笑。 张如玉从来没如此这般感到羞耻,却早不见了陈凯之的背影,只能绷着一脸不快,快步离开。 另一头的陈凯之倒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赶回了县里的后,猛地想起了一件事来。 那教谕只让自己办学籍,却没告诉自己怎么办。 他眯起眼睛,不由深思起来。 看来这教谕对我的印象很糟糕啊,明显是刁难我来着,我无凭无据,如何办学籍呢?看来他是巴不得我空跑一趟,然后又回去请教。 又是套路啊。 陈凯之想了想,也是不慌,先到了县里一趟,果然这里的文吏告诉陈凯之,这学籍理应在县学里办的,怎会到县里来。 陈凯之只得悻然而回,到了县学,方先生已是走了,这诺大的县学显得很是冷清,让人通报了一声,又重新回到明伦堂,教谕正在案后看着几份公文,头也不抬起来。 陈凯之道:“学生见过教谕。” 教谕这才抬头,只是脸色冷淡。 “什么事?” 陈凯之道:“学生去了县里,他们说,这学籍该在学里办。” 教谕的脸上浮起不可捉摸的笑容,打趣似地看着陈凯之,搁下了笔,手抚着案牍,似笑非笑地道:“噢,陈生员,你和张公子很相熟吗?” 是说张如玉? 陈凯之觉得有些不太妙了。 教谕却是冷冷地道:“本来,这一次铁定是张公子入围的,可是陈生员一来,却将本来好端端的事给毁了,我也不瞒你,张家和老夫,乃是世交,而今老夫却不知该怎么向张家交代了。” 果然是有黑幕啊。 教谕的脸色愈发冷了,手指点了点案牍,继续道:“事到如今,木已成舟,方先生已收了你做门生,老夫能说什么呢?不过,我还望你能识趣才好。” “识趣?”陈凯之漫不经心地问。 教谕一副吃死了陈凯之的表情:“当然是你乖乖退出……” “不退。”陈凯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欺负人哪,你这是。 教谕脸色一黑:“噢,不退,那就不急,这学籍呢,要办下来,可不太容易,人哪,得自知自己有几分斤两,不晓好歹,事情就更不好办了,按我大陈的学规,想要入学籍,还需有几个生员担保,你先寻保人来吧,还有,县里也要给你开一张荐信,总要证明你品行端正才是。” 圈圈你个叉叉,真不是东西啊。 陈凯之很气愤,这教谕还真是可恶。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他现在这样刁难,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其实就是将自己当作皮球一样踢,好让自己知难而退。 这样的事,前生今世,陈凯之见得多了。 想让凯哥知难而退,想都别想。 越是遇到事,陈凯之就越冷静,他只朝教谕勉强行了个礼:“好,学生告退。”说罢,直接转身走了。 教谕看着陈凯之匆匆而去的背影,靠在官帽椅上,嘴角却是勾出了一丝冷笑,低声喃喃念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等你撞了南墙,自然而然就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了。” 出了县学后,这明媚阳光,将陈凯之的坏心情一扫而空。 不能急,那教谕显然是在为难自己,越是着急上火,越是上了他的当。 凯哥会上你的当? 你这是逼凯哥放大招啊。 两世为人,他陈凯之什么人不曾见过? 他细细一想,觉得不该去找方先生叫屈,因为方先生虽是收了自己做门生,可是二人还太陌生,自己刚刚拜师,就求到人家头上,不但让他心里看轻自己,而且方先生也未必愿意得罪本县的教谕。 所以……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陈凯之径直到了县衙门口,门口的差役认得他:“陈公子,又找周大哥?我去通报一声。” 陈凯之摇头道:“不必,我自己去找吧。” 这门前的差役想了想,本来寻常人想要进衙里哪有这样容易,可这人记得周大哥和他很相熟,想必是懂规矩的,也不便得罪,便放了他进去。 这一次陈凯之却是没想找周差役,他依稀记得,宋押司是在礼房里做事的,便故意往那礼房外头溜达。 教谕大人,你居然坑我,我就当真把这学籍办下来给你看看。 他心里满是人情世故,面上却是人畜无害,终于,一个声音道:“这不是贤侄?” 宋押司果然看到自己了,陈凯之朝一扇窗户看去,见宋押司正在公房的案头后喝着茶水。 陈凯之便走进去,朝宋押司行了个礼:“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了恩公。” 宋押司以为陈凯之是来找自己的,心里生出疑云,可听这话音,似乎是碰巧遇到,便笑容可掬地道:“噢,不必多礼,怎么,你来县里何事?” 陈凯之道:“噢,是来办事的。” “来办事?”宋押司皱眉,他不喜欢那种走后门的人。 陈凯之解释道:“是这样的,今日我去县学里见方先生,蒙方先生垂青,要收我为门生,教谕大人便叫我来县里办学籍。” 宋押司方才还微微皱眉,随即满脸尽是诧异。 方先生收了陈凯之为徒? 第十三章:恩公出手 方先生收徒的事,宋押司是知道的,只是那方先生是眼高于顶的人,他收的门生,一定不凡,况且这次方先生只收一位关门弟子,可见陈凯之必是有着过人之处。 诧异之后。 宋押司心里不由感叹,好在认了这么个贤侄,这小子很有前途啊。 于是一张公事公办的脸,顿时换上了如沐春风的笑容:“那么,倒要恭喜了,不过这学籍是在县学里办的,何故跑来县里?” 果然…… 陈凯之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想,真被那教谕坑了,他只说县里,怕就是故意让自己白跑一趟,然后知难而退。 这等小官最是讨厌了,有那么一丁点权利,便故意刁难你,使你不得不对他屈服。 陈凯之不介意偶尔给人拍一拍马屁,可是这样故意刁难的,他却没好脸色。 陈凯之面上依然笑吟吟的,他不能苦着脸,想要站着把学籍办了,就得靠宋押司了。 陈凯之便一副故作懵懂的样子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教谕大人没说清楚,倒是小侄糊涂了,我这就回县学里去。” 假装告辞要走,心里则在想:“教谕要摆官威,而偏偏宋押司得知了这件事,宋押司和自己已算是故旧了,他不知道这件事还好,一旦知道,还怎么会袖手旁观呢?” 这就是人性啊,凯哥混社会,怎会不知道这公门中的龌龊?无论教谕知不知道自己和宋押司是故旧,可今儿自己被刁难的事若是传了去,宋押司就等同样被人打脸了。 衙门里什么最重要?官职大小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威信,即便是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可你若是打他的脸,他还怎么在衙里立足? 宋押司果然凝眉不语起来,心里不由地想,办学籍本就是县学的事,身为教谕的,怎么会说不清楚? 他眼眸深邃,似在权衡,只沉吟片刻,便道:“贤侄在这里少待,我去见见县尊。” 要搬大领导了。恩公很给力啊,显然,教谕想要立威,宋押司呢,该确定主权了。 陈凯之便讶异道:“要惊动县尊吗?” 这是一句废话,你都跑来找宋押司了,县衙里是藏不住事的,大家都知道宋押司称呼你为贤侄,宋押司的朋友,若是随意被人刁难,宋押司的面子还往哪里搁,这里还是江宁县吗? 宋押司却什么都没有说,起身往后衙廨舍中去。 本县县令姓朱,这江宁县隶属于金陵府城,而金陵乃是陈朝四都之一,所以朱县令乃是京县县令,寻常的县令是七品,而他却是正六品,前途远大。 此时他正在廨舍里喝茶,宋押司进来,行了礼,道:“明公,方先生已点了弟子。” 朱县令对这方先生素来尊敬,听罢来了兴趣,声音低沉道:“噢?不知是谁有这样的运气?” 宋押司含笑道:“乃是一位叫陈凯之的青年才俊,不过他现在并非县学生员,明公上次有言,说是方先生的门生,直接入县学读书,补为廪膳生员。” 朱县令点头笑道:“噢,这是应当的,提携后辈,事关教化,不可不看重。举手之劳的事嘛。” 宋押司却是深深看了朱县令一眼,才道:“虽是区区小事,只怕下头的人办不好。” 朱县令面上的笑容不见了,这宋押司乃是自己的心腹,他突然说下头的人办不好,肯定不会是空穴来风,这言外之意,颇有几分县学办事不利的意思。 朱县令深深的看了宋押司一眼,似有所悟,道:“你说的是,这满县都是欺上瞒下的,方先生是本县请来的,理当亲力亲为,莫让下头的官吏误了事。” 他沉吟片刻,摊开一张纸,提笔写了一张条子:“去吧。” 宋押司忙是将条子收了,作揖道:“明公,学生告辞。” 一会儿功夫,宋押司就从廨舍回来,将条子取出,交给陈凯之道:“贤侄,天色不早,赶紧去办了学籍,到时安顿下来,让人捎个口信于我,有闲我去看看,近来县里公务繁忙,就不远送了。” 将字条收了,陈凯之心里一块大石落地,自己赌对了,感激地道:“多谢。” …… 明伦堂里灯火通明,吴教谕皱着眉头,随手翻阅着几篇公文,心里显得有些不痛快。 张家那儿,他是再三拍了胸脯做了保的,谁曾料到,竟是半路杀出了程咬金。若是事情办不成,自己以后还怎么在张家人面前抬起头来? 心里顿时对陈凯之生出了更深的厌恶之心,若不是他,何至于闹出这样的麻烦。无论如何都要解决掉,不然…… 正在他思索的功夫,有门吏匆匆进来道:“大人,那陈凯之又来了。” 教谕听罢,顿时抖擞精神,眉宇微微一挑,有些不屑地道:“噢?那叫他进来吧。” 教谕敛起神色,缓缓端起了茶盏,一副轻描淡写地样子,陈凯之的荐信,他已查过了,不过是个小吏给他做的保。陈凯之这人没什么关系和后台,今儿恐吓恐吓他,不怕他不就范。 陈凯之到了县学,通报之后,一进去就看到板着脸,高坐在明伦堂里的教谕,陈凯之上前一步,作揖道:“学生见过教谕大人,噢,是这样的,学生又去了县里一趟,那儿的人说,这学籍,确实该在县学里办,还请教谕大人……” 教谕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凯之,眼里露出些许的嘲讽。 这个傻家伙,居然真不甘休啊,还没完没了了。 “陈凯之啊……”教谕坐定后,方才慢条斯理地打起了官腔:“方才老夫的话,你还不明白吗?” 圈圈你个叉叉,我明白才有鬼了。 陈凯之道:“可是教谕大人,我不明白啊。” 他依旧是人畜无害的样子,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白兔子。 教谕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他沉眉,双目掠过冷然:“张家不是你惹得起的,你识趣一些为好。” 这什么意思?铁定了要逼他退出? 陈凯之的脾气也上来了,尽力压住心头的火气,保持着风范,淡定道:“张家惹得起惹不起,与我有什么关系?学生已拜入了方先生的门墙……” 教谕怒了。 这个家伙,简直就是胡搅蛮缠。 他猛地拍案,啪的一声,索性也撕下了脸皮,厉声道:“陈凯之,你也配做方先生的门生?你是什么东西,今日本官有言在先,你若是不识趣,老夫有的是手段整你,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用。” 他乃是县里的学官,自有一番气势,此时动怒,足以让人心怯。 这本就是要夹枪带棒,让陈凯之知难而退罢了。 陈凯之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无耻小人了。 他心里想,凯哥争取的名额,若是真乖乖让了出去,我陈凯之这社会不是白混了? 陈凯之居然也不客气,伸手往下头的一方书案拍打,发出砰的一声:“你说什么?” “……” 这教谕本以为陈凯之会被自己所威慑,谁料这家伙居然也拍起了桌子,比方才更嚣张,他的怒气顿时更盛,喝道:“陈凯之,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咆哮本官,你……来人,来人!” 陈凯之却是凛然无惧,居然朝教谕投以轻蔑的眼神。 这个眼神被吴教谕捕捉到,心里更是勃然大怒,忍不住在心里道:“好,很好,今儿趁着他蔑视本官,将他办了,治他不敬之罪。”心里有了主意,正待要开口。 陈凯之这时却是义正言辞地道:“教谕大人,你身为学官,居然敢说这样的话。天王老子来了都没有用?莫非教谕大人比天王老子还大?今日这事,我绝不甘休,咱们没完。” 混社会第一法则,气势,气势,气势。 孰是孰非,都不重要,但是一旦遇事,在权衡了双方实力之后,一定要摆出气势,不可以让对方摸清你的底细。 这事儿,没完,就是杠上了。 第十四章:我自读我的书 教谕要抓狂了,见过嚣张的,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陈凯之却是板着面孔接着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明伦堂,教谕大人作为学官,居然如此威胁我一个读书人,好啊,这敢情好极了,教谕大人留着这句话,我们这就去县里,请县令大人做主,如果教谕大人连县令大人都不放在眼里,那就去府里,去州里,有人自觉地自己天下第一,谁都不放眼里,那我们就去找那个天王老子,且看看,天王老子来了,做不做得了主,我要人其他人也看看,这青天白日里,在这教化的重地,会有人这样口出恶言,这样目中无人,这样目无王法。” 这个气势,真是吊炸天了。 那吴教谕也是一时呆住,打官司,去县里,去府里,去州里,去找天王老子…… 这……谁给你的胆子啊。 这时,陈凯之却是旁若无人,气势的重要性就在这里,先声夺人,不给对方思考的空间,摆出一副有种你们就把事情闹大的姿态,半点都不可软弱和犹豫。 他朝教谕一笑道:“到了这个份上,只好请人主持公道了,这个学,我不入也罢,呵,且要看看,今儿在这里的人,谁没有好下场。” 陈凯之说着,一点儿也不客气,对吴教谕也没有了半分的尊敬,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字条来,跨步上前,直接将这字条摔在了教谕的案头上:“走了,告辞。大人,我们会再见面的!” 教谕未来得及反应,却见那字条落在案头上,本想说你今日还想走,却见那字条露出了几行字迹,细细一看,身躯却是一震。 县令大人的笔迹…… 教谕的脸色唰得一下苍白如纸,忙是抓起那字条来看,便见字条上写着:“喜闻本县生员陈凯之拜入方先生门下,教化大事,不可不慎,县学宜早请该生入学,不可疏忽怠慢。” 一行很普通的文字。 却令教谕方才还想发雷霆之怒,这股怒气,像吃了苍蝇一样,一下子生生地吞了回去。 县令大人,居然亲自过问了,他心里开始没底气了。 在这县里,只有一个人说了算,这个人就是县令,他是吴教谕的主官,若是和县令撕破了脸,这绝不是好玩的,虽然吴教谕直接受府学和州学辖制,可是在这个县,县令依然是一言九鼎的存在。 这陈凯之,居然有这样一层关系在? 他的脸色顿时难看至极,心里更是想:“县令大人都亲自问了,他日肯定会问起这件事,若是陈凯之没有入学,这就是疏忽怠慢了。再者,陈凯之走一趟的功夫,就能弄到县令大人的字条,这家伙,到底什么背景?” 再想到陈凯之方才的气势,仿佛一点儿也不惧继续把事态闹大,巴不得闹得天下皆知。 且不说别的,就算将这件事闹到了县里,发生这样的争执,都让自己够呛的,至少这官声,算是完了。 身为学官,名誉很重要啊。 水很深啊。 可是这时,陈凯之已经走到了门槛处。 不,不能让他走。 若这家伙当真赌气,他的前途没了,自己的官运,怕也没了。 不成,不能闹,得把事情压下去,闹起来,谁都没有好果子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吴教谕下意识唤道:“陈凯之。” 陈凯之驻足,笑吟吟地回过头来,朝吴教谕作揖:“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吴教谕的脸色很是丰富,带着不甘,却似乎又有几分忌惮,终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入学吧。” …… 天底下的事只要路通了,就好办了,有了县令的手令撑腰,学籍便办了下来。 陈凯之很是欣慰,学籍下来,也算是有了安生立命的资本。 陈凯之很清楚,这个时代也是学而优则仕,若是学的好,进一步,可以一路过关斩将,鲤鱼跃龙门,过上吃香喝辣,每日臭不要脸,过着没羞没臊的日子。退一步来说,县学生员的招牌,也可以给人写写算算,一辈子混个温饱。 住处是分发的,不过却不是县学里,而是在县学外,一处依河而建的木屋。 好吧,是寒酸了一些,有些荒芜,很多地方需要修葺一下,虽然简陋了些,但至少可以容身了。 这月的米粮也领了,三百文钱,加上二十斤米,噢,还有一块熏肉。 清贫是清贫了一些,可胜在稳定,学里发了一些书来,乃是五经,他特意打开其中一本《诗经》,一行行文字便出现在了面前,陈凯之心里诧异,这里的诗经,倒和上一世的四书五经中的诗经一字不差。 陈凯之抖擞精神,这样的话,融会贯通就容易许多了,至于学习,他倒不怕,他本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尤其是穿越之后,思维更敏捷,一目十行下去,居然一下子记住了。 惊喜啊,智商见长。 只是……虽然如此,陈凯之还是犯了难,因为只发了五经,却没有发四书,既然没有发,肯定不是四书不重要,恰恰相反,这可能是此前拉下的功课,县学里默认了自己是个‘读书人’,自然而然,不可能教他从基础功开始学起。 这四书五经,是一脉相承,说穿了,五经便是四书知识的延伸,学习五经的同时,自己还得先自学四书开始。 住宿的环境,有些嘈杂,因为是县学附近,所以一点儿也不意外的是,河水的两岸,也就是隔壁与河相望的对岸河畔,竖立着许多的歌楼酒肆。偶尔,还有伶人的浅唱和歌女的欢声笑语传来。 没毛病,这和上辈子的学校边,总有无数黑网吧和黑歌厅一样的道理,毕竟……读书人更追求精神上的需求嘛。 尤其是靠着自家边,一座三层小楼矗立,此时还是天光,所以那儿也没多少来客,歌女们却已是醒了,倚着轩窗、勾栏,居高临下,便可将陈凯之的小屋一览无余。 她们惊奇发现,这里突然多了一个奇怪的邻居,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捋起大袖,来回提水清洗,于是便如见了新大陆似的,忍不住调侃起来道:“小哥可是慕名在此住下,要听我们唱歌吗?” “哎呀,好俊的小子,你来,让姐姐摸摸。” “你瞧他,真真像画里走出的小公子一样。” 陈凯之深呼吸,然后置之不理,凯哥要读书呢,功课本来就落下别人一大截,打铁还需自身硬,勤奋刻苦却是必须的。 上街市买了柴米油盐和几个鸡蛋,回到家中,点火生了饭,面上却已是一鼻子灰尘了,将就着用蒸蛋伴着夹生的饭吃。 接着便端坐在了旧桌椅上,因为房子没有修补好,所以有风自屋顶灌下来,有些冷,陈凯之却懒得理会,等以后有了钱,再修补一下吧。 拿起五经来,开始疯狂啃读,他本就有超强的学习能力,加上变态的记忆力,至于对里头文字的理解,就不必待言了,一日下来,学得如痴如醉,效果也是神速,等到天色越来越暗淡,陈凯之方知天色黑了。 蜡烛很贵的,虽然陈凯之已买了几只,却不舍得用,中午余下的饭温一温,勉强果腹,只是屋里已是伸手不见五指,陈凯之走出屋去,却见一旁的歌楼却是灯红酒绿,欢声笑语,顿时来了主意,有了…… 搬了个小马扎子,径直走到歌楼这儿,门前的龟奴见陈凯之体面,笑脸相迎:“公子……” 陈凯之打断他的话:“我不进去,我只在外等我哥。” ……………… 给大家讲一个笑话:老虎新书成绩好惨淡,分类新书榜才第三名。 呃。这个笑话说出来的时候,心里有点凉凉的,好吧,埋头写书,不牢骚。 第十五章:不能忍了 “啊,你兄长是谁?” 陈凯之道:“不能说,说了他要生气的,我就在门前等,你不必招待我。” 将小马扎子在门廊一侧放下,书拿出来,借着那门前廊下的灯笼光线,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那龟奴见了,又好气又好笑,细细一想,瞧人家这样体面,又是读书人,而且似乎他的兄弟还在里头销金,也就不好赶人了。 夜幕降临下来,沿江两岸,已是张灯结彩,青楼楚馆,骚人词客,杂沓其中,投赠楹联,障壁为满,一掷千金,欢声笑语,伴随那琵琶和琴声,直上九霄。 坐在门廊一侧的陈凯之却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任他喧哗和强颜欢笑,只心里默记住诗经中的内容,沉醉其中。 陈凯之就是如此,混社会的时候,便比谁都能混,可一旦学习和工作,也绝不受外界影响。 也有上门来的宾客,见一个少年低头看书,惊了。 卧草,神了啊,故意走到少年的身后,还以为是什么小黄书呢,谁料入目的却是‘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看得人眼睛都直了,进了这歌楼时,便唤龟奴道:“这少年是谁,竟在这里看诗经。” 龟奴便谄笑着道:“我也不知,要不小人打听一下?” 恩客便笑骂:“打听做什么,只是好奇罢了。”便也不再过问。 陈凯之只沉醉在他的小天地里,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上进的重要性,读书既然可以成就自己,那么就该刻苦地读书,人有了本领,才是在这个世上真正的立身之本,别看平时他嘻嘻哈哈的,可是该下苦功的时候,却是绝不肯含糊。 等到歌楼里曲终人散,恩客渐散,龟奴打了哈哈,长街多了几分清冷,陈凯之才感觉到困意袭来,才回到破屋之中睡了。 次日,陈凯之便要去学里,到了县学,却已有许多同学了,远处却听到声音:“张公子竟也来县学?” “他乃是大户,家里自有名师教导,何须来县学里读书?” “据说是昨日输给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子,心里不忿呢。” 陈凯之听了这些闲言碎语,倒也不在乎,这课堂就在明伦堂,陈凯之果然看到张如玉已高坐在第一排的首位了,正与几个同学说笑。 见了陈凯之来,张如玉只不屑地看他一眼,陈凯之当作没看见,被狗瞪了一眼,难道还瞪回去? 只是陈凯之是初来乍到,显然这些学生也不愿理他,他随便寻了个空位,隔坐正是一个胖子,正蒙着头打着呼噜,哎呀,这一看就是个学渣嘛,难怪没有人肯和他坐一起。 接着梆子声起来,便有先生来了,来的却不是方先生。 陈凯之一点儿也不意外,方先生这样的大儒,是不可能日常来授课的,一个月能来上几天课,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不过自己是他的关门弟子,倒是很有机会去请他私下里上上课。 想到这里,陈凯之打起了精神,好好读书,方才能成大器,连书都读不过,还怎么腐朽糜烂? 这先生先唱了名,得知张如玉来了,似乎对他印象不错,朝他微笑点头,等点到了陈凯之的名字,便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你便是昨日有幸成为方先生关门弟子的陈凯之吧。” 陈凯之起身,朝这先生一揖:“正是。 先生便捋须,含笑道:“很好,后生可畏,好生读书。噢,今日教授的乃是《诗经》。” 陈凯之彬彬有礼地谢过,这先生说罢,便开始讲授起来。 陈凯之认真细听,诗经中的内容是死的,每一个时代,都有一种解读,大可以说是官方的思想,所以陈凯之必须了解。等那先生讲授的差不多了,便起身离坐,让学生们开始自学。 说来也怪,先生一走,坐在一旁的同桌便流着哈喇子醒了,一脸虚胖,却像是一副肾亏的模样,陈凯之只看他一眼,便晓得这胖小子十有八九,是‘黑网吧’的常客,啊,不,是不可描述场所里通宵达旦的常客。 “你是谁?”这胖小子对陈凯之颇为警惕。 陈凯之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陈凯之总是喜欢用自己温柔的笑容去感化别人:“我叫陈凯之,敢问同学高姓大名。” “噢。”胖小子很轻描淡写的点点头,对陈凯之似是没什么兴趣:“叫我杨杰就可以。” 新同学,新同桌,就是新气象,陈凯之便道:“杨同窗,你好,噢,敢问这四书……杨同桌有吗?能否借我看看。” 只学了五经,没有四书可不成,陈凯之非要问问不可。 听到四书,陈凯之发现无数的目光如电一般朝自己看来。 怎么?脸上有花?哥们我爱好学习,莫非感动了你们这些学渣。 杨杰听了,竟是突然对陈凯之来了兴趣,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你没学过四书?” 陈凯之决定谦虚一把,学而时习之肯定是知道,可都只限于上一世教科书里的几篇文章,距离真正的烂熟于心,还差得远了。 陈凯之道:“是这样的,我从前没有学过。” 顿时,一阵哄笑声传来,陈凯之一头雾水。 那张如玉本只是看着陈凯之冷笑,一听陈凯之说没学过四书,立即大笑起来:“你连四书都不曾学过,还敢来县学读书?这四书,从蒙学就开始学的,哈哈……原来是个空有几分小聪明,却不学无术的草包。” 众人起初还以为,陈凯之是何方神圣,现在一见陈凯之自己露了底,也都放肆笑起来。 陈凯之明白了,原来这四书,相当于小学生的内容,是基础,可是县学属于初中的课程。难怪被这些人嘲笑了。 不过不打紧,没学就没学,陈凯之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倒也不畏他们嘲笑。 谁料这杨杰一听,顿时心花怒放的样子,方才还懒洋洋,一副欠奉的样子,却是一下子拉住陈凯之的手,不肯放开:“兄台叫陈凯之,好极了,看来你我是同道之人啊,哈哈,我也没学,学他个鸟,老子家里有钱。你我都是不学无术,看来,也算是有缘人,难怪能同桌而座,你瞧瞧这些书呆子,老子没一个瞧得起,陈贤弟,不要看什么劳什子书了,我实话和你说,少壮不努力,现在想要奋起直追也难了,待会儿我让你见识好东西。” 陈凯之顿时感觉到无数人嘲弄的眼神了,这眼神既是对自己的,也是对杨杰的。 明白了,这家伙是个出了名的学渣,家里有钱,混进来读书的。 心里很震撼啊,这才来上课第一天,就交了一个坏朋友,这样下去可怎生了得。 陈凯之朝他一笑道:“杨兄,我看你双目无神,料来,只怕还没睡够吧,你继续睡,到时候再沟通。” 杨杰笑了:“这倒是,昨儿那翠烟楼的娘子,太来劲儿了,我先睡了啊。”脑袋一耷,竟真的打起了呼噜。 陈凯之只能一声叹息。 倒是放学之后,陈凯之急着要走,张如玉像是故意要堵着他似的,高声道:“陈凯之,你既连四书都没有学,不妨如此,我教你论语吧。” 语气之中,满满的嘲讽。 论语是四书中最基础的学问,很多人入学时就需要背个滚瓜烂熟了,言外之意是,就讽刺你陈凯之不学无术。 张如玉是世家公子,大家既然知道张如玉和新来的同窗不对付,少年人也都爱起哄,于是纷纷哄笑起来。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啊。 陈凯之不能忍了。 第十六章:孺子可教 不过陈凯之这个人,历来是用脑子来解决问题,面对张如玉的讽刺,陈凯之脸上淡定从容,很愉快地走上前,彬彬有礼道:“多谢张兄美意,不过……我若是有不懂的地方,自然会请教自己的恩师,倒是不必有劳张兄。” 伤口上撒盐…… 啦啦啦啦啦啦……你咬我,方先生是我恩师,我还需找你学? 张如玉顿时像是吃了苍蝇一样,原是打算奚落他,现在这一番话,却提醒了他,他曾是陈凯之的手下败将。 他恶狠狠地瞪陈凯之一眼道:“姓陈的,你别嚣张。” 陈凯之很惊讶地道:“我不嚣张啊,张兄何出此言?好了,我要学习去了,张兄,再会。” 这叫用文明对抗野蛮,打的就是你这不要逼脸的家伙。 不理会张如玉那张满是怨恨的脸,陈凯之收了书走人,做饭,买书,读书,还有将房子打理一下,陈凯之很忙。 就这样,陈凯之居然成了这座丽红院的‘常客’,人家来这儿是销金,陈凯之却是读书,读书嘛,走的是正道,才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以至于这歌楼里的歌女们竟也知道了这么个怪胎,一打听,原来就是隔壁的那穷书生,不免又是媚眼飞来。 说来也怪,陈凯之越是对她们置之不理,她们反是更加肆意的调笑,偶尔说一些暧昧至极的话:“陈家小公子,来,我有宝贝给你看。” 陈凯之也只含蓄一笑,收起书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姐姐,宝贝就不看了,我要温习功课。” 那歌女便笑得花枝招展,捂嘴觉得要岔了气,便忍不住给他冠名:“呆子。” 陈凯之不以为意,只笑了笑,人家也没恶意,相比于那些同窗,他反而更愿意市井中的‘粗鄙’。 莫欺少年穷,那些渣渣,真以为凯哥不学无术吗?等着瞧吧。 夜深了,收拾了马扎,回去睡觉去也。 “你且等等。”说话的是这院里的翠红,翠红在这儿年纪是最小的,据说还是个清倌人,眼下只是负责给迎客的歌女们清理和打扫。 她自二楼的勾栏轻呼一声,快步下楼,竟是用帕子取了几块糕点来。 陈凯之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这些沦落红尘的女子,反而有情有义,自从知道陈凯之对她们没有企图,却也对陈凯之生了好感。 陈凯之不客气,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一番美意,扭扭捏捏反而没意思了,大大方方接了糕点,深深一揖,楼上便有人探出来调笑几句,借着灯火,看翠红在灯影下红彤彤的姣好面容,陈凯之吁了口气。 入学了七八天,终于方先生要来授课了。 陈凯之来得最早,等到了明伦堂,先生没来,张如玉这些人却已经摩拳擦掌,连那杨杰也不敢睡了,他和陈凯之渐渐熟稔,陈凯之甫一坐下,杨杰便凑来,压低声音道:“今日方先生来授课,了不得了啊,哎呀,我可不敢睡了,方先生不比其他人,惹了他,我爹也压不下,凯之……”他挤眉弄眼:“你要小心,听说那姓张的今日想故意让你在方先生面前出丑。” 陈凯之心里想笑,这张如玉看上去年纪也是不小了,居然还跟小孩子似的。 陈凯之含笑道:“多谢杨兄提醒。” 杨杰便贼眉鼠眼的样子,嘿嘿直笑:“出丑就出丑罢,咱们投缘,上次便说带你去看好东西……” “先生来了。” 杨杰一听先生来了,再没心思往下说了,吓得忙是绷直身子。 陈凯之抬头一看,果然看到方先生徐步进来,面上微微含笑,目光只略略扫了明伦堂的诸生一眼,便落座。 有助教小心翼翼地给他奉茶,众人皆是肃然起敬。 方先生便拿起教具,只淡淡道:“老夫只随口讲一讲诗经,诸位静听。” 说着便开始讲授起来,他的授课内容其实挺乏味的,但陈凯之细听,却发现方先生果然很不一般,对诗经的理解,远在从前几个先生之上,每一个字都是鞭辟入里。 若是杨杰这样的家伙,肯定觉得枯燥,可若真是肯学的,却仿佛方先生随口之间,便为自己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好厉害!难怪这么多人趋之若鹜,还教出了进士。 陈凯之听得如痴如醉,等一堂课听下来,竟发现许多东西还需仔细回味,方能消化。 方先生讲罢,喝了口茶,让陈凯之遗憾的事,先生似乎没有因为自己是他的门生,而特意关注自己,看来下课之后,得主动一些,去认真请教他才好。 正在这时,却有人信步走进明伦堂来,正是吴教谕。 吴教谕笑容可掬地进来,先朝方先生行了礼,道:“先生辛苦,没有打扰先生吧。” 方先生淡淡道:“哪里。吴大人言重了。” 吴教谕便又含笑着道:“诸生们能听方先生讲授学问,想来是受益匪浅的。今日老夫也来凑个热闹,考校一下大家的学问。” 前两天的时候,就有人跑来告诉吴教谕,说是陈凯之这个新生,居然连四书都不曾读过,吴教谕方才恍然大悟,那一日比试,所有的读书人,方先生都默认了他们一定是有读书功底的,也就忽略了基础功这个环节,谁晓得陈凯之这家伙撞了大运,居然靠着小聪明拔得头筹。 今日当着方先生的面,吴教谕就是来戳穿陈凯之的。 他话说到这里,心里想:“待会儿,戳穿了这个小子不学无术,不但方先生生厌,自己也好找个理由狠狠申饬他,甚至将他赶出去。” 当然,吴教谕心里这样想,面上却是一副很公允的样子,先是看向张如玉,含笑道:“张如玉,你先来,昨日先生教授的是什么?” 张如玉像是和吴教谕串通好了似的,精神抖擞地道:“先生教授的,乃是诗经《烈文》。” 吴教谕很有深意地看了张如玉一眼:“背来本官听听。” 张如玉满面红光,摇头晃脑地背诵道:“烈文辟公!锡兹祉福,惠我无疆,子孙保之。无封靡于尔邦,维王其崇之。念兹戎功,继序其皇之。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不显维德,百辟其……” 他背得一字不差,声音也娓娓动听,张如玉成心想要卖弄,所以特意用了古韵,很是动听。 吴教谕一面捋须,一面露出赞赏的微笑,道:“好,孺子可教。” 连坐在讲堂上的方先生,似乎也不禁多看了张玉一眼。 张如玉神采飞扬地道:“多谢大人夸奖,学生只是侥幸记得一些,不敢班门弄斧,往后更该好好学习,不枉费先生们的教诲。” 世家子弟就是世家子弟,这话说的真是漂亮。 吴教谕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大家要多向张如玉学习才是,现在县里对县学的教化尤为看重,听说近来有一些不学无术之徒,在县学里混日子,这是置名教于何地?” 他严厉教诲一番,众人纷纷称是。 ………… 冲榜无望,调整心态,写出好故事。 第十七章:神技 坐在陈凯之身边的杨杰吓得面色惨然,教谕大人,这是当着和尚骂秃驴啊,不知学里是不是真要严惩像自己这样不学无术的人,可在县学混不下去,回家非要挨揍不可。 吴教谕目光一转,眼睛却朝杨杰和陈凯之的方向看来,杨杰更是吓尿了,低声喃喃念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大人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陈凯之!”吴教谕已是走上前来,根本忽视了杨杰的存在。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吴教谕进来的时候,陈凯之就知道吴教谕想打什么主意了,他其实更关注方先生的反应,却见方先生始终高深莫测的样子。 尼玛,这恩师,连自己这老江湖都看不懂啊。 现在事到临头,陈凯之只好起身,恭恭敬敬地朝吴教谕行了个礼:“不知先生有何吩咐?” 吴教谕如沐春风地道:“陈生员乃是方先生高徒,本官倒是想要考考你。” 他面含微笑,实则是绵里藏针,一个入学不久,连四书都不曾读过的人,想来是经不起考验的。 所以吴教谕很有信心。 陈凯之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见许多人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道:“学生入学不久……” 吴教谕哪里肯让他谦虚,振振有词道:“方先生的高徒,自然是非同凡响,这和入学多久没有关系,四书五经,乃是读书人必修的功课,倒背如流,本是县学生员的本份,今儿老夫只考你四书五经,你可听好了,若是答不出,少不得要予以惩戒。” 他的口气,声色俱厉,杀机隐现,随即道:“礼记《大学》篇,想必陈生员已经倒背如流了,你来背诵老夫听听。” 这礼记,也是五经的一种,《大学》篇,县学里也已经教授过,不过那时候陈凯之还未入学,既然陈凯之没有基础,怎么可能背得出来? 何况,礼记比诗经更难一些,诗经毕竟只是背诗,且多以短诗为主,这大学却是文章,洋洋上千言呢,就算是许多县学生员,都未必能背得滚瓜烂熟。 方先生只是高坐,不过听到这个题,心里便了然了什么,却依旧静默以对,呷了口茶,等陈凯之来答。 吴教谕自然是洋洋得意,许多生员只听到这题,也都挤眉弄眼起来。 陈凯之想了想,道:“若是学生背的不好,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他沉吟了片刻,便磕磕巴巴地念道:“也利为义以,利为利以不国谓此,矣何之如无亦,者善有虽,至并害灾……” 吴教谕一听,这背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是学官,自然对《大学》篇耳熟能详,只听陈凯之背了第一个字,便怒从心起,胡闹,简直就是胡闹,大学里,哪有什么也利为义以。 他脸色一正,厉声道:“陈凯之,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戏弄本官。” 戏弄学官,可是大罪,大陈朝对于学生的风纪很是看重,这个帽子扣下来,削除学籍都是轻的。 其他人一听陈凯之磕磕巴巴背的文章,便都忍俊不禁起来,这陈凯之真好胆,大学哪里是这样的,你不会背就不会背,居然胡说八道,这不是作死吗? 张如玉已是面露洋洋得色,一双眼眸盯着陈凯之,心里想,这小子,死定了。 连杨杰都吓得吐舌,坐在陈凯之身边,轻轻拉了拉陈凯之的袖子,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都是学渣,大哥也不能笑二哥,陈老弟,你这是找死啊。 只有方先生,似乎若有所思,而后忍不住微微错愕地看了陈凯之一眼,目光很是复杂。 此时,吴教谕咆哮道:“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你好大的胆子,来人,来人,将他拿下。” 陈凯之一脸无辜的样子道:“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你戏弄本官,罪无可恕!”吴教谕义正言辞道。 “可是……”陈凯之心里乐了,却依旧委屈地道:“可是学生念的应该没错啊,是大人让学生倒背的啊。” 是……大……人……让……学……生……倒……背……的……啊……啊……啊…… 一下子,整个明伦堂沉寂了下来。 倒背? 没让他倒背啊。 噢,倒是有一句话,叫倒背如流,可这倒背如流,只是形容背得非常熟练,记得非常牢。 只是形容……形容而已。 有人已经嗖嗖地翻出了礼记,搜出了大学篇,从后往前看,映入眼帘的,居然真是也利为义以,利为利以不国谓此…… 呼…… 真是倒背啊。 “一字不差。”有人轻声道。 震撼,太震撼了,要知道,将一篇文章背的滚瓜烂熟,其实不算什么稀奇,可是倒背的难度,却是滚瓜烂熟的十倍百倍,因为人的思维是有盲点的,即便是那些太学的鸿儒、博士,怕也未必能做到。 可是……这个家伙,居然真的倒背。 张如玉方才还在笑,一下子,这笑容僵硬了,眼睛发直,心里想,不可能,不可能的,这家伙是怎么做到的。 震撼,太震撼了! 至少此时的吴教谕,脑子也已经发懵了。 陈凯之只是淡淡一笑道:“请大人先让学生背完可好?”然后他背着手,摇头晃脑的,方才还背得有些磕磕巴巴,可是那映入脑海中的文字,现在却一下子迸出来,渐渐流畅:“家国为使之人小,之善为彼,矣人小自必……” 许多人翻出了书,疯了一样开始倒着顺序随着陈凯之的背诵看下去,越看,越是心惊肉跳。 神了…… 这家伙真能倒背,一字不差,真的是一字不差啊。 这篇大学,陈凯之在前日就温习过,因为本身就过目不忘,所以读了第一遍,就记住了七七八八,他也不知为什么,只接触这五经,认真读下去,这些文字便如有了灵性一般,瞬间映入脑海,等他熟读几遍,已是滚瓜烂熟了。 至于倒背,却是很有几分难度,不过事到临头,全身心的去记忆起自己读书所学,竟也能脱口而出。 陈凯之有些庆幸,这几日的努力,没有白费啊。 “善至于止在,民亲在,德明明在,道之学大……” 这洋洋千言的文章,陈凯之终于完美的划下了一个句号。 他看着一脸僵硬的吴教谕,吴教谕显然已经脑子抽抽了,陈凯之谦虚地朝吴教谕行了个礼:“大人,学生献丑了,此篇《大学》,实乃经典啊,大学之道在于德,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其首要的,却是修身,修身即是修德,修了德,方能爱民,有了爱民之心,这天下就可以大治了,圣人教诲,句句珠玑,学生学识浅薄,不敢班门弄斧,见笑了。” 第十八章:刮目相看 学识浅薄?不敢班门弄斧? 吴教谕失态了,他有点想不明白,这个家伙是怎么做到的?即便是自己,怕也做不到吧。 可是人家都一脸谦虚的样子了,你能怎么样?还能声色俱厉吗? 方先生就在看着呢,这么多生员也都被震撼住了,没有人敢露出嘲弄,只是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陈凯之,像是看妖怪一样。 “啊……好……”吴教谕憋着身体里的内伤,总算是勉强地叫了一声好:“陈生员……陈生员学的很好,本官心甚慰之,嗯,嗯……”他显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丢人啊,丢大人了,人家倒背,自己居然都没听出来,现在倒好,颜面丧尽…… 他勉强一笑道:“本官就不打扰你们上课了,再会,再会……” 脚步匆匆,吴教谕已逃之夭夭。 只有那张如玉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因为他发现许多同学,都是敬佩地看着陈凯之,令他顿时生出了许多的嫉妒。 陈凯之坐下,心里并不觉得得意,自己距离学霸还早着呢,以后还要多努力才是。 坐在一旁的杨杰膛目结舌,竟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他一直以为陈凯之和自己一样,都是学渣来着。 方先生别有深意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已是从容起身:“时候不早了,今日的课就讲到这里。” 这个恩师,脾气倒是古怪得很,陈凯之心里想,今日听了他的课,方才知道恩师的厉害,自己虽能倒背,可是对于四书五经的理解,却是差之千里,不成,得向他好好请教才是。 现在陈凯之生活困顿,虽然勉强安生立命,可现在有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哪里肯放过?方先生前脚一走,陈凯之就在同学们的震撼目光之下,急急忙忙地收拾了笔墨和书本,便跟了出去。 等方先生回到了自己下榻的居所,陈凯之便上前去叩门。 门子开了门,狐疑地看他,陈凯之道:“学生陈凯之,乃是方先生的门生,特来拜见。” 这门子便入内通报,没多久就请了陈凯之进去。 这显然是县学专门给方先生安排的院子,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青藤攀爬在庭院的篱笆墙上,带着盎然绿意,陈凯之则被请进了书房,书房里没有桌椅,只有几张长案,和几个蒲团,架上都是书,南墙处,悬挂一方古琴,字画也有,不过陈凯之来不及细看,因为此时方先生已换了一件宽大的道袍,盘膝坐在蒲团上。 穿了道袍并非是道士,事实上,在大陈朝,道袍因为宽松,所以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爱将它当……睡衣穿。 方先生似乎也在打量着他,不过这目光,欠缺了兴趣,却多了几分慵懒。 陈凯之上前道:“学生陈凯之,见过恩师。” “噢,来坐。”方先生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陈凯之也不客气,这恩师一看就很牛逼的样子,能作为他的门生,还是很有前途的。 方先生淡淡道:“凯之来此,是有什么事吗?” “恩师这个逼装的也很好,果然一看,就有大家风范,恩师就是恩师,难怪县里的人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陈凯之心里想着,啧啧称赞。 随即,他道:“学生是来向先生学习的。” 方先生面上没有表情,只是左眉微微一挑:“原来如此……” 就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仿佛已经超凡脱俗,和这个滚滚红尘,已经没有多少关系了。 哎呀,这个逼已经可以给满分了。 陈凯之很佩服地看着方先生,虽然深谙套路,可是和恩师一比,自己还差那么点火候,以后一定要多多学习。 略一沉吟,方先生道:“不过,老夫没空,你自学吧。” 什么? 陈凯之呆了一下,心里忍不住揣摩,这是恩师端着架子呢,还是恩师对自己有什么成见呢? 他不甘心啊,得死缠烂打,学到真材实料的本事才是,陈凯之便道:“学生有幸蒙恩师不弃,收学生为徒,恩师若能教诲一二,学生感激涕零。” 方先生此时却是轻吁了口气,摇头道:“哎,倒不是有幸,说来惭愧,只是因为老夫不幸,和江宁县令打输了个赌。” 话说到这里,点到即止。 陈凯之的脸色就精彩了,我去,只因为打了个赌,若是再稍加深思,陈凯之就明白了。 原来这方先生,未必想要收徒,也不想来这江宁县学里教授功课,是啊,人家是一等一的大名士,走到哪里都有饭吃,受人礼敬,凭什么来这县学呢? 而先生之所以困在这里,只是因为……因为特么的打了个赌,还特么的打输了。 陈凯之有点懵逼了,这就好像有一天自己的爹跑来和自己说,之所以这个世上会有你,只是因为在一个很不幸,且风雨交加的夜晚,十分不幸的中招了。 怎么听着,跟后爹一样?这……不能忍啊。 陈凯之深呼吸,心里安慰自己,不打紧,不打紧,虽然这是美丽的误会,可好歹生米煮成熟饭了,自己是他的门生,你还能袖手不管吗? 陈凯之挤出微笑道:“这样一说,倒也是恩师与学生的一段缘分,学生天资尚可,平时也很努力,若是恩师悉心调教一番,或许将来也能像师兄那般,鲤鱼跃龙门,金榜题名,恩师一人教授出两个进士,岂不美哉?” 脸皮厚怎么了,凯哥脸皮就是厚,方才那一次倒背,想必是让恩师很是难忘的,这个天份,想必对恩师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粗鄙!”方先生突然轻喝一声:“难道人生的意义,就只有金榜题名吗?” 陈凯之呆住了,恩师,你这是要闹哪样? 方先生风淡云轻地道:“你倒是有几分天资,能令人刮目相看,可是你名利心太重了,只求金榜题名,这和行尸走肉何异?” 陈凯之一头雾水了:“那么恩师的意思是……” 方先生眼高于顶的样子,道:“来人,取老夫的琴来。” 门外侍立的童子听了,忙走进来,将南墙上的古琴取下来,送到了方先生的案头。 方先生瞥了陈凯之一眼,也不打话,保养极好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拨动起来。 顿时,音符便充裕了整个书房。 琴音缭绕,亦扬亦挫,深沉,婉转而不失激昂。 陈凯之认真一听,脸色就变了。 第十九章:何方高人 陈凯之瞪大眼睛,一脸懵逼的样子。 这……不就是他给那荀家小姐吹的那首《高山流水》吗?这高山流水,怎么又被方先生弹奏起来了? 哎呀,想不到他和恩师还是知音啊。 只是他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因为这高山流水有一些地方有些生涩,虽然依旧不失柔美,却还欠缺了一点什么。 那方先生屏息抚琴,不经意之间,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了陈凯之一头雾水状,心里便更加瞧不起了。 等这高山流水一曲奏罢,他才深深吸一口气,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淙淙流水之中,眼角闪烁着些许的泪花,被这琴音感动不已。 再深吸一口气,他才道:“此曲,你能体会吗?” “能啊,能。”陈凯之忙不迭地点头。 “粗鄙!”方先生又是轻喝:“你明明不能,偏要说能,装模作样,哪里是老夫的知音?你可知道,老夫和江宁县令,赌的就是这琴,那江宁县令,居然拿出了这么一曲佳作,说是荀家那儿传来的曲谱,据闻是荀家小姐自一位无名曲乐大家那儿所奏中得以感悟,方才编的此曲,此曲只天上有啊。” 陈凯之明白了,原来自己给荀小姐吹了高山流水,荀小姐记了下来,重新编为了琴谱,然后县令听了去,心里爱煞了,恰好方先生途径江宁,既然都是爱琴之人,于是打了个赌,县令大人就直接用这一曲高山流水,将方先生秒杀了。 我去,好复杂的样子啊。 “你方才提到你那师兄,你以为,他只是金榜题名这样简单?粗鄙!” 又是一声粗鄙,方先生接着道:“你那师兄,何止只读这四书五经,他的琴棋书画,样样都是精通,是个雅人,反观你,心里只想着金榜题名,利益熏心,浑身上下,哪里有半分的雅致?这琴,老夫虽不知是何人所作,可是弹了他的曲,心向往之,真恨不得做他门下走狗,日日听他弹琴,哎,知音难觅啊。只是你嘛……老夫没功夫教你,你既想要鲤鱼跃龙门,一举成名天下知,那便自己好生努力去吧,老夫要弹琴,没功夫。” 卧槽……凯哥我求上进,也被鄙视了? 细细一想,不对,这高山流水,在这个时代,原创的不就是自己吗?不过……自己也是抄袭前世的…… 陈凯之踟蹰了,要不要承认呢?若是承认,这算不算抄袭? 只在陈凯之略一踟蹰的功夫。 方先生将袖子一收,又变得淡然起来,他幽幽道:“去吧,好自为之,老夫与你有缘无份。” 陈凯之倒是听着有点火来了,这是逐客令啊,这一点志气,陈凯之还是有的,他没有露出失望的样子,只是一笑道:“噢,好。” 于是从蒲团上起身,很洒脱的样子:“再见。” 方先生没有被陈凯之的离开而打扰了兴致,竟发现方才自己弹奏到了动情之处,眼角有些湿润,揩了揩眼角,禁不住发出感叹:“知己难得、知音难觅啊,只是不知那位前辈,到底是何方高人,若是能与他一见,足慰平生了。” 至于陈凯之,从方先生居所出来后,心里的确是有几分遗憾,怎么可能没有遗憾?好不容易拜了名师,谁晓得就这样分道扬镳了。 可陈凯之不后悔,他显得很洒脱的样子,抱着书回到自己的住处,却见自己的小院里花花绿绿的,咦,这是什么情况? 凑近一看,却不知是哪个混蛋拿着竹竿子架在自己的篱笆墙上,晾晒了衣物了。 衣物倒也罢了,而且还都是女子的亵裤和肚兜。 卧槽……王法呢,天理呢,我的名声啊! 忍住吐血的冲动,陈凯之朝着隔壁的歌楼大叫:“谁,是谁?” 此时已到了正午,日上三竿,一些歌女们已是起了,听到动静,个个姣好的面容从窗台上探出来,顿时笑作一团:“小公子,贱妾们没地方晾晒衣物,这才借你的地方用用,怎的这样小气。” 那翠红年纪小,却是吃吃道:“不,不是我,是芳儿姐姐的主意。” 陈凯之叉着手,心里暴怒啊,戏弄凯哥来了,岂有此理,让人看了,还以为凯哥是什么人呢。 对面的歌女们却又是笑:“平时你来借光,也没人赶你,现在借你地方晾晒衣衫,你反倒是不依了,来来来,索性你上楼来,姐姐们给你唱曲,好生伺候你,权且当作酬劳。” 呃…… 陈凯之倒是有了尴尬,欠揍的是,他居然觉得对方很有道理的样子,没毛病啊,自己的确是蹭了她们的好处,而且邻里之间,不过是借个地方晾晒衣物罢了,虽然有点怪怪的,可是道理上,似乎也很说得通…… 好吧……陈凯之咬咬牙,也不和她们啰嗦了,生怕她们再说出什么污秽的话,索性架起竹竿子,见四下无人,嗖的一下收了亵裤和肚兜便往屋后跑,屋后有一小块院子,而且被院墙遮挡着,寻常人无法发现。 楼台上的歌女们见他狼狈又紧张地抱着女人的东西疯了似的逃之夭夭,又都笑作一团。 呼…… 总算搞定。 陈凯之心里稍安,想到方才自己的失态,也不回前院去了,摊开书来,读了一会儿,便生火造饭。 他总是不擅长于烧柴,片刻功夫,便一脸锅灰了,这时外头却有人道:“陈公子,陈公子可在?” 陈凯之在这个世界的朋友并不多,听到有人登门,心里也是狐疑。 等走出去,却见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恰在柴门之外站着,连篱笆也挡不住她那面上含俏的美颜。 是荀小姐?想不到又见面了。 不过荀小姐此时乃是男人的装扮,这个时代风气还算开放,寡妇是可以再嫁的,女子也未必不可以抛头露面,只是像荀家这样的家世,可就要注意一点影响了。 见她男装打扮,陈凯之心里就了然了,走上前去,作揖道:“原来是荀公子,荀公子来此,所为何事?” 这可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啊,而且还是个女人,一个极好看的女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还被自己摸过不可描述部位的女子。 陈凯之天然的,有了些许亲切之感。 荀小姐朝他眨眨眼,故作俏皮。 不过陈凯之素懂人心,却晓得她是想要缓解尴尬罢了,她的眼眸出卖了她,显得有些局促:“听说陈公子下榻在此,特来谒见,我……我能进去坐一会儿吗?” 很合理的要求,陈凯之正待要去开了柴门迎客,转念一想,不对,自己的后院还有几十件亵裤和肚兜彩旗飘飘呢,她若进去,恰好撞见,岂不是坐实了自己是登徒子? 第二十章:金童玉女 陈凯之负手而立,嘴角微微一抿,下巴微微抬起,这一日,在这个时辰,也在这一刻,陈凯之觉得自己升华了,脱离了低级的趣味,他低声道:“男女有别,有什么话,还是在这儿说吧。” 荀小姐反是显得很不好意思了,俏脸上染上一层红晕,忙是点头,而后道:“是小女子孟浪了。其实自上次听了陈公子的高山流水,小女子总是……心里惦记着,于是编了一首琴谱,特意送来,想请公子赐教。” 这哪里是来指教这样简单,是想来学习的。 荀小姐已取了琴谱,交给陈凯之,陈凯之看着上头的音符,呃,看不懂,却还是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便道:“不错。” 荀小姐美眸里,立即掠过失望之色,说不错,这就是说自己还差得远了。 陈朝人爱琴棋书画,尤为爱琴,这里的琴痴不知凡几,原以为自己用心所编的琴谱,并没有使这位‘大师’满意,荀小姐只好道:“见笑了。” “嗯。” “那么……”荀小姐显得难以启齿的样子,看着眼前的俊美少年,心里有些异样。 自己来拜访,换做别人,早巴不得请自己进去坐了,当初误以为他是登徒子,现在真觉得可笑,看样子,人家对自己是半分涟漪都不曾有。 即便是彼此交谈,他也是风淡云轻,不为所动,这也令荀小姐生出一些敬意,她想了想,便鼓起勇气道:“公子是在烧饭吗?” 陈凯之心里很尴尬,琴谱他不懂,人嘛,又不能请进家里去坐,哎,依旧还得端着啊:“是啊。” 荀小姐道:“公子看来有些困难,不妨如此吧,我聘你做我的乐师可好?” 她一开口,就后悔了,人家是个雅人,怎会同意?他有这样的才华,真要挣银子,哪里还会守这样的清贫?倒是自己看轻了人家。 陈凯之摇摇头道:“我现在的主业是读书,何况我也教不了小姐什么。” 荀小姐的心微微一沉,便嫣然强笑道:“是呢,倒是小女子唐突了。那么……” 陈凯之已朝她摆摆手:“再会?” “嗯。”荀小姐这才移动了莲步,朝陈凯之福了福身:“那么再会吧。” 陈凯之则朝她作揖,半点挽留的意思也没有:“小姐慢走。” “多谢。” 四目相对,都略显尴尬,荀小姐旋身,走了几步,可又想起什么,转回来道:“呃,这一次叨扰了这么久,要收学费吗?” “啊……”陈凯之震惊了,有钱人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样,把钱不当钱,可他是穷人呢,下意识道:“让我想想。”随即又摇头:“算了,我没教你什么。” 荀小姐露出微笑,她嘴角只浅浅地勾起些许,使这草庐都增加了几分春色:“好呢。” 说罢,才举步又要走,却中途又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见陈凯之还站着不动。 荀小姐又旋身回来:“陈公子……” “嗯?” 这小姐挺啰嗦的。 荀小姐怯生生地道:“这曲谱,我在此之前,因家父宴客,所以弹奏了给人听,公子不会见怪吧?” “不会的。” 荀小姐又笑了,笑得勾魂夺魄:“那我走了啊。” “走吧,走吧。”陈凯之感觉自己的尴尬症要犯了。 荀小姐心里微微失落,这是逐客令呢,便只好郁郁寡欢地去了。 望着那背影走向远处的小软轿子,逐渐走远,陈凯之深吸一口气,猛地闻到了一股怪味,突然一拍头:“我可怜的饭,糊了。” 读书总是枯燥的事,不过总算是陈凯之现在的正业,他现在的目的,是要中一个州学的生员,也就是这个时代的秀才,做了秀才,就有许多好处了。 所以他总能耐得住寂寞,只是每一次回到这空荡荡的小卧房,陈凯之的心里,总难有一种亲切感。 这里,是不是自己的家呢? 既然是家,怎么没有一丁点的亲切感? 这样一想,他有时心里也会变得低落起来。 猛地,他想起了什么,对,这里缺了一点东西,他顿时手舞足蹈起来,去寻了一支炭笔,铺开了一张白纸,便站在书桌前,聚精会神的着手起来。 这是素描的技法,不过苦于条件有限,所以不得不将就一些,过不多时,一个女子的轮廓便在白纸上现形,他继续描下去,这轮廓里,开始多了鼻子,眼睛。 “陈公子,陈公子……” 又有人来。 不过这声音,陈凯之很熟悉,是歌楼的翠红,这是一个可怜的姑娘,陈凯之的声音很随和:“进来吧。” 翠红这才扭扭捏捏进来,怯生生道:“我来收……收衣衫的。” “噢,在后面,你自己去收,对了,回去的时候,多看看街上有没有人,尽量少让人看见。”陈凯之一面继续唰唰地用炭笔画着,那轮廓里的人像,便愈发的清晰了。 翠红收了衣服,要穿过屋子,好奇地探头过来打量:“呀,陈公子作的画真好,这画的是谁?” 陈凯之道:“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 翠红脸便殷红了,很不好意思地道:“一定是陈公子的心上人。” “不,是大众情人。”陈凯之画完了人像,开始绘出上半身,嗯,这画像在这里其实显得有些……开放。 翠红不肯走,只痴痴地看着,直到陈凯之差不多绘完,她惊讶蹙眉道:“陈公子,穿成这样?不会太暴露?” 很过份吗? 陈凯之起身看了看,并不过分啊,他笑了笑道:“这叫晚礼服。” 翠红吐舌,不敢再待了,忙是抱着亵裤,几乎掩面而去。 陈凯之却专心地看自己的画,这画的正是上一世他这个年纪的人,几乎都会在自己房里贴的‘玉女’,其实还有一个金童的,不过大男人就不画了。 暴露?这倒真是冤枉,只是陈凯之手欠,画了个穿吊带礼裙的明星罢了,好吧,最重要的还是回忆。 他兴致勃勃地将画贴在了睡榻对面的墙上,而后后退几步,开始欣赏这张明星挂画,自己的素描功底还算不错,已有几分酷似了,只是……怎么会不知觉的……嗯……眉眼似是有些像那荀小姐呢? 他愣愣地看着画,眼角突的有了一些湿润,前一世,自己有个姐姐,最喜欢的便是这个女星,还在家将她的贴画挂得满屋子都是,而今物是人非,也不知姐姐过的怎样了。纵使再如何没心没肺,而今见了这画,触景生情,陈凯之也不禁唏嘘起来。 陈凯之终于找到几分家的感觉了,这幅画,还有画中的玉女,仿佛一下子让这家徒四壁的小屋子,与上一世冥冥之中多了一些联系。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不能再有杂念了,读书吧。 只是偶尔,抬眸看这画,令陈凯之又有了心事的样子。 第二十一章:别有所 这两日都要去上学,每到县学,途经方先生的庐舍,总能听到悠扬的琴声,特别是高山流水这调子居多。 这方先生还真是个琴痴啊。 这一日途径门前的时候,又听到一曲落下,陈凯之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去拜谒。 真不是陈凯之对这位师傅还有什么希望,只是无论怎么说,二人也有师徒的名义,他可以装逼,自己则不可以无礼。 通报了一声,接着到了方先生的书舍。 方先生还沉浸在那琴音之中,眼睛一撇,见到陈凯之,脸色缓和一些:“坐。” 陈凯之道:“学生途径此地,见上课的时候还早,所以来看看。” 方先生颌首,手还搭在琴弦上,惋惜着说道:“老夫还以为你是被这琴声吸引,所以来了。” 呃…… 陈凯之莞尔一笑道:“学生现在最紧要的是读书。” 方先生的脸色骤然又有些不好看了,目光一寒,满是失望地摇头。 “还以为你能开窍,原来竟还是这样粗鄙,好了,你走吧。” 无端的吃了闭门羹,陈凯之索性起身,朝他一揖:“学生告辞。” 说罢,陈凯之转身要走。 方先生老脸微微抽了抽,似乎很想教训一下这个粗鄙小子,忍不住道:“且慢。” 陈凯之便驻足。 方先生正色道:“在你眼里,莫非除了读书,其他的事就没有意义了吗?其实你也是极聪明的人,只是可惜利益熏心,名利心太重了。” 陈凯之心里摇摇头,想要唯唯诺诺几句后,便告辞而去,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是看方先生那眼眸里所透出来的轻视,却令陈凯之心里火起。 特么的,你爱琴就爱琴,还非要逼得所有人都爱琴? 陈凯之扯出一笑道:“先生教训的是,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陈凯之下巴微微抬起,用些许的高傲,回应方先生的鄙视:“先生的出身想必不差,而今乃是鸿儒名士,衣食无忧,可是学生,却是一无所有,先生怎么能对一个一无所有,每日吃着入口难化的蒸饼,住在漏屋的人,这样又高谈什么雅趣与粗鄙呢?学生活着已经很艰难,能读书就更加不易了,对学生来说,若是不去上进,那么这辈子就成了一个废物,所以,学生所求的只是眼前,这琴棋书画,离我太远。” 他顿了一顿,目光落在方先生的古琴上:“学生赘言,告辞。” 双手作揖,大袖一摆,走人。 “你……你……真是……” 何不食肉糜的家伙啊。 陈凯之摇头,上学去也。 上学已经有一些日子,所以陈凯之渐渐也开始熟悉了环境,已经和一些同学建立了友谊,就说邻桌杨杰,虽然是个草包,可是人却不坏,见了陈凯之来,立即上前提醒道。 “喂,那姓张的家伙,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啊,他总是在四处打听你的事。” “噢。”陈凯之很不以为意的样子:“我哪里晓得,杨兄,我看你脸色不怎么好,昨夜又没有睡?” 杨杰顿时喜笑颜开起来,他脸本就肥胖,笑起来,眼睛都被一脸的横肉挤成了一条缝隙:“你是不知,那香香馆又新来了……” 陈凯之忙摆手道:“别和我说这个,往后早些去休息,再这样下去,你身子如何吃得消。” 杨杰便贼贼的笑。 就在此时,却见那张如玉与几个同学一道儿进来,张如玉眼睛搜寻到陈凯之,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匆匆上前,厉声道:“陈凯之,表妹去寻你了?” “是啊。”陈凯之很干脆的点头。 “你……哼……”张如玉想说什么,碍于身边有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随即森然冷笑:“你休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一个穷小子罢了,表妹怎么会瞧得上你?” 陈凯之却是露出招牌式的笑容:“张公子既然有这个自信,却还如此气急败坏做什么?” “这……” 论口才,十个张如玉也及不上一个陈凯之。 说实话,陈凯之都懒得吊打他。 张如玉眼睛微微眯起,面色泛青,冷冷地盯着陈凯之,这个家伙竟然肖想他的表妹,不给一点颜色瞧瞧,恐怕是不行的,抿了抿唇,咬牙切齿的朝陈凯之挤出话来。 “你要掂量后果才好。” 陈凯之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 张如玉见状,却也不恼,只是森森然的笑了笑,似乎早有什么预谋。 这时候,方先生却是来了,也不知为什么今日是他来授课,他徐步走进来,目光复杂的看了陈凯之一眼,接着如平常一样,等学生们噤声,他慢吞吞的落座,也不打话,便开始讲授起功课来。 遇到方先生的课,陈凯之格外的用心,这段时间,他已将四书五经背熟了,却急需要理解和消化,而方先生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可谓是别具一格,造诣极高,悟性低一些的人,或许很难理解,可陈凯之的接受理解能力极强,越是如此,就越对方先生的学问佩服有加。 讲到了精彩处,陈凯之忙不迭的拿了书本,提笔在书本下用蝇头小字开始记录,将来温习功课的时候,倒是可以用上。 方先生瞥了他一眼,目光依旧古井无波,可是讲课的语速,却是稍稍放慢了一些。 陈凯之呆了一下,一边快速的速写,一面抬头看了方先生一眼,却见方先生依旧是满脸冷漠。 他哂然一笑,继续记录笔记。 一堂课下来,方先生便动身走了,陈凯之看着书本上密密麻麻的笔记,心里也颇为满足。 用不了几个月,就要府试,若是能够名列前茅,自己的境遇可就好的多了。 他站起身,活络了筋骨,杨杰在旁道:“凯之,夜里我带你去见识……” 陈凯之便怒容满面地看着他道:“杨兄,这些话以后不要提了,我也奉劝你少去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我们都是读书人,该洁身自好才是。” 杨杰愣愣的看着陈凯之,膛目结舌,像陈凯之这样不去‘黑网吧’的人,还真是少见啊。 哎……陈凯之心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凯哥不是人品高尚,只是因为……穷,这一直是凯哥保持好品德和高尚人格的良好基础啊。 回到自己的小院落,陈凯之却觉得奇怪,嗯?这里似乎有人出入过的痕迹,他起初以为是隔壁歌楼的人进了自己庭院晒衣物,可是信步进去,却发现的门锁被撬开了。 陈凯之忙是开了门进去,果然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有人来过。 这令陈凯之警惕起来,仔细搜索了一番,家里倒是没有什么东西失窃,甚至连书桌上的几个铜板,也还留在这里。 陈凯之眉头皱起,歌楼的人是不会贸然撬锁进来的,如果是寻常的小贼,那么这桌上的铜板为什么不拿? 对方不是来求财,那么一定是别有所图。 图的是什么呢? 陈凯之眼眸微眯,很有意思,看来是有人盯上我了,这是想要对付我呢。 “好呢,你们想玩,那我就陪你们玩玩。” 第二十二章:惹上事了 次日清早,陈凯之入学,到了方先生的门前,想起昨天记笔记的事。 陈凯之想了想,觉得这恩师,还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又或者是自己昨天的一席话,让他软化了一些吧。 于是他依旧上门,到了方先生的书斋,执了弟子礼:“学生给先生问安。” 方先生恰好刚刚收了琴,只冷着脸道:“噢。” 很疏远的样子。 “学生告辞了。”陈凯之拱拱手,礼数尽到了就可以。 方先生突而道:“回来。” 陈凯之只好道:“不知恩师还有什么吩咐?” 方先生咬牙切齿的看他:“你听了这么多遍高山流水,难道一丁点感触都没有吗?” 陈凯之心里想,算了,索性还是交代了吧,这曲子,在这个时代,就是我先吹的。 他张口欲言。 方先生却在这个时候摇头,苦笑道:“老夫这是对牛弹琴,罢了,你不必答了,省得难为了你,你要做粗人,这是你的事,强扭的瓜不甜,去吧。” 呃……那目光,依旧带着比较露骨的鄙夷。 我特么的招你惹你了? 陈凯之倒是很洒脱的人,走了。 只是没出屋之前,耳边萦绕着方先生惋惜与难过的叹息声。 “高人的琴音,粗人怎会懂,简直是对牛弹琴,反倒可惜这支应天上有的曲子。” ………… 今日倒是奇怪,表哥居然没有出现,令陈凯之感到更奇怪的是,今日来上课的,还是方先生。 这先生到了,却和往日不同,道:“这几日老夫有闲,今日,诸生就以一个时辰为限,写出一篇文章给老夫看看吧。” 众人一听,都摩拳擦掌起来,这可是一次难得在先生面前表现的机会啊。 若是文章写得好,这方先生乃是鼎鼎大名的名士,结识的都是士林大儒,若是能蒙受他的推荐,对自己将来的学业大有裨益。 想到这里,大家便激动了起来,一个个开始搜肠刮肚,有的人忙是铺开了纸,有的人性子慢吞吞的,却还在默想。 最可怜的就是杨杰和陈凯之了。 写一篇文章? 杨杰不会啊,他是来混吃等死的,别的先生考教倒也罢了,反正自己的爹都已经打点好了,可这方先生若是知道自己是个草包,怕是少不得要责骂一通。 他立即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哀嚎着生不逢时,若是这县学比的是喝花酒什么的,自己倒是有很大的机会。 瞥了一眼,去看陈凯之,却见陈凯之也皱着眉头,杨杰已对陈凯之刮目相看,本以为陈凯之能将文章倒背如流,一篇文章,肯定是不在话下。 可见陈凯之也是愁眉不展,却是乐了。 陈凯之确实有点为难,入学到现在,他的心思都放在背诵四书五经上,做文章……自己还没有真正开始去揣摩,当然,真要写,却也勉强可以写出一点,只是水平嘛……呃……应该会比杨杰强吧。 可比这个渣渣强有个什么用? 于是陈凯之提笔,便咬着笔杆子,开始搜肠刮肚,有一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觉。 想不到凯哥也有栽跟头的时候。 其实他肚子里,也有不少好文章,都是上一世流传千古的佳作,不过拿这个来抄袭,让陈凯之有点儿心里过意不去,何况,恩师只是进行摸底考试而已。 这样一想,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嗯,自己写。 很不容易的开了头,到了中途,又开始无从下笔了,他咬着笔杆子,百爪挠心。 看来,以后要加紧作文的训练了。 半个多时辰后,已有人起身,带了文章到了方先生面前。 方先生见交卷的人,眼睛瞥了陈凯之一眼,这个家伙下笔的时候不多,皱眉的时候倒是不少,看来,陈凯之对作文章没有多少天赋。 呵……还想着金榜题名呢,这金榜题名,首要的就是文章,连文章都作不出,还谈什么金榜题名? 不过方先生心里无论怎样想,面上都是古井无波的样子,看了那人的文章,点点头,道:“尚可。” 交卷的人立即面有得色,能得到方先生一句尚可的评价,他显然已经很满足了,立即眉飞色舞,仿佛祖坟冒了青烟。 接着许多人开始陆续交卷,方先生一一点评,若是遇到文章乱七八糟的,方先生也是拉下脸来,狠狠训斥一通。 这一个时辰,很快结束,绝大多数人都已交了卷,只有陈凯之和杨杰还在苦思冥想,许多人看出了苗头,忍不住挤眉弄眼,尤其是几个得了好评的人,就更加窃喜了。 你陈凯之还是方先生的关门弟子呢,文章都写不出,方先生此时一定后悔收你为徒了吧。 方先生这时,已是慢吞吞的站起身,然后悠闲的背着手,假作不经意的样子,走到了陈凯之和杨杰面前。 看到杨杰面前依旧还是一张白纸,面上就有了怒容。 正要转过头去看陈凯之,陈凯之心里也有点忐忑,自己这文章,乱七八糟的,肯定入不了他的法眼,凯哥栽了。 谁知道这个时候,有人打破了这沉寂,却是外头一个差役模样的人来:“陈凯之可在这里?” 所有人侧目看去,这人陈凯之却是认得,是县里的周差役。 周差役很客气,等方先生看着他,他才忐忑地行礼道:“我奉县令大人之命,领了拘牌,特来押解县学生员陈凯之到县里一趟。” 拘牌…… 押解…… 陈凯之惹上官司了? 方先生皱眉:“不知他惹了什么事?” 周差役看了一眼陈凯之,心里很是可惜,回答道:“是张如玉状告陈凯之品行不端,道德败坏。” 明伦堂里哗然了。 朝廷对于生员的品行要求一向不低,不过虽然要求很高,可事实上那些去‘黑网吧’的人却是不少,一般都是民不举、官不纠,不会有人在意,可有人去告状就完全不一样了,而且一般情况,就算告状,那也只是告到县学,教谕用学规惩治一下就是,可张如玉告到了县里,这是故意要把事情搞大啊。 生员若是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这种事可大可小,就看闹得大不大,若是闹得大了,一般的官员,免不了要以儆效尤,借此整肃一下学风。 所以往重里说,开除了学籍,甚至当堂打了板子,刺配到边镇也是有可能的。 许多人已经皱眉了,张如玉的行为,显然有些过份了,都是同学,虽然知道张如玉与陈凯之不太对付,可争吵归争吵,闹到县里去,却是过份。 甚至几个平时见了张如玉都勾肩搭背的几个同学,此时脸色都很不好看。 方先生瞥了陈凯之一眼,似乎没有想到陈凯之居然品行还有问题,既然能告到县里,肯定不会是小事,他淡淡道:“噢,那就有劳差人了。”却又道:“老夫也去看看。” 陈凯之的表现很奇怪,居然没有吃惊,而是很平静地走出了明伦堂,朝周差役行了个礼。 周差役抱歉地朝他一笑,外头还有一个差人,似乎想要给陈凯之锁上,周差役摇摇头:“不必上锁,陈老弟,我是奉命行事,还望见谅,请吧。” 两个差役,就这么押着陈凯之离开。 整个明伦堂却已闹翻了天。 杨杰道:“我是怎么也不信凯之行为不端的,我去看看。” 许多人一齐呼应:“同去,同去。” 那方先生也皱眉,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回去收拾了一下,叫人备上了轿子,便也往县衙里去。 第二十三章:神女 这一路上,周差役都显得很遗憾的样子,陈凯之却是不怕,他知道一个人遇到了事,一定要镇定不可,现在能救自己的人只有自己。 不过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的官司,没有担忧却是假的。 更多的还有对张如玉的怒火。 姓张的,这一回玩过火了。 等到了县衙,周差役先安排他到廊下等候,在这县衙之外,早有许多人围看了,接着方先生又带着许多生员来,更是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过不多时,衙堂里一声惊堂木响,接着听到朱县令厉声道:“将陈凯之押上来。” 朱县令现在怒气冲冲,他在江宁县,一直都很在乎教化,这教化就是政绩啊,现在县里出了个行为不检点的人,还闹得有人来状告,上司们会怎么看? 何况朱县令是最厌恶道德败坏的生员,此时他穿着官服,如怒目金刚,一脸威严地看着陈凯之徐徐进来。 在这衙外,他还看到了方先生,这令他有些意外。 猛地,他突然想起方先生近来收了个门生,好像……就是叫陈凯之吧。 这样一想,更加暴怒了,为了让方先生在县里教学,自己使出了浑身解数,这倒好,给他塞了个门生,居然还是个斯文败类,这种人简直不可原谅。 陈凯之已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学生陈凯之,见过大人。” 不卑不亢,淡定从容。 朱县令显得诧异,这人就是那陈凯之? 他心里更怒,此人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于是猛拍惊堂木,道:“堂下何人?” 陈凯之心里说,我都告诉你了啊,不过他晓得这是下马威,人家不是和你讲理的:“学生陈凯之。” “陈凯之,你可知罪。” “学生不知。” 油嘴滑舌! 朱县令对陈凯之的印象更糟:“事到如今,你还狡辩,还不跪下认错。” 陈凯之心如止水,却没有跪下。 跪下了,就落了下风,显得自己理亏了。 陈凯之道:“学生乃是生员,县公崇文重教,礼贤下士,学生若是跪了,只恐县令遭人非议。” 还恐怕自己遭人非议? 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朱县令冷冷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油嘴滑舌吗?”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陈凯之虽然惹得朱县令更怒,却是转移了注意力:“学生想问,学生所犯何罪?” 朱县令没想到有人这样大胆,怒极反笑:“还是冥顽不宁,原告张如玉,你来说。” 原来这张如玉一直站在角落里,不易让人察觉。 他的一双眸子,一直阴冷地看着陈凯之,此时听到朱县令叫他,他立即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站出来道:“是,这陈凯之,历来行为不端,人所共知,大人……学生可以作证。” 朱县令眯着眼:“如何行为不检,你再说一遍。” 张如玉高声道:“他一个读书人,却和附近歌楼的女子纠缠不休,这倒是轻的,居然还妄图调戏未出阁的小姐……” 陈凯之道:“不知张公子哪里看到,我附近歌楼的女子纠缠不休?我又调戏了哪一家的千金?” 张如玉正色道:“那歌楼里的女子,可都认得你,这个且不说了,至于调戏的哪家千金,我自是不能说,若是当堂说出来,恐怕要辱了这小姐的清誉。” 张如玉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何况,陈凯之,你以为别人不知吗?你还在自己的屋里,绘画春宫图,竟还堂而皇之的悬挂在墙壁上,你是县学生员,做这样的事,人品可见一斑,这……你也要抵赖吗?” 和歌楼和女子有染,这不算什么毛病,至多也就是被朱县令厌恶罢了,私藏春宫图,算是犯了学规,问题可大可小,朝廷确实三令五申,严禁有人私藏春宫图,可是大陈朝的风气其实颇为开放,虽然官面上禁止,却也不会有人大做文章。 可是调戏良家妇女,可就罪名不小了。 当然,若是三个罪名统统扣在一人身上,而且已经闹到人尽皆知,完全足够毁掉一个人。 张如玉这时又道:“请大人去陈凯之的屋里搜索一番,便可找到证据。” 原来,那偷偷潜入自己家里的人,是张如玉指使的。 陈凯之心里了然了。 而且更为严重的是,前两个罪名,都是语焉不详,不过张如玉玩了一个花招,因为只要三个罪名里只要有一个坐实,那么三个罪名都无法洗清了。 这人,真是恶毒啊。 其实早就有差役跑去了陈凯之的家里,这时听到张如玉的声音落下,外头便有差役近来,禀告道:“大人,找到了,请看。” 一幅画呈送到了朱县令的案前,朱县令定睛一看,正是陈凯之所画的‘玉女’。 这画确实有碍观瞻,虽然没有赤裸,可是画中的女子,却是勾魂夺魄,神色中带着娇媚,上半身也绘了出来,穿着一件怪衣,香肩chi裸,只一根吊带勉强算是衣物,某些敏感部位,半遮半掩,曝露了出来。 这种明星画,在陈凯之从前的世界,再正常不过,可是在这个时代,显然就不一样了。 而且朱县令嫉恶如仇,心里想,果然是铁证如山,既然家里藏着春宫画,那么张如玉之前所告的两个罪名,怕也是实情。 这么说,他还勾搭了良家女子? 朱县令想到这里,不怒自威,将这画像扬起来,道:“陈凯之,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衙外的人一看,顿时哗然。 瞧这画,还真是春宫图,虽然有些遮掩,可确实引人遐想,堂而皇之的将这图挂在家里,这人是yin魔啊。 那杨杰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自己也私藏了春宫本,不过却是偷偷藏在自己床底下的,凯之还真是…… 方先生的脸色也拉了下来,他失望地看了陈凯之一眼,转身想要离开。 朱县令已是显得很不耐烦起来:“陈凯之,你到底知不知罪。” 这意思便是,再不认罪,承认自己行为不检,调戏良家女子,就要动刑了。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 玛德,生死一线啊。 承认了就死,不承认就是动刑,还是要死。 张如玉,你想整凯哥? 这是逼我放大招吗? 陈凯之没有露出恐惧的样子,反而是气定神闲,他不是一个涉世未深的书呆子,临危不惧,是他求生的本能。 陈凯之抿嘴而笑,这一笑,竟是自信无比:“大人,这不是春宫图。” “还要抵赖?”朱县令对陈凯之厌恶到了极点。 陈凯之道:“这张图,确实是学生绘制。乃是……神女……” 神女? 许多人面面相觑。 张如玉忍不住想笑,他一点都不怕陈凯之说出一朵花来,这根本是无从抵赖的事。 那本欲转身要走的方先生却是驻足,忍不住伫立着,一双老眼,复杂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朝朱县令深深作揖,从容道:“县公,前几日,学生做了一梦,梦见一神女,便是这般模样,学生惊为天人,清醒之后,这才凭着这印象,作出了此画,何以……这成了春宫图了?” 是啊,这是梦中所见的东西,怎么就是春宫了呢? 朱县令冷笑:“何以见得?” 你说是神女就是神女吗? 陈凯之振振有词道:“县公若是不信,就请给学生一个自辨的机会。” “你还要如何自辨?” 毕竟是方先生的门生,朱县令不至于立即痛下杀手。 陈凯之道:“请上笔墨。” ………… 抱歉,电脑出了点问题,所以这章来晚了!请见谅,另外求点收藏和票儿,拜谢! 第二十四章:如痴如醉 上笔墨? 今日的事,倒是愈发的稀奇了。 朱县令沉吟片刻,朝周差役使了个眼色,周差役会意,很快就拿了笔墨来。 陈凯之道:“学生这就将梦中所见,写出来,县公明察秋毫,一看便知。” 笔墨在前,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叶春秋瞥了一眼张如玉,心里发狠,张如玉,你这是自寻死路。 深吸一口气,提笔,开始奋笔疾书。 心里的念头倒是通达,没什么害怕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手腕转动,挥洒自如。 片刻之间,一行行小字出来。 朱县令还在怒中,觉得这生员有些蹊跷,不过他给陈凯之一个辩解的机会,只是为了显出自己公平公正罢了。 却见陈凯之奋笔疾书,如痴如醉,朱县令心里不禁好奇,又不好走下公堂去看。 倒是一旁的宋押司深知县令大人的心思,便故意向前走几步,想看看陈凯之为何要要笔墨来为自己辩护。 宋押司对陈凯之的印象不错,现在陈凯之惹上这样大的麻烦,他却知道这种事,自己是插不上手的,心里也很痛心陈凯之居然绘了春宫图,还将它张贴在墙壁上,这不是找死吗? 于是故作漫不经心的,走到了陈凯之的对面。 垂头一看,宋押司的脸色却是变了。 这……怎么可能? 他起先,还只是随便看了看,可是乍看之下,竟是身躯一震,口里禁不住道:“神龙四年,余枕黄梁,突得一梦。” 神龙四年,乃是当今的年号,而今,正是神龙四年。 这第一句,便是说,他陈凯之做了一个梦。 这一句,很是稀松平常,这也叫辩解? 其他人都一脸默然的样子,对此不以为意。 可是宋押司面色却是更加怪了,继续忍不住念道:“梦中恍惚,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 这一句,似乎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不过是说,自己梦中的时候,恍然之间,看到了一个女子。 可是宋押司眼睛却是发直,语气却是加快:“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 洛神赋…… 这时代并没有洛神赋,而这洛神赋,陈凯之在前世就很喜欢,早已背了个滚瓜烂熟,本来这样的文章,他是绝不肯写的,毕竟这是别人的作品,只是今日,他知道,眼下只有这样的作品,才能救自己了。 宋押司念到这里时,满堂皆惊。 她的形影,翩然若惊飞的鸿雁,婉约若游动的蛟龙。容光焕发如秋日下的菊花,体态丰茂如春风中的青松。她时隐时现像轻云笼月,浮动飘忽似回风旋雪。 这样的文章,也难怪会令宋押司失态了。 朱县令的脸色也变了。 朱县令乃是进士出身,文学的造诣自然极高,宋押司的每一个字念出,都如炸雷一般,文中每一个字,都给他一种轻灵之感。 仿佛在眼前,如梦似幻之中,当真一神女便在自己眼前,对神女的描写,让人恨不得拍腿叫好。 可陈凯之下笔有些慢,所以宋押司还没念出来,朱县令却急了,快写啊!他心里变得忧心如焚起来,卧槽,有了上面没有下面,急死了。 读书人大多都是雅人,朱县令也不意外,正因为雅,所以才急,这时候忍不住豁然而起了,也顾不得众目睽睽,快步走上前。 果然,又一句落成,朱县令忍不住念道:“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这文章,真是不拘一格,将一个梦中神女的形象,栩栩如生的展现人的眼前。 真正可怕之处在于,每一个文字,都是精妙无比,恰到好处,神作,绝对是神作。 朱县令如痴如醉,像是喝醉了酒一样。 这时,身边有人继续念道:“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 又是一段,话锋一转,将梦中人见到这神女心神摇曳,只恨不得立即请人说媒的急迫之情道了出来,这种急迫,反而更增添了对神女的向往之心。 朱县令抬头,念这下一段的人,居然是方先生。 原来方先生听到这文章,也是错愕,一时之间,也被这美好的辞赋所吸引,居然径直步入了公堂,直接到了面前,忍不住念起来。 满堂皆惊。 谁也想不到,陈凯之当场作赋,而这辞赋,堪称神作。 众人迫不及待的看下去,完全沉浸在其中。 陈凯之凝神静气,不为外界所干扰,他知道,能救自己的,只有这一篇洛神赋,自然,这是粲溢今古,卓尔不群的曹植所作,这篇洛神赋,更是名传千古,可是现在为了救命,陈凯之已经顾不得什么了。 陈凯之心里有一股气,气这张如玉如此陷害自己,所以下笔越来越快。 便听身边有人道:“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好,好啊,真是令人神往。” 这文章,为了掩去曹植的身份,陈凯之改动了一些,可即便如此,依旧没有失去它的味道。 他也不知身边是谁在叫好,只听到耳边无数的赞美和感叹。 他手提着袖子,继续从容下笔,将自己这梦中人见到神女的惆怅、犹豫和迟疑俱都写出,在怅然若失之间,洛神深受感动,低回徘徊,神光时离时合,忽明忽暗。可是终究,人神有别,于是飞腾的文鱼警卫着洛神的车乘,众神随着叮当作响的玉鸾,随同洛神,一齐离去。六龙齐头并进,驾着云车从容前行。 最终,梦中之人,依旧在伫立于河畔,想要离去,却又怅然若失,徘徊依恋,无法离去。 最后一个字,终于落笔。 呼。 陈凯之长出了一口浊气。 即便是自己,写完这篇辞赋的时候,心中也禁不住被这留恋之情所感染,心中竟有一股莫名惆怅。 而此时,朱县令和方先生俱都瞪大了眼睛,似乎也还沉浸在感动之中。 没了…… 就这样没了,可心里更加怅然了。 其余如宋押司这些文吏,大多也都有些感触,一时竟也痴了。 站在衙外的生员,个个屏息。 傻子都能从方才的朗诵中,感受到这洛神赋的魅力。 这衙堂里,出奇的安静,安静得落针可闻。 尤其是那方先生,今日在课堂上,让生员们作文,这陈凯之还无从下笔,心里对他不免失望和轻视,现在双目久久凝视着这文章,心中百感回荡,震惊得微张着口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陈凯之抬眸,扫视了所有人一眼。 他才懒得管别人怎么看,他心里只惦记着张如玉…… 第二十五章:无耻之尤 张如玉不傻,他能感受到这辞赋的魅力,心里一下子急了。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这文章……从哪里来的?不好,县令大人似乎开始动摇了。 这陈凯之想作一个文章获得了县令的青睐,就能脱罪? 张如玉阴阳怪气地道:“文章倒还尚可,可这与你的春宫图有什么关系?” 这一句话,却是令如痴如醉的朱县令清醒过来。 倒是陈凯之抿嘴而笑道:“因为我梦中的洛神,便是这个模样啊,我清醒之后,脑中还浮想着这神女的模样,便连忙绘了出来,自然,我的画功太差,所画出来的神女,不及梦中万一,神女变幻莫测,梦中穿的,便是这衣裙,现在张如玉你竟说她是春宫图,在你眼里,这是春宫,可是在我的眼里,这却是仙子,虽然我画的不好,可是在我心里,这却是圣洁的神女,张如玉,你这是小人之心!” 张如玉呆了一下,脸上笼了一层阴霾,想要反唇相讥。 陈凯之却已振振有词地继续道:“大人,学生听过一句话,叫做心中有佛之人,看什么都是佛,可心中有shi的人,便觉得满世界都是污秽。在学生眼里,这幅画,犹如圣光,学生虽没有画好,可是每每去看,心里都不禁想到那梦中神女的端庄,如沐春风之余,又不禁愁绪万千;而这张如玉,真是小人,在他眼里,这幅画中的神女,竟是污秽不堪。有道是心里有佛,则看到的都是佛,心里有……呃……” 接下来的话有些不雅,陈凯之很识趣地避开,提高了分贝,更加大义凛然:“这样的人,真是龌蹉,无耻,卑鄙,不学无术,下流!学生敢问大人,大人再细细看看,这幅画当真是不堪入目吗?” 心中有shi,处处都是shi。 这当然是鄙夷张如玉是个不学无术,且还思想龌蹉之人。 可是现在,陈凯之一句反问,却将朱县令问倒了。 他为这篇华美的文章而感动,脑海中已有一幅神女巧兮倩兮的美好形象。 只是这画,呃…… 堂堂县令,众目睽睽之下,该怎么说才好呢?若是说,其实本县看着这幅画,也觉得不堪入目,这不是等同于告诉别人,自己和张如玉一般思想肮脏? 何况县令对这文章,真是爱煞了,现在还沉浸在那文章之中呢,心里甚至在想,若不是梦到神女,怎会有这样一篇神作?这陈凯之,想必说的是实情。 朱县令义正言辞地道:“本官现在细细一看此画,倒是觉得画中女子端庄,犹如神女。” 朱县令表态了,只有你这龌蹉的张如玉,才会如此没有艺术细胞,才会如此俗不可耐,这般不要脸,品性高洁的朱县令看到的,却是神女的美好。 宋押司等文吏哪里还敢犹豫,纷纷交口称赞:“是啊,我等看来,也是如此,乍看之下,这画中女子虽是显得伤风败俗,可是细看之下,此女的眉宇之间意境幽远,而今见了这文章,方才知原来这是洛神,倒是县公一眼看破,倒是我等愚钝,后知后觉,县公高明,深不可测,我等拜服。” 陈凯之看到宋押司等一干文吏摇头晃脑的模样,心里也是好笑。 张如玉的脸拉了下来,他感觉不对劲了。 怎么转眼之间,这县里的人全部都改变了立场,都和陈凯之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陈凯之哪里还会给他翻身的机会?还装什么谦虚,痛打落水狗啊! 陈凯之厉声道:“张如玉,你我从前是有一些仇怨,可是我们好歹是同窗,万万料不到你如此卑鄙,居然来告我,现在这画,县公大人都已经为我做主了,那么我想问你,我调戏了哪一个千金小姐?” 张如玉膛目结舌,迟疑道:“是……是……” 陈凯之厉声道:“你说,你若是不说清楚,今日县令在堂,我非要请大人主持公道不可,你倒是说说看,我调戏了谁,你这般侮辱我的清白。” “我……我……” 张如玉自是不能说啊。 难道他敢把自己表妹牵扯出来? 一旦牵扯出来,肯定是要传唤表妹的,荀家那儿,关系到了自家女儿的清白,这表亲的关系,就算彻底断了。 而且,表妹莫非还要承认,自己被陈凯之调戏了? 吓,滑天下之大稽,荀家若是承认,这荀家还能抬得起头来做人吗? 可一旦荀家不认,张家和荀家不但要反目成仇,自己也就成了诬告了。 朱县令一看张如玉难以启齿,犹犹豫豫的样子,心里大抵就明白了什么。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道:“大人,这张如玉小人之心,先是诬告我私藏春宫,其后,又告学生调戏良家妇女,可现在,他连调戏的是哪家良家女子都说不出,学生蒙受这样的不白之冤,惹上这样的官司,实在冤枉!恳请大人为学生做主。学生现在要告这张如玉诬告学生,诬告反坐,罪加三等!” 嗡嗡…… 衙堂内外,又是哗然。 事主成了被告,而被告成了原告,让看的人一身冷汗。 朱县令心里了然了,忍不住又看了那篇文章一眼,随即脸色一板:“张如玉,你可知罪!” 张如玉吓得面如死灰,这样的公子哥,最擅长的是打顺风球,一旦遇到了挫折,反而不知所措了,于是他咬着下唇,心里比死了还难受,从在表妹那里见到这个家伙,自己就不知走了什么霉运,先是表妹对自己愈发冷淡,之后拜师又被这小子摆了一道,现在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不甘心啊。 他想失口否认,将这个官司打到底,绝不能便宜这个小子! 哼,以张家的实力,还弄不死你一个穷小子? 朱县令见他踟蹰,脸拉了下来:“好大的胆子,陈凯之毕竟是你的同窗,你还这般诬告,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 张如玉冷汗淋漓,想到此前种种,知道朱县令对自己已经十分不满了,他下意识地咬咬唇:“大人……” 他刚要开口,朱县令铁面无私的样子,眼眸如刀子一样落在他的身上,接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无耻之尤!” 无耻之尤? 就在方才,还想着反击的张如玉,身躯却是颤抖起来,这四个字,在公堂上从父母官口里骂出来,就等于是骂娘了。 张如玉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这是自己一辈子洗不清的污点啊。 偏偏,这时候,身后又听到许多观看审问的人发出了嘲讽的笑声,张如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完了,吓得一时浑身使不出半点劲儿,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口里下意识地道:“学生万死。” 朱县令看都不看他一眼,一双眸子别有深意,接着冰冷地道:“来人,将这张如玉押起来。” “是。” 公堂上顿时凛然。 有心人很明白,这张如玉只怕别想会有好下场,不过,这张如玉的背景却是不简单,周县令虽是厌恶他,也知道当下不能动刑审判,先押起来,等张家人来领便是。 无论张家有什么背景,众目睽睽之下,案子审到这个地步,朱县令怎么可能不注意自己官声呢? 周差役已是带着几个差役上前,将张如玉不客气的反手剪起,直接拖了下去。 第二十六章:县令宴席 陈凯之很清楚朱县令不继续审的理由,其实就是想等张家人来交涉。 不过既然已经定了张如玉无耻之尤的基调,那么自己便算是无罪了,这朱县令,其实还算是个清官,否则,以张家的权势,最后可能各打五十大板,如今能做到这样,已经算是公平了。 这就是有权有势的好处啊。 陈凯之没有继续纠缠下去,而是和颜悦色地朝朱县令行了个礼:“多谢大人为学生讨还了公道。” 本来朱县令还怕陈凯之不肯干休,谁晓得陈凯之见好就收,反而给朱县令留下了一个好印象,朱县令含笑道:“名师出高徒,你这文章,可是自己作的吗?” 他还惦记着那篇洛神赋呢。 陈凯之道:“正因为学生梦见了神女,方才有了这灵感,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朱县令眼前一亮:“好一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很好……”欣赏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又接着道:“好好读书,府试在即了,本县望你能脱颖而出。” 他点到即止,因为在这众目之下,并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勉力几句,便道:“回去吧,好好用心。” 陈凯之谢过,心里松了口气,却知道接下来还会有后话,自己得回去等消息,县令应该还会问文章的事。 这一次,自己也是被逼得急了,不得不将这洛神赋写出来,不过……好像反响有些大。 陈凯之抬眸,见方先生已是走了,哎……看来这位恩师,还是爱那琴棋书画的风雅人,文章做的好,也未必能入他的法眼。 心里一声叹息,陈凯之略略有几分失落。 从衙中出来,得见天日,心里又畅快淋漓了,张如玉这是活该,居然敢害他! 倒是许多同窗纷纷凑上来道:“方先生说,叫我们赶紧回学里去,不要滋事。” 这些投来的目光,带着几分羡慕。 那杨杰则是幽怨地看着他,倒像是陈凯之欠了他什么似的。 其实这很好理解的,本来还以为是两只臭虫在一起,能臭味相投,学渣找到另一个混吃等死的学渣,一下子不寂寞了,结果陈凯之分明是学霸啊。 牛到杨杰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朋友。 陈凯之朝他们团团作揖:“各位同窗,我们赶紧回学里去吧。” 回到县学,众人三三两两回到明伦堂,方先生却早已在这里高坐了,而大家的书案上,依旧还摆着笔墨纸砚。 众人才想起,今日是先生考教文章。 杨杰脸色骤然蜡黄起来,方先生已是站了起来,其他的人都已经交卷,也只有杨杰和陈凯之二人卷上空白。 方先生漫不经心地到了二人案前,只看了杨杰的卷上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杨杰额上冷汗渗出:“学生……学生杨杰。” 方先生只淡淡地道:“明日抄一遍《诗经》给我。” “是,是……”杨杰唯唯诺诺地应着。 方先生这才眼角扫了一眼陈凯之,眼里似笑非笑的样子,不知是不是讥讽:“想不到你能作出这样的文章。” 陈凯之心里说,不就是说我这人对你的琴没有兴趣,所以觉得我这粗鄙之人,登不上大雅之堂吗? 陈凯之笑吟吟道:“学生不敢当。” 方先生倒是愣了一下,这人的脸皮很厚,这是夸你吗?你还不敢当了,这脸皮…… 方先生有点拿他莫可奈何的样子:“明日清早,早一些来学里,记得带诗经来,光能将文章倒背如流有什么用?” 陈凯之乐了,方先生虽然严肃,现在却算是松了口了,愿意给自己打小灶了。 真是不容易啊,虽然他很不好接触,陈凯之也挺烦他的恶趣味,却是知道方先生算是正式认了自己这个门生了。 这种事,陈凯之最拿手了,别人但凡有意,一定得上杆子往上爬,敲锣打鼓把事情给敲定了,到时候你想反悔都来不及了。 “恩师!”陈凯之的恩师两个字,犹如炸雷,吓了方先生一跳,也让其他同窗打了个激灵,纷纷侧目。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陈凯之这才一副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的样子:“学生谨遵恩师教诲,明儿一早,赶早来学里,请恩师指教!” 指教两个字咬字要清晰,语气要坚决,绝不给方先生转圜的余地。 读书啊,凯哥就靠这个改变命运了,这是天大的事,有了这名师教导,陈凯之一下子信心十足了。 方先生似乎能猜测出陈凯之的心思,这家伙,是怕自己抵赖吧。这哪里有半分谦谦君子的样子? 方先生觉得自己的心口挺疼的,自己怎么会收一个这么俗不可耐的门生呢?顿时有一种自己一世清明就要毁在陈凯之手里的感觉,哎,作孽啊。 深呼吸,脑子里立即想到那位远在京师,风度翩翩的大弟子,方先生总算是缓过了劲来,目光一撇,假装没听到陈凯之的话,旋身收拾了案上的书本,低着头道:“下课。” 陈凯之的心情却是好极了,他才不在乎恩师怎样想自己呢,这不重要,学到本事才是真的。 自己挺聪明嘛,又能过目不忘,有了这样的名师教导,将来一定能金榜题名,想一想好激动,忍不住乐呵呵的。 方先生不忍去看陈凯之这小人得志的模样,将书夹在腋下,匆匆走了。 陈凯之也匆匆回了家里,今儿下课有些迟,歌楼的人早已醒了,连灯笼也都挂起来,那翠红在勾栏里探头探脑,这小丫头和陈凯之熟了,见陈凯之今日回的迟,心里担心。 等见了陈凯之徐徐背着书箱回来,方才吐舌,又缩了回去,惹得歌楼里又是喧闹,有人打趣道:“翠红不是等着你的陈公子回来吗?怎么人回来了,反是躲起来了。” 陈凯之便朝楼上的人笑起来,道:“见过诸位姐姐。” 说着开了柴门,正要进去,身后有人叫自己:“凯之……” 陈凯之回头,见是周差役,心说,难怪有人这样亲热的叫自己呢,原来是周大哥。 他忙给周差役行礼:“周大哥怎么来了?快,里头坐。” 周差役摇摇头,道:“不坐,你也别进去,告诉你个好消息,今日县令大人在廨舍摆了桌酒席,是赵县丞和吴教谕作陪,噢,还有宋押司,席间说到了你,县令大人请你去喝杯水酒,凯之啊,你了不得了啊,县令都请你吃酒呢。” 陈凯之知道是那篇‘洛神赋’惊动了县令,这县令还沉浸在那篇文章中呢,请自己去喝酒,未必就是真正看重自己,十有八九是多喝了几杯,感觉上来了,叫自己去坐坐。 领导嘛,很多时候也就是心血来潮而已,你若是当真,就傻缺了。 这种情况,陈凯之见得多了,反而没有周差役这样的振奋,很淡定地道:“噢,那么烦请周大哥带路。” 周差役算是彻底服了这家伙,和宋押司关系不浅,现在县令大人有请,这县令是什么,是父母官啊,周差役在县里当了这么多年差,大人连他的名字都叫不上呢,见了他,大抵也就是一句‘喂,那……那个谁,你来一下’。 可县令大人惦记着陈凯之啊,他心里火热,比以往更殷勤了:“请,请。” “不要这样客气。”陈凯之还记着周差役给自己办户口的事呢,亲和地道:“你我是朋友,说请就生分了。” 有良心! 周差役便道:“是我的不是。” 第二十七章:打脸小人 这一路,陈凯之不免和周差役几句闲话,却决口不能提周县令,因为他知道,周大哥也只是个传话的,从他口里也问不出什么来,既然问不出,自己旁敲侧击,就显得逼格太低了。 人嘛,总要端着一点身价才好,不求有天子呼来不上船那样的逼格,可至少也要做到不卑不亢,做人的学问,实在是太多了,上辈子自己跌打滚爬,吃了多少亏才换来的宝贵经验。 转眼之间,到了衙里,径直由周差役领着到了后衙的廨舍,周差役先去通报,陈凯之方才走进去,便见小厅里,县令端坐在其中,左边是县丞陪衬,右边是吴教谕,宋押司则是忝居末座。 桌上是一桌残酒,陈凯之一看,就了然了,今日自己不是主角,果然就真的是县令在兴头上,只是请自己来坐一坐的。 做人,不能自作多情啊。 陈凯之其实并不介意,谦和地行了礼。 朱县令笑道:“老夫正和吴教谕说了你来着,来的正好。” 陈凯之便看了吴教谕一眼,吴教谕在县令面前,不知说了自己坏话没有,不过陈凯之心里并不忐忑,这吴教谕要说坏话就说便是。 他反而十分惭愧汗颜的样子道:“自入了学,就一直蒙受吴教谕关照,学生实在惭愧得很。” 朱县令表情就变得别有深意起来:“爱才之心,人皆有之,陈生员一篇《洛神赋》,惊诧四座,了不得,来,坐下说话。” 陈凯之便陪坐在宋押司的位置之下,与宋押司交换了一个眼神,宋押司给了他一个眼色,随即目光又落在吴教谕身上。 陈凯之心里明白了,吴教谕果然说自己坏话了。 呵呵…… 这吴教谕还真是有仇必报啊。 可惜,你倒霉,遇到了我。 陈凯之便侃侃而谈道:“那篇《洛神赋》,不过是学生偶得的佳文,都是因为一场梦而起。” 谦虚得差不多了,陈凯之顿一顿,方才道:“这也是吴教谕平日里关怀的结果,若不是吴教谕对学生关怀备至,平时嘘寒问暖,学生哪里能安心读书,吴教谕不但关心学生的学业,还关心学生生活,学生心里,感激涕零。” 朱县令面上露出了有趣的样子:“噢?是吗?说来听听看。” 吴教谕的脸上,明显有些尴尬了。 陈凯之道:“吴教谕总是问学生在学里习惯不习惯,还说我是方先生的门生,他是最看重的,说我不但要读书,更要在学里学会做人,还说若是生活上有什么问题,大可以去找他,他……是将我当作子侄来看待的。” “是吗?”朱县令哈哈大笑,似笑非笑地看了吴教谕一眼:“很有趣。” 吴教谕特么的越加尴尬了。 方才喝酒的时候,县令提到了这陈凯之。 这吴教谕本来就讨厌陈凯之,既然县令提起,当然少不得要狠狠批评几句,说了陈凯之在学里不少品德败坏的事,少不得添油加醋,说陈凯之仗着有一点小聪明,顶撞自己。 结果…… 他老脸一红,谁知道这陈凯之会跑来猛拍自己马屁啊。 自己说了他的坏话,结果这厮却跑来将自己一阵猛夸,这不就显得自己是小人了吗?自己说他行为不端,陈凯之却当着县令的面,说自己对他嘘寒问暖,你说,作为县令的,会相信谁? 当然是相信很傻很天真的小生员陈凯之啊,人家毕竟年纪小,给人一种不谙世事的印象,这样一来,县令会怎样想自己? 好你个吴教谕,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在陈凯之的面前,关怀备至的模样,背地里说人坏话,你……这是小人啊。 所以朱县令一句很有趣,意有所指,却让吴教谕脸上有些火辣辣的。 连坐在对面的县丞,也是别有深意地看了吴教谕一眼,很明显,官场之上,耍滑头和两面三刀,其实也不算什么,可你一个堂堂教谕,对自己的生员两面三刀,这格调就太低了,连一个这样天真的生员你都如此,那么平时你见了县令和本县丞,也是满口漂亮话,谁又知道,在背后,你说了什么呢? 陈凯之心里好笑,既然做戏,当然就要全套,说到此处,得表现的动情,他长身而起,朝吴教谕道:“教谕大人,学生承蒙你的照顾,心中感激涕零,学生有礼。”深深一揖,给人一种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的形象。 吴教谕有些不知所措,他心里尴尬,却还是硬着头皮,干笑道:“好说,好说。” “来,来,来,这里没有长幼之别,喝酒。”朱县令对陈凯之的印象一下好了许多,方才听了吴教谕的话,他本来还有些不喜,现在仿佛一下子看清了真相,吴教谕的龌蹉,他当然不会去揭穿,却觉得陈凯之是一个没有心计,而且很厚道的读书人。 年少轻狂,却不知世间险恶啊,朱县令心里想笑,这不正是当初的自己吗? 陈凯之坐下,从容地喝了一杯水酒,平日在家里,过得很清苦,现在这一桌酒席,鸡鸭鱼肉俱全,顿时觉得饥肠辘辘起来,也不客气,举箸便开始大快朵颐,这种时候,不能拘谨,要放得开,给人一个天真的形象其实没什么不好。 酒过三巡,惬意无比,偶尔,几个大人说话,自己也不过随口谦虚几句,其他时候,都在吃菜吃酒。 吃过了酒,便有人端了温水来,让大家净了手,撤下了酒席,有老嬷端茶上来,陈凯之心里想,现在才算是进入了正题。 朱县令对陈凯之不无欣赏,只是因为吴教谕方才的事,令他对吴教谕起了戒心,所以有些话,自然也就不方便说了,此时道:“前几日,老夫也偶得了两篇文章,今日赵县丞在,倒想请赵县丞看看。” 陈凯之一听朱县令称呼赵县丞官名,就晓得县令和赵县丞的关系只怕不太愉快。心里记下,不露声色。 赵县丞兴致勃勃道:“县公有这雅兴,下官倒也来了兴致。” 朱县令朝宋押司使了个眼色,宋押司去取了两篇文章,赵县丞便比对着文章看起来,看罢之后,叫了一声好,道:“这两篇文章,俱是佳作。” 朱县令笑容可掬道:“那么,哪一篇更好?” 赵县丞毫不犹豫道:“自然是这篇《孔子登东山》最佳。” 朱县令点点头,道:“吴教谕也看看吧。” 吴教谕看了赵县丞一眼,将文章接了,看过之后,道:“我也以为,《孔子登东山》最佳。” 朱县令就笑起来:“你们是英雄所见略同。来,来,来,凯之来看看吧。” 陈凯之听到让自己看,心里倒是小小诧异了一下。 两篇文章都看了,他现在将四书五经背了个滚瓜烂熟,对于古文的欣赏能力却是有的,乍看之下,确实是《孔子登东山》写的好一些,这赵县丞和吴教谕的眼力还是不会差的。 可是…… 第二十八章:玲珑之心 陈凯之值得玩味地看起这篇《君子笃于亲》,心里想,朱县令拿出两篇文章来,让人来品评,只是单纯的来品评这样简单? 不对,就算县令有雅兴,给县丞和教谕看过了,也便是了,何必还让自己一个小生员来品鉴呢? 难道是考教自己? 若是来考教,让自己当场写一篇文章就是,可让自己来品鉴文章,这……还是没有必要啊。 猛地,陈凯之明白了什么。 上一世,他刚出社会的时候,跟着领导出差,到了饭点,领导先问几个老同志说吃什么好,第一个回答,吃火锅,领导又问第二个,依旧还是说吃火锅,结果领导又问到初出茅庐的陈凯之,陈凯之说,吃烧烤,领导大腿一拍,小陈是新同志,我们应该尊重小同志的意见,不能倚老卖老,好,就吃烧烤。 哎呀,这哪里是领导尊重小同志的意见啊,明明是领导想吃烧烤了。 现在的情况也是一样,县令问那篇文章写得好,县丞回答是《孔子登泰山》,县令不甘心,继续问教谕,教谕也这样回答,现在为什么还来问自己呢? 这篇《君子笃于亲》,八成是县令写的吧。 恍然大悟…… 陈凯之一下子明白了,县令写了一篇文章,想问问别人对这篇文章的看法,可是呢,不能明问,明着问,人家肯定说好,这就显不出县令的水平了,所以拿出另一篇文放一起,问了县丞,县丞说另一篇好,县令心里,多半是有些伤心的,所以非想找个人来,寻找共鸣不可,接着便问教谕,教谕的回答也令他大失所望。 所以……才来问自己了。 哎呀,这对自己是一个机会呀,他现在得罪了张如玉,那家伙指不定会用什么阴损的招对付自己呢!自己在这个世界没权没势,若是张如玉要害自己,那简直是举步难艰。 还是抱住县令大腿为先。 陈凯之敛去心中情绪,朝众人微微一笑道:“其实乍看之下,倒是《孔子登泰山》为佳,这《孔子登泰山》用词精准,且文风也是别具一格,实是难得的佳作。” 陈凯之很明显地看到,朱县令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想来,他费尽心机写出来的文章,在别人眼里却是垃圾,心里是挺失望的。 陈凯之又道:“不过在学生看来,反而是《君子笃于亲》最佳,诸位大人,这《君子笃于亲》四平八稳,其实却是最难写的,因为古往今来,这样的文章,早已被人写烂了,想要发挥,实在太难太难,所以此文,用的最稳妥的法子,看上去平淡无奇,实则,细细去推敲,却能体会到这种厚重,尤其是这一句‘俯仰古今,得失昭然,是以君子贵先自尽也’寓意深刻,实在是妙不可言,古今的成败,如此清楚明白,所以君子应认清自己,才能做到最好,这不正契合了先修其身,再齐其家,而后才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吗?不简单,不简单。” 话音落下,朱县令已是闻之大喜:“果然不愧是才子,是方先生的门下,说的好,好,好!” 他这一叫好。 倒是让县丞和吴教谕有些懵了,似乎他们也终于有所觉悟了,县丞连忙道:“听这位陈生员一说,下官倒也觉得,有了那么点意思。” 吴教谕也附和道:“是的,是的,很有道理。” 可惜陈凯之是雪中送炭,他们却是锦上添花,自然就差了那么点儿意思了。 朱县令来了几分兴趣,便道:“凯之的学问不错,今年的府试,看来是大有希望,老夫盼你此次高中,拔得头筹,为本县增光。” 方才是自称本县,称呼陈凯之为陈生员,转眼之间,就自称老夫,唤陈凯之为凯之了。 寻常人可能没有听出这其中的分别,可是县丞和吴教谕怎么听不出?他们也都笑着打趣了一下,心里多半有些尴尬的。 陈凯之道:“学生入学不久,学业不精,不敢自满,今日得县公嘉许,更该努力才是。” 朱县令就瞥了吴教谕一眼:“吴教谕啊。” “下官在。” 朱县令淡淡道:“有吴教谕关照着凯之,本县也能放心。” 吴教谕心里真是尴尬至极,他清楚朱县令知道里头的小九九,可没有挑明,却只说以后继续关照,颇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朱县令城府难测,吴教谕其实也是七上八下,既然县公开了口,他能说什么,忙是堆笑:“这是应有之理。” 一场酒宴,便算结束,陈凯之先告退出去,宋押司笑吟吟地起身:“我送送凯之。” 从县衙里出来,已是月朗星稀,宋押司提着灯笼,在前照路,陈凯之道:“恩公,我来吧。” 宋押司摆摆手,意味深长的样子:“凯之,我并不是你的恩公吧?” “啊……”陈凯之看着宋押司。 宋押司笑了笑道:“其实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回忆,你到底是哪家的故旧,可是一直都没有印象,今日见了你的出彩表现,方才有所醒悟,你啊,是个人精。” 陈凯之汗颜,他不知道宋押司为什么要戳破这个,忙尴尬道:“是学生的错,学生当时确实有难处,无以为靠,这才寻上了宋押司,不过现在宋押司依旧是我的恩公,若不是恩公,我也无法在江宁立住脚。” 被人戳穿了,就一定要认,若是还狡辩,就显得人品不行了。 陈凯之透露了两个信息,一是当初自己有难处,而且是很大的难处,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另一个便是宋押司还是帮了自己的忙,帮了很大的忙,陈凯之心里是很感激的。 宋押司笑了笑道:“过去的事都已过去,本来老夫不该戳破的,不过细细想来,我们还是该以诚相待的好,县令对你颇为欣赏,你而今是方先生的门下,大有可为,定要把握自己。以后有什么事,也可以来找老夫,贤侄啊,在这江宁县,老夫还是能说的上几句话的,那个姓张的人,就不要再招惹了,今日张家已经派人了来县里要人,县令将张公子放了,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陈凯之点了点头,他当然了解,张如玉的背景不小,即便是县令,也只能点到为止。 陈凯之叹息道:“其实县公能够秉公而断,学生就很感激了。” 在这清冷的长街,陈凯之向宋押司道别,深深一礼:“恩公,再会。” 宋押司提着灯笼,他身子有文吏特有的孱弱,眼睛里闪烁着不同寻常的精明,可是此时,他和蔼的一笑:“贤侄,慢走。” 此前的小心思已经被戳破,可是这不妨碍,新的关系重新建立了起来,陈凯之依旧叫恩公,而宋押司依然称之为贤侄。 陈凯之朝着幽森的小巷尽头而去,心里忍不住想,这宋押司,不是个简单人物,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成了精的。 ………… 看了上一章的说说,老虎吓尿了,再来一章,都是读书人,大家讲点道理嘛,别动不动坟头长草、寄刀片什么的,今天周一,有支持一下的不。 第二十九章:祥瑞寿礼 宋押司转眼回到了廨舍,曲终人散,小厅里只余下一桌残酒,廨舍的小窗被推开,风呼呼吹进来,将这厨余的气息吹了干净。 朱县令站在窗台前,视线落向窗外的灯火,他的眼睛,随着火焰的隐现而变得忽明忽暗。 宋押司很小心翼翼的进来,道:“明公,该早些去歇息了。” “噢。”朱县令只淡淡的应了一声。 厅里又陷入了沉默。 宋押司将灯笼挂在了灯架上,朱县令突然道:“你说……这陈凯之如何?” 宋押司呆了一下,他万万想不到,陈凯之给了明公这么大的印象,想了想,宋押司斟酌着道:“为人倒还忠厚,才学是有的,不像是个奸邪之徒。” “是啊。”朱县令只莞尔一笑,他回眸朝宋押司看了一眼,眼眸更加耐人寻味:“他的那篇洛神赋,也是令人拍案叫绝啊。” “难得明公欣赏他,这是他的福气。” 朱县令摇头道:“不,老夫不是这个意思。老宋啊,你难道忘了,太后的寿宴,已是越来越近了。” 宋押司一惊,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当今太后,年不过三旬,先帝驾崩,却没有留下皇子,是以择了宗室的其他藩王之子克继大统,所以皇帝不过三岁,而太后却主持大政,一言九鼎。 而今太后寿辰临近,早就让天下州府的官员急白了头发,为的就是希望能够见机邀宠。 江宁乃是京县,朱县令的地位可是不低,也早早地备好了寿礼,花费了很多的苦心。 可现在…… 朱县令接着道:“本县一直在想,若是只送寿桃和江宁精工织造的彩衣,总觉得还欠了一些火候,要知道,恩师在京里修书来也曾有过暗示,所以……你觉得那篇洛神赋如何?” 宋押司很是小心地道:“明公,学生愚钝,不能体察。” 朱县令徐徐踱步回了厅里的酒桌上,坐下,举起了桌上的一杯残酒,一饮而尽,才不紧不慢地道:“今日过审,张家的那位公子,本县收押了,其实……以张家的背景,本县放了陈凯之就可完事,实在没有必要收押张家公子,而得罪了张家,问题就出在这洛神赋上,你细细想想,当今太后,是哪里人?” “洛阳。”宋押司下意识地道。 朱县令笑了:“是啊,洛水之神,不就是在洛阳吗?前些日子就有人进言,说太后乃是神母,其实……这也对,陛下嘛,乃是天子,可是当今太后,却不是陛下的亲生母亲,偏偏太后又主持了大政,陛下是天之子,可太后,怎么能是凡人呢?朝中的那些人,还真是煞费苦心,可谁说这又不是太后的授意呢?” 宋押司恍然大悟:“学生明白了,太后想成神,正因如此,朝中才有人投其所好,可是单靠他们的几篇奏言,份量是太轻了。” 说到这里,宋押司红光满面起来:“可是洛神赋不一样,洛水之神,正合了太后的出身,何况久闻太后美的不可方物,这不又正合了洛神赋中的形象吗?再有,一个小小的生员,怎么能做出这样传神之作呢,所以陈凯之所梦的东西,一定是千真万确。学生明白了,这是祥瑞啊,是太后托梦给了陈凯之,太后就是洛水之神,洛水之神就是太后,这……,是上天给大人的祥瑞。” 朱县令则是笑着道:“不,不是上天给本县的祥瑞,而是太后本就是落水之神,这陈凯之得了感应,今日酒宴,老夫就是想要摸一摸陈凯之的底,若此人是个奸猾小人,这祥瑞,本县还不敢上,今日本县见他,倒也像是个翩翩君子,你看,这份寿礼不就是现成的吗?” 宋押司有了明悟,从今日过审,到此后的酒宴,朱县令都是别有用意的。 他忍不住感叹:“明公深不可测,学生不如。” 朱县令却是板起脸来:“这件事先不要声张,省得走漏了消息,老夫亲自抄录一份《洛神赋》,你召最精细的织工,将其摹在彩绸上,明着,我们送寻常的寿礼入京,暗里,派最心腹的人火速入京……” 他想了想,沉默了片刻,才又道:“走宫里张公公的名义,呈上御前。” “学生明白。” “还有那副画一定要清理干净。”朱县令冷不丁地提醒道。 是呀,那样裸露的画,自是不能留着的,那岂不是猥亵太后吗? 宋押司点头:“是。” …… 一觉醒来,陈凯之看着空空的墙壁,想到那一幅玉女图已是被县里没收了去,显然,虽然那图‘寓意深刻’,却还是有碍观瞻。 他的心里不禁有些惆怅,这个时代,果然还是和上一世不同啊。 这样想着,便匆匆而起,洗漱,烧了热水,用昨日的蒸饼泡了泡吃了,便背着书箱上学。 恩师已经决定给自己辅导了,自己要读书啊,读书才能改变生活,才能不用穷困潦倒,才能不必受张家这样的欺负。 到了方先生这里,方先生在书斋里见他,行了礼,方先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颌首点头,打开书本来:“读书,是万万马虎不得的,就从四书开始教授吧,你细细听着。” 陈凯之点头,他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方先生便开始讲授起来,语速故意放得很慢,学得差不多了,也就快到了上课的时候了。 陈凯之便起身致谢,尴尬道:“先生,不妨我听一听你的曲吧。” 这倒有点怜悯方先生的意思,方先生找不到知音,肯定很寂寞,自己凑个趣,也免得他孤独地弹琴,却无听众。 方先生面上淡漠:“朽木不可雕也。” 呃…… 这师傅……说实话,陈凯之有时候觉得挺欠揍的,虽然明知道你是外冷心热,终究还是教授我读书了,可是说话能不能不要这样难听? 陈凯之也就一笑:“告辞。” “不送。” 陈凯之走了两步,有点纠结,其实觉得恩师还是挺可怜的,每天这样端着,他不累吗?他忍不住回头:“恩师,大师兄从前是不是经常听你弹琴?” “是啊。”方先生忽的生出了美好的回忆,面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道:“他是痴人。” 痴人怎么了,我还会吃呢! 一想到吃,陈凯之就觉得自己肚子又有些饿了,昨夜的酒席,太可惜了啊,光顾着说话,一只红烧鸡腿还留着呢。 陈凯之便讪讪笑道:“是呢,是呢,恩师若是不嫌,我也可以吃的。” “滚!” 陈凯之尴尬了,好心陪你,你这样的态度?难怪你孤家寡人。 陈凯之只好勉强作揖道:“恩师,我滚了啊。” 方先生嗯的一声,看到这俗不可耐的小子,心里却泛起了一丝涟漪,不知那已金榜题名的弟子在京师里可好,为何还不曾有音讯来呢? 这样一想,心里不禁唏嘘。 这几日,陈凯之每日都来求教,师徒保持了默契,除了说几句闲话,便是教课听课,这几日陈凯之所消化的知识确实不少,方先生深入浅出,字字珠玑,让陈凯之受益匪浅。 府试在即了,陈凯之可一点都不敢怠慢,这关系到自己前途的问题啊。 第三十章:圣心独断 这一日,陈凯之照旧清早来学习,方先生却是眉飞色舞,难得的给了陈凯之好脸色。陈凯之一见,不禁道:“恩师,今日神采飞扬啊。” “你师兄来书信了。”方先生兴致勃勃地道。 陈凯之心里酸溜溜的,面上却笑着道:“这敢情好啊,想不到师兄还惦念着恩师呢。” 这话听着,很刺耳,仿佛那师兄没心肝,只有陈凯之每日惦记着方先生一样。 不过方先生很高兴,没有把话放在心上,整个人生机勃勃的,从袖里抽出书信,道:“你看看,你看看吧,以字观人,看看你师兄的风采。” 陈凯之接过了信,便聚精会神地看起来,这一看,也忍不住啧啧称奇:“恩师啊,师兄的字写的真好,这小楷媚而不俗,难怪……难怪了……难怪他能金榜题名,我若是考官,只看他的字,心里就亲切了几分,恩师,你这是藏了一手啊,师兄的行书是不是你教的,你也该教教我,对我将来考试,有很大的帮助。” 方先生突然又觉得心口疼了,忙是拿手捂着自己的心口,此时连名士的风度也顾不上了,咬牙切齿地道:“老夫是让你看看你师兄书信里写的是什么!” “噢。”陈凯之只看了看,便道:“很平常啊,不就是说恩师寄托去的琴谱,他试着弹了弹,说是三月不知肉味,绕梁三日之类,他三月都不吃肉啊,不对啊,师兄不诚实,恩师的书信,至多也就半月前寄的,到了他手上,十天都不到,至多十天不知肉味,怎么来的三月,恩师,我没有编排师兄的意思,可是诚信乃是做人之本,师兄他人品有些下贱呀……” 方先生猛地一咳,一口痰居然参杂了血丝,陈凯之吓了一跳,忙丢了信,上前一把将方先生搀住:“恩师,恩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方先生很努力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走……” 不管怎么说,陈凯之相信恩师还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就比如刚才让自己走,可是等缓过了劲来,居然还是板着脸开始辅导了,虽然在临别的时候,陈凯之朝他作揖,说了一句告辞,恩师理都没理他,可是陈凯之还是能感受到,这个时代所谓师者如父的道理,师徒之间,还是很有感情的。 当然,如果没有师兄的话,或许感情会更深厚一些。 府试的日期已经迫近,陈凯之下学回去,书箱里一沓的功课,还有半月的时间,陈凯之是插班生,就更不能等闲视之了。 其实府试想要过关,以陈凯之的实力,倒也应当能够勉强做到。 可要一路过关斩将,却很不容易。 眼下陈凯之的目标是府试生员,只要能高中,自此便可获得更多的官府钱粮补助,特权也是必不可少。 这个时代最是崇敬读书人,也正因为如此,读书人的地位极高,而成为府试生员,方才算是一脚踏入了读书人的行列。 陈凯之从学里出来,迎面却见吴教谕与张如玉从外头进学来。 自从张如玉在县里吃了亏,陈凯之在县学里就不曾见到过张如玉。 四目相对,张如玉就像没事人一样,跟在吴教谕的身后。 陈凯之朝教谕行了个礼:“学生见过吴教谕。” 吴教谕只懒懒的点头,轻描淡写道:“噢。” 陈凯之也没再说什么,径直走了。 张如玉恨恨的瞪了陈凯之背影一眼,吴教谕这时道:“如玉啊,这一次府试,可有信心吗?这陈凯之,有方先生提点,怕也不俗呢。” 张如玉却是森森一笑:“世叔,我根本就不用考,倒是我看他考不成。” 吴教谕愣了一下,呆呆道:“怎么?” 张如玉道:“他品德败坏,迟早……”张如玉声音压得越低,语气中,带着杀机。 吴教谕却是不露声色地看了张如玉一眼,只淡淡道:“是你爹出马了吧?” ………………………………………………………………………………………………………………………… 洛阳未央宫。 都城所在,天下中枢之地,宫墙之内,在这冉冉的宫灯之下,宫阙楼宇在繁星之下,影影绰绰,即便是夜雾朦胧,依然可见其堂皇。 就在方才,甘泉楼里还是歌舞升平,衣袖飘荡;鸣钟击磬,乐声悠扬,只等珠帘之后,一个女官徐徐出来,挥挥手,歌女便俱都散去,无影无踪,美酒撤下,换上清茶,女官旋身,回到了珠帘里,悄声细语,似在低声禀奏。 几个留下来的大陈朝重臣,却是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看向那一卷珠帘。 珠帘之后,突然传出了一个声音:“卿家们,说说吧。” 大司马张汾一袭红色麒麟,头戴梁冠,神色之中隐隐带着几分不屑,顾盼自雄的模样:“臣以为,哪里有什么祥瑞,分明就是有人故弄玄虚,显然是地方官吏,想要借此溜须拍马,申饬他们一顿,他们也就老实了。” 他话音落下,珠帘之后,突然传出了轻笑声,这笑声显是别有深意,却又不置可否。 与张汾相对的,乃是大司空姚文治,姚文治老神在在地坐着,捋着唏嘘:“这样的神作,岂是一个小小县学生员能作得出的?若无天人感应,如何解释?太后乃是洛水之神,天降凡间,这已是板上钉钉了,何来的故弄玄虚?” 张汾便笑道:“一个粗鄙的县学生员,无稽之谈,不敢苟同。” 姚文治用手指头,轻轻地打着椅子扶柄,仿佛还沉溺在方才的歌舞之中,却是似笑非笑地看了张汾一眼:“张将军是国舅,可是文武有别,我看,将军管好自己的军务即可。” 张汾面上的横肉微微一抽,眯着眼,那眼眸里猛地绽放出一丝冷然:“你说什么?” 咣当一声。 珠帘之后,发出了一个清脆的声响,似是什么东西应声而碎。 本是口角的二人,此时俱都朝向珠帘看去。 珠帘之后,自此声音全无,静籁无声。 只是稍稍片刻,女官却是掀开了帘子,小心翼翼地捧着碎裂的夜光杯出来。 这夜光杯,乃是大宛国进献,弥足珍贵,乃是太后的至爱,竟是摔碎了。 姚文治面色一沉,起身离坐,一下子拜倒在地:“臣万死之罪!” 张汾顾盼之间,也露出了疑虑,俯身拜倒:“臣死罪。” 甘泉楼中的宫娥、女官,缓缓降下身子,屈膝而下。 珠帘里,再没有声音了。 可是珠帘之前的殿前,却是数十人俯身,那系着紫金玉带,头戴着梁冠,放到宫外便不可一世的人,此刻却卑微如蝼蚁一般,竟是动弹不得。 “呵……”就在所有人身如筛糠,瑟瑟作抖之际,一声轻笑自珠帘后传来。 “既然争议不下,那就去请皇帝裁处吧。” 殿中之人,心里咯噔了一下。 皇帝才三岁而已,乃是赵王之子,被人抱进了宫中,莫说有什么见识,只怕连说话都费力气呢,指望他能有什么裁处? 张汾道:“君上年幼,怎么能做主呢,娘娘说笑了。” “那么……”珠帘之后,那声音只是轻笑,温言细语道:“那么就让张卿家做主好了。” ……………… 其实历史小说,写的比别的类型要费力一些,构思和每一个人物的谈吐,都需要推敲,尤其是新书期间,故事还没展开,老虎写起来,可谓如履薄冰,瞻前顾后。 所以新书期,更新慢一些,老虎是很希望大家能体谅的,速度可能慢,但是故事和人物,却力求做到最好。 可是…… 看了新书榜,热血上涌啊,太落后了,同学们,来点推荐票支持一下,不然老虎要成病猫了。 第三十一章:背后打黑枪 张汾骤然间,脸色一沉,双目有了几分慌乱,忙磕头道:“臣……起于微末,蒙先帝不弃,得以位列中枢,一介草莽,德不配位,无有寸功,愧不敢当,此等大事,不敢做主!” 此时,珠帘轻轻卷开,在那珠帘之后,却见一个凤冠褶裙,年方三十,面色姣好的女子斜坐于榻上,晶莹玉透的芊芊细手枕着她的侧鬓,惊世容颜方才崭露出冰山一角,她眼眸里似带着笑,可是眸子却如电一般凝在张汾的身上。 女子微微勾起薄唇,似在浅笑:“哦?哀家还以为张卿家已经忘了自己的出身,已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起来吧,在这甘泉楼里,不过是请你来恳谈,地上凉得很。”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她眼眸里的凌厉似乎转眼一扫而空,此刻却如蒙上了一层轻纱,她轻轻吟唱,若有所思:“哀家在梦中,是这般光景吗?” 她嫣然一笑,似在自嘲,随即又徐徐道:“既然张卿家不敢拿主意,那么姚卿家,这事,你来拿主意吧。” “臣,谨遵凤旨。”姚文治的眼睛显得呆滞,仿佛荣辱不惊。 女子好看的眼眸只轻描淡写地扫视了一眼,便见那一幅洛神赋,早已悬挂在了那卷开之后的珠帘之后,南墙御榻之上,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锦绣文章,高悬其上。 待姚文治与张汾退去,太后的脸色微沉,便有女官拜倒在地:“娘娘……” 太后已是娇躯微倾,斜躺在榻上,眼眸阖起:“无极……可有下落了吗?” 女官略一沉吟,这十三年来,她已不知多少次听太后问起这句话了。 无极,便是太后与先帝所诞的唯一的皇子,只可惜在十三年前的一个夜晚,竟在守卫深严的皇宫里不知所踪了,而这十三年来,太后却从未放弃过希望。 可是,这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了。 而现在,先皇帝已经大行,驾鹤西去,查访已经愈发的艰难了,毕竟现在藩王之子已经登基大位,克继大统,为了以防万一,只能暗访,否则谁能保证被其他人会率先找到会是什么后果呢? “没……没有消息,前几日,臣女听说扬州出现了一个腰间有三颗痔的人,年龄也与无极殿下相仿,已火速派人去了,可最终……” “最终却发现,他不是无极,是吧。” 太后的语气,竟是平静,她哂然笑了笑:“继续找吧,他一定还活着的。都退下吧,哀家……要就寝了……” 女官退下,一个宫女小心翼翼地拉下了帷幔,数个近身侍候的宫女亦徐徐到了四壁,罩上宫灯。 这权倾天下的女人,衣裙未撤,晶莹玉手枕着面颊,似已睡去,只是那即将熄灭的宫灯落下最后一道光辉时,这动人容颜上,长长的睫毛微微一抖,似有一行清泪滑落,沾湿了香枕。 寝殿陷入了黑暗,归入无声静籁。 ……………… 今儿,陈凯之起了个大早,先是到了方先生的庐舍,却不见方先生,问了方先生的老仆,才知道方先生去找教谕了。 陈凯之摇摇头,便去了明伦堂,自己来得太早,这里空无一人,索性自己拿出课文温习功课。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陈凯之很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需要什么,他希望自己过得更好,而读书,是一条捷径。 和上一世历史上的所有朝代一样,读书人总是能享受特权的,不但官府给予优待,就算是寻常的百姓,也会用不同的眼睛看你。 这也是为什么,陈凯之当初去歌楼里借灯看书,连那龟奴和歌女们,除了一些善意的玩笑,也绝不驱赶陈凯之,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虽然这些‘黑网吧’腐坏了一个又一个大好前程的读书人。 中了府试,就意味着自己的生活可以改变,官府会给更多的优待,而自己的地位,也将水涨船高,先不急着琢磨这个,他只微微分神,继续苦读。 等到同窗们三三两两来了,大家各自落座,过不多时,一个先生进来,便笑容可掬地道:“下月便是府试,知府衙门里已经放榜,我们江宁县的府试生员名单,也已出来了,现在老夫开始点名。” 他徐徐拿起花名册:“王如山、张如玉、杨哲、杨杰……” 念到杨杰的时候,坐在陈凯之身边的杨杰打了个激灵,露出苦恼的样子。 很显然,每一次考试,他的性质就是陪太子读书的,反正是没希望的,说不准还要去闹一个笑话。 先生继续念下去,足足六十多个名字,有的是同窗,有的根本没有来过县里学习,应当是在族学里上学的。 陈凯之微微愣了一下,杨杰的名字都有,怎么没有自己的名字?他记得,自己虽是插班,却是有资格考试的啊,而且前几日,自己还花了十文钱报名呢。 陈凯之便站起来,朝那先生作揖行礼道:“先生,能否再看看,可有陈凯之的名字?” 先生便端起花名册看了看,而后摇头道:“没有,真没有,噢,你不说,我险些忘了,你的名字理当也在其中的。” 可是左看右看,还是没有。 陈凯之面色平静,心里却是火了。 尼玛的,不让我去考试,缺德不缺德啊,这是哪个孙子的主意? 陈凯之骤然明白了什么,朝先生行礼道:“先生,学生有事,能否告假半日。” 这先生也能体谅陈凯之被人打黑枪的心情,颌首道:“不必着急上火,或许只是遗漏了,去吧。” 陈凯之匆匆出去,直接寻了吴教谕的公房,刚要进去,却听到里头传来争吵声。 嗯?是自己恩师? 此时,只听方先生厉声道:“这和同知有什么关系?陈凯之学问好,四书五经都背的滚瓜烂熟,此次府试,他是极有希望的。” “方先生,方先生啊,息怒,息怒,这和老夫真没有关系,你想想,当初名录送上去的时候,你也是过目了的,确实有陈凯之的大名,朱县令还特意交代,说是让陈凯之今年的考试,好好地考,你说,我敢怠慢这件事吗?” “实话和你说,这是同知厅里圈定的,现今朝廷新任的知府还未到任,同知负责主持府试,他那边敲定的事,老夫能怎么办?再者,方先生,上一次,你还说你那门生俗不可耐的,何苦来哉,管他做什么。” 陈凯之的印象中,自己的恩师说话一向是慢条斯理的,可是接下来,却听方先生的声音已变了咆哮:“对,他是俗,俗不可耐,是茅坑里的臭石头,是个不可教的孺子。” “啪啪啪……”似乎方先生此时在磕桌子:“可老夫是他的恩师,他的事,老夫不管,谁来管?这样不公的事,老夫不过问,谁过问?他再俗不可耐,老夫也得管他!” “好好好,你们师生情同父子,可是你也知道,一旦榜文出来,就不得更改了,方先生,算了吧,下回还有机会的,来,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第三十二章:恩师出马 陈凯之此时骤然明白了,从前无论风里雨里,自己的恩师虽然不待见自己,可无论什么时候,清早都会等他去请教的,今日自己去寻恩师,恩师却来找吴教谕,应该是恩师比自己还提前得知消息,这才来找吴教谕兴师问罪的。 很尴尬啊,想不到恩师居然会为了我这样大动肝火。 可话又说回来,爱护就爱护我嘛,可是三句两句俗不可耐的是什么意思? 不过此时,陈凯之也没心思想东想西,一旦错过了这一次的府试,那就是两年之后的事了,对于任何一个读书人来说,时间是不能等的。 这时却听方先生冷笑一声道:“茶就不喝了,告辞。” 陈凯之还来不及躲,就见方先生龙行虎步出来,脸上的怒气还未消散。 师徒二人撞了个正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先生面上的狰狞终于冰释,叹了口气,又恢复了冷漠:“走,有话和你说。” 陈凯之也不找吴教谕了,心思复杂地跟在方先生的身后。 到了方先生庐舍的书斋,方先生盘膝坐在蒲团上,轻描淡写的样子看了陈凯之一眼:“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 陈凯之点头。 方先生道:“老夫记得有一次,你想让老夫弹琴你听,老夫没有弹,这不怪老夫,是因为你脑子里缺了一根弦,老夫不想对牛弹琴。可是今天,老夫为你弹奏一首高山流水吧,此曲最是能使人宁心静气,今日,老夫就给你弹奏这一曲吧。” 陈凯之摇摇头道:“罢了,不听。” 方先生强笑道:“怎么,这就心灰意冷了?” “心灰意冷?”陈凯之摇头道:“恩师不明白的,这世上,没有人能打倒我,可是我在这世上,活着已很艰难,我没有别人那样的家世,我非要认真读书不可。在这里活着,要改变任何现状,都需十二万分的努力。我不担心吃苦,也不在乎别人嘲笑,甚至我不害怕别人设计暗害,人心险恶,我怎会不明白呢?我又不傻,更不曾活在蜜罐里,可是,我心里依然难受的很,因为他们可以嘲笑,可以耍小心思,却不能毁我的前途,哎,这曲,是恩师的好意,可是我不能听,因为听了,心里还是难受,学生无法做到遇到这样的变故,却还有心思听琴,学生得为自己去寻出路,要为自己去争取应得的东西,恩师教诲之恩,学生铭记在心,可是学生要告辞了。” 说罢,他深深一礼,旋身要走。 “哎,功名利禄,你看不透啊。”方先生摇头,其实他心里是挺鄙视陈凯之的,还是那句老话,俗!却不知为何,此时也不禁眼眶有些发红了:“你啊,好自为之。” “谢恩师。”陈凯之心里想,功名利禄,我当然看不透,我看得透才有鬼了,我之所以看不透,是因为我特么真的没有功名利禄啊。 他返身走了几步,方先生已取了琴,开始弹奏,琴音飘渺,是那首陈凯之再熟悉不过的高山流水。 突得,琴音戛然而止,啪的一声,陈凯之错愕地回头一看,却见方先生已拍案而起:“不弹琴了,这个时候,弹什么琴,走,老夫带着你亲自去同知厅里问问,倒要看看,他们凭什么误人前途。” 方先生徐步领着陈凯之,气势汹汹地出了学里,其实这里离知府衙门的同知厅不远,时间急迫,方先生想要步行,却被陈凯之叫住了:“先生,得备了轿子再去。” 方先生本想说,就这几步路,备什么轿子,转瞬间明白,这个学生城府很深,是啊,这是要去见同知,面子上要过得去,否则难免被人看轻了,即便自己名满江南,可世俗之人,也难免会狗眼看人低的。 他点点头道:“我叫人备轿,还有,去将老夫的名帖也取来,这东西,已经束之高阁许久了。” 陈凯之匆匆回了恩师的院落一趟,寻到了名帖,这名帖上写着会稽方正山几个大字,上头没有头衔,不过陈凯之知道,对于恩师来说,会稽的方正山,就已经很管用了。 这时轿子已经备好,是学里给方先生预备的,陈凯之步行尾随。 金陵府知府衙门同知厅,其实距离县学和县衙都不远,毕竟江宁县乃是县治所在地,相当于上一世西城区与东城区之于北京。 金陵府便坐落在江宁县与玄武县的中轴线上,一座金陵城,分置两县。 方先生落轿,叫人送了名帖,过不多时,就有差役来,请二人进去。 陈凯之心里松了口气,看来自己的恩师,还是颇有能量的。 不过等差役领着他们到了同知厅,而不是后衙的廨舍花厅的时候,陈凯之心里心又沉下去一些。 不对劲。 如果同知真的敬重方先生,一般不会这样正式,在这公堂里见自己的恩师,在这里相见,这就是公事公办的意思啊。 方先生却是很磊落,率先进厅,他甫一进去,迎面便有一官员衣冠整齐,大腹便便的上前,朝方先生爽朗笑道:“会稽方先生,失敬,失敬。” 说着,又有几个佐官纷纷来见礼。 方先生一一应了,见了这样的大官,却是荣辱不惊,客气道:“闲云野鹤,不值一提,见过大人。” 陈凯之也上前,朝着那一看便是同知的肥胖官员见礼:“学生陈凯之,见过大人。” 方先生便介绍道:“这是劣徒。” 这同知姓杨,叫杨洁,杨洁眼角只在陈凯之身上扫过,淡淡然地道:“后生可畏。” 点到即止,表面上是夸了一句,实际上却不将陈凯之放眼里。 这是理所当然的,陈凯之的身份太卑微了。 这杨同知请方先生落座,陈凯之便站在方先生身侧。等寒暄过后,方才知道,这同知厅里的几个佐官,一个是府里的通判,还有几个,只是堂官。 杨同知道:“方先生来了金陵,老夫早想拜访了,只是案牍劳形,实在分不开身。” 说罢,他笑了笑,端起了茶盏,吹了吹茶沫,脸上的肥肉堆成了褶子,笑容可掬地道:“方先生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有何见教。” 方先生瞥了陈凯之一眼,暗暗惊奇,这个小家伙,小小年纪,遇大事,见了大人物却不惊,方才同知对他冷淡,他也面色如常,倒像是见过大世面的。 方先生是名士,说实在话,这个门生,其实是有点拿不出手的,怎么说呢,太俗,而且据说出身不怎么好,身份又卑微,他怕就怕这小子遇事就慌乱,现在看来,倒是小看了他。 方先生呷了口茶,开门见山道:“今日同知厅放了府试名录,我这门生,现在忝为县学生员,江宁县也将他的名字报了上去,大人,不知是不是下头的文吏有了什么疏漏,竟是将他的名字漏了,老夫心急如焚,无奈何,哈哈,护犊之心,人皆有之,少不得,厚颜来问问。” 陈凯之这时候知道自己的恩师也不是等闲之辈了,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啊,先是大抵介绍了情况,却只说是不是下头的小文吏搞错了,绝不追究同知的责任,最后再以自嘲的语气作为收尾,将气氛调起来,既不让人见怪,又把事情交代了清楚,一箭双雕。 下一个步骤,应当就是杨同知把文吏叫来,训斥一顿,然后把名字补上去了。 ………… 想着连着发,估计大家会看得舒服一些,顺道求点支持求点收藏和票儿,没办法,码字需要动力呀! 第三十三章:神仙打架 显然,陈凯之这一次是低估了问题的难度。 杨同知依旧还是堆笑,手里捧着热茶,并不去喝,口里则道:“噢,先生这样一说,本官倒是有了印象,是叫陈凯之的,是吗?此人没在名单里……倒不是文吏的错,老夫查阅过他的学籍,他是几个月前才补的县学生员吧?年纪太轻,今年的府试,报名者如过江之鲫,这贡院都不够用了,他是后进之秀,索性等后年的府试再来吧,年轻人嘛,厚积薄发,岂不美哉?” 卧槽…… 陈凯之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你特么的把我的名额划了,还一副为我好的样子?什么厚积薄发,你这还不要脸了。 不过陈凯之的心,却是沉了下去。 杨同知当面承认这是他的意思,而不是推脱到下头的文吏上头,这就麻烦了。 这摆明着说,这就是我的意思,我就是不让这个陈凯之考试,你能怎么样? 方先生怒了。 显然像他这样的人,素来在外,大家多少都会给一点面子的,他深吸一口气,深知这时候是决不可动怒的,一旦动怒,陈凯之考试的事,就算真的泡汤了。 他尽力笑了笑,才道:“早闻大人怜才之名,还请大人给老夫一些薄面,还望……” “方先生为何不早些来呢?”杨同知依然在笑,如沐春风的样子,叹息道:“若是昨日来,本官怎好不给先生面子?只是可惜,这榜已放了出去,本官也无能为力了,先生见谅啊。” 好话都已说尽,陈凯之心里想,什么叫为何不早来,一早的时候,谁知道你把我除名了? 陈凯之气的是,连杨杰尚且都有了考试的资格,而自己却是没了,这摆明着是故意不让自己考。 方先生深吸一口气道:“还请大人转圜。” 见恩师低声下气的,陈凯之心里有些不忍,想说什么,却知道这个场合,没有自己说话的份。 杨同知的身子在官帽椅上挪了挪,却是义正言辞道:“转圜?先生乃是高士,本官怎么不想转圜?只是可惜,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本官为政一方,怎么可以徇私枉法?方先生,私情是私情,礼法是礼***才大典,怎么容得半分转圜?” 这一番堂而皇之的话,直接堵住了方先生的嘴。 杨同知又笑道:“不谈这些,不谈这些了,方先生既然来了,不妨请到后衙廨舍里,赏脸吃几杯水酒。” 绵里藏针,刚柔并济。 方先生吁了口气,心里自然是晓得这事儿办不成了,心里大怒,却是被杨同知的官话堵了嘴,他长身而起,正要说告辞。 却有文吏匆匆进来道:“大人,江宁朱县令拜见。” 杨同知眼眸一闪,似笑非笑地看了方先生和陈凯之一眼:“真想不到,今日这么多江宁县的人求见,请进来说话。” 这江宁县令跑来求见,肯定是来谈公事了,方先生想要回避,谁料这时候,还不等有人去请,朱县令就已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他脸色铁青,进来之后,抬眼看了一眼方先生和陈凯之,朝杨同知作了个揖,道:“大人,下官有事要问。” 杨同知身子微微前倾,似笑非笑地看着朱县令:“子和啊,你这吃了什么药,今日怎的这般急躁躁?” 这本是玩笑,可是朱县令却一丁点都不觉得好笑,依旧板着脸:“下官方才得知,原来本县的生员陈凯之居然不在府试的名录,大人,这陈凯之学问不浅,又是方先生高徒,朝廷抡才,本是为了招揽贤良方正、博学宏词、才堪经邦的俊才,现在陈凯之不能参加府试,是什么情由?” 一来就是兴师问罪,态度也是极为强硬。 方先生和陈凯之都愣了一下。 陈凯之万万想不到,朱县令竟会为自己出头。 虽然他知道朱县令较为欣赏自己,可为了自己考试,居然直接和上官顶牛了,这就不得不令他感到意外了。 这……朱县令怎么回事? 杨同知的面微微一冷,显然朱县令的咄咄逼人使他气恼,他不徐不疾道:“是本官的主意,怎么,朱县令有异议?” 语气如刀,隐含威胁。 大抵是说,你朱县令是我治下的下官,谁给你的底气,敢说这样的话? 几个佐官禁不住打了个激灵,诧异地看着朱县令。 “下官正是有异议,方才来问一问,这是怎么回事!” 朱县令没有泄气,反而更加凛然。 杨同知恼了,突的冷笑:“他年纪轻轻,哪里来的所谓才学?何况,朱县令……”他这被肉挤着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依旧堆笑,可是这眼中缝隙里,却是掠过了刀剑一般的锋芒,他一字一句道:“这谁有资格参加府试的事,似乎轮不到江宁县来做主吧。” 你姓朱的,要记着自己的身份! 朱县令没有吓倒,却是昂首迎视杨同知的目光:“下官听说了一些流言蜚语,说是陈凯之与本县生员张如玉不和睦,张家乃是本县大户,又和杨同知关系匪浅。” …… 一番话出口,宛如惊雷。 同知厅里的众官都惊呆了。 那学里的学正,更是下巴都合不拢了。 众目睽睽,下官居然直接指责上官徇私,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连陈凯之也吓了一跳,他其实也怀疑这个,可是……朱县令居然直接说了出来。这是撕下了脸皮,拿自己的乌纱帽在撕逼啊。 杨同知也沉默了。 他脸色青白,似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这一番话,犹如一记重拳,直接打在了他的面门上。 “放肆!”杨同知拍案,咆哮道:“胡言乱语,朱子和,你疯了吗?” “下官没有疯。”朱县令居然显得很平静,他只是淡定地朝杨同知行了个礼:“本县负责教化地方,而今县里出了少年俊杰,若是下官不为他说话,谁来为他说话?大人,现在谣言四起,若是堂堂同知,徇私舞弊,那么朝廷的纲纪何在?若是同知大人,想要自证清白,应当考教这陈凯之,若是他没有才学倒也罢了,可若是明明才高八斗,却被大人拒绝,这……” 朱县令昂首,目中精光闪闪,令人不敢逼视:“那么,下官不会干休,言尽于此,大人,告辞。” 说罢,朱县令直接转身而去。 只留下了杨同知气的满脸通红,面上的肥肉剧烈的抖动,他猛地撑着手起来,朝着朱县令的背影厉声喝道:“朱子和,你……放肆!” 陈凯之看得目瞪口呆,他是一丁点都没想到啊。 朱县令,好霸气。 然后,他陷入了深深的担忧了。 神仙打架啊。 一个是金陵府的二号人物,而在知府大人没有到任之前,这位同知,便是眼下的金陵之主。 而另一边,却是京县县令,一县之长。 他们……居然撕了。 还是为了自己的事。 这同知势必要展开最疯狂的报复,报复的人不但是朱县令,还有自己,因为事情都是因自己而起,一开始,还只是让自己不能参加府试,现在……却不是参加府试的问题了,人家要碾死自己,就像碾死蚂蚁一样容易,接下来,可能就是革除学籍,甚至,惹来灭顶之灾。 可即便如此,陈凯之还是觉得霸气,朱县令,屌爆了。 他还沉溺在这其中的功夫,恩师已掖了掖他的袖子,示意他走人。 第三十四章:迎难而上 陈凯之能感受到杨同治的怒火,正如此,连忙识趣地随着方先生走了出去,也不向那杨同知告辞了。 是啊,这时候还有什么告辞的,脸都撕破了,虽然是朱县令撕破的脸,可大家都知道,朱县令是为了陈凯之和同知打了擂台啊,你就算是说一千道一万道,人家还会原谅你吗?肯定是往死里整的。 出了同知厅,却见朱县令已准备上轿,方先生背着手,只是伫立,朝陈凯之使了个眼色:“凯之,去和县公说说话吧。” 陈凯之点点头,到了轿边,苦笑道:“县公……” 坐入轿里的朱县令将轿帘卷起,眼睛平静地看着陈凯之:“原来是凯之啊。” 陈凯之抬眸,敬畏的看他一眼:“县公今日……” 朱县令摇着头打断道:“不要说这些了,你好好读书,且记住本县一句话,明珠是不会蒙尘的。” 陈凯之便点点头道:“学生谨遵教诲。” 随即轿帘放下,轿夫们已抬了轿子,走了。 当天夜里,夜色幽冷,虽是皎月当空,可是这江宁县的后衙廨舍里,却只能感受到一股寒气。 子夜时分,朱县令却无倦意,他手搭在窗台前,手指禁不住打着拍子,干瘦的身子伫立于窗台前,一双眼睛,看相当空的明月。 他看明月,如明月也在看他。 久久相互凝视,朱县令仿佛是这明月照视的是自己内心。 此时,宋押司徐步进来,道:“明公,今日之事,金陵已经传遍了。” “噢。” 宋押司犹豫了一下,道:“可是学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 宋押司鼓起勇气道:“明公这一次,太孟浪了,而今非议四起,那杨同知怎肯干休呢?自来都是官官相卫,哪里听说过,下官直接与上官掀桌子的?这桌子一掀,可就无法回头了,杨同知势必要竭力报复,他……终究是同知啊……” “呵……”朱县令反是轻笑起来。 他看着明月的眼睛,竟隐隐有些发红,眼角有了些许的湿润,他轻笑起来,眼角便褶起,眼纹毕现:“老夫已经年过四旬了啊。四旬……京县县令,虽为六品,可是再过一些时候,若是不能再进一步,这辈子,怕也止步于此了。” 朱县令的手,依旧打着拍子,口里则继续道:“历来到了这个年纪,只有封疆大吏,方才有机会进洛阳,恩师前日修了书信来,他年纪已经老迈了,身子也越发的不成了,他在书信中已有暗示,说是再过不了多久,他便要请辞致仕,告老还乡。” 一行泪水,自朱县令的眼角滑落,他抬头望着明月,眨了眨眼,苦笑道:“本县,若是再不能前进一步,从此,天下谁知道这里有一个叫朱子和的人,我三岁读书,七岁入学,十三岁连中府试、乡试,二十三岁会试金榜题名,哈……那时真是鲜衣怒马,数不尽的风流,哎……垂垂老矣了,而今恩师告老在即,本县还能等吗?” 他猛地回眸,那通红的眼眸里泪花点点,目光却是深邃不见底,哽咽的嗓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生死荣辱,成败在此一举!” ……………… 在同知厅后衙廨舍里,杨同知辗转难眠,和衣起来,徐步走出了卧房。 外头有守着的文吏见大人如此,忙上前道:“大人还在为今日的事心烦?” 杨同知大肚便便地到了假石旁的石凳上坐下,道:“只怕也有人睡不着吧。” 他抬头看月,面色阴冷。 “张家那边,可来了人吗?说了什么?” “来了,那张家的人来赔罪了,说是给大人惹来了麻烦。小人只说大人身子不爽,闭门谢客。他们说,一切听大人做主,悉听尊便。” “哼!悉听尊便!”杨同知冷哼一声,才接着道:“到了今日这个地步,还能悉听尊便吗?本官现在就成了刀子,出了鞘,不饮血还怎么成?” 他目光幽幽,目露杀机。 事情走到这一步,就不是人情往来这么简单了,他也愕然于朱县令为何突然咄咄逼人,可是事情已经发生,用不了多久,江宁县令对着同知拍桌子的事就要传遍金陵。 杨同知不露声色道:“本官若是置之不理,这金陵,一个县令就可以骑在本官头上,上至知衙门,下至各县,谁还会将本官当一回事?也好,好得很哪……”他面色在月色下变得惨然,目光一闪:“那就鱼死网破,让他姓朱的死无葬身之地。” 文吏则道:“还有那个叫陈凯之的,是不是现在就下条子,让江宁县的吴教谕革了他的学籍,这吴教谕,对大人可是敬仰得很呢。” 杨同知的手放在膝上,轻轻地打着拍子,脸色阴晴不定,半响后,摇头道:“不必,朱子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指责本官与张家有染,仗势欺人,若是直接革了学籍,说出去不好听,岂不是正好坐实了他们的控诉?要大度……”他自嘲地笑一笑:“不是说要考教?那就考教吧,出一个难题,让那陈凯之答不出,再之后革了他的学籍,重重发落,除掉了这陈凯之,转过头再将那朱子和一并收拾了。放个公文出去,七日之后,本官在同知厅,当着府中诸官的面,考教这个陈凯之。” ………… 而另一边,铩羽而归,陈凯之便发现学里的气氛与之前不同了。 吴教谕先将陈凯之叫了去,这吴教谕似笑非笑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方才痛心疾首的样子道:“本官当初怎么对你说的?现在好了,县令为你出头了,可是啊……呵……这不出头还不打紧,一出头,你一个小小县学生员就牵涉到了同知大人了,不将你这小小生员置之死地,往后同知大人在府中还有威信可言吗?” “愚不可及!”吴教谕很期待这家伙悲痛欲绝的样子,他故意磕了磕案牍:“明日开始,不要来读书了,在家思过,等候裁处吧。” “噢。”陈凯之很轻描淡写地回应。 他这冷淡的样子,令吴教谕有些失望,便厌恶地挥挥手道:“走吧。” 陈凯之偏不会给他看到自己心急如焚的样子,淡定地朝他作揖:“再见。” 踏出这教谕的公房,外头却是阴雨绵绵,雨水缠绵,却和陈凯之这患得患失的心情一般,他想朝着一个方向努力,可是行路难,每一步都是坎坷。 陈凯之不是没有自信,他终究还是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只是道路曲折,不免如这雨,蒙蒙阴雨,给他的心也蒙上了一层阴霾。 他本欲打开油伞,终是笑了吗,将油伞夹在肋下,高声朝着雨道:“去你的千沟万壑,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晃晃荡荡的,走入了雨幕之中。 痛快! 吴教谕坐在公房里,心里还有些暗喜呢,看着这局势,似乎接下来好戏要开场了,可是外头陈凯之这么一嚷嚷,令吴教谕微微呆了一下,然后他懵了很久,方才得出了结论。 这家伙……疯了。 第三十五章:行路难 陈凯之回到家里,虽是家徒四壁,陈凯之却感觉心情放松了许多,屋有些漏雨,墙壁上有水渗出,陈凯之忙取了木桶,放在渗水之处。 他心里想,这世上没有人将凯哥打倒的,凯哥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放弃,所以……先睡觉。 等一觉醒来,天却是放晴了,阳光洒落,光芒万丈,外头却有人叫门,陈凯之出门一看,却是方先生来了。 方先生是第一次来陈凯之这里,见这漏屋,面上没有所动,心里却是泛起一丝异样。 陈凯之邀他进来,方先生只一袭青衫,命随人将他的琴搁下,坐稳,眼里带着笑道:“遇到了挫折,学业也荒废了?拿你的功课来,读书,不是为了功名,读书,是修身,是明理。” 接过了陈凯之的功课,方先生颌首,倒是很满意:“进步不小,不过你对《尧典》的理解还未吃透,来,坐下。” 接着便开始讲解起来,陈凯之本来心还乱着,可是渐渐的,竟也平心静气起来,记下先生摘要,见时候差不多了,起身道:“多谢先生赐教。” 方先生含笑:“老夫今次是厚着脸皮来,是非要让你听一听老夫的琴音不可,你啊,功利心太重,总要洗涤一下你的心才好,你听好了。” 一方琴摆在了案上,方先生先去净手,方才坐定,轻动琴弦,眼睛闭上,手指轻动,那高山流水之音,便在屋中回荡。 于是屋中顿时传出潺潺流水声,溪流淙淙,音色撩人。 那荀家小姐虽然凭着印象,将这曲谱了出来,却还有一些疏漏,陈凯之对这高山流水再熟悉不过,只一听便明白大概。 反是方先生,一旦抚琴,便落入了混沌之境,如痴如醉的样子,沉浸在琴音里,一曲拨弄完了,久久无法回神,张眸时,目中似有几分醉意,他叹了口气:“怎么样,听了这琴,可有所悟吗?” “恩师,我觉得此曲的第二段的收尾处,该用……” “住口!”方先生大怒:“天上之曲,完美无暇,岂是你可以大放厥词的?” 陈凯之觉得自己不说,心里不免难受,憋红了脸:“可是我觉得,这曲儿确实有几处……” “滚!”方先生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啊……”陈凯之想不到这恩师说翻脸就翻脸,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他踟蹰了老半天,憋红着脸仿佛有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方先生见他真挚的样子,脸色缓和一些:“想说什么?” 陈凯之叹了口气道:“恩师,这是我家,从这里滚了,我就无家可归了。” 方先生又气又笑,只得长身而起:“那我走。”收了琴,忍不住道:“俗,俗,俗不可耐。” 他的来意,本是给陈凯之打打气,谁晓得这厮,简直就是榆木脑袋,抚琴给他,教他静心,他倒好,还想大放厥词。 方先生越想越怒,一股淡淡的悲哀涌上心头,还是大弟子好啊,才情俱佳,不可多得,这意外收的的小弟子,实在……实在……榆木脑袋,真是榆木脑袋啊,想我方某,一世雅名,如今,要毁于一旦啰。 陈凯之将方先生送到了门口,才行礼道:“恩师,再会。” 方先生这才不经意地道:“噢,有一件事,新近从同知厅传来消息,七日之后,同知要亲自考教你,你好生读书吧。” 陈凯之不觉得意外,道:“学生一定好好努力。” “只怕……”方先生却只撇撇嘴,显得并不看好:“虽是这样说,只是那杨同知势必不会让你过关,所以这场考教,不易啊。” 陈凯之道:“无论如何,学生也要试一试。” 方先生便哂然一笑:“是啊,老夫差一点忘了你这渴望上进的性子。” 他的口吻仿佛自己上进,反而成了罪孽一样,陈凯之对此,不以为然,咧嘴笑了:“恩师啊,因为学生非要上进不可,学生穷怕了,退无可退,无路可走,现在脚下无论是阳光大道还是独木桥,都只有勇往直前。”他很洒脱道:“我没什么可输的,所以押上自己的所有,也要赌一赌这前程。” 方先生想要摇头,鄙视他,结果入目着这破屋,却是笑了,背着手道:“好啊,明日记得来学里读书,不可偷懒,走了,这里俗气冲天,不自在。” 陈凯之望着恩师的背影,虽是被狠狠鄙视了一通,心里却很犯贱的升起一丝暖意。 其实…… 他知道这一次希望很渺茫,因为他很清醒的明白,那杨同知所谓的考教,不过是做个样子,他总有办法,出一道题难住自己,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已经颇有不死不休的意味了,神仙打架,殃及鱼池啊。 心里摇摇头,想要笑,他深谙人心,可依旧不明白,为什么这朱县令,要为自己出头。 不管了,读书,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他打开书,却忍不住想,张家那儿,怕是已经开始袒护起那张如玉了,也就是说,这一次已经不再是张如玉出马,只是……荀家有没有份呢?那个荀小姐,是张如玉的表妹,两家结了亲。 想到这里,心里竟有些惆怅。 他不愿意相信人性本劣的,至少,他觉得荀小姐生性善良,或许不是这样的人,可假若荀小姐也参与了其中…… 坊间已经将此事传的沸沸扬扬,陈凯之充耳不闻,只在家里读书。 这事连一旁‘黑网吧’的常客们也都知道了,得知陈凯之便住在附近,少不得要在院外调侃几句:“陈呆子,别看书了,哈哈,你这要大难临头了,看书有什么用,同知给机会考教你,人家会出一个你答得出来的题吗?真真是愚不可及啊,与其如此,不如及时行乐更痛快,来来来,今儿小爷请夜,咱们通宵达旦,醉生梦死。” “哎呀,还真是呆子,你瞧,又在看书。” 倒是歌楼的歌女们却不将这些事开玩笑,被人问起时,也不好说什么,心里对陈凯之充满了同情。 陈凯之待在家里,读书习字,心态却保持的还不错,外头的呱噪,他是不理会的,理他们做什么,恩师说的好,书读了便是自己的,临时抱佛脚心理不许有,努力努力再努力罢。 七日过去,却似乎昭示着什么似得,又是一场阴雨。 雷声大作,那阴霾的天穹处,突的一道银蛇般的电光闪烁,接着雷声隆隆,声振屋瓦。 陈凯之洗漱,将就吃了早饭,穿了他体面的衣衫,便出了门。 无论能否过的了这一场考教,即便这一场考教关系到了自己的前途,他也要直面去面对,不为别的,至少他该给自己一个交代。 开门,瓢泼大雨便遮了陈凯之的眼帘,屋檐之下,宛如水帘。 陈凯之咋舌,自己这油伞,只怕也不济事,可惜没有蓑衣,哎……又是行路难,多歧路。 “公子,公子……” ………… 第一更送到,难得老虎昨晚没熬夜,早上起的这么早,好棒棒。 第二更十一点左右到。 第三十六章:嗟来之食 柴门之外,陈凯之听到隐隐有人叫唤,水雾太重,陈凯之看不清,等那娇弱的身子,穿着蓑衣徐步进了庭院。陈凯之方才认清了人,是荀小姐。 一想到荀小姐与张如玉的关系,陈凯之将脸微微一倾,只勉强道:“荀小姐好。” 荀小姐头戴斗笠,一头乌黑秀发尽被笠子遮了,笠檐遮住了她的美颜,可是那鹅蛋般如玉如脂的脸蛋却依旧难掩,她站在雨中,雨中落在她的蓑衣上,在蓑衣上溅起水花,她抬起眸来,看了陈凯之一眼,惭愧的道:“我也是前几日才知道了我表哥的事,都怪我,若不是我,表哥……” 陈凯之一笑:“我谁也不怪,只怪自己本事不济罢了,荀小姐,此来何事?” “我……”荀小姐踟蹰道:“这件事,我已禀告了家父,想必家父……” 陈凯之不禁又是一笑,笑中却带着自嘲:“张如玉吃了亏,就回去找他的父亲;你没了主意,也可以寻你的父亲,哎,我不是说什么酸溜溜的话,只是在这世上,只有我孑身一人,比不得你们公子小姐这般任性,若是无事,我要走了。” 陈凯之想撑起油伞,结果伞面一撑,却是狂风大作,顿时将伞骨吹断,咔擦一声,木质伞骨连带着油伞的伞面一道儿折了。 折了…… 呃……陈凯之突然觉得挺尴尬的。心里叹口气,果然喝凉水,都塞牙缝啊。 “我……我有伞。”荀小姐忙道。 陈凯之摇头:“请回,学生不吃嗟来之食。” 陈凯之心里又叹息,到了这个份上只好……一抬腿,便步入了雨中,雨水倾盆而下,顿时浑身湿透。 荀小姐忙道:“我……我有车……” 陈凯之道:“车子是你们千金小姐坐的。” 说着,已是出了院子,荀小姐追上来,外头果然有车马和几个穿蓑衣的人候着,陈凯之信步在前,荀小姐却只好匆匆追上来,满是委屈地道:“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小气,我和你无冤无仇。” 陈凯之信步踩着水洼,虽是淋成了落汤鸡,却不免故作潇洒:“可我和你表哥有不共戴天之仇…” 荀小姐立即道:“表哥与我何干?好,就算有干系,可是你…你…非礼了我,这算不算两不相欠…” “卧槽!”陈凯之不由驻足,板着脸看着荀小姐:“这样的话,你也乱说?” 荀小姐不禁面色殷红:“我……的意思是,很多事很难说清楚,我觉得,你和表哥的事,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该……我该……” 陈凯之摇摇头:“这是我和令兄的事,小姐不必费心了。” 荀小姐厉声道:“可是你这样冒雨而行,会生病的。” “小姐,再会了。”陈凯之摇摇头,疾步消失在雨幕之中。 荀小姐看着她背影,显得有些孤独,有些落魄,却带着一股特有的倔强,终是幽幽叹了口气,凝噎不语。 ……………… 到了同知厅,陈凯之已是狼狈不堪,门前却早已来了许多软轿和车马,陈凯之抬头,看到了熟悉的人,方先生居然站在檐下候着。 他撑着油伞,不过这油伞显然比陈凯之的伞要结实许多,只是不免还有水花溅在他的大袖和儒裙上,陈凯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朝他行礼道:“恩师怎么来了。” 方先生冰冷冷地看他一眼,冷漠地道:“你没见过世面,老夫若是不来,你能对答如流吗?” 哎呀,师傅就是有水平,寥寥一语,就把自己拔高了。 陈凯之只得道:“恩师,我们进去吧。” “不急。”方先生道:“等朱县令。” 陈凯之想了想,也觉得恩师处事老辣,和自己的水平差不多,对,等朱县令。 朱县令的轿子姗姗来迟,到了檐下落轿,方先生朝陈凯之道:“上去见礼。” 陈凯之摸摸头:“恩师……其实……这些我都懂的。” 方先生面色木然不动,一副小子住口的表情,看来恩师对今日这场考教很忧心。 陈凯之冒雨上前,到了轿旁,朝轿中的朱县令作揖道:“学生见过县公。” 轿子垂下,早有差人为朱县令撑起了伞,朱县令卷帘而出,瞥了陈凯之一眼,肃然道:“噢,是凯之,外头雨大,进去吧。” 他什么都没有多说,却令陈凯之有些意外。 至少,这位县令大人,理当问一问自己准备的怎么样吧。须知这一次县令与杨同知交锋的关键,就在自己的学问,若是杨同知的考教自己过不了关,杨同知正好可以借机发难,借口朱县令袒护一个不学无术的自己,所以这一场考教至关重要。 可是……怎么好像县令这样沉得住气? 陈凯之颌首:“是。” 朱县令到了檐下,和方先生相互见礼,最后才领着陈凯之进入同知厅。 ………… 同知厅后堂花厅。 吴教谕很是不安地在此等候,焦灼的等了一炷香,才见杨同知施施然的来了,他穿着朝服,显得精神奕奕,吴教谕忙上前见礼:“见过大人。” 杨同知只微微颌首:“吴教谕见早就来了?有劳。” 吴教谕忙是笑着道:“哪里的话,下官这是应当的。时候不早,大人是不是该升堂了?” “不急。”杨同知反而坐下,轻描淡写的样子:“让他们等一等吧。” 吴教谕心里如明镜似得,前堂那儿,坐着的都是本府的属官,又请来了一些本地的士绅和名流,不过无论怎么说,在知府到任之前,杨同知现在才是金陵府之主,这一次江宁县挑衅了同知的权威,杨同知当然要摆一摆官架子。 吴教谕就赔笑:“也对,让他们等一等,也是无妨的。” 杨同知却是翘着腿,坐稳了,命人上茶,呷了口茶,才漫不经心道:“前几日,你提供的消息,都无误吧?” 吴教谕忙道:“没错,这陈凯之就是本县生员,绝不会有错,论起文章,这人曾作过洛神赋,很是不凡……” 一说到洛神赋,杨同知露出不屑:“定是不知从哪里抄来的。” 吴教谕附和着笑了笑,继续道:“可这种事,总是没准,定要小心才是。至于四书五经,下官看,也没有考教的必要,此人居然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谅来,这难不倒他。倒是他的恩师,就是那姓方的,却总是感慨他俗不可耐,只知死读书,却没有才情。” 杨同知抱着茶盏,笑了:“没错就好,这样本官就放心了。” 接着,他阖目闲坐,大腹便便的样子,如一座山一般,椅在官帽椅上,陪站着的吴教谕显得尴尬,却不敢惊扰他。 过了一会儿,有书吏来道:“大人,江宁县县令朱子和,请大人升堂。” 杨同知似是睡着了,却是纹丝不动。 那书吏讨了个没趣,忙去回复。 又过了小半时辰,外头的雷雨更大了,书吏再来,道:“前堂的诸公都等急了。” 杨同知将眼猛地睁开,满面怒容道:“怕是姓朱的还有那姓陈的等急了吧。呵,没有礼数。”旋即长身而起,方才慵懒地道:“走吧,升堂。” 杨同知在一干书吏的拥簇下到了前堂,便见堂中已是济济一堂,在座之人纷纷站起朝他作揖:“见过大人。” 杨同知春风得意,眼角斜的看向朱县令的方向,却见朱县令依旧是高高坐着,方先生也在一旁,似打盹状,陈凯之倒是笑呵呵地行了礼。 这家伙……这时候还笑得出来,能做到行礼如仪,要嘛……他想借机讨好,要嘛是个呆子,再或者……是个城府更深的人。 第三十七章:故意刁难 杨同知落座,笑了,道:“方先生没有睡够吗?” 他先是如沐春风地关心方先生,此人毕竟是名士,现在他故意找朱子和和陈凯之的茬,却不宜当众和方先生撕破脸。 方先生知道杨同知是故意晚来的,他们这一等,淋湿的衣裳都干了,但他却依旧如没事人一样,即便知道杨同知是故意的,方先生也无可置喙,毕竟人家官大嘛! 眼眸微微一眯,方先生朝杨同知不卑不亢地说道:“草民年纪老了,身子确实不如以往。” “若是如此,更该保重身体才是。”杨同知微微一笑,自始至终没有看陈凯之一眼。 其他的诸官还有请来的名流纷纷点头称是,气氛开始变得缓和许多。 杨同知仿佛是所有人的焦点,他接着道:“前些日子,关于有一个生员,叫王,王什么来着?” 学正侧坐一旁,忙道:“是陈凯之。” “对。”杨同知面上挂笑:“有个叫陈凯之的,这人,本官了解不深,还是请朱县令来说吧,朱县令与他关系匪浅,不是吗?” 朱子和道:“他是本县的生员,本官身负教化之责,仅止于此。” “哈……”杨同知意味深长地笑道:“不见得吧,这种事,谁说得清呢。” 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方才还面上挂笑的人,现在尽都尴尬地故意端茶来喝。 朱县令道:“本官行得正,坐得直,无可挑剔。” “当然无可挑剔。”杨同知不徐不慢的用手指节敲了敲案牍,发出声响,口里道:“可是生员的榜文已经颁布了,却还想着徇私求情,这是将本府视做什么?这里是菜市口吗?现在府里有些官员,越发的放肆了,以下犯上,口没遮拦,这是什么?胡闹!” 杨同知突的脸色一红,变得大义凛然起来:“现在国家大体承平,既是仰赖太后与陛下大治天下,其次,便是群英盈朝,这些庙堂里的英杰哪里来的,靠的就是地方上,通过科举,遴选出俊才,国家养士,公不可没,可是居然有人,想要对府试指手画脚,而今知府大人还未到任,本官忝为一府之长,如何能纵容这样的风气,可笑!” 朱县令铁青着脸:“大人冠冕堂皇,振振有词,倒是可敬了,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杨同知盛气凌人,拍案而起:“只是有人可以为了一己之私,就敢插手府试吗?呵,今日本官有言在先,本官一日在任,就绝不容许某些人肆意胡为。” 他见朱县令冷冷看着自己,心里想笑,却是慢悠悠坐下,与朱县令四目相对。 堂中诸官,早已吓得大气不敢出,这同知与县令,才刚刚开始,就已经撕破了脸皮,看来今日是没有这样轻易收场的。 朱县令老神在在,不为杨同知的锋芒所动,方才还冷着脸,旋即一笑:“是啊,正因为不能徇私,方才将这陈生员叫了来,当着大家的面,考校一番,若是孺子可教,自然不可辱没了他的才华,明珠蒙尘,这是多遗憾的事?大人以为呢?” 杨同知点点头:“陈凯之。” 陈凯之徐徐走到了堂中,朝杨同知行礼。 方才火药味太浓了,好在他两世为人,倒也不至于畏缩,朝杨同知行了个礼:“见过大人。” 杨同知冷言冷语道:“今日本官考教你,若答得出,本官自然提携你,可若是答不出……” 他目光一斜,如刀子一般在朱县令面上一扫而过。 他手搭在案牍上,道:“你且听题。” 此时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陈凯之身上,这些属官和名流,万万想不到,一个小小生员,居然惹来府县之间的大动干戈,自然,绝大多数人对于陈凯之是不以为然的,在他们看来,陈凯之不过是个引子罢了,至多,也就是导火索的作用,将这府县之间,积压的矛盾迸发了出来。 杨同知不紧不慢地道:“读书人,略通一些诗书,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呢,本官以为,一个人才学如何,从他的才情便可一窥究竟。历来有才情的才子,无一不是既精琴棋书画,又深谙四书五经,所以,本官别具一格,今儿不比别的,只来问你,你可通音律吗?” 一听到音律,许多人都来了兴趣。 大陈承平数百年,承平的越久,琴棋书画就越是风靡,在座之人,都是深谙此道之人,想不到杨同知出了这么一题,看来,是想给大家解解闷了。 方先生听到这里,脸色却是骤变了。 虽然早知道杨同知绝不会轻易给陈凯之破题的机会,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这个小子,俗不可耐,对音律一窍不通,不,他哪里懂什么音律,连半分欣赏能力都没有,这下……人要丢大了。 方先生几乎可以想象得出陈凯之手足无措的模样,而后惹来哄堂大笑。 方先生心里不禁郁结,哎…… 杨同知含笑道:“本官素知令师最爱琴,是个雅人,既然名师出高徒,这题,是难不倒你陈凯之的,你陈凯之鸣奏一曲,给本官听听,若是能登得上大雅之堂,本官自然不为难你。可若是你一窍不通,不学无术……”杨同知板起脸来:“本官也绝不轻饶。” 朱县令一脸阴沉,显然对于考教‘才情’,他是极不满意的,方先生更是如鲠在喉,心口突然又有些疼了。 陈凯之道:“抚琴?学生对琴所知不多。” 方同知靠在官帽椅上,左右四顾,用轻松的语气调侃:“你是方先生的门生,就不要谦虚了。” 他眼睛在属官和其他士绅名流的面上扫过,大家也跟着笑:“是啊,是啊,正好教我等大开眼界。” “名师出高徒,料来是不差的。” “既是同知大人出题,岂有你挑三拣四的道理?” 陈凯之很无奈,只好叹口气道:“那学生只好勉为其难了。” 早有人做了准备,抱了一方琴来,有人拿来蒲团,陈凯之席地坐在蒲团上,四周数十个官员和士绅都聚精会神的看着陈凯之。 还好,陈凯之脸皮厚,摸了摸这琴,在上一世,他倒是学习过弹筝的,琴和筝相差也不会很大吧。 陈凯之汗颜,这时候他不在乎别人刁难的目光,宁心静气起来,心里暗暗想,其实琴和筝弹奏技巧很是相似的。可能最大区别就是因为琴面和筝面不同,弹奏时候落指不同,发出的声音就自然不同了。 而这个时代的琴,原理与上一世差不多,好吧,勉为其难了。 他笑了笑道:“弹得不好,请勿见怪。” 方同知只是笑,深邃的眼里,则是掠过了冷然。 方先生忍不住坐稳了,他怕自己待会儿失态,别人以为这陈凯之或许只是谦虚,可是知徒莫若师,这个俗不可耐的家伙,是真的没谦虚…… 此时,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伸出了手。 众人以为他要开始弹奏了。 谁晓得陈凯之拨了拨琴弦,这琴弦顿时发出尖锐的声音。 “我先试试音!” “………” 所有人震惊了。 试音…… 却见陈凯之很认真,每一根琴弦,都拨弄一下,一时之间,各种或高或低的琴声便响起来。 这种感觉…… 敢情你陈凯之对琴一窍不通? 第三十八章:将军令 没错,但凡是有一丁点常识的人都能看出了端倪。 就不说试音了,单说这小子拨弄琴的技法,就完全没有章法,所谓弹琴,有擘、托、抹、挑、勾、剔、打、摘八种技法,针对不同的音域,技法也是不同,可是他呢,拨一下这里,拨一下那里,偏偏还很认真,一脸陶醉和忘我的样子。 方先生已经后悔了,如果当初没有拜见朱县令,如果没有和朱县令比那一番琴,如果那位前辈高人,恰好没有那高山流水传世,让朱县令钻了空子,如果自己没有答应收徒,如果收的不是陈凯之,如果今日没有来这里……如果…… 没有如果…… 因为此时,已是满堂哄笑。 “哈哈……”杨同知也跟着笑起来:“陈生员,鼓捣了这么久,可以让我们欣赏你的琴技了吗?” 有人听到鼓捣二字,忍不住会心一笑,琴是高雅之物,用鼓捣二字,怎么听着像是鼓捣棒槌一样,不雅,俗。 可是这二字运用之妙,真是恰到好处,令人忍不住喷饭。 陈凯之一脸窘相:“我说了弹琴不熟,所以得适应一下。” 噗嗤,有人终于绷不出,将刚喝的一口茶水喷了出来:“陈生员,不急,不急的。” “多谢。”陈凯之接着认真试音,心里记下每一个音域,他是很认真的,可不是跟这些人开玩笑。 好在他记性逆天,所有的音域很快熟记于心,这才松出口气道:“我弹得不好,只是恰好作了一个曲儿,还请大家不要见笑。” 陈凯之真的不想拿前世的东西来装逼,可是事关到自己前途,自己弹琴的水平肯定不高,要过关,只能在曲上做功夫了。 听了他的话,方先生喉头一甜,口里便涌出一股血腥味。 不要脸啊。 丢人就丢人现眼,可你还作什么曲啊,你没学会走路,然后张开手臂,你还要飞? 朱县令的脸,已经开始发青了。 想想其实也挺郁闷的,为这么个现世的生员争得面红耳赤的,结果…… 杨同知大笑,差一点笑岔了气,忙说:“好,好,都依你。” 其他人也都笑,相互对视,不好直接讽刺,毕竟朱县令还坐在这里呢,只是方才气氛还紧张,剑拔弩张,谁晓得,现在竟成了一个笑话,今儿这事,放到了外头去,足够自己跟亲朋好友吹个一年半载了。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闭上眼,仿佛要沉醉在自己的琴音之中,手指轻轻一拨弄…… 叮…… 不忍卒睹,方先生一口血要喷出来,这是左弦段的开音,理应是用勾,而不是用拨,下乘,下乘,丢人了啊。他捂住自己的眼睛,心里重重叹口气,不忍去看。 叮…… 又是一个重音。 叮…… 每一下,节奏都加快了一些。 可是许多人,已经不以为然了。 可笑,琴音,讲究的是婉转,可这一个音域的重音缓缓吟出,哪里有半分琴音之美。 陈凯之已经开始陶醉其中了,手指的拨弄加快,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越来越快,节奏如潮。 只专门以一音域,顿时如鼓声一般,给人一种被压迫之感。 叮叮叮…… 琴音更加快了。 快得让人心都忍不住打颤,有人觉得这曲子真是可笑,可是刚有人想笑,愕然之间,竟发现自己的心也随着这节奏开始疯狂的跳跃。 宛如乌云压顶,连呼吸,都开始变得透不过来。 将军令! 陈凯之所弹奏的,便是上一世,唐朝皇家的将军令。这首将军令流传千年,可谓绝唱,以至于到了后来,无数曲艺作品都借鉴了这首千古之作。 在唐伯虎点秋香的电影中,红烧鸡腿我喜欢吃里便有这曲,此后甚至有人干脆用将军令作曲,重新填词,于是那风靡天下的《男儿当自强》便横空出世。 这曲子主要表现的乃是古代将军升帐时的威严庄重、出征时的矫健轻捷、战斗时的激烈紧张,因此一开始,便先声夺人,节奏不断加强,以至这威严庄重的气息,弥漫在每个人的心头。 琴音阵阵频催,仿佛这非琴音,而是战鼓。 方先生此时老脸憋红,方才他透不过气来,可是现在……他愈发的更透不过气了,初时的捶胸跌足,还有后悔莫及,已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失了呼吸,不,不是失了呼吸,而是不敢呼吸,生怕错过了每一个音符。 每一个人都觉得古怪起来,分明他们觉得这技法有问题,曲子也无悠扬婉转,可是,一下子,他们的心便被抓住,急促的琴音缭绕。 就在所有人都透不过气来的时候,陈凯之终于开始变幻了琴音,旋律开始出现,这庄严肃穆的旋律开始飘扬,加之常出现低音的衬托,更显示出旋律所蕴藏的内在力量,恰似将军升帐时那种威风凛凛和令人不敢直视的紧迫感。 转瞬之间,陈凯之开始变奏,而此时,那讥诮的人,面色已经开始僵硬,这一次的变奏,陈凯之直接用击琴弦的方法开始加强力度,明明这是琴曲中的大忌,可是这威严和压迫却愈发的开始浓郁。 一瞬间,杨同知终于明白过来了什么事,他身为这里的众官之首,自有他的威严和气度,可是现在,在这将军令面前,竟发现也被这巨大的压迫所压制,他不在乎这琴音,可是这琴音,却如大山和浩瀚大洋一般朝他席卷而来,他一身的官家威仪竟在此刻,荡然无存,脸上只有震惊,一股莫名的震惊。 琴音开始紧迫,更加的紧迫。 越是到了收尾,陈凯之的手就开始疯狂起来,疯了似得开始连续不断的拨弄琴弦,使旋律无停顿地进行,气势剧烈紧迫。 这排山倒海之势,竟使人心跳不断剧烈地加速,像是一颗心快冒到了喉咙眼里,甚至有人额上竟不知觉地冒汗…… 可是陈凯之没有停顿,继续加快,他猛地拨弄着琴弦,整个人也陷入了这琴音之中。 在古时,这是将军令,可是在陈凯之心里,这却是男儿当自强,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旋律,令他浮想联翩。 热血男子! 热胜红日光! 让海天为我聚能量! 去开天辟地! 为我理想去闯! 去他娘的艰难险阻,去他的卑鄙小人,我陈凯之只要还一息尚存,天上地下,就绝没有人压垮我,只要还能张望,还能行走,我陈凯之就绝不甘心落后于人。 你以为我是蝼蚁,其实我是蟑螂,想捏死我,没这么容易! 他已是大汗淋漓,被一股巨大的情绪所酝酿,眼里不禁湿润,男儿自当自强,我绝不服输,我要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誓奋发自强,什么张如玉,什么杨同知,你们挡的了我吗?挡得住我吗? 锵…… 就在这收尾的最后关节,一声破音使琴音戛然而止,却是这琴弦因为用力过猛,竟是断了,断弦飞溅出去,陈凯之的食指,亦是殷红的血泊泊而出。 他抬眸,仿如梦中惊醒。 而此时,每一张脸都清晰地在陈凯之的眼底。 非常的安静,大堂之中,落针可闻。 每一个人,此刻依旧被方才的气势所摄,竟犹如还沉浸在压迫之中。 ……………… 感谢大家的打赏,感谢大家的推荐票。 第三十九章:晴天霹雳 固然陈凯之弹琴时,毫无技法可言,即便是最终琴弦应声而断,这都是抚琴的大忌,可是没有一个人嘲笑,不是不想,是不敢。 这将军令能流传千年,何况为大唐皇家收录,乃是皇室歌舞的必点曲目之一,自是最上乘的曲目。 谁会嘲笑,又谁敢嘲笑! 荡气回肠,每一个人脑海里,似乎还回荡着那带有巨大威仪的压迫。 大堂里足足过了很久,还是落针可闻。 陈凯之呼出了口气,手指尖鲜血滴淌,却不作理会,他站起,朝杨同知作揖:“学生献丑!” 杨同知浑身上下,已是被冷汗浸湿了,既是因为这琴音,也是因为弹琴之人。 他张嘴嚅嗫了一下,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第一次在一个小子面前失态。 那吴教谕不是说……不是说这人没有才情吗? 杨同知不断地呼气,总算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可是坐在这里的诸人,却还疑在梦中,他勉强道:“此曲叫什么?” “男儿当自强。”陈凯之本是想叫将军令,可是开口时,终究还是愿意称呼它为男儿当自强。 男儿当自强…… 杨同知喃喃念着,其余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这小小少年,他面目俊秀,身材纤瘦,可是这挺拔的身姿,却颇有几分自强的倔强。 这是以曲明志吗? 杨同知脸色阴晴不定,他若是嘲笑陈凯之的琴技,显然是大为不妥的,看其他人至今还震惊的脸色便知道。 他只好道:“此曲,是你所作的?” 陈凯之面色一顿,他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笃定地道:“是,胡乱作的,不登大雅之堂。” 杨同知目里已是慌乱了,满堂则都是啧啧称奇的声音。 朱县令满是诧异,而方先生,不可思议地看着陈凯之,是他作的?这……这曲,气势磅礴,真真是高山仰止啊,这家伙……不是……不是榆木脑袋,俗不可耐吗?他……不会抄的吧? 杨同知连忙借故端起茶盏,用喝茶去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的心里则已经冒出了无数的念头,有错愕,有恼羞成怒,有茫然,呷了一口茶,方才想到了什么,突然脸色一板,厉声道:“胡说八道,你连琴技尚且一窍不通,如何作得出这样的曲子?这一定是你不知从哪里抄来的,你一个小小生员,大言不惭,你……大胆!” 这一手真是高明,直接判定陈凯之抄袭,可抄袭与否,当然是杨同知说了算,官字两张口,你能奈何? 只要咬死了这件事,杨同知就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杨同知是有底气的。 一个小小少年,怎么作得出这样的曲子,许多人从琴音中走出来,心里回味着那琴曲,也是一脸不信的样子。 莫说是他们,连陈凯之的恩师,心里都难以相信。 陈凯之却是微微一笑,他这一笑,让本是有了点的底气的杨同知突然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他故作威风凛凛地看着陈凯之,想使这生员知难而退。 可是陈凯之却是平静地道:“这确实是学生的拙作,若是大人不信,可以问荀家小姐。” 荀家? 荀家可是金陵望族,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这和荀家小姐,又有什么干系? 正在所有人深感不解的时候,陈凯之接着道:“学生和荀家小姐,恰好曾有过一面之缘,蒙她的不弃,也献了一回丑,演奏了一曲《高山流水》,荀小姐聪明伶俐,竟是生生的将那《高山流水》记下了七八分,重新谱曲,而今那《高山流水》在坊间也算是有了一些名气。” “什么!”有人豁然而起,激动莫名地道:“《高山流水》竟也是你作的?” 在座之人,都是雅人,就算不雅,那也是附庸风雅。 高山流水一出,也不知是何方高人所作,却已是风靡了金陵,现在陈凯之口口声声说请荀小姐来作证,再加上今日这一曲男儿当自强,已是让某些琴痴坐不住了。 噗…… 方先生的心口,抽搐得厉害,这一惊一喜之间,哪里想到俗不可耐的陈凯之就是传说中的那位高人。 他的身子不好,受不得这惊吓,于是一口血雾自他的口里喷出,他摇摇欲坠,嘴巴嚅嗫着,想要说什么,却是说不出口。 只是,现在显然没有人关注这位方先生。 满堂震惊,许多人已经不知该用什么来形容了。 是他…… 这就是传闻中的那个高人。 杨同知已经恨不得直接将那吴教谕寻来,心里甚至生出了要将他活埋的冲动。 那姓吴的误我啊。 这一脚,委实踢在了铁板。 “真的是你作的?” 他不甘心,眼里布满了血丝,恶狠狠地瞪着陈凯之。 陈凯之一笑:“这……也是梦中所得。” 梦中……所得…… 也不知是不是嘲弄,杨同知却有一种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的冲动,你也做梦,我也做梦,怎么我做梦是鬼怪和春色,你做梦却又是神女又是琴曲。 当然,这可能是陈凯之的托词。 杨同知眼睛眯着:“这种子虚乌有的荒诞事,从何说起,莫不是你的背后有什么高人,指点于你,这洛神赋与琴曲,都是你窃取他的?” 说来惭愧,陈凯之心里想,窃取是没有错,可惜却是另一个世界的高人所作,他哂然一笑,心里自然知道,杨同知还不甘心。 不过又怎么样呢?你要考我,现在我却已过关了,公道自在人心,陈凯之并不恼羞成怒,却是似笑非笑的看着杨同知。 这眼神,是鄙视。 没错,愿赌不服输,我很看不起你! 可就在此时,猛地,有人厉声道:“杨珠,你可知罪?” 杨珠,乃是杨同知的真姓大名,这很不客气的话,让所有人从方才的震惊中惊醒,接着,又懵逼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朝着声源处看去,却见朱县令豁然而起,小小县令,竟猖狂到了这个地步,居然问罪于同知。 杨同知面上一滞,顿时感到了一股羞愤。 朱县令却是凛然正气,铁面上嘴角微微勾起,露出嘲讽和轻蔑之色:“方才杨大人竟口口声声说,陈凯之的洛神赋,并非梦中所得,你杨珠是何居心,是谁给你这样的胆子!” 卧槽…… 陈凯之脑子有点发懵,看向凛然正气的朱县令,朱县令吃错药了吧,你没事也发飚? 却见朱县令很不客气的自袖中掏出一份公文,狠狠拍在了手边的茶几上,啪的一声,掷地有声道:“这是司空大人手书,陈凯之的洛神赋惊为天人,本官视为祥瑞,呈报太后作为寿礼,司空大人视其为天人交感,认为这洛水之神,便是今朝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即是洛神,杨珠,你说洛神赋非梦中所得,这意思可是说,洛神赋并非祥瑞,而太后,也并非是洛水之神?” 宛如晴天霹雳,顿时让堂中默然。 司空……太后…… ………… 推荐一本书《王侯将相系统》 第四十章:浩然正气 杨同知猛地打了个激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只愣愣地盯着朱县令扬着的一份公文,只看那公文所用的纸张,便晓得果然是京中的御纸,何况谁敢拿司空大人,拿太后娘娘来开玩笑? 他一下子瘫坐在椅上,竟是无法呼吸。此时脑中冒出了一个念头…… 圈套,这是一个圈套,定是这姓朱的布下的圈套。 一切反常的事,在这刹那之间,突的都得到了解释,他牙齿一寒,竟是无言以对。 朱县令冷声道:“今日之事,在座诸公,便请做一个见证,杨珠狂言犯上,我身为朝廷命官,即刻便要参他一本;除此之外,杨珠,你在同知任上,贪赃枉法,十恶不赦,莫以为本官不知,下官来问你,金陵江宁县的郑家土地被侵一案,你还有印象吗?你收受人钱财,为人消灾,本官已查明了;还有,你的弟弟,在金陵横行不法,去岁,奸杀了一名郑姓女子,想必,你也是知情的吧?” 他一声声的质问,声色俱厉。 陈凯之顿时也忍不住吓得打了个激灵,够狠! 杨同知的眼中已布满了血丝,这一桩桩隐秘的事,朱县令竟全知道,他没少费心思明察暗访吧? 细思恐极啊,一桩桩的罪状,隐而不发,只在暗中搜罗,却又无端出了个什么祥瑞,接着…… 他得了司空的手书,却依旧秘不示人,却在这个时候……拿了出来。 完了…… 被杨同知请来的属官,有不少平时没少巴结杨同知,现在见状,心里又是忐忑又是情急,这一本弹劾上去,杨同知必死无疑,狂言犯上这样的大罪,谁敢包庇?再加上其他各种罪证,足以让杨同知万劫不复。 而陈凯之也猛然醒悟,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朱县令为了争夺自己的府试名额,直接和同知撕破了面皮,再往深里想,张家肯定和同知关系匪浅,当初张如玉冤枉自己,自己写出了洛神赋,朱县令大不了不听张如玉的诬告,也就没事了,何必还要对张如玉动刑? 恍然大悟啊。 说不定在自己写出洛神赋的时候,朱县令就已经心里有了打算,他不惜对张家动刑,是知道张家肯定气不过,一定会进行疯狂的报复,如何报复呢?府试就要临近了,张家和杨同知的关系,朱县令肯定知道,既然知道,张家一定会找杨同知,在府试上头做手脚。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连环的圈套,而朱县令的目标,就是同知。 想明白了这些,陈凯之激动得发抖,忍不住想要仰天长啸,够狠,够阴,够黑,他甚至有一脚把自己恩师踹开的打算了,嗯,休师?好想休了拉倒,这恩师只晓得弹琴,拜这位朱县令为师才是真正的学习啊,这是厚黑界的一哥,是撕逼圈中的战斗机啊。 陈凯之跪了,恨不得五体投地,朱县令所表现出来的正气,所展现出来的凛然,他的刚正不阿,他的嫉恶如仇,都深深的让陈凯之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大写的服字。 朱县令嘲讽似得看了一眼杨同知,道:“杨珠,你还有何话可说?” “且慢!”陈凯之想了想,自己的问题还没解决呢,他依然朝向杨同知,作揖行了个礼:“大人,学生的题,到底算答对了呢,还是没有答对呢?” 杨同知有气无力的瘫坐椅上,脸色苍白如纸,眼下他哪里还顾得上这小小的生员陈凯之,于是勉强挤出了几个字:“陈生员的才情……才情非寻常人可比,本官服了,你预备府试吧。” 如今他嗅到了不好的气息,此时能做的,就是立即补救。 陈凯之却是摸了摸鼻子,行礼如仪道:“那么,学生告辞。” 这种撕逼的事,他还是不掺和的好,既然达成了有机会参加府试的目标,得赶紧退出去。 于是他朝朱县令等人拱拱手:“告辞。” 回过头,却见自家恩师脸色发青,嘴角带着血丝,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陈凯之心里笑得发苦,忙搀着方先生一同出去。 从同知厅里出来,雨后天晴,一缕阳光洒落在陈凯之的身上,陈凯之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恩师,走吧,那同知大人和朱县令,怕还有一场刀光剑影。” 方先生却是迈不动步子了,只捋着须,不发一言,不过看起来终于又有了点精神气,总算是回神过来了。 其实他的心情很复杂啊,这个家伙……真是那位高人? 不像啊! 方先生很想好生搭住陈凯之的肩膀,亲切的询问一下,哪里学的琴啊,这高山流水作出的时候,可有什么心得啊,在你心里,是高山流水更佳还是男儿当自强更好? 可是这些话,他张着口,却说不出口。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 不能这样没脸没皮的。 于是他便捋着须,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只是他身子确实不好,在这雨后甚至令人感觉弱不禁风。 陈凯之看着都有些发急了,倒能猜出几分恩师的心思,便道:“恩师,是不是想问曲儿的事?” “不问!”方先生下颌微微地仰角四十五度,眼睛已经望着天上去了。 丢不起这个人啊! 他憋红了脸,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府试在即,好生努力吧。” 就这样轻飘飘地丢了这么一句话,便走向了他所坐的轿子。 当然不能问了,你是门生,应当主动,难道让为师厚颜无耻的围着你转?这就俗了。 于是他躬身进了轿子,落座,心里却是无数念头想起来,男儿当自强的旋律还在自己心腹之中回响,百爪挠心,他卷开了轿帘子:“凯之。” “学生在。”陈凯之朝他作揖。 “啊……嗯……恩师要走了啊。” 这本是一句隐晦的提醒。 陈凯之作揖:“恭送恩师。” 方先生的脸一拉,很不解风情嘛,心里有些恼了,于是轿帘子狠狠一放:“起轿。” 这两个字咬得比平日重,有点失了风度。 轿子起了,方先生心里却有些恼了,不死心,于是轿子走了两步后,方先生犹豫下,吩咐轿夫道:“且落轿。” 轿子落下,方先生喊道:“凯之,你来!” 可是,没动静…… 倒是轿夫道:“先生,那陈生员已经走了,他走得急。” 这就走了? 一股幽怨顿时自方先生的心底深处油然而生,哎,从前以为是没才情,现在看来这不是才情的问题,是情商有问题,孺子……不可教也…… 另一头的陈凯之的确走得很急,没办法,他虽不是恩师肚里的蛔虫,可毕竟相处了这么些日子,怎会不知他心里想什么。 可是没法交流探讨啊,这虽是平行世界,将别人的东西摘抄来,不会妨碍别人的利益,可终究在陈凯之心里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让他拿着这个不曾有过的心得去夸夸其谈,实在有点…… 他匆匆信步回到家里,想到府试的事总算尘埃落定,心里总算是落下了一块大石。却忍不住又想到了朱县令的事,顿时觉得后脊有些发寒。 朱县令太高深莫测了,这个人,不一般啊。 纳尼……陈凯之陡然想起,自己的洛神赋居然上达天听,这不知是福是祸,不过想来对于那高入云端的人物来说,他们看中的只是洛神赋,还有洛神赋背后的意义,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人物,理应也不会被关注。 还是好好努力吧,发奋读书才是硬道理。 ………… 心里难受,人家开新书,老虎也开新书,人家更两章,老虎也两章,人家的作者一呼百应,老虎成了过街老鼠。 跪在搓衣板上,再求点支持呗,感谢各位读者。 第四十一章:深不可测 到了次日清早,陈凯之一觉醒来,本是想要去学里,谁料还没出门,就听到周差役已在外头喊了:“陈老弟,陈老弟。” 陈凯之连忙走出去,见周差役精神奕奕地站在外头,颇有几分风骚。 周差役笑着道:“昨日的事,我听说了,了不得啊,小子,你不是要预备府试吗?我家里有一些书,本是给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买的,指望着他能上进,谁晓得这厮是扶不起的烂泥,我心里想着或许你用得着,这便送来了。” 说着,便将身上背着的一个包袱往陈凯之跟前递过去。 陈凯之倒不扭捏,边接边连声说谢,包袱掖开一个角,却见这些书都是簇新的,陈凯之心里就明白了,这哪里是周差役家里的藏书,分明就是新买来的。 周大哥让人很感动啊,刚刚听说自己有前途,转手就来送书了,这份情商,都要盖过自己了。 陈凯之又是谢过。 周差役打了个哈哈,道:“谢个什么,自家的兄弟,好好用功吧,你周大哥等你高中。好了,我还要当差,走了啊。” 很寻常的样子,没有丝毫矫揉造作的痕迹,扬扬手,走了。 陈凯之将书收拾起来,也来不及细看,猛地想到,自己是不是该去县里走一遭,去见一见朱县令。 是呢,虽然朱县令和杨同知发飚是别有图谋,可终究还是以自己的名义,面子上来说,自己算是承了他的人情,所以……好吧,走一趟,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事需要麻烦他。 想要在这个世界站住脚,陈凯之不介意多交朋友,何况还是朱县令这样将来用得上的人,交朋友嘛,无非就是跑的勤罢了。很多时候,有人总是挖空了心思去揣摩别人需要什么,自己备好礼物,投其所好。 陈凯之却不会这样说,理由很辛酸,他穷。 穷就是原罪啊。 当然,这交朋友和脱单一样,终究需要脸皮厚比城墙,跑的勤,效果反而更佳。 收拾了一番,陈凯之步行到了县衙,通报之后,宋押司得了音讯,如沐春风地出了衙来,见了陈凯之,便道:“贤侄来了,县令正等着和你说话呢。” 陈凯之会意了,和宋押司寒暄了几句,随之到了后衙廨舍,便见朱县令在廨舍里用早饭,一碗小米粥,就着几张蒸饼,显得很朴素。 陈凯之脑子里立即划过了清廉的形象,不过他人情练达,却很快摸透了朱县令这个人。 这种生活朴素的人,不贪图享受,志向反而比寻常人要高远得多,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可怕,他不为利,不在乎锦衣玉食,熬得了苦,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抵制常人无法抵制的诱惑,那么……他追求的是什么呢? 上辈子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陈凯之只一见这场景,心里便轻松起来,朱县令这样一丝不苟的人,是最注重礼仪的,见任何人,肯定都要摆出庄重的样子,这叫官仪,所以将人请到廨舍来,自己却在吃粥,这是很不常见的事,除非……他将自己当作了自己人。 这反而是亲切的表现。 陈凯之行了礼,道谢。 朱县令吸了两口粥水,似笑非笑地抬眸,只是这眼眸里,像是幽深得见不到底。 他嘴角微微一扬,抿了抿嘴,道:“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本官料到你会来,宋押司,给凯之盛一碗粥来。” 这敢情好啊,早饭省了,多吃一点,连午饭都能省。 对于吃,陈凯之总是满怀着期待的,忙不迭地谢过,便坐下,等粥水和蒸饼送来了,也不客气,很鸡贼地开始狼吞虎咽。 “凯之胃口很好,真是羡慕你们年轻人。”朱县令抽了空,笑了笑道。 陈凯之不觉得尴尬,只笑道:“这几日读书,茶饭不思,今日见了县公吃的香甜,反而勾起了食欲。” 很不要脸的回答,无形装逼最致命啊。 朱县令露出欣赏之色:“那凯之就多吃一些,读书固然紧要,可是年轻人身子也要紧。令师,还好吧。” 陈凯之狼吞虎地咽着蒸饼,一面道:“好的很。” 朱县令道:“你的才情极好,昨日那一琴曲,可谓震惊四座,不过读书人,该以学业为重,府试就要近了,本县很关注你的表现,这数十年来,金陵府试前三甲的,竟没一个出自江宁,此番本县将希望放你身上了,你不要让本县失望。” 陈凯之点了点头,吃饱喝足,方才摸了摸肚子,敞开吃的感觉真好。 朱县令也细嚼慢咽地吃完了,拿了丝绢擦拭了嘴,让人用铜盆盛了温水来净了净手,才道:“这里有一幅画,请凯之品鉴,宋押司,将画取来。” 无端端的要看画,陈凯之满腹疑惑,不过现在他兴致盎然:“恭敬不如从命。” 宋押司取了画来,将画轴展开,一幅花鸟图便展现在陈凯之面前。 陈凯之对古画有些心得,文青嘛,就爱这调调,看了之后,也不禁为之叫好。 朱县令含笑道:“这是两百年前,名鹿先生的大作,名鹿先生被誉为我朝十大画师之一,他的墨宝,价值不菲啊。” 陈凯之心里暗暗点头,这不是虚言,两百年前的古画,再加上又是名师的大作,这价值怕是几百上千两银子。 谁知这时,朱县令却是含笑拿起了画,直接将这画丢进了脚下的炭盆里,那盆里的木炭烫的发红,甫一接触到了易燃的古画,顿时一股火焰便升腾而起,乌烟翻滚,一幅价值连城的古画,顿时烧为了灰烬。 陈凯之顿时膛目结舌,心口一抽一抽的疼,暴殄天物啊,卧槽,这是钱啊,若不是要装着逼,陈凯之恨不得直接跳进火盆里,能抢救一些是一些。 翻滚的乌烟之后,朱县令的面孔变得略显模糊,可是面上的平静和那骨子里的淡漠却是展露无遗,他轻描淡写地道:“这是张家送来的,这一次,他们失策了,将宝押在了杨同知身上,呵……现在他们想要亡羊补牢,才送了这画来。凯之啊,你看,这张家还真是舍得。” 陈凯之顿时明白了,朱县令是个狠人,只怕将来要对张家进行清算了。 这实在好极了,陈凯之心里厌透了张如玉,现在朱县令以画表态,更有几分拉拢自己意思,陈凯之忙是作揖:“张家横行乡里,罄竹难书,县公不贪他们的财货……” 朱县令摆摆手:“本县知道你想说青天老爷之类的话,本县绝非青天,这华而不实的帽子,本官不稀罕。” 朱县令深看陈凯之一眼,才接着道:“诚如你昨日曲调中所言,男儿当自强,凯之如此,本县亦如是也。” 陈凯之觉得这句话信息量好大,朱县令这个人,真是深不可测啊。 第四十二章:误会大了 看时候不早,陈凯之便向朱县令告辞而出,宋押司则又亲自送着陈凯之出了县衙。 这位世叔是县令的心腹,对朱县令的心思倒是摸透了一些,他亲昵地拍了拍陈凯之的肩道:“贤侄啊,县公很是看重你,此番府试,意义也是重大,你可千万不可等闲视之,张家那儿,你已不必担心了。” 宋押司深看陈凯之一眼,言语中,带着某种暗示。 陈凯之道:“多谢。”他其实有点好奇,这朱县令到底想搞什么名堂,忍不住道:“那杨同知……” 宋押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杨同知已经告病了,他而今是自身难保,相信不久之后,朝廷就会有惩处来,这杨同知,不过是县公的踏脚石罢了,眼下多半已经疯了似地往京师里写书信,请人帮着说话,好获得一个从轻发落。咱们县公啊,不是池中之物,不过这些事,不必你来过问,着紧着自己的前途吧。” 似乎宋押司又觉得有些冷了陈凯之的心,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县公若是能平步青云,你我都有好处,可不该问的,就不必问了。” 陈凯之一想也对,世途险恶,自己管这么多罢了,自己得成为府学生员啊,在大陈朝,成了府学生员,才是真正意义的秀才,一辈子就可以得到保障了。 他便笑呵呵地道:“是,多谢恩公提点。”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宋押司很是感慨,接着道:“府试你切记要小心才是,这府试可是在玄武县考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己仔细一些,不会有错。” 陈凯之郑重其事地应承下来。 府试的规矩,他已经摸清了,这府试对于朝廷来说,既重要,却又不重要。 因为对于朝廷来说,真正选拔官员,是在会试和乡试这个层级,所以这两场高级人才的考试,才是朝廷最费心思的事。 可府试呢,不过是选拔秀才,秀才算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精英了,属于‘士人’的范畴之内,朝廷给予许多的特权,可是让朝廷浪费大量人力物力去主持考试,这层级却又差了那么一丁点。 所以陈朝太祖皇帝在的时候,为了解决问题,便用了一个方法,那便是考生互调。 本地的考生,需到异地去考试,而府试录取生员的多寡,对于地方官员来说,又是鲜明的政绩,所以往往异地负责监考的官员,往往监督的十分严格,自己县里能考中几个不重要,但是可不能让他县的人考好。 于是,便出现了一个怪象,各地的考场,对于外县的考生,可谓是极尽刁难,莫说是作弊了,不折腾你就算不错。 这玄武县和江宁县都是金陵府齐名的府治所在地,金陵城实际上就是被玄武县和江宁县一分为二,城东是江宁的管辖范围,城西则属于玄武县的管辖范围。 二县在府试上头,明争暗斗,已有许多年了,双方都是母鸡中的战斗机,为了撕逼,什么花样都使的出来,说是不要脸,也不为过。 陈凯之知道宋押司的提醒肯定不是空穴来风,心里记下他的嘱咐,又想:“想来朱县令也想嘱咐这句话的,不过他让宋押司来说,显然也是为了避嫌,堂堂县令,总不能直接说临县的同僚都不要脸吧。” 这一次有了收获,回到家里的时候,竟不自觉的接近了正午,日上三竿,那隔壁的歌楼,而今却是安静得可怕。 陈凯之刚要进门,却听到有人道:“凯之。” 陈凯之侧眸,只见方先生正气冲冲地看着自己。 陈凯之汗颜,忙行礼道:“见过恩师。” 方先生兴师问罪的样子:“府试也就这几日了,你还有闲工夫贪玩躲懒?” 这方先生昨夜有点气恼,心里却是百爪挠心,依然还在想着曲子的事,可陈凯之不提,他也不便问,于是心里很是期待今早陈凯之去找他学习,或许可以旁敲侧击一下这个榆木脑袋,谁晓得足足等了一上午,竟一直不见人影。 方先生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啊。 陈凯之辩解道:“学生去了一趟县衙,见了县公。” 方先生了然了,明白了陈凯之的意思,便道:“既然来了,你开门,老夫在这里给你授课吧。” 陈凯之开了门,请方先生进去,方先生坐下,也不先说琴曲的事,径直开课。 对于这个学生,在学业上,方先生是很满意的,这小子太聪明了,任何文字,只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自己所教授的要点,也是一点就通。 方先生心里有些小小的欣慰,看来此子还是可教的。 尤其是想到自己的门生有如此才情,这令方先生老怀安慰,他决定夜里给大弟子修一封书信,将陈凯之好生引荐给他那师哥。 这样一想,方先生便教得更用心,足足两个时辰过去,竟不知觉间已到了傍晚,方先生才陡然想起一件事来。 自己一直想问陈凯之琴曲的事,那男儿当自强是极佳之作,高山流水亦是上佳,却不知这门生到底还藏了什么旷世之作。 哎呀,受不了了,今儿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方先生长身而起,既然这家伙不开窍,那就只好不耻下问了…… 这样一想,面皮便有些发红,终究是老而弥辣,方先生换上了笑容:“凯之啊,为师……还是很欣赏你的。” 陈凯之心眼可不大:“可恩师一直说学生俗不可耐。” “胡说!”方先生吹胡子瞪眼,似乎又觉得抵赖不掉,索性呵呵一笑:“为师这是严师出高徒,不督促你几句,你怎么肯用功呢?” 陈凯之心里想:“说东是你,说西也是你,哼,真当凯哥是凯子吗?”于是不露声色地道:“可是……那恩师觉得学生如何?” 方先生赞赏道:“为师遇见你,既是缘分,也是为师的……”他正待要说福气二字,这已是他最高的赞赏了,若不是因为琴曲,这样的话他是断然不肯说的,他一边卖着关子,一面踱步到了书桌前,看到案头上有几本崭新的书,随意地捡起,口里正待说:“福……” 可福字没出口,脸色却是变了,他猛地将书摔在案上,恶狠狠地道:“为师遇见你,真是瞎了眼。” 陈凯之懵了。 什么状况?卧槽,翻脸比翻书还快啊。 方先生气急败坏地继续道:“你这不成器的东西,俗,俗不可耐。” 丢下这句话,又狠狠地瞪了陈凯之一眼,他旋身便走,再不停留。 陈凯之还在发懵中,竟来不及追上去了。 这又是怎么了? 半响后,陈凯之回神,疑惑不解地到了书桌前,却见方才方先生翻过的书正在眼前,认真一看,这书叫《娇妻如云》。 陈凯之顿时吓得大汗淋漓,这是h书啊,谁,是谁,谁这么没有公德心,写这样的书…… 噢……陈凯之猛地想起,这书是周差役今日送的,这周大哥坑我哪这是。 心里顿时紧张,再一想,方才恍然大悟,周差役极有可能是不识字的,他跑去买书,大抵也就是挑一些卖的火的书买来,毕竟许多文盲都有一种固有的观念,凡是读书人读的书,都是很了不起的,至于到底读的什么书,他们不在乎。 这是坑哪。 陈凯之将这书翻了一遍,除了娇妻如云,便是庶子风流之类,都是市面上卖得紧俏的小h书,心里不禁摇头,这个误会可大了。 可眼下一时也解释不清了,恩师在气头上,还是不要招惹他为好。 第四十三章:府试 府试就要开始,转眼之间,到了六月初三。 初六便是府试,所以陈凯之一早到了学里,吴教谕已经在组织应考的县学生员动身往玄武县考试了。 见了陈凯之来,吴教谕不再像从前的冷面孔,老脸微微一红,居然给了陈凯之一个微笑,道:“凯之啊,这一次好好考,本官还是很看好你的。” 这风淡云轻的态度,就像是大家从前没有过节似的。 陈凯之晓得他这时是察觉到风向不对了,心里冷笑,面上却道:“承蒙大人瞧得起,学生惭愧,噢,怎么不见张同窗?” 张同窗自然是指张如玉了,吴教谕跟张家世交,可现在他也不好得罪陈凯之,显然有些不想提张如玉,只是淡淡说道:“这个家伙,他很顽劣,你不必理他。” 还真是权利好使,因为他跟朱县里的关系好,吴教谕竟是对自己换了态度,只是也不知那张如玉得知吴教谕这样评价他,会怎样想。 不过陈凯之最看重的,还是这次府试,没心思和人勾心斗角。 数十个县里的生员集结起来,又有几十个并不在县学里上学的生员,足足七八十人,接着吴教谕带队,会同几个差役,便启程出发。 玄武县距离这里不远,转眼就到,吴教谕统一安排住宿,大致地交代了一些注意的事项。 这里离玄武县的县学不远,客店也是专门为生员们准备的,七八十个应考的生员见吴教谕一走,顿时便喧闹了起来,彼此呼朋唤友。 就如那杨杰,只是来混日子的,早已是寻了几个狐朋狗友,要见识一下玄武县的‘黑网吧’,彼此交流心得,可谓相逢恨晚。 似陈凯之这样的人,当然没什么兴趣和他们凑一块,自然回房里读书,预备考试。 到了次日一早,陈凯之起来,却听外头闹作一团,有人高声道:“太欺负人了,抓了十几个……” 陈凯之忙走出去,见许多生员在议论,一打听,才知道杨杰等人在‘黑网吧’里被玄武县的差役堵了个正着,连夜抓去县衙,打了一顿屁股,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陈凯之心里恶寒,却又忍不住想,怎么才刚刚入住,就堵了个正着呢?看来……这是玄武县有意为之,这一次可算是将他们三成的生员都一网打尽了,淘汰掉了两成的竞争对手。 杨杰这样完全是来混日子的人倒也罢了,陈凯之记得昨天夜里,还有几个平时颇为刻苦的生员,磨不过杨杰这些人的热情邀请,年轻人嘛,临考的时候心理压力大,所以也跟着杨杰等人去放松一下,结果…… 看来……要小心了。 陈凯之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到了外县考试,而且两县彼此之间还有竞争关系,人家多半早就盯上了。 而且玄武县已经连续很多年包揽了府试的案首,如今人家对此也是志在必得,对于玄武县令来说,若是这一次让江宁县占了上风,便是失职,怎么向玄武县的百姓交代? 刀光剑影啊! 陈凯之没有掺和进同窗们的抨击里去,躲入了房里,读读书,写写字,不让人抓住把柄即好。 这一次考试,他是很有信心的,毕竟自己过目不忘,又有恩师提点,作个文章,倒是不成问题,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时代并非是考八股文,某种意义来说,考官出题,生员们呢,自由发挥即可,这就使考试的难度大大降低。 在客店里住了两日,期间发生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 就在昨天夜里,不知哪个生了儿子没**的家伙,居然在客店外头放了半夜的鞭炮,陈凯之给自己的耳朵塞了棉絮,才堪堪睡去。次日一早,还是有些困顿,不过今日是考试之期,怠慢不得,陈凯之收拾了考具,一个考蓝,还有一瓶墨水以及毛笔,除此之外,还有自己的户籍以及学籍。 墨水是必带的,因为考试过程中,不得带砚台,据说前几年,许多人将作弊的内容都用小字刻在砚台上,然后再抹上炭泥,如此一来,带进去的时候,和寻常的砚台一样看不出什么,等进了考场,用手一抹,这字便浮现出来,自此之后,金陵的府试,一律自带墨水。 检查了几遍没有什么问题,这时有玄武县学的差役来,领着大家至县学,县学这里,早已是戒备森严,上百个差役皂隶,还有本县巡检的兵丁按刀而立,在此防守。 就为了百来个考生来考试,就这样的架势,还真是…… 陈凯之这时候,方才知道大陈朝为何是文法治国了,即便只是府试,依旧是非同小可啊。 进县学需要搜身,有差役将陈凯之拉到一边,开始搜检衣物,考蓝则是被另一边的差役拿去翻查,等搜查完了,陈凯之重新接过考蓝,接着便由人领着到了县学明伦堂,按理来说,这时候要谒见考官。 明伦堂里,玄武县的郑县令会同本县县学的诸官在此高坐,生员们鱼贯来行礼。 陈凯之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抱手作揖,朗盛道:“学生陈凯之,见过恩府大人。” 所谓恩府,有师门的意思。谁来主考,谁就算半个老师了,不过这是不算数的,只能说是对考官的一种尊敬。 郑县令眯着眼,听到陈凯之三字,面上就笑了,捋须道:“可是那作洛神赋的陈凯之?了不得啊,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才俊,本官很是拭目以待,陈生员好好考。” 别人来拜谒,郑县令都是冷言冷语,只点点头叫一声好,可对陈凯之的态度,却是如此的如沐春风,羡煞旁人。 陈凯之觉得郑县令笑得很亲切,心里存着好感:“是,学生一定不负所望。” “哈哈……”郑县令捋须:“有这信心就好,本县对你的文章,还有那琴曲,都是极看重的,我是命官,我朝廷抡才,乃是应有之义。” 陈凯之又是称谢,这才在文吏的带领下,走到了考棚。 嗯……那郑县令人还不错。 在考棚里坐下,等了几柱香,便听到一声炮响。 考试开始了。 有差役举了木牌,木牌上便是考题,一个个考棚的经过,接着便开始发放考卷,那木牌上清晰的写着:“泰山何其高也。” 高山有多好啊。 这个考题,算是中规中矩,其实就是让考生们写一篇文章,来称颂泰山之高。 当然,这文章一定不能离开四书五经的主旨,否则就是离经叛道。 陈凯之上辈子就有不错的文学基础,这几个月来,又将许多书倒背如流,再加上方先生的指点,他满带信心地铺开了考卷,心里开始做着腹稿。 得益于自己的用心苦读,只片刻,文思便涌上了心头,果然…………智商高就是好啊。 陈凯之心里一喜,打开了墨盒,提笔,正待要蘸墨答卷,猛地……他觉得有些怪怪的。 咦,墨呢? 他再仔细搜检,接着目瞪口呆起来,墨盒里居然没有墨水,只有一点墨水的残渍。 第四十四章:明争暗斗 陈凯之当然记得自己来的时候,是亲手装好了墨水的,还特意进行了密封,可是现在……墨水怎么就没了? 他心里顿时产生了不太妙的念头,却逼着自己要冷静,于是凝神定气,猛地想到了一个可能。 自己进考场的时候,有差役取了自己的考蓝去搜查,另一个差役在搜自己的身,其余时候,这考蓝都是不离身的。 也就是说,一定是在这个过程中,有差役偷偷将自己的墨水倒了。 卧槽……还要不要脸? 不行,自己要去找郑考官申诉,可是这个念头冒出来,他的眼眸又忽明忽暗起来。 不对,一个小小的差役,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公门里的人,虽然有许多的龌蹉,可是一个小小的差役,敢在府试上头做文章,除非……有人授意。 那么……就是那个王八蛋黑了心的郑县令啊! 方才自己还觉得他是个好人,对自己态度极好,还道他是欣赏自己,可现在才明白,这郑县令比那臭不要脸,带着小姨子跑了的那位浙江温州皮革厂的黄老板更加可恶。 自己现在已经有了一些才名,在玄武县里的人眼里,自己是这一次府试夺魁的有力竞争者,那郑县令一面暗中让人倒了墨水,一面表示了对自己的欣赏,自己就算要申诉,也是申诉无门啊。 这时候若是说有人害自己,那么,证据呢? 好嘛,没有证据,你说这是郑县令刁难你,可这么多双眼看到,郑县令对自己关怀备至呢! 这些官……没一个好东西啊。 陈凯之气不打一处来,他定了定神,便敲了敲案牍,道:“我要求见郑县令。” 这时有文吏走到了考棚来,道:“府试里头,哪里能见考官的?我家大人,不需避嫌吗?” 是啊,你得考完了才能去见。 问题就在于,等考完了,黄花菜都凉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陈凯之只好道:“那么,学生的墨水没了,能否请……” “这是你的事。”这文吏一脸铁面无私地道:“若是人人都要墨水,这府试岂不是成了儿戏吗?休要啰嗦,好生的考,再敢喧哗,便将你赶出考场去。” 陈凯之有点不信邪了,这文吏不威胁倒也罢了,可口出恶言,却是另外一回事。 陈凯之便道:“我要求见郑县令,你一个小吏,竟为郑县令做主,他见与不见,是郑县令的事,你竟敢擅自为郑县令做主吗?” 陈凯之本来就牙尖嘴利,何况近来读了许多书,炮嘴的功夫见长,这边一闹,另一边的考棚顿时便传出喧哗,倒是让这文吏有些下不来台了,他犹豫一下,冷笑道:“你等着。” 说罢,转身而去,过不多时,又去而复返,很不甘愿地道:“郑县令请你去。” 陈凯之便出了考棚,举步到了明伦堂里,郑县令抱着茶盏,面带微笑,陈凯之作揖行礼道:“学生见过恩府。” 郑县令和颜悦色道:“陈生员啊,你好好考你的试,何故喧哗?” 陈凯之道:“学生的墨水在进考场的时候,被人倾倒了,所以请恩府赐墨。” 这时候,一定要高声说出你的需求,不必追究是谁干的,现在被人倒了,我考不了试,你作为考官,置之不理,就是你理亏。 郑县令却是轻笑:“呀?墨水被人倾倒了,还是你没有准备墨水来?这……可就难办了,按照府试的规矩,考官是不准传递物件给考生的,若是传出去,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本官舞弊呢,陈生员,你啊,就将就将就吧。” 将就你大爷。 陈凯之心里就更印证了自己的想法,这件事和郑县令绝对脱不了关系! 陈凯之便道:“恩府,学生没有墨水,如何将就?” “这是你的事嘛,你可是才子呢!”郑县令依然笑容可掬。 陈凯之突然道:“敢问学生的墨水,是不是有人故意授意人倾倒的?” 他突如其来的一问,郑县令笑脸一僵:“陈生员,说话可要讲真凭实据!” 都到了这个份上,陈凯之也就不和他打哑谜了,抬眸直视着郑县令:“恩府是朝廷的县令,不是一家一姓的县令……” 郑县令皱眉道:“好了,不要再说了,快去考试吧,再敢喧哗,小心赶你出去,本官怜你有几分才学,才和你啰嗦这么多。” 陈凯之为之气结,他突然目光一闪:“郑大人是不是吃死了我陈凯之没有墨水,所以必定不可能过关,如此一来,你们玄武县今年府试,怕又要大放异彩?” “小人之心。”郑县令面色一冷,终于露出真面目。 陈凯之道:“是不是小人之心,大人心里清楚。” 这是玄武县,郑县令并不是陈凯之的父母官,陈凯之也就索性大胆起来:“只是大人以为如此,学生今日也就放一句话,大人休想得逞。” 说罢,他拱拱手:“告辞。” 郑县令不禁恼怒,想不到一个小小生员,敢这样顶撞自己,可细细一思量,这家伙已经没了墨水,势必是考不中了,何必跟他纠缠呢?这样反而显得自己不够宽宏大量,于是面上只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见陈凯之走了,那文吏凑上来道:“明公,这小子真是胆大包天。” 郑县令却是淡淡然地呷了口茶:“天大的胆子,考不中就是考不中,一个考不中的县学生员,任他放肆吧。” 府试的成绩,事关到了父母官的政绩,大陈朝对于官员的考核,其中教化便是重中之重,而教化最直观的体现就在这科举上,玄武县已经多年来,在金陵府的府试里名列前茅,若是这一次马前失蹄,就显得郑县令平庸了。 郑县令对陈凯之颇为忌惮,能做出那篇洛神赋的人,定是个有真才实学之人,必成为此次府试,玄武县的最大隐患。 授意人倒掉墨水,这也是郑县令权衡之后的结果,他倒不担心引来什么后遗症,无凭无据,就想要指责一个县令为了一己之私,而刁难考生,这怎么可能?就算是江宁县的朱子和来和自己打官司,郑县令也不怕。 陈凯之已气冲冲地又回到了考棚。 当然,这气急败坏的样子却是假的,上一世在社会上经历的人心险恶见得多了,吃过了许多亏,也栽过许多跟头,陈凯之知道,那郑县令肯定会让文吏好生‘关照’着自己,所以这时候,若是显得冷静,就不同寻常了,反而会使他们疑心。 他捶胸跌足的样子到了考棚里坐下,心里却是冷静得如古井之波,见那巡考的差役来回走动,便索性坐着不动,等那差役折身去了别的地方,他才揭开了墨盒。 墨水虽然倒掉了,可里头还有一些墨残渍,将就着用的话,还可以写二十几个字,可是府试的文章,虽然不限题材,可想要作答,至少也需洋洋上千言才可,这是约定成俗的规矩。 二十几个字,怎么破题呢? 陈凯之提了笔,看着卷子只稍稍沉思片刻,接着便开始动笔,三下五除二,便将这墨水写干了。 果然,真的只能堪堪写二十几个字啊。 陈凯之为之郁郁,却又听到了脚步声,忙用一张纸将试卷盖住,不让差役看到自己的答案,然后坐在桌前,一副怒气冲冲,很不甘愿的样子。 那差役见了他如此,心里冷笑,却假作没有看到,又别过了头去。 去你娘的玄武县,凯哥今日就跟你们杠上了。 陈凯之一面在心里愤愤地想着,一面开始封存自己的试卷。 ………… 看着如蜗牛一般速度的收藏,老虎码字都感觉缺了点动力,好吧,只能来求点收藏求点票儿了,希望大家能支持一把! 第四十五章:木秀于林 考生在考过之后,都需封存,官府除了发放试卷之外,还会给一个信封,信封面上有考生的籍贯和姓名,还有考棚的位置,一旦考生将试卷塞进信封里,只有阅卷的考官方能打开。 差役回来的时候,见陈凯之已将考卷封存起来,便折身去了明伦堂,对坐在这里打盹的郑县令道:“大人,江宁县生员陈凯之封卷了。” 郑县令打了个激灵,顿时变得精神奕奕起来,眼睛忽明忽暗,却又故意漫不经心地噢了一声。 转眼到了傍晚,钟声响起,考试便算是结束了,生员们将封存的试卷放在了案头,陆续出考场,不过在出考场之前,所有生员都要先去明伦堂行礼,这叫谢恩。 轮到陈凯之的时候,陈凯之依旧是气急败坏的样子,很是生硬地喊了一句:“谢恩府大人。”双手只作做了一个样子,勉强作揖。 “好,好,好。”郑县令不生气,他是真的一点儿也不生气…… 陈凯之越是如此,越是说明他考砸了,多半交的还是白卷,府试对于一个生员来说,是一个多难得的机会啊,这小子越是如此,郑县令反而显得更开心。 当然,为了防止这个小子跑出去四处嚷嚷,说玄武县刁难他,郑县令面上的功夫做得很足,得显出自己对陈才子关怀备至的样子。 他笑吟吟地道:“陈生员考试辛苦了,且去吧,此番你必定高中的。” 高中二字,在陈凯之耳里听得格外的讽刺,他也懒得理会,收拾了考蓝,便出了考场,回到了客栈。 这时候要淡定,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这里是玄武县,当然要低调才好。 所以陈凯之直接将自己关在了卧房里,闭门不出。 倒是其他的生员三三两两的回来,有的考得好的,眉飞色舞,有的自觉得文章写得不好,心里七上八下,不免议论起来,倒是有人禁不住道:“凯之呢,为何不见凯之?” 便有人道:“我方才见他回来,就躲去了房里。” 大家面面相觑,倒是有人低声道:“我方才听人说陈凯之要见考官,说是他的墨水被人倾倒了。” 顿然,大家终于明白陈凯之为何如此沮丧了。 “没有墨水,岂不是连文章都作不得?这样一来,岂不是……” “他运气不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之前风头太过,现在成了人家的眼中钉了。” “嘘,小声一些。” 有人为陈凯之唏嘘,也有人是事不关己,一副漠然的态度,甚至心里一喜,无论如何,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自己的希望就大一些。 睡了一夜,次日大家返程,陈凯之寡言少语,也没人故意来惹他。 等回到了县学,吴教谕领着学里的老师都在这里等着生员们回来,方先生也在,见了陈凯之,顿时怒目而视,他心里挺记仇的,还惦记着陈凯之看小h书的事呢。 方先生心里是真正佩服陈凯之的才情,可正因为如此,心里就更厌恶他不务正业,居然如此龌蹉。 吴教谕则是笑吟吟地与人攀谈,问了一些考试的情况,等问到陈凯之的时候,陈凯之只轻描淡写道:“考得不好,大人见笑。” 吴教谕只以为他是谦虚,谁知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凯之的墨水被人倒了,连卷都答不了。” 这样一听,吴教谕以及助教、方先生都是愕然。 临县监考的规矩,使得这府试确实是弊病丛丛,虽然能最大程度地杜绝舞弊,却也带来了考官经常性刁难考生的问题。 这种事各县都是心照不宣,不但玄武县有,江宁县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像这般恶性的,却是不多。 吴教谕道:“被人倒了墨水,可有真凭实据吗?” 那说话的生员忙是摇头。 吴教谕就呵斥道:“没有真凭实据,也敢乱说?” 那生员吓得噤声。 本来大家还有说有笑的,现在面上都不太好看起来,吴教谕自是不说,他和陈凯之有些矛盾,不过陈凯之毕竟是自己的生员,若是此时嘲笑,这是自己找不自在了。 其他几个助教,大多都教授过陈凯之学问,对陈凯之颇为看好,觉得陈凯之聪明,也肯用功苦读,本来这一次对他抱有很大期望的,万万料不到这一次竟这样沉沙折戟。 方先生面色高深,却看不出什么。 吴教谕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陈凯之根本没做题,那自己跟张家也算是有交待了,不然他都没脸再去张家了。 心里暗暗想着,陈凯之风头太甚,招人恨,真是活该,不过也是只能心里想想,表面上还是很可惜的样子,并且严肃地提醒众人。 “这件事,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谁也不可胡说,否则说不定会是惹祸上身。” 交代之后,才让诸生们各自散去。 陈凯之收获了很多的同情,他心里摇摇头,不露声色,没有让人看出他心里的焦躁。 等他收拾了东西预备回家,方先生才板着脸道:“到老夫那儿一趟。” 陈凯之点头,跟着方先生到了他的书斋,方先生盘膝而坐,盯着陈凯之良久,终究,他叹了口气,道:“那些书,烧了没有?” 陈凯之摇头:“没有。” 方先生厉声道:“回去烧了,不许看一字。” 陈凯之的心有些痛,其实他想卖回书店里去,却还是点头道:“好,学生这就回去当柴禾烧了。” 方先生的脸色才好看一些:“人生在世,总会有艰难险阻,有时候若是遇到了难关,也不要沮丧,这一次若是不中,也好,厚积薄发,好生跟着老夫读书,将来迟早会高中的。” 顿了一下,方先生深看了陈凯之一眼,又道:“现在凯之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陈凯之很干脆地摇头:“不难受。” “那么……是心灰意冷?” 陈凯之又摇头:“学生没有心灰意冷。” 方先生忍不住吹胡子瞪眼了:“少来拿这些胡话搪塞为师。” 陈凯之只好道:“恩师,其实学生答了题。” 方先生微楞,道:“答了题?不是说没了墨水?” 陈凯之道:“还有点墨渣,答了二十几个字。” 方先生目瞪口呆,然后看着气定神闲的陈凯之,很郑重其事地打量了他片刻,才道:“有时候老夫真佩服你。” “啊……” 方先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一副教育失败的样子:“哎,这般厚颜无耻,死到临头了,还能面不改色之人,也是鲜见啊。” 明明就是镇定自若,举重若轻,到了他的口里,就成了厚颜无耻了…… 陈凯之觉得跟这恩师无法沟通。 第四十六章:一张奇怪的卷子 陈凯之从恩师那里告辞,直接回到了家中,歌楼那儿却有人从勾栏上探头来问:“陈凯之,考的如何?” 都是邻居,这歌楼里的女子都知道陈凯之考府试去了,这歌楼便是黑网吧,黑网吧里的人反而对学里的规矩了若指掌,什么时候考试,什么时候上学,什么时候沐休,毕竟生员就是她们的主要客源。 只是现在天色还早,按理这些姐姐们是不会这么早起的,今日却一个个探头来问,足见她们对陈凯之学业的关心。 陈凯之仰着头,站在竹篱笆边,正待要说一句尚可之类的话。 楼下却不知哪个公子哥路过,似乎也是这歌楼的常客,立即笑嘻嘻地道:“姑娘们可有所不知了,陈生员这一次交了白卷,考试没有墨水,真是命啊,平时这般用功……” 陈凯之不禁苦笑,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歌楼上的歌女们便顿时缩了头回去,想来也不知怎么安慰这个可怜的小书生,又很为小书生惋惜。 陈凯之又收获了许多的同情,比如他刚进了房里,那歌楼的龟奴便贼头贼脑地来了,同时带来了几个煮了的白鸡蛋:“几位姑娘让我送来的,陈生员不要沮丧,不就是考不中吗?你年轻呢,今年不行,后年继续就是,东街那个柳老相公,他大器晚成,年过七旬才中了榜,不照样……哎……不说这个了……” 这人叫二喜,陈凯之和他还算相熟,也不客气地剥着鸡蛋壳,这时考试结果还没出来,也不便说什么,这样其实也蛮好,还有鸡蛋吃。 倒是为了应和,他便痛心疾首的样子道:“是啊,时也命也,这是老天注定的事,我是看得开了,不中就不中吧。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焉。” 适当的时候装装逼,其实还是很有益于身体健康的,至少等待考试结果的忐忑心情,随着这浮云一样一扫而空。 二喜心里就跟着难受了,陈凯之若是捶胸跌足一下,痛骂几句考试不公,他倒是觉得正常,可是功名利禄都成浮云了,陈小生员,这莫不是失心疯了哇。 他嚅嗫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不禁越加同情起来,陈凯之的努力,这是歌楼上下都看得见的,结果沉沙折戟,这怎么受得了?哎…… 其实也只能一声叹息。 ………… 各县的试卷全部封存之后,考官便需将试卷押解至府学,府学的学正会同数个阅卷官,开始阅卷。 对于大陈朝来说,任何的一场考试,都是不可小视的事,因为考试牵涉到了功名,而功名就意味着特权,朝廷对于读书人的优待,是绝不可能滥发的。 府学阅卷之后,觉得合意的卷子,便会勾一个红圈,这便是中试了,当然,中试的卷子还需送到更高的学政去,学政衙门的主官乃是提学,位高权重,掌数府的学务,最后由他进行最后的审核,再确定名次,放出榜去。 这里头任何一点疏忽,都是绝不容许的,甚至于在阅卷的地方,会有专门的书吏记录下阅卷官之间的讨论。 张学正高坐在府学的明伦堂里,看着这堆积如山的卷子,一篇篇的过目,几个协助的阅卷官,也都各自在自己的案头,或是显得不耐烦,若是遇到了好文章,才忍不住聚精会神地多看几眼。 冉冉烛火照得他们面色阴沉,这些人,某种程度来说,决定了整个金陵府县学生员的未来,可能只是起心动念之间,许多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今年的试题是泰山何其高也。 这泰山何其高也,其实表面上只是让人去描写山峰的巍峨,可实际上却暗藏了玄机。 在大陈朝,泰山意寓着天命,所以天子们登基之后,都需去泰山进行封禅,正因为如此,泰山是某种精神上的象征,正因为如此,文章对于泰山之高,必须无限的拔高,这很考验考生们的水平。 连续看了几篇文章,都不甚理想,不是过于呆板,就是水平有限。 张学正面上虽是笑呵呵的,却是呷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眼底深处,带着几分失望。 他打起精神,正待要继续看下去,不远处,一个考官却是咦了一声。 张学正朝那考官看去,那考官却是闭目沉思状,良久,依旧显得犹豫不决。 张学正便好奇地道“怎么了?” 那考官便起身离坐,徐徐走到了张学正边上,道:“这里有一张奇怪的卷子。” 奇怪…的卷子…… 府试关系着许多人的命运,而且若是有人敢做题的时候胡说八道,触犯了禁忌,还会招致严厉的惩罚,所以考卷都是中规中矩,没人敢放肆的。 现在听到了奇怪来形容卷子,却令张学正的神色微微一变,他伸手:“我来看看。” 乍一看,这整页几乎都是空白的试卷确实堪称奇怪了。 张学正的第一个反应,便是震怒,他继续看去,这试卷写的不是文章,居然是一幅画,没错,一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画,只一笔一个起伏,便画出了山峦的形状,而在山脚之下,也只是几个勾,居然画出了云层。 这…… 拿画来做题? 张学正真是觉得考生大胆放肆。 可是再细细端详,却又沉默了。 只这几笔的画,居然破题了。 说是神奇,还真是一丁点都不为过,你看,这题目是泰山何其高也,泰山有多高呢?画里的山很高很高,因为云层不过在其的山脚,这不就是峰高入云吗?不对,峰高入云还比不过这山之高,因为人家是山脚踩着云端,这山,得有多高啊。 何其高也。 就是这样的高。 张学正哭笑不得,敢在试题里画画,这肯定是要严惩的,可是这画,偏偏又契合了题意,只这一幅画,其实就吊打了无数之乎者也,狗屁不通,说了半天,也无法形象说出泰山有多高的文章了。 可问题又出现了,虽然破了题,可这不合规矩啊。 难怪那阅卷官犹豫不定的样子。 而且……这画之下,还有一行字迹模糊的小诗,张学正费了很大的劲,方才认清了这两行诗。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 这诗,只写了一半,后头……没了。 而且即便辨认出来的诗,也是字迹模糊,看不甚清,很用心才能根据模糊的笔画看出来。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张学正看到这里,顿时有一种非同小可的感觉。 只这第一句,就将张学正震撼住了,齐鲁大地纵横几百里,可是无论在哪里,那青翠的山头都没有尽头,几百里外,能看到山峰,这山……有多高? 这第二句,却是太阳落山了,于是阴阳割昏晓……张学正嘴皮子忍不住哆嗦,这个牛逼吹的响啊,因为大山挡住了太阳,所以整个齐鲁大地,居然被山分割,一面是阳光普照,一面却是阴霾。 到了第三句,望层层云气升腾,令人胸怀荡漾,看归鸟回旋入山…… 嗯? 就这样没了? 诗的前篇,就已将张学正震撼住了,张学正主管学务,对诗词文章,本就涉猎颇多,心里被这首诗所震撼,知道这势必是万里挑一的佳作,可是……下面没了…… 他心里知道,诗词这东西,最后的收尾才是全诗最点睛的地方,心里不禁遗憾万分。 他抬起头,却发现自己在不知觉的功夫,其他的阅卷官听到他啧啧称奇的声音,也都忍不住离坐而来,众人聚在一起,看着这奇怪的试卷,都是面面相觑。 “诸位怎么看?”压住心里的震撼,张学正抬眸。 “大人,这篇试卷实在可疑。”先前送卷的阅卷官忍不住道:“试题中的画,足以算是破题了,而这半截诗,也足见考生别具匠心,是极有才华的人物,如此惊世骇俗之人,明明此番能必中的,可是,却不肯循规蹈矩,莫非他志向不在科举,所以……” 张学正摇头道:“不对,世上哪有人志向不在科举的。我看他后头的字迹模糊,似乎有什么蹊跷。” “那么这卷子,圈定还是不圈定?”有人忍不住道。 是啊,题是破了,才华自然不必说,而且府试考的也不是八股文,非要限制你在条条框框里,本朝并没有要求你考试写多少字的文章,答题较为自由。 只不过写文章,乃是约定成俗的规矩,几百年来大家都这样写,现在一幅画,还有这半截诗,该怎么办呢? ………… 陈凯之痛心疾首地道:“我考试被坑,心里不好过,你们看看老虎,每天都那么努力的码字,可是收藏还是那么慢,票儿还是那么少,真是同病相怜呀!” 第四十七章:吃一堑长一智 在场的阅卷官都感到为难,若是直接判定违规,心里不禁觉得可惜,因为此人很有才华,学正乃是金陵府的学官,对他来说,巴不得自己治下多几个才子,将来去考乡试的时候,金陵府都几个人中榜,他这政绩也就妥妥的来了。 可这样的试卷若是送上去审核,只怕上头的提学大人见了,怕是要见罪的。 而且,所有的阅卷官此时心里都惦记着一件事,这半截诗后头是什么呢,哎呀,下面没了啊,大家心里挺着急的。 其实这些读书人出身的学官,见了一首好诗,有了前头,却没下一截,心里不免遗憾,此时大家心里是百爪挠心,却又不便说出来。 最终,有人打破了这尴尬,一个阅卷官道:“大人,该生以画破题,又以半截诗证明了他的才学,科举乃是抡才之大典,既是为朝廷选材,自然要优中选优,现在有这样的才子,若是遗落在民间,不免可惜,不如将该生招来一问,试一试深浅,如何?” 其他人纷纷点头,就等你这句话呢。 这件事在程序上,是有问题的,可问题在于,这份试卷也确实有问题,寥寥几笔的画,人家破了题,你录用不录用?录用了就是不守规矩,不录用,可府试里也没明文规定,不能以画做题啊。 不过张学正是稳妥的人,其实朝廷在府试上,本就没有什么严格的规定,不过若是牵涉到了舞弊,就是大事,这件事有走后门的嫌疑,所以他颌首:“诸公说的是,不妨如此,我等一起见他,请文吏将该生入见的事,一字不落的记录在案,之后再启禀学政,请学政做主吧。” 众人一听,心里轻松了。 对,就该这样办,这样就没有后遗症了,反正这一份试题交上去,也不说录取,再召见这个生员,问一问事情的缘由,为何要以画破题,府学这里只负责进行如实禀告,至于提学大人如何判定,就不是他们的事了。 说再难听一点,如果提学大人都做不了主,他也可以继续向上禀奏嘛。 现在大家只好奇这下半截的诗。 张学正说着,揭开了试卷下注的考生名字,陈凯之…… 这人……倒是有一些印象。 他咳嗽一声,道:“来,传江宁县学生员陈凯之……” ………… 初夏时节,暴雨总是骤然而至。 陈凯之在家歇了两日,也无处去,索性在家练习行书,可惜笔墨太贵了,只好拿着木棒在地上写写画画,倒也自得其乐。 正午吃过了饭,宋押司却是亲自来了,他穿着蓑衣,浑身湿哒哒地进来,道:“县公请你去。” 朱县令想必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从宋押司心急火燎的样子,看来是很急。 陈凯之不敢怠慢,却无蓑衣,只好尴尬地撑着他的破油伞,宋押司见他窘状,不禁道:“过两日,我送一件蓑衣来。” “多谢。”陈凯之没有拒绝,人情嘛,只有欠着,关系才能进一步,宋押司是县里的实权派人物,很多时候,县里的事他出面甚至比高高在上的县老爷更加轻易。 匆匆赶到了县衙,那破油伞没什么作用,陈凯之不出意外的浑身湿透,行至前衙的廊下,却见一老者阴沉着脸,领着一个相熟的人来。 陈凯之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张如玉。 而走在前的中年男子,一身锦衣华服,四旬上下,顾盼自间,使人凛然。 张如玉在那中年男子的耳畔耳语了几句,接着便直勾勾地瞧着陈凯之。 这男子阴沉着脸,道:“是陈生员?” 陈凯之驻足,对于和张如玉有任何关系的人,他的态度都是欠奉:“敢问是哪位?” “我是张如玉的父亲,呵……陈生员,咱们张家倒是当真该谢谢你才好。” 张父眼眸微眯着,目中带着渗人的气息。 陈凯之也只是微微一笑:“噢,虽不知你想谢什么,不过……不用谢。” 张父一甩袖子,冷哼一声,只是那双眼眸里,却如刀一般的锋利,只扫了陈凯之一眼,便领着张如玉扬长而去。 江宁张家,也算是大族,不过陈凯之见他们父子气急败坏的样子,心情却很平静,他沿着长廊,穿过月洞,到了廨舍的小厅,便见朱县令在此久侯多时了。 朱县令背着手,在这厅中来回踱步,显得焦虑,见了陈凯之进来,方才露出了几分温和。 “凯之,你来了,不必多礼了,本县问你,府试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凯之便将事情的经过大抵说了一遍。 朱县令便开始陷入深思,他显然想找出玄武县的破绽,可是很快发现,那位玄武县的同僚,将事情办得可谓滴水不漏。 他长长叹了口气,才道:“如此说来,你往后再努力吧,老夫料不到那姓郑的竟会如此厚颜无耻,倒是小觑了他,你吃过了这一次亏,也算得了教训,权且是吃一堑长一智吧。” 陈凯之心里想,这怎么和吃了亏交学费一样,看来连朱县令也无可奈何了,想来也是,难道用莫须有的所谓罪证去和郑县令撕逼吗? 陈凯之却是感激地道:“倒是有劳县公操心了。” 朱县令只是摇摇头,很为陈凯之可惜,这一次错失了机会,就是两年之后的事,两年啊……人生有几个两年呢? 他徐徐道:“方才你见到了张家父子了吧。” “见着了。”陈凯之道。 朱县令眼睛眯着,道:“张家还真是有些能耐,那张如玉,居然获取了监生的资格,不需考试,直接便成为了秀才,以后入国子学读书。” 说到这里,朱县令顿了一下,才又道:“张家的事,只怕要放一放了。” 他这一说,陈凯之便明白了什么。 朱县令原已决心对张家进行打击,这是因为朱县令摸透了张家的斤两。 可是这一次,莫名其妙的张如玉获取了监生的资格,这就非同凡响了。 要知道,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能入监读书的,除非朝中有某位大人物作保,张家极力弄到了这么一个名额,这就形成了某种威慑。 谁也猜测不出张家走的是什么门路,而这个门路到底有多强大,谁也不知,这时候贸然针对张家,后果难料。 陈凯之皱眉,心里则是为之气闷,张如玉几次三番的害自己,却依旧逍遥自在,实在让他觉得不甘心。 朱县令坐下,深看陈凯之一眼,才道:“正因为如此,凯之,你才需更加努力啊,你现在只是县学的生员,说是白身也不为过,唯有有了功名,方才是人上之人,区区张家,也就无所畏惧了。” 陈凯之心里想,聪明之人,总是不谋而合啊,朱县令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他点点头:“学生一定努力。” 朱县令面上笑了笑,心里却颇有遗憾,本以为这一次陈凯之是势必要中的,他有方先生教授学问,据说人又聪明,文章也做的好,只是可惜……可惜了…… 终究还是折戟沉沙,错过了这一次,两年之后的事,谁说得清呢? 朱县令心里,说不尽的遗憾,或许是因为能够和陈凯之心里产生共鸣吧,看着他,便想到了现在的自己,都到了人生最关键的瓶颈,进则海阔天空,退则庸碌无为,每每想到这里,心里便忍不住生出蹉跎之心,心底深处,透着无尽的悲凉。 第四十八章:机会来了 陈凯之从县衙里告辞出来,深吸一口气,又冒雨回到家中,却见一个文吏打扮的人正站在自家门前。 这人见了陈凯之回来,便道:“可是江宁县学生员陈凯之?” 这语气,不甚好。 陈凯之也不计较,道:“正是。” “学正大人请你去府学。” 陈凯之一听,顿时就明白了,自己的机会来了。 事实上,当没有墨水的时候,陈凯之便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略略几笔的画,就是为了破题,破题的本意,是用不合规范的答题方法,却答出题来,这样一来,便引起了争议。 因为府学规矩并不严,怎么答题没有设限,那么自己破天荒的手法答题,属于既答对了题,又没有答对题。至于那半截诗,是一道保险,他在赌那些学官们,见了另一个平行世界的诗圣大作之后,产生遗憾之感。 有了遗憾的情绪,就意味着他们希望看一看下一截诗是什么。 陈凯之一直希望自己能够依靠自己的能力过关斩将,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只能玩这样的小花样了。 深吸一口气,心里有一点小激动,他很清楚,学官们对录取不录取自己这个小子,只怕没有太大的驱动力,他们想要的,只是想一窥究竟,将这一首《望岳》读完,弥补心理上的遗憾罢了。 而自己的人生,却在这一场赌局上。 “烦请带路。” 来回的冒雨而行,陈凯之虽是成了落汤鸡,可心却是热的,他每日都在为自己争取机会,就如上一世,自己在异国他乡里来回奔走一样,是因为什么驱动呢?或许……只是不甘平庸吧。 到了府学,这里防禁森严,任何人都不得出入,陈凯之进去的时候,需要报上自己的姓名和籍贯,想必自己进入府学,也是需要呈报上去的。 正因为这种敏感的时刻,学官们为了避免舞弊之嫌,所以见这个考生,才显得格外的慎重。 等陈凯之进入了明伦堂,却发现外头虽是阴霾雷雨,可是明伦堂内,却是灯火通明。 十几个学官,各自坐着,打量着这位生员。 角落里,一个书吏开始记录。 张学正阖目,坐在官帽椅上,手里拿着的,正是陈凯之的卷子。 陈凯之道:“学生见过恩府大人。” 张学正只压压手,却是露出怒容:“大胆陈凯之,府试之上,竟敢戏弄本官吗?” 这叫先声夺人。 很常见的伎俩。 如果是其他的小生员,见到了这么多的大人物,被这一呵斥,只怕已吓尿,结结巴巴的了。 可陈凯之什么世面不曾见过?他不卑不亢地道:“恩府大人召我来,可是要为我伸冤的吗?” 学官们一下子愣住了。 你不按套路出牌呀,这时候你不该惶恐的求饶吗?怎么还牵扯到了伸冤的事。 陈凯之这时激动起来,不激动不行啊,陈凯之慨然道:“诸位恩府大人,学生有冤屈,学生乃是江宁县生员,在玄武县府试,谁料进入考场之时,却遭人将学生所带的墨水泼了,没有墨水,如何来考?学生深受其害,还请诸位大人做主。” 呼…… 大家的脸色都变了。 张学正这时心里也后悔了,本来他召陈凯之来问,只是因为那半截诗,同时也想问一问,为何会写这样的试卷。 谁料到这个小子,开口就状告玄武县啊。 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惹得满城风雨,便是学正也是难辞其咎。 若是张学正没有听到诉冤倒还罢了,可现在听到了,而且这么多人在场,不闻不问吗?可谁晓得会不会发酵,会不会引来御史的弹劾呢? 他与其他学官面面相觑,顿感棘手。 “本官问的是你为何这样做题,你先如实答来!” 陈凯之坦然自若的道:“正因为墨水被人倒掉了,学生有笔无墨,如何做题?中途还特意向玄武县令求告,原本这个案子,我本就想去学政衙里伸冤,事关前途,便是粉身碎骨,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 他说的振振有词,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张学正等人了然了,其实这种事,他们心里已经隐隐猜测,可能是和玄武县有关了。 不过认真说起来,那玄武县只是分考场,而张学正等人才是主考官,你居然还要粉身碎骨,跑去学政那儿闹?学政大人固然十之八九不会为你做主的,可是传出去,不是说自己办事不利?不但学政要怪自己惹麻烦,整个金陵府都闹起来,质疑考试的公平性,也有碍自己的官声啊。 张学正很头痛,你这家伙,是给老夫添麻烦啊。 他立即摆出冷面,厉声道:“陈生员,你无凭无据,休要胡说,这等事,也是你妄自猜测,胡乱上告的吗?” 陈凯之再明白不过了,这便是官官相护,其实官官相护也不是张学正和那玄武县令有什么关系,无非就是告了玄武县,张学正也会受影响,捂盖子嘛,大家都怕担责任,所以大家抢着把盖子捂住。 陈凯之精明无比的人,明知这层关系,其实就是摆出一个姿态,他知道就算告到学政那里也没用,学政大人也会捂盖子,不过堂堂提学,却因为下头府县里办事不利闹出这场风波,给自己添麻烦,无论孰是孰非,都要申饬张学正等人的。 陈凯之这个姿态,就是先声夺人,但是如果一味不上道,就不对了。 套路……凯哥玩了不知多少年了,专业坑黑叔叔一百年不动摇,嘿嘿…… 陈凯之语气开始缓转下来,自己无权无势,既要硬,也要软,他叹了口气,道:“大人明鉴,非是学生滋事,实在是学生家境贫寒,能读书,已经十分不易了,寒窗十年,只等这一次会试,能一鸣惊人,谁料居然出了这样的事,倘若是学生学业不精,倒也罢了,可是抡才大典,居然被人从中作梗,这口气就算咽得下,可是学生十年心血,岂不枉费?学生平时为了购买笔墨,而节衣缩食,借住了县学的漏屋,风吹雨打,借壁凿光、悬梁刺股,哎……学生只愿凭着所学,力求上进,如此而已……” 他说的凄凉,让方才心里生出警惕的张学正和学官们心里不禁一软。 都是读书人出身,境遇各有不同,可是这些为官的,能够金榜题名,哪一个不是用功苦读过的,陈凯之的话,他们竟能感同身受。 张学正吁了口气,愁眉不展起来。 这陈生员确实有些境遇坎坷,真真是被人逼到了绝境。人家是有才学的读书人,若真去闹,金陵府上下都是得不偿失。 张学正想了想,便扬了扬陈凯之的试卷道:“按理,你既是没有墨水,却是用寥寥几笔画,便算是破了题,想来,你倒是有才学的,府试的目的,本身就是为朝廷抡才,既有才学,如何能委屈了你。” 他阖目沉思,接着道:“这件事,倒是有转圜的余地。” ………… 陈凯之的机会来了,可支持老虎的还有木有? 第四十九章:点睛之笔 此时,张学正既怜悯陈凯之,又有些欣赏他的才华,当然,更怕这家伙舍得一身剐,心里暗恨玄武县的郑县令给自己惹麻烦,最后咬咬牙,瞥了一眼那不知该不该记录对话的文吏,终是对那文吏道:“事关玄武县的那一截话删了,接下来,原原本本记录。” 那文吏点头。 张学正这才道:“不如你当即做一篇文章来,鉴于你已知道了考题,所以本官只限你一炷香之内作完,作完之后,老夫会连同你府试的试卷,一道呈上去,当然,呈送提学大人,并非是录取你,而是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奏陈,至于提学大人如何决断,就不是老夫能做的了主的了,可是这玄武县的事,无凭无据,你休要再提一句,否则,莫怪老夫治罪于你。” 陈凯之大喜过望,转机果然来了。 其实张学正只是怕闹事而已,再既不愿惹麻烦,也不愿担责任,陈凯之早看透了这些官僚的心思。 现在……机会又来了,这是陈凯之费了无数心思争取来的,真是不容易。 陈凯之立即道:“多谢。” 张学正让人送来了笔墨,陈凯之也不扭捏,时间有限,必须迅速答题,虽然不知道学政了解了情况之下,这一关能不能过,或许学政觉得违了规矩,即便文章作的再好,也不予录取,却也有可能提学将试卷和文章都看过之后,产生怜才之心。 不管怎么样,能有这么一个机会,已是陈凯之眼下最好的结果,他毫不犹豫,开始下笔,专心致志,将方先生的教导,还有上辈子的独特视角以及这些日子的所学统统凝在笔尖,这篇文章,一定要做好,若是不出彩,是绝不可能打动提学的,只有比别人更加精彩,他深吸着气,笔走龙蛇,一炷香功夫,这洋洋千言的文章写完,也顾不得有什么纰漏,文吏便将文章收了去。 陈凯之顿觉得轻松一些,却又自我怀疑起来,自己是知道题的,所以理论上来说占了优势,当然,这也可以解释为事先并没有给自己再考的机会,不算是舞弊,其实完全都靠那位学政大人在对比了前后两张试卷的自由心证了。 陈凯之正待要收笔,却厅张学正道:“且慢着,你当时是没有墨了,所以你那诗还留了半截吧,来,写来看看,这……也要呈上去。” 分明是张学正和学官按耐不住,偏偏却让上头的提学来背黑锅。 陈凯之想了想,取了白纸,将诗的最后一截写下,搁笔,才朝张学正作揖:“学生告辞。” 说罢,人已去远,不作逗留。 看着这生员的背影,学官们心思复杂,他们哪里想到,这生员城府之深,悉心的谋划了所有的一切。 倒是有人忍不住探头去看遗在案上的墨宝。 这一看,整个人便不动了。 其他人还等这学官念出来呢,见他不吱声,便纷纷围拢来看。 张学正本想端着,想了想,还是起身离坐,等到了案前,便见那洁白纸上留下的一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张学正禁不住龇牙,全无形象,脑中一片空白。 耳畔边,却听到啧啧称奇的声音:“点睛之笔啊……” “堪称神作!” ………… 从府学里出来,陈凯之却一点不觉得轻松,现在自己已经争取了一切的机会,可最后结果如何,却还需看那学政的态度了。 但愿自己的文章能够出彩吧,也算不枉所学。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觉地来到了县学,想到这几日没有去拜谒恩师,便到了恩师的住处。 在书斋里见到了方先生,谁晓得方先生身边还坐着一人,他看起来比方先生年轻一些,却和方先生的眉宇有些相似。 不等陈凯之对那人打量仔细,方先生便张眸,依旧还是严师的样子,道:“凯之,你来的正好,快来给吾才师叔见礼。” 原来是师叔,看这人的确跟恩师有几分相像,陈凯之倒是记起曾听人说过方先生是有个兄弟的,那么……就是他了? 方……还吾才……这个名字好啊,和自己的凯之相映成趣,简直是亲爹亲娘给别人家的孩子取名的模板啊,都可以进入教科书了。 陈凯之见吾才师叔一脸正气的模样,便恭谨地朝他作揖道:“凯之见过吾才师叔。” 吾才师叔只微微压手,微笑道:“早听兄长说过你,嗯,不错,不错。” 有师叔在,陈凯之有些话就不便出口了,尴尬地坐在一旁,便听吾才师叔对自己的师傅道:“大兄,此番我来,便是图大兄这里清静,来这里安心读书,预备来年的乡试,大兄的书斋不错。” 方先生显得倒是颇为高兴,毕竟是亲兄弟嘛,不过他素来爱端架子,陈凯之闭着眼睛都知道,他接下来该捋须,该作轻描淡写状了。 果然,方先生下意识地捋须,举重若轻之态道:“你有这样的心就好。” 吾才师叔正色道:“学海无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辈当上下求索!” 方先生一面让人收拾了厢房,让这兄弟住下,一面和兄弟、陈凯之说了几句闲话。 倒是陈凯之无心久留,没多久便告辞而去。 回到家中,陈凯之依旧有些忐忑,现在自己孤注一掷,命运便交给那位提学大人了,大抵三日之后就会放榜,不知结局如何了。 他心里叹息,虽然以往总是自信满满的,却还是觉得行路艰难。 穷书生,伤不起啊。 到了夜里,陈凯之依旧还是点灯读书,想着放榜的事,心里略有一些烦躁,到了子夜时分,便连一旁的歌楼,喧嚣也渐渐地散去,这时,外头却听到一个破锣一般的嗓子,胡乱唱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 一开始,陈凯之也不在意,黑网吧嘛,总有几个吃醉了酒的家伙发一些酒疯,陈凯之早就习以为常了。 谁料这位却是奇葩,一直呆在外头没完没了地扯着嗓子胡唱,声音尤为刺耳。 陈凯之有点儿恼了,气冲冲地走出去,便见一人扶着自己院前的篱笆墙呕吐,只是借着月色还有歌楼的灯影,陈凯之觉得这人很面熟。 凑近一些,愣了愣,才道:“师叔……:” 吾才师叔抬起眼来,目光迷离,却是吃吃地笑了,道:“都说了叫好姑娘来了,大爷我没银子吗?”说着,伸手来摸陈凯之胸膛,便怒了:“没xiong呀,胸前半两肉都没有,如此滥竽充数,我……我砸了你这歌楼,欺人太甚了!” 陈凯之不禁目瞪口呆,卧槽,师叔不是说来江宁县好生读书的吗?读着读着就进黑网吧了呀。 这等醉酒的嫖客最讨厌了,陈凯之见他糊里糊涂的,不太想理他,可想到是恩师的兄弟,最后还是搀着他进了房里,烧了水,拿着自己买来的劣茶泡了,给他醒酒。 第五十章:放榜 吾才师叔吃过了茶,似是清醒了一些,看着陈凯之,迷茫地道:“凯之?你怎会在这里?” 陈凯之只好解释一通。 吾才师叔却是捋须,并不见羞愧,反而淡淡道:“噢,倒是难为了你,师叔呢,今儿正好和朋友在这附近吃酒,怕是吃醉了。”打量着陈凯之,风淡云轻的样子道:“这府试就要放榜了,你可有把握吗?” “这……可说不好。”陈凯之悻悻然道。 吾才师叔微笑道:“没有把握,其实不打紧的,你要知道,朝廷最着紧的是会试和乡试,唯独这府试,就没这么多规矩了,凯之啊,我的兄长是个古板的人,只怕没有给你交代一些府试的路数吧,须知这做人做事呢,却不能学我那兄长,他名为大儒,可又有什么用?” 陈凯之听了他的话,极为反感,却懒得和他争,只敷衍了他几句。 吾才师叔又呷了口茶,接着皱眉,显是嫌这茶有些劣质,便将茶盏放下:“其实我在府学里有几个朋友,这一次凯之没有把握,这不打紧,我去和朋友们打一个招呼,总会让你中榜的,哎,谁让你是我的师侄呢,这是应有之义。” 陈凯之心里说,现在府学里的圈中的试卷都已经呈上提学那里去了,还府学里认识朋友呢。 见陈凯之不为所动,吾才师叔却是不满地挑挑眉,又苦口婆心地道:“这是为了你好啊,若是不中,又要等上两年,两年之后又两年,人生有几个两年呢?放心,事关凯之前途,师叔一定会出力的,不过……凯之啊,这走关系,没钱可不成,花费不小,当然,这个银子,师叔出了,不就是百八十两银子吗?为了凯之的功名,有什么舍不得的?不过……师叔近来手头有些紧,你别怕,不是叫你拿百八十两银子,只拿十两银子我,其他的,师叔为你筹措,而今人心坏了呀,想要办事,没钱是寸步难行的。” 陈凯之就差翻白眼了,师叔,我像个笨蛋吗? 好吧,陈凯之不得不承认,自己长得很年轻,又喜欢装出人畜无害的模样,被人误以为是个容易上当受骗的傻小子,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这套路也太低级了吧,就算上辈子自己忽悠黑叔叔,都不屑用呢。 陈凯之不愿戳破他,毕竟是恩师的兄弟,恩师对自己其实还好,总不好直接打师叔的脸,陈凯之便一副木讷的样子,默不作声。 吾才师叔见他这个模样,还以为自己只差临门一脚了,便道:“好了,凯之,功名这样的事,可不是轻易用钱能买来的,你不要磨蹭了,要来不及了。” 陈凯之道:“可是师叔,若是到时不中呢?” 吾才师叔瞪大眼睛:“我的关系硬得很,怎么会不中?好吧,即便不中,我退你一半银子就是。” 给你十两银子,中了,你便全拿;不中,你得一半,这真是一本万利啊。 吾才师叔不断催促,陈凯之终于不耐烦地深吸一口气道:“多谢师叔的好心,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陈凯之很认真的样子,从薄唇白齿里了吐出两个字:“我穷。” 吾才师叔愣了,久久不语,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是啊,他穷,什么解数都没用了。 他显得很不愉快,便起身道:“噢,那师叔走了,你错过了这个机会,到时可别相怪。” 他正待要走,目光却落在了案牍上的几本书上,接着冷冷一笑,怒道:“凯之,你看这样的书?” 手里一指,却是周差役送的《娇妻如云》《庶子风流》。 陈凯之有点懵了,这几日忙,来不及收拾起来,恩师倒是让自己烧了,可是陈凯之还是有些舍不得啊,这时代的书都挺贵的,印刷成本高啊,那去买了,还能换回点吃饭的钱呢。 吾才师叔却是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又是摇头,又是失望:“真真岂有此理,你这样也能中试,那就见鬼了。身为读书人,那四书五经不看,却看这等荒yin的书,师叔好气啊,你……你面壁反省吧,哼,这些书,师叔没收了。” 说罢,直接将几本书一卷,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没……没收了…… 陈凯之来不及送这吾才师叔,他突然发现自己智商不太够用了,这个师叔……怎么看着都有点…… 这真是太不客气了吧! 到了第二天一早,陈凯之去方先生那儿读书的时候,等学得差不多了,方先生正待要问陈凯之琴曲的事,才见吾才师叔打着哈欠进来。 方先生皱眉道:“吾才,日头上了三竿,怎么才起来?” 吾才师叔看了陈凯之一眼,道:“兄长,我昨夜读书到了天亮,清早只打了个盹儿。” 方先生便露出几分心疼的样子:“读书固然要紧,身子也要兼顾。” “是。”吾才师叔点点头。 陈凯之懒得去戳破吾才师叔的事,便起身要告辞。 吾才师叔却是笑吟吟地道:“凯之啊,我清早听说,你府试的时候,考着居然没了墨水,是吗?不要泄气,吾辈读书人,学圣人的道理才是最紧要的,功名只是锦上添花,考不中就考不中吧。后日就要放榜了,到时师叔带你去看榜。” 陈凯之看了一眼方先生,心里也是有些期待张学正他们怎么处理自己这件事,无论如何也得给自己一个交待吧! 他正想着,却见方先生板着脸道:“这榜有什么看的,不看也罢。” 陈凯之自然猜得出,恩师这是是怕他触景伤情。 吾才师叔却是摇头道:“话不可这样说,看了榜,见了别人高中,才可激励自己嘛,这是盛事,不可错过。” 陈凯之心里想,我本来就是要看榜的,只是……跟这师叔一道去看……心里摇摇头,只不温不热地道:“再说吧。” ……… 到了六月十二这天,陈凯之清早起来,刚刚洗簌,便听外头有人大声道:“凯之,凯之……看榜去。” 往外一看,只见吾才师叔和几个人正负手站在篱笆外,陈凯之只得出去给他见礼。 吾才师叔笑吟吟道:“再过一个时辰,府学门口就要放榜了,凯之随我去看。” 接着又将陈凯之给其他几个人引荐:“这是我的师侄。” 这几人一看就是闲汉,其中一个,陈凯之倒是认得,是经常在附近歌楼里流连的。 他们便个个笑道:“原来是方先生的弟子,我们也是如雷贯耳,陈生员,你好,此番祝你高中。” 吾才师叔别有深意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我来的迟了一些,若是早来江宁,凯之倒是必中的,不过这一次却不好说了,诸位贤兄,你们不要这样抬举我这师侄,这会使他骄傲的。你们是不知,前几日,我觑见他看杂书,哼,我狠狠批评了他。” 众人一听,便都尴尬地笑了。 陈凯之吐血,卧槽,我还见你去**呢。 当然,自己是晚生后辈,也不好在外人跟前指摘他的错误。 吾才师叔接着与闲汉们话别,就领着陈凯之去看榜,那样子,就如斗志昂扬的公鸡一般。 吾才师叔对这个师侄其实心里是颇有怨气的,他走了几步:“据说你交了白卷?” “啊……”陈凯之想了想,道:“也不算交了白卷吧,写了二十几个字。” 吾才师叔目瞪口呆,一种明显卧槽的表情,随即严厉地道:“你啊,糊涂,若是早几日给师叔银子去疏通,交了白卷也是不打紧的,但是你……愚不可及,呵……肯定是落榜的!” ………… 新书期,求点支持求点收藏求点票儿! 第五十一章:举手之劳 吾才师叔在旁絮絮叨叨的,陈凯之则是埋头,只管走自己。 两世为人,陈凯之哪里不知道寒门难出贵子的道理?现在自己已经赌上了自己的所有,终于到了检验的时候了。 就在此时,猛地一声惊雷,恍神间,突的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一旁吾才师叔顿时狼狈,大叫道:“躲雨,躲雨,不对,要去看榜,哎,有钱吗?去买一把油伞来。” 陈凯之却行走在雨里,不以为意。 吾才师叔不禁恼怒着道:“这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撑伞,要淋病的,哎呀,这下完了,我这把老骨头,明儿肯定要病的,现在看病贵得很,那些杀千刀、昧了心的大夫……” 陈凯之似乎已经对这位师叔的闹腾免疫了,只继续闷声往前走。 不过这个时候还早,街上倒还冷清,就在哗哗的雨声中突然响起了一阵吵闹的声音,令陈凯之微微蹙眉。 闻声往吵闹的地方看去,只见在大雨中,几个差役正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为首的正是周差役。 周差役恶狠狠地将那个小乞儿提起,如提起小鸡一般,口里骂道:“跑,你跑哪里去?你的户籍呢,户籍交我看看。” “我……我没有户籍!”乞儿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被雨水浸湿的脸满是桀骜不逊。 “好胆!”周差役提手,直接给了他两个耳光,厉声道:“那么就是流民了,我们大陈的律……” 即使是浑身湿透了,几人还是不愿放过乞儿。 陈凯之忍不住向前几步,隔着雨帘看着这乞儿,乞儿的面容看不甚清,可那一双眼睛,既有惶恐,又带着几分不甘愿。 就在这个时候,那双带着几分愤世嫉俗的眼睛,飞快地朝陈凯之的身上扫过,可就那么一瞬间,令陈凯之晃了晃神,在那一抹目光中,却如被一击重拳,击中了身上的某处软肋。 陈凯之突然感觉这一幕如此的相似,就在数月之前,他也没有户籍,也在这金陵城里,被人差一丁点当作流民法办。 那时的他,岂不也是走投无路? 而现在的自己呢? 陈凯之的心里莫名地升起了几分酸楚,现在的自己,何尝不也总是处处碰壁?自己……比这小乞儿,不过幸运一些罢了。 像是鬼使神差的,他快步上前道:“周大哥。” 周差役听到熟悉的声音,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回眸见是陈凯之,禁不住道:“呀,是陈老弟,陈老弟怎会来这里?” 陈凯之上前一揖,他看了乞儿一眼,道:“周大哥,这乞儿,我看着相熟。” 周差役愣了一下,看了这蓬头垢面的乞儿一眼,似乎觉得乞儿和陈凯之的反差实在太大。 他咧嘴一笑道:“认识?” 陈凯之含笑道:“周大哥,何必与他为难,我看,就算了吧,改日,我请周大哥喝酒。” 周差役是最晓得人情世故的,他晓得陈凯之不但和宋押司走得近,便连县公也对陈凯之青睐有加,所以这个面子,是一定要给的。 周差役道:“可是他没有户籍……” 陈凯之看了一眼那一身凄惨的乞儿,稍一犹豫,似打定了主意:“那我来作保,就请周大哥办一个。” 要办户籍,需要保人,当年陈凯之的户籍就是周差役做的保,现在陈凯之作为县学生员,愿意给这小乞儿作保,问题就不大了。 吾才师叔先前还不明白陈凯之怎么了,现在看这状况,不禁遮着脑袋,恼怒道:“凯之,看榜要紧,管这些做什么?” 周差役也想到陈凯之今日是去看榜的,本想劝一句,不必多管这个闲事,这等乞儿,若是将来惹上了什么官司,岂不是要牵累你? 可话到嘴边,却没有出口,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只看陈凯之怎么说。 陈凯之浑身浸透了,却还是道:“时候还早,不妨先去衙里走一趟。” 吾才师叔便瞪眼道:“错过了看榜,看你怎么办?” 陈凯之已经懒得管吾才师叔了,坚持要给这小乞儿办户籍,周差役便只好带着小乞儿和陈凯之到了县衙的户房。 在这里,与户房的文吏交涉了片刻,那文吏也没有多问,只厌恶地看了乞儿一眼,便道:“姓名。” 乞儿已从方才的激动情绪变得渐渐稳定起来,他期期艾艾地道:“我没有名字,但是带大我的人临死之前叫我无极。” “没有姓?” 乞儿摇摇头。 陈凯之凝眉想了想,道:“我姓陈,那你就叫陈无极吧!” “哈……还是国姓。”周差役在一旁打趣。 所谓的国姓,便是当今大陈朝的天子姓氏,当今的皇帝姓陈,所以国号才是大陈,当然,姓陈的人多不胜数,周差役不过调侃罢了。 接着又问了大致的年龄,那文吏记下,陈凯之上去签字画押,一张户籍便算是办好了。 那文吏将户籍交陈凯之收好,陈凯之道了谢,那文吏便呵呵一笑:“陈生员,举手之劳而已。” 自然是举手之劳,陈凯之心里了然,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的,对于这小乞儿来说,这是攸关到性命的事,可对自己不过是举手之劳。同样的道理,对于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来说,一个小小的秀才不算什么,有与没有都没有大碍,可对自己,却需要付出无数的努力。 领着小乞儿出了户房,到了县衙廊下,陈凯之将户籍郑重其事地交他手里,道:“陈无极。” 小乞儿直直地看着他。 陈凯之道:“你的家人在哪里?” 陈无极摇头道:“我没有家人,自小……便是杨道士将我养大的,他……已经死了。” “和我一样。”陈凯之忍不住唏嘘,自己在这世上也没有家人。 此时,他道:“现在有了户籍,就好好安生立命吧,行路固然艰难,可人只要还活着,就还会有许多的机会,这是平日我对自己说的话,现在这番话送你。” 陈无极点头,看着陈凯之的眼里,尽显感激。 陈凯之想了想,又从袖子里取出钱袋来,里头的铜钱倾囊而出,除了一两小碎银,便是几十个铜钱,这是陈凯之全部的家当。 他本想取几十个铜钱给他,可看眼前少年面黄肌瘦的样子,最后还是咬了咬牙,将所有的银钱都一股脑地塞到了陈无极的手里,道:“拿好这些钱,不可挥霍,寻个地方落脚,好了……我走了。” 钱没了就没了吧,我陈凯之哪里都不能混口饭吃? 可在旁看得真切的吾才师叔顿然又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龇牙道:“还说没钱?” 陈凯之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借机向周差役借了伞,道:“师叔,走了,看榜去。” 只是当他与一脸气呼呼的吾才师叔共撑着伞朝着街道的尽头去的时候,又禁不住回头,见那小乞儿手里依旧拿着那个钱袋,呆呆地站在那里。 陈凯之朝他笑,大叫道:“好自为之。” 说罢,才加急脚步离开。 第五十二章:案首 等陈凯之和吾才师叔赶到府学门口,这里已是人山人海了,无数看榜的人,早在此焦灼等候。 他们好不容易地挤进去,寻了个位置,却见差役已经贴出了一张榜单。 榜单上有数十个名字,陈凯之心里也是忐忑,噗通直跳,这可是事关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啊,固然两年后还可以再考,可是两年之后又两年,未来的事,谁能料定呢? 他紧张地想要搜寻自己的名字,一旁的吾才师叔却是道:“不必看了,没有你!” 陈凯之不禁失望,脑子里有些空白,终究……还是提学大人觉得不合规矩吧。 虽然陈凯之认为自己已经付出了无数努力,在这法规的边缘,竭尽所能,可是…… 吾才师叔面上带着微笑,一副早教你拿银子来疏通吧的神色,却勉强做出感慨又为陈凯之痛心的样子,道:“时也、命也、运也,府试哪里有这样容易中的?你师叔当年为了中试,也是下过无数苦功的,凯之啊,不要难过,这是命!” 命…… 陈凯之有再强大的自信心,此刻也不禁消沉。 吾才师叔便拍了拍他的肩,似乎谨记了自己身为师叔的职责,继续安慰道:“落榜其实也不打紧,有了落榜的经验,吃一堑长一智,来年就晓得变通了。” 他刻意将变通二字说得很重:“好了,好了,走吧,” 言外之意,便是说,你这一次考不中,是因为没有变通,下一次,你晓得了‘变通’,找师叔去给你疏通关系,也就能中了。 他拉着陈凯之要走,这时身边有人喧哗道:“又放榜了,放甲榜了。” 陈凯之想要挤回去看看,吾才师叔却是拉着他:“这有什么可看的,这是甲榜,名列三甲的方能榜上有名,你交了一幅白卷,平时还看杂书,又没有疏通,上头能有你的名吗?别继续在这丢现眼了,今日你名落孙山,一定心里不痛快,无妨,师叔陪你去吃酒,一醉解千愁,这一次本该是师叔请你的,不过师叔没带钱袋子出来,无妨,你先付账,过些日子,师叔再给你酒钱,要去得月楼,得月楼的姑娘水灵,凯之啊,你不要以为这是狎妓吃酒,师叔平时不爱去这些地方,专程因为你才去,不要枉费了师叔的一片苦心。” 老子特么的落榜,你特么的还想着占我便宜? 陈凯之倔脾气要起来了,不能忍,不跟你翻脸,我特么的陈字倒过来写。 吾才师叔似乎对接下来不可描述的事很是期待,捋着胡须,一面笑吟吟安慰:“不中就不中吧,师叔二十岁才中的府学生员,你年纪还小呢,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像师叔这般,少年有为。” 却在这时,突然人声鼎沸,有人高呼道:“江宁县生员陈凯之……是陈凯之,江宁县的陈凯之……高中头名,列为本府案首!” 人群顿时变得疯癫起来,须知这放出榜首,是最容易让人激动的。 陈凯之听到自己名字,忍不住诧异,以为自己听错了。 身边的吾才师叔身子一顿,像是突然便秘一般,似乎也有些懵。 “说……说笑的吧……”吾才师叔吃吃的道了一句。 这看杂书,交白卷的师侄也能成第一?当年自己府试的时候,拿出吃奶的劲,也不过是在榜末,勉强中了而已。 吾才师叔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抽了一下。 连忙回头看榜,果然看到陈凯之的大名赫然在榜首之列。 吾才师叔……眼角模糊了。 没天理了啊,一个看杂书交白卷的毛头小子,也能中案首,再想想自己,年过三旬了,现在也不过是个府学生员,也就是个小秀才,顿时眼里泪光闪闪,我自犹怜起来:“哎,时也命也运也,这是狗屎运啊。” 陈凯之已赫然便见一副新榜上,特意用了朱笔写着陈凯之三个字。 陈凯之看到自己名字,再听到师叔在边上热泪盈眶地叫着狗屎运,也懒得和他计较了,满怀的心花怒放,甚至身子忍不住的颤抖。 案……案首……竟是案首…… 其实陈凯之的希望,不过能中试罢了,这案首,还真是从不敢指望的,所谓案首,便是此次府试,金陵府十一县的第一名啊。 其中的荣耀,和未来光明的前途,几乎可以预见。 这时有人大叫:“哪个是陈生员,陈生员何在?” “陈凯之交的不是白卷吗?白卷如何点为第一,不公,这不公啊。” “府试第一的试卷自会张贴出来,就算不公,也等陈案首的试卷贴出来再说。” 众人七嘴八舌的,却早有人匆匆往江宁县报喜去了。 陈凯之却已隐入了人潮,脑子里依旧嗡嗡作响,案首…… 他忍不住笑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只是他抬眸,却是觑见师叔捶胸跌足的样子:“师叔,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我高兴得流下眼泪了。”吾才师叔心里蹉跎着,悲痛欲死。他表情凝重:“凯之,你说实在话,你走的是谁的门路?府学里,你也认得人?否则何以交了白卷也可以中案首?” 陈凯之此刻轻松了,便微笑着道:“师叔,我早说过了,我写了二十几个字,不算白卷。” “不……不算……”吾才师叔结结巴巴地念着,半响,痛心疾首道:“好,且就算如此,那么师叔问你,你看《娇妻如云》那等艳书,也能高中?那书里,尽都是不堪入目的内容,书里的主角是叫沈傲是不是?和清河郡主同床而卧,又和那什么小姐勾搭成奸,用词不堪入目,你……你……” “我没看啊。”陈凯之道:“师叔看了?” 吾才师叔语塞,昂起头:“师叔也没看。” “那清河郡主……还有那什么什么小姐……” 吾才师叔觉得自己抑郁了,他青着脸,咬唇不再做声。 另一头,喜报已分别传到各县。 按照规矩,这个时候,本地的县令在放榜时,理应驾临县学,为的就是表示对县学的尊重,并且要对县学的官吏进行奖掖。 大抵就是大家辛苦了的意思。 不过朱县令却显得郁郁不乐,玄武县的生员在江宁考试的时候,自己当然没给什么好脸色,可没想到那玄武县的郑县令做得更绝。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现在陈凯之交了白卷,多半落榜了,又因为十几个生员在玄武县狎妓,又取消了十几个人的考试资格,这一次江宁县放榜出来的成绩,只怕比往年更差。 陈凯之本来是极有希望的,可惜啊,实在太可惜了。 朱县令心里郁闷,很无奈地到了县学,表面上是要慰劳县学中的诸位先生,心里却一点兴致都没有。 在明伦堂里,大家都知道朱县令心情不好,自然也都沉默。 朱县令呷了口茶,觉得这样气氛终究不好,便看了一眼落座在吴教谕一边的方先生道:“正山兄,凯之去看榜了?” 大家都知道,朱县令对陈凯之一向青眼有加,所以听到朱县令问出这句话,也不感到奇怪。 方先生却显得很尴尬,陈凯之肯定是榜上无名了,吾才这家伙,居然还带他去凑热闹,不是伤口上撒盐吗? 他不由苦苦一笑道:“是啊。” 坐在一旁的吴教谕,却显得很是嫉恨,这县令心里只有一个陈凯之,到了学里,自己这学官,反而成了不相干的了。 不过唯一令他宽慰的是,陈凯之此次必是榜上无名,这个小子,仗着有几分小聪明,早就惹得他生厌了。 吴教谕很是不喜欢这个家伙,虽然这家伙若是高中,县学的面子上也挂得住,可县学里也不只一个陈凯之。 吴教谕便呵呵一笑,故作凑趣的样子道:“县公,说不准这一次,陈凯之真能高中呢,他毕竟是方先生的高徒,是个罕见的才子啊。” 助教和博士们都闷不吭声,他们能听出一点题外话,表面上是美好的祝愿,实则却是讽刺,交了白卷,怎么能中? ………… 新书期,老虎在新书综合症里煎熬,不容易呀,可有支持的吗? 第五十三章:报喜 听了吴教谕的话,方先生不禁露出羞色,心里也觉得惭愧得很,却索性假作喝茶。 朱县令则是略带愠怒,道:“玄武县无耻之犹,并不是凯之的错。” 这是给方先生解围的意思。 吴教谕却道:“县公说的有道理,不过,下官以为,这些话关起门来说倒也罢了,却万万不能说出去,不晓得的人,还当江宁县输不起,何况,这所谓倾倒墨水的事,毕竟是陈凯之说的,无凭无据,我等也万万不可,因为一个小小生员的一面之词,而闹出什么笑话,或者,是这陈凯之考的不好,所以故意放出这些话也未必呢?” 朱县令别有深意的看了吴教谕一眼,他虽然是自己的下官,可是这学官终究是学官,二人名为上下级,终究还是有别,这吴教谕竟有看笑话的意思,使朱县令心里生厌,他今日本就气不顺,忍不住道:“吴教谕这样说,可是质疑陈凯之的人品了。” 吴教谕摇头,轻笑:“不,下官没有这个意思,下官的意思是,成败方才能见英雄,府试便是府试,中了就是中了,不中便是不中,这中与不中,都没有这么多的情理可讲,陈凯之若是不中,只能说他是学业不精,有什么可惜?” 朱县令想要反驳,却又哑口无言,眼角扫了一眼方先生,方先生面上还算自若,却也能从他一些细微动作中看出点别样的尴尬。 恰在这时,外头锣鼓喧天,看来是报喜的人来了,却不知今年江宁县中了几个。 不过多久,便见一个头缠着红绸的差役欢天喜地地进来,张口便道:“恭喜恭喜,恭喜大人,恭喜诸位先生,我县今岁府试,中府试者十四人。” 十四人…… 朱县令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吴教谕脸色也变得僵硬起来,他不在乎陈凯之,可并不代表他不在乎县学里有几人中榜,毕竟他是学官啊,每一次府试,金陵十三县,中榜的起码有七八十人左右,看上去,一个县中了十四人是不少了,可江宁县是大县啊,前几年,可至少都有十七八个人打底的。 朱县令忍不住道:“玄武县中了几人?” “十五人……” 在金陵十三县里,江宁县最大的对手就是玄武县,听到这个数目,大家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虽然只少了一个,可终究面上不好看。 正在大家阴沉着脸色的时候,那差役又道:“本县生员陈凯之,名列第一,被提学大人点为今科府试案首……” 嗡嗡…… 整个明伦堂,顿时哗然起来。 案首竟是花落江宁县,还是陈凯之…… 方才脸色灰败的博士和助教,面色顿然红润了不少。 中试的生员少没关系,可是案首在江宁县啊,这案首才是展现实力的真正结果,不少博士和助教,都曾教授过陈凯之,而今与有荣焉。 可是绝大多数人,依旧不可置信。 陈凯之交白卷的事,当时考场上的不少人都有耳闻,尤其是陈凯之跑去见郑县令,求墨水不得,这事儿也早已传开,既然如此……陈凯之怎么会是案首? 可是朱县令这时却反应了过来,平素这位端庄得体的县令大人,居然脸色一冷,道:“来人,拿笔墨来!” “笔墨……” 还在惊愕中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朱县令,朱县令这是要做什么? 有文吏取了笔墨,朱县令提笔,匆匆写了一封书信,接着凝重交给宋押司:“速报玄武县郑县令。” 宋押司见明公如此,晓得这是十万火急了,哪里敢怠慢,匆匆而去。 方先生喜不自胜,他本是不在乎功名的,其实也很不在乎陈凯之的功名,甚至在他看来,这个小子晚两年中试,吃一点苦头,未必是坏事。 可是他知道陈凯之生活清苦,急于改变命运,最重要的是,凭本事考的试,当然中了最好。 可是见朱县令如此,反而让方先生觉得诧异了,怎么,莫非县公发现了什么明堂? 他忍不住忧心忡忡地道:“县公,这是何故?” 朱县令面上没有丝毫洋洋自得,却只淡漠的道:“无事,不过是听闻玄武县高中了十五个生员,本县自然要修书恭贺中和兄一番。” 中和兄三字,叫得很是亲昵,那郑县令便叫郑中和。 这是装逼于无形啊。 那一副满心为玄武县而感到高兴的口吻,还有这风淡云轻的模样,使在场之人不得不佩服,县令大人就是县令大人,这背后捅人刀子的本事…… 朱县令随即,道:“本县这一次,要深刻的检讨,吴教谕,兴学乃是地方的第一要务,此次考的很……不好……” 那吴教谕听到陈凯之高中,已如遭了闷雷,现在才反应过来,忙是唯唯诺诺。 朱县令冷着脸道:“这第一个责任,自是本县,可你吴教谕,也是难辞其咎……哼!” 冷哼一声,已是旋身走了,只是当他的面容转过去的时候,虎着脸,突然露出了一脸畅快淋漓的笑意。 ………… 玄武县学里,郑县令也在这里等,等报喜的人来,先是听了高中的生员比江宁县只多了一个,心里略有不满,可那报喜的人道:“名列甲等第一的,乃江宁县生员陈凯之……” 郑县令脑子顿时嗡嗡作响,竟是目瞪口呆,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不对啊。 他没有墨水,不是交了白卷吗?如何能名列第一? 错了,一定错了,不成,他狠狠地拍案,露出金刚怒目的样子,道:“不对,这陈凯之分明……” 身边的押司却是急了,忙凑上来对着郑县令咬耳朵:“明公,明公……慎言……慎言啊……墨水的事,不可深究,不可深究。” 郑县令的脸色顿时变得晦暗不明,他猛地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没错,自己不能去闹,闹大了也未必有好结果,本来这事儿,就是玄武县设下的陷阱,大家心照不宣就好,这时候再闹,反而可能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是连续几届的案首,都出自玄武县,这一次在他的任上,这案首却是不翼而飞,地方官的政绩,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兴学教化,而兴学教化最直观的就是府试,虽说玄武县多了一个生员,可是有个屁用,大家的眼睛都看着案首花落谁家,这……政绩却是白白便宜了姓朱的。 他不服啊! 拼命压抑着怒火,却又不好发作,正打算拂袖而去,却有差役火速来报:“江宁县送来公文。” 郑县令接了,怒气冲冲的打开来看,眼睛却是直了。 众人见县令大人身子定住,面色骇人,那押司小心翼翼的道:“明公……” 啪!公文狠狠摔在了案牍上,郑县令面色骇人:“朱子和,你……厚颜无耻,无耻之尤!” 押司吓了一跳,又凑上来,压低声音:“明公,明公……官仪,官仪……” 郑县令气得浑身发抖,面色发青。 这孙子居然来道喜,来道喜…… 好不容易平息了怒火,见那传信的差役还没走,正吓得趴在地上,郑县令道:“还要报什么丧?” “大……大人……江宁县的朱大人……正在深刻……深刻检讨,说是这一次考的不好,兴学不利,教化不彰,所以……要深刻反省……” 郑县令身子一震,就差没有一口老血喷在这明伦堂上。 这臭不要脸的老东西! 江宁县如果说去年考了六十分,今年考了八十分,现在姓朱的还深刻要检讨,要反省;那么这去年考了八十分,今年只考了七十分的玄武县算什么。 “老匹夫,这老匹夫……” 猛地,他脸色蜡黄,终是颓然地坐在了椅上,道:“撰写公文啊,以本县的名义,请罪,要请罪,本官要请罪,你们……”他手乱指着下头灰头土脸的学官:“你们也都要请罪!” 是呢,敢不请罪吗?人家考了第一名的,还要检讨呢,玄武县这不如人家的,除了请罪,还能做什么?难道还等着上官拿着江宁县的先进事迹来打你的脸吗? 第五十四章:人生赢家 陈凯之的表现算是相对低调的,两个县学闹得不可开交了,他却趁着还没被人认出来,匆匆地和郁郁不乐的师叔话别,赶紧回家。 现在开始,必须低调。 案首啊! 人人瞩目的对象,不低调谦虚也不成,陈凯之深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当你籍籍无名,就一定要创造机会表现自己,可一旦你出了名,就一定要谦虚。 这为人处世的道理,都是另一个平行世界里,陈凯之用血泪换来的。 刚刚到家,对面的歌楼里姑娘们也才刚刚起来,正在梳妆,听人说陈凯之回来了,忙开了轩窗,问道:“陈生员,可中榜了吗?” 陈凯之站在楼下,讪讪一笑,却不好回答。 低调,低调…… 那问话的姑娘却得来责骂,只听另一个姑娘骂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早先不是说了吗?陈生员交了白卷,是绝不可能高中的,嘘,莫要问了。” 有人透窗朝下看,却见陈凯之已是脚步匆匆地进了院子,闭了门。 “真可怜。”歌楼上的女人们不免同情:“平时读书这样刻苦,据说在学里学问也好,很受人青睐呢,谁晓得……” “他德行好,别人来歌楼里寻欢作乐,他躲在墙角看书。” 这样低声一议论,不免教人唏嘘。 却在这时,街尾传来铜锣声。 哐当……哐当…… 整条街便惊动了。 今日是放榜的日子,只听这铜锣响,就晓得是有人来报喜了,却不知这一次是哪个人有这运气。 大陈朝人崇敬读书人,而金陵更是文风鼎盛之地,只到锣响,顿时万人空巷,男人们跟在报喜的差役后头,女人们羞答答的推开了轩窗。 报喜的是周差役,周差役头上披着红带,红光满面地领着乌压压的人到了陈凯之的门前站定。 一下子,喧闹停止了。 是陈生员家?难道……陈生员高中了? 许多人不禁疑窦起来,这些都是左右的街坊,多少在之前都听到过一些不太好的传言。 周差役取了红纸,扯开嗓子道:“县学生员陈凯之,高中金陵府试头榜头名,提学亲点案首……” 声音悠扬,顿时震撼全场。 案首…… 原以为只是高中,谁料竟是案首…… 在顷刻的安静之下,顿时人群沸腾了,有人急急地拍门:“陈案首,陈案首………快出来。” 陈凯之在屋里早听到了,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整了衣冠出来。 到了院落前,见外头人山人海的,不禁咋舌,周差役等人已朝他作揖:“恭喜,恭喜……” 一旁的歌楼,更是沸腾了,那些个歌女,原料陈凯之必定要落榜的,结果听到了高中案首,也不禁站在勾栏上卖弄风骚,那秋相姐,更是在勾栏上拉起了自己的长裙,顿时露出两条光洁的美腿。 下头的好事者顿时吹起了口哨,有爆发出了一股高潮。 陈凯之看她拉到了臀部的位置,忙错开了目光,要矜持啊。 哎呀,现在都是陈案首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这……真的很重要。 陈凯之不想中个案首还要出这样的风头,可现在看是想要低调也不成了。 这时却听人道:“陈案首,喜钱……喜钱……” 陈凯之方才醒悟,看着这人海中的人都是满怀期待的样子,往袖里一抹,顿时额上大汗淋漓。 深入袖里的手,什么都掏不到,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把自己的最后那点银钱都给了那个可怜的小乞儿了,学里的钱粮要过几天才能发呢,别说现在要拿出赏钱了,就是这几天吃饭都是个大问题呢。 看着这挤在院里乌压压的人群,就算陈凯之再足智多谋,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倒是这时,隔壁歌楼的龟奴二喜却是出来,高声叫道:“喜钱来了,喜钱来了!” 在无数人报喜和恭维之下,二喜提着簸箕出来,那簸箕上堆满了铜钱,他笑嘻嘻地道:“陈案首有劳诸位,有劳……”说着,直接抓了簸箕里满当当的铜钱,当空抛洒。 众人见案首大方,纷纷去捡,恭维声就更加络绎不绝了。 陈凯之很感激地看了二喜一眼,心里却有点小小的痛,钱哪……… 等这报喜之人终是走了,陈凯之长出了一口气,方才笑得有些肌肉发酸,却还忍不住要感激二喜:“二喜兄,多谢,这钱,容缓一缓,我想方设法奉还。” “陈案首。”二喜却是眉开眼笑的样子,羡慕地看了陈凯之一眼,道:“这是三娘送你的,还就不必还了,是三娘的心意。” 三娘是歌楼的老鸨,陈凯之并不曾见过。 陈凯之却是被二喜的话吓了一跳,才刚中了案首,就有人来送钱? 案首这么吃香吗? 他忙摇头道:“无功不受禄,你将我当什么人?” “哪里是无功不受禄!”二喜喜滋滋地道:“三娘特意吩咐了,咱们歌楼要发财了,这是小意思,算是谢礼。” 陈凯之呆了一下:“谢礼?” “陈案首莫非不知道吗?你想想看,陈案首住在这里是不是,歌楼与你比邻而居是不是?陈案首高中,高居榜首,这说明什么?” 陈凯之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他也不想谦虚,因为标准答案是:凯哥文采斐然,读书刻苦,是个好苗子。 当然,他不好意思自吹自擂。 二喜却是眉飞色舞地继续道:“这说明咱们这里有文气啊!” 纳尼?原来中案首是因为文气……跟我陈凯之没关系的? 陈凯之尴尬地道:“是啊,是啊,有文气。” 二喜喜笑颜开道:“这就对了,文气便是生意啊,你想想看,届时多少人要沾这个光,多少读书人要来歌楼,这是圣地啊,就如……就如……”他想了想,终于想到了什么:“就如孔庙一般,读书人总要去拜一拜孔庙的,江宁县的读书人,也总要来这儿,沾一点文气。往后,歌楼的生意,能不好吗?岂是这点钱能换来的,三娘说了,咱们歌楼多谢陈案首都来不及,这是谢礼。” 居然很有道理的样子。 那么……好吧,陈凯之也不好再继续客气了,含蓄地一笑:“那学生预祝三娘生意兴隆。” 喧闹过后,傍晚时分,天上乌云竟是翻滚,陈凯之的门庭终于冷清起来,可就在此时,那些得了赏钱的人却为数不少涌入了一旁的歌楼,于是丝竹阵阵,欢声笑语,千金买笑,那莺声燕语伴便随之传来。 陈凯之则是孤零零地站在院落里,遥看着灯影,阴沉沉的夜空下,心里感慨万千。 真不容易啊,虽是冷清,可是很快,荣誉便要加身了,陈生员成了陈案首,一条光辉的坦途已到了脚下。 他不禁失笑,为自己感动。 此时,那歌楼里传来了歌声:“劝君今宵醉,劝君把愁消,劝君今日一盏酒,劝君明日莫相负……” 歌很好听,那婉转的音调使陈凯之也随之微醉,却有不和谐的音调大笑道:“莫来劝君,劝本公子沾了这文气,来年高中,哈哈……” 陈凯之微楞,不禁从这和谐的气氛中醒来,他抬头仰面,清秀的面容上,带着几分自嘲,低声呢喃:“原来我竟忘了,这还是俗世呢。” 他旋身回房,灯影下的背影有些孤零,人生赢家的路,想必定是有孤寂相伴的吧。 现在还不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时候呢。 合上了门,将那五彩斑斓的灯火,独挡在了门外。 小轩窗里,陈凯之的身影坐下,一盏油灯冉冉,青灯之下,剩下带着墨香的书卷。 ………… 现在还是新书期,一切的开始都是艰难的,但是谢谢还有这么多人支持老虎,想到这些,就算每天熬夜都是值得了。天气越来越热了,大家也多注意点! 第五十五章:一女不事二夫 三日之后,便是入畔之礼,所有新晋的府试生员,也就是大陈朝俗称的所谓秀才们,要入府学,随金陵府学学正祭拜孔庙。 这是一个大典,完成大礼之后,今年高中的生员,便算是正式的秀才了。 为此,所有人都需沐浴更衣,最紧要的是,陈凯之需要定制一件儒衫,还要预备好纶巾。 纶巾、儒衫,乃是秀才的装束,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因为无论你有再多的银子,可是没有秀才功名,敢穿儒衫戴纶巾,便也算是犯罪。 据说有许多富户,家里都私藏着儒衫,夜里偷偷的穿,为的就是享受这种感觉。 靠着街尾,就是裁缝店,二喜已经过去打了招呼,会给陈凯之一个很大的优惠,歌楼本就是这家店主人的大客户,毕竟这么多姑娘的衣裙都在这里定制和缝补呢,所以店主满口答应下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陈案首在这附近的名气已经急剧增高,谁不想炫耀一下这陈案首的儒衫是在自己这里定制的? 这天,陈凯之清早便上街,要去裁缝店里量身,刚关上了柴门,却有一顶软轿过来,落在了门前。 轿夫退开,陈凯之回头一看,却见荀小姐卷开了轿帘。 荀小姐鹅蛋般的脸似染了红晕,一双宛如星辰的眸子,带着几分娇羞地看着陈凯之。 此时,她咬着唇,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唤住陈凯之:“陈公子。” 陈凯之莞尔笑了,看着这坐在轿中不敢下轿的荀小姐,虽是面带着几分羞意,却俏生生的很可爱。 陈凯之则是落落大方的朝她作揖道:“不知荀小姐所来为何?” 荀小姐刚要张开小口,却又硬生生的滞住,嚅嗫着不知该怎么说好。 女儿家就是这个样子,陈凯之心似玲珑,哂然笑了:“小姐,我们毕竟坦诚相待过,有什么话,说来无妨。” 坦诚相待……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啊,不要脸的话都说得如此文雅,分明是袒胸露ru好吗? 荀小姐略带愠怒地看了他一眼,可看陈凯之神色甚是坦然,完全看不出有亵渎的意思,细细一思,竟也觉得陈凯之说得很有道理,都已经坦诚……相待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咬碎了银牙一般,终是道:“我那表兄,向我娘提亲了。” 又是那个张如玉…… 陈凯之恨得张如玉牙痒痒的,面上却不露声色,只轻描淡写的“噢……’了一声。 荀小姐不禁恼恨道:“你……觉得他如何?” 陈凯之很能体谅,点头道:“是啊,荀小姐怎么嫁这样的人。” “嗯?”荀小姐:“还有呢?” 陈凯之一脸无辜地道:“完了。” 荀小姐便略带酸楚地叹了口气:“你不说,我便来说,一女不事二夫……” “且慢!”陈凯之先是愕然了一下,而后惊讶地道:“荀小姐已经嫁人了?” 荀小姐微楞,不由道:“你……你坏了我的名节,现在还说这样的话……” 陈凯之总算明白了,原来即便只是在人家的榻上,在这时代,便已算是夫了,有些怪怪的,这理论他也有些难懂,不过……陈凯之心里倒是豁然开朗了起来,毕竟有美丽女子垂爱是一件愉快的事,陈凯之笑道:“学生真是三生有幸。” 荀小姐的脸色倒是微微好看了一些:“我……我的意思是,若是再这样,母亲就要同意了和表哥的亲事,你……你该提亲了。” 提亲? 陈凯之又愣住了,甚至稍稍分神,想了想,似有点懂荀小姐的意思了。 陈凯之道:“敢问荀小姐,你让学生提亲,是不是想借此拒绝张如玉的亲事?两项其害选其轻?” 荀小姐又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她倒是不曾想过:“我只认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这辈子,只与你有过肌肤之亲,自然……” 果然如此啊。 陈凯之有些失望,却是笑了笑道:“那……我得想一想,好了,我要去裁衣服了,告辞!” 是呢,只因为自己曾和她有过莫名其妙的肌肤之亲,而且这个过程之中,也不过是身体的少许触碰,就要成亲? 陈凯之的心里,并不太愿意接受。 虽然荀小姐生得很美,性子也还算是温良,家世,自然是自己不可攀比的,可这对陈凯之来说,并不是成亲的理由。 就因为这样,两个人过一辈子?逗我呢? 他说了告辞,就绝不肯留,转过身,便踏步往裁缝铺方向去了。 只留下了一直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久久没有移动脚步的荀小姐。 而陈凯之则快步赶去裁缝铺,只是刚到了铺子外头,冷不防的听到里头传出惊呼:“小贼,莫走。” 说着,一个少年便从里冲出来,和陈凯之撞了个满怀。陈凯之刚要说小心一些,抬起眼来,却是微微一愣,竟是上一次自己遇到的乞儿,噢,他有了新的名字,叫陈无极。 陈无极见了陈凯之,一时失神,这时铺子里跑出气喘吁吁的裁缝和一个伙计,那裁缝厉声道:“陈生员,小心这小贼伤人。” 陈无极脸色一变,他手里扯着一匹布,转身要逃,陈凯之一把扯住他的后襟,厉声道:“你做了贼?” 陈无极吓得脸色青紫,身躯瑟瑟发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道:“见过大哥。” 陈凯之却是冷冷看他。 当初救这陈无极,是因为看他无依无靠,同病相怜,万万料不到他竟是做贼来了。 陈凯之厉声质问道:“你偷了什么?” “不,不是偷的,他们……他们让我来做工,我做了半个月,却借故要赶我走,又不肯给我薪水,我情急了……” “可还是偷!”陈凯之火冒三丈,无论什么,都不是偷窃的理由。 陈凯之从他手里抢过布匹,徐徐走到裁缝的面前,奉还给他。 裁缝收了布,晓得陈凯之和陈无极似乎是相熟的,却还是不忿,骂骂咧咧道:“这贼骨头,早晓得他手脚不干净……” 那伙计只抱着拳,在旁冷笑。 陈无极一脸不忿的样子,却还是跪着,一言不发。 陈凯之对裁缝道:“他毕竟只是个孩子,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倒是麻烦张裁缝了。” 这裁缝姓张,他扯着嗓子道:“不知哪里来的杂种,当初可怜他,让他在这铺子里打下手,谁料是这样的人。” 陈凯之听他骂得难听,嘴角一撇:“张裁缝,告辞。” “呀。”这裁缝柜却是晓得陈凯之乃是本县案首,何况和歌楼也很熟,那歌楼是自己的大客户,忙堆笑道:“陈案首不是来裁衣的吗?我……” 今日真是走霉运啊,陈凯之虽然对陈无极恨铁不成钢,可心里也能明白出大概,多半是这姓张的裁缝见陈无极年纪小,便糊弄他来这里做工,仗着陈无极无亲无靠,多半是不肯给付事先说好的薪水,现在又骂骂咧咧的,令陈凯之心里很是不喜,陈凯之只一笑:“不必了,张裁缝,再会。” 说罢,转身便走,走了没几步,还跪在地上的陈无极失声道:“大哥。” 陈凯之心里只是摇头,偷窃终究是恶行,他对陈无极失望至极,并不理他。 一路回到家里,却见荀小姐的轿子还在,再一回头,发现陈无极战战兢兢的跟了来,见陈凯之驻足回头来看,却立即止步,踟蹰着不敢上前。 这还真是前狼后虎啊。 陈凯之心里感慨,开了柴门,径直回家,便干脆收起心思,认真读书起来。 第五十六章:预支嫁妆 见陈凯之进了屋里,陈无极到了柴门前,呆呆立着,想了片刻,噗通一声跪在了门外,便不吭声了。 那荀家的轿子,还停在那里,荀小姐卷开了帘子,她心里也有怨气,她自幼虽也读过一些诗书,可还是无法理解陈凯之无端的拒绝,心里不免有些难受,见了陈凯之去而复返,荀小姐还当他自知了错误,便端坐在轿里等陈凯之来认错,谁料这家伙却是气冲冲的回了屋里。 吃了枪药吗? 荀小姐心里愈发的委屈,却见一个少年跪在门前的泥地里,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荀小姐一时倒是反应不过来。 她叫了随从,吩咐几句,那随从上前去问了话,便回来禀告。 陈凯之关门读书,倒也平心静气起来。到了晌午,才忙不迭的下米做饭,心里又想,自己的纶巾和儒衫还没有准备呢,只怕又要寻一家裁缝铺才成了,他苦笑摇头,到院里去寻柴禾,冷不防见陈无极还在那里跪着。 陈凯之心里一软,厉声道:“吃了饭没有?” “没吃。”陈无极见陈凯之开始搭理他了,然后加重了语气:“清早也没吃。” 陈凯之又气又笑:“进来,帮我烧柴。” “噢。”陈无极一骨碌翻身而起,却是揣着包袱,匆匆进来。 “这是谁的东西?”见他提着包袱,陈凯之皱眉。 “是刚才在轿子里的那位小姐叫我交给大哥的,说是纶巾和儒衫。晓得你没置办,怕也来不及,所以……” “拿我看看。” 接过了包袱,回屋解开一看,果然是一套用料极好、针工细致的衣衫。 陈凯之不由摇摇头:“她和你说什么了?” 陈无极歪着头想了想,才道:“只说把这送你。” 哎……这是糖衣炮弹啊。 可现在再寻裁缝,确实来不及了,最重要的是……穷! 陈凯之摇头苦笑,却也能体会到荀小姐的心意,他道:“你谢了她没有?” “又不是送我的。”陈无极嚅嗫着道,他显然有点害怕陈凯之。 话糙理不糙啊,陈凯之很能理解,给人跑腿已经很辛酸了,这就好像上一世界,学堂里专门给人代送书信的小逗比一样,为人做嫁衣就已经很忧伤了,谢个毛线。 陈凯之索性将衣衫试了试,将儒衫披着身上,纶巾戴头,家里没有铜镜,朝陈无极道:“合身吗?” “好看。”陈无极赞叹道。 这倒是实话,这纶巾和儒衫剪裁得体,陈凯之身材本就好,眉清目秀,此时穿在身上,翩翩如玉。 “噢,我想起荀小姐还交代了一句话。”陈无极道。 陈凯之自我感觉也还不错:“什么话,但说无妨。” “荀小姐说,若是陈大哥收了,便算是预支了嫁妆……” 为何不早说? 陈凯之目瞪口呆,逗我呢,这就是嫁妆? 他忍不住瞥了陈无极一眼,这厮肯定是故意的,先前为何不说,等自己试过了才实言相告。 陈无极在别人面前,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怕是没少被人嬉笑怒骂,到了陈凯之面前,方才显出一些少年人的俏皮,这时他识趣地忙道:“我去烧柴。” 用过了饭,陈无极主动去帮着洗了碗筷,陈凯之的气已消了,等陈无极讨好的样子到了自己面前,陈凯之便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我想跟着陈大哥。”陈无极的脸上显得有些忐忑。 陈凯之不禁苦笑道:“跟着我?你也该知道我穷啊。” “这不打紧,我可以做工。”陈无极可怜巴巴地看着陈凯之:“我没处可去了,所有人都欺负我。” 陈凯之又感到心软了,这少年其实并不坏,只是处境糟糕罢了,他心里想,等入泮礼完成之后,自己便算是秀才,官府给自己的钱粮会增加不少,生活也会比从前宽裕一些了。 他便道:“好吧,你就暂住这里,不过有一条,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该做的事,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做,应该做的事,就算千万人阻挠,也非做不可。我不求你做什么君子,但愿你遵纪守法,知道了嘛?你读过书没有?” 听到陈凯之肯收留自己,陈无极喜上眉梢,忙道:“读过一些,杨道士在的时候,曾教我认过字,可惜……他几年前便去世了。” 陈凯之唏嘘了一声,道:“那你也别去做工了,我想想办法,你先在这里读读书,我督促你的功课。” 陈无极便道:“是,一切听陈大哥的。” 陈凯之让他梳洗干净,接着出去赊了一床被褥,案首的身份很好用的,附近街坊的人都晓得陈凯之是案首老爷,陈凯之只说过些日子给钱,对方并不介意,只说:“小相公不必急着还的。” 陈无极便算在这里住下了,他开了一个床铺在厅里,平时起得也早,陈凯之起来的时候,他便已经开始烧柴下米了,这倒令陈凯之有些不好意思了。 三日之后,陈凯之到了府学,此时新晋的秀才们,都戴着纶巾,穿着儒衫,一个个踌躇满志的样子,可等到陈凯之一来,众人便自惭形秽起来, 案首便是案首,何况陈凯之年轻,又生得一副好皮囊,剑眉星目,颜如冠玉,风采翩翩。 众人纷纷前来见礼,当然也不无嫉妒的人,陈凯之一一含笑回礼,等到学正出来,集结了人马,接着便是铜锣开道,一行新晋秀才,在学官的带领之下,径直往学庙去,沿途自然免不了有人围看,热闹非凡。 陈凯之因是案首,走在队伍之前,不禁显得有些尴尬,这种像猴子一般的出来展览,还真令他有点不太适应啊。 等到了学庙,学正主祭,诸生跨过了泮池,便向孔圣人行弟子礼,一场大礼下来,已到了日落,学正大人唱喏道:“路漫漫其修远兮。” 众人附和:“吾当上下求索。” 学正满意点头,道:“放鱼袋吧。” 所谓的鱼袋,乃是相公的标志,朝中的高级官员,大多佩戴玉鱼袋,寻常的官员,大多是金鱼袋,若是举人,则是银鱼袋,而小秀才们逼格不太高,当然,既然已经算正式入了学,大家都是孔圣人的子弟了,这就好像另一世界,你拜了大哥,即便只是泊车小弟,无论再怎样不起眼,也会给你一个信物。 鱼袋就是信物,虽然特么的是铜的。 有文吏先取了鱼袋,恭送至陈凯之面前,这鱼袋上还铭刻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入学的年龄和体貌特征。 陈凯之接过,将其系在腰上,往后行走于江湖,这便是一个身份,没饭吃了,靠着这个,多少还能得到一些读书人的帮助,甚至可以去文庙里讨一些米,若是遇到了官司,也可以在当地的官府,寻一些通融。 当然,秀才是不会去讨米的,一般官府都会发放米粮,还有免税的名额,总之,虽然做不到大富大贵,可衣食无忧却还是做到的。 秀才们都好生佩好了鱼袋,这才散去。 陈凯之的心情还是挺好的,身份提高了,生活质量也上一个台阶了。 第五十七章:上中下三策 陈凯之往家里走,心里却想着自己成了秀才,府学从此会发放更多的米粮了,这一月下来,差不多能得一千钱和五斗米。 不过现在多了一个陈无极,倒是令他有了几分压力感,他不想饿肚子,也不想家里读书的陈无极挨饿。 这家里多了一个人,就不免多了几分责任。 不过陈凯之倒是并不后悔,怎么说呢,来到这个世上,无依无靠的,虽然有了恩师,也认得了一些朋友,可终究身份悬殊,给陈凯之一种心理上的梳离感,可和陈无极相依为命,二人都是无亲无靠,反而使陈凯之有一种彼此相依为命的感觉。 这个时候,陈凯之正好经过一个摊子,见那荷叶鸡烤得清香沁人的,不禁食指大动,便对那小贩道:“这荷叶鸡多少钱?” “五十文……” 是有些奢侈了,陈凯之想了想:“来半只。” “公子。”小贩子笑了:“这荷叶鸡论只卖的。” “呀。”陈凯之有些尴尬了,五十文,的确太奢侈了,哎,还是回家喝粥去吧,他笑了笑:“噢,一只鸡,我吃不下。” 人穷志短啊,陈凯之生怕回头见到那小贩异样的目光,脚步就走得更快了。 这一路上,遇到几个稚童,拍着手围着头戴纶巾、穿着儒衫,陪着鱼符的陈凯之转,口里还叫:“小相公,小相公……” 路边挽纱、洗衣的女子,也不禁多看了陈凯之几眼,带着几分春心萌动的眼眸,教陈凯之有些吃不消,毕竟还是脸皮薄啊,太招摇了。 回到了家里,陈凯之已饿得前胸贴了后背,推门而入,正想催促陈无极熬粥做饭,却是一股肉香扑面而来,这房里缺了一脚的桌上,竟是满满一桌的美味佳肴。 陈无极不敢吃,垂涎三尺的艰难等陈凯之回来,一见陈凯之推门而入,顿时欢呼雀跃:“快,趁热,陈大哥,吃饭了。” “这……哪里来的?” 陈无极道:“荀小姐听说今日是入泮之礼,晓得陈大哥肯定是要空腹回来的,方才叫了人,提了这些菜来,说是陈大哥辛苦,要好好犒劳自己。” 陈凯之眯着眼,变得谨慎起来,糖衣炮弹啊,禁不住道:“这岂不是将我当吃软饭的?” 陈无极很不争气,又带着几分期待的样子:“陈大哥,我陪你一道吃软饭。” 陈凯之苦笑摇头,坐下,咳嗽一声:“君子固穷,却是不吃嗟来之食,不过念在那荀小姐初犯,就不计较了,下次再送来,我要骂她的。好了,吃饭。” 陈无极早就磨刀霍霍,听到陈凯之话音落下,立即大快朵颐,陈凯之本还想表现出丁点斯文来,毕竟人前是老大哥嘛,何况现在还是秀才来着,眼见他风卷残云,面上也挂不住了:“慢一点。”手中筷子如战刀,横扫过去,长刀出鞘,必染血带肉而还。 吃过了饭,陈凯之倒是很享受现在的生活,酒足饭饱,刚要起身,陈无极打了个嗝:“我来洗碗。” 陈凯之待他洗了碗,检查他今日读了什么书,待陈无极给陈凯之烧了白水,陈凯之道:“你坐下,我有话说。” 陈无极便坐的笔直。 陈凯之凝望着他:“上次,知道为何我要打你吗?” 陈无极愣了一次,顿时无精打采起来:“裁缝那里?” 陈凯之点头。 陈无极小心翼翼道:“是我糊涂,我不该偷东西,可是……” 陈凯之喝了口白水,摇摇头:“你呀,还是不明白,那裁缝不是什么好人,我早就知道,可是你要知道,没有实力的愤怒,一钱不值!” 陈无极不禁道:“我……我不懂。” 陈凯之叹了口气:“你若是自信能讨回自己的工钱,有周全的办法,使他们无可奈何的同时,还能得到你应得的利益,那么你无论做什么,我都赞赏你。可你该打就该打在,分明孱弱,被人欺了,却如此的鲁莽,你可知道,那一日若不是我,你便会被当贼一般的拿住,你这一辈子,还翻得了身吗?” 陈无极气冲冲道:“可是他……” “无极,你已不小了,活了这么年,遇到的恶人,难道还少了吗?遇到的不平之事,难道还不够?至今你还不明白,这里从来不是清平世界,更非是朗朗乾坤。” 陈无极身子微颤,他上半生过的很惨痛,才会有这么多的怨恨。 陈凯之叹了口气:“既然世道如此,而你又实力不济,做任何事,就不能率性而为,如此明目张胆的被人当作窃贼,这一次是运气,那下一次呢?你知道你会遭遇什么后果吗?后果就是,那裁缝占了你的便宜不说,还能将你拿去送官,让你流配千里之外,误你的一生,而他,你的愤怒,伤害不了他分毫,他依旧还是一个好裁缝,生活无忧,甚至你的行为,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件陈年旧事中的趣闻而已,不会有人记得你,不会有人同情你,现在,你还敢明目张胆的抢他东西吗?” 陈无极打了个寒蝉。 陈凯之目光幽幽,凝视着陈无极道:“所以,要嘛忍,要嘛残忍!” 陈无极呆了一下:“怎么忍?怎么残忍?” 陈凯之风淡云轻道:“上中下三策,如果是你,你就得忍着,因为你没有实力,要保全自己,得忍气吞声,你若是下次再愤起做这样的事,我还打你。中策嘛,你不能用,我……也不能用,得有了实力才能用,直接带着人,去把铺子砸了,官府那儿,要事先打点好,还得买通一个街坊里有点面子的人,在旁看着,一切的证据,都要做的翔实,免得有什么后患;至于这上策……我能用,你不能用……” “上策是什么?”陈无极讶异的样子。 陈凯之又低头喝了一口白水:“我让隔壁歌楼一些不可描述的友人帮了忙,从此之后,不再去那裁缝铺里裁剪衣衫,也托人传播了一些这裁缝偷人料子的流言;我在衙里有个朋友,也已打了招呼,时常会去那里‘关照’。想必用不了多久,这裁缝的生意不但要一落千丈,稍有不规矩,甚至可能还要吃官司了。” 陈无极眼睛一亮,喜滋滋的道:“多谢……” 陈凯之摇摇头:“记住我的话,要嘛做个委曲求全的老实人,要嘛,你就把坏事做的聪明一些,知道了吗?” 陈无极想了想:“可是有陈大哥啊,我不需要去想这些,陈大哥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嗯?还有这操作? 陈凯之脸微微拉下来,想要板着脸假装一副长兄的模样训斥一顿,话到了嘴边,算了吧,好像吃的有点撑。 ……………… 汗,被人骂的狗血淋头,陈凯之至始至终,痛恨的是陈无极不自量力的行为啊。 好吧,今日送上第三更,断章的坏处确实明显,看了上半截,读者误解,就骂,哎…… 第三更送到了,今天不求票,心情糟糕。 第五十八章:鸿门宴 次日一早,陈凯之便去拜访方先生。 而今考中了生员,自然该去谢恩,所以带了束脩,到了方先生的住处,朝方先生面前,拜下磕头,道:“弟子受恩师教诲,受益良多,如今学业略有小成,特来拜谢师恩。” 方先生显得很高兴,道:“昨日你师兄来书信,也在问你此次考试的事,如今你中了案首,是你用心苦读的结果,为师正要修书给你师兄报喜呢。” 卧槽,怎么感觉自己后娘养的,我来谢恩,师父你提师兄做什么? 陈凯之讪讪道:“是,是,要报喜,师兄一定很高兴。” 高兴个毛线。 方先生捋须,红光满面的样子:“不过你的师兄,颇有才情,最爱琴棋书画,上次,为师将你那《男儿当自强》也一并寄了曲谱去,你师兄惊为天人,凯之啊,他又来索要琴谱了,你说这个家伙……哎……”方先生摇摇头,叹了口气:“一点儿也不想想自家的师弟作曲有多难,为师要严厉的批评他,不过……若是凯之新作了什么曲,先弹给为师听听,为师编练为谱,送你师兄开开眼界,也是无妨的。” “……”陈凯之这时候忍不住要感慨了,恩师还真是用心良苦啊,想要骗我的曲子,兜了一个这么大的弯子,他想了想:“学生近来只顾着温习功课,没有谱曲。” 方先生顿时露出遗憾的样子,悻悻然道:“啊?原来如此,你师兄若是得知,一定很是遗憾。” “……”陈凯之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倒是方先生又似乎来了兴趣,道:“凯之,你来,老夫倒是受了你的启发,作了一曲,你来品鉴一二。” 陈凯之耐着性子,只得说好。坐在一旁,听方先生弹琴,这新曲实在没什么过人之处,听着陈凯之颇为难受。 方先生一曲弹罢,喜滋滋的看着陈凯之:“凯之,如何?” 陈凯之憋红了脸,长长吐出一口气,翘起大拇指:“弹得好,此音只应天上有,人生难得几回闻。” 方先生怪异的看着陈凯之,突然脸拉了下来:“你走!” 陈凯之呆住了,讪讪道:“恩师,这又是怎么了?” 方先生拉着脸皮,吹胡子瞪眼:“老夫不是聋子,新曲是什么水平,莫非不知,本是想让你指教,谁料你是这样溜须拍马的小人,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也!你将为师当作什么人!” 这就发怒了? 溜须拍马也有罪?居然还上升到了人格的问题了。 陈凯之愣了老半天,回过神来,忙道:“学生万死。” 方先生冷哼一声:“回去面壁思过,什么时候作了新曲来,给为师看看,为师若是满意,便原谅你。” “啊……”陈凯之古怪的看着方先生,终是苦笑作揖:“学生,告辞。” 文化圈的人套路深啊,明明就是想套我的新曲,这……又是绕了一个弯子。 陈凯之悻悻然告辞而出,谁料在这书斋外头,吾才师叔一直探头探脑,见陈凯之出来,吾才师叔顿时收敛起贼眉鼠眼的猥亵之色,却是板着面孔:“凯之来看你师父了?” 陈凯之朝他作揖:“见过师叔,师叔也是来见恩师?” 吾才师叔道:“你中了案首,可喜可贺,恰好师叔认识了几个好朋友,想一睹你的风采,所以今夜,宴请你我,去吃一杯水酒,凯之,不可驳了师叔的面子。” 陈凯之心里不太请愿,道:“师叔,做东的是谁?” 吾才师叔道:“故友而已,你休要多问,晚上留着肚子便是,到时我来请你。” 陈凯之本要拒绝,吾才师叔加重了语气:“师叔已经给人打了包票,你若是不去,师叔就无地自容了。” 话说这份上,陈凯之只好点头,告辞而去。 秀才是该进府学的,不过那是一个月后的事,陈凯之倒也不急,想着天色不早,该到正午了,无极虽然勤快,可做的饭菜却是味同嚼蜡,便急急回家。 到了傍晚时分,外头居然来了两顶轿子,吾才师叔在外头喊:“凯之,凯之,走了。” 陈凯之正午将晚饭一道做了,吩咐无极热一热吃,这才蛮不情愿地出去,看到外头两顶轿子的架势,也不禁咋舌。 吾才师叔捋须,含笑道:“走,上轿。”说着,自是钻进了轿里,后轿的轿夫压了轿,请陈凯之进去,方才起轿。 这轿子坐着,挺舒服的,陈凯之坐在轿里昏昏欲睡,等下了轿子,陈凯之落地,却发现这里水光山色,心旷神怡,此时是傍晚,霞光落在粼粼湖水上,金光粼粼,远处的山峦倒影在湖中,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带来了些许荫凉,陈凯之认得这里,这是玄武湖,虽是在城郊,华灯初下,湖面上画舫穿梭,竟是热闹无比。 吾才师叔徐徐走来,含笑道:“我朋友马上即来。” 陈凯之也只嗯了一声,一旁的轿夫道:“方老爷,承惠一百文。” 吾才师叔捋须,风淡云轻的道:“不过区区百文,不过我没带钱,凯之,你来结账。” 我……来……结……账? 方才还心旷神怡,转眼之间,陈凯之下巴都要落下来了,雇轿子的是你,装逼的是你,装阔佬爷的还是你,你特么的让我付钱? 陈凯之的脸色,很明显不好看了,虽然一直都知道,这个师叔不是很靠谱,可是万万想不到,这家伙居然连这个都要坑自己一把。 那轿夫便笑嘻嘻的朝陈凯之看来,陈凯之只得搜了搜身,前日府学才发了一些钱粮呢,这坐轿子忒贵了,足够自己吃两顿好的,心里把吾才师叔骂了一百遍,却还是拿了钱出来,手中的零钱,已花销了大半,接下来一个月,怕是要和无极熬粥混日子了。 轿夫接了钱,吾才师叔厌恶轿夫的世俗,像是这等沾了铜臭味的人靠近了都玷污了自己一般,挥挥手:“快走,快走。” 他含笑对陈凯之道:“出门在外,最紧要的是排场,你现在是案首了,可不能让人看轻,师叔雇轿子,也是为了你好。你看,朋友们来了。” 却见一艘画舫靠近了栈桥,吾才师叔领了陈凯之上船,陈凯之尾随其后,到了画舫上,这画舫上筑有小楼,此时早已有一桌人围坐在此了,陈凯之还没有文人雅士的觉悟,来不及欣赏这里的美景,心里却全放在扑面而来的肉香上。 蹭饭吃,其实还是挺愉快的呀。 心里这样一想,便听到了笑声,船楼上的宾客俱都站起,热情的和吾才师叔寒暄打着招呼,光怪陆离,陈凯之一时看不清这些宾客的面貌,只等笑容可掬的吾才师叔道:“凯之,来见一见诸位尊长。” 陈凯之上前,正待要作揖,可看到了为首的人,脸就拉了下来,这不是张如玉的爹吗? 张父名叫张成,名字很普通,却也是气宇轩昂,等陈凯之微楞的功夫,他已上前一步,热络的道:“我与凯之是老相识了,不必多礼,哈哈,吾才兄,这一桌酒,便是专候凯之这位案首来的,凯之,来,我来引荐一下。” 陈凯之心里顿时不喜。 他明白了,这一桌酒根本不是什么朋友想要来见识什么案首,而是张父早就设计好了的。 第五十九章:美人有毒 见这张父满面红光,陈凯之心里警惕起来。 吾才师叔却在一旁道:“哎呀,张兄太客气了,凯之能蒙诸位垂爱,是凯之的荣幸。”他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陈凯之心里一冷,这师叔是和姓张的合谋,还是被姓张的耍了? 陈凯之想要转身离去,这张成似乎一眼看穿了陈凯之的心思:“方兄和凯之,来,这位是吴先生,吴先生也是一代名儒啊,刚从杭州来这金陵,听说金陵的府试案首是个少年奇才,正想要见识。” 那吴先生朝陈凯之温和一笑。 陈凯之便晓得走不了了,他不知道吴先生是什么来路,不过看来,也是士林中颇有名望的人,自己若是拂袖而去,便是将人得罪了。 陈凯之朝吴先生作揖:“见过先生。” 张成又朝一个衣饰华贵的青年道:“这位乃是镇江侯之子,姓杨名度,他也是慕名而来。” 镇江侯在金陵,也算是一等一的权贵了,据说他有很多儿子,杨度他非常不喜,但也绝不是陈凯之这个小秀才可以得罪的,陈凯之心里很是不悦,却还是作揖。 杨度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样子:“陈凯之,我从张如玉口里听说过你,果然是名副其实。” 陈凯之故作没有听见,不肯去接茬。 张成又介绍了其他四五人,有的人,陈凯之略略听说过,非富即贵。 众人落座,陈凯之想了想,也忝在末席,到了这个份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且看这张父想玩什么花样。 不过方才还是饥肠辘辘,现在猛地清醒,知道事情并不简单,反而没了食欲。 吾才师叔坐在陈凯之一旁,面上不无得意,低声道:“凯之,你看,做了案首,便是要和这等人交际,方才显出本事。” 陈凯之没有搭腔,只是眼角不断扫视张成,心里不敢有分毫的懈怠,他知道张成花费这么多心思,请了这么多人来,肯定不是来给自己捧场的。 张成还未举杯,却先是一笑:“今日这里有山有水,有诸位知己好友,更有今岁的府试案首,而今荡舟湖上,好不快意,不过……却唯独,还缺了一样东西,诸位可知是什么吗?” 吴先生一脸懵逼的样子。 反而是那镇江侯之子杨度却是暧昧一笑:“独缺一个美人。” “哈哈……”张成大笑,捋须晃脑道:“杨贤侄果然是雅人,不错……”他伸手一拍巴掌,后舱处,珠帘一卷,却是十几个莺莺燕燕拥簇着一个美人徐步而出。 这美人乍一出现,顿时震惊四座,在陈凯之看来,她倒颇有几分林黛玉的影子,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弱柳扶风,莲步轻移,每一步,似乎都带着别致。 “奴林烟儿,见过诸位先生、公子。”林烟儿声音动听,在这灯影之下,肤色如玉脂,双目含情,一颦一笑之间,我见犹怜。 吾才师叔一看,顿时魂飞魄散,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这林烟儿,瞬时石化。其余人也多是啧啧称奇,眼睛离不开这林烟儿。 陈凯之却是端坐不动,眼观鼻、鼻观心,只瞥了她一眼,目光游离开,这女子确实是动人,不过,且不说陈凯之现在心里紧张,生怕着了张家的道,陈凯之好歹也是两世为人,另一时空里,在荧屏中什么美人不曾见过?人嘛,世面见的多了,怎么会这么容易失色? 张成眼角余光扫视陈凯之一眼,想看看陈凯之的反应,却见陈凯之面色如常,镇静自若,眼里虽也偶尔会去看一眼那林烟儿,却和别人不同,并没有露出什么别样,这反而使张成有些失望了。 张成笑道:“烟儿姑娘是最有才情的,噢,对了,上一次,烟儿不是爱极了那一首《高山流水》吗?这高山流水,便是咱们金陵的陈案首所作,你看,陈案首来了,烟儿还不来见一见。” 那林烟儿顿时露出喜色,笑靥如花,忙是上前,朝陈凯之福了福身,眼中带着邀宠之色:“见过陈案首,能得遇知音,奴三生有幸。” 她眉眼儿极是撩人,眼波流转之间,只恨不得将陈凯之的魂儿勾去。 陈凯之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 在座的这些人,都是金陵颇有影响力的人。 自己刚刚中了案首,就惹来了这么一段佳话,显然,无论对于侯爷之子,还是大儒名士,其实都是一桩雅事。 可自己还是在进学的读书人啊,说难听一些,别的读书人倒也罢了,现在自己刚刚中了案首,在金陵颇有几分名气,若是明日一早,传出自己和某某**的事,会怎么样呢? 大陈朝对于生员的管理,有很严格的规定,虽然现在学官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并不代表,堂堂案首,闹得满城风雨,学官还能糊涂下去。 何况,还有这么多朱县令这样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到时对自己的态度,怕是很不好看。 张父还真是用心险恶,先糊弄了师叔请自己来,接着安排了这么一个林烟儿姑娘。 陈凯之不为所动,他不是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也不会随便被人勾搭,更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欣赏你的才情,转眼就对你一见钟情的事。 这件事若是处置的不好,不但声誉遭受打击,学里还能还会有除分,从此之后,自己身负一个浪荡子的风流之名,可怎么混下去? 面对这林烟儿那含情脉脉的目光,陈凯之只噢了一声,道:“你好。” 语气冷淡,他不曾故意撇开眼去,‘不敢’去看林烟儿,反是与她目光相对,可是这目光之中,不曾有半分亵渎之意。 张成在旁,不露声色,似乎察觉出了陈凯之身上的警惕,心里想笑。 陈凯之和自家儿子的矛盾,本是小事,谁料这陈凯之居然和江宁朱县令熟络起来,这就开始影响到了张家了,如今这陈凯之又中了案首,前途不可限量,张家若是再不出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今日这个局,自然是早已谋划好了的,对于陈凯之来说,这是必死之局,只要今日陈凯之在这儿和林烟儿沾一点关系,明儿金陵内外,陈案首是个浪荡子的消息就要传遍,今日在座的,都是张家的朋友,便是‘见证’。 林烟儿这里,也早就是买通了的,就算陈凯之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林烟儿自然会有一套说辞出来。 无非就是这陈凯之急色,争风吃醋,发了酒疯,口里说了什么什么胡话,这陈案首现在风头正经,无知百姓也喜欢传这案首的是非,到了那时,学里的学官们,还能无动于衷吗? 那时候,他再想方设法打点,这陈凯之若是革了学籍,或是挨了除分,下一步,这家伙就成了一个白丁,再寻一些人,将他彻底解决掉。 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而已,今儿竟还劳动了他亲自出手,也算是这小子的荣幸了。 第六十章:红袖添香 张成见陈凯之不为所动,不经意的呷了口酒,笑道:“陈贤侄,这烟儿姑娘如此仰慕你,贤侄怕也未必瞧得上眼,哈哈,陈贤侄啊,你却是不知,这烟儿姑娘,不但人美,最紧要的是,天生便是三寸金莲,不知多少人,想要拜倒在她的莲足之下呢。烟儿姑娘,不妨给陈贤侄瞧一瞧。” 其他人纷纷起哄:“来,瞧一瞧。” 吾才师叔更是眼睛都直了,垂涎三尺的模样,只直勾勾的盯着那裙下的风光一丝不动。 林烟儿倒是不急着撩起裙子,面上反是升起一丝俏红,欲拒还迎的样子,更显动人,她踟蹰道:“陈案首乃是天上的文曲星,怕是瞧不上的。” 这等奉承话,自她口里,脱口而出,若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人听来,多半会放下警惕。 可陈凯之心里却是紧张起了,这个局,表面上是简单,可事实上,却是害人前途的不二法门,历来杀人诛心,往往都是从私德入手,而这林烟儿,也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乃至于每一个自她口里脱出的字符,都用心深刻,这一次,莫非凯哥要着了他们的道? 林烟儿此时不待陈凯之拒绝,已撩起了裙子,露出那三寸莲足,吾才师叔一滴口水落出来,惊讶的道:“凯之,凯之,快看,好一个三寸莲足,哎呀,好足,好足。”他只恨不得冲上去,捧着这莲足亲两口。 陈凯之对这吾才师叔,恨不得直接翻脸,到了这个时候,你这糊涂虫还不明白吗? 其他人,也都是啧啧称奇。 在一片颂扬声中,林烟儿已是羞赧的放下了裙子。 在这欢乐的气氛之中,陈凯之却是如临大敌,面上还算平静,心里已翻起惊涛骇浪。 他莞尔一笑,道:“林小姐花容月貌,可惜,学生今日有事,现在天色不早,我倒想起,此时该回去温习功课了,能否容请船家靠岸,诸位尊长,学生无状,只怕……要告辞了。” 谁也没有料到,陈凯之这时候才告辞。 张成面上的笑容,却是有些僵硬了,其实他每一步都已经预谋好了,有这么多‘大人物’在,量他陈凯之也不敢扫兴,而这林烟儿也是精挑细选过的,陈凯之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被自己一吹捧,就算不晕头转向,却也得乖乖在这儿吃酒。 他轻描淡写的朝那杨度看去,杨度面上露出了怪异的笑容,殷勤道:“陈案首,这酒席才刚开始,你怎么好走,何况,即便你要扫我们的兴,莫非还要唐突佳人吗?莫要玩笑,来来来,春宵一刻值千金,今日不醉不归。” 他开了头,那吴先生也露出怫然不悦之色,你一个后生晚辈,今儿请你来吃酒,你转身就走,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人?他捋着须,呵呵笑道:“不错,这样就走,岂不是教我等败兴而归,老夫难道这一点薄面都没有。” 其他人纷纷劝起来,连吾才师叔都道:“凯之,这些都是尊长,怎可这样没有礼貌。” 船夫们不肯将船靠岸,这边众人一齐施压,倒像是陈凯之现在走了,就要成千古罪人一样。 张成只冷眼看着陈凯之,他反而不开口了,陈凯之既是要走,说明已经识破了自己的心思,所以也没必要伪装,他真不担心陈凯之一走了之,因为得罪了这么一大片人,他陈凯之即便是案首,也吃罪不起。 那林烟儿,便蹙着眉,用一种幽怨的眼眸看着陈凯之,仿佛一下子,要将陈凯之的心融化了。 陈凯之心里冷笑:“真是好计策啊,教我骑虎难下,陷入绝境,姓张的,你是不教我陈凯之身败名裂不罢休了。” 陈凯之想了想,却依旧站着,不肯坐下,朝众人团团作揖,道:“实在抱歉的很,学生当真有事,还望海涵。” 我陈凯之就是要走,你们能奈何了? 给你们面子,你们的面子和我声誉比起来,值几个钱? 众人的面色僵住,心里都有一些恼怒了,你陈凯之算什么东西,如此没眼色,我等出门之外,哪一个不令人生出敬畏之心,你还真将自己当一根葱了? 杨度本是纨绔子弟,此时即将要撕破面皮,便突然龇牙,露出冷笑:“陈案首,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怎么,这样瞧我们不起不成?” 陈凯之卷袖,正色道:“学生万万不敢。” “不敢?你算……”他刚要口出恶言,张成终是一笑,故作劝解的样子,道:“罢了,陈案首既然不愿吃这杯酒,老夫怎好强留,不过……”他眯着眼,徐徐道:“在座之人,都听说陈案首很有才情,我等得罪了不打紧,可是这林烟儿这等美人,陈案首怎好冷落了?不如就请陈案首,写一篇文章,赠与林小姐,若是这文章作的好,既不至唐突了佳人,也让我等开一开眼界,陈案首以为如何?” 这家伙的用心,实在是恶毒,要赠一篇文章给林烟儿,当然要狠狠夸奖林烟儿一番,自己是案首,一篇文章去吹捧一个烟花女子,传扬出去,这比狎妓还轰动。 陈凯之怎会不明白他的险恶用心。 可现在对方不肯停船靠岸,这边又拿着杨度这样的人来以势压人,陈凯之进退维谷,已是完全没有选择了。 陈凯之眉毛一挑:“若我当真作了一篇文章,当真肯放我回去?” 见陈凯之言语松动了一些,许多人倒是露出了几分期盼,他们很想知道,陈案首到底有几分本事。 张成含笑道:“自然,陈案首可不能敷衍了事,这文章非要林小姐满意不可。” 意思就是,你若是胡乱作一篇是不算数的,你得夸奖林烟儿小姐,得让林小姐满意。 众人都起哄道;“不错,非如此,决不放你下船。” 陈凯之道:“我急着回家,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文章来。” 林烟儿顿时便露出失望之色,我见犹怜。 其他人见了,立即愤慨起来,太不识相了,于是生出护花之心:“你这案首莫非是舞弊来的,怎么会写不出?” “盛名之下,实在难符,从前我见了洛神赋,还道你是才子,莫非这洛神赋,也是你托梦而来?” 陈凯之只好沉吟了片刻,露出憨然的样子:“好,不知可有笔墨吗?” 有人抬了一个小案子来,上头放了文房四宝,陈凯之朝那林烟儿道:“烟儿姑娘,能否为我磨墨?” 他如此一说,让张成觉得惊喜,就怕这陈凯之不和烟儿姑娘发生点什么呢,忙是笑道:“不错,才子佳人,红袖添香。” 这林烟儿便款款到了案前,俯身磨墨,裙裾便不禁被扯起,又露出了她那莲足。 陈凯之与她挨的很近,一股清香袭来,他心思却全没在这上头,他很清楚,今日稍有闪失,自己可能就要名誉扫地,被这张家坑死了。 所以他只是淡淡一笑,提笔,蘸墨,此时众人围了上来,想看看陈凯之如何夸奖林烟儿小姐。 张成心里更是窃喜,这文章一成,在自己运作下,明日便要在金陵传开,到时,陈凯之今日与林烟儿之间的事,就算什么都没有,也百口莫辩了。 其实……张成真正的心思,还不在这里,他心底有一种期望,陈凯之一篇洛神赋,据说太后娘娘爱极了,现在已成了太后娘娘乃是洛神的明证,若这个时候,陈凯之却又写了一篇文章,去称赞j-i女,这……岂不是将太后与j-i女等同?想想看,一旦上达天听,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所以,最低的期望,张成是希望教陈凯之身败名裂,若是运气好,陈凯之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一道诏令下来,掉了脑袋,都不冤枉。 第六十一章:谦谦君子 此时陈凯之深吸一口气,提笔。 吴先生捋须,眼中带着几分嘲笑,他刚从杭州来金陵,对于这个案首,其实他是不屑的,文人相轻嘛,他是大儒,陈凯之虽是案首,可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现在众人都等此人的大作,却令吴先生心里颇有怨言,他含笑着念起陈凯之笔下的文字:“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 嗯?这是一篇花草文吗? 陈凯之又下笔写道:“楚之屈原,独爱菊,自我大陈而始,世人甚爱牡丹……” 相传屈原乃是雅人,他喜欢饮兰花雨露,用桂酒润身,佩戴冬梅,而最喜爱的,乃是菊花。 这文章表面上文笔平平,却是对典故信手捏来。 而大陈朝,国都乃是洛阳,因此,历代天子,都爱牡丹,甚至后妃们直接以牡丹的刺绣作为饰物,这也带起了民间以牡丹为贵的风尚。 可是,这家伙,独独是在写花,和烟儿姑娘,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凯之继续写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呼…… 若说方才的文字平平,那么到了这里,却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陈凯之毫不掩饰的对莲花进行了吹捧,这……不就是写烟儿小姐吗? 烟儿小姐最大的特征,便是一对莲足,而陈凯之口口声声说爱莲,这……是借喻啊。 而陈凯之起笔,便是爱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烟儿小姐,本就是风尘之人,以淤泥来比喻这风尘,实在是妙。 一个风尘中人,却给陈凯之的印象是出淤泥而不染,这不恰恰表明,烟儿小姐在陈凯之心中的地位,绝非是寻常的烟花女子。 夸奖一个j-i女,你若是大书特书她的妖媚、姿容,这显然是下乘的,可你夸奖她不像j-i女……呃……好吧,就好像一个卖保险的,你若是夸他巧舌如簧,这…是骂人啊,可你若说他不像卖保险的,顿时就成了赞誉了,同样的道理,一个j-i女,却不像j-i女,像一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圣女,这……实乃最高的赞誉。 只此一句,林烟儿已是喜上眉梢,她心里不禁想,只这一句若是传出去,就足以使自己身价百倍了。 此时大家不得不佩服陈凯之的文思了,那吴先生也是哑然。 陈凯之继续将这文章收尾:“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屈原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文章落成,陈凯之搁笔,收工。 抬起头来,朝林烟儿看了一眼:“烟儿姑娘,可否满意?” 牡丹妖艳,就如风尘中的女子,大家都喜欢,正因为世人都喜欢,所以太俗了;而菊花呢,就好像隐匿在闺阁里的小姐,与外世隔绝。可是独有莲花,如林烟儿这般,既有牡丹的妖艳,出自淤泥,却是高洁无比,这……世上还有人能写出对自己如此赞誉的文字吗? 林烟儿忙道:“陈案首赞誉太过,奴家哪有不满意之理。” 陈凯之则笑吟吟的看向张成:“那么……我可以走了吗?” 起初,张成心里还在冷笑,请君入瓮,就等陈凯之上当,前一截,陈凯之对林烟儿的赞誉,让他心花怒放,这文章极好,正好可以流传出去。 可是此刻,他眼睛却是一动不动的盯着那文章的后半截,倒吸一口凉气,卧槽! 莲,花之君子…… 莲之爱,同予者何人。 这虽是夸了林小姐,而且算是夸的空前绝后,可这是托物言志的文啊,是表达他陈凯之不慕名利,洁身自好,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态度,同时也表达了陈凯之对追名逐利,趋炎附势的鄙弃。歌颂了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美德,表达作者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 所以,陈凯之爱莲,他爱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在画舫这淤泥里,他要出淤泥而不染。 张成顿时讪讪然起来,这文章若是流出去,大家只会夸奖陈凯之虽去了画舫,却赞叹陈案首的人品高洁,他目瞪口呆,脸上青白不定。 其他人有的尴尬,有的惊叹,某种程度来说,他们不得不佩服这个家伙,那吴先生面上又是惭愧,又是惊讶,这文章精妙到了极点,他是张成的朋友,被邀请来,现在却被这文章所震撼了,不禁道:“陈案首,不知居住何处,有闲,老夫该去拜访一二。” 又有人道:“这幅文章,可否赠我吗?” 转眼之间,态度天翻地转。 便是那林烟儿,初时是被张成买通,只说要勾搭这位陈案首,可是这篇文章,却打动了她的心,竟也殷殷期盼,陈凯之能留下来,春宵一度。 似她这样的烟花女子,绝不只是靠出卖色相的,自幼便要学习诗词文章,培养才情,此时猛地意识到陈凯之的才气,便禁不住眼波如烟,带着朦胧,幽幽道:“陈案首佳句,扣人心弦,奴家不知是否有幸……” 陈凯之面上冷漠,他是淡淡道:“文章已作了,就请停船靠岸吧,我该回家了。” 至始至终,陈凯之的面上没有嘚瑟,也不见故作出来的潇洒,只这朦胧灯影中,摇曳的灯火之下,陈凯之面上,一副对所有人敬而远之的态度。 吾才师叔心里酸溜溜的,这是自己师侄,谁曾想出了这个风头,可惜不会做人,这么多朋友在,非得要走,他想批评陈凯之几句,可陈凯之冷冷的样子,终是吞回了肚子里。 此时画舫已经靠岸,陈凯之朝众人作揖:“告辞。” 转身,下船,留下了一个夜色下模糊的背影,宛如在家的时候,他只关了家中的一扇门,便将门外歌楼的笙歌和欢笑隔绝在自己之外。 船上的人,俱都陷入了沉默,没有人举杯,也没有人动筷子,吾才师叔显得很尴尬,张成目的落空了,心里更有遗憾,他脸上火辣辣的疼,看着自己请来的朋友们,还在垂头看这篇文章,有一种搬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咯吱……咯吱…… 似又有轻轻的脚步,踩着船板而来,众人抬眸看去,却见陈凯之突的又回来了。 啊…… 他又回来做什么? 莫非回心转意,想和大家切磋一下了。 张成更觉羞愤,莫非还要耀武扬威不成? 陈凯之走回来,道:“我方才想了想……张世叔特意请我吃酒,置办了这么一大桌子的酒菜,我不能辜负了他的美意。” 你还臭不要脸了。 张成心里闷得慌。 其他人却是面露出喜色,这陈案首才情俱佳,来喝一杯酒,认识这么个才子,不是什么坏事。 吴先生捋须,目中带着期望的道;“陈案首,来来来,你我小酌几杯。” 陈凯之摇摇头:“可是学生,真的家中有事,所以我想,既不能辜负张世叔的好意,那么……打包可好?” 打……包…… 舱中的十数人,俱都石化。 十几片荷叶,叫船家送了来,在众目之中,有林烟儿小姐复杂的眼眸,有吴先生的诧异,有那位公子杨度的震撼,有张成的悲愤,还有吾才师叔的郁闷。 陈凯之将盘中的饭菜,俱都倒入荷叶,随即捆起,足足包了十几包,很遗憾的看了一眼桌上那一碗浓汤,可惜了,带不走,也罢,总不能学鬼子一样玩三光政策对不对,留这汤给诸位朋友们做宵夜吧。 手里一提溜,十几个荷包挺沉的,陈凯之朝他们微笑:“啊……这一次真告辞了啊,幸会啊,再见。” 这一次是真走了,沿着船板下了画舫,自花灯之中,没入黑暗,再没有回头。 ………… 以后每天凌晨开始发。 第六十二章:一日夫妻百日恩 陈凯之回到了家时,已是子夜,圆月高悬,柔和的月光洒落在这小小的庭院里,这里虽无玄武湖的丝竹之乐,也无那万千灯火的灿烂,却给陈凯之一种安心宁静的感觉,叩了门,里头窸窸窣窣了一阵,门开了,陈无极衣衫整齐,眼里带着几分笑意。 “还没有睡?”陈凯之提着他的荷叶包,放在桌上,手臂有些酸麻。 陈无极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那些菜肴,陈凯之听到吞口水的声音。 “我……等大哥回来。”陈无极道。 “正好,肚子饿了没有,吃吧。”陈凯之吩咐一句,让陈无极取了碗碟来,将菜肴统统倒入碗碟,说起来,自己现在也是滴水未进,饿了。 陈无极问道:“大哥,这哪里来的?” 陈凯之心痛起来,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花了我一百文买来的。” 现在想到那一百文轿子钱,陈凯之依旧觉得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不能糟蹋了啊,赶紧吃了。 陈无极嘻嘻一笑:“那我吃了?” “吃吃吃。不吃明日要坏了。” 二人大快朵颐,吃相是没有的,没这个讲究,等到菜肴下肚,陈凯之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打了个饱嗝,忍不住感慨,有肉吃的感觉真好啊,这样下去可不成,嘴巴要养刁了,将来那粗茶淡饭,还怎么吃的下? 心里这样一想,便开始反省起来,三省吾身啊,圣人说过的话,不反省也不成,因为穷。 陈无极已打起了哈欠,显然是想睡了,陈凯之道:“你且去睡,这里我来收拾。” “我来。”陈无极很殷勤,道:“陈大哥是读书人,是秀才老爷,我读书的时候,看到书里有一句话,叫君子远包厨,噢,陈大哥,你什么时候去向荀小姐提亲呀?” 这小子挺八卦的,陈凯之平淡如水:“我再想想,婚姻是大事。你急什么?” 一夜无话,次日将将起来,府学还有一些日子开学,陈凯之索性在家里读书,顺便教授陈无极功课,到了正午,陈凯之出去买了几个蒸饼回来,却发现自家门前,又停了一个小轿。 这是荀家的轿子,陈凯之是认得的,荀小姐来了? 这荀小姐,是丝毫不给自己一丁点考虑的空间啊。 笑着摇摇头,走进去,便见荀小姐提着食盒,在和陈无极说笑。 陈无极笑的很灿烂,显然是被收买了。 陈凯之咳嗽两声,背着手,想到当初自己曾和陈无极许诺过,要批评荀小姐的话,便道:“荀小姐来了,你好。” 荀小姐白皙的面上,不禁又升腾起了些许殷红,她不敢直视陈凯之,道:“无极总说你们吃的不好,我想了想,带了一些饭菜来,你们是男子,经不得饿的。” 陈无极立即道:”是啊,是啊,我经不得饿,现在就饿了,荀姐姐待陈大哥真好。” 陈凯之拉下面皮来,佯装正人君子的样子训斥道:“君子不吃嗟来之食,这些话,我没教过你吗?一点礼数都没有,我平日是怎样教你的。” 陈无极吓得咋舌,忙是缩了缩舌头,噤声了。 荀小姐则是嫣然笑着,揭开食盒,取出一牒红烧鲈鱼,一叠肉片竹笋,还有一小碗肉羹,抚了抚额前的乱发,虎着脸,使翘起的尖鼻更显俏皮:“这饭菜你吃不吃?” 陈凯之沉默了,看着手里提着的几张干硬蒸饼,再看看这一桌饭菜,深吸一口气:“吃,吃啊,谁说不吃。” 坐下,不客气的举起筷子,装逼嘛,浅尝即止就可以;何况读书读的多,是该补充一下大脑营养才是。陈无极也忙不迭的坐下,小心翼翼的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动了筷子,他方才长舒一口气,开始动口。 荀小姐只欠身坐在一边。 陈凯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道:“无极,给荀小姐添一副碗筷。” 陈无极忙是应好,一面要起身,荀小姐忙道:“不,我不吃了,我心里有心事,吃不下。” 陈凯之见荀小姐那秀眉微蹙的样子,心里说,你逗我,你说你有心事,茶饭不思,然后算准了我会问你有什么心事呀,然后你就说,表哥要提亲了,再然后,我就被架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我若是不去提亲,从此就成了混账王八蛋。 心思太深了,哎……这饭吃不下啊。 见陈凯之不语,荀小姐眼里水汪汪的,更显心事重重,幽幽道:“你也不问问我,有什么心事?” 陈凯之心里叹口气,一脸灰头土脸的道:“呃,敢问荀小姐有什么心事?” 荀小姐方才手撑着下颌,露出思想者状,一脸委屈的道:“表哥提亲之后,家母很看重这门亲事,我虽是再三不肯,可家母放了话,说是表哥知根知底,家世也过的去,品学兼优,我年纪大了,怎能不嫁,再过几日,怕就要应下来了……我……我不想嫁表哥,陈公子……我……” 哎,我就知道。 陈凯之咽下了口里的饭,狠狠瞪了一眼趁着自己没有动筷子的时候,拼命舞动筷子的陈无极。 陈无极吓了一跳,忙是放下筷子,正襟危坐,大气不敢出。 陈凯之才道:“原来如此啊,就这几日吗?” 荀小姐叹口气,道:“是呢,至多七八日。” 陈凯之只好道:“这饭菜,也吃了,我还是挑明着来说,你想叫我去提亲吧。” 荀小姐本想说什么来着,可瞥眼看了一眼无极在身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颌首点头。 陈凯之想了想:“我得去和恩师商量商量,我在这世上,也没亲人,师者如父,得经长辈才好。” 陈无极道:“我便是他的兄弟,其实……我是愿意的。我一万个答应。” 陈凯之瞪他一眼:“吃你的饭。” 陈无极如蒙大赦,立即垂头,又开始舞动筷子。 陈凯之显得很忧伤,他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其实并不愿结婚的,尤其是这样草草的结婚,可现在看到这一桌饭菜,真应了那句老话,吃人嘴软啊。 再想想张家父子那虚伪的嘴脸,荀小姐若是嫁过去肯定会受委屈的,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嫁给张如玉那种渣渣,陈凯之委实觉得可惜了。 于是心一横。 大丈夫说娶就娶,扭捏个毛线! 第六十三章:皇子 洛阳。 未央宫紫云阁。 这里楼高十丈,宛如佛塔,在这星月之下,雾色皑皑之中,在这紫云阁最顶层的观星台上,自这里俯瞰下去,整个未央宫,便一览无余。 高处不胜寒,是以当冷风袭来,遥看着星空的太后不禁身子微颤。 观星台四侧,侍立着数十个女官,有宦官拜倒在她的脚下,道:“娘娘,夜里凉。” “不是夜里凉,是心凉。”太后侧目看了这宦官一眼,明眸中带笑,可是声音之中,却带着几分唏嘘。 咯吱……咯吱…… 有人上楼,太后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一个老宦官,佝偻着身子登上了观星台。 太后大手一挥,女官和宦官们会意,俱都告退而去。 那老宦官却是上了前,拜下,叩头。 老宦官面上满是沟壑,一脸沧桑,却显得很沉静,当他抬起头的时候,那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向太后,默然无语。 “莫非……有消息了?”太后眼皮子一抬,显出慵懒。 “有,据说杨公公在十三年前,曾去过金陵,有人说他抱着一个孩子,此后,赵王的人马也曾去过金陵一趟,最后似乎是无功而返。” 太后笑了,这笑声却显出了轻蔑:“十三年前,杨静将无极抱走,既然是受了赵王的授命,为何还要去金陵?莫非……中途发生了什么变故?” “这……”老宦官嚅嗫了片刻:“奴婢就不得而知了。” 太后旋身背向老宦官,朝向那远处的未央宫正殿看去,她娇躯微微的颤了起来:“哀家就知道,无极还活着,或许就在金陵,只要查到了杨静的下落,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张敬,你跟着哀家多少年了?” “十三年。”老宦官道:“自太子殿下不知所踪起,奴婢就受了娘娘重托,这十三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太子殿下的音讯。” 太后眼里变得朦胧起来,她突是显出了妇人的娇柔之态,幽幽道:“是啊,十三年,哀家,也等了十三年,十三年来,音讯全无,可是哀家知道,无极一定还活着,昨夜,哀家还梦见了他哩。而如今,陛下已经大行,赵王得偿所愿,他虽然没有兄终弟及,成为天子,可是他的儿子却被宗室们推举成为了皇帝,呵……螟蛉假子,真是好阴谋,好算计!每日清早,有人抱着皇帝来哀家这里问安,哀家便想起了无极,想起了先帝,心里有思念,还有恨!” 她猛地侧眸,那美眸波光流转的背后,带着凛然:“速去金陵,寻访杨静和无极的下落,凡是和无极有关的人,都要查清楚。” “奴才遵旨。不过……奴婢以为,若是无极殿下当真活着,杨静一定不会给他取名陈无极,所以……” 太后深以为然的颌首点头:“那么,先查杨静。” “可是……以什么名义去呢?赵王那儿,似乎察觉到了点什么。” 太后淡淡的道:“义阳公主,再过几月,就要行笄礼了,就以为她选驸马的名义吧,哀家会命宦官,分赴各地遴选德才兼备的男子,你……就以这个名义去金陵。” “奴婢,明白了。” 此时钟鼓声响起,打破了夜空的宁静,弦月当空,冷风嗖嗖。 老宦官道:“时候不早,娘娘……该就寝了。” 太后却是抬头望月:“这月,缺了一半,哀家怎么睡得着呢。去吧……” ………………………… 大清早的,陈凯之洗漱之后,便穿上了纶巾儒衫,对着桶里的水照了照,挺英俊的,身后陈无极道:“大哥是去见师父,让大哥的师父去说媒吧。” “胡说,我不是这样的人。”陈凯之起身,抬起下巴,狠狠鄙视陈无极。 “出门了啊,昨夜的饭菜自己热着吃,我正午可能不回来。”打了招呼,陈凯之衣冠整齐的出了门。 今日确实是拜谒恩师的,也确实是去请恩师说媒,可当着陈无极面前承认自己去求亲,面子还是有点搁不下。 陈凯之到了县学,在外求见,方先生的门房却是道:“先生去县衙里了,说是朱县令请去会友,好似来的人还说要陈公子同去的,陈公子在路上没有撞到县里的周差役?” 陈凯之方才知道县令请自己去,却不知是什么缘故,便动身赶到了县衙,通报之后,由差役引到后衙廨舍。 如今成了真正的秀才,就算不再受县令青睐,差役们见了陈凯之,也多了几分敬畏,通报之后,陈凯之方才入内,抬眸一看,却是张学正以及朱县令,噢,居然连玄武县的郑县令都在。 恩师坐在一侧,和张学正闲聊,彼此显得颇为热络。 陈凯之心里想,今日倒是热闹啊,于是拱手,朝众人纷纷行礼,一口一个座师大人好,一口见过恩师,一口见过县公。 张学正见了陈凯之来,颇为热情,对朱县令和方先生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陈生乃是本府案首,本府早就盼着一见了,治下有这样的一个青年俊彦,不可多得啊。” 朱县令赔笑起来,其乐融融的样子。 方先生道:“小徒顽劣,倒是肯用心读书,不过说到俊彦二字,倒是张兄谬赞了。” 张学正好生打量陈凯之,似乎觉得很满意,便笑道:“是不是俊彦,我乃一府学官,我说了算,方贤弟就莫要自谦了。” 学正来这江宁县,是为了视察学政的,这玄武县的郑县令也来作陪,其实就是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听他们说着陈凯之,心里满不是滋味,可是案首的试卷,已经颁发了,郑县令特意的看过,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无论是那画、那诗、那文章,无一不是佳作,既切题,又令人意想不到,他干笑一声:“凯之啊,你这案首,可是在玄武县考的,你可得谢一谢本县。” 卧槽,你还不要脸了。 谢谢是没有,倒是想给他竖个中指。 这郑县令又道:“前几日,听说凯之去了玄武湖,和一个姓林的**传了一段佳话,这事,可是有的吗?” 他这一问,倒是让朱县令的笑脸凝固住了,什么,你陈凯之才刚中案首,就去**了?**倒也罢了,居然还传了一段佳话? 方先生脸也拉了下来,严厉的看向陈凯之。 张学正顿时有些尴尬了,方才还夸这小子呢,谁晓得…… 读书人行为不检,是可大可小的事,若是无心功名的读书人,去了也就去了,传出一点佳话出来,还能博得别人的喝彩,可陈凯之这样的人不同,他是案首,本来名声就大,现在传出这个,是最容易让学官为难的,手底下最好的生员,居然流连欢场,学官都做什么吃的,也不管管吗? 陈凯之笑了:“是啊,朋友们非要邀学生去,学生只好去了一趟。” 郑县令来了精神,这事儿,他也是有所耳闻,到底是不是事实,他也不清楚,只是一次试探罢了,谁晓得陈凯之居然满口承认了。 那你可惨了,他呵呵一笑:“噢,凯之一定很愉快吧。据说还作了文章,不知作了什么文章,可否给我们瞧瞧,开一开眼。” 空气凝滞了。 至少陈凯之觉得自己的恩师有想将自己吃了的冲动。 嫖就嫖了,你还作文章留念,你陈凯之到此一游吗? 郑县令的心情颇为愉快,似笑非笑的看着陈凯之。 第六十四章:提亲 陈凯之心里说,早就料到会有今天了,他沉默着,在许多愤怒的眼神之下,显得格外的平静,不急不忙地道:“确实是有一篇文章,学生也觉得自己作的挺好,正想给自己恩师看看呢,今日郑县公既然想看,那么不妨给郑县公过目。” 他果真从袖子里一掏,陈凯之不打无准备的仗,文章早就重新抄录好了,怕就怕有人故意扭曲自己文章,边想着,边将文章恭恭敬敬地送到了郑县令面前。 郑县令差点噗嗤想笑出来,这人倒挺有意思的,作死也不是这样作法,你还真以为你写了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就能得到大家的赞赏吗? 这文章好坏都是其次,得看你作文章的场合,大陈朝有一句话叫品学兼优,品在学前,所以一个读书人,品德最重要,学问次之,你再有才,若是私德有亏,呵呵…… 他好整以暇地打开了文章,笑吟吟地看着文章念道:“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嗯?这……为何写的是花草?” 陈凯之一看就像个不谙世事的老实人,很实诚地道:“那位貌美如花的小姐,叫林烟儿,大家都说她有一对好莲足,学生撰文,自然以花来借喻,你看,后头的莲花,便是比喻林烟儿小姐。” 郑县令有点懵了,这人太实在了啊,还真是问什么答什么,生怕别人不晓得他去风流快活了。 方先生忍不住抚额,突然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这等有辱师门的事,你还真好意思说! 于是郑县令更加来了精神,带着调侃的语气,继续道:“吾独爱莲……”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越读,竟越是觉得不太对劲。 这文章,怎么越读,越令他觉得怪怪的…… 等他念到最后:“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音量已经越来越低…… 老半天,他猛地回过了神来。 啪…… 张学正拍案起来,忍不住摇头晃脑道:“妙哉,以此文而明志,陈生员,老夫懂你的意思了,那一日,必定是有美人在你面前,你不为所动,写下了这文章,既夸奖了那女子,不使其受冷落,又申明你的志向,是吗?” 哎呀,还是学正大人懂我啊。 在座之人,都震惊了。 陈凯之看着脸色很精彩的郑县令,朝张学正作揖,很轻松地道:“是啊,当时有许多的朋友,非要我作一篇文章不可,学生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下了笔,只是学生的心思一直都放在学习上,对于这女人,历来是犹如浮云一般的,可也不好唐突佳人,是以以莲来借喻那位林美女,又以莲花的君子气,厚颜无耻地比喻自己,借此来表明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志向,倒是教大家见笑了。” 滴水不漏。 众人面面相觑,郑县令张大着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讨了个没趣,那张学正此时哈哈笑着向方先生道:“先生有这样的门生,真是令人羡慕啊。” 方先生终于大大地松了口气,他很惬意地看了一眼陈凯之,心里已大抵明白怎么回事了,不得不佩服叶春秋的机智和文采,便道:“哪里,大人谬赞。” 陈凯之心思却没放在这上头,和他们寒暄了几句,耐着性子,待方先生起身告辞,陈凯之也借机告辞随着方先生出来。 陈凯之这才忍不住问道:“今日他们请恩师来此,是因为什么事?” 方先生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道:“不过是公主要选驸马而已,前些日子,京中有敕命,命宦官分赴各地,择选俊才,选俊的宦官不日就要抵达金陵,所以地方官吏希望老夫做选俊使,参与品评。” 选个驸马也这么大的动静? 陈凯之心里摇头,不过他大抵也知道一些陈朝的风俗人情,其实在此之前,选驸马是宫里的事,一般太监们做了主也就是了,可是在二十多年前,却有个宦官,私下得了男方的好处,暗地里做了手脚,对某个候选驸马各种吹捧,结果等到公主下嫁,方知此人是个秃子,而且还大字不识,于是撕破了面皮,直接告到了御前,先帝龙颜震怒,将那宦官五马分尸。 至此之后,选俊的宦官就不敢放肆了,不只如此,他们在选俊的过程中,还会邀请一些名士参与品评,这叫公平公正公开,就算中途有什么差错,驸马最终不能得到公主满意,宦官也可以推卸掉一些责任,表明自己并没有徇私舞弊。 陈凯之自然清楚,自己的恩师,虽然也不算特别富有,没做什么高官,却是江南一等一的名士,现在请他出山,无非就是选俊宦官以及官府拿恩师来装点一下门面,防止被人说成作弊罢了。 “这敢情好啊。”陈凯之笑吟吟地道:“却不知到时谁有这样的福气,能入选驸马了。” 方先生却是瞪了他一眼,语带鄙夷地道:“但凡人若是有上进之心,哪里会想靠婚娶来求这样的富贵?君子自求自己的功名利禄,怎可依附妇人?高攀了人家公主,只会遭人取笑。” 方先生瞥了他一眼,接着道:“怎么今日都见你心不在焉的,莫非有什么心事?” 知我者,恩师也。 陈凯之想着方先生说的话,不禁汗颜,自己算不算高攀荀小姐呢?可…… 是荀小姐非要我去提亲的呀!而且自己比起张如玉来,不知好几万倍呢! 他想了想,试探性地道:“学生年纪也不小了。” 方先生颌首,轻飘飘地道:“是啊,你年岁也不小了,老夫记得你学籍上的年纪,是十四岁吧,嗯,正是少年人读书上进的好时候,不过读书固然要紧,可一心想着功名也不好,太俗,要才情兼备才好。” 陈凯之便一脸忧伤道:“可学生好像觉得,人生之中,还少了一些什么。” “嗯?”方先生微微皱眉,一边徐步与陈凯之并肩而行,一面思索道:“莫不是你自幼失孤,家中没有双亲,所以……”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陈凯之也不好意思直说,想了半天措辞,方才道:“恩师,这个年纪,许多人都已经娶亲生子了。” 方先生呆住了,这小王八蛋,刚才还对着学正的面说,女人如浮云,转过头,他就想娶妻了。 方先生冷哼一声道:“那是俗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陈凯之就索性开门见山了:“我与荀家小姐,有过几面之缘,对她甚是倾慕……” 方先生却是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想要为师厚颜去给你提亲是不是?告诉你,休想!男儿志在四方,等你立了业,再成家也不迟!” ………… 有读者给老虎建了个书友群,大家有兴趣,可以进去交流!群号:四九一九六六六二四。 第六十五章:万恶之源 虽说方先生对陈凯之说休想,可终究还是在次日的清早,拿着自己的名帖寻了陈凯之。 他显得一脸忧郁的样子,其实男儿娶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觉得可惜而已。 这门生很有才情,理应把心思多放在琴棋书画上,谁料到他满脑子想的是女人。 当初自己可是二十出头才成的婚,还是父母再三催促的结果,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可又有什么法子呢?这是自己的学生,说起来,他算是陈凯之唯一可以依靠的长辈了。 等到陈凯之出来后,他横瞪了陈凯之一眼,才道:“为师言明在先,你也随老夫去,这登门求亲的事,为师是头一遭,若是出了岔子,可怨不得我。” 陈凯之大喜过望,连忙作揖道:“是,是,是,学生惭愧,惭愧得很。” 跟着方先生到了荀家,这荀家显是金陵一等一的豪族,在大陈朝,有所谓经学世家的传统,荀家曾是金陵经学八大家之一,据说族中有不少子弟都在做官。 荀家的这座宅院占地数百亩,横在金陵文庙寸土寸金之地,单凭这个,就可见其显赫。 如今回到这座阔别已久的幽森大宅,陈凯之反而觉得不太自信起来,荀家肯定是看不上自己这个穷小子的,可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要提亲,无论多艰难都不能让寻小姐被张如玉给欺负了。 此时方先生已叫人递了名帖,过不多时,便见一位仪表堂堂的青年徐步而来,这人和荀小姐的眉宇之间有着几分相像,想来也是荀家的子弟。 陈凯之心里暗暗想,这个肯定是荀家的子弟,恩师还是很有面子的,居然有专人来迎接。 果然,此人到了方先生的跟前,作揖行礼道:“伯父听说方先生莅临,甚是高兴,此时已在如意厅中等候了,方先生,请。” 方先生只点点头,阔步入门,陈凯之则随他一道进去。 等过了几重的仪门,方才到了正厅,方先生师徒鱼贯而入,便见一个三旬出头的长者红光满面地从主位上站了起来,快步往方先生来,边走边笑容可掬地道:“久仰大名。” 方先生朝他一笑,不卑不亢地道:“冒昧而来,惭愧得很。” 说着,朝陈凯之道:“这是劣徒,陈凯之。” 此人便是荀家家主荀游,荀小姐的生父,世家家长,自有一番气度,不过他心里很疑惑,何以这方先生会来荀家呢?更有意思的是,方先生第一时间就介绍了自己的门生,这显然是别有深意。 他打量了陈凯之一眼,见陈凯之面目俊秀,从容不迫,朝他含笑作揖,心里点点头,对陈凯之的印象颇好,只是刹那间,他猛地想起了什么,道:“可是新近的府试案首陈凯之生员?” 这就是未来老丈人啊,叶春秋立即摆出一副谦虚的模样:“正是学生,惭愧。” 荀游笑道:“哈哈,果然名师出高徒,来,方先生,贤侄,请坐吧。” 方先生坐下,陈凯之悻悻然的样子,也欠着身坐,这种场面,其实有点儿不太自在。 荀游命人斟茶倒水,才问道:“方先生今日特意登门,不知所为何事?” 进入正题了。 方先生嚅嗫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张口,便看了看陈凯之,陈凯之连忙将目光躲闪开。 提亲啊,我的恩师,你特么的别看我啊,我虽然是正主,可是这个时候,理应深藏不露,装作透明人的啊。 荀游见状,便狐疑地道:“嗯?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方先生在这时候,居然憋红了脸,显得异常的局促。 给人提亲,其实他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啊,踟蹰了很久,才憋出一句话来:“凯之啊,还是你来说吧。”说罢,连忙俯身吃茶,似是借此好缓解自己的尴尬。 卧槽……陈凯之突然有种想找一块豆腐撞死的冲动。 我来说?我来说就显得不合适了啊,我是人家的未来女婿呀,我特么的来说了,就给了人家不谦虚、脸皮厚的印象,我特么的让恩师你来求个毛线的亲啊。 早知如此,就该请个媒人来的!其实陈凯之也不怪恩师,只怪自己,当初是想着,既然荀小姐这儿再三邀请,索性把媒人钱也省了,哎,结果……穷是万恶之源啊。 陈凯之咳嗽了几下,终于还是站了起来,朝荀游行了个礼,道:“世伯,学生……学生是来求亲的。学生对令爱甚是倾慕,以至茶饭不思,所以……” 既然不能谦虚了,那就只好走厚颜无耻的路线了。 荀游顿时张大了嘴,惊讶地看着陈凯之。 空气凝滞了。 陈凯之有些无所适从。 老半天,荀游才回过神来:“这个……这个……” 似乎他也很紧张,不过他似乎一直在打量陈凯之,陈凯之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那个……”陈凯之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一眼置身事外的恩师一眼,继续硬着头皮道:“世伯给个准话吧。” “此事……我看着,从长计议为……” 荀游的话说到一半,陈凯之的心已凉了半截,敢情杀千刀的荀小姐没有给自己的父母通气啊! 卧槽,全是你自作主张! 荀游刚要说从长计议,只是这议字还未落下,就突然听到有人厉声道:“什么从长计议,你这个混账,糊涂了吗?雅儿已许了张家了,还从长计议什么?” 说话的人,声音急迫,疾步走进了厅堂,却是一个三旬的妇人,生得面容姣好,却是拉着一张脸,怒目瞪着荀游。 荀游诧异着起身,明显的没了方才的气度,压低声音道:“夫人……你怎么来了。” 荀游越是低声下气,荀夫人便愈发的加大了音量,叱道:“我若是来迟了,天知道你要答应别人什么。”说罢旋身,这才看向陈凯之,微微一撇嘴,道:“你是陈凯之?” 荀游忙在旁道:“是啊,这是陈贤侄,是今年的府试案首,他的文章,我是看过的,真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子,噢,那一曲高山流水,也是他所作,夫人……” “没问你!” 三个字,便让荀游乖乖地到一旁玩泥巴去了,直接是大气不敢出了。 陈凯之虽然给这状况弄得有点措手不及,可心里已在想,张如玉既是荀小姐的表哥,这么说来,张家应当是荀夫人的亲戚了,却不知是近亲还是远亲,不过这个时代,表亲成婚是无碍的。 想通了这个关键,荀夫人的态度就可以理解了。 陈凯之不卑不亢,朝荀夫人行礼道:“学生见过夫人,区区正是陈凯之。” “我从雅儿口里听说了你。”她定了定神,随即又轻描淡写的样子:“从如玉那儿,也略略听说了你的事。” 陈凯之的心猛地一沉,那张如玉既然提起过自己,怎么会有什么好话呢?张如玉是荀小姐的外甥,荀夫人是相信张如玉,还是相信自己? 这一次提亲,怕是注定要失败了。 陈凯之心里失望,可他人情练达,面上却没有半分异色。 荀夫人眼睛一挑,下巴依旧保持着抬起的动作:“你说你倾慕雅儿,倒是颇有几分眼光,可是据说你家世不好,是吗?我来问你,你现在来提亲,若是雅儿嫁了你,她在荀家自小养尊处优,享福享惯了的,你拿什么养活她?” 荀游觉得荀夫人的话过于直接了,忙是咳嗽。 “住口,你这老东西!”荀夫人猛地呵斥一声。 荀游懵了,咳也不咳了,居然忍气吞声,更加大气不敢出了。 第六十六章:好毒的一锅鸡汤 这一幕,看得方先生也是目瞪口呆,他脑里顿时浮出一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种妇人,他是最怕的,脸上也是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陈凯之则是从容不迫地道:“既是提亲,只是先确定亲事罢了,婚娶之事,倒不必急,学生自当努力……” “努力?”荀夫人直接打断,却是笑了,很是不屑地从鼻孔里出声:“这就不必了,雅儿的确在我跟前说过你的一些好话,不过我看着和如玉比起来,也不过如此。今日这提亲的事,便收回吧,倒不是我们荀家对你有什么成见,只是雅儿已许了人了。” 陈凯之不禁问:“许的是张如玉?” “怎么?”荀夫人笑吟吟地看着陈凯之,眉目之中,似带着几分警惕。 “噢。没什么。”陈凯之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历来是个很识趣的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些事,他懂。 荀夫人以为此时,陈凯之定会痛哭流涕,又或者说一些感人肺腑的话。 孰料陈凯之面沉如水,倒是令她略略失望。 她细细打量陈凯之,虽然遭受了挫折,这少年的俊秀面庞上,却没有丝毫的波动,那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照例还在挂在脸上,目中幽森,似乎深不可测。 陈凯之朝她作揖:“既如此,学生明白了,告辞。” 他就是这个样子,这辈子都不习惯去求人,所以一声告辞,转身便要走。 “且慢着,阿福,取东西来。”荀夫人感觉有些受挫一样,因为这少年不按常理出牌啊。 这时有仆役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托着一个锦盒恭恭敬敬地到了陈凯之的跟前。 陈凯之眼眸一闪,似是带笑的样子:“不知夫人这是何意?” “没什么。”荀夫人将眼睛瞥到一处,淡淡笑着,声音里满是嘲讽之意:“听如玉说,你家徒四壁,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却还肯上进读书,也实属难得了,陈生员既然来了,这里有纹银百两,这对荀家、张家来说,不算什么,但想必对陈生员的帮助却是不小的,还请陈生员笑纳。” 纹银百两,对于现在的陈凯之来说,的确是有着极大的吸引力,他平时的花销,一月核算下来,也不过一千钱而已,这笔银子,起码足够陈凯之数年的花销了。 可荀夫人摆明是想羞辱他,一个连百两纹银都拿不出来的人,还想娶她的女儿?简直是做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陈凯之深深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轻轻抿抿嘴,道:“财帛能动人心,说起来,真让夫人见笑,学生确实家贫,可这银子,还是算了吧,学生穷是穷了一些,只是骨头有些硬,就谢过夫人的好意了,学生就此告辞。” 说罢,陈凯之很干脆地转身,没有再看那盒中的银子一眼,便快步出去。 等出了荀府,方先生气喘吁吁地在后头追出来,他看着陈凯之笔直的背影,表面上似没什么寻常,却仿佛能看到此刻陈凯之受伤的心。 他快步上前,却一时默然无言。 二人只默默地走着,到了街心,陈凯之才朝方先生作揖道:“先生,学生要先回家了。” 方先生捋须,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他呵呵一笑道:“那女人,不要和她一般见识,这等妇人……” 陈凯之摇摇头道:“其实是学生的错,学生家徒四壁,却想要高攀这门亲事,她为自己的女儿打算,拒了婚,也是情理之中。” 方先生干笑,摇摇手:“去吧,别担心,在有的人心里,你或许一钱不值,可是在为师心里,你是与众不同的,哈……为师的确是难得对你说什么和气的话,可这一番话却是真的。不过你自己也要谨记着,不要自暴自弃,在你自己心里,你该比世上所有人都珍贵。” 好毒的一锅人生鸡汤啊。 陈凯之居然笑了,朝方先生点点头,才转身离开。 ……………… 子夜的时候,夜风习习,天空上高挂着弦月,犹如弯刀一般,一旁的歌楼,依旧是人声鼎沸,丝竹阵阵,那千金买笑的醉客,发出一阵阵的笑声,仿佛金陵的繁华,俱都浓缩在这令醉客们难忘是夜晚。 却在歌楼边的小庭院里,夜雾一个人影坐在石上,陈凯之已许久没有吹他的口琴了,鼓着腮帮,口琴特有的音色便奏响起来,悠扬的口琴声很快便被歌楼里的嘈杂所淹没,与之一道淹没的,还有庭前桂树的沙沙声响。 陈凯之吹罢,抬头看月,这月如刀,月下的人,一张剑眉下,眼眸里却带着几分嘲弄,呼……他小心翼翼地将口琴收起,折身回房去。 听到陈凯之回来,陈无极在铺里窸窸窣窣的,陈凯之便道:“无极,还没有睡?” 陈无极自铺里钻出来,道:“陈大哥,你难受了?” “不难受。”陈凯之很认真地一面熄了烛火,一面道:“我这辈子啊,遇到过许多事,也受过许多的白眼,从前我是难受的,现在却极少去难受了,因为我知道,难受只会让你更孱弱,哈……我给你灌鸡汤了啊,好啦,睡觉。” 陈凯之本意是人生鸡汤,谁晓得说到了鸡汤,竟有了些搀意,自己还真是嘴贱啊,哪壶不开提哪壶。 到了第二天的清早,却是被人叫醒的。 陈凯之趿鞋而起,听到外头的动静,忙起来穿衣,借着晨曦的光线,却见荀游站在庭院外头。 他怎么来了? 陈凯之很是狐疑,一面走上前去,一面朝荀游客客气气地作揖道:“世伯好。” 荀游只打量着陈凯之的庭院,笑了笑,左右张望之后,方才道:“我们进去说话。” 他的神情之中,似乎带着某种焦虑。 陈凯之迎他进来,陈无极靠着对荀小姐的印象,便认出了这人是荀小姐的至亲,忙乖乖地去给荀游煮茶。 荀游坐下后,先是叹了口气,才道:“雅儿昨夜闹得厉害,投了河。” 陈凯之大惊失色,他万万料不到荀小姐这样温柔的女子,居然会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她是这样不肯嫁给自己的表哥吗?又或者…… 陈凯之心里猛然地悸动了一下,他实在不敢去承认,一个女子会莫名其妙地深爱着自己,自己……似乎也没做过什么很令她感动的事吧。 难道是一见钟情? 第六十七章:选俊 陈凯之不露声色,他知道荀游还有后话。 荀游看了一眼陈凯之,道:“老夫打听过你,你的文章做得很好,学问也很好,人也还算洁身自好,比那张如玉,不知好多少倍,雅儿垂青于你,其实老夫倒没什么异议的,老夫历来没什么门第之见,我们荀家的祖上,也并非注定了是大富大贵,不也有了今日的家业吗?张如玉那个小子,若是没了家世,与你相比,怕是远远不如,现在雅儿钟情于你,老夫心疼她,怕她再做什么傻事,这才来寻你,望你不要泄气。” “不……不要泄气?”陈凯之目瞪口呆地看着荀游。 荀游咳嗽一声,也显得有些尴尬,又叹了口气道:“老夫的意思是,脸皮可以再厚一些。” 陈凯之总算是明白了,荀游不喜欢张如玉,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荀夫人看好张如玉是因为他们是亲戚,是自己人,可张如玉这样的人,荀游会不清楚吗?现在荀小姐又死活不依,他依着女儿,反而更看好自己。 终究,自己是府试案首,也算是金陵小才子,将来即便不能飞黄腾达,也绝不会太差的。 陈凯之想了想,才道:“可是世伯,学生有一件事,很是费解啊。世伯既是荀小姐的父亲,一家之主,既然不喜张如玉,直接拒婚就是……” 这一下子,像是戳到了荀游的痛处似的,荀游愣了老半天,像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最终才勉强地道:“家有悍妻,河东狮吼,拒了婚,从此往后,老夫的日子就是生不如死了。” 陈凯之虽然很鄙视荀游,却也能体谅他,尤其是这一句生不如死,竟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澎湃之感,陈凯之脑中立即浮现出那荀夫人手提钢鞭把荀游打的场景,想到这一幕,陈凯之猛地打了个寒颤。 “所以,老夫希望你不要放弃,雅儿让老夫给你带话。”荀游似很艰难,也不知是不是该说,能被妻子吃的死死的男人,很难表现出什么气魄,他终是道:“她说,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陈凯之明白了,这是荀小姐的套路,投河是表明心迹,放出这话,是坚定立场,这是鼓励自己即便撞的头破血流,即便死缠烂打,即便臭不要脸,也不要放弃。 想到这些,陈凯之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既透着女子的温柔,又有着倔强的俏脸,莫名的,陈凯之心里的某个地方为之一软。 在他的记忆里,那般的温和娇气的荀雅儿,却做出了这般决绝的事,的确令陈凯之感到震撼。 陈凯之朝荀游作揖道:“学生明白了,噢,伯父来这里,不知夫人知道吗?” 听到陈凯之这一问,荀游嘴皮子颤了颤,眼里的瞳孔涣散:“这……怎会让她知道,为了掩人耳目,我轿子和车马都不敢坐,多绕了两条巷子才登门来的,你……也要小心。” 陈凯之也不知该是什么心情,只是看着荀游,有些回不过神来。 ………… 选俊使亲临金陵,而今金陵知府还未到任,同知已经抱病,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府里的官员,正思量着如何安排,谁料这时候传出了消息,宫里的那位选俊使,直接去了江宁县衙下榻。 其实这很好理解,那一篇洛神赋便是江宁朱县令呈上的,太后凤颜大悦,料来这位选俊使,是猜着了上意,可见太后还记着这位朱县令,朱县令将来平步青云,怕也只是时间问题。 选俊使张公公年纪老迈,须发花白,是伺候过先帝的老人,据说是太后的心腹之人,此刻他刚刚到了行辕歇下,朱县令便连忙让人安排张罗了。 对于张公公的到来,朱县令也有些意外,可这是宫里的人,代表的乃是太后娘娘,自然不可小看。 将张公公迎入了后衙廨舍,朱县令先行礼:“公公远道而来,小县招待不周,还望恕罪。这一路旅途疲惫,下官已命人收拾了几间寒舍,还望公公不嫌,且先歇歇脚。” 张公公确实一脸疲惫,却是摇了摇手,他声音有些嘶哑,兰花指掸了掸自己袍上的灰尘,细声细语:“不必啦,咱奉了钦命而来,公主殿下招驸马之事,是万万不可等闲的,这金陵文道昌盛,只怕有不少俊杰吧,咱已命人至各县,收取各地的黄册,先看看有没有年岁相仿的少年郎再说。” 黄册就是户册,朱县令听了,摇头道:“公公,若是查黄册,只怕大为不妥吧,以下官之见,若要简单有效,还是查一查学籍为好。” 张公公晓得朱县令是什么意思,既然是驸马,那么肯定不是普通人都可以入选的,检验肯定是极为严格,首先,你至少得有学籍,是个读书人,若是查黄册的话,这适龄的少年浩瀚如海,要查到什么时候? 学籍就不同,直接将那些没有入学的人剔除出去。 张公公似乎有别的打算,沉吟不语。 朱县令想了想,又道:“何况,现在各县的黄册很是凌乱,金陵府本身人口就众多,户籍人口足足有百万之数,真要查,费时费力,只怕几个月时间,也难有头绪。” 这句话,似乎说动了张公公,张公公干笑道:“是啊,咱一个月后,就要回京复命,好吧,就查学籍,你立即将本县的学籍统统送来咱的案头,咱先从江宁查起。” 张公公奉了太后之命,招驸马是假,寻找遗失的皇子却是真,本来他确实想在户籍上查起,可也明白如此做不但费时费力,而且会引起人的怀疑,暗地里,他已命人在金陵查访当年从宫里抱着皇子出宫的杨公公了,却不知有没有头绪,这时心里不由升起些许希望,或许……皇子在这里,被民间收养,读了书,进了学呢? 时间有限,这是私访,绝不能让朝中某些人得知,尤其是陛下那边的人,否则……可就要遭殃了。 张公公不敢怠慢,风风火火的让朱县令先去江宁县生员的学籍来。 朱县令本想劝几句,让张公公不急,可见张公公如此,却也无奈。 过不多时,学籍取来了,本县数百名生员的名录以及资料,厚厚的一沓,摆在了张公公面前。 张公公叫来几个文吏,道:“取年岁十三至十六岁的生员。” 殿下现在十四岁,不过张公公觉得,若是他遗落在外,被人所收养,未必能确定真实的生辰,将这年龄卡在这个时间段,是不成问题的。 朱县令又不由道:“本县也有一些十七八岁,尚未婚配的俊杰。” 张公公嘿嘿一笑,意味深长第道:“这是太后娘娘的交代。” 朱县令便无词了,又过了片刻,百来个适龄的人从中选了出来。 张公公已是疲惫不堪,他连续看了几个人的身份,这个……好像不对,他的父母兄弟都很翔实,生辰八字也很清楚,不像是被人收养的。 这个……也不对,相貌粗犷,须发如戟,这是什么鬼,十五岁就已须发如戟了,这人吃枪药的吗?先帝在的时候,面目俊秀,太后亦是绝美,怎么会生出这货? 直到他翻到了一份资料,眼睛直勾勾的,却是移不动了,他抬眸,道:“这个陈凯之,是怎么回事?为何资料如此稀少?” 听到张公公提到了陈凯之,朱县令愕然,张公公算是问对人了:“噢,此子是近日才办的户籍。” “嗯?”张公公眼中充满了疑窦:“这是何故?” 第六十八章:挑衅 因为看重陈凯之,所以朱县令之前就特意查过陈凯之的资料。 而今张公公问到,朱县令如数家珍第道:“据说是从前一直都是被人收养在山里,年纪稍长一些,因为养父死了,方才下山,在这世上,他已没了任何亲眷,不过此子学富五……” 张公公的眼眸已经亮了,来路不明……年纪是十六,勉强可以对得上,那个收养他的人,会不会是杨公公呢,极有可能,杨公公已经死了?他才下了山,按理来说,殿下现在应当是十四岁,可那杨公公狡猾如狐,为了掩人耳目,虚报了年纪,这个叫陈凯之的,只怕也不知情。 有可能,极有可能…… 张公公对朱县令所谓的才华,是一丁点都不在乎的,他脑子开始疯狂地思索,太可疑了,寻常人,怎么可能住在山中?寻常人,又怎么可能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眷呢?他姓陈?是杨公公故意遗漏了他的姓氏吗?凯之……凯之……凯有凯旋而归之意,难道是杨公公当初希望有朝一日,皇子能够凯旋回宫,所以特意给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张公公的眼里忽明忽暗,陷入了长思。 “公公……公公……” “啊……”张公公回过了神来,转眸看了朱县令一眼,露出笑意道:“这个陈凯之很有意思,咱一眼就觉得和他有缘。” 朱县令目瞪口呆。 张公公很干脆地发话道:“让他来选驸马吧。” 朱县令倒是有几分尴尬,道:“只怕他未必肯,他心里只有进学……” 张公公嘿嘿一笑,突然觉得心情开怀了不少,旅途上的疲惫一扫而空,道:“无论他来不来,这个名,给他报了,前几关的遴选都不必费心了,算他直接通过,这事儿,咱交给你去办,总而言之,他入选了,不只是入选,而且……还入了终选,到时咱再挑选一些青年俊彦,从他们之中,决定金陵驸马人选。” 朱县令真是给这突然的状况惊到了,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他自觉地,陈凯之是个极上进的人,学问又好,就算是靠着科举,将来也有一番作为,可做了驸马,便会束手束脚,仗着公主殿下固然成了皇亲国戚,怕也未必是他的志向。 朱县令很为难地道:“此事,下官还是和他……” 张公公脸色一板,不容置疑地道:“这是太后的意思,朱老弟,咱到了金陵,径直来你这里,便是因为太后娘娘青睐你,你总不能让太后娘娘失望吧。” “此事,就算定了,咱啊,还得再查一查,噢,遴选的事,将各县的县令俱都请来这里,让有志的俊彦都来报名。” 张公公吩咐过之后,压抑住心里的喜悦,便垂头继续去看学籍,却留下了一脸苦涩的朱县令。 ………… 转眼已是入夏,夏风习习,即便穿着汗衫,陈凯之却还是感觉到了一股闷热。 府学开学了。 陈凯之不得不先跑县学,向方先生求学,还得去府学里读书,好在江宁本就是府治之地,所以县学和府学的距离并不远。 方先生每到月初的时候,总要高兴一场,不过今日,他却不敢表露出高兴的样子来,上一次的求亲,方先生自觉得对陈凯之的打击太大了,他本想榨出这小子的才情出来,让他谱几首新曲给自己解解馋,终究还是放弃,少年人遇到这样的打击,想必也没这个心情吧。 对待陈凯之,他也多了几分和颜悦色,却总是锁着眉,一副很为陈凯之忧虑的样子。 此时还是天罡拂晓,方先生讲了一些《尚书》里的内容,陈凯之便准备起身告辞,要往府学去读书了。 行礼作了揖,陈凯之道:“恩师,不是每到月初,师兄都会来信吗?” 他也觉得奇怪,恩师这些日子都是愁眉不展的样子。 “啊……来了……”方先生作苦瓜脸。 来了你还哭丧着脸?陈凯之心里摇头,便道:“不知师兄的书信中说了什么?” 方先生面色古怪起来,不晓得是不是该笑一笑,笑吧,不妥,这关门弟子受了很大的打击呢,自己怎么能笑?可不笑…… 方先生道:“你师兄听说原来高山流水是你谱的,很为你高兴,说是他日你若是入京会试,定要好生见见你,你是伯牙,他是钟子期。” 伯牙与钟子期是一对千古传诵的至交典范。伯牙善于演奏,钟子期善于欣赏。此后钟子期因病亡故,伯牙悲痛万分,认为世上再无知音,天下再不会有人像钟子期一样能体会他演奏的意境。所以就“破琴绝弦”,把自己最心爱的琴摔碎,终生不再弹琴了。 陈凯之笑起来,道:“若有机会,学生一定要好好拜会师兄。” 方先生的心却在淌血,忍不住想,老夫更想做钟子期啊。 可惜这番话,他是说不出口的,很没精神气地挥挥手道:“你且去吧,府学那里耽误不得。” 陈凯之嗯了一声,便收拾了书箱告别而去。 ………… 府学占地比县学要广大的多,这里有专门的生员宿舍,提供给外县的生员住,陈凯之本也想搬来这里,可惜因为身边多了一个陈无极,索性还在原来的住处。 此时到了开课的时间,生员们三三两两,纷纷聚在明伦堂,陈凯之已来上过几次课,对他们印象都颇好,同学之间,虽也有攀比,可陈凯之两世为人,这种小孩子般的攀比,对饱经世故的陈凯之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总是显得很谦和,同窗们也爱和他打交道。 不过今日陈凯之进了明伦堂,却发现这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却见张如玉正与几个生员说笑,他瞥眼见到了陈凯之来了,便笑起来:“我们的陈才子来了。” 这话里的语气明显带着调侃,也有挑拨离间的意味。 一些生员心里不太舒服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相轻的事再平常不过了,何况都是年轻生员。 陈凯之见众同窗的脸色,便不露声色,默然地到了自己的案牍,放下了书箱。 张如玉却显得很得意,继续道:“陈才子,你我当初在县学里同窗,今日却怎么将我忘了?哎呀,你太不仗义了,我现在是监生,过些日子,就要去国子学里读书,这里有我不少朋友,今日趁此机会,来探望大家。” 他显得很热情,大家都看在眼里,若是这个时候陈凯之显得过于孤傲,只怕会引发其他人的猜想。 陈凯之心里想,小子,跟我玩这种把戏,你还嫩着呢。 陈凯之露出了浅笑,他的笑容,可不似张如玉这般伪善,他起身朝张如玉作揖道:“蒙张兄惦记,陈某三生有幸。” 客气是要客气的。 陈凯之喜欢背后捅人刀子,与其和这样的人做口舌之争,不如绕到他背后,给他后脑勺来一下。 张如玉本就是想激怒陈凯之,好让这小子恼羞成怒,让人瞧一瞧这小子的丑态。 谁料他如此气定神闲,张如玉的心里更是暗恨,便故意嘻嘻笑道:“怎么会忘记你了,你是才子嘛。噢,诸位兄台,你们是不知道吧,陈才子前几日,还去荀家求亲了,这荀家,和我乃是亲戚,本来我的姨母已经应下要将表妹许给我,陈才子,我那姨母,可差点没笑死,噢,我记起来了,她说你连自己都养不活,竟想娶我那表妹。哎,陈才子,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什么?陈才子有这样的志气,何必惦记着我那表妹?前几日不是要公主殿下要遴选驸马吗?你不妨,就去参加选俊,到时,说不准鸿运当头,真有机会得到选俊使的青睐呢?” 第六十九章:怒极 当听到张如玉说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话的时候,陈凯之目光一闪,那凝起的目光里,多了一些锋利。 陈凯之压抑住了怒火,平时他这个人很随和的,即便见了不喜欢的人,也总能以礼相待,因为这是礼貌,可面对张如玉这等尖酸刻薄的话,陈凯之心里怒火中烧。 同窗们先前还都笑呵呵的,可听到张如玉说起了荀家表妹,脸色顿时古怪起来,有和陈凯之关系好的,不禁露出愠怒之色,也有人抱手旁观,几个平时眼高于顶的富家公子,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原来陈生员还有这样的糗事,他倒是心大,荀家乃是金陵数一数二的豪门,那荀家小姐,更是不知多少人想要一亲芳泽,据说是美若天仙,那荀家,怎么瞧得起你这寒门子弟,那荀小姐,又如何看得上你陈凯之? 尤其是最后,张如玉一句你怎么不去参加选亲,更是让人觉得可笑。 这宫中选俊,早已惹得整个金陵震动了,若是真能通过遴选,便有机会进入决选,最后便有机会入京,请宫中做出最后的裁定,做了驸马,从此便是生生世世的荣华富贵,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因而,不知多少人,对这选亲趋之若鹜,今日这明伦堂里的生员,十之八九,都去报了名,只是可惜,这选亲的条件极为苛刻,第一轮是年龄,其二是相貌,便连你面上有一颗小痣的都不要,除此之外,便是调查家世,祖宗十八代都要给你查一遍,若是家族中有什么歹人,那就是想都别想了。 这些还只是开胃菜,后头又要经过几轮的复试,最后入围的,整个金陵府,也不过区区四五人而已,明伦堂里的生员统统都被刷了下来,在他们心里,想要入选驸马,难如登天。 陈凯之绷着脸,张如玉彻底惹怒他了,他目光闪烁着,却是镇定地道:“我不想做驸马。” 丢下六个字,陈凯之已坐回了自己的书桌跟前,而方才所说,是他的实话。 只是在临末时,陈凯之目光在张如玉面上一撇,张如玉记得真切,这深邃的目光里,一闪而过的锋利,却令张如玉突然有一种心有余悸的感觉。 他一呆的功夫,却猛地咀嚼着他的话,突然失笑起来。 天下人谁不想做驸马,你陈凯之居然说不想? “哈哈……是,是,陈才子不想做驸马。”语气之中,夹带着万千的讥讽。 有不少人听了,也都失笑,这一次陈同窗的牛吹的太大了,让人觉得有点死鸭子嘴硬的意味。 不想当驸马?是没那个机会吧,真是搞笑了,明明癞蛤蟆一只,非要装高尚,简直让人恶心。 其中玄武县的一位秀才跟陈凯之一直不对眼,此刻有羞辱陈凯之的机会,自是不会放过,他朝张如玉挤眼,笑嘻嘻地说道:“有些人真是没脸没皮,一个穷小子,一无所有,叫花子一个,谁看得上你呢,还一副清高样,我看这种人简直是脑子有问题。” 哈哈…… 一下子,生员们哄堂大笑。 “叫花子他只想做荀家女婿,可是我家表妹是看不上你的,以后少舔着脸去骚扰我表妹了。”张如玉的面色微微一沉,从鼻孔里出声,再也毫不掩饰,直接咬牙切齿地威胁陈凯之。 “若是你不听劝告,那就有你受的。” “哎,张兄,何必跟这么他一般计较,一个喜欢做白日梦的人,不用你动手,他自会知难而退。” 那玄武县的秀才,平时就一直都没给过陈凯之好脸色,现在和张如玉你一言我一语的嘲讽起来,看陈凯之的眼色就像是看笑话一样的,带着深深的鄙夷与不屑。 “噢,是了,我竟忘了,人家是连公主殿下都瞧不上的人,失敬,失敬……” 这些话,显然已经触犯到陈凯之了,就算脾气再好,也是怒不可遏。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对付这种嘴贱的人,陈凯之已没心思和他们讲道理了,他们也不配讲道理,他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张如玉。 张如玉一看,却是乐了,他突然往陈凯之跟前伸脸过来,嘲讽地笑着道:“怎么,陈才子是想动手打人吗?好啊,你打啊,朝这儿打啊。” 陈凯之握紧了拳头,脸色从没有过的难看,就在这个时候,学里的博士来了,生员们忙坐定,陈凯之冷冷地压低声音道:“张如玉,走着瞧。” 陈凯之知道,若是刚才博士晚一点来,他极有可能就动手了,虽然他被张如玉气得至极,但是现在冷静下来,自然明白动手并不是最好的良策。 来日方才,张如玉可恨,总有他回报张如玉的时候。 那博士看了诸生一眼,诧异地看着陌生的张如玉,道:“你是谁?” 张如玉顿时换了一副嘴脸,文质彬彬的作揖道:“学生乃是国子学的监生,不日就要入国子学读书,今日特来访友,不知先生能否让学生在此听一堂课?” 博士听到是国子学的监生,不由多看了张如玉一眼,目中带着敬意,颌首道:“坐下吧。” 张如玉朝陈凯之挤了挤眉,便坐定了。 这一堂课,陈凯之少有的心不在焉,他想着要投河的荀小姐,想着她的恶母,想着可恶的张如玉,心里竟有些乱。 今天,他再一次领教了张如玉的无耻,若真让荀小姐嫁给了这样的人…… 想到这个,陈凯之的心里莫名的一阵难受。 一堂课讲毕,已到了正午,博士夹着戒尺一走,明伦堂里顿时传出许多如释重负的声音,张如玉笑呵呵地道:“今儿幸会了这么多朋友,正午我来做东,请大家吃一顿好的,不知可愿意赏光。噢,陈才子,你也要去,你可是不想做驸马的人。” 诸生听说有人请客,顿时喜上眉梢,学生嘛,其实很容易收买的,只是张如玉又提到了驸马的典故,大家又都忍俊不禁起来。 许多人心里,对陈凯之看轻了几分,他学习倒是好,不然怎么能成为案首呢?可惜的是口气太大了,只有死读书的榆木脑子,没有真正的聪明。 恰在这时,却突然有人进了明伦堂,竟是宋押司。 宋押司心急火燎地进来,等看到了陈凯之,方才松了口气:“幸好你还没下学,否则又得到别处寻你了,凯之,快快快,朱县令请你去县里一趟。” 陈凯之下午还要上课,这时听到朱县令要请自己去,心里诧异。 倒是其他的同窗,都不免好奇,他们倒是听说过江宁县令看重陈凯之,却想不到,看重到这个地步,上学期间也叫人来找。 陈凯之不徐不慢地将书本和笔墨装入书箱,一面道:“恩公,不知县公寻我何事。” “选俊的事,你自己不知吗?”宋押司愣了一下。 其他人俱都呆住了。 张如玉立即道:“陈凯之,你不是说你没有参加选俊吗?” 他似乎寻到了陈凯之的漏洞,此时听了宋押司的话,正好揭破陈凯之的虚伪。 第七十章:东窗事发 不等陈凯之开口,宋押司便道:“虽没有参加,也不曾报名,可是选俊使一眼就相中了凯之,早已放了话,说是陈凯之不需参加遴选,直接进入决选,现在通过遴选的有五人,凯之就是其中之一,明公请凯之去,就是为了这个!” 空气凝滞了。 所有人都脑子有点发懵。 这是什么鬼? 这么多人报了名,三下五除二就被划拉了下来,他陈凯之名都不报,闭着眼睛,选俊使,那位据传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心腹,居然……对这位素不相识的陈秀才青睐有加。 宛如重锤,狠狠的砸在了张如玉的心口。 张如玉觉得自己的心口有些疼。 没天理啊这是。 还有王法吗? 陈凯之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他不喜欢包办婚姻,即便是与荀小姐,那也是在多次接触后,感动于荀小姐对他的好,再加上二人慢慢熟络,若说情愫,自然是有一些的,可是这没来由的公主,让自己去选驸马,你特么的是逗我? 对待自己的终身大事,陈凯之是自然是小心的,他立即摇摇头道:“此事为何我事先不知?恩公,这不是小事,学生对选俊,一丁点兴趣都没有,恩公请回禀县公,学生蒙选俊使垂爱,却志不在此,这选俊,我绝不会参加的。” 所有人又给惊得呆住了。 这家伙……居然当真拒绝了。 要知道,这家伙可是进入了决选,只要能入围,成为驸马的把握可就不小了。 不少人不禁为之惋惜起来,大家只恨不得一齐发出呐喊,放开那个陈凯之,让我来。 张如玉一屁股瘫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心里五味杂陈。 陈凯之的话,犹如两道耳光,啪啪的打在他的脸上,纵使他脸皮厚,这时候也露出了羞色。 你不是说人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你不是说人家高攀不上荀家吗? 你不是说陈凯之不如去选驸马吗? 张如玉不甘地叹息,自己家世是他的千倍百倍,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这好事,却都落在了这个家伙身上。 耳边听宋押司劝说着什么。 又听陈凯之毅然决然地道:“凯之,县公何尝不想问问你的意思,可是选俊使说了,这是太后的意思,既是凤命,县公也是难违啊。凯之若是不肯,明公那里,只怕难以交代。” 太后?居然牵扯到了太后,太后的意思…… 此起彼伏的,是倒吸凉气的声音,撞鬼了,他何德何能啊。 张如玉的脸上,骤然间像是没有了生气一样,居然从心底深处生出了悲愤的感觉,方才的嘲讽,如今全数落回了他的身上。 陈凯之犹豫起来,终是叹了口气,不甘愿地道:“好吧,那学生先去见见县公,再作回绝的打算。” 说罢,他背了书箱,留下无数心如刀割的人,扬长而去。 他还跑去找县令,商量着怎么回绝? 张如玉如鲠在喉,坑爹呢这是。 等他抬起眸来,见有人看向自己时,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也再不提请客的事了,匆匆地离开了这伤心之地。 ………… 陈凯之随宋押司到了县衙,这一次,朱县令没有在后衙的廨舍见他,而是选在了公房,据说后衙已成了选俊使行辕,连朱县令都搬出来住了。 陈凯之见到了朱县令,箭步上前道:“学生见过县公。” 朱县令和颜悦色地道:“凯之,你来的正好,来坐下说话。” 态度颇有亲近长者的风范。 陈凯之心里想,分明是想忽悠着我去选驸马,张口想说什么,朱县令压压手,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叹了口气道:“其实老夫早知你的志向,所以当那张公公提出的时候,老夫是为你挡了的。可惜胳膊拗不过大腿啊。老夫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凯之啊,无非是决选而已,你若是当真不请愿,决选时装聋作哑就可,想要从俊彦中脱颖而出不容易,可想要平庸,难吗?” 挺有道理的样子。 陈凯之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知道若是再拒绝,就是不识好歹了,便颌首点头道:“是,学生明白了。” 朱县令松了口气,心里又和陈凯之亲近了几分,不禁道:“说来也怪,这张公公,只看了你的学籍,便对你青睐有加,起初,老夫以为是你那篇文章起得作用,可旁敲侧击,却又不是这么回事,这个张公公,有些古怪。不过这不是你关心的事,你有鸿鹄之志,不屑于做这驸马,便更该比别人更加努力,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 陈凯之讪讪一笑,其实有时候,他觉得朱县令这个人有些让他摸不透,总感觉此人的城府太深了,可今日与他攀谈,却觉得亲近了不少。 只是人家是县令,自己是个秀才,纵然对方欣赏自己,陈凯之也没有逾越什么规矩,眼看时候不早了,便告辞而去。 背着书箱回家,心里虽有烦恼,可日子却还要照旧。 回到家中,见陈无极还在读书,陈无极其实是个很乖巧的孩子,虽然只比陈凯之小一岁多,可在陈凯之的心理年纪比他多得多,所以是将他当孩子看待的。 “饿了没有?”陈凯之放下了书箱,一面云淡风轻地问。 陈无极放下书,旋即道:“陈大哥,方才那位荀伯父来了。” “又来了?”陈凯之微微皱眉。 陈无极歪着头,努力地组织着语言:“他是一瘸一拐来的,说什么东窗事发了,哎呀,要小心什么的。” “还说了什么?”陈凯之的表情愈发的古怪,一瘸一拐,谁揍了他吗?东窗事发,莫不是被那荀夫人抓住他胳膊肘往外拐? 陈无极咂舌,笑呵呵地道:“后来……就跑了。” “噢。”陈凯之只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太放在心上,人家的悍妻揍老公,关自己屁事。 转眼便是决选的日子,陈凯之穿得很朴素地出门,无极闲来无事,陈无极也跟着一道去。 外头下着霏霏细雨,金陵多烟雨,陈凯之早已习以为常了,撑着一柄油伞,伞面朝陈无极那边斜了一些,自己的左肩却是打湿了,陈无极是很乖巧的孩子,见状之后,不禁道:“陈大哥,我不怕淋雨的。” 陈凯之朝他温和一笑道:“我也不怕,待会儿,打湿了也好,显得狼狈一些,今日我是去划水的,嗯,叫什么呢?对了,叫做重在参与,也没必要出彩,你年纪小,不要淋病了。” 陈无极沿着长满了青苔的石路里徐行,突的眼睛一红,道:“从前虽是杨道士将我养大,可是我很不喜欢他,他性子阴晴不定,时好时坏的,后来……他死了,我浪迹在市井,别人都瞧不起我,欺负我,唯有陈大哥对我好。我……” 陈凯之总是淡然处之的样子,这是气度,这年轻轻的躯壳之下,却藏着一个八面玲珑的心,正因如此,他总能很理智的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他是理性的,可唯独面对和自己一样,在这世上孤苦无依的陈无极,他心里也有柔软的一面。 陈凯之很自然地道出一句话:“因为我是你的大哥呀。” 因为我是你哥,所以对你好是应当的。 第七十一章:眼见为实 陈凯之的这个解释,无疑可以给一百分了。 陈无极破涕为笑,二人并肩而行,便低声地聊天说笑。 孰料这时候,一辆马车经过,如今细雨蒙蒙,地上积攒了水洼,那马车极快,溅起了泥水,陈凯之猝不及防,一地的泥水便溅在他的身上。 陈无极见状,不由大怒,厉声要骂。 那马车却是停了,从车窗里,钻出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来,这人勾唇而笑,道:“哟,原来是凯之啊,哈哈,今儿是去驸马决选吗?正巧啊,我也正赶去呢。” 陈凯之被弄了一身狼狈,自然愠怒,可是见到说话之人,却是微微一愣。 又是张如玉? 这孙子居然也来了! 据陈凯之的记忆,张如玉压根就没有参加所谓的驸马招亲。 可是……他何以会进入决选? 张如玉显得十分得意,看到叶春秋一身泥水,狼狈不堪的样子,心情自然大好。 金陵的张家公子,还需要参加初选吗?呵呵…… 他父亲早就疏通好了关系,那姓张的太监倒是油盐不进,可是选俊使下面的官吏,却没一个不爱钱的。 若是能成为驸马,张家可就算是真正的发迹了,而且据说那位公主殿下,在洛阳也是出了名的美人。 本来张如玉还很是忌惮陈凯之,可是看陈凯之今日穿得朴素,现在又是一身狼狈之态,便放下了心,心里愉悦无比。 陈凯之身边的陈无极气呼呼的要冲上来,却被陈凯之拦住了。 陈凯之压住怒火,面上不露声色,他一直都知道,要整人,最不明智的就是动拳头,面对可恶至极的张如玉,他能忍耐到今日,也只不过是等待时机罢了。 他一身的土星子,语气不善地对张如玉道:“不是听说张家去向荀家求亲了吗?” 张如玉满不在乎地道:“只是决选而已,若是我中了驸马,表妹让给你又何妨?可若是不中,我再娶表妹不迟,人不能自毁前途啊,所以,你好生保佑我做驸马吧,哈哈,走了,走了。” 那马车已不再停留,绝尘而去。 陈无极怒火中烧,啐了一口,道:“陈大哥,他……” 陈凯之面上淡然,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背:“记住我一句话,没有实力的愤怒毫无意义。所以,平常心。” 陈凯之淡定地前行,不为张如玉所影响,心里却想:“这个人渣想娶荀小姐,只怕就是看中荀家的家世吧。撕逼?你一个富二代公子哥,凯哥撕了你。” ……………… 此时,在荀府里,荀小姐正心疼地看着鼻青脸肿的荀游。 轻轻地给他擦拭着额上的青肿,荀游龇牙咧嘴,忙道:“轻一些,轻一些,哎,这婆娘,下手真够狠的,圣人诚不欺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荀游大发感叹,显得很是恼火。 荀雅微微蹙眉,身子微屈着,小心地给荀游敷了药,看到父亲的处境,想到自己眼下悬而未决的事,心里不禁酸楚。 母亲这次是铁了心要将自己嫁给表哥,可是…… 自那一次,陈凯之从天而降,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她从恼怒,到慌乱,到后来二人渐渐了解熟悉,直到她发现自己总忍不住地想着他。 虽在身在这大富之家,心里竟总是对那草庐茅舍里的那个家伙牵肠挂肚。 可是无论如何抗争,终是无用,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倒是很心疼自己的,也在外打听过陈凯之,晓得是个才子,父亲爱才,心里倒是默许,奈何这家却是母亲全权做主。 却在这时候,荀母风风火火地进来,一脸的容光焕发,道:“雅儿,雅儿,快,换了衣衫,跟为娘走。” 荀游一见了荀母来,呀的一声,两腿发软,也不知方才那句小人与女子难养的话是不是被她听了去,顿时浑身萎靡,魂不附体。 荀雅沉眉道:“娘,要去哪里?” 荀母看也不看荀游一眼,道:“去县里,看招亲,我方才得了消息,那个陈凯之,他去招亲了,呵……早就知道这穷书生是想要攀高枝的,见咱们荀家富贵,便来求亲,后来见了公主要招驸马,便又想攀更高的枝。所以说啊,这婚姻大事,非要门当户对才好,你看你那表兄如玉,我是瞧着他长大的,家世和学问都是极好,人也踏实,何况还连着亲,他心里只惦记着你,打死也不肯去做驸马的,幸好我消息灵通,否则雅儿,你真要被那姓陈的给骗了。” 荀雅满是诧异,她记得陈凯之当初是不肯来求亲,就是因为他觉得对她不够了解,是她一直不愿放弃,甚至放下了女儿家的矜持,和他接触多了,才好不容易才令他对她有了怜悯之心。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去招亲?这公主殿下,他就了解吗? 荀雅憋红了俏脸,忙不迭的摇头道:“不,娘一定是听错了。” 荀母冷笑一声道:“听错了?怎么会错?这事儿,是板上钉钉的,我就知道你不信,你年纪这样小,怎么会晓得人心险恶呢?所以才叫你亲眼去瞧一瞧,县里那儿,我已买通了,今日乃是决选,会请本地士绅名流去做个见证,本来我们荀家是没下帖子的,怕是县里觉得咱们荀家碍于身份,不会去,今儿啊,就让你好好去看看,看看那陈凯之的丑恶嘴脸。这个人呀,就是隔肚皮,看不到真心,说来说去还是知底知根的人好,如玉就是不错的孩子,一直都对你很是上心,绝不会做出辜负你的事来。” 说罢,荀母横瞪荀游一眼:“老不死的,你说是不是?” 荀游心里本也想说,我也见过陈凯之,应当不是这样的人。又见女儿听了这话,肝肠寸断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想安慰她,可荀母这眼神如电光一般在他身上闪过,他心里一哆嗦,猛地一拍大腿:“贤妻所言甚是,字字珠玑,发人深省,只此一言,便教愚夫醍醐灌顶……” 荀母便发了话:“车轿已备好了,走吧,什么事都要眼见为实,不亲眼见了,料来你也不会死心的。” 第七十三章:拼了 张如玉听到张公公要出题,他其实最忌惮的就是陈凯之,自知自己学问不如他,所以心里发虚,却还是故作潇洒的道:“不知钦使要出什么题?” 张公公听罢,反而有些为难了。 此前他将心思都放在了寻找皇子下落上头,对他来说,这招亲,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让他出题……有些难。 他能有什么文化呢? 沉吟再三,他却看到了案头上的一部花名册。 这花名册是当初招亲时候录入的所有候选人,足足数十人之多,里头呢,又记录了所有人的身高、籍贯、学籍,特征,家世等等。 花名册,足足有洋洋数千字,既然只是敷衍,那就随便出一个题吧。 张公公呵呵一笑,四顾左右,智珠在握的样子道:“不妨,就行书吧,你们呢,都将这本花名册抄录一下,全数抄录之后,再让咱和诸位们品评一下你们的书法,噢,对了,还得看谁抄的更快,大家以为如何呢?” 张公公没什么文化,不过毕竟也在宫里这么多年,各地进奏的奏疏还是瞧过不少的,虽然他自己行书不怎么样,可是对行书的鉴赏却颇有心得。 他话音落下,众官纷纷点头,更有人一拍大腿,讨好的道:“张公公所言甚是,真是高明啊,行书之道,最是能看出读书人的苦功,那些能作诗词的,可以靠着天赋,唯独行书,却是无法投机取巧的,非要长年累月不可,少年郎若是行书好的,无一不是耐得住寂寞,安心读书之人,以此来为公主殿下招夫,妙,实在是妙,妙不可言。” 张公公也不过是临时抱佛脚,谁晓得这随口一说,居然还有人给他翔实了理论基础,不禁多看了那官员一眼,笑着点头。 说干就干。 张公公带来的随从们已是搬来了案几,一人一案,笔墨纸砚俱都摆放在了案牍上。 这不但是比行书,还要比速度,谁先抄完,谁即占据了先手。 张公公将花名册一摆,这随机让他们来抄录花名册,也是以示公平,因为在此之前,没有人见过花名册,可若是寻找什么书来替代,是为了防止有人已经事先背诵出了这书。 如此一来,心里默记的人,优势就很明显了。 四五个决选少年,包括了张如玉,都焦急万分,半刻都不敢耽误,有小宦官将花名册在他们面前横起,将自己当作了‘墙壁’,使每一个人,抬头可见。 已经有人不敢迟疑了,忙是取笔蘸墨。 抬头看一眼,记住一句话,接着下笔,张如玉生很谨慎的看了陈凯之一眼,却发现陈凯之竟没有动,他不免诧异,却顾不得这么多了,忙是抬头,接着落笔。 其实这种抄录最大的麻烦是抬头的过程,因为本身就极紧张,所以刚刚记住了一句话,正待要落笔,却发现忘了一些,生怕出什么差错,又不得不抬头去看,等觉得自己记牢了,才落了笔,抬头再对比一下,是不是抄录错了,接着是下一句。 有时候,张如玉又忍不住要警惕的看看其他人到了什么进度,虽是知道这样会耽误些许功夫,却还是管不住自己。 其他人也大抵如此。 看客们看着这场别开生面的比试,也觉得有趣,可是等他们仔细去看,却发现了异象。 那陈凯之,竟只是坐在案牍前,并不去动笔。 察觉到的人,忍不住轻呼,此人是怎么回事,一点也不当决选是一回事吗? 却见陈凯之悠闲的坐在这里,他是真的不想动笔,凯哥说好了要娶陈小姐来着,人要信守承诺,否则自己和张如玉这样的下三滥又有什么分别? 他不愿攀什么高枝,也不稀罕什么公主,没有前途,自己可以争取,没有钱财,自己可以想办法创造,唯独不能忍受的,就是指望着攀附女人。 所以他这时心情反倒轻松了,你们去比嘛,和我没关系,我是被拉了壮丁来的。 张公公见了陈凯之如此简慢,心有不喜,他方才本是小心打量过陈凯之,也觉得眉宇之间,并不像先帝,想来是一场误会,见他轻慢,心里便怫然不悦了。 官吏和士绅们,免不得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 “是陈凯之。” “好大的架子,连这决选都不放心上。” “或许,是行书不堪入目,所以知难而退罢。” 于是有人便低声耻笑起来。 陈凯之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此时那荀雅正是浑浑噩噩,眼眶微红,泛起泪光,早没注意场中的情况。 反是荀母心里既是憎恶陈凯之,又是恨这外甥不争气。她刚刚回神,耳畔听到那窃窃私语的声音,禁不住咬牙切齿的冷笑,仿佛又挑到了什么错处,低声道:“你看,有想做驸马的心,却连行书都不敢比,这样的人,可耻又可笑。” 似乎她还是意犹未尽,又道:“这样的人,我荀家就算是让女儿去做尼子,也绝不嫁他。” 很快,已是两炷香过去,张如玉已写完了一半,禁不住抬头去看其他人,许多人的进度,似乎比自己稍慢一些,他却一点都不觉得轻松,在他心里,他的心腹大患乃是陈凯之,忙是朝后看了陈凯之一眼,却见陈凯之竟是一笔未动。 呼…… 张如玉长长的松了口气。 这一次,是胜券在握了,他心里忍不住狂喜,不曾想赢的如此轻易。 他二话不说,赶紧加快了速度,又突然觉得,这陈凯之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便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 陈凯之呢,对他不予理会,朝他投去鄙夷的目光。 张如玉自小便被人捧着,而今处处被陈凯之压制,心里早就积攒了无数的怨气,现在触碰到陈凯之的目光,感受到这股轻蔑,心里不禁火起,他龇牙咧嘴的朝陈凯之瞪了一眼,嘴角动了动,仿佛在说:“走着瞧吧。” 陈凯之倒是很大方,张如玉很谨慎,可是他对这决选一丁点也不在乎,自己是秀才,有功名在身,所以也不担心触怒了谁,这决选,他也不在乎,所以就算有人要赶自己出去,他也不怕,陈凯之正色道:“张如玉,你总是瞧我做什么?” 方才还是鸦雀无声,陈凯之一句话,瞬间打破了平静。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朝张如玉瞧去。 张如玉想不到这家伙这样的大胆,既羞又愤,面上发红,不禁道:“我……我见你至今没有动笔,陈凯之,你就这样轻慢钦使大人吗?钦使大人,可是代表了太后来这金陵,为的是公主殿下选夫,你是什么东西,目中无人,怎么,你还想将你的坏脾气,带到这里来?” 好一顶大帽子。 就差指责陈凯之欺君罔上了。 陈凯之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厉色,眼角的余光看向张公公,张公公果然面色极不好看。 这家伙,还真是够狠的。 口长在别人身上,张公公是宫里的人,他说你大不敬,你就是大不敬。 陈凯之想了想,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是非要动笔不可了。这张如玉,真是令人生厌啊。 陈凯之心里默念:“姓张的,现在可别怪我,你自己找死,惹到我了。” ………… 写书不容易啊,真的不容易,要铺垫,要推敲人物性格,要挖坑,要填坑,新书期,更的少了一点,要被人骂,铺垫的故事,读者只看到一半,一言不合就给你打低分,出了点错误,又要挨骂。 老虎自觉地,已经算是一个很认真,也很勤奋的作者了,别人新书发两章,还要早上发一章晚上发一章,老虎怕读者多等,一次性两章全发出来,还是讨不到好,分开发,能争取新书榜,新书榜老虎都不上,就为了大家看书看的愉快点。 哎,再忍忍吧,很快爆发了,每天更新八章以上,大家一次性看个够,其实新书期,大家看得不过瘾,老虎心里也憋屈,不发牢骚了,睡觉去。 第七十四章:绝技 陈凯之露出一脸温良的模样,朝张公公徐徐施礼道:“学生孟浪,只好尽力一试,争取力争上游,不过……公公,学生若是得了第一,能否请公公答应学生一个小小的要求?” 他说出这话,立即引来满堂的哗然。 “别人都已抄了一半,他竟还说要力争上游?口气还真够大。” “即便是鬼画符,怕也是追不上。” 众人窃窃私语,不免心里耻笑。 张公公脸色愈冷,拉长着脸,朝坐在一侧的朱县令招呼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这陈凯之,是不是太狂妄了?” 朱县令哭笑不得,陈凯之确实太托大了,哪有等人家已经完成了一半,还敢来大放厥词的? 他感受到张公公的不悦,忙道:“公公,少年人难免轻狂,是下官教化不彰……” 张公公只点了点头,不悦地对陈凯之道:“你若当真得了第一,自然随你。” 陈凯之如蒙大赦,又朝张公公行了礼。 众人只是好奇,这个小子到底为何有这样的底气。于是不免聚焦在陈凯之身上,可是陈凯之却令人失望了,因为他只是抬头盯着花名册。 荀母鄙夷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忍不住低声道:“真是故弄玄虚,哗众取宠。” 荀雅下意识地想要为他辩解,可随即想到陈凯之今日来此为的就是选驸马,又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只是呆呆地看着堂中聚精会神的陈凯之,虽是白昼,可堂中昏暗,所以点了油灯,陈凯之只伫立着,抿嘴不言,那深邃的眸子,在烛火照耀下,仿佛刹那之间,使这俊美少年猛地如珠玉映日一般熠熠生辉,令荀雅又骤然失神。 荀雅微微一呆,她依稀记得当初陈凯之吹奏高山流水时,也是这个模样,浑然忘我,沉浸其中,如孤独的夜行者,虽在人群之中,却仿佛将自己隔绝在俗世之外。 陈凯之细致地盯了花名册片刻,直到他连续默读了两遍花名册,而耳边不免听到许多人低声的嘲笑,这可以理解,张如玉这些人,盯了片刻,接着就抄录一句,他倒好,盯了这么久,却不动笔! 陈凯之不以为意,只有他知道,在这半柱香的功夫,自己已经将洋洋千言悉数默默记在了心里。 开动…… 陈凯之提笔,蘸墨。 一手握笔笔尖落入白纸,另一只手,很是优雅地提住了袖子,笔如龙马奔腾,眼睛专注的看着笔下。 “咦!”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 竟然……陈凯之至此之后,再没有抬头去看花名册。 写下了一句,两句,笔尖没有停歇,只有偶尔蘸墨的时候,方才小小的停顿,可是……陈凯之自始至终不再抬头。 抄写的人大抵都知道,抄写最麻烦之处就在于不连贯,看一眼,再写一句,有时心思一散,下笔就更慢了。 同样一篇文章,即兴写出,和抄写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陈凯之就是在即兴下笔。 他的笔下,瞬间化作了无数的文字,一双眼眸,只关注着自己的笔,还有笔下的字,方才默诵的花名册,现在都如印记一样,悉数浮现在自己脑海。 好一个过目不忘!堂中的人都呆住了。 这家伙,居然再没有看过花名册!令人不得不怀疑,莫非方才只短暂的功夫,他就将这花名册背熟了吗? 有人忍不住,竟是站了起来,翘首想看看陈凯之抄录得对不对。 也有人认为陈凯之这样速写,这行书肯定是潦草的。 张公公也不由升腾起了好奇之心,却还是顾着颜面,不好移动半分。 张如玉一直认真地抄写着,一行一抬头,一笔一划,终于,这花名册的抄录进入了尾声,他长长松了口气,心情轻松起来,正要写下最后一个字,这时,耳畔听到有人道:“禀公公,学生幸不辱命,抄录完毕!” 张如玉本以为自己已经领先了所有人,可听到这个声音,他顿时面如猪肝,手里一哆嗦,最后一个字,竟在笔下化作了墨团。 这……怎么可能? 自己明明占尽了优势啊。 他焦躁地抬眸,却见陈凯之大大方方地拿了自己的行书奉送上去,转交给了一个文吏,那文吏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觉得匪夷所思。 张如玉心里暗恨,又忍不住想:“这一定是陈凯之抄得急,只想着比拼速度,至于这行书,肯定是潦草无比,不登大雅之堂的。” 他这样心里安慰自己。 其他人,也大抵都是这样的心思,都觉得陈凯之求快,这行书嘛,只怕不堪入目。 张如玉见状,连忙写下最后一个字,邀宠一般道:“学生也作完了。” 他忙不迭地将行书奉上。 如此一来,反而张如玉的行书叠在了陈凯之的行书之上。 张公公拿起了两张行书,先看了张如玉的行文,似乎觉得不错,不禁称赞:“不错。” 不错二字,对于宫里的人来说,已是很了不起了,毕竟张公公见多识广。 他这一称赞,张如玉喜上眉梢,忙道:“学生蒙公公垂爱,实在是愧不敢当,学生虽远在金陵,却久闻颍川公主殿下大名,心中甚为倾慕,而今因缘际会,若是能蒙公公举荐,成为宫中东床之婿,公公对学生便是恩同再造,堪比再生父母。” 这番话,很不要脸。 可这对张如玉来说是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太诱人了,驸马啊,他自认自己才华、家世、相貌都不差,今日遇到这样的机会,怎么能放过呢? 他话说完,便有一个小太监小心翼翼的到了张公公身边,低声说了什么。 想必这个小太监,是从中收受了张家的好处的,趁此机会美言几句,张公公听了点头,像是对张如玉的印象不错。 只是这番话,却差点没把荀母给气死,因为她记得,这番话张如玉也曾对自己这个姨母说过。 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外甥……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荀母的身躯气得发抖,心里失望到了极致。 张公公朝张如玉道:“果然是少年俊杰,好得很哪。”只顿了顿,面上还带着些许的微笑,揭过了张如玉的卷子,便开始欣赏陈凯之的行书。 只是这一看……张公公的眼睛却是直了。 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错愕和震惊。 诸官和士绅是最擅长察言观色的,这一看,便又有人低声议论:“张公公面上似是不悦。” “这倒是的,莫不是这陈凯之,敷衍了事,所以……” “是啊,他写的这样快,行书肯定不过尔尔,张公公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京中多少名家的真迹他不曾看过,这陈凯之……” 许多人觉得陈凯之方才太托大,心里反而生出了看笑话的心思,何况张家久在金陵,神通广大,树大根深,不少人对张如玉有很大的期许,自然就左右看陈凯之不顺眼了。 张公公却像是见了鬼似的,只是将眼睛深深地埋在这行书里头。 张如玉反而急了,不禁道:“公公……公公……这陈凯之,一味求快,功利心太重……” 第七十五章:震惊四座 “住口!” 张公公突然厉喝一声。 张如玉猛地给吓得打了个哆嗦。 张公公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敢情方才是神游去了,可他的眼睛,却依旧如一束电光般的落在纸上。 这……字…… 真是独特啊。 张公公浑然忘我的抬眸,眼里空洞,口里喃喃念:“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转折处可明显见到藏锋,露锋等运转提顿痕迹……用笔畅快淋漓,锋芒毕露,富有傲骨之气,如同断金割玉一般……这……这是什么行书?” 张公公的这番话,分明是朝陈凯之问去的。 事实上,陈凯之大抵对这时代的行书也有一些了解,这时代的行书,依旧还处在汉朝的行书风格上,虽然此后几百年也有推陈出新,却还是万变不离其宗,依旧还保持着这个风格。 这时代没有钟繇、没有王羲之,当然也不可能会有董其昌。 而陈凯之所选择的,则是宋徽宗的瘦金体。 大陈朝的书法名家最是推崇是瘦体行书,而宋徽宗的瘦金体,可谓翘楚。 看来这张公公,倒是识货之人,陈凯之朝他一礼:“这是学生所习的瘦体。” 张公公眼若烛火:“从哪里习来的?” 也难得张公公激动,实在大陈人都将琴棋书画看得最高大上的,这琴棋画尚且还可以说是玩物丧志,可行书却是宫中和达官贵人拿来彰显自己的一项说的过去的娱乐,若是出了什么名家,历来会在京中生出一些波澜的。 甚至张公公看了这行书,自己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单凭这个瘦体,就足以让人称道了。 陈凯之毫不犹豫地道:“学生……梦中偶得。” 又是做梦…… 做梦是玄学,因为它无法证伪,陈凯之说自己做了梦,你还能破开他脑袋吗? 张公公愣了一下,不禁哂然,他踟蹰了一下,将这行书交给身边的小宦官,让这小宦官拿下去传阅。 官绅们接过了行书,都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瘦金体,他们是前所未见的,这陈凯之先是过目不忘,接着又写出这样的字,这行书虽然有许多生涩的地方,可单凭这别具一格的瘦体,就几乎吊打张如玉了。 张公公见众人看得差不多了,看着一脸沉醉的官绅道:“其余的俊杰,写得太慢,且就此罢了。倒是这张生和陈生,哪个行文最佳?”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张公公如此问,显然是显示公平公正罢了,想来他的心里已有了答案。 朱县令便道:“这两个生员,都在下官治下,下官斗胆而论,陈凯之最佳。” 其他人纷纷点头,其实分明是吊打,朱县令说出这番话,已经很给张如玉面子了。 张公公笑了起来,眼睛落向陈凯之,道:“那么就这么定了,陈凯之,你收拾一下,预备着随咱去洛阳吧。” 众人无不赞叹i看着陈凯之,稍稍带着几分小嫉妒。 荀母听了,方才还嫌陈凯之是故弄玄虚,想不到他竟真成为了驸马最大的候选人,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却又冷笑着低声道:“去了也好,他自攀附他的富贵,也省得令雅儿心性不定。” 虽是这样说,心里却酸不溜秋的,再看张如玉,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外甥,太不争气了。 荀雅听到陈凯之要去洛阳,想着他要攀附那什么公主,她自知自己虽是出身大族,却无法和公主相比的,心里也不知如何想,只咬着唇,并不作声。 张如玉如遭雷击,脸色发青,这一次为了驸马的人选,张家在背后没有少运作,花费的金银乃是天文数字,居然……又被这陈凯之…… 他满腔的不甘,顿时大叫道:“不公,不公……” 他这样一叫,便立即令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了。 张公公顿时显得不喜,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也变得焦虑起来。 陈凯之看在眼里,心里了然了,张如玉还是太年轻啊,张公公已经一言九鼎,他大叫不公,不是打张公公的脸吗? 陈凯之揶揄似地看了张如玉一眼:“不知张兄,怎么不公了?” 张如玉脸色惨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朝张公公磕了个头:“张公公,这陈凯之,或许还有一点才学,可是学生要揭发,陈凯之此人,行为不检,他……他无耻下流,他……品行不端,公公,驸马的人选,才学固然要紧,可是品行,却也是重中之重啊,这陈凯之,最善于攀附权贵,城府深不可测,是个无耻小人,还请公公明鉴。”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攀附权贵、卑鄙无耻。 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出来,这一手够狠。 因为一个有品行败坏嫌疑的人,谁敢将此人带到京里去推荐给公主殿下,将来一旦有什么差池,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张公公皱眉,想不到一次选俊,竟会惹来这么多麻烦。他现在只想快刀斩乱麻,赶紧的结束金陵之行,免得被赵王的人侦知到了什么。 正在他踟蹰的时候。 陈凯之却是笑容可掬地道:“公公可还记得学生动笔之前,曾和公公有过约定,若是学生得了头名,公公便答应学生的小小要求吗?” 张公公心里翻江倒海,一时拿捏不定主意,抬眸去看陈凯之,却见陈凯之在惠誉之下,竟是面色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这份镇定的劲,倒是让张公公有些疑惑:“那么,你有什么要求?” 陈凯之不屑地看了张如玉一眼,道:“学生要求只有一个,那便是学生若是能有幸脱颖而出,请公公恩准学生不去洛阳,学生身份微薄,起于阡陌,哪里配得上公主殿下。” 嗡嗡…… 整个正堂,顿时沸腾起来。 你……不想做驸马? 张公公突然觉得今日要消化的东西有些多,他不由道:“你不想做驸马,为何来这里选俊?” 你特么的是逗我呢? 陈凯之正色道:“学生也不愿来,是公公非要点学生来的。学生一开始也不想比,所以打算交一份白卷,却又是公公非让学生下笔不可,否则就是大不敬之罪。” “……” 所有人目瞪口呆了…… 张公公这才想起了什么,神色凝重起来,这不等于是此次的选俊成了一个笑话? 张如玉本是跪着,心里在想如何坐实陈凯之人品卑劣的事实,可听到陈凯之辞去驸马,连忙冷笑道:“张公公,这陈凯之伶牙俐齿,这驸马谁不想做,他这样说,不过是以退为进,此人心机,深不可测,张公公万万不可信啊。” 经张如玉提醒,大家醒悟过来,噢,原来如此。 陈凯之却是慨然一笑道:“我一介布衣,家境贫寒,高攀不上公主殿下;至于别人信不信,又有什么妨碍?何况学生早就有倾慕的女子,恕学生不敬,在学生心里,这女子在学生心里的分量甚是重要,学生与她也早在私下定了终身,就更加无法入京了。” “……” 堂中又是沸腾。 连这话都说出来了,陈凯之这是铁了心不肯进京了。 张公公不禁色变:“什么,私定终身?却不知是哪家的女子?” 陈凯之坦然道:“荀家的荀雅小姐。” 此言一出口,震惊四座。 与此同时,众人都不禁朝荀家之人看去。 第七十六章:代表月亮消灭你 陈凯之一点儿也不担心坏了荀雅的名节,既然荀雅已经决心想要嫁给自己,宁可用跳河去和父母抗争,那么自己要做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和她在一起,既然如此,别人怎么看,又有什么关系呢? 荀母脸都变了。 哎呀,这女儿……嫁不出去了! 这是她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姓陈的你乌龟王八蛋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说了私定终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家女儿和你陈凯之发生了什么,以后谁还敢上门提亲? 她正待要豁然而起,辩解什么,可一想,如何辩解呢? 只在这踟蹰的功夫,身边的荀雅已是惊呼一声,面上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她明眸里仿佛焕发了光来,这结局她是万万预料不到,俏脸上的泪痕还未擦拭干净,陈凯之做出如此勇敢的举动,见许多人朝自己看来,心里又是羞怯,又是惊喜。 张如玉已是气晕了过去,他忍不住瑟瑟发抖,方才自己还骂他攀附权贵,人家就鄙弃权贵给你看看,这反倒是显得自己成了诬告。现在公主没了,这陈凯之,竟还大庭广众,说他和表妹有染,他顿时瑟瑟发抖,身如筛糠。 谁也想不到,事情到了最后,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张公公板着脸:“陈凯之,公主殿下,难道在你眼里,一钱不值吗?” 陈凯之躬身朝他一礼,道:“公主殿下千金之躯,又得宫中教养,必定是才貌双全之人,学生父母早亡,家境贫寒,在这金陵,上无片瓦,脚无立锥之地,便连三餐,有时也无以为继。学生自知,若是能蒙公主殿下青睐,承蒙不弃,成为驸马,自此便可平步青云之上,享一世富贵荣华,可惜,可惜……” 张公公面色更加古怪:“可惜什么?” 陈凯之娓娓动听道:“学生读书时,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春秋之时,齐国有个人叫陈不占,这个人胆子很小,听说国君有难,要奔赴救援。要去的时候,心里恐惧,吃饭拿不住饭勺,上车抓不住车轼。他的车夫便问他‘像这样的胆小,去了有什么用?’,陈不占却说:‘为国君牺牲,是道义的准则,胆小怯弱,是我个人的事,不能因私害公。’于是就去了,这到了战场,他听到了兵器碰撞和厮杀的声音,陈不占还未杀敌,就已经吓死。” 陈凯之笑了笑:“这位先秦时的陈公,虽然胆小怯弱,却是学生的榜样。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该当做的事,便是枪林箭雨,也需要去做。可若是学生这般,心里已有了佳人,也早已和人私定下了终身,怎么可以为了区区富贵,便忘记从前的承诺呢?陈不占胆小如鼠,战战兢兢,也要赴君难,学生无法和他相比,可是学生唯一能做的,便是信守自己的承诺,不去辜负心仪女子对自己的美意,学生有万死之罪,还请公公见谅,若公公因此而加罪学生,学生亦无怨无悔。” 一番大道理出来,冠冕堂皇,陈凯之用赴君难的典故,来为自己解释,其实是别有意图的。大陈朝推崇的乃是忠孝礼信。自己不背弃荀小姐,这是信。而举出这个陈不占的事例,却是忠,就算张公公想要秋后算账,怕也会遭人非议,因为……这本就是大陈朝的至高美德,难道就因为人家不做驸马,想做一个忠诚、守信的人,便因此要责罚吗? 这就叫套路,永远站在光明之下,代表月亮消灭别人,伟大光明和正确加诸于身,既是大义凛然,也可以保护自己。 堂中鸦雀无声,只剩下了沉默。 陈凯之朝张公公微笑,随即一礼:“公公,学生告辞。” 轻描淡写之色,居然旋身,朝向大堂的一侧走去,他早已看到了荀雅坐在角落,穿着男装,可是这纶巾儒衫,却掩不住她的眉毛,尤其是那闪动着泪花,却又惊喜的眸子。 陈凯之走近,伸出手。 荀雅诧异了一下,这……是要…… 大庭广众呢,他还真是……胆大包天,也不怕人笑话。 可是……荀雅惊喜之余,看着这温和的男子,那从袖中伸出的手,虽是细嫩,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扎实可靠。 坐在一旁的荀母如遭雷击,听了陈凯之的话,心里只想着一个后果,她忙不迭的想要阻止什么,彻底的慌乱了。 这是坑啊。 到了明日,整个金陵怕都要知道,自家的女儿和陈凯之有了苟且之事,你这小子,方才还改善了对你的印象呢,辞了选俊,确实需要勇气,可是…… 这时,荀雅却也已伸出了手,将芊芊玉手轻轻的搭在了陈凯之的手心。 这…… 荀母暴怒,却见无数目光朝这儿看来,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去,其实大陈朝还算开放,就算女子也可以抛头露面,可大庭广众之下,男女牵手一起,就是犯禁了。 陈凯之懒得理会荀母杀人的目光,眼睛落在荀雅身上,她羞怯却又鼓着勇气的样子,很是悦目,将她的手握紧,陈凯之道:“走了,这里闷气的很。” “好。”荀雅回答的很干脆。 一男一女,就这么抛下所有人扬长而去。 荀母的目光要杀人,气的发抖,完了,全完了,自家的女儿,不嫁陈凯之是不成了。 天,荀家没有一丁点底牌了! 她顿时怒容满面,偏偏荀雅已是去远了,于是如金刚怒目,一双眸子,如刀子一般落在荀游身上。 荀游心里咯噔一下,伤痕累累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怯意,下意识的道:“我……我冤枉,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一场选俊,闹到了这个地步,让人好气又好笑。 张公公心中郁郁,拂袖到了后衙廨舍,皇子依旧没有踪迹,反是赵王那儿起了警觉,现在选俊的事又停滞了,那个陈凯之,真是可气啊,这家伙添什么乱? 他心里恼怒,事后细想,又觉得这家伙来添乱,本该是让他吃点苦头的,偏偏这家伙长篇大论,将忠义抬了出来,无懈可击。 “嘿……小小年纪,这样深的城府。”张公公眯着眼,不禁冷笑。 外间,一个小宦官却是连滚带爬进来:“义父……义父……” 张公公眉毛一凝,手里抱着热腾腾的茶盏,露出不悦。 宫中的规矩森严,这小宦官乃是自己的义子,自然是张公公的心腹,可这家伙如此手足无措,失心疯了吗? “什么事?” 小宦官激动的不能自己,气喘吁吁,左右张望之后,却又变得谨慎起来,他压抑着嗓子道:“公公,三颗痣,三颗痣的人……找着了。” “什么?” “找着了。儿子……儿子……”小宦官语无伦次的道:“儿子方才查阅了文吏们验身的文牍,那叫陈凯之的,身上便有三颗痣。” “陈凯之!”张公公惊讶的张开了嘴,他喉结不断滚动,起初他就觉得陈凯之最有嫌疑,因为此人来历可疑,年纪也是相仿,现在这三颗痣,就更加是明证了。 本以为他相貌不似先帝,让张公公希望落空,可是这三颗痣…… 第七十七章:殿下 张公公突的眼眶发红,眼泪便滂沱雨下。 十三年啊,这十三年来,自己四处奔走打听,原以为希望已经渺茫,现在……竟真正看到了希望。 “义父,是不是……” “不可!”张公公来不及收泪,当机立断道:“不可以惊动任何人,赵王的人,天知道藏在何处,我们在找,他们也在暗中打探,现在唯一做的,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要惊动了他们,否则……”张公公微红的目中,掠过了一丝冷冽:“否则皇子殿下的性命可就堪忧了,定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件事,你知我知,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张公公倒吸口凉气,粗重的呼吸着,却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只要赵王这边,不知这陈凯之的真实身份,就一切好说,这皇子殿下,咱今日见识过,城府深不可测,又是生员,眼下,并没有什么忧患,咱得赶紧入宫,请见娘娘,此事,万万不可张扬,知道了吗?” “儿子明白了。” 张公公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子还在颤抖,他万万料不到,陈凯之就是皇子。 他想了想:“他的三颗痣,生在哪里?” 小宦官从袖里抽出一份文牍,张公公看了文牍中的记录,正在腰上,呈品字形,这……就没有错了。 他忙不迭的去喝了一口茶,才使自己平静,颤着嗓音道:“这是皇天护佑,先帝有灵啊。” 他的泪水又是滂沱如雨下,找了十三年,终于把皇子找到了,张公安激动的不能自己。 ……………… 烟雨的金陵,因清晨的蒙蒙细雨,因而罩上了一层薄雾,陈凯之牵着荀雅,漫步在这清净的路上。 陈无极很是愉快的提着一只荷叶鸡,亦步亦趋的跟在身上,有鸡吃,其实……做电灯泡还是很愉快的。 街上人烟稀少,可荀雅却依旧是红晕着俏脸,她也不知方才是什么勇气,只知道陈凯之伸出手,她下意识的搭过去,陈凯之的手心滚烫,很暖和,令她安心。 既然陈凯之都在大庭广众之下,昭示了私定终身,荀雅心里便想:“这便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想到了鸡和狗,侧目悄悄去看陈凯之,心里不禁噗嗤想笑,若是他知道自己将他喻为鸡犬,或许,会很生气呢。 “嗯?你瞧什么?”陈凯之握住荀雅的手不放,没什么大不了的,外人怎样看自己这一对大胆奔放的男女,陈凯之不在乎,人得为自己活着。 荀雅露出窘态,忙不迭的道:“我想,母亲一定会很气恼。” “不会。”陈凯之只一笑,笑的很温和:“伯母大人善解人意,温良俭让,怎么会责怪我们。” “呀……”荀雅惊诧的看陈凯之。 陈凯之却是信步向前,他总是这个样子,天塌下来时也保持着乐观,将荀雅送回了府邸,荀家的门房见自家的小姐被陈凯之牵来,眼睛都已经直了,陈凯之不以为意,朝荀雅抱手作恭:“再会,请雅儿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嗯。”荀雅微微颌首,面上染着红晕,陈凯之却已旋身,领着陈无极渐渐隐入薄雾。 荀雅痴痴的瞧了许久,方才收回了目光。 …… 生活总要照旧,对于陈凯之来说,他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荀家那边也传来消息,只要他中举人,他和荀雅的婚事,荀母便同意。 因此陈凯之愈是发奋的苦读,这世上再没有人比陈凯之更渴望得到功名了,不仅仅是为了荀小姐,更为了自己。 接下来,便是乡试,若是能中乡试即是举人,彻底改变人生,从一个生员,跨入举人老爷的行列。 可是要中举,何其难也,运气和实力都是缺一不可。 陈凯之不相信运气,所以他只好寄望于实力。 初夏时节,子夜的梆子声敲响,无极已是睡了,可是这漏屋之中,却依旧还是油灯冉冉,陈凯之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这豆大的火光,映照在他的眼里,而他的眼睛,则落在白日向恩师求教时作下的笔记上。 他低声的念诵:“归妹,天地之大义也,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 每一个文字,每一个讲解,陈凯之务求做到将这一切,都牢记在心上。 直到三更,方才睡去,等到了次日清早,陈凯之匆匆而起,交代了陈无极几句,便背了书箱,先去恩师的书斋求教,接着,便又要赶去府学。 这几日天气愈发的闷热,夜里蚊虫多,陈凯之睡得不踏实,可毕竟是少年人,开了门,迎了曙光,整个人又神采奕奕起来。 只是……今日陈凯之觉得似乎有些不同,街上的行人,显得寥寥了许多,沿途,似乎多了不少的差役。 这是怎么回事? 陈凯之心里生出疑窦,他加急了步子,本要靠近县学的时候,却被几个差人远远截住,为首的正是周差役。 周差役显得很焦虑,见了陈凯之,道:“凯之,往哪里去?” 陈凯之上前几步,朝周差役行礼道:“要去谒见恩师。” “不能去了。”周差役欲言又止的样子,脸上显得凝重:“昨日傍晚出了事,在夫子庙附近,出现了天瘟,一夜之间,有数百人出现了诸多症状,而今,县公已经下令,封锁这一带的街巷,严防死守,决不可将疫情感染出去。里头的人,一个都不准出,而外间的人,也一个都不许进。” 陈凯之不知道什么是天瘟,可只一听,便晓得必定是极厉害的传染病。 陈凯之惊诧的道:“可是周大哥,恩师……” 周差役摇头,突然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样子:“凯之,现在就算是县公的父亲在里头,也是决计不能出来的,你可知道,就在十五年前,一场天瘟,横扫江南,感染者百万之巨,病死的足有十万人,天瘟出现,若是不能遏制,就是这样大的伤亡,无数田地荒芜,人间炼狱啊,因此,为了防微杜渐,县公下了死令,便是一只苍蝇,都不得飞出来。” 他这般一说,陈凯之立即理解了,如此恐怖的危害,这对于朝廷来说,不啻是一场巨大的政治危机,而对于地方官府来说,在防疫的过程中,稍稍出现一丁点的差错,都可能遭来灭顶之灾。 可是……恩师…… 平时陈凯之遇到任何事,都能保持从容,可是现在,却是慌了。 他哪里想到,一夜之间,发生这样的事。 明知这时候周差役不可能通融,可陈凯之想了想,道:“我去见县公。” 恩师……可万万不能有事啊,虽然这老头儿脾气古怪一点,更偏心于自己那个传说中的师兄,可陈凯之心里,早将他当作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半个父亲,现在他急的跺脚,再没有半分矜持了。 周差役似乎能理解陈凯之的感受,心里却又知道,陈凯之无论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却还是好言道:“县公现在去同知厅了,眼下金陵知府还未到任,那杨同知前些日子‘抱病’,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连夜命各县的官吏前去同知厅听用。不如,你去县衙里等一等,只是却不知什么时候县尊大人回衙。” 陈凯之哪里等着急,他心急如焚,心里像是猛地抽搐了一下,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儿,对自己这般重要:“我这就去同知厅外头等。” 说着,心急火燎的朝同知厅疾奔。 第七十八章:天谴 同知厅外,早已是停了许多轿子。 而杨同知上一次触了霉头,这个老狐狸,顿时察觉不对起来,他与朱县令的矛盾已经公开化,据说在朝中,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弹劾他了。 此时的他,风雨飘摇,如今索性称病,等候着朝廷的处分。 可谁曾想到,一场大疫会在这个时候露出了苗头。 这种大疫,可不是称病就能躲得过的,杨同知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的天瘟肆虐,死者十万,横扫江南,事后,朝廷秋后算账,江南州县的官吏,抄家灭族者数十人之多,秋后问斩和罢黜的官吏更是不计其数。 说穿了,死了这么多的人,朝廷一定要给万民一个交代,既然如此,就必须得有人来背这个黑锅,这样严惩,不过是借此平息民愤而已,没有半分道理可讲。 金陵阖府上下的官吏,个个紧张起来,各县的县令,连夜赶到了同知厅,在厅中济济一堂。 杨同知正待去前厅升座,却有文吏来报:“大人,京里来人了。” “京里?”杨同知呆了一下,前脚这里发生了灾祸,转眼京里就来了人? 这又是哪一路的神仙? 但凡是牵涉到了京里,杨同知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忙道:“什么人?” “说是北海郡王府。” 杨同知眉头一拧,神情略显紧张。 北海郡王,这是皇亲国戚,据说还和赵王殿下关系匪浅呢,他顿时打起精神道:“快快请进来。” 过不多时,便见一读书人模样的人进来,看样子,此人不是官身,可是举手投足,在杨同知面前,却是眼高于顶的模样,只微微欠身,便算是给杨同知行了礼。 杨同知反而不敢怠慢他,朝他深深作揖道:“敢问足下是何人?” “不要多问。”这人态度很不客气:“我奉北海郡王之命,本是来金陵有一桩公事,今早才知道,金陵居然起了瘟疫,听说……除了江宁县,便是玄武、栖霞、浦口诸县,也有人染病了,而今是人心惶惶,是吗?” 杨同知县焦虑地道:“是,是,是,下官正预备召集各县官吏,做好防瘟的准备。” 这人面上没有表情,只冷漠地看着杨同知:“天瘟是人力可以阻止的吗?” 杨同知沉默了。 十几年前,江南天瘟横行,各州各府,也确实做了无数的工作,可有什么用呢?瘟疫一起,大夫们根本提不出任何有效的方法。而官府能做的,就是一村出现了瘟疫,便封锁一村,一县生了瘟疫,就封锁一县,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防不胜防。 这人冷笑道:“你如今是一府之长,如今出了天瘟,这天瘟是天灾,还是人祸呢?” 杨同知忙道:“是天灾,是天灾。” 当然得是天灾了,若是人祸,那么这人祸是谁造成的呢? 这人的一双眼眸却是洞若烛火,只淡淡一笑道:“既是天灾,那为何上天会发怒,降下这滔天的灾祸?” 杨同知愣住了。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此人便又道:“你死到临头了,还想装聋作哑吗?天下的灾祸,都是上天降下来的警示,古往今来,多少天子因为灾祸而下诏罪己,现在突然出了天瘟,这便是为政者的疏失!” “先生的意思是……”杨同知惶恐地伸出手指捅了捅房梁:“是陛……” “住口!”此人勃然大怒,狞笑道:“陛下年幼,与他何干?我来问你,如今主政者是谁?” 杨同知面色惨然:“是太后……” 此人呵呵一笑道:“太后做了什么事,引发了上天的警示呢?” “这……”杨同知愈发惶恐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极为错综复杂的局面,他打了个寒战:“可是……” “不用可是,我来告诉你,就在数月之前,金陵府有一生员,写了一篇《洛神赋》,诈称太后乃是洛神,太后虽是贵重,可终究只是一个妇人,一介妇人,却伪为神明,想来,正是因为如此,上天才发怒的吧。莫非,同知大人不曾读过董公的《天人三策》吗?” 杨同知快要站不住了,双膝有些发软,差点就瘫到地上了。 董公便是武帝时期的董仲舒,他的天人三策,最中心的思想便是‘天人感应、君权神授’,在肯定君权神授,皇帝为上天之子的同时,提出了‘灾害天谴论’,因此提出,为政者若是无道,国家必定会有巨大的灾祸,上天会以天象和灾祸以此来示警。 此人嘲讽地看了给惊得差点没了魂的杨同知一眼,道:“现在杨同知已是必死无疑了,这场瘟疫根本无法控制,而控制不住,意味着什么呢?杨同知,莫说你官位不保,朝廷到时为了平民愤,势必,会教你粉身碎骨。现在,郡王殿下虽在京师,可是我……却可以代北海郡王,为你寻一条出路。将这灾祸,都栽在那陈凯之身上。唯有如此,北海郡王,甚至是赵王殿下,都可以保你平安。” 杨同知却是一丁点都没有如蒙大赦的心思,反而身如筛糠,他很清楚,这些人是想借打击陈凯之来动摇太后的地位。 “何去何从,你自己选吧,学生告辞。”此人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淡然地朝他一礼,便扬长而去。 杨同知却是双目无神,整个人再也撑不住地,直接瘫坐于地,直到有文吏来催促,见大人如此,忙小心翼翼道:“大人……这……外头的县令们,已等久了。” 杨同知才反应了过来,忙不迭的起身,不安地走到了前厅升座,看着各县的县令,他心如乱麻,却是猛地一拍案牍:“天瘟害民,这是天谴,乃是上天降下来的警示,本官听说,有一生员,名叫陈凯之的,居然著鬼神之事,妖言惑众,这场天瘟,必是此人所起,因此,除了各县严防死守,本官立即签发拘牌,捉拿陈凯之,以顺天命!” 厅中各县的主官,顿时目瞪口呆起来。 他们和寻常人不一样,毕竟都是主政一方的大员,只听杨同知的口气,便晓得事情不简单。太后自居洛神,这是人尽皆知的事,甚至有些地方官,为了讨好,甚至要修筑洛神庙;可是杨同知说陈凯之妖言惑众,岂不是直接否认了太后呢? 大灾当前,突然提出如此敏感的问题,这…… “杨大人。”朱县令已豁然而起,厉声道:“一个同知就可以决定天命吗?“ 杨同知早料到朱县令会如此,他板着脸道:“这陈凯之,乃是你治下之民,本官命你速速拿人,否则,就休怪本官不讲情面了。” 朱县令自然心知杨同知其实是想借这一次的灾祸做文章,不禁笑了:“这样大的事,请大人拿旨意出来,又或者请知府大人做主。” 听着朱县令的话里讽刺意味十足,杨同知恼羞成怒道:“你果然和那陈凯之狼狈为奸,郑县令,你来办!” 第七十九章:杀人灭口 杨同知自然是早有预案,这朱县令和陈凯之本就是一伙的,沆瀣一气,而玄武郑县令,却和陈凯之颇有仇怨,让郑县令来办自然是更为稳妥。 先拿下陈凯之,再安个罪名办了! 杨同知清楚,自己现在已成了北海郡王乃至于赵王的一柄刀,陈凯之不过是个小角色,真正伤的却是朝中太后,自己在赌,赌赵王殿下会力保自己。 郑县令听罢,不禁笑道:“下官遵命。” 朱县令冷哼一声:“大灾当前,不思赈济,诸位大人们却在此想着如何害人,天灾这是要酿成人祸吗?” 杨同知眼中掠过一丝杀机,道:“朱子和,这陈凯之的文章能呈送进京师,你也有一份吧,呵……你朱子和也难逃其咎,来啊,请朱大人且先在这同知厅里,暂先圈禁起来,正因为有了大灾,才需找到灾祸的源头,这源头,就是你朱子和,还有那陈凯之。” “你……你敢!”朱县令豁然而起,他感到一丝不对劲了,按理来说,杨同知是没有这样胆子的,是谁给了他这样的勇气? 洛神和太后已经息息相关,在这上头做文章,将洛神赋与灾祸联系一起,这是大不敬啊,他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此时,杨同知冷冽一笑道:“一切后果,本官一力承担!” 到了这个地步,杨同知已清楚自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郑县令,你且先去拿人。” 郑县令不敢怠慢,忙起身告辞,刚刚出了同知厅,郑县令正待要带着差役离去,却正好见陈凯之心急火燎地朝这里来。 郑县令面上露出了冷意:“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来人,将那人拿下。” 他手一点,几个差役已看向陈凯之的方向,而后如狼似虎地扑过去。 陈凯之已经急红了眼睛,这一场灾祸,他实在没有预料到,现在只想着从朱县令那里,打听一些消息,不妨几个差役迎面而来,直接将自己拿住,也不问情由,若是换做其他人,势必要大喊,我乃生员,谁敢拿我之类的话。 可是陈凯之却没有喊,对方显然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喊这些话没有意义。 那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越过了差役,看到了躬身钻入轿中的郑县令,却还是不太明白,自己和郑县令的确是不对付,可仇怨还没有到不死不休的地步,那么……朱县令呢? 陈凯之的心沉了下去,他意识到,这一场灾变并没有自己想象中这样简单。 “不要动手动脚,若是贵县有什么公干,我自随你们去。” 陈凯之显得坦然,要冷静,要沉得住气,恩师在疫区,生死未卜,瞧现在的状态,朱县令多半也遇到了什么麻烦,正是因为如此,眼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靠自己了。 陈凯之的冷静,让几个差役觉得匪夷所思,陈凯之毕竟是生员,不好过于得罪,于是领头的道:“请吧。” 玄武县衙距离这里并不远,只一柱香便到,紧接着,郑县令升座,命人带陈凯之入衙堂,一见到陈凯之,立即龇牙咧嘴,拍案而起:“堂下何人?可知罪吗?” 这先声夺人,带着肃杀之气。 陈凯之镇定自若,没有被吓倒,其实他心里倒是忧惧交加,可是外表上,却绝不会显出怯意,陈凯之行礼道:“学生江宁县秀才生员陈凯之,见过玄武县县公,敢问大人,学生非大人治下之民,大人何故拘问学生?” 反将了郑县令一军。 郑县令狞笑道:“到了如今,还想找死!现在上头已查实你妖言惑众,坏人心术,行这巫蛊之事,江宁朱县令,也牵涉其中,如今自身难保,本官奉命,特来拿你,陈凯之,你可知道,你现在所犯何罪吗?” 陈凯之心里咯噔了一下,果然出事了,事情比自己想象中更加麻烦,按他依旧努力地保持着冷静,镇定自若地道:“是非曲直,自然会有人还学生一个公道。” “哈……”郑县令笑了:“如今灾情紧急,上天不仁,已经降下了警示,都到了这个时候,谁还会给你讨什么公道,本官现在拿了你,立即要禀明杨同知,杨同知随时就会有回复,陈凯之,这可怪不得本官了,只怕你活不过今日!来,带下去。” 要杀人灭口了! 陈凯之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只是…… 不对,一个同知,就算有再大的仇,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到底这问题的环节出在哪里? 几个差役已是很不客气地将陈凯之拖了下去。 陈凯之第一次意识到,这世上原来有一种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 “真的是要草芥人命吗?”关押在这阴暗潮湿的狱中,陈凯之没有大闹,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如今大难临头,他现在应该做的,绝不是痛哭流涕,也不是大吼大叫,而是理清楚这瘟疫还有杨同知已经自己所接受到的所有关系。 到了傍晚时分,牢房的门,却是开了。 有人提着灯笼进来,这里本是伸手不见五指,可是转眼,那灯笼的光线照耀,陈凯之觉得眼睛一花,便见一个黑影进来。 竟是郑县令。 郑县令板着脸,左右打量着狱房,见陈凯之沉默的模样,道:“死到临头,还在睡大觉吗?” 陈凯之见了郑县令,异常的平静,起身朝他一礼道:“见过大人。” 郑县令冷笑道:“听说你在狱中不吵不闹,倒是一点都不像囚徒。” 陈凯之对他的讽刺置之不理,只是道:“大人来此,只是为了口上占一点便宜吗?” 郑县令将灯笼挂着,背着手,踌躇满志的样子道:“同知厅里已经有回音了,杨同知已颁出了告示,将这场天瘟都推在了你的头上,说是你触怒了天上,也已择定了日期,等天微微亮一些,便拉你去菜市口问斩了。” 陈凯之对此,倒是一点意外都没有,他反是苦笑道:“好一个杀人灭口,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为自己辩护的,既然杨同知已让县公拿人,那么问斩只是迟早的事。” 郑县令觉得奇怪:“你料到了?” 陈凯之吁了口气:“难道大人真以为学生在睡大觉吗?遇到这样大的变故,学生怎么能睡得了觉呢?” 郑县令哂笑,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家伙有点摸不透了。 “那么,你在做什么?” “在思考!” “思考什么?” 陈凯之眸子一张:“思考事情的前因后果,思考学生还有没有救?” “想明白了吗?” 陈凯之点头,他的目中掠过了一丝精光。 “可有答案了?”郑县令冷笑着。 陈凯之道:“有!” 郑县令越来越古怪起来:“嗯?” 陈凯之正色道:“杨同知要杀人灭口,他的目标,直指的乃是太后,他一介同知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授意指使他这样做,什么人敢针对太后呢,想必郑县令心里,也知道答案,这些人一定权势滔天,甚至实力不在太后之下,否则杨同知,哪里来的胆子?” 郑县令面无表情,目中却是杀机重重。 陈凯之又道:“杨同知要杀人,为何不亲自动手,却是让大人这玄武县令来?这就说明,杨同知虽然在豪赌,可是这一场赌局,他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正因如此,他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借刀杀人。大人就是这柄刀。” 郑县令冷哼一声,只是一双直直地看着陈凯之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幽深。 第八十章:豪赌 陈凯之此时脑中已是无比的清明,死亡距离自己越近,却仿佛自体内涌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他无畏地看着郑县令,意味深长地继续道:“可是郑县令呢?郑县令打算怎么办?对郑县公来说,学生就是一个烫手山芋,若是真按杨同知的意思,杀了,将来秋后算账,郑县公必是难辞其咎。可若是顶住了压力,保住了学生,那便是直接得罪了杨同知,甚至是杨同知背后的人,这两方面的人,哪一个都不好惹。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学生是小鬼,县公乃一县之长,本是金贵,可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小鬼呢?” 郑县令缓缓地眯起了眼眸,只是从那眼缝里掠过了一丝精光:“那么,你猜本县会怎样做?” 陈凯之道:“学生与县令,虽有些过节,却还不至不死不休,所以学生的猜测是,县公会放了我,不过不是明放,而是暗放,只有如此,才能做到两不得罪。” “你猜错了!”郑县令冷笑着道:“你在狱中呆了这么久,只想到了这些?真是可笑,一点小聪明,便自以为自己运筹帷幄,掌握了所有人的心思。” 错了? 陈凯之顿时头皮发麻。他很清楚错了的后果,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怎么,难道这郑县令本就是杨同知的心腹?又或是,这家伙睚眦必报,索性也要和杨同知一样,进行一场豪赌? “学生错在哪里?” 郑县令盯着陈凯之,使陈凯之浑身发寒。 郑县令慢悠悠地道:“本官会放了你,也会偷偷放了,你错就错在自以为聪明,结果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骄傲地抬起下巴,继续道:“本官放你出去,固然也有你所说的缘故,可是真正的根本,却是本官虽也偶尔收受人钱财,在外养了几个外室,可本官还是个好官,是一个好人。” 陈凯之微微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郑县令。 郑县令清高地道:“滚吧,不必谢本官,本官只是在做一件对的事,本官再如何不好,但是屈打成招,草芥人命的事,本官是不屑做的。” 陈凯之顿了一下,最终点点头,抬腿要走。 “回来!” 陈凯之头发麻,从郑县令说话的口气来看,这人……神经病,听他叫唤自己,陈凯之以为他又改了主意。 郑县令瞥了陈凯之一眼:“你出去之后,立即逃得远远的,逃出金陵,隐姓埋名吧。盘缠可够吗?本官倒是可以施舍你一些银两。” 远走高飞? 陈凯之站定了,几乎没有权衡,便道:“多谢县公……只是,学生不打算走?” “嗯?”郑县令皱眉。 陈凯之道:“莫说学生蒙受了不白之冤,绝不肯一辈子躲躲藏藏,做一世的逃犯;何况学生的恩师还在疫区生死未卜,学生怎么能走?师者,父也;恩师平日待学生虽然严苛,可是学生既已拜入他的门墙,而今恩师有难,学生怎么可以远走高飞了之?县公,有人想要害我,同时在这金陵,一场巨大的瘟疫就要蔓延,此时此刻,学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什么路?”郑县令觉得很诧异,他想不到陈凯之这个家伙如此的‘胆大’。 陈凯之深看他一眼,眼眸中闪过了决然:“迎难而上,谁想我死,我便十倍百倍奉还;但是我不会丢下我的恩师不管,同时,若是有办法,我也不会对这金陵万千百姓的性命置之不理。” 郑县令不禁失笑:“你……口气太大了。” 陈凯之朝他一礼,而后道:“不试过,怎么会知道呢?即便因为如此而死在这里,那也是命,学生其实已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再死一次。可是比死还难受的,却是让陷害学生的人,依旧逍遥法外;让逆贼的奸计得逞;还有……因为这一次的灾荒,而无数人流离失所,无数人死于非命,大难当前,若是不做一些事,却舍弃一切,逃之夭夭,学生一辈子都不可能心安,与其这样悲哀和愧疚地活着,不如……学生也来赌一把,县公,后会有期。” 说罢,陈凯之没有再犹豫,身子一闪,已是冲出了这囚笼。 郑县令背着手,灯笼的光线给他拉了一个长长的影子,这影子纹丝不动,甚至郑县令的面部表情,似乎也僵硬着没有动,沉吟了良久,他轻声喃喃道:“但愿……后会有期吧。” 站了半响,提着灯笼,郑县令才脚步轻快地走出了县牢。 门口一个狱卒朝郑县令行了个礼,郑县令朝他使了个眼色,这狱卒会意,顿时大叫道:“来人啊,来人啊,逆反陈凯之逃了,来人……” 在这道冲破夜色的叫喊声中,郑县令已不疾不徐地消失在了月下。 ……………… 月色如钩。 只是三更的梆子声已经响起,天即将要亮了。 陈凯之从狱中出来,迎着晨露,脸色凝重,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很明白,自己即将要走一条极艰难的路。 固然这个时候,他可以选择逃出金陵,改名换姓,重新开始,可是诚如他方才对郑县令所言,有些事,他放不下,有些人,他不能枉顾。 还有一些人…… 想到那杨同知,陈凯之的心里涌出了一股恨意,他从未如此恨过一个人,谋害自己,草芥人命,倒也罢了。可在大灾当前,他却只是顾着私人恩怨,只想着铲除异己,而不将心思全意地花在那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无辜百姓身上,这种人猪狗不如。 那么…… “你就别怪我陈凯之不客气了。”陈凯之边走,边喃喃低语。 遇到任何事,陈凯之下意识便开始思考,上一世他也曾遇到过无数的挫折,早已练就了遇事冷静的习惯。 现在,有人拿着所谓‘上天警示’的名义,借此想要置自己于死地,大灾当前,上天的警示,某种意义来说就是大义。因为老天爷是不会真的能开口说话的,可在这种时代,老天爷恰恰又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它甚至超越了皇权,正因为如此,在这个时候,若是有人提出这么个大义,谁能证伪呢? 不能证伪就意味着,陈凯之已经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除非他死,否则谁也说不清这一场大灾,是不是与他有关。 “这些人,真是心狠手辣!”陈凯之知道,对方这些人,个个位高权重,甚至连那杨同知,也不过是小鱼小虾,他们要对付的人,绝不是自己,自己不过是一个他们借此发难的一个导火索而已,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可是……自己必须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别人更好。 他们现在占据了大义,那么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秀才,凭什么抵抗呢? 可在转瞬之间,陈凯之已经有了主意。 他也可以有一个大义,只有用这种大义来对抗这些人的大义。 念及于此,陈凯之却不急,脚步稳健,并不匆匆,在这黎明之前,一个人若是走得急,是极容易引起人警觉的。 他现在虽是逃犯,却一丁点逃犯的觉悟都没有,却仿佛是一个习惯了晨走的读书人,脚步不紧不慢,徐步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第八十一章:赴难 在大陈任何一个城市,文庙永远都处在城池的中心位置。 即便此时天微微亮,天边只翻起了鱼肚白,曙光出露,可是此时,许多货郎已经摆好了摊子,文庙这里永远是最热闹的所在。 虽然近来疫情流行,不过疫区已经封锁,足足有四个街坊,对于寻常百姓们来说,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也有一些读书人忧心于疫情,也愿来此凭吊孔圣。 衍生公,乃是大陈朝的图腾,但凡国家有难,总有无数的读书人,在此流连陈告。 三三两两的读书人已是到了,人人面色忧心忡忡,等到陈凯之出现的时候,不少人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陈凯之不是被拿了吗?” “他怎么会出现?” 寻常的百姓,或许消息并不灵通,可是读书人的消息,却是灵通无比的。 有人禁不住跃跃欲试,想要协助官府拿人,却又踟蹰了。 毕竟虽是听说陈凯之被拿了,可现在他大大方方地走进来,或许……是官府放了他也未必,自己何必做这坏人?毕竟都是读书人,做人留一线。 只见陈凯之到了殿中,越过了亚圣们的石像,走到了衍生公的坐像之下,陈凯之抬眸,看着这享受香火的人像,缓缓拜下,而后口里朗声道:“衍生公在上,门生陈凯之泣血陈告。” 他顿了顿,便又道:“门生出身微薄,却铭记衍圣公教诲,一日不敢荒废学业,门生拜入方正山前辈门墙之下,得他教诲,今日他惨遭不幸,人在疫区,至今生死不知。如今这金陵举目上下,瘟疫横行,生灵涂炭,门生势单力薄,身无尺寸之长,只是衍生公教诲,门生依旧铭记于心!” 陈凯之的眼中露出毅然决然之色,他抬眸,看着这石像,提高了音量,此时他气血翻涌,想到遭人构想,想到自己陷入了绝境的恩师,不禁双目微红,振振有词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又曰:天下先贤,乃至明王圣主,无不尊师重道。而今恩师有难,弟子岂有坐视之理,学生今日,欲与恩师共赴天瘟之难,叩首,叩首,唯请至圣先师保佑,保佑金陵军民百姓,能免遭罹难,保佑恩师,化危为安,学生再叩首!” 赴难? 许多读书人呆住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而且陈凯之只请那至圣先师保佑军民百姓,保佑他的恩师,唯独没有请这先师保佑他陈凯之…… 却见此时,陈凯之双目微红的站起,左右顾盼一眼,朝他们无声地作了个揖,有人是认得陈凯之的,若是一炷香之前,或许因为碍于逃犯的身份,会有所避讳,只是现在,却也是郑重其事地回礼,道:“凯之,欲往哪里去?” 陈凯之坦然一笑道:“去寻恩师。” 说罢,人已匆匆去远,只留下了文庙之中,不少震撼的读书人。 只是…… 去寻恩师?他的恩师乃是方先生,方先生乃是名士,不是早听说人在疫区里吗?那他……要去疫区?天,这是九死一生啊,要知道这天瘟厉害无比,一旦沾染,就是九死一生。 为了尊师重道,这家伙,竟有这样的勇气。 不少人的心里自叹不如起来,须知对读书人来说,尊师和忠孝,都是至高无上的品质,而这三者之间,则是互有联系的,尊师的人,一定是至孝之人,而至孝之人,一定忠君,天地君亲师,对恩师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呢? 有人不禁嘀咕起来:“听说同知厅里,昨日颁布榜文,痛斥陈凯之不敬神明,才惹来此祸,现在看来……只怕是那杨同知栽赃陷害。” “我听闻,杨同知和陈凯之,早有嫌隙。” “真是可恶啊。” 这时,似乎是官差们得知了消息,他们搜了一夜,得知陈凯之来了文庙,几个差人匆匆而来,口里大叫着:“莫走了陈凯之,陈凯之何在?” 读书人们个个默不作声,有的偏过头去,置之不理,有的则是面带愠怒之色:“寻陈凯之,怎么寻到这里来?滚开,莫脏了文庙。” 那几个差役哪里敢在读书人面前耀武扬威,只得悻悻然的告辞而去。 ………… 已是靠近了疫区,陈凯之所经之处,越是靠近这里,越是没有什么人烟。 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过去,此时,几个差役正倚墙假寐,他们的主要职责,是严禁疫区中的人出来,却绝不会担心有人会往疫区里去,要知道,这里头现在可是人间地狱,惨不忍睹啊。 他们冷不防看到有人朝这里走来,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等擦了擦眼,果然看到有人要走过去,于是大叫道:“瞎了眼……” 话不及出口,却见那人侧目而来,朝他们一笑,这笑中带着平和:“我进去寻恩师,请代我向周大哥问好。” 是陈凯之…… 不等几个差役反应,陈凯之已是踱步进去。 差役们想要追,可是陈凯之已是越过了雷池,他们哪里敢向前一步,这疫区里头,他们本就半步都不敢踏入。 陈凯之抛下身后的人,信步进入这几条熟悉的街巷,远处,能听到隐隐的哀嚎,他脚步加急,朝着县学的位置去,沿途上,见有人衣衫褴褛地靠着墙根,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街道上,只余下了破败的痕迹,他们已经被官府放弃,各处的街头,据说都预备了弓手,任何人想要走出去,立即格杀,陈凯之之所以无恙,不过是因为他是走入疫区,而非离开罢了。 绝望的人,此刻一个个双目无神,甚至在街道上,可以看到几个无人管理的尸首。 一切……都是触目惊心,陈凯之看得头皮发麻。 心里却想,自己上一世,可是打过许多疫苗的,也不知来到这个世界,疫苗还有没有用,他心里又担心恩师的安全,脚步越来越急,等到了县学,这里仿佛荒芜了一般,不见人烟。 陈凯之心里大急,连忙冲到恩师的住处,啪啪地敲门。 门竟是开了一条缝,却见吾才师叔不耐烦地探出头来道:“是谁?说了这里没有药了。” 只是他一见是陈凯之,像是见了鬼似的道:“凯之,你来做什么?” 陈凯之懒得理会他,直接冲了进去,慌不择路地往书斋走,身后的吾才师叔叫道:“在卧房,在卧房。” 看他中气十足的,理应还没有染病,不过听说这个时候恩师在卧房里,陈凯之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忙不迭冲进卧房去,果然看到恩师卧床在榻,面上生出了许多红疹,甚是可怕。 陈凯之箭步上前,竟不知怎的,双目红了起来,恩师算是他现在在这个世上的亲人了,看到恩师如此,他怎会不难过? 他脸上露出既忧心又忧伤的神色,拜倒在塌前,口想要说点什么,却是哽咽,好不容易才挤出话来:“学生拜见恩师,学生来迟了。” 第八十二章:威胁 原是一直闭着眼睛的方先生,终于张眸,只是目光显得有些涣散,他努力地打量着陈凯之,而后讶异地道:“是凯之?” 陈凯之点了点头,泪眼婆娑道:“是,恩师,你不打紧吧。”边说,他边更靠近方先生一些,好使自己耳朵离得近一些,让恩师说话少费力一些。 方先生沉默了,良久,本是身子虚弱的他,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挣扎着坐起,举起手,便是给陈凯之一个耳刮子,厉声道:“你……你来做什么?你糊涂啊,老夫……已五十有三,即便是染了病,这辈子也是活得够了,你明明在疫区之外,却来这里作死吗?你……你不是说你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你不是要娶那荀家的女儿,你……不是要求取功名,你……真是糊涂啊。” 陈凯之心里难受得紧,脸上火辣辣的痛,却是不敢反驳,只是道:“学生知错了,只是恩师在此,学生不得不来,恩师,我先给你看看病吧。” 方先生像是因为方才的剧烈举动,一下子抽空了他所有的气力,又无力地瘫了下去,长叹了口气,才忧心忡忡地道:“不必了,老夫也略知一些医术,这天瘟,在十五年前就曾肆虐江南,造成十室九空,想当初,多少御医和名医在寻找救治之法,尚且无计可施,老夫……自知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本来还幸在你和你的师兄,总算在外还能平安,可是想不到,你这样的糊涂,你……还年轻啊……”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道:“别人治不了,不代表学生没有机会,即便退一万步,现在这疫区里,数以千计的人染病,与其坐以待毙,为什么就不能试一试呢?恩师,就让学生来试一试吧。” 方先生的眼眸总算有了一点带着希望的光芒,道:“你懂治病?” 陈凯之摇头道:“学生不是很懂,但是倒是听说过一些偏方。” 他哪里有什么偏方,当初他背井离乡,去了非洲大陆,在那里因为医疗简陋,整个大陆,甚至连基本的防疫体系都不曾建立,各种瘟疫横行,作为客居在外的人,陈凯之就曾遭遇过不少大规模的疫情,也正因为如此,他对一般的传染病,多少有一些了解。 方先生则只是一声叹息,目光里又恢复了那浓浓的忧心。 ……………… 在同知厅里,杨同知半夜得到了玄武县的奏报,忙将那郑县令叫了来。 一见到郑县令,杨同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兴师问罪道:“郑县令,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转眼之间,那陈凯之便逃了?” 郑县令躬身行礼道:“是下官失职,还请大人严惩。” 杨同知面带冷笑,失职,严惩?这老东西,其实是明知道自己不能拿他怎么样,自己已经处置了一个江宁县县令,难道连这玄武县令也一并处置掉吗? 他尽力地使自己平息怒火,假作镇定地道:“本官已经派人去捉拿了,他是插翅难逃。” 郑县令道:“大人运筹帷幄,区区一小小生员,比是难逃大人反掌一握,想来定是手到擒来,全不费功夫的。” 这口气,听着怎么像是讽刺? 杨同知坐下,呷了口茶,道:“而今防疫之事,非同小可,江宁县的朱子和,本官已命人将其看管起来了,这江宁县的防疫,本官亲自过问,江宁县乃是疫情的重灾区,可是你那玄武县,却也不可心存侥幸。” 郑县令连声说是。 杨同知说了几句,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正待要打发郑县令走。 这时,却有人急匆匆来禀告:“大人,大人,陈凯之,今儿清早在文庙里出现,他在那陈告,说是恩师在疫区,请至圣先师庇佑,接着……接着……他就进了疫区……” “什么!”杨同知脸色一变,下意识地豁然而起。 进了疫区,陈凯之固然是死定了,这天瘟厉害无比,何况一旦封锁,那里就是死地,即便没有染上天瘟,里头的存粮也是不够,所谓天灾之后,势必会导致人祸,官府是不可能因为你没有染病,就放你出来的,因为谁也不能确保绝对的安全,可是陈凯之送死倒也罢了,却先去了文庙祭拜,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杨同知冷冷地道:“这个贼囚,想做什么?” 这文吏道:“学生……学生也不知,只不过……据闻浦口县那边,已经撤销了大人的文榜。” 杨同知猛地打了个激灵。 文榜是昨日下发各县张贴的,无非是指斥陈凯之乃是一切祸乱的根源,通缉捉拿逆犯陈凯之。陈凯之这边告了孔庙,转过身,就进去了疫区,浦口县距离金陵不远,就在城外,属于郊县,这县令和自己的关系不好不坏,可是听到这风吹草动,立即撤下文榜,意思就再明白不过了。 因为尊师重道! 为官的人,即便是礼敬神佛,对老天爷有敬畏的心理,可是终究,每一个人都以衍圣公的门生而自诩,对于所有读书出身的官员们来说,尊师重道是至高的美德。 现在你杨同知说陈凯之做了什么事,触怒了上天。可是一个奋不顾身走进疫区去救师的人,一个具有如此品德的人,会伤天害理,这……说的过去吗? 浦口县的动作很快,显然不只是因为这位县令大人对陈凯之产生了敬意,多半也是有其政治的考量,毕竟他们是儒生,儒生敬鬼神而远之,虽然尊敬上天,但是却不必过于理睬,那位浦口县令本就是大儒,出身自经义传家的诗书之家,绝不会做什么辱没门楣的事。 想明白了里面的关节,杨同知顿然暴怒,厉声道:“姓张的,竟如此率性而为!” 郑县令深看了杨同知一眼,心里也忍不住佩服起陈凯之,陈凯之这家伙,简直就是用生命在和这杨同知对着干啊。 郑县令的脸上一正,好整以暇地道:“大人,浦口县令并没有错。” 杨同知瞪了他一眼:“怎么,你有什么高见?” 郑县令心平气和地道:“天地君亲师,尊师者,无不至孝,至孝者,无不忠君,忠君者,无不敬畏天地。陈凯之尊师贵道,这是大德,大德之人,怎么可能会触怒上天呢?大人,请恕下官无礼,这便告辞,回到衙里之后,立即撤除榜文,也免使到时群议汹汹,士林清议沸腾,才改弦更张吗?到了那时,已是迟了。” 杨同知不禁错愕地看了郑县令一眼,但更令他心里深感意外的是,那陈凯之临死之前,竟玩出了这么一手。 下一刻,他冷冷一笑道:“郑县令,你以为这件事是老夫一人的主意吗?”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这是在告诉郑县令,这件事没有这样简单。 郑县令却依旧面不改色,抬头迎上杨同知那阴冷的眼眸道:“下官宦海沉浮,有些事怎么会看不透呢?这件事的背后,的确远没有这样简单,可是陈凯之不进入疫区倒也罢了,他本可以逃之夭夭,却为了恩师步入死地,如此大德,此等勇气,实令下官佩服不已,下官既然明知道有些事错了,若是此时,下官还一意孤行,如何对得起良心?” “良心?”杨同知气极反笑:“你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在任上贪墨了多少钱财,你也配谈良心?” 郑县令沉默了,他似乎在权衡什么,最后他正色道:“下官或许不是一个好官,但是下官还是有一些些的良心,虽然不多,却也足够提醒下官要做一件正确的事。下官在此拜别,大人,请恕下官先行告辞。” 杨同知看着郑县令远去的背影,心里震怒,同时在他心里生出了一丝不妙的念头。 他原以为一直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可没想到,顷刻之间,金陵的舆论和人心居然翻转。 “好,很好,那么就看这金陵是谁做主。”他低声喃喃念着,随即道:“来人,传本官的命令,下一份公文给金陵神策卫,因灾情紧急,请该卫指挥急调兵马,固守疫区外围,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来!” 顿了一下,才又道:“陈凯之啊陈凯之,你这是死到临头,还想背后捅本官一刀啊。” 第八十三章:噩耗 一封封奏疏,火速送至了洛阳。 洛阳已是满朝震动,十五年前,那一场横行江南的天瘟,实在给了太多人深刻的记忆了。 但凡是朝中的老臣,都曾经历过从南方报来的一份份触目惊心的数字,而这里头每一个数字的背后,更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而在当时,所引发的朝野震动,也足以让人记忆犹新,灾难所带来的人心惶惶,还有那无数的流言蜚语,最终,先帝所采取的措施,便是罢黜无数的官员,抄没无数的官绅,借此,来平息民愤。 每一个人都能意识到,当初那场巨大的震荡,将会在现在再一次重现,只是最终谁会做这替罪羊,这一次的伤亡又会到何等恐怖的数目,却是未知。 而眼下,每一个人能做的,就是尽力做好防灾的准备,虽然金陵那里,上陈的奏疏中声称已经隔离了患者,可是谁都清楚,天瘟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它是无孔不入的,上至朝廷,下至官府,根本就没有任何防范的措施。 在洛阳宫的承德殿里,已经连续举行了十几次朝议,为的还是这一次的瘟疫之事。 今日……照例,朝议进行。 襁褓中的天子,此刻被宦官小心翼翼地抱着在金殿的一侧,而太后娘娘,此时也被惊动了,在这里已设了珠帘,坐在珠帘之后。 金陵给她带来了亦喜亦忧的两个消息。 她唯一的儿子,陈无极终于有了下落了,张敬选俊回来,如实相告,这确实给了太后一个极大的惊喜。 从出身到身上的三颗痣,无一不与自己的儿子一模一样。 可是……一场席卷金陵的天瘟,却又令太后忧心忡忡起来。 张敬弓着身,站在太后的身侧,面上挂着微笑,只是这微笑的背后,似乎透着某种隐忧。 他瞥了一眼太后,太后靠在椅上,后头枕了软垫子,用手轻撑着面颊,似在假寐,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直到外头百官高呼万岁之后,太后的眼眸猛地一张,似乎穿过了珠帘,看到了百官朝拜的景象。 张敬便扯着嗓子道:“太后有旨,都平身吧。” 太后依旧纹丝不动,外间则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半响,终于有人道:“陛下,臣钦天监监正曾玉有事要奏。” 陛下尚在襁褓,自然无法回应他。 太后只给张敬使了个眼色,张敬隔着珠帘道:“有事早奏。” 这曾玉显然是老迈,说话一喘一喘的:“近日,金陵大灾,臣夜观天象,见白虹贯日星兆,晕者,攻也,日晕的出现和阴阳交和有关,阴阳相协,则万事俱顺,而阴阳颠倒,乃阴气攻纯阳之故也。所谓晕不时见,女谒乱公,此……” 太后猛地凤目张大,那凤目,愈发的幽深不可见底。 “住口!”张敬也是吓了一跳,阴阳颠倒,这预示着什么,当今虽有天子,可是天子年幼,朝政几乎出自太后,这曾玉好大的胆子,借着这一场金陵的瘟疫,居然敢说是上天警示,是因为阴盛阳衰,岂不是暗示,这是太后主政的缘故吗? 那曾玉听罢,忙叹口气道:“臣死罪,死罪。” 太后却是朝怒气冲冲的张敬使了个眼色,而后嫣然笑了起来,她徐徐自座上起身,侧立两旁的女官会意,蹑手蹑脚地卷起了珠帘。 太后一身凤装,徐徐踱步而出,便见这满朝文武,一个个都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太后风淡云轻地道:“阴盛阳衰,才惹来这场灾祸的,是吗?” 曾玉吓得魂不附体:“臣不过是以天象而论……” 太后却压根不理会一个小小的钦天监的监正,美目似是会传情一般,含着笑意一闪,定格在了百官之首的一人身上:“赵王殿下以为呢?” 赵王已是年过三旬,相貌堂堂,身段修长挺拔,一身蟒衣,玉带束腰,显得器宇轩昂。 赵王只淡淡道:“娘娘,臣弟不懂天象。” 太后只是笑了笑:“是呢,曾卿家方才是内行,这种话,当然要借着曾卿家之口才能说。” 百官都噤若寒蝉,一言不敢发。 赵王沉默了一下,才又道:“不过臣听说,金陵那儿有奏,说是有一个叫陈凯之的生员胡言乱语,以鬼神之说,牵强附会,以至上天降下警示,才酿成今日这样的灾祸,金陵同知杨校已经下令捉拿那陈凯之,谁料到此生员胆大包天,竟是逃之夭夭,进了疫区……” 听到这里,太后的娇躯已微微一颤。 陈凯之这个名字,太后已是化作了灰烬,她也记得了。 只是她万万想不到,他竟……进入了疫区。 那天瘟的可怕,太后岂会不知? 赵王一面说,一面看着太后的脸色。 太后却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噢,还有呢?” “没有了。”赵王的眼底不禁露出了失望,他很希望这个嫂子勃然大怒,因为陈凯之的鬼神之说,正是洛神,现在在这里提出,动摇的正是这皇嫂的名分。 “哀家……知道了……”太后只轻轻地应道。 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太后只嫣然一笑,便又徐步回到了珠帘之后。 张敬便扯着嗓子道:“议事吧。” 朝议继续在进行,已有人开始振振有词地抨击杨同知了,自然,也有人反唇相讥。 这朝堂上,历来都是闹哄哄的,回到了珠帘之后的太后,俏脸却是瞬间阴沉了下来,她不露声色地静听,直到朝议结束,百官告退。 在这终于变得安静下来的宫殿里,太后抬眸,冰冷冷地道:“张敬留下,其余人……都退下去吧。” 宫娥和女官们随之行礼,告退而出。 这里,便只剩下了太后和张敬。 张敬立即拜倒,惶恐不安地道:“奴才万死,奴才……早就该将殿下带回京师来的,若是如此,何至于……” 太后像是一下子变得疲倦不堪起来,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而两行清泪,直到这时候,才自眼角流淌下来。 她的声音少了方才的淡然,带着极少在外人跟前显露的忧伤道:“这是噩耗啊,完了,一切都结束了,那是哀家唯一的孩子啊,找了十三年,十三年啊,这十三年来,哀家无一日不是在日思夜想,哪里想到,刚刚才有了喜讯,最终……得来的却是如此噩耗。” 方才还不怒自威的脸庞,此刻已是泪珠满脸,令这个高高在上的女子,一下子多了几分柔弱。 第八十四章:救命 张敬在宫多年,自是早就练就了一颗玲珑之心。 听了太后的话,便明白了,太后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娘娘方才为何不借此机会震怒?”张敬心里稍安一些,小心翼翼地继续道:“那金陵同知,真是该千刀万剐。” 太后的眼泪如梨花雨下,却只是哽咽,没有肆意地放声大哭,她的指尖,已是掐入了手心,殷红的鲜血,自手心流淌了出来,她娇躯不禁打了个寒蝉:“因为哀家不能,这一切……显然都是有预谋的,从金陵同知借着洛神赋做文章,再到钦天监,说什么阴阳颠倒,呵……哀家难道会不知道有些人在打什么主意吗?这些人已经等得开始不耐烦了,他们巴不得哀家勃然大怒才好,哀家……怎么会让他们得逞。” 她眯起眼睛来,又道:“这个时候,哀家要做的,是该冷静,定要冷静,天塌下来,哀家也要比他们更加坐得住。你还没听明白吗?这件事是谁报来的?是赵王。一切的奏疏,本来应当通过内阁,转通政司传递入宫的,可是为何赵王会先得到消息?” 说到这里,太后的眼眸猛地一张,这眼眸突然锐利的如一把尖刀,她的目中虽然带泪,可是深邃的眸底深处却暗藏着无数复杂的情绪,她不屑于顾地冷冷一笑道:“这说明消息走漏了,是在内阁走漏的,内阁乃是中枢,在里头办公的大臣,无一不是我大陈朝的栋梁,能查阅金陵奏报的人,更是凤毛麟角,那么……这其中是谁敢冒这样大的风险,给赵王传递消息呢?” 太后的眼睛落在了张敬身上:“他……这是在向哀家示威,让哀家看看他的厉害,他在告诉哀家,这朝野内外,有多少‘他’的人,他能把手伸到金陵,伸到内阁,那么……还有多少地方,乃至于卫戍宫中的羽林卫,他又伸了多少呢?” 张敬打了个寒颤,不禁担忧起来:“那么太后……” 太后摇摇头,道:“这一场灾难,让他们胆子大了起来,天瘟……天瘟……问题就在这天瘟上头,一旦天瘟肆虐,死伤不计其数,到了那时候,天下臣民,无不抱怨,现在哀家听政,这些怨气自然都将直指哀家。” “哀家……现在要忍,要伺机而动,不能急,决不能急,只是……”她抬眸,她太清楚有些人想借着这场天瘟,想要动摇她的根基,打击她的合法性,她努力地使自己冷静,突然又苦笑:“可是……忍了又能怎么样呢?哀家的无极……已是绝无幸免了……绝无幸免了啊。” 她突然吃吃地笑了,笑中带着绝望:“哀家的儿子,哀家等了他十三年,这十三年来,每一个夜晚,哀家都梦见他,可是……他终究……又没有了,自此之后,真正的是天人相隔了,哀家……也没有什么指望了。” 只是,说完了这些,她的脸上突然地露出了残忍之色:“哈……哀家之所以忍,是因为……哀家要铲除掉这些害死了哀家儿子的人,哀家绝不会让他们好好地活着,他们,一个……都不留,再等等吧,哀家已经不怕等了。张敬,你立即派人去金陵一趟了,固然无极……现在生死未卜,哀家……虽已不抱任何期望,可是……”她抬眸,郑重其事地看着张敬:“哀家希望,他还活着。” 张敬心里一沉,他很清楚,皇子殿下其实是必死无疑的了,却还是乖乖地拜倒,叩首道:“奴婢遵旨。” 太后挥手,张敬才徐步悄然地告退而出。 女官和宫娥们蹑手蹑脚地入内,此时太后早已收敛了泪,眼里虽还留了一团朦胧,如烟似幻,却难以让人想象,现在这么笑容可掬的娘娘,方才经历了何等的锥心之痛。 太后双目似是含情,左右四顾:“夏日炎炎,金陵的灾情,也不免令人焦躁。听说……畅春园的兰花俱都盛开了?” 女官回禀道:“是。” 太后便伸出手,忙有女官架起了手,太后的柔荑轻轻搭在她的臂上,一如既往的雍容华贵,她轻启朱唇:“走,去赏一赏吧。” ………… 一炷香之后,一个小宦官疾步到了一处偏殿,偏殿幽森,细细而看,只见那阴影下,盘膝坐着一个人影。 小宦官拜倒在地,战战兢兢地道:“娘娘去畅春园赏花了。” 人影僵硬着不动,宛如磐石。 良久,这人才轻叹了口气:“知道了,退下吧。” 偏殿的门又重新紧闭起来,只留下这偏殿中一盏油灯,盘膝而坐的人依旧还在阴影下,看不到表情,只听到他那低沉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宫殿里低声呢喃:“她还有心思赏花,莫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了今日……她还有什么底牌?不,不对劲,越来越不对劲了。” ………… 此时,在金陵的那县学里已是荒废下来。 疫区之中,到处是无人过问的尸首,还有那不知从哪里钻出的野狗,一阵破败。 方先生是略通医术的,所以他能很清晰地说出自己的症状。 陈凯之认真细听,一一记下。 大抵,他对这所谓的天瘟,心里已有一些数了。 当初陈凯之在黑叔叔那里,遭遇过许多传染病,如流行感冒,如疟疾,这些在后世的小病,放到了这个时代,可能就足以致命了。 从方先生的叙述中,陈凯之大致能判断出,这理应是一种类似于登革热的病症。 所有人都以为,所谓的瘟疫,完全是依靠人与人的接触传染,可事实上,这登革热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是通过蚊子来传染的。蚊子无孔不入,其实登革热的致死率理论上并不高,可是传染率却是惊人,而且无孔不入,这就极容易引发恐慌。 而一旦恐慌蔓延,几乎所有的病患,根本就无法得到有效的救治,甚至直接被遗弃,许多人何止是病死,因为大面积的营养不良,以及各种恐慌带来的后果,反而使死亡直线上升。 陈凯之坐在方先生的榻前,心里思索着,忍不住道:“敢问恩师,十五年前,是不是也在这个时节发的疫情?七月,还是八月?” 方先生一副病入膏盲之状,气若游丝,还是勉力地张口道;“是七月半。” 陈凯之心里暗想,这就没有错了,果然是登革热,登革热只在七八月份流行,等到天气转凉,立即销声匿迹,可即便如此,这种无孔不入的疫情,所造成的隐患和伤亡,也足够恐怖,即便是在上一世,莫说是黑叔叔,便是基础较为完善的台湾地区,一个登革热,亦能造成数十人的死亡,何况是这个时代? 眼下要预防这疫病,首要的是防疫,所谓防疫,便是除蚊;否则就算这里隔离了,用不了多久,整个金陵,乃至于半个江南,亦可能造成巨大的灾祸。这其次,便是下药了,陈凯之看着处在高热的恩师一眼,心里知道,恩师是自己第一个救治的对象。 陈凯之想了想,便长身而起,冷不防撞到了身后的吾才师叔。 原来吾才师叔一直站在身后,仔细一看,满脸胆战心惊的样子。 陈凯之便道:“这里有药没有?” “没……没有的。”吾才师叔忙摇头。 陈凯之却看出了他的心虚,便板着脸厉声道:“这是救恩师的命!” 吾才师叔才讪讪道:“我偷偷备了一些,有备无患……” 第八十五章:救人就是救己 其实这种疫情,人为的被渲染大了,与其说是瘟疫,其中只怕还夹杂着不少人祸,就比如官府根本不知这所谓的天瘟是依靠蚊子传染,下懿旨的进行隔离,哪里出现了病患,立即隔离几条街巷。 这样一来,隔离区里的人,便免不了人心惶惶,物资又不充足,一旦染病,莫说救治,寻常人都不敢挨近,怕是连口水都没得喝,能救活的,就这样被拖死,本不该染病的,偏偏在这种环境之下非要被感染不可,感染的人数越多,恐慌越大,恐慌越大,死伤愈多。 “这就是古代啊。”陈凯之心里摇头,恩师显然已经出现了登革热急诊的症状,已经不能再拖了。 陈凯之一脸正色地对吾才师叔道:“赶紧去取药,我知道一个方子,这些药都要配齐。” 吾才师叔不禁道:“凯之啊,你懂医术?” 陈凯之知道,这位师叔其实是在质疑他。 这个时候,必须得让人信服不可:“师叔,我昨夜做了一个梦,可以救恩师的,你信不信?” “啊……”吾才师叔微微一愣。 这便叫对症下药,陈凯之若说自己懂医术,吾才师叔也未必肯折服,因为懂医术的人多了,这时代,但凡是读书人,都略懂一些医术的。 可若是托梦就不同了,这是神迹啊,师叔这种货色,多半就信这个。 “嗯?”吾才师叔似乎有点明白陈凯之话里的意思了,狐疑地看他。 陈凯之面不红心不跳,这便是混社会的本能,说瞎话首先就得连自己都信,假的说的必须跟真的似的,他正色道:“夜里,我梦见了至圣先师,说是不忍江南赤地千里,赐我一个良方,教我救治百姓,眼下先救恩师,不要啰嗦,耽误不得了。” 吾才师叔当然不敢全信,可现在他也在疫区,这几日一直在惶恐不安中度过,陈凯之的话,不啻对他来说是救命稻草。 只迟疑了一下,他便忙道:“你开方子,我抓药。” 陈凯之没有怠慢,直接就地铺了纸张,写下了药方,这些药方他依稀记得一些,不过是上一辈子穷极无聊看过的,都是中药,他记忆力极好,有过目不忘之能,自然早就牢记在心。 写好了药方,方才道:“你速去安方煎药,我预备热水,噢,拿毛巾来。” 得了登革热的人,必须降温散热,还需通风。 而恰恰,因为是传染病,所以导致这个时代,对于这种病症,却多是采取隔离处理,病患被捂在密不通风的房里,这反而加重了病情,使死亡率直线飙升。 陈凯之显得很笃定的样子,使吾才师叔不得不信服。 陈凯之已不理他了,火速去将门窗统统打开,接着去打了井水,拿了巾布浸湿,敷在恩师额上,同时烧了开水,等凉透了,再给恩师服下,至于被褥之类,统统掀开,便连恩师的里衣,陈凯之起先还有些犹豫,可细细一想,这也算是自己的半个父亲,索性直接将他衣衫脱下来,方先生还留着一些清醒的意识,禁不住道:“你……你要做什么?” 陈凯之突然有一种成就感,哈,哥们也是剥过恩师衣服的人啊。 虽是这样一想,其实心里并不轻松,因为陈凯之也不知这个法子有没有用,不过唯一令陈凯之庆幸的是,这场瘟疫,只是登革热而已,与其说这场瘟疫是天灾,还不如说是人祸,等方师叔煎了药来,他亲自喂恩师服下。 伺候着恩师睡下,等陈凯之抬起头来,方才觉得自己疲惫不堪。 吾才师叔不敢靠近床榻,生怕被感染,反而是陈凯之与他的兄长多有接触,吾才师叔像看怪物一样看陈凯之,不禁问道:“如何,还要做什么?” “不用了。”陈凯之摇摇头,道:“师叔,你得现在放出一点消息去,这疫区的人,也有数百上千吧,告诉他们,就说我在给恩师治病。” “这……”方师叔有些不敢,嚅嗫道:“你治好兄长就可以了,何苦去惹麻烦?” 陈凯之拉下脸来,道:“师叔,平时的时候,我都让着你,因为你是我的长辈,可现在是非常之时,却不容你任意妄为了。” 见吾才师叔依旧不为所动,陈凯之便厉声道:“师叔,救人就是救己!且不说什么悬壶济世,也不说什么心怀万民,我来问你,就算救治好了恩师,这里乃是疫区,外头都是官兵和差役把守,任何人想要走出去,无论是谁,还未踏出一步,便是万箭穿心,师叔莫非以为,就算没有染病,或是病情痊愈,就可以走出去吗?” 吾才师叔呆了一下,可不得不承认,陈凯之的这番话的确提醒了他,没错,自己就没染病,可是走得了吗? “这个时候,必须团结一心,想要活命还早着呢,你速速去吧,通知十几家人就知道了,这里只是几条街坊,很快就会传开的。现在……就等恩师这边的效果了。” 吾才师叔只得勉强点点头。 陈凯之回眸看了方先生一眼,心里不禁捏了一把汗,如今,全看今夜的了。 若是能熬过今夜,那么就能救恩师和这里许多的人了,同时……自己才有机会——报仇雪耻! 他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与其坐在这里翘首以待,倒不如索性找一些事做,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让方先生在此熟睡,自己却是去书斋里寻了几本书来,低声诵读。 方先生的书五花八门,无一不是精品,陈凯之想不到恩师还私藏了这么多宝贝,起先还心浮气躁,可是细细去诵读,便浑然忘我起来。 不自觉的,便到了夜深,屋里油灯冉冉,窗外却是伸手不见五指,陈凯之凝视着窗外,见那皎洁的月儿当空,他猛地想到,中秋佳节似乎快要到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自己的故乡在哪里呢? 这里……就是自己的故乡吧,陈凯之这才意识到,在此地此时,这里已经多了形形色色自己关切的人,有些人,已经是割舍不掉的了。 他旋身回到了案边,铺开了一张白纸,提笔蘸墨,在这纸上龙飞凤舞,片刻功夫,在这敞开的门窗洒落下来的几片月光和油灯冉冉之下,一行墨迹未干的字留在了此:“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当晨光初露的时候,卧在案头的陈凯之猛地抬眸,他已记不清自己昨夜是什么时候睡的了,条件反射似的,走向榻前,试着试了试恩师额上的体温。 烧退下来了…… 呼吸……似乎也比之均匀了许多。 呼…… 陈凯之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身子微微颤抖…… 他的确是很激动,因为那方子显然是有效的! 恩师得救,这疫区里的人也就能得救了! 第八十六章:活命 陈凯之激动得浑身越加颤抖,想到这两日来的东奔西跑,此刻心里莫名地一酸,眼眶里竟有些湿润。 恩师……终于痊愈了。 方先生已经察觉出了异样,微微地睁开一线眼睛,他显得有些茫然,看到直直地盯着自己,却是热泪盈眶的陈凯之,干瘪的嘴唇嚅嗫了一下:“凯之……这……” 陈凯之呼出一口气,动容地道:“恩师,痊愈了。” “什……什么……” 陈凯之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天瘟,而是人祸,自然,虽然这瘟疫确实是非同小可,可是只有寻到了病根,方才能对症下药,恩师,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啊……”方先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面上的疹子显然少了许多,额上也没那么发烫了,就是还觉得有些虚弱,只是垂头一看自己赤身,顿时脸憋红了:“胡……胡闹……简直就是胡闹,你……哎……有辱斯文,为师丢人了,丢了人啊。” 在小辈面前袒胸luru,方先生觉得无地自容,就如失贞的妇人。 陈凯之郑重其事i道:“恩师,不要在乎这些小节,我们还有大事要办。” 方先生抖了抖嘴皮子:“斯文丧尽,天崩地裂,嗟乎。” 陈凯之有时真是烦了这个恩师的性子,跟个老妇女似的,他收了泪,一本正经地道:“恩师,现在还有许多病患需要拯救。” 方先生这才反应了过来,忙裹了锦被,方才道:“噢,这是大事。” 陈凯之将事情说了:“现在恩师最紧要的是,活蹦乱跳地出县学里走一走,让这疫区里的人都看看,这疫病是有救的,只有如此,我们才能下药。” 方先生顿时明白了,这叫立木为信,于是忙翻身而起,竟也顾不得了这么多了:“拿衣帽来,拿衣帽来……快,治病如救火,可缓不得啊。” 方先生匆匆穿了衣帽,也顾不得身子孱弱了,陈凯之本想搀他,他却挥手道:“为师孑身一人去,不必你搀扶,你已传出了消息,说老夫染病了吧?老夫这样出去,才算给了他们希望,否则战战栗栗,弱不经风的样子出去,谁敢相信这疫病是能治的呢?” 陈凯之皱眉,恩师大病初愈,现在却还要争强好胜,这……是用生命来装逼啊。 可话又说回来,对于这个恩师,虽然陈凯之很多时候有些嫌弃,可是对他的高尚品格,却还是钦佩的,陈凯之朝他深深一礼道:“恩师,有劳了。” 方先生回眸看他一眼,这目中,有些别有深意。 这个门生,虽然情商有些低,可是深入疫区,救治自己,惺惺念念着救人,倒是心术正得很,已经很接近他的师兄了。 他欣慰地点了点头道:“走了。” 方先生出去走了一圈,这个效果,比之任何办法都要有效,紧接着,便由吾才师叔前去熬药,陈凯之负责烧水,用不了多久,便有许多老弱由人搀扶着来。 这本是清冷的县学,顿时热闹起来。 来的人,个个目中带着希望的光泽,有人到了陈凯之面前,便纳头拜下:“请陈生员施救……活命之恩……” 陈凯之反显得有些局促了,平时和人撕逼习惯了,让他接受感谢,反而有些不习惯,可还不等陈凯之开口,吾才师叔便义正言辞地站出来,别红着脸道:“治病救人,乃是应有之义,凯之是我兄长的门生,是我的师侄,我与师兄言传身教,一直就教诲他,君子悬壶济世,乃应有之义也,我辈读书人,莫说是扶危解困,便是为了治病救人,舍身喂狼,亦是理所应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矣。哎呀,老人家,不要如此,快快请起,我叫方正乾,有我在,我向大家保证,凯之一定会悉心给大家救治的。” 卧槽……抢我台词! 陈凯之偷偷挤眉弄眼,却还是没有拆他的台,只是道:“师叔,快去煎药,我探问一下病情。” 吾才师叔意犹未尽,咂了咂嘴,凛然正气地道:“这是当然,煎药是辛苦一些,可是这样辛苦的事,师叔自然该身体力行,凯之,你好好待客,知道吗?不要偷懒。” 似乎有些怕陈凯之‘胡说’,他话一落下,便脚底抹油,溜了。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救人,陈凯之再不多想,认真地开始探病。 ………… 虽是进行了隔离,可是如陈凯之所猜测的一样,这天瘟,乃是靠蚊虫传播,因此所谓的隔离,很快成了笑话,不久之后,官军之中发现了几例疫情,紧接着,玄武县亦发生了几例疫情。 恐惧已经开始蔓延了,此时金陵内外,已是人心惶惶,如十五年前一样,依旧还是官府使用了一切的方法,终究还是没有挡住疫病的迸发。 而真正恐怖的就在于,谁也不清楚,到了明日,又会增加多少感染者,可能是十人,可能是一百,可能是一千,甚至是上万,更恐怖之处在于,谁也不能保证,明日不是自己发疹,紧接着出现病症,又或是自己的家人。 整个同知厅,已是焦头烂额,各县的县令,不得不又重新召集起来,杨同知当着诸县令的面,脸色阴沉,这件事实在太严重了,严重到他虽然得到了上头某些人的庇护,一开始心里能稍安一些,现在却又开始提心吊胆了。 他眼中充血,扶着案牍,厉声质问:“郑县令,为何玄武县亦是爆发了疫情,竟然有数十人之多?” 郑县令沉默地坐在位上,他已有一宿不曾睡,此时他实在没有心思和杨同知争吵,良久,他才道:“十五年前,江南各府县,为了应对天瘟,也曾筑起篱笆墙,想要禁绝与患者的接触,可后来如何,后来还不是席卷江南,无一幸免?当时早就有人有过定论,说是划出疫区,隔离患者,根本无法阻止其蔓延,这一次天瘟又至,江宁县设了疫区,本也无可厚非,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这一次,又一次得了印证,大人,眼下当务之急,想再设其他法子,赈灾防疫才是。” 杨同知阴沉着脸扫视四周,见其他诸人俱都暗暗点头,显然也认为此时斥责没有意义。 杨同知便冷声道:“这样说来,郑大人是已有了赈灾防疫之法了吗?” “死马当活马医,防疫,终究是大夫们的事,玄武县已经召集了县内的医者,继续在想法子。至于赈济,便是官府的事了。除此之外,下官以为,既然这疫情防不胜防,那么江宁县的疫区,还是撤了吧,这么多差役和官兵在那里严防死守,不但徒费人力,也是于事无补。” 杨同知心里已升腾起滔天怒火,那陈凯之之前被这滑头的郑县令给放了,如今陈凯之就在疫区,这郑县令竟还想着放人? 他森然一笑道:“不可以。” 郑县令似乎早料到杨同知会否决,却还是道:“这是何故?” “因为谁也担不起这个干系,莫非郑大人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若是撤了人马,疫情不会更糟吗?”他挺起胸膛,严词厉色道:“郑大人倘若敢拍胸脯保证,本官还担不起这个干系呢,这千斤重担,如今俱都压在本官身上,本官怎么岂容任何闪失。” 郑县令顿时默然。 杨同知这时故作地露出一些轻松之态,哂然道:“更何况那疫区就算撤了,里头的人,只怕也死得差不多了,撤与不撤,都是要死的,郑大人,怎么就这么上心了?莫非那儿,可有郑大人的故旧吗?” “我……”郑县令一时语塞。 杨同知转而铁青着脸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眼下我等身负何其紧要的干系,这可是数十万军民百姓,到了这个时候,你竟只念着自己的故旧,这要让军民百姓们得知了,该怎样的寒心?我等现在是要救万民,是要力挽狂澜于既倒,区区数百染了疫病的人何足挂齿,为政一方,最切忌的是不可因私废公!” 正说着,却有人仓皇进来道:“大人,大人……疫区传来了消息,说是……说是陈生员得了救治之法,如今大多数患者都已痊愈,他们还说……还说……眼下金陵肯定已经开始出现疫情,说要出来……” 第八十七章:心狠手辣 这个突然而来的消息,显然实在太过出乎大家的意料了,一下子的,整个大堂里鸦雀无声起来。 陈凯之有救治之法? 这……怎么可能? 不,绝不可能的,想当初这天瘟,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那么多名满天下的名医尚且找不到办法,他一个陈凯之,何德何能? 大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可笑。 杨同知起先是心里咯噔一下,他以为陈凯之进了疫区是必死的,可现在又听到陈凯之的消息,令他心底深处的不安不禁又浓了几分。 那家伙可是先去拜了文庙方才进的疫区,现在颇得人心,若是他能安然无恙的出来,这……岂不是…… 可是很快,他就气定神闲下来,不可能!这绝对是天方夜谭。 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可笑,老夫早知这个小子包藏祸心,诸公,这便是明证啊,天瘟若是能有办法救治,何须这个小子来,难道我大陈没有御医吗?我金陵没有名医吗?老夫明白了,他这是从疫区出不来,便不顾金陵军民的死活,诈称自己有了救治之法,想借此机会,逃离疫区,呵……呵呵……此人真是好城府,好算计。” 杨同知话音落下,各县县令们也不由暗暗点头了,让他们相信渺小的陈凯之有这治病的能力,他们更相信这是骗局。 杨同知厉声道:“传本官的命令,给本官严防死守,本官早说了,一只苍蝇都不得自疫区出来,若是有人敢冒险,越过雷池一步,立杀无赦,给本官再增派数十个神弓手,随时候命。” 杨同知似乎还不解恨,眼角的余光瞥了郑县令一眼,道:“不,这事关系重大,和这防疫息息相关,我看那些染了疫病的刁民,绝不会肯轻易罢休,本官要去那儿一趟,在亲自在那督阵,本官倒要看看,这些小贼,可有胆闯关。” 杨同知雷厉风行,下令各县继续防疫,自己则亲自带着人火速到了疫区的外围。 这些日子,他无一日不是焦虑的,其中这陈凯之,更是让他忧心忡忡,因为他很清楚,陈凯之是‘触怒上天’的人,自己给他戴了这顶帽子,这个人就绝对要死,若是此人当真能在疫区活下来,将来迟早会是一个隐患。 那就借此机会,杀了他。 杨同知打定了主意,早有官军中一个校尉前来迎接杨同知,杨同知如沐春风地道:“辛苦了诸位将士。” 紧接着,他登上一处楼宇,自上俯瞰疫区,便见疫区外围,似乎有人朝着这边高喊什么。 杨同知回头,含笑道:“那人是谁,想做什么?” 校尉道:“大人,那人自称是县学里的博士,被隔在疫区,如今幸得陈凯之相救,方才……” “他是说陈凯之能治好这天瘟吗?”杨同知失笑道。 校尉作礼道:“是这样说的,此人一直都在这里喋喋不休。” 杨同知眼皮子垂下,接着道:“人之将死,任何一根救命稻草都不肯放过,能治好天瘟,呵……” 猛地,杨同知扶住了楼里的阑干,眼眸飞快一张,道:“传令,命神弓手,射杀此人。” “这……”校尉踟蹰了:“卑下接到的命令是,一只苍蝇不得飞出来,可是……此人并未跨越雷池。” 杨同知冷漠地道:“妖言惑众,死不足惜,杀!” 校尉踟蹰片刻,终究是命了人来,一个神弓手就位,手持牛筋长弓,片刻之后,飞箭离了弓弦,只在下一刻,那在禁区内的博士骤然射倒。 杨同知将目光瞥到了一旁,背着手,对此视而不见:“再有人敢靠近,也照此例,如今灾情紧急,确实不该继续耗下去了,预备稻草和火油吧,这里是瘟疫之源,舍这数百人,金陵的军民百姓就多添一些活下去的希望,今夜预备引火,将这里烧个干净。” 杨同知说罢,面上带着诡异的笑,他的眼里,仿佛已经开始倒映着熊熊火焰,像是下一刻,便可将这一切令自己所厌恶的东西付之一炬。 ………… 县学里已经炸了锅。 有人踉踉跄跄地走进来,慌乱地道:“不妙了,秦博士被官军射杀了。” 陈凯之将县学当做了临时的医馆,如今他在灾民之中,已到了一呼百应的地步,陈生员已经成为活命的希望,尤其是陈凯之下了药之后,次日便药到病除,治好的人,十之七八,这活命之恩,哪个心里不存感激? 秦博士是陈凯之叫去的,他大致预料到金陵内外,疫情肯定已经开始蔓延了,现在这里已经找到了救治的方法,自己还是及早出去为好。 可是秦博士的噩耗传来后,陈凯之一下子从方才的飘飘然里,变得震撼起来。 自己也曾在县学里听过秦博士讲课的,这秦博士平时是个不苟言笑之人,可是对待自己还算不错,现在想到不久之前,还和自己说话的人,如今却已成了冰冷的尸首,陈凯之不禁打了个寒颤。 陈凯之不是畏惧,而是愤怒。 “官兵为何射杀?不是早就交代了,让秦博士不要越过禁区吗?” “秦博士没有越过禁区。” 事有反常即为妖,直到这时,犹如一盆冰水直接灌顶,陈凯之彻底地清醒和冷静下来。 这县学的院子里,已经开始嘈杂起来,方先生和秦博士也是相熟的,此刻气得跺脚,这些方才还沉浸在喜悦中的灾民,现在也变得惶恐起来,交头接耳。 那见人就高谈阔论的吾才师叔,倒是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陈凯之闭上眼睛,他能体会到其他人的恐惧还有愤怒。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掺杂这样的情绪,大风大浪,他都曾见识过,要活,就必须冷静。 官兵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吗?理应不会,秦博士乃是读书人,只要他不越雷池,官兵何必触这个霉头? 理论上来说,只要疫区的人宣称这瘟疫可以救治,就算不信,如今天瘟理应已经开始蔓延开来,也会有人想要试一试,毕竟,想要检验结果不需要花费太多的精力。 可是……对方却是想让疫区中的人死。 是谁……如此想要疫区中的人杀之而后快呢? 陈凯之眼帘一抬,心里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又在这时,有人匆匆而来:“官军……官军在疫区外搬运稻草和火油,不妙了,不妙了,他们……他们这是想要将我们都烧死啊。” 整个县衙里又骤然沸腾了,有人破口大骂,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滔滔大哭。 杀人灭口来了…… 第八十八章:滔天大罪 陈凯之的心里涌现出滔天的怒火,却在这时冷静地道:“静一静!” 沸腾的声音总算稍稍削弱了一些。 陈凯之道:“事已至此,再怎样痛骂也没有用,官军在堆砌火油和干柴,尚需一些时间,我们必须出去,若出不去,那就是死了。” “对。”吾才师叔战战兢兢地道:“不可以死,我……我们冲出去。” 却有人道:“冲出去?外头到处都是官军,上百张大弓蓄势待发,只怕还没有走出去,便统统被射死了。” 这……是实话。 吾才师叔其实已经惊得浑身颤抖,脸色发白起来,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陈凯之的身边,陈凯之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还是道:“吾才师叔说的一点也没有错,我们必须冲出去,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通知各家各户,先将人集中起来,刻不容缓,诸位叔伯,诸位兄台和嫂嫂,请尽快吧。” 陈凯之说罢,朝他们作揖。 他面上平和,总算让人悬着的心,放松了一些。 陈凯之知道,这个时候必须得有一个人站出来,给这些惊慌失措的人一点信心。 现在……他们已经陷入了死地,陈凯之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 总算是陈凯之治病救人时积攒了一些威信,很快各家各户扶老携幼都集结起来。 看着这些老弱病残,陈凯之四顾苦笑,他很清楚,指望这些人冲出去,绝无可能,不过是浪费一些官兵的箭矢而已。 若是自己会功夫就好了,指不定还能单枪匹马的冲出去寻求生机,可惜他只是一个文弱书生。 从许多人的眼里,陈凯之也看出了担忧。 陈凯之却没有心思再多想,他厉声道:“将那门板拆下。” 这是县学的大门,门的扇面不小,众人显得迟疑起来,有人不禁道:“难道拿这门板挡箭矢吗?” 众人都是狐疑的态度,更多人的眼里只剩下了绝望。 挡住了箭矢,然后呢…… 即便挡住了箭矢,可是冲出了禁区,还是死,那么,又有什么意义? 却还是有几个青壮去卸下了一扇门来,陈凯之才又道:“来,取笔墨来,对了,墨用朱砂。” 待笔墨取来,陈凯之拿着大笔开始挥毫,片刻功夫,便在这门板上写了殷红的几个大字,紧接着,他直起腰大声道:“出发!” 一说出发,无数目光复杂的人不禁动了,这时代识字率并不高,鲜有什么读书人,可是方先生和吾才师叔看到了门板上的字,却不禁色变。 陈凯之对此并不在乎,他知道,自己必须活着走出去,带着自己的恩师,这些街坊,这是救人,也是救自己。 浩浩荡荡的人徐徐走上了街道,青壮们将门板竖起,可是绝大多数人却是畏畏缩缩的。 陈凯之则是阔步向前,有他领头,众人胆子大了一些,也蜂拥相随。 那雷池已越来越近,远处,官兵的面容已经清晰可见。 显然那在屋脊塔楼上的神弓手们见到了异常,纷纷引弓搭箭,个个如临大敌,只等校尉一声号令。 杨同知远远看到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先是错愕,旋即冷笑,低声道:“这是找死。” 他将那校尉唤来:“做好准备,绝不准一人走出疫区,走出一步,杀无赦……” 他已可以看到陈凯之了,面上浮出冷笑,目中也掠过了杀机。 这个小子,果然还活着啊,真是可惜了,让你多活了几日。 不过……你这小子的好运气只怕要到此为止了! 校尉听罢,已是高呼:“预备!” 刀剑出鞘,长弓满弦。 仿佛只要这些灾民再多走一步,接下来便是一场杀戮。 见此情景,灾民们又发生了骚动,许多人已经踟蹰着不敢前行了。 陈凯之昂头挺胸,依旧一步步前行。 一步……两步……三步…… 杨同知眯着眼,居高临下,眼眸聚焦在陈凯之的身上,那眼眸里,是戏谑的眼神,像猫戏老鼠。 他心里转了一个念头,可是突然,他看到了陈凯之身后的巨大门板,这门板实在过于显眼,尤其是那殷红的大字。 杨同知方才还得意洋洋得面上带笑,可是下一刻,他的身子不禁微颤,神色紧绷。 那几个大字…… “太祖高皇帝之灵!” 门板上,就是这么几个字。 杨同知眼珠子瞪大,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门板,这几个字……没有变。 太祖高皇帝之灵! 呼…… 他深吸一口气,禁不住道:“此子,好大的胆子,他……这是谋逆,是造反!来人,来人啊!给我……” 话说到了这里,却突然又戛然而止! 对方确实是谋逆造反啊,居然胆大妄为到,用门板制造一个太祖高皇帝的灵牌,这大陈的太祖高皇帝,乃是大陈的缔造者,是历代大陈天子的祖宗,可是这陈凯之……这陈凯之…… 他本想喊出杀无赦,可是这三个字,他不敢出口。 杀…… 怎么杀? 陈凯之这家伙,他是作死啊,是作大死,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可是……自己下令射杀,若是有弓箭不小心射在了门板上呢? 那么……陈凯之死了倒也罢了,现在这门板,已经写上了这太祖高皇帝灵位几字,无论它是否代表太祖高皇帝,可任何人对它拔刀相向,或是弯弓射箭,那么……这算不算是大不敬之罪? 一旦如此,这岂不也是抄家灭族? 杨同知瞪大着眼睛,脑中已经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他难以下定这个决心。 更何况,身边的校尉似乎也察觉出了异样,他不可置信的样子,不等杨同知的命令,立即高吼:“松弦,松弦!将刀剑放下,统统放下,违令者斩!” 很显然,就算杨同知下令格杀,校尉也绝不敢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陪着杨同知发疯了。 杨同知铁青着脸,虽有无数不甘,却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陈凯之步出了禁区,而官兵们非但不敢拔刀相向,甚至纷纷后退。 陈凯之进一步,无数的官军不得不后退一步。 明明双方势同水火,而且近在咫尺,可是却仿佛陈凯之有了魔力一般。 其实陈凯之的心里已经捏了一大把汗,他很清楚,自己这一次实在是在玩火,只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既然身后就是万丈深渊,那么……不妨就寻一个活命的机会吧。 杨同知已经带着校尉匆匆下了楼来,分开了无数的官军,杨同知瞪大着眼睛,恶狠狠地看着陈凯之,气得嘴皮子发抖:“陈凯之,你这是谋逆大罪。” 他距离陈凯之很近,二人的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眸里,看到了那瞳孔中的杀意。 随即,杨同知狞笑道:“滔天大罪,万死莫恕!” 陈凯之很平静地看他,正色道:“我知道。” 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却令杨同知一呆,因为他所见到的陈凯之太过冷静了,冷静的不像话。 陈凯之不在乎! 他只管前行,官军们只能一窝蜂的向后退,杨同知也不得不尾随着人流后退,显得狼狈不堪。 第八十九章:神迹 陈凯之的方向就是同知厅,这时候他反而显得轻松起来,等他到了同知厅里,各县正准备离开的县令们,此刻却又统统被快马追了回来。 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整个金陵已经震动,各县县令,如何还能袖手旁观? 一顶顶的官轿又回到了同知厅门外,有人下了轿子,不由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从未见过有人胆大包天如此。 陈凯之领着人,将这门板直接送进同知厅正堂,杨同知会同几个武官,以及各县县令,也只好随之入内。 这门板被陈凯之亲自安放在了正大光明的匾额之下,而门板一离开陈凯之的手,几个武官顿时唰的一下,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铿锵一声,金铁交鸣声传出。 可是这时候,陈凯之没有去在意那些带着杀气的刀锋,而是拜下了。 拜在了门板之下。 他这一拜,却像是提醒了所有人,见了太祖高皇帝之灵,你们怎么能站着呢? 这便是传说中的套路,两世为人,陈凯之太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了,越是这个时候,自己就绝对不能有任何的错误,一丁点都不能有。 自己需要控制住整个场面,说错了一句话,甚至动作上的缺失,都可能让自己身首异处。 “想整死我是吗?”这一具文质彬彬的躯壳之下,仿佛包裹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野性,这野性的声音在陈凯之的内心回荡:“那就来试试看吧。” 堂中之人,不得不乌压压地随之拜倒,连那几个准备动手的武官,也不甘愿地又将刀剑收回了鞘中,乖乖拜下。 大堂里落针可闻,这不起眼的门板,如今仿佛成了神明。 陈凯之抬起头来,看着这朱漆大字,紧接着道:“江宁县生员陈凯之,不辱太祖高皇帝与至圣先师所望……” 文武官员们虽是跪着,此刻却都是面面相觑。 不辱所望?竟还不辱太祖高皇帝和至圣先师所望? 话说,人家和你有关系吗? 可陈凯之说得振振有词,口里紧接着道:“天瘟横行金陵,无数军民百姓,即将生灵涂炭,太祖高皇帝陛下,在天有灵,心忧百姓苍生,托梦于学生……” 托梦? 又是托梦? 那杨同知已经忍不住在心里冷笑,这个小子,怕是疯了,你以为托梦,就能解释今日的事?可笑,真是可笑啊。 看来这小子还不知道大逆不道四个字该怎么写。 陈凯之的声音,继续响起:“托梦于学生,向学生传授救治天瘟药方,对学生谆谆教诲,学生深受太祖高皇帝教诲,更能体察太祖高皇帝爱民之心,而今,学生已治愈感染天瘟者,百余人矣,此非学生之功,俱都是因太祖皇帝陛下有好生之德,而今江南百姓,不再受天瘟荼毒,学生代江南百姓,叩谢太祖高皇帝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 “什么……” 若说一开始,这堂中的所有人还觉得陈凯之的言行可笑。 这家伙真真是作死啊。 杨同知甚至颇有些期待,这陈凯之接下来被抄家灭族的下场。 可是现在,他懵了。 太祖高皇帝托梦给他,这当然是一件可笑的事,反正嘴长在他的身上,是没有人信的。 可若是陈凯之当真能治愈这疫病呢? 那么……陈凯之的话就值得商榷了。 这么多大夫都无计可施,一个小小的生员,怎么可能救治,这药方哪里来的? 似乎……有一点让人觉得可信了,托梦之事,其实这时代的人都是将信将疑的,可人家若是当真能展现出‘神迹’,这就是另外一回事。 杨同知终于忍不住了,道:“陈凯之,少来装神弄鬼,本官就不信你真能治愈疫病!” 陈凯之朝这灵位行了大礼,方才起身,含笑道:“大人,有没有治愈,问一问我的恩师便知,对了,随我来的数百疫区中的百姓,不都在外头等候吗?其中染病的有百余人,大多人身体都已康复,大人要证明,不过是举手之劳。” 方才大家的心思,都放在这太祖皇帝的灵位上,现在经陈凯之提醒,大家才猛然想到了什么。 对啊,方才进来时,看到陈凯之身后的人,无一不像是染了疫病的。 须知染了疫病,莫说行走,便连躺着都费力,何况得了疫病一般都会出红疹,可是方才似乎没有看到有人有那可怕的红疹出现。 当真……能救治! 堂中之人,有人禁不住惊呼起来。 杨同知不知悲喜,突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郑县令已是大喜过望,想到若是当真有了救治的法子,县里可还有几个重患能得救呢,连忙道:“凯之,当真能救?若如此,这真是天大的恩德啊。” 陈凯之正色道:“不。” 他一说不,众官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敢情你陈凯之是在忽悠啊! 陈凯之将头微微抬起,仰角四十五度,眼睛落向房梁,双手朝天一礼:“学生不过是受太祖高皇帝所托,哪里敢以广施恩德自居,这莫大的恩德,皆赖太祖高皇帝陛下,高皇帝爱护百姓,虽已登入极乐之境,却心系人间百姓,此等仁厚,真是万民楷模,堪称千古一帝!” 呼…… 所有人都是倒吸凉气的声音。 郑县令忙正色道:“凯之说的好,太祖高皇帝万岁。” 这时候他又朝这灵牌拜下。 其余人哪里敢怠慢,话都说这份上了,只得再表现一下敬仰之情。 话又说回来,这太祖高皇帝都已死了五百年了,从不见显现圣灵,倒是破天荒的托梦了。 虽是这样想,大家却已知道,陈凯之已经彻底的安全了。 托梦之事,大家信吗? 信!不信也得信!不信,怎么显得太祖高皇帝的仁德?不信,能活下来的江南百姓,还感激谁去? 朝廷会认吗? 一定会认,就算陈凯之现在改了口,朝廷也定会一口咬定,这就是高皇帝托梦,不是托梦,就抽得你下半身不能自理你信不信?一切的功劳,归于太祖高皇帝,就等于是归于皇家。 那么问题又来了,既然朝廷肯定会认托梦,绝对无人敢唱反调,那么,陈凯之因陋就简,弄一个简单的太祖灵牌,带着得到救治的百姓抬着太祖皇帝的灵位走几圈,歌颂一番,有错吗? 准不会有错的,这绝不是大逆不道,这是臣民百姓们发自肺腑的感激,这有什么错呢? 陈凯之没有错,那么是谁错了? 杨同知打了个激灵,他嗅到了一丝不太好的意味,想到此前种种,一股寒气自体内升腾而起,他阴沉着脸,愈发的感觉到不安了。 陈凯之现在却顾不上他,正色道:“太祖高皇帝有好生之德,如今委学生救济金陵百姓,如今灾情紧急,刻不容缓,诸位大人,我这便写出药方,请各县县公即刻熬制汤药,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患者的注意事项,是了,只怕还需劳烦诸位大人,安排人手,着手灭蚊,各县人口聚集之地,那些水洼较多的地方,都要小心了。” 防疫如救火,多耽搁一刻,便会多几分风险,陈凯之不敢迟疑,取了笔墨,便开始动笔。 第九十章:逃之夭夭 此时此刻,各县的县令大喜过望,都不禁长长松了口气,他们自然清楚,这一次天瘟的横行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重则自己染病,死在任上,即便侥幸活下来,境内死了这么多人,这个黑锅,你不背,谁背? 现在陈凯之既然有防疫和治疫之法,这对他们来说,不啻是雨露之恩,纷纷点头说是。 杨同知阴测测地看着陈凯之,他知道,自己的一切算盘都已落空了,如今算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他扫视了众人一眼,悄然地自人群中退出去,心急火燎地回到了自己的后衙廨舍里,对一个仆人道:“请那位先生来。” 那位先生,当然是北海郡王的门下,如今杨同知已是六神无主,心知要大难临头了。 谁知他话音才刚落下,外间便有人报:“大人,北海郡王殿下的人来了。” 杨同知心下稍安,他最怕的就是北海郡王那儿眼看大势已去,会给他来一个落井下石,现在听到消息,后脚就来了,也可见对方的耳目灵通。 那人徐徐踱步进来,表现得很是淡然,可是面上却很冷峻。 杨同知冷汗淋漓,忙行礼道:“先生,下官……” “呵……”此人冷冷地看着杨同知,道:“为何事先没有控制住那个人?如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你可知道,你惹来了多大的麻烦?” 杨同知已经有些魂不附体,忙道:“下官知错,只是……下官……” “你这乌纱帽,已经保不住了。”此人的目中没有丝毫的波动,继续道:“这一次,你铸了大错。” “可是,下官也不曾想到,那太祖高皇帝当真托梦给了陈凯之啊。”杨同知为自己辩解。 这人只冷冷一笑:“你相信是托梦?” 杨同知犹豫了,不是托梦,又是什么呢?否则那家伙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药方?多少名医都无计可施的病症,他一个陈凯之,何德何能? 这人突的叹了口气,才又道:“可无论是不是托梦,谁也不敢质疑他的话,现在朝中已经有了麻烦,而你……北海郡王在京中还来不及传递消息来,我在金陵,代郡王行事,现在你大祸临头,这时候理应赶紧藏匿起来,想必用不了多久,明镜卫就要动手拿人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躲……躲到哪里去……”杨同知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艰难地道:“下官……真的没有生机了吗?” “你先躲藏起来吧,既然是为郡王殿下办事,殿下岂会不给你一条后路?眼下风声正紧,你火速走吧,寻个地方,先躲起来,你的族人,郡王那儿总会想方设法保全的,躲个两年,等避过了风头,到时你再改头换面,寻个差事你,也不是什么难事。” 杨同知这才心安了一些,他便忙朝这人作揖:“下官明白。” 这人只风淡云轻地一笑:“本来陈凯之只是一个小虾米,不过是上头谋划的一个突破口,哪里想到他却成了至关重要的人,还真是百密一疏啊,噢,你记着,你要藏匿好了,切莫让人发现了行藏。” 杨同知点着头,谨慎地道:“是,是,下官知道该怎么做,趁朝廷的处分还未来,一定立即安排。” ………… 在另一头,交代了所有的事项,陈凯之已是疲惫不堪,这一次风险实在太大了,可想到能救活许多人,心里方才稍安一些。 他不敢表现的得意洋洋的样子,两世为人,他太清楚少年人切忌锋芒太露的道理,有的风头可以出,可是有的风头,却是万万出不得啊。 所以……这是托梦! 他咬死了这是托梦,谁质疑自己,自己可是要批评他的。 拜别了所有人,陈凯之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了家里。 街市上已是冷清了许多,便连隔壁的‘黑网吧’,也没了往日的笙歌,门窗紧闭。 陈凯之觉得有些欣慰,无论如何,自己似乎救活了许多人,能帮助到别人,总是一件愉快的事。 推开了柴门,进了屋,陈凯之扫视了一眼,不禁微微一愣。 无极呢,无极去了哪里? 家里异常的干净,厨房里似乎也不曾有过近来炊煮的痕迹,陈凯之在家里走了一圈,陈无极却仿佛一下子凭空不见了。 陈凯之心里担忧起来,那小子不会出了事吧? 不对,他也不算小了,理应不会出事,只是这个时候,他能跑去哪里,而且看起来几日都不曾回来? 陈凯之心里微微有些不安,却又不断地安慰自己,却在此时,外头传来声音:“陈公子,陈公子……” 是荀雅的声音…… 陈凯之连忙往外走,果然见荀雅俏生生地站在庭院外,依旧还是那般含蓄的样子,只是那似若星辰的双眸,直直地看着陈凯之,似乎在确定陈凯之是否一切安好。 陈凯之快步上前,朝她行礼道:“荀小姐怎么来了。” 荀雅却是眼眶发红起来,道:“前几日,传来了公子的噩耗,我……我急得不得了,偷偷出来,想从无极那里打听一些消息,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无极,只听……听人说,是跟着一个道人走了,我……我担心着你,几宿不敢睡,听你平安回来,所以来看看。” 陈凯之这才注意到荀雅脸上那明显的憔悴,心里不禁浮出一丝感动。 陈凯之忙道:“是学生的错,学生行事太孟浪了,令你担心。” “我是偷跑出来的,见你平安,心里也就安了,我要赶紧回去了。”荀雅嚅嗫着道。 陈凯之却在心里想着,无极跟了道人走了,是哪个道人,人贩子吗?似乎也不对,无极已是半大的小子了,人贩子拐他做什么?他定是心甘情愿跟那道人走的,罢了,他已经这么大了,迟早还会回来。 陈凯之虽然多少还是忧心陈无极,可现在的情况看来也是无从寻找。 陈凯之便对荀雅道:“那么荀小姐还是赶紧回去吧。” “嗯。”荀雅很想穿过篱笆,再细细看看陈凯之是否完全无恙,却又踟蹰着不敢上前,终是旋身朝轿子方向去。 陈凯之知道她不舍,便也别过身去,心里对她颇为感激,瘟疫流行的时候,她尚且敢出府寻自己下落,但凡一个不为目的对你这么好的人,也难以令人反感。 想起二人的过往,陈凯之也没有发现,此时他的眼眸里多了一抹少有柔和,却是有股想冲上前挽留荀雅的冲动。 只是陈凯之历来知道那位‘伯母’的手段,倒理智地止住了自己的脚步。 若是被那位伯母察觉了什么,多半荀家又要鸡犬不宁,哎,少给未来老丈人添乱了吧,虽然没有胸口碎过大石,没有跪过搓衣,可是想必一定很不好受,权当是日行一善得了。 只是刚刚转身行了几步,却忍不住回头,想再看一看那教自己心仪的背影,不妨,荀小姐竟也去恰好回眸看来。 四目相对,荀小姐先是愕然了一下,随即嫣然地笑了,欢喜显而易见,道:“我走了。” “好啊,不送。” 荀小姐笑着道:“不许再回头看了。” “好啊,谁回头谁是乌龟。” 荀小姐脸上的笑容不禁更显灿烂,在陈凯之的眼中越加盛辉。 第九十一章:自食其果 杨同知不知所踪,可是金陵上下,却没有人管顾得上,各县都需要赈济,何况他毕竟现在是金陵的最高长官,谁也奈何他不得。 朝廷没有旨意,即便他犯了天条,谁又奈何得了他? 到了次日清早,在陈凯之家的外头传来嘈杂的声音,陈凯之还在睡梦之中,咕哝着道:“无极,去开门看看。” 没有响动,他方才一骨碌翻身而起,茫然地看着这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一股淡淡的失落涌上心头,无极……到底去了哪里? 他一定会回来的,这一点,陈凯之深信! 听着外头的声音越加吵杂,陈凯之连忙起床穿衣,戴了巾帽,理好了仪容,拉开了门,便见这小小的庭院外,竟是水泄不通。 只见许多人挎着篮子,有人抱拳作礼:“陈生员,多亏了你啊。” “我爹的病已是痊愈了……”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啊。 他心是有些虚的,忙跨前一步,朝众人团团作揖:“这不是学生的功劳,乃是太祖高皇帝。” 结果他的声音很快被无数的声音淹没,纳尼?我才是主角好不好,既然来谢我,难道不该听我把话说完吗? 倒是这时,周差役带着衙里的公人来为陈凯之解围:“陈生员,县公请你到县里去一趟。” 陈凯之便抱歉的朝众人行了礼,连说抱歉,由差役们护卫着到了县衙。 江宁县后衙廨舍里,朱县令红光满面,他本是被软禁起来,昨日傍晚被人放出,却是不曾想到,陈凯之这个家伙居然咸鱼翻身,而自己也跟着水涨船高。 见了陈凯之来,不待陈凯之行礼,朱县令便率先郑重其事地朝陈凯之行礼道:“本官带江宁县二十三万百姓,多谢贤侄。” 陈凯之连忙侧身避过,回礼道:“学生万万不敢当,这都是太祖高皇帝的洪恩圣德。” 朱县令只淡淡笑了笑,道:“嗯,不错,这是太祖高皇帝的洪恩圣德。凯之啊,本官已经预备好了一份奏疏,预备快马发出去,细细想了想,还是决心给你看看。”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本红色的奏本,要转交陈凯之。 陈凯之知道,这份奏疏是奏报金陵的灾情,里头肯定添油加醋的说了自己许多的好话。 陈凯之心里想,朝廷命官,要上奏疏,却让自己先行过目,朱县令的意思,不言自明啊。 当然,陈凯之可以接过去,好好看一看,然后说一声,多谢大人美言。 可是陈凯之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他摆摆手道:“大人,学生还是不看了吧。可是学生还需多谢大人。” 朱县令微楞了一下,随即却是笑了。 朱县令给他看,是拉拢陈凯之,你看,陈凯之我可说了你不少好话呢。另一层意思,则是显出朱县令对陈凯之的信任,朝廷命官预备发出的奏疏,居然给一个生员看,这若是传出去,可是容易遭致非议的,而朱县令破这个例,就表明了对陈凯之的绝对信任。 陈凯之不看,乍看上去是不近人情,可是后头一句多谢大人,却表现出了很聪明的一面,大人,其实我不看,也知道大人为学生说了不少好话,学生不看,也是出于学生对大人的绝对信任,因为学生信得过大人,所以这奏疏即便不看,也知道大人一定费尽心机的为学生美言。 这……就是战略互信,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战略伙伴关系。 朱县令很有深意地看了陈凯之一眼,跟这个年轻人说话,真的不费力啊,倒是自己,显得有些落入俗套了,他笑呵呵地将奏疏收起,便道:“同知杨进,已是不知所踪了。” 陈凯之道:“他知道大祸临头,定是会逃之夭夭的。” “是啊。”朱县令笑了笑,满不在乎地道:“真是可惜,不过此人这一逃,如丧家之犬,也算是自食其果。” 陈凯之眼眸一闪,道:“县公,他还活着?” “嗯?”朱县令抬眸,带着狐疑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道:“他只要还活着,就不算自食其果。” 朱县令哂然一笑:“可又如何呢?” 陈凯之也一笑:“是啊,人去楼空,不知所踪了。” 拜别了朱县令,已到了傍晚,陈凯之回到家里,却见庭院里堆放了不少腊肉、鸡蛋,这想必是感激自己的百姓送的,足足几十篮子,陈凯之一拍额头,哎呀,可惜没有冰箱,腊肉倒还好,直接可以悬在屋檐下,鸡蛋该怎么办?难道孵出一窝小鸡,养着等它们长大了下蛋? 好吧,未来几日都得吃蛋了,蒸蛋、煎蛋、蛋饼、葱花炒蛋、蛋汤。 收拾得差不多了,夜幕降临,陈凯之却无心读书,他似在等待什么,到了子夜时分,外头传来了细碎的脚步,接着,便有人叩门。 陈凯之开门,外头是几个差役模样的人,陈凯之朝他们笑笑,行礼道:“吴大哥,郑大哥……” 这几个差役,当初都在疫区里,结果瘟疫爆发,他们也陷在里头,幸亏陈凯之施救,否则现在早已成了皑皑白骨。 吴差役乃是县里的捕快,朝陈凯之行了个礼,敬重地道:“陈生员,人已寻到了。” 陈凯之面上没有表情:“烦请带路。” 说罢,便随着几个差役出了门,月如圆盘,瘟疫虽已经控制,金陵已恢复了人气,可是在这子夜时分,除了狗吠之外,不见人烟。 踏着洒落街上的细碎月光而行,陈凯之脚步并不快,几个差役,也没有和陈凯之说什么,引着他穿过许多小巷,紧接着,便到了城郊的位置。 这里虽隶属于金陵城,却主要负责供给金陵蔬果,附近多是田埂和农地,陈凯之一深一浅地走着,心里沉默。 到了一处农舍,几个差役朝陈凯之点了点头,陈凯之朝他们作揖:“是这里吗?” “是的。” 陈凯之道:“多谢几位兄台,你们就送到这里吧。” “这……”吴差役微微一愣:“陈生员,这不妥……” 陈凯之淡淡一笑道:“这是私事。噢,能否借利刃一用。” 月下,陈凯之提着陌刀,已走入了农舍。 农舍虽是拴住了,可几个差役一脚便踹开。 里头传来惊呼。 陈凯之一步一摇地步进去,便见一个穿着里衣的男子自榻上翻身而起。 这里很简陋,却还算干净。 而这个年近五旬的人,正是杨同知。 杨同知骇然地看着陈凯之:“你……” 陈凯之不疾不徐地道:“杨同知,我们又见面了。” 杨同知面色冷峻:“你是……是如何寻到这里的……” “很简单。”陈凯之镇定自若地在屋里坐下:“我从疫区出来的时候,就料定,你大势已去,那时候,想必你应当会逃之夭夭吧。所以,出了疫区之后,便有几位朋友,一直盯着你。这里……倒是个藏匿的好去处,别人都以为,你已逃出了金陵,万万想不到,原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会想到,在这果园深处,会藏匿着一个曾经的金陵同知呢。” 第九十二章:至死方休 听了陈凯之的话,杨同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不等杨同知说话,陈凯之叹了口气,又继续道:“你以洛神赋的名义,来针对我,而实际上,真正打击的,却是太后娘娘,你一个小小的同知,怎么会有这份勇气,居然敢和太后娘娘做对。想来,杨同知身后的人,来头也是不小吧。” “你……”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陈凯之很平静,平静得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他浅笑起来,依旧是那样的彬彬有礼:“所以我想,你背后的人,将来迟早会给你安排一条后路,从那时起,我就注意了同知大人。” 杨同知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后腿撞在榻上,口里道:“可这又如何,朝廷旨意没有下来,老夫依旧还是同知,金陵上下,谁能奈老夫何?” 陈凯之吁了口气:“是吗?杨同知确定?” 杨同知吞了吞口水,目光落在了陈凯之的刀上,努力地睁大眼睛,瞪着陈凯之道:“你敢?你是读书人,你小小年纪,有这样的胆子?” “没什么不敢的!”陈凯之风淡云轻地道:“正因为我是读书人,方才记得圣人的一句话,叫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杨同知,你三番五次想要害我,我可以不计较,人都有私心,这是私仇,我陈凯之,无话可说。可是大灾当前,数十万人的生命悬于一线,你身为同知,不思防疫,心思却俱都放在你的私恨上,若是连你这样的人,都可以逍遥法外,若是你这样的人,都可以因为你背后的人有通天之能,还可以东山再起,那么……这世上还有公义吗?” “呵……公义与否,那是朝廷的事!”杨同知狞声道:“还有……你可要考虑清楚,你今日若是杀我,事泄出去,固然老夫已是完了,可是你这杀人之罪也逃不了关系。” “哎……”陈凯之怜悯地看着他:“你还是不明白。我杀你,正是为了救自己啊。” “什么?”杨同知震惊的看着叶春秋。 叶春秋步步朝杨同知紧逼:“你给人当了枪使,你背后的人正是希望利用你去逼宫。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天上的神仙,任何一个人都是高入云端的人物,你和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棋子,就像蝼蚁一样。如今天瘟已除,他们的算盘落空了,他们留下你,不过是免使他们其他的党羽心寒,而太后势必会下旨,全天下按图索骥,要捉拿你,你……对于你的党羽,对于我来说,都是一颗不定时的火药弹,只要你还活着一天,若是不幸,被人察觉,那么……有司必定审问,到了那时,会是什么后果?” 杨同知呆住了。 陈凯之继续道:“到了那时候,这件事就会被追究,你牵案其中,你背后的人也会被影响,到了那时,他们势必鱼死网破,而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生员,也势必席卷其中,一旦卷入,我一个小小生员,就会粉身碎骨,因为这件事继续下去,你背后的人或许不能拿太后如何,可为了要湮灭一切对他们不利的东西,要碾死我,却如掐死一只蚂蚁这样容易。” “而我若杀了你,你背后的人,怎么会追究,怎么会过问呢?这金陵的所有官员,即便有人察觉出什么,又怎么会插嘴呢?现在,每一个人都在想捂住这个盖子,每一个人,其实都在巴不得你死,包括了你背后的人,包括了金陵所有的官吏,也包括我,因为……你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这场阴谋,才能到此为止!” 杨同知不相信,或者说,他不能去相信,可是,他一下子瘫在地上:“你就不怕万一。” “不怕。”陈凯之摇了摇头,他缓缓的抽出了陌刀,刀的分量很重,好在陈凯之年轻力健,单手持刀,这小小儒生平静的外表下,涌出杀意。 “你真敢?杨同知厉声道。 陈凯之步步向前,道:“不可以做的事,粉身碎骨,我也不能去做,该去做的事,刀山火海,做了又何妨?” 杨同知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这个陈凯之不是在吓唬自己! 他后退一步,道:“你是个读书人,怎么可以……” 杨同知的话还没说罢,陈凯之已是上了近前,杨同知想躲,陈凯之却是一手将他揪住,握刀的手有些颤抖。 杨同知似乎感觉到了陈凯之的颤抖,猛地,他下意识地认为陈凯之这理当是心虚了,连忙挣扎,一面大叫道:“你若杀我,我做了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陈凯之目中露出犹豫,事实上,他没杀过人,可听到这些话,竟是笑了:“尔此去泉台,若真能化身为厉鬼,他日我到了泉下,再斩你一次!” 就在此刻,手如闪电,陌刀狠狠的插入杨同知的肋骨,嗤的一声,一股血雾喷出,杨同知惊恐地看着陈凯之,剧烈的疼痛令他身子剧烈的颤动,他狞声道:“你……陈凯之……” 那本是带着愤恨的瞳孔,却是突然开始散起来,在他身下,鲜血泊泊,衣衫已湿了一片。 陈凯之急促的呼吸,缓缓地抽出了刀,可那一腔热血,终究还是随之喷吐在了陈凯之的身上。 看着这倒在血泊中的尸首,陈凯之舔了舔嘴,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畏惧。 将刀随意的弃于这农舍之中,陈凯之若无其事般地走出了农舍。 几个差役在外望风,其实他们都以为陈凯之不过是泄愤而已,顶多就是打上一顿,其余的事交给他们来办便可。 可陈凯之一身血衣踱步而出,几个差役面面相觑。 陈凯之抿了抿嘴,双手抱起,深深朝他们作揖。 吴差役等人错愕过后,忙回礼。 陈凯之笑着道:“劳烦几位兄台处理善后了。” 吴差役很快就回了神,笑道:“干柴和火油都已预备好了,陈生员且先回吧。” 陈凯之只点点头,早有人给他预备了一身衣衫,将血衣换下,陈凯之孑身一人,朝月儿的方向徐徐而去。 很快,身后火焰席卷着漫天烟尘冲向天空,将陈凯之的前路照射的通亮,陈凯之这时,方才将一颗不安躁动的心彻底地放下。 杀人的感觉,有些紧张,紧张到自始至终,在这个过程,陈凯之仿佛失去了意识一般,没有了嗅觉,只看到眼前都是殷红的。 可是他知道,自己非要杀不可,为了当初被迫害的自己,也为了那位遭受无妄之灾的秦博士。 也为了彻底地了结这件事,将朝中的那些阴谋和自己隔绝开,他只是个小人物而已,不能再有什么牵连了。 今夜之后,一切到此为止。 自己现在所求的,也不过是在这世上能有个立足之地罢了。 折腾了一晚,他觉得体力有些不支,双腿犹如踩在棉花糖上,软软的无力,陈凯之心里不禁生出一丝疲惫,看来在这个时代生存,单有脑子是不够的,应该学点功夫才是。 深深叹了一口气,背着手,朝向熟悉的方向而行。 第九十三章:步步为营 在洛阳宫里。 一场场的朝议,没完没了,为了防止金陵疫情扩大,朝廷不得不做好所有准备,户部奏报各州府调拨的钱粮,刑部需严防疫民流传,至于礼部,已是预备祭天祈福的事了。 可问题在于,眼下一桩大事,却是遇到了麻烦。 但凡有大灾大难,大陈的皇帝,多是要下诏罪己。 这本是走走过场,也算是安抚一下民心,大陈沿袭着两汉的制度,而两汉之中,汉武帝武功赫赫,大陈君臣,心甚向往之。 论起罪己,就再没有汉武帝时期的轮台罪己诏更出名了。 可是如今,一场争议却掀起了波澜。 既然是皇帝下诏罪己。可现在的情况却不同,当今皇帝还在襁褓之中,根本就不曾亲政,这上天的惩罚,怎么就轮得到这年幼的皇帝身上? 那么……太后若是罪己,其实也无妨。 可是罪己,却需去太庙,当着太祖太宗的面,承认自己的过失。 只是……女人是不得进入太庙的。 满朝的文武,为此争的面红耳赤,吐沫横飞,自那钦天监监正一句阴阳失调,各种言论更是甚嚣尘上。 任谁都知道,无论这个争议要持续多久,所伤害的都是太后的合法性。 而在今日,这连绵十里的宫城,在此时此刻,却充斥了一股肃杀之气。 无数的宫娥和女官,都是蹑手蹑脚,百官们已凝重地各就其位。 在这承天殿里,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许多人偷偷瞄向那珠帘,露出隐晦之色。 在珠帘之后,太后慵懒地靠在龙凤石玉软塌上,眼眸微微眯着,似是对外界的事并不关心。 可是陪侍在一旁的几个宦官,却脸色阴沉,一个个露出忌讳莫深的模样。 有人碎步入殿,脚步匆匆,掀开了帘子,随即拜倒在了凤榻之下,低声道:“娘娘,龙门学宫的王先生昏厥过去了。” “只是这些?”太后张眸,冰冷一笑。 这宦官只是匍匐在地,不敢做声。 太后说得轻巧,这龙门学宫,乃是大陈至高学府,不但招募天下英杰,更有无数达官贵人的子弟深造,从儒学至于天文地理,再至兵法和弓马,那儿聚集了大陈无数的精英。 可是,当龙门学宫的儒学大师王先生带了人,跑到了洛阳宫外一跪。整个洛阳,就已经轰动了。 王先生所请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当今金陵天瘟横行,既是上天预警,那么太后理当从善如流,安阳清福,而至于国政,其实是可以委托给宗室有能力的人,共同维护的。 他带着上百名弟子在外上书,请求太后一见,已是跪了足足一个上午。 而在这朝中,所有的大臣也选择了沉默。 有的人,巴不得朝中的格局变一变,太后退居幕后。 而即便是太后的党羽,此时也不好冒头,既然这牵涉到的乃是天意,就不得不谨慎了,免得,遭致群起围攻。何况那位龙门学宫的王先生,名满天下,朝野内外,不知多少学生和故旧,被誉为龙门学宫一等一的大儒,他的一言一行,不知多少儒生都在看着,现在出头直接和那位王先生抬杠,实在是不智。 太后的态度,自是坚决无比。 可是王先生在这烈日之下暴晒了一上午,他年纪老迈,身子本就不好,真有个好歹,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太后突然道:“来,给王先生,送一些酒食去吧。” 宦官犹豫了一下,道:“娘娘,此前御林卫就曾送过,他拒绝了。” 太后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轻描淡写地道:“是吗?那么……哀家若是不答应他,他便打算以死抗争?” 官宦打了个激灵,嚅嗫着不敢回答。 太后吁了口气,道:“哀家记得,想当初,先帝驾崩的时候,朝中论礼,这位王先生,也是被赵王请进了宫来,口口声声说,立赵王子克继大统,哀家幕后听政,正顺了天意。怎么这才一两年功夫,哀家就不顺这天意,这位誉满天下的王先生,便要哀家退居后宫,不涉国政了呢?” 太后幽幽叹了口气,道:“人心难测啊,哀家听他讲经义的时候,他总是说的头头是道,却何以,如此自相矛盾?” 自然,没有人敢回答她的话。 太后长身而起,徐徐步到了正殿。 正殿里,百官鸦雀无声。 太后道:“宫外的事,你们想必都知道了吧?” 姚文治巍颤颤地站出来:“禀娘娘,臣略有耳闻。” 太后嫣然一笑,道:“这个王先生,哀家倒是颇敬仰他,听说他……与赵王相交莫逆,赵王,是吗?” 赵王只躬了躬身:“娘娘,臣弟和他确实有些私交。不过相交莫逆四字,却是言重了。” “哎……”太后又幽幽叹了口气,才道:“平时哀家尽心竭力的为先帝和皇帝守着这个基业,一介女流,殚精竭虑,真是不容易啊。可是呢,你们平日里都说,我大陈大体安康,是哀家的功劳。可是转眼之间,遇到了灾祸,就全都成了哀家的错了,哀家听说,这外间都在说,哀家逆天而行,所以这老天降下了灾祸,这些,可是有的吗?” 百官讪讪不敢答。 赵王笑吟吟道:“娘娘,臣弟以为,这绝非是娘娘所致,而是有一个金陵的生员,叫陈凯之的,逢迎讨好娘娘,谗言媚上,满口妖言所致。” 虽是好像为太后开脱的样子,可殿中人谁人不知,赵王是以陈凯之为切口,打击的还是太后。 太后若是没有神圣可言,那么就和其他妇道人家没有区别了,正因为如此,太后才更需要神性,一旦这个神性动摇,甚至成了天下人眼里的笑话,那么,太后一个妇道人家,凭什么垂帘听政呢。 大司空姚文治正色道:“殿下此言差矣,娘娘与洛神赋中的洛神不谋而合,这便是征兆,何况……” 赵王不疾不徐,笑了笑:“可是为何,自从有了洛神赋,时隔十五年不曾见的天瘟,又来了呢?” 有御史正色道:“十五年前,也曾有过天瘟,莫非那时候,也是洛神赋的缘故吗?” 一场争吵又似乎有开启的苗头,殿中的人个个剑拔弩张。 太后眯着眼,却是显得极为沉默,只是她的心里,却没来由的一阵焦躁。 无极……怕是已经没了,他身在金陵,天瘟只怕已经蔓延,此时此刻…… 她已许多天不曾睡过好觉,每个夜里都总听到那孩子的哭声,哭得太后的心都要碎了。 而这一次借着大礼的发难,使她心里更为警惕,许多不甘寂寞的人,平时大气不敢出,可是现在,这一场天瘟,却是给了他们足够的勇气。 自己若是寸步不让,内有钦天监以上天之名矛头直指自己,在外,则是学宫中的王先生为首逼宫,自己一味强硬,天下人会怎样看呢? 可一旦后退一步,就满盘皆输。 不,她的孩子已经没了,她更不能让这些人得逞! 太后正待要张口。 却在这时,有内臣急匆匆的入殿。 “急奏,金陵来的急奏!” 这内臣声音嘶哑,步伐如风。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内臣,一份红色的奏本,被他高高拱起。 因为金陵的灾情紧迫,按照往年的规矩,凡事大事,该地的奏疏,尤其是急奏,都需随时呈报,无论是任何时间,任何的地点,即便是夜半三更,也绝不可怠慢。 第九十四章:大吉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金陵的急奏终于还是来了。 想必这时候,瘟疫已经开始蔓延,天瘟开始肆虐了。 许多人的脸上都沉了下去,也有人心里活络开了,这一场天瘟,无疑会给整个洛阳带来一场极大的震动。 赵王殿下面沉如水,其余的大臣们也都露出了忌讳莫深之色。 听到急奏二字,太后的心一紧,她最害怕听到的,怕是陈凯之的噩耗了。 呼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般,太后抿了朱唇道:“念吧。” 内臣行了大礼,方才战战兢兢地站起,这可不是好差事,若是传来巨大的噩耗,自己就极有可能不幸地成为出气筒,他身如筛糠,轻轻地揭开了奏本,方才结结巴巴地道:“臣江宁县令朱子和禀奏:是岁,月初,天瘟肆虐,江宁县告急,臣忧心如焚,竭力防疫……” 殿中的人,个个仿佛失去了呼吸,一个个木然不动。 这内臣又道:“不足数日,天瘟愈演愈烈,金陵内外,感染者数百过千,此等凶疫,臣等虽竭尽所能,亦难以遏制。” “滋有江宁县生员陈凯之者……” 啪嗒…… 太后听到了陈凯之这三个字,方才还气度雍容,却是猛地色变,脸色苍白如纸,手中所捻着的玉佩失手落地,太后觉得天旋地转,红唇几乎要咬破了。 说也奇怪,内臣开始还念得磕磕巴巴,心里极是恐惧,可是他继续看下去,一下子,精神一震,面色红润起来,声音顿时提高了少许,昂首扩胸地道:“兹有江宁县生员陈凯之,其恩师染疫,乃孤身入了疫区,当日,突得一梦,梦中竟得太祖高皇帝陛下亲临。” 嗡嗡…… 本来所有人以为,这个陈凯之理应就是替罪羊。 可谁料到,后头竟然还有这样的操作,你特么的开始讲故事了,而且还特么的是玄幻故事? 大殿之中,立即传来了窃窃私语。 “太祖高皇帝感念陈凯之为救恩师,当夜,疫区之上,突闻仙乐阵阵,天上五彩祥云频现,便见太祖高皇帝,驾驭龙车乃降。乃曰:我朝以孝治天下,陈凯之舍身救师,正合吾意,吾问天瘟降世,为祸人间,不忍子民侵害,乃传授陈凯之治瘟之法,于是陈凯之一梦醒来,太祖高皇帝已驾龙车而去,翌日,陈凯之依法施救,疫区染病的百姓,无一不得以康健……” 太祖高皇帝出现了…… 这……是笑话吧。 国朝五百年,各种所谓的仙人下凡的事,可谓不胜枚举,可绝大多数,都是装神弄鬼。 这种东西,骗一骗无知百姓也就罢了,就如同祥瑞一样,朝中的大臣,哪一个不知道祥瑞是怎么回事?他们不只知道,自己还炮制呢,长颈鹿他们敢说是麒麟,鳄鱼敢说是水龙,蛇虫敢说是蛟龙,天上出了一朵特别的云彩,哎呀呀,这是奇迹啊,是国家大兴的征兆啊。 江宁县令这一套把戏,可谓是班门弄斧。 赵王只面上带笑,露出不屑之色。 倒是那钦天监的监正曾玉厉声道:“真是可笑,简直就是一派胡言。若是太祖高皇帝托梦,何不托梦给太后,不托梦给我等老臣,何故要托梦给一个小小生员。” 钦天监,乃是这一行当里的正统,几乎所有的祥瑞,都是需钦天监来认证的。 曾监正,便是av界里的鉴黄师,属于权威机构里的权威人员。 这内臣则是继续念道:“不几日,金陵各县按该生药方,天瘟尽去!” 什么……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天瘟……没有了? 太后一听陈凯之无恙,再听天瘟已除,竟是愣在当场,骤然失态。 “大吉,大吉啊!”姚文治第一个反应过来。 天瘟尽除,那么就不是装神弄鬼了,你装神弄鬼来看看? 现在,牵涉到了太祖高皇帝。 此前坊间都在流言,说这陈凯之妖言惑众,一个洛神赋,才引来的灾祸。 那么,若是此人是妖言惑众,太祖高皇帝,又怎么可能专门托梦给他呢? 难道太祖高皇帝,连这样的识人之明都没有吗? 因为陈凯之救师,这救师,便是忠,便是孝,这是大陈朝推崇的至高美德,所以,太祖高皇帝托梦,这既是因为被陈凯之所感动,那么还有一个缘故,就是因为太祖高皇帝爱民啊。 与其说,这江南的百姓,是被陈凯之救的,不如说,这是太祖高皇帝救的。 姚文治大喜过望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太祖高皇帝,圣德齐天,臣等,国家稍有凶兆,太祖高皇帝好生之德,消除灾厄,臣……感激涕零……” 说罢,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那钦天监的曾监正,却是呆住了。 卧槽,这还怎么反对? 虽然他身为钦天监的监正,可是现在也明白,无论这个所谓的祥瑞里有多少匪夷所思,同时值得怀疑的内容,他也不能反对了。 其一:天瘟居然真的控制住了,若非神迹,如何解释。 而真正可怕之处就在于,这事牵涉到了太祖高皇帝,这个版本的祥瑞里,是太祖高皇帝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你反对看看,打不死你! 不等他反应过来,赵王殿下已是拜倒,道:“儿孙们不孝,惹来这等祸事,总算高皇帝显灵,为人子孙,乃至天下臣民,无不怀念太祖大德。” 百官们轰然的拜倒,纷纷称颂。 太后只感觉一阵眩晕,至今还没有回过劲来,所谓关心则乱,这些日子,她每每想到自己的儿子身在水深火热之中,早已忧思不已,可又不得不一直掩藏着自己的情绪。 可现在……陈凯之竟还活着。 居然还得到了太祖皇帝的托梦。 是啊,太祖皇帝为何托梦呢?为何不托梦给赵王,不托梦给其他宗室……这……这…… 她激动得颤抖起来,这不就证明了凯之就是陈无极,而陈无极,乃是真正的龙子龙孙吗? 她心里激动不已,踏足走了一步,身子竟是摇晃,边上的宦官眼明手快,连忙将她扶稳。 “这个孩子,品行倒是很像先帝,先帝待人宽厚,而凯之为了救自己的恩师,居然敢冒这样的风险,真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啊。” 太后心里想着,泪水便忍不住想要涌出来,她抬眸,使这热泪尽力在自己眼眶里打转,不肯让它们落下来。 看着满地拜倒的文武大臣,即便是赵王还有其他一些平日里桀骜不逊的人,现在都心服口服。 是啊,不是说洛神是假的吗?可洛神的托梦是假的,那么太祖高皇帝的托梦岂不也是造假? 可是……太祖高皇帝的托梦,绝不可能是假,你赵王或是其他宗室敢质疑,就是不肖子孙,哪里有自己的子孙质疑自己的祖宗降下恩泽,拯救万民的? 现在……是该有个决断了。 太后道:“命礼部,立即预备好告祭太庙的礼仪,三日之后,哀家将与皇帝,一道前去宗庙,谢太祖高皇帝恩典。” 此时有人想要质疑什么,太后乃是妇人,妇人怎可去宗庙呢? 可是现在,那些质疑的人,此刻竟是不敢冒头。 太后又道:“钦天监曾玉,身为监正,竟是失察,罢黜他的官职。” 人群之中,曾玉打了个冷战,几乎瘫了下去。 太后眼眸微眯,道:“赵王,这个陈凯之,该怎么处理?” 第九十五章:赏赐 突然问到了赵王头上,赵王心乱如麻,却知道大势已去,决不可再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了。 他的确有些被这突然的情况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哪里能想到,好端端的,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天瘟,居然就消弭了个一干二净呢? 他努力地令自己镇定下来,艰难地道:“太祖高皇帝既是托梦给此生,可见此生人品贵重,臣弟一时失察,还请恕罪。” 太后面色一冷,道:“既是人品贵重,那哀家还记得,金陵同知竟是诬陷他妖言惑众,可有这件事吧,来人,拿金陵同知!交有司严惩!” 赵王等人纷纷道:“娘娘圣明。” “至于这陈凯之……”太后徐徐道:“诸卿,可是什么意思?” 姚文治抢先道:“陈凯之居功也是至伟,臣以为,理当旌表,敕封官职,以彰显他的功劳。” 太后却只是一笑:“吏部尚书何在?” 下一刻,便有人出班:“臣在。” “赵卿家以为呢?” “臣以为,姚公所言甚是。” 太后却是淡漠地道:“可他终究只是一个小书生,若是重赏,也是不合时宜,何况这一次,仰赖的乃是太祖高皇帝的洪恩大德,哀家看,就算了吧,好了,明发诏书,昭告天下吧。” “遵旨。” 众人轰然应诺。 太后摆驾至明月阁,今日她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本是坚硬如铁的妇人,现在却突然多愁善感起来,眼里又忍不住泪水打转。 在明月阁里坐下,她命人取了那份奏疏来,看了又看,看到那陈凯之的名字,便禁不住香肩微颤,等那张敬给她斟茶来,太后淡淡道:“不相的人,退下。” 明月阁中的女官、内官俱都告退,在这里,独独留下了张敬。 张敬喜不自胜地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太后压了压手:“现在高兴还早,这是老天的庇护啊,不,是列祖列宗的庇护,太祖皇帝至今,只留下凯之这么个嫡系晜孙,这是太祖高皇帝显灵,也是无极吉人自有天相。” 张敬笑吟吟地道:“奴才也是万万不曾想到呢,只是……听说姚公请封陈凯之,可是娘娘却是拒绝了,这……是何意?” 太后呷了口茶,云鬓低垂,眼帘也拉下,眼里只看着茶中荡漾的茶沫,淡淡道:“洛阳有太多太多的风险了,现在赵王之子是皇帝,宗室们更是和赵王狼狈为奸,现在哀家能稳住朝局,是因为赵王这些人等得起,他们可以等五年,也可以等十年,等到赵王的儿子年长了,哀家还政给他的儿子。”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某些人,虽然时常小打小闹一下,却终究也只是小打小闹而已。可是一旦哀家认了无极呢?” 张敬恍然大悟。 太后冷声道:“若是认了他,那么许多人就等不得了,因为他们不能保证,将来赵王的儿子,是否还能做皇帝?因此,原先还能大体保持平静的朝堂,顿时就会大乱,如此,便是一场战争不可避免,便是持续的动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张敬忙道:“娘娘思虑深远。” 太后露出了几分疲态,继续道:“可既然不相认,哀家怎么能保住这孩子的安全呢?赵王那儿,可盯着紧呢,若是今日,哀家显得对凯之过于看重,赵王难保不会把心思放在这孩子身上,这孩子终究还是太弱小了,哀家宁愿在这里,细细谋划,暂时让他流于市井,这总好过,让他卷入这险恶的境地。是以,哀家方才故意不在意,哀家不在意,就是让某些人不在意,他们输了一局,需要重整旗鼓,也顾不上这孩子。” 张敬感叹道:“娘娘这番话,实显舔犊之情,只是奴才是否调几个明镜卫的武士……” “不必。”太后摇头:“现在不要让人察觉出半分端倪,日子还长着呢,哀家现在至少有了个盼头了,从今日起,哀家还有许多棋需要布置。眼下不可有任何惊人之举。可惜了,那孩子是文弱书生,若是是习武之人,危难之际可以保自己周全,哀家也就不会这么担忧了。” 说着,太后深看了张敬一眼:“因此我们现在要忍耐。” “可……”张敬却依旧有些提心吊胆,他实在是被这场天瘟吓着了。 太后淡淡一笑,道:“只是也不能完全没有作为,这一次,太祖高皇帝托梦给了这孩子,正好是一个机会,哀家不封不赏,却还需赐他一样东西。” 张敬道:“太后所赐何物?” 太后道:“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前,曾余下一柄宝剑,一部《文昌图》,这一剑一书,都乃太祖高皇帝的遗物,太祖高皇帝驾崩的急,没有交代下任何只言片语,这剑,如今已供奉于太庙,唯独这《文昌图》,却是无人能够看懂,而今束之高阁,便藏在麒麟阁里,只供后世的子孙缅怀。” 太后一笑:“这孩子既然在梦中受了太祖高皇帝的教诲,说是太祖高皇帝的半个门生也没错,既然如此,那么将这部书,赐给陈凯之,也算是对他的褒奖了,反正这书无人看得懂,可这毕竟是太祖高皇帝的遗物,只要转赐给他,对这孩子来说,不啻是身上贴了一封护身符,更是免死的丹书铁劵,哀家……只求他能平平安安,你取《文昌图》,命人前去金陵,颁赐给这孩子吧。” 赐书…… 张敬眼睛猛地一亮,不错,这本书没有多大的作用,可是流出了宫里,意义就不小了,对陈凯之来说,等于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只是……他犹豫地道:“可这《文昌图》虽然在麒麟阁中无人问津,却终究乃是太祖高皇帝的遗物,若是颁赐,只怕……” 太后淡淡道:“这件事,哀家会给宗室们打招呼。这书,反正也是无用,他们个个都说自己是太祖子孙,言必称太祖太宗,可是有几个是真正把太祖太宗们放在心里的呢?” “明白了。”张敬朝太后行了个礼。 太后站了起来,她抬眸看着明月阁外那无数的美景,忍不住感慨道:“上天,实在是给了哀家一个太大的惊喜了,张敬,哀家真是感觉眼前,色彩也缤纷了许多。” 张敬笑着道:“那是娘娘心里欢喜,噢,还有宫城之外,还跪着龙门学宫的王先生。” 太后眼眸里掠过一丝凌厉:“下诏,王之政妖言惑众,赶出九龙学宫,令其返乡,不得再踏足洛阳一步。” 这位鼎鼎大名的王先生,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怕也没有想到,自己运气这样差,本想装一把大名士的风采,结果却是遇到了如此离奇的事。 张敬想了想,道:“娘娘颁赐《文昌图》,是否让奴才亲自去一趟。” “不必了。”太后柳眉舒展:“凡事都不可过,本身颁赐《文昌图》倒有正当的理由,可即便如此,哀家还怕遭人怀疑,若你再去,岂不是平白让人生疑?随便谴一个内官去即可。” “娘娘思虑深远,神鬼难测。” 第九十六章:接诏 这一趟做了一回小英雄,陈凯之的境遇得到了极大的改观,不过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每日按时去方先生那读书,照例还去府学里上学。 读书已成了他的习惯,正因为读书,方才能更加深刻地理解大陈朝的历史,以及各种风土人情,更不必说,还有它的内核。 每一个王朝,都有其铭刻在骨子里内核,比如大陈朝,虽然沿袭了大汉的道统,可大陈朝的太祖高皇帝,据说只是一介寻常的百姓,却能突然崛起,短短十年,平定天下,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太祖皇帝,据说创造了无数的奇迹。 自然,陈凯之对于经史,却是不敢深信的,对于这些事迹,他也绝不会去深究,只是在学习的过程之中,心里渐渐有数罢了。 这一日,他照旧清早起来,预备动身去县学拜谒恩师。 谁料刚走出家门,便见到迎面来的宋押司。 宋押司边走到他跟前,边道:“凯之,凯之。” 平时若是县里有事,都是周差役来传命的,宋押司是县公的左右手,事务繁忙,怎么他今日来了? 陈凯之微微皱眉,心里倒是颇为周差役担忧,莫非周大哥病了? 等和宋押司见了礼,却见宋押司平时不苟言笑的脸上竟是平添了几分喜意:“凯之,先恭喜了,朝廷来了钦使,要颁恩诏,快随老夫去县衙接旨。” 恩诏来了? 陈凯之倒是早就想过有这个可能,这事自然是不能怠慢,连忙随宋押司动身。 路上,陈凯之道:“这防疫的事,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功劳,太祖高皇帝居功至伟,学生不过是跑个腿罢了,如何有恩旨来?” 宋押司却是奇怪地看着陈凯之道:“怎么,你没看那奏疏?” 陈凯之讪讪道:“县公想请学生看,学生怕此事传出去,会对县公官声有碍,说县公因私废公,所以拒绝了。” 宋押司含笑道:“奏疏乃是老夫草拟的,这里头,虽是太祖高皇帝居功至伟,却是没少为你润色。” 宋押司似乎兴致勃勃,更乐于和陈凯之亲近,于是道:“这草稿,老夫现在还记忆犹新,不妨老夫念你听听。”说着他一面和陈凯之并肩而行,一面声情并茂的念起来。 陈凯之一听,卧槽,宋押司有写玄幻小说的天资啊。 转眼,二人到了县衙,便见这衙外,竟有明光铠的禁卫持戈卫戍。 宋押司先行进去通报,过不多时,便有人请陈凯之进去,入了大堂,有内官板着脸道:“陈凯之,接诏。” 陈凯之读过书,晓得礼法,只得心里不情愿地拜倒道:“臣江宁县秀才陈凯之接诏。” 内官郑重其事的举了诏书,念道:“敕:兹有秀才陈凯之者,助太祖高皇帝平定瘟疫,虽无尺寸之功,却有风霜之劳……” 呃……有点尴尬啊。 陈凯之脸色不太好看了,什么叫虽无尺寸之功,这功劳虽然是都按在了太祖高皇帝头上,可也不至于说这样伤人心的话吧。 这内官继续念道:“况乎该生尊师贵道,此大德也,念其曾供太祖高皇帝梦中驱策,且受太祖高皇帝言传身教,特此颁赐太祖高皇帝遗物一件!钦此。” 来的时候,陈凯之的心情其实还算不错,本还想着改善一下生活,既然是有赏,皇家理论上不会小气,谁料居然送来个遗物。 陈凯之脑子有点发懵了。 那内官却是郑重其事地将诏书恭送至陈凯之手里。 陈凯之接过,打开看了看,心里想,怎么令他感觉像是上一世学校里颁的小红花或是好孩子奖状一样? 随后,一个宦官提了一方锦盒来,看上去这盒子颇沉,显得很费力的样子,将盒子交到了陈凯之的手里。 陈凯之接过了盒子,也不揭开,而是谢了恩,那内官却是站着不走。 陈凯之晓得他的意思,多半是想索要一点好处,想了想,叹了口气,太监真特么的腐败啊,咬了咬牙,取了自己的全部家当,总计三十七文钱,颠了颠,很不舍地道:“公公辛苦,喝口茶水吧。” 这内官见陈凯之识趣,起先还如沐春风,一看这铜钱,脸就变了,大义凛然地大袖一甩,道:“拿开,谁要你的钱,咱是办皇差,尽忠职守,职责所在。” 还是个清官,陈凯之啧啧称奇,正好,钱省了,晚上可以加一个鸡蛋吃,便一副由衷感激的样子道:“公公两袖清风,学生佩服。” 内官只得悻悻然地走了,显然也懒得跟这种书生计较。 陈凯之抱着锦盒,问宋押司道:“不知县公在不在?” 宋押司道:“县公下乡去了。” 陈凯之道:“本想拜谒,既然不在,学生就回了。” 抱着锦盒,回到家中,关了门,赐书一本,这锦盒理应比书值钱吧。 不管如何,陈凯之还是颇为好奇的,打开了锦盒,里头果然躺着一部书,只是……这书说来也怪,质地古朴,可一摸,不像是纸张,质地颇为坚硬,陈凯之取了书,书面上苍劲的‘文昌图’三字。 文昌图……却不知是什么样的儒家经典。 陈凯之随手翻开,不禁哑然失笑。 里头的文字嘛,有点玄乎,颇有几分道家的玄学,字句呢,生涩难懂。 不过听诏书里说,这书……乃是太祖高皇帝的遗物。 嗯? 陈凯之猛地想起文昌图的典故来了。 这是他从经史中太祖实录中知道的故事,太祖死时,就留下两样东西,还专门颁了遗诏,除了一柄剑,便是这部书。 这书……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陈凯之愈发的觉得蹊跷,当然,朝廷对此,是有解释的,所谓的书剑,太祖的深意便是,让子孙们一手持剑,慑服不臣,一手持书,教化天下。 这解释,没毛病。 而教化天下的书,便是这部《文昌图》了。 莫非,是有文道昌盛的本意吗? 陈凯之哂然一笑,今日怕是不能去上学了,索性安心坐下,捧书来看。 可是越看,陈凯之就更加的觉得蹊跷了。 还是觉得不对劲呀,若是文道昌盛,可是这书里,除了生涩难懂的玄学之外,并无所谓的经史啊,这书名为文昌,倒更像是杂书,太祖你老人家逗我陈凯之是吧,按照大陈的儒学大家的说法,这部书,简直就是杂书嘛,拿这个来自诩文昌,难怪后世的皇帝,都将这所谓的遗物,束之高阁了。 可陈凯之越是如此,越是好奇,他一遍遍看下去,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因为一开始,这文字生涩难懂,可是看着看着,若是后文联系前文,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些奇妙的联系。 这一部书,也不过六七万字而已,陈凯之足足花费了一天的时间,便将整部书看完。 而后,他就陷入了思索。 似乎这书……很有意思。 第九十七章:道别 将这部《文昌图》看完之后,陈凯之感觉脑袋更清明了一些,似乎自己摸到了一些东西,可细细去体会,又像是摸不着。 陈凯之能过目不忘,正因为过目不忘,所以他体会这书中的内容时,脑海里便不由浮现出了许多的文字。 嗯? 陈凯之的眼眸不禁落在窗外,不自觉的,天竟已黑了,猛地,他脑海中冒出书中的一句话:“寒暑代谢,日夜旋转,否终则泰。” 一下子,精神一震,陈凯之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否终则泰。 他又想到在书中第三篇,所谓‘人有气耶,相依相生。’ 气……相依相生…… 气是这样生的吗? 嗯,在人身上? 陈凯之没来由的,觉得一阵燥热,疾步出了屋,想不到此时已到了子夜,天上的月儿和星辰点缀夜空,陈凯之愕然抬头。 一下子……全部明白了。 原来这文昌,根本就不是文道昌盛,书名的所谓文昌,根本就是天上的文昌星。 所谓文昌星,便是文曲星。 这样一推理,书中的疑惑豁然开朗。 无数的文字,仿佛一下子灌入了陈凯之的识海。 气……相依相生……文昌运气…… 这不是文道昌盛所以有运气,而是文昌的诡计,文昌星的轨迹…… 陈凯之抬眸,看着文昌星如斗一般的位置。 而在此时,一股气,仿佛自体内油然而生,这气生机勃勃,让人顿时觉得四肢舒畅,妙不可言。 这……是一本气功的书…… 陈凯之也听说过,在这大陈朝,有许多的隐侠,甚至大陈朝的龙门学宫以及明镜卫中,还有许多匪夷所思的高人。 他是市井小民,对此,不过是置之一笑罢了,经史之中,也涉及到了一些这样的记载,什么百五十年的寿命,以一克百,对于这些话,陈凯之一向当作是夸大其词。 可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这所谓的文昌图,本质上,竟是太祖高皇帝留下来的一本武功秘籍。 汗……缺德啊,什么不好叫,偏偏叫文昌图。 可是……既然如此,世上有如此秘术,历代的天子,却又为何多是体弱多病呢? 陈凯之匆匆返回屋去,拿起这部书,一下子,有了明悟。 这本秘书,想要有所感应,需要倒背如流,因为前后文的每一个都有联系,唯有对这部书中的数万言记得一清二楚,方能结合所有的文字,得到感应。 而太祖高皇帝留下这本秘书,他的子孙们得到了,想必一开始也视作是珍宝,肯定也有人读过,只是可惜,这文字生涩难懂,读的也是无趣,大家乍看之下,没有从书中得到什么好处,自然也就将他束之高阁了。 可对自己而言,一方面是自己已培养出了读书的爱好,所以能耐下心,将这部书从头至尾的读完。 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能够过目不忘,只读一遍,便将里头的所有文字都记得一清二楚。 可对于那些皇家子弟们而言,谁有心思去将这书读通读透呢?即便是有,那也绝不会有人做到倒背如流,凭着他们的记忆力,这需要读多少遍啊。 而自己…… 陈凯之心里不禁大喜。 他又想起关于太祖皇帝夺天下时,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战争描述。 原先他是不信的。 可是现在…… 陈凯之突然起心动念,忍不住想:“莫非……太祖高皇帝所创造的奇迹,与这部书有什么关联?” 陈凯之只感觉自己的体内仿佛有一股气息在流动,如涓涓溪流,这气所到之处,给自己带来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看来这个平行的世界,还有许多的隐秘。 陈凯之不由一笑,突又觉得一股巨大的倦意袭来,索性埋头便睡。 这一夜,陈凯之睡得很是深沉,竟到了次日日上三竿,方才起来。 陈凯之一骨碌起来,整个人感觉轻盈了不少,却忍不住苦笑,今日……又没办法上学了,方先生那儿,肯定会责骂自己吧。 他又想起那部书,此时肚中也不饥饿,所以再读读看。 这些日子,他除了闭门读这怪书,便是前去方先生那里。 一连过去半月,转眼已到了十月初,天气变得微寒了一些,府学里发了钱粮,陈凯之预备着买一件过冬的衣衫。 这半月来,一直琢磨那文昌图,竟发现每读一遍,就会有一种新的感受,说来十分奇妙,第一次倒背如流的时候,明明感觉林自己领悟了什么,可看到第二遍,却发现又有了新的领悟,及至第三遍、第四遍,每一次都是新的感受,明明这书是同样的文字,一丝一毫都没变,可自己的意识,仿佛都在变一样。 而自己的身体,竟也不知觉的比之从前好了许多,那股气流逐渐壮大了一些,可这到底是什么,陈凯之又说不清。 他只知道,自己的体力相较于从前,不知好了多少倍,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 他开了门,预备出门,可是门一开,却发现门廊下安静地躺着一封书信。 显然,这是有人从门缝里塞来的。 陈凯之顿时心里生出一股寒意,是什么人悄无声息的进入自己的门庭,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情况之下夹了一封书信来呢? 他捡了信,打开一看,微微愕然,竟发现是陈无极的笔迹。 陈大哥,我要远行了,或许三五年后方能回来,大恩大德,将来再报。无极敬上。 这是无极给他的道别信? 他究竟要去哪里? 陈凯之心里满是疑窦,他既然确定自己三五年后会回,那么理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陈凯之摇头苦笑,无极这个家伙,还真是奇怪啊! 陈凯之无奈地将书信收好,接着便赶去县学。 只是还未进入书斋,便见吾才师叔兴致勃勃地从里头出来,一见到陈凯之,喜滋滋地道:“凯之,凯之,有好事。” 陈凯之对这位吾才师叔,历来是敬而远之的,这家伙心术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吾才师叔已习惯了陈凯之的冷漠,却也不在意,笑嘻嘻地道:“今夜,京里有个大人物,哈,说出来吓死你,此人曾是龙门学宫的大儒回乡,嗯,他家里便是玄武县,这个人很了不起啊,在洛阳,是誉满京师的人,如今因为直言犯上,而被罢黜回乡,我们理应去拜谒。” 陈凯之觉得吾才师叔很不靠谱,上一次就被他坑了,自然不理他,只是道:“学生算什么,哪里配登门。” 吾才师叔眼睛一瞪:“你懂什么,小子,这是机遇,你千万别小看这位王之政先生,他久在京师,又在龙门学宫被礼聘为大儒,和京里不少达官显贵相交,凯之啊,虽然你是秀才,可是将来若是能得到他的垂青,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何况。”吾才师叔笑吟吟道:“你可知道,若是能得到这样人的好评,你的命运也就改变了。大兄与此人,倒有过几面之缘,你若是求大兄带你去,有百利而无一害。” 陈凯之晓得吾才师叔的意思,从汉朝开始,一些名士和大儒,就有评价别人的毛病。 眼下最流行的便是一些名士对当代人物和诗文进行品评、褒贬,无论是谁,一经品题,身价百倍,世俗流传,以为美谈,因而闻名遐迩,盛极一时。 如东汉时就有许劭兄弟主持的‘月旦评’。 等到大陈建立,虽然建立了科举制度,可是这种大儒的评价依旧是十分流行,得到好评者,顿时成为人们妒忌的目标,就算不参加科举,依旧成为人们仰慕的对象。可若是获得了差评,即便是金榜题名,高中了进士,却也会成为人生中的污点。 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评价别人的,可是听吾才师叔的口气,这位王之政王先生,似乎很有这个资格。 第九十八章:拜访名士 陈凯之也只是一笑置之,对于这种事,他没多大兴趣掺和。 陈凯之更功利一些,反而不在乎名,更在乎利,自己安心科举就可以了,何必让人说三道四呢? 于是他道:“师叔,我还要进去听恩师教导,先失陪了。” 说罢,便直接进了书斋,只留下了不太高兴的吾才师叔。 方先生正在书斋里修他的琴弦,坐在铺垫上,小心地拿着夹子夹着断弦。 陈凯之行了礼:“恩师,这琴断了吗?” “是啊。”方先生一脸心痛的样子,感叹道:“得修一修,这……便是为师的孩子啊,孩子身上有疾,为师是一宿都没有睡好。” 陈凯之心里突然很想吐槽,卧槽,前几日还听恩师说自己是他孩子呢,转眼之间,恩师你的孩子这么的多,一方琴也成了孩子,莫非我还要叫他哥不成? 心里虽是对自己的恩师的一些怪癖很是无语,但陈凯之还是讪讪道:“请个琴匠来修即可,何必恩师劳心。” 方先生摇摇头道:“不可,不能沾了俗气。” 陈凯之觉得已经无法和这恩师沟通了,便道:“既如此,学生来修吧。” “你?”方先生放下了夹子,看了一眼陈凯之,犹豫了一下,道:“还是为师自己来修吧。” 这言外之意仿佛是说,你俗气重,只想着功名,别让这琴染上了这毛病。 陈凯之无言,只得拱拱手:“那学生今日就不讨教了,先去府学里上课。” 说罢,陈凯之便转身要走。 方先生却是叫住他道:“你回来。” 陈凯之只得旋过身,行礼道:“恩师还有什么吩咐?” 方先生盯着陈凯之,目光露出几分怪异,道:“你和从前不一样了,像是焕然一新一样。” 陈凯之微愣:“是吗,哪里不同?” 方先生皱着眉:“老夫也说不清,只是这几日的感觉而已,仿佛身上变了许多。” 陈凯之心里想,莫非是体内气息的缘故?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伐毛洗髓? 陈凯之笑了笑吗,道:“或许是这些日子睡得好。” 方先生只点点头:“今日傍晚,你到这里来,随老夫去访友。” 陈凯之知道,方先生是一向不太爱和人打交道的。 自己这个恩师,脾气有些怪,现在听说要带自己去访友,陈凯之不由道:“莫非是师叔口里说的那位王之政先生?” 方先生颌首,淡淡道:“此人和老夫有些交往,虽然老夫并不太喜欢他。” 原来恩师并不喜这个人。 可是方先生又道:“不过此人,历来眼光独到,最擅评人,得到他好评的人,无一不是身价百倍。凯之,你跟着为师也读了这么久的书了,你师叔说的不错,是该让你去见一见更大的世界,此人和老夫有些交往,想来也会卖老夫一些薄面,给你一个好的评价,这对你将来有莫大的好处,就这样吧,你先去府学读书。” 陈凯之没想到恩师也凑这个热闹,心里却知道恩师的想法和师叔不一样,师叔是纯粹的势利,哪里有臭脚他就捧着,绝不放过任何机会。可是恩师,却是真心是在为他这个弟子谋划打算的。 陈凯之不禁道:“却是不知师兄曾去参加过评议没有?” 提到这个,方先生的神情一下放松了许多,微微笑道:“你那位邓师兄,倒是被几位大儒都评为俊杰之士。” 陈凯之点头:“学生明白了,学生先行告辞。” 背着书箱,陈凯之去府学读了书,到了傍晚时分,便又来拜见恩师。 方先生却没有在书斋,而是在庭院里潇然泪下,在这庭院里,明显堆砌起了一个小坟包。 陈凯之吓了一跳,急忙上前关切地道:“恩师,师叔……怎么了?” 方先生眼中带泪:“你胡说什么?哎……是……为师葬的乃是琴。” 卧槽…… 陈凯之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小坟包,敢情那琴没修成,‘死’了? 方先生泪眼如珠,任风吹干了泪,悲痛地道:“吾琴已死,吾心亦死。” 真死了啊。 陈凯之反而如释重负的样子,心情轻盈起来,道:“这么说,今夜不必随恩师去访友了?” “谁说不去?”方先生瞪了他一眼,他此时还是难以理解,那么好的曲子,怎么会从陈凯之那儿作出来?偏生,这个家伙却总是能做出煮鹤焚琴、大煞风景的事。 陈凯之则是汗颜,却还是乖乖地向自己的恩师点头应是。 方家早就预备好了车马,方先生和陈凯之同车,马车竟是出了金陵城。 陈凯之看天现暮色,天边晚霞光怪,忍不住道:“恩师的这位故友,莫非住在乡里?” 方先生似乎还在为他那‘死去’的琴伤心,还是感觉没有多大的精神气,只淡淡地道:“他久在京师,刚刚回来,自然住在老宅,何况他理应也不是贪慕虚荣之人,自然不喜欢闹市。” 陈凯之也就没有再多问了,他对这些所谓的名士,印象都不太好,理由呢,却也简单,因为恩师就是名士,他自然没有腹诽自己恩师的意思,可是有时候看着恩师,总不免会有大胆的念头冒出来——神经病! 走了足足半个时辰,这几日天气闷热,陈凯之闷在车里,已是大汗淋漓,等马车停了,他先下车,方才搀扶着恩师下来。 不远处,一座依山傍水的宅院出现在了陈凯之的眼前。 门前有湖,宅邸占地数百亩,背后依山,只是那后院,似乎在营建什么,显得光秃秃的,理应是有人在砍伐树木。 土豪的生活,陈凯之果然不懂啊,这么大的宅院,居然还嫌不足,竟还想扩建宅邸。 方先生下了车,便有门子来给恩师行礼,道:“可是方先生吗?主人虚位以待多时了,请吧。” 方先生点点头,随着那门子领着陈凯之进入这大宅,不知越过了多少的门楼,最终,这门子领着二人到了一处精舍前停下。 方先生领着陈凯之进去,便见里头早有人候着了,席上人不少,有七八人之多,其中两个,陈凯之是认得的,一个是县学的吴教谕,不过吴教谕只能忝居末席。 陈凯之感到诧异,吴教谕这样的人,竟也只是末席吗? 只见在首位上,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看似老迈,却还显得颇为精神,手里抱着茶盏,自有一番风度。 这便是王之政,王大名士了吧。 倒是坐在王之政身边,却有一个穿着蟒服之人,此人头戴银冠,年纪轻轻,一副狂傲的样子。 蟒袍? 这人莫非是个皇亲吗? 这样身份高贵的人也出现在这里? 第九十九章:乱世祸害 方先生上前去和那王之政见礼。 王之政爽朗大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哈哈,原来是正山兄,正山兄,上次一别,已是三年了,来来来,且坐下。” 王之政往一处席位一点,请方先生坐在副席。 等方先生落座,王之政便指着那蟒袍青年道:“这是东山郡王。” 方先生向这东山郡王行礼。 东山郡王却像是还没有睡够的样子,打了个哈欠,很不在意地道:“不必多礼,本王不兴这一套。” 王之政尴尬一笑,道:“东山郡王拜老夫为师,如今老夫回乡,东山郡王藩地恰在金陵。” 方先生便笑着道:“东山郡王殿下聪明伶俐,想必定是王兄的高徒了。” 他说话的功夫,这东山郡王竟拿起了案牍上的苹果,咔擦咔擦地啃起来,浑不在意的样子。 哎呀,似乎很尴尬呀! 陈凯之看得目瞪口呆,他倒是听说过,金陵里有一个郡王,乃太祖第九子之后,想不到今儿在这里撞见了。 这个王之政,果然非同小可,连郡王都要拜他为师。 接着,便开始饮茶,陈凯之坐在方先生的一侧,过不多时,便有仆役斟茶来,方先生见缝插针道:“王兄,这是劣徒。” 陈凯之会意,忙站起来道:“学生陈凯之,见过王先生,久仰大名。” 王之政抱着茶盏,轻饮一口,听到陈凯之三个字,似乎动容,他抬眸,深深看了陈凯之一眼,令陈凯之有些不自在,旋即笑道:“陈凯之?倒是略有耳闻。” 陈凯之道:“哪里,贱名不足挂齿。” 王之政便也一笑,道:“好了,在座的都是金陵贤达、俊杰,老夫……” “且慢!”场面话说一半,突然有人将王之政的话打断。 王之政愣了一下。 那东山郡王却是道:“这话不对,本王不是贤达和俊杰。” 众人讪讪笑起来,这位郡王殿下挺耿直的。 东山郡王昂首,骄傲地道:“本王要做,就要做大将军!” 只听铿锵一声,这郡王居然腰间还佩着宝剑,猛地一下,拔剑而起,英姿雄伟地道:“要率千军万马,斩杀敌酋!” 王之政看着眼睛都呆了,不禁有些气恼:“郡王殿下……” 东山郡王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看着许多人错愕地看着自己,便讪讪笑道:“哈,戏言耳,本王方才只是胡口乱说。” 接着一副乖宝宝的样子,收剑回鞘,跪坐在案下,解释道:“气氛有些沉闷,方才只是想让大家打起精神罢了,本王好读书,更爱读好书,本王拜在王先生门墙,绝不是因为母妃强迫,而是出自真心实意,本王学业有成之后,定要做个好贤王。” 说罢了,转过头朝王之政笑道:“王先生莫气,噢,还有,方才的事,万万不可和母妃说。” 王之政的脸都僵了,老半天才舒缓过来,强笑道:“在座诸位都是贤达和俊杰,老夫这里,聊以几杯清茶代酒,请诸公莫嫌。” 他当先喝了茶,其他人纷纷饮茶。 这茶水清香沁人,连陈凯之都不免多喝了几口。 这时席中有人道:“此番王先生仗义执言,虽失了学宫中的博士资格,却也是令人敬佩啊,只是金陵距离京师,毕竟山长水远,消息不畅,却不知先生直言的何事?” 王之政却只摇摇头,眼眸却像是似笑非笑地看了陈凯之一眼。 陈凯之被看得一头雾水,你老玻璃吗? 王之政这时道:“哎,这样的俗事,就休要提了,老夫既远离庙堂,自此只谈风月诗词,不提朝堂上的琐事了。” 众人都啧啧的称赞王之政清高。 饮过了茶,王之政道:“老夫久不回乡,却是不知,金陵近来可出了什么好文章?” 重头戏来了。 陈凯之偷偷看一眼方先生。 恩师把自己叫来的目的,就是希望这位王之政给自己一个好评吧,唯有如此,将来自己的路会比从前顺畅许多。 金陵俊杰,陈凯之也算其一。 方先生呢,却只是淡笑。 这时候,他不宜说话,读书人嘛,怎么可以不端着呢?要沉得住气。 果然,席中一青年道:“学生近来写了一篇文章,还请先生过目。” 他碎步上前,取出一篇文章交给王之政。 王之政打趣地道:“天下十分文气,金陵占了八成,青年俊彦,不可小看。” 众人都笑了。 接着王之政认真地看起文章来,良久,他方才道:“以字观人,以文而知人,你的文章,刚而不折,可见品德。老夫久不评人了,不过今日却颇为兴趣,今日便给你一个评语吧。” 这青年颇为紧张局促,忙道:“还请先生示下。” 王之政笑呵呵地道:“我见你气宇轩昂,行书如刀,必是刚烈之人,而今天下承平、海晏河清,必得器重,前途不可限量。” 这评语,已算是优中之优了。 青年大喜,道:“学生惭愧。” 有了这个评语,就等于是他的履历多了光彩的一笔,连王先生都如此看好他,那么将来一旦他进了京师,不少高官和大儒,只怕对他都会多有提携。 陈凯之知道,这个评语制度,绝不只是胡说八道,这里头是有其背景的,能下评语的人,往往是天下知名的人,这样的人本身就有巨大的人脉,而一旦某人得到了他的好评,人生的道路上,就多了不少的贵人,将来的前途,怎么会不限量呢? 大陈沿袭了汉制,虽然科举成为主流,没有沦落为上一世历史上的九品中正制度,可是这种品评制度的尾巴,却还留存下来,颇为风行。 那青年激动不已,就像是得了三好学生奖状似的,千恩万谢,方才退回席中去。 这时有人道:“今日恰好,还有一位俊杰,王先生说,从前曾听说过陈凯之,这陈凯之,确实是我金陵颇有文气的才子,此番他中了金陵府试案首,更是在天瘟横行时出力不少,连朝廷都有恩旨旌表,今日凯之就在这里,不妨就请先生品鉴一二。” 方先生的面上,已经露出了笑容。 陈凯之朝说话的那人看去,这人……呃,有点眼熟,似是某次,他曾拜访过方先生。 这是托啊。 方先生当然不会自己跑去说,我这门生好,哥们,咱们给个好评呗。 所以,这话得由别人来说出口,这个人,想必早就和恩师暗通款曲了。 而恩师和王之政本就有点交情,恩师这一趟,说穿了,就是让自己来镀金的。 想到这里,陈凯之不禁有些感动,无论怎么说,他知道恩师是很厌恶这种行为的,可偏偏,却还是带了自己来,还安排好了这一出,只希望自己这俗不可耐的功名之路,能够顺畅一些。 陈凯之站起来,道:“惭愧得很,学生当不起这样的夸奖。” 王之政打量陈凯之,道:“陈凯之,你就不必将你的文章拿来了,你的文章,老夫也略看过,在洛阳时,就有人抄你的文章给老夫品鉴过,你上前来。” 陈凯之上前,却见那东山郡王朝自己挤眉弄眼,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 陈凯之不理会他,朝王之政行礼道:“学生还请王公赐教。” 王之政捋须,呵呵一笑,打量了陈凯之片刻,便道:“赐教的话,就言外了,不过老夫评人,历来还算公允,嗯……老夫要开始说了,你仔细听着。” 陈凯之点点头。 王之政突然眼眸一张,道:“你的文章,投机取巧,看似中规中矩,实则却是剑走偏锋,老夫再瞧你面向,隐有奸邪之相,若是天下太平,则注定碌碌无为,可若是在乱世,则势必搅弄风云,祸害苍生……” 方才,所有人都含笑。 无论怎么说,这种场合,一般都是宾主尽欢的,即便是王之政对陈凯之不看好,至多也只是用平庸之类的评语罢了,何况陈凯之的恩师方先生还是他的故友,所以大家一开始心里揣测,觉得这评语,至少也该是中上。 可谁知,一句治世庸碌无为,乱世遗祸天下的评句,却令所有人惊愕之余,皆是哑口无言起来。 第一百章:血光之灾(1更) 空气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显然,谁也没有想到王之政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大家皆是错愕地看着王之政。 而王之政这时,却像是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轻描淡写地喝了口茶,便笑道:“老夫只是平心而论,切莫见怪。” 好一句平心而论。 可这一句平心而论,虽然不至于毁了陈凯之前程。可单凭这一句评语,等陈凯之有朝一日入京的时,即便将来高中,这履历上也会成为一个污点。 陈凯之怎么也想不到,原本和谐友好的气氛,突然会急转直下。 事实上,他有点懵逼了,自己和这家伙,有仇吗? 可是偏偏,他无可奈何,因为人家名声大,因为人家声望高,还因为人家这一句‘平心而论’。 凑上去请人品评的是你,总不能人家说你不好,你就掀桌子吧。 这是一个极麻烦的事,陈凯之微微皱眉,心里十分清楚,单凭这个恶评,就足以让他在未来经历许多的坎坷。 可是……怎么办是好呢? 方先生的脸色已变了,他似乎也没想到这个情况,忍不住道:“王兄……这是何意?” 王之政却是捋须道:“老夫个人的评价而已,方贤弟和凯之也可以不接受。” 话都说了,无论接不接受,以他的名气,足以让天下皆知了,至少在士林,大家提到了陈凯之,就不免提到这个评语了。 方先生显得有些恼怒,他很少和人红脸,现在却愠怒道:“凯之虽有瑕疵,可是我却以为,王兄这个评语,有失公允。” 很显然,方先生和陈凯之都不知道,这王之政,就是因为跑去洛阳宫里请命,结果谁料到,金陵的瘟疫起了转折,结果被太后打击报复,很不客气地将京师的这位老先生赶出了京师。 这一次茶会,这王之政本来也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出,谁料到这个叫陈凯之的家伙居然自己凑上来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啊。 王之政是个很实在的人,惹不起太后,还惹不起你陈凯之吗? 此时,看方先生气恼之态,他呵呵一笑道:“此子乃是方贤弟的门生,方先生自然偏颇一些,哈,为兄也是无奈,只可惜,这评语乃是为兄心中所想,自然也只好如实相告,若有得罪,还望恕罪。” 他态度很客气。 就更让人判定王之政和陈凯之没有什么私怨了,你看,人家和方先生这般的关系,都说出了这个评语,可见王先生是如何的公允。 方先生震怒,他哪里想到,本来想帮一帮陈凯之,最终却将他害了。 方先生脸色铁青,狠狠地将茶盏顿在案上,道:“你只三言两语,就可以观人吗?你再言之凿凿,老夫也是不信。” 王之政眯着眼,却是阴阳怪气地道:“贤弟这话,却是有意思了,老夫不过是品鉴而已,靠的,乃是这一双眼睛,如何品鉴,是老夫的事,倒是贤弟如此护短,太有失公允了,这若是传出去,只怕对贤弟清誉有碍啊。方贤弟,你也算是士林大儒,今日我见你如此,实在大失所望,君子以制数度,议德行;这才是品评的标准,可贤弟如此,只怕在人看来,怕是有失德行了。” 这番话,就等同于是骂方先生缺德了。 缺德为何会成为骂人的话呢?甚至在古代,这缺德二字,等同于问候对方女性,这是因为,在这以德治天下的时代,失德二字便是对一个人的人格侮辱,尤其是方先生这样的大儒,一旦被人这样抨击,便会声名狼藉,从此成为笑柄。 别看方先生平时装逼还可以,可骂人,却实在不擅长,他怒气冲天,却显得说话艰难:“你……你……” 陈凯之急眼了。 本身自己得了这个评语,已是糟糕,谁料到连恩师也被卷了进来。 看着王之政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陈凯之笑了。 “哈哈……” 笑得虽然不张狂,却也足以帮助恩师吸引火力。 众人皆朝陈凯之看去,却见才陈凯之一副怡然自若的样子,哪里像是遭受了什么打击? 这家伙,是疯了吗? 其实在座不少人,对陈凯之的印象是颇好的,单单这一次陈凯之除疫,就拯救了无数人,正因为如此,大家多少对王之政的评语有些不忿。 只是当着王之政和东山郡王的面,却是不好说罢了。 陈凯之昂首,一脸笑意地看着王之政,突然……他却是叹了口气。 王之政自然不明白陈凯之葫芦里卖什么药,只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凯之道:“陈生员何故要笑?” 陈凯之裣衽,而后翩翩有礼地朝王之政一揖道:“学生所笑的是一件事,先生阅人无数,所以下此评议,那么学生敢问,先生所观的都是正确的吗?” 王之政保持着风度:“倒是幸好,没出过什么差错。” 陈凯之却是道:“不过学生却以为,先生错了。” “嗯?”王之政浓眉一挑,显得不悦的样子。 陈凯之则是继续道:“若是先生懂得观人,那么理应能观自己吧?” “观自己?” 陈凯之不疾不徐地道:“先生莫非没有看到自己,十日之内,会有血光之灾吗?” 什么……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这话听起来,都令人感觉有诅咒的意味。 王之政直直地看着陈凯之,厉声道:“陈凯之,你胡说什么,老夫好心品评你,你却这样口出恶言,你就这样的德行吗?” 陈凯之却是抿嘴一笑:“不,学生绝非是诅咒,只是学生恰好也懂一些观人之数,学生见先生印堂发黑,似有大凶之兆,所以十日内,必有血光之灾,呀,先生连这个都看不出?哎……看来先生的观人之术,实在……” 后头的话,有些不忍说出口的样子。 “哈哈……”王之政反是大笑起来,道:“这么说来,你陈凯之也会观人,而且还认为老夫技艺不如你?” 听了王之政透着讽刺意味的话,陈凯之却是风淡云轻,语带谦虚地道:“不敢,先生谬赞了,学生只是略通一些。” ………… 新书上架,爆更开始了,求月票求支持! 第一百零一章:赌约(2更) 看着陈凯之一脸自信的样子,王之政微微愣了。 这小子,小小年纪,只是一个秀才而已,也配观人?难道他不知道,这观人乃是大儒们的特权? 顿了一下,他气极反笑道:“很好,好得很,你说老夫会有血光之灾吗?可若是错了呢?” 陈凯之凝眉道:“怎么,先生莫非还要赌吗?这可不好,读书人之间怎么可以赌斗呢,先生还请收回成命,学生是正经人,是万万不可的。” 王之政本也没想着赌斗的事,他正在盛怒之中,却也晓得轻重,自己压根就没必要和陈凯之去赌,自己乃是身份高贵的大儒,这陈凯之算什么东西呢?自己若是和他有置气,固然百分百全胜,赢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所以,他本打算直接逐客。 可陈凯之提及到赌斗,显然不是奔着王之政去的,因为他眼角的余光,一直都在观察着那位东山郡王的反应。 这个家伙,一听到陈凯之争锋相对起来,顿时便开始兴奋的搓手,惟恐天下不乱的样子,陈凯之真正的切入点,就是这位东山郡王。 聪明如陈凯之,他很清楚,若是不和这王之政斗法,他身上的这个污点,可就永远都洗不清了,更别说现在这件事还关系上了自己恩师的名声。 所以……他必须赌一赌。 果如陈凯之所料,东山郡王一听到赌斗二字,醐醍灌顶一般,猛地拍案道:“哎呀,赌,要赌,本王……” 可他一见王之政的脸色不好看,顿时悻悻然道:“哎呀,本王好气啊,陈凯之,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这般对待本王的恩师,你……你……本王和你不共戴天,谁都别拦本王,本王今日非要和你赌一场不可,你说本王的恩师十天内会有血光之灾,本王……本王……” 他一时情急,猛地解下腰间的玉佩,这玉佩看着价值不菲,他将玉佩狠狠地拍在案牍上道:“这玉佩是本王母妃的心爱之物,乃是无价之宝,若你赢了,这玉佩就是你的了,可你若是输了呢?” 王之政目瞪口呆,他是不愿赌的,太失格调了,谁知道这东山郡王,还有这样的爱好,可是这不是一般的门生,乃是堂堂的郡王,这个时候,他却是不好反驳。 陈凯之则是叹了口气道:“学生是读书人,怎么能和人打赌呢?这太不妥当了,只是……”他显得很是无奈的样子,摇摇头道:“可既然殿下开了金口。学生区区一个秀才,怎敢忤逆王命?只是学生身无长物,只怕赌不起。” 东山郡王却是急眼了,跺脚道:“如何赌不起?你若输了,便归顺依本王,终生给本王做牛做马,这个就是的赌注,你觉得如何?” 话音一落,众人便吃惊地看向陈凯之。 这个赌注就有点大了,若是输了,他一辈子都得为奴,再没翻身的机会了。 陈凯之的心咯噔地跳了一下,有片刻的愣怔,似乎没想到东山郡王下的赌注这么大。 这关系到自己的一辈子,可即使觉得不公平,现在箭在弦上,而且赌约还是自己提出来的,若是反悔,依这个东山郡王的脾气,必定会剁了自己的。 有权利就是任性,啥不平等条约,都不会觉得不为过,哎…… 赌就赌吧,陈凯之深吸了一口气,深知输了,他可是一无所有了,即便心里底气不足,他依旧云淡风轻,抿嘴一笑道:“那么,学生试试看。” 同意了。 话说到了这里,陈凯之又是作揖道:“此约就算是定了,抱歉得很,学生的恩师身子有恙,学生和恩师,怕要先行告辞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你说我陈凯之是治世之庸才,乱世之祸源,那么……就走着瞧吧。 陈凯之走到了方先生的身边,将方先生搀扶而起,方先生的脸色依旧显得铁青,显然在为陈凯之担忧,可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却也只得拂袖而去。 师徒二人,兴冲冲的来,却是怒气冲冲的走,将这诺大的宅院丢在了身后。 坐在了马车上,披星戴月而行,方先生在车里,良久,突然捶胸道:“痛哉!” 陈凯之很小心翼翼地道:“恩师,可是因为那位‘琴朋友’死了,恩师悲痛欲绝吗?” 方先生一副像是看神经病一样地看着陈凯之,重重叹气道:“你呀糊涂啊,为师痛的是你,你无端和人打赌做什么?什么血光之灾,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你而今风头正劲,本该潜伏,这一次是为师的错,竟想不到那王之政是这样的人,可你若是输了,一旦拜在他的脚下磕了头,自此之后,非但那一句恶评伴随一生,此事也将成为笑柄,你可听说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吗?哎……糊涂,糊涂啊。” 在车厢里,方先生连骂了无数次糊涂,陈凯之只是耐着心听着,却是在想着自己的事。 好不容易,将方先生送了回去,陈凯之才如蒙大赦一般回家,总算落了个耳根清净。 回到房中,也不想赌约的事了,索性拿起那《文昌图》来读。 今次再读,倒似乎又有了一些感悟,可到底感悟了什么,却又说不清,只觉得体内的细流,似在冲破某一处关隘一样,溪流遇到了一堵墙、一座山,没有前路,不得已,只得一次次冲撞。 可每一次冲撞,却使陈凯之精力更盛,待读完之后,又是一阵疲倦袭来。 次日,果然又是正午才醒,陈凯之苦笑,每一次读这书都是如此,读完后,便有一股无法言喻的沉睡感,这一睡便是七八个时辰,好在醒来时,顿时又精神百倍,不,这是一种整个人愈来愈轻盈,便连目力和听力仿佛都更盛从前的感觉。 昨夜的赌约,顿时间传遍了大街小巷,诚如恩师所说的那样,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等离奇的事,传播的速度最快,惹得沸沸扬扬。 大家都在为陈凯之担忧!王之政是谁?名动天下的大儒!跟他打赌,这陈凯之不是自寻死路? 第一百零二章:迫不及待(3更) 金陵的不少人感激陈凯之的救命之恩,所以陈凯之和王之政这一次的赌约,无形中牵动了许多人的心。 这倒是给了陈凯之行了个方便,他索性去府学里告了个假,随即便在家中,也不出门,只是睡觉,起来吃喝之后,也不敢去恩师那里,躲起来专心地看那文昌图,接着又继续睡觉。 唯一的烦恼便是,陈凯之的食量增大了,这种食量的增加,甚至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因为这已恐怖到连他自己都养不起自己了,明明刚刚吃了两碗饭,可肚中依旧还是觉得饥饿,平时吃喝又朴素,能吃上白米饭,已算是了不起了,若是没有油水,这种饥饿就更加的明显起来。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啊,这……真真是要将自己吃穷的节奏。 陈凯之心里不禁想着:“若是这时候,真能赢了那东山郡王的玉佩,或许这样捉襟见肘的局面,就可以改观了。” 几日之后,秋冬之交,却突然连下了几日的豪雨,豪雨如注,倾盆而下,陈凯之站在屋檐下,看着眼前如瀑的雨帘,神色淡然。 也幸好因为下雨,所以没有什么好事者来打听这赌约的事,陈凯之乐得清闲。 一连几日过去,雨水不歇,可是十日之期,眼看就要过去了。 这一日正午,陈凯之焦灼地等着消息,却有马车来,竟是那东山郡王府的马车,车夫冒雨来禀告道:“我家殿下说了,今日是赌约的最后一日,还请陈生员到王家一会,等时辰一过,也好践行赌约。” 陈凯之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殿下就这样急迫吗?” “呃……”这车夫讪讪笑道:“还请陈生员上车。” 陈凯之无奈,他虽和东山郡王只一次照面,却已经足够了解这位殿下的性格了,若是自己不去,那家伙绝对马上会带人来绑自己,他便只好道:“那么有劳了。” 冒雨出了庭院,上了车,这车倒甚是华贵,马车艰难而行,好不容易到了城郊的王家,大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陈凯之下了马车,进了王家,却见两个熟悉身影正站在王家的前廊下。 恩师和吾才师叔竟也来了? 师徒二人对视了一眼,陈凯之上前见礼,方先生愁眉不展,道:“凯之,这已第十日了,哎……” 陈凯之郑重其事地道:“学生让恩师忧心了,是学生的错,恩师见谅。” 方先生只摆了摆手,依旧一脸愁容。 却见东山郡王背着手,得意洋洋地自回廊的另一头步行而来,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道:“哈,来了,来得正好,嗯,还有两个时辰,过了这两个时辰,十日之约,就算到期了,哎呀,别愁嘛,或许……这世上真有奇迹呢!哈哈,走,这里风雨大,莫在这里干等,我家恩师就在后园的精舍,不妨去喝喝茶,不过本王还真是迫不及待那一刻了。” 东山郡王的底细,陈凯之算是打听清楚了,姓陈名德行,陈凯之很怀疑,是不是他德行不太好,缺啥补啥,爹妈才特意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 这家伙其实生得倒还算是相貌堂堂,可只要一开口,就让人不免有种想揍他的冲动。 陈凯之却是摇摇头道:“我不去后园的精舍,且就在前厅坐一坐吧。” 陈德行平时似乎也没什么娱乐,所以对于这场赌斗,有着很大的兴致。为了防止恩师真有什么血光之灾,他还真是做足了功课。 这十日来,他索性带着王府的亲卫在这里守卫,每日都伴在自己的恩师身边,哪怕恩师要出门走动两步,都生怕摔了。 如今,总算是即将功德圆满了。 陈德行的心情很是愉快,笑嘻嘻地打量着陈凯之道:“待会儿,就有意思了。” 顿了一下,才又道:“噢,你们不愿去后园精舍?好吧,无妨,无妨,本王大度得很,那……就在这前厅小坐吧,本王陪着你们。” 说罢,便领着陈凯之等人到了前厅,叫人斟茶,这陈德行翘着脚,一副很是期待的样子。 陈凯之呢,看起来一脸不慌不忙,可心里的确有些忐忑。 茶水斟了上来,那陈德行依旧暗暗地打量着陈凯之,却见陈凯之旁若无人,端起茶盏便喝。 倒是方先生的心理素质不太过关,一个劲的唉声叹息。 之前的那个恶评,对于陈凯之的一生,影响实在不小,再加上这场赌约,就更不必说了。 陈德行翘着脚,嘻嘻哈哈的样子,道:“本王命人禀明恩师一声。” 陈凯之道:“殿下,虽然还有两个时辰,可是令师血光之灾没有解除,不如请他来这里说话吧。” 陈德行乐了,反正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他现在脾气好,便吩咐人道:“请恩师来见陈生员。” 那人应了一声,点头去了。 此时,在王家后院的精舍里,王之政迎来了一个别样的客人。 这客人跪坐在王之政之下,叹息道:“北海郡王,命学生在金陵负责一些杂事,上一次的天瘟,运气真是糟透了,本以为可以趁此机会得手,金陵同知这儿,也早已作了安排,等拿下了陈凯之,一切的罪名就都按在这陈凯之的头上,再借机将一切指向太后娘娘。谁料这个陈凯之,哎……倒是连累了先生,如今不得不离京还乡。” 王之政手里抱着茶盏,却不低头去喝,只是似笑非笑地道:“哪里的话,回乡也好,如今京里诡谲,不如回来清闲自在一些。” 这人便又喜道:“是啊,先生刚刚回乡,那东山郡王便拜了先生为师,真是令人羡慕。” 王之政的眼睛微微眯起,道:“东山郡王,世镇东南,权势不可小觑,如今太后和赵王争得厉害,都想得到东山郡王的支持,从前这东山郡王府态度暧昧不明,倒是这一次,这东山郡王拜在了老夫的门下,似有所图。” 这人一脸喜形于色,道:“我已向北海郡王禀告了此事,北海郡王对此,似乎也是乐见其成。赵王左右,只怕又要多一条臂膀了。” 第一百零三章:地裂天崩(4更求月票) 看了那人一眼,王之政却是摇摇头,道:“你是有所不知,这东山郡王年少,稀里糊涂的,怕也没有什么深意,这多半是他的母妃,东山郡王府的王太妃的意思,方才是促成此事的关键,此事,眼下也不急。倒是有一件事,颇有一些意思。” 二人正说得兴致,可就在这时候,外头有人来禀告道:“老爷,郡王在前厅有请,说是那陈凯之来了,请老爷去前厅会客。” 家里的下人这般一叫,王之政顿时心中火起,他陈凯之算是什么东西,他来了这里,不来后院精舍里拜谒,却让自己去前厅见他,算什么意思? 大家很熟吗? 就算很熟,你陈凯之也是后辈。 再者说了,老夫还有笔帐没和你算呢! 霎时间,王之政脸色发冷,只是冷淡地道:“知道了。” 那家仆便退去。 坐在王之政下首的人不禁凝眉道:“陈凯之?” “不错,老夫要说的就是这件事。”王之政冷笑一声,接着道:“这个陈凯之,却不知何故,居然撞到了老夫的枪口上,想要老夫给他评鉴,老夫正好借此机会,折辱了他一番。” 这坐在下首的人却显得不悦:“先生,你有所不知,就是这个陈凯之,坏了京里许多人的事,便连我家北海郡王都是深痛恶绝,只是眼下他名声不小,而且又得了太祖高皇帝的遗物,他毕竟是小角色,眼下京里的许多人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来不及收拾他,不过现在那陈凯之既然撞到了先生的枪头,先生就只是羞辱一番吗?” 王之政笑了,呷了口茶,一脸深意地道:“他还和东山郡王立下了赌约,今日便是一场赌斗,若是输了,便卖身入东山郡王府为奴,你想想看,老夫乃是东山郡王的恩师,等这陈凯之成了王府的奴隶,老夫若是让东山郡王将此人转赠老夫,那么……想要收拾,不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人听罢,不禁大喜道:“什么赌约,可有把握吗?” “十拿九稳的事。”王之政自信地道:“此子出言不逊,竟敢说老夫会有血光之灾。” 这人听罢,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先生每日在府中闲坐,何来的血光之灾?噢,难怪我来时,见这里有那么多的王府府兵防守,这必定是东山郡王带来的吧,如此一来,先生就更加可以高枕无忧了。” 王之政风淡云轻地道:“哪里的话,不过……”他抿嘴笑了笑,道:“这个陈凯之,倒是细皮嫩肉,生得颇为俊俏。” 这人听了,顿时莞尔一笑,他倒是知道王之政的爱好,素爱**,不过这喜欢**,在这大陈国,倒也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甚至对于名士和大儒们来说,是件风雅的事。 这人便笑道:“那么,先生只怕要大饱口福了。” 王之政正待要说话,这时,外间又有人来道:“老爷,那陈生员又催老爷去。” 王之政本是带笑的脸,猛然一变,这家伙,还真是给脸不要脸啊,他以为他是谁?。 王之政便冷冷地道:“老夫有事。” ………… 在另一头,陈凯之在前厅坐立不安,他已连续让人请了两次,那王之政偏偏不来。 倒是东山郡王狐疑起来,这姓陈的小子,莫不是有什么阴谋?难道他是故意引恩师来前厅,想趁着这最后的时间,然后来个一刀两断,人为的制造一个血光之灾吧。 陈德行这么一想,顿时变得警惕起来,眯着眼,眼珠子狡黠地乱转。 不过他倒是庆幸自己的恩师没有上当,迟迟不来,而陈凯之却是急了,开始背着手在厅里团团乱转:“我看这风雨急,殿下,能否再请令师来前厅?” 陈德行听罢,突然大笑起来,冷声道:“陈凯之,你把本王当什么人?” 他突的发难,让厅里的人都不禁惊讶。 陈凯之皱眉道:“殿下这是何意?” “何意?”陈德行很是不屑地看了陈凯之一眼,而后大笑道:“你以为本王不知你打什么鬼主意吗?真是荒唐,你看,还有最后小半时辰了,小半时辰之后,这赌约约定的时间也就过了。你现在怕是狗急跳墙,想要让本王恩师赶来这里,好谋害本王的恩师?哈,你这点小伎俩,本王聪明过人,足智多谋、颖悟绝人,怎么会瞧不出来?这时辰,可就快到了。来人!” 一声令下,厅外廊下数十个府兵一齐佩刀闪身出来。 陈德行背着手道:“时辰一到,立即将这陈凯之押到王府去,哼哼,本王要让人专门为你造一个狗笼子,这是你侮辱本王智商的代价!” 陈凯之膛目结舌,禁不住恼羞成怒道:“殿下怎么将我想成那样的人!” 陈德行看都不看陈凯之一眼,冷哼一声。 却在这时,突然,厅外传出轰隆的声音。 这宛如天雷滚滚一般的巨大声响,连大地都在颤抖,陈德行呆了一下,下意识地道:“怎么回事?” ………… 而在后园的精舍,就在陈凯之和陈德行还在争执的时候。 王之政已喝完了一壶茶,他脸色浮着浅笑,显得兴致勃勃:“这陈凯之一旦为奴,事情就好办了,到时广为宣传出去,教人知道,这写洛神赋的陈凯之,成了**,千人骑万人踏,到时,就算有人不喜,怕也无可奈何。陛下年纪虽小,可迟早有一日就会长大,赵王殿下,只需耐心等待,迟早有一日,便可大政在握。老夫,也算是为赵王殿下,效了绵薄之力了。” 那下首之人想到这美好的前景,不禁大笑起来:“王先生乃是高士,哈哈,正该如此,只要毁了陈凯之的名誉,使他成为贱籍,那洛神赋,自然也就成了笑话。王先生智谋深远,我不如也。” 王之政面带红光,似乎对于陈凯之未来的命运很是期待,以随之笑道:“老夫虽在金陵,却依旧期盼着那一日,盼着赵王殿下搅弄风云的时候,对太后和太后身边的那些余孽来说,这便是灭顶之灾,犹如乱石洪水自天而泄,地裂天崩,哈哈……” 这人听着,也忍不住跟着开怀大笑起来:“哈哈……” “哈哈……” 轰隆…… 就在这时,突然,大地轰然颤动,一股巨响自四面八方传来。 第一百零四章:愿赌服输(5更求月票) 二人的笑声还未落下,突的听到精舍之外,传来无数的呼喊。 王之政面上的笑僵了…… 他停了笑,连呼吸都屏住,想听听这是哪里来的响动。 可是……大地颤抖得愈发厉害。 那人已是面如土色,突然道:“地……地……地裂天崩了?” 明明上一刻说到地裂天崩的时候,用的是形容修饰,可现在……这是幻觉吗? 精舍里,家什和茶盏开始磕磕作响,房梁上,灰尘雨落。 “出……出了什么事?”王之政厉声大吼。 外头侍候的侍童似乎早没了踪影,对于王之政的叫唤,没有任何人的回应。 王之政大恐,连忙和那人一道蹒跚着出了精舍。 这里乃是后院,后院依山,在这大雨磅礴的雨夜里,那轰鸣声依旧没有断绝,当王之政遥遥看着那巨大声响的方位,却是一下子瘫在了雨地里。 一股洪流,伴随着无数的山石和泥土,带着席卷一切的气势,自半山翻滚而下,山……真的崩了。 王之政瞳孔在放大,他从未想过,自己好端端的说了一声天崩地裂,怎么这山……就塌了。 那无数的泥水和乱石已滚过了院墙,带着排山倒海之势,轰然而下。 王之政和那人想逃,却发现已经迈不动步子了。 那滚滚的洪流,仿佛带着惊天之威,瞬间冲垮了精舍,整个屋子,就犹如纸糊一般,紧接着,无数的乱石飞溅而来。 王之政发出了惨呼,下一刻,他与那人便淹没在了洪流之中,再不见任何的踪影。 王家的后院,已经大乱。 而在前厅。 许多人已经冒雨出来,他们遥遥地看着那一泄而下的泥石,仿佛半座山的力量以落下来。 所有人,后襟发凉。 陈德行懵了。 就这样……就这样……血光之灾了吗? 他脑里冒出了一个念头,接着大喊:“逃啊。” “不可逃!”陈凯之镇定自若地道:“这里的前厅,山石滚不到这里来,不必害怕,后院的人不多,但待会儿,我们还要进去救人。” 这时候,陈凯之的声音仿佛有了魔力。 若是别人说,山石滚不到这里来,陈德行是一百个不信的。 可现在,他居然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整个人放松了一下,然后,陈德行想到了一件事。 他输了,陈凯之完胜。 这哪里是血光之灾,这简直是粉身碎骨之灾啊。 这样想着,陈德行勃然大怒,他一把冲上前,揪住陈凯之的衣襟:“你……你……陈凯之,你杀人了。” 这陈德行孔武有力,想来自幼就习武,力气不小,本来他以为自己可以像拧小鸡一般,就能将这个小子提起来。 可是……他猛地用劲,却发现这个小子像木桩一样,居然……提不动? 陈凯之也有一些意外,想不到自己的气力似乎大涨了不少,自己平时没有太多的察觉,这莫非,是那文昌图的作用? 不过这个时候不是深究文昌图的时候,陈凯之最讨厌有人揪自己的衣襟了,他伸出手,生生地将陈德行的手掰开。 陈德行骇然,想不到这小子孱弱的外表下,竟隐藏着这般大的气力。 陈凯之正色道:“殿下哪里看到我杀人了?” “还说没有?”陈德行气急败坏地道:“你料到恩师会有血光之灾,这……这……这一定是安排好的。” 陈凯之气定神闲,在这磅礴大雨之下,浑身都已渗透了,却是心平气和地道:“殿下以为学生有这个本事,能引发山崩吗?” 陈德行脸色一变:“可是……可是……你明明……你既然料到,为何不救本王的恩师?你……你……” 陈凯之叹了口气,很是无奈地道:“哪里没有救?学生不是三番五次请殿下催王先生到前厅来吗?学生是读书人,怎会没有怜悯之心?正因为知道后院有危险,方才请他来前厅的啊。” 陈德行一时语塞。 陈凯之接着道:“反倒是殿下,学生一再催促殿下叫人去请,殿下却是一脸的不耐烦,甚至到了后来,居然还怀疑学生的居心,与其说王先生遇害和学生有关系,不如说,王先生的死,殿下关系匪浅。” 陈德行愣住了,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偏偏,他努力去回想,又觉得陈凯之说的没有错。 陈德行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一个侍卫取了蓑衣来,惊魂未定地道:“殿下,莫冻坏了……” “滚!”陈德行厉声痛骂。 陈凯之昂首道:“这一场赌约,本是为了恢复学生的名誉,现在王先生遭难,学生也是悲痛万分,这赌约就罢了吧。等这山石稳了一些,我们齐心协力去救人吧。” 陈德行这才又想起了赌约的事来,陈凯之说算了,可他堂堂郡王,怎么能就此作罢呢? 他狠狠地从自己腰间解开玉佩,胡乱地塞到陈凯之的手里,道:“本王什么缺德事都做过,偏偏就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这玉佩,是你的了!” 陈凯之吁了口气,方先生和吾才师叔则还在那里目瞪口呆,依旧没回过神来。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众人前去后院,却是发现,这里早看不到人了。 一切都已面目全非,哪里还能挖掘出什么? 不过幸好的是,这王先生刚刚回乡,家眷还未接来,这后院在扩建,所以除了精舍里的王先生,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客人之外,只有一个仆从在,那些外间的仆从和侍卫一听到异样,便都逃之夭夭了。 众人都疲惫不堪,陈德行见状,先是表情凝重,后来突然乐了。 陈凯之皱了皱眉,他看不得这种人。 陈德行却是叉着腰道:“这恩师,是母妃非让本王认的,现在好了,人死如灯灭,本王也免得来这里学什么劳什子经史了。来来来,陈生员,你给本王好好说说,你是如何晓得会山崩的?” 陈凯之想了想,吐出了两个字:“猜的。” 陈德行自是不信,一把抓住陈凯之道:“陈生员高才啊,不知现在在哪里高就,本王愿礼聘先生入王府……” 第一百零五章:步步缜密(6更求月票) 这位东山郡王还真是心儿宽呀,陈凯之算是领教了这位东山郡王的不靠谱性子了,不等他说完诱人的条件,陈凯之便连连摇头。 卧槽,让他进王府,好天天看你这种神经病的脸色吗? 陈凯之不冷不热地道:“谢过王爷美意,只是学生还要读书,要考功名。” 陈德行有些急了,他脑子里就是缺了一个弦的,现在事后回想,再看陈凯之,哎呀,这是高人啊,这才是真正的本事,那个王之政和这个陈生员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瞧瞧人家的风范,瞧瞧人家这派头。 陈德行忙道:“不如,本王拜你为师吧,反正本王刚死了一个师父,现在正需找一个。” 陈凯之忍不住怔了一下,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你特么的当师父是腌萝卜啊,吃了一个,再买一个? 陈凯之算是怕了这位王爷了,又连连摇头道:“学生受教都来不及,哪里敢收徒。” 陈德行便努力地表现出一脸和蔼的样子道:“不打紧,不打紧的,本王是个很讲道理,很和气的人,你收本王为徒,本王将你当爹一样供着,给您养老送终。” 陈凯之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人,顿时头痛莫名,叹了口气道:“殿下,你好歹是个宗室,要一点脸吧,切莫和我的师叔一样。” 一旁的吾才师叔却是瞪大了眼睛,只是现下显然没有他插话的份,只好在一旁无言瞪眼。 这陈德行难缠得很,陈凯之实在怕了,干脆求了马车,便要回城里去,倒是满怀心事的方先生道:“凯之,你来和为师同车吧。” 陈凯之点点头,便和方先生一起登车,倒是吾才师叔说是要在王家帮忙,而留了下来。 等马车动了,方先生才凝重地看着陈凯之道:“凯之,今儿到底怎么回事?” 陈凯之知道恩师在等自己一个解释,便道:“学生不敢相瞒,其实此事,要从十日之前说起,十日之前,天气闷热,学生知道这个时节,必定是雨水充沛,虽是天晴了许多日,看上去是放晴,可迟早会有连日的大雨。” “这和山崩有关?” 陈凯之笑了笑,道:“恩师且先耐心听学生说完,此后,学生又见这王家在后山大肆砍伐树木,半座山的树木竟都被他们采伐一空,原来是这王之政回乡,贪图享受,想要扩建自己的后园。恩师,树木能紧固山体,一旦这样大肆的砍伐,就极容易导致山体滑坡,本来这件事,学生是理应去知会王家一声的。” “不过……” “不过什么?” 陈凯之哂然一笑:“等到这王之政突然针对学生的时候,学生便察觉出这王之政对学生似有成见,学生就算知会,多半他们也不会听从,王之政如此不客气地给学生下了那样的评句,就等于是要毁了学生的前途,学生一时情急,索性和他立下了赌约,我猜想,这连日的暴雨,一定会给王家惹来灾祸。” 方先生皱眉道:“可你又如何猜测他一定会待在家里,不会在前厅呢?” 陈凯之笑了笑道:“正是因为这赌约啊,我料定了有血光之灾,他们固然不信,可总是一场赌约,我见那郡王对这赌约很有兴趣,一定会十分看重,势必会对王之政严加保护,这王家最安全的地方,当然就是后院了,而后院正在扩建,唯一可以容身的地方,便是那精舍,精舍靠着山脚,王之政绝大多数时候都会待在那里,所以学生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而且…”陈凯之小心翼翼地看了方先生一眼,才又道:“这一连许多日的大雨,那山体虽然还未滑落,学生料定,只怕今日,差不多是要到极限了。所以那郡王殿下请了我来,我便非要在前厅不可,为了防止王之政到前厅来,是以,我故意请郡王殿下去请王之政来前厅。” “学生料定,若是学生不请还罢了,这是那王之政的家,他作为主人,走去哪里,都没什么妨碍。可学生请郡王派人去请,王之政就绝不会来前厅,以他的性子,非要在后院的精舍不可,所以……” 方先生骇然。 原来,这一切都是事先谋划好了的,每一处,都无不算计。 方先生突然大怒,一脸严厉地看着陈凯之,厉声道:“凯之,你是极聪明之人,可是你就是这样的为人处事吗?那王之政,为师也厌恶他,可他无论如何,也是罪不至死,你……你……” “学生有错。”陈凯之连忙躬身认错。 方先生依旧余气未消,冷道:“君子行得正、坐得直,怎么能有这样的害人之心?” 陈凯之道:“学生没有害人。恩师,学生在十天之前,就已经警示了王之政,说他会有血光之灾。若是他当时对学生的话有一丁点的在乎,何至于如此?学生在今日,也请他到前厅来躲避,可是他却不理不睬。恩师,固然学生有功利之心,可学生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了,恩师要责罚学生,学生自是任恩师裁处,绝不敢抱怨,可是恩师,王之政差点误了学生的前程,对恩师又是冷嘲热讽,此后屡屡不听劝诫,学生以为,此人本就心术不正,枉顾他人好意,等同于是咎由自取。” “你……哎……” 方先生脸色蜡黄,靠在车厢喘着粗气,他最终无力地摇头道:“想要名利的人,就不免要和人争名夺利,所以啊,为师素来淡泊,便是害怕自己不能保守本心。可是你的性子不一样,或许如你所说的那样,你穷怕了吧。你既要走这条路,将来势必会如今日这般,为了名利,为了你说的所谓前途,少不得会遇到更多这样的事,你……好自为之,但是为师希望你往后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陈凯之心里本是有些不爽的,可见恩师如此,眼眶却不自觉地有些红了。 自己走的这条路,确实艰辛,可再艰辛,却还得咬着牙走下去。 因为……他一无所有。 第一百零六章:借玉(7更求月票) 看着陈凯之的样子,方先生终究有些于心不忍,又不禁叹了口气。 顿了一下,倒是带着疑窦对陈凯之问道:“你随为师来访友,为何这样细心,心思如此缜密?” “恩师要听真话?” 方先生点点头。 陈凯之道:“因为学生在这世上,没什么亲人了,除了恩师,也不会有人给学生遮风挡雨,所以……学生来到这个世界,就如一座巨大丛林中的麋鹿,总是过份的小心。” 方先生脸上一怔,下一刻,脸上显出郁郁之色,最终道:“你放心,恩师会保护你的,就算是将来,也还有你的师兄。” “是吗?”陈凯之心里却不太信,只是道:“师兄在京中做了什么官?” 听到陈凯之提及到了那位师兄,方先生的神色顿时缓和了不少,精神气也好了,道:“你师兄是个翰林,将来前途不可限量的,为师老了,倒是认识一些人,不过这名利场上,说实话,于你也没什么用处,可是你师兄……他是世家子弟,平步青云,将来少不得会照顾你的,等你入了京,老夫会让他将你当亲兄弟看的。” 陈凯之是静静地听着,直到回到家中,想起白日的事,不禁唏嘘。 可跟恩师在马车上的一席对话,依旧令他的心有些静不下来,索性拿出《文昌图》来看,这文昌图,越看越奇妙,除了使自己体内涌出一股气之外,却发现,自己脑海中多了一张星图,星辰之间,似乎又如人体的脉络一般。 这样枯燥的文字,陈凯之竟是看着如痴如醉,今日读完,又有新的感受,嗯……怎么说呢,不知不觉间,自己对于人体的筋脉,竟有了一种精深的理解。 ………… 而在京师里,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在洛阳宫里,一个女官正陪着太后下棋。 太后这几日的心情都是极好,头枕在龙凤软塌上,姣好的面容含着浅淡笑意,凤眸却是微眯了着,陷入了深思,芊芊柔荑,捏着一枚棋子,举棋不定。 “信阳,看来哀家要输了。” 这女官忙道:“胜负还未定论,娘娘怎么急着认输呢?” 太后见这娇俏的女官露出憨态,也不禁为之嫣然而笑,就在这时,那张敬蹑手蹑脚地进来,静静地站在纱帐一侧,躬身立着。 太后不露声色地摇摇头,叹道:“输了便输了,领赏去吧,你们……都下去吧。” 这殿里的人都晓得,凡是张敬张公公来,太后多半是要屏退左右的,那女官便连忙下榻,朝太后行了礼,带着殿中的宫娥和女官都乖乖地退下。 张敬这才拜倒道:“奴才见过娘娘。” 太后眼眸眯着,依旧靠在软垫上,道:“金陵有消息?” “有。”张敬道:“陈凯之不知何故,居然和东山郡王打了赌,输了,便要入王府为奴。” 太后凝眉,露出不悦:“怎么回事?又惹出了事端?” 张敬却是笑着道:“赌的就是那回乡的王之政,陈凯之说他十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谁曾想,那王家在第十日,山崩了,王之政果真遭了血光之灾,尸骨无存。” 太后讶异地看着张敬,很是不信。 张敬道:“奴才是刚刚得来的消息,千真万确,用不了多久,那王之政的讣闻即将飞报入京,绝不会有错。” 太后不禁闻之失笑:“这个孩子……还真是……” “不过……”张敬的表情又凝重起来:“娘娘,东山郡王府的太妃前几日病重,娘娘本是派了御医前去探问,谁知……却被东山郡王府辞了。” 太后颌首:“这个,哀家知道的。” 张敬目光一闪:“可是奴才听说了一个消息,赵王也派了一个大夫去探问,如今却在郡王府被奉为上宾。” “是吗?”太后面上的笑容冷了下来:“你的意思是,从前一向恪守中立的东山郡王府,如今也……” “是啊。”张敬担忧地道:“满朝的宗室,掌握精兵的,唯有四镇郡王,这四镇郡王当初可都是跟着太祖高皇帝打天下四个兄弟,延续至今,北海郡王自是不必说的,早和赵王殿下暗通款曲了,其他两镇郡王,态度莫名,唯独这东山郡王府,此前也是谁都不得罪,现在态度却突然逆转,先是郡王要拜那娘娘贬谪出京的王之政为师,现在又闹出这样的事,他们的心思,已经不言自明了,奴才担忧的是,东山郡王府在江南虽然只有精兵三万,可一旦有事,这三万的精卒,反而成了举足轻重的力量。” 太后的目光变得幽森起来:“东山郡王刚刚袭爵不久,突然如此态度,倒真是令哀家不得不担忧啊,只是他们在江南,哀家鞭长莫及,哎……哀家哪里对不起这些宗室。” “此事,再仔细打探,再有什么消息,随时奏报。” 张敬纳头拜下:“奴才尊旨。” ………… 往后数日,依旧暴雨如注,陈凯之却按时去上学了,府学那儿,也因为暴雨,塌了一处围墙,也幸好不至于影响上学。 日子过得还算充实,不过陈凯之对于那位东山郡王殿下的玉佩,却是举棋不定得很。 这玩意虽然精贵,可显然他留着真是没有什么用处啊。 卖了?他倒是去当铺问过了,可当铺……不敢收。 卧槽……不敢收!陈凯之这才注意到,这玉佩竟是雕刻了四爪金龙的,寻常人,哪里敢买卖这个? 就算是让他佩戴在自己身上,他一个秀才也是不合适啊,早知如此,陈凯之觉得还不如直接让那位东山郡王拿银子来赌呢! 倒是这一日,陈凯之下学回来,正待要温习功课,此时天气放晴了,却有入冬的意思,寒风飕飕的,外间却迎来了一个骑马而来的侍卫。 此人急匆匆地来到陈凯之的家门外,边急匆匆地敲门,边道:“陈生员可在家吗?我家主子是东山郡王殿下,想请陈生员借一样东西。” 陈凯之闻声而出,开了门,看着这东山郡王府护卫一身戎装,很是急切的样子,忍不住狐疑地道:“要借何物?” 护卫道:“借那玉佩一用。” 第一百零七章:太妃病重(8更求月票) 听了这护卫的话,陈凯之的脸色微沉。 你逗我吧,我凭本事赢来的玉佩,现在你们又借回去? 陈凯之便道:“既是相借,为何东山郡王自己不来?” 这护卫语塞,似是事情紧迫,却也没有强迫陈凯之的意思,道:“陈生员,这是殿下思虑不周之故,只是郡王现在催促得急,陈生员,不如这样,就请陈生员带着玉佩到王府一趟,殿下见了陈生员,自然会说明白缘由。” 陈凯之本有些不愿意,可看这侍卫一脸回去之后没法交代会受惩罚的样子,陈凯之只好道:“好吧,那么有劳。” 与这侍卫同骑一匹马,火速地抵达了东山郡王府。 这王府占地很大,灯火辉煌,陈凯之来不及看这恢弘的王府,却已被送到了一处偏殿。 “陈贤弟救我!” 陈凯之脚刚踏进去,便见一团影子,飞快地冲到了自己的面前来。 这……演戏吗?居然如此夸张…… 陈凯之看着陈德行亟不可待的样子,不禁道:“殿下,不知有何吩咐?” “玉佩、玉佩带来了吗?”陈德行哭丧着脸道:“救命啊,专等陈贤弟来救命,那玉佩,乃是父王给本王的遗物,母妃历来是极看重的,现在母妃病重,昨日问起我,为何没有戴玉佩来,我只说佩戴留在了寝殿,今儿又要去探视母妃,若是再不戴上玉佩去,母妃势必要动怒的,动怒倒没什么,就怕会令她的病情加重,陈贤弟,这玉佩,你借我用一下吧,等母妃的病好了便还你。” 卧槽……这真是神一般的存在啊,爹的遗物,能转手就输出去? 陈凯之哭笑不得,只好道:“既然如此,这玉佩给学生也是无用,殿下自管拿去吧,不必借了,算是送你的。” 陈德行却是瞪大了眼睛,怒道:“你把本王当什么人,本王是那种输了不认账的人吗?借……是借!” 陈凯之将玉佩夹在自己的袖里,正待要取出来给他。 这时候,却有个宦官连滚带爬地赶来,带着哭腔道:“陛下,陛下,娘娘……娘娘……娘娘病危了。” 一听到病危,陈德行打了个激灵。 他急得跺脚,等不及陈凯之找玉佩了,一把扯住陈凯之:“本王得赶紧去看看,得赶紧去看看,陈贤弟,玉佩呢?” “别急,别急,我找……找找……” 陈德行却是顾不上这么多了,边扯着陈凯之,边道:“走,随本王走,我们边跑边找。” 陈凯之真不知这陈德行是什么人了,你说他人品还不错,他爹的遗物,可以当成赌注输出去,还面不红心不揣的,可你说他是个人渣,他居然还有点诚信。 急切之间,陈德行已如热锅蚂蚁似是,拽着陈凯之便是飞奔。 待到了后殿的寝殿,陈凯之已寻出了玉佩,眼下真是太急了,这一路,他的脑子都是晕乎乎的,刚刚将玉佩交到陈德行的手里,便听到那寝殿里传出了哭声。 啪嗒。 那玉佩很清脆地摔落在地,顿时摔成了碎片。 陈凯之心里一咯噔,卧槽,我的玉佩,我唯一的财产。 陈德行却是潸然泪下,滔滔大哭着道:“母妃,母妃……儿臣……儿臣来迟了。” 真是鬼哭神嚎,可见对其母倒是有些孝心,陈凯之也不禁有些同情他。 而陈德行则是跪地,开始膝行到了殿门。 里头的宦官忙将门打开,便见灯火之下,这门里已是人影幢幢,有人恸哭,有人低头不敢言,有人唉声叹息。 陈凯之反而显得成了异类。 陈德行没有进寝殿,哭得一塌糊涂的,在寝殿外开始磕头,脑袋狠狠地磕在那高高的门槛上,咚咚作响。 宦官和宫娥们都吓坏了,见陈德行一脸的血污,都跪在了陈德行身边垂泪。 陈凯之心里叹息,陈德行这个家伙,虽然是个王八蛋,他娘生了这么个儿子算够倒霉了,他爹多半也觉得风雨交加造人的那一晚肯定是没有看黄历,可……人似乎还算挺孝顺的。 他默默地拾起地上的玉佩碎片,握在手心,冲上去,一把要扶住陈德行,道:“殿下,节哀吧,这是你父亲的遗物……” 正说着,却见自里头一个须发皆白的大夫走出来,沉痛地道:“殿下,太妃娘娘病情深重,老夫虽竭力施救,可是……哎……” 陈德行只是滔滔大哭。 陈凯之因为靠着殿门近,却是闻道到了寝殿里一股浓浓的酒香。 这就怪了,这太妃临死之前,还喝了酒不成? 只听这大夫接着道:“殿下,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向朝廷发出讣闻,殿下披麻守孝……至于闲杂人等,都退下吧。” 这大夫显得很遗憾的样子,不过似乎是在王府之中很几分威信,他话音落下,站在他身旁的王府总管太监便扯着嗓子正待要下令。 陈德行像疯了一样,几乎要昏过去的样子。 陈凯之倒是显得很惊异,陈德行这样的人,居然也会伤心伤肺。 其实本质上,陈凯之是个热心肠的人,他这时忍不住道:“学生姓陈,名凯之,恰好随殿下来了此处,只是……不知太妃染了什么病,为何还要喝酒?” 这大夫的脸色本就不好看了,陈凯之的态度,倒像是质疑他似的。 他冷着脸道:“太妃得的乃是寒病,老夫为此,特意用无数珍贵药膳,泡制了大补的药酒给她服用,这药酒乃是大补之物,本可对症下药,谁料……哎……这是命数啊。” 药酒? 陈凯之倒是大抵知道对于一般寒毒,用一些药酒治疗,倒是正常的。 他倒也不好质疑了,只是就在这一刹那之间,他的脑海猛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他突然想起,当初在黑叔叔的地盘,许多黑叔叔很爱喝酒,从而导致了酒精中毒,然后…… 只是……陈凯之毕竟不是大夫,他也只是很碰巧在上一世知道一些常识而已。 可当目光落在伤心欲绝的陈德行的身上之时,陈凯之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地道:“能否让学生进去看看?” 第一百零八章:喧宾夺主(9更求月票) 陈凯之此言一出,便有喧宾夺主的嫌疑了。 那大夫眯着眼盯着陈凯之,其实一听到陈凯之自报家门之后,这大夫眼睛里便多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他毫不客气地道:“娘娘已经过世,怎么,你想做什么?” 陈凯之想了想,道:“学生略知一些岐黄之术。” “可笑,娘娘已经……” 他正待想阻止,陈凯之却打断他道:“看一看,总不会是坏事吧。” 本还指望着陈德行给自己说一说话,谁晓得那家伙依旧只顾着歇斯底里地哭着。 倒是王府的总管太监似乎有些犹豫,道:“是啊,振大夫,让他看看,似乎也没什么坏处。陈凯之?咱似乎听过他的大名,可是……可是那个治了天瘟的陈凯之?” 振大夫冷着脸,只轻描淡写地道:“噢。” 陈凯之这才被他们放行进去,他来不及看这里的陈设,目光却落在躺在榻上的太妃身上。 陈凯之靠近,身后的振大夫厉声道:“莫要冒犯了先妃。” 陈凯之也很无奈啊,你逗我,我来看看,当然是要靠近的,陈凯之不理他,直接到了榻前,仔细端详。 那陈德行这回倒没有继续闷头只顾着哭了,也随之进了来,可见母妃气息全无,顿时一把扑了上去,又滔滔大哭起来,口里边叫着:“母妃,母妃……” 陈凯之只好道:“能否让学生上前诊视?” 一旁的振大夫冷冷地道:“不可,如今太妃娘娘已气息全无,你还要做什么,想要冒犯太妃娘娘的仙体吗?” 这时,连那王府的总管也不说话了。 陈凯之显得很无奈,心里想,日行一善还这么不容易? 好在他有后备的方案,一把扶起了压在太妃身上滔滔大哭的陈德行,一面道:“殿下请节哀。” 节哀的同时,却是看向被陈德行一番折腾,掀开的龙凤锦被一角,这里,一小寸的手臂裸露了出来。 方才这手臂因被陈德修压着,血液不畅,顿时起了淤青,可是很快,这淤青便渐渐转为了平常的肤色。 陈凯之眼眸一闪,心里忍不住道:“果然!” 于是他正色道:“殿下且别忙着哭,娘娘还没死!” 这里……本是一股哀痛的气氛。 现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家伙,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所有人都收了泪,然后惊愕万分地看着陈凯之。 这家伙……疯了…… 且不说振大夫乃是名医,他的决断无人敢质疑,更何况这里还有这么多宦官和女眷,方才已探过了鼻息了,确实是气息全无。 陈德行突然收了泪,像是一下子龙精虎猛起来,立即道:“什么?没死?没死吗?呀,陈贤弟,你是说笑的吗?” “哼!”振大夫却是大怒。 真是岂有此理啊,这小子也忒不知天高地厚了,居然口出狂言,他气极反笑道:“陈凯之,老夫晓得你,老夫来问你,你行医几年了?” 陈凯之朝他作揖道:“其实……学生除了那一次天瘟,这是第二次行医。” 振大夫面带讥诮,冷冷嘲讽起来;“呵,那么我来问你,你拜在哪位名医下学过医术?” 陈凯之摇摇头道:“学生并不曾拜在名医门下。” 届时,振大夫已是显得杀气腾腾,道:“既然如此,你还敢口出如此狂言?娘娘是否仙去,莫非老夫不知道吗?你在此胡言乱语,现在郡王府上下哀悼,你却在此哗众取宠,是何居心?”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随即道:“因为太妃确实还没有过世,学生……不过是想救人而已。” “好一个救人,好一个救人啊。很好,老夫倒要看看,一个气息全无的人,你如何救。哼!” 陈凯之索性不理他了,他朝陈德行道:“殿下,能否让学生试试看?” 这家伙一说试试看,陈德行便不禁将信将疑起来,他抬眸看着陈凯之,“你要如何救?” 陈凯之正色道:“既然要救,那就得一切听学生的。” “那……好吧,你试试。” 陈凯之此时也就不客气了。 救人要紧啊! 他方才看到陈德行压到了太妃的皮肉,而太妃的手上虽然淤青,却又很快恢复了肤色。 这就……说明太妃体内的血还在流动,否则,一个真正死了的人,心跳停下,血管不再供血,莫说是被人压了,即便是不压,也会渐生淤青,所谓的尸斑就是这样形成的。 而一旦证明太妃体内的鲜血还在流动,这就足以证明了陈凯之的猜测。 是假死。 所谓假死,便是看上去,整个人已经停止了呼吸,其症状和死亡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是脉搏和呼吸,也几乎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许多人就因为假死,被装进棺材里,形同于被活埋掉。 导致假死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有一样,就是陈凯之从前所遭遇的酒精中毒症状。 这太妃理应平时并不喝酒,可是这一次染病,振大夫却是带了他的宝贝药酒来给太妃服用,这酒水里含有大量的酒精,太妃本就带病在身,身体虚弱,经受不住下,才造成了今日这般的假死。 当然,这一切都是凭着判断而已,此时,陈凯之道:“殿下,你得需要人帮忙。” “帮……帮什么忙?”陈德行沮丧不安地问。 陈凯之道:“得要一个人给娘娘呼吸,张开她的嘴,对着她的口吹气,还有……还得用力按压太妃的心口。” 这…… 一下子,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 这不就是亲吻,还有袭xiong吗? 这不是对太妃大不敬吗? 陈德行整个人都要瘫下去,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凯之。 那振大夫听罢,立即大喝:“陈凯之,你要做什么?你好大的胆子。” “我在救人!”这时候,已经来不及和人磨蹭了。 振大夫笑得森然,他目光幽幽,朗声道:“娘娘是绝不会醒来的,老夫行医数十年,难道会不知道?你一个不通医术的小子,居然想借此机会,如此冒犯娘娘凤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罪吗?” 陈凯之却是急道:“再不救就真的来不及了。” 振大夫却是冷笑道:“若是救不活,你便是死罪!” 第一百零九章:活了(10更求月票) 陈凯之早将振大夫的话抛之脑后,只顾着对陈德行道:“殿下,到了这个时候,你还犹豫什么?你是娘娘的儿子,但凡对娘娘有一线生机,不都该想尽办法救治吗?若是再迟,便回天乏术了。殿下莫非已忘了血光之灾的事了吗?” 血光之灾…… 听到这四个字,陈德行猛地打了个寒颤。 想当时陈凯之说起血光之灾的时候,他也是不信的,可是后来,竟真的发生了。 其实因为事出突然,他只是脑子如浆糊而已,就算他完全不信任陈凯之,就如陈凯之所说的,即便母妃有一丁点活命的机会,他也不会放弃。 “好……本王让人来救母妃……”他咬了咬牙,直接叫来了平日侍候太妃的一个最亲近的宫娥。 陈德行这才道:“要怎么做?” “这……”陈凯之还真给问到了,急得跺脚起来。 难道要以身示范……示范? 陈凯之环顾四周,太妃本人,他当然不敢亲自上前去的,就算救活太妃了,自己也肯定完了。 至今这殿里的几个太监…… 哎……陈凯之实在下不起嘴啊。 那振大夫…… 罢了,这满口的大黄牙。 倒是还有几个娇滴滴的宫娥侍立在此,这……倒是可以考虑。 想了想,陈凯之只好硬着头皮朝榻前一个小宫娥行了个礼,此时一定不能露出丝毫猥亵的样子,一脸肃然地道:“姑娘,能否得罪一下?” 这小宫娥顿然惊得说不出话。 陈凯之心里一声叹息,为了救人,也顾不得这么多了,靠近这宫娥,趁她慌乱的时候,直接捏起他的鼻子,使她惊呼着要张口,陈凯之大义凛然地将嘴伸过去,朝她食道吹气。 “看明白了吗?” 陈德行看得眼珠子都落下来:“陈凯之,想不到你是这样的。” “这是救人,还有,你们看好了。”陈凯之不再犹豫,又直接按住了宫娥的心口,用力挤压。 “快!” 陈德行无奈,连忙让太妃榻前的那个宫娥有样学样。 陈凯之身前的宫娥被惊得四肢酸软,等事后,方才哇的一下眼泪啪嗒落下,我见犹怜。 “你……你好大的胆子!” 陈凯之忙朝她作揖道:“姑娘得罪。” 一旁的振大夫却是心里一喜,朝身边的王府总管道:“刘公公,这些事若是传出去,只怕……呵呵……” 那刘总管也是看得心惊肉跳,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太妃娘娘可是归天了啊,到了死,也得不到安生,这殿下跟着胡闹倒也罢了,这个生员…… “刘公公,这太妃,是不可能复活的,陈生员如此无礼,为了太妃的清誉,也应当……”振大夫目露杀机。 刘总管沉默了一下,只是道:“且看看再说吧。” 陈德行催促着另一个宫娥对太妃拼命施救,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妃却依旧没有反应。 那宫娥已是大汗淋漓,整个人几乎虚脱,陈德行在旁看着,又是悲痛,又是绝望,终于将依旧在给太妃施救的宫娥一把扯开,接着便又开始滔滔大哭起来。 陈凯之不是专业的大夫,正因为如此,所以也不太有把握,现在见太妃依旧没有动静,心里也不由咯噔了一下,道:“殿下,请继续吧。” “陈凯之,你这居心叵测之徒!”振大夫此时森然冷笑,狰狞道:“你看你做的好事,太妃已是归天,竟还要被你折腾得连仙逝了都不能安宁,你……可知罪吗?” 陈凯之这才冷静了下来。 方才见陈德行悲痛得太厉害,又急着想要救人,一时竟没有顾忌上事情的后果。 现在见振大夫杀机腾腾地看向自己,顿时感觉有些不妙了。 果然这个世上,有时候好人做不得啊。 这振大夫被赵王请来这里看病,如今太妃死去,他本就承担了干系,现在好了,恰好有个陈凯之自己跳出来,来做这替罪羊,振大夫求之不得,自然把所有的脏水都泼陈凯之的身上了。 何况,振大夫也听说过陈凯之,知道京师里有许多人不喜欢他,那自己正好借着这个机会…… 他厉声道:“王府里的人呢,还愣着做什么?快将此人拿下。呵……此人妖言惑众,老夫行医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有人可以死而复生……” 数十个王府的护卫早在外头候命,听到动静,纷纷冲到了门口。 振大夫斜眼看着陈凯之,冷声道:“陈生员,这就是你哗众取宠的代价,殿下,请立即下令拿人吧,殿下乃是至孝之人,太妃已经仙去,而这陈凯之竟如此侮辱太妃,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有人看向陈德行,陈德行泪眼滂沱,沮丧着抬头看陈凯之,道:“算了吧,这个家伙……本王还欠他一块玉佩呢,陈凯之,你走吧,本王就当受了你的骗,以后不要再让本王看到你了!” 说罢,他把眼睛别了过去,又满脸哀痛地看着自己的母妃。 振大夫不甘心,道:“国朝以孝治天下,殿下难道就一丁点也不在意……” 说到此处,陈德行突然像是发了疯似地打断了振大夫的话:“啊呀……” 众人以为陈德行受了刺激,疑惑地看向陈德行,可陈德行却是恍然未觉,他眼睛却直勾勾地看向床榻上的母妃。 细细而看,他非常母妃的睫毛竟在颤动…… 陈德行张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伸了手探着母妃的鼻息,一股温热传在了指尖上,陈德行喃喃道:“诈……诈尸了……不,不,母妃醒了!” 他发出了狂叫,声振屋瓦。 所有人惊诧地看向床榻,却见太妃像是很努力地想要张开眸子,却因为没什么气力,却没办法一时张开,而那伸出锦被的手指,竟也在不断地颤抖。 “活了,活了!”陈德行大喜地一把要扑上去,陈凯之在他身边,忙一把将他抱住,道:“殿下,不可,娘娘经不住这样的折腾。” 陈德行激动得不能自己,便反手,一把将陈凯之抱住,哭得稀里哗啦:“活了,活了啊,这是上天护佑,神医,神医啊。” ………… 十更送到,答应了大家上架后爆更,老虎已经很努力码字了,愿大家看个爽,顺带求点新书月票,希望大家支持一把,然后大家看完书早些睡哈! 上架感言 终于上架了,大家期待已久的爆更也要开始了,从今天开始,老虎将会更加努力地码字,以感谢老读者们多年来对老虎的支持和鼓励,感谢新书们对《大文豪》的喜欢。 同时感谢新书期间,编辑对老虎新书的指点和鼓励。 今天第一天上架,直接十更。从第二天开始,每天八更,若有特殊情况,老虎才会向大家请假。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对老虎的各种支持,虽然每天都忙于构思情节和码字,但是大家的留言、打赏和推荐票,老虎都有看到,这些都是对老虎满满的鼓励呀。曾有人问老虎,老虎怎么能从不断更,其实码字很累,但是每每想到还有很多人一直在支持老虎,才让老虎一直坚持着这份职业。 作为一个专职写手,码字工不容易,老虎也是个要吃饭养家的凡人,也希望大家若是经济能力允许,能订阅收看。八月是《大文豪》上架的第一个月,也是一本书唯一的一个月有上首页新书月票榜的机会,希望有月票的同学也能支持老虎一把,毕竟能多一个上首页的机会,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老虎这本书。 老虎也不大擅长说煽情的话,唯后以后用心构思情节,继续努力码字来感谢大家! 第一百一十章:美人在侧(1更求月票) 活了? 一旁的振大夫忍不住打了个趔趄,面如死灰。 真的活了,死人可以复生吗?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啊,这陈凯之,莫非……莫非有妖法不成? 而更可怕的是,方才他诊断太妃已死,可是太妃还未死,这不但使自己声名狼藉,甚至……还有谋杀太妃之嫌。 振大夫的脸色可怕得厉害,却没人理会他。 陈德行欢喜地道:“现在母妃醒了,是不是该……该治病了。” 陈凯之心里也大松了一口气,道:“还是请振大夫为太妃娘娘治病吧,只是需要谨记,万万不可再饮酒了。” 竟陈凯之这么一说,陈德行才想起了那位振大夫,顿时怒气冲冲,道:“这样的庸医,还继续让他给本王的母妃看病?来人,将他赶走!” 振大夫万万料不到自己竟遭受这样的待遇,可想到赵王殿下的嘱托,再看陈凯之,却还是乖乖地拱了拱手,作揖而出。 陈凯之很无奈,真正要看病,他是不太懂的,他只好命人将振大夫的诊断和药方取来,大抵知道了太妃的病,某些药的药效,他倒略知一二,自然也知道,这振大夫乃是名医。 说起来,其实药方里的每一味药,都是对症下药的,唯一的问题,就在那药酒上了,这振大夫忽视了一个细节,那便是太妃平时并没有饮酒的习惯,而他的药酒固然是好,却是好过了头,以至于这药酒酿的年份过长,过量之后,导致了酒精中毒。 既如此,那只需要将药酒剔除出来,其他的药,照猫画虎就是。 他照着这个开了一个药方,便准备告辞回家。 陈德行却是拉住了他,道:“回去做什么?你得住在这里,现在母妃虽是醒来,可是身子却还孱弱,你留在这里,本王的心也安一些,陈生员,陈老弟,求你帮帮本王吧。” 陈凯之很无奈,却也只好点头。 陈德行连忙欢天喜地地命人给他收拾了一处寝卧。 陈凯之也是倦了,不打扰陈德行去孝敬他的母亲了,到了寝卧便倒榻而睡。 睡到了一半,陈凯之突然察觉似乎有人靠近床榻,自从读了《文昌图》,陈凯之觉得自己的神经也变得敏锐起来,即便是在梦中,那几乎不可察觉的声音,只要靠近了,也能有感应。 那人蹑手蹑脚地来,陈凯之在黑暗中将眼缝睁开一线,却是不露声色。 谁知,此人站在榻前,磨蹭了良久,竟掀开了陈凯之的锦被。 陈凯之顿时感觉到危险在迫近,毫不迟疑的,身子突然一滚,这些都是经过他精密计算过的,若是对方手里有兵刃,掀被之后,肯定狠狠刺下,这一滚,恰好可以躲过这致命一击。 滚过之后,便是翻身而起,伸手朝对方脖子的方位袭去,此时手一伸,竟似抓住了对方的脖子,陈凯之连三脚猫的功夫都没有,却在这危险之中,仿佛一下子发挥了自己的潜力,将此人一扯,使他失去平衡,便听到一声娇声呼。 下一刻,那人被翻在榻上,陈凯之则骑在了他的身上,手依旧是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呼…… 陈凯之呼呼喘息。 “我……我……饶命,公子饶命……” 是个女人? 陈凯之微微一愣,掐住对方脖子的手却依旧没有松动半分,此时可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一半夜潜入自己卧房的人,肯定是图谋不轨。 “你是谁,要做什么?” “我……我叫小烟,我……我是奉殿下之命来……来服侍公子的。” 小烟? 陈德行那个家伙派来的? 陈凯之哭笑不得,却不敢大意,一手依旧掐住她,一手去取了榻边小几子上的火折,火折吹起,果然是一个小姑娘,而且还熟识,竟是今日‘急救’过的小宫娥,她的粉颈上,已是乌青了-一片,陈凯之方才下手太狠了,身上只穿着件肚、兜之类的小衣,原来在榻前磨蹭了这么久,居然是在——脱、衣。 她面如梨花的样子,眼里水汪汪的凝视着陈凯之。 陈凯之这才松了手,起身去点了灯,背着身道:“把身子盖着。” “是。”小烟乖乖地捂住被子,显得羞怯。 陈凯之这才回眸,见她我见犹怜的样子,道:“怎么回事?” 小烟局促不安地道:“今日……殿下见陈公子垂……垂青于我,怕陈公子夜里寂寞,便让我……我来作陪,我是王府里的丫头……而且,公子今日已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我……对我……” “哎…”陈凯之叹了口气,他很清楚,小烟这样的奴婢,对于权贵人家来说,不过是一个花瓶而已,随时都可以转赠给别人。 陈凯之便道:“我这里不需有人伺候的,你回去睡吧。” 小烟摇摇头,咬着樱桃小口道:“我若是回去,殿下肯定认为我待陈公子不好,就算不责罚,怕也要打发出内苑,寻个王庄里的佃户嫁了的,而且我和公子的事,将来王府里人的都会知道,小烟……小烟……” 陈凯之骤然明白了什么,他想了想,道:“那么,你就在这里睡吧。” 虽是叫她睡,陈凯之却是睡不着,这卧房里也只有这么一张床,让他睡地上,他是不愿意的,这样的环境,令他略显尴尬。 纠结了一下,他索性坦然起来,反正不管真假,王府的人都是认为小烟来陪、睡的,索性和衣躺在了小烟的另一侧。 小烟在被里略带颤抖,陈凯之则是显得心事重重起来,道:“小烟,那个振大夫,是什么来路?一个大夫,来给人诊治的,居然如此颐指气使?” 黑暗之中,与陈凯之挨着,小烟显得不安,可提起了事,倒使她的窘态少了一些:“只听说他是京里来的人,老总管都很看重他,其他的,奴就不知道了。” 陈凯之突然道:“你说,他会害我吗?” “啊……”小烟道:“这怎么可能?他已失去了殿下的信任,公子,你为何有此担心?” 陈凯之凝视着黑暗,这双眸子,虽是乍看如一泓秋水般平静,可是眼眸的深处,却似乎总带着不安:“因为我怕死,我是个怕极了死的人。” ………… 月票看起来有点少,有点小伤心,其实老虎已经很用心地去构思情节,很努力地码字了,弱弱的问话,可还有支持的吗?例外,为了不让大家辛苦熬夜等更,以后每天早上九点后开始更第一章,老虎会一直坚持做一只勤快的老虎,希望大家继续支持老虎哈! 第一百一十一章:暗箭难防(2更求月票) 折腾了一日,陈凯之虽是带着深深的警惕,可终究已很是疲倦,倒是美人在侧,虽有尴尬,可他却不敢触碰半分。拼命地想着荀小姐的样子,边道:“正因为我怕极了,所以我才会有这么多的担心,人心险恶,何况,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你比别人做的好,就等于是砸了做的不好人的招牌,这世上啊,凡事都要争要抢,每一个都说功名利益于自己如浮云,可实际上呢,这世上的名利只有这么多,每一个人都想多分一些,无论平时再怎样说厌倦了抢夺的人,也会不自觉的想多争一些;我……比别人有一些不同之处,嗯,暂且就叫优势吧,正因如此,所以总有人将我视为眼中钉吧,好了,言归正传,他会如何害我呢?” 陈凯之也不知自己为何今天有这么大的谈兴,竟对一个刚认识的小丫头少了几分堤防,而变得如此絮絮叨叨。 倒是这种不安的话语,却令小烟心里蒙上了重重的阴影,却是宽慰道:“不会有事的,公子不必多心。” 陈凯之不禁勾起一丝浅笑,道:“噢,那睡了。” 还是小丫头简单呀,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能放下戒心吧。 “嗯。”小烟倒是对陈凯之的话觉得有些意外。 陈凯之道:“你不是说不会有事吗?不早了,真睡了。” 次日一早起来,陈凯之张眸,却不禁警惕起来,在这陌生的环境的里扫视了一眼周围,才想到自己原来是在东山郡王府借宿,这才心安一些。 小烟却已不见了踪影,直到她去端了一碟糕点回来,才见到她重重心事的样子。 陈凯之坐下,吃了糕点,边道:“你的事,有何打算?” “我……”小烟一脸的愁容,却是显得楚楚可怜,道:“我知道公子看不上我,待会儿殿下问起,我如实禀告。” “然后呢?”陈凯之看着她。 小烟踟蹰地道:“现在王府大半的人都知道了,将来肯定会人尽皆知,……我……我,在王府里,已不算是姑娘了,定是要被打发出去的,殿下会将我赐给府里的人吧,公子,其实……我可以……” 陈凯之明白她的意思,不禁叹了口气,道:“我能如实相告吗?” “什么?”小烟不解地看着他。 陈凯之犹豫了很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我穷!” “我不怕穷,就请公子去向殿下说情吧,我会洗衣,会做饭。我愿跟着公子,公子是个老实人,我心甘情愿。” 纳尼,居然说我是老实人? 陈凯之突然觉得小烟这是在骂人,他沉默片刻,才道:“我想一想,你不必担心。” 安慰走了她,却没过多久,那王府的刘总管竟是带了几个侍卫怒气冲冲地来。 刘总管厉声道:“陈生员,你……好大的胆子。” 陈凯之似乎早料到了一样,神色淡淡地道:“公公,这是怎么了?” 刘总管气急败坏地道:“你……你居然敢对太妃下毒,你好大的胆子!来人,将他拿下。” 陈凯之心里想,果然………该来的果然来了,看这刘总管和侍卫们气势汹汹的样子,显然又是出事了。 陈凯之正色道:“拿什么拿,我是你家殿下的贵客,你口口声声说下毒,可有什么证据?有什么事,可以当着面去说,不必拿我,我随你们去吧。” 刘总管呆了呆,倒是没料不到这个家伙竟是如此的气定神闲。 他咬了咬牙,才道:“那么,请吧,等到了殿下面前,看你如何收场。” 陈凯之心里还算镇定,与其说镇定,不如说觉得可笑吧,一个小小郡王府这么多的幺蛾子,有些人,还真把我陈凯之当做是软柿子来捏了。 随着刘总管又回到了昨夜太妃的寝卧,便见陈德行忧心忡忡地在这里,那振大夫居然又回来了,坐在榻前,给太妃下着诊断。 刘总管道:“殿下,陈凯之带到。” 陈德行不安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才道:“振大夫,你来说吧。” 振大夫眼睛扫了陈凯之一眼,一副小样的整不死你的嘴脸,他笑嘻嘻地道:“陈凯之,昨日你开的药有问题,实说了罢,今日太妃吃了你的药,病情又加重了,老夫特意查过这药,这药都是按你的方子下的,你不懂医术,却胡乱用药,太妃至今昏迷不醒,你……可知罪吗?” 陈凯之心里想,我的药方,大致就是按着你的药方来的,只一夜功夫,太妃就出问题了?这里头若是没有明堂,就有鬼了。 陈凯之道:“振先生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振大夫目光一厉,道:“就是想问问你,你为何要下这样的虎狼之药?老夫大胆猜测,你一定别有所图,你照实说,你是不是故意如此,是想要药死太妃吗?” 这一句指控,极为严重。 当然,陈凯之可以推脱,若是想要药死太妃,为何昨夜要救呢? 可陈凯之知道,若是这样反问,振大夫肯定还有后话,他既然选择了污蔑自己,那么就一定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自己接下来会如何辩解,会如何和他争论,想必他一切都已经谋划好了吧。 对方的目的,显然就是给自己栽一个药死太妃的名义,而接下来,无论大家信不信,自己这嫌疑可就洗不清了。 这不是上一世,上一世还讲究所谓的疑罪从无。可在这里,却没有这个说法的,一旦牵涉到了太妃,后果就更加可怕了。 陈凯之想了想,此时不能为自己辩解,因为对方既然有准备,辩解也是无用,那么…… 他神色镇定地看了一眼振大夫,道:“那么为何想要药死太妃的人,不会是振先生呢?” 振大夫捋须,笑了:“老夫昨夜被殿下所误会,而赶了出王府,此后太妃用的都是你的药,天可怜见,幸好我虽被赶出王府,却挂念着王妃的安危,早就知道你有问题,所以今早还是登门来拜谒,想看一看才好安心,谁料说巧不巧,太妃的病情就更加重了,你说,你还摘得清关系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证据(3更求月票) “够了!”陈德行大喝一声,一脸忧心忡忡和烦闷,气恼地道:“现在不要争了,若是陈生员有心要药死母妃,何故昨夜要施救?陈生员,本王只问你,你无论怎么答,本王都信你,振大夫所说的,不是真的,对吗?” 他定定地看向陈凯之,陈凯之的面色淡定得可怕。 这小小的少年,直直地站在这里,看上去弱不禁风,体内却不知隐藏着什么。 陈凯之迎视着陈德行的目光,陈德行的眼里显露着明显可见焦虑的神情。 其实这时候,陈凯之只需要摇头否认振大夫的指控,他相信,这个虽然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优点的郡王,终究还是相信自己的。 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可陈凯之看人很准,他深信这一点。 可即便是郡王相信,又有什么用呢?振大夫提出了一个根本无法证伪的指控,陈凯之固然可以大大方方的走出郡王府,可只要外间还有这样的流言蜚语,自己在这世间,就寸步难行了。 毕竟,嫌疑人这三个字,也不是现在的陈凯之所能承受的。 有了这样的污点,他的前途将毁于一旦。 所以……陈凯之眼眸如星,这不可测的眼底深处,却是掠过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神色,他道:“殿下,没错,我确有此意。” 陈德行的脸上呆滞了,这家伙……竟承认了! 陈德行顿然暴怒,猛地豁然而起,龇牙咧嘴地冲到了陈凯之面前,一把抓住陈凯之的衣襟,怒道:“你……你……本王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亏得本王还把你当赌友,当救命恩人,当债主,你……你为何要害本王的母妃?” 陈凯之认真地道:“请殿下听学生说完。” 陈德行气得跺脚,却还是道:“好,本王倒是想听你怎么说。” 陈凯之淡定自若地道:“这其实并非是药的问题,而是学生在药里加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 “下了毒?”陈德行已经气得发抖。 而陈凯之,居然颌首……点头了。 一旁的振大夫不禁喜上眉梢,这陈凯之居然认了,这家伙疯了吧,承认了必死无疑啊。 呵呵……除了陈凯之,京城里的贵人们一定会感激自己的。 陈德行厉声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来人,来人!” 外头的侍卫纷纷按住了刀柄,随时要冲进来。 盛怒中的陈德行已经起了杀心。 可陈凯之没有露出半点的惊惧之色,却是不徐不慢地道:“难道殿下就不奇怪学生并不负责为太妃提供膳食,也不负责煎药,没有同伙,是如何下毒的吗?” 陈德行目光一冷,厉声道:“还有同伙?” “没错。”陈凯之回答得很干脆,而后道:“这个人就是……刘总管!” 被点到名字的刘总管,猛地打了个冷颤,卧槽,和咱有什么关系? 他一下子懵逼了,这真是无妄之灾啊,天哪,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刘总管是真的洗不清了,因为陈凯之冒着杀头的危险都把事情认了下来,人家都要死了,和你刘总管又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冤枉你。 噗通一声,刘总管连忙跪下,心惊胆跳地道:“殿下……殿下……奴才冤枉啊,奴才在王府二十年,照料了两代先王,对娘娘,对殿下,可谓是忠心耿耿,可昭日月。这陈凯之……胡说……他冤枉奴才呀!” 陈德行已是气得脸色发青,那还有心思听刘总管的辩解?只冷声道:“你……你竟是这样的人,你……畜生不如!” 刘总管知道一旦被陈凯之栽赃,就死定了,便咬了咬牙,厉声道:“陈凯之言之凿凿,说是奴才和他勾结,那么敢问陈生员,可有什么证据?” 对,证据! 他可不想陪陈凯之作死,你好歹给点证据出来吧。 陈凯之叹了口气,才道:“昨天夜里,我给了你一锭银子,足足有十两重,你忘了吗?” 刘总管瞪大眼睛道:“什么十两重的银锭?这……一派胡言,咱……咱没收你的银子,收了你的银子,咱便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他气极了,没这样冤枉人的,面目都狰狞起来。 陈凯之这时,却是作死地笑了,道:“这么大的银锭,寻常人是不会收藏的,对不对?所以其实只要殿下一搜,就可知道。” 陈德行狐疑地看着陈凯之,又看看刘总管。 陈凯之说得没错,这时代,银子乃是重要的货币,可是一般人买卖东西,都是用碎银,即便是大锭的银子,也往往将其剪碎了,所以一般情况,是不会收藏这种大银钉子的。 这大银锭子就如同是万元的大钞,这王府上下的人,一切都靠王府供养,谁吃饱了撑着收藏这个?即便真有,那也肯定是王府的库银,里头印有王府的印记。 陈德行愤怒地道:“老刘,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亏得本王还将你当作至亲看待,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来人,给本王搜!” “对,对,搜!”刘总管心里的一块大石反而落地了,搜啊,谁怕谁,他还生怕别人不搜似的,道:“当着所有人面,一道搜,若是搜出来,奴才自行了断。” 陈德行看着刘总管反应,又开始怀疑起来了,有点觉得是不是陈凯之冤枉了刘总管。 可要解开真相,也只有搜个底朝天了。 他带着众护卫,连带着这里的太监一并叫上,匆匆到了刘总管的房里,一群侍卫冲进去,足足搜了小半时辰,方才有护卫道:“殿下,没有。” 刘总管终于松了口气,拜在陈德行的脚下道:“殿下,你看,奴才果然是被冤枉的,这个陈凯之,他不是东西啊,他这样冤枉奴才。” 陈德行暴跳如雷,狠狠地瞪着陈凯之,正待要发狠。 陈凯之却是轻描淡写地道:“刘总管在这王府里多年,总会有几个心腹吧,我看,你这银子,或许藏在你的心腹那里也是未必。” “你……”刘总管气得想要吐血,这个陈凯之,真是临死都想要拉一个垫背的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真相大白(4更求月票) 其实真要论起来,刘总管和陈凯之都遇到了同样的处境,被人冤枉了,就成了嫌疑之人,即便陈德行信任,相信他是清白的,可是背着这个嫌疑,他这辈子,还怎么在王府里立足? 所以无论如何,刘总管现在心心念念的,就是要自证清白。 他咬了咬牙,一脸决然地道:“那就挖地三尺,搜个底朝天。这里,那里,还有那一处园子,都搜个干净。” 陈德行皱着眉,即便是冲动如他,也清楚,如今是一定要查个清楚的,不查清楚,自己身边的总管居然和人勾结,要药死自己的母妃,以后这王府,自己还敢住吗? 他朝护卫们点了点头,护卫一哄而散,直接破了宦官的门,预备搜索了。 陈凯之反而像是置身事外了一样,眼睛看着刘总管,可是眼角的余光,却是在一个宦官的面上扫过,这宦官显得很是不安,时不时地朝着自己房舍看去。 陈凯之突然指着这宦官道:“重点搜一搜他的房舍。” “啊……”这宦官顿时被所有人盯着,吓得脸色发白,顿时萎靡了一般,瘫坐在地。 侍卫们冲入了他的房舍,用不了多久,果然有人捧着一锭银子过来,道:“殿下,搜到了。” 陈德行接过银钉子,上头没有王府的记号,由此可见,这银锭是从王府外来的,一个小宦官,如何能从王府之外得来这么一大笔财富呢? 这可是有十几两重的银子啊,购买力惊人,除了官方的府库,或者是一掷千金的豪族之家,谁会用这个? 陈德行怒道:“张继,你说!” 张继不敢抬头,只是磕头如捣蒜:“这银子……是奴才捡来的。” “捡来的?”陈德行气极反笑:“你再来捡给本王看看。” 张继似乎是知道自己已经大难临头了,他抬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道:“是……是这个陈凯之,送我的。” 事实的真相,很清楚了,陈凯之冤枉了刘总管,真正和陈凯之合谋的,是张继。 陈凯之却是笑了,死到临头还在笑。 眼看着陈德行就要发飚,陈凯之却依旧泰然自若,平静地看着张继道:“那么我问你,我昨夜是第一次进入王府的,我们素来没有交情吧?” 张继很是不安,却还是咬牙道:“就是陈生员交我的,让我做一件大事。” “那么时间呢?地点呢?我昨夜是何时给你银子的?” 张继冷汗淋漓,胡乱道:“子时三刻,是在正心阁。对,就是那里。” 陈德行却是糊涂了,刚才陈凯之还承认是自己与人合谋下毒,可现在瞧这样子,又不太像。 陈凯之叹了口气:“子时三刻?你知不知道,子时三刻我正和一个女子在房里,怎么可能会去正心阁?” 张继呆了一下:“哪个女子,在做什么?” 陈凯之正气凛然地看了陈德行一眼:“哪个女子,殿下最是清楚,至于做什么,自然是不可描述的事,与你何干?倒是你,收了银子,想要药死王妃,却不肯说实话,殿下,刑讯逼供,是学生最擅长的事,学生有方法若干,如将此人埋在土里,在他身上抹上蜜水,吸引无数蜂蚁将他生生咬死,又或者……” 张继已是吓得魂不附体,陈凯之绘声绘色地说着各种酷刑的经验,他身下顿时流出腥臭的液体。 陈凯之又道:“而且,他虽只是个宦官,可无论怎么说,在这王宫之外,总还有亲人吧,殿下,他死咬着不松口,这是对殿下智商上的侮辱啊,恳请殿下,立即捉拿他所有的家人,统统杀个干净,好让他知道殿下的手段。” 张继已是吓得几乎要昏厥过去,他显然已是六神无主,惊恐之下,忙抬眼,朝向了陈德行身后的振大夫喊道:“振先生,救我!” 振大夫! 自始至终,一切都好像是在坐过山车一样,一开始,陈凯之承认有罪,接着,牵扯到了刘总管,结果最后一查,却是查到了这个张继! 就在大家以为水落石出的时候,一声振先生,让振大夫如遭雷击,他脸色苍白,已是惊得一脸煞白,哪还有方才嚣张的模样,忙道:“我……我……我不认得他,我不认得他……” 张继更急了,立即道:“振先生,昨夜是你交给我银子的,让我在药里掺一味药,说是毒不死太妃的,只是让太妃吃一点苦头,给陈凯之一点颜色看看……” “你……”振大夫大叫起来,愤怒地怒斥张继,“你别胡说八道。” “别狡辩了,这一切就是你的阴谋,银子上应该有标志吧。”陈凯之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出言提醒振大夫。 振大夫瞬间双腿发软,震惊地看着陈凯之,大概因为害怕,而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紧接着,噗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地面上! 他完了。 此刻,他已再无从抵赖了,那银子的确是他给的,上头甚至有赵王府里的标志,这是他怎么也无从狡辩的。 他心里万分的害怕,害怕之余有着巨大的震惊,这他妈的见了鬼了,自己下药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完全天衣无缝,根本不会出差错的啊,这陈凯之真是妖孽不成?次次都被他整。 振大夫竟是生生打了一个激灵,来不及多想,他慌忙地挣扎着从地面上起来,只满怀心思的想要逃。 陈德行已是恍然大怒,终于遏制不住他的脾气,眼疾手快地,一把扯住了振大夫的后襟,另一手揪住他的发髻,往他身上狠狠一撞。 振大夫猛地打了个趔趄,转过身来,下一刻,陈德行便狠狠地一拳挥上去,直中振大夫的面门。 只一瞬间,振大夫已面目全非,脸上鲜血淋漓,随即整个人倒地,在地上嗷嗷地打着滚,痛苦地抽搐起来。 陈德行一脸不解恨的样子,厌恶地道:“狗一样的东西。你们……你们……果然如陈生员所说的一样,害我母妃,侮辱本王的智商,来人,将这两个人押下去,别轻易折腾死了,本王未来三个月,还靠他们二人找乐子。” 第一百一十四章:多事之秋(五更求月票) 处置完了这一切,陈德行再看陈凯之时,目光很是复杂。 不待他开口,陈凯之已微笑着道:“我想,殿下心里一定很多疑惑吧,方才学生招认,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因为若是抵死不认,殿下想必也会相信学生,可只有殿下相信学生有什么用呢?既然被人指控,那么就永远有人怀疑学生,学生不喜欢被人怀疑。” 陈德行却是不解地道:“可你既然知道是谁下的毒,为何不早和本王说?” 陈凯之摇了摇头,道:“不可以,因为在此之前,其实连学生都不知道到底谁是下毒之人。” “你不知道?”陈德行一呆,讶异地道:“可你如何知道对方收了银子?” 陈凯之唇边浮出一笑,道:“其实也不是不知道,而是怀疑,学生救治了太妃,一定使这振大夫心里记恨,所以学生一开始就假设是振大夫所为。其一,他有动机,因为唯有指控学生下药,方才能平他心中之恨;其二,此人最懂医理,完全有这个手段,可以在太妃的药里添加一些东西。其三,他被殿下赶了出去,却又恰好今早登门,可见他极有可能是已有所准备了。” “可是学生要反告他,却没有把握,因为他既然动了手,一定会抹去他一切痕迹。” 说到这里,陈凯之顿了一下,才又眼带深意地道:“所以,学生才出此下策。” 陈德行觉得心里还是有着太多的疑惑,轻皱浓眉道:“可你如何知道他会用银锭收买府里的人?” “这个简单。”陈凯之道:“那振大夫,也是为了太妃探病而来的,听他口音,不是本地人,理应在这王府不久,既然如此,他应当在王府里也没有什么可信任之人,可他需要做这件事,就必须需要人手,那就只能采取重金收买的手段了。” 陈德行觉得合理,便又问道:“可你怎知他有银锭呢?” 陈凯之又笑了,道:“此人必定是个名医,而且我昨日知道,他是某个贵人请来给太妃看病的,既然是贵人请他,一定会给他丰厚的诊金,贵人的诊金,当然不会是碎银子。” 陈德行倒是不禁哭笑不得起来,又道:“可是,既然如此,你为何一开始要栽赃刘总管?” 刘总管一脸委屈地站在陈德行身边,一副恨不得掐死陈凯之的样子。 陈凯之道:“既然我料定了一定会有一笔银子的交易,那么这笔不同寻常的银子,一定在王府里,可若让殿下搜查,殿下当时未必肯信学生的话,除非……府里有一个人,嫌疑极大,殿下一定要搜查不可。再者说了,我一旦诬赖了刘总管,刘总管肯定急着要自证清白的,他是王府里的总管,对这王府了若指掌,在搜查的时候,他一定会十分卖力,用他的话来说,就算挖地三尺,他也要找出自己无辜的证据。” “呃……”听到这里,陈德行竟是无言以对,好有道理的样子啊。 刘总管却是委屈地道:“可你又如何相信和振大夫勾结的是宦官,而不是宫娥呢?” 陈凯之叹气道:“难道你们忘了,方才学生就说过,振大夫也是初来王府不久,他既然要找帮手,肯定是找较为熟识的,他一直都在给太妃看病,那么平时接触到最多的,也就是太妃寝宫里随侍的几个宦官,至于宫娥,这位大夫毕竟是名医,这般身份之人,总要端着架子的,他虽年纪老迈,可毕竟是男人,为了避嫌,肯定要刻意对这些宫娥保持疏远的态度,而宫娥们,历来是羞怯的,更是不会和他说什么话了,反而是这些宦官,他使唤得肯定不少,对这些人的性子,多少摸透了,所以他要选择人手的时候,一定会在这寝殿中的几个宦官那儿寻找的。” 陈德行听得如痴如醉,津津有味地听闻了所有的细节,倒是像见了鬼似地盯着陈凯之。 陈凯之吁了口气,虽然事情已经解决,可终究这王府还真是是非之地啊! 陈凯之朝陈德行行了个礼,便道:“殿下,那姓振的大夫虽是对太妃下药了,不过学生保证,这药绝不至要了太妃性命,只是让太妃吃点苦头,构陷了学生之后,他再妙手回春罢了,殿下请几个好大夫,好生照料,想来太妃不日就可以痊愈了,倒是学生,在这里已逗留了两日,实在不敢久留了,学生在此告辞。” 君子不立危墙,陈凯之不傻啊,总觉得这郡王府掺和进了什么,还是走了的好。 陈德行却是手足无措起来,一脸不愿意地道:“走,这就走?多住几日啊,你在这里,本王总会安心一些。” 陈凯之却是很坚持地摇头道:“学生还有学生的事要忙。” 意思是再留着他,就是强人所难了。 陈德行虽然平日较为任性,但是面对陈凯之,却是显出了少有的宽容,带着几分可惜地道:“本来还想和你好好说说话呢,既然如此,本王先照看着母妃吧,等有闲了,再去寻你,至于那玉佩……” 玉佩已是碎了。 提到这个,陈凯之不免感到可惜,却还是道:“无妨。” 陈德行却是道:“本王还是会想方设法补偿你的,还有诊金,这两日也会命人奉上。” 陈凯之倒没有装模作样,只是点了点头,却突然想到什么,道:“那位小烟姑娘……” 陈德行明白了,意味深长地道:“本王懂的。” 陈凯之知道陈德行这话里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一直记得曾答应小烟的事情,倒没有反驳陈德行,便朝他作揖,告辞而去。 陈德行让人备了车马,送陈凯之到了家里,还未从马车上落地,却见周差役在这等着了。 周差役看到陈凯之从王府的马车下来,先是呆了一下,随即急切地赶过来道:“凯之,县公有请。” 陈凯之还真想感叹一句,真是多事之秋啊! 陈凯之倒不敢等闲,便匆匆地随周差役赶到了衙门的后衙廨舍,便见朱县令坐在案牍之后,正凝眉看着一份公文。 ………… 老虎需要支持需要帮助啊,有月票支持的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新官上任三把火(6更求月票) 等陈凯之上前见了礼,朱县令晦暗不明的脸色随之舒缓了少许,笑道:“凯之,昨日为何不在,三请五请的才来。” 陈凯之连忙行礼道:“学生惭愧。” 朱县令没有介怀的意思,只是笑着道:“你来的正巧,知府大人已经到任了,本县昨日已去拜谒,今日知府大人还要见一见金陵和玄武诸县的士绅,算是体察一下民情,凯之,本县谁也不带去,只带你去。” 陈凯之这就心里有数了。 金陵知府,乃是这金陵最大的父母官,如今他已到任,肯定需要和金陵的一些地方人士先照个面,这第一面很重要,这既是大家试探一下这位知府大人性子,也是知府大人摸一摸底的机会。 说穿了,这是一次联谊会。 各县所带的人,要嘛是地方的重要士绅,要嘛是一些官宦之家,又或者是一些青年俊杰,三三两两总是会有的。 朱县令却只带自己去,这分明是有意让自己给知府大人留一个深刻的印象。 陈凯之却惊喜道:“恭喜大人。” 朱县令哂然失笑道:“恭喜?恭喜什么?” 陈凯之道:“额……学生随口一说。” 朱县令却是深看陈凯之一眼,随即二人相视一笑。 这一句恭喜,是不能明着说出来的,县公只带自己去,而江宁地方上,这么多士绅,岂不会抱怨?可朱县令不管不顾,这说明什么呢? 陈凯之的预测是,朱县令极有可能会高升一步,这已是他在江宁县最后的一段日子了。这个时候,地方官往往会对地方的士绅开始疏远起来,既是为了避嫌,显示自己公正严明,不偏袒地方豪族,另一方面,将来大家互不相干,也实在没有必要事事看地方士绅的脸色。 要升官了啊。 朱县令肯定有内幕消息,在上头肯定有人,却不知这上头之人,又是何方神圣? 这官场里的事,还不到他陈凯之能推测的,他也只是莞尔一笑。 朱县令命人备轿,带着陈凯之至知府衙门,这空荡了许久的知府衙门,如今多了勃勃生机,可谓门庭若市。 由人领着进入衙门,朱县令打头,陈凯之尾随其后,在这里,倒是遇到了不少各县的熟人。 不少人对陈凯之颇为亲昵,都和陈凯之相互见礼,陈凯之因为天瘟的事声名鹊起,博了不少好感,当然这时候绝不可以居功自傲的,忙是谦虚回礼。 那玄武郑县令见了陈凯之,调笑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方才对朱县令道:“朱兄只带凯之来见府尊,是当真将凯之当做至宝吗?” 郑县令的语气酸酸的,却又道:“这位知府大人,据说此前管理马政,最不喜的就是文人才子,凯之啊,朱兄没和你说吗?” 这分明有挑拨离间的意思啊,陈凯之却一点也不恼,反而心平气和地朝他行了礼:“学生不过来拜望而已,府尊喜与不喜,反而不看重。” 郑县令哑然失笑,众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入了正堂。 陈凯之抬头一见,跪坐在首位上的人,眼睛有些发直。 这……就是知府大人? 却见他一身旧袍子,据说才四十岁,可是面上是晒得如炭黑一般,细细而看,一脸神色凝重的样子,双目如电,显得不苟言笑。 前来拜谒的人,非富即贵,最次的,也是一身绸缎,陈凯之相对简朴一些,可好歹也是儒衫纶巾,看着干净,还算体面。 反而是这位府尊,却显得格格不入起来。就像是一群贵人里,混了一个穷苦人家,偏偏这位看上去既寒酸又穷苦之人,便是这堂中的一府之长。 众人纷纷见礼。 这府尊勉强挤出了一些笑容,带着浓重乡音的话道:“噢,都不必多礼了,本官不尚虚礼,都坐吧。” 众人便各自寻了位置坐下。 府尊也没有和大家寒暄,很直接地道:“本府姓包,单名一个虎字,往后,你们喊包府尊也好,喊包大人也罢,本府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今日能见诸位,本府很是高兴。” 高兴吗?一点都不高兴吧,至少他的脸上,却是一副所有人都欠他一笔钱似的。 可众人里不少都是老油条了,倒没有将心思摆在脸上。 此时,郑县令则忙道:“是是是,早听包大人两袖清风,是个刚直的人,下官人等万幸,金陵上下得知大人治理金陵,更加是万幸,万千军民,无不欢欣鼓舞啊。依下官之见,只怕用不了多久,金陵便可大治,普天同庆,快哉,快哉!” 于是众人纷纷点头说是,气氛倒是开始带起来了。 陈凯之冷俊不禁地在朱县令下首坐着,心里想:“这真是愉快的一天。” 包知府竟是拉下了面皮,道:“可是玄武朱县令?” “不不不,下官姓郑。”郑县令喜气洋洋地道。 包知府突的冷笑一声,道:“本官还未到任,还没有开始治理一方,如何这军民人等,就普天同庆了呢?” “啊……”郑县令顿时语塞,答不上来了。 包知府随即又厉声道:“本官最厌恶的,就是官场这等恶俗的风气,溜须拍马,不知所谓,本官虽也是进士出身,却最厌恶这一套,再有人如此,本府绝不容情。” 呃,气氛……一下子肃然了。 陈凯之真是看得眼都直了,卧槽,伸手就打笑脸? 郑县令顿时如丧考妣的样子,似乎有一种流年不利,出门没看黄历的心情。 包知府眯着眼,脸上是肃然之色,沉声道:“本来是初次见面,本官不该如此大煞风景,可是本官既来此,为任一方,有些话,还是先说在前头的好,本官至此,已有两日,也曾微服巡视过地方,也难怪大家都说江南好,可在本府看来,这里上上下下都弥漫着一股靡靡之气,上下的官吏,锐气尽失,百姓呢,不尚教化,看似是太平天下,实则却是藏污纳垢,不堪忍睹!” 众人顿时也随之肃然,真是够吓人呀,这第一次见,就是来一顿狗血淋头的痛骂,就差说出那一句“在座的诸位,都是垃圾”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务虚不务实(7更求月票) 陈凯之已是看得目瞪口呆,这位知府大人,还真是神了啊。 众官和士绅,则皆是一脸尴尬之色,一个个嗫嚅着不敢言。 包知府说得火起,直接拍案而起道:“大陈承平了数百年,这江南就更不必提了,可是这醉生梦死,富贵者锦衣绸缎,贫贱者却无立锥之地,这是什么地方?都说金陵好,好在哪里?看到好的人,只看到了尔等锦衣玉食,出入乘轿驾车,美人如云环伺。可是本官所看到的,却是百姓饱一顿饿一顿,朝中诸公看到的,是人间仙境,本府所见,却是罗刹地狱!” 这一通骂,足够令人抬不起头来。 连陈凯之也不禁感到惭愧,因为他明明是地狱里的人,却没有看到地狱,只想着自己升上这人间仙境,哪里有这包知府的气魄? 包知府说到这里,倒是语气缓和了一些:“自然,这是历代积弊如此,也全然不是你们的缘故,本府能力有限,也未必能力挽狂澜,只是本府既在此为官,就少不得要改一改了,现在金陵的风气,务虚而不务实,本府直截了当一些罢,如今迫在眉睫的,却是两桩事。其一,便是劝农,这农是根本,本府却听说,这里许多大户,因为桑麻价格高,因此将许多粮田,改种植为桑麻,以至粮产重创,现在倒还好,可是一旦遇到了灾年,可怎么办呢?” “这其二,便是严厉打击盐贩,朝廷的赋税,有两成,来源于盐铁,可近年来,私盐猖獗,屡禁不止,他们三五人一群,数十人一伙,更有厉害的,组织数百上千人,穷凶极恶,无视法度,铤而走险,如今,已到了尾大不掉之势,这私盐贩卖,尤其以金陵为最,本府早有暗访,其中最大的一伙盐贩,号称三炷香,聚众数百人,为首者,可是自称三眼天王是吗?此人手下聚众甚多,据说还备了不少刀剑弓弩,心寒啊,诸位难道听了就不寒心吗?就在这金陵,竟有如此猖獗的贼人,屡禁不止,杀人放火,竟是横行十年,至今,竟是对他无计可施,这样的人,若是在太平时节,或许只是贩卖私盐牟利,可一旦遇到什么动荡,便是混世魔王啊。” 私盐贩子,确实是金陵尾大不掉的难题,在这时代,因为朝廷的税收能力有限,因此采取的乃是盐铁专营,私人是不得从事盐业生意的。 可这盐其实并不值钱,有的地方,一口盐井,取的盐数之不尽,而一旦卖出去,就是十倍、百倍的暴利。 正因为如此,私盐贩子便催生了出来,又因为朝廷对私盐的的严厉打击,一般人是不敢贩卖私盐的,而敢做这勾当的,无一不是穷凶极恶的汪洋大盗,以至朝廷为了禁止这种现象,对于私盐贩子,直接采取杀无赦的政策,如此一来,贩卖私盐者,不但都是胆大包天之徒,一旦被官府通缉,无一例外都是拼死反抗,反正被拿获了是死,拼了命,还有生机。 金陵是个富庶的地方,武备也很松弛,官军和差役们缉私,只是混口饭吃而已,可私盐贩子却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舔血而生,这就导致每一次官军和私盐贩子相遇,数十个官军,竟不敢去追击几个盐贩,若是一百个盐贩,便是上千官兵,也未必敢去围剿。 那三眼天王,在金陵更是凶名在外,因为他下头有数百个人手,都是亡命之徒,他们通过了贩盐,牟取了暴利,又自南越国,走私了不少弓弩和刀剑,平时隐藏在金陵各个角落,一旦有事,顿时聚众起来。 陈凯之甚至听说,早在三年前,这三眼天王曾因为高淳县捉拿了他一个同党,他竟带着数百人,连夜袭了高淳县城,杀了军民百姓五百余人,劫走了钦犯,呼啸而去。 正因为如此,官府对于私盐贩子,固然是痛恨无比,可说到打击,却是无从提起,除了整治一些单干的盐贩,对于似三眼天王这样的巨寇,却是得了线报也绝不敢去管,谈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 起初这些人,是靠贩盐发家,等这一群亡命之徒聚众一起,视王法为无物,便也会偶尔参与一些打家劫舍的事。 现在包大人居然要求打击盐贩,还特意提到了这位朝廷巨寇榜上排名第六的三眼天王,各县的县令们顿时忧心起来。 “怎么?”包大人见众人皆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不禁冷笑道:“本府提及此事,竟无一人敢答吗?” 他脸色凝重,竟呵呵笑道:“你们不敢拿,拿不住,没有这个胆,可是本官职责所在,却非拿不可。” 气氛真是够尴尬啊。 包大人显然还没骂够:“一干人,除了清谈,便不知所谓,连保境安民尚且不敢,朝廷要之何用?” 痛骂了一通,包大人却发现这些人都是老油条,不管他怎么激将,也无一人敢跳出来痛陈私盐贩子之害,心里便觉得有些冷了,随即也索性不说话了,只一双虎目,在人群之中逡巡,吓得许多人大气不敢出。 倒是有人想化解一下尴尬的气氛,终于鼓起了勇气,笑着道:“大人,论起务实,江宁县的陈生员,在瘟疫来临时,救治百姓,尊师贵道,令人佩服。” 他这一说,众人无不点头称是。 本是气呼呼的包知府,倒给引起了几分兴趣,不由道:“不知这位俊杰来了没有?” 陈凯之便出来,作揖道:“学生便是陈凯之。” 包知府看他一眼,觉得很是年轻,而众人竟都推崇他,不禁笑道:“你这一举,可谓是活人无数,不过本府听说,这是太祖皇帝托梦给你的要方?” 陈凯之道:“正是,学生惭愧得很,只是一些苦劳,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包知府道:“总算是救治了一方百姓,很是难得。陈生员,你觉得方才本府说的有道理吗?” 陈凯之便道:“大人的话,一语中的,尤其是务虚不务实,更是发人深省,不过学生以为,大人看重的两点,确实是务实,只是……要办起来,却不容易。” 第一百一十七章:此言差矣(8更求月票) “本府岂会不知这有多难?” 包知府脸上又有些不悦起来,在看他看来,这个叫陈凯之的生员,终究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读书人啊,遇到了难处,便害怕了。 顿了一下,包知府便道:“正是因为难,才需迎难而上,是不是?” 陈凯之自然只能点头:“是。” “嗯?”虽然陈凯之点头说是,包知府却看出了陈凯之的神色中,并不是真正的认同,不禁目光如注地盯着陈凯之道:“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陈凯之本来是不想说的,可包知府既问了,便也坦然起来,道:“方才府尊说,要务实而不务虚,可在学生听来,府尊到任之后,便要整治这两点,却是务虚了。” 这是务虚? 显然,包知府的面上挂不住了,依旧直直地看着陈凯之,脸色阴晴不定地道:“噢?是吗?那你说来看看。” 陈凯之正色道:“就以劝农来说,府尊所虑深远,这本没有错,现在许多人家都改粮为桑,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利。因为同样一亩地,种植桑麻,比粮食更值钱。因此,府尊为了防范未然,是要打算禁绝桑麻吗?” 包知府捋须:“正有此意。” 陈凯之吁了口气,道:“那么学生有几个问题,还请府尊赐教。其一,官府是否动用强力手段改桑为粮?” 包知府冷面道:“也有此意。” 陈凯之摇了摇头,却是笑了。 包知府看着陈凯之带着深意的表情,面上就更不好看了。 自己是新官上任,而这两点,本就是他在赴任途中所思虑的两个重要施政方针,现在却被一个小秀才质疑,这不免使他怫然不悦。 看来,这又是一个只知道清谈的读书人,果然是名不副实。 却听陈凯之又道:“那么,多是金陵的田,都种植粮食,明年乃是丰年,粮产提高了三成,乃至是四成,大人以为如何?” 包知府凝重道:“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陈凯之却又是摇摇头道:“可是府尊有没有想过,谷贱则伤农?今年粮食的市价,是一石米一千三百钱,而一旦遇到了大丰收,再加上粮田的增加,米价会如何呢?” 顿时间,包知府语塞了。 陈凯之便继续道:“粮多了,自然也就不值钱了,今年是一千三百钱,一旦暴跌,甚至要到七百八百文。想想看,农人辛苦劳作,所收的粮,价格竟是腰斩了一半,固然米可以饱腹,可收益却是减少了,再过一年之后,还有人愿意精耕细作吗?依学生浅见,一旦米价暴跌,势必会大大打击农人中粮的积极性,那么,这些田既不能种桑麻,只能种粮,若是肥沃的良田,倒也罢了,可若是那些贫瘠的田地,本就收不了多少粮食,却还需浪费人力去照料,所收的价值,却是可以忽略不计,只怕到时,不少粮田都要荒芜了。” “所以,学生以为,大人劝农,这并没有错,府尊想要务实,这也没有错,可是无视规律,不去疏通引导,而是一味的强令种粮,最后的结果,可能会适得其反。当然,这只是学生的浅薄之见,倒是让大人见笑了。” 包知府竟是压言无语起来,他觉得自己占了大道理,依旧固执地认为,陈凯之错了,可想要反驳,竟是感觉反驳不了。 陈凯之此时则是含笑道:“至于打击盐贩,这本也没有错,可是现在金陵武备废弛,要打击,殊为不易,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私盐猖獗,学生以为,缘故有二,其一,盐贩为牟取暴利,铤而走险。其二,也未必是地方官吏不肯用命,实在是各地主官虽想剿除,奈何手中无兵可用,可一旦想要练兵整顿,却又不在职责之内。想要解决私盐之患,唯有请旨,请朝廷格外开恩,编练专职剿贼的官军,专司其职,唯有如此,方能根除此弊。” 这下子,包知府的面子搁不下了,好啊,你陈凯之处处为这些地方官吏开脱,怎么,你们是一伙的? 包知府这个人,历来是两袖清风,做事雷厉风行,哪里受得了陈凯之所谓的徐徐图之?偏偏论口才,自己又不是陈凯之的对手,因为陈凯之的话,无懈可击。 想了一下,他倒是有点恼羞成怒了,便厉声道:“哼,这都是推脱之词,是想要推卸责任,本官既治金陵,这干系便在本府身上,本府说可以就可以。至于陈生员……” 包知府想要怒斥几句,可是念着陈凯之平瘟疫有功,这话终究没出口,否则以他的性子,是直接开骂了,却只是道:“陈生员还年轻,剿贼之事,乃是本府职责,你安心读书吧。” 安心读书的意思就是滚一边玩你的泥巴去吧,你这小屁孩子,还敢班门弄斧。 陈凯之也不生气,他知道包知府是个爽快人,心思倒是好的,也就不计较,只是怡然自若地回到座位上。 包知府的心情自然还是不大好,接着自然又是一顿臭骂了,这阖府的上下官员,都被骂了得不敢抬头。 直到最后,包知府意犹未尽地道:“劝农之事,且可以搁下,如今这私盐贩子,乃是当务之急,万万不可松懈,各县需严厉打击,若是懒散的,本官自要治罪;可若是徒劳无功,在本府面前,本府也不会给你们好看。自然,若是剿贼有功,本府自然为其代为陈奏,上报朝廷,等候朝廷嘉奖,尤其是那三眼天王,张贴文榜,若是谁能缉获,不但朝廷会有恩旨,便是本府,亦有厚赐。” 三眼天王…… 谁敢打他主意啊,什么厚赐和重赏都是假的,朝廷再三下旨捉拿呢,为何这么多年来,人家依旧还能逍遥法外? 可是包知府却一副主意已定的样子,最后很不客气地道:“好了,都退下吧。” 众人这才如蒙大赦地纷纷起来朝包知府行礼告辞,随即皆是一脸郁郁地离开。 陈凯之也随着人流而出,倒是那包知府在背后突然道:“生员陈凯之,留下。” ………… 今天八更送到,爆更不容易呀,但想到大家等着看老虎的书,努力也是值得的。顺带求点月票,希望有月票的同学能支持老虎,好了,老虎继续码字了,大家也早些睡觉,明天继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郡王有请(1更求月票) 包知府这么突然的点名,众人都始料未及。 陈凯之反而尴尬了,众人都是同情地看他,怎么不能理解?有了方才,已足够令大家知道,这位知府大人很不好打交道!陈凯之怕是得罪了这位知府大人了,却不知会是什么待遇。 陈凯之只好留下来,包知府冷冷地看他,等人都走空了,他挥挥手,让差役们也下去。 陈凯之倒是凛然不惧,带着淡淡笑意道:“不知府尊还有什么吩咐?” 包知府眼睛如刀,凌厉地在陈凯之的脸上扫过,突然……他却是叹了口气,道:“哎,陈生员,本府新官上任,正要整肃风气,你倒是好,竟是当着诸官之面顶撞,差点坏了本府的好事。你真是不晓事啊,不过……你的事迹,本府亦有耳闻,救下金陵这么多百姓,真真是大快人心的,本府不为难你,只是……你太心直口快了,下次,可要注意了。” 特意留下他,原来是为了这个?可是…… 贼喊捉贼啊。 心直口快?陈凯之觉得自己真是冤枉了,和知府大人比起来,自己哪里称得上心直口快了? 只是话说到这个份上,还能说什么?只能认了吧! 陈凯之便一脸谦虚地道:“学生受教。” 包知府凝视着他,却是道:“只是,你可知道本府为何非要整治私盐贩子吗?” 陈凯之倒是有几分好奇,便仰头看着包知府,眼带不解之色。 包知府随即站了起来,背着了手,一脸惆怅之色,道:“前岁,盐贩祸乱蜀中,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去岁,豫章盐贩聚众三百多人,打劫漕船,又是数百人受害,这些人,虽是贩盐为生,可贩盐者,无一不是胆大包天之人,因为贩盐,得以积攒巨大财富,购置兵械,因为胆大,所以可以无视王法,更因为聚众,而猖獗无比,这是我大陈的大害,尤其是这几年,朝廷武备松弛,盐贩更是壮大不少,其他地方,本官不能管,也管不着,可这金陵,却是非管不可,这个三眼天王,手中有数十桩命案,若不将其拿获,迟早要酿成大害,本官自京师来时,宰辅姚公曾特意与我深谈,说是盐贩之害,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再姑息下去,不但动摇国本,更是天理难容;本官本是管马政的,之所以调来金陵,怕就是因为朝廷对剿灭盐贩越发迫切,如今,本府是临危受命,怎么还等得了呢?” 陈凯之这时才恍然大悟,难怪金陵这种地方,居然来了包大人这样的知府,原来就是让他来解决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的。 陈凯之便朝包知府行礼道:“学生明白了。” 包知府便道:“本府和你说这些私话,是因为本府念你当初救民有功。可是这金陵府缉贼的事,你一个书生,懂什么,尽知道胡说,好了,念你无知的份上,就不责怪你了,下一次本府可不轻饶了,快快回去读书吧。” 可陈凯之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在他看来,这位知府大人还是太激进了,终究忍不住道:“可是府尊,学生以为,此事还是徐徐图之的好,否则一旦冒失,反而可能遭来灾祸。” 包知府不禁瞪大眼睛,这小子怎么像一个牛皮糖一样?本想发怒,最终还是呼了口气:“本府曾管过八年马政,剿贼巨千,送客!” 这是逐客令。 陈凯之无奈,只好告辞而出。 包知府却是眯着眼,目送陈凯之的背影,忍不住喃喃念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终究还只是个读书人啊,只懂夸夸其谈,纸上谈兵,这世上又多了一个肩不能挑的清流雅士了” ………… 转眼就要入冬,天色愈发冷了,郡王府里给陈凯之送来了诊金,还有一些衣物,足足五十两银子,外加几匹布,以及一些零零散散的赏赐,难得这郡王殿下还记得自己,陈凯之心里倒是一暖。 近来金陵人心惶惶起来。 新任知府要剿盐贩,在各处设卡到处拿贼,盐贩是拿了一些,可都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小蟊贼,可即便是这些小贼,也都是负隅顽抗,一旦被官府撞见,立即提刀冲杀,都是红了眼搏命的姿态。 江宁县这儿,官吏死伤不少,巡检司的官兵,据说也死了七八个。 盐贩感受到了这位知府大人的恶意,自然也就开始报复起来,就在两天前,文庙的庙会本是熙熙攘攘,却突然一群穷凶极恶的盐贩冲出来,大行杀戮。 当时场面极度混乱,死伤无数,陈凯之的两个同窗,亦在这次事件中丢了性命。 陈凯之随着同窗们一同去悼念,见了那一家子孤儿寡母痛哭的惨状,心里也不禁一沉。 此事之后,知府衙门开始严防死守,可如何死守呢?这些盐贩拿起刀就是不要命的亡命之徒,放下了刀,便又可能成了一群良善百姓,莫说是寻常的三眼天王,便是寻常的盐贩头目,却连边都沾不着。 这件事影响极大,连日,便有无数奏报往朝中去了。 包知府也是着急得上了火,却也心知这是盐贩的警告,是威胁官府。 又过了几日,一夜之间,天上下起了霏霏细雪,郡王府竟派了马车来,说是太妃的身子已是大好,请陈凯之去郡王府一趟。 陈凯之知道那太妃多半是想表示一些感谢,便穿戴一新,动身去了。 到了王府,陈德行却是一身戎装在门口等着,一见到陈凯之,便兴冲冲地上前,狠狠地一拳砸向陈凯之的肩窝,却很是亲昵地道:“你这家伙,不是东西啊,本王在府里,专侯你来拜访,谁晓得你半个多月没有音讯来,真真气死本王也,一点情义都不讲。” 陈德行本就是孔武有力之人,这一拳没分清轻重,等他一拳锤下去,便后悔了,他竟忘了陈凯之是个柔弱的书生。 只是等他心里悻悻然的时候,却见陈凯之面不改色的样子,心里却是啧啧称奇,这个家伙……居然纹丝不动?怎么,他学过武? ………… 怕有些同学看得不够过瘾,所以一天分两次更新,一次更四章,大家觉得怎样?有些同学说老虎更得还不够多,老虎想说,老虎每天已经很努力地码字了,可以说是日码字夜也码字,差不多是极限了,请大家理解一下。最后顺带求点月票,老虎需要你们支持呀! 第一百一十九章:郡王太妃(2更求月票) 陈德行暗暗的啧啧称奇,陈凯之倒是忽视了这个细节。 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日除了尝试作文章,便是读那《文昌图》,整个人仿佛焕然一新。这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使他整个人的精力和气力都有增长,不只如此,耳目也变得更加灵敏了不少。 这时,他就算是看陈德行脸上的一根毛发,都可谓是清晰无比。 陈凯之带着浅笑道:“殿下一身戎装,甚是英武,莫非是要去校场吗?” “去了城外打猎!可惜没有遭遇到什么猛兽,实在没意思,便索性回来了。本还想猎一头虎豹,剥了兽皮给母妃做一件冬衣的。陈老弟,下一次,有没有兴趣陪本王去出城狩猎?” 陈凯之却是很干脆地摇头道:“殿下,学生近来功课紧张。” 陈德行仿佛早料到陈凯之会这样回答,一摊手道:“好吧,本王早知道你会这样说的,母妃的身子,已是见好了一些,不过她总是心事重重的,大夫说了,得心放宽一些,这病才养得好。哎……若是母妃学本王这般,哪里会病?可见这病都是心生的,她早听闻了你救治了她的事,只是起初的时候,还在病榻中,所以不便请你来道谢,如今倒是好了一些,便请了你来,凯之,你随本王去吧。” 陈德行与陈凯之并肩而行,他似乎是个没什么规矩的人,只背着手,嘴里却有说不完的话:“见了母妃,要谨慎一些,她呀,太严厉了,可不像本王这般。” “哈哈……”说罢,一把拍了拍陈凯之的肩,又笑着道:“也别太紧张,现在还没见到母妃呢,别总是不苟言笑的嘛,来,给本王笑一个,噢,你今儿回了家,本王给你一个惊喜。” 陈凯之觉得这家伙是个话痨,很难理解怎么天潢贵胄之家,会养出这么个家伙。不过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对陈德行,倒没办法讨厌得起来。 待到了后殿,有宦官先入内禀告,过不多时,便请陈凯之进去。 陈凯之走进去几步,却见陈德行不跟来,不禁狐疑地看着他,陈德行朝他做了个鬼脸:“你去,本王在这里等着,省得又挨骂。” 陈凯之无奈地摇摇头,便一步步走入了殿中。 再看这太妃,脸色确实红润了不少,神色中虽还显出了疲态,可见了陈凯之,她却露出了雍容和浅笑。 她一挥手,几个给她揉捏的宫娥立即退开,垂立在殿侧,太妃带着嫣然浅笑道:“早就听说金陵城里近来出了个无双公子,文采斐然,今日一见,果然是个飒爽的少年郎,你不必行礼,说起来,我该谢谢你呢。” 陈凯之笑了笑,却还是作了揖:“学生惭愧得很,不过是因缘际会而已,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太妃摇摇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连寻常百姓家尚且知道的道理,我怎会不知呢?噢,你和德行相熟是吗?” 母亲说到自己的孩子,总是不免谈兴会浓一些。 陈凯之道:“还算相熟,殿下是直爽人,从不嫌弃学生的出身。” “是啊,他是个好孩子,可惜……”太妃目光幽幽地打量着陈凯之,说到这里,却是浅尝即止。 陈凯之心里想,这太妃只怕在摸自己的底细吧。 这太妃摸他的底细,而陈凯之,又何尝不在试探对方呢? 陈凯之笑着道:“太妃娘娘身子看来是渐好了,不过……这大病初愈,理应是好生调养的,太妃娘娘该多注意身体,心放宽一些。” 太妃摇摇头道:“话是如此,只是可惜……哎,不说这个,不过我还是承你的情,这身子哪,确实是再重要不过的了。有一件事,我倒是想说,就怕冒昧了。” 陈凯之心里想,果然不只是道谢这样简单,便道:“请娘娘示下。” 太妃挥挥手,左右的宫娥会意,便都退了下去。 这空荡荡的后殿里,太妃微微蹙眉,道:“其实此事,倒也和你无关,只是那位振大夫,你觉得该如何处置为好呢?” 那振大夫,想必还被拘禁在王府里。 振大夫是赵王请来的,郡王可以胡闹,可这太妃,想必是个心思极缜密之人,要处理这个人,却很慎重。 只是……这等事,她又何故来问我呢? 陈凯之抿嘴不语。 太妃似乎看出了陈凯之的疑惑,便嫣然一笑:“其实,此人确实可恶,我自要严惩,不过陈生员也是受害者,我自然该问问陈生员的意思。” 陈凯之心里想,这太妃倒是玲珑心,应付这样的女人,却要小心了。 陈凯之笑道:“学生听说,此人是赵王殿下派来给娘娘治病的吧。” 太妃只点了点头。 问题果然就出在赵王这里啊。 陈凯之想了想,又道:“学生在府学读书,也听了一些朝中的事,那么……学生不妨,就讲一个故事吧。” “故事?” 太妃眼带深意地看了陈凯之一眼。 陈凯之便道:“从前有一个郡王,这郡王呢,自小便丧了父亲,她的母亲将她拉扯大,对他溺爱无比。那时候啊,朝中还算安定,王母当时在想,自己的儿子乃是天潢贵胄,是郡王之身,一辈子都可衣食无忧,所以对他的行为多有纵容,于是养成了郡王骄纵和爱胡闹的性子。” “其实……”说到这里,陈凯之不禁笑了:“其实这样的性子,未必是坏事,因为天子圣明宽仁,郡王这样的性子,一辈子这样胡闹下去,亦无不可。可是……问题却出现了,天子驾崩,却没有儿子,于是太后垂帘听政,立了当朝的一个王爷的幼子为皇帝,如此一来,朝中的格局大变,后党与帝党之间,固然绝不可能公然反目,却总怀有芥蒂。” “原本那位王母倒是并不在意,因为郡王的藩地,距离京师太远,京里的事,和他们实在不相干了。可是到了后来,王母身子开始变得不好了,这时候,郡王府的格局大变,王母自知自己的儿子,也就是这位郡王殿下是个糊涂虫,做事稀里糊涂,平时这王府内外的事,自己打点着,总不会有错,可王母大病,此事便忍不住想要未雨绸缪了。” 第一百二十章:身在福中不知福(3更求月票) 说到这里,陈凯之抬头,深深地看着太妃,只见她神色变幻,秀眉轻轻拧起。 陈凯之却是继续道:“这位王母思来想去,朝中的帝党,是最好结交的,因为毕竟大家都是宗室,总是亲近一些,更何况天子虽是年幼,大政没有掌握在天子手里,可毕竟迟早有一日,皇帝陛下是要继承大政的,现在为这糊涂的王儿交好帝党,将来就算王儿胡闹,却并不打紧。” “于是,听说有一位与帝党关系极好的大儒返乡,她便让王儿拜他为师,释放出善意,可谁知这位大儒很碰巧的遭遇了血光之灾,不过这位王母的心思,京里的人却是一清二楚了,便派了一个大夫来,给王母看病,学生甚至猜测,在这个故事之中,只怕连太后也派了御医想要诊治王母,王母理应拒绝了吧。” 陈凯之脸上依旧带笑,目光囧囧地看着太妃道:“这个故事,娘娘觉得有意思吗?” 太妃心里已是震惊,因为陈凯之所说的这个故事,正是自己现下的处境。 好不容易让儿子去拜师,结果那王之政直接被滑落的山体活埋了。 赵王的大夫来看病,却又遭遇了这变故。 她满是疑窦地看着陈凯之道:“陈生员为何要说起这个故事?” 陈凯之叹道:“因为学生听郡王殿下说,娘娘虽是病愈了,可每日忧心忡忡的,须知这养病,定要静心才好,所以学生给娘娘说这个故事,给娘娘解解闷。” 太妃不禁语塞。 她不得不佩服这个陈凯之了,王儿这些日子屡屡在自己面前说此人的厉害之处,她起初还不信,今日一见,这个人还真是看得透彻啊。 她想了想,才道:“那么依着你来说,故事里的王母,该如何是好?” 陈凯之迎上太妃的目光,毫不犹豫地道:“顺其自然。” “嗯?”太妃不由愣了一下。 陈凯之叹了口气,才又道:“明日的事,谁又说得清呢,故事里的王母以为只要交好了帝党,以为皇帝长大了,自然会关照郡王,可是……娘娘真的能确保皇帝长大了,还是皇帝吗?” 太妃心里一惊,骇然道:“你……你这是什么话?” 陈凯之道:“娘娘勿惊,学生只是在讲故事,讲的是历朝历代都曾有过的故事。那么,倘若皇帝长大了,却已不再是皇帝了呢?到了那时,帝党便要遭受株连,到了那时,王母的王儿本就是个糊涂之人,稍稍犯错,便会授人以柄,最后的下场如何,娘娘想必会比学生更清楚吧。” 看着太妃一脸骇然,陈凯之依旧脸色平静,又继续道:“娘娘大概在想,郡王乃是皇亲,自然该和宗室们站在一起,可是学生看,却也未必,若是皇帝将来当真亲政了,尚且还会碍于亲戚的面上,宽恕郡王。可一旦皇帝做不了皇帝了,郡王会如何呢?” 听完陈凯之的一席话,太妃已心里乱如麻,事实上,她确实有过许多的考虑,这一点她不是没有想到过的,只是……一直都尽力忽略这些罢了。 现在陈凯之揭示了出来,想到自己儿子的安危,就令使她不得不面对了。 陈凯之却是一笑道:“其实学生的意思是,儿孙自有儿孙的福气,朝局诡谲,没有人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既然如此,娘娘何必花费心机,绞尽脑汁,来自寻烦恼了?反不如安心养身,若能长寿延年,对殿下岂不是好?郡王府在金陵,坐镇江南,纵然是人人都希望得到郡王府的支持,可是对于郡王府来说,只要不牵涉进朝中,想要图存,也不是什么难事。” 见太妃陷入深思,陈凯之方才道:“本来这些话,不是学生应当说的,只是学生觉得郡王殿下性情率真,而娘娘该以养身为重。所以……才冒昧的讲了这个故事,还望娘娘勿怪。” 太妃瞥了陈凯之一眼:“都说你聪明,不料对事看得如此之透,陈生员,这一次请你来,本是想向你道谢的,谁料反而又得了你的金玉良言,你说,我该如何酬谢你为好?” 陈凯之摇头浅笑道:“若要酬谢,学生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陪着太妃说了一些话,这太妃越看这不卑不亢的陈凯之,越是觉得这家伙有些妖孽,眼看时候不早了,陈凯之便告辞而出。 留在在寝殿里的太妃,秀眉轻凝,沉吟了很久。 等到宦官们进来,这太妃突然道:“去岁的时候,殿下猎了一只白狐,本说要给本妃做一身好衣衫,可还在库里吗?” “在的。” 太妃道:“预备一些礼物,连同这狐裘,一道送进宫里去,和太后娘娘说,郡王府虽在金陵,烟花似锦,却也没什么比宫里好的东西,眼看着就要入冬了,区区小礼,还望太后娘娘笑纳。” “是。” 太妃的眼眸掠过了一丝冷意,接着道:“还有,那个关押起来的振大夫,今夜给他一个结果吧。” “是。” “这个陈凯之,前几日让你们打探了他的底细,说他倾慕荀家的小姐,那荀母却是不利索,是吗?是什么缘故,嫌他家境贫寒?还是……去,再打听打听。” “是!” 说完这些,太妃似是疲倦了,挥挥手道:“都下去吧,本妃小憩片刻。” 而另一头,陈凯之从后殿出来,陈德行早已在这儿等着了。 只是陈德行的那样子,就像做贼似的,一下子窜到了陈凯之的身边,表情古怪地道:“如何,母妃不好相处吧?” “挺好相处的。”陈凯之一面走,一面回答:“真是个好母亲啊,我若是有这样的母亲,该有多好。” 陈德行却是露出一脸不信地道:“那好,本王送你了。” 陈凯之奇怪地看着陈德行,道:“当真?” 陈德行干脆利落,道:“当真!本王讲义气的。” 陈凯之忍俊不禁起来。 陈德行恼了:“你笑什么?” 陈凯之摇摇头,却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位任性的郡王殿下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 码字工都不容易呀,大家有空,推荐一本朋友写的书:书名:《崛起一万年》: 第一次世界大战,主要武器是步枪。 第二次世界大战,主要武器是飞机坦克。 第三次世界大战…… 第四次世界大战,主要武器是长矛与石头。 一万年后。 当文明失传,当科技不在,当这世界人人都梦想成为一个复兴者。 我遇见了一个来自一万年前的21世纪,给我托梦的女人。 她教我数学、物理、化学,教我地球最辉煌的时候那些科学的产物。 她是我媳妇儿。 第一百二十一章:有仇报仇 (4更求月票) 这个时候,看着眼前这位任性的东山郡王,陈凯之却突然有一些怀念上一世的至亲。 虽然这些日子,他总是强迫地告诉自己,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内心应当强大,过去的事不能再想,该活在当下,而当下的陈凯之,是那个在山里跟着师父十几年,师父病逝,而后下山的生员陈凯之! 可很多时候,触景生情之时,总又忍不住的在脑海中回忆起一些他无法磨灭的片段。 “哎呀,你哭了?”陈德行看陈凯之眼眶有些发红,本是想要取笑他,可细细一想,自己似是勾起了对方的伤心事,取笑似乎不太对,便立即道:“噢,哭就哭嘛,本王有时候也哭,是了,那输你的玉佩如今碎了,怕是修补不好了。” 陈凯之吸了吸鼻子,努力地令自己显得平静一些,而后道:“不必了,这玉佩对学生无用,有劳殿下还挂在心上,学生就此告辞。” 陈德行最恼陈凯之这忽冷忽热的性子,若是别人,他早就蒙了他的头先揍一顿再说了,可偏偏,对着陈凯之,他却莫名的不敢造次。 于是他笑嘻嘻地道:“不成,输了便是输了,总要还你的,你需要什么,本王给你送去。” 陈凯之迟疑道:“学生现在倒还能勉强度日。” 陈德行显得有些急眼了,道:“这人情总是要还的,你说,你还缺什么?噢,又或是你有什么仇人,也可以和本王说,本王打不死他。” 仇人? 陈凯之便抬眸,目光明晃晃地看着陈德行道:“前几日有一群穷凶极恶的盐贩子在庙会里杀人,学生两个同窗被杀了,殿下可以报仇吗?” “呀。”陈德行呆住了,他能到哪里找盐贩去? 于是他笑嘻嘻地挠头道:“若是本王知道盐贩在哪里,还需你叫本王去?本王早就杀得片甲不留了,只是……” “我就知道。”陈凯之摇摇头道:“好了,学生走了。” 陈德行一把拉住陈凯之的袖摆:“慢着,慢着,陈贤弟,算本王求你了,你无论如何让本王报答你一二分人情吧,不然本王良心会疼,夜里睡不好,白日吃不香,总觉得欠着你什么。” “原来是这样啊……”陈凯之也不禁烦恼起来。 问他钱财吗?且不说上一次陈德行派人送了诊金去,自己的日子富余了不少,可即便艰难度日,陈凯之也不愿无辜索人钱财的,穷是一回事,可直接向朋友问钱,就是不要脸了。 打人? 陈凯之眼眸一亮,道:“倒是有一个比较讨厌的人,叫张如玉的。” 陈德行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好,就他了,人在哪里?不不不,我先换一身衣衫,杀鸡不用牛刀,本王换常服去。” “真去?”陈凯之反而犹豫了,不过想到能将那该死的张如玉狠揍一顿,甚至揍得他爹都认不出,陈凯之心动了。 陈德行一把拖着陈凯之,莫非还去假的吗? 陈凯之几乎是被陈德行连拖带拽的,带了几个护卫,匆匆地出了王府,陈凯之却不知那张家在哪里,何况真要冲进人家家里去揍人,毕竟不太像话。 不过这张如玉卑鄙下贱得很,陈凯之多少知道他的一些行踪,既然陈德行都愿意出这份力了,自己还扭捏什么?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陈凯之先让一个护卫先去张家打听了张如玉是否在家,结果门子那边以为是张如玉的哪个朋友寻他,便说公子去了春花坊。 这春花坊,可是生娱场所,陈凯之一听,顿时打起了精神。 果然不是好东西啊,大白日居然还piaochang! 于是揍这个混蛋的决心就更大了,拉着陈德行在这春花坊附近等,到了傍晚时分,张如玉便带着几个人摇着扇子出来了。 张如玉的这些日子很是郁闷,公主没了着落,连自己的姨母也对他嫌弃起来,甚至连荀家的门都不让他进了,他便知道自己和荀家的亲算是结不成了,心里便对陈凯之更是恼恨。 这些日子为了解闷,他每日便只好沉溺在声色场所自娱,可想到了表妹没了,更觉得这些烟花女子和自己表妹比起来,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出了牌楼,心情依旧不好的他,突的见陈凯之和一个公子哥在远处,那公子哥身后还有几个护卫。 张如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快步上前,大叫道:“陈凯之,原来你在这里,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怎么,你也爱来这里?这里是销金窟,你这穷人,也敢来吗?” 他现在也顾不得什么斯文脸面了,只恨不得用最刻薄的话语去贬低陈凯之。 陈凯之却是一脸同情地看着张如玉,然后道:“敢问兄台是谁?” 嗯?假装不认识他? 张如玉顿时火冒三丈,这姓陈的,还真是个卵、蛋,被自己瞧见,居然假装不认识,他心里想笑,傲然道:“看来凯之真是健忘,连我张如玉都不认得了。” 他张如玉三个字刚刚出口,陈凯之则是轻轻地后退了一步,然后准备好进入看戏模式。 张如玉刚刚还想笑呢,却不妨,陈凯之身边的家伙,竟直接一拳砸了过来。 砰! 一声闷响,张如玉一张白净的脸顿时面目全非,整个人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直接飞了出去,摔了个狗啃泥。 他先是被打懵了,而后浑身上下的剧痛传来,立即哇哇大叫:“竟敢打我?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他身后的几个仆役吓了一跳,想要上前救人,陈德行的护卫却早已冲上去,直接拳打脚踢。 张如玉疼得龇牙咧嘴,鼻梁歪到了一边,这辈子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口里大叫着:“你是谁,为何要打我!” 陈德行这家伙别的时候,脑子不太灵光,可揍起人来却有老司机的潜质,他叉着手道:“谁教你戴了绿色的头巾。” 啊…… 今日,张如玉的头上确实戴了绿色的幞头,天哪,他浑身痛得厉害,这时听到这理由,差点一口老血没喷出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贼窝(5更求月票) 虽是一开始是为陈凯之出气的,可陈德行看这张如玉方才说话嚣张的样子,也很是讨厌,只揍了一拳,哪里解恨了? 于是直接上前去,如小鸡一般便将他提了起来,而后扬起手,左右开弓,对着他的脸便是一阵狂扇。 啪……啪……啪……啪…… 每一巴掌打下去,都是清脆的啪啪作响,张如玉那张白脸蛋,先是由红渐青,再由青变成了青紫色,最后变得殷红,整张脸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面貌了。 陈德行这厮不但动手,嘴里还不停地痛骂:“叫你戴绿巾,叫你戴绿巾,气死我也,叫你戴……” 张如玉已是被打懵了,脸上几乎没了知觉,这时眼泪直流,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不戴,再不戴了,好汉饶命!” 陈德行暴怒,面目狰狞,又一耳光狠狠地扇了下去,怒气冲天道:“叫你不戴绿巾,你便不戴?你还有没有骨气?气煞我了,让你这狗一样的东西没骨气,让你没骨气!” 依旧是左右狂扇,打得面上都有血渗了出来。 陈凯之在旁看得……爽呆了。 卧槽! 一下子,陈凯之突然悟了,他彻底地悟了。 为何要读书,为何要上进……以前总想着要过好生活啊,不能浑浑噩噩啊,可有时候,陈凯之偶尔也会自我怀疑,难道上进了,水涨船高了,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而现在……他找到了答案。 对,没错,这就是我陈凯之所要的! 上进,成为人上人,非要找一个理由,那就是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学这陈德行一样,随心所欲地揍如张如玉这样的贱人。 张如玉已是被揍得滔滔大哭,声音都嘶哑了,一张好端端的脸,彻底毁容,难看至极。 陈德行也终于累了,将他摔下,恶狠狠地怒斥道:“还敢没有骨气吗?” 张如玉吓得屎尿横流,忙磕头道:“不敢,不敢。” 陈德行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又没骨气!” 这张如玉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这是还要继续挨揍的节奏啊,他疯了一般,口里大叫着:“别打我,别打我……” 他边叫着,边趁机,疯狂地连滚带爬地逃走。 “竟还敢跑!”陈德行大笑道:“追!” 豪气干云的大手一挥,示意陈凯之继续看好戏,接着便朝张如玉逃去的方向追去。 那几个护卫,还在揍着张如玉的家丁,都是进入了忘我之境。 陈凯之顿时感觉自己浑身热血沸腾,手竟也有些痒了,去ta的,我陈凯之要揍人,还需要假借别人之手,失败。 陈凯之毫不犹豫的,也随着陈德行的身后冲去。 那张如玉的脸虽是被揍得面目全非,可在安危之下,跑得飞快,直接发挥了浑身的潜力,连续逃了几条街巷。 而陈德行呢,口里骂骂咧咧的,却是穷追不舍。 陈凯之亦是发足地狂奔,先是落后数十步,可跑着跑着,体内那股气竟像是开始膨胀起来,在体内疯狂地流动,跑起来非但没有觉得疲倦,却更加精神百倍。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先是落后,接着与陈德行齐头并进,再到后来,竟是领先了陈德行一头。 他看着前头的张如玉,虽是天色渐晚,可是目光却如电光,竟是将跑在远处的张如玉看得清清楚楚。 眼见张如玉又拐了一个巷子,等和陈德行追上去,才发现是个死巷,可是张如玉的人却不见了,只见这里有一处宅院,很是隐秘。 陈德行愤恨地道:“定是逃进去了,追。” 毫不犹豫的,他径直踹破了院门,冲入了宅内。 这内宅的正门是开着的,陈德行往里一看,便道:“果然在这里。” 于是二人发足狂奔,直接进了正堂。 果然……他们在这里看到了张如玉。 只是……张如玉俯面倒在地上,而他的身上,竟是一枚贯穿了胸口的箭矢。 死了? 张如玉死了。 却并非是被打死的,而是被一箭射死! 而这时,陈凯之呆了一下,因为他这时才发现,在这堂中,竟有数十个人,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却不一而足的,手上有的提刀,有的是斧头,还有人的手里端着的,竟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弩弓。 那弩弓正对着陈凯之和陈德行,已上了箭头,箭头上散发着幽幽的冷光,下一刻就能穿心而过了。 进了贼窝了! 陈凯之的心咯噔一跳,惊吓之余,不禁无语。 这是什么世道,好不容易揍了这个可恨的张如玉,可这张如玉别的地方不逃,偏偏往这里跑。 不对! 这不起眼的宅院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而且还有如此多的兵刃? 陈凯之看着这一个个脸色冷漠之人,眼珠子在这堂里扫视了一眼,便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过来。 因为在这堂中,还有几个箩筐,这半人高的箩筐里,满满的装着黄褐色的颗粒,有的则黏成了块状。 这些……是盐! 而这些人……盐贩子! 陈凯之顿感头皮发麻。 见鬼了,竟然进了盐贩的窝。 这可和上一世的du贩一样,都是亡命之徒啊,那张如玉真会挑地方啊,居然逃到了贼窝。 现在,他和陈德行冲了进来,目睹了这些盐贩,还在这里看到了这么多的私盐。 几乎想都不用想,陈凯之就知道,自己和陈德行必定走不了了。 这群穷凶极恶之徒,是绝不可能放二人竖着走出去,然后去报官的。 也就是说,下一刻,便是杀人灭口。 甚至他们稍稍一动,那数张弓弩,会毫不犹豫地射出。若是还没有死,那么其他人便会提着板斧和刀剑冲上来,毫不客气地将二人砍为肉酱。 死定了! 这些人倒也是略一迟疑,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想必一开始冲进来了个张如玉,被干掉,多半这些私盐贩子也有些惊慌,甚至他们可能觉得,是官府的人来了。 陈凯之全身绷得紧紧的,心里却努力地想着如何活命! 不,不能等了。 过去任何一秒钟,那弓弩都可能射出飞箭。 怎么办,怎么办…… 不能死,决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 可还有票儿吗?能来砸砸老虎吗?老虎写书写得快傻了,需要砸一下来点精神! 第一百二十三章:自救(6更求月票) 空气很凝重,所有的眼睛都在打量着陈凯之和陈德行,而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他不允许自己这样的沉默下去,因为沉默就是死! 所有……就在对方精神紧绷,已是起了杀心的时候,陈凯之却是笑了。 虽说陈德行素来大大咧咧的性子,可也察觉到了不对,心里也是紧张得要死。 堂堂的东山郡王,若是死在这里,这……冤枉啊! 可陈凯之这一笑,陈德行几乎有想翻白眼的冲动,这样你也笑得出来? 见鬼了,一定见鬼了,交友不慎啊! 而陈凯之这般淡定从容地焕发出笑容,却使那预备要扳动机括的私盐贩子微微一愣。 他们显然想不到,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子,居然在这个时候,还能这般肆无忌惮地笑得出来。 陈凯之的笑,总是带着诚意的,不笑也不成,难道还哭吗?这个时候哭,可就真的没有活路了,笑也不一定没有救。 他轻移了脚步,到了箩筐边上,然后道:“卖盐的?” 这十几个盐贩子,像看疯子一般看着陈凯之,心里疑云从生。 这人……是疯子吗? 其实陈凯之的后襟早已被冷汗打湿了,面上却假装淡定从容,从容才能救自己啊,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不能刺激对方,要淡定,一定要淡定。 动作不能过激……于是,他伸手,手伸得不快不慢,手从箩筐里拿起了一个盐块,看着这黄褐色的盐块,陈凯之倒不觉得意外,因为平时自己吃的,就是这盐,这盐里,似乎还添加了一些草灰,其实这可以理解的,里头添加的‘料’越多,卖的也就越多,市面上,历来是一斤盐添上半斤其他作料的。 陈凯之拿起,轻轻地在舌头上舔了一口,一股苦涩的味道顿时顺着舌尖味蕾传遍全身,平时将它们放在菜里倒还不觉得怎样,可这一舔,苦涩的味道顿时令陈凯之忍不住啐了一口。 “哎,我平时买的盐,想必就是你们的吧,这也叫盐?简直就是笑话!这样的盐,怎么能给人吃呢?哎……当然,我也知道,无论是官盐,还是你们的私盐,都是这种,真是无法忍受啊,诸位兄台,你们就不知将这盐精炼了再拿出来卖吗?” 盐贩子们面面相觑,其中已有人的眼眸里露出了凶光。 你特么的逗我? 不过陈凯之越是气定神闲,反而让这些盐贩子有了那么一丝忌惮。 因为在人的潜意识里,人都是怕死的。 可这个儒衫纶巾的家伙,难道就不怕死吗? 又或者……这小子背后隐藏着什么? 陈凯之气度非凡,英俊的面庞带着轻轻的浅笑,他将盐块丢进了箩筐里,而后又道:“真的不能忍了,这样的盐给人吃,简直就是犯罪。我陈凯之粗通精制粗盐之法,平时懒得显露,今日非要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专业。” 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阿弥陀佛,但愿自己能罩得住! 陈凯之一面暗暗想着,一面道:“你们想不想有更好的盐?不,不是更好,而是比这盐,要好上一千一万倍!你看,我和这位兄台,一看就是良善子弟,误打误撞的来了这里,你们要杀要剐,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就算我们想逃,也逃不了,可是诸位兄台,若是能给学生一个时辰的时间,学生愿意用我家传之法,给诸位炼制出真正的好盐。” 这人……有病是吗? 这是陈德行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有点瞧不上陈凯之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兄台兄台的?如今求饶是死,站着也是死,还不如索性死得英雄一些! 可陈凯之的笑容,还是很能感染人的,他弱不禁风的样子,确实足以让盐贩子们感受不到太多的威胁。 而这时候,陈凯之明白,想要说动人,是绝不只是靠你的嘴皮子的,因为话语再动人,都不如给人营造一种气氛,一种我是个老实人,我对你们无害,你们随时可以把我干掉的气氛。 这时候,哪怕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举动,甚至是说话时分贝加高几分,都可能使对方从这种氛围跳脱出来,认定你是威胁,最后将你干掉。 盐贩子们的眼中,明显的都带着一些诧异。 陈凯之的举动,确实令他们生疑了。 陈凯之又接着道:“只需一个时辰,我给你们普天之下,最好的盐!” “呵……”终于,一个盐贩子说话了,他森然冷笑道:“谁要相信你的话,住口!” 他虽是穷凶极恶。 可陈凯之却松了一口气,因为危机暂时解除了。 对方固然说的乃是狠话,仿佛下一刻,便要将自己一刀两断,可是陈凯之却是细微地注意到,这人在说话的同时,手里的板斧,却是微微垂下了一些。 人是善于说谎的,可是下意识的动作,却极少会说谎。 陈凯之没有露出惧意,这时候定要自信,既要表现自己没有威胁的同时,也绝对要给对方某种信心。 他朝那盐贩子行礼道:“学生不过是想要求生而已,若是学生当真能练出精盐,到时诸位兄台的利润,便有今日的十倍百倍,只花一个时辰,试一试又何妨呢?” 那提着板斧的盐贩子,朝身边的其他几人看去,显然是想要征求其他人的建议。 一人道:“关门,老六,出去望风。” 随即,一个壮汉便走出了宅子。 陈凯之心里想,阿弥陀佛,这宅外可千万不要出现什么闲杂人等,因为若是恰巧有人路过,或者有人逗留,都极有可能让对方产生误判,认为自己等人进来,是想要里应外合的。 陈凯之抿嘴一笑,假装很轻松的样子道:“那么……现在还是赶紧开始吧,诸位兄台,我需要准备一些东西,噢,我还需要他来帮我打下手。”边说着,他的手指着陈德行。 这家伙揍人是挺有用的,可惜这个时候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但是陈凯之知道,一个无用的人,极有可能会被这些凶神恶煞的盐贩子宰掉,陈凯之当然要让陈德行变得有用起来。 ………… 大家要是书荒,可以去看看莫木夜的《超品纨绔》 第一百二十四章:这滋味,酸爽(7更求月票) 陈德行耸拉着脑袋,他可一丁点的侥幸感都没有。 只是陈德行觉得,陈凯之这家伙倒还真是巧舌如簧啊,这样都能糊弄住别人? 只是……制什么精盐……怎么感觉这位陈生员的话,一丁点都不靠谱啊。 陈凯之可没心情管陈德行的心思,直接开始请盐贩子取来所需的东西。 这时代的制盐工艺,确实称得上是惨不忍睹,就比如盐贩子这箩筐里的盐,便是粗加工过的井盐,里头有诸多的矿物质还未滤除干净,呈黄褐色,凝结成块状!味道嘛,陈凯之早就尝过了,苦涩的味道还盖过了咸味,这东西若是放在后世,怕是倒贴钱,都没人敢吃。 可陈凯之知道,大陈朝制盐就是这个水平,口感就别指望了。 至于将这粗盐进行精加工,陈凯之还是很有信心的,因为只要有过基础的化学知识,就不成问题,初中生就可以。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现在能保障自己生命的就是这个,在一面准备忙活的同时,陈凯之也不经意地在打量这些盐贩子。 这里……理应只是盐贩子的一个据点,可能是用来囤货的,因为这里还有一处后院,后院想必暗藏着地窖或者货栈。 显然,这是一个不小的团伙,单单一个据点都如此之大,那么这个团伙的规模,只怕在上百人以上。 他们人人都装备了武器,而且武器绝非寻常,至少那几张弩,就极有可能是军中流出来的,在市面上的价值高昂。 这里应当住着三十多个盐贩,分工明确,各司其职,这种较高的组织性,就说明他们的头领,绝非是寻常的宵小之辈。 这盐贩子团伙,其实也是大浪淘沙,不只是要和官兵斗,各个盐贩子团伙之间,怕也是彼此间有着激烈的竞争。 竞争失败的结果,就是死。 正因如此,能发展壮大,且还能风生水起的团伙,他们的首领,绝对不是凡人,而他招揽的人,也无一不是干练之徒。 几个人随时盯着陈凯之,显然是为了以防万一。 所以这时候,陈凯之当然不会蠢到想要反抗或者逃跑。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精炼出盐来,与此同时,还要不让他们掌握自己的独门秘技,因为一旦让他们掌握了,那么自己就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一个失去了利用价值的人,对于盐贩子们来说,只有死。 为此,陈凯之向他们索要了许多东西,其中六七成的东西,都是无用之物,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 紧接着,陈凯之让陈德行去取了一斗粗盐来,这里的后院天井旁有一个磨坊,陈凯之将粗盐倒入了磨眼,随即将其碾压成粉。 当然,其他的一些‘作料’,陈凯之也假模假样地添加了一些,为的就是鱼目混珠,谁曾想到,这粗盐炼制成精盐,是如此精细,却见陈凯之很小心翼翼地捏了一撮这个,又眼花缭乱地捏了一撮那个,不晓得的人,还以为陈凯之是在炼制什么丹药呢。 其实这些‘作料’,在接下来,都被陈凯之跟磨出来的盐粉一起丢入了水中,而后再蒙了布,直接过滤掉了。 当然,看守的人显然并不知道其中的名堂。 他们反而觉得陈凯之很‘专业’,仿佛陈凯之添加的东西越多,逼格也就越高了。 将溶入水中的盐粉进行过滤之后,陈凯之接下来又经过了几道工序,最终让人架起了铁锅,开始烧煮。 待这溶液烧得沸腾,陈凯之让其冷却,才朝其中一个盐贩子道:“兄台,要不要来尝一尝?” 这是盐水,最终还需要晒干成粉的,不过单单这盐水,就可以判定出这盐的好坏了。 这盐贩子个子高,如竹竿似的,他显得有些犹豫,却在其他人的‘鼓励’目光之下,最后冷笑道:“尝尝便尝尝。” 他上前去,伸手往锅里的盐水一沾,随即将手指放入口中允了一口。 其他几个盐贩子,则是个个杀气腾腾地看着陈凯之,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不过注意力却都放在了那尝试的盐贩身上。 这些盐贩,其实并不相信所谓的精盐。 本质上,不过是因为陈凯之那淡然的态度唬住了他们而已,一个读书人,口口声声说自己能大幅提高他们的利润,确实很有吸引力。 当然,这个也极可能是微乎其微的。 可这又如何呢?反正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时间而已,现在是关门打狗,即便是被陈凯之糊弄了,可只要戳破,还不是想杀就杀了? 这盐贩先是冷笑,等允了一口,脸上神色却是怪异起来。 另一个络腮胡子的盐贩顿时神情紧绷,厉声道:“老六,莫不是有毒?” 边说着,他抖了抖手上的刀,作势欲劈的模样。 这叫老六的人,却是突然大叫:“且慢!” 且慢二字,斩钉截铁。 可见老六很是急迫。 老六乃是个老盐贩子,自幼便跟着自己的族人贩盐,井盐、海盐都曾接触过,即便是富贵人家的细盐,他也有所涉猎。 论起来,老六绝对算是贩盐业的行家,正因为如此,每一种盐的味道,他是再熟悉不过的。 可是…… 此时,老六的眼眸中却满带震惊。 这盐水的味道……竟是一丝的苦涩都没有,味蕾处,一股浓郁的咸味传遍全身,无论是口感还是味道,竟都比自己以往接触过的盐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他满是惊骇的样子,似乎觉得自己出现了错觉,便又伸手放入锅中,用劲地再吸允了一口。 还是这个味道,仿佛没有任何杂质一般,只是最单纯的咸味,没有一丁点的苦涩。 这口感……这滋味……酸爽啊。 直到此刻,他猛地眼眸一亮,语带喜意地道:“和这盐相比,咱们卖的盐,简直和狗shi没有分别。” 老六不是文人,所以但凡牵涉到了比喻,难免就不雅。 可如此夸张,却是让其他几个盐贩呆住了。 这里所有人都直到,老六是行家,他说的话,肯定是可信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超级至尊伟爱屁(8更求月票) 其实这些私盐贩子,所卖的盐成色已经算好的了,否则,他们拿什么和官盐来竞争呢? 现在老六这般说,那络腮胡子的大汉再也忍不住好奇,率先上前,伸手去沾了盐水,用舌头舔了舔。 果然……没有苦涩,没有其他杂质所带来的古怪味道,口感……很舒服,想想看,若是将这盐水拿去烹饪…… 不可想象啊! 其他的盐贩见状,也纷纷尝了,接着一个个面面相觑,显得很是震撼。 那老六的眼睛亮晶晶的,面容里闪着璀璨的光芒,口里道:“哈,这盐……若是兜售出去,还有其他人的事吗?” 美好的前景啊。 一直以来,盐贩之间的竞争很厉害,虽然这是杀头舔血的买卖,可他们兜售的渠道毕竟有限,想要销售出去,往往需要费很大一番功夫。 这老六的一席话,显然一下子戳中了大家的心思,若是他们有这精盐,而其他的盐贩却没有,那么完全可以想象……就算同样一斤盐,价格高上数倍,也绝是不愁销路的。 这真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此时,那老六龇了龇牙,眼中掠过了贪婪,他突的自腰间抽出了匕首,架在了陈凯之的脖上,脸露狠戾之色,厉声道:“方才见你鼓弄了这么久,这盐是如何炼制的?” 这是秘方,独门秘籍啊,陈凯之觉得自己又不傻,若是交出来,真让你们自己炼出了,自己还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要不他刚才干嘛将制作过程弄得那么复杂,不就是为了防着这一手吗? 陈凯之看了近在咫尺的匕首一眼,定了定神,道:“方才你们也见了,学生的工序很繁琐,何况这里头的每一个配料,多一分不成,少一分也不成,这是祖传的秘方,学生自然可以交出来,不过却需要一些时日。” “那就赶紧!”老六恶狠狠地吐了口吐沫。 陈凯之心里想,等我全数交了出来,就死到临头了,杀人灭口是肯定的,虽是这样想,面上却显得很诚恳:“其实……这只是小小的秘方而已,祖上还有一种超级至尊vip精制盐,那盐才是盐中之王,你们瞧……” 陈凯之随手拿起了箩筐中的一小块粗盐,这粗盐只有拳头大,陈凯之手里掂了掂,道:“学生可以将几箩筐的盐,全部浓缩在这拳头大的地方,只需一丁点,其效果就是寻常盐的许多陪,学生与诸位好汉也算是有缘,如今学生既是被诸位好汉拿了,自然不敢藏私。” “超级至尊伟爱屁……” 盐贩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一个个愣愣的。 一个拳头大的盐块,便抵得上几箩筐的功效? 这是不是意味着,若是做烹饪一锅汤,寻常的盐要放一勺,而这超级至尊伟爱屁便只需一两粒就行呢? 震撼! 这是足以颠覆盐贩们认知的事,若当真有这样的盐,意味着什么? 需知这贩盐,最危险的便是流通环节,带几斤盐利润不高,所以一次输运,至少是几担的规模,可人挑着担子,行走在街市,就太显眼了,只需官兵觉得可疑,一旦盘查,便是灭顶之灾。 私盐虽然利润可观,可事实上,最大的成本并非是盐,反而是运输,因为太容易折损人手了,所以盐贩们不得不花大价钱招募更多的人手,这样一来,其中利润的半数都搭在了运输里。 假如……假如真有这伟爱屁呢?若当真有,这就意味着,随便一个妇人挎着一个篮子,里头用油纸包了几团盐,便可招摇过市,轻松省力,还安全,可这么不起眼的一点点盐,其功效却比几担盐还要可观,那么…… 呼…… 果然是盐中之王啊。 若是在一开始,陈凯之就说这样的话,盐贩们肯定认为这是天方夜谭,十有八九,那老六以自己丰富的盐业知识,也会毫不犹豫地将陈凯之一刀了结。 可这家伙,熬练出来的精盐,实在足够令老六这些人震撼,现在陈凯之说出任何话,大家都不自觉的就相信了几分。 “好,你炼来试试看!” 陈凯之觉得这些盐贩,个个都成了游走在黑暗中的饿狼,他们的眼里,冒着可怕的绿光,这是饥饿和贪婪的神色。 陈凯之则是镇定自若地道:“这……暂时却是不可,因为时间久远,秘方的一些材料,学生有些记不甚清了,学生得好好想一想,而且要炼制这盐,倒是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只怕……” “嘿……” 老六冷笑,手中的匕首狠狠往前一送,狠狠地扎在了陈凯之的腹部,这锐器顿时让陈凯之吃痛起来,却好在匕首在刺了陈凯之的肌肤后,便没有继续刺进去,否则非要在陈凯之在身上留下一个窟窿不可。 陈凯之哎哟一声。 老六狞笑道:“你敢骗我?”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一句你敢骗我,若是寻常人,只怕早已吓尿了,可陈凯之却知道,对方根本就不可能杀自己,只要他们心里的贪念还在,这老六宁可杀了自己的同伙,也绝不会伤他分毫。 这时候……他势必要比任何人都冷静! 陈凯之道:“学生……哪里敢骗你们?哎哟,好吧,你们若是不信,便杀了学生吧,学生不过是记不清借祖上的秘方,求诸位好汉饶了学生一命而已,既然诸位好汉不信,尽管杀了学生便是了!” “老六!”那络腮胡子之人唱了白脸,喝止老六道:“切莫伤人,此人有用。” 老六这才移了匕首,又故意在陈凯之的面前晃了晃,狞笑着道:“小心一些。” 络腮胡子道:“将这二人先关起来,将这盐晒了,还有,要严加看守,前头死了的那个,也要收拾一下。” 他吩咐毕了,便有人押着陈凯之和陈德行到了后院的一处库房。 二人被推搡着进去,接着大门一关,外头直接给上了锁。 呼……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在这黑乎乎的库房里,只有一处的小天窗,点点星月的微光照射进来。 ………… 八更送到,今天可还看得爽吗?爽得话,就送点票儿给老虎当鼓励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程奏入宫(1更求月票) 也难为陈德行这火爆脾气,刚才在陈凯之暗暗的示意下,倒是一直没有吭声。 现在却再也忍不住了,陈德行气呼呼地道:“凯之,现在可怎么办才好,你当真给他们炼制什么伟爱屁?这……可就是通贼了啊,哼!本王若是有朝一日能出去,定要将这些恶贼杀个片甲不留。” 可陈凯之却只是安静地盘膝坐下休息。 陈德行像是突然想了什么,激动地上前道:“方才那狗贼伤你了吗?伤在哪里了?” “殿下……无碍的。”陈凯之心平气和地道。 “哎!”陈德行却是跺脚起来,急躁地道:“你怎的一点都不急!” 陈凯之勾起一丝苦笑,道:“急有什么用?不过至少暂时,我们的性命是无碍了,至今那所谓的vip,不过是学生糊弄他们的罢了,对这种铤而走险的恶徒,无论是装好汉还是痛哭流涕的求饶,都是没有用的,唯有以利诱之。殿下,先冷静,我方才说那些话,便是要争取时间,想必这时候,殿下的几个侍卫已经察觉出殿下走失了,用不了多久,官府和王府就会开始搜查,殿下静候就是。” 竟陈凯之这么一说,陈德行这才舒了口气,却还是骂骂咧咧:“这些人,真是目无王法……” 陈凯之反而是倦了,他清楚,无论如何痛骂,都不会改变这个现状,自己来到这里,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容易,都一直努力地活着,这一次,虽是惊险万分,他依旧要好好活下去。 拖延时间,静候官府搜查,这固然是他的一个谋划,可是陈凯之深信,这些盐贩能够盘踞这么久,未必没有足够掩护自身的办法,所以……他决不能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别人的身上,可是,他又该如何安然脱身呢? 眼下,若是再不谋划,并不是长久之计,精盐的制法,迟早要被这些盐贩套走,而那所谓的超级至尊vip盐王,不过是自己的噱头而已,可一旦他们发现自己是在故弄玄虚,便就是杀人灭口的时候了。 该怎么办呢? 借着自天窗洒落下来的点点星光,这星光映入了陈凯之的眼眸里,这个身在黑暗之中的少年,眼中光彩生辉。 ………… 一匹快马,直接自紫薇门入了洛阳城。 紧接着,急报火速送到了通政司。 通政司里,则立即转呈入宫。 用不了多久,朝中数个宰辅与重臣便被诏入了宫墙。 消息,大家已经事先得到了。 因为在奏报的同时,金陵的许多私信也早已快马通过了快驿送来。 姚文治一双浓眉深深拧起,显得忧心忡忡,在入宫的途中,恰好遇到了北海郡王陈正道。 陈正道瞥了姚文治一眼,笑吟吟地道:“姚公……” 姚文治面带倦色,却还是上前行礼道:“殿下如何入宫了。” 陈正道道:“太后传召,却不知为了何事。” 姚文治若有所思,只略略点头:“噢,娘娘只怕久等了,速去觐见吧。” 等到了紫薇阁,只见大陈在京的文武重臣都到了。 除了大司空姚文治,还有大司马张芬,赵王已坐在太后的下侧,北海郡王带着几分和气淡笑地站在赵王的下首,除此之外,更有刑部侍郎,大理寺卿,以及内阁秘书监里的几个翰林官。 太后端坐,凤眸扫了众人一眼,她伸出手,抵着银牍,道:“金陵的奏报,给卿家们都看看吧。” 边上的宦官,便小心翼翼地捡起奏报,正待先要给赵王过目。 赵王却是含笑,摆了摆手道:“本王就不必看了,此事,本王已得了消息。” 宦官便将奏报传递到了北海郡王的手里,北海郡王笑着道:“小王虽耳目不甚灵聪,却也略知奏报里是什么消息。” 太后听罢,也只是抿嘴一笑,道:“两位卿家的消息,还真是灵通,竟比急奏还快一些。” 赵王无声地笑了笑。 北海郡王陈正道则道:“娘娘谬赞。” 其他人各自看了奏疏,姚文治一看之下,却是顿时大惊失色。 金陵盐贩当街杀人,死伤数百。 若是寻常地方,穷乡僻壤之地,出了这等事,其实倒也不至于让姚文治如此的震惊,因为穷山恶水出刁民,那里的百姓野蛮,这是常事,可事发地点是金陵,却就全然不同了。 金陵号称南都,是洛阳、长安之后的第三大城,那里不但是江南的经济和政治中心,最重要的是许多使节的停驻地。 这一次,几百个逆贼,光天化日之下作乱,杀了这么多的人。 可是朝廷的官军呢?居然让这些可恨之辈轻巧地全身而退,这是何等有失体面的事! 而这些逆贼,从奏报来看,他们手持的兵刃,甚至还有制式的弓弩,悍不畏死,彼此之间,各有呼应,这……意味着是什么? 若这一次,他们不只是单纯的作乱,而是要谋反呢? 姚文治顿时觉得后襟有了凉意。 “娘娘,这些乱贼,实在可恶,老臣以为,私盐贩卖之害,是早已有之的事,实在是想不到,如今竟贻害至此,臣请娘娘,立即下旨东南诸州府,严厉打击盐贩,万万不可再纵容了。” 太后微微颌首,她脸色很不好看,此事甚为严重啊! 她徐徐道:“从金陵府的奏报来看,这些逆贼的背后之人,乃是一个自称三眼天王的乱匪,说他聚众愈千,横行不法多年,他这样做,等同于向朝廷示威,哀家怎么能容他?就依着你的意思办吧。” 北海君王陈正道这时却道:“娘娘,臣得的消息却并非是这样。” “嗯?”太后没有去看陈正道,眼睛却是别有深意地看向赵王。 赵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是正襟危坐。 “你说来听。” 陈正道便道:“臣听到的是,新任的知府包虎,上任之后,四处叫嚣什么要打击盐贩。结果惹得金陵鸡飞狗跳不说,反是损兵折将,那些盐贩本是为了银子而铤而走险,固然该杀,可此事,却是包虎酿出的恶果,此人办事不利,难道不该查办吗?” ………… 听了一些同学的意见,以后每天早上九点开始更新,每隔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更新一章,每天八章,老虎已经很努力了,每天就是构思情节和码字,而且在情节上,老虎从不乱写,都是经过推敲的,请大家能多多体谅。当然,虽然很累,老虎也知道很多人在一直支持,就算熬夜也是值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2更求月票) 姚文治听了陈正道的话,心里一惊! 想当初,这包虎上任金陵知府,乃是他举荐的。 本来他觉得盐贩实乃朝廷未来的心腹大患,有心打击,这才决心启用包虎为金陵知府,本意就是借助他管理马政的经验,谁料到现在惹下了这样的弥天大祸。 “何况……”陈正道继续侃侃而谈道:“盐贩所谋的不过是利而已,绝不会敢有与官府对抗的痴心妄想,可包虎非要惹是生非,现在却使朝廷成了笑柄,若是北燕、东越、西蜀、南楚诸国得知,还不知要笑成什么样子。令我大陈颜面丧尽,这包虎,实乃十恶不赦。” 不管如何,姚文治现在是没办法置身事外了,便立即为包虎辩护道:“难道盐贩不需打击吗?” “打击?如何打击?”陈正道冷笑着道:“可是要调十万精兵,屯驻金陵打击吗?” 姚文治微楞,他明白了,对方是有备而来的。 真要调派精兵强将去对付这区区盐贩,是绝无可能的,且不说需要靡费多少钱粮,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大陈变成笑话了。 区区盐贩而已,如此小题大做,连一群私盐贩子都摆不平,这不是丢人吗? 百姓们会怎样看待朝廷呢?各邦会如何看笑话?那些图谋不轨之人,反而更加有恃无恐了。 何况真要动用大军,那些盐贩子如何不知?只怕稍有风少就就鸟兽作散,逃之夭夭了。 最终的结果却可能是,无数官军待在金陵,侵扰百姓,导致怨声载道。 陈正道森森地看着姚文治,继续厉声叱道:“看来,便是连姚公也不赞同调派精兵强将了,可让谁去呢?让金陵府的府兵?这金陵的府兵历来不堪为用,指望他们剿贼?这数十年来,金陵不是没有剿过这些盐贩,就说奏疏里的这位三眼天王吧,已剿了十几年了,府县这么多的府兵和差役,可曾伤过他的一根毫毛吗?反而最后都是损兵折将,颜面尽失,没有使这盐贩没有惧意,还愈发的猖獗,如今,终酿此祸,是谁的干系?” 姚文治急道:“包虎刚刚上任,既是决心剿灭盐贩,纵是有闪失,便责令他继续进剿便是,难道因为盐贩难以根除,朝廷就可以纵容吗?” 陈正道眯着眼,似是图穷匕见:“那么,姚公以为这盐贩该如何剿?三眼天王可拿得下?剿不了又如何,拿不下亦如何?” 这咄咄逼人的一问,姚文治方才警觉,陈正道是早就挖好了坑,就等自己跳下去的。 姚文治抬眸看了一眼太后。 太后则是嫣然一笑道:“怎么好端端的就吵起来了?” 此时,陈正道却是拜下,满带正气凛然地道:“娘娘,臣是宗室,为的是社稷长治久安之计,现如今金陵发生这样的事,实是骇人听闻,再这般任由金陵知府胡闹下去,只怕要国本动摇啊,现在满天下都在看那金陵知府,看娘娘,看咱们大陈的笑话,娘娘若不予以惩戒,何以安天下?” 谁都明白,陈正道说得有些严重过头了,可此事确实严重,金陵啊,这可是陪都,别宫所在,形同于是在天子脚下,天子脚下,竟有人敢如此造次,大陈朝的体面,真是荡然无存了。 而更可怕的是,此事极不好拿捏,陈正道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盐贩子很不好剿,因为极不好甄别,何况金陵承平太久,那儿的官军早已消磨了锐气,甚至因为久在地方,怕也有不少人与地方的盐贩子沆瀣一气,相互勾结一起了。 可调动其他部的军马,却又不熟悉民情,外地的军马去了,两眼一抹黑,谁是贼,谁是良民呢?何况客军都有滋扰地方的传统,反而可能造成杀良冒功,引发民怨的事,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可能如此的。 这真正值得考量的是,金陵之事,已经引来了非议,若是小小盐贩,尚且都需大费周章的调动军马,朝廷的体面也难以保全。 太后看着姚文治道;“姚卿说说看吧。” 姚文治犹豫了一下,才道:“臣请娘娘下旨,责令包虎继续……” 陈正道却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姚文治,道:“可若是还剿不了呢?若是再有什么闪失呢?若是一月之内,还是徒劳无功呢?” 姚文治心知是躲不过了,咬了咬牙,最终道:“那就拿办包虎!” 陈正道笑了,道:“一个小小知府,也能承担这天大的干系吗?” 现在已足够明显了,这是冲着姚文治来的,也就是冲着太后来的,姚文治是太后的第一忠臣啊。 姚文治深吸一口气,便道:“该有的责任,老夫可以担着。” “这是姚公说的。”陈正道今日说了那么多,显然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终于带着满意地笑容道:“到时,可莫要抵赖。” 太后面若寒霜,却不发一言,道:“事已至此,就这样办吧。” 她露出乏意,挥了挥手,诸人便都告退而出。 待众人走了个干净,太后则命女官捧起书来,读给她听。 今日念的书,乃是《春秋》,太后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半响后,她突然抬眸对女官道:“听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何以天下这样多的乱臣?” 女官微微一愣,答道:“想必是教化不彰的缘故吧。” “不。”太后笑了笑,暗含深意地道:“哀家看,却非如此,这是因为朝中官吏众多,可是忠信勇毅者,却没几个,没有贤明和勇敢的人威慑贼子,贼子们自然也就没有敬畏之心了。” 女官忙道:“娘娘真知灼见。” 太后轻轻抚了抚额,露出难受的神色,道:“哎,如今方知先帝当年的苦楚啊,都说天子富有四海,可是这四海之内,所有的干系都维系在他一人身上,有几人能为他分忧呢?有些人不拆台便是好的了,倒是也有一些想真正为先帝所用,想要去除弊病的,无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贼首(3更求月票) 太后的脸色很不好看,神色阴沉地沉默了半响,似是陷入了沉思,而后才沉声道:“去,传明镜司,让他们将这什么三眼天王的章程送来,哀家要好好看看,这是何方神圣,区区蟊贼,究竟有怎样的能耐!” “是……” 到了傍晚,晚霞斑斓,这深宫的亭台楼榭宛如镀了一层金。 晚风徐徐,太后在看过了章程之后,不禁勃然大怒,她将章程抛弃于地,吓得女官和宦官们皆是惊恐地拜倒于地,纷纷道:“死罪。” 太后面色阴沉,柳眉深皱:“竟是个秀才,这盐贩的首领,竟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真真想不到,真真想不到啊,还以为只是山野之人,不料竟是朝廷破格懋赏,待遇优厚的读书人,想不到,真是没有想到啊!” 是啊,大陈对于读书人礼遇有加,原以为这三眼天王,只是坊间所谓的‘好汉’,谁曾想,竟原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呢? 太后的愤怒不是没有道理,先帝在时,屡下诏令,增加读书人的待遇,大陈的皇族,即便亏欠了天下人,也不曾对读书人吝啬半分,可哪里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竟成了祸害一方的贼首。 太后怒气难消地厉声道:“下旨,无论用什么办法,责令拿住三眼天王,哀家不吝赏赐。” ………… 陈凯之和陈德行在这暗无天日里也不知呆了多久,唯一靠着天窗的那些许光线,大抵判断已过去了三日。 三日的时间里,焦躁的陈德行尝试了许多逃跑的办法,最终却发现,根本没有丝毫的机会。 那些盐贩,倒是按时会送一些吃食来,陈凯之显得还算淡定,只是他心里,还是有一些失望。 现在东山郡王不知所踪,外间肯定有许多人都在寻找。 他拖延了这么多时间,本以为迟早营救的人会出现,可现在看来,他想错了,这些盐贩的能力,远比他所想象的要大得多。 虽在身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陈凯之相信官府和东山郡王府已经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了,之所以没有搜到这里,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些盐贩在官府甚至是军中,理应有人。 官匪不分家啊。 既然这个办法没有用,那么他不能坐以待毙……只好寻别的办法了。 陈凯之若是没睡,便盘膝起来,心里默读着《文昌图》,体内的气息仿佛更盛大了,一股股气流宛如游蛇,在陈凯之的全身游走,每游走一次,体内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畅感。 在这昏暗之中,他的耳目也随之变得更敏锐起来。 倒是陈德行,但凡是有一点精神,便急着在这团团转,随带口里骂骂咧咧的,有时候他实在看不惯陈凯之的淡定,便禁不住道:“凯之……” 他已经不再叫陈生员了,毕竟他们的关系现在已经算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你怎的还坐得住?哎,想办法啊,快想办法啊。” 陈凯之只不轻不重地吐出了两个字:“在想。” 陈德行再按捺不住地,直接冲上来,一把扯住陈凯之的衣襟道:“我知道你在想,可是想出来了没有?” “有。” 陈德行顿时狂喜,道:“呀,快说来听听。” 陈凯之道:“不可说。” 卧槽…… 陈德行有一种想撞墙的冲动,一脸气恼又无可奈何地盯着陈凯之。 陈凯之却是接着道:“你想想看,我已经给他们泄露过了,我还有更好的秘方,足以让他们有一辈子的富贵,可是为何他们不急着让学生赶紧炼出vip的盐呢?” “是啊,为什么呢?”陈德行不免因为陈凯之的话呆了一下,眼中惊异。 陈凯之道:“两种可能,一种是风声太紧,不过这可能微乎其微,到现在,官府都没有搜查这里,这就说明官府之中,一定有人暗暗保护他们;那么……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了,他们做不了主。” “做不了主?” 有时候,陈德行觉得自己和陈凯之说话挺费力的,因为陈凯之的思维太跳跃,他有点跟不上啊。 陈凯之在黑暗中颔首点点头,道:“对,极有可能是,他们根本就做不了主,这些人,只不过是一群小喽啰,他们需向上请示。” 陈德行不免讶异地道:“呀,这些私盐贩子,竟也如此严密?” 陈凯之冷笑道:“盐贩在金陵能这样的猖獗,或许一开始,只是一些粗汉小打小闹,可随着官府的竭力打击,以及盐贩之间为了利益铤而走险,要嘛这私盐贩卖彻底消亡,要嘛就是浴血重生,催生出更强大更严密的组织,所以学生在想,这些盐贩,理应将这里发生的事上报了,他们在等上头的消息,所以……我们也只能耐心地等下去。” “要等到什么时候?”陈德行暴怒道:“再等下去,便要有人来收我们的尸了。” 嘎吱…… 就在这时候,突然,这库房的门开了。 一股刺眼的眼光顺势落进库房,令陈德行觉得眼前一阵眩晕。 陈凯之的眼睛却竟不觉得有异。 背着阳光,一个人影出现。 陈凯之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这人一步步地走进来,在他身后,则是许多人蜂拥跟随。 这人的步子并不急,似闲庭漫步一般,旋即笑了,道:“哈哈,江某来迟,恕罪,恕罪。” 彬彬有礼,端是客气得很。 等他走近了,陈凯之方才看清了他。 此人肤色白皙,面目平庸,却是令人感觉很有气度,竟是纶巾儒衫,虽是一张人堆里看着不起眼的面容,却还是给人一种风度翩翩的感觉。 他年纪不过四旬,声音略略低沉,带着磁性,朝陈凯之和陈德行行了个礼,才道:“两位贤弟,多有怠慢,还未请教名讳。” 陈德行已经暴怒,冲上前去提了拳头要打,这陈德行孔武有力,而且自小便得了名师教导,这一拳,蓄了全力。 谁知这虎虎生威的拳风还未挨着此人的衣袂,他身侧便闪出一个干瘦之人,轻描淡写地伸出手掌,直接将陈德行的拳接住,看上去完全没有费丝毫气力,随即轻轻一扭。 第一百二十九章:心狠手辣(4更求月票) 发生得太过突然,陈德行还没完全弄清楚情况,顿时便哎哟一声,发出了一声哀嚎。 而那人却是皱眉道:“老周,不可对客人无礼。” 那干瘦之人这才放开了陈德行,反倒朝陈德行抱拳道:“得罪。” 陈德行已是疼得冷汗淋漓,手收回去,既是痛得龇牙咧嘴,又是十分的尴尬。 陈凯之心里已忍不住扶额感叹了,这造的哪门子孽啊,成天就见你这家伙穿着戎装,一副威武大汉的样子,结果是个草包。 心里虽是暗暗吐槽,陈凯之面上却是如沐春风的样子,谦和地道:“学生陈无极。” 陈……无……极…… 没办法,陈凯之自知自己在金陵还算是有一点名气,当然不能说出自己的本名了,他对陈无极这三个字最是熟悉,故此便脱口而出了这三个字。 那人又笑了笑,朝向陈德行道:“那么这位贤弟呢?” 陈德行方才吃了亏,心里既是不忿,却对这些人也少了几分轻视,他怒气冲冲地道:“我……我叫陈凯之……” 卧槽……你特么的坑我。 陈凯之心里吐槽,真有股想爆揍陈德行的冲动。 谁料这人却是一笑道:“陈凯之?这名儿,我倒是略有所闻,不过据说那位陈生员,是个颇有才情之人,江某倒是很愿意去结识一二,可惜……” 他边说,边摇了摇头,用一双像是看逗比一样的眼睛看着陈德行,眼里仿佛是在说,你这个渣渣,当然不可能是那位鼎鼎有名的陈凯之了。 陈凯之这才微微放下了一些心,便道:“学生还未请教先生名讳?” 反正对方没有图穷匕见,既然打是打不过的,他们愿意讲道理,陈凯之求之不得呢! 其实,陈凯之与其是问,不如是在试探对方。 这人便道:“鄙人江晨景,哈,想必无极贤弟不曾听说过吧,区区贱名,不足挂齿,不过……外间倒是有学生的一个诨号,却不知无极和凯之贤弟可曾听说过吗。” 他面带笑容,随之从牙缝里挤出了四个字:“三……眼……天……王!” 三眼天王…… 陈凯之万万想不到,那个令包知府头痛万分,一直凶名在外,天下皆知的三眼天王,居然是这么个人。 可陈凯之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什么,而是平静地道:“学生以为,还是称呼江先生更妥帖一些。” “这是自然。”江晨景又是一笑,这笑令人有种温和的错觉。 他接着道:“这诨号太俗,不登大雅之堂,陈贤弟的精盐,我已经看过,嗯,堪称神奇,如此以来,我便对陈贤弟的为爱屁的盐更加期待了,不知陈贤弟可以炼制吗?” 到了这个时候,陈凯之还可以说不吗? 陈凯之不带一丝迟疑地点点头道:“学生倒是可以一试。” “这样便好极了。”江晨景亲昵地道:“若是当真能炼出来,你自管放心,到了那时,我便礼送陈贤弟出去,自此之后,你我再不相干,如何?” 陈凯之一脸的喜出望外,道:“若如此,再好不过了,嗯……只是我还需做一些准备。” 江晨景热络地道:“你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陈凯之倒也不客气:“可有纸和笔吗?” 过不多时,便有人拿了文房四宝来,陈凯之也不客气,提笔写了一应所需,方才交给江晨景:“这些材料预备好了,便可以开始了。” 江晨景宽慰陈凯之道:“将你们囚禁于此,也是弟兄们放心不过,其实我是知道陈贤弟是个守信之人,定会安心为我们炼盐的,好了,江某告辞。” 接着,江晨景便带着人出去,这库房被重新上了锁,再次陷入了黑暗。 陈凯之若有所思,这时,他却听到库房外有动静。 自从读了《文昌图》,陈凯之的耳力灵敏了不知多少倍,想来是江晨景这些人出了库房,自以为库房里的人绝不会听到什么,所以可以肆无忌惮的说话。 “江大哥,这二人,信得过吗?” 这人……倒还真是姓江。 “信得过也要信,信不过还要信,这为爱屁精盐,实在太过紧要,他要的东西,要及早准备。” “是。” “还有……现在那姓包的,在各处设卡,弟兄们运输起来,就更加大费周章了,昨日又折了一个脚力,被官府拿住,你看……” “呵……这有什么难事?我们大不了少做几日买卖而已,而官府要堤防我们,就需发动数百上千的差役和官兵,一日两日还好,可是十日、二十日,甚至一年半载,他们吃得消吗?不过……那姓包的坏人财路,实在是不知好歹啊,我已查过了,他是大司空姚文治的门生故吏,虽是上头有人,可是这姚文治,却历来和朝中某些人是不对付的,许多人对他虎视眈眈,上一次文庙,已惹来了天大的风波了,他既然还不知好歹,那么……让弟兄们做好准备好,下一次的目标……” “杀进府衙去?” “府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外松内宽,姓包的巴不得我们杀去,好一网打尽,对付这样的人,没有必要硬碰硬,只需闹出点事,使朝廷颜面大失,迁怒他这狗官就可以了。城外有一处尼子庙,对吗?哦,我记得是叫天赐庵,这尼姑庵很有来历,太祖皇帝去世之后,当时宫中的嫔妃纷纷出宫,要带发前去这庵中修行,为太祖之灵祈告,因此,才会有天赐之名,如今已经历了几百年,天赐庵也就不甚紧要了,不过是数十个老尼和小尼而已,你过几日带着兄弟,呵呵……将这庵中的尼子……随意处置吧,完事之后,一把火烧了,这尼姑庵在城外,要袭击起来,轻而易举,可是一旦付之一炬,便是天大的动静了,到了那时,包虎这厮,看他如何向朝廷交代。记着,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动了手,便不可心慈手软了。” 得令的人似乎显得很激动,急急地道:“既然江大哥吩咐了,弟兄们……嘿嘿……” 第一百三十章:谕旨(5更求月票) 门外之人的对话,都十分清晰地入了陈凯之的耳朵里。 过几日……天赐庵…… 陈凯之听得心里一惊,这些为非作歹的人,真是可恶至极,可一旦…… 陈凯之不寒而栗,他往日也听闻过天赐庵,可只知道天赐庵乃是名胜之地,想不到跟宫里还有那般的关系在。不过想来,现在官府都在设卡捉盐贩,理应不可能顾忌到那里,一旦这些人动了手,那么多的老尼和小尼,不知会遭受怎样的毒手。 陈凯之方才还不急迫的面上,此时竟是露出了忧心忡忡之色。 不成,他一定要赶紧脱身,否则…… 此时,陈德行则在旁揉着自己胳膊,一面骂骂咧咧着:“凯之,炼出了为爱屁盐,他们当真放我们走吗?” “不可能!”陈凯之斩钉截铁地道,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些亡命之徒会让他们有活路。 这几天,陈凯之一直努力地让自己冷静,只有冷静,才能更好地想出自救的办法,可是现在,他像是再也掩不住心里的烦躁般,脸色十分的阴沉,深深皱眉道:“我们已经走不了了,炼得出是死,炼不出也是死。” 陈德行瞪大眼睛道:“可是那姓江的,方才不是信誓旦旦……” 陈凯之摇头道:“他的话,怎么能信呢?他道出了自己的姓名,我们已经知道三眼天王的真实身份了,你觉得他还可能放我们走吗?何况炼不出盐来自然是死,可即便炼出来了,你认为他们会愿意有人带着炼盐的秘密走出去吗?” 陈德行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道:“也就是说,就算炼出了盐来,我们都是死无葬身之地,那……那你尽力拖延时间啊。” 陈凯之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拖不了了,我们必须尽快逃出去示警,所以这个盐,非要立即开始着手炼不可。” 陈德行倒是给陈凯之说懵了,不解地道:“可你之前不是说,你根本炼不出,就算炼出来了,也……” “所以……”陈凯之直接打断了陈德行,深吸一口气道:“殿下……我们得冒一次风险了,殿下能一切按我的吩咐来做吗?” 陈德行看着陈凯之高深莫测的样子,愣愣地道:“什……什么……” ……………… 在另一头,在宫里的诏令下,钦使马不停蹄,此时已飞马至金陵的知府衙门。 包虎带着府中上下官吏跪迎。 这钦使落马,大风扬起,身后黑色披风猎猎,不等包虎上前作揖寒暄,这钦使便冷冷一笑道:“包虎,接谕旨!” 包虎连忙拜倒道:“臣包虎谨听。” 钦使趾高气昂地道:“制曰:金陵府盐贩猖獗,包虎与金陵诸官,打击不力,反使盐贩为祸一方,所行之事,骇人听闻,更有三眼天王者,罪无可赦,即令包虎严办,限一月为期,若再碌碌无为,卿等自行了断便是。” 包虎等人,已是吓得脸色苍白,慌忙地道:“遵旨。” 包虎脸色阴沉地站起来,对这钦使道:“请钦使入内……” “不必了。”这钦使冷笑道:“这茶水,咱不敢喝,告辞。” 说罢,这钦使便带着几个禁卫扬长而去。 包虎心忧如焚,已顾不得钦使的态度了,倒是一个随着钦使而来的禁卫,却故意落在那钦使的后头,悄悄过来塞了一封书信在包虎的手里。 包虎连忙回到廨舍拆了,却是自己的恩师姚文治的亲笔书信,直到这时,包虎方才意识到问题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 宫中震怒,北海郡王借机发难,这一桩桩事,恩师都说得很清楚。 而真正可怕的是,这件事若是不能有个善了,那三眼天王若是不能归案,那么不但他包虎要获罪,便连自己的恩师……只怕也要大受影响。 包虎倒吸一口凉气,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太冒失了,若是当初真听了陈凯之的话,或许不至如此吧。 不过,他依旧还是认为那陈凯之终究还是书生意气,又懂个什么呢?或许只是瞎掰的,为反对而反对,瞎猫碰到了死耗子罢了。 可现在,似乎也不是顾忌这个的时候了,包虎现在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局。 剿? 到了今日,想要剿,哪里有这样容易? 这些盐贩行踪飘渺,他甚至在怀疑,在这金陵府,有不少的官军都和他们私下里有什么联系,否则为何自己无论要在哪里设卡,盐贩仿佛都事先得知了消息似的,最后自己总是一无所获。 可是这一月的期限一到,只怕…… 就在他忧心如焚的时候,外头却是有人来报:“禀大人,东山郡王府来人了。” 包虎不禁讶异,这东山郡王府,又来做什么? 请了人进来,却是个宦官,这宦官一脸焦色,急切地道:“包府尊,我家郡王殿下,不知所踪了。” “啊……”包虎顿时觉得一阵眩晕:“什么时候的事?” 这宦官忙道:“三……三日之前。” 这东山郡王乃是天潢贵胄,非同小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竟是不知所踪了,包虎又怎能不急,道:“为何不早来报?” “殿下素来行事飘忽不定,起初还以为是丢下了护卫,去哪儿玩了,可昨日还未回来,府里才觉得蹊跷,这才发现有异,怕只怕被贼人拿走了,可太妃……有顾忌。” 包虎不解道:“什么顾忌?” “您想啊,若是当真遇到了不法之徒,假若他们不知道是郡王殿下,倒也还罢了,可若是听到外间都在寻郡王殿下,这些贼子岂不是……” 包虎一下子明白了,他不得不佩服这位东山郡王太妃的缜密心思,便道:“只能暗访?” “对,郡王府已经派出了大量的人手,却又不能闹出什么大动静,太妃现在是急得没有了办法,这才派了老奴来包大人这里。” 包虎已是哭笑不得,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死定了。 盐贩这边已是焦头烂额,现在又走失了一个亲王,这茫茫金陵府,到哪里暗访去? 包虎脸色铁青,久久无语,最后一屁股跌坐椅上。 第一百三十一章:最后的生路(6更求月票) 这些盐贩,可谓是神通广大,陈凯之所写的材料繁多,他们也就只用了一夜,便一车车地让人运了来。 陈凯之命这些盐贩,在后院搭起了一个炉子,因为材料所需太多,所以堆满了不少的库房,便连前院,也不能幸免。 这炉子已经开始生火,陈凯之开始搜集材料,做好准备。 在这院子里,显然已经布满了人手,随时盯着陈凯之的一举一动,便连那江晨景,也饶有兴致地跟在陈凯之的身后看着。 陈凯之自然知道,他是想要获得提炼的方法,却也不点破,脸色自若地对这江晨景道:“需先将炉内的温度提到非常高不可,所以才需要这么多燃料,如若不然,只怕要前功尽弃。” “这个容易。”江晨景笑了笑,他总是这般温文尔雅,至少在陈凯之的面前。 此时,他手里摇着一柄白扇,口里又道:“这些事,就不劳贤弟了,让下头的人来做便是。” 说着,他朝自己的部众使了个眼色,便有几人开始升炉。 陈凯之则是吩咐陈德行道:“凯之,你去配料。” 陈德行心里千万般不情愿,却还是乖乖地去了。 如此一来,陈凯之反而是无所事事起来,那江晨景的心情格外的好,似乎很期待接下来陈凯之炼出来的东西,他笑了笑,道:“这些许小事,让这些粗汉去做便是,无极贤弟,可会下棋吗?” 陈凯之点头道:“会下一些。” 江晨景便笑道:“那么不妨,你我对弈一局,如何?反正时候还早,其实也急不来。” 陈凯之耸耸肩道:“自是江兄说了算。” 陈凯之看似轻松,心里却是紧张,他知道,很快,这些人便要对天赐庵动手了,而自己,今日无论炼不炼的出vip的盐中之王,最后的结果都是被灭口。 到了如今,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的退路了。 而眼前,只有最后的一条路,一条连陈凯之都不确定的路。 成则生,不成,死! 所以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要表现得轻松,甚至这时候,他的面上还刻意俏皮地笑了笑道:“江兄可要让一让学生,学生棋艺不甚精湛。” 江晨景哈哈一笑,道:“这是自然,输赢是小事。” 说罢,江晨景便让人在长廊下摆了几案,寻了棋盘来。 陈凯之一看这棋盘,将发现是后世的围棋,他问了规则,大致也和后世也没什么分别。 其实此时,他的心里颇为紧张,陈凯之正需下棋分一分心,大方的坐下,瞥眼看到陈德行那逗比跑前跑后的,按着自己吩咐‘配料’,心也渐渐静下来。 陈凯之执的乃是黑子,因此先下,陈凯之落了子。 江晨景便笑道:“无极贤弟中规中矩,下了这棋,便能知你的秉性。” 陈凯之露出苦笑道:“读书人,若是不中规中矩的,如何得功名呢?” 江晨景也已落子,面上却是不以为然的样子,挑了挑眉道:“这却不然,读了书,就定要卖给帝王之家吗?敢问,这五百年前,又是谁家天下?那时候,陈氏不过是颍川的大姓而已,天下大姓,何其多也,他陈家坐得了天下,别人就坐不得吗?我读了书,却偏不卖陈氏,自己卖给自己,凭自己本事立足在这世间,岂不是好?” 他的话,在别人听来是大逆不道,可是陈凯之听来,觉得颇有道理,一面下了子,一面道:“学生不过是随口一言,想不到先生竟如此大发感慨。” 江晨景一挑眉道:“你一定不以为然吧?” 他的眼睛,有一种锐利,仿佛刀锋一般,在陈凯之的脸上扫过。 陈凯之没有露怯,只是淡淡一笑道:“学生认同。” “嗯?”江晨景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凯之,似乎不信的样子:“无极贤弟当真相信?” “江兄说的一丁点也没错。”陈凯之很干脆地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辈读书人,读的学问,也未必就要卖给帝王将相家不可,这有什么错的?” 江晨景凝视了陈凯之一眼,才道:“可是我觉得,你话里有话。”说着,他捏着一枚白子,旋即落入棋盘。 陈凯之想了想,道:“学生只是有一事不明。” 江晨景不轻不重地道:“你说罢。” 陈凯之拧眉,叹了口气道:“自己的学问,卖不卖给别人并不打紧,甚至……说句实在话,就算是贩盐,在学生心里,也不算什么天大的罪过,可是……江先生为何非要迁怒寻常的百姓呢?” 问出这番话,陈凯之觉得自己是有点冒风险的。 本以为江晨景这时会暴怒,谁知他只是抬眸深深看了陈凯之一眼,笑了:“因为大丈夫行事,只求结果,而不问过程。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虽非大将军,可是官府要断我财路,那么我也就只好剑走偏锋了。” 陈凯之见他说得轻松,也笑起来,他又落了子,突的道:“再敢问一句,江先生有家人吗?” 江晨景这时似乎注意力在棋盘上,不自觉地道:“无极贤弟为何这样问?” 陈凯之突然将手中的旗子丢入了棋盅里,道:“我只是在想,若是江先生有父母妻儿,那么何以可以杀戮别人的父母,杀戮别人的妻儿?这丧亲之痛,江先生从前、现在、将来,总会有所体会的,却为何就体会不到别人的痛苦呢?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一点,学生自是知道的,可是要成大事,难道就可以丧心病狂吗?那些死在文庙里的人,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有的人,家里刚刚生了幼子,有的,只是来给新结发的妻子买一对首饰;有的……” 陈凯之的话还没说完,江晨景却是猛地抬眸,他目中如刀,眼里有些发红,厉声道:“住口,你在说什么?” 陈凯之住了口。 江晨景便冷冷地盯着陈凯之,而他身后的几个护卫,有意想要上前。 江晨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却是冷笑道:“无极贤弟,似乎是一身正气。” 第一百三十二章:你输了(7更求月票) 看着脸色突然变得冷冽起来的江晨景,陈凯之却是凛然不惧。 他摇了摇头道:“正气谈不上,只是知道江先生一定有大量而已。” 江晨景啪的一声,猛地将子落在棋盘上,咄咄逼人道:“不对,我看你是拿准了我急于知道你的秘方,所以不会杀你。” 陈凯之只抿抿嘴,并没有回答。 “而且我还知道……”江晨景冷笑着继续道:“你让人搭起了炉子在这里生火,是想故意让这里升起烟尘,好吸引别人的注意,希望有人来解救你吧。” 陈凯之愣了一下,道:“嗯?江先生这样不放心我吗?” 江晨景又落下了一子,此时这盘棋局上,他已大胜在望了。 随即,他拿起了棋盘上的一盏茶,呷了一口,方才叹息道:“只是可惜了,你依旧还是不明白一件事。” “还请江先生示下。” 江晨景徐徐道:“你忘了,我敢在金陵当街杀人,捅下这天大的篓子,这金陵,就没有我不可以做到的事。金陵来了一个包虎,可是包虎只是一个知府而已,他想要剿我,可是他下头的官吏呢?还有,巡检司的官兵呢?好吧,姑且各县的官长,巡检司的巡检,各军的校尉、指挥,都肯用命,可他们也不过是坐在衙里,喝着清茶,坐享其成的人啊,他们既不会走上街头,更对盐贩一无所知,你真以为靠几句官长的手令,就可以让这金陵数千上万的差役和官军用命吗?” 陈凯之吁了口气,才道:“学生明白了,江先生的意思是,你贿赂了许多人,这些人会为你提供保护,是吗?” “不!”江晨景自信满满地道:“是我在保护他们,而不是他们在保护我,因为我一旦被拿了,只要开了口,他们也必将万劫不复,我是江湖人,生死之事,早看得淡了,可他们不同啊,他们的富贵和官身,是千辛万苦得来的,我可以舍下的东西,他们却是舍不下的,所以他们对我的安全,就更为上心了。在这宅院附近,盯梢的官军和差役可有不少,只是……很不幸,他们都是为了保护这里。现在你明白了吧,你要开炉,要让这里浓烟滚滚,这都不打紧,我一切由你,只要你那盐中之王炼出来,便是在这里敲锣打鼓,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陈凯之佩服地道:“江先生算无遗策,端是厉害。” 这时却见陈德行抱着一床湿漉漉的锦被过来,口里嘟囔道:“待会儿开炉的时候,这锦被乃是用来盛放炼制的为爱屁的,你们手艺生疏,这第一锅,我来盛,快,将这些材料都放到炉里去。” 几个不甘心的盐贩瞪他一眼,却还是乖乖地提了箩筐,准备将材料放入火炉。 陈凯之看着陈德行这模样,不禁想笑,这个家伙啊,心……真大。 这时,江晨景笑吟吟地道:“无极贤弟,你……输了……” 陈凯之看着棋局,果然,自己输了。 他丢下了自己的棋子,却不觉得可惜。 江晨景带着胜利者的笑容,朝他抱手作揖道:“承让,承让。” 陈凯之却是目光诡异地看着江晨景,失笑道:“我没有输。” “什么?”略显得意之色的江晨景,不免呆了一下。 陈凯之很笃定地道:“输的是你!” “嗯?”江晨景下意识地去看棋局,眼里充满了疑惑。 陈凯之却是勾起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以为你步步谋划在先,你在暗处,而包知府在明处,只要你不择手段,便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呵,你还想偷袭天赐庵吧?天赐庵的那些尼子,与世无争,她们与你所谓的谋划有什么干系?可你却如斯丧心病狂,竟想对那等弱女子痛下杀手,还在这里洋洋自得?” 陈凯之说到这里,眼眸里闪动着光芒,而那光芒带着锐利,口里大声道:“可是你错了!” 江晨景这才意识到,陈凯之所说的输赢,并非是棋局,他皱眉,凝视着陈凯之,道:“无极贤弟,我将你待若上宾,你这是做什么?” 陈凯之再没有了平日的温和之态,冷冷地道:“上宾?你不过是想要我的秘方而已,其实这盐中之王是否会炼出来,你都会杀死我的,不是吗?” 江晨景不置可否,只是脸上的笑容却已收敛得无影无踪,顷刻之间露出了森然之色,那双眸子,掠过杀机,却是调侃地看着陈凯之道:“然后呢?” 然后? 陈凯之果断地告诉了他,什么是然后! 只见他突的一把抓起了棋盅,这紫檀的棋盅抄在手里,下一刻,毫不犹豫地朝着江晨景的脑门上狠狠砸去。 啪! 无数的棋子飞溅,棋盅入肉碎骨,一声闷响,在这个过程中,江晨景一脸的惊愕,显得不可置信。 他不相信,在这个地方,陈凯之居然敢对自己行凶,可紧接着,那脑门上欲裂的疼痛传来,他一下子失去了读书人潇洒飘逸,发出了一声哀嚎。 “来人!” 陈凯之看着几个要冲上来的人,已是站起,一脚便将棋盘连带着几子踹翻,大笑道:“***的!老子他妈的忍你这孙子很久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跳梁小丑,还假装什么读书人,还敢在我面前妄谈什么读书卖给自己,你也配读书!” 江晨景捂着脑门,脸色已变得狰狞起来,恼羞成怒道:“杀了他,杀了他!” 陈凯之则是厉声大叫:“德行!” 陈德行已眼看着这些盐贩将材料倒入了炉中,他顿时身躯一震,中气十足地大吼:“我……来……了……” 说罢,他将那湿漉漉的锦被张开,披在身后,以最快的速度朝着陈凯之方向狂奔! 近在咫尺之间的时候,一声震天的雷鸣声自身后响起。 那火炉瞬间炸开,卷起无数的火焰,连带着无数的乱石狂飞,啪啪的打在陈德行身后。 靠近火炉旁的几个盐贩,顿时卷入了巨大的火焰之中,发出了哀嚎。 第一百三十三章:逃出生天(8更求月票) 这时,陈德行已用裹着湿漉漉的锦被一把包住陈凯之,陈凯之一躲入锦被中,立即大叫:“湿巾,湿巾!” “有的,有的,都有的!”陈德行的耳朵被震得有点不太灵光,在锦被里,和陈凯之头碰着头:“都在我裤腰带上,呀,方才跑得急,跌下了一些,你来取!” 卧槽…… 陈凯之忍着心里生出来的怨念,猴子偷桃一般,从他身下取了湿巾,一张捂住自己,另一张堵住陈德行的口鼻。 而陈德行,则是死死地抓住锦被,确保二人覆盖,才大叫道:“大门在东边,前头是影壁,走三十步绕过去,再有十二步接着是仪门,那儿门槛很高,要抬高半截腿,出去之后,二十五步便是正门,噢,再十一步,需绕过天井,哈哈,我都记熟了,取材料的时候,可是记得一分不差。” 而在锦被之外,无数的火焰随着方才的爆炸,漫天地飞舞。 原来陈凯之所需的材料,除了掩人耳目和故弄玄虚的一些材料之外,其余的,都是助燃剂和易燃物,他口称需要高温,否则便会前功尽弃,这些盐贩对化学知识是一无所知的,哪里懂这些,只满心思的认为陈凯之和陈德行是瓮中之鳖,不敢造次。 因此,为了满足陈凯之的要求,炼制出盐中之王,这宅院的前后库房,还堆放了不少的干柴,如今这鼎炉一炸,溅出了万千的火星,滚滚浓烟冒出来,一个个库房,借助着风势,开始迅速地燃烧起来。 前前后后,到处都是火焰,在各处的盐贩,哪里想到突然会有这么一招,根本来不及逃窜,本来要来抓陈凯之的几个盐贩,立即大叫:“灭火,灭火……咳咳……咳咳……” 浓烟滚滚,即便大火还没有烧到,可这巨大的浓烟,已令他们的口鼻和眼睛都传来了刺痛,最后,他们只能艰难地从口里挤出一句话:“逃……” 可逃……逃到哪里去? 这里四周,都已是火焰,即便是没有火焰,这漫天的浓烟,莫说是人,便是一头牛,陈凯之也能保证将他们放倒。 要知道,陈凯之可是加了料的,除了干柴外,还特意交代了需要一些湿柴,分开堆房,这湿柴里的水汽一遇到高温,浓烟顿时滚滚升腾,整个宅子,已经彻底地陷入了巨大的浓烟之中。 而陈凯之和陈德行呢,却顾不得锦被外的惨呼了,二人用湿漉漉的锦被来辟火,口里捂着湿巾,像是罩着一块布装神弄鬼的‘幽灵’,二人轻车熟路一般,也不靠眼睛辨明方向,就这么磕磕碰碰地朝着大门方向去。 虽是有湿巾捂着口鼻,可依旧有一些窒息和眩晕感,陈凯之感觉时间过得很慢,走到这一步,自己的计划已算是成功了大半了,其中但凡有任何的变数,自己都不得不交代在这里。 可是他知道,他必须走过去,他想活,而且必须活下去。 而此时,他体内的那股气流,却似乎开始快速地游走,越来越快,以至于…… 以至于他渐渐恢复了一些精神,嗯?这文昌图,还有这样的功效? 又不知猫着腰在锦被下走了多少步,锦被外部的水汽已经蒸干,开始有了燃烧的痕迹,陈德行开始承受不住了,脸憋得很红,他猛地将陈凯之的湿巾拖下来,拼命咳嗽着道:“我……我要撑不住了。” 陈凯之忙又将湿巾捂住他,心里似乎在大叫:“你特么的得给我活。” 他不得不用身子抵着陈德行,使陈德行站稳一些。在这锦被内,陈凯之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陈德行。陈德行迷糊之中,虽听不到陈凯之的话语,却似乎也感受到了陈凯之的心意。 莫名的,他顿时打起了一些精神。 走…… 锦被又在蠕动。 许多烧得通红的瓦砾落下来,甚至有烧得炭黑的房梁带着熊熊的火焰直接砸下,锦被下的两个人,被撞翻,又爬起。 巨大的热浪一阵阵地袭来,可是锦被还在蠕动。 这湿漉漉的锦被,渐渐的水份越来越稀薄,上头开始燃起了火焰,陈凯之感觉自己浑身烫红,只是没命般地使出气力,推搡着陈德行前行。 他想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他在这个世上,已经有了许多放不下的东西了,何况……他不想死。 最重要的是,他想告诉那个该死的江晨景,自己没有输,也绝不会输,自己要潇潇洒洒对活着,看着这些混账王八蛋下地狱。 终于,热浪居然小了许多,湿巾之外,一股新鲜的空气传来,陈凯之贪婪地吸了一口空气,这时候,他才知道,这平淡无奇的东西,竟是如此的珍贵。 当掀开了滚烫的锦被,这锦被已是熊熊燃烧,这一掀,陈凯之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衫,有几处地方居然也开始冒烟了。 陈凯之连忙解衣,此时他已到了街道上,街道上的青石板路,成了绝好的防火墙,一些火焰燃烧在衣物上,陈凯之脱下衣服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的腹部,居然烧得通红,一股疼痛传来,腹部之间,留下了一块灼烧过的痕迹。 陈德行亦在旁贪婪地吸着空气,随即,竟是哈哈大笑起来。 陈凯之忍着痛,气恼地看他一眼:“还笑?快……快走,这附近理应还会有他们的人。” “怕个什么,我们都已经逃出生天了。”陈德行吸了空气,精神顿时百倍,整个人有了精神,又变得中气十足起来。 显然,这家伙已浑然忘了方才狼狈的模样。 身后的宅院,已经形成了一片巨大的火场,滚滚的浓烟竟是遮蔽了天空,陈凯之却还没有放下警惕之心,拉着陈德行,正待要跑,却见火场中,竟有一人狼狈冲来。 陈凯之心里一惊,想不到居然有人也能够逃出生天。 他心里一横,随即迎面冲上去,见这漫天的灰尘之中,这人也捂着口鼻,理应用的是一块手帕,他没有锦被,能跑出来,显然纯属是运气。 ………… 八更送到,顺带求点月票! 第一百三十四章:岂有此理(1更求月票) 细细一看,此人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烧伤,便连头发,都被烧掉了一半,陈凯之仔细辨认,正是那江晨景。 “江先生……” 陈凯之直直地盯着他,神色诡异地朝他笑。 江晨景一见陈凯之,顿时没了逃出生天的喜悦,他心里惊怒交加,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纵横金陵这么多年,居然会折在一个小小的书生手里。 他如一只困兽般,冷冷地看着陈凯之,朝着陈凯之冷笑,早没了身上的儒气,凶性毕露道:“陈无极……我……” 说时慢,那时快,他话还没说到一半,陈凯之已一把抓住了他半边的头发,这一扯,他的脑袋便忍不住朝着陈凯之的方向别过去。 “怎么样,你输了!”陈凯之再也不客气地扬起手,狠狠地一巴掌摔了下去。 啪!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江晨景几乎要吐血,自己是何等人,现在竟被一个小书生当死狗一般的痛打? “江先生不是说,许多人不想看到江先生落入官府的手里吗?可惜,他们运气很不好,咱们去见包知府吧。” 经过一副折腾,江晨景已是气若游丝,此时被陈凯之拖着,就如死狗一般。 陈德行看着地上的手帕,顿时暴怒:“我最瞧不起这等身上还带着帕子的男人!” 说罢,陈德行冲上去便拳打脚踢,狠狠在他身上踹几脚:“狗一样的东西,明明是个贼,还在我面前装斯文。” 江晨景被打得连叫唤的气力都没有了。 陈德行便朝陈凯之道:“你歇一歇,我来拖着这狗东西。” 陈凯之摇摇头道:“算了,我还有一些气力。” 事实上,陈凯之真的有力气,而不是一些气力,方才险象环生,按理来说,理当是筋疲力尽,可是陈凯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身上的那股气游走得厉害,反而是觉得精力倍增,这江晨景百多斤的人,若是以往,他是根本拖不动的,可是现在,却并不觉得有多沉重。 随即,陈凯之道:“此地不宜久留,走,去见包知府。” 在陈凯之心里,现在这金陵里,也只有包知府才是可以值得信任的了,至于其他人,陈凯之一概不信。 现在……陈凯之打的乃是一个时间差,这江晨景一定还有同党,不过想必,这些人还未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必须将这江晨景赶紧送去知府衙门,只要去了那里,那就是包知府的事了。 “快!” 陈凯之一声催促,加急了脚步。 ………… 一场大火,已是震惊了整个金陵。 这金陵,注定了是不太平的。 至少知府衙门,已经大乱。 包虎这几日,可谓是焦头烂额,他已急得没有了办法,那三眼天王是什么人,以前自己还小瞧了此人,可现在越是打击盐贩,他方才知道这三眼天王的厉害。 敌暗我明,对方人手众多,组织严密,且都是亡命之徒,寻常的差役,只是混口饭吃,哪里肯去拼命?数十个差役追击几个盐贩倒还勉强足够,可若是遇到了十几个盐贩,差役没逃之夭夭就不错了。 这诸多的不利,再加上朝廷的催促,使他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举动,不但误了自己,更害了自己恩师。 朝中邸报传来,已有许多御史,开始弹劾自己了。 想必很快,等期限一过,朝廷便会明发旨意,明镜卫便会来捉拿自己了吧。 而今日,却是有人跌跌撞撞地进来,带着哭腔道:“大人,大人,不好了,不好了,栖霞坊……栖霞坊……那儿……那儿……那儿失火了,不……不是失火,火势来得很急,事前没有任何征兆,想来……想来是有人纵火,是纵火,大火熊熊,遮云蔽日……” “什么……”包虎豁然而起,夫子庙的事,死伤了那么多的百姓,已是令他心里自责了,而现在……又失火了,而且还是有人有意纵火? 这……一定又是那该死的盐贩们干的。 包虎气得发抖,脸色青黑,嘴皮子哆嗦着,竟是嚅嗫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是挑衅,是挑衅啊! 这一次,又不知要死多少人,又不知……天,这都是自己造的孽啊。 他几乎可以想象,朝廷再得到这个消息,接下来会采取什么手段。 无论采取什么手段,自己完了,彻底地完了。 想到这里,他一屁股瘫坐了下去,终是最后反应过来:“救火,救火啊。” “五城兵马司,想必已经去了……” 包虎从前在边镇,署理马政,所谓的马政,就是以文官的名义执掌军中,因此早就沾染了军中的风气,本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心志何等的坚硬,可现在,他竟有些慌了。 完了! 这是他冒出来的唯一念头,自己这回真的完了,恩师也完了,显然,大势已去。 再想到这一次,又不知要损失多少百姓,那些盐贩,既然想好了纵火,一定会在热闹的地方,他几乎可以想象,这一次,那些该死的盐贩,又制造了多少冤魂。 他显得很疲倦,很无力,这太平繁华的金陵,在他眼里,甚至比那满是烟瘴,到处都是山越乱贼的边镇,还要可怕得多。 “命人……去查看吧。”包虎面上,再没有了起初来的锐气,有的只是疲倦,一种深深的疲倦感。 那差役踟蹰着去了,谁知过了一会儿,又折身回来道:“府尊,陈凯之……求见。” 陈凯之? 这个小子,不是和郡王殿下一道不知所踪了吗? 果然……郡王殿下和他没有失踪,看来,是不知去哪儿玩了,这家伙,到了现在,还给老夫来添乱。 再想到当初陈凯之极力反对自己冒失的进剿盐贩,包虎既是惭愧,又是义愤填膺。 惭愧的是自己居然连一个小秀才都不如,义愤填膺的时候,这家伙……刚刚出了事,他就跑来看笑话了。 这笑话有这样好看吗?难道就是想要证明你是对的,置这么多枉死的百姓不顾,而得意洋洋吗?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 早上更新是不是比凌晨好?大家早睡早起看书,身体好,谢谢大家一直支持老虎哈! 第一百三十五章:我们是好朋友(2更求月票) 这个时候,包虎正是有火没处发呢! 他狠狠一拍案牍,咬牙切齿地道:“请进来!” 过不多时,便见狼狈的陈凯之和陈德行二人进来,仔细一看,陈凯之的身后还拖着一个更加狼狈的人,只是这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刚才还在盛怒之中,可现在,包虎真真是给吓了一跳。 陈凯之将江晨景放下,虽是狼狈,身上还赤着呢,下头就一条马裤,面上有烟熏的痕迹,尤其是腹部,明显有烧伤的痕迹,黑乎乎的一块,颇为吓人。 可即便如此,陈凯之还是斯斯文文地朝包虎作揖一礼:“学生见过大人。” 包虎哭笑不得,本来他是想痛骂一顿这个来落井下石的家伙的,这种酸文人最令人讨厌了,可现在,他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嚅嗫着道:“陈生员,你是怎么了,没事吧。” 陈凯之叹了口气,道:“这些就说来话长了,如今事情紧急,学生还是简明扼要吧,此人……” 边说着,他边伸手点了点地上如一滩烂泥、满身血污的江晨景,继续道:“此人乃是三眼天王,学生和郡王殿下,恰好遭遇了此獠,虽有凶险,却还算是化险为夷,想到此人残害百姓,做下的种种丧尽天良之事,学生便将此人带了来,恳请府尊大人发落。” “三眼天王……” 包虎呆住了。 三眼天王? 这怎么可能! 三眼天王是什么人,包虎会不知吗?此人纵横了十数年,下头数百上千的盐贩为他效力,其中不乏有奇人异士,更不知多少高人为他卖命,朝廷张贴了通缉榜,此人在大理寺和刑部的通缉榜中排名第六,明镜司在缉拿他,天下各州府的官差在搜捕他,刑部六扇门总堂的飞捕在寻觅他的踪迹,可是至今如何? 更重要的是,这个三眼天王,如今更是关系着自己的前途。 几乎可以想象,在这个时候,若是能拿住三眼天王,这……是何等的功劳啊。 可是……不对! 包虎警觉起来,他狐疑地看着陈凯之。 梦想是美好的,可是现实很残酷,包虎已经在这残酷中煎熬了这么多日子,结果一个小书生提着一个人来,口口声声说什么三眼天王,这不是逗本府吗? “他是三眼天王?” 陈凯之不卑不亢地道:“正是,学生误入贼窝。府尊若是不信,先将其收押,到时一问便知,何况郡王殿下也和学生一道擒的贼,郡王殿下可以作证。” 包虎匆匆离座,陈凯之的话,他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敢信的,更何况这时代也没有标点符号! 他迫切都到了江晨景的跟前,口里道:“本府只听说一件事,这三眼天王的眉下有一颗痣,这是传闻……” 说着,他抓起了江晨景的脑袋,使江晨景扬起面来,一看之下,眉下果然有一颗不起眼的红痣。 包虎的下巴都要落下来了,虽然这个……也只是传闻而已,据说是明镜司打探了许多年才得来的一些蛛丝马迹,其实未必可以尽信,可是当真正看到了这颗红痣,包虎就信了几分。 真的……抓住了…… 包虎狂喜,这……还真是瞌睡送来了枕头啊,不,这是雪中送炭啊。 拿住了三眼天王,就足以给朝廷一个交代了。 包虎箭步上前,一把拉着了陈凯之的手,这亲昵的样子,让陈凯之甚至怀疑他是一个老玻璃。 包虎的眼中,此刻已是热泪盈眶,太感动了,这是他的救命恩人哪,他使劲地搓着陈凯之的手,激动莫名的样子:“陈生员,你……你是如何……” 陈凯之与陈德行对视一眼,陈德行只是笑。 陈凯之只得道:“这个,说来话长。” “不,不急,慢慢地说。”包虎似乎生怕遗漏什么,吩咐了书吏道:“准备记录。” 三眼天王啊,这是一雪前耻的机会,对于朝廷来说,金陵夫子庙所发生的事,可谓是奇耻大辱,所以一旦三眼天王被拿获,定要广而告之,如此,方能以儆效尤,挽回朝廷的脸面。 包虎虽然激动,可是这事儿却心如明镜一般,所以绝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定要跟朝廷交代的一清二楚不可。 那文吏不敢怠慢,连忙坐在一旁,摊开纸进行记录。 陈凯之也很为难啊,倒像是采访似的,上辈子还没经历过采访呢,好在他还算脸皮厚,脸皮不厚,怎么混社会呢?索性道:“咳咳,有茶水吗?” “噢,噢,茶水,来人,取茶水来。” 包虎半分不敢怠慢,恨不得将陈凯之当老爷一样供奉着。 知府大人一声令下,自然是很快有人送了茶水来,陈凯之呷了半口,陈德行似也口渴了,方才烟熏火燎的,早吃不消了,他毫不客气地将陈凯之喝了一半的茶水抢过去,道:“也给本王一口。” 说罢,一饮而尽,咂巴咂巴了嘴,感觉还是差了那么点意思:“再去斟来。” 陈凯之白了他一眼,却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气,坐下道:“这件事,的确是说来话长,这得从……一个叫张如玉的公子说起,我们和张如玉,是好朋友,对不对?” “是,是。”陈德行想也不想,就使劲地点头。 总不能说二人是追着揍人家吧,说出去也不好听啊,再说现在捉住了三眼天王,这点瑕疵,也没人会去深究。 陈德行毕竟是宗室,平时虽然稀里糊涂,却也知道朝廷要的脸面,要的是三眼天王这个人,至于接下来如何编,朝廷才不在乎呢。 春秋笔法,这个陈德行还是懂的。 陈凯之叹了口气,便继续道:“既然是朋友,所以我们在愉快地玩耍,玩着玩着,谁晓得那张如玉……他不是东西啊,他竟是闯了一处私宅,我和殿下追了进去,方才发现那儿竟是个贼窝,在我们还没进去前,那张如玉早被贼人给杀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学生本是想要拼命的,汉贼不两立,对不对?可是学生又想到,殿下在身边呢,他是宗室皇亲,我陈凯之可以以身殉国,殿下可以吗?他是千金之躯……” ………… 老虎继续求点月票,没办法,不求就没有,正如老虎不努力就坚持不下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足智多谋(3更求月票) “且慢!” 陈德行很直接地打断了陈凯之的话,神色间显出几许恼火:“分明是本王想要拼命,念在你是读书人,弱不禁风,这才作罢。” 陈凯之有些无语,却没有反驳,接下来,倒还算将故事编得愉快,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有时陈凯之补充陈德行英勇,有时陈德行吹捧陈凯之的果敢。 当然,偶然不可避免的,也会有些口舌之争,这自然是不足道哉的事。 在旁聚精会神地听着的包虎却是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的震撼,真是无法用想象来形容。 这陈凯之,还真是够大胆的啊,临危不惧,死到临头了,还能把盐贩们唬住! 等他听到三眼天王预备要袭击城外的天赐庵时,他顿时后襟发凉。 这些日子,他光顾着城内设卡,的确疏忽了城外。 天赐庵的非凡意义,包虎也是知道的,数百年前,太妃们在那里代发修行过,别看现在败落了,已极少有人记得这些往事,只在史书上有只言片语,可一旦袭击,数十个尼子被这些贼子凌辱,天赐庵付之一炬,势必会让大家记起那些曾经的辉煌,这……怎么说,都是有伤国体的大事,足够让包虎死一万次都不够了。 可听到陈凯之淡定地与这三眼天王下棋,另一边万事俱备,紧接着引起熊熊大火燃烧,那宅里有七八十个盐贩,而且想必多为三眼天王的骨干,如今尽都被烧了个干净,而三眼天王也至此落入法网。 包虎只有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像看怪胎一般看着陈凯之,真真是想不明白,一个少年人,为何会有这样的手段和智计!换做其他的书生,早就吓瘫了,可是此人,步步为营,这心计,实在是令人细思恐极啊。 包虎甚至打了个寒颤,方才打起了精神道:“本府这便上书报功,殿下,自你失踪,太妃忧心不已,命人四处寻你,你还是赶紧回去吧!来人,送殿下回府;凯之,想必你也是累极了,本府给你预备轿子,你也早些回去歇了,本府请大夫给你治治伤,你先安养几日。” 说罢,包虎才看了一眼地上如一滩烂泥的三眼天王,随即冷笑道:“来人,将此人收监。” 陈凯之却是别有深意地看了包虎一眼,道:“府尊,学生以为此人非同小可,据说他在官府之中也有耳目和眼线,只怕有许多人是不希望他活着的。” 包虎的面容冷了下来,目露凝重之色,他明白陈凯之的意思。 陈凯之道:“不如就请郡王殿下回府之后调一队亲卫来,协同卫戍府狱,才可保证万无一失。” 包虎顿时松了口气,不错,想到多日来的安排每每都像是让给盐贩得了先知,他现在也已断定盐贩肯定在府里还有县衙里都有眼线。 可是郡王府,只怕是不可能被盐贩有所布置,因为郡王府并不负责地方的治安,只是作为护卫王府之用,这些盐贩就算要买通官军和差役,也绝不可能买通到郡王府去,因为实在没有必要。 包虎眉飞色舞地道:“凯之想得周到,只是不知道郡王殿下怎么看呢?” 陈德行很随意地挥挥手道:“好啦,好啦,本王调百来人来,这狗东西让本王吃了这么大的苦头,本王怎肯让他逃了?” 包虎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外头已有人给陈凯之备了轿子,陈凯之坐在轿里,心里倒是定了下来,这几日过于紧张了,至今这一桩桩事回味起来,陈凯之都觉得不寒而栗。 若是这几日发生的事稍稍出一些差错,自己怕是已死了一万次了。 轿子已经升起,陈凯之心里却忍不住发出了疑问,自己的身体在这几日很奇怪,怎么说呢?体内的气息比从前更加茁壮,逃脱时,在那烟雾缭绕下,自己竟不至呼吸不畅,按理来说,即便用了湿巾捂着口鼻,可多少还是会有些不适的,可这种不适感,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体力,从前还只是觉得有所增长,可经历了这一次变故,却发现体力有一日千里的感觉,看来这和《文昌图》不无关系,这《文昌图》里到底隐含了什么秘密呢? 他猛地想起自己读经史的时候,大陈的史记之中,屡屡提及太祖高皇帝乃万人敌,以十三骑起兵,在短短十年之间横扫天下,叱咤风云,而根据史书的记载,太祖高皇帝,即便到了八十高寿时,亦是宛若四旬,活了足足一百三十多岁。 前者,陈凯之是不太信的,这太祖高皇帝的丰功伟绩,很有可能会有注水的成分,万人敌,逗我呢! 可这高寿的事,他却相信是真的,太祖的年号乃是太平,这太平的年号一共沿用了九十三年,看到这个寿命,陈凯之不禁为之咋舌,更令陈凯之惊愕的是,据说太祖驾崩之前,精神还算不错,并不曾有病危的迹象,所以死得极为离奇,紧接着,年纪已高达六十多岁的皇玄孙这才克继大统,如此算来,这一点是可以确信的。 一个人可以有这样的寿命,令陈凯之很震撼,他一直以为,这或许只是偶然,可现在细细思来,难道也和这《文昌图》有关? 这样一想,陈凯之竟是心里生出了隐隐的期盼,他知道这《文昌图》高深莫测,里头一定有许多的秘密,而解开的钥匙,怕也只有靠自己来参悟了。 他心里反复默念着文昌图的文字,这文昌图的内容,几乎每一个字符都印在他的脑海之中,隐隐之间,似乎又有了一番新解,却又发现这新解明明触手可及,偏偏又是摸不着,看不到。 细细一想,时间有的是,慢慢摸透它的规律就好。 等到了家里,自轿里出来,陈凯之赤着身,这才意识到,那位知府大人不是东西啊,怎么也不给自己找一件衣衫穿?如今算是斯文丧尽了,想来那包大人得到了三眼天王,欣喜若狂,哪里还顾得上自己…… 第一百三十七章:贺寿(4更求月票) 其实在去知府衙门的时候,陈凯之热血上涌,一门心思就是想将可恶的三眼天王交给包知府,何况也不认得几个熟人,赤着身去,倒也无妨。 可现在呢,回到了自己熟悉的街巷,此时虽是傍晚,可这里的‘黑网吧’的聚集区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实在……有那么点儿尴尬。 陈凯之硬着头皮赤身下轿,那歌楼有人眼尖,立即道:“那不是陈公子吗?陈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陈凯之不敢搭腔,明明他遇到了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尚且还能保持着冷静,可遇到现下这种情况,他反而有些不太好意思了。 他低着头,急匆匆地进屋关上门,方才松了口气。 身上又脏又累,于是陈凯之提水洗浴,检查了自己身体,发现自己腹部灼伤的位置,伤口竟是好了大半,不过即便如此,依旧还是显得血肉模糊的。 说来也奇怪,这伤口好得这样快,陈凯之本是想去上一点药的,可见是如此,便也就作罢,他迫不及待地取了《文昌图》来,结合这几日的经历,又忍不住诵读一遍,那触手可及的东西,似乎距离自己更近了,可又似乎还差一层窗户纸似的,差了这么些许。 倒是这时,外头有人叫唤:“陈生员,陈生员何在?” 陈凯之一怔后,连忙换了衣衫,推门而出,外头的人,陈凯之却是认得的,这人像是荀家的门子,陈凯之朝他施礼道:“不知有何见教?” 这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小姐让小人来给陈生员代为传话,明日便是夫人的寿辰,本来前几日小姐便差小人来知会公子了,可小人来了几次,都不见公子的踪迹,现在时间紧迫,不过总算是幸不辱命,小姐请公子明日登门一趟,好给夫人贺寿。” 陈凯之听了,点了点头:“好呢,明日一准会到,有劳。” 这人便行礼走了。 陈凯之吁了口气,明日就是丈母娘生日啊,看起来还是大寿,难怪雅儿这样的急了,她是希望自己给荀母一个好印象吧。 可陈凯之转念一想,又不对啊,若是荀小姐私下来请自己,肯定是贴身的丫头来的。 要知道这荀家可是荀母做主,她的厉害,自己可是早就有所见识了,雅儿未必使唤得动这门子的,想想看,这门子是荀家的家奴,生杀夺予都掌握在当家人手里,这荀家谁在当家?若是荀小姐私下瞒着荀母让他来通气,他敢不和荀母招呼一声吗? 所以…… 答案呼之欲出,这是荀母派来的人,荀母让自己去拜寿,这是什么意思呢? 理应不是恶意吧? 细细一想,陈凯之便能猜测出荀母的一点心思了,上一次,陈凯之‘生米煮成了熟饭’,荀母估计已晓得大势已去,何况经过选驸马之事后,那张如玉,荀母肯定是瞧不上了,可是呢,此前放了太多的狠话,这荀母定是个要面子的人,怎么好服软呢?她毕竟是长辈啊。 于是乎便耍了一个小心机,现在她怕是希望自己再去提亲的,可这种事,她不能主动说,得缓和关系,怎么缓和呢?等你陈凯之来拜寿啊。 当然,门子也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夫人请你去拜寿,若是这样说,这面子往哪里搁? 于是才有了门子跑来,却口称是小姐的意思!等陈凯之带了寿礼登了门,荀母便正好有了台阶下了,大抵就是,原本本夫人是不喜欢你的,可是你这孩子怎么来拜寿了呢,好罢,看你还有一点孝心,嗯……接下来,我们研究一下成亲的事吧。 这尼玛大陈套路深啊。 陈凯之在脑海里想好了一番前因后果,不免苦笑摇摇头,不过看穿了这套路,他的心情反而轻松下来,嗯,看来好事将近了,明儿备着礼物,登门拜寿去也。 于是他收拾起心思,生火做了饭,勉强吃了,便呼呼大睡。 次日清早起来,却是想起了自己那一套全新的纶巾儒衫已被火烧了,家里倒是有几件较朴素的衣衫,好罢,只要干净便好,换了衣,洗漱一番,接着便出了门。 寿礼也是需要准备的,这大陈的风俗人情,书里也写得明明白白的,给长辈拜寿,需准备寿桃五个,以及布匹若干,全凭自己心意。 陈凯之细细想了,先去布店里买了一匹上等的松江布,又采买了五个寿桃,手里提着,便精神奕奕地往荀家方向赶去。 ……………… “消息准确吗?” 在江宁县衙廨舍里,朱县令凝视着宋押司,显得不可置信。 “已经证实了,虽然此事,知府衙门那儿秘而不报,可学生已经寻了府里的一个朋友,此人近来颇受府尊大人的信赖,已经证实了。” 朱县令不禁感叹:“真是无法想象啊。” 陈凯之的表现,实在是过于出色,这令朱县令愈发觉得,当初器重陈凯之,如今证实了自己眼光独到。 朱县令手搭在案牍上,徐徐道:“朝廷的邸报,你看了吧,三令五申的要拿盐贼,可至今各州各府都没什么进展,现在陈凯之捣毁了盐贩的巢穴,拿了一个贼王,你可知道太后娘娘将会如何的凤颜大悦吗?” “这……学生知道。” 朱县令随即笑了笑,道:“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现在凯之立下了这等大功,眼下知府衙门还没把消息放出去,以本县看,这包知府的意图是秘密审讯,随即连夜将人犯押解入京,为的就是怕夜长梦多,也怕这三眼天王的党羽借机营救。只怕他的不少党羽,都还以为三眼天王已经被昨日的大火烧死了。现在趁着朝廷的恩旨还未下来,你……去,请凯之来,老夫已许久没有和他好好说说话了,是该和他谈谈心,叙叙旧了。” 宋押司明白了朱县令的意思,心里也很为陈凯之高兴,有了这场功劳,陈凯之的未来,几乎是可以预料的了。 没有半点迟疑,宋押司便朝朱县令行礼道:“学生这便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祝寿(5更求月票) 朱县令一门心思等着陈凯之,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只几柱香功夫,宋押司去而复返道:“县公,荀家的夫人大寿,凯之一早就出了门,去荀家祝寿去了,学生已命人吩咐过,只要他回来,便请他来拜谒县公。” “荀家……” 朱县令略显诧异,不过很快,他就明白过来,陈凯之和荀家小姐的事,金陵内外谁人不知?上一次当着选俊使的面,陈凯之直接广而告之,说什么私定终身,一时传得惊天动地,这陈凯之无父无母,倒是有个恩师,不过……荀家的亲事,十有八九是要水到渠成了。 朱县令沉吟着:“荀家乃是本县的士宦之家,本县几次想要登门拜访,奈何都因公务繁忙,脱不开身。今日是荀夫人的寿日吗?去备轿,本县理当去拜访,祝祝寿才好。” 宋押司先是诧异,因为荀家家世虽然不小,可是作为县令,按礼来说,是该避嫌的,免得有人说三道四的。 若是亲自拜访,除非是真正一等一的豪门,要嘛便是双方已经亲近到了某种程度。 而这两点,于荀家来说,都差了这么点意思,江宁县令不是普通县令,而是京县的县令,身份比寻常县令要尊荣许多,而现在县公突然要去给荀夫人祝寿,显然……是冲着陈凯之去的。 宋押司在心里有了一个肯定,陈凯之要飞黄腾达了。 不,应该说,他将来的前程,已经可以预期了,而陈凯之与荀家的姻亲,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朱县令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呢? “学生这就去安排。”宋押司深深地看了朱县令一眼,便匆匆而去。 …………………… 三眼天王的身份已经可以确认了。 虽然还没有翔实的口供,可包虎忙碌了一夜,总算是旁敲侧击,得到了许多有用的资料。 昨日所发生的事,也渐渐地露了一些眉目,起火的是一处大宅院,差役们已从那里拉出了七十九具尸首,从一些尚可以辨认的尸体来看,其中有数个,都是官府明令通缉的要犯。 而最重要的是,在宅院里,甚是发现了一处地窖和几处库房,都藏有大量私盐,大致的估算,足足有上万斤,就算陈凯之拿的人不是三眼天王,单凭这个,也足以称得上是大功一件了。 清晨曙光初露,包虎便不敢怠慢,已是开始着手动笔撰写奏疏报捷了。 他知道这份捷报对于自己事关重大,不过包知府也明白,这功劳都是陈凯之和郡王殿下的,自己是丝毫也不能沾上的,不过至少也让他己松了口气,自己的官帽算是保住了,而自己的恩师,也同样可以松一口气了。 郡王的功劳,他哪里敢抢,何况他也不屑做这样的事。 既然这份捷报意义重大,那么就势必要大大地张扬一下军心民气,他知道,自夫子庙之事后,朝廷连绵尽失,现在正急需一场像这样的大捷。 可即便是他毫不浮夸,原原本本地奏写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却还是觉得惊心动魄。 两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竟是大破了数千差役和官军都无可奈何的大盗,杀贼七十余,还拿住了一个旷古未有的大贼王,虽不免令人有些匪夷所思,却是真正的事情。 这报捷的奏疏,一气呵成,接下来便是连带着陈凯之的口述,还有这个三眼天王,一道送进京师去。 这件事,现在是不可张扬出去,张扬出去了,终究怕会再惹出事端,他搁笔之后,长长地舒了口气,便忙命人火速经急递铺将捷报送往京师。 虽是一宿未睡,可包虎却依旧觉得很是精神,竟是全无睡意,可手头的事忙碌完了,却是发现无所事事,于是便想起了那陈凯之,寻了书吏来道:“陈凯之的伤可好些了吗?可命了大夫去看看?这不是小事,不可疏忽怠慢。” 他治吏严厉,故意地用指节磕了磕案牍。 这文吏道:“清早便请了大夫去,不过他出门了。” 包虎不禁疑惑道:“他身上的伤,本府昨日还看过,可谓触目惊心,这个时候,出门做什么?” 这文吏是晓得陈凯之和荀家的事的,便笑吟吟地道:“还不是陈凯之的岳母大寿,他是荀家未来的姑爷,莫说是受了伤,便是天上下了刀子,怕也不敢怠慢的。” 噢,原来如此,包虎的脸色缓和下来,却又皱眉道:“身子真的无碍了吗?不过婚娶对少年人不是小事,却也不能等闲视之,这荀家也是金陵大户吧,平时府县上修桥铺路,也没少麻烦他们。” “是,荀氏一族,枝繁叶茂,素来对县里、府里的事,也很尽心。” 包虎此时的心情极好,想到这陈凯之立了大功,几乎算是救了自己一命,不禁起心动念起来:“反正也闲来无事,给本府备轿。” “府尊要出门?府尊,您已经一宿未睡了。” “哈哈……”包虎豁然而起,露出当初在边镇上的豪迈,拍了拍自己的肚腩道:“不过一宿未睡而已,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些许的辛劳,又算什么!休要啰嗦了,速速备轿去吧。” ……………… 另一头的陈凯之已到了荀家门口,这里倒也车马如龙,荀家毕竟是本地的大族,荀母在荀家的地位……明眼人都是知道的,金陵不少人家都和荀家攀亲带故,这一次是逢十的大寿,大陈朝是最看重的,所以莫说是大户之家,便是寻常人家,也都愿意大办一场。 陈凯之远远看到荀家的正门前,荀雅的一个族兄正在门前迎客了。 他见了陈凯之,显得很是亲热,陈凯之上前向他行礼,他热络地回应道:“凯之,早晓得你会来,快进去吧。” 陈凯之夹着礼物进去,刚刚过了大门,便听到有人唱喏:“金桥陈家张氏拜寿,恭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赠礼丝绸十匹,金珠三颗。” “赵家三公子赵德明为姑母拜寿,奉上蜀锦二十匹,银如意一枚。” 第一百三十九章:被坑大了(6更求月票) 那唱喏声很洪亮很清晰,而陈凯之…… 纳尼…… 陈凯之有点懵逼了! 他脚步开始放慢下来,不对劲啊。 明明《礼经》里明文规定了,拜寿礼不可过奢,五个寿桃,一匹布就算是丰厚了,我特么的是按最高标准的啊。 可……被坑了。 书里的话,真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信啊。 陈凯之心里已有泪流满面的感觉,他硬着头皮上前,便有门房来迎他,口里道:“敢问名讳?” 明明他知道自己是谁的……不过陈凯之料来,这应当是某种程序,便恭恭敬敬地道:“不才陈凯之。” 门房深看他一眼,陈凯之才很是郁闷地将礼物送上,这门房看了礼物,也是呆住,像看怪物一样看陈凯之。 陈凯之悻悻然道:“可不可以不念?” 门房朝里看了一眼,打了个寒颤,似乎是怕夫人责罚,忙公事公办的样子道:“啊,这是风俗。” 陈凯之很是无奈,摇摇头,索性面如常色,径直过了重重仪门。 一口气走到了正堂,这正堂里很热闹,一般的远亲都在外头攀谈,陈凯之穿过人群,径直入堂,便见荀母和荀游高坐堂上,身边坐着的,怕有不少是荀家的近亲,还有一些,多是本地的豪族。 这时没什么男女大妨,风气和汉唐类似,女主人家在家中可是顶了半边天的,众人一见陈凯之进来,有人狐疑,这是谁家的少年?看上去倒也眉清目秀,像是谦谦君子,不过……身上穿着的衣衫嘛,就有那么点儿寒酸了,虽然很干净,可到了这种场合,却就显得那么点儿‘异类’了。 陈凯之上前,郑重其事地行礼道:“学生陈凯之,拜见伯父、伯母,恭祝伯母寿比南山。” “呀……他就是那个陈凯之?听说学问是极好的。” “虽是显得寒酸一些,不过迟早是要做荀家的姑丈的。” 众人低声咬着耳朵。 也有一些人,似乎不怀好意,噗嗤一笑道:“你瞧他,听说是案首,想不到这般穷……” 府试案首,对于寻常人家,确实很了不起,可来这里的,多是本地的豪族,谁家没有出过几个官宦? 虽是案首,可终究还是秀才,在这里,谁待见秀才呢? 荀游笑呵呵的,忙说:“好,好,贤侄来的好。” 荀母本也心里松了口气,起初陈凯之登门来求亲,她是极力反对的,也不是她看不起人,可这终究事关到了女儿的终身,那个时候她一门心思偏向娘家侄子张如玉,以为那是知根知底。 可是经过那一次的选俊后,她的心里的确有些松动了,可面子抹不下啊,难道出尔反尔? 现在陈凯之乖乖来拜寿,也算是给个她一个台阶了。 毕竟……生米煮成了熟饭了嘛。全金陵都知道了,还能怎么着?也唯有学着接受这个事实了,再者又听荀游说到陈凯之的许多好处,荀母也就渐渐有了改观。 可今日看陈凯之穿了旧衣来拜寿,荀母的面上忍不住有些微红起来,丢人啊,荀家的未来女婿呢,别人看了会怎样想? 虽是这样说,荀母却还是道:“起来吧,不要这般生疏,俊才几个兄弟,前几日还提起你呢,说是要跟着你读书,你有这个心便好。” 她说的俊才,便是荀小姐的几个族兄弟。 刻意这样说,是荀母着重向这些亲戚还有平时各家来拜寿的人点明,我家未来女婿穷是穷了点,读书却还是很厉害的。 这叫扬长避短,妥妥的妇人心事。 陈凯之心里暗叫厉害,这位未来的岳母大人,早二十年,妥妥的撕逼小能手啊。 于是陈凯之坦然地站了起来,只是…… 正在这时候,门房唱喏声便响起了:“生员陈凯之,奉上松江布一匹,寿桃五颗,恭祝夫人寿比南山。” 呃…… 一下子,这堂中安静下来了。 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 陈凯之有些后悔,他知道,自己的礼是送得太少了,心里忍不住感叹,果然还是书本误人啊。 只看这堂中所有错愕的态度,陈凯之便晓得这一次有点坑大了,莫非是风气已改了?估计在这些大户之家看来,送的所谓‘松江布’还有寿桃,就像打发乞丐一样。 噗嗤…… 终于有人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来,却是离得荀母较近的一个妇人。 这妇人头戴金钗,浑身上下,珠光宝气,身上绫罗绸缎,乍一看,就像是用钱堆起来的人。 可是……人家过寿,你特么的花枝招展,生怕别人不晓得你家多有钱似的,这样的人,陈凯之在上一世和这辈子,都见得不少。 这妇人便笑道:“这位陈生员,还真是会开玩笑啊,松江布?呵……陈生员,你这松江布送了出来,只怕给了我这老姐姐,她也只用来作擦鞋布的。” 她这一开口,荀母的脸就拉了下来,心里知道这妇人在炫耀自己的同时,其实也在拆台。 荀母隐隐有些想发作的意思,既恨陈凯之不争气,又厌这妇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妇人却又笑了笑,见陈凯之和荀母无言,便一脸如沐春风地道:“不过陈生员,其实这也是无碍的,我这老姐姐看上的是你的才学,你虽是一贫如洗,可怕什么呢,荀家家大业大,还养不活你?” 这话……就严重了。 这等于是直接大庭广众下说陈凯之是吃软饭的。 这妇人也算是荀家的远亲,也是大户出身,家里做了大买卖,自然是有银子的,却因为出身不好,所以凡事都争强好胜,尤其是对荀母,便希望能将荀母比下去。 此人被人称作是杨氏,这杨氏虽是家中有钱,可荀家毕竟是有底蕴的大族,平时哪里比得过?如今见荀家寻了这么个穷小子做女婿,心里真是喜极了,因此阴阳怪气,少不得各种调侃。 荀母听了,心里怫然不悦,面上努力地不露声色,她比谁都知道,这时候若是翻了脸,反而成了笑话。 她扯出一些笑容,徐徐道:“凯之啊,还不来见一见这位杨婶婶。” 第一百四十章:牙尖嘴利(7更求月票) 陈凯之本来对荀母是心里略有吐槽的,现在见了这杨氏,反而觉得这未来岳母,其实……呃……也还过得去嘛。 妇人之间的龌蹉,陈凯之表面上不懂,心里却如明镜。 这等攀比的事,他是见得过了,他很清楚,这时候,他是绝不能动怒的,动怒了就输了,便大大方方地上前道:“小侄见过杨婶婶。” 杨氏只用眼角稍稍打量了陈凯之一下,便道:“真是懂事的孩子,难怪我这老姐姐要招你入赘了。” 入赘就相当于是吃软饭的意思,不但是骂陈凯之没出息,将来势必要靠荀家才能混吃混喝,其实也在暗讽荀家的女儿没本事,像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当然要门当户对才好,一般招人入赘的人家,要嘛就是家族不能开枝散叶的,族中没几个男丁,要嘛便是女儿有什么隐疾,或是生得丑。 荀母的脸色隐隐变了变,手藏在袖子里,狠狠地拧起来握成拳头,以至关节咯咯脆响,面上已挤不出笑来了,眼里杀气腾腾的。 一旁的荀游早就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领,心里直哆嗦,他知道夫人肯定不会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和杨氏争执的,最后遭殃的,不还是自己吗? 他连忙道:“入赘?什么入赘?凯之是有大学问的人,乃是金陵才子,这是谁在乱嚼舌根,什么入赘,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杨氏却是气定神闲,见连平时怂包般的荀游都说话了,可见这一次真真把他们比了下去,刺痛了他们,心里反而有些得意。 想当年她只是一个通房丫头,蒙了老爷看上,这才扶正做了正妻,因此这金陵上下的各户,多少对她有些瞧不起,今日她便觉得满面红光,一脸喜滋滋的样子道:“呀,竟不是入赘?看来这凯之一定是极有才学的了,可是陈生员,你现在是何功名?” 陈凯之眯着眼,心里懒得和这杨氏计较什么,这等恶妇,难道还让自己捋起袖子和她撕逼不成?便只是淡淡道:“不过忝为秀才而已。” 杨氏便咯咯地掩嘴笑起来:“真真吓死人了,若是乡下的泥腿子,家里出一个秀才,那便宛如天赐了文曲星一般,可在咱们这样的人家,一个小小的秀才又算什么?学问这东西啊,得真正有了功名才算数呢,是不是?自然,陈生员,你别往心里去,老身呢,其实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老身说话……素来比较耿直。” 她似乎还嫌不足,又继续道:“就说我家老爷的那个兄弟,而今已是举人了,这逢年过节,便连县里的县尊都得派了人去慰问一二,说回来,秀才和举人,那是天壤之别,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的。” 陈凯之不禁无语,这女人……还真是牙尖嘴利啊。 瞥了一眼荀母,见荀母目露凶光,这凶光,分明是朝那杨氏去的。陈凯之甚至已经在怀疑,这个脾气不太好的未来岳母大人,会不会人忍不住要捋起袖子来动手了。 陈凯之却是一笑道:“噢,举人老爷,学生是高攀不起的,杨婶门第高,学生更是高山仰止,学生惭愧,以后自当努力。” “努力二字……”杨氏眯起了眼,道:“说来轻巧,可是这世上,努力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不过你倒是幸运,将来取了荀雅那丫头,这辈子也可保你衣食无忧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杨氏很痛快,痛快极了。 自己总算压了荀家一头。 可是其他人,却听出味来了,都觉得杨氏很无礼,人家大寿,你攀比什么!只是心里虽然有些打抱不平,面上却也不好得罪什么,这等泼妇,其实是最不好得罪的。 杨氏此时还得意洋洋的,很是自得的样子。 正说着,却在这时,门房竟是一脸焦急,急匆匆地小跑着进来道:“老爷、夫人,县尊大人来了。” 县尊大人? 本县的江宁县县令,地位可不是寻常小县官可比,地位和级别,几乎已经不在府里的同知之下了。而且一般地方官到任一方,虽然会和本地的世家搞好关系,可是亲自登门的,却是凤毛麟角。 现在这朱县令来做什么? 莫说是荀游等人吃惊,便连杨氏也微微一愣,自己最得意的小叔子,做了举人,也不过是县里派个人来慰问一下,意思意思就罢,这荀家是怎么了,京县县令竟会亲自登门? 众人讶异,荀游却是连忙起身道:“老夫亲自去迎朱县尊。” 他话刚落下,便听外头有人唱喏:“江宁县令朱子和,特来为拜寿,随礼松江布一匹,寿桃一篮。” 呃…… 也是这个礼…… 杨氏不禁道:“这县令,也这般寒酸吗?” 她话刚刚落下,便惊觉起自己失言了。 陈凯之忍她很久了,禁不住相告:“杨婶,既是拜寿送礼,最重要的是心意,朱县尊的礼,合乎《礼经》的规范,这是《礼经》明文记载的,《礼经》乃是本朝朱文先生所撰,朱县尊也是读书人,这份礼,正逢其时。” 杨氏面上一红,这时才意识到,原来陈凯之的这份礼,竟还和书里有关,她有再犀利的嘴,总不敢去讽刺《礼经》吧。 方才她骂陈凯之穷酸,现在莫非还要骂朱县令也穷酸吗?或者还能骂本朝被誉为儒道第一人的亚圣朱文先生穷酸? 这陈凯之的话,分明是好意提醒,却像是讽刺杨氏没有学问,才闹这笑话。 却在这时,朱县令居然不等荀家的人出迎,便已含笑入堂。 众人纷纷向朱子和行礼,朱子和却是一副谦虚的样子道:“今日老夫是以私人身份特来拜寿,就不必有这么多虚礼了。” 接着,他认认真真地朝荀夫人行了个礼,才道:“夫人日月同辉,春秋不老。” 荀游和荀夫人顿时诧异,朱县令这般态度,实在是诡异啊!虽说荀家也未必就比朱县令差,可人家名义上,还是一地的父母官,这个态度,实在是让人想不到。 第一百四十一章:这女婿值(8更求月票) 荀游的下巴有些合不拢了,这……是怎么回事? 那杨氏,更是脸色铁青,显得很难堪。 其他人的心里暗暗称奇,似乎觉得有些不同寻常,可是接下来,答案却是揭晓了。 朱子和一切礼仪周到了,自然有人请他上座,他谦虚了一番,等坐定了,目光便只落在了陈凯之的身上,随之道:“凯之,你的岳母大寿,为何不早说呢?害老夫促无防备,少年人,真不懂事啊。” “……” 震撼! 能在这堂中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能上得台面的人,而朱县令的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就实在是太离奇了。 陈凯之的岳母过寿,关堂堂县尊什么事呢? 可朱子和只这般轻巧地说出来,言外之意却好像是,陈凯之岳母过寿,他这堂堂江宁县令来拜寿,是理所应当的事,不来才奇怪。 那杨氏像是胸口受了一记闷锤,面色苍白,这朱县令,得是多看重陈凯之,方才说出这样的话啊。 这时却见陈凯之并没有露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而是泰然自若地作揖道:“家岳大寿,岂敢劳烦县公。” 看上去是谦虚,可从陈凯之对朱县令的态度上来看,却又看似很平常。 荀游已是大喜过望,正想说什么。 这时外头又有人唱喏:“金陵知府包虎特来拜寿,奉上松江布一匹,寿桃一篮,祝夫人寿比南山。” “……” 方才还在震惊的人,现在更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似的,刚刚还觉得这陈凯之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得到了县尊的垂青,关系居然到了让县尊特意亲自来为陈凯之岳母祝寿的份上,这不是至亲好友,也不至如此啊。 可转眼之间,知府大人竟也来了……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陈凯之,心里莫名地冒出一个念头,那位知府大人,总不会也是为陈凯之这穷秀才来的吧。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有等大家起身去迎接,这包虎乃是雷厉风行之人,身上照例地穿着平日的一身洗得急浆白的旧袍子,便疾步进来。 他眼睛一扫,却没有将其他人看在眼里,先是看了陈凯之一眼……呃…… 二人的衣衫,居然差不多,都是寻常的布衣,有些陈旧,却都不约而同的,还算干净。 这位可是府尊大人,可也是够寒酸的。 又有人不禁想,这陈凯之送松江布,送寿桃,县尊也这般送,府尊更是这般送,这…… 礼经啊。 做官的,尤其是在任上的,谁吃饱了撑着还炫富不成,像暴发户似的,生怕别人不知你家大业大,又是金珠、又是银如意。 人家照着礼经来,既不失礼,又不显得过份。 素来总绷着一张脸的包虎,此时难得地挤出了些许笑容,朝荀母道:“敢问可是荀夫人?老夫来凑个趣,拜个寿,不会显得唐突了吧?” 荀夫人心里自然是已乐开了花,今日一下子来了两个尊客,这排场,已足以让整个金陵都家喻户晓了。 荀夫人自然赶紧起身给包虎行了礼,又设了一个更上座的位置,包虎大喇喇地坐下,侧目一看,朱子和也在,二人相见,虽是上下官员,却都不免显得有几分尴尬。 朱子和朝他拱拱手,包虎便笑道:“原来子和也在,好的很,凯之,本府来了,你不给本府上茶?” 这口气,一点都不客气。 可还是有点怪怪的。 这就等于是他默认了陈凯之和荀家的关系,既然你陈凯子作为荀家的姑爷,你当然得来招待本府。 可对其他宾客们来说,心里顿时明白了,这……原来真的又是奔着陈凯之的面子来的。 这陈生员真真是好大的脸面啊,寻常大家自诩自己是什么世家,可对于本地的地方官,便是请,也未必能请得来的,人家呢,岳母过寿,府尊和县尊竟都来凑这热闹。 那原本以为出尽风头的杨氏,一下子黯然无光起来,早没人关注她了,她浑身上下的珠光宝气,和一身旧衣的府尊和陈凯之相比,却反是多了几分可笑的意味。 荀游喜出望外,捋着须,摇头晃脑的,很是欣赏地看着陈凯之,这未来女婿真是……值。 他忍不住朝荀夫人低声咕哝:“夫人,你看,我早说了,这陈凯之……定会有大出息的。” 本来这是邀功讨好的话,荀游不过是趁机讨个喜罢了,谁料荀夫人竟一下子脸黑了。 荀游又发挥起了自己那察言观色的本领,一看夫人这个样子,心里就猛地咯噔了一下,见了鬼啊,现在府尊和县尊都因为陈凯之的缘故来给荀家添光了,这婆娘还怒气冲冲的做什么? 荀游顿时感觉自己软了,吓得厉害。 这夫人冷笑,眼眸如刀子一般在荀游的面上划过去,杀气腾腾的,亦是低声咕哝:“你胡说什么……” 荀游吓坏了,忙改口道:“其实……其实……也没有这般有前途。” “混账!”夫人轻声叱骂:“分明是我当初便说这孩子将来要有大出息的,你这老糊涂虫!” 荀游顿然目瞪口呆的,呃……原来夫人还可以这样颠倒黑白?偏偏他不敢争辩,却又如鲠在喉。 陈凯之在这边,已亲自斟了茶水上来,包虎呷了一口,才朝荀母笑着道:“尊夫人,你这未来女婿泡的茶好喝,真不错,只是可惜,可惜啊,老夫没有女儿。” 他本是一句玩笑话。 坐在下首的朱县令心里却想得深,种种迹象证明,从包知府的言谈举止来看,宋押司打探来的消息,是真有其事了,否则包知府为何如此愉快地登门呢? 那么,朝廷接下来一定会重赏吧。噢,还有包知府的恩师,乃是当朝大司空,这一次据说连他也受到了牵累,而陈凯之此举,便连大司空也为之受益了,那陈凯之将来的前途……真是令人羡慕啊。 朱县令浑浑噩噩地想着,恰好听到包知府说自己没有女儿,朱子和便像是梦游一般,还未回过神,只是下意识地道:“倒是老夫有一女,年过十三,刚刚成年。” 第一百四十二章:喜上加喜(1更求月票) 朱县令的话一出口,便晓得自己失言了,想不到平时如此谨慎的自己,居然会脱口说出这样的话。 这或许是自己心理的因素吧,他何尝不想将陈凯之收为女婿呢? 有些事,别人不知,他却是知道的,这样的少年,实是人中龙凤,不可多得啊。 众宾客见府尊和县公都来了,心思早已活络开了,现在听到府尊说可惜自己没有女儿,朱县令却凑上一句老夫有一女,心里真是骇然了。 方才那杨氏还在讽刺陈凯之吃软饭呢,可现在呢,人家争着抢着想让陈凯之吃这软饭,那杨氏眼珠子都像是要爆出来了,上下打量陈凯之,却依旧无法理解这陈凯之除了相貌俊俏一些,皮肤白皙一些,到底何德何能。 她不明白,可是荀母却明白! 抢女婿?这不能啊…… 荀母连忙嘻嘻笑笑道:“二位大人说哪里话,凯之和雅儿,可是定了终身的,今儿老身正想和他说说定亲的事呢。” 意思是,事情已经定下来了,谁也别抢了,陈凯之生是荀家的女婿,死了也是陈家的乘龙快婿。 众人讪讪。 这些宾客,这时看陈凯之的目光,也不自觉地开始变得眼红起来,仿佛见了金山银山似的。 这边正热闹着,外间却听到了颤抖的声音。 这一次却不是门子唱喏,而是门子似是发颤的声音:“老爷,夫人……” 没一会,门子就狼狈地冲了进来,期期艾艾地道:“东山郡王府……东山郡王府……” 众人一听到东山郡王府,心里又都咯噔了一下。 整个金陵,有哪个东山郡王府,这郡王府里头住的人,可是天潢贵胄,和皇帝都沾着亲,正儿八经的宗室。郡王府便设在金陵,地位崇高无比,莫说金陵,便是半个江南,再尊容的人家和郡王府相比,也是不值一提。 郡王府一向是不愿与本地世家走近的,一方面,是双方地位千差万别,而另一方面,也是免得有人说闲话,说郡王府交好地方,这可会有可能惹来御史借机弹劾的。 可现在……郡王府?这郡王府怎么了? 门子长长出了一口气,才勉强地定神道:“郡王府来了个公公,说是奉王太妃之命,特来拜寿来的。” “呼……” 空气凝滞了。 本是站了起来的荀游,像是给惊得不轻,又一屁股瘫坐回了椅上。 拜寿,王太妃…… 虽说王太妃没有亲来,可是荀母只是过个寿,人家竟派了人来拜寿,某种意义来说,就是天大的恩赐啊。 整个金陵,能劳动郡王府派人去祝寿的人家,只在三十年前出现过一个,那是金陵周家,当时北燕袭击大陈,恰好周家有个独生的儿子在边镇为官,这位周家的老爷,便带着城中之人坚守,一座孤城,被燕军围困了三个月,直到朝廷的大军前去驰援,而那时……满城老幼几乎已经死绝,那位周家的地方官,亦是战死。 为此,朝廷对周家大加抚恤,可仔细一查,方才知道这位战死的义臣,乃是周家的独苗,他这一死,整个周家算是绝后了,当时天下震动,朝廷大发邸报,将其视为楷模,而此人的母亲,恰好到了大寿之日,可惜膝下已无儿孙环绕,郡王府在当时派人前去祝寿,以示尊容。 而现在……却是荀家。 来祝寿了! 众人还在惊异中,有人已迎了那宦官进来。 来的人却是郡王府的总管,他永远带着和善的笑容,见众人都要来见礼,便堆着笑脸道:“哎呀,不必多礼,王太妃听闻荀夫人大寿,特意让咱备了些小礼来拜个寿,恭祝夫人寿比南山。” 本是妆容如仪的荀夫人,已经激动无比,今日这一场寿宴,实是这辈子再荣光不过的事。 她好不容易地定神谢了恩,要请这总管来坐,总管摇摇头笑道:“咱还得赶紧回去给太妃复命呢,就不打扰了,告辞。” 口里说告辞,转身要走,却是走到了陈凯之的身边,这总管笑呵呵地道:“陈生员,咱也有礼了。” 陈凯之忙回礼道:“有劳公公。” 总管点点头,这才扬长而去。 “……” 这时便是傻子都能明白了,人家郡王府为何来拜寿的,瞧那总管和陈凯之熟络的口气,原来这郡王府,竟也和陈凯之…… 卧槽,这荀家真是撞了大运了,这到底是招来了一个什么样的妖孽女婿? 荀夫人呢,这时已经没心思跟之前那给她丢脸面的杨氏算账了,却是在悄悄抹眼泪,凶悍了一辈子,也没遇到过什么感动的事,可今儿,实在让她感动了一把。 虽是众人心思各异,可时候也是不早了,荀家备了酒宴,大家齐齐上坐。 陈凯之与包虎、县令同坐,荀游也来作陪,从前这主座上,是必定留有几个至亲的位置,现在却不得不请他们去次席了。 陈凯之左右不见荀雅,心里略略有些失望,可想到她该是羞于见人,理应在后园的闺中,便也就安下心来。 胡吃海喝,乃是陈凯之擅长的事,几杯酒下肚,大快朵颐一番,陈凯之心满意足。 边上呢,荀游则与包虎、朱子和攀谈,陈凯之知道,长辈之间攀谈,自己还是不做声为好,便继续吃得不亦乐乎。 那荀母则与女客在后舍里摆了一桌酒,这边陈凯之吃得正欢,却有一个荀家的仆役来,低声附在陈凯之耳边道:“夫人吩咐,让公子招待客人。” “啊……”陈凯之呆了一下。 你特么的逗我吗?荀家宴客,我招待什么鬼? 可一想,转瞬间是明白了。 这位岳母大人的套路真是深啊,任何时代,招待宾客,都是主人家的事,谁听说过客人跑来招待客人的吗? 而荀母却暗暗做这样的安排,这分明就是让他以主人家的身份招待一下荀家的亲朋好友,一方面,是坐实了荀家女婿的身份,另一方面,是好让那些想打陈凯之主意的人打消这个念头。 陈凯之想了想,便长身而起:“好吧。”端了水酒,便由人领着四处敬酒去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捷报 虽深知这是荀夫人的套路,可得到了荀夫人的认同,陈凯之的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一路给客人敬酒,到了后面,荀家的下人把他领到了后园,女眷们都在这,陈凯之上前,诸女眷们便都道:“新姑爷来了,新姑爷来了。” 陈凯之面色如常,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羞愧之心,谦谦有礼地朝他们点头微礼,才举杯道:“家岳寿日,有劳诸位,学生一杯水酒,聊表敬意。” 说罢,直接喝干了,这才起身告辞。 那杨氏便在女客之中,真是无地自容。 陈凯之一旋身,预备要走,那杨氏却是突然唤他:“陈姑爷。” 陈凯之回眸,含笑道:“不知杨婶婶有何事见教吗?” 这杨氏先是羞愧,后来却开始不安起来,她想到陈凯之那可怕的人脉,顿时觉得陈凯之深不可测起来,自己方才各种讥讽,却不知对方有没有记在心上,假若当真记恨,却又不知会不会引来什么祸端。 所以入席之后,她一直心不在焉,满心思的忧心忡忡,现在终于有了一次接触陈凯之的机会,即便是当着众女眷的面,她也不在乎了,忙强笑道:“老身方才若有冒昧的地方,还望……” 陈凯之只笑了笑,看她焦虑不安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呵呵……” 只笑了一声,旋身而去。 呵呵的意思,等于是没有给她回答,既可能是报复,也可能是一笑而过,陈凯之就是想让她猜,让她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寝食难安,对付这种女人最好的办法,便是如此。 一通待客下来,陈凯之还算精神,天色却已晚了,送完了宾客,荀夫人留下陈凯之,看了他一眼,便笑盈盈地道:“今日有劳了你,很辛苦吧。” 陈凯之道:“不辛苦。” “嗯。”荀夫人很觉得满意,瞥了一眼怂包的丈夫,顿时觉得这女婿比自己丈夫要顺眼得多了,便笑了笑道:“明日让你恩师来一趟,可好?” 这便是讯号,没事让自己恩师来做什么?当然是继续提亲的,接下来,陈凯之就可以置身之外了,父母之命嘛,恩师和荀夫人拍板做主就是。 陈凯之谦和地作揖道:“学生明白了。” 一点就透啊,荀夫人又满意地笑了。 陈凯之几乎可以看到一个娇滴滴的新娘子很快便要到自己的碗里来了。 ………… 金陵这边变得祥和起来,而京中,却依旧充斥着肃杀的气氛,京中各部,如今都已经忙碌开了,便连官吏的沐休假期也都一概取消。 提到这个,便有人忍不住恨得牙痒痒的,要怪就只怪那些横行金陵的盐贩啊,正因金陵出了那样大的事,京师自然也就变得防禁森严起来。 太后只明诏要严加防范,可到了几个宰辅那里,便成了杜绝一切隐患,命令抵达了六部,又成了不可有丝毫松懈。 如此这般,现在各部和各卫,满城的搜捕,盐贩没有抓着几个,倒是各种市井泼皮抓得刑部、大理寺、明镜卫、五城兵马司的大狱人满为患。 凤颜震怒的同时,姚文治便愈发的忧愁起来,那个门生啊,可真是捅破了天呢,可要怪真能怪包虎吗?最终,还是他姚文治的错,因为当初是他错估了盐贩的实力,这才调用了包虎,希望借助包虎马政的经验,一劳永逸的解决掉私盐猖獗的问题。 本想做好事,谁料竟是捅了天大的篓子。 虽是压力甚大,心里也焦虑万分,身为司空,大陈的宰辅,姚文治却都将其掩藏在心里,这巨大的压力,甚至令他有些透不过气来,可他依旧是按时入阁当值,不敢怠慢。 龙图阁就在宫中,里头有专门的翰林来负责处理军机大事,而朝中三公,被时人称作宰辅,分别为司徒、司空、司马,这三人,则为龙图阁的首领,分管军政。 现在京里,已经传出了姚文治可能罢相的消息,已有不少人跃跃欲试、虎视眈眈了。 姚文治倒还算沉得住气,对外界的事,并不理会,每日清早,都按时至龙图阁。 昨夜是大司马当值,不用见那位专横的大司马,姚文治乐得轻松,至于司徒王安,却已年过七旬,垂垂老矣,几次想要告老还乡,太后尽皆不准,这倒是一件十分罕见的事。 其实只有姚文治明白,司徒之位,关系重大,太后之所以留着这位王司徒,除了要借重他的影响力,便是因为一旦司徒出缺,任何人选都难以服众。 这位历经四朝的大司徒,而今病怏怏的,却因为种种的考虑,却不得不依旧在其位了。 姚文治到了龙图阁,刚刚到了值房坐下,问左右的翰林道:“王司徒可到了吗?” 便有人答道:“姚公,王司徒告病了。” 告病…… 姚文治苦笑,王司徒身体老迈,告病也实属平常,不过这王司徒历来都是平安无事的时候身体康健,一旦朝里乱起来的时候,就总能病了。 他摇摇头,却叹了口气:“王司徒不易啊。” 他发了一句感慨,随即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问道:“金陵那儿,可有奏疏来?” “有,是刚刚送来的,正预备送入宫中去,不过料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娘娘正与赵王、郑王、吴王等宗室诸王观看北海郡王骑射。” 姚文治只点点头,道:“北海郡王能文能武,不可多得。” 说着,便低下头喝了口下头人刚送来的茶,等翰林将奏疏送来了,他定了定神,便打开了奏疏。 只这奏疏打开一看,他竟是啊的一声发出了惊呼。 姚文治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可也不能怪他有如此吃惊之态,因为这奏疏的最前,赫然写着‘臣金陵知府包虎报捷’。 一见报捷,姚文治先是疑惑,哪里来的捷报呢?随即,心里又是一喜,真有捷报,是关于盐贩的吗? 可是随即,他的心却是沉到了谷底,包虎不会是……弄虚作假吧。 这极有可能,现在朝廷这边限期打击,包虎无奈之下,便只好作假,谎称捷报。 ………… 看到有人说老虎每章太少没诚意,每章两千字,出于两个考虑,一个是老虎码字更新不至于时间太被动,另一个是大家不用等太久,老虎只想说,不论更了多少章,一天一万六字的更新,历史类里应该不多见,在剧情上,老虎也从不喜乱凑文字,都是老虎经常性熬夜出来的成果!码字工真的不容易,请大家能尊重和能体谅一下老虎的努力! 第一百四十四章:迎刃而解 其实谎称捷报这种事,在历朝历代,倒是不胜枚举,边镇的军将,冒功的多的是,可姚文治此刻却是眉头紧皱起来。 若当真如此,就真要被包虎害死了,办不成事,这是能力的问题,至多算是昏庸无能,不能为君分忧,可若是作假,这便是欺君罔上了。 其他人冒功,是因为没人去管他,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金陵,还怎么冒功呢? 只怕包虎一旦作假,赵王的人便立即暗地里去查实了,到时候揭发出来,便不是被罢黜这样简单,甚至可能要误了卿卿性命。 姚文治很是紧张,甚至提心吊胆起来,可继续往下看……东山郡王……陈凯之……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下去,竟是诛贼七十九人……两个人,杀了七十九人? 这,也太骇人听闻了,若是寻常的小贼,姚文治倒还敢相信,可这是穷凶极恶的盐贩啊,这些人都是将脑袋提在裤腰带上的人,是真正敢拼命的,即便是数百官兵,面对这样数量的盐贩,也未必敢说全歼呢,被全歼还有可能,这诛贼,从何谈起? 姚文治感觉自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连握着奏疏的手都不由自主地在颤抖。 只是……接着,姚文治突然目光一闪。 一下子,他呆住了,口里喃喃念着:“擒获三眼天王……现已加急押解京师,不日即到。” 嗡嗡…… 姚文治的身子一震,便觉得脑子一片混沌。 三眼天王…… 是那通缉榜上的三眼天王吗? 拿获了? 若是如此,这证明了什么? 但凡是冒功的人,往往只会笼统的报一个数字,然后奉上一些首级。 可是这种生擒的,却是少之又少,因为既然敢将俘虏送进京来,朝廷很容易确认身份,并且开始侦讯是非曲直,只要一审,就什么都清楚了。 而三眼天王拿获,并且人犯押解入京,这便说明包虎并没有说假话。 想明白了这些关节,猛然间,姚文治的面上露出狂喜,若是如此,这正是久旱逢甘霖啊! 他连续看了两遍,才确认无误,却又发现奏疏后头还夹着一份陈述,他忙是打开,迅速的浏览,仿佛亲眼见证了陈凯之与东山郡王如何拿贼一般。 最终,他长吐出了一口气,大功……大功一件! 这是喜事啊,大喜。 他豁然而起,整个人竟是高兴得手足无措,所有的问题,在这封捷报送到之后,都一下子迎刃而解了,他又怎么高兴? “来,来人,太后……太后娘娘在哪里?” 几个翰林被大司空的‘异常举动’惊呆了,在平日里,司空大人一直都是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是现在……面色红润,一脸的喜悦之色。 只见他甚至卷起了袖子,有若珍宝一般将奏疏贴身藏了,毫不客气地继续追问:“在哪里?” “姚公,方才下官禀告了,是在御园。” 对,好像自己听说过了,哎呀,糊涂了啊,糊涂了啊。 “呵呵……呵呵……”姚文治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便匆匆往深宫里去了。 ………… 此时,御园里春意盎然,在这林苑的深处,北海郡王英姿勃发,骑着健马,英武非凡。 几个宦官气喘吁吁地抬了一个笼子来,打开笼子,一头小野猪便咆哮着窜出。 北海郡王陈正道大笑,矫健地夹着马,驾的一声,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便朝那小野猪追去。 哒哒哒……哒哒哒…… 他坐下的宝马距离小野猪越来越近,陈正道毫不犹豫地张弓拉箭,双手无需借力,只凭借着双腿控住战马,弓已满,风呼啸,宝马扬蹄,这一切动作一气呵成,顷刻之后,他弓弦一松,利箭如流星一般射出,那小野猪方才还在前狂奔,下一刻便被死死的钉在了地上,发出了哀鸣,倒在血泊里。 在这猎场的不远处,是一处林苑中的小坡,坡上依山傍水,在这里的还建着一处凉亭,几个女官正小心翼翼地剥着南楚快马加鞭送来的荔枝,太后则雍容地坐在锦墩上,挑眉望远,听到远处的宦官惊喜的道:“中了,中了,郡王殿下又中了。” 赵王等宗室,则是笑吟吟地侧立一边,都不禁开怀而笑。 “北海郡王是不是累了?让他歇一歇吧。”太后也跟着笑了笑,颇为关切地道。 “他爱骑射,便让他多玩一时半刻吧,他呀,是闲不住的人,有时候,真是羡慕北海郡王,年轻就是好。”赵王陈贽敬不禁感叹。 “是啊。”太后目光幽幽地眺望远方,见那陈正道在山下勒马飞驰,也不禁动容:“岁月不饶人,赵王老了,哀家也老了。” 其实太后年不过三旬,赵王比太后还要年轻一岁,正是壮年,现在听了太后的话,赵王眉头微挑,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太后,才道:“娘娘并不老。” 太后不置可否地道:“赵王,哀家近来在想一件事。” 赵王含笑道:“娘娘在想什么?” 太后突的一笑,一字一句地道:“若是无极还活着,只怕也到了骑马弯弓的年龄了吧。” 无极二字,在这深宫之中,乃是极大的忌讳,可这皇嫂突然提到了无极,赵王面上微微一僵,见太后面如常色,赵王陈贽敬的脸上露出不可捉摸的样子,道:“是啊,无极若是还活着,现在也该在骑马了。” “哀家听说……”太后突然道:“赵王府的人在搜寻什么?” “嗯?”陈贽敬沉吟道:“太后何出此言?” 太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哀家问你,是吗?” “不。”陈贽敬矢口否认道:“臣弟难以回答,赵王府自然开府建牙起来,下设各卫,各司其职,臣弟不知娘娘问的是何事。” “噢。”太后便点点头,随即别开了目光,朱唇轻启道:“哀家真想念无极啊,可惜……怕是永远不会有下落了,贽敬,你是个有福气的人,你有儿子,哀家却没有。” 第一百四十五章:步步紧逼(4更求月票) 陈贽敬深深地看着太后,只见太后的视线似乎又投向了远处的北海郡王,但是一张精致的脸上却微微地显出几许忧伤之色。 陈贽敬顿了一下,目光一闪,道:“娘娘,陛下就是娘娘的儿子。” 太后将目光收了回来,又落在了陈贽敬的脸上,却是俨然一笑,道:“不错,陛下也是哀家的儿子。” 这个‘也’字,似乎隐含着玄机。 却在这时,山下的北海郡王陈正道已下了马,太后站了起来,带着笑意道:“走,下去看看。” 接着,便领着宗室和宫人们出了凉亭,陈正道牵着宝马迎面而来,气喘吁吁地朝太后行礼,边上的宦官喜滋滋地道:“娘娘,郡王殿下百发百中,一箭便射死了野猪,奴才察验过,一箭穿心。” 太后含笑道:“正道的弓马当真是越发的纯熟了。” 陈正道得了夸赞,忙道:“臣只是想练好武艺,为朝廷效力罢了,昨日臣还在想,若是臣在金陵,一定将那些盐贩杀的片甲不留。” 盐贩…… 这盐贩的事在这个时候又被提起,令太后咬唇轻笑起来。 陈正道则是大大咧咧地道:“臣愿提府中五百精卒,只需三月,便将那自称三眼天王的盐贼一网打尽。” 太后左右看了一眼,笑容可掬地道:“正道真是个虎儿啊。” 宗室们便都跟着笑了起来。 太后接着道:“不过这区区小事,就不劳正道费心了,杀鸡焉用牛刀,这是地方州府之事。” 陈正道与赵王对视一眼,却道:“可那包虎至今也没有消息。娘娘,这盐贩轻易便聚众数百人,胆大包天,官军竟不能制,长此以往,迟早要惹来大祸啊,而包虎办事不利,此事若是再不严惩,只怕有损朝廷威严。” 太后只轻描淡写道:“不是说了一月为限吗?” 陈正道心里冷笑,他知道太后还在拖延时间,其实这也是他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罢了,一个小小的包虎,他是绝不会放在眼里的,可是包虎背后的姚文治却是宰辅,此人对太后素来死心塌地,若是能趁此机会剪除了此人,整个局面就可以改观了。 他叹了口气,故作忧虑地道:“非是臣迫不及待,只是近来臣听来了不少闲话。” 太后抿抿嘴:“哦?什么闲话,说给哀家听听。” 陈正道却是忙道:“臣不敢说。” 这自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太后一眼便看穿了这不敢说背后的路数,却依旧不露声色,温声道:“说说也无妨。” 陈正道便带着些许犹豫道:“坊间现在闹得沸沸汤汤,都在说那包虎误国,诺大的朝廷,连区区盐贩都不能处置,咱们这大陈,自先帝驾崩之后,便愈发的外强中干了,又有北燕的使节,更是目中无人,昨日甚至直接羞辱了鸿胪寺寺卿,痛斥我大陈无人。” 太后的脸色微微一沉,陈正道的这些话,无论是真是假,但是她可以想象,在这背后,定是有人推波助澜的。 心里微沉,太后却是不慌不忙地道:“嗯?北燕的使者,这么不懂礼数吗?” 陈正道信誓旦旦道:“这些北燕人,历来和我大陈不对付,可他们这些话,虽是心怀歹意,可问题的根子,还是因为朝廷识人不明啊,故此臣愿领五百护卫,去那金陵,三月之内,定要给娘娘一个结果。” 这些话,看似是忠心耿耿,实则却是将太后逼到了墙角,太后只道:“到了期限,再另作打算吧,正道,你再射一只山猪哀家看看。” 陈正道也不指望一次说动太后,凡事都是徐徐图之的,现在不过是吹吹风罢了,他便大笑道:“臣领旨。” 不过,他很清楚一件事,今日他在这里表明了态度,敢下军令状,带着五百精兵,便可以除尽盐贩,这就更加显得那包虎昏聩无能了,太后越是顶着压力任用包虎,不追责姚文治,这天下人会怎样想,御史们会怎样看? 他爽朗一笑,接着便英姿勃发地骑上马去,坐下的宝马唏律律地发出斯鸣,双脚刨地,陈正道在马背上意气风发地朝太后道:“娘娘,你看着吧。” 另一边,已有宦官开始准备放山猪了,陈正道已取出了弓箭,双腿夹着马肚,预备飞驰起来。 太后则是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位英姿矫健的郡王,双目之中,似含着饶有趣味的笑意,可是眼眸的深处,却是掠过了一丝冷色。 守着先帝的这份基业,真是不易啊。 她终究只是个女人,总会有脆弱的一面,只是这一面,她小心地包裹起来,因为她深知自己的四周,群狼环伺,每一个人都想从她的手里夺去先帝留下的一切,那原本也属于他们儿子的一切。 她定了定神,心里又不禁想:“千难万难,也要守住这基业,这天下是无极的,谁也夺不去!” 这些话,太后在心里已不知和自己说过多少遍了,这表面上的喜怒不形于色的雍容端庄,还有这酷似冰山一般的绝美容颜之下,似在远远眺望着北海郡王,似是谁也看不透她的心事。 一旁的赵王陈贽敬笑了笑,似是无心地道:“娘娘,也要三思啊,北海郡王所说的不错,盐贩的问题若是再不解决,只怕……” 太后凝眉,冷面不语。 却在这时,竟听到一声打破气氛的呼喊:“娘娘,娘娘……大喜……大喜来了……” 远处的陈正道依旧在策马飞驰,弯弓搭箭。 太后等人则惊愕地朝声源处看去,竟见姚文治手中高举奏报,一瘸一拐地朝着这方向奔来,口里边道:“娘娘,大喜,大喜……大捷,三眼天王已经……已经擒获了。” 那头的陈正道已是弯弓,凝神静气地看着目标,搭箭欲射,可姚文治那一句三眼天王被擒获之声恰好传来,他的脸微微一愣,手竟微微一颤,手中利箭已经飞射出去,可那山猪,却嚎叫着去远,飞快地狂奔。 笃的一声,箭矢无力的只是没入了土中。 第一百四十六章:凤颜动容(5更求月票) “娘娘……” 姚文治嘶声歇底地喊着,却是满心的欣喜若狂,这一路进了内宫,反而更加激动,太后的心思,他再了解不过了,虽是太后面上没有表露,只怕比自己更加期待这一场捷报。 他欢喜地高声大呼:“大捷啊,金陵生员陈凯之,还有东山郡王陈德行,孤身入狼穴,诛贼七十九人,擒获三眼天王……” 他的声音不小,最重要的是,他先前一嗓子,已将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来了。 陈正道这一次没有射中山猪,心里甚是懊恼,策马想要继续追赶,可他的耳朵却没有闲着,凝神想去听一听这所谓的捷报。 等听到一个秀才,还有一人……他没听得太清楚,可居然只两个少年,竟杀贼七十九,还生擒了三眼天王?陈正道的脑子顿时要炸开了一样。 今日自己下军令状的事,想必很快就会流传出去,到时不免天下人都要夸赞自己乃是为国为民的贤王,更显得自己精明强干。 可是……现在只两个少年就能诛贼?可自己却夸下海口,带五百精卒即可…… 这是什么意思?若是这些话都传出宫了,自己岂不是反成笑话了? 陈正道心里一闷,坐在马上竟有些恍惚,坐下的宝马烈得很,他竟是一时失察,双腿没有夹住坐下宝马,却是整个人直接翻下了马来。 砰…… 身子狠狠地落在泥地上,这泥地上有不少碎石,陈正道顿时感觉自己的身子要散架了,下一刻,他突的感觉胸闷无比,拼命咳嗽,随之一口血自口中喷出。 “啊……殿下……殿下……” 这里顿时混乱起来,许多宫娥和宦官纷纷涌上来。 陈正道狼狈不堪,勉强地让人搀起自己,嘴角依旧溢血,却还是强撑着五脏六腑所传来的不适,一瘸一拐地到了太后的面前。 而此时,姚文治已到了,双手高高拱起捷报,激动地道:“娘娘,大捷,是大捷啊。” 这位三朝老臣,此刻竟是热泪盈眶,哽咽道:“大捷啊,盐贼不堪一击,生员陈凯之,郡王陈德行……” 听到陈凯之三字,太后那喜怒不形于色的面上,却是露出了震惊。 这一时的失态,倒是很快平复下来,幸好这时候,震惊的并不只是太后一个,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怎么可能呢? 简直就是笑话,这盐贼若是当真有这般的不堪一击,何以会为祸数十年而屡禁不绝?还有那三眼天王,没有人会相信,他会这般轻易被生擒!当初为了捉拿这三眼天王,费了多少的心思,可有人曾抓住此人的毫毛吗? 赵王的脸色微沉,目光阴晴不定,最亦是觉得不可思议。 陈正道此时已一瘸一拐地来了,他听了个真切,慢慢的,他已从震惊中缓了过来:“这绝无可能,三眼天王,是何等的悍匪,臣专程研究过他近十年来的行踪,此人狡猾如狐,聚众近千人,甚至还与官府中的人私通,身边高手如云,这……定是金陵府冒功吧。” 他话音落下,也算是把大家从震惊中拉了回来,许多人才露出恍然大悟之态。 冒功……对,是冒功,一定是的! 毕竟,这样的战绩实在太匪夷所思了,若不是冒功,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太后心里一沉,冒功吗?若是冒功,怎么凯之会牵扯进去? 她此时竟有些顾忌不上所谓的三眼天王了,唯一值得担心的便是陈凯之的安危。 倒是姚文治道:“三眼天王,已在奏疏发出后,紧急押赴京来,多半也就这几日便会抵达,若是冒功,岂不是不打自招?请娘娘看奏疏后的陈述。” 太后已忙不迭地拿着奏疏翻下去,果然看到一篇文牍格式的陈述,她心跳微微加快了一些,眼波迅速地扫下去。 陈凯之竟和东山郡王混在一起了?嗯?他们与友人愉快地玩耍……捉迷藏……躲猫猫…… 这样大的人,还捉迷藏…… 太后突然眼中噙泪,竟是有一种温馨和感动。 随后,话锋一转,情势徒然地紧张,‘友人’死了,而当这陈述里写道,陈凯之与陈德行被无数的弓弩和刀剑抵住的时候,太后顿然面若冰山,双眉一凝,微微狞笑:“恶贼该死!” 短短四个字,铿锵有力而出,很有君王一怒,血流滂沱的气势。 凯之……他临危不惧。 太后若有所思了,这家伙,不像先帝,先帝没有这样镇定,倒是像……太祖高皇帝……据说太祖高皇帝,便是天塌下来,也能吃能睡的人。 太后突的有几分欣慰,她一手拿着文牍,一手忙要掩住口,以至于这轻微的动作,令她方才微红的眼眸里落出一行泪迹来。 太后猛地醒悟什么,面色又恢复了寻常的样子,眼角余光扫视赵王等人一眼,却默不作声,继续看下去。 制盐…… 这家伙……哪里学来的制盐呢? 居然……如此……那些盐贩,还真是百密一疏,居然被这小子骗过去了。 当看到陈凯之与陈德行裹着湿被褥冲出火场,太后心里一紧。 呼…… 当最后一个字看完,太后长出了一口气,才道:“并非冒功,人证物证俱在,这逆贼也即将押解入京,看来这是真的大捷了。” 陈正道却依旧难以相信地骇然道:“这……这怎么可能?” 现在连太后也一口咬定,陈正道大惊失色,心里却很是不甘。 太后抬眸,心里居然变得惬意起来,仿佛身上千斤的担子,一下子自肩上落下来,浑身轻盈不少,她面容如融化的冰山,不禁笑了:“真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如此顽疾,竟是被人轻巧地解决了,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 众人一头雾水。 可是大家都明白,太后娘娘确定了的事,那么此事便算是板上钉钉了。要知道太后娘娘历来谨慎,若是没有把握,是断然不会否决掉冒功的。 众人面上的震撼,可想而知,真的……解决了。 他们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接受。 第一百四十七章:护子情深(6更求月票) 太后心里自是高兴的,却是正色道:“此事,立即传抄邸报吧,当然,也不必大张旗鼓的,毕竟……朝廷不过是剿了一些小贼而已。” 是啊,小贼而已,虽然站在这里的人,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三眼天王惹来了多大的麻烦,可是对外而言,总不能因为只是剿了一伙盐贩,便像是打了天大的胜仗的吧。 既是要扬眉吐气,作为朝廷,反而要显得举重若轻。 看了众人的神色一眼,太后随即又道:“至于此事如何善后,如何论功行赏,都等钦犯押解到了京师再来论处,本宫……乏了,你们且退下。” 到了现在,陈贽敬等人亦是无奈,只好拱手道:“臣等告辞。” 太后见他们退去,却是加急了脚步朝凉亭而去,一面吩咐道:“让张敬来伺候,其余人,尽都告退吧,传张敬,快!” 语如连珠,脚步如迅雷,待她上了凉亭,屈身坐下,自这向下眺望,宫人和宦官们都已远远后退,便见张敬气喘吁吁地小跑着来。 一口气走到了太后的跟前,张敬便顺势拜倒道:“奴才……” 才字未出口,太后却将奏疏直接丢给他,不给他问安的机会:“快看!” 张敬从未见过太后如此急躁过,在他的印象中,太后娘娘总是处变不惊的,事有反常啊,张敬哪里敢怠慢,急忙将奏疏打开,这一看,眼珠子都差点要落下来了。 “怎么看,你说。”太后的语速极快。 “奴……奴才……”张敬反而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了。 太后却是蹙眉道:“好生生的和友人愉快地玩耍,耍着耍着,就进了贼窝,这让哀家怎么放得下心。” 呃…… 张敬也是哭笑不得,是啊,这耍着耍着,怎么就进了贼窝呢? 他看到了奏疏里写着陈凯之剿贼,还觉得匪夷所思呢,可太后这么一句,反让他后怕起来。 是啊,若不是皇子殿下谋略过人,一旦有个什么好歹,这可让自己还怎么活? “哎……”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辛苦了他,哀家方才竟是失态,差一些在赵王那些人跟前没能忍不住自己的心思了。想想那孩子,在宫外那么多年,不知遭了多少的罪,受了多少的委屈,哀家先是孩子的母亲,才是太后,怎么不揪心?不难受……” 张敬不禁道:“娘娘,那么就不如……” 太后无力地垂坐,摇了摇头道:“不可以,一旦相认,就是天下大乱,对无极也是无益,现在不是有利的时机啊!张敬啊张敬,现在咱们大陈,可是有一个天子的啊。” 是啊,张敬的心里亦叹了口气,赵王的儿子都已经登基了,即便认了又如何,还能克继大统吗?给了宗室的身份,那么赵王和他的党羽,甚至一些和赵王等人交好的地方镇守,会肯这样罢休吗? 现在的局势是,小皇帝已经登基了,不少人认为,大陈的未来是小皇帝,是赵王,娘娘虽然秉政,可毕竟,她已经无后了,这朝野内外,多少人将宝押在了赵王的身上,便是希望不久的将来,自己这个赵王党,能够从小皇帝和赵王身上得到应有的回报。 一旦太后突然寻回了自己的儿子,赵王会怎么样呢?他势必会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皇子殿下在一天,他便要寝食难安一天,而他的党羽们呢?这些曾经投靠了赵王的党羽,身上已有了赵王的烙印,最担心的,就是出现变数啊。 所以认回陈凯之,陈凯之才是真正的陷入最危险的境地,因为届时将会有无数人,想要除掉这个眼中钉。 张敬颌首点头道:“娘娘思虑的周全。” 太后强忍着即将涌出来的情绪,娇躯微微颤抖,嚅嗫了一下,才道:“忍一忍吧,再忍一忍,等剪除掉了朝中的某些人,局面祥和一些了,哀家再接这个孩子回宫,让他回宫里来,哀家真想好好看着他,真想好生将他抱在怀里,哎……” “还有……”太后突然眼眸眯成了一条缝隙,那本是黑白分明的眸子,却被长长的睫毛如帘一般覆住,她突然道:“人犯押解入京之后,立即让明镜司接手,不可经过任何人,审讯的事,交你来办,审出什么,立即呈送哀家过目,不要让人插手进来,明白了吗?” 张敬谨慎地道:“奴才知道了。” 太后瞬间又陷入了且忧且喜的样子,柳眉微沉,又渐渐舒展,一会儿道:“吃了那么多的苦,他的身子骨还好吗?”一会儿,那眼眸里又似是蒙起了一层薄雾:“幸亏他有这样的急智,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太后偶尔回过神,却见张敬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便道:“张敬,你在想什么?” “奴……奴才没想什么。” 太后吁了口气:“去吧,哀家也乏了,该回去歇一歇了。” 张敬告退而去,穿过了无数的宫墙和亭台楼榭,张敬脸上依旧还是阴晴不定的样子,他的心里,一直都在琢磨着一件事。 ‘友人’愉快地玩耍…… 愉快地玩耍? “友人”! 这友人,在奏疏里是叫张如玉的,张如玉……他是皇子殿下的友人吗?他怎么记得此人和皇子殿下很是不和睦来着,在选俊那一日……痛斥皇子殿下的人,便是他吧。 这就奇了,既然二人水火不容,又哪里来的愉快玩耍呢? 当然,这不排除有两种可能,前者是,皇子殿下宅心仁厚,不计前嫌,宽宏大量,固然是被那张如玉费尽心机的伤害,也一笑置之,依旧和张如玉做了‘友人’。 后者便是,所谓地愉快玩耍,恐怕并非事实这样简单,这位‘张友人’死得可能有些蹊跷。 张敬凭着自己多年的人生经验,自然更相信是后者。 若是后者的话,‘友人’平白和他们玩耍,闯入了贼窝,结果就死了。 那么…… 张敬这时突然打了个寒颤,他觉得有些冷。 皇子殿下,可不是简单人呢。 自然,这些话,他是绝不会和任何人提起的,即便是太后娘娘,他也不能说。 第一百四十八章:定亲(7更求月票) 冬风瑟瑟,大地上,万物萧条,又是一个寒冬。 可对陈凯之来说,在这个世界的第一年,眼看着就是结束了。 庭院之外,那枝头上一片光秃秃的,处处银装素裹,便连隔壁的黑网吧,在这寒天下,生意也变得冷清了许多。 陈凯之披上了一件新买的披肩,遥看着院落内外的积雪,还有那天上飘起的雪絮,很有感触,南方的雪,总如少女一般含蓄,如柳絮一般的飘飞,轻轻柔柔的。 陈凯之又穿上了新买的蓑衣,缓步走出家门,自那郡王府送了诊金,陈凯之的手头宽裕不少,也舍得给自己添置了一些御寒的衣物。 他身子没入了冰雪的天地间,在一炷香之后,便赶到了县学。 照例,他如往常一般寻到了方先生的住处,到了书斋,方先生正在书斋里,移了炭盆在脚下,抱着书读。 陈凯之上前谦和地道:“学生见过先生。” 方先生抬眸看了他一眼,才将书搁下:“有两桩喜事,你想听大喜还是小喜?” 恩师居然学会卖关子了?陈凯之不由含笑道:“自然先苦后甜,先听小喜。” 方先生便捋须道:“老夫昨日应邀去了荀家,你的婚事,已有眉目了,你和荀小姐的八字,老夫亲自算过,和荀家夫人也仔细商讨过了,这门亲事,算是定下了,不过这成亲,却还要等两年。” 陈凯之其实也不是很急着成亲,却还是疑惑地道:“为何要两年?” “八字嘛,这两年不宜婚娶。”方先生板着脸孔道:“这是天意,你问为师做什么?” 陈凯之觉得这不像天意,更像人为,不禁一脸狐疑地仔细端详着方先生。 方先生却是一脸肃然地道:“少拿这种眼光看为师,为师难道还故意如此不成?真真岂有此理,不懂礼数,何况你现在正是读书的好时候,现在趁着这两年功夫,赶紧读书,岂不妙哉?” 就知道! 陈凯之也是服了这恩师了,他肯定当着荀家夫人的面胡扯了,不过方先生是大儒,江南名士,他说的算,荀家不信也得信,何况八字这玩意是玄学,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算真寻了其他人测字,可以立即成婚,可这种事历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陈凯之想了想,他和荀小姐年纪也还小,觉得过两年也未必是坏事,便作揖道:“倒是有劳恩师了。” 方先生这才露出笑容,很是欣慰地道:“倒是不辛苦,就是每次登那荀家的门,见了荀夫人,心里不免有些哆嗦,恶妇猛于虎也。罢,为师也不诽谤那妇人了,人后说人是非,终究不好。” 陈凯之心里说,恩师你尽管说,不打紧。 却又想到,还有一桩大喜事呢,倒是稀奇了,自己的婚事只是小喜,这大喜得有多大啊,莫非恩师也要成亲了? 陈凯之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恩师,大喜是什么?” 一说到大喜,方先生便眉开眼笑地道:“你师兄来书信了。” 纳尼…… 陈凯之要跪了。 这就是大喜? 看着恩师眉飞色舞的样子,倒像是在拷问自己:“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陈凯之的脸色顿时很不好看,只噢了一声:“这敢情好啊,师兄也要成亲?” 方先生摇头道:“这倒不是,他只是近来忙里偷闲,好生琢磨了几首琴谱,润色了一番,来向为师讨教;噢,他在书信中还问了你,说是金陵现在不太平,让你多多小心。” “呀,这倒是多谢师兄了,不过学生还得赶着去府学读书,就不叨扰了,恩师,告辞。” 陈凯之作揖,直接告辞而去。 这态度,很不服气的样子。 陈凯之一走,方先生却是忧郁了,怎么这激将法,却是没有效果?难道套路不该是凯之听了师兄醉心于琴谱,也改编几首琴谱来一争高下吗? 哎……幽幽的方先生只能无可奈何地一声叹息。 那头陈凯之出了书斋,却恰好见到吾才师叔,吾才师叔见了陈凯之,捋须道:“凯之啊,大清早就见完了家兄?吃了早膳没有?师叔带你去吃碗混沌,不要客气,这一次师叔带了钱。” 陈凯之来得急,也是没有吃早膳,可听了吾才师叔的话,心里却是满是疑窦。 心里忍不住地想,师叔这又是玩什么花样? 可听他说带了钱,便道:“这敢情好,那学生就却之不恭了。” 吾才师叔的脸色顿时绿了,方才还笑吟吟的,却是一下子无措起来,他以为陈凯之赶着去府学读书呢,何况按理他来这儿,难道不该吃了早膳来吗?自己本是随口一说,随便给一个顺水人情而已,呀,你还真想吃我的馄饨? 他便忙打了个哈哈道:“呀,还是算了,正巧我突然想起还有事,再会。” 就这么……走了。 陈凯之目瞪口呆,方才恍然醒悟,这铁公鸡…… 陈凯之已经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了,同是两兄弟,恩师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弟弟?可见天下无奇不有呀! 最后他也只能哂然一笑,继续赶去府学。 在府学里读了一日的书,天上的雪停了,天近傍晚,雪后的金陵,却是升腾起一团白雾,陈凯之踩着雪,一深一浅地往回家的路上走,才走了一半的路程,却听到有人在身后唤他。 “凯之,近来可好?” 陈凯之下意识地回头一看,竟是精神奕奕的陈德行,此时,他正骑着高头大马,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正要去寻你,谁晓得半途就遇到了。”陈德行看陈凯之背着书箱:“下学回来?读书有个什么意思,来来来,有一样好东西给你看,走,先去你家。” 见到了陈德行这家伙,陈凯之倒是显得颇为开心的,毕竟经过了从盐贼手下逃出生天,二人也算结下了过命的情谊了。 陈凯之领着陈德行到了家里,陈德行左看看,右看看,居然也不嫌弃,反而是啧啧称奇的样子,感叹道:“哎呀,我若是能像你一样,不必住在王府里,处处被人管教,该有多好啊。” 第一百四十九章:高人(8更求月票) 听了陈德行的话,陈凯之又一次用像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看他,这位东山郡王总是能语出惊人呀。 忍了好半天,陈凯之才好不容易地把吐糟吞回了肚子里,终是道:“殿下要让学生看什么?” “看这个。”陈德行打起了精神,从袖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来,他显宝似地道:“你看看。” 陈凯之见他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支短剑。 这短剑倒是精巧得很,陈凯之接过,发现这短剑精良无比,尤其是锋刃处,更是吹毛断发。 陈凯之眼露欣赏之色,不禁道:“这短剑不错。” “当然不错。”陈德行龇牙道:“这叫清泉匕,是本王的私藏,上一次无端端的遇到了盐贼,本王现在想想,也觉得后怕啊,还好你机灵,不然咱们早已死了一百回了,往后本王可要小心一些,若是本王有个好歹,母妃可要伤心死了。回头想想,若是当时有个匕首防身,估计也不至如此狼狈了,至于你嘛,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就更该小心了,本王琢磨了一二,觉得该给你一样防身之物,如何,很不错吧,送你了。” “送我?”陈凯之有些惊讶,试了试这匕首,匕首长两寸,匕身更像是指头粗的短刺,由一个小皮套封着,确实很好藏匿在身。 二人现在关系非比寻常了,既然东山郡王要送,陈凯之看了也颇为喜欢,便也不客气,坦然地道:“既如此,那么学生却之不恭了。” “小意思。”陈德行笑了笑道:“本王的命算是因你才活了下来,再说本王的母妃也是你救的呢,咱们不分彼此的,这一次遇险,本王真是感慨良多啊,原来这天底下,蛮力也未必是可靠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又接着道:“脑袋也很重要。所以本王想好了……” 陈凯之将匕首收了,不由道:“殿下也要读书?” “读书?”陈德行打了个寒颤,脸露惊恐之色:“书就不读了,本王想的是,身边得有几个用得上的读书人出谋划策才好,这不,不是来礼贤下士,三顾茅庐来了?” 敢情是想请自己去做他的狗腿的? 陈凯之不禁失笑,却是摇摇头道:“在学生的心里,没有什么比科举更重要的事了,殿下还是另请高明吧。” “本王就知道你不会同意的。”陈德行哂然一笑,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道:“本王还会不了解你吗?可这世上的聪明人,毕竟不多,不过本王有本王的办法。” 陈凯之诧异地道:“殿下有什么办法?” 陈德行觉得陈凯之说出这句话,有点侮辱了他的智商,本王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全天下就你最聪明?哼! 他红光满面,很想在陈凯之的面前表现一二,便笑嘻嘻地道:“谁聪明,谁不聪明,谁有真才实学,谁没有真才实学,可能本王也未必能看清楚,本王本来就对读书人不甚感兴趣嘛,才刚刚起了一点爱好,可是本王有本王的办法,凯之啊,这一点你就不如本王了。” 陈凯之哭笑不得:“殿下就不要再卖关子了。” “好吧。”陈德行叹了口气,道:“本王说出来,你可不要佩服本王,本王思来想去,这世上,书呆子多,可是有真材实料,如你这般机智的却是凤毛麟角,不过这不打紧,既然礼聘不到你,那么你的机智,是从哪里来的呢?” “很惭愧,爹娘给的。”陈凯之很直接地道。 “错,有一半是你爹娘给的,可是另一半,却是你的恩师,孙膑和庞涓厉害是不是?可是他们的恩师鬼谷子,一定更厉害,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陈凯之惊讶道:“殿下礼聘了学生的恩师方先生?” “他?”陈德行摇摇头,很是遗憾地道:“他和你一样,都是怪脾气,本王正午去拜谒他,他客气还算客气,可本王要礼聘他,他却总说什么山野樵夫之类的话,本王倒是真想请他,无奈何啊。” 陈德行虽是叹息,面上却不见惆怅,随即眉毛一挑:“可是本王好歹也是有脑子的人,请不来你,请不来你那位恩师,却也未必就请不来其他的高人。” 这一下倒是引起了陈凯之的好奇心了,忍不住道:“高人,还有哪一位高人?” 陈德行已是激动得一拍案牍,双目放光:“你师叔啊!” 啊……啊…… 陈凯之震撼得两腿猛地一哆嗦。 陈德行激动地道:“你是你恩师调教出来的吧,你恩师自然是一位高士,是管仲那样的贤才,可是你师叔能是你的师叔,定然也是一位高人,本王恰好在你恩师府邸上遇见了他,与他攀谈,他的风采,实是妙不可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人深省,平时你的师叔定也是没少教导你的,对吧?本王自然给他礼遇,向他讨教,你这师叔,可比你的恩师要随和得多了,待人也很诚恳,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最终,本王请他入王府,自此之后,他便是本王的入幕之宾了,以后有什么难处,或是本王想不明白的问题,本王直接向他指教便是。这样算来,凯之,你我也算是同门了,虽然你入门早一些,不过不打紧,本王年纪比你稍稍大了这么少许,还是做你师兄吧,凯之师弟,现在,你是不是服气了?” 师叔……入幕之宾?特么的你郡王殿下还讨教? 陈凯之不禁抚额,一副见了鬼似的样子,好不容易才艰难地道:“我那师叔,比较爱财。” “你误会他了。”陈德行认真地道:“这位吾才先生,实是高士,不但学问好,谋略过人,便是性情,也是淡漠;本王与他攀谈,他开口便是,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焉,又说,若是想要功名,早就高中进士,入朝为官了,何以现在还做闲云野鹤,大隐于江湖?凯之师弟啊,这一点,你就及不上你师叔了,你心里只想着要科举,要功名,俗,俗不可耐。” 第一百五十章:仇人相见(1更求月票) 陈凯之甚至怀疑陈德行口中所说之人是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个人。 陈凯之懵逼了一下,才定了定神道:“他若是当真不慕名利,何必要进王府?” 陈德行眼睛一亮,得意洋洋地道:“最妙的就妙在这里,吾才恩师从前从未收过门生,生性淡泊,说来也巧,偏偏就对本王一见倾心……呃,不该叫一见倾心,该叫惺惺相惜,又被本王的诚意所感动,这才欣然入慕,你也知道,这种事,凭的就是缘分,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 陈凯之本还想说点什么,可细细想想,自己有什么可说的?这种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且这吾才师叔套路太深,自己真要诽谤他,反而刺伤了陈德行的自尊心! 想了想,他才道:“噢,太妃娘娘,难道没有建议吗?” 陈德行笑嘻嘻地道:“母妃听说我肯拜读书先生为师,高兴还来不及呢!上一次强迫着本王拜师,本王就不请愿,气得母妃生了许多日子的气,本王才勉强做了个样子,这一次是本王主动拜师,还是德高望重的吾才先生,母妃怎有不愿意的道理?” 德高望重…… 陈凯之竟是凝噎无语,心里算是明白了,这位郡王殿下是打定注意拜吾才师叔为师了,好吧,他也只能在心里节哀吧! 到了天色又晚些的时候,陈德行才告辞,他显得心满意足,没错,这一次就是来炫耀的,现在看陈凯之目瞪口呆的样子,陈德行可谓是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哼,就你一个人聪明吗? 陈凯之那里看不出陈德行的得意,只好哭笑不得地送他出了庭院。 回了屋里,屋里油灯冉冉,取出了那清泉匕来,只见在灯影下,清泉匕的锋刃处散着幽光。 身上带着一柄匕首防身,对陈凯之来说,确实不是坏事,只是如何使用呢? 陈凯之握着匕首,一时也不得要领,不过却觉得身体的气流速又加快了,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有一股气自丹田而起,缓缓穿过五脏六腑,进入了手臂,再自手心,传导进了匕首里。 嗯? 陈凯之感受到了一股异样,仿佛匕首不自觉的,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文昌图》! 似乎关于身体里的一切变化,陈凯之都需在文昌图中寻找答案! 他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取出文昌图,开始聚精会神地默读起来。 这书仿佛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无数狗屁不通的话连在一起,就像是凝聚成一种力量,每一次诵读时,身子便开始发热,体内的血气开始沸腾,还有那一股气,从起初的涓涓溪流,如今却有成为滔天洪水的迹象,仿佛随时都要冲垮一切。 呼……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竟是觉得困意袭来,转瞬之间,便睡倒在了案牍上。 次日起来时,他觉得浑身上下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这凛凛的冬日,却也不觉得寒冷,只是……陈凯之觉得自己好像……有些饿了。 这种饥饿感,让陈凯之无法忍受,于是匆匆上了街,买了几个蒸饼充饥,一看时间,却是日上三竿,今日出了太阳,街面上湿漉漉的,自读这文昌图来,陈凯之经常赶不及去府学里读书,也幸亏府学的博士们对自己还算关照,否则,陈凯之还不知要受怎样的斥责。 回到家中,缓了口气,仔细想了想昨夜发生的事,却发现记忆好像清空一样,只记得这书读着读着便睡过去,一梦不醒。 这世上实在有太多蹊跷的事需陈凯之去发掘了,正在这时,突的听到外头有人在敲门。 敲门? 敲门是很不礼貌的行为,这说明有人直接进入了庭院,一般人拜访,多是会在门庭前唤两声,等陈凯之开门出来,方才进入庭院。 陈凯之开门,却见一人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前,令陈凯之很是意外,此人竟是张如玉的父亲张成。 张成脸上一片煞白,一双鱼眼,死死地盯着陈凯之。 陈凯之一见他不怀好意的样子,心里大抵便明白了几分。 陈凯之堵着门,不肯让张成进来,只是淡淡地道:“不知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张成的目光如利剑般锁住陈凯之,冷笑道:“你做了什么,莫非你自己不知道?我来问你,你是如何害死如玉的?” 张如玉死了,被人暴揍一顿之后,逃入了贼窝,直接被盐贩一箭穿心。 张家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寻访张如玉的消息,几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仆役回来,只说公子被打了,可是很快,那一场大火,陈凯之擒贼的消息便传来,张成方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是死了。 他张成就这么一个独苗啊。 自小,张成对这个独苗便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也正因为如此,才养成张如玉这等的性格。 而如今,张如玉死了。 死了! 张成满眼恨意地盯着陈凯之,只恨不得,将这陈凯之碎尸万段。 陈凯之微微皱眉道:“我做了什么?” 张成语带凛冽地道:“是你害死了如玉,若不是你,他怎么会死?若不是你,怎么会发生这些事?这一切的前因后果,都是你,事到如今,你还装腔作势做什么?你……便是凶手!” 面对张成的叫骂,陈凯之的脸拉了下来,冷冷地道:“那么,敢问张如玉又做了什么?” 张成一呆。 陈凯之一脸不屑地继续道:“你只记得你的儿子死了,似乎是忘了你的儿子曾做了什么吗?你自然不会记着你的儿子如何挑衅别人,如何视人为草芥,你更不会记得,他想栽赃陷害,就因为争风吃醋,便可以陷害陈某,他做的这些,你可曾管教和约束?不,你没有,你非但没有,还想为他出气,你忘了吗?你将我引至画舫里去,想要借机坏我名誉,这一桩桩的事,你都忘了,你们父子,只记得自己吃了亏,却从不曾想到自己做的事会害死多少人,到现在,你来问我做了什么?” 第一百五十一章:生不如死(2更求月票) 陈凯之微微一笑,仿佛即便在一个‘悲伤’的父亲面前,也是无动于衷。 他冷漠地道:“很抱歉,我做的事,无愧于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一切,都是令子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 宛如晴天霹雳一般,使张成身躯一颤,他暴怒,狞笑道:“是吗?咎由自取?你……你是什么东西,你……你以为你是谁?如玉……如玉是我的儿子,呵……呵呵……陈凯之,我不会让你好过的,我们后会有期。” 他看着陈凯之,脸上虽在笑,可是那眼中的怨毒足够明显,那目光里,饱含着的,是滔天的恨意。 陈凯之却是面不改色道:“悉听尊便!” 在这院落之外,数个小厮在候着张成,张成快步走出来,恶狠狠地在这柴门上狠狠踹一脚,一个小厮忙道:“老爷,小心您的脚。” 张成冷的一笑,直接一个耳光摔在这小厮面上,小厮被打翻了,忙跪倒道:“老爷息怒。” “尽是酒囊饭袋!”张成说到此处,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这庭院,而这时候,陈凯之已是关上了门。 他这才深吸一口气道:“走!” 陈凯之对于张成的到访和张成临走之前的恨意,并没有多大的惧意。 从前的张家,对于小小的陈凯之来说,是巨人一般的存在,可现在,虽然也不可轻视,却再也无法像从前那般可以轻易碾压死他了。 只是……张成是一个小人,又道是暗箭难防,对于此人,却还需小心防范才好。 陈凯之倒没有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结,继续埋头看书,那文昌图又一次摆上了案头,他仿佛上瘾似的,感觉自己似乎距离这文昌图的秘密似是越来越近了,犹如一个手里捏着宝藏钥匙的孩子,这巨大的宝藏就在眼前,现在却需他打开最后一道锁。 直到夜深,窗外冷风呼号,陈凯之才感到倦了,他推开窗,一股凉风挂面而来,风中夹着雪籽,敲在面上,陈凯之竟不觉得冷。 看着这窗外又是白茫茫的一片,而屋里的书页被风吹得卷起,沙沙的声音,却令陈凯之突然想起了隐藏在心底深处的心事。 无极……过得还好吧。 他这一别,去了哪里? 这个令人忧心的家伙啊! ………… 明镜司有明镜高悬之意,号称天子亲军,设南北镇抚司以及令人闻之丧胆的神机营,明镜司的密探,在整个大陈,几乎无孔不入,而神机营更是网罗了不知多少高人,杀人无形,来去无踪。 这里对于任何钦犯来说,都如噩梦一般的存在,进来这明镜司天牢之人,唯一的念头,绝不是求生,他们的奢望,不过是能够痛痛快快地死罢了。 只可惜……有些时候,就是想要死,也不是那般容易。 大陈有两处天下名医的去处,一处是洛阳宫中的御医,还有一处,就在这明镜司当中,这些名医唯一的职责,便是让人不得好死。 正因为如此,这里有天下最好的大夫,有天下最好的刺客,更有无数传闻中种种飞檐走壁,来去如风的高人。 明镜司……乃宫中的明镜司,谁是天下的主人,明镜司便属于谁。 现在……在这幽幽的月下,一辆马车已停在了这里,紧接着,一个披着披风,顶着帽兜的女子款款而下。 在这里,有许多的人,可这些人,却仿佛没有声息一样,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目光不曾有光泽,仿佛黑暗的夜色与他们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女人脚未及地,便立即有一个宦官快步上前,这宦官,正是张敬。 张敬扶着女人进入了大狱,穿过长长的地牢甬道,所过之处,两侧的明镜司校尉无一不无声的拜下。 这甬道很长,两壁都是冉冉的油灯,虽是增加了光亮,却依旧驱除不了这里的森然之息。 长长的甬道里,只有女人和张敬细碎的脚步。 女人露出了眼睛,这一双眼睛,庄严而肃穆,终于,拐过了一处地牢,女人才是驻足。 张敬佝偻着身道:“娘娘,就在这里。” “都预备好了吧。”这位有着精致妆容的女人便是太后,此时,太后的声音很轻。 张敬恭敬地回话道:“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太后颔首,踱步进去,在这牢中,那曾经声名赫赫的三眼天王现在已是遍体鳞伤,身上满是血污,仿佛每一个毛孔都渗出了血。 他四肢皆被铁索拴着,被悬在了墙壁上,而正对着他的,便是一个锦墩。 太后与张敬前后进来,随即,太后坐在了锦墩上,才抬眸看着被‘挂’在墙壁上的三眼天王江晨景,却是无言。 倒是张敬小心翼翼地递上了一份文牍,太后便缳首,细心地看着文牍起来。 这是江晨景招供的口供,太后看得很细心,而张敬也很贴心地移了一个烛台过来,免得太后伤了眼睛。 看了很久,太后抬眸,叹了口气,才道:“江晨景?你是读书人,奈何做贼?” 江晨景满面都是血污,只一双眼睛,可见黑白,他似是有了一点反应,突然痛哭流涕道:“饶命,求求你,给我一个痛快吧,求求你,我叫江晨景,我罪该万死,我猪狗不如,我造下了无数的罪孽,我……” “住口!”张敬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话:“老实回答。” 江晨景目中的瞳孔开始发散,一被斥责,浑身颤栗起来,一下子就住了口,连呼吸都似乎止住了。 “你……”太后凝视他道:“奈何做贼。” 江晨景这才小心翼翼地道:“我自以为自己学识好,可几次参加乡试,都不得中,一气之下,便做贼了。” 太后面上没有表情,显然,这不是她要问的关键问题,这个问题,不过是投石问路而已。 她端坐着,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江洋大盗,接着道:“你是被谁拿住了?” “陈……陈无极……” 陈无极! 当时的陈凯之,自称自己是陈无极,而江晨景自始至终还是认为陈凯之便是陈无极。 第一百五十二章:恩赏(3更求月票) 听到陈无极三个字,太后香肩微颤,她竟是恍惚了,忍不住喃喃念道:“陈……无……极……” 这三个魂牵梦绕的字,在这幽幽的地牢,出自一个汪洋大盗之口,却牵动了太后的每一根神经。 太后深吸一口气,才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江晨景竟是顿住了,他无法形容。 见江晨景不答,张敬便厉声道:“快答!” 江晨景自散乱的乱发之中,露出那眼睛,似乎很是恐惧,这几日的讯问,已令他生不如死,他忙道:“是,是,他……他是个极聪明的人。” 极聪明…… 这是江晨景的实话,他也不敢不说实话。 太后默不作声,而张敬只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看着太后的脸色。 江晨景则是继续道:“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很镇定,那时候,我便觉得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书生,他镇定得过头了,甚至……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他有玲珑之心,还有他的眼睛,仿佛能洞悉许多东西。” “可是我还是大意了,我纵横江湖十数年,以为什么样的豪杰,我都曾遇到过,一个小小的书生,怎么可能翻得起浪来?噢,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我后来想明白了,我之所以大意,最重要的是,这个人……他能洞悉人心,他利用了一样东西麻痹住了我。” “什么东西?” “巨利!他最可怕之处,不在于他的镇定,而在于他知道我需要什么,所以他便谎称自己能制出盐中之王,盐对我这样的江洋大盗来说,便是银子,是数不清的银子,而我恰恰需要银子,我太需要这盐中之王了,只有得到了这些,那么我的盐,便是天下最稀罕的珍宝,任何的盐贩所兜售的井盐,都无法对我形成威胁,或许……而正是因为贪婪,他抓住了我心中最渴望的东西,而那时候,我虽有所防范,可是我心里,那被他所勾起的贪欲,便如无数虫蚁一般,挠着我的全身,此人……真是可怕,我不是被那一场火击败的,也不是阴谋诡计,而是贪欲,因为再大的阴谋,也总会有疏忽,再多的算计,亦可以细心的发现它的端倪,唯有……唯有被勾起来的贪欲,却足以让马失前蹄。” 太后默默地听着,眼睛里,却陷入了回忆。 其实对于她来说,江晨景描述的这个人,是好也好,也坏也罢,是一个庸庸碌碌的少年郎,又或者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其实这都一丁点都不重要,太后只是很单纯地想知道这个人更多的信息,哪怕只是一些蛛丝马迹,哪怕是漏洞百出,她只是单纯地想知道,尽力地多知道一些而已。 “他……没有受伤吧,那一场大火……” 江晨景努力地回忆:“有,有的。” 太后芊芊玉手,突的握成了拳头,隐忍地道:“嗯?” 江晨景道:“出了火场,我见他赤身,脱了衣衫,腰腹那儿有火燎的痕迹,血肉模糊的。” 腰腹…… 太后鼻头一酸:“还有呢,你还知道什么?” “我……我瞧他的样子,绝不像一个少年人,他虽有少年人外表,可是给我的感觉,他像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中年,他看似憨厚,实则奸诈,看似淳朴单纯,实则……他的一言一笑,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是三思而后行。” “还有了吗?” “没……没有了。” 太后颌首点头,帽兜下的脸藏在阴影之下,谁也看不清她面上的喜怒。 半响后,她长身而起,转身欲走,只是走了几步,她突然回眸道:“他真的叫陈无极!” 这一句话,足以让人一头雾水了。 江晨景呆了一下,竟不知如何作答。 而这时,太后已回到了甬道,朝着甬道的尽头,徐徐踱步。 张敬忙小跑着追了上来。 太后道:“凯之知道自己是陈无极,也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世。” “是。” “可是……”太后吁了口气:“可是他没有来相认,这说明什么?” “说明……”张敬顿了一下,才道:“说明无极殿下也知道现在不是相认的时机,他真聪明,知道这样的话,势必有危险。” “姓杨的,临死之前,一定告诉了他什么。” “这一点,奴才方才也想到了,杨公公这个人,从前在宫中,一向沉默寡言,他既然选择带着无极殿下不知所踪,这或许是因为他心里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些已经没有关系了。”太后一步步地走着,却是道:“无极这个孩子,他既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母亲,却不敢来相认,是因为他怪哀家吗?怪哀家当时没有保护好他!又或者,只是因为他单纯地察觉到了危险。” “娘娘,种种迹象来看,无极殿下是极聪明之人,想来,殿下是不会怪娘娘的吧。” “但愿……如此吧。”太后显得郁郁寡欢:“他这样聪明,哀家也就放心一些了。” 太后的话里,满满都是温情,连张敬似乎都受到了感染。 可是下一刻,太后的语气又冰冷了起来:“今夜便杀了江晨景,口供也要重新写一份,原先的口供,但凡涉及到陈无极三个字的,都要抹得一干二净,可知道了吗?” “是。” 走出了地牢,外头那辆不起眼的马车已久侯多时了。 太后却是突的抬头看月,月色撩人,带着淡淡的光晕,太后指着月道:“张敬啊,你看,这月便如钩子一样,不知何时才能圆满。” “娘娘,月有圆缺时,人有骨肉分离,也迟早会有相合的一日。” 太后听罢,竟是笑了,笑得极妩媚,这妩媚一下子抹去了此前的端庄和阴沉,她搭着张敬的手上了车,坐在车里,沉吟了片刻,才道:“诛杀盐贼之事,是大功一件,至于恩赏,就让赵王拟列章程吧,只要他的章程报上来,一概恩准,哀家想看看,赵王会怎么处理。” 张敬便道:“娘娘高明,里头牵涉到了东山郡王,交付赵王来处置,若是赏得轻了,正好让东山郡王府与赵王府生出嫌隙,若是赏得过重,无极殿下那边……” 太后却是冷笑道:“可若是厚此薄彼呢?” 张敬一愣,一时答不上来。 “摆驾……回宫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送礼(4更求月票) 年关将至,陈凯之提着一些礼物到了县学,今日是送束脩之礼的日子,每到年关,作为学生的,都要送一些礼物给老师,以表对恩师的感激之情。 在这种事上,陈凯之是绝不敢怠慢的,为此破费不小。 等到了县学,却见几个郡王府的人挑着担子来,陈德行则是领在前头,一见到陈凯之,便高兴地笑着朝陈凯之打招呼:“凯之,你也是来送束脩的吗?” 陈凯之见几个王府的下人挑着几担的礼品,恨不得直接将自己手中提着的几斤腊肉还有一篮桂圆以及一壶酒给丢地上。 陈德行哪里知道陈凯之的难过,很开心地道:“恰好本王也来送束脩了,尊师重道嘛,走走走,同去。” 陈凯之只好耸耸肩:“好啊。” 二人到了方家的庐舍,便见吾才师叔已站在门庭前张望着什么,等见到陈德行和陈凯之来了,顿时腰板伸直了。 陈德行一见到吾才师叔,眼睛一亮,猛箭步上前道:“恩师,学生给你送束脩来了,哎呀,天气这样的寒冷,恩师还站在这里吹风,莫要寒了身子。” 吾才师叔看到几个王府的下人挑着几担束脩,顿时严肃了,厉声道:“送束脩便送束脩,为何送的这么丰厚?老夫粗茶淡饭惯了,你……你……殿下,你太不懂事了,拿回去,拿回去,拎几条腊肉来就可以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我师徒也是一样,你……休想用财富来羞辱老夫!” 陈德行顿时肃然起敬,一种无以伦比的崇拜感自他面上升腾而起:“恩师,来都来了,若是拿回去,学生的面子往哪里搁?我素来知道恩师是个清雅寡淡之人,不睦名利,可这是学生的小小心意,就烦请恩师笑纳吧。” 陈凯之突然觉得这两个人就特么的绝对是属臭虫的,两只臭虫在一起,臭味相投啊。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吹着口哨,权当一切都没有看见,闲庭散步一般,直朝着自己恩师的书斋去。 脑后,却还听到吾才师叔教训陈德行的声音:“殿下,你入了老夫门墙,可要懂得礼貌,不要学你师弟。” “是,学生跟师弟不一样,学生尊师重道,行礼如仪。” “殿下能这样说,老夫很欣慰。老夫就是因为如此,方才一眼相中了你,像殿下这样有为的少年人已经不多了。” 陈凯之听得就差翻白眼了,更加快了脚步进了书斋。 只见方先生正在抚琴,陈凯之谦和地行了一礼,接着奉送束脩。 方先生抬眸看了陈凯之一眼,才放下了手上的琴,显得很高兴:“日子过得真是快,都快过年了,你不要破费,自己留着一些钱过个好年。” 陈凯之本想说,学生尊师贵道,哪里说得上破费?转念一想,这台词陈德行说过了,想到自己若是也来步他的后尘,便忍不住有些恶心,于是只好道:“这是应有之义。” 方先生却是笑了:“你啊,人情往来是应当的,可是呢,也要量力而行。来,坐下说话。” 陈凯之方才坐下,与方先生攀谈了一会,方先生道:“凯之,老夫近来做了一些笔记,你时常来求教,又需去府学,来回奔波,倒是辛苦,近来天寒地冻,你少走动一些吧,拿着这些笔记去看看,亦有心得啊,不过隔三差五,你需送一些文章来给老夫看,明年便是乡试了,这乡试关系重大,你既然心思在功名上,自然需比别人更努力一些。” 陈凯之便点点头道:“是。” 方先生却是瞪了他一眼道:“哎,老夫晚节不保,竟收了一个利益熏心之人,罢了,现下已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如之奈何?” 陈凯之挺尴尬的,他虽知道方先生其实并没有真正见怪的意思,可是这酸言酸语,确实听着有些刺耳,便道:“恩师,学生该去府学了。” “去吧。”方先生挥了挥手。 陈凯之点了头,便起身告辞,出去的时候,却见吾才师叔和陈德行你侬我侬的,还在门口你说一个请,另一个则是说:“恩师先请。” 陈凯之觉得自己的眼睛要瞎了,便听吾才师叔捋须,欣慰地道:“殿下聪明伶俐,尊师贵道,老夫晚年能得遇殿下,真是老怀安慰啊。” 陈德行道:“学生活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方才遇见先生这样的高士,真是深感这辈子是白活了,先生人品高洁,学生高山仰止。” 陈凯之一副要呕吐的样子,忍不住道:“既然惺惺相惜,不如烧了黄纸做兄弟吧。” 陈德行好不容易表现出一点文绉绉的样子,听陈凯之讽刺,顿时眼睛瞪得铜铃大:“凯之,你怎可说这样的话?” 吾才师叔只是笑吟吟地道:“殿下,休要动怒,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凯之就是这样的人,你要有宽宏的气度。” 陈德行凛然,虎躯一震,崇拜地看着吾才师叔道:“恩师提点的是,学生受教。” 吾才师叔这才笑着对陈凯之道:“凯之啊,见完大兄了?又要去府学里上学吧,正好老夫有事和你说,你们府学,明日要去夫子庙对吧,明日老夫也去。” 岁末祭夫子庙,这是传统,陈凯之对此事,没有放在心上,不过听到吾才师叔要去,倒是不由道:“师叔去做什么?” 吾才师叔掸了掸身上儒裙的灰尘,风淡云轻地道:“圣人门下,拜祭孔圣人,还需要理由吗?” 陈德行忍不住道:“学生也去。” “你不能去。”吾才师叔道:“读书人方才可以去,殿下身份尊贵,太招摇了,到时若是读书人都争先目睹殿下风采,引发了什么事故,这样便不好了。” 前头的话,令陈德行有点小小的不愉快,可是话锋一转,陈德行乐了。 恩师果然知我啊,不知怎么搞得,恩师说话总是超好听的,一个字,爽。 陈凯之又觉得胃里翻腾了,一阵阵的有作呕的反应,为了自己的身子着想,他急匆匆地溜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提学大人有请(5更求月票) 岁末拜夫子庙,是金陵的一场盛事,不但官吏们要去,府学里更有学规,所有秀才都需前去参拜。 孔圣号称至圣先师,天下的读书人,无一不是他的门生,正因如此,所以这等大典,是最马虎不得的。 不过陈凯之却知道,所谓的尊师重道,终究还是沦为了形式,许多人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 次日一早,吾才师叔便在外呼唤陈凯之:“凯之,凯之,时候不早,出发了。” 陈凯之已穿戴一新,出了门去,却见吾才师叔很是‘光彩照人’,身上的儒衫纶巾,竟是丝绸剪裁而成的,这吾才师叔‘发迹’了。 陈凯之出去朝吾才师叔行礼,竟见师叔背后又是两顶轿子,陈凯之可谓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卧槽,不会是又让我付钱吧? 吾才师叔自然从陈凯之的脸上看出了他的心思,沉着脸批评陈凯之道:“时候不早了,还愣着做什么,快上轿。” 陈凯之却依旧不安地道:“师叔,学生忘了带轿子钱。” 吾才师叔瞪他一眼道:“你将师叔当什么人?师叔和你出门,会让你出钱?真真岂有此理!” 陈凯之这才放了心,便也坐上轿子。 待到了夫子庙,这里已是人山人海,吾才师叔下了轿子,看着这攒动的人头,撇了撇嘴道:“师叔最讨厌凑热闹了,哎,若不是要向圣人行个大礼,真不愿来此。” 二人挥汗如雨地从人群中穿梭过去,等随着人流列队进了夫子庙的明伦堂,朝孔圣人的画像行了礼,陈凯之才和吾才师叔出来。 当然,只是行了礼,却还不能走的,因为还要点卯,需去一边的小殿里签名,否则如何证明你来过呢? 陈凯之和吾才师叔到了小殿,这里早有夫子庙的供奉挥汗如雨的在此拿着花名册被许多生员围着签名。 不少生员,多半是急着要走,不免推挤一番,供奉便忍不住怒喝:“挤什么挤,再挤一个个学规处置。”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这等小事,其实学规是管不了的,毕竟朝廷厚待生员,只要不犯什么大事,一般情况,是不会对这些生员惩戒的。 一边的吾才师叔捶胸跌足地道:“世风日下,今日乃祭孔圣的大典,可是看看他们,全无敬畏之心,老夫心里有抓心之痛啊,斯文丧尽,斯文丧尽啊……” 痛骂了几句,便也学着其他人冲进去,口里大叫着:“我先来的,哎呀,你可莫要推挤老夫,老夫是老生员,年近五旬了,老骨头不经撞,出了事,摆了棺材到你家去。” 这句话居然很有威力,陈凯之看得眼睛都直了,犹豫了一下,也连忙随后冲进去,好不容易挤到了供奉面前,在花名册上签了江宁县府学生员陈凯之的大名。 那供奉见了陈凯之签下的名字,便抬头看着陈凯之,脸上露出一点微笑,接着道:“江宁的陈生员?陈生员,提学大人有交代,请你祭圣之后,去后殿饮乡酒。” 陈凯之微楞:“这……学生并非举人。” 所谓饮乡酒,其实是大有来头的,每一次大规模的祭祀之后,学官以及本地的父母官,都会在学庙的后殿宴请举人,当然,也会有一些致仕的官员参加,因为举人将来需要进京去考试,待在乡中的时间并不多,难得有了机会,而这些人,更是一只脚几乎踏入了官员阶层,是明日之星,所以借此机会,大家欢聚一堂,官长呢,借此机会提携一下后进,而这些明日之星,本地的才子们,也借此机会露露脸,为将来的前途铺陈好道路。 陈凯之现在还只是个秀才,按理,他和所有生员一样,是没有资格去的,谁料到这供奉早就受人所托,在这里专门候着陈凯之来。 这供奉笑吟吟地道:“陈生员又非寻常的秀才,既是提学和诸位父母官的意思,何须自谦?” 陈凯之便点点头,反正是吃,对于吃,陈凯之是断然不拒绝的。 他正待要答应,身侧的吾才师叔道:“老夫是他师叔,同来的,岂有不同去的道理?” 这话摆明着就是说,顺便捎带着我吧。 供奉沉吟了一会儿,便道:“也请一道去,提学都督早想见一见陈生员。” 说罢,给一个文吏使了个眼色,这文吏便将手一伸:“请。” 陈凯之看了吾才师叔一眼,居然一点也不奇怪,便尾随着文吏,和那兴致勃勃的吾才师叔一道到了后殿。 后殿这里就清幽了许多,文庙是历来有之的建筑,而且是几经修葺。 金陵文庙始建于四百多年前,如今院墙都已翻新,唯独这里的树木却依旧还在,据说一旦开春,许多参天古树便如华盖一般,将这后殿遮得一丝光线都落不下,好在现在是冬日,倒多了几分凄凉。 途经了立圣石、勤学亭,穿过月洞,方才到了后殿,而在这里,诸生们都已入席了。 陈凯之和吾才师叔进去,果然见这后殿又一番天地,十几个官员分尊卑而坐,再下,则是三十来个举人两人一席,跪坐在酒案上。 其实金陵的举人不少,足足有数百之多,不过有的已经中了进士为官了,还有的驻留在京师预备来年的秋闱,也有一些在家的迟一些动身,因此在这里的人并不多。 提学的官职乃是提学都督,大陈的天下分为一京两都七州,所谓的京便是洛阳,两都便是金陵和长安,而提学都督,天下各置十位,都是京师和陪都,以及七州之地的最高学官,金陵虽是府,却因为是陪都,地位超然,所以这里也设置了提学都督,总揽学政,地位崇高。 陈凯之两世为人,自是晓得自己能得此荣幸,一方面是这一次自己中了案首,学识已经得到了提学都督大人的瞩目,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擒获了三眼天王,立了功劳。虽然朝廷的恩谕还未颁发,却也足够引起某些人的注意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璞玉(6更求月票) 说到这提学都督的品级,其实还在知府之上,管理着金陵以及附近几个府的府学、县学,若能蒙他看重,对自己的未来是大有好处的。 当然,凭着多年积攒下来的人情世故,陈凯之还不至于天真得认为单凭自己这个案首,或是有些许的功劳,便得了人家的看重。 这种相当于一省的最高学官,治下的才子不知凡几,见识过的神童更是多如过江之鲫,再好的才情能在他心里留下一点记忆,就已算很难得了。 所以这时候,便有了矛盾之处。 自己这个年龄,若是行礼如仪,显得过于成熟,在提学大人心里,未必会留一个好印象,因为提学乃是大宗师,是尊长,你若是太平静,哪里晓出他的地位? 陈凯之上一世,多少也粗通一些人性,为人官长的,反而更期望后辈或者是下官显得拘谨或者无措一些的好,若是表现得过于成熟稳重,反而就失去了提携后进的兴趣。 这是一种心理,很奇妙。 可若是表现得无措,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谁会愿意欣赏一个小家子气的人? 说穿了,什么是官,大家抢破了头去做官,为的不就是那种别人见了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吗?可若是一味的战战兢兢,便显得过卑微过了头,虽是满足了别人,却也让人对你产生了轻视。 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可是一门大学问啊。 这里最重要的,还是一个尺度问题,尺度不但要拿捏好,而且还要拿捏精妙的地步。 陈凯之想定,便上前十九步,双手抱起作揖,不卑不亢地道:“学生江宁生员陈凯之,见过大宗师。” 他的表现,可谓稳重到了极点,丝毫看不出什么异常。 可是陈凯之还是留了破绽。 正规场合,拜谒大宗师,尤其是第一次拜见,按礼仪,是行十八步,陈凯之却走了十九步。除此之外,读书人行揖礼,是右手朝外,而左手蜷于右手掌心。 可陈凯之却是左手朝外。 正经的场合,居然出现了如此错误,无心人可能不会发现,可是对于负责推行教化的提学都督来说,怎么可能看不出呢? 这提学都督叫王进,曾是钦点的翰林,之后历经宦海,最终调至陪都为提学都督,地位崇高,贵不可言,他笑吟吟地看着陈凯之,见了他的举止,心里便冒出许多念头。 陈凯之风头很劲,想不到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虽是年轻,却很有气度,行礼如仪,嗯……不错。 嗯?步子错了,连揖礼也有瑕疵? 看到这一幕,王进并没有见怪,反而莞尔一笑。仿佛发现了这外表镇定自若的少年人‘小辫子’。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啊,表面上虽是不卑不亢,可见了老夫,还是有些激动,他已是秀才了,还是案首,《礼经》肯定是倒背如流的,怎么会不知道礼仪呢?怕是因为心中惶恐,这才出了这些差错。 王进这时候的感觉就是,仿佛他这眼睛,已经一眼洞察了陈凯之的内心,这个看上去气度非凡的少年人,原来也有紧张的一面,看来……是老夫吓着了他。 王进细微的心理变化之中,不但没有一丝一毫责怪之心,反而对陈凯之兴趣浓厚起来,这种小秘密,足以让他自己脑补出陈凯之外表背后,那不为人知的心理。 王进捋须含笑道:“老夫久闻你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陈凯之听到王进说久闻大名,心里便松了下来,这是调侃的话,堂堂提学都督,相当于一省的教育厅厅长,会对某市高考状元有太大的关注吗? 可既然是调侃,反而说明王进此刻的心情还算不错,对自己的印象尚可。 陈凯之便道:“学生惭愧得很。” 这自然是客套话。 王进便对左右的知府包虎以及提学副使张文和笑着道:“这是璞玉,精心雕琢,他日必是美玉。” 包虎性子直,其实这一趟来参加这饮乡宴,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和其他的学官在一起,他是有些不自在的,可见了陈凯之来,却是喜笑颜开,这陈凯之可是救了自己命的啊。 于是包虎便也笑道:“此子若蒙大人提携,将来势必非同凡响。” 言外之意,是希望王进将来能给陈凯之一点‘方便’。 一旁的提学副使张文和只是佐贰官,却不好表示什么,只是面带微笑。 听了包虎的话,王进也不过一笑而已,并没有太多的表示,只是对陈凯之道:“快请入席吧。” 陈凯之又行了礼,便寻了个空位坐下,那吾才师叔见提学问也不问自己,顿时觉得无趣,便乖乖和陈凯之同席。 在座的人,除了学官以及父母官,便都是本地的举人,举人和秀才完全是两个档次,一个几乎可以拥有官身,是官员储备的队伍,既然是在家乡,一个举人的身份,也几乎可以和地方上的县令、县丞平起平坐了,而秀才又名生员,说穿了,还属于‘学生’的行列。 所以大家对突然请来的这个秀才很奇怪,当然,也有一些本地的举人是略知陈凯之这个人一二的,倒是对陈凯之颇为友好。 酒菜端上来,陈凯之便不由地觉得饿了,这种宴会,其实酒还不错,至于菜嘛,则都是昨日就预备好了的,一直都在锅里温着,味道就欠妥了。 陈凯之自然是不嫌弃的,他日子较为清贫,有肉吃便好,孔圣人今日吃猪头肉,陈凯之也跟着过一过嘴瘾了。 而其他的举人,却显得矜持了许多,饮乡酒,其实就是拉关系的场合,真要吃,身为举人老爷,哪里没有吃的? 陈凯之低头大快朵颐,吃得有滋有味,这殿中其实还算安静,大家都等学官们说话,按照惯例,这时,提学都督是该说一些话的。 提学都督顿了顿,便道:“前几日,听人弹奏了高山流水,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啊,据说是金陵的读书人所作,可在这里吗?” 第一百五十六章:拉仇恨(7更求月票) 此话一出,知道缘由的人,都不禁朝陈凯之看去。 那包虎便道:“大人,正是府下生员陈凯之所作。” 此时,陈凯之正满口的肉,吃得津津有味呢,听到这个,便匆匆地咽下去,顾不得不适了,连忙起身道:“学生惭愧。” 提学都督王进显得有些诧异,道:“这么说来,将军令也是你作的?” 陈凯之汗颜道:“班门弄斧,登不得大雅之堂。” 王进却是捋须笑起来:“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才情,果然这才情乃是上天给的,老夫也略通音律,可无论如何去想,却也难以想出这样的曲调。” 若是寻常人,这时候蒙王提学看中自己,肯定心里要喜滋滋一番,可陈凯之的心里却是警惕起来。 这是什么宴,饮香酒宴啊。 多少举人在这一日来临之前,都摩拳擦掌,就恨不得在这里表现一番,能蒙提学大人看重,为自己的未来铺路。 举人再进一步,就是进士了,成了进士,就可以做官,可是做官靠什么呢? 一个七八品的末流官,若是没有足够的社会关系,是很难立足的,所以作为储备官员的举人们,往往都会以同乡、同年的名义,参与各种酒宴,既是拉拢关系,又可以借机表现。若是提学能看重,将来进了官场,稳固住这师生关系,将来便多了一条出路了。 可以说,对于今日在座的举人们来说,今酒宴,不啻是一场考试,也绝非不是陈凯之的考试,而提学大人这个时候表现得对自己赞赏有加,这不是拉仇恨吗? 果然,许多本是跃跃欲试的举人们,纷纷朝陈凯之侧目。 陈凯之心里吁了口气,只好表现出遗憾的样子。 想了想,陈凯之道:“学生……这……这是托梦来的。” 又是托梦! 其实一开始陈凯之说托梦,大家是信的,可你每日都说托梦,这就显得过于谦虚了。 王进含笑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陈生员想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卧槽,这样也能解释? 陈凯之讪讪道:“是,妙手偶得。” 总算,王提学没有再将注意力继续放在他的身上了,陈凯之终于呼了口气,继续大快朵颐,吃饱了才是正经,最好连晚饭一并解决。 这头陈凯之吃得正欢,那头王提学又突然问起:“前几日,听说有个生员写了一篇爱莲说,这……却又不知是谁作的?” 王提学作为学里的最高长官,自然要偶尔看看最近有没有出众的文章,当然,对于他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物,好的文章或许会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可写文章的人,怕就未必有太深刻的印象了,毕竟治下的生员太多,隔三差五,便有一些好文章出来,怎么可能都记得牢? 陈凯之原以为自己算是躲过了一难,谁料今日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肚子才吃了阁半饱,又听到提起了自己的丰功伟绩,一脸错愕地见无数眼睛又看向自己,有羡慕,有嫉妒…… 陈凯之汗颜,又连忙将口里的食物咽下去,才又站起来道:“启禀提学大人,这……是学生做……做梦……” 王提学诧异了,怎么又是你? 之所以请陈凯之来,本是因为包知府的提议,今日是举人宴,让一个生员来,本就是触犯了规矩,现在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这个陈凯之来了。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才情文章都是翘楚,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陈凯之,你坐前来。”到了现在,王提学的兴趣终于浓厚起来了,朝文吏努努嘴,便有人在更近的位置加了一方桌案。 陈凯之无奈,只好到这案前边坐下,很无奈地道:“学生惭愧得很。” 王提学捋须,哈哈笑道:“不需惭愧,你自己也说,这是你梦中得来的,妙手偶得,惭愧什么?” 陈凯之讪讪一笑,这时候一定要表现得‘天真无邪’一些,已经万众瞩目了,显得太庄重,反而给人一种矫揉造作的成分。 只是……看着众人的眼神,陈凯之便知道,已经有不少想要好好表现的人,恨不得将自己埋了,是呢,多少人都在等这个机会啊,结果…… 陈凯之只好垂头,尽力不使自己言行不过于出格。 终于,那坐在提学一边的提学副使张文和笑道:“大人,金陵才子如过江之鲫,单单窥这陈凯之,便可见一二。” 王进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啊,不能冷落了其他人,金陵才子过江之鲫,多着呢,陈凯之不过是其中之一,这里还有这么多举人,难道就专门夸一个秀才? 王进朝这张文和对视一眼,似有默契,便笑吟吟地道:“噢,金陵才子,老夫倒是听过不少的,文和可觉得谁的文章最为出众?” 举人们终于没心思关注陈凯之了,便都看向张文和。 他们的心情,一定是紧张的,这是一年一次的盛会,过了今年,再见提学,那便是来年了,若是能得提学垂青,这是何其荣耀的事。 张文和眯着眼,抓着他的山羊胡子,带着微笑道:“说起诗书,这金陵,谁及得上金陵陆家的家传之学?这小小的陆家,人丁并不兴旺,可是这些年来,高中进士的,却有二人,如今都在朝为官,中的举人,更有七人,今日在这殿上,正有一位陆氏子弟,他是去年中的乡试,诗词文章都是极好,大人不妨请他见一见。” 王进面上表情没有太多的变化,口里却一副讶异的样子:“噢,哪位是陆氏的子弟?” 陈凯之在这新的案牍边坐着,无奈何酒菜还没上,不得已,只好正襟危坐,眼睛不禁瞥向两位学官,副使张文和提及到了陆家子弟的时候,陈凯之心里便有些想笑了,都说饮乡酒,乃是世家大族包场,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啊。 这其实也是情有可原的,寻常的举人,若是家世一般,谁会记住你呢?可是世家子弟就不同了,他们往往和学官的关系匪浅。 第一百五十七章:一争高下(8更求月票) 陈凯之完全想象得到,这位副使大人,一定和陆家颇有渊源,要不怎么特意提到这陆家人呢? 毕竟这陆家已经出了两个人为官了,现在提携一下这位陆公子,既卖了人情,也不露痕迹。 正说着,却见一个穿着丝绸缎子儒衫纶巾,气宇轩昂的青年起身,走到了殿中,朝王进行礼道:“学生陆学跋见过两位大人。” 陆……学霸…… 陈凯之真真是给吓得不轻,在上一世,取这样名字的人会被打的。 此时,王进笑道:“陆举人气度非凡,倒是难得一见,张副使举荐你,不知你可有什么文章吗?” 陆学跋是早有准备的,这一次来,他便打算好了大放异彩,谁料中途杀出来了个陈凯之,心里正有些愤愤不平呢。 现在总算轮到自己,可总觉得差了这么一点意思,不过此时还是抖擞起精神,从袖中抽出了一份文章,他便道:“大人,学生这几日赋闲在家读书,作了两篇文章,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这是传统。 在座的举人,都带了自己得意的作品来,毕竟谁晓得提学大人会不会突然让自己表现呢? 而陆学跋的文章,是这几个月来搜肠刮肚之作,又得长辈的指点,自然是踌躇满志。 王进点头道:“取来我看看。” 便有文吏去取了陆学跋的文章,送到王进的案头。 那张文和借此机会,瞥了陆学跋一眼,二人相视,俱都一笑。 陈凯之和其他的举人几乎都能猜想到,接下来就是提学大人看了文章,然后狠狠夸奖一番,接着陆学跋谦虚的环节了。 其他的举人心情复杂,可陈凯之却是一身轻松,权当是有饭吃,还有戏看,只要自己不做出头鸟即可。 王进很细心地看着文章,时不时点头,足足过去一炷香,两篇文章方才看完,他抬眸感叹道:“都是佳作,好文章,好得很哪,陆举人是可造之材,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这一番的夸奖,令那陆学跋的心里可谓乐开了花,正待要将准备好了的谦虚之词道出来。 谁晓得王进竟是意犹未尽,继续道:“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两篇文章虽是佳作,却总觉得还差了那么一点意思,自然,这文章是极好的,可和《爱莲说》一比,唔……似乎有一些差距。” 方才还谈笑风生的后殿,霎时每一个人面上的表情都僵硬了。 就连预备好开怀大笑的提学副使张文和的面上,也突然冷了下来。 一旁的包虎虽是不爱和文人墨客打交道,可也是读了书中了进士出身的,怎么听不出什么意思?面色也古怪起来。 你的文章很好…… 然后呢,然后还是比别人的差一点。 这哪里是夸人?这分明是骂人啊。 其实假若说,你的文章很好,可是比某位高士的文章差一些,这是可以接受的,说不准陆学跋还要跟着笑一笑,然后说某某先生,学生是万万比不上的,大人谬赞了。 可……比爱莲说差那么一点? 好吧,爱莲说确实是好文章,这是公认无疑的。 可是写爱莲说的人是谁呢?是陈凯之,可陈凯之只是个秀才啊! 一个小秀才,提学大人对他的文章念念不忘,举人送来的文章,你不但要拿来比,还说陆学跋的文章比一个秀才的文章差一些。 这哪里是夸,这就是骂人啊。 陆学跋呆了很久,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地看着王提学。 陈凯之则感觉突然有人向自己投来了一柄飞刀,直插自己的背后,暗箭伤人啊。 真是活见鬼了,平白无故躺着都能中枪。 陆学跋想了想,当然是觉得气愤难平的,却还是道:“是,大人教诲的是。” 王提学含笑道:“无妨,好好用心读书,再磨砺几年,老夫料你,必不在爱莲说之下。” 陆学跋面上升腾起一丝愠怒,抬头看了一眼提学副使,却还是乖乖道:“是,学生铭记在心。” 王提学这时朝向张文和笑容可掬道:“文和,金陵真是多俊杰啊,陆举人将来也是可畏的。” 张文和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自己是佐贰官,又能说什么,忙道:“是,大人所言甚是。” 那陆学跋还是有些不甘心,道:“大人,陈生员这般的文采斐然,学生该多向他请教才是,不知陈生员近来可有什么佳作吗?” 他当然不甘心,本以为今日是来造势的,抬轿子的,敲锣打鼓的,都已准备好了,就等着王提学夸一夸自己,陆家上下有光。 谁知今日撞鬼了。 他的态度很明白,既然不敢针对提学大人,可你陈秀才,我陆学跋还要忍你吗? 众人心里自己都明白怎么回事,这是要找茬了。 文人相轻,饮乡酒宴上,读书人彼此看不起,引发一些‘切磋’,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陆学跋毕竟年长,而且又是举人,以他的身份,去和生员计较,就显得气度有些差了那么点儿意思了。 陈凯之心里无语,这提学大人还真是坑我啊,只是他却不能抱怨,便含笑对陆学跋道:“陆学兄,学生惭愧得很,那篇爱莲说,实是偶然之作,其他的文章,却是不堪入目,陆学兄才高我十倍,学生哪里敢指教?” 一言不合就认怂。 这真不是陈凯之胆小怕事,而是对他来说,这种的意气之争并没有意义,就算证明了自己比陆学跋厉害又如何?难道自己就成举人了? 今日压根就不是陈凯之应该表现的时候,自己还只是生员,没必要做这等意气之争,就算要争,那也是自己中了举人之后,在来年的饮乡酒宴上得一点别人的认可。 陈凯之一门心思以为自己这一番话能平息事态,因为他表现得确实十分谦虚,完全没有和陆学跋一争高下的意思。 在座的其他举人,各怀着心事,多数人以为陈凯之是不敢比,也有少部分人心里诧异于陈凯之的谦虚,按理不该是少年人盛气凌人的吗,这陈凯之,倒是稳重。 第一百五十八章:找回场子(1更求月票) 陆学跋却是有些恼了,偏偏有火发不出,心里呢,又有些不甘心,便道:“我听说陈生员受教于会稽的方先生,是吗?” 提到了恩师的名讳,陈凯之却是不能装傻的。 师父……师父……师者如父,作为学生,这老师就如同自己的父亲一样,而在这个孝道大于天的时代,任何人提起了自己的恩师,都必须表现出足够的尊敬。 陈凯之肃然道:“正是,学生不才,忝列方先生门墙,惭愧得很。” 他连说几个惭愧,意思是自己不够资格接受方先生的教导,这是为了拔高自己的恩师。 陆学跋则是笑了笑道:“可是家父曾有一句话,真学问,靠的是家传之学,拜人为师,学不到多少真本事。” 世家子弟和陈凯之这样的人不同。 他们一般是不外聘师父的,而是由家族中的长辈来手把手教导,陆家这样诗书传家的家族,就更是如此了。 陆学跋的意思是,你陈凯之跟着方先生学习,怕也不过如此吧。 陈凯之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可以看出许多人都期盼着自己的应对,尤其是那提学大人,还有那副使,便连包知府,似乎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陈凯之心里轻吁了一口气,这时候想认怂都不成了,便道:“恩师才高八斗,学生愚钝,若是学不到真才实学,这是学生顽劣的缘故。” 众人听了,心里都暗暗点头,觉得陈凯之这话应答得很合适。 甚至连那王提学都忍不住道:“说的好,这才是尊师贵道。” 他这番话,有点为陈凯之助威的意思。 陆学跋心里憋着一口气,脸都几乎成猪肝色了,他深吸一口气,才道:“家父又说过……”他盯着陈凯之,一字一句道:“家父说,会稽方先生,学问还算是扎实的,可若论精通,却也不过如此。” 这是直接侮辱陈凯之的老师了。 倒是有些像是小孩子吵架,直接骂对方爹的意思。 陈凯之忍不住皱起了眉,道:“陆学兄,你这是挑衅吗?” 他脸色凝重,已经开始很不悦起来。 让你是礼貌,可再咄咄逼人,那就没有礼貌可讲了。 陆学跋道:“不,我只是阐述一个道理,就如凯之,你的爱莲说,只怕连方先生也未必能作出吧。” 这是实话,爱莲说乃是流传千古的佳作,即便是陈凯之的恩师方先生苦思冥想,或许这辈子还能写出两篇来,可让他真正去作文,却也未必能随时写出来。 陆学跋又道:“可见你的学问,并非是你恩师教导的,正因为如此,陆某方才说,想要成才,非要家学才可,随意去拜师,怕也学不到什么东西,好了,言尽于此,陈生员,我其实并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他这时又恢复了世家公子的气度,找回了场子,便愉快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 等大家听完他这番话,方才恍然大悟,果然是世家公子,方才大家还以为这家伙只是单纯的向陈凯之挑衅呢。 其实却是意有所指啊。 提学大人不是夸奖你的爱莲说好吗?那么我也不和你陈凯之比,比了显得我陆某人小家子气。 不过嘛……提及你陈凯之的恩师,就有意思了,你恩师能保证自己随时作出爱莲说这样的文章吗? 自然不能,这等佳作,估计即便是方先生,若没有灵感,也是难以作出的! 既然如此,我陆某人的文章虽然比你陈凯之的爱莲说差那么一些些,却未必比你的恩师差,我比你恩师强,那么你陈凯之作为门生的,难道会比你恩师强? 绕了一大圈子,其实就是把自己的脸找回来。 他回到了席位,便完全一副方才的事没有发生的样子,伸手举起了案上的酒盏,朝王提学谦和地道:“今日大人临案于此,在此赐宴,学生等人,感激不尽,来,且饮了这杯水酒。” 众人被带起了节奏,便也纷纷举杯。 可这时候,陈凯之却不是滋味了。 无端端的,被人当众羞辱了自己恩师,结果人家还轻描淡写,当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真是岂有此理啊。 这时代的读书人,将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侮辱恩师,跟侮辱自己的爹妈一样,若是陈凯之不能有所表示,将来是要遭人耻笑的。 陈凯之恍然大悟,一下子明白了,特么的,这陆学跋放完了屁,人就跑了,现在多半是等自己气冲冲地去寻他比一比,现在是他占据了主动权啊。 若是陈凯之这时候气急败坏地跑去和他比试,这便显得陈凯之气量不好了,而陆学跋呢,却可以从容以对,无论他愿不愿意接受挑战,他都占据了主动权。 可陈凯之若是无动于衷,别人又会怎样看待他陈凯之呢? 方才见这陆学跋找自己梁子,还以为这家伙心思不深,可陈凯之现在才明白,人家的心思深得很,这手段,堪称完美了。 陈凯之定了定神,也举起杯子,朝那陆学跋看去。 他不喜欢跟年轻人争强好胜,或许是因为两世为人的缘故,毕竟外表年轻,可心理年龄却是不小了。 只是现在,陈凯之已经没有选择了。 将一口酒一饮而尽,陈凯之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可是酒精有一些上头,心里仿佛有一腔热血鼓舞着自己站出来。 不能站,站出来了,就显得自己肚量小,这反而遂了陆学跋的心愿,称了他的心。 陈凯之面上带着笑容,此时一定要笑,因为有许多人都在看着自己的反应呢。 那王提学和副使诸官见陈凯之居然还淡定地喝酒,也有些诧异。 都挑衅到了这个份上,牵涉到了你的恩师,你陈凯之居然还坐得住? 有些好事者,心里则是不禁有点儿失望。 陆学跋一口酒下肚,却是红光满面起来,无论怎么说,他暂时找回场子,至少胜了陈凯之一筹。自己既然挑衅,对方却是无动于衷,不敢来和自己比,那么…… 谁还敢说自己的学问不如一个秀才? 第一百五十九章:回击(2更求月票) 大家各怀心事地喝酒谈天,陈凯之喝得差不多了,俊秀的面上,不免染了一层红晕,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陆学跋更是亲自举着酒盏走到陈凯之案前,郑重其事地朝陈凯之道:“陈学弟,来,我来敬你一杯酒水,你我都是金陵人,王提学如此看重你,将来你我还要相互请益。” 现在这席上,再没有什么事比陈凯之和陆学跋二人之间的互动更牵动人心了。 这陆学跋深谙游击战的精髓,打完就跑,跑了再回来,回来之后又一副无辜者的模样,仿佛方才的事和他一点都不相干。 他现在可谓是占据了所有的主动。 若是陈凯之不喝酒……哎,我好心敬你,你居然不喝,你是读书人,怎可如此失礼呢? 若是喝了……你看,陈生员那篇文章,果然不知从哪里来的,若真是学富五车,为何还要如此认怂呢? 陈凯之在众目睽睽之下,却是莞尔一笑,旋即举起了酒盏,道:“多谢陆学兄。” 说罢,陈凯之豪迈地将酒盏中的水酒直接一饮而尽。 嗯?这小子的气度还算不错。 只是……这样被人踩,也不恼火吗? 众人看了,有人觉得陈凯之的行为合乎礼法,也有人觉得,堂堂男儿,被人这样挑衅,竟也沉得住气?性子实在过于软弱啊。 酒宴已到了高潮,陈凯之连喝了许多酒,也是有些醉了。 那陆学跋找回了场子,自是得意洋洋,渐渐从方才的阴霾中走出来。 他本就是一个八面玲珑之人,与人推杯把盏,顿时成了这酒宴中的风云人物。 倒是那位坐在上首位置的包知府,看着陈凯之,顿有恨铁不成钢之感,眼眸里不自觉地露出失望之色,陈凯之实在太懦弱了,若是换做自己,哼,非要掀桌子不可的;而那提学副使,自是喜滋滋的劝酒。 唯独提学都督王进,面上却是不露声色,显得很矜持,偶尔他才抬眸,见陈凯之喝得微醉的样子与身边的举人说着话,王进便收回了目光,对陈凯之不再关注,显然……他已经失去了兴趣。 陈凯之醉得愈发厉害,身子甚至已是坐不稳了,却是突然唤来了书吏,道:“烦请拿纸笔来。” 书吏愣了一下,弓着身,笑道:“陈生员拿纸笔做什么?” 陈凯之呆了一下,像是所有醉汉一般,似乎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其实这时候的他,已经不再是宴会中的焦点,良久,他方才道;“我是读书人,写写画画,还不成吗?” 文吏也只是莞尔一笑,这个家伙,看来是发酒疯了。 不过好歹也是能参加饮乡酒宴的人,却是文吏不可轻易开罪的。 那文吏取了笔墨,见陈凯之勉强撑着身子站起,接着提笔,在这喧闹之中,他仰头,似在沉思什么,良久,他俯身下笔,有几次,或许是因为吃醉的缘故,身子竟有些打晃。 他不得不用手一边撑着案牍,一边提笔龙飞凤舞。 陈凯之只低着头全身心地疾书,似是将身边的一切都抛之脑后。 一开始,大家并没有再去关注这小小秀才了。 可渐渐的,人家在喝酒,或是在与人攀谈,再或者借机给提学大人说一些敬仰之类的话,偏偏这么个少年人,却是俯身狂书,渐渐又开始引起了他人的注意。 人家喝醉了酒,发酒疯的有,木纳不言的也有,这家伙,标新立异,居然提笔作书。 有人莞尔一笑,也有人不禁心里生出了疑窦,心里好奇起他在写什么? 只是这样的场合,陈凯之又是一人占据一个案牍,其他人却不好去看。 等到后来,关注的人越来越多,连那陆学跋也被吸引了目光来,随即嘴角升起一丝冷笑,这家伙,看来是心里郁郁,不得志之下,便假装自己吃醉了酒发疯了。 陈凯之在这喧闹中,对外界的事,却是置之不理,只是专心作文,方才酒水吃多了,气血翻涌,额上竟渗出了细汗,这细汗凝聚起来,滴答落下。 他对其他事情浑然不在乎,有时沉思,有时默想,有时下笔。 渐渐的,耳边的喧闹渐渐停了。 似乎有人察觉到了什么异样,纷纷古怪地看着这位陈生员。 便连提学和提学副使乃至于包知府,也将目光朝这里看来。 怎么……这小子在做什么? 事有反常即为妖啊。 包知府心里很不悦,这个家伙,终究是读书人啊,身上还是沾了殿腐儒的气息,被人欺负了,就只知道一个劲的喝闷酒,喝醉了,就胡乱涂鸦。 每次见到陈凯之摇摇欲坠,几乎要醉倒的样子,包虎都不忍去看,丢人啊。 终于,陈凯之写下了最后一句,才抬起眼来,看着无数双眼睛都朝自己看来,殿中已是鸦雀无声。 倒是这时,那陆学跋笑了,拉长了音调道:“陈学弟,莫非又有什么佳作吗?难不成吃醉了酒,还能作出什么旷世文章?” 不少人听罢,都不由随之噗嗤一笑,也有人觉得陆学跋有些过份了,陈生员老实本分,今日在这里,处处对你忍让,何必要咄咄逼人呢? 众人观察着陈凯之的言行举止,却见陈凯之一副尴尬的模样,随即汗颜道:“呃,陆学兄说笑了,学生不过是不胜酒力……写下了一些胡言乱语。” 说着,便将这写下的稿子一翻,一副生怕被人看见的模样。 他羞于言辞地想起什么,接着朝王提学行了个礼,道:“大人,学生不胜酒力,想去外头醒一醒酒。” 醒酒的意思,就是如厕,多半陈凯之喝多了酒,想要小解。 王提学便挥挥手:“去吧。” 陈凯之点点头,有些像是要躲着陆学跋似的,匆匆离席而去。 他这一走,殿中却没有人吱声,许多人的目光,却都放在了他的稿子上。 很多人很好奇,这醉酒的陈凯之,到底在这稿子里写了什么? 莫非是骂陆学跋乌龟王八蛋? 又或者……当真只是随手涂鸦? 倒是陆学跋笑嘻嘻地道:“陈学弟挺害羞。” 这话里的讽刺意味又有谁听不出来? 第一百六十章:你服不服?(3更求月票) 大家似乎对于陆学跋这样的讽刺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却终是坐在陈凯之一旁案牍的人有些耐不住性子了,直接取了那稿子来看。 这举人看着陈凯之所写的这洋洋洒洒数百字的文字,顿时面色古怪起来,竟是一时有些拿不稳,那稿子随之脱手而出,他的口里,像是不自觉的发出了一声轻呼。 本来陈凯之人出去方便了,私自看人家所写的东西,本就是一件有失风度之事,只是有人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罢了,更多人,却还是坐得住的。 偏偏这人的奇怪实在太反应了,终于使那些还坐得住的人有些坐不住了。 怎么这人如此反应? 便连王提学见那人模样,也是不禁微楞了一下,随即正色道:“取来给老夫看看。” 提学乃是大宗师,等于是所有人的老师,而在这个时代,他便是学生们的大家长,别人不可以偷窥,可他作为大宗师,却可以冠冕堂皇,你还跟恩师提隐私?抽不死你。 那人才像是如梦初醒,弯腰拾起了文稿,战战兢兢地将文稿送上去。 王提学接了文稿,本来面上还保持着他那惯有的矜持笑容,可细细一看,面色也变得古怪起来了。 他显然精神一震,随即开始认真看下去,越看,面色越是古怪,甚至有时,他摇头晃脑地默诵起来,良久之后,他才抬眸,正见许多人皆是错愕地看着自己。 王提学的面上不露声色,直接将文稿推到了副使的面前:“文和,你诵读来给诸生们听听。” 张文和也是按耐不住,忙接过了文稿,随即开始诵读起来。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感。” 用笔老辣精炼,这是议论文体,第一句,便直接贯穿了全文。 许多人已经动容了。 张副使的表情却是变得复杂了,可这是提学大人的吩咐,他却还得硬着头皮去诵读:“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 古代求学的人,一定有老师,老师就是传授道理,讲授学业,解答疑难问题的人;人不是生下来就懂道理,谁能没有疑难问题呢,有问题却不向老师学习,拜他为师,怎么能明事理?所以无论贵贱的人,无论年长或者年幼,只要有道理存在的地方,就是老师存在的地方。 文章四平八稳。 之所以让人动容,在于这篇文章的开头,隐含着一股……你可以姑且称之为正能量。 今日乃是祭拜至圣先师的日子,今日这个饮乡酒宴,更是大宗师提学都督大人在此,与弟子们欢聚一堂。 一句有道理存在的地方,就有老师存在的地方,这种大家都知道的道理,此时却直接道出来,反而给人一种当头棒喝之感! 呼……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 大家屏住了呼吸。 他们知道,接下来的文章,便是围绕着前头的话,开始阐述了。 而所阐述的条理,清晰无比,各种引经据典,文字平白朴实,却给人一种……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一种原来这毫无修饰的文字,这并不浮华的辞藻里,却给人发人深省的感觉。 正能量。 这是一篇将尊师贵道的道理推崇到极致的文章。 而尊师,本就是这个时代的至高美德,今日所有人在这里,祭拜至圣先师,不正是因为圣人乃是先师吗? 文章继续念下去。 而里头对于今世的批判和讽刺,也开始尖锐起来。 哎,从师闻道的风气已经失传很久了啊,想人没有困惑也很难了。古代的圣人,他们比之今日,不知超出了多少倍,尚且要拜师,向人求教,而今天的普通人,远远低于圣人,却耻于向老师学习,所以圣人更加圣明,愚昧的人更加愚昧,大概都是因为这样吧! 此句一出,满殿哗然了。 那陆学跋呆了一下,差点打了个趔趄。 打脸啊,这是打脸啊。 圣人厉害不厉害!你陆学跋算是什么东西?在圣人的面前,连粪土都不如,可是连圣人尚且都要向人学习,拜人为师,不耻下问,你靠着诗书传家,有家中长辈教诲,学了点皮毛,还沾沾自喜,羞辱别人的恩师,自鸣得意,你……臭不要脸! 这是骂人,这绝对是骂人啊。 偏偏,陆学跋感觉自己就像被人打了一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疼,可是……他不敢反驳和回嘴。 因为这篇文章,举的乃是圣人的例子,文章之中,正气凛然,这是圣人的大道理,高举了孔圣的旗帜,以尊师为干撸,在儒生看来,这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必杀绝技,陆学跋是什么东西,什么世家大族,什么诗书传家,什么家里有两个进士出身的官宦,什么当地名流,什么狗屁举人,屁都不是,打你你得立正,骂你你也得跪着叫好。 后殿中,鸦雀无声,只有张副使的声音在回荡,宛如宣读圣皇谕旨,无论喝醉没有喝醉的人,都不由正襟危坐,面上不敢露出丝毫的不敬。 “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后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一篇文章,最终落下了尾声。 可这最后一句,前句引用孔圣,后句直接旁征博引,一击必杀。 陆学跋身子一颤,身前的桌案磕碰了一下,顿时案上的酒壶打翻在地。 哐当…… 这流水顺势直接撒了他一身。 他的脸色已是一片煞白。 这……陈凯之几乎是指着自己鼻子骂人了。 你不是说陈凯之的恩师也未必能作的出爱莲说吗?可是……这文章的最后一句,实是点睛之笔:“圣人说,三个人走在一齐,其中一定有人可以做我的老师。”所以,弟子不一定不如老师,老师不一定比弟子贤能,懂得道理有先后,学术、技能各有专长,如此而已。 你服不服! 第一百六十一章:一箭双雕(4更求月票) 每一个人,无论心里情愿还是不情愿,这个时候,都不得不摆出了严肃的模样。 即便是王提学,亦是肃然。 这篇文章,可谓正得出奇。 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作为一篇文章,它论证严密,逻辑性极强,条理清晰无比,结构紧凑。说理深刻,且感情充沛,丝毫没有令人生厌的说教治之感,欲言平实又灵活自然,可谓是动荡溜走,一气呵成,堪称典范。 甚至……王提学隐隐觉得,这篇文章,水平绝不在爱莲说之下,这样的文章,竟是出自一个喝醉酒的少年人之手,真是……王提学不禁膛目结舌,他因爱莲说而爱陈凯之的才学,可是今日见他醉酒作文,随手便是一篇这样的文章出来,王提学除了震撼,便是震撼。 莫非……又是托梦? 他当然不会相信是托梦了,这篇文章,寓意深刻的同时,还是专门奔着陆学跋去的,可谓一箭双雕啊。 呼…… 王提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随即四顾左右,只见每一个人都是若有所思,显然…… 他们也被震撼到了。 在另一个头,陈凯之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出了后殿后,其实并没有去茅房。 这个时候,这个有着一张年轻俊秀的脸的少年,口气透着酒气,在寒冬下,面色微红,正在这后殿附近的无数古树之下,背着手,徐徐踱步。 陈凯之显得很平静,他很清楚方才他书写出来的那篇流传千古的文章将会引发什么后果,所以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跑去嘚瑟什么。 行走穿梭在这古意盎然的园林,耳边能隐隐地听到前殿的喧闹,这乱中取静的环境,使陈凯之的酒已醒了一些,微风拂面,仿佛一下子远离了俗世的纷扰,陈凯之很享受这难得的恬静。 一个老吏擦肩而过,注意到了陈凯之,便停下了脚步恭谨地问道:“公子为何不进后殿吃酒?” 这是一个典型的老吏,不是出自提学衙门,便是在这学庙里公干的,今日的饮宴,需要大量的人手,不少的文吏,也都被征调了来。 陈凯之见他头发斑斑,垂垂老矣,穿着还算干净的皂衣,却是巍巍颤颤,他的腿脚似乎有一些不便,所以走起路来,微微有些一深一浅。 这样的老吏,其实有许多,他们并没有殿中饮酒的人那般大富大贵,既没有锦衣玉食,也不过是靠着官衙,勉强度日而已。 陈凯之露出一丝微笑,忙朝他作揖行礼道:“学生只是在这里走一走,好醒醒酒,老先生要小心一些,这里碎石多,莫要摔了。” 老吏呵呵一笑道:“哪里的话,老朽已是习惯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心里有数,倒是有劳公子挂心了。” 陈凯之总能给人一种温润如玉的气质,他又是温和一笑,搀了这老吏走了几步才道:“学生再在这里静一静,老先生且先去忙吧。” 老吏点头,感激地道:“公子年轻轻就做了举人,真是羡煞旁人。” 陈凯之摇摇头道:“我并非举人,只是秀才而已。” “啊……你是陈生员?”老吏顿时唏嘘了一阵,声音中多了几许激动:“上一次天瘟,若非是陈生员,老朽的孙儿,怕就性命不保了,老朽在此多谢……” 陈凯之倒没想到,这样都能遇到一个有点关系的人,见他要行礼,陈凯之忙侧身避开,才道:“哪里的话,这是太祖高皇帝的洪恩,学生怎敢居功,老先生年纪大,外头又冷,不如去殿里避避风。” 老吏点点头,又忍不住朝他作揖。 陈凯之则是郑重其事地也朝他回了一揖,相互拜别。 此时这里又冷清了,寒风吹着陈凯之的衣袂,使其如春水一般皱起,陈凯之却不觉得冷,体内气息在涌动,宛如汇聚成了奔流,生生不息,滔滔不绝。 沉思了良久,陈凯之才吐出了一口舒畅之气,方才折身回后殿去。 后殿里,当陈凯之进来时,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着古怪的目光看着他。 而陈凯之则心平气和地到了殿中,先朝王提学行礼,方才回座。 座位上,他那文稿已经不翼而飞,而这显然是在陈凯之的预料之中,不过……他却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比试?谁要和你陆学跋比试,他压根就没有争强好胜的兴趣,这种行为,和为了女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一样幼稚,所以他不比,他只是喝醉酒之余,写了一篇文章而已,而至于这篇文章会引起什么效果,会让人产生什么心理,就不是他陈凯之所能预料的了。 恩师的名誉,自然也不必去维护,因为一篇韩愈的《师说》,就足以维护恩师的尊严。 所以,这轻描淡写的行为,既没有使陈凯之失礼,也没有让人觉得陈凯之软弱可欺,因为现在,那方才还得意洋洋的陆学跋,现在却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面上羞红,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方才他居然还想跟陈凯之讨教,现在大家只觉得他方才盛气凌人的话,已成了一个笑话。 今日这么多举人在此,不出几日,这事传出去,陆学跋怕是几个月内,都不是再有勇气轻易出门了。 陈凯之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而殿中的人也清醒了过来,也都如方才的事没有发生,继续推杯把盏。 这时候,大家不得不佩服起这位陈生员的文气和涵养了,举手投足,没有丝毫的违和感,小小年纪,也不愿争强好胜,这等气度,还有那一篇震惊四座的文章,再无人敢轻视他。 王提学似乎也很默契的没有再提这一茬,而是身子朝张副使那儿微微倾斜,压低声音,指了指自己案牍上的文稿道:“明日,印发这篇文章至诸府学、县学张贴。” 张副使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他的心里很明白,这文章堪称是教科书式的劝学文,大人是想要趁热打铁,布告各学,让生员们都好好看看。 第一百六十二章:事有反常即为妖(5更求月票) 真要将今儿陈凯之所写的这篇文章四处宣传了,陆家可就算是丢大了人了。 张副使和陆家的关系不错,自然是心有偏袒的,可又能如何呢?在这里,王提学才是能做主的那个,他只能在心里为陆学跋惋惜,点点头道:“下官知道了。” 一场酒宴继续进行,只是再无举人刻意地表现了,许多人都带了自己的得意文章来,现在竟不好拿出来,只好继续将其藏在袖里,有这《师说》珠玉在前,谁还敢将自己‘粪土’拿出来丢人? 等天色不早,外头传来钟声,今日的饮乡酒宴,也就算是结束了。 众生开始纷纷告辞,那陆学跋刚刚行完了礼,几乎是飞也似的疾走出去,显然是深感丢脸丢大了,再无颜在此盘桓。 其他诸生也三五成群要走,陈凯之和吾才师叔也跟着人群而出,到了学庙的前殿,身后却有文吏追上来道:“陈生员,且慢。” 陈凯之驻足,便见文吏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陈凯之便朝他作揖道:“不知有何事?” 这文吏道:“提学大人请陈生员前去拜谒。” 身畔走过的举人们听了,顿时都羡慕地看过来。 陈凯之没有犹豫,道:“那么就烦请带路吧。” 参加酒宴,这是公共场合,和私下拜谒,又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陈凯之对此不敢怠慢,提学主掌一地的学政,他对自己印象的好坏,甚至很多时候,决定了自己的前途。 若说科举可以决定自己的起点,秀才、举人、进士的起点各有不同,可像王提学这样的人,已算是地方上少有的高级别官员了,他的能量,绝不是县令和知府可以企及的。 尤其是学官,被诩为清流,身份尊贵,绝非等闲。 陈凯之随着那文吏原路返回,却没有回到后殿,而是到了耳房。 文吏进去通报,过不多时,便请陈凯之入见,陈凯之步入耳房,只见带着几分酒意的王提学正在端坐着喝茶醒酒。 陈凯之跨前几步,作揖道:“学生见过大宗师。” 王提学眼里带笑,他的身前,是一方乌漆长案,案头上,陈凯之的那篇文章赫然摆在他手肘边的位置。 王提学淡淡道:“这是私下谒见,不必多礼,来,坐下说话吧。” 陈凯之便欠身坐下,道:“大宗师醉了吗?若是如此,学生只怕叨扰了。” 王提学摇摇头,笑了:“老夫还在想,陈生员是不是醉了?” 呃……陈凯之方才想起,自己刚才在殿中装了醉的,当然,他只能道:“学生不胜酒力,说来惭愧,不过现在倒是酒醒了大半。” “是吗?”王提学似乎洞察了陈凯之的内心,似笑非笑地道:“酒醒了就好,来,喝茶。” 有人斟茶上来,陈凯之远远的,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茶香,抱着茶盏端坐,轻轻用茶盖揭去漂浮的茶沫,轻轻呷了一口,顿时口齿之间,留着几分淡淡的茶香,整个人也变得清醒了一些,陈凯之道:“好茶。” “是好茶。”王提学一面饮茶,一面道:“这是金陵的名茶,在京里都不多见。” 提学大人看似是漫无目的地在和陈凯之聊天,而陈凯之呢,却不敢当真去闲扯。 要知道,提学大人公务繁忙得很呢,他这样的人物,每日会客,都不知要多少人在等,吃饱了撑着,才平白无故和一个秀才在这里扯淡吗? 王提学说罢,便将茶盏放下,而后带着几分笑意道:“你的文章,很有意思,这篇《师说》,老夫预备布告各学,你不会责怪老夫擅作主张吧。” 陈凯之汗颜的样子,道:“大宗师说哪里话?学生该当如此。” 王提学点了点头,随即又道:“你师从的乃是那位会稽的方先生?” 陈凯之连忙道:“是,家师讳正山。” 王提学颌首:“老夫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你恩师是高士啊,说起来,老夫与他也算是故旧了。” 陈凯之听了,心里不禁一怔,提学和自己恩师是故旧?为何没听恩师提起过呢? 莫不是两人有仇吧,我去…… 陈凯之心里想了想,面上则是一副很愉悦的样子道:“原来如此。” 这个时候,王提学感叹道:“他收了一个好门生啊。明年开春,便是乡试了,陈凯之,老夫对你倒是颇有信心啊。” 而今马上要过完年了,乡试不远,乃是王提学主持,不过王提学只是考官,却非阅卷官,所有的卷子,都是要送去礼部检阅的。 陈凯之便道:“是,学生近来都在用功,不敢荒废了学业。” 王提学饶有兴趣地突然道:“你家境很贫寒吗?” 他似乎都在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陈凯之却只得硬着头皮答:“学生出身微寒,让大人见笑了。” 王提学摇头道:“出身不好,这并不打紧。” 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王提学似乎很闲,说了很多鼓励的话。 陈凯之很认真地应对着,却没听出这王提学话里有什么用意,一直不明白这王提学葫芦里究竟想卖什么药,他都快有些憋不住了。 足足东拉西扯了三炷香,这王提学依旧很有兴趣的样子,捋须道:“哎,老夫近来腿脚不方便,一到了雨天,便痛得很,却也不知是何缘故,这金陵多雨,真是令人烦恼啊。” 这是风湿,不过陈凯之却知道是很难根治的,也只是道:“大人要多注意身体。” “嗯……”王提学点点头,打起精神道:“现在读书人,是愈发的不好管教了,诚如你这文章中所言,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以。如今的风气,不似从前,难得你还能坚守自己的本心,很让老夫欣慰。” 卧槽…… 你特么的还东拉西扯? 可是……就在这时,陈凯之猛地警惕起来。 事有反常即为妖,提学高高在上,欣赏归欣赏,可也绝不会闲的和自己聊这么多家常,自己和朱县令关系这样好,即便寒暄,却也断不会这样漫无目的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刮目相看(6更求月票) 一下子,陈凯之突然想到了什么,人心险恶啊。 有些事,当想明白了,可还要继续东拉西扯下去吗? 陈凯之不禁有些犹豫。 王提学似乎觉得陈凯之有些奇怪,不由道:“陈生员为何踟蹰不言?” 陈凯之坐定了,也少了方才的谦虚拘谨,身子坐直,道:“学生有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王提学诧异道:“说来无妨。” 陈凯之正色道:“大宗师和陆家有仇?” 王提学的脸顿时拉了下来,诉责道:“什么?陈生员,你说什么胡话?” 陈凯之没有被吓住,却是继续道:“本来学生这些话,是不该揭破的,可是大宗师,学生视大宗师为尊长,高山仰止。只是大宗师这样利用学生,学生若是明知而装作不知,心里憋着的这些话,不吐不快,怕是这几日都要寝食难安了。” 这时候,王提学的脸色已是铁青起来,道:“你想说什么?” 陈凯之看着脸色不好看的王提学,却没有惧意,而是昂首道:“大宗师和陆家的人有嫌隙,可是今日的饮乡酒宴,大宗师故意命人叫了学生来参加,想来是早有预谋的吧。” 王提学面色愈发的阴沉,不过还算淡定,并没有打断陈凯之的话。 陈凯之便继续道:“因为大宗师知道,陆家乃是世家,这饮乡酒宴,是势必不会缺席的,到时肯定会有人向大宗师举荐这位陆学兄。而大宗师一开始就想好了,要冷淡处理,其实大宗师早就知道,那《高山流水》与《爱莲说》,乃是学生所作,可是大宗师在酒宴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发问,问是何人所作,其实便就是想引出学生。” 王提学的目光闪了闪,却是端起了茶盏,垂头去喝茶,似乎想要掩饰自己的脸上的表情。 陈凯之继续道:“引出学生,其实是大宗师是想要引出陆家的那位陆学兄,因为大宗师知道,陆家对这一次饮乡酒宴很是看重,那位陆学兄,一定想要借此机会大放异彩,果然,一切如大宗师所料,那陆学兄按耐不住了,举荐他的人,乃是副使张宗师,大宗师自然顺水推舟,看了他的文章,却是在最后补了一句,文章虽好,却不如学生。” “这样做,岂不正是借此羞辱挞伐了这陆学兄?若是传出去,陆学兄岂不是大失颜面?而事实上,大宗师要的,便是他恼羞成怒,希望他来针对学生,想想看,堂堂举人,连个小小秀才都不如,若是别人倒还罢了,偏偏此人,乃是世家子弟,这口气,是绝不会咽得下的。” “而大宗师也一定预料到,陆学兄的挑衅,会引起学生的反击,而大宗师的愿望是什么呢?” 陈凯之目光专注地看着这位高高在上的提学大人,紧接着道:“大宗师想必要的就是陆学兄声名扫地,败在了学生手里,从此在金陵成为笑柄,是吗?甚至包括了大宗师将学生留下来,其实……也是就只是为了让陆家人心里不是滋味吧。” “学生自始至终,都是大宗师的一枚棋子罢了,这枚棋子,是大宗师就是为了压制陆家的,是吗?” “哎……”陈凯之知道,自己揭破了真相,极是可能引起王提学的反感,自己和王提学的身份相差悬殊,对自己自然没好处,而这时,他话锋一转,则道:“本来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可是大宗师乃是学生的座师,学生对大宗师敬仰无比,可哪里想到,大宗师竟这般对待学生,学生实在无法忍受,这才不吐不快。” 这话的意思就是,你不是东西啊,可是呢,我是真正的将视作是自己的老师,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呢? 一句反诘,令王提学方才铁青的脸上,却又柔和了一些,他凝视着陈凯之道:“你倒是真让老夫刮目相看啊。” 陈凯之摇头道:“大宗师既想打压陆家,也不希望直接和陆家撕破脸,这才需要学生这枚棋子罢了,学生既是门生,即便是充作大宗师的马前卒,那也是心甘情愿的,只是被这般的利用,心里却还是很不是滋味。” 王提学的脸色,又缓和了许多,半响,他才叹了口气道:“倒是难为了你了,你真要知道前因后果吗?” 陈凯之毫不转弯拐角,直接道:“学生既然已经身在局中,难道不该知道真相吗?” 王提学想了想,从袖里抽出了一份文牍,道:“你看了便知道。” 陈凯之接过文牍,便见这文牍之中,只记录了一件事,便是那陆学跋骗jian了民女的事,最后这民女不堪始乱终弃,最终悬梁自尽。 案子报到了陆家所在的浦口县,因为案情重大,苦主闹得厉害,于是上报了刑部,刑部判的乃是捉拿审问,不过刑部的定巚,却需大理寺核实,结果,这大理寺居然直接将案子以事实不清的理由,直接打回了刑部。 原来这陆家,竟有人在大理寺里任官,而最终,陆学跋得了‘清白’,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反而是苦主的家人,因为不甘心这样的判决,大闹一场,最后被打了出去。 陈凯之看过之后,眼里极为平静,他不是生在蜜罐里的人,自然清楚这世界从没有过这样简单。 他看过之后,平静地将文牍送回王提学,才道:“大宗师的心思,学生明白了。大宗师是既出于公义,想要狠狠的整一下陆家,可陆家也绝非软弱可欺,所以大宗师又希望明哲保身,是吗?” 王提学叹口气道:“是啊,这件案子已经定巚,想要翻案,却是难之又难。” “所以,大宗师利用了学生,为的是明哲保身,既打压陆学跋的同时,却又令陆学跋矛头不会针对大宗师,而是针对学生?” 王提学吁了口气,这时候直接被陈凯之捅破了窗户纸,不免露出惭愧:“你是秀才身份,学问又好,老夫……” “算了。”陈凯之站了起来,边道:“学生这一次原谅大宗师。” 第一百六十四章:朝廷恩赏(7更求月票) 这句话说得,令人感觉甚是好笑,原谅……大宗师? 就在王提学错愕之间,陈凯之却是平淡地道:“学生告辞。” “你……陈生员,且听……” 王提学还想说点什么,陈凯之却作了一个揖,毫不停留地直接走了。 既然已经明白自己今儿被人当做棋子所用,而做这棋子的感觉,当然不好受,难道还要我陈凯之谢你个祖宗十八代吗?你特么的不敢得罪陆家,还特么的非要假装自己有正义感,却拿我陈凯之来当枪使? 陈凯之很干脆地走了,懒得再听那王提学啰嗦,讲什么大道理,或者诉说苦衷。 等出了学庙,却见吾才师叔已在这里久侯多时了。 吾才师叔一脸痛心地道:“怎么去了这样久?这些轿夫都等得急了,说是误了工,还要加钱呢,凯之啊,师叔这一次,真是为你破费太多了,迟早要穷死啊。” 陈凯之朝吾才师叔笑笑,道:“有劳师叔挂心了。” 上了轿子,在中途和吾才师叔分道扬镳,陈凯之便直接回家去。 但令陈凯之意想不到的是,刚刚到了家门口,竟见郡王府又来了人,派来的人催促道:“陈生员,请速去郡王府,朝廷有敕命下来了。” 所谓的敕,便是封赏的意思,而谕呢,则是宫中下达的命令;诏书,则是布告天下的旨意,这里头每一个字的意义都是完全不同,比如这一次是敕,这便是宫中的恩赏下达。 陈凯之自是不敢怠慢,这一次诛杀盐贼,算是大功一件,想来朝廷定是会有所表示的。 可是……会赏赐什么呢? 陈凯之坐上了王府特意给他备好的马车,很快赶到了郡王府,便见陈德行已穿了蟒袍,头戴梁冠,也已命人开了中门,和宣旨的宦官一起,专等陈凯之来。 显然这份敕命里,也有陈凯之的一份。 见陈凯之一到,陈德行便急道:“凯之,快来。” 接着与陈凯之一道接旨。 这宦官披着红袍,对陈德行自是极客气的,不过到了宣读旨意的时候,方才板起脸来,扯着嗓子道:“敕曰:东山郡王陈德行、江宁生员陈凯之,剿除盐贼有功,特赐东山郡王东珠十颗,准其整肃金陵盐务;江宁生员陈凯之,功勋卓著,责令地方加以旌表……” 这旨意听罢,陈德行呆了一下。 他的赏赐还算是丰厚,东珠十颗,其实虽然不值多少钱,对于宗室来说,象征意义却是巨大,而且还令东山郡王府负责盐务,这也算是朝廷的恩荣,金陵的盐务太猖獗了,东山郡王府出面整顿,可以使朝廷省心一些,何况,盐务的油水丰厚,背后的获利肯定不少。 可是……陈凯之呢? 陈凯之却只有责令地方旌表,这等于是什么恩赏都没有啊。 陈德行是火爆脾气,他晓得这功劳主要是陈凯之的,自己不过是个陪衬而已,他历来嚣张跋扈惯了,这时气冲冲地冲上前去,一把揪住这宦官的衣领子,恶狠狠地道:“不公,这是什么敕命?立功最大的是陈凯之……” 宦官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道:“这……这是赵王殿下草的……这……和奴才无关。” 陈凯之也没有想到,结果居然只是个旌表,不过他比赵王要冷静,其实就算是朝廷封赏,又能赏什么呢? 自己未来的前途是科举,就算给了自己官做,不是从科举走出来的官,也会被人瞧不起! 于是他忙拦住陈德行道:“殿下,息怒,何必与这位公公计较,这并非是他的意思,他只是传命之人。” 陈德行恼怒地道:“赵王素来被称颂为贤王,现在本王看来,也不过如此,赏罚不明,贤明个鸟。” 痛骂一通,直吓得那宦官心惊胆跳。 陈凯之这时却是笑道:“学生倒是要恭喜殿下了,殿下接掌金陵盐务,这是其他宗室都不曾有过的待遇,实在可喜可贺。” “本王宁愿不要。”陈德行怒气难消地道:“真是可笑,本王哪有什么功劳?没有你想出办法,救了本王一命,本王还有个什么劳什子功劳?本王要上奏,非要据理力争不可。” 陈凯之却是拉住他,摇摇头道:“学生不过是个读书人,志向是读书进学,其实就算是有什么恩赏,学生也是无福消受的,殿下,这既是朝廷的敕命,就算争了,又有什么用?殿下这样做,反而是害了学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殿下与朝廷争论,是学生在幕后指使的呢。” “可……就这样算了?”陈德行眼睛瞪得有铜铃大。 陈凯之心里想,世道就是这样不公啊,既然是赵王拟定的旨意,自己似乎因为洛神赋,已经得罪了赵王,赵王怎么可能会给自己厚赐呢?反而是陈德行,想必赵王一定很希望能笼络住这位东山郡王。 要知道,盐铁专营,历来是朝廷主要的财源,所以牵涉到了盐铁,一般是不允许宗室插手的,毕竟地方的宗王们已经待遇优厚,怎么可能还将这等肥差交给宗室们管理呢? 当然,金陵的情况特殊,大量的私盐充斥市场,导致官盐反而卖不上价钱,这一次趁着这个机会,给了陈德行管理盐务的机会,既卖了东山郡王一个人情,也是省了朝廷一些麻烦。 陈德行依旧是怒气冲冲的样子,冷笑连连着道:“如此不公,实在是令人齿冷啊,凯之,本王是为你痛惜,你怎么反而帮着外人来责怪本王?哎。” 陈凯之道:“殿下,学生是个认命的人。” “嗯?” “学生苦惯了,也知道自己出身贫寒,想要得到什么,都需比别人付出更多才能争取,所以今日这些事,在殿下眼里是不公,可对学生来说,反而是稀松平常的事,殿下就不要气恼了,现在朝廷委以殿下大任,这盐务已是当务之急,殿下难道就没有想过,如何整肃这金陵的盐务吗?” 陈德行不由呆了一下:“整肃?无非就是拿盐贼而已,还能如何整肃?” 第一百六十五章:赚钱(8更求月票) 此时郡王府已打发走了那宦官,陈德行依旧还是气不过,带着一身气焰和陈凯之到了小殿中。 这王府的宅院富丽堂皇,一路上,陈凯之看得眼花缭乱,犹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若是说完全没有动心是不可能的,他坐下,等人给他上茶,他呷了一口,方才道:“盐贼之所以铤而走险,是因为什么?是为了牟取暴利,一味的打击,可只要暴利还在,他们就还敢铤而走险,所以殿下即便再如何厉害,杀了一茬盐贼,新的盐贼又会滋生出来,依旧会杀之不尽,除之不绝。” 陈德行还在气那不公平的恩赏呢,本来还没什么心思去想盐务之事的,可现在听陈凯之这么一提醒,也开始犯难了。 凯之说得很有道理啊,杀之不尽、除之不绝,这盐务本来和自己没关系,虽然油水丰厚,可若是这样放纵盐贼在金陵猖獗,也不是办法。 陈德行便看着陈凯之道:“凯之认为该怎么办?” 陈凯之想了想,才道:“殿下还记得当初学生在那贼窟里炼的精盐吗?” 陈德行顿然眼睛一亮,道:“记得,那精盐可好了,不过这炼精盐和打击盐贼有什么关系?” 陈凯之徐徐道:“殿下想想看,精盐的成本,其实并不高,只需进行一些加工而已,可是同等的价格,其口感和质量,却是私盐贩子所兜售的粗盐,不知要高多少倍,如此一来,若是精盐的价格与粗盐价格相当,谁还会买私盐贩子的盐呢?” “一旦如此,那私盐贩子手里的盐就卖不出去了,卖不出去,就不得不降价,可两种盐的差距实在太大了,这价格即便一跌再跌,依旧会是无人问津的,销量少了,价格跌了,原先十倍的利润,而今却只有两倍至三倍,却还需铤而走险,提着自己脑袋去贩盐,那么请问殿下,还会有多少人愿意贩卖私盐呢?” “与其殿下使用高压的手段去打击盐贩,倒不如直接釜底抽薪,殿下以为呢。” 这些东西,其实陈德行听得也不甚懂,他不禁道:“意思是本王让盐场直接炼精盐?” 陈凯之摇摇头道:“盐场是朝廷的,这是官盐,一旦让盐场来炼,秘方就极容易外泄,到时候就有可能掌握在私盐贩子的手里了,届时,官盐可以卖精盐,私盐贩子也可以卖,这不是长久之计,我看,学生不如就请殿下给学生一个方便,让学生招募人手来炼吧。” 陈德行明白了,陈凯之这是希望自己给他足够的官盐配额。 朝廷乃是盐铁专政,所以对于盐的生产、销售环节,都是进行了管控的。 比如盐的生产,所有的盐场都是官府管理,而盐要出货,也绝不是什么人想要分销就可以分销的,这得需要盐引,分销商用盐引从盐场还到官盐,然后再进行销售,从中牟利。 能得到盐引的盐商,大多都和盐务的官员关系匪浅,利润丰厚,绝不是寻常人可比。 现在,陈凯之其实就是希望陈德行能够获得正式的盐引,从盐场买下粗盐,之后自己再进行精加工,再将精盐卖出去。 陈凯之的计划中,他的身份,唯一和盐商不同的是,他多了一个精加工的工序。 陈德行听罢,像是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似的,带着得意之色,笑嘻嘻地道:“原来你这小子,也想挣银子。” 陈凯之确实想要赚钱,因为他……太穷了,他倒是一本正经地道:“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何况学生这样做,对殿下打击盐贩,也有莫大的好处,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何况同样的价格,学生能让这百姓吃上更好的盐,不也是做了一件好事吗?” 陈德行一拍大腿道:“这个倒是好说,这盐场,是朝廷的,本王能做的,便是准你到盐场进官盐兜售,你要多少,便有多少,可价钱,却还需按官盐的价格来,否则本王就不好交代了。” 这一点陈凯之当然明白,只是这时候,他却是摇摇头道:“进盐的不是学生。” “嗯?” 陈凯之解释道:“学生是读书人,怎么可以去做盐商?不过学生会想办法与人合伙,到时再和殿下来商量。” 这时代,商贾其实也不算是挤贱业,可读书人去做生意,说出去终究是不好听的。 正因为如此,所以陈凯之对此事还有些避讳,何况他的本业是读书,这一门生意,所费的资金不少,而且需要一些可靠的人手,没有足够的实力,这买卖是做不成的。 陈凯之只能选择和人合作,采取入股的方式,现在陈凯之唯一做的,便是寻一个合伙人,只是谁有这个实力,又足够让自己放心呢? 陈凯之和陈德行寒暄几句,心里一直都在想着合伙人这个问题,陈德行依旧对那份敕命耿耿于怀,反而是陈凯之想得更开,安慰了他几句,才告辞而出。 郡王府的车马要将陈凯之送回家去,陈凯之走到半途,却是吩咐道:“烦请送我去荀家。” 看来……眼下能合伙的,也只有荀家了! 自己的未来泰山大人,看上去,倒是老实人,荀家家底殷实,这个生意,他们吃得下,再加上自己和荀家的关系,也是一种保证。 等到了荀家门口,陈凯之向门房通报,那门房去回禀,很快便回来请了陈凯之去小厅。 在这小厅里,陈凯之见着了荀游,可是…… 荀游的脸上居然又有淤青,看得陈凯之的眼睛都有些直了。 卧槽……又挨揍了? “啊……凯之,你来了。这天色不早了,你来此,所为何事?” 陈凯之一脸同情地看着荀游,尴尬道:“世叔的脸……” “摔的!”荀游凛然道:“近来多雨,路滑。” “啊……”陈凯之只得道:“是,是摔的。学生来此,其实是想和世伯商量一些事。” “什么事,但说无妨。”翁婿相见,总是不免会有一些尴尬,尤其是在一脸淤青的情况下。 陈凯之吁了口气,便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第一百六十六章:人才啊(1更求月票) 其实陈凯之深信,荀家一定会愿意和他合作的,这倒不是因为对方对他无条件的信任。 而因为天下谁都知道做盐商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可是想得到盐引,却是千难万难,陈凯之可以弄到盐引,其实就算他不对粗盐进行精加工,想要和陈凯之合作的人,怕也是如过江之鲫。 荀游怎么会不明白盐的利润?他听罢之后,倒是显出了浓厚的兴趣,陈凯之的精盐加工,他没什么兴趣,可凯之能得到官盐的分销权,就已经足够保障利润了。 荀游呷了口茶,便道:“你与郡王殿下私交甚厚?” 陈凯之老实回答:“是,殿下是个敦厚之人,学生和他有些交情。” 这一番话,等于是给了荀游一颗定心丸,荀游眼睛一亮,不由道:“这个生意,是稳赚不赔的,而且但凡是关系到了盐铁,利润都是丰厚无比,想要合伙,这个倒是容易,等老夫禀明拙荆,拙荆一定会同意的。” 陈凯之再一次感到汗颜,其实他还真就是不想让未来岳母大人插手进来啊,那岳母大人就是属老虎的,不但荀游怕,就是陈凯之,其实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心里阴影呢! 现在听荀游开口就要去禀报,陈凯之再也忍不住道:“伯父,其实学生的意思是,这等小事,何须要禀明伯母呢?其实只要伯父出面就可以了。” “啊……”荀游身躯一震,吓得连忙左右张望,见方才奉茶的女婢似乎已经走远了,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心,良久才道:“这……很不妥吧。” 你特么的逗我呀,大男人出去做点买卖,也不妥?还要再三请示的? 陈凯之很是郁闷,却又不免同情荀游的处境,便循循善诱道:“伯父,你细细想想,只要伯父拿出一点钱来,再找几个可靠的人经营,其实并不难的,这生意利润不低,到时……” “一点钱?需要多少?” 陈凯之想了想,道:“本金只怕要三百两银子上下,我们可以从小做起,所谓贪多嚼不烂……” 话说一半,却见荀游龇牙,很直接地把手一摊:“三百两,这样多?老夫没有呀。” 荀家家大业大,也算是这金陵数得出的大户人家了,陈凯之一副你特么的逗我的表情:“那么伯父手头有多少银子?学生说的是私房钱。” 荀游愣了很久,才道:“昨儿拙荆给了我五十两银子置办一副头面,还余下四两五钱银子,不过这钱可不能动,否则拙荆问起,那就不好交代的。” 陈凯之震撼了,特么的,你堂堂金陵大户荀家老爷,竟比我还穷? “贤侄,你为何踟蹰不语?” 见陈凯之痴痴地坐着,像是呆了一样,荀游也看出了陈凯之的心思,便忙道:“家中大小事务,总要禀明了拙荆才放心,再者说了,贤侄啊,你怎可生出藏私钱的心思?你……” 猛地,一个念头突的一闪而过,荀游想到了一个可能,顿时脸色骤变,甚至身躯下意识地打了个颤。 不禁在心里说,凯之莫不是夫人派来试探自己的吧,啊……夫人历来诡计多端,深不可测啊,这……真是太有可能了,方才自己可有说错了什么话吗? 他额上冒出了冷汗,仔细地回忆着方才的对话,仔细疏理了一遍,好像……没说错什么。 不过……他心有戚戚焉,已是吓得再不敢松懈了,于是拍案而起,凛然正气地道:“贤侄,你怎可这样想?男子汉大丈夫,言行一致,藏私,这样的人,还算是人吗?猪狗不如啊,想一想,老夫就觉得可恶,贤侄,以后万万不可有这样的想法了,我们做人,需坦坦荡荡才好。” 陈凯之一愣一愣地看他表演,猛地,陈凯之的脑中如电光火石一般,想到了那位未来岳母大人。 做生意,还真是得找岳母! 人才啊! 陈凯之想想都觉得激动了,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合意的合伙人,可在此之前,他一直将老虎一般存在的岳母大人排除在外。 他一直忽略了一个重点,这个合伙人,要有法子治下,保住制盐的秘密。这个秘密不需要保守一辈子,但是至少也需要几年的时间,让陈凯之的精盐先打开销路,并且在市场上建立起品牌效应,到时别人就算想要东施效颦,却也难以抗衡了。 除此之外,还要能镇得住,得精明,办事能雷厉风行。 未来岳父大人,唯一的优点就是老实,可老实有什么用? 岳母大人就不同了,不需要看她有什么手段,只看这被治得服服帖帖的荀游,甚至这被她把持的荀家,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岳母大人罩不住的事吗? 陈凯之淡淡一笑道:“噢,学生受教了,却是不知伯母在吗?” “在后园……”提到自己的妻子,荀游就心有余悸,一副期期艾艾的样子。 陈凯之便请荀游让丫鬟将荀母请来,过不多时,荀母便领着几个丫头端庄肃穆地来了。 见陈凯之在小厅里等,却是一笑,前些日子,还对陈凯之冷言冷语呢,可转眼之间,便如沐春风起来,她心疼地道:“凯之,外头天寒地冻的,你还四处跑,小小年纪,也不怕冻着,来,不必起来行礼了,坐着吧,颦儿,去斟茶给新姑爷吃。” 新姑爷…… 这便是下了定论了。 陈凯之道:“说来惭愧,小……”本想自称小侄,可陈凯之一想,却还是坦然地道:“小婿是有事……” “知道,知道,这事儿啊,也不算难,你既能牵上郡王府的门路,能弄到盐引,这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倒是你有良心,有这样的好事,却是寻到荀家来,此事,我哪有拒绝的道理?再者说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的事,便是荀家的事,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只是这炼盐,又是怎么回事呢?” 卧槽……方才自己和荀游的对话,她竟一字不落的都知道? 陈凯之顿感自己的后脊发凉,这岳母大人神了啊…… 第一百六十七章:雷厉风行(2更求月票) 陈凯之不由自主地朝左右的几个女婢看去,这么看来,方才他和荀游的对话,都一字不漏的被人窃听去了? 陈凯之不禁惊叹,这荀家上下,当真是可怕,滴水不漏,无孔不入,处处都是荀母的眼线和耳目,佩服,佩服啊。 可换个方式去看,这怎么又不是荀母的能耐呢? 既然将荀母请了来,陈凯之便将自己炼盐的想法说了出来。 荀母用心地听完,沉思了片刻,便道:“你说能炼出好盐,工序还很简单,若是如此,这便是独门秘方啊,官盐其实是不愁卖的,不过若是盐炼的好,获利便是巨大,老身啊,有几个浅见,说出来,凯之你不要笑话。” 说着,她坐定了,沉吟道:“其一,是秘方,真有这奇门秘术,那秘方便是重中之重了,过两日,你带那盐来,若果真是上等的盐,秘方就要小心了。要保住秘方,其一是匠人的身份,若是工序简单,就尽量的少招募匠人,招募的匠人,都得订下卖身契约,拿捏住了卖身契约,再将他的家人安置在其他的地方,好吃好喝的供着,平时看管得严厉一些,就可安心了。” “其二嘛,便是盐铺的选址,若是自己去单售,费时费力不说,还麻烦,其实大可以把招牌打出来,用较为低廉的价格转售给其他盐商,这样一来,也就不担心其他的盐商眼红使坏了。虽说凯之有郡王的关系在,可在这里,金陵的几大盐商,都是经营了许多代的,树大根深,与其与他们为敌,不如给他们一些利润,这对凯之,并不是坏事。” “这最后,才是最根本的问题,但凡是合伙做买卖的,便是兄弟都可能反目,既然决心要做,荀家这儿可以出本金,还可以出力,凯之的未来是考取功名,许多事,可能顾不上,那么就由老身来管吧,可这买卖怎么做,为了防止将来祸起萧墙之内,还是先说清楚才好,订立了契约,到时大家各自分账,谁也别想多拿少拿,牵涉到盐的买卖,可谓是一本万利,其实本金和人力,反而不算什么了,这盐是凯之的门路,凯之又有秘方,那么……便七三分账如何?凯之得七,荀家得三成出力的钱。” 她一五一十,很有章法,第一条且不说了,使陈凯之心安了有一些;大陈朝允许蓄奴,大户人家买一些人口不算什么,用签了卖身契的人来负责生产,确实可以保守很多秘密。 第二条却是陈凯之没有想到的,将来这些盐不走零售,而是与盐商们合作,委托他们分销,这确实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了,可以想象,一旦精盐横空出世,多少盐商要生意惨淡,若是零售,想将这上游和下游的钱都挣了,那些树大根深的盐商,还不得和你拼了?让他们参与分销,分一杯羹,不但可以尽力不和人结怨,还可以建立一定的交情,陈凯之和荀家毕竟才刚入了金陵盐业的门,想要站稳脚跟,反而需要和大盐商们合作,得到他们的扶持。 而最后这三七开的分红,陈凯之大抵也能接受,自己等于是靠着门路和秘方独得七成利润,陈凯之自己反而觉得多了,可细细一想,官盐的贩卖,可谓稳赚不赔的,最难的反而是取货的渠道,想必未来丈母娘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如此吧。 这未来丈母娘,果然是人才啊,直到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在荀家为何是荀母做主的了。 陈凯之心中的一块大石也随之落定,有这未来丈母娘亲口承诺,由她亲自出面,依着她的精明和手段,此事已算是成功了一半。 陈凯之忙点头道:“好,就这样办,过两日,学生就送盐来。” 陈凯之心里明白,这等事,是断然不能拖的,方才和荀母的一番交谈,他已足见荀母是个雷厉风行之人,而自己堂堂男儿,当然也不能拖拖拉拉。 他拜别之后,便开始在家中提炼精盐,这是最基本的化学知识,提炼起来也简单,其实就是去除掉粗盐中的杂质和微量元素而已,很简单的工序。当然,在这个时代,这已算是一个跨越了。 足足鼓捣了半天,终于将其制成了盐水,而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将盐水晒干,使其凝结成结晶,陈凯之也就放下心来。 当日夜里,想到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副业,心里不禁有些感慨,自己穷惯了,其实倒不是不想挣钱,可陈凯之清楚,眼下还是以读书为主,因为读书取功名,比之任何副业都重要得多,他是穿越者,想要挣钱并不难,难就难在,能够躺着把钱挣了,而这官盐的副业,有荀家人帮忙,上头又有郡王在,自己除了起步之初需要操心,后面估计只等着分红就可以了。 他终究渐渐平复了心情,在这月朗星稀的夜晚,又忍不住翻开了那本《文昌图》。 诵读文昌图,已成了陈凯之的某种习惯,也成了陈凯之在夜里,孤寂一人时养成的兴趣。 近几日,气息一直都在涌动,陈凯之感觉有一种欲要破茧重生,却又像是差了临门一脚的感觉。 现在的自己,自读了这《文昌图》,气力有明显的增长,从前提个二三十斤重的水桶,尚且都气喘吁吁的,可现在,却是轻而易举,甚至陈凯之认为,即便五十斤,亦已不算难事。 耳目和头脑,似乎都比从前更加敏捷了一些。 这想必就是文昌图的功效吧,越是如此,陈凯之越是对这《文昌图》视若珍宝。 他又一次诵读,在这寂寂长夜,越读,竟越觉得有滋味,足足读了一个时辰,猛地,体内的气息仿佛流转的愈发厉害了,只是这瓶颈,好像就在眼前,又好像…… 哎…… 陈凯之摇了摇头,将书合上,一股睡意袭来,只是在合书的那一刻,陈凯之突然产生了异样的感觉。 现在他的耳朵,极为灵敏,正因为这灵敏,才发现了一点不同。 第一百六十八章:惊天秘密(3更求月票) 细细地看,这书的封面,是精心打制的,似乎里头是一层铁片,再在外蒙了一层不知什么皮,这皮不知用了什么工艺,乃至于数百年不腐。 其实刨去这书中的内容,还有太祖高皇帝遗物,单单这书的本身,陈凯之便觉得这足以称得上是一件至宝了。 无论是制作的工艺,还是所用的材料,能经过数百年的洗礼保留下来,就足以价值连城。 而陈凯之所以察觉出异样,在于合书的声音。 他凝神静气地重新将书翻开,接着轻轻将手一松,书重新合上,而后发出了噗……的轻响。 这几乎微乎其微的声音,正常人是无法察觉的。 可是陈凯之却能察觉出来,因为现在他的耳朵已比寻常人灵敏得多。 “书的封面,似是空心的?” 陈凯之神情极是疑惑地看着这书,这时有些踟蹰了,空心的…… 难道里面藏了什么吗?又或是,只是制作这本书的人无意的行为? “不如,拆开来看看吧。” 陈凯之心里想着,可刚想动手,却又踟蹰了。 这是文物啊,还是太祖高皇帝留下的文物,陈凯之还打算传给自己孙子的孙子呢! 可好奇心这种东西,就是那传说中的潘多拉盒子,一旦自己的心底种下了怀疑的种子,陈凯之便无法淡定了。 不如……看看吧…… 好,说干就干,陈凯之取出了陈德行送他的那把小匕首,深吸一口气,他竟发现自己有些小小的紧张,是呢,破坏文物,陈凯之不怕,可特么的破坏属于自己的文物,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就好像,你砸别人的玻璃,至多也就是有一点点罪恶感;可谁见有人砸自家玻璃的?这人……神经病啊。 好吧,好吧,今儿不一探究竟,明儿也得继续受这好奇之苦。 陈凯之再一次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下手了,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削铁如泥的匕首锋刃处沿着书皮轻轻的割开一个小口子,紧接着,匕首沿着缝隙处向下轻轻一划,他的手有些颤抖,心如刀割。 最终,书皮彻底地割了下来,果然,书皮里,是一块不知什么材质的金属板,而这金属板分为两层,中间悬空,只有极小的一点缝隙,只是这缝隙里,空空如也。 我就知道! 陈凯之欲哭无泪,虽然书还在,依旧还可以读,可是如此高逼格的书,如今却在自己手贱之下,面目全非,陈凯之还是感到很痛心的。 他正想要想办法补上去,却发现这两层金属板似乎有些不同,他连忙移了烛台来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金属板上……竟然有字…… 果然有蹊跷。 陈凯之浑身一震,连忙将金属板放在烛火之下,仔细查看起来。 这是雕刻的文字,密密麻麻的,两片金属板上正反都有,看起来,足有洋洋上万言。 陈凯之激动起来,因为只看了第一行,他便发现这是太祖高皇帝的自传。 不,与其说是自传,倒不如说是写给这个幸运子孙的书信。 一封穿越了数百年的书信。 陈凯之只看了第一段,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之所以这个秘密藏在封面的书皮之下,是太祖高皇帝玩的一个小花招,因为他只希望那个真正能够领悟这本书奥义的人能察觉到这个秘密。 因为这是太祖高皇帝的遗物,绝不会有人敢于破坏这本书的,除非这个人发现了这个秘密。 可是要发现这个秘密,何其难也,没有无比敏锐的耳力,在寻常人的耳里,这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声音罢了。 何况,不只是考验耳力的问题,真正的问题还在于,只有经常拿出这本书翻看的人,方能不断地开书、合书,发现这个秘密的机会,便增大了许多。 试想,若非以上两种人,谁敢吃饱了没事来破坏太祖高皇帝的遗物? 即便是改朝换代,这样的书,亦足以价值连城,谁舍得破坏? 因此,这个世上,除了领悟了奥义,并且每日翻阅的陈凯之之外,一直没有人能发现这个秘密。 陈凯之看到这里,又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不得不佩服起这位太祖高皇帝所谋深远。 可是…… 这位聪明的太祖高皇帝,哪里能想到,最终发现这个秘密的,却并非是他的子孙呢? 陈凯之想到此处,不禁感叹造化弄人,这样的至宝,在这数百年来,这些陈姓的宗室竟无一人愿意去珍惜,否则,又怎么可能流落到了自己的手上。 陈凯之静下心来,慢慢去读,这里头尽都是读《文昌图》的心得,陈凯之如获至宝,一字都不敢遗漏。 待看过了一遍,陈凯之方才入定,心里沉思。 原来体内这股气,总感觉遇到了什么障碍,是因为没有外力将它引出。 而要引出,就需要借助某些东西,药材…… 大量的药材浸泡一起,泡成酒水来喝。 而这些药材,无一不是名贵无比,从千年老参,至百年灵芝,陈凯之不禁咋舌。 我去,这哪里是引气,这是砸银子啊。 可从这太祖高皇帝的的心得之中,陈凯之却能感受到,一旦能突破这个滞涨,获得的好处将会有多大。 太祖高皇帝只用了简短的四个字——焕然一新。 焕然一新是什么样的感受呢?读了这么久的《文昌图》,陈凯之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和从前全然不同了,那么……突破了这一层滞涨,又将会…… 看来,不能再等了。 这些药材,其实都可以搜集,其中绝大多数,都需花钱买的,而陈凯之心里大抵默默算了算,要置办这些药材,靡费至少要三千两纹银,而这……还只是开头而已,因为后头的心得,似乎对于药材的需求也是极大,当然,后一重境界会是什么样子,陈凯之却是无法理解的,眼下还是先解决现在当务之急的事吧。 说到底,是要挣银子啊。 陈凯之哭笑不得,若是十天之前,他或许不抱有太大的期望,可现在,似乎机会就在眼前——精盐。 第一百六十九章:一本万利(4更求月票) 两日之后,精盐已经凝结成了颗粒状,这精盐又可称为细盐,因为颗粒较细,而且通体晶莹剔透,犹如水晶的细沙一般,这比之粗盐的卖相,不知好了多少倍。 陈凯之将这些盐用竹筒装了,便启程到了荀家,门子是认得他的,荀家的生态就是如此,荀母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她既称呼陈凯之为新姑爷,便连小小的门子都能领会,对陈凯之自然是热络了许多,打躬作揖,也不通报,直接领着陈凯之到小厅里吃茶。 陈凯之只闲坐了片刻,荀母便来了,她依旧是带着和蔼可亲的模样,这让陈凯之不得不佩服未来岳母大人变脸之快,令人咋舌啊。 陈凯之忙起身见礼,荀母压压手道:“都回了自己家了,还这样客气,你这孩子。” 嗔怒的样子,其实却没有怒色,甚至语气中还带着一点发嗲的音色,陈凯之吓得汗毛竖起,心里顿时恐惧了。卧槽,要不要这样? 他忙道:“小婿是该当见礼的,礼数不能忘。” 说着,他直接进入了正题,取了竹筒,便将盐倒出。 竹筒中的晶莹剔透的精盐如流沙一般倒在了案上,荀母呆了一下,不可思议地道:“这……是盐?” 难怪她吃惊,因为油盐酱醋茶乃是最常见的东西,荀母虽不下厨,可又怎么没有见过? 可在她的印象里,盐应当是青色或者深褐色,颗粒较粗,甚至会凝结成块的东西。 而陈凯之所拿出来的盐,却如水晶的粉末一般,让人无法将这时代的盐连接一起。 陈凯之抿嘴一笑:“伯母试一试就知道。” 荀母颌首,伸出食指,轻轻沾了一些盐,随即放入口中,只轻轻吸允,一股强烈的咸味顿时通过味蕾传遍全身。 只是最单纯的咸味,单纯的不能再单纯了,没有井盐的那种苦涩和一股带有矿石杂质的怪味,也没有海盐那般苦涩的腥味。 没有丝毫的杂质,怪到了极点。 荀母不可置信,再垂下头来:“如何制出来的,所费几何?” 她问的是成本多少。 陈凯之道:“成本聊胜于无,不过两斤井盐,才能制出一斤精盐。” 荀母惊讶地道:“这样的盐,即便价格高一些,也足以供不应求了。” 说罢,荀母喜上眉梢:“有了盐引,再有这秘方,凯之,这世上再没有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了。其他的事,交荀家来办吧,不过,只怕要先定下契约才好。” 陈凯之觉得荀母有一点好,那便是看准了的事,就绝不犹豫,因此倒也不客气,荀母亲自叫了人取了笔墨来,她亲自下笔写了契约。 这荀母似乎也曾是名门世家的大家闺秀,字迹端庄素雅,等陈凯之拿了契约看了看,却不由道:“不是说开了三七开吗?何以成了二八开?平白送了学生一成,是不是写错了?” 荀母眯着眼,露出精明之色道:“这盐大出老身的意料之外,单凭这个秘方,价值何止万金?而荀家不过是出一些本金而已,莫说是二八,便是一九,荀家都算占了便宜,何况这官盐的盐引,还需你的门路,这买卖谁与凯之合作,都可牟取暴利的,既然如此,荀家只取两成利便心满意足了。” 她似是看穿了陈凯之的犹豫,便继续道:“老身这样做,也是防范于未然,免得等到时候,日进金斗,而凯之觉得只得了七成,让荀家白白占了大便宜,若是因此而心里滋生不满,反而不是好事,既是合伙,就必须齐心协力,精诚团结,大家彼此谦让才好,荀家多这一成、少这一成,其实都无所谓,最紧要的是,大家能不分彼此,相互信任,唯有如此,才能稳固住关系,将来还怕挣不到银子吗?” 荀母这样的女人,陈凯之觉得比绝大多数男人都厉害许多,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气质,也难怪这荀家上下,在她面前都是服服帖帖的。 陈凯之也就不扭捏了,笑了笑道:“不错,既是合伙,最紧要的是相互信任,学生信得过伯母,我签。” 他提笔签下自己大名,接着画押,待契约订立,双方各取一份。 荀母便笑道:“明日,你得再来一趟,老身会请几个盐商来,凯之,你要读书,可是这万事开头难,这些盐商,你却非要见一见不可。” 明日就要请盐商来商谈合作的事?这未来岳母,还真是够快的,陈凯之满口应下,跟这样的人合伙做买卖,痛快。 当然,做她的女婿………却还是感觉怪怪的。 好罢,平常心,要有平常心,凯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人又没有见识过?淡定。 现在陈凯之自然是急需要钱,有了银子,方能改善生活,才能购买无数珍贵的药材,正因为如此,陈凯之对于会一会这些盐商,倒是颇为期待。 若是说动了他们合作,销路就不成问题了,这些盐商,有许多都是扎根金陵的世家,有的是渠道,却也个个都是精明无比之人,跟他们打交道,只怕不易。 当天夜里,陈凯之没有读《文昌图》,而是专心致志的看了方先生的读书笔迹,经义文章,他已了然于心,可学海无涯,真要说精通,哪里有这样容易。 到了子夜,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清早起来,地上湿漉漉的,原来昨夜下了一场雨,在这冬日,一场雨过后,愈发的冷了,陈凯之开门,顿时狂风灌入屋中,好在他的身体好,也不觉得多冷,去天井里提水洗漱,接着便穿戴一新,准备动身。 刚出了柴门,一旁的黑网吧似有歌女在勾栏那儿预备倒水,望见了陈凯之,便道:“陈公子,你近来是愈发忙了,奴家们天天倚门相望,却总是不见你,这功课,真比奴家们要紧吗?” “啊……”陈凯之木然,随即失笑,她们只是玩笑而已,不过在别人听来,却仿佛自己和她们暧昧不清一样。 他不忍心去苛责她们,因为知道她们并无歹意,便朝那三楼勾栏处的歌女作揖遥遥行了个礼:“惭愧。” 然后便旋身,走! 身后,留下了银铃般放荡的笑声。 第一百七十章:谈判(5更求月票) 到了荀家,其实时候还早,陈凯之之所以赶早来,其实是想着能不能去见雅儿一面。 自定了亲,荀雅似乎总是在闺房里,反而不好出来相见了,而荀游和荀母,似乎也觉得暂时要避免相见,免得惹来什么闲言碎语,便也绝口不提这茬。 可他是未来女婿嘛,脸皮该厚一些,你们装聋作哑,那他就提早来,反正盐商肯定没这么快到,总不好一直让自己厅里干等吧。 可到了小厅,坐定之后,接待自己的不是荀母,而是荀游,还有荀游的侄子。 此人,陈凯之倒是认得,叫荀从文,双方颌首点了头,陈凯之给荀游见礼,荀游便笑道:“来,来,来,贤侄,喝茶,今日请了几家的故旧来,待会儿你来作陪,噢,你吃了早饭没有?” 陈凯之摇摇头道:“来的急,并没有吃。” 荀游便嗔怪道:“怎么可以不吃呢?哎,你这小子,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啊。” 说罢,荀游便吩咐荀从文去厨房里交代一声,将早点拿来。 等这侄子一走,荀游左右张望了一下,顿时又变成了鬼鬼祟祟的样子:“怪哉,贤侄,出了怪事了。” 陈凯之见他一脸后怕的模样,心里也忍不住咯噔了一下,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陈凯之忙道:“伯父,怎么了?” 荀游皱着眉头,一脸苦恼地道:“见鬼了啊,这几日,拙荆非但没有发什么脾气,对我也温和了许多,你说怪不怪?” 陈凯之不禁一怔,道:“啊……这样……很怪吗?” 荀游便哀叹连连:“这如何不怪?有句话不是叫三日不打、上房揭瓦吗?拙荆的性子是火爆惯了的,一言不合便动手动脚,可这已过了三天了啊,三天里,竟连脸都不曾红过,凯之,这是不是你的功劳?” 陈凯之竟是无言以对,他突然也觉得怪怪的了:“伯父,你能不能说句实在话?令爱的性子……可是学生从前所见的那样,温良贤淑的吧?” 荀游顿时红了脸:“这……你这是什么话呢?老夫的女儿,最像老夫的,再没有比她性子更好的人了,你……你不要凭空污了雅儿清白,胡言乱语,一派胡言。” 陈凯之只好打了个哈哈,这只是他的怀疑而已,想想跟荀雅相处的时光,倒是愉快的,而那娇羞又端雅的样子,怎么都令人感觉是贤妻良母的一类。 好吧,还是办正事要紧。 闲坐了片刻,荀母便来了,却依旧不见荀雅,陈凯之心里微微有些失望。 陈凯之向荀母行了礼,道:“不知盐商们是什么反应?” 荀母道:“已下了帖子,荀家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想来还请呃动他们,只是到时该如何说动他们,老身终究是个妇人,不便与他们相见,却还是要靠你了。” 陈凯之目中掠过一丝狡黠,笑吟吟地道:“请交给学生来办吧。” 陈凯之和荀母又做了一些安排后,盐商们就到了。 金陵三大盐商,很不情愿地抵达了荀家,荀家乃是金陵有数的世族,盐商的地位,比之轻贱了一些。 不过这只是表面而已,但凡牵涉到了盐铁,若背后没有足够的靠山,如何能拿到足够的官盐盐引? 无论是盐场,或是地方的官吏,乃至于朝中,若是关系不够硬,这门买卖都无法插足的。 所以盐商表面为世家大族瞧不起,可背后的能量却是惊人。 自然,三大盐商,为首的便是陆家,除此之外,还有刘家、杨家,这三家所经营的官盐,占据了金陵官盐市场的一半以上,不过现在,这三人联袂而来,却颇有些忧心。 朝廷一道谕旨,金陵盐务的格局大变,这盐场的经营权竟都落在了郡王府的手里。 这两日,他们都拜访了郡王殿下,可瞧着这位郡王殿下不太像靠谱的人啊。 你和他说盐,他和你说打猎,你和他谈风月,他话锋一转,突然说做人要有智商,什么是智商呢,然后便见到了一个叫方先生的人,云里雾里的说了一通之乎者也的话,愣是没有明白什么意思。 不过自己的生意,理当是不成问题的,只是近来听说,郡王似乎还要加一个盐商来,好好的一块饼,却突然多了一人来吃,这却搅得三大盐商心里不安了。 荀家下了帖子,这个人情,他们不得不给,为首的是陆乾,其次是刘家的刘安,还有便是杨家的杨雄,他们落了轿子,随即荀游便带着陈凯之前来中门相迎,相互见礼寒暄。 陈凯之站在荀游的身后,并没有显山露水,却是偷偷打量着这三人。 三人之中,杨雄是一副酒色掏空的模样,而刘安却像是精明之人,他不善于言辞,又或者是压根是故意藏拙,也在打量什么,这种人,往往城府很深。 陆乾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他和荀游似乎也有些交往,说笑之后,被迎入厅中。 宾主坐定,茶水斟上来,接着便是一些干果。 “荀兄,此子是何人,为何从前看着面生?”陆乾看着陈凯之,敬陪末座。 荀游面带红光道:“这是吾婿,想必你们也已略有耳闻,叫陈凯之。” 陈凯之…… 三人俱都多看了陈凯之一眼。 既然提到了自己,陈凯之连忙起身朝他们一一行礼:“见过诸位世叔。” 陆乾便笑道:“这是金陵的才子啊。” “世叔见笑。”陈凯之道:“今日请诸位世叔来,正是有事相求。” 陆乾与其他二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你一个读书人,求我们什么事? 不过这等盐商,最是人情练达的,陆乾便捋须道:“贤侄但说无妨。” 陈凯之道:“世叔们可知道,现在东山郡王殿下接手了盐务吗?” 陆乾等人眉头微皱,这小子,谈盐做什么? 陈凯之莞尔一笑道:“学生不才,和郡王殿下相交,殿下为了整顿盐务,便命学生也掺和了一脚。” 是他! 陆乾等人的脸顿然冷了下来,难怪有风声说,郡王殿下有意再请个人掺和进来,这个人,竟是这个小子。 第一百七十一章:拭目以待(6更求月票) 陆乾等人的脸色凝重起来,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啊! 陆家、刘家、杨家凭本事躺着赚的银子,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来掺和什么? 陈凯之感受到了方才愉快的气氛渐渐冷了下来,却是不在意的样子,而是继续道:“自此之后,学生少不得有许多事要和几位世叔请教了,近来学生也涉猎和了解了一些盐务,不过只是粗通了皮毛,幸好学生只是协助殿下而已,这生意,终究还是交给荀家打理的,今日请你们来,便是希望将来能携手共进,相互扶持。” 陆乾等人听了,面上却只是冷笑。 抢了买卖,你还扶持?不弄死你,便已是难得了。 陆乾突然道:“你叫陈凯之?” 陈凯之道:“正是。” 陆乾冷笑一声道:“老夫倒是想起来了,陆学跋,你可记得吧,算起来,他算是我的远房侄子。” 卧槽,刚才没有提这一茬,现在要翻脸了,却突然提起这个? 陆乾突然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地道:“我听说你羞辱我那侄儿可不轻啊,呵……本来嘛,小辈之间若是产生了什么误会,作为尊长的,也不该掺和的,可是陆家乃是名门,最看重的就是名声,我陆乾虽是陆家不争气的旁支,可你这般羞辱,老夫和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说翻脸就翻脸,却绝口没有谈盐的事,因为陆乾很清楚,陈凯之和盐沾上边,肯定和郡王府分不开关系的,他当然不会得罪郡王府,可是我们陆家和你姓陈的有仇啊,这有什么办法?难道郡王殿下连这样的私仇都干涉吗? 一旁的刘安和杨雄对视一眼,顿时明白了什么,刘安便笑了笑,阴阳怪气地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段事,我刘安与陆贤兄相交甚厚,陆兄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 下一句,他没有说,陆乾的敌人就是他的敌人,可这意思也足够明显了。 “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你要卖盐,自管卖去,我等拭目以待。”陆乾得了其他两家的支持,底气更足。 卖盐?这可不是得了盐引,有了卖盐的资格就可以卖的,这金陵乃是陆、刘、杨的天下,哪里轮得到你姓陈的来插一手? 就算是搭上了荀家,也不成! 荀游倒是有些恼了,正想说什么,叶春秋却是气定神闲地道:“三位世叔,这是当真不谈吗?” “有什么可谈的。”陆乾很干脆,拂袖要走,现在他已经急着要回去准备想尽一切办法来打压这未来想要分一杯羹的陈凯之了。 陈凯之突然一笑,不紧不慢地道:“学生深信,三位世叔会愿意坐下来好好谈的。” 陆乾已经往外走了两步,听了陈凯之的话,却还是站住了,冷哼一声道:“你未免也太自信了。” 陈凯之摇摇头,一脸诚挚地道:“不妨打个赌,就请三位世叔留下吃个便饭,若是三位世叔到时候真没兴趣,我陈凯之保证,自此之后,绝不和盐有丝毫关系,如何?” 这一个赌,却是令陆乾呆了一下。 只是吃一顿便饭,若是到时候三家人直接走人,他便彻底不碰官盐?这小子……是疯了吗? 陆乾觉得不可置信,这小子,不会是想趁机下毒吧。 这应当不敢,他不觉得陈凯之会有这样的胆量。 陆乾便大笑着又坐了回去,嘲弄地道:“那好,倒是拭目以待。” 荀游想不到,事情居然不顺利,却见陈凯之镇定得可怕,心里对陈凯之倒是有些佩服了。 只见陈凯之笑道:“泰山大人,看来是该请三位世叔入席了。” 这个泰山大人,果然不太济事啊,从头到尾就是在这干坐的呢,他不得不再次承认,还是丈母娘威武啊! 陈凯之心里这般想着,便起身请三人入席。 饭厅是一处小厅,陈凯之和荀母早就安排好了,陆乾等人心里疑惑,却又冷笑,只想着等吃完饭,直接拂袖而去。 陈凯之自己说了的,若是他们不愿意谈,陈凯之便不得再做官盐买卖,反正无论这顿饭怎么吃,到时直接走人便是,可你陈凯之若是敢言而无信,到时可别三家联合起来疯狂打压了。 别的事,他们未必有把握,可是官盐的买卖,他们却都是树大根深,根本不担心陈凯之这个没有实力的对手,即便加上荀家,素来对盐务一窍不通,他们只要想在暗中使绊子,却也是轻而易举的。 等三人到了饭厅,原以为这里定是数不尽的美味佳肴,可陆乾进来,却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饭厅的案牍上,每一桌都摆了一个瓷碗,而瓷碗上,竟只有一碗汤水。 荀家这样的人家,请客吃饭,就是只用一碗汤来打发? 陆乾不禁和刘安对视一眼,刘安也觉得疑惑无比。 陈凯之笑道:“还请三位世叔入席。” 陆乾本欲转身就走,这简直是羞辱啊,赤裸裸的羞辱,我没吃过你们的饭吗? 可细细一想,方才是打了赌的,现在怎好走?他也不是那种管不住自己脾性的人,那就吃了再说吧。 他只用鼻音低低嗯了一声,不冷不热的样子,径直入席。 等跪坐在案前,他才发现,这汤和别的汤有些不一样。 陈凯之也已经跪坐下,一面道:“这是陈某亲自熬的汤,让大家见笑了,请三位世叔,不妨试试。” 这汤也能喝? 其实这汤的卖相很不错,晶莹剔透的,而材料很简单,只是一些肉片,还有一些水豆腐,就这么放在一起,便熬出了一锅汤来。 可问题不在这里。 问题在于,在这个时代,汤是一定需要放酱的。 大陈人餐桌上的所有汤水,几乎都会放入大量的酱料,所以一般情况,汤水都是呈现出酱色。 其实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毕竟这时代的盐苦涩,且杂质极多,若是不用大量的佐料来中和,那滋味…… 正因为如此,在大家眼里,没有酱料,是不能称之为汤的,即便是最穷苦的百姓,亦是如此。 第一百七十二章:合作愉快(7更求月票) 现在,看着这一碗清汤,陆乾等人却是踟蹰了,这是什么鬼? 不过相比于酱汤,这清汤所散发出来的一股原始肉香,却是免不了让人食指大动。 而此时,陈凯之已经开吃了,他挑了挑眉,故作挑衅的样子道:“怎么,三位世叔不敢吃吗?” 陆乾将脸一板,带着几分恼怒,却也不得不地举起了木勺,舀了肉片和汤吃起来。 这一吃,那嫩肉的香甜以及一股单纯的微咸顿时传遍味蕾,这种感觉…… 陆乾先是皱眉,随即渐渐地回味起来,这种感觉…… 先是有一些不习惯,只是这种最原始的肉汤滋味,却令他…… 怎么说呢?很奇妙的感觉,对于习惯了吃酱汤的人来说,或许有点不适,可是很快,这种单纯的肉味以及那一股咸味很快令他适应,而接下来,他的味蕾告诉他——好喝。 是真的很好喝,似乎无论你在肉汤里放多少珍贵的酱料,都远远及不上这种最单纯的美好,他身躯一震,肉汤里没有酱料,何以……这汤中没有苦涩?何以…… 无数的念头纷纷涌上了心头,他是盐商,所思虑的自然比寻常的食客远得多。 而这时,身边突然有人惊讶地出声:“好喝!这汤,神了!” 是刘安的声音,刘安已经尝了一口,面上突然有了光一般,忍不住赞叹,他却没有陆乾思虑得这样深,只是单纯的被这美味所征服。 陆乾皱眉,凝视着陈凯之道:“这……是什么盐?” 问题的关键,就是盐啊。 陆乾立即切中了要害。 是啊,若是不放酱料,单纯的打汤,那么该用什么方法来掩饰井盐或者死海盐的苦涩以及杂质呢? 陈凯之放下了手上的汤勺,道:“这是学生所炼制的盐,方才三位世叔似乎对学生有所成见吧,敢问三位世叔,这样的盐,以三位世叔之能,能打压得住吗?” 陆乾脸色铁青,连刘安二人也错愕地看着这清淡的汤水,他们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这盐……极有可能就是压垮他们的利器。 陆乾目光幽幽,笑呵呵地问道:“此盐,一定很贵吧。” 陈凯之朝着三人摇头道:“不贵,至多比市面上的盐要贵个三四成吧,最重要的是,同样的一份汤,只需盐少许,要比市面上的盐放得少些,且还可以节省酱料。” 此时,陆乾已是坐不住了,若只是贵三四成,而且美味,还可以节省其他的烹饪开支,那么…… 陈凯之则是微微笑道:“快吃吧,吃完了,学生和家岳还要恭送三位世叔。” 逐客令? 陆乾目光越发幽森起来,方才的确把话说得太死,有些下不来台了。 他低头吃着肉汤,借此来掩饰尴尬,等一碗肉汤吃尽,不禁有了意犹未尽之感,这时他终是耐不住性子道:“陈生员,这样的盐,有多少?” 陈凯之也已放下了汤勺:“要多少,就有多少。” 无限量的供应,低廉的价格,口感和质量上,几乎对从前的青盐和海盐到了秒杀的地步,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立即笼上了陆乾的心头。 若是如此,那他手里的盐还卖得出去吗? 陆乾再不迟疑,道:“陈生员,老夫记得方才你说了合作的事,这合作,是如何合作呢?” 果然,态度转变之快,令人咋舌。 方才还想着报仇呢。 此时的陈凯之,大可以嘲讽几句,方才陆世叔不是说势不两立吗?不是说有私仇的吗? 当然,这种话除了逞口舌之快之外,并没有任何意义…… 陈凯之笑吟吟地道:“世叔若要谈,可以和荀家细谈,学生终究是读书人,多有不便,买卖的事,还是不谈为宜。” 陆乾明白了,也不得不佩服起陈凯之这个小子的稳重,处事滴水不漏啊。 这一顿饭,甚是简陋,却是吃得出奇的好,三大盐商,很快便从中看出了其中的价值。 而陈凯之,也在用过饭之后,匆匆告辞,其实他并不愿意和这些盐商打交道,只要事情能水到渠成,自己没有必要和他们有过多的交往。 正午的时候,县里已张贴了榜文,确定了乡试的日期是在开春的三月初三,那就是还有四月不到的时间。 大陈的乡试,分别在长安、洛阳、金陵三地举行,榜文一出,各地的生员便要聚集了。 陈凯之人在金陵,倒是不必长途跋涉,倒是隔壁的‘黑网吧’,生意却又开始火爆起来,每到乡试,便有大量外乡的读书人来,读书人嘛,考试固然要紧,可是去黑网吧里乐呵乐呵,好缓解压力,也是常态。 倒也有几个相熟的同窗想邀陈凯之去,陈凯之自是断然拒绝,他和别人不同,现在他也算是有名气的人了,一旦传出去,就很不好听了。 狎妓作乐乃是文人墨客的雅事,却非是求学上进的读书人该去的地方,陈凯之便静下心来,每日读书。 过了几日,荀家那儿,便传来了消息。 荀家已在郊外的庄子招募了一批人,开始按着陈凯之的方子,对粗盐开始进行精加工了。 郡王府那儿,也已经知会了盐场,三大盐商也已谈妥,负责经销,自然,这陆、刘、杨三家也并非不是没有条件的,好在这条件并不苛刻,即自此之后,陈凯之和荀家的精盐,只向这三家供货。 很快,第一批款项便送了来,足足九百两银子,抛去向盐场购买粗盐的所需,以及其他各项开支,近两百五十两的纯利唾手而得,荀家那儿送来了两百银子。 陈凯之倒是并不客气,虽与荀家已算是姻亲,可既然是生意,自然是该明算账的好。 第一次看到这白花花的银子,陈凯之内心说没有波动,那定然是假的,这算是他的第一桶金呀,只是这银子该如何花,他早已想好了。 那自然就是他身体现在最需要的药材,文昌图的玄妙,陈凯之无法想象,故而他一直很期待有所突破的时候,身体会发生何等的变化。 第一百七十三章:惊喜(8更求月票) 太祖高皇帝在文昌图上所写的药材都是珍贵之物,陈凯之委托郡王府的那位总管太监帮忙去采买的。 这位总管太监见了陈凯之,总是有那么点儿不太自在,或许是陈凯之给他心里留下了太多的阴影,因此让他对陈凯之颇有敬畏,好在陈凯之待他和气,礼数也周到,他倒是一口应承下来。 这等子郡王府里总管的宦官,自然有购买珍贵药材的门路,眼力更是不必说了,倒也不担心有人以次充好,只用了三五日,药材便置办了来。 陈凯之很是小心地将这些药材按着那太祖高皇帝的方子开始煎熬,无数珍贵的药材都置入一个大瓮里,随即倒入了足够的水,便开始慢炖,直到这里头的水几近烧干,只剩下了一小碗,才将这汤水倒出。 这液体如芝麻糊一般,陈凯之看得都不禁咋舌,话说……这样也能喝? 可陈凯之终究还是没有犹豫,他心有自知之明,自己孑身一人来到这个世界,无依无靠,想要在这世界立足,岂能错过任何机会? 忍着这一股怪诞的味道,陈凯之一口将药汤饮尽,接着便按着方子,席地而坐。 很快,在满怀期待下,他的身子便开始变得燥热起来,这可是无数珍贵的药材啊,不燥热就有鬼了。 可是……正因为燥热,陈凯之便觉得气血开始疯狂地加速,体内的那股气,犹如疯了一般,开始在体内狂转。 这股气的力量,仿佛一下子增加了许多倍,再不似从前那般如潺潺溪水,配合着药物,这股气犹如汹涌的波涛,卷起了千层之浪,在体内疯狂的翻滚。 呼……陈凯之这时,只想让这股气静下来,因为这股气的拍打,冲撞着身体每一处气穴,都给陈凯之一种痛不欲生之感,可是无论自己如何想要控制,这疯狂的气息只是越渐疯狂。 不会……出事吧? 陈凯之心里咯噔了一下,却只能努力地忍着浑身上下的噬骨之痛,好几次都不堪忍受,几乎要昏厥过去,身体渐渐的不再听自己使唤,脑袋嗡嗡之响,更可怕的是,这气犹如灌顶一般,似想要冲击到陈凯之的脑中,脑里一次又一次的震荡,令他浑身颤抖。 这种疼痛,已到了常人无法忍受的地步,陈凯之几乎要将牙咬碎了。 他拼命地忍受,身外之事,仿佛都已忘记。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陈凯之的意识渐渐地清醒,而这时,却发现体内的气,也渐渐地平缓起来。只是从前,自己的气是淙淙溪流,而现在,却仿佛是一条流淌不息的大河,比从前更加汹涌澎湃,仿佛自己的经脉被这股气拓宽了一般,浑身上下有着一种重获新生之感。 陈凯之细细地感受着,随即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而自己的眼睛变化似乎是最大的,隐隐约约的,虽是隔着墙,却仿佛能洞悉墙外的异物。 这便是文昌图中所谓的突破至了第一境吗? 陈凯之不禁为之咋舌,低头来看,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竟是湿透了,不知流了多少汗,又被风干,可汗水又流出来,以至于身上竟是凝结了许多粉末状的汗水凝结干透的结晶一般。 得赶紧洗个澡才是。 陈凯之连忙起身,正待要出去提水洗浴,等开了门,看到天色,方才知道已到了傍晚。 推出门去,眼中所见的事物,却仿佛都焕然一新了,抬眸去看隔壁的歌楼,此时歌楼里已是灯火通明,从前能见的,是那木墙纸窗之后,一个个歌女淡淡的身影,而此时,这身影却仿佛更清晰了,甚至陈凯之能感受到那影子的喜怒。 虽不是隔墙视物,可是这感觉…… 陈凯之瞠目结舌,而他迈腿每走一步,都仿佛脚下有许多的力量,这种力量感,更是前所未有。 还真是有意思啊。 陈凯之突然变得信心十足起来,来自于本身的力量,对于孤苦无依的自己来说,才是最可靠的。 他熟稔地提了水,正待要回房,外头却是有人道:“可是陈生员?” 陈凯之举目,却见有一个小厮模样打扮的少年正站在院外道:“陈生员,巡考使已案临金陵,请你去一趟。” 巡考使就来了? 陈凯之觉得颇为意外。 乡试和府试不同,能中乡试的,便是举人,而在大陈朝,举人的地位便算正式迈入了统治阶级一员了,被人称之为举人老爷,便是地方官在地方上的治理,也往往要参考举人的意见,不只如此,朝廷还需向其发放官粮,免他的税赋,诸多的恩荣,可谓是数之不尽。 正因为如此,所以乡试尤为严厉,一般情况,是本地的提学负责安排考场,除此之外,宫中会派遣出监考官,监考官的职责并非是考官,这些太监到了考点,主要负责考生的饮食以及座位号,为的,就是防止地方的学官和考生勾结,给予考生方便。 另外,礼部会派遣出主考官,出题进行主考。故而乡试其实是由地方的学官、礼部的考官,以及宫中的宦官三方来进行,他们都可称之为主考官,可真正做主的,还是礼部任命的主考。 即便如此,宫里来的监考官同样的重要,别看他只是负责后勤,要知道,一场乡试,是足足三天的时间,而考试的地点,以及考场的考棚,总是有好有坏,好的地方,既可避雨,又可防暑,冷暖适中,能使考生后顾无忧。可若是坏的地方,那边惨了,莫说考试,便是连生活都无法保障,阴暗潮湿,苦不堪言,这样的环境,如何能安心考试? 现在监考官按临金陵,陈凯之料不到,居然主动请自己去。 这或许就是名人效应吧,陈凯之对这人客气道:“能否容学生沐浴更衣,只需稍等片刻?” 此人却是踟蹰:“只怕监考官等得急。” 陈凯之很是无奈,只得道:“且让我换了衣服。” 于是草草地换了儒衫纶巾,便急匆匆地动身随这小厮赶去文庙。 ………… 有些同学提意见说一章更得太少,所以老虎打算从明天开始,每章三千字,一天五更,大概两个半小时左右更新一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借机索贿(1更求月票) 跟着那小斯,脚步匆匆地来到文庙之外,竟见多个禁卫把守,个个身穿着明光铠,英武不凡。 陈凯之没有被这威势所慑,恰恰相反,现在他这看似孱弱的身体里,也唯有他自己才知道,其中蕴含了多少的力量。 进入了文庙,那监考官却并非在明伦堂,陈凯之方才想起了一些礼法,宦官是不允许进入明伦堂的,即便是监考官,也只能在小殿里待着。 等到陈凯之进入了小殿,便见一个穿红衣的宦官高坐,左右两侧,各有一些生员相配。 这宦官年纪老迈,大腹便便的样子,一副弥勒佛的模样,陈凯之上前:“学生见过钦使。” 但凡是宫里来的人,称之为钦使都不为过。 宦官大笑,四顾左右,眼眸里透着贪婪的光芒。 “你便是陈凯之了?不必客气,也不必唤咱钦使,咱姓郑,叫郑公公即可。咱早就听说过金陵多才子,你的大名,咱是知道的,啧啧,很了不起啊。” 陈凯之也算是见识过宦官了,便作揖颌首,经过了昨晚那一碗药材犹如洗髓一般的效果,他的眼力现在又焕然一新,抬眸瞥了一眼郑公公,郑公公虽是坐在阴影处,可面上的一毫一发都看得清晰无比,那双带笑的眼里,波光流转,似乎……是用笑在掩饰着什么。 陈凯之依言坐下,几个生员都算是陈凯之比较熟识的,陈凯之和他们相互点头致意,如今眼看着就要乡试了,大家都在摩拳擦掌。 郑公公这时笑呵呵地道:“咱家啊,最爱的便是才子,尤其是像你们这般的俊杰,此番案临于此,便是要见识见识的,来人,给陈生员奉茶吧。” 陈凯之道了谢。 郑公公显得很满足的样子,靠在椅上,一副很舒服的样子道:“据说陈生员家境贫寒?” 陈凯之想不到这位监考官竟对自己这般有兴趣,他像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左右,见其他的生员都是笑吟吟地看着这位监考官,这很可以理解,毕竟监考官虽不负责出题,也不负责阅卷,却关系到了你在考场上的生活起居。 不过,陈凯之是心思何等细腻之人,顿时便看出了蹊跷,这个世上,凡事都是有迹可循的,监考官大人既然招人来说话,这也算是大陈历次科举的传统了,考试之前,选一些有前途的生员,打打关系,偶尔给一点方便,将来等该生飞黄腾达了,在京里也可以相互照拂。 只是陈凯之却细心地发现,在这儿的生员,却并非都是‘才子’,比如坐在自己身边的某生,陈凯之却是知道的,他在府学里的成绩很是普通,这样的人,倒是听说他的家境不凡,至于其他人,也大多都有这样的共同点。 陈凯之面上带笑,心里却似乎了然了什么,沉着应对道:“是,学生家贫,让人见笑了。” “可现在……”郑公公失笑道:“现在不是大有改善吗?据说陈生员而今已是金陵荀家的东床快婿了,这荀家不得了啊,是金陵的大世家,咱早家就想结识了,据说荀家现在还做了官盐的买卖呢,哎呀,这但凡牵涉到了盐铁,便是日进金斗,羡煞旁人啊。” 陈凯之坐定了,面上依旧是笑吟吟的,他只跪坐在案后,很是镇定地端起茶盏来呷了口茶。 这精盐的买卖,陈凯之特意嘱咐过,是荀家出面,三大盐商那里,也打过招呼,要为陈凯之保密,因此,大家只以为是荀家在炼精盐。 这郑公公,刚来了金陵,想不到耳目如此灵通,不过这个灵通,显然还是有限的,因为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陈凯之应对道:“说来惭愧,让公公见笑。” 郑公公目中晦暗不明,接着道:“咱家啊,也很佩服这鼓捣盐的,历来的盐商,受我大陈的恩泽甚厚,咱家见了,心里便倾慕得不得了。” 这话再听不出来什么意思,陈凯之这两辈子的生活经验,就算是活在狗身上了。 很明显,这位郑公公,是借机索贿来了。 上辈子,陈凯之遇到这样的情况,早不知多少次了,他也曾人情练达过,更为人输送过好处,可是而今,陈凯之依旧对这样的事,有一种出自本能的反感。 他心里警惕,面上不露声色,却是故作惊讶地道:“怎么,原来家岳竟卖盐了?” 他这故作不知的样子一问,反让郑公公有些泄气了,他眯着眼,似是想让陈凯之开一些窍,便喜滋滋道:“陈生员竟是不知?哈,看来是令岳见这大考在即,怕分了你的心神吧,这倒是情有可原。听说陈生员是极有才情之人,说来,咱这里有一样东西,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倒是听说,这是一件古物,金陵陆家,陈生员可听说过吗?陆家的人,和咱在京里也算有些旧谊,此番来了金陵,便送了这东西来,聊表敬意,他们族中子弟多,今年也有两个子弟要参加乡试,不妨就请陈生员鉴赏一二。” 陈凯之心里想笑了,尼玛的,这真是宫里套路深啊,这言外之意,真是再明显不过了,陆家的人给他送了礼去,你陈凯之要不要表示一二啊,顺便,这东西你来鉴赏鉴赏,看看价值几何,就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陈凯之依旧不露声色,轻轻点点头道:“学生恭敬不如从命。” 接着,便有人将一方匣子送到了陈凯之面前,陈凯之打开匣子,一卷画卷便露在眼前。 陈凯之取了画,将画轴小心翼翼地卷开,一幅古画便展露眼帘。 陈凯之在上一世,对古画也算是颇有涉猎的,只看这画,陈凯之便能感受到一股灵气扑面而来。 这画是一幅仕女图,生机盎然,看上去,似已有数百年之久,只除了画的右下角有所缺失,却是保养极好,给陈凯之第一印象,便是价值不菲。 陈凯之将画摊开,其他生员亦纷纷来看,都不禁露出啧啧称奇的模样,有人惊讶地道:“竟是明镜先生的大作,是《三春图》呀,这图居然还在人间。” 陈凯之便顺着这右下角看去,果然看到题跋上有明镜先生的题跋,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名人所留下的题跋,这都是几百年来,收藏家们留下的印记,其中不乏有大陈历史上的名人。 身边有人道:“这明镜先生的画,留下的真迹,已是凤毛麟角了,除了宫中收藏了几幅名作,便是在民间,一幅这样的真迹,至少也是价值千金。” 价值千金,是夸张了一些,这幅画显然不是明镜先生的大成之作,不过陈凯之读了经史,对明镜先生也有耳闻,乃是大陈开国初期,鼎鼎有名的书画大家,最擅仕女,甚至连宫中都请他去作画。 这样的画,若当真是明镜先生之作,只怕……也能卖个几百两银子了。 这陆家还真是大手笔,一个监考官,就送上这样价值不菲之物,要知道,几百两银子,在大陈,足以称得上是一笔巨款了。 郑公公听到生员们个个讶异地发出了夸奖的声音,便不禁摸着光洁的下巴,呵呵笑起来:“哪里是什么价值千金,不过是陆家随手送的礼而已,他们知道咱也是风雅之人,最爱字画,这不……就送了来,请咱鉴赏,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样的画,咱总不免给大家看看,陈凯之,据说你才情极佳,不知你有什么高论?” 陈凯之心里觉得好笑,这几百两的东西拿出来,哪里是什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过是定下了一个标准而已。 你看陆家送了这个,你陈凯之,还有你们这些人,还能装聋作哑吗?陈凯之,你岳父不但是世家大族,还是卖盐的,挣了这么多银子,怎么着也得孝敬一二吧。 这监考官虽不可能让你在乡试高中,可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要稍稍背后运作,你这乡试就决不能考好的,大陈朝可是三年一次的乡试啊,错过了这个机会,便又得等三年,即便你是文才无双的潜龙,惹了咱家,咱也得让你趴着。 宫中的人,历来贪婪,果然如此啊。 陈凯之只笑了笑,目光落在这画上,别人看到的是一幅名画,可陈凯之的眼睛,却似乎透过了这幅画,似可以看到这画纸的背后潜藏着什么。 呃,哥的这双眼睛,也算是神了。 陈凯之只仔细端详了片刻,面上却是带着笑意道:“这画,轻盈灵动,尤其是这画中的仕女,跃然纸上,真是好画。” 郑公公笑道:“他们都说此画价值千金,陈凯之,你来说说看,这价值几何?” 陈凯之不得不佩服这点,如此旁敲侧击,这郑公公也算是费尽了心思了。 陈凯之却是抿抿嘴道:“学生不敢说。” 郑公公一怔,微微皱眉道:“无妨,有什么,你但说无妨。” 陈凯之哂然一笑:“依学生看,此画……若是遇到好的买主,倒可以卖个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 第一百七十五章:不畏强权(2更求月票) 一时间,在这文庙里的小殿里,所有人都诧异起来,纷纷不解地看向陈凯之。 更有人皱眉,觉得陈凯之这句话,颇有羞辱郑公公的意思。 这郑公公先是一愣,顿时面红了,方才还笑容可掬,此时,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声音也顿然冷了几分:“噢?倒要请教。” 请教二字,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羞愤,以至于嗓子都要喊破了一样。 陈凯之却是气定神闲,面上依旧是带着深藏不露的笑容:“因为此画乃是赝品。” 一听赝品二字,郑公公的脸色就更差了,目光如注地盯着陈凯之,冷冷地道:“咱怎么瞧不出来?” 几个生员面面相觑,有个生员,似乎想要巴结郑公公,便忍不住道:“是啊,郑公公在宫中,什么墨宝不曾见过?何况学生看着,这定是真品无疑,明镜先生的画,历来写意,灵动如水,没有行迹,绝非是能轻易伪出来的。” 陈凯之微微一笑道:“这画表面看起来的确灵动,只是……不知诸位可听说过有一种赝品画,他们将一小部分已经破损不堪的真画截取下来,而后再用新纸与这小截的真品黏在一起,之后再进行做旧,使真画和假画掺杂,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既可使残画有了利用的价值,又可使作出以假乱真的赝品卖出高价,可谓是一举两得,只可惜,假的终究还是假的,此画虽是灵动,偏偏明镜先生的手迹,可能连十之一成都没有,在学生看来,也就值个二十两银子而已。” 他说得头头是道,这古画赝品之中,将一小截的真迹裁剪入新纸之中,再在这真迹的基础上进行伪造,模仿真品的画风,之后再用极高明的作旧手法,使其真假难辨,这种事,大家倒也是有耳闻的。 假若真是如此,那么这终究还是赝品,还就真的是值不了几个钱了。 郑公公听了,不禁大怒,本来他是带着炫耀的心思,何况自己自诩颇有眼力,可陈凯之却说这是假的,这不是成心拆台? 他面上只是冷笑:“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如何证明?” 其他几个生员自然是听出了郑公公话里的怒气了,皆是噤若寒蝉,都明白陈凯之算是将这郑公公得罪死了。 先前那有意讨好郑公公的生员便又趁机指责道:“是啊,都是你胡口说的。” 陈凯之淡淡地看了这生员一眼,道:“可是曾学兄吗?” 此人叫曾环,陈凯之是认得的。被陈凯之这么一问,这人反而有些无措起来,似乎也觉得平白指责陈凯之不好,面上羞红,却只是含糊地道:“我是就事论事。” 陈凯之却已不理他了,对付这样的人,倒不如显得落落大方,他朝郑公公道:“学生无法证明。” 郑公公便又冷笑起来:“呵,咱家本是瞧得起你,谁料你竟如此胡说八道,咱家是从京师里来的人,在这金陵所知不多,却也略略听说过你的一些薄名,谁料你竟是这样的人,今儿你若是不说个子丑寅卯来,咱家岂不是成了一个笑柄?你既无法证明,又如何能说这是赝品?你非要说明白不可,不说明白,这事儿,咱是绝不肯罢休的。” 威胁之意很是明显。 这郑公公本是指望着陈凯之来送礼的,谁晓得在跟这家伙旁敲侧击了这么久,还是个榆木脑袋,竟还称这幅画乃是赝品,这若是传了出去,自己还如何将这画脱出真金白银? 陈凯之显得有些为难,微微皱眉道:“郑公公非要证明吗?” “当然!”郑公公恼羞成怒,甚至一副气得发抖的样子。 他此番奉命而来,自然早就差人打听过了,陈凯之这个人,倒是颇有几分能量的,不过他不在乎,自己是宫里的人,何况自己是监考官,就算要整你,也能不留痕迹,让谁都说不出个二话来。 像是下了决心般,他再次冷道:“当然!” 陈凯之叹了口气,显得很无奈地将那画放在了手里,才道:“既如此,只好得罪了。” 话音落下,手一用劲,那画便应声而裂。 所有人都看得痴了。 只听嘶嘶声响,那画便顿时被撕成了两截。 这家伙,竟将画撕了。 郑公公眼珠子瞪得有铜铃大,还从来未见过有这样的人,他瞠目结舌地看着,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倒是那曾环见状,顿时大怒道:“陈学弟,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郑公公的心头肉啊,你这般糟践,可将郑公公放在眼里吗?” 陈凯之没有理他,而是将这画的破痕处一展:“是不是真画,诸位一看便知,你们自己看。” 众人这才忍不住看去,小殿里却是一下子沉默了。 这破痕处,果然有黏贴的痕迹,几层纸堆叠一起,因为作旧作得好,因此外表看不出,可这一撕,却彻底地暴露了出来。 不只是如此,几层纸张里,有的纸的质地比较潮湿,这显然是近几年的新纸,而有的纸,似乎经历了无数岁月的痕迹,几乎没有水份,一目了然。 陈凯之嘴角微微勾起,露出颇带讽刺的笑容:“这等的赝品,固然高超,其实也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公公若要,学生倒也能伪造一些,不知公公可有意吗?” 假的! 真的是假的! 郑公公始料不及,他一屁股坐在椅上,面上有不甘,也有愤怒。 他怒视着陈凯之,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 向来他就是个好面子的人,在他的心里,即便是假画,陈凯之也不该当众揭穿。 可一些想要追究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如鲠在喉,能说什么呢,自己犯贱找此人来品鉴,本是想索好处的,结果…… 现在还真是应了那句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而陈凯之能看穿这画背后的真相,其实还真不是他对这等赝品有什么高超的眼力,事实却是,他的眼睛锐利无比,故而看出了在这表面完全没有痕迹的画面背后,那纸质之中的不同罢了。 真是多亏了这双眼睛啊。 陈凯之不由感叹,文昌图只一个小小突破,竟给自己浑身上下带来了如此变化,那么……往后呢? 无法想象啊…… 陈凯之只微微欠身,朝郑公公行了一礼:“公公,多有得罪,还望海涵,大考在即,学生还需回去复习功课,公公,学生先行告辞了。” 他已不愿多呆了,得罪了就得罪了吧,或许表面上,陈凯之有圆滑的一面,可是骨子里,却依旧还保持着某种气节。他可以适当地去讨别人喜欢,可是并不代表愿意随意受人操纵甚至勒索。 一礼之后,他旋身,大袖只在半空划过一个半旋,干脆利落,举步便要走。 郑公公只看到了他的一个背影,这背影中,带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郑公公怒气难消,想要拍案,怒喝他。 可这时候,那位叫曾环的生员却趁机拦住陈凯之的道路,厉声道:“陈凯之,在郑公公面前,你怎可这样的无礼?” 陈凯之脚步微微凝滞,却是含笑看着曾环,曾环的面上,颇有见猎心喜的味道,毕竟,陈凯之的无礼,还有他对郑公公的维护,高下立判,这对他的乡试,有莫大的好处。 陈凯之笑了,笑中带着轻蔑,他只稍稍地停顿了片刻,接着从他的嘴里蹦出两个字:“滚……开!” 就是无礼,你能把我怎么样,你咬我? 曾环一呆,他万万料不到,陈凯之竟是吐出如此的恶言,他想回击,痛斥陈凯之斯文丧尽。 可这时,陈凯之的眼睛猛地朝他看来,这看似平和的面容上,这双眼眸子,锥入囊中,竟有一种锋刃出鞘之感。 曾环竟是不由自主地身躯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陈凯之,而此时,陈凯之已慨然举步而行,他吓得忙是身子一侧,再不敢挡陈凯之的去路。 二人身子交错,突的,陈凯之回眸朝他看来,嘲弄道:“曾学兄,你的书读了这么多年,也不曾见有过长进啊。” 说罢,他又是勾起一笑,笑中带着俯瞰和怜悯的意味,便再不停留,直接走了。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长进呢?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不求你这圣人门下去做什么仁人志士,却连最基本的做人,尚且下贱若此。 可是……就这样走了? 郑公公气得脸上的青筋显露,除了曾环之外,其他几个生员显然也没了什么兴趣,或者是陈凯之触动了他们心底的某样东西,他们纷纷抱手道:“学生也告辞,告辞。” 一个个狼狈不堪,匆匆离去。 只有那曾环,却有些不舍。 这时,啪嗒一声,郑公公手里的茶盏狠狠地摔落在地,顿时茶水与瓷片四溅。 郑公公咬牙切齿,那肥头大耳,顿时拧出了一层层的褶子:“好,好一个铮铮傲骨地陈凯之,等着吧,等着瞧,他这一场,别想考了。” 曾环听罢,心里一松,忙赔笑着道:“是呢,此人目无上下尊卑,真真可恶。” 第一百七十六章:公报私仇(3更求月票) 靠着陈凯之的院落,小翠红正提着一个水桶,她气喘吁吁的,还未发育完全的身子宛如随风飘摇的落叶。 她七岁就被老鸨子买下了,而今年纪还小,所以只能给歌女们做些粗杂的活,比如说提水。 过往的酒中客们,大抵是认得她的,见她这般样子,不免风骚地摇着扇子调侃:“小翠红,何时行笄礼?到时可让周妈妈知会一声。” 小翠红不敢理,双手提着桶,不得不将水桶吊在裆下,小脸憋得通红。 此时,一个大腹便便的商贾经过,在她身后一摸,她吓得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抬眸起来,却发现对方朝自己哈哈大笑。 她连忙垂下头,这时,见一只手提住了桶子,她下意识地想要躲,可这水桶却被人抢下,对方的力道大的骇人,提着这水桶,仿佛无物。 身边这时竟没有了笑声,这令小翠红有些奇怪,她下意识地慌乱抬头,只见陈凯之正站在她的身旁。 陈凯之提着水桶,不避人的眼光,身上的儒衫纶巾,齐齐整整的,此时即将要入夜了,歌楼已是灯火辉煌,这儒衫纶巾的少年,长眉下的眼睛,全无浮躁,显得跟这里很是格格不入,可他很轻松地提着水桶,阔步而行。 一旁本想取笑小翠红的人,一见陈凯之,也有人认得他,顿时不敢取笑了,只是他们的面上,都显得有些怪异起来,这陈凯之即将要考试了,还和这些歌女厮混一起,真是…… 小翠红只一愣的功夫,便被提着水桶的陈凯之甩在了身后,等她回神,连忙她小跑着追上去。 小翠红在后头边跑边看着前方,莫名的竟觉得陈凯之孱弱的背影,显得格外的高大,一颗穗穗不安的心,也顿时放下来。 陈凯之熟稔地拐到了阁楼的后院,轻松地将水桶中的水倒入了浴桶里,而后才放下了水桶。 小翠红踟蹰上前,俏生生的脸上带着几分慌乱,嚅嗫着道:“陈公子,我……我听说,你若是和我们走得太近,府学里的学正若是听了,肯定要训你的。” 陈凯之淡淡一笑道:“有的人请我和她挨一起,我还要千方百计的摆脱呢,可是你不同,噢,还需提吗?楼上的这些姑娘,还真是糟践水啊。” 小翠红忙摇头道:“不用了,谢谢陈公子。” 陈凯之便道:“噢,那我回去读书了,对了……” 他突的想起什么,旋身道:“等你行笄礼的时候,也要记得通知我。” “啊……”小翠红呆了一下,面色羞红,吃吃道:“陈……陈公子若是……若是……其实……” 陈凯之笑了,很放松很亲和地笑,没有在外与人撕逼时那种笑容背后隐含的深意,随之道:“我买你做丫头啊,虽然肯定不如楼上你这些姐姐们这般有这样多的胭脂水粉,却总不至让你吃苦挨饿的。” “呀……”小姑娘心里竟有些小小失望,又大喜过望:“真的……好呢,我一定叫人知会陈公子的。” 陈凯之又笑了笑道:“走了啊。” 说罢,他便踱步而去,背着手,没入这光怪离奇的灯火,人情世故啊,他走出了院子,回眸看了一眼这歌楼,这里的周妈妈,其实对自己也算颇为敬重。 他深信若是想买下小翠红,周妈妈一定不会拒绝的,可她也知道,周妈妈在小翠红的身上花费不少,为的就是笄礼之日。此时提出这个要求,势必会引起对方心中的小小不愉快,所以……等笄礼那一日吧,至少在这里多做一些事,在周妈妈的心里,也算是值回了一些票价。 本心的,他不太喜欢周妈妈,却也必须懂得这个世界的人情世故,尽力地使自己不去冒犯别人,即便明知对方心思深沉,亦是如此。 只是……他抬头看一眼隐没在云层中的那只有微光的星辰,今夜的星辰,黯然无光,只是……陈凯之继续想,为何面对郑公公这样的人,自己却不能折节弯腰呢? 他哂然一笑,摇摇头,喃喃自语:“或许,这便是我,看穿了再多的事,有些事,却总是做不成,我……便是我吧。” 时间眨眼而过,又过了几天,便到了领考号的日子了。 考试的时间地点,都需张榜出来,除此之外,诸生都需去领考牌,考牌上,会有考棚的位置。 为的便是在开考之后,生员们能迅速找到自己考试的位置,而不需像菜市口一般喧喧闹闹。 清早起来,陈凯之匆匆洗漱之后,便准备动身赶去文庙领考号,可还没等他走出门,便听到外头有人得意洋洋地叫着:“凯之,走,师叔带你去领考号。” 吾才师叔…… 陈凯之不禁汗颜,有时候倒也真服了他,怎么总对自己这么热心呢,能不这么热心不? 陈凯之忙推开门,却顿时被眼前的阵仗给吓着了。 只见两个王府的护卫腰间插刀,手按刀柄,伫立门庭之外,这门口则是两顶大轿,这一眼就看出不是寻常雇佣的小轿,一看便知不凡。 而吾才师叔呢,却是直直地站在轿子的一旁,正捋着长须,衣袂迎风飘飘,单靠这姿态,便给人一种文曲星下了凡尘,若他是个女子,定是那种妖艳贱货的类型。 陈凯之尴尬症又犯了,不得不上前行礼道:“师叔。” “啊……”吾才师叔说话时,眼睛是上挑的,这种轻描淡写的姿态,竟有一种特么的知道他斤两人很想揍他,不知道斤两的人想跪下膜拜的感觉。 他很是风淡云轻地道:“乡试在即,要放考号了,老夫一直将此事惦记在心上,你啊,就是舍不得钱,走着去文庙,怕你受累,老夫是你师叔不是,总要关照你的,走吧,老夫送你去。” 陈凯之咋舌,看着外头的护卫和轿夫,不禁道:“这……是郡王府的?” 吾才师叔眼角微微一挑,神色不变,轻轻道:“其实老夫不贪慕这等人间的富贵荣华,藤轿坐得,驴子也骑得,只是殿下盛情难却,老夫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很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声叹息,便已钻入了轿子。 陈凯之感觉自己要憋出内伤了,却也只好摇摇头,跟着叹息道:“是啊,我也不睦虚名,可师叔的盛情太难却了,只好勉为其难,师叔,这轿子是不需付轿钱的吧。” 吾才师叔已钻入了轿里,听到了陈凯之的话,猛地掀开轿帘,严厉地瞪他道:“瞎说什么胡话,就算要付,那也是师叔付,快上轿。” 陈凯之心里一松,看来果然是不需付钱的了,否则师叔怎么会说出如此‘豪言壮语’啊? 匆匆上轿,待到了文庙,文庙这儿已张了榜,不过最紧要的还是领取考号,领考号的地方人多,拥挤不堪,吾才师叔对那两个护卫吩咐两句,护卫便毫不犹豫冲上前,将人推开,给陈凯之让出一条道来。 陈凯之微微皱眉,却还是快步上前,这里早有文吏准备好了,陈凯之报了姓名,那文吏笑吟吟地道:“原来是陈生员,久仰。” 说罢,文吏便取了考牌给陈凯之,只是那文吏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考牌,面上却变得古怪起来,边上有人眼尖,不禁道:“陈生员,你是在丁戊号考棚?” 陈凯之将考牌收了,却是笑了笑道:“惭愧。”正待要抽身离开,好让身后的人来领考牌。 可方才那人的声音不小,不少人都惊讶地看着陈凯之,连文吏都觉得蹊跷,却默默不做声。 这时有人不平地道:“丁戊号啊,陈生员难道不知吗?那里乃是考场的最角落,边上便是高墙,阴暗潮湿,我听人说过,在那里考的,便是烈阳高照的白日都不能视物,阴森森的,寒气也是逼人,噢,那儿还有穿堂风呢,一股股阴风,有人裹了冬衣去,都不免要生寒病呢,这样的地方,莫说是考试,便是多呆片刻,都是难上加难的,这可是考三日啊,陈生员,便是健壮之人,都要吃不消,何况是身子孱弱得很的?” 又有人也像是想了起来什么,也随之道:“不错,考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听说过有人在丁戊号考棚高中的,十几年前,金陵也有一个才子,也不知道如何,竟也是在这里考,那一年竟是马失前蹄,直接落榜了,三年之后,方才一举高中,名列三甲之列。” 众人七嘴八舌的,一个个开始惋惜起来。 “还以为这个号已经取消了,怎么还……” 人群之中,那曾环也在其中,听了之后,面上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上一次陈凯之对他实在很不客气,直到现在,他还没气消呢,现在想到陈凯之被分在了丁戊号的考棚,顿时明白这是郑公公的杰作,他心里不由窃喜。 丁戊号,是这倒霉的丁戊号呢,这陈凯之便有天大的文才,到了那丁戊号考棚,莫说考试,便是能不能好生生地走出考场都成问题了,呵…… 第一百七十七章:卯上了(4更求月票) 曾环自然是有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心思的,此时,他挤上前去,则是故作关心地道:“陈生员,可惜了,不过不打紧,陈生员还年轻得很,今年不成,三年之后还是定会高中的。” 陈凯之一看是他,脸便微微拉下来,可细细一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这种人有什么计较的? 他再不多看曾环一眼,直接转过身,领着考牌便走了,而身后,则依旧有着不知多少的惋惜声音。 等出了人群,吾才师叔便兴匆匆地上前道:“凯之,如何?” 这里人太多,场面比较混乱,吾才师叔显然是听不到方才的那些话的。 陈凯之便随手将考牌递给他看,吾才师叔好奇地接过,等看了考号,顿时皱眉着叫骂道:“这哪个断子绝孙的,竟这样的害人,真真岂有此理!凯之,你得罪了谁?早叫你出门在外要多结识一些朋友的,你瞧瞧,你瞧瞧,你知道这丁戊号是什么吗?这可是乡试的噩梦啊,哎。” 陈凯之心里道,师叔,你这次是真相了,还真是个断子绝孙的东西害的。 不过他面色平静,将考号收了,道:“无妨,尽力就是。” 吾才师叔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懂什么,那个地儿从没有中磅过的,哎,完了,这下完了。”边说边不断地摇头,心里遗憾无比。 陈凯之捏着考号,目中闪烁不定,似乎……那位监考官的能量,果然是扑面而来了。 那么接下来呢…… 自己该何去何从? 自然,还是好好考吧。 只是就这样被人坑一把,实在有些不甘心。 陈凯之只短暂沉默,随即微微一笑:“师叔,走吧。” 送走了久久惋惜的吾才师叔,陈凯之回到家中,又是照旧读书。 不过好事不出门,坏事却是传千里,只两日不到的功夫,这位近来风头无两的陈才子被安排去了丁戊号考棚的事,便已满金陵都知道了。 宫里的公公是监考官,为的就是这宫里的宦官能够摆脱地方上错综复杂地关系网,有为宫中监督的意思,可谁曾想到,此次陈凯之倒了这样的大霉。 各种小道消息已是不胫而走,有人认为这是陈凯之得罪了那位监考使,也有人认为,或许是因为陈凯之运气差的缘故。 只可惜,这等事是永远无法猜测的,因为总要有人坐在丁戊号的考棚里,不是陈凯之就是别人,贡院已是数十年没有修葺过了,学官们因循守旧,总说要修,可最终拖到现在也不见改善,你能怪得了别人吗?也就只能怪自己的运气不济吧。 陈凯之收获了许多的同情,此次这位本是极有希望的才子,看来是要折戟沉沙了。 而陈凯之却还算淡定,每日读书不倦,虽是恩师也很为他忧心,但他依旧按时前去方先生那里请教,去府学里读书。 年关已至,照例,这是过年了,每到这个时节,金陵的诸官便要济济一堂。因为地方的官员,都是外地调遣,不是本乡人,便是亲眷也都在自己老家,因而,便有人官员们凑一起守岁的传统。 唯有到了这时,陈凯之竟有些无措起来。 过年,过年,这年节是亲人团聚之日,可自己在这里是孑身一人啊! 他坐在这小茅屋里,心里甚至不禁苦叹,即便自己现在广厦万千,怕也抵不住这年节来临的寂寞吧。 也好,还是安心读书吧。 于是拾起书,一如既往地读着,排解着寂寞,到了傍晚,鞭炮阵阵,喧闹起来,陈凯之如深山的隐士,与世隔绝。 却在这时,宋押司却是来了。 陈凯之听到他的声音,连忙给他开门,宋押司笑容可掬的模样,先是道了贺,陈凯之忙是回贺,宋押司才道:“县公大人便是知道凯之在这世上无依无靠,请凯之一道去知府衙门里坐,金陵的诸官都到了,大家都想见一见凯之。” 陈凯之有点迟疑,道:“这怕是不妥吧。” “没什么不妥。”宋押司摇摇头道:“现在凯之的名声,在这金陵已算是家喻户晓了,知府大人很看重你,县公自不必提了,历来都对你是推心置腹的。” 陈凯之不由莞尔一笑,也不好再拒绝,换了衣衫,便随宋押司去。 到了知府衙门,这里却不见灯火通明。 这也是历来官署的规矩,即便是这个时候,也该行事低调,即便衙里是丝竹阵阵,可是外头,却定要不显山露水,毕竟他们不是商贾,而是官宦,只有商贾才爱显摆。 过了仪门,便到了正堂,里头居然照旧只有几盏小灯,更显低调,陈凯之这时方才醒悟,这位包知府,可是一位厉行简朴的人啊,他的酒宴,又怎么可能奢华隆重呢? 待进了堂中,便见诸官们高坐,这里唯有两盏油灯,显得昏暗,倒是各摆了许多的长案,只是案上只见一些干果,酒是有的,下酒菜就欠奉了。 陈凯之无言以对,这尼玛的,大过年的就吃这个? 坐在上首,乃是包知府,还有一人,竟是那宦官郑公公。 郑公公多半是听说有酒宴,便兴匆匆的来了,等到了这里,顿时懵逼,咱是宫里来的人,你就给咱吃这个? 他面上阴测测得可怕,偏偏这样的场合,还得说几句场面说,说你包大人两袖清风。 下头则是一些学官和佐官以及县令,那郑县令还有朱子和朱县令俱在,众人都很肃穆,主要是这场合,什么人都有,大家显得谨慎,哪里见得到一丁点的年味? 陈凯之便一派彬彬有礼地朝诸人行礼。 包知府见了他来,不由大笑道:“哈哈,今日虚位以待,专等凯之来,来,凯之,坐老夫这里。” 边说,他拍了拍自己的下座,陈凯之却是一呆,我去,这么多大人在,自己怎么可能和知府同坐? 陈凯之抬眸,却见郑公公面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 他想了想,连太监都可以高高在上,我为何不能?何况这金陵上下官吏,陈凯之熟识的可也不少,自己年轻,假装‘懵懂’一些,倒不会使人生出反感。 陈凯之作揖道了谢,便直接坐在包知府的下首。 此时,包知府笑容满脸地道:“这便是当初剿盐贼的小英雄了,真是利国利民啊,郑公公,可认得凯之吗?” 郑公公心里略显蕴怒,却还是手搭在案上,笑吟吟地道:“倒是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没什么印象。” 这印象太深刻了,哪里是没什么印象? 包知府也不继续说,而是举盏:“来,喝酒。” 于是众人纷纷举盏,一口饮尽,气氛方才活跃起来。 郑公公却没喝多少,倒是包知府,很快便喝得有些微醉了。 这郑公公一直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却不去看陈凯之一眼,忍不住感慨道:“金陵真是个好地方啊,明儿便是大年,包知府,等咱年老了,真想在这金陵置一处宅院,颐养天年。” 他这样说,不过是一句感慨罢了,来了一趟金陵,他收获不小。 金陵是富庶之地,他又是宫里人,名为考官,可却有不少人想借他来通一通京里的门路,趁着这年节,他可谓是满载而归。 包知府只斜了他一眼,笑了:“本官却不愿在金陵,金陵太消磨人的志气了,郑公公,你是宫里的人,我对你是极敬重的,只是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今夜这里的主角乃是知府大人和郑公公,一个是金陵的父母官,另一个,则是宫中钦使,虽在宫中不过是个小宦官,可到了金陵,代表的却是宫中。 郑公公对这简陋的酒宴一丁点兴趣都没了,只淡淡地道:“有话但说无妨。” 包知府道:“本官听说,近来郑公公见了许多考生?” 此话一出,全场噤声,众人默默地注视着包知府。 包知府素以耿直著称,如今在金陵可谓是家喻户晓了。 郑公公有些尴尬,他是监考官,又不是主考,见一见考生没什么关系,毕竟自己又不知考题,以往的乡试,这样的事也是时有发生,他闷头喝了口气:“噢,是见过几个。” 包知府口里喷吐着酒气,不露声色的样子:“没少收钱吧?”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座下的陈凯之顿时汗颜。 包知府这个人,还真特么的……够耿直的。 郑公公一听,脸色变了。 收钱,收钱怎么了?官场的规矩,你管得着吗?咱是钦使,你是父母官,井水不犯河水。 他觉得这个包知府简直就是个疯子,他立即怒容满面的道:“一派胡言,咱做什么,也是府台大人可以说三道四的吗?” 这是卯上了。 其实可以理解,若是矢口否认,反而显得没了声势,可既不承认,又不否认,而直接一句轮不到你说三道四,才是真正的硬碰硬。 包知府笑了,带着醉意,却不再理郑公公,因为说实话,郑公公来这里做什么,他还真管不着。 可这包知府却是一转眸,看向了陈凯之…… 第一百七十八章:有怨报怨(5更求月票) 这包知府素来性情如火,又是管马政的出身,算是半个军人,此时众官见他脸色不同寻常,皆是大气不敢出。 只见包知府道:“凯之。” 陈凯之心里倒是很敬包知府是一条汉子,忙道:“学生在。” 包知府皱眉,身上的旧袍子微微一摆,旋即道:“你没给那没卵子的东西送钱吧?” 陈凯之瞠目结舌,忍不住在心里对包知府翘起了大拇指。卧槽,包大人威武啊,这一句痛快,勇气其实是会传染的。 陈凯之很多时候,极想融入这个时代,两世为人,有时也曾对人情世故做过妥协,可包知府的一番话,令陈凯之竟是豪气顿生,去你made人情世故吧。 陈凯之道:“学生近来倒是攒了一些银子,一方面要供应学生生活所需,除此之外,学生受恩师指点,感激不尽,也留了一些银钱,想好好孝顺恩师,唯独对这没卵子的东西,学生有钱,却也绝不送出去一分一厘。” 包知府顿然慨然大笑起来,显得很是欢快地道:“哈哈……好,好,这就对了,我只听说过天地君亲师,不曾听说过读书人还要赠钱给宫奴阉货的!” “啪!”郑公公再也不忍不住,猛地拍案而起,气得一脸的肥肉都颤抖了起来:“姓包的,你这是骂谁!”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你们算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知府,一个小小的秀才,咱在京里的时候,什么世面没见过?即便是外朝的三品大员,见了咱还得笑一个呢! 本以为包知府这时候会认怂,谁料包知府朝他冷笑道:“你不知道骂谁?骂的不就是你吗?” 骂字出口,包知府手中的酒盏突的朝地上一摔,厉声道:“伦才大典,怎么容得你这样的奸阉借来做敛财的工具?陈凯之一个生员,何以会分去那样的考棚?这一点,想必郑公公比本官要清楚,朝廷三申五令要优待读书人,为何那样的考棚还能拿出用?陈凯之何罪之有,你就这样害他的前程,苍天无眼,可本官却有眼睛,有耳朵,你是什么东西,敢做这样的事?” “你……你……好啊……”郑公公豁然站起,目光冷冽地对四周扫视了一眼,却见诸多官员都朝自己看来,既有震惊,只怕也有不少人是幸灾乐祸,自己在金陵所做所为之事,想必是瞒不过这些人的。 可是……这以往不都这样的吗? 他龇牙冷笑道:“考棚不够,自然可以拿出来用。”眼眸狠狠瞪着包知府,继续道:“姓包的,你管得也太宽了。” 包知府亦直直地瞪着他道:“有不平之事,为什么不能管?” 郑公公冷哼着道:“你……你……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知府!” 包知府的眼睛似懒得瞧他,别开视线,只淡淡道:“我乃朝廷命官!” “你……”郑公公歇斯底里起来,他这等宦官一旦被人戳穿了阴私,便无法受控一般,嘶着嗓子道:“好哪,你……你……你以为你是谁,朝廷命官是吗?咱做了什么,还没到你能管得着的地方,你不服气?不服气,你就上书弹劾咱,倒看看朝廷会不会偏信于你。你胆子可真不小,这样和咱说话,你侮辱咱,就是侮辱宫中,是侮辱皇帝陛下。瞧你这样子,看来何止是想弹劾咱,你这是想动手打咱啊,嘿嘿,咱还就真不信了,你有这样的胆子。来啊,打咱呀,你来啊……” 郑公公本是想用弹劾来抬杠的,却又怕惹来什么风波,他在宫中,久受熏陶,顿时领悟到还是不要闹将起来的好,倒是你一句近似无赖般的来打我,却几乎是利器。 因为……包知府他绝不敢动手。 郑公公这是无赖的手法,你不服气吗?那就来打我呀,有本事你就打啊,你若真的打了。哈哈,那真是好了,咱是宫里的人,你打咱,就是打宫里的人,你就是找死了。 你不敢?那你方才不是大义凛然的吗?怎么,你缩了? 包知府青筋爆出,显然,他是火爆的脾气,气得面上一片铁青。 可他终究还是忍住了,显然郑公公就是捉住了他的软肋呀! 郑公公见他只冷绷着一张脸,却是默默无声,不由肆意地笑了。 果然,这法子很凑效,咱可以不要脸,咱反正就是阉人,你包知府,不是堂堂金陵父母官吗? 郑公公笑嘻嘻地道:“来啊,咱还不信了,你包虎是什么东西,包大人不是自诩嫉恶如仇?来来来,咱就在这里,你倒是动咱一根毫毛看看。” 陈凯之能感受到包虎身体里的狂怒,这股狂怒被拼命地压制,可陈凯之心里却摇了摇头,果然,人至贱则无敌啊。 这郑公公显然是不打算要脸了,喋喋笑起来:“不敢?不敢就少在咱面前摆出一副为民请命的姿态,咱这次来此,既是奉旨来监考,这分排考棚,还需你一个知府来指手画脚?嘿……狗一样的东西,别以为读了几年书,做了几年的官,便可以不知天高地厚了,京里你这样的人,多的是,嘿……” “你若是不服气,便来打咱一下试试看,若是不敢,就乖乖的住嘴,你以为你一个知府,咱会将你放在眼里?” 郑公公心里觉得痛快,其实他一丁点也不怕包知府他敢状告自己贪墨,呵……自己来金陵一趟,得来的钱财,可有不少是孝敬上头的,他包虎敢捅这个马蜂窝吗? 要知道,一旦捅破了天,上头的人还整不死他? 郑公公越发得意,变得趾高气昂起来,看着面带怒色的包知府,得意地道:“你……还嫩着呢!” 陈凯之心里知道,这郑公公是在挑衅包虎,他不禁开始为包虎担心起来,依着这包知府的脾气,真要做出什么事来,那可就真正不可挽回了。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只在这刹那之间,他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咳嗽。 咳嗽的人居然是玄武县的郑县令。 二人四目相对,郑县令似乎隐隐的闪烁着别有深意的光泽,他朝一旁的烛台看了一眼。 猛地,陈凯之明白了。 特么的,郑县令这老滑头,居然比我陈凯之还会坑人? 陈凯之顿时有了明悟,而恰在这时,包虎终于大怒:“你再说一遍试试看!” 呼…… 包知府果然是倔脾气,眼里容不得沙子啊。 郑公公却只是阴测测地继续笑着,眼睛凝视着包知府:“怎么,你还不服?” 服字出口。 所有人紧张地看着这剑拔弩张的局面,却浑然不曾看到,那坐在角落里的郑县令,故意大袖一甩,大袖恰好拂过一旁几案上的烛台,烛台啪的落地。 包知府是个很节俭之人,即便是宴会,也节俭得过分,这大堂里就只有两盏烛台,这边烛台一灭,堂中顿时陷入了昏暗,所有人都忍不住朝那熄灭的烛台看去。 而在另一边,陈凯之已是悄然地靠近了那盏烛台,轻轻一扯,那烛台瞬间倒下。 整个大堂,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寒冬的黑暗中,大堂中骤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有人粗重的呼吸,显然,很多人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而这时,陈凯之听到了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刺客,抓刺客!” 卧槽……是朱县令的声音! 朱县令的嗓子很特别,他一向稳重,可这略带嘶哑的男低音一吼,陈凯之便晓得,朱县令原来也是个鸡贼的人。 “抓刺客啊!” 陈凯之也跟着喊起来,这四个字,若是翻译一下,大抵可以解释为,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啊!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 陈凯之汗颜,今儿他也算是服了,这郑县令还有朱县令,真够阴的。 一时间,堂中混乱起来,乱做了一团。 郑公公这时便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他是何等谨慎只人。 刺客?这儿哪里来的刺客,这不对劲啊…… 这时,一股劲风已经扑面而来,郑公公本就是大腹便便的,目标极大,方位也极好辨认,于是黑暗中突然的一拳捣来。 不等郑公公反应,这一拳已直接捣在了他的鼻尖上。 啪! 一拳到肉。 郑公公感觉自己被打蒙了,他只来得及痛苦地捂着了鼻头,这股火辣辣的疼痛,令他几乎要昏死过去。 他下意识地扯着嗓子咆哮:“谁?是谁?咱知道你是谁,狗娘养的东西,竟敢打咱,咱是宫里的人,咱是陛下的私奴,你……你胆敢……” 他这一嗓子,不啻是直接暴露了自己的方位。 这时,又一拳打来,这一次,袭击的方位乃是后腰。 啪! 郑公公直接被打倒在地,他足足在地上打了个滚,接着,便有无数脚狠狠地踹过来,更有甚者,不知是谁抄起了茶盏,狠狠朝他脑壳一摔。 砰! 郑公公痛得几乎要死去,他勃然大怒,也自然知道了怎么回事,口里只得哎哟哟地大叫:“来人,来人,救命……你们……你们……呃啊……” 第一百七十九章:恶人怕恶人(1更求月票) 自郑公公的喉头发出了惨呼,这惨呼足足持续了小半柱香,暴风骤雨一般的拳脚方才止了。 终于,外头的人反应了过来,等有人提了灯笼进来,郑公公已如一滩烂泥一般地趴在地上,哎哟哟的发着哼哼声。 他已感觉自己失了半条命,这时一见到光线,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忙不迭的抬起他乌青的眼睛来看,却见这堂中的诸官,都正襟危坐,每一个人都衣冠整齐,淡淡然的样子,脸上看不出一丁点行凶的痕迹。 便连那包虎,也是风淡云轻地坐在原位,手指轻掸着自己袖上的灰尘。 陈凯之坐在一边,抬头望着房梁,若有所思,仿佛这房梁上有什么飞贼一般。 这时,朱县令一脸惊讶的样子道:“郑公公,你这……这是怎么了?” 坐在一旁的郑县令亦是痛心疾首地看着他,而后着急地道:“快,快请大夫来。” 那提着灯笼的差役正待要飞跑去叫大夫,却听郑公公嘶声道:“不……不要走!” 那差役愕然地驻足,一脸不解地回头去看郑公公。 郑公公盯着那灯笼,他早已被打得不成人形,浑身疼得厉害,可这时候,他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仿佛将那灯笼当做是救命稻草。此刻的他,是何等的向往光明,在他看来,这灯笼发出来的光线,仿佛像是带着圣洁,虽然这光照得他早已鼻青脸肿的脸上惨然无比。 他狞笑着道:“谁都不许走!” 正在这时,几个禁卫终于惊慌失措地冲进来,一见郑公公如此,满是诧异。 郑公公见救兵终于来了,忙道:“扶……扶咱起来。” 禁卫将郑公公搀起,他一瘸一拐的,颧骨肿得极大,再配上他这熊猫眼睛,显得滑稽可笑,可是他一点都不觉得滑稽,目光锋利地扫了所有人一眼,气咻咻地道:“你……你们……你们该当何罪?” 满堂噤声,居然没人回应他。 郑公公便恶狠狠地瞪向包虎,气急败坏地道:“你……你敢打咱?” 包虎风淡云轻地撇撇嘴,完全一副不屑和他说话的样子。 郑公公气得跺脚,偏偏又无可奈何。 便又看向其他人,其他人有的垂头咳嗽,有的低头喝茶,也有一脸无辜的样子,偶尔传来一阵咳嗽。 郑公公不禁冷笑,最终目光落到了陈凯之的身上。 陈凯之则是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郑公公厉声道:“陈凯之。” 陈凯之抖了抖身上的襦裙,旋即长身而起,朝郑公公作揖行了个礼:“学生在。” 郑公公阴沉沉地看着他,喝道:“你……你……就是你,还有他,有他,别以为咱不知道,咱是钦使,你们……你们竟敢殴打钦使,这……这是大逆不道。” 陈凯之很是无辜地道:“学生不明白公公这是何意,学生只知道方才这里来了刺客,公公,是不是喝醉了?” 切,睁眼说瞎话而已,陈凯之再熟悉不过了。 郑公公暴怒道:“嘿,嘿……你们无耻至极,皆是狼狈为奸,你们以为这样,咱就拿你们没有了办法?等着瞧,等着瞧吧,咱要状告……”他朝几个禁卫厉声道:“你们瞧见了吗,瞧见咱身上的伤了吗?这都是这些人打的,首恶便是陈凯之,走,走!” 几个禁卫一头雾水,却还是乖乖地架着骂骂咧咧的郑公公离开了。 堂中依旧安静,过了半响,包虎才站起来,诸官则都是默然无语,可见这些读书人出身的官员,和这宦官,尤其是郑公公这样嚣张跋扈的宦官嫌恶已久,所以大家都没有做声。 “发生了这样的事,本官痛心疾首啊,郑公公是本官的贵客,哎,这个年,怎么还有心思过呢?”包虎扫视了众人一眼,他铁青的脸上似乎在憋着笑,却还是掷地有声地道:“都退下吧,好好过个年。” 诸官长身而起,朝包虎作揖行礼,旋即告退出去。 “陈凯之,你留下。”包虎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陈凯之。 陈凯之点点头,等诸人都退下了,方才苦笑地朝包虎作揖。 包虎瞪着眼,一脸严厉的模样:“你知错吗?” 陈凯之不知错在哪里,不过但凡是尊长问这话,他定要条件反射地回答:“学生错了。” “错在哪里?”包虎又是一副不徇私情的模样。 陈凯之想了想道:“让府尊费心,实是万死?” “只是这个?”包虎气呼呼地走到了方才郑公公的几案前,这里的蒲团和几案早就打翻了一片狼藉,包虎弯腰捡起了一只鞋子,扬了扬道:“看看你的脚。” 陈凯之低头,方才发现自己的一只鞋不知所踪,方才或许太痛快,何况脚上缠着脚布,所以并没有注意,这下……似乎有些尴尬了。 陈凯之忙讪讪道:“学生……学生这一次真的知道错了。” 包虎继续瞪着他道:“错在哪里?” 这家伙真是急脾气,像火药一样,无论做什么,都是一副随时要爆炸的模样。 陈凯之觉得这位府尊大人倒很像‘愤怒的小鸟’那种表情包,所以应对这样的人,决不能绕弯子:“偷吃要记得擦干净嘴巴。” 包虎脸色微微一滞,随即缓和了下来:“看来你还不蠢,还不至孺子不可教的地步。将鞋穿了吧。” 说罢,他直接将鞋丢在陈凯之的脚下,陈凯之随之将鞋穿了。 包虎却已坐下,呷了口茶,才又道:“对付这样的奸贼小人,打了都是便宜了他,凯之,这恶人最怕的是什么?” “什么?”陈凯之呆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 包虎却是自问自答道:“恶人最怕的是恶人,所以大丈夫在世,不要总想着做个好人,有时候也该做做恶人,比恶人更恶,这世道才会清明一些。” 陈凯之哂然一笑,他突然发现,来到这个世上,与自己三观最接近的人,居然是这位包知府。 陈凯之不由佩服之至地躬身道:“学生受教。” 包虎失声一笑:“哪里有这么多教诲,你不也上前动了手吗?可见你不是受教,你这家伙也不是迂腐的人,这样也不是坏事。” 只是现在,陈凯之倒是为包虎担心了起来,忍不住道:“可是府尊大人,此人,只怕不会善罢甘休吧?” 包虎皱眉道:“他肯不肯甘休,本官倒也不惧,本官的性子就是这个样子,既不想改,也改不了了;倒是你,他是监考,一旦张榜,考号便无法更改,老夫此举,亦是无法改变你的命运,不过是泄愤而已,此次乡试,你若是不中,再等三年?” 陈凯之却是含笑道:“又不是不准学生去考,只要去考,就会有机会,可学生以为……”他微微皱眉道:“学生还是担心这郑公公不肯善罢甘休,就怕会来个防不胜防,暗箭伤人。” 包虎却只抿抿嘴,冷笑道:“哼,那就随他去吧。” 果然是个粗犷的人啊,陈凯之膛目结舌,这位知府大人,真是难以想象,他这知府,是怎么混来的。 ……………… 在知府衙门之外,佐官和地方官都散去了,有人坐上了轿子,那郑县令走得慢了一些,却听身后有人叫着:“文澜。” 这是郑县令的字,他脚步微微一顿,回眸一看,却是朱子和不疾不徐地走来。 这星月之下,郑县令背着手,稍等了朱子和片刻。 朱子和深深看他一眼,才道:“方才那烛台,是文澜兄做的手脚吧?” 郑县令顿时将脸一板:“一派胡言,我无端端弄那烛台做什么?我郑某人,岂是那样的人,你怎可这样冤枉人?” 朱子和只淡淡一笑,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旋即道:“郑公公会善罢甘休吗?” 郑县令一副轻松的样子道:“甘休不甘休,于我何干?我又非罪魁祸首,郑某本本分分,是一丁点都不担心的,怎么,朱兄没少下黑手吧,就这样担心?” 朱子和面上古井无波,夜色之下,纵是被郑县令试探,却依旧是一副漠然的样子,一边踱步,一面徐徐道:“老夫是读书人,怎会做这等有辱斯文之事?文澜言过其实了。” 说着,朱子和已钻入了在一旁等候的小轿,随之卷下轿帘。 郑县令只是笑了笑,回眸看了一眼这昏暗的知府衙门,便也上轿而去。 ………… 此时,在张灯结彩,处处充满年节味儿的洛阳宫里,喧闹了一夜后,依旧一张精致脸蛋的太后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了寝殿。 在太后的这寝殿里,一片暖意,只有那窗儿往里吹着丝丝寒风。 几个宫娥已预备将门窗一扇扇关上,太后却突的道:“这窗,不必关了。” 宫娥们便温柔地屈身行了礼,退到了一角。 太后身子微微倾在软塌一侧,美眸微微眯着,口里喷吐着方才宫宴中残存的酒气,她略显头痛的样子:“传张敬,其他人,不必伺候了。” 宫娥们徐步而退,过不多时,张敬便碎步而来,恭谨地拜倒在地。 第一百八十章:贵家公子(2更求月票) 太后只将眼眸微微地张开一线,在这冬日的冉冉宫灯之下,只见太后那绝美的面孔上,却带着深秋的萧索。 她淡淡道:“又是一年了,方才皇帝让人抱着来给哀家问安,你可知道哀家在想什么吗?” 张敬抬眸看着太后,道:“娘娘一定在想,若皇帝是无极皇子,该有多好啊。” 太后笑了,只是笑得有些勉强:“无极……他现在怎么样了?” 张敬道:“奴婢……不敢深查。“ 是呀,就怕给有心人注意到了,才是最大的危险啊! 太后颌首:“赵王那儿还有异动?” 张敬沉默了片刻,才道:“是为了以防万一。赵王那儿对奴婢的一举一动甚为警惕,奴婢担心,一旦让赵王稍有起疑,殿下的性命就怕难保了。” “是啊。”太后的惆怅化为了一股愤恨,目光犹如这冬日的寒气一般,道:“他的儿子如今成了九五之尊,而哀家的儿子,如今……呵……呵呵……好一个赵王啊,他害了哀家足足十三年,十三年啊,每年的这个时候,哀家的心便如刀割一般。” 张敬的眼眶也不由发红,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十三年来寻寻觅觅,若是再没找到无极皇子,只怕他还要再找下去。 他朝太后磕了个头:“所幸上天有眼,娘娘且稍作忍耐。奴婢听说,乡试就要开始了。” 太后眉头轻皱:“嗯?” 张敬小心翼翼地抬眸道:“无极皇子已是秀才之身,要参加开春之后的乡试。他才情无双,或许这一次有机会高中,若是那般,那来年就该进京会试了,等他来了京中,娘娘……或许就有机会和他见一见了。” 是啊,若是主动派人前去,一旦事情泄露,以那赵王的城府,怎会想不到这背后的隐秘呢?而一旦知道,天下必要大乱。 想想看,大陈已有了皇帝,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先帝时的皇太子,此人更是太后的嫡亲血脉,那么……会发生什么? 赵王一定会鱼死网破,他在地方,在军中,在朝中的所有党羽,包括那些支持他的皇亲国戚,也定会不顾一切地进行疯狂的攻击。 可既然不能主动去接触,那么无极皇子若是能高中乡试呢? 中了乡试,便要入洛阳学宫了,到了那时,太后还怕找不到与儿子相见的机会吗? “是吗?”太后那本是寂寞的眼眸顿然多了几分色彩,道:“他真能高中?” 张敬道:“或许……可以吧。” 他可不敢打包票,便转而道:“此次按祖制,已择选出了监考官郑文前往金陵监考,奴婢为了谨慎起见,不敢对他透露什么,除此之外,还有礼部右侍郎张俭,过了这个年之后,便要预备案临金陵主持乡试了,奴婢倒是不担心这郑文,郑文这奴才,虽是贪财,却也兴不起什么风浪,唯独那张俭,此人……” “此人历来是忠心皇帝的?” “是。”张敬道:“只怕他对无极皇子会有所反感,所以奴才……” “知道了。”太后这时反而淡定下来:“他是考官,难道还敢因自己的好恶来行事吗?何况历来乡试都是糊名,他就算想要凭自己的好恶来判定,怕也是千难万难,他虽是主考,可阅卷官却非他一人,你不必操心。” “是,是,是奴才想岔了。” 此时,太后站了起来,张敬忙是想要搀扶她,她轻轻一挥袖摆,张敬便忙是退开。 太后赤足走在这铺了铜砖的寝殿,此时天寒地冻,张敬不禁皱眉:“娘娘要保重身体。” 脚下,传来一股冰冷,这刺骨的寒意,太后却是恍若未觉,她绣眉微微一凝:“太祖高皇帝和先帝保佑,凯之一定能高中的。” 太后终究是女子,总是深信这冥冥之中的事,张敬也是正色的道:“是啊,太祖高皇帝和先帝,一定会保佑皇子殿下安然无恙,保佑他能一举高中的。” 月色如钩,带着几分凄冷。这惨然的月色,透过寝殿的门窗潜入寝殿,太后那晶莹剔透的赤足踩在这一抹月色之下,此时此刻,她宛如桂宫中的嫦娥,虽是在这年关时节,本该是喧闹的时刻,太后的身上却多了几分凄婉。 ……………… 陈凯之在大年初二的时候,便提着礼物前去荀家拜会,见了荀游,荀游似是很高兴,最令陈凯之惊奇的是,他的面上再没有那淤青的痕迹了。 陈凯之拜过,接着将礼物放下,才道:“不知伯母可在?” “咳咳……”陈凯之话音落下,便听清脆的咳嗽,荀母雍容地从内室出来,道:“凯之,你要考试了吧,可是……我听外人说,你的考号乃是丁戊号?哎,你得罪了谁,竟遭人这样陷害?” 哎……果然还是金陵人尽皆知啊。 陈凯之朝荀母一礼:“学生历来与人和善,没有得罪谁。” “谁说的。”荀母别有深意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我可是千里眼、顺风耳呢,年关的时候,郑太监被人打了的事,可是有不少人知道,包知府这个人性情如火,依着他的性子,眼里容不得沙子,可也不会无端和钦使闹别扭,好啦,现在是大年,这些丧气的话就先不要提了,不过你这次只怕是难中了,若是三年之后再考……” 陈凯之不禁在心里想,这丁戊号的考棚当真这样的可怕吗?不至于吧…… 可陈凯之虽然不信一个考棚能大大影响一个考生的发挥,可现在所有人都言之凿凿的,倒仿佛像是陈凯之已经被判了死刑一般。 陈凯之也只是报之一笑,并没有深谈下去,而是转移话题道:“现在作坊能产多少精盐了?” 荀母说到这个,顿时如数家珍起来:“现在每月能从盐场里拖九千斤盐,产出的精盐,大致在六七千斤上下,三大盐商那儿,现在精盐销量极大,价格一提再提,竟还是销售一空,这儿毕竟是金陵,是富庶之地,便连附近的州府听到了消息,那儿的一些盐商,也从三大盐商那儿进货,所以这三大盐商已不打算卖粗盐了,专司售卖精盐,他们从盐场拖出来的粗盐,都送到了我们的作坊里去,让我们的精盐作坊进行加工,老身在想,等年后,还得再买一些家奴来,产量还要再增加一些才好。” 陈凯之松了口气,看来未来自己的收益还会增加不少,现在学这《文昌图》,按着太祖高皇帝的方子,所需的名贵药材越来越多,甚至连沐浴都需许多名贵药材丢入浴桶。 这等奢侈,让陈凯之有些时候都有点想放弃了,他甚至产生了一个很大的疑问,当初的太祖似乎还未夺得天下时,便已开始学习文昌图,那么他是哪来的如此巨大财富来供应他的‘修炼’呢? 陈凯之现在迫切地需要钱,只是此时,他却不能显露,他朝荀母道:“伯母安排妥当就好。” 荀母点点头,虽是谈起了生意,可是她也在细细地观察着陈凯之。 说到精盐买卖时,陈凯之依旧是面如秋水,仿佛并不经意,荀母心里也不由啧啧称奇起来。 这小子,哪里像是个贫贱出身的小子?分明是个贵家的公子啊! 气度不凡,口里的谈吐虽是铜臭,面上却毫无波澜,连半分贪婪之色都没有。 倒像是……他从前过过什么好日子,让人莫名的有种觉得这样的人似是衣食起居,无一不是精美绝伦的感觉,否则当真是穷苦出身的,怎么会毫不动心呢? 荀母又哪里知道,陈凯之两世为人,视野早已高出不知多少,他早就预见了精盐未来的巨大利润,本就在预料里的事,又怎么会感到出奇呢?而且挣钱,也只是暂时先满足他学习文昌图罢了,自然生活也可以随之改善一二,可若说他有什么贪心,倒也不至于。 闲谈片刻,陈凯之不禁鼓起勇气道:“不知雅儿可在?” 荀母笑着道:“她?哈……我真是糊涂了,竟忘了和你说,她年前已出发去了华亭。” 华亭? 陈凯之记得华亭乃是县,距离金陵也有数百里之遥,那儿靠海,却不知这大过年的,荀雅为何去那里? 荀母已看出了陈凯之的疑问,便道:“那是我们荀家的祖居之地,所有未婚配的子女,都该去那儿拜谒老祖宗的,你竟不知吗?” 我姓陈,不姓荀,我特么的怎么知道? 不过陈凯之大抵也知道荀家乃是江南的豪族,这样的家世自是开枝散叶,金陵不过是荀家的一支而已,古人的宗族观念很强,宗法严厉,而各家的宗法也有所不同。 又见不到荀雅,陈凯之心里不免有些遗憾,兴致也少了不少,只得道:“那么学生该去拜谒恩师了。” 荀母颌首,给荀游使了个眼色,荀游方才意识到了什么,忙道:“凯之,老夫送送你。” 陈凯之忙谦让:“不敢。” 说罢,陈凯之谢了荀游的好意,劲自从荀家出来,便直接去拜谒方先生。 第一百八十一章:这就是价值(3更求月票) 在陈凯之的心里,是十分敬重这位恩师的。 方先生乃是真正的儒学大家,这一年来,更是教授了陈凯之不知多少学问,这样的名师,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可惜他是淡泊名利之人,否则以他的学问,只怕早已被征辟入学宫了。 陈凯之到了书斋的时候,见门开着,便徐步进去,到了书斋,左瞧右看,却不见恩师在,他颇为奇怪,正在这时,竟见着书斋边有一个耳室,这耳室寻常都是关着门的,今日却是开了。 怪了,今儿这里怎么是开着门儿的? 其实想了想,陈凯之便明白了,平时他进来前,都有童仆先通报,而今日,或许是过年的缘故,这里较为冷清,陈凯之是弟子,贸然进来也不算是什么禁忌……那么,恩师正在耳室里? 陈凯之倒是从没有进过这间耳室的,带着好奇,便信步走进去。 果然,里头油灯冉冉,只见方先生正低头聚精会神地伏案疾书。 陈凯之细细看着这里,这是一间小书房,书房里无数的书册堆积如山,不止如此,还有不少零散的竹片,这竹片,显然都是古物,乃是纸张大量普及之前的简牍。 陈凯之上前,轻轻咳嗽一声:“恩师。” 方先生这才微微抬眸,显得有些诧异:“凯之,大年初一的,你怎的来了?” 陈凯之惊讶地道:“恩师,现在是大年初二了。” “……”方先生微微一愣,接着搁笔失笑道:“不知今夕,为师糊涂了啊。” 陈凯之看着方先生在书案上的手稿,不由好奇地道:“恩师在著书?” 方先生脸色平静:“噢,已经修了三年了,只是闲暇时自娱而已,平时也不和人说,怕人笑话。” 恩师著的书,怎么会让人笑话?这不过是谦虚罢了! 话又说回来,恩师居然会谦虚,这让陈凯之很诧异:“不知恩师著什么书?” 方先生将手稿搁到一边:“不过是百家姓氏而已。” 姓氏? 陈凯之心头一震。 他很清楚,所谓的百家姓氏,绝不只是赵钱孙李这样简单,在古代,姓氏是一个家族的源头。 古人最重姓氏,因为姓氏代表了自己的祖先,所以恩师要著的这书,定然不只是单纯记录姓氏这样简单。 著姓就是著史,因为每一个姓氏,都代表着一段历史,就如金陵荀氏一样,他的源头来自于华亭,而最初的起源又在哪里?又出过哪一些大名鼎鼎的人呢? 著这样的书,绝不是开玩笑的事,难怪恩师居然连自己都瞒着了,因为一旦公布出来,这只怕要引起轩然大波啊。 那些名门望族倒也罢了,很乐于接受这样的书;可若是某些家族中有不光彩的姓氏,怎么肯让你揭露他们的阴私? 即便这阴私早已出现在了史料之中,有迹可循,可像恩师这般进行归类,这还了得? 陈凯之知道,另一个时空里,在魏晋时期,便有人专门做这等事,此人好像是叫陈群,以至于到了后来,竟衍生出了九品中正制。即便到了隋唐时期,姓氏依旧决定了大多数人的人生,什么五姓七家,什么关东世族,这些门阀依旧占据了社会的主导地位。 甚至有人只要自报自己的家门,自己的姓氏,自己的籍贯,不需介绍,大家便能清楚此人是什么身份,祖上有什么渊源,父母兄弟身居何职。 现在恩师要著书…… 卧槽……恩师这是逆历史朝廷而动啊! 陈凯之对于这等东西,是颇为反感,可细细一想,恩师一定没有想到这些,何况大陈的科举已经历经了这么多年,想来即便出现了这样的书,也不至于发生什么历史倒退。 倒是陈凯之好奇起来,他道:“恩师为何不早说,恩师一人著书,想必辛苦,弟子可以为恩师代劳,即便不能代笔,却也能为恩师整理一些文稿的。” 方先生似是有些不情愿,板着脸道:“乡试在即,不好好读书,你在其他杂事花这些心思做什么?” 陈凯之便苦笑道:“这能花多少心思?何况学生不是在丁戊号考棚开考吗,哎,别人都说学生考不上了,学生自还是要努力温习功课的,可闲暇时,帮帮恩师,也没什么不可,不耽误功夫的。” 他也不客气,直接上前去随手拿起了一份文稿,这一看,顿时眼中冒光。 什么是价值……这就是价值啊…… 自己的恩师,居然私下里鼓捣这个东西,怎么不早和自己说! 这一份文稿里,密密麻麻的,记录的乃是益州吴氏的情况,从商周开始,历经秦汉,从家族的血缘,到各地的支脉,甚至是家族中的名人,甚至事迹,等到了大陈朝,这大陈朝,一些子弟的情况,可谓一清二楚,详尽无比,什么时候,几房的老几中了进士都写得清清楚楚的。 陈凯之瞠目结舌,忍不住吃惊道:“恩师,如此详实的资料,得来只怕不易吧?” 方先生露出几许浅笑道:“容易得很,各地都有县志,有府志,这些你不知道?若是再远一些的,可以翻看史册,只要肯用心,总有蛛丝马迹可循的,就说你吧……” “我?”陈凯之哑然失笑。 方先生板着脸,很认真地道:“陈氏源于宛丘,望于固始,兴盛于颍川以及闽漳诸地,再远一些,陈氏乃是舜帝之后,周王讨纣王之后,寻了舜帝的后裔胡公满,将其封于陈地,建立了陈国,子孙以国为姓。这陈氏盛时在颍川,此后开枝散叶,而极盛之时,却是太祖高皇帝建立了大陈,自此颍川陈氏,盛极一时。除此之外,还有闽南陈氏,漳州陈氏,也都是大姓……” 陈凯之忍不住道:“那么学生是什么陈氏?” 陈凯之依稀记得,自己上一世,乃是河南人,这颍川就在河南,按族谱来说,自己确实出于颍川陈氏,这样说来,了不得了啊,自己其实也算是宗室子弟了。虽然是一千多年后的宗室子弟,呃,好像不是很值钱的样子。 方先生只一笑:“你?你这个陈氏不算,你只是以陈为姓,当初高祖皇帝征五胡,胡人俱都臣服,徙入关中为奴,许多胡人便都以陈氏自居,因此世人常称这些胡人为野陈,你……理应就是胡人的后裔,是以陈为姓的野人吧。” 卧槽…… 陈凯之目瞪口呆,他恨不得穿越过到另一个时空,将自己家族中的族谱摔在方先生脸上,去你的野人,我特么的是正儿八经的颍川陈氏后裔! 可细细一想,又淡定了,管他是漳州陈氏,还是颍川陈氏,又或者是陈氏的野人,这些和自己一毛钱干系都没有,就算是颍川陈氏,这当今的陈氏宗族会认自己吗? 陈凯之哂然一笑,很是大度的样子,说起来,现在天下的野人陈氏还真不少,少数民族只要入关,就不便要取汉姓,就好像上一时空一样,异族纷纷自称自己姓刘、姓李,为什么,牛啊。现在是大陈的天下,人家姓陈,也就不奇怪了。 陈凯之便默不作声,帮着方先生整理文稿,在整理的过程中,却默默地将这些资料统统读一遍,用心地记在了心上。 陈凯之可是很清楚,这东西是很有用的,天下的各姓若是都铭记在心,到了将来与人打交道,只需听对方报了高姓大名,便能熟知对方底细了。 而事实上,绝大多数人是不会去关心这些的,可上辈子有业务经验的陈凯之却是知道,这种资料,却是千金不换的。 他本就记忆力惊人,有过目不忘之能,所以一边整理一边读,不知觉间,竟是到了天黑。 此后,除了读书,陈凯之便来这里整理资料,反正他孑身一人,无牵无挂的,竟也过得自在。 与此同时,无数的姓氏,以及这些姓氏开枝散叶在各地的各房,都一一烂熟于陈凯之心里。 而在此时,礼部右侍郎张俭已案临金陵,才刚刚到了文庙,乡试在即,本有千头万绪的事,此时,监考官郑文却来登门了。 张俭倒也不以为意,只以为这不过是寻常的公务往来,他是朝廷命官,倒不太愿意和宦官有太过的牵涉,所以便在明伦堂召见。 只是当那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郑文一到,张俭不禁大感意外,整个人完全震惊了,心里也有些气愤起来,堂堂宫中钦使,乡试监考,这是被谁打了? 谁这么大的胆子? 这郑公公一见到张俭,顿时眼泪啪嗒的往下落,甚至捶胸跌足起来。 “张侍郎,天要塌了,这金陵的天要塌下来了。” 张俭皱眉道:“郑公公,有什么话细细的说。” 郑公公咬牙切齿,非常痛恨地挤出话来:“有考生竟是伙同本地的官吏,殴打监考官,你是主考,总要为咱做主啊。” 宫里的宦官,虽然跋扈,可因为朝廷顾忌着舆情,所以监考官只负责在旁监督,可实际上,万事却还需主考官来做主。 第一百八十二章:栽赃陷害(4更求月票) 郑公公一口咬定,陈凯之是主谋,也是经过他深思熟虑的,因为他很清楚,那包虎虽然嚣张,可毕竟也是金陵知府。 何况据说包虎在京里,也是有人的,这块骨头很难啃,既然如此,那么先柿子寻软的捏了再说。 就你陈凯之了。 陈凯之你死定了。 郑公公对着张俭开始添油加醋地诉说,一口咬定了陈凯之最先冲来揍了自己的。 “陈凯之……”张俭喃喃念着,似乎有些印象。 他不是很喜欢郑公公,可似乎对于这个叫陈凯之的人来了兴趣,不禁沉吟了片刻,深深眯着眼问道:“是那个写《洛神赋》的陈凯之?” “是,正是。” 洛神赋……郑公公觉得怪怪的,似乎他猛然间想起什么。 张俭随即一笑,面无表情地道:“还有这样的事,现在的生员都这样胆大包天吗?呵,本官来此主持乡试,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来人,将金陵学官都请来,连带这陈凯之,一并叫来,本官要当面痛陈其罪,其他的,交给那些学官们来处置吧。” 这张俭乃是礼部右侍郎,位高权重,又负责此次的主考,更是一言九鼎,他发起怒来,一个小小的生员,怎么挡得住? 这几乎等同于是轻易地碾压了。 郑公公一颗心落下,这事,便是那包知府想要包庇此人,怕也保不住了。 于是过不多时,王提学便领着学官们前来拜见了。 王提学见了这张俭,却见这位张钦差一脸怒容,再看一眼郑公公,心里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坐下吧。”张俭勉强露出一些笑容,请他们俱都坐下,方才端起茶盏。 呷了口茶,四顾左右,他突然问道:“陈凯之,诸位可曾听说过吗?” 学官们面面相觑,不过大多人却是闭口不言。 因为他们清楚,此时提学在此,自是王提学回答。 王提学权衡了片刻,才徐徐道:“下官倒是和他见过一面,举止不凡,是个敦厚之人。” 他刻意咬定住了敦厚二字,是希望张俭不要偏听偏信。 张俭眯着眼,想不到本地的提学官居然要保陈凯之,他抚案沉吟着,目光微闪烁不定。 张俭道:“人不可貌相,不可以貌观人,何况大奸者似忠,不能一概而论。” 王提学一听此话,便觉得有些不妙了。 这张侍郎如此嫌恶陈凯之吗? 王提学沉默了片刻,道:“下官自认颇能识人。” 这是坚持己见了,不肯妥协的意思。 这倒令张俭心里虽有不快,却不得不沉默了,一个小小生员,竟能让提学官为他坚持? 这陈凯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是……想到了那洛神赋,张俭的心又沉了下去,他只是淡淡地朝那王提学一笑:“是吗,那么拭目以待。” 陈凯之是被人很不客气地请来的,他正在府学里读书,这样一来,也引来了许多同窗的诧异。 不过陈凯之还算是淡定,到了文庙,进入大堂,只左右看了两眼,见到了诸位熟悉的学官,再看一脸怒容的张侍郎,以及坐在一侧的郑公公。 郑公公一见他来,便阴测测地笑着,深仇大恨啊,此仇不共戴天。 今儿,若是不整死你陈凯之,自己算是白白割了自己了。 陈凯之看此情此景,心里就大抵明白了怎么回事,心里不禁在想,这位右侍郎没有请知府大人,看来是郑公公添油加醋,决心先针对自己了。 而这右侍郎将学官们都请了来,看来也是很注重官声的,毕竟是侍郎,若是全无道理的收拾自己,就显得自己是欺负人,而请了学官来,看来还是讲一些道理的。 陈凯之上前作揖,张口要说话。 张俭却是先声夺人:“堂下何人?” 声振屋瓦! 陈凯之这会,心里便了然了,这位张俭张大人,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啊,自己明明是被请来的,绝不是罪囚,可是这堂下何人,本是对付犯人的手段。 若是自己应了,那便真当自己是犯人了。 而最可怕的却是,自己会给这位侍郎大人一个软弱可欺的印象。 可若是不应,就是不将侍郎放在眼里,何况他还是主考官,这又是一桩罪状。 自己所面对的情况,便如蚂蚁遇到了巍峨的高山,张俭就是一座山,自己无法翻越,他只需轻轻伸出手指,便可教自己粉身碎骨,那么…… 该怎么办? 既不能失礼,又需有保持自己的气节。 陈凯之略一沉吟,他似是想定了,他面带微笑,翩翩有礼的样子,朝张俭神色淡淡地作了一揖:“江宁县生员陈凯之,见过大宗师。” 理论上来说,张俭是主考官,那么就是陈凯之的大宗师了。 所以陈凯之行的是师礼。 如此一来,张俭的面色微微一凝,他显得猝不及防,本来嘛,原以为陈凯之只是一个小小的生员,张俭并没有放在眼里,谁料这家伙倒是滑头,这下马威,并没有吓到他。 张俭冷笑道:“你竟也知道尊长,本官还以为你不知道,陈凯之,你何故殴打郑公公?他乃监考官,谁给你的胆子?” 陈凯之知道,对方是想坐实自己殴打郑公公,他沉默了一下,旋即深深凝眉,有些困惑地说道:“学生有些不明白,学生与郑公公无冤无仇,郑公公乃监考官,学生便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施暴。” 此时,陈凯之的逻辑清晰,呵,别人以为他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可谁知道,这孱弱幼小的身体之下,却藏着一颗比任何人都复杂的心。 张俭侧目看了郑公公一眼,郑公公竟有些呆了。 是啊,人家为什么要打你?打你总要有动机吧。 郑公公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可话刚到嘴边,居然哑然无声,难道他说,因为自己给对方穿了小鞋,所以人家怀恨在心才揍他的? 自己可是监考官啊,若是明目张胆地说自己就是故意给陈凯之安排丁戊号的考棚,就是故意刁难他陈凯之的,而且还是索贿不成,怀恨在心,这不是摆明着犯贱吗? 不能,这是决不能说的,自己得假装这丁戊号的考棚只是自己无心的安排,因为考棚不够,只能这么安排,否则就说不过去了。 所以他只是冷笑道:“谁晓得咱什么时候得罪了你,咱知道那一夜你打了咱,难道咱堂堂钦使,金陵乡试的监考官,还会说瞎话不成?” 又是这等无赖的态度。 张俭却有点恼怒,这郑公公,还真是个粗糙的人啊,人家一个小小生员,尚且如此条理清晰,你还敢自称自己是钦使,钦使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只是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张俭便瞪着陈凯之,厉声道:“陈凯之,你少要油嘴滑舌,莫非郑公公还要冤枉了你,你如实说来,本官尚且饶你,你是否动手打了郑公公?” 这是吓唬呢! 陈凯之怎会不明白?利用他身居高位的优势,使自己这小小的生员产生恐惧感,最后不得不乖乖就范。 陈凯之若是认了,那就见鬼了,殴打钦使,这可不是小罪。 陈凯之面无表情,泰然自若地说道:“学生不曾打过郑公公。” 抵死不认,让张俭意识到自己这办法行不通。 他终于冷静了下来,侧目看了一眼王提学等学官,于是深吸一口气:“你当真不认?” 陈凯之摇摇头,叹了口气,你特么的逗我,真把我当傻子? “学生没做过的事,学生不敢认。” “好,好得很哪。”张俭冷笑连连,却是看了一眼郑公公,道:“可是郑公公说,他有人证。” 郑公公顿时会意了什么,忙道:“不错,咱有人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以为你抵死不认,就可以逃脱罪责吗?” 陈凯之心里咯噔了一下,人证?哪里来的人证? 是试探自己? 这套路也太老了,若是寻常人,说不准就已被吓得面无血色了,陈凯之却是叹了口气道:“若有人证,就请郑公公请来吧。” 郑公公眼珠子乱转,他想不到陈凯之这家伙油盐不进,现在让自己到哪里找人证去?说实话,假若当真有人证,哪还需要主考官出手?自己就可以将这家伙办了。 突然,他似是顿悟了什么,便狞笑道:“不,是物证,当时咱情急之下,夺了你身上一块玉佩!” 说着,他从袖里掏出了一块玉佩来,得意地道::“这就是你的,你还要抵赖吗?” 玉佩……物证? 这是栽赃。 郑公公又重重地加了一句:“若是不信,陈凯之的同窗曾环可以证明,这便是陈凯之的玉佩,当时是咱从他身上扯下来的,若不是你殴打咱,这玉佩怎会在咱的手上。” 这一番话,分明就是要将陈凯之置之死地了。 他们位高权重,嘴在他们的身上,他们说是黑的,就是黑的,说是白的,便是白的。 而更可怕的是,郑公公一口咬定这玉佩是陈凯之的,这当然不可尽信,可郑公公口中的人证曾环是谁,陈凯之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最好的证明(5更求月票) 曾环和陈凯之一样,都在府学里读书,算是同窗。 可上一次,郑公公向陈凯之索贿,便是这位曾学兄逢迎讨好着郑公公,和郑公公一个鼻孔出气。 陈凯之比谁都清楚,若是这个时候,郑公公将曾环找来,问这玉佩是不是陈凯之的,依着那曾环两面三刀的性子,十之八九,是要一口咬定这是陈凯之之物。 一旦如此,就意味着什么呢? 即便这个证据有些粗糙,却也算是有了人证物证,只要这位主考官大人相信这一点,就完全可以直接治罪了。 只是殴打钦使,这是天大的罪名,就算仁慈,怕也要剥除学籍,甚至可能遭受牢狱之灾,更甚至说是死罪,也未尝不可。 陈凯之看着那鼻青脸肿的郑公公。 那双眼眸里,如尖刀一般的锋利,这如锥入囊中的目光在郑公公的面上扫过,郑公公方才还略带几分得意,却一下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陈凯之的眼眸里竟有杀意。 郑公公身躯一震……他突然有一种感觉,这个看似孱弱的书生,似乎杀过人。 这种感觉,绝非是他的瞎想,因为他曾在明镜卫的校尉身上见过这样的眸子。 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可随即一想,自己怕他做什么,嘿……他终究只是个小秀才而已,算是什么东西,蝼蚁一般的角色,若不是忌惮这本地的知府,自己哪里需要张侍郎来做主?自己捏一捏,就死了。 今日,他就要让这个陈凯之后悔这辈子来到这个世上。 郑公公扯开了嗓子,尖声道:“来,召那曾环来。” “不用了!”陈凯之的语气平静到了极致,甚至有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堂中瞬间鸦雀无声起来。 不用了……这是什么意思?认罪了? 郑公公喜上眉梢。 一旁的王提学和诸多学官不禁担忧起来,这陈秀才,是不少学官看好的,且不说王提学,至少在府学里,不少学官就很关照他,而陈凯之这个人,对待学官向来彬彬有礼,礼数周到。 金陵的才子不少,可有不少人皆是自恃自己的才学,历来目空一切,虽然见了学官也会行礼,可很难从他们的身上看到发自肺腑的尊敬。 张俭则是正色道:“你是怕了吗?” “不。”陈凯之心平气和地道:“学生无所畏惧,只是学生不想耽误大宗师的时间,因为……学生已经料定,曾学兄若是被招了来,定会附和郑公公。” “呵,你的意思是,你这同窗,会和郑公公一起撒谎,就为了污蔑栽赃你?” “是。”陈凯之斩钉截铁地道。 这句话,就显得可笑了。 所以张俭笑了,他觉得这个陈凯之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那么说,你能证明这玉佩不是你的?” 没有办法证明,因为陈凯之就算请了人证来,又如何证明他没有这块玉佩呢?不曾见过,并不能证明陈凯之没有。 而曾环却可以证明陈凯之佩戴,这……才是证据。 自然,若是有人肯同情他,却也未必会采信这证词,只是可惜,这位张侍郎似乎对他颇有成见啊。 陈凯之一字一句地道:“不可以。” 对,他不可以证明。 张俭眼眸一闪,杀气腾腾地道:“既如此,你还想抵赖吗?如今认证物证俱在,时至今日,你便是想要抵赖,也抵赖不成了,陈凯之,你可知道你所犯何罪?来人,将他拿下,王提学,现在你是亲眼所见了,本官和郑公公可曾有冤枉过他?就请王提学先革了他的学籍,再下大狱议罪处置。” 王提学万万想不到是这个结果,他皱眉,想要辩驳什么,却又很惋惜地看了陈凯之一眼,这若是革了学籍,陈凯之的一生也就完了,更何况接下来的牢狱之灾? 这时,陈凯之却是道:“不过……学生可以证明学生绝没有对郑公公动手。” 这突如其来的话,却又打破了沉默。 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案情都已经定巚了,陈凯之还想玩什么花样? 张俭不耐烦到了极点,只是现在已经尘埃落定了,他倒也不担心陈凯之翻案:“你又想说什么?” 其实很多时候,陈凯之不想将自己的本钱露出来,因为他自信闷声发大财的道理,可是现在,显然这些人是非要逼自己了。 陈凯之继续道:“不知大宗师可否让学生问郑公公几个问题?” 张俭已隐隐不耐烦了。 王提学却是趁机道:“既是牵涉如此大,自该水落石出才好,你尽管问。” 陈凯之感激地看了王提学一眼,上前一步,朝郑公公行了个礼道:“敢问郑公公,学生和你有多大的仇?” 嗯? 郑公公一呆,撇嘴道:“这咱哪里知道。” 陈凯之竟是含笑,这宛如美玉一般褶褶生辉的少年,给人一种深藏不露的感觉,到了这个时候,他竟还能如此淡定。 陈凯之道:“假若郑公公认为是学生打了你,那么敢问公公,公公觉得学生下手可重吗?” “重,当然重!”郑公公下意识地回答:“怎么不重?” 他当然得说重,越重罪名越大。 陈凯之微微皱眉:“有多重?” 有多重,对于一个挨揍的人来说,这就属于玄学的范畴了,郑公公心里想,难道还说你留了后手? 若是留了后手,罪责可就不轻了。 郑公公冷冷道:“自然是往死里打。” 陈凯之长眉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却是步步紧逼:“这么说来,若是当初,学生倘若当真打了郑公公,而且还如郑公公口中所说的一样,是往死了打,学生甚至还想谋害郑公公的性命不成?” 郑公公是何等奸诈之人,宫中的明争暗斗见得多了,现在他只想着将陈凯之往死里整,现在陈凯之追问,若只是单纯的殴斗,显然是罪不至死的。 可若是说陈凯之蓄意杀人,便可教陈凯之死无葬身之地,而今大局已定,郑公公本能的巴不得陈凯之死的不能再死的好。 是以,他毫不犹豫地道:“对,你便是想害咱的性命,亏得咱命硬,否则,咱现在还能活吗?” 蓄意谋杀钦使…… 这是天大的罪啊,这就是不要陈凯之的命不罢休了! 王提学坐在一旁,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他先是为陈凯之的前途惋惜,可现在却是忧心起陈凯之的性命了,他想为陈凯之说点什么,却发现根本无从插手,因为此时,他已看到张俭面上露出了不可捉摸的笑容。 而此时,陈凯之也笑了。 这一次,笑得有点肆无忌惮。 仿佛一个蓄谋已久的猎人,等到了猎物进入了自己的陷阱。 陈凯之道:“郑公公所言,句句属实吧?” “属实,怎么不属实?”郑公公很肯定地道,可心里却莫名的觉得有些古怪,却又一时无从察觉,而眼下,他又怎么能推翻自己判断? 陈凯之怪异地再次道:“当真?” 郑公公狞笑道:“咱乃钦使,是宫里人,难道还会说谎吗?” “那么……”陈凯之眼眸深邃,深不见底,他朝张俭一笑道:“大人,可以给学生一次自辨的机会吗?” “自辨?你要如何自辨?”张俭此时反而淡然了,事情已经有了结果,接下来便是严惩了,他不介意陈凯之再挣扎一会儿。 陈凯之也不理会,而是径直走到了郑公公的面前。 谁也想不到,郑公公见陈凯之走来,顿时感受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压迫感,陈凯之毕竟是读书人,是以这里并没有安排兵丁和差役。 郑公公见陈凯之一步步走来,面带微笑,可是目中似是杀机重重,他心里莫名的感到一阵恐惧,下意识地道:“你……你要做什么!” 说回来,有着上一次挨揍的阴影,已使郑公公变得胆怯起来,何况这陈凯之已是死到临头,谁知整个小子,会不会来个鱼死网破? 陈凯之越来越近,已令张俭诸人大惊,张俭厉声道:“来人……” 已经迟了。 到了郑公公面前,陈凯之握拳,这拳青筋爆出,与此同时,陈凯之感受到了体内无数气息在流动,这气宛如游蛇,在陈凯之暴躁的情绪之下,瞬间灌注于陈凯之的手臂。 这拳,已扬起。 接下来,一拳而下。 郑公公张大眼睛,那瞳孔的幽深之处,竟剩下了恐惧。 长拳破风,最终狠狠落下。 轰…… 郑公公闭上眼睛,便听到了巨响。 身子……无恙…… 他忙张开眼,却见自己手边的桌案,竟已支离破碎,这桌案的案面乃是梨木打制,最是牢固,可现在,陈凯之一拳而下,木屑横飞,竟是……碎了。 这一拳的力道…… 是何其之大啊。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陈凯之轻描淡写地收了拳头,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而郑公公一脸的惊魂未定,若是……若是这一拳打在他的身上,后果……绝是不堪设想。 他恼羞成怒道:“陈凯之,你这是要做什么?” 张俭已是心里发寒,面色冷冷一沉,厉声道:“来人,来人……” 第一百八十四章:实力脱险(1更求月票) 张俭冷着脸对外头叫着,外头已有护卫严正以待,一听召唤,纷纷抢进来。 陈凯之却是一笑,从方才的简单粗暴中恢复了过来,依旧还是那个神采奕奕,彬彬有礼的样子。 他朝张俭一拱手:“大宗师,学生只是证明一个道理。” 张俭怒道:“你……你还想胡说什么?” 张俭边说,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谁也没料到,这个家伙竟是个危险分子,在这孱弱的身躯里,却不知隐藏着何等力量。 这可是梨木的桌几啊,张俭自信,便是寻常的武士,也绝不可能用这血肉之躯,就能一拳砸碎。 这是何其大的力量?至少在这里,此人倘若要行暴,完全绰绰有余。 陈凯之却是一副错愕的样子道:“大宗师,学生要证明的只有一件事。” 话说到了这里,陈凯之的语气凝重起来。 其实方才连他自己都未曾想到,自己的气力竟大到这个地步,不过他的拳头现在倒也疼得厉害,但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就先不管这股疼痛了。 他一字一句地道:“学生要证明的是,若是学生真想要害郑公公的性命,并不需这样多的拳脚,只需一拳,便可以打……死……他!” 打死他三个字,自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少年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竟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因为……大家现在都很清楚,这是真的。 现在没有人再能否认,陈凯之方才的那一拳下去,以郑公公的老迈、孱弱,多半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既然如此,何须要这样多的拳脚将这郑公公打的鼻青脸肿呢? 此时,数十个护卫已经冲进来,个个按刀待命,一副气势汹汹,随时要拿人的模样。 陈凯之却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只是抬目凝视着张俭道:“方才郑公公口口声声说学生是想害他性命,学生几次确认,他都一口咬定,那么敢问,若是学生真要害他性命,当时的酒宴里,何须这样啰嗦?不过是一拳的功夫而已,现在的郑公公,不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说话吗?” 呼…… 原来如此。 方才陈凯之的举止过于粗暴,太过出人意表了,以至于大家都有点给吓懵了,都没有想到这一层上。 可是,这都是言之凿凿啊。 方才可是郑公公亲口说的,他确定以及肯定,陈凯之是怀着要杀他的心思,可是……现在事实已经证明,陈凯之若真要杀他,就是轻而易举之事,可为何……不杀? 郑公公顿时意识到了什么,两眼一瞪,竟是哑然。 这是搬石头砸了自己脚啊,他怎么会料得到,这个孱弱的陈凯之,竟是天生神力。 他不禁有些慌乱起来,忙不迭的道:“不,不,或许你并非是想杀咱也不一定,你……你……或许是咱记错了。” 呵…… 就这套路,还想和我玩? 陈凯之心里冷笑,面上露出轻蔑露骨之色,道:“郑公公确认自己记错了吗?” “记……记错了,你下手的时候,留了一手,咱毕竟是宫里的人,你想必是害怕打死了咱,会给自己惹来麻烦,没错,就是如此。”郑公公矢口否认。 陈凯之依旧毫无畏色,反是叹了口气道:“若是如此,那就更奇了。” “奇了什么?”张俭虎着脸,心里开始犹豫不定起来。 陈凯之笑了笑道:“若是郑公公连这个都可以记错,却又口口声声说他手里的玉佩乃是学生的,这不是很奇怪吗?郑公公忘性如此之大,可是大宗师却贸贸然凭借郑公公糟糕的记忆,而想要治学生这样的大罪,只怕难以服众吧。” 张俭脸色一凝。 是啊,一个食言而肥的人,他的话,怎么可以作为证据呢? 陈凯之心里想,推翻了他的证据,接下来便是要让对方知道,自己并不好惹了。 这世上的事,陈凯之再明白不过了,想要保护自己,自然该讲理,所谓有理走遍天下。 可是单凭有理还不够,还得具有威慑力,得让对方心里生出忌惮之心! 此时,陈凯之猛然大喝:“学生固然是位卑言轻,若是大宗师想要借这样荒诞的借口,让学生粉身碎骨,学生也无话可说。可是……大宗师却要明白,若是大宗师如此草率的收拾学生,学生好歹也是府学生员,是有功名之人,绝不会轻易受辱,实在不成,就只好请恩师和亲朋好友带着太祖高皇帝的御书前往京师,到了那时,学生若还有幸活着,少不得要和大宗师与郑公公再当庭对峙一番。可若是学生死了,呵……学生固然微不足道,只是……大宗师和郑公公,怕也未必能落到什么好吧?” 御书! 说起那部御书,不过是太后‘临时起意’颁赐下来的,其实没几个人当一回事,甚至郑公公都不知情,因为宫中对外的赏赐实在不少,没有人对颁赐给一个小生员的东西看重,所以在此之前,这里谁都没有想起这事来。 可现在……大家猛然想起…… 张俭色变。 这陈凯之若是果真有罪,除非是丹青铁卷,或许还能救他,一部御书,不过是皇家象征意义的赏赐而已。 可现在,在案情不明的情况之下,贸然定罪,那么人家若是拿着御书去告御状,结果就难料了。 张俭心里不免恼恨起这个郑公公不靠谱,偏偏这时又骑虎难下。 而一旁的学官们终是打起了精神,他们自是偏于陈凯之这边的,现在道理已在陈凯之这边,陈凯之以玉石俱焚的姿态,已令张俭和郑公公有些胆怯了。 就在这时,一个差役急匆匆地进来,禀告道:“报,金陵知府包虎求见。” 张俭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讶异起来,这个时候,这个金陵知府来做什么? 知府和他这个主考官,本没有什么关联,一般情况,地方官是避免来见考官的,除非遇到了特殊的情况。 而现在,就在他要收拾陈凯之的节骨眼上,这知府竟是前来了,这……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陈凯之的身上,顿时便明了。 大意啊,真是大意啊,这一次竟被这该死的郑文给坑了。 他面无表情,心里权衡着得失,也是明白,这件事不能继续下去了。 而今证据明显的不足,王提学等学官已经开始不满,本地的知府虽然位卑职浅,可毕竟是一地的父母官,是地头蛇,再加上那一封颁赐的御书,除非陈凯之的罪名坐实了,否则后果很难想象。 想通了这个关节,张俭眯了眯眼眸,旋即正色道:“陈生员,此案确实有太多的纰漏,既如此,你下去吧。” 轻轻巧巧的一句你下去吧,便算是结束了。 郑公公明显有所不忿,面色非常的不好看,可他也知道大势已去,他本就是想借张俭之手收拾这陈凯之,而现在张俭下了这结果,就绝不可能追究了。 陈凯之只抿抿嘴,心里感叹,这些人想要害我,可谓易如反掌,而自己想要挣扎求生,却不知花费多少心机。 可即便如此,对方也不过是一句轻描淡写,我陈凯之也只能乖乖退下,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这是什么,陈凯之心里想,这便是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则,上位者尊,而下位者如虫蚁。 作为底层,你便连活着都已不容易了。 陈凯之微微一笑,云淡风轻,也是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的人一样。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记住了一个教训,人要上进,这一次乡试,自己势在必得。 他面带微笑,只优雅地作了个揖,便旋身而去。 那前来通报的差役见侍郎大人默然无语,忙道:“那包知府……” “不见。”张俭冷着脸,这陈凯之都放回了,还见这知府做什么。 “是。” ……… 陈凯之自文庙中出来,便见神色焦虑的包虎已站在停留在文庙外的轿子外等着了。 他似乎没有进入文庙的准备,见陈凯之出来,他才松了口气,面上的焦色才缓和了些。 陈凯之忙上前朝他行礼。 包虎上下打量了陈凯之一眼,确认陈凯之无碍,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便朝陈凯之苦笑道:“这个郑公公真是无耻啊,想不到他竟是跑来和主考叫屈,更没想到的是,这主考偏听偏信,事情,老夫已经知道了,无妨的,走吧。” 陈凯之微抬眼眸,看着包虎,惊愕地道:“怎么,府尊不是去拜见大宗师吗?” 包虎却是摇摇头。 “我拜见是假,施加一些压力却是真的;何况这位主考大人,十之八九也不会见本官的,本官来此,只是表明立场而已。倒是你运气不差,竟是安然脱身出来,否则本官少不得又要费一些气力了。” 他挑了挑眉,陡然别有深意地凝视着陈凯之:“凯之,这一次,你学到了什么?” 陈凯之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学生只学到了一件事。” “噢?” 包虎眼眸深深一眯,一张褶皱的面容里满是期待之色。 第一百八十五章:天之骄子(2更求月票) 陈凯之负手而立,清隽的面容里平淡无波,说的话却犹如历经风霜的老者。 “这世上,什么都不是真实的,唯有权柄,才是最真真切切的。” 包虎听罢,叹了口气,却赞同地点头道:“是啊,这真是好东西,可是你需记着,它既可杀人,又可救人,想要晋身,并不是糟糕的事,你看这天下多少人口口声声功名利禄如浮云,可又有多少人趋名逐利呢?老夫没有什么期望,只望你能做一个可以救人的人。” 陈凯之看着包虎,想着包虎多次维护他,而且他对包虎的为人也是深有敬佩的。 他慎重地点点头,将他的话记在心上。 只是这时,陈凯之不禁生出了一些疑问,沉吟了一会,他才态度温和地开口道:“包府尊,有些话,学生一直想问,还望府尊不要责怪。” 包虎眉宇深深一拧,冷冷瞪他一眼:“有话就说,你这等扭扭捏捏的样子,老夫才责怪你。” 陈凯之不禁失笑,这性子还真是没谁了,旋即他看着包虎,困惑地说道:“府尊,你性情如火,却为何官路亨通,竟成了金陵府尊?呃……这有些违常识吧。” 包虎的出现,其实让陈凯之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希望。 无论怎么说,一个容得下这样清官的世界,一定不会糟糕到哪里去。 陈凯之见识过许多人,朱县令城府极深,虽然颇有政绩,可却是奔着能升官去的。 郑县令还算坚守着一些良知,可是这底线之上的节操,就难以保证了,反正陈凯之听说他的官声很不好,piaochang狎ji之外,还养着几个外室,和一些玄武县的商贾士绅也走得很近,背后只怕也有许多不可描述的交易。 即便是那位王提学,他倒也嫉恶如仇,可陆家欺男霸女,他虽是深痛恶绝,却不敢凛然面对,反而当初想让陈凯之来做这个出头鸟,可见他虽保持着善良的本心,却也没有面对惨淡人生的勇气。 唯有这位包知府,却宛如万古长夜中的一盏明灯,他可能会办一些坏事,可能也会有错误,可这样的人都能仕途一帆风顺,使陈凯之终于见到了一缕光明。 不容易啊,世界总不至是灰暗的,也有光明的一面。 包虎瞥了他一眼,见陈凯之一脸期待的样子,虽是陈凯之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好听,不过他已猜测出了陈凯之的想法,眉宇深深一扬,淡淡开口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咦,问你一个问题,你还嘚瑟了? 陈凯之笑道:“都想听。” “假话就是,老夫就是这样受上司喜爱。” 呃…… 陈凯之呆了一下,看着面前这张炭黑的脸,还有一身旧袍子,再加上裸露出袍裙中的粗糙大手,尊容已是惨不忍睹了。若是再配上他一副永远都保持着倔强,似乎见了谁都不肯笑的表情,陈凯之觉得包虎的这个笑话不太好笑。 陈凯之便道:“真话呢?” 包虎这永远一副想要洞悉人性的眼眸,却是暗落了下来,他吁了口气,面容里带着笑意,一副像是自嘲的样子。 “天绍三年,老夫在乙末科会试中登第,忝为第一。” 陈凯之有呆住了,是真的给惊呆的,明亮的双眸里满是诧异。 站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一位状元公? 要知道,大陈的状元三年一考,能中试的,不过区区百来人而已,而成为第一的,足以载入史册。 而大陈的状元,前途一向是光明的,大陈这百年来的宰辅,其中状元出身的就超过了十六名。 也就是说,百年来三十个状元,有半数都成为了文官的首领,至于其他的,最次最次,也是尚书、侍郎。 可是眼前这位状元公,从天绍三年到现在,才区区一个知府……噢,从前居然还被打发去管理马政,这马政可是粗糙的活儿啊,清贵的状元公,难道不该是在翰林院里等着高升吗? 哎…… 陈凯之叹了口气,不得不说,这世界,真是黑暗啊。 “还忘了告诉你。”包虎目光幽幽,带着嘲讽之色接着道:“这位主考官,礼部右侍郎,恰是老夫的同年,他是二甲第三十七名。” 二甲三十七名,和状元公简直是天囊之别,可是现在他们的境遇,却又是千差万别。 一个已贵为右侍郎,朝中重臣,而另一个,不过是个知府,虽是金陵知府有些含金量,可还是过于悬殊了。 “现在,你听了真话之后,又在想什么?”包虎凝视着陈凯之,一双洞彻人心的眸子,一转不转的,似乎想要将陈凯之看透,看个明白。 陈凯之叹口气道:“嗯,做人一定不要学府尊。” 包虎竟也不责怪,收回目光,只是淡然地道:“人各有志,老夫也不求自己成为标榜和楷模,不效仿老夫是对的,这个天下更好一些的道路,有千千万万条,老夫这一条,也未必走得通。” “谁都走不通。”陈凯之很肯定地摇头。 “嗯?”包虎微楞,再次看向陈凯之。 陈凯之正色道:“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走通,那便是天子,其余之人,便如府尊一般,即便存着天大的志向,和悲天怜悯之心,却又能如何呢?” 包虎沉默了。 多了一下,他想了想道:“当今天子年幼,等他渐渐年长,亲政之后,或许可以成为好皇帝。” 陈凯之也想了想,才道:“如果他并非是好皇帝呢?” 包虎突然有一种想将陈凯之撕了的冲动,你特么的这不是抬杠吗? 陈凯之突然一摊手,轻松一笑道:“其实这些都和学生无关,学生能做到的,无非就是在乡试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一个举人,这才是现下对学生最紧迫的事,庙堂距离学生还是太远了,学生在江湖之中,目光宁愿放浅一些。” 陈凯之说罢,心里竟有些沉甸甸的。 是啊,自己的目标便是乡试,中了,便是举人,自此成为的大陈的举人,入学宫读书,成为天之骄子,才算是迈入了这大陈朝特权阶级的门槛。 太高远的理想,陈凯之不是没有,只是………这太不切实际了。 朝包虎一揖,陈凯之旋过身,便朝相反的方向徐徐踱步而去。 包虎站在轿旁,一身旧袍,被北风吹的猎猎作响,似有草屑扬起,吹入他的眼里,他忍不住擦了擦眼,看着愈来愈远的陈凯之,面上依旧还是那铁面的模样。 ……………… 而在文庙里,学官们都已告辞去了,张俭的心却是有些乱。 他觉得他陷入了泥沙,寸步难行,想要挪动脚,可是泥沙却使他陷得更紧。 此时坐下,喝了口茶,才令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倒也不至于责怪郑公公,其实要怪,只能怪自己。 对于那《洛神赋》,无论陈凯之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可至少,这篇文章已经被人利用起来。 这使他对这篇文章,还有写这篇文章的人深恶痛绝,因此听到了郑公公添油加醋的描述,他第一个反应,便是想借此机会,索性给这陈凯之一点颜色看看。 他自然清楚,郑公公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件事的背后,一定有蹊跷。 可他之所以急迫地将学官招来,再命人押来陈凯之,也有他的深思熟虑,假若自己细细查访之后,再将陈凯之招来治罪,这不免会给人一种堂堂侍郎蓄谋已久,想要整治一个生员的印象。 与其如此,倒不如索性办的粗糙一些,显出自己眼里容不得沙子! 案临金陵之后,听到了这等事,勃然大怒,辣手整肃学风。 如此一来,即便这背后有什么隐情,他也不必担心,即便是错了,他也可以将一切的责任都推到郑公公的头上。 毕竟是这郑公公误导了自己,至于陈凯之,罪也治了,说不准人也已经在严刑拷打之下死了,这都无关紧要的,毕竟自己只是好心办了坏事而已。 本来以为一个小小生员,是手到擒来的,可谁曾料到,自己全都想错了,这郑公公不但混账,而且这小小生员,也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难对付得多,本来寻常的人,遇到了这样的大场面,非要手足无措不可,可这陈凯之,实在是冷静得过份,这哪里是少年人? 他脑海里,现在还在回想着陈凯之方才言行举止的细节,竟也不得不有些佩服此人的果断和冷静。 正在此时,外头有人来禀报:“郑公公求见。” “他又来?”张俭是一丁半点都不愿再和这个人打什么交道了,因为他觉得,此人简直就是一个疯子,亏得他还是宦官呢,宫里这么多勾心斗角竟是一点都没学会。 何况,张俭也不愿意给人一种和宦官走的太近的印象。 他本是想要命人挡驾,可那陈凯之轻蔑的样子此时又浮在脑海,张俭目光一厉,面色一沉,突的冷笑:“叫进来。” 郑文依旧还是鼻青脸肿的尊容,一瘸一拐的样子,拖着他大腹便便的身材缓缓走来,照例还是滑稽无比。 第一百八十六章:乡试(3更求月票) 张俭看着眼前的这个家伙,觉得他就是个小丑,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拍死。 可郑文却没有方才离去时的沮丧,而是笑颜逐开,虽然他这笑比哭还难看,老远便道:“张侍郎,张侍郎,咱有主意了,有主意了。” 张俭依旧面无表情,只低头呷了口茶,眼眸却是轻蔑地看着他。 郑文讨了个没趣,心里痛骂,你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个侍郎吗?若是在宫中,见了咱的干爹,你狗屁都不是。 心里虽然腹诽,却面上却依旧带笑,喜滋滋地道:“咱终究想到了,张公……你且听咱说。” 方才还是以侍郎相称,接着就改口成之为公了,这公可不是谁都可以称呼的,这是敬称,郑文将自己放在了极为卑微的地位。 张俭心里只是觉得好笑,甚至又开始反省起来,自己怎么跟这样的货色厮混一起。 郑文到了张俭的近前,身子一恭,方才低声道:“张公,咱突然想到了,咱回去查阅了一下陈凯之的身份,发现了一个极为奇怪的问题,这陈凯之不是府试案首吗?他府试案首的答卷,却是蹊跷得很哪,张公……别人考了一场,他陈凯之,可是考了两场的。” “嗯?”张俭皱眉,总算来了一点兴趣。 郑文忙将府试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接着从袖里抽出一份试卷来,道:“这便是陈凯之的试卷,很有争议。无论如何,他这第一场考试,按理是该落榜的,可是那学正,竟是让他加试了一场,你说这背后会没有猫腻吗?不只是如此,那提学明知加试,竟还点了陈凯之为第一,张公,朝廷对于府试,历来是不甚苛刻的,这就给了一些宵小之徒钻空子的机会,可见这陈凯之在金陵和不少本地官员狼狈为奸,莫不是……这些人沆瀣一气,徇私舞弊吧?” 张俭这一次却不敢轻信郑文了,忙打开了试卷来看,果然这试卷与众不同,他阖目,开始沉思起来。 这份试卷,说有问题,是有一些瑕疵,可看里头的文章,却又完全没有问题。 张俭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陈凯之,确实功底深厚,何况,他的情况已经在试卷之下特别做了说明,似乎……也情有可原。 他摇摇头道:“单凭这个?郑公公,你这也未免太过自信了一些吧。” 郑文非但没有皱眉,反而嘻嘻一笑,一脸阴险的样子道:“若只是这个,倒也难以证明,可若是咱把事情做绝一些呢?府试生员曾环,一直希望能进入学宫里读书,若是有人能保荐他进入学宫,他是什么事都敢做的。” 要进入学宫,对于寻常的大陈读书人来说,几乎可谓是难如登天,除了能高中举人,并且还需名列前茅,除此之外,便是的有王公贵族的保荐,那曾环就是因为学问太差,难有高中的机会,这才起了巴结郑文的心思,希望借此机会,另辟途径。 “除此之外,当初阅卷的一个学官,此人前些日子,受到了提学都督的排挤,因此心里怀恨在心,只要到时给他安排一个前程,他定是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 又是栽赃? 这栽赃,有这样的容易? 张俭一脸鄙夷地看着郑文,觉得这郑文逼格实在太低,有一种羞与他为伍的感觉,他讽刺道:“是吗,郑公公果然周到啊。” 郑文哪里看不出张俭的弦外之意,却不为所动,依旧一脸胜券在握的样子。 “这种种的事,咱都会安排妥当的,这一次保准一咬一个准的,张公放心便是。这陈凯之,欺咱太狠了,咱好歹是宫里的人,是监考官,他仗着与提学和那姓包的关系,兴风作浪,咱现在只得仰仗张公了。” 郑文在宫里,确实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即便来了这里,名为监考官,可权责却不大,现在急于要报仇,便可怜巴巴地看着张俭。 张俭眼眸轻轻一眯,冷冷一笑道:“你以为这是儿戏吗?这陈凯之的学问精深,岂是你想颠倒黑白,就能颠倒得了黑白的?” 郑文眼眸一闪,却是嘿嘿一笑:“不,他学问再精深,也无济于事,实不相瞒,这一次,咱将他安排在了丁戊号的考棚。” “丁戊号……”张俭呆了一下。 他是主考官,在来之前,肯定是做足了功课的,对于这个鼎鼎大名的丁戊号考棚,岂有不知? 可……这个棚不是不能用了吗? 张俭听罢,脸色变得愈发的深沉起来,目中幽光闪烁,别有深意地看了郑文一眼:“那个丁戊号?” “就是那个。”郑文一脸得意地说道:“考生多,考棚不足,就只能开启了。” 张俭已板起了脸:“噢,老夫知道了。” 这个郑文还是老奸巨猾呀,用这样的办法整治陈凯之,这考棚本已禁用了,可是现在以考棚不足为由让陈凯之坐这考棚,就算将来朝廷追究起来,他也是有足够的理由辩驳。 “张公,您这是……总要给咱一个准话啊,咱可还得仰仗着张公报仇呢。”郑文一时急了。 张俭冷笑道:“这是你的事,与本官何干?” 郑文身躯一震,他顿时就明白了张俭的意思,心里忍不住痛骂,这个老狐狸,还真是一点干系都不想担着啊,一切的事都是咱安排,到时若是出了乱子,便是咱被顶出去来背这黑锅。 可心里虽是骂,事到如今,郑文却是半分都不甘心,要张俭为他再做点什么,看来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能不坏他的事就行。 他咬牙切齿地道:“好,张公高坐便是。” 张俭却已端起了茶盏,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当真是将自己撇清得干干净净,他至多只做一个公允的审判官,至于郑文要做什么,就和他没有关系了。 对于这郑文,他心里的本能是厌恶的,只是……那陈凯之…… 陈凯之啊陈凯之……你却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那《洛神赋》成全了你,也将毁了你。 ………… 大考在即,而今金陵的所有客栈,都已经住满了各地赶来的考生。 陈凯之每日在家中读书,倒也清静,偶尔,他便去恩师那儿整理一些文稿,吸收一些知识。 此次大考,其实最重要的反而不是经史,而是文章。 因为是连考三天,所以考试的内容不少,只是天下的学子都知道,其他的,无非是一些记忆题,只要将四书五经俱都背熟了,便不成问题,除此之外,便是策论。 策论侧重于解决实际问题,不过即便策论考得好,可是多数阅卷官都出自清流,即便策论答的再好,也难以入其法眼。 唯独是这文章,却是重中之重,其他的题只要做到不失分,便无问题,而文章却决定了这场考试,考生能达到什么高度,因为几乎所有阅卷官,都将文章当做重点,无一例外。 陈凯之每日要作一篇文章,日夜不敢懈怠,做了文章之后,便送去恩师那儿请教,而方先生眼光毒辣,也是对他费尽心机的,细细地分析陈凯之文章中的缺点,接下来,便因材施教,尽力去弥补陈凯之的短板。 春去冬来,转眼之间,已到了开春。 贡院已经开始封闭起来,附近的街坊也都派驻了人马,而今这里,如水桶一般,便连行人都需绕道。 寒意慢慢散去,江南的烟雨时节,本是百花齐放,绿意盎然之时,可是现在,大多数人无心去踏春,都将心思放在了这场考试上。 关于乡试的议论,总是不绝于耳,各种流言蜚语,竟是满天飞。 其中最令人有兴趣的流言,便是上一次府试案首陈凯之作弊了。 也不知是谁先流传出来的,一时之间,竟满城风雨,这等消息,自是有人相信,有人不信。 相信者,多半怀着见不得人好的心思,可不信的也是极多,大多数金陵人,总还记得陈凯之的恩情,反是来赶考的外乡人,对此议论最多。 陈凯之对此,也不过是不以为然罢了,在这大陈朝,哪一个案首不是被人诽谤议论的?只要考砸的人,总不免要鸣冤叫屈,大叫不公,毕竟人都是自恋的,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强一些,自己落榜,别人是案首,如何能够接受? 对陈凯之来说,对付这等流言的最好办法就是沉默,然后用丰富的考试经验去打败他们。 就这样,大考之期已到了。 县试、府试,在大陈俗称为小比,而乡试、会试,则被称之为大比,可见其重要。 陈凯之清早提着考蓝出门,却不急着去贡院,因为此时还算早,至于考蓝,里头则装着这两日的饮食,还有清水,笔墨之类。 现在天色昏暗,不过是卯时一刻,他先到了县学,而在这里,恩师的书斋已是灯火通明,想必方先生知道陈凯之今早会来,所以也早早起了,在此等候。 陈凯之到了书斋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朗声道:“弟子陈凯之,给恩师问安。” 第一百八十七章:奋力一搏(4更求月票) 门开了。 已是一身儒衫纶巾的方先生尔雅地信步出来,深深地注视地陈凯之道:“凯之,准备好了?” “是。”陈凯之抬眸,看着自己的恩师,竟有一些的感动。 努力了这么多日子,为的就是今天,鲤鱼跃龙门,也只在今日。 而为了今日,不知多少的日夜,秉烛苦读,多少个清早来到这里,向自己的恩师求教。 也就在今日,自己要朝向远大的前程,奋力一搏,他无惧于流言蜚语,也无视那些因为贫贱出身所带来的轻视。 从拜入方先生门下开始,他就确定了一个目标,这一条坎坷的功名之路,他早已决心走下去,并且愿意一直走下去,直至终点。 他的运气也算是好,恩师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名士,虽在一开始并不接受他,可渐渐的对他用心,甚至到了后来,可谓是倾囊相授。 陈凯之将考蓝放下,拜倒在泥地里,朝方先生一拜,声音竟有些哽咽,郑重其事,嘶哑的嗓音从口中逸出。 “学生……是来谢恩的,恩师谆谆教诲之恩,学生难报万一,请先生受学生一拜。” 方先生沉默地看着陈凯之,他站在廊下,任由屋檐下那大雾所凝聚的雾水打湿了他的衣襟、衣袂。 看着跪在泥地里的陈凯之,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没有去搀扶陈凯之,接受了这大拜之礼,他本想说一句,好好的考,可是这一句终究是吞了回去,只是深深地凝视着陈凯之。 “你是个极聪明的人,今日即便不中,将来迟早也会高中,恩师对你抱有极大的期望,老夫没有什么赠你,却只有一句话相送。” 他竟也被陈凯之所感染,眼眶不自觉的也有些发红,一字一句地道:“今日之后,无论前程如何,为师只望你,既不要对于功名利禄过于上心,而迷失了自己的本心,也不可因而胆怯,其实许多时候,看淡一些,从容一些,也未尝不可。可最紧要的是……” 说到这里,方先生顿了一下,在陈凯之的炯炯目光下,继续道:“最紧要的是,要做一个好人,一个像你师兄一样的君子。” 陈凯之只颌首点点头:“学生铭记。” 只是……怎么又有师兄,师兄是什么鬼? 陈凯之心里一声叹息,终于挎着考蓝,匆匆往贡院赶去。 待到了贡院,陈凯之顺着人流捏着考号进入贡院。 这里已是人山人海,真正有资格考试的人并不多,反是来送考或是瞧热闹的人不少。 乌压压的一片,像是看不到尽头,陈凯之进了贡院,拿了考号给严正以待的差役查验。 这差役见了‘丁戊号’的考牌,脸色微微有些变了,同情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先去明伦堂拜见大宗师,再朝左拐,即到!” 陈凯之谢过,接着进入了重重阁楼,至明伦堂,张俭已与众考官早就在此高坐了,他坐在首位,王提学在左,郑文在右。 陈凯之徐步进去,按着礼节,朝张俭行了个礼:“学生江宁县生员陈凯之,见过大宗师。” 张俭颌首一笑道:“去吧。” 并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 陈凯之也懒得再行什么虚礼,不搭理最好,便匆匆出了明伦堂,顺着那差役的指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考棚。 有人见陈凯之已往丁戊号考棚去,顿时挤眉弄眼,陈凯之见了这考棚,方才知道,为何这么多人对此深有惧意。 这里正对着一处甬道,一旦起了风,便有穿堂风吹来,一般的乡试,不是在深秋就在春季举行,这种时节,若是一直任风吹上三天,怎么吃得消? 最可怕的是,在这个春雨绵绵的时节,一旦下了雨,这里的处境就更糟糕了,考棚是三面围起来的小建筑,等于是敞开的一面,极容易灌水进来,再加上这里潮湿,这等阴冷的环境,白日倒还罢了,一到了夜里,寻常人就更加吃不消了。 这丁戊号,从方位上的不合理,其实牵涉到的,却是风水问题,在风水上来说,这是极阴之地,若只考半天,倒还能忍受,可是三天的时间,却是任何人都难以忍受的。 想来,许多考生在此被风一吹,被雨一淋,再加上这春季本就是疾病高发季节,不但大大影响了考试发挥,生病也是常有的事。 陈凯之却是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接着便有差役来放下了敞开一面的搭板,将陈凯之锁在其中,差役面无表情,似乎觉得这个考棚晦气,便匆匆离开了。 陈凯之一进来,方才知道这里的环境有多恶劣了。 穿堂风一来,恰好自己身后有一处小窗,于是冷风嗖嗖,直接刮着陈凯之的面而过,初时的时候,还算是凉爽,可是陈凯之知道,若是这么多一直吹着,免不了要头昏脑热,引发感冒或是肩周炎。 陈凯之将笔墨都从考篮里取出,摆在案上,定了定神,却也不觉得异样。 这阴风一直刮过,等文吏部开始举了牌子放题,第一日的题是最简单的,题目是“以佐王建保邦国”。 这等题看似是简单,只是让你默写出题后的文章一千字。 可是四书五经,再加上大陈的国史,洋洋数十万言,若只是让你从中默写出一篇文章倒也罢了,偏偏人家是从这数十万言里随手挑出一句话来,然后让你继续默写后头的一千字。 此题说难也难,说不难,又是难如登天。 若是一个生员不能将这数十万言背得滚瓜烂熟,这第一场考试,只怕一个字也背不出。 陈凯之心里默记着,只沉默了片刻,便从周礼之中记起了这句话的出处。 于是他铺开卷子,提笔填写:“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示,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实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祀司中、司命、飌师、雨师,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 此题出自周礼中的《春官宗伯·大宗伯》,陈凯之只写了一千字,便收了手。 其他的考生,有的在努力地记忆,也有的已经开始动笔了,陈凯之在抄写的过程之中,方才意识到了这丁戊号考棚的厉害之处,真是阴风阵阵啊,这穿堂之风,被特殊建筑结构而导致的气流从未停歇。 一开始还好,可是这阴风一直对着脑袋吹,渐渐便觉得头有些沉重起来,眼下天才蒙蒙亮,才一个时辰,他的身子底子还算不错,可若是继续呆三天…… 陈凯之渐渐变得焦躁起来,不过等他强令自己冷静起来,体内的气流似乎在泊泊运转,游走于各处,渐渐生出了一些热量,这气流,似乎开始散遍全身,渐渐的,浑身非但没有被这阴风所侵袭,反而……有一种暖暖的感觉。 体内的气宛如受控一般,阴风愈冷,气息的运转便越快。 慢慢的,陈凯之竟不再受这阴风的影响。 作完了第一题,陈凯之舒展了一下腰肢,浑身上下竟有一种舒适之感,他稳稳地坐在考棚里,变得百无聊赖起来。 只第一题,怕是要难倒一些平时不太上进的人吧。 接着便是第二题,第二题的牌子举出来。 而这题,才真正开始增加难度了。那文吏举着木牌在一个个考棚前走过,木牌上就用朱漆笔写着:“正月初,帝临金陵。” 陈凯之看着这短短的七个字,目瞪口呆。 卧槽,坑爹呢这是。 他早就料到,经史的第二题一定有难度,可是万万想不到,竟难到了这个地步。 因为这句话,肯定是出自实录的,也就是说,这是大陈朝的实录。 而大陈朝历经了五百年,已有三十余帝。这是什么概念呢? 从太祖实录开始,再到文宗实录、孝宗实录……朝廷所修的实录的,足足二十七本。 这还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之处就在于……正月初,帝临金陵这七个字可怕之处在于,金陵作为大陈南方的别都,足足有二十多个皇帝到过金陵。 这帝临金陵四个字,几乎出自每一本实录。 现在,这个考题出来之后,考生需要将接下来的经史默写出来。 那么,但凡对大陈经史稍有背诵的差一丁点的人,都无法猜测,这个帝,是大陈哪个帝皇? 即便是陈凯之,也觉得难度极大。 他不得不聚精会神起来,开始默诵大陈经史中每一个帝临金陵的细节。 文宗皇帝不可能,他的实录中,只记载了七月临金陵。 武宗皇帝倒是在一月初起驾金陵的事,不过陈凯之分明记得,那一句是:一月初,武宗南狩。 因为那时,恰好南方的山越人作乱,武宗皇帝驾临金陵,所以没有用帝临金陵,而是先帝南狩的字样。 无数的经史,仿佛都陈列在陈凯之的脑海,这一个个字符,竟如生生印在陈凯之脑海一般。 若是别人,一定会出现记忆混淆,因为这个题太常见了。 最终,陈凯之在脑海中搜检出了这七个字的出处,是太祖实录,太祖实录第三卷中,曾有一月初,帝临金陵,而接下来是…… 第一百八十八章:惊现才子(5更求月票) 心里想定了,陈凯之的目光越显神采,利落地拿起了笔,随即笔下龙飞凤舞,在卷在写下:“乃召金陵卫曾言,曾言进江宁祥瑞,太祖乃斥其劳民,罚俸……” 这等枯燥的实录,其实最是繁琐的,可陈凯之却是一清二楚,也是倒背如流,于是笔下虎虎生风,一字不漏的写下来。 而此时,考棚里的其他学子,竟都开始搜肠刮肚起来,绝大多数人,倒是将四书五经背得还算是熟的,否则也不可能考上生员,可是这题确实是太刁钻了,以至于让人无法辨认这到底是哪个皇帝降临了金陵。 毕竟可能自己背诵时一字之差,整个答题便算是彻底完了。 可即便是能确定是太祖实录的人,一些细节,怕也记不甚清,他们拼命地回忆,可总会免不得会有几字之差。 陈凯之这时不免有些感叹,若不是自己这倒背如流的记忆力,单这浩瀚如海的无数文史,怕是没有十年的苦读,单凭这个题,是休想作答了。 正午的时候,他匆匆地吃了从考蓝里准备的蒸饼。 两个题都做完了,第一日的考试就算结束了,倒是那阴风,陈凯之却不觉得有什么难受了,体内的气息似乎随时在抵挡着这股给陈凯之带来不适的阴风,反而令陈凯之浑身都舒畅无比。 下午歇了歇,等到了天色晚了,许多人还未做完题,显然有人游移不定,还在拼命地回忆,生怕出现丝毫的错误。 贡院里,点起了一盏盏的灯笼,而在这春日的夜里,温度下降得厉害,不少生员取出带来的衣衫,也依旧是冷得跺脚。 而至于陈凯之这丁戊号考棚,那夜里的寒气夹杂着阴风呼呼吹来,若是寻常的生员,此时只怕早已吃不消了,过堂风绝不是好玩的事,何况还是在这疾病高发的春日,还是夜间? 可陈凯之却是坐定,似游戏一般,想要控制出身体的气息,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丝丝的热气自他的身体里冒出来,裹了带来的袍子,便倚着考棚的墙壁开始打盹。 明日还有第二场考试呢,自该早些休息才好。 第二日起来,陈凯之精神奕奕的,这一夜的风寒,竟是拿他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陈凯之不禁心里庆幸起来,幸好学了这《文昌图》,否则后果真的难料了,至少他知道从前的身体,是无法抵挡这股寒气的,能坚持第一场考试就已算不错,这一夜过去,若是不病,都有鬼了。 而与此同时,明伦堂里灯火冉冉,第一日收来的考试试卷,已经开始进行阅卷了。 数十个阅卷官,将这糊名的试卷统统摆在了案头,开始紧张地进行批阅。 今日这两题,第一题倒还好,几乎人人都有印象,至少有八成人能答中,其他的,可能会有一些记忆上的疏漏,或者是一些错字,不过也无伤大雅。 可是第二题就厉害了,这是大陈朝的陷阱题,只这一题,就可直接刷掉六七成的考生。 阅卷官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礼部右侍郎张俭所带来的一批礼部官员,还有一批,是以王提学为首的学官。 乡试的舞弊,已是完全不可能的。 因为每一份收上来的试卷,都会进行糊名。何况这题的答案很明显,对了就是对了,出了错就是出了错,根本没有运作的空间。 再者,这地方的学官以及礼部的官员交叉阅卷,在根本不知道考生是谁的情况之下,想要作弊,真是难如登天。 王提学坐在张俭下首的位置,对于这场考试,他还是极看重的,这一次出题过于刁钻,因此阅卷起来,也是极为轻松,有的卷子,只看第一句话,便可直接淘汰。 至于那些记熟了这是《太祖实录》的,倒是需要认真阅卷了,因为即便有人能背下,却也不代表会遗漏一些字句,甚至可能记忆发生混淆,这可是洋洋洒洒的千字文啊,除非倒背如流,出了一点错也是正常的,因此考官的职责,就是从错误的多少评选出优劣。 王提学看了一份又一份试卷,心里苦笑。 即便是答对的考生,其试卷也是多有遗憾,大的问题不少,即便是小问题,也让人遗憾。比如文章中明明是斥其罚俸三年,有人记忆混淆,竟以为是一年;也有明明这里该用‘镇’的,偏偏,却用了‘弹’字。 这等错误,不胜枚举,王提学倒也觉得情有可原,大陈历经二十多帝王,这实录越来越多,能记下来七七八八就已不错,想要一字不差,简直难如登天。 他正细细看着,却是突然听到有人道:“咦,真是怪哉。” 王提学不以为意,只轻描淡写地看了对面案头的考官一眼,却没有深究,继续认真阅卷。 却听那考官对隔壁的考官道:“你来看看。” 王提学也没有注意,直到片刻之后,另一个考官道:“还真是奇了啊。” 王提学听到这声音,方才皱眉,考官阅卷,怎么能如此轻慢呢?虽然他不是这一次的主考,只是协助阅卷,可毕竟是提学,便不免板着脸,冷冷地朝那方向看去。 可是在那边,凑上去的考官竟是越来越多,以至于连张俭也被惊动了。 张俭咳嗽一声,才道:“怎么了?” 那考官连忙站起来,朝张俭行了个礼道:“张公,今日这里有一张卷子,连续两道题,竟是一字不差。” 张俭的面上顿时露出了诧异之色,因为一般情况之下,有一些错误,就已算是优了,即便少了一段,也可勉强算是合格,可是一字不差的,大陈朝的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可没有几场乡试,却是难见的。 毕竟现在的考题是越来越刁钻古怪,对生员的难度越来越大了。 阅卷本是枯燥之事,此时,张俭倒有了几分兴致,伸手道:“取来老夫看看。” 那考官连忙将卷子呈上,张俭便垂头看起来。 这个题是他出的,所以对于答题再熟悉不过,他一副挑剔的样子,细细地低声诵读,全文读完,面上便再也忍不住的露出了诧异之色。 他看着这糊名的卷子,还有这端庄的楷书,不禁哑然,惊道:“还真是一字不漏。” 接着他又看上一个考题,是关于那周礼的,发现竟真的亦是一字不差。 “金陵才子,真是不容小觑啊。”张俭不由动容,朝王提学看了一眼。 王提学想不到自己的治下,竟还有如此难得一见的生员,心里自别提多高兴了,不禁莞尔一笑,捋须道:“张公谬赞。” “不是谬赞。”张侍郎很直接地道。 虽然对陈凯之憎恶,可毕竟是礼部侍郎,理论水平却是有的,此次主持乡试,他也有心想要发掘出一些人才,将来好为自己,甚至是自己背后的人所用,因此格外的重视:“真是让老夫大开眼界,老夫记得,这种题能全部默对的,已有六年不曾见了,六年前,长安的乡试,有一生员悉数答对,他不但中了乡试,而且在学宫之中也是极出彩的人物,后来中了探花,是吗?” 王提学微微笑着点头道:“不错,下官记得,此人乃是戊丙科的赵探花。” 张俭不禁感叹:“不可多得,不可多得啊。” 一旁的考官亦是纷纷点头,露出欣赏之色,对这考生也很是佩服,因为即便他们,也不敢说完全没有错漏,因为这太难太难了,大家纷纷颌首微笑:“看来这金陵又要出大才了。” “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这是王提学教化之功。” “或许也是张公将文气传给了他吧。” 在这明伦堂里,气氛变得活跃起来,在这油灯冉冉之下,阅卷官们摇头晃脑,捋须侃侃而谈。 张俭也只是淡然一笑,在这欢畅的气氛之下,提了笔,在这试卷之下,写下了:“极优”二字。 这两道题,固然未必能让一个考生一次中举,却属于一个加分项。 何况,能对四书五经以及大陈史料如此耳熟能详之人,这样的人,其他两场考试,想必也绝对能脱颖而出。 真是大才啊! 张俭淡淡一笑,四顾左右:“真想知道这个才子是谁。” 在这一片和谐中,清晨的曙光初现,暖阳洒落下来。 此时,陈凯之已小心翼翼地铺开了新的卷子,接着自考蓝里取出清水和蒸饼,开始慢吞吞地咀嚼起来,就着清水,硬邦邦的蒸饼入口,虽是开头难入口一些,可渐渐的,也能尝出一点滋味。 时光并不会因为这场乡试而变得慢一些,第二日的考试开始。 铜锣声一响,第二场考试的考题在文吏举牌下放出来。 这一次的考题是《治私盐疏》。 这是策论题,无非是让学生以上疏的方式,各抒己见,各陈私盐之害,以及朝廷治理私盐的方法。 这个题目,在许多考生的意料之中,因为前些日子,盐贩闹的太厉害了。 陈凯之看着这题,深吸一口气,亦是开始认真构思起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决定命运(1更求月票) 其实站在现代人的角度,陈凯之能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解析私盐贩子,以及提出一个较为新颖和契合实际的打击之法。 可是他知道,这种奏疏,其实只是清谈而已,所谓的策论,并不是提出最实际的办法,而是提出一个让考官们满意的办法。 这其中可谓天差地别。 陈凯之微微凝眉,细细捋着思路,考官们究竟会喜欢什么样的答题呢? 关于这一点,他倒是多少能捕捉到一些的。 考官都是什么人,都是读书人啊,且大多都是翰林出身,他们和包虎是不同的,因为没有接触过实际的工作,所以最喜欢的,恰是大道理。 所以陈凯之只能讲大道理,他觉得这些东西,很是违心,却也明白,这是自己中举的唯一途径。 陈凯之沉默片刻,便开始落笔。 一日下来,到了傍晚,差役方才来收卷,这一次,差役奇怪地多看了陈凯之几眼,显然是有些意想不到在丁戊号考棚的陈凯之,竟还没有趴下,甚至从精神看上去还算不错。 陈凯之交了卷,便又吃了蒸饼饱腹,靠着考棚休息。 当天夜里,那个数十个阅卷官依旧在明伦堂里阅卷。 不过第二场考试的阅卷工作,却很是不易了,没有几天时间,是阅不完的,所以阅卷官们也不急,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若是遇到了好的答题,就不免要朗声诵读,气氛倒也融洽。 张俭也随手翻着试卷,突然目光一顿,似是被一张卷子所吸引,他先是眉头一皱,随即这双眉又飞快地舒展开来,忍不住道:“好策论啊。” 考官们便纷纷抬眸看向张俭。 却见张俭掸了掸这糊名的卷子,有点往下地激动道:“真是好文章,看完此文,真真是有一股凛然正气扑面而来,其他的文章,要嘛格局太小,要嘛便是略有不足,唯有这篇文章,堪称典范。打击盐贩,靠的是什么?总有人说什么朝廷要严厉打击,设各路关卡,而这篇文章,却是要倡导教化,所谓教化兴,则天下宁,真是字字珠玑,且文章写的也是极好,行云流水,实是不可多得。” 张俭得意地继续道:“一个生员能有这样的见识,实是少见。这文章正合老夫之意,打击盐贩,靠什么?诚如此文所言,需靠圣人的教化,这教化若是能顺畅,则人人都是尧舜,又怎么会有盗贼呢?三皇五帝,正因为兴了教化,所以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诚如斯哉。而要如何倡导教化呢,你们看看这答题,教化者,礼乐也,当今之世,道理未臻;民不见化,市井乡间,尚然恶俗,此诚盐贼猖獗之故;是以三皇立极,寻民以时,庖厨稼穑,衣服始制,居民舍焉。五帝之教以仁义,不过遵三皇之良规,益未备之时宜……” 张俭一面念,一面激动得面红耳赤。 其他阅卷官听了,也是如痴如醉。 仿佛这文章,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犹如一股清风,吹入了心田。 一个小小的盐贩,却从三皇五帝开始,讲到了孔圣人,接着引经据典,格局之大,气势之磅礴,真真是罕见。 “有这样见识的人,实在太稀少了。”张俭念罢,又是感叹。 众人亦是纷纷点头道:“张公所言是极,此文堪称典范。” “若朝廷果然行此策,何愁天下不是海晏河清。” “妙就妙在,这篇策论,既可用在打击盐贩上,也是治世之良方,而今内忧外患,缺的,正是礼乐啊。” 张俭面上带笑,心里不免感慨,写这策论的人,目光深远,比其他干巴巴的也提到教化的人,则是多了几分恢弘,而且文章的结构清晰,逻辑缜密,可谓是不可多得。 他一时激动之下,又是提笔在这试卷之下,书写了“极佳”二字。 作为礼部右侍郎,他站在庙堂上,看着这些还在挣扎的小小生员们,自然有一种俯瞰的感觉,总觉得这些生员们格局太小,畏畏缩缩,答的题都不尽兴,唯有此文,才令他深感和自己是不谋而合。 …… 到了乡试的第三日,陈凯之算是彻底对这考试厌倦了。 昨夜睡得其实还算尚可,这阵阵阴风,倒没有影响到他,只是昨夜却做了一梦,梦到了自己高中了举人,于是无数人赞叹。 尤其是自己昨日答的那篇策论,引来许多考官的赞叹。 嗯…… 一觉醒来,方知道是黄粱一梦,陈凯之反而有些忐忑起来,是啊,这篇文章,全特么的是假大空,陈凯之自己是很清楚的,虽然昨日的策论看上去是高瞻远瞩,实际上他娘的完全都是废话。 可有什么办法呢?这种策论,只能这样答。 好在,自己继承了上一世几千年的假大空和装逼经验,这等看似有理,实则却毫无影响的文章,也算是手到擒来。 可……终究还是觉得有些违心啊,这就不免令他有点心虚的错觉了。 陈凯之心里叹了口气,而后才又打起了精神,第三场考试,要开始了。 照例又是一声铜锣声响,今日的考试,乃是关键,因为这一场考试,才真正决定了自己命运,其他两场,不过是锦上添花,若是写得好,给一些加分项,决定更好的名次而已。 放试题的木牌举到了陈凯之的考棚前。 猩红的大字写着:“安贫乐道。” 呼…… 陈凯之看着这题,心里却像是炸开一样。 这最后的一场考试,是最为决定性的啊,而他…… 他闭上眼,心里想着若是自己作题,是否有机会。机会倒是不小,可是风险也不小,这一年来,陈凯之一遍又一遍地读书,一次又一次的做题,可是…… 陈凯之心有犹豫,可是他深知,和那些苦读十年的人相比,自己并没有太大的优势。 除非……陈凯之的脑海里,想到了一个答案。 可是……当真要借用上一世的答案吗? 陈凯之猛地想到了那个郑公公,想到了许多的事,他眼眸一张,这眼眸里,有上进和鲤鱼跃龙门的昭昭野心。 若是马前失蹄,那么自己的人生就会自此腐烂,犹如泥土一般,一文不名,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扭扭捏捏呢? 陈凯之再不犹豫,他微微皱着眉,提笔蘸墨之后,在纸上写下了第一段文字:“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直到作罢了题,陈凯之已感觉自己疲惫到了极点,他将试卷小心翼翼地糊了名,接着封存起来,搁到了一边。 此时,才是第三日的清早,距离出这考场还早。 在这里呆了三天,其实陈凯之浑身已是脏兮兮的,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在等,那穿堂阴风,对他没有丝毫的影响,陈凯之心如止水,便索性阖目沉思。 直到第三场考完,天色已近黄昏,梆子声向起,陈凯之连忙起身,对这个呆了三天的地儿再毫无留恋,随着那人流,提着考蓝匆匆出了考场。 刚刚出来,却是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凯之,考得如何?” 陈凯之不禁回眸看了看,发现说话之人竟是曾环。 曾环显得踌躇满志,带着几许得意地看着陈凯之,就盼着从陈凯之的身上看出那垂头丧气之态。 可陈凯之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像是非常不屑地收回了视线,面色一冷,直接旋身离开。 曾环不禁恶狠狠地盯着陈凯之的背影,气恼地低声道:“走着瞧吧。” 曾环再不犹豫,匆匆地前去见郑公公。 郑公公此时也在焦灼地等待,他对此实在是太上心了,此时已命人请了考场上的一个文吏来,细细问道:“那陈凯之考得如何?” 文吏忙道:“这个……学生不知。” 郑公公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了,这个时候,谁能知道考的如何? 他连忙敛去不安的情绪,眼眸斜斜一眯,淡淡问道:“可有什么异常吗?” 文吏这才明白了郑公公的意思,挠了挠头,思索了一番,旋即便如实说道:“倒是有一些,学生按公公的吩咐,一直都注意着那个考棚,发现那陈凯之休息的时间竟比寻常的考生要多得多。” 休息的时间要多得多? 郑公公的眼眸眯成了一条线,一张褶皱的面容里掠过欣喜,立即像是发掘出了什么有用的信息一样。 “休息的时间比别人多的多?他为何休息?” “这就不知了,每一场考试,他都是匆匆地做了题,接着便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像是老僧入定一样。” 郑公公愈发觉得蹊跷:“他还做了题?” “是。不过学生觉得很奇怪,其他人答题,至少需要一个时辰,更有人需要做一天的题,唯独是他,只几盏茶功夫,便将题作了。” 郑公公不禁大喜过望起来。 是啊,别人都需花这么多时间做题,他陈凯之为何花费这样少的时间? 事有反常即为妖啊,这不正是那丁戊号考棚的效果吗? 他挥退了文吏,看了匆匆赶来的曾环一眼,道:“你怎么看?” ………… 可还有票儿的吗?有的话,支持老虎一把吧,老虎也需要点动力呀! 第一百九十章:看榜(2更求月票) 曾环受宠若惊,连忙凑到郑公公的跟前,恭谨地道:“公公,依我看这陈凯之一定是染了风寒,身子不爽,所以……才无心做题,便匆匆写些东西了事,历来在丁戊号考棚参加乡试的人,无一不中,许多人考完之后更是要大病一场,在学生看来,这陈凯之,怕也已经油尽灯枯了,只是在考试过程中硬撑着而已。” 这张清秀的面容里透着得意的笑,似乎看到了陈凯之的死期。 郑公公想了一下,便颌首点头,阴测测地笑道:“咱家也是这样想的,这样……很好,你做好准备吧,现在该放的消息都已经放出去了,接下来你该如何做,就不必咱来教了吧。” 曾环眉毛一挑,勾起薄唇,讨好地笑着道:“学生明白了。” ……………… 大量的试卷已经收拢起来,乡试考完的七日后就要放榜。 正因为如此,明伦堂里依旧是灯火通明,所有的考官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这第三场考试,题目乃是《安贫乐道》,乡试的重中之重,也正是第三场的文章,考官们最喜欢的,也是看这样的卷子。 因为这样的文章,很有可读性,比之前两场策论和经史题,显然趣味性增加了许多。 一份份优秀的试卷被送到了张俭和王提学的案头上,二人对此,自也都是颇有期待的。 有时,张俭会兴奋地念一篇文章,许多人便都随之为之叫好。 足足阅了两日的卷子,考官们的心情却是渐渐变得枯燥起来。 是啊,看了这么多篇《安贫乐道》,谁读了都免不了厌烦啊。 一开始还觉得可读的文章,到了后来,也渐渐变得乏味了。 阅卷的时候,考官们必须都待在明伦堂,吃饭和出恭乃至睡觉,都不得离开半步。 因此许多人的面上都带着倦意,更有人的心情变得烦躁起来。 张俭亦是如此,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试卷,心里想着再过几日,也就大功告成了,这才又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 就在这明伦堂死气沉沉的时候,突然有人念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只这一句,却仿佛给堂中的考官们打了一针强心剂。 大家不约而同地抬眸起来,开始细细地咀嚼着这句话。 单单这第一句,便给人一种新奇之感,何况这番话颇有哲理,历来的名山名水,只是因为山川秀丽,大水滔滔而驰名天下的吗?不,这是因为人们寄托了美好的事物在其中,它才有了灵性,寄托人的追思啊。 相比于其他枯燥无味的文章,大家却都屏住了呼吸,想要细细听听这下一句的是什么。 那考官显得很振奋,声音带着些许嘶哑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呼…… 第一句就点明了主旨,这是简陋的房子,只有我住屋里的人,品德好的话就不会感受到房屋的简陋了。 这……难道不是安贫,不是乐道吗?身处陋室,这样的心境,实在给人一种超脱之感啊。 张俭身躯一颤,竟是瞠目结舌,他急于想要知道,下一句的又是什么,便急匆匆地说道:“快念。” “苔痕上阶绿,草色如帘青……” 啪…… 一个考官如痴如醉得拍案,忘乎所以地道:“真是佳句。”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按渎职之老形……” 洒脱,这份洒脱真是令人神往啊。 什么叫安贫乐道,这才是真正的安贫乐道啊,这等陋室中的生活,非但没有人觉得苦闷,反而给人一种向往的感觉。 张俭捋着须,摇头晃脑,神情愉悦,似也沉醉在其中。 他猛地抬眸,似乎想起了什么,怎么下面没有了呢? 他忙抬眼,却望向那念文的考官,着急催促道:“下一句呢?” 这考官倒吸了一口气,显得很是激动,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字一句顿道:“孔子曰:何陋之有!” 神了! 尤其这最后一句孔子曰,何陋之有。 以子曰来做结尾,正合了儒家思想。这最后短短的几个字,可谓是点睛之笔。 真的神了啊! 张俭激动得发抖,其他考官也都呆呆地咀嚼着那最后一句,这句话是最神奇无比的,可谓妙手天成。 孔圣人的肯定,也就是为其下了最好的定论,论文当有论据,而引用孔圣人的话来当做论据,无疑是最无可辩驳的论据了。 而这篇文章最神奇之处就在于,其他的文章,都在喋喋不休的自称自己不在乎名利,名利如何害人,读书人该有淡泊名利之心云云。 可是此文,全文只有一个主旨——“陋室不陋”,陋室不但不陋,这贫困的生活,反而引发了无数的遐想,给人一种神往之感。 如此……不正印证了安贫乐道吗? 在安贫乐道的人眼里,在这陋室都可以活得出彩,最后孔圣人的注解,更是无懈可击。 一下子,所有人突的沉默了,明伦堂里落针可闻。 而每一个人,则都沉浸在这震撼之中,久久的回不过神来。 终于,过了好半响,张俭才忍不住道:“考生是谁?” “这……”那考官不禁带着苦笑道:“这是糊名卷,唯有阅卷过后,考官们离开了明伦堂,方可拆阅。” 张俭也随之失笑,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规矩呢?只是……方才是自己过于激动了。 随即,他不禁感叹:“今日主持大考,不料竟有这样的文章,足慰平生了。拿试卷来吧。” 接过了试卷,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又是提笔,写下了“极佳”二字。 这极佳的评断,绝不是开玩笑的,一场考试,可能都不会出现几个极佳,考生们若是得一个‘善’,‘甚善’,‘佳’之类的评断,几乎就算是一只脚迈进了举人的门槛了。 而这连考三场的考生,若是有一场开始得了极佳,几乎便可成为举人,若是有两个,那么势必会进入三甲,至于三个极佳,这就实在太难太难,几乎可以称得上几乎没有可能。 有这篇文章珠玉在前,再看后头的文章,考官们就更加没有精神起来,他们总是忍不住拿这些试卷那那位山不在高的文章来做对比,这一对比,便更加觉得没什么兴趣,甚至令人有瞌睡打盹的感觉。 而在另一头,陈凯之考完之后,匆匆的回到家中,看着自己一身脏兮兮的,第一件事就是提水烧水沐浴,再换上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这才精神了不少。 现在,乡试已经考完,他所能做的,其实就有等待了。 放榜的日子越来越近,虽说他性子素来冷静镇定,可心里也免不了期待,不过近来关于他府试之时抄袭的事竟是传得更加不绝于耳。 历朝历代,但凡牵涉到了科举舞弊,总是人们愿意过分关注的对象,这等抡才大典,若是牵涉到了舞弊,这是何等可怕的事。 陈凯之虽是足不出户,却也能感受到这气氛。 他总是不徐不慢的样子,却似乎早已清楚,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就这样,放榜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个时候,陈凯之倒没有太多纠结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暴风雨,这清早醒来,看了一下窗外,只见晨雾依旧还没有散去,天色还在一片朦胧里,心里却在想……这种日子,只怕那位吾才师叔又会来? 果然,这头在想,外头便有了动静。 “凯之,凯之……” 陈凯之穿戴一新,徐徐出门,果然看到吾才师叔站在篱笆外,照例还有王府的侍卫,和两顶轿子。 陈凯之心里摇摇头,忍不住感慨,这位吾才师叔,也只有在凑热闹的时候,才会如此的热心啊。 陈凯之和吾才师叔见礼:“师叔近来还好嘛?殿下现在如何了?” 吾才师叔依旧是那一派的仙风道骨,宛如山顶水涧的不世高人,他只含蓄地点点头,用低沉的声音道:“吾乃闲云野鹤,好与不好,其实没什么相干,不过师叔总是惦念着你,听说你这次考得不好?” 陈凯之愕然道:“这从何说起?” 吾才师叔瞥了他一眼,似乎觉得陈凯之外强中干,现在还在死撑。 他捋须自信地说道:你就不要瞒着师叔了,老夫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是你的事,还是多少知道一些的。” 眼眸轻轻一斜,看着陈凯之的目光里满是惋惜。 “现在坊间都在传,你府试有舞弊的嫌疑,这一次乡试,只怕也是发挥得极不正常,十之八九,是要落榜的,不过不打紧,落榜就落榜吧,师叔莫非还会饿着你?” 陈凯之的眼眸似在闪烁着什么,却显得很淡定。 吾才师叔却突然从陈凯之面上看出了什么,他皱着眉头,连忙问道:“凯之,你在想什么?” 陈凯之忙摇头道:“学生没有想什么。” 怎么……怪怪的呢? 吾才师叔突然感觉有一点说不出的不安,似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还想向陈凯之追问点什么,却见陈凯之已经上了轿子。 第一百九十一章:先下手为强(3更求月票) 陈凯之进了轿子,轿子缓缓升起,他默然地坐在轿中,心里却在想着一件事。 两世为人,尔虞尔诈的事,他见得多了。 那位郑公公,一看就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一次又一次的吃了他的亏,会肯善罢甘休吗? 结合这段日子以来对他极是不利的流言蜚语,若说这些事和姓那郑的太监没有关系,那就有鬼了。 既然如此,单纯传播这种谣言,对他是不会有什么伤害的,最大的可能就是,这只是前奏,而真正的风暴,只怕还在酝酿着。 看来……他们是不知道凯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这样也好,那么索性就教你如何做人吧。 陈凯之在轿子里细细思索着,不知不觉的功夫,就已到了学庙之外。 这轿子就是坐着舒服啊,吾才师叔一脸淡然从容地下了轿,看到许多看榜的人,不禁感叹。 “凯之,你来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些人,终究是看不透啊,不过……凯之,你要学师叔,看透一些,不要因一时的得失难过。走吧,看榜!” 陈凯之只是笑了笑,他其实慢慢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渐渐喜欢上这位师叔厚着脸皮吹牛逼的样子了。 吾才师叔虽是风淡云轻的样子,心里却依旧还是觉得哪里不对,总觉得这个师侄今儿有些怪怪的,怎么说呢,尤其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显得很平静,可这平静的背后,总令他有感觉似是酝酿着什么,像是…… 像是屠户磨刀霍霍,预备将杀猪刀直接给某头不幸的猪割喉放血一般,这是杀气啊。 这小子,不会坑他这个师叔吧? 不过……想了想,吾才师叔又放心了,想来是自己多虑了,怎么看,陈凯之都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能闹出什么事来呢?不过……想到杀猪…… 哎呀,这几日,太妃礼佛,王府里吃了三日天的斋饭,倒是好久没有吃肉了,想到这里,他肚子就咕咕的叫,却发现陈凯之已挤入了人群,便只好收起心思,连忙加快了脚步紧随过去。 今天看榜的人的确很多,陈凯之在拥挤的人群里往前走,却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宛如一个猎人一般,在耐心地守候着什么。 他心里想,若是自己猜测正确,那么……一定会有人来试探自己,这个人……会是自己的那个同窗曾环吧。 只起了这个念头,突然,一个声音飘来:“陈学弟,你也来看榜?哈哈,这榜单只怕要过一个时辰才出来,陈学弟一定等得很心焦吧。” 陈凯之回眸一看,果然是曾环。 只见曾环与几个同窗一同过来,他笑吟吟地朝着陈凯之行了个礼:“考完之后,我见陈学弟匆匆出了考场,在身后叫陈学弟,陈学弟竟是不应,莫非是当时身子不舒服吗?” 陈凯之冷静地看着曾环,见他面上露出的关切之色,整个人显得十分的平静。 倒是从后追上来的吾才师叔快步上前,他见曾环衣饰不凡,立即道:“可是凯之的同窗?哈哈,吾乃凯之师叔,老夫姓方,名吾才,还未请教。” 吾才师叔最喜欢结交一些权贵子弟了,这毛病至今不改。 方吾才,他报出了自己的大名。 而曾环显然是不愿意搭理这位吾才师叔的,他的心思只放在陈凯之的身上,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现在郑公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所有的计划都已经严密周详,只不过因为连续吃了两次亏,所以这一次尤其的谨慎。 他见陈凯之不咸不淡的样子,忍不住想要讥讽几句,可是才刚开口,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起来。 因为此时,陈凯之已经抬起了拳头,一拳直接朝他面上砸来。 啪……一拳直击曾环的眼窝,拳风似巨浪一般,发出呜呜声响,又如闪电,一击而中! 一切……来得过于突然。 身边的人还喧闹且紧张地翘首等着消息,吾才师叔的笑容也还挂在脸上。 只这一拳,陈凯之的拳头上,顿时流出了无数红白的液体,曾环整个人身子一抽,接着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干嚎。 “啊……” 他已摔倒下去,而后猛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整个人在地面上打滚,痛不堪忍地发出惨叫。 “啊……” 这眼睛……已是瞎了。 便连眼珠,也随着未名的液体自眼眶中落出来。 陈凯之已经不紧不慢地收了拳头。 他很冷静,冷静得不可思议,就仿佛一切都经过了最缜密的计划,而方才的举动,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陈凯之冷冷地看着地上的曾环,眼眸里却是毫无怜悯之色。 可是一旁的吾才师叔,在前一秒还堆起的笑容,现在僵硬了,他脑子开始发懵,然后他身子瑟瑟作抖。 似乎想问凯之你在做什么?然而他却是发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惊恐地睁大眼眸看着。 他看到曾环在地上拼命打滚,拼命的嚎叫,痛不欲生的大叫大喊着。 吾才师叔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支吾着从牙齿缝里说出话来。 “陈凯之,方吾才……” 后头的话,又被嚎叫声打断了。 吾才师叔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卧槽,这是坑啊,这……这和老夫有什么关系?老夫只是想认识一下而已,可……陈凯之……陈凯之是疯了吗? 天哪,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撞鬼了啊?老夫好端端的,没招谁惹谁啊? 老夫只是自称自己叫方吾才,是陈凯之的师叔,想请教足下的高姓大名而已,怎么……怎么怎么知道,转眼之间,凯之……凯之就做这样的事?老……老夫没动手啊。 可是……当他听到这曾环用悲愤且痛不欲生的声音喊了自己的大名后,吾才师叔几乎要瘫坐在地,他知道,在别人眼里,自己和陈凯之定然是一伙的,而且,眼看着这一拳几乎将曾环打了个半死,这是何其大的罪过啊。 几个随来的同窗也已呆住,惊恐地看着,顿时居然不知如何是好。 附近看榜的生员,也早已远远地避开,绝大多数人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都被这恐怖的景象所慑,顿时窃窃私语。 陈凯之只微微皱起眉,似乎他早就胸有成竹,冷冷一笑。 “曾环,你做的好事,你真以为我陈凯之软弱可欺?你四处胡言乱语,构陷我府试舞弊,呵,你害我倒也无妨,还想害死这金陵上下的所有宗师?” 这看榜的生员们,刚才还大惑不解的样子,此时才明白过来了什么。 他们顿时想起此前的诸多流言蜚语,再看这地上只顾着哀嚎的曾环,一个个噤若寒蝉。 污蔑别人作弊,是极大的罪责,若是陈凯之果真作弊倒也罢了,假若真是曾环凭空污蔑,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陈凯之鼻翼微微一耸,一张脸沉得可以滴出黑色的墨汁来,冷冷瞪着曾环,正气凛然地怒道:“亏得你还是我的同窗,竟想如此害我,想要陷宗师们于不义,师叔,烦请你和我一起押着这狗才到衙里去。” 吾才师叔以为自己听错了,打人的是你啊,是谁给你这样的勇气? 你伤了人,将人送去衙里,吃亏不是你自己吗? 天哪。 凯之,你脑子烧坏了不成,坑你自己就算了,还想坑我不成? 吾才师叔哆嗦着退了一步。 倒是身后两个王府侍卫很是积极,一听陈凯之吩咐,也不客气,直接架起曾环便往府衙方向去 陈凯之抿了抿薄唇,他看向贡院的方向,眼中弥漫着冷然。 一直以来,都是这些人一次次的惹他,他今日要让人知道,陈凯之不是好惹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加倍还之。 吾才师叔还在震惊中,却已见陈凯之领着人走远了,方才还在等待看榜的人,有不少都呼啦啦地尾随而去。 贡院之外,竟是突然冷清了不少。 吾才师叔魂不附体,却不得不疾步追了上去。 知府衙门外悬着鸣冤古鼓,这鼓已有许多时候不曾敲响了。 可是今日,却是咚咚咚的响起。 包知府本在廨舍,今日没有什么公务,可一听鼓声,顿时龙精虎猛起来,立马命人升堂,高坐明镜高悬之下,惊堂木一拍:“来人!” 只是下一刻,当陈凯之昂首阔步进来,包知府的脸色顿时难看了。 今儿不是放榜的日子吗?你陈凯之来这凑什么热闹? 只是当看到在陈凯之身后两个侍卫架着一个纶巾儒衫的生员进来时,包知府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人服饰华美,一看就是有功名在身,可是面目已被血染了,眼珠子都不见踪影,这等可怖的样子,让包知府都觉得心里发寒。 而这曾环只顾着哀嚎,完全是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 陈凯之上前一步作揖道:“学生陈凯之,见过府尊。” 包知府眼眸微眯,一张拉下脸来:“陈凯之,你所为何事?” 陈凯之凛然道:“江宁县生员曾环,谣言中伤学生府试舞弊,学生不堪其辱,今日将他擒来,请府尊明断。” 第一百九十二章:铁证如山(4更求月票) 舞弊? 外头近日来的流言蜚语,包知府也是曾听说过的,却也没有太当一回事,因为他很清楚,历来科举,哪有不曾传出点流言的? 不过一旦较了真,这就绝不是小事了。 他看了一眼不停惨叫的曾环,双眉一挑,板着脸道:“是吗?陈凯之,或许这只是以讹传讹而已,这曾生员,是你动手打的?” 陈凯之从前也打过官司,自是知道避重就轻的道理,他昂然道:“府尊怎可说得如此轻巧?曾环这等小人,捏造如此的流言,中伤学生倒也罢了。可是学生的案首,乃是提学大人亲点,府试乃是本府学正会同学官们主持,若是学生舞弊,王提学如何服众,金陵上下的学官,又要遭受多大的冤屈?学生区区一秀才,倒也无妨,可牵涉如此多的宗师,学生不得不如此。” 包知府皱眉,也知道其中的厉害。 想了一下,他正色道:“你既说曾环四处造谣中伤你,可有证据?” 陈凯之镇定地道:“有,学生师叔今早来说,有一叫曾环的生员,四处散播谣言,金陵的流言蜚语都是他传出的。” 而陈凯之口中的吾才师叔,此时正在堂外探头探脑,却不敢进来。可一听陈凯之说是听自己说来的,顿时身如筛糠起来。 卧槽,真的是坑他,这就是师侄之情?老夫明明说的是老夫听说有人说你舞弊,可没指名道姓的说是曾环啊。 我又没证据,你这样岂不是坑我? 此时,包知府猛拍惊堂木,道:“哪个是你师叔?” 既然被点到了名儿,吾才师叔也深知躲不掉了,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姓曾的一口咬定了他和陈凯之是一伙的,现在包知府又在这儿问起,他是何等油滑之人,怎会不明白这利害关系?便只好乖乖进堂。 吾才师叔快步进来,而后对着包知府行礼道:“学生便是陈凯之的师叔。” 包知府沉声道:“将姓名报上来!” “方吾才!” 啪! 惊堂木又是一拍,直令吾才师叔两腿发软,面色发白,下一刻便听包知府威严地道:“方吾才,你师侄的话可曾听见?” “听,听见了。” “那么……”包知府冷声道:“可确有其事?” 吾才师叔心里说,我能说没有其事吗? 若是说没有其事,那陈凯之就是主犯,他便是从犯,今儿就谁都别想走出这衙门了。 吾才师叔和别人不一样,他想明白了利害关系,顿时便开始嚎叫起来:“确有其事,学生人头作保,这个丧尽天良的曾环,猪狗不如,他搬弄是非,造谣生事,害人不浅,他不但污蔑栽赃学生的师侄,还说这满金陵的官都和凯之沆瀣一气,不但牵涉到了王提学、江宁县知县,还有知府大人,学正大人……” 卧槽…… 陈凯之也是醉了,还没见过这么能借题发挥的人啊。 其实在陈凯之的算计之中,以吾才师叔的性子,是一定会一口咬定确有其事的,可他真没想到这家伙能玩出这么个花样来。 包知府也是呆住了,竟还和他有关? 他咬牙切齿地道:“可有什么旁证?” 吾才师叔道:“许多人都听见。” 包知府凛然道:“许多人,是哪些人?” “这……” 吾才师叔方才只想脱身,说得带劲过头了,现在却有点懵逼了,他便看向陈凯之。 陈凯之却显得很淡定,只微微一笑,因为他知道,会有人来证明的。 果然,像是陈凯之掐准了时间似的,就这么一会间,外头便有人在拥簇之下疾步进来,边走边扯着嗓子喝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还有王法吗?” 这声音还能有谁?是郑公公! 陈凯之这么一闹,这事自然很快就传到了郑公公的耳里。 这郑公公一听曾环被打,陈凯之抓着曾环来了这知府衙门,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包知府和陈凯之定是狼狈为奸,想要先下手为强,借着这曾环来整自己。 郑公公哪里敢拖,听了消息,没有太多思虑,就心急火燎地赶来了。 他面带冷笑,与包知府对视,目光阴冷,掸了掸身上的袍子,道:“还真是热闹啊,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有人串通起来,想要屈打成招呢?” 说着,他这才低头看了一眼曾环,曾环此刻,已是昏死了过去,但是那一脸的鲜血淋漓,连郑公公看了都忍不住心里一凛,这陈凯之,倒是够狠的。 包知府皱眉,这里是知府衙门,你郑公公一个太监的,跑来这儿做什么? 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包知府肃容道:“郑文,你来此,所为何事?” 郑公公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口里却大叫道:“曾环是秀才,被人打成这个样子,咱还能不来管一管吗?” 包知府惊堂木狠拍,他是个不留私情之人,别人怕你这太监,可他却不怕,他厉声道:“曾环是秀才,是学官和本官的事,于你何干?来人……” “在!” 郑公公急了。 果然是狼狈为奸,果然……你们想整咱是不是? 他万万料不到,早已谋划的事,如今会演化到这个地步。现在曾环正躺在这里,还不知生死,这陈凯之历来狡诈,又和包知府沆瀣一气,自己决不能走,一旦走了,天知道会审出点什么来。 郑公公便厉声道:“怎么,陈凯之舞弊,莫非包知府想要包庇吗?” 呼…… 堂外听审之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包知府眯着眼,嘴角轻轻一抽,满是不屑地开口道:“舞弊?” 他眉头一展,疑惑地看着郑文。 “不知郑公公听谁说的?” 事到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郑公公恶狠狠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心想着陈凯之舞弊的证据坐实了,才可一锤定音。 也即是说,此前做的准备,现在已经被陈凯之所打乱,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得不提前发作了。 他扯着嗓子厉声道:“曾环前些日子早就密报了咱,说得悉了府试舞弊之事,咱已多方查证,正要上奏朝廷,可是想不到,这陈凯之,竟将曾环打成这个样子,嘿……包大人,莫非你和陈凯之勾结在一起了不成?” 堂外,所有人都惊呼起来。 果然,陈凯之果真说的没错啊,曾环确实是这个‘谣言’的主凶。当然,这到是不是谣言,却是不知了。 只是郑公公的出现,至少证明了一点,陈凯之不是无的放矢。 这案情,一下子从陈凯之与曾环的争执,变成了府试的一场舞弊。 这舞弊是何其严重的事,一旦开始浮出台面,就不知多少人要牵涉其中了。 即便是包虎,此刻也在心里颤了颤。 他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厉声道:“郑公公,你口口声声说府试舞弊,倒是想要请教,府试如何舞弊?” 郑公公怎么会没有准备呢?为了今日,他可已经做了许多的功夫。 他嘿嘿一笑,面带狞色道:“想知道是吗?那咱就给你看。” 他早就准备妥了,自这袖里,直接掏出了一沓文牍,直接拍在了包知府的案头上:“这上头有府学里的学官江景的检举,有当时几个负责考场的文吏供词,还有……还有王提学的府上,一个叫杨二的口供,他已声称,陈凯之曾在学正的带领下,多次暗中拜会过提学大人。还有……这一份,是陈凯之考卷的抄本,陈凯之加试了一场,这是人所共知的事,认证物证都在这里,除了曾环,还有一个生员,二人的检举也在此,请包大人好好地看看,睁大了眼睛看,这里头明明白白说陈凯之在府试之前,与他们吃酒,想是醉了,口里放出豪言,说是府试定能得案首,这些难道还不够?” 包知府深深地拧起了眉头,他看着这一沓沓的文牍,可谓是详尽无比,额上不自觉地渗出细细的冷汗,他固然是信任陈凯之的,可是这些……无论是不是捏造,可这郑公公,显然是早有预谋,单凭这些证据,就足以定罪了。 毕竟,陈凯之加考一场的事,本身就有嫌疑,若是无人过问倒也罢了,现在被有心人借来做文章,再加上这无数搜罗来的证据,便成了铁证如山。 包知府抬眸,看着郑公公,沉声道:“这都属实吗?” “嘿……”郑公公冷笑一声,旋即胜券在握地说道:“若是不属实,咱敢拿出来吗?咱是宫里的人,怎么敢做这样的蠢事?若是不信,大可以将相关人等统统请来,一问便知,咱难道还冤枉了陈凯之不成?不过,这个案子,只怕也不是包大人能问的,要问,那也该是张俭张侍郎来问,谁知道你包大人有没有涉案呢?” 他阴阳怪气地说完,不禁嘲弄地笑了起来,他看着包知府面上精彩的表情,心情真是愉快极了。 只是当眼眸偷偷瞥了眼淡定的陈凯之的时候,心中不禁讶异,你这贱蹄子死到临头了,竟还这么自若? 哼。 不管怎么样,证据确凿,陈凯之,你死定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头榜第一(5更求月票) 陈凯之的一双眼睛阴晴不定,他没有看那些文牍,却已在心里猜测出了一切,他确信,这里头的证据,绝对是够分量的。 郑公公这样的人,在他的手上受了两次的教训,这一次,既然决心想要整他,就绝不会空穴来风。 堂外已是哗然,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陈凯之当真牵涉到了舞弊?” “若是如此,那就真正十恶不赦了。” 众人很是气愤,这舞弊绝对不能忍的,比抢人钱财还可恨可气! 包虎则是聚精会神,看着一份份的文牍,从王提学府上的人,再到一个学官的检举,还有几个生员的供词。 除此之外,还有文吏的口供!这郑公公还真是费尽了心思,包虎一一看着,半响后,他已是汗流浃背,整个人格外紧张起来,微微抿了抿干燥的唇,才轻轻抬眸。 凝视着在案牍对面看着自己的郑公公,二人目光一错,包知府收敛目光,立即正色反驳郑文:“陈凯之满腹经纶,何须舞弊?” 包虎毕竟是老油条,这一句话,可谓是问到了最关键之处,舞弊是大罪,一个没有才学的人,为了功名,是可能会铤而走险,而一个满腹经纶的人,他为什么要甘冒这样的风险呢? 郑公公听罢,像是早就料定了包虎会这么说似的,眉头微微一挑,唇边勾起一丝冷笑,便阴阳怪气地说道:“包大人还真是糊涂啊,包大人认为他满腹经纶,大概只是因为他中了案首吧,可若这案首乃是靠舞弊得来的,他又算得上什么满腹经纶?倒是依着咱来看,这陈凯之就是个不学无术之徒,而且咱还敢肯定,这陈凯之,绝对中不了这次的乡试!” 此言一出,包虎骤然色变。 郑公公最后那话才是重点呀,没错,陈凯之这一次,只怕是中不了乡试了。 那丁戊号的考棚,显然是对方早已安排好了的,陈凯之只要这一次落榜,岂不就是最大的明证吗? 包虎的心一颤一颤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捏着文案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这些人都是有备而来,估计陈凯之这次是在劫难了。 此时,堂外沸腾的声音更大了。 曾环的亲族以及一些故旧好友已是闻讯而来,纷纷高声大吼:“陈凯之舞弊,府试不公,要彻查到底,还金陵考生们一个公道。” “此人满身戾气,竟是想要杀害自己的同窗,求青天老爷做主。” “求青天老爷做主。” 众人也是高声附和。 郑公公得意洋洋地看着,在这声浪之中,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眼眸里已经掠过了杀机。 这么好的机会,他又怎么错过,便道:“现在,就请大人先将陈凯之收押起来,至于舞弊一案,张侍郎自然会过问,事到如今,铁证如山,想来包大人是不敢包庇这小子的吧?” 包虎艰难地看着郑公公,这个案子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确实没有资格继续审理了,而现在的局势…… 陈凯之则是看着郑公公,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人心险恶了,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心里发寒。 而就在这时,从远处,却是传来了一声刺耳的钟声。 这是贡院放榜的钟响。 陈凯之尽力地使自己气定神闲一些,目光看着这面上带着得意笑容的郑公公,不发一言。 他在等。 ……………… 钟声一响,贡院里已是沸腾了。 考官们阅卷之后,便全都移步到贡院的殿中休息。 在成绩没有揭晓之前,谁也不可离开贡院。 所以此时的王提学,以及金陵的学官们,并没有意识到,一场风暴正在迫近。 他们反而在期待,这一次乡试,到底谁会中榜! 乡试的头名,便是解元,却是不知,这次金陵的解元是谁? 王提学只是不徐不慢地吃着茶,心里却是升起了一丝遗憾,这个时候,他想到了陈凯之,他已见识过了陈凯之的才学,所以也是颇为看重这陈凯之的,只是……这陈凯之被安排在那丁戊号考棚,此次,多半是要落榜了。 王提学心里不禁唏嘘,昨夜的时候,便有专门的文吏在明伦堂里拆着糊名,而后再将考官们圈定的成绩进行名次的排定。 而这些,是考官们不能接触的,必须得有专门的文吏负责,甚至是王提学,也只能在贡院的茶房里等着消息。 此时,一声炮响,王提学便知道,放榜的时候到了。 贡院的大门大开,穿着红衣的差役们,已在贡院之外无数考生的殷殷期盼之下徐徐地出了贡院。 无数人翘首以盼,方才的喧哗,终于稍微安了下来,只有无数双期许的眼睛。 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时候到了,秀才到举人,这对于八成的学子们来说,几乎是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跨了过去,便是海阔天空,跨不过去,便自此籍籍无名。 差役们已经开始张贴了乙榜。 乙榜有二百四十余人,人数算是最多的,这些人,虽在乡试中排名不高,却已算是佼佼者,正式得到举人的功名。 无数人屏住了呼吸,一个个神情紧张地在乙榜中寻找自己的名字。 人群中,时不时有人爆发出了激动的声音:“中了,我中了!” 欢欣的笑容,还有那近似癫狂的笑声,让人羡慕无比,即便只是乙榜的秀才,也足以算得上是人上之人,引来无数人的羡慕嫉妒恨了。 而没有看到自己名字的人,一个个垂头丧气,虽然甲榜即将张贴,可是能入甲榜的希望实在是过于渺茫啊。 当差役们贴出了甲榜,九十余个甲榜举人赫然其上。 于是一个又一个人,在人群中欣喜若狂起来。 “中了……”有人眼里含着热泪,捶胸跌足。 高中了啊。 想要中榜,尤其是甲榜,是何其不易之事,更有人涕泪直流,以头抢地,疯了似的发出了大笑。 那落榜的人,则一下子成了木头一般,只是呆呆地看着榜,想到十年的寒窗苦读,心里的心灰意冷,可想而知。 此时,已有人绝望了,渐渐木然地散开。 再最后,则是头榜,头榜只有三员,对于绝大多数考生来说,这是难有希望的。 人群一下冷清了许多,只有不甘心的人,依旧眼睛赤红,一动不动地盯着榜,看着差役将榜贴了出来。 头榜第三:酉丁号考棚刘晋。 头榜第二:子寅号考棚吴如海。 头榜第一…… 呼…… 所有人都吸了一口气。 这个人,大家太熟悉了。 不只是这个人的名字,最重要的是,这个考号,他们实在再耳熟能详不过,丁戊号…… 竟是丁戊号。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这榜单,怎么可能是丁戊号,这丁戊号不是传说中不可能中榜的吗? 陈凯之……是陈凯之…… 陈凯之高中头榜第一,金陵乡试解元。 解元郎啊,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自知绝无希望的。 差役们已经开始挥起了小锤,朗声道:“今科解元,丁戊号陈凯之,陈老爷高中解元,福禄无双!” “报喜,去报喜。” 有人回过味来,要知道,每次放榜都会有人一些游手好闲之人专在榜下候着,如此一来,及时前去报喜,好讨个赏钱。 而如今,这陈凯之中了头榜解元,这些人哪里等得及:“陈凯之,陈凯之住哪里?” “陈解元去府衙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此时大家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顿时数十个报喜人急匆匆地蜂拥而去,得赶在官府报喜之前,先去讨了喜钱再说。 这外头的动静如此大,自是连贡院里,也隐隐约约能听见。 茶房里,考官们都慢吞吞地喝着茶,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 虽然心里也是期待万分,可这时候,他们不能急,也不能急不可耐地去问榜,他们毕竟是考官,得端着呢。 只有那些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方才喜欢一惊一乍的。 考官们谁也没有吭声,像是在比定力似的,慢悠悠地喝着茶。 倒是许多人都在心里忍不住地冒着一个想法,这一次的解元,十之八九是那位写出《陋室铭》的生员了,只要此人的其他两场考试成绩不差,理当是没有问题的,即便只凭陋室铭,也足以进入头榜了。 这个生员,他们倒是很想见一见,毕竟,人人都会有爱才之心的。 张俭倒还淡定,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和王提学说什么话,心里想着的则是,放榜之后,那郑公公怕就要耐不住了吧。 这个郑公公,还真是会来事,以后少来往一些为好,此次卖他一个顺水人情,下次,还是不要相见了。 就在张俭这思索间,外头,突然传出了锣声。 张俭熟谙放榜的规则,知道这锣声一响,说明头榜已经张贴出来了。 接着,只听外头似在喧闹:“江宁县府学生员陈凯之高中头榜第一……” 张俭一听,拧起了眉头,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抱着茶盏,凝神静气地竖起了耳朵。 铜锣又响:“陈凯之高中头榜第一……” 老虎求支持 验证一本书的最好方式就是看成绩了,好吧,老虎有点失落,来唠叨两句,最近订阅和月票有点惨淡,老虎有点受打击了,在此求些支持。 当然,老虎也知道,不少的同学一如既往的支持老虎的,老虎在此感谢万分。 陈凯之现在算是上了一个台阶了,可是老虎还得继续做一个苦逼的码字工,其实大家给老虎的留言,老虎都有看到,不忙的时候也会尽量给大家回复,可有些时候看到一些打击的话,其实老虎还真是有点难过的,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有发言的权利,老虎可以理解的,但也希望大家能多多理解老虎。 老虎写书也六七年了,很多老读者也知道,老虎从没有休息过一天,知道很多同学等更新不好受,所以老虎一直很努力码字,但是不代表,老虎会为了数量,就不要质量,每一个情节,老虎也是耗费了时间和心力去构思的,那是多少个熬夜无眠的成果,自然,一本书不可能令每一个人满意,老虎也知道有写得不足之处,为此,老虎抱歉,以后构思的时候谨慎为上。 最后,谢谢那些一直鼓励和理解老虎的人,因为老虎感恩,所以以后会继续做一个勤奋的老虎! 第一百九十四章:犯众怒(1更求月票) 哐当一声,张俭手中的茶盏滑落,溅起了无数的碎瓷和茶水。 张俭不可置信地豁然而起,眼睛徒然瞪大了,面上阴晴不定。 这时候,他真有点儿慌了。 怎么可能会是陈凯之呢? 这……这怎么可能,不是说了,在那丁戊号考棚的考生,是决计不可能有人能考中的吗? 而在另一边,学官们雀跃起来,有人摇头晃脑地道:“果然是他,老夫就知道是他,这山不在高,原来就是他的佳作。” 有人笑呵呵地道:“下官听说过,陈凯之贫寒,确实住在陋室之中,哈哈,孔子曰:何陋之有。” 此时这‘孔子曰:何陋之有”,却惹得大家会心一笑,尤其是金陵本地的学官,都大抵知道一些陈凯之的情况,现在他们仿佛看到这个贫寒少年,在考棚里低吟何陋之有的时候,都忍俊不禁起来。 王提学也是心花怒放,方才他还为陈凯之感到可惜,可没想到,这一次的金陵乡试的头名竟就是陈凯之,真是令他意想不到。 王提学本是极沉稳之人,此时也忍不住喜上眉梢地道:“惟吾德馨嘛。” “哈哈。”许多人笑起来。 倒是这时,却有差役跌跌撞撞地来道:“大人,大人……” 张俭呆在一侧,正心乱如麻,觉得这些学官的话很刺耳,此时忍不住对那莽撞的差役怒道:“何事这样慌慌张张?” 这差役气喘吁吁,期期艾艾地道:“知府衙门……出事了……” 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监考官郑公公,前去知府衙门状告陈凯之府试舞弊,牵涉到了金陵不少学官,还有……还有王提学。” 疯了…… 这个家伙是疯了? 这是张俭第一个反应是,这榜还没放呢,这个猪一样的郑文,居然就跑了去揭发,他疯了吗? 若是陈凯之府试作弊,而得了案首,可现在……现在他是解元啊,莫非……这解元也是作弊来的?若是解元也是作弊来的,那么自己作为主考官…… 张俭猛地打了个寒颤。 简直是猪一样的队友啊! 此时的他,哪里知道,其实是陈凯之提前了发动,郑公公不得已之下,才草率地决定冒险。 啪…… 王提学拍案而起,他面上极是阴沉,唇带冷笑,舞弊……还牵涉到了自己。 他面色冷冷一沉,便厉声道:“姓郑的,这是什么意思?” 何止是王提学,其他的学官也都坐不住了。 真是岂有此理! 一旦陈凯之府试舞弊,那势必会有不少学官遭受株连?即便是其他没有株连的,只怕这辈子的前途也已是完了。 “呵……他想如何?” “这是诬告!” 众人纷纷痛骂。 张俭这才回过了神来。 郑公公这个猪队友啊,真是会害死人。 可是现在,却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因为郑公公确实和他算是有一些关系的。 陈凯之高中解元,郑公公就是诬告,到时这郑公公若是牵涉到了他,他岂不也被这头蠢货搭进去? 在这短短时间里,张俭的心里划过了千头万绪,反应过来后,立即慌忙道:“来人,来人,备轿,备轿,去知府衙门。” 污蔑一个解元在府试中舞弊,就好像另一个世界状告某个获得了科学进步奖的某位博士中学时靠着抄袭才进入大学,这简直就是笑话! 而在府衙里。 郑公公已经开始咄咄逼人了,显然包知府在犹豫,一旦将陈凯之投入大牢,那么陈凯之的命运,也就不得而知了。 他深信陈凯之的人品,绝不会做这样的事,可这郑公公步步紧逼,有理有据下,一切变得合情合理,令他既愤又怒,却是有点无可奈何。 包知府努力地压住心里的怒火,面色一凛,朝郑文沉声道:“此事需先查明,再做定论。” 郑公公已经按捺不住了,他只想陈凯之立即死,因此他冷冷威胁包虎:“证据确凿,已是查明了,包虎,你还想包庇此人?你可得想清楚,到时可莫要也被他牵连了进去。” “呵,老夫怕牵连?”包虎气极反笑道:“此事,朝廷自有明断,还轮不到你一个没卵子的东西在此胡说八道。” 骂人……竟然还骂这个…… 郑公公气得脸都黑了,藏在袖口的手握成拳头。 他最讨厌别人说他是太监,而更可恶的是,说他没卵子。 奇耻大辱啊。 简直不能忍。 郑公公气得七窍生烟,一张老脸狰狞起来,朝着包虎咆哮起来:“好,好得很哪,你……你猪狗不如,你是畜生,你……你扒灰,你儿子是天阉。” 这太监骂起人来,本是恶毒无比。 偏偏,郑公公算是遇到了对手,包虎是什么人,这可是当初管马政的人啊,常年跟丘八在一起,什么粗闭之言没有学会? 他只轻描淡写地看了郑公公一眼,而后自口里蹦出一句话道:“你娘烂裤裆!” “你……你……”郑公公气得捂着自己心口,气势也弱了几分,咬着牙齿,艰难地从喉咙里迸出话来:“你扒灰!” 二人都在气头上,吵闹得不可开交。 倒是令同样站在公堂上的陈凯之和吾才师叔都懵逼了,吾才师叔心里感叹,死也。 郑公公此时已是气得面目可怖,直指着包虎,怒骂道:“你……你们算什么东西,你不拿?你不拿,这好得很哪,来人,来人,将这陈凯之给咱拿了!” 几个护卫早在堂外候命,这些侍卫都是禁卫出身,都是随郑公公来此办差,听到郑公公的命令后,再不客气, 此时纷纷将腰间的刀抽了一截,明晃晃的刀身刺瞎人眼,接着便如狼似虎地冲进来。 郑公公这时方才觉得心里好受一些,阴测测地扫视了众人一眼,才狞笑道:“谁若是敢阻拦,格杀勿论!” 正在这时,外间已是传来了喧哗声,郑公公也不在意,他心理清楚,今儿是绝不能退后半步的,只是……渐渐的,他感觉那喧哗的声音传到了耳里,却有一点怪怪的。 “陈解元,陈解元在哪里?恭喜陈生员,恭喜啊……” 郑公公呆了一下,双眸惊恐地睁大,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却在这时,一个差役连滚带爬地进来道:“大人,大人,外头……外头闹哄哄的,都……都是来报喜,说是……说是恭喜陈凯之乡试头榜第一,高中解元,外头闹得厉害,人……人越来越多了。” 解元…… 陈凯之大感惊喜,他相信以自己的能耐定能中举人,可他还真没料到,竟是解元。 包虎张大了嘴,也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解元吗?解元是什么,解元可不比小考的案首啊,这可是真真切切的实力证明,这大陈有这么多进士,可是包虎敢打包票,解元绝对没有几个。 郑公公面上还停留着杀气,只是,这张肥头大耳的脸,却是僵硬了。 他突然有些慌了。 心慌啊! 这怎么可能呢?那个丁戊号考棚,不是说逢考必败的吗?可现在……居然出了个解元? 郑公公的眼眸睁得越发大了,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怎么可能? “大人!”陈凯之上前,心里虽是喜悦万分,却知道还有正事。 看着包知府,陈凯之正色道:“学生受人诬告,恳请大人代为做主。” 顷刻之间,时局扭转。 包虎深吸一口气,声调激昂地道:“你受何人诬告?” “监考官郑公公。”陈凯之说得干脆利落。 包虎面上似笑非笑:“噢?他诬告你什么?” 陈凯之道:“郑公公与生员曾环,二人狼狈为奸,诬告学生府试舞弊,二人罗织罪名,妄图谋害学生!” 郑公公打了个冷战,这时才回过劲来,高声道:“诬告,哪里是诬告?你……你胡说八道。你就是舞弊,咱……咱这里有证据。” 陈凯之和包虎之间已经相视一笑,陈凯之好整以暇地看着郑文,冷冷笑道:“郑公公,乡试榜单已出,学生现在乃是解元,解元会需要在府试舞弊吗?莫非学生连这乡试也是舞弊不成?若是如此,那么乡试主考乃是张侍郎,郑公公莫非现在还要检举张侍郎舞弊不成?郑公公还真是豪气得很哪,污蔑了学生不说,还污蔑了张侍郎以及这么多学官,郑公公勇气可嘉,学生佩服至极。” 郑公公一下子语塞了,他现在唯一能依仗的,也就只剩下了张侍郎,总不能府试和乡试一道舞弊吧。 正说着,外头有人道:“张侍郎到。” 话音这才落下,便见张俭已面色难看地带着诸官疾步进来。 郑公公脸色煞白,他心里已乱作一团,连忙上前一步朝张俭道:“张公………” “滚开!”张俭冷着脸朝他厉吼。 这一句毫不客气的滚开,已彻底地将张俭的立场确定了。 到了这个时候,张俭怎么可能还会和郑公公沆瀣一气? 郑公公冷汗直冒,他抬眸举目,却见所有人都是一脸讥讽地看着他,这时,他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他竟是将所有人都得罪至死了。 ………… 可还有月票吗?老虎需要支持! 第一百九十五章:谢恩(2更求月票) 此时,张俭脸色冷然,大义凛然地道:“郑文行为不端,诬告他人,此事,本官身为主官,责无旁贷,不过他是宫中之人,本官无权处置,本官这边上奏弹劾,在座诸公,可有何本官联名弹劾的吗?” 郑公公吓了一跳,满是惊恐地看着张俭:“张公,当初,这事儿……” 张俭又哪会容他把话说完,冷笑着打断他道:“你还想污蔑谁?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仗着宫中的身份,引发民愤,使宫中蒙羞,怎么,你还想做什么?” 郑公公吓得魂不附体,他很清楚,一旦这些人联名弹劾,自己便完了。自己在宫中,并非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不过是凑巧得了这么个出宫的机会而已。 顿了顿,他咬牙切齿地道:“张公,你……别以为咱是这样好欺的,你的事……” 啪! 张俭一扬手,抬起便给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清脆极了。 郑公公的脸上顿时多了一道殷红的掌印,他忙捂着火辣辣的脸,愤恨地看着张俭。 “你……” 张俭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道:“狗奴才,再看废话,休怪本官不客气。” 郑公公一屁股瘫坐在地,此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人再有人同情于他。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就在与陈凯之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回眸,又死死地瞪着陈凯之。 “算你狗运好!” 陈凯之风淡云轻的模样,原以为这时候,陈凯之不会理他,谁知陈凯之道:“不,不是运气。” 郑公公呆了一下。 陈凯之眼眸微眯,冷冷地看着郑文,笑道:“只是因为学生有一些自信,所以……”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曾环。 郑公公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不禁发寒起来。 陈凯之的目光太过渗人……他的心咯噔一跳,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这陈凯之,想必早想到自己和曾环会密谋害他,所以提前…… 不错,这家伙是故意的,若是今日,他不痛殴曾环,等榜放了出来,自己绝不会贸然如此,也就是说,对方一直都在等这一幕好戏。 陈凯之云淡风轻地收回眼帘,已懒得再理郑公公了。 这郑公公是宫里的人,这个时候,自是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可是一旦雪片般的弹劾飞入洛阳后,毫不疑问的,这郑公公必是彻底的完了。 再无一丝争辩之机的郑公公,只有匆匆地带着人而去。 张俭的心里却是还有些慌,他也不知这郑公公到时还会不会反咬自己,此刻他连呼吸都有急促了,还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 看来自己回去之后,得赶紧给京里的一些朋友修书,将这姓郑的早些结果了才好。 不然,他定会被郑文坑死的。 他心里复杂到了极点,不得不瞥了陈凯之一眼,淡笑道:“陈凯之,我们又见面了。” 陈凯之朝他一礼。 张俭摆摆手,一语双关地道:“不必多礼了,你如今已贵为解元,实在可喜可贺,老夫亦为你高兴。” 高兴吗?只怕很失落吧。 陈凯之看着眼前这个不久之前还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人,若说心里没有愤怒,自然是不可能的。 可是,眼前这人的实力,和现在的自己太悬殊了。 陈凯之没有接茬,只朝他微微拱拱手,便旋过了身,他对于这等人,实在厌倦到了极点,赖得去应付,更不想虚与委蛇。 所幸自己终于成了解元,念及于此,陈凯之不禁有些感动,眼眶微红。 自己来到这个地方,举目无亲,为了能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他一心求学。 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发愤图强,为的不就是能有高中之日,让那些欺负自己的小人退避三舍吗? 男儿当自强,那一首将军令,对于自己的处境,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再避讳其他人的眼光,陈凯之已是踏步出了衙堂。 迎接他的,是一道光明,无数光亮洒落在他的的脸上,粼粼光芒笼得他英俊面容越发璀璨夺目。 与此同时,便是无数报喜人涌上来,口里说着各种恭维的话。 陈凯之收起了心中的悲愤,因为他知道,今日的帐,到了将来一定要讨还的,于是露出了含蓄的笑容,朝着报喜之人一一拱手称谢。 “陈解元公侯万代。” “恭喜,恭喜。” 吾才师叔也如蒙大赦一般在后头快步追出来,笑呵呵地说道:“陈解元乃是老夫的师侄,是师侄,吾是他的师叔,凯之在老夫这里受益匪浅。” 众人啧啧称奇,都不由多看吾才师叔一眼,纷纷朝吾才师叔行礼:“名师出高徒,了不起。” 陈凯之这才猛地想起了什么,从人群中钻出来,朝着县学的方向跑去。 解元……自己已是解元了。 这个解元,是陈凯之始料未及的收获,有了这个,自己再也不会被人瞧不起,从此吐气扬眉了,他心里突的又激动起来,第一个想到了,就是那个一直用心教导他的恩师。 对,该去见恩师,该拜谢师恩。 陈凯之已是朝着县学的方向狂奔而去,而在这头,报喜人们有点懵了,不过倒是很可以理解,人家中举直接疯了的人也有,现在陈凯之中了解元,做一些超脱常理的举动,这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既然是来报喜的,总是要讨喜钱的,那陈解元跑得极快,大家追之不及了,不过不打紧…… 许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吾才师叔的身上,一个个眼中放光,这个道:“恭喜啊,恭喜啊,恭喜令师侄高中。” “据闻陈解元自幼孤苦,所谓师者如父……” 大家的意图已足够明显了,吾才师叔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他眼睛一白,突的没那样高兴了,却是撇撇嘴道:“是啊,真是遗憾啊,是不是该发喜钱了?不过遗憾得很,老夫没带钱。” 一下子,报喜的人急了,大家匆匆的跑来,解元公又不见踪影了,不找你这师叔找谁? 于是大家蜂拥抢上:“先生是在说笑吗?” “先生乃是解元公的师叔……” 吾才师叔急了,想要逃之夭夭,却被几个闲汉扯住,不扯还好,这一扯,袖里的碎银和铜钱哗啦啦统统落下来。 报喜之人纷纷眉开眼笑地道:“谢先生恩赏。” 于是一下子的,报喜的人们一窝蜂的哄抢起来。 等到吾才师叔反应过来,已被人推挤到了一边,他捂住胸口,一脸痛不欲生的样子:“强盗,你们怎可如此,这里是府衙,老夫……老夫要报官!” 只可惜,他这微弱的声音,早已被骚动的人群所淹没。 在另一头,陈凯之已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方先生的书斋。 方先生正在书斋中静静的看书,一见这弟子仪容凌乱地冲了进来,一脸错愕。 陈凯之却在此时反倒镇定了下来,深吸一口气,道:“恩师,学生给恩师弹奏一首曲吧。” 方先生微微皱眉,他一直都在惦记着陈凯之的曲儿呢,只是陈凯之偏不让他如愿,今日……这是怎么了?难道得了失心疯? 不对,今日是放榜的日子,不会是因为落榜,而心里郁闷吧。 哎,这倒可以理解,他叹了一口气,淡声道:“还是为师弹给你听吧,为师给你弹奏一曲高山流水,凯之,人生遇到了困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以平常心对待……” 陈凯之却是风风火火地去取了南墙上悬挂的琴,边道:“不,这一次,学生弹奏给恩师听。” 说着,陈凯之已将琴放下,盘膝而坐,指尖轻触,叮,一声极好听的琴音自此发出。 他的弹琴有些生涩,不过此时心中喜悦之情压抑不住,紧接着,琴音渐急,手开始狂舞起来。 又是这首将军令。 眼下,却也只有这将军令方才能平复陈凯之的心情。 方先生显得很无奈,却不得不凝神静听,琴音如疾风骤雨,压迫感席卷而来。不得不说,这首久违的曲调,每一次都能令方先生心潮澎湃。 直到将这琴音收了尾,陈凯之这才站起,而后一脸慎重地朝方先生深深一揖,道:“恩师,学生这些日子以来,深受先生教诲,而今高中解元,无以为报,请受学生一拜。” 解元? 方先生呆住了。 他曾培养出一个进士,却从未培养出一个解元,某种意义来说,一个解元的含金量,并不比进士要差多少。 而最重要的是,方先生知道,功名之路,正是陈凯之梦寐以求。 方先生沉默了良久,才将陈凯之轻轻扶起,呼出了一口气,道:“真是不易啊。” “是啊,学生自知不易,方才对先生的教诲之恩,更加感激涕零。” 方先生阖目,也是感触万千,良久,终是道:“这样说来,你即将要进京了?” 陈凯之沉吟了片刻,历来乡试和会试都是连考的,乡试是在春天,而会试则在秋天,这大陈朝将会试称作秋闱。 所以许多举人,一旦中举,便要动身赶往洛阳学宫,在那里拜访一些名师,顺便为即将而来的会试做准备。 第一百九十六章:洒泪送别(3更求月票) 听了方先生的问话,陈凯之颌首点了点头:“学生想下月动身。” 方先生却是摇头道:“不可,要及早动身,万万不可耽误了。” 方先生感慨万千,接着道:“你既已决心走这功名之路,就及早去京师落脚为好,那里将是一番新的天地,到了那里,你才可以真正得到你想要的。” 陈凯之素来对这位恩师信重,不假思索,便朝方先生重重点了头。 此时,方先生又道:“老夫会修书一封,让你的邓师兄在京里等你,凯之,你无依无靠,到了京师,更是举目无亲,到了京师,你的邓师兄,便算是你的亲人了,他自会好生招待你,你放心便是,他是个性子稳妥的人,几次修书来,也都过问了你的事,对你这师弟,是极看重的,你到了京师,可暂时在他那里宿下。” 说到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兄,每回恩师提起,陈凯之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可这一次恩师提到了师兄,陈凯之居然觉得挺舒服的,真心不太容易啊。 从方先生的书斋回到家中的时候,此时这小小的茅舍前,早已人满为患了,隔壁歌楼里,不少歌女亲自下了楼,也都来道贺。 这等万人拥戴的感觉,令陈凯之神清气爽,可陈凯之也清楚,自己只是迈出了第一步而已,自己的未来,还有更广阔的世界。 他笑吟吟地一一回礼,待热闹过后,看着这冷清的门庭,不禁失笑,解元……他到现在还是晕乎乎的。 既然是决心要进京,时间越来越迫近了,那么就刻不容缓了。 不过在进京之前,有些事情还是不可少的。 陈凯之这几日都在走亲访友中度过,王提学、包知府、郑县令和朱县令都去拜谒了,除此之外,荀家也走了一趟。 此时,陈凯之反而有些恼怒了,因为郡王府那儿帮陈凯之定下了一艘官船进京,日子就在四月初,时间迫在眉睫,反而没有给陈凯之任何反应的时间。 陈凯之需参加文庙的大典,也就是俗称的解元公游街,还有这样多的亲朋好友需要问候,时间实在不足,还没感受够这做解元的愉快感,倒是每天都给忙得头晕眼花。 金陵的春天,总是少不得绵绵细雨,到了四月初二,那陈德行便骑着高头大马冒雨而来。 雨天骑马,显然是一件很逗比的事,可陈德行不在乎,还甚至有些乐在其中。 他兴冲冲地赶到了陈凯之的庭院前,便高声大叫:“凯之,快快快,不可耽误了时辰,官船就要走了,本王亲自来送你。” 陈凯之早已收拾了书箱,还有几个包袱,分量倒是不重,却是不舍地出了屋子。 陈德行一见陈凯之,便喜滋滋地道:“这样磨磨蹭蹭的,快快快,上车。” 陈凯之看着天空阴霾阵阵,乌云滚滚,无数银丝落下,他不由道:“殿下,吾才师叔今日怎么没来?” 是啊,这是挺奇怪的事,他知道吾才师叔历来爱凑热闹的。 陈德行坐在马上皱眉,他浑身湿哒哒的,总算收起了一点狂傲之气,却是叹了口气:“哎,休要提了,恩师病了,躺在榻上茶饭不思,古古怪怪的样子。” 陈凯之惊讶地道:“他病了?那学生该不该去看看。” 陈德行摇摇头道:“大夫已经去看过,说身子还好,是心病,说的也奇怪,先生乃是淡泊之人,怎么会有心病呢?” 陈德行摇摇头,一脸的迷惑不解。 陈凯之身躯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道:“是,是,心病还需心药医,不过殿下,学生倒是有一个方子,可以治病。” 陈德行眉毛一挑,着急地道:“是吗,快快说来。” 这殿下到底吃了师叔什么迷魂汤啊,陈凯之见这陈德行如此着紧的样子,不由咋舌,心里想:“这师叔,也是神了。”他抿嘴一笑,口里道:“殿下赐他一笔银子,他定会转危为安。” 陈德行先是一愣,随即怒了:“陈凯之,这是你的师叔,你怎可这样毁谤他的人品?先生不是这样的人。先生人品高洁,其品性如美玉无瑕,你……你竟用铜臭羞辱他?哼,果真是没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先生或许真是因为如此,方才心里苦吧。” 卧槽…… 神了,真的神了。 陈凯之突然觉得自己两世为人的小伎俩,在师叔面前竟是渣一般的存在。 看陈德行依旧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他只好硬着头皮附和道:“是,是,是,学生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陈德行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便命人给陈凯之搬了行礼。 陈凯之坐上了车,那陈德行倒依旧在得意洋洋地打马冒雨而行,他且行且走,尽力与马车并行,一面道:“到了京师,且要小心,到了岁末,我可能也会入京一趟,到时,咱们师兄弟再相见,我请你吃酒。” 陈凯之挑开车帘子,看着这熟悉的街道自后远去,这烟雨下的金陵,如梦似烟,湿漉漉的气息里,带着几分厚重,他遥望着那躲在檐下避雨的行人,看那冒雨而行的货郎和车夫,这青石板的间隙里,那青苔给这里添了几分绿意。 陈凯之吁了口气,眼中竟有些湿润,不知在什么时候,自己已将这儿当做自己的家了,而现在,自己即将远行,踏上未知的旅途,去追寻自己的前程。 陈凯之眼眶里雾腾腾的,或许自己已经沾染了这座古老城市的气息,这金陵的多愁善感,也融入了自己的骨血里。 “你哭什么?”陈德行见到了陈凯之的异样,一脸不悦地痛斥道:“不就是和本王分别吗?倒像是姑娘远嫁一般,哪里有半分男子的气概?你我是有交情,可也不至如此,快收起你的泪来,别让我取笑你。” 陈凯之没有跟他辩驳,只淡淡一笑,便轻轻放下了帘子。 待到了码头,因是淫雨霏霏,所以也显得冷清,倒是在栈桥处,停泊着一艘巨大的官船。 陈德行下了马,吩咐人将陈凯之的行礼送上船,待陈凯之下车,陈德行朝他一揖:“以后别哭了,不像个样子,似妇人一般,岁末本王就上奏祭祀太庙,到时自然有相见的一日。” 陈凯之只点点头,深深地看了陈德行一眼,便折身朝栈桥方向去。 “凯之。”陈德行突的在身后叫他。 陈凯之在这细雨之中旋身回眸。 陈德行捶了捶自己的胸,豪气干云地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记着我的话,像个男人。” “噢。”陈凯之觉得这个家伙,抓住了自己的马脚,便不断地在这糗事上反复的炒作,就是伤口上撒盐啊。 他朝陈德行笑了笑,便再次举步朝着那大官船去。 陈德行目送陈凯之上了船,眼里竟也有些湿润了,他吸了口气,仰着头,心里默默念:“我乃真男儿,大丈夫,不可流泪,也不能流泪。”可终究没忍住,眼里积攒的一团液体顺着脸颊落下来。 “殿下。”一个尾随而后的小宦官忙掏出了丝巾,送到陈德行面前:“您流泪了。” 陈德行猛地眼睛一瞪,直接踹了他一脚:“滚!” ………… 在这河堤不远处,是一处茶坊,外头雨水淅沥,此时在这二楼靠窗处,却传来了琴音,抚琴的老者遥望着远处的大船,口中一声叹息,手中依旧抚弄着琴,正是一首《高山流水》。 琴音流畅,只是到了一半,竟是戛然而止,抚琴的老者,瞬间抱琴痛哭。 估计外头的茶博士听到了动静,忙敲门道:“方先生,方先生……” “无事,下去吧。”方先生扬起那已是泪水磅礴的脸,两鬓不自觉间又多了几缕白发。 而今,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今日弟子远去,投奔前程,可是他,却也只好在此远远目送,甚至不敢露面,他怕只怕,到时候又不知当着陈凯之的面,要落下多少泪水。 那官船,渐渐离开了栈桥,顺水而下,涛涛的江水,一直延伸,仿佛不见尽头。 这含泪的目光,朝着江水滔滔奔腾的尽头处看去,那硕大的官船,只剩下了一个不起眼的黑影。 此去经年,以自己的年岁,只怕这辈子,或许再难相见,他面上露出苦涩之色,只摇摇头,收了琴,靠窗案牍上的茶水依旧未动。 茶香四溢,只是可惜,饮茶人今日却不知珍惜,只是将琴夹在了腋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旋身而去,只留下一个佝偻的背影。 “但愿……凯之你前程似锦吧。” 他苦涩一笑,这包间门口的茶博士矗立着,生怕出什么事,见一脸泪痕方先生蹒跚而出,忙是想要上前搀扶,方先生只挥了挥手,便蹒跚下了茶楼。 此时,在茶楼的不远处,正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卷开帘,露出一张绝美的容颜。 这娇弱的女子似是看到了熟悉的人,忙下了车,不顾身上的华服,小跑地冒雨往茶楼走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皇族之人(4更求月票) 方先生刚刚走到茶楼门口,却见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一身雨水地走到了自己的跟前,随即,便听这女子道:“可是方先生?” “你……”方先生看着她,沉吟了一下,便道:“你是荀小姐吧。” 荀雅缳首点了点头:“凯之让母亲给了我一封书信,本是要去县学里拜访的,他此去京师,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先生了,小女子是凯之的未嫁之妇,他交代我,要好生照顾先生。” 方先生勉强一笑,抬眸看着淅沥沥的雨顺着屋檐落下,浸在荀小姐的身上,他幽幽叹了口气:“你也是来送他的?” 荀小姐只微微颌首。 方先生道:“这里雨大,快回家吧,老夫……自有人照顾。” 他撑起了油伞,却又道:“天下最难的,是凯之,他要寻的东西,不知多少人去争去抢,前程虽好,却无一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老朽闲云野鹤,与世无争,哪里需要有人担心呢?你也快回去吧,若是他有书信来,寻个童仆送来给老夫一观即可。” 说罢,人已迈入了雨中,踩着泥泞,渐渐远去,隐入那金陵烟雨之中。 这垂垂老矣之人,那固执的背影,分外的萧条,唯有那腋下的一方琴,成了他最后的依靠。 荀雅那秀雅的眉宇不禁凝了起来,看着方先生远去的背影,竟是有无限的感叹,不过仅是片刻间,她便默默上了车。 “走吧。” 车夫问道:“小姐,是回家吗?” 荀雅顿了很久,这沉默之中,似乎带着执拗的力量:“不,去城外的庄子,去炼精盐的作坊。” 车夫显得有些不解:“小姐,那个地方……” 荀雅打断道:“去吧,总要给凯之留一条后路才是。” ……………… 滚滚的江水一路之下,陈凯之已在官船上安顿好了,在雨中眺望着远方,看着那无数熟悉的景色愈来愈远,他叹息一声,带着几分郁郁回到了舱中。 这是一艘两层的官船,水手和护卫俱都在一楼和舱底,唯有二楼有几个舱室,似乎除了陈凯之,还住了其他人。 待到了正午,便有人来请陈凯之:“公子,饭菜烧熟了,请至饭舱中用饭。” 陈凯之点点头,随后而去。 这显然不是寻常意义的官船,至少即便陈凯之解元的身份,也是没有资格乘坐的,若非是有陈德行关照,陈凯之也不会有这样的运气。 到了饭舱,却见外头有个人抱手而立,此人络腮胡子,像是个莽汉,可陈凯之细细看他,却见他太阳穴隆起。 陈凯之脚步刚到,他如鹰一般的眸子便在陈凯之身上掠过,这眼眸,很锋利。 陈凯之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尤其是这目中所掠过的杀机,既像是一个久经军阵的将军,又或是一个手刃无数人的杀手。 可偏偏,这么一个人,竟只是站在门口,充作护卫。 似乎他从陈凯之身上没有看到什么威胁,点点头,便侧身让了陈凯之进去。 船舱中固然陈设华美,可空间毕竟有限,在这里,不过是几房案子而已。 只见此时坐在这里的,只有一个老者,老者须发皆白,却显得很是硬朗,正拿着银勺,垂头吃着一小碗黄米粥。 这虽是黄米粥,本是最低贱的粗食,可这碗煨得极好的黄米粥,却给陈凯之一种别致感,粥水似乎熬了许久,粥香四溢。 陈凯之历来有尊老的性子,便安静地朝着老者作揖行了个礼,接着才在另外一处案头跪坐下。 这时,有女婢也给陈凯之端来了饭食,倒是酒菜丰盛。 陈凯之刚举起筷子,这老者却是放下了银勺,抬眸看了陈凯之一眼,道:“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陈凯之忙放下筷子,客气地道:“贱名不足挂齿,学生陈凯之。” “陈凯之?”老者微微皱眉,似乎想起什么,道:“可是今科金陵乡试的解元吗?” 陈凯之脸上略显谦和,轻轻点头道:“正是。” 老者便又低头继续吃粥了。 陈凯之见老者没有再说话,也开始用饭,他是有些饿了,吃相有些不雅,不似那老者一般细嚼慢咽。 待老者吃完了粥,突然开口问道:“洛神赋,是你写的吧?” 陈凯之只得停下筷子来,道:“是。” 老者撇了撇嘴:“是托梦而作?” 陈凯之又点头。 老者眼眸眯了起来,一脸好奇地看着陈凯之。 “这么说,你今年中试的文章,那一篇山不在高,也是你托梦得来的?” 这…… 陈凯之自然是不能承认是托梦来的,若是托梦来的文章,自己这解元不是没了? 陈凯之忙摇头,正色道:“这是学生拙作。” 老者恢复了常色,却是冷笑起来。 “这两篇文章,俱都文采斐然,既然山不在高是你所作,那篇洛神赋,则势必也是你所作的,何来托梦之说?你小小年纪,名利心太重,只怕那篇洛神赋,就是想借着当今天下的时局,想要借此飞黄腾达吧?” 在这清流多如狗的世界,被人说想要飞黄腾达,几乎形同于指着鼻子骂人。 陈凯之却只是笑了笑,不回答。 他不反驳,是因为不想滋事,而没有恶言相向,只是因为他尊老,至于解释,自己凭什么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解释这些呢?没有必要。 老者见陈凯之不答,便已起身,他走了几步,到了舱门口,又回眸:“世上就是因为贪恋名利的人太多,才会有这样的纷扰,你是个有才之人,理当淡泊一些。” 说着,人已出了饭舱。 陈凯之明显看到,他这一走,门外似有几双眼睛便也撤下。 这家伙,不但有不凡的人在舱门保护,便是在暗地里,似乎也有人默默随扈。 可是……能坐上官船的人,本来就非富即贵。 陈凯之倒没有太在意,他吃饱喝足了,便回自己舱中去。 回到了这个安静的舱中,百无聊赖下,他从包袱里取出了文昌图,默默诵读起来。 到了傍晚,雨已停了,在昏黄下,却见天空挂起了一道彩虹。 陈凯之出了船舱,便见外头虹光万丈,船上依旧还是湿漉漉的,可在这夕阳的余晖,却给他带来完全不同的享受。 那老者却站在甲板上,络腮胡子的大汉,依旧是抱手尾随在老者身后。 老者似乎在抬眸欣赏着天穹上的美景,似是听到了动静,回眸过来,见是陈凯之,却朝陈凯之一笑。 这笑容,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是示好的意思,偏偏,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贵气。 此时,只听他道:“山不再高,倒是有点淡泊的意思,足以让人击节叫好,可惜还是有些矫揉造作了,想来是你为了应试而作,并非是你真正的感受。” 这人,真特么的奇怪啊,有事没事就来评判别人的文章,有意思吗? 不过陈凯之倒也不至于恼火,爱说便说去,只朝他一笑:“受教。” 说罢,陈凯之便转身离开,晚饭还没吃呢,这个时候,自然是吃饭去也。 陈凯之的饭吃到了一半,这老者便又来了,突然和蔼可亲地道:“你叫陈凯之,也是姓陈,不知是哪里的陈氏?” 陈凯之如实回答:“老家是在颍川。” “颍川?”老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有人给他端来了小米粥来,他取了银勺,却又突然冒出了一句话:“颍川的陈氏,都是皇族,你也是皇族吗?” 陈凯之心细如发,却将心思放在他说的你也姓陈这句上,莫非此人也是姓陈? 他姓陈,瞧他这姿态,还有他坐着官船以及派头,莫非就是皇族? 陈凯之摇了摇头道:“哪里,只是听长辈说过,自己祖先的起源来自于颍川而已,或许只是长辈牵强附会也是未必的。” 老者倒是没有继续追问,便低头安静地吃粥。 等到陈凯之吃过了饭,正待要走,这老者又突然道:“去了京师,你有何打算?” 陈凯之心里有几分奇怪,这个老人家,还真是多管闲事呀,口里道:“参加会试。” “然后呢?”老者目光幽幽,这眼眸深处,似带着嘲讽。 陈凯之道:“若有机会,朝廷会授予学生官职。” “再然后呢?”老者笑吟吟地继续道:“再然后娇妻美妾,福禄无双是吗?” 陈凯之想了想,道:“这是其一,其二,也想实现自己的抱负。” “你有什么抱负?”这老者看起来很有兴趣,一脸认真地凝视着他,似乎想将他看穿。 陈凯之毫不介意老者的目光,只是略略沉吟着:“现在说不好,在学生看来,自己有多大的权力,就会有多大的责任。” 老者哂然一笑,道:“每一个从天下各州府进京的举人,都是如此,可是真正步入了仕途,就将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了,依老夫看你,你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分别。” 陈凯之有点恼了,这老人家真是句句带骨呀,便道:“为何?” 老者放下了银勺,面上带着漠然:“因为但凡追求名利者,自古皆然,哪里有什么道理呢?” 第一百九十八章:是非之地(5更求月票) 陈凯之听了老者的话,感觉这老者这话算是说了等于没说,顿感无语,只摇摇头,再懒得继续说下去,只是道:“学生吃完了,再会。” 说罢,他又回舱中看书去了。 这老者则是慢吞吞地继续吃那黄米粥,等吃完了,那络腮胡子的大汉才进来低声道:“殿下要去休息吗?” “不用了。去甲板看看吧,难得有这样的景色。” 大汉颌首点头,却像是想了什么似的,突然道:“小人感觉那个举人有些古怪?” “嗯?” 大汉道:“总觉得他不一般,像是个习武之人,不过看他的身形,却又不像。” 老者只是默然地摆摆手:“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紧要,此人热衷名利,这等人最是惜身,不可能做出什么事来的,吾此番回京,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太后和赵王,哎……家国之事,实在难以抉择。” 大汉欠着身道:“那么殿下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吗?”老者哑然失笑:“能有什么打算?我漂泊江湖惯了,而今垂垂老矣,已到了这个年纪,当初没有打算,今日又怎么会有打算呢?” 他挥挥袖子,往外而走,边道:“走吧,去甲板上看看。” ………… 船上的日子,总是百无聊赖的,也不知走了多少日,大船一直沿着运河而行,陈凯之除了将自己关在舱中读书,便是出去吃饭。 对那老者,陈凯之一直保持着疏远的态度,他觉得这个老者很不一般,只可惜,和自己无关。 他也不想打听什么,何况他隐隐感觉到,这老者的周遭,总有人暗中保护,明明这船中狭小,可是这些人,总是难见身形。 他现在虽已是举人之身了,可力量依旧还是微博的,还是不要惹麻烦的好。 这一天的傍晚时分,陈凯之照旧到了饭舱吃饭,那老者已经用过饭了,这几日,二人除了点头致意,便相互不再理睬。 可是今日,老者却突然道:“到了学宫,你若是报上我的名字,或许有人会给你一些方便。” 陈凯之觉得好笑,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呢,何来的什么方便? 陈凯之摇摇头道:“还是算了。” 老者显然有些想不到陈凯之的这般反应,一挑眉道:“这是为何?” 陈凯之想了想道:“学生忝为解元,想来到了学宫,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被刁难的。何况人是两面的,得到了别人的方便,自然也会得到别人的不方便。” 老者一呆,他突然觉得这番话似乎颇有哲理,报了他的名字,固然会有他的朋友照顾陈凯之,可谁知道他有没有仇敌,而给陈凯之惹来麻烦呢? 老者不由哑然失笑,随即道:“你太聪明了,有些时候,太过聪明并不是好事,少一些算计对你不是坏事。” 陈凯之摇摇头道:“看来先生对我的误会大了一些,学生没算计什么,只是不喜欢给自己添麻烦罢了。” 老者突然道:“可是你却不知,你已经有麻烦了。” “嗯?”陈凯之一脸不解地看着老者。 老者冷笑道:“你的洛神赋送入了京师的时候,就如你所说的那样,既得到了好处,也惹来了麻烦,到现在,你还要装傻吗?呵,也正因为你的洛神赋,才给老夫惹来了烦恼。” 他突然叹了口气,才又接着道:“和你这样的人,有什么可争吵的呢?老夫云游天下数十年,如今却不得不回到京中去了,你到了京中,尤其是去了学宫,就请好自为之吧。” 说罢,人已离开。 陈凯之倒是有些恼火了,什么叫我给你添了麻烦?而且那洛神赋,本是自己用来自救的,谁知道被朱县令送入了京,这能怪我吗? 不过……他隐隐觉得那老者说的没有错,那篇曾给自己带来看不见摸不着好处的洛神赋,极有可能在自己去京里时,会带给自己不少烦恼。 只是……管他呢,就算是有麻烦,也不是自己现在能控制的,只能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陈凯之心里想着,不知觉间,已出了饭舱,却见那老者正在船舷的甲板,陈凯之便绕道去了船尾。 从这里眺望着这天穹上的朦胧景色,这一路,待在这船舱里,总觉得有些闷气。 在这个时候,陈凯之想到了自己的前途,想到了自己的恩师,却不知这恩师,现在如何了? 这样一想,心里便不禁怀念起来,恩师的性子淡泊得很,早知如此,临别时,该送他几首曲子。 一想到曲子,陈凯之便不自禁地取出了随身携带的口琴,将口琴轻轻放在自己口里,随即,一股悠扬的曲调便顺着口琴的孔洞悠扬飘起。 这曲调随着船下涌动的水声而起,明快悠长。 此时,在那船舷处,老者则是背着手,眉头深锁,深沉地看着河畔,那络腮胡子的大汉则是寸步不离的站在一旁。 老者突然道:“吴虎。” “在。” 老者叹了口气,道:“你上次问老夫,该何去何从,老夫突然在想,若是这时不再有这些烦恼,舍去这个身份,像从前一样漂泊于江湖,那该是有多好啊,哎……多事之秋,是非之地啊。” 吴虎生得魁梧有力,但在老者跟前,气势却总是一下子的少了许多,他恭谨地道:“殿下当初离开京师,不参与皇位之争,足见殿下的高风亮节了,正因为如此,殿下才能得到天下人的敬重,才被人所信服。而现在,先帝大行,少主登基,太后摄政,无论是赵王还是太后,自然希望殿下能够出面,为他们哪怕说一句话才好,殿下在外漂泊了这么多年,太后和赵王都想起了殿下,足见殿下的声誉之广,人所皆知。” “呵……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老者摇头,面上没有丝毫的光彩,反而带着一股忧思,凝眉道:“当初就是为了躲避这些,方才远走,谁料竟成就了美名,谁料却又因为这美名被十几道金箭传回,老夫是不得不回京趟这趟浑水了。” 老者回眸看了这吴虎一眼:“那么……就回到京师做一个笼中鸟吧。” 他信步要回到舱中去,快接近客舱的时候,耳畔,在河水拍打船底的声浪下,竟听到了一股悠扬的曲调。 这曲调写意而洒脱,令他面色微微一沉,接着身子一顿,像是被人钉在了地上一般,令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细细凝听。 这曲调,似是狂放不羁,甚至令人感觉连那潮水的声音,似乎也在给曲调打着节拍,更显曲调的欢畅。 老者竟是一时之间失神了,显然,对于这种乐器和曲调,他从未接触过,可是在这烦恼之中,乍听之下,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轻轻挪步,想听得更清晰一些,寻声到了船尾。 此时已天色昏暗,在这黄昏之中,霞光万丈,一轮弯月自东山微微露出了一个惨淡的影子,日月相交之际,船尾的少年,则是坐在船舷上,手里拿着琴,身子依靠着船尾的杆子,挡着脚,脚下便是哗哗的江水,他专心致志,只留给了老者一个背影, 少年吹奏的曲调,大概是因为到了高潮,于是整个人都欢畅起来,完全沉浸在这声乐声中。 仿佛……是在纾解在心中的郁郁之气。 而这郁郁之气,通过了口琴,却又奏出豪迈的曲调。 老者只伫立着,听的愈发的出神,他凝望着这背影,若有所思,却又被这曲调所感染,深陷其中。 一曲奏罢,涛声依旧,坐在船舷上的陈凯之,抬眼看着凝神静听的老者,他倒没有露出半点惊讶之色,神色淡淡地道:“见笑。” 原来他早已知道了身后有人来? 在这滔滔江水还有豪迈曲调之中,若非是学习了《文昌图》,陈凯之又岂能发现? 连这老者都变得震惊起来,尤其是身后的络腮胡子大汉,顿时对陈凯之起了警惕。 陈凯之已是回眸,而这夕阳的余晖如点点星光地落在他清秀的面庞上。 老者收起惊色,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道:“这曲,叫什么?” 陈凯之跃下了船舷,收了口琴,微微带笑道:“笑傲江湖!” 所谓的笑傲江湖,在前世,因为一部笑傲江湖的插曲所被人熟知,可事实上,此曲本是出自古典佛教音乐《清心普善咒》,后为影视改编,方成耳熟能详的笑傲江湖。 “笑傲江湖……”老者身躯微震,满是不解地看着陈凯之,:“你为何吹奏此曲?” 或许是受方才的曲子所感染,陈凯之洒脱地道:“无他,不过是怀念恩师而已。” 老者却是继续追问道:“敢问令师大名?” 陈凯之便肃然道:“家师姓方讳正山。” “原来是他?”老者也不敢等闲视之了,道:“令师是个极洒脱之人,老夫一直想见识,真是想不到,原来你是他的高徒,此曲和令师有什么渊源吗?” 陈凯之只一挑眉,道:“没什么,让先生见笑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吃人嘴软(1更求月票) 老者只是凝眉,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曲中。 陈凯之便朝他作揖,想要回客舱去,那跟在老者身边的吴虎却是挡在了陈凯之的跟前,冷道:“我家先生还有话问你,你为何这样急着走?” 陈凯之笑了:“因为我想走啊。” 这个理由,很强大。 吴虎还想说些什么,老者却是呵斥吴虎道:“吴虎,不得无礼。” 这吴虎瞪了陈凯之一眼,这才后退了两步。 陈凯之朝他耸耸肩,带着几分促狭,径直走了。 “殿下,此人实在无礼。”吴虎看着陈凯之远去,感到很是不忿。 老者的眼中却是带着迷惘,似在咀嚼着方才的琴音,出神道:“此曲听着,还真是有些触动了老夫的心事啊,他的恩师,也是个淡泊之人,他说这是给他恩师的,可是老夫却觉得,此曲竟可用在老夫的心境上。” 吴虎不由挠挠头:“殿下不是一直不爱听曲的吗?” “是啊。”老者叹了口气,目光幽幽道:“以前的确是不爱听的,可现在,却总还想再听听。” 吴虎便冷冷道:“那我将他‘请’来,他不敢不来的。” “不可。”老者摇摇头道:“你身上的血腥气太重,凡事不可鲁莽。” 说罢,他带着遗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次日清早,陈凯之刚起,洗漱之后,那吴虎便走了来,道:“陈公子,我家先生请你去用餐。” 又到了吃饭时间啊,在这百无聊赖的船上,陈凯之觉得,似乎也只有吃饭才能给自己提一点兴趣了。 他也不客气,径直随这吴虎到了饭舱,而在这里,那位老者早已在等候了。 只见他盘膝坐着,看见陈凯之来了,脸色比往日多了点亲和。 陈凯之往自己平日吃饭的案上看去,那里也早已摆满了美味佳肴。 看来,这一次是给了很优厚的待遇啊。 “老夫看陈公子胃口颇好,昨夜船只停泊时,老夫让人到岸上买了一些吃食来,陈公子,请吧。” 陈凯之跪坐下,很厚道地对老者道了声谢,便也不客气,大快朵颐起来。 在这船上,虽然饭菜还算丰盛,可毕竟食物并不新鲜,这一次,老者特意让人登岸采购的食物,还真的勾起了陈凯之的馋虫。 陈凯之的饭量本来就不少,对着美食,直接风卷残云,片刻间便横扫了个干净,最后才舒服地打了个饱嗝。 抬起眸来,才发现这老者只是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而他案上的小米粥,却是没有动分毫。 陈凯之忍不住有几分尴尬,便道:“惭愧。” 老者叹口气道:“请你吃,你便吃了个干净,可见你也是个豪爽的性子,老夫此番与你同船而渡,也算是有缘,昨夜听了你的曲,可谓绕梁三日、不知肉味,还真是不知为何,你那曲,却勾起了老夫心中所想,因此才厚颜,想要多此一问,陈公子能否再吹奏一曲给老夫听一听吗?” “呀。”陈凯之不禁苦笑:“我忘带我琴了。” 老者便道:“无妨,老夫可以命人代为去取。” 吃人嘴软啊,陈凯之虽觉得这老者高傲,却也不算坏,便摇头道:“清早来吹,也没什么意思,其实这里头的词,更有意思。” 老者眉毛一挑,还以为是陈凯之敷衍他。 陈凯之自是看出了老者的心思,便笑道:“反正吃了你的,那也无妨,我唱你听便是。” 而今吃饱喝足,陈凯之兴致也来了,坐在这船上,行走在滔滔江水之中,陈凯之坐定了,方才唱道:“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这首笑傲江湖,本就是豪迈之曲,无论是谁扯起嗓子吼便是了,陈凯之一开喉咙,老者先是皱眉,连那性子粗鲁的吴虎也给吓了一跳,还以为陈凯之要做什么呢! 可唱到了滔滔两岸潮,老者的眉头随之舒展开来,声音……是不好听,有些粗犷,不过这词却恰好与曲配合。 何况,这沧海一声笑,豪气万千,让老者顿时精神一震。 陈凯之接着唱道:“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此句竟是开始婉转了,一句浮沉随浪,竟令老者心情低沉起来,往事的浮沉,不知留下了多少遗憾。而后一句只记今朝,却一下子又令他情绪高昂起来。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汹尽红尘俗事几多骄。” 其实这些歌词,某种意义来说,所引用的,恰是明代词人《临江仙》的意境。 这等看破红尘的洒脱,对于老者来说,不啻使这往事历历在目,可回眸去回味,却又发现,自己一生所走的路,曾有多少是没有意义,是非成败事,而今到了垂垂老矣时,回头去看,这些事,是何等的笑话。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此词虽是粗犷,对于古人来说,若是细究起来,只怕有不少错漏,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陈凯之这带着一点跑调的嗓音陪着这豪迈的曲调唱出来,竟是直入老者的心肺。 老者似在回忆从前种种,突的,心里又生出了放下一切,漂泊天下之心,这是何其令人神往之事啊,接着,陈凯之开始啦啦啦啦啦起来。 随着这啦啦啦啦啦的伴奏,老者也似有触动,他眼里突的噙出泪来,既是感触万千,心底深处,又有一股笑傲而去的冲动。 他嘴皮子喃喃开始颤抖,先只是激动的颤抖,接着从喉头,也不禁跟着啊啊啊啊的伴随着陈凯之伴奏起来。 这一啦不打紧,啦啦啦啦着,竟发现心里的许多烦恼竟也一扫而空,仿佛现在的自己,正如词中所言,在这滔滔两岸潮中,对着沧海大笑。与游人泛舟湖上,忘却了烦恼,庙堂里的是非,江湖上的成败,俱都抛在了脑后。 他噙着泪,却又大笑,跟着陈凯之一起:“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那吴虎,不禁皱眉,他突然感觉很难理解自己的主人,平时如此不苟言笑之人,如今却跟着这个破锣嗓子的小子发疯。 偏偏,渐渐的,他也开始代入进来,亦感觉心情舒畅了许多。 陈凯之已经不想啦了。 偏偏这老者非要继续啦啦啦啦下去不可,这曲调不停,倒让陈凯之又来了兴趣,便跟着老者和音。 这楼船里的动静太大,吓得下头的护卫和船夫都走了上来,有人在外探头探脑,老者方才意识到了什么,终于停了,朝吴虎使了个眼色。 吴虎便立即虎着脸,将人驱散。 呼…… 老者长长的松了口气,他居然发现,自己长久没有这样痛快了。 或者说,记忆之中,他很难想到,自己会有今日这样的失态。 “令师……”老者想了想措辞,才继续道:“这既怀念令师的词曲,想来令师就是这样浪荡江湖也笑傲王侯的人吧,老夫真是羡慕他。” 这是老者由衷的感叹,他心理想,我何尝不想如此?可是有些事,终究是放不下啊! 老者接着道:“下一次,老夫来唱,你来吹曲,如何?” 陈凯之不由一愣,他还来劲了? 不过,陈凯之的心情也是愉悦到了极点,其实何止是这粗犷的词曲,某种程度来说,无所顾忌的放声高歌,又何尝不是一件令人心情愉快的事呢? 陈凯之上辈子就爱唱k,虽然嗓音奇烂无比,可这也是上一世纾解压力的主要渠道。 如今吼了几嗓子,心情顿时舒畅起来,想来这老者大抵也是差不多,他不知道这词曲哪里触动到了这老者,不过一个愁眉苦脸的人,能高歌出来,想来也一定会生出很奇妙的愉悦感吧。 陈凯之笑了笑道:“好啊,下次有机会,学生把那吹奏的口琴带来。” 老者愉悦笑道:“不如傍晚如何?” 你还较真了,竟还要约定时间? 陈凯之便哂然一笑道:“若是能吃的好,学生很愿意效劳。” 老者却是大笑起来道:“吴虎,你听清楚了吗?” 吴虎则是露出苦笑,道:“是,小人明白了,小人会为陈公子安排。” 陈凯之眼眸里掠过了狡黠,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啊,何况自己晚上还要付出辛勤劳动的,虽然只是动动嘴,不也要耗费精力吗? 陈凯之道:“我要吃鸡,吃鸭,吃肘子,吃草鱼。” 吴虎那双虎目越瞪越大,怒目地看着陈凯之,这个家伙还真是不怕麻烦别人啊。 “就这样说定了啊。”陈凯之却是毫无畏色,很是坦然地朝吴虎行礼了礼:“有劳。” 说罢,便走了。 满怀的期待,好不容易等到了傍晚,陈凯之又是津津有味地包餐了一顿,这一老一小便在这淡淡的夜色袭来的时候,一起来到了这船尾。 在这船尾上,对着星光点点的夜空,陈凯之吹奏,老者高歌,可谓是不亦乐乎。 老者觉得甚是奇妙,原来只要自己放了嗓子,当真有发泄的效果。陈凯之对这老者的印象也逐渐改观,自也是相处愉快。 第二百章:传说中的师兄(2更求月票) 一人吹奏,一人高唱,倒是融洽,老者的嗓子,其实比陈凯之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哥也不笑二哥,陈凯之甚至怀疑,这老者若是到了前世,十有八九就是广场上跳广场舞或是唱歌扰民的老头老太。 想到这些,陈凯之不免在心里汗颜,待老者唱得差不多了,陈凯之也停了吹奏。 其实对陈凯之来说,在这寂寞的旅途上,唱唱卡拉ok,其实也是一件颇为愉快的事。 “哈,此曲真有意思,乍听是大俗,细听却是大雅,这是你所作的吗?” 陈凯之没有说话,在老者看着,算是默认了。 老者愉快地道:“不错,老夫之前的确是看错了你了,还以为你也是贪图名利之徒,现在看来,能作出此曲的,定是人生有所感悟,何况你恩师那般之人,教出来的弟子,想来也不差。” 陈凯之见这老者口若悬河,说得不亦乐乎,便道:“说起那《洛神赋》,其实当初,学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遭人陷害,不得不借此纾困,谁料……竟传到了朝中。” 这是老实话,显得很诚恳。 毕竟,大家应当也算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了吧,好歹一起唱过歌呢。 老者大笑道:“原来如此,老夫竟没有料到这一层。” “不过……”陈凯之一脸认真地道:“不过学生此去京师,就是奔着前程去的,这没什么好隐晦的,或许先生看透了许多事,或如学生恩师一般,也早已将功名利禄看开了,可学生虽以此来作歌怀念恩师,自身却还没有看透。” 老者倒是释然了:“那么,便愿你成就你的功业吧。” 陈凯之和老者渐渐熟络了,这老者不愿提起自己的身份,陈凯之也就懒得去问,平时老者会命那吴虎在船只靠岸时,给陈凯之买一些吃食来,陈凯之也不客气,只管去吃。 这一条自金陵的运河,已走了半月,在二人逐渐熟络中,总算是要接近京师了。 陈凯之站在船舷,看到沿途的村落和城郭愈多,远处,连绵的山峦亦是浮现,不禁心潮澎湃。 这里,便是大陈的中心,是自己新的起点啊。 突的,他想起了一件事,连忙取出了一封书信来。 这封书信是师兄寄来的,里头有师兄的地址,船夫那儿,说是次日清早便可抵达了,到了京师,就该去拜访邓师兄了。 此时,吴虎过来道:“陈公子,我家先生有请。” 这只怕是船上的最后一夜了,陈凯之随着吴虎到了这老者的船舱,舱中雅致,却见老者盘膝坐在这里,等候陈凯之来。 陈凯之朝他作揖,老者含笑着摇头道:“不必客气,这洛阳,眼看就要到了,你我相交半月,实在难得。诚如你词中所言,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老夫年少时,也曾有豪情的,如今这豪情便如夕阳一般照在衣襟上了。” 说到这里,他竟苦涩一笑:“而你,却是豪情仍在,踌躇满志,真是羡慕你啊。” 老者露出萧索之色,有些难过地说道:“只可惜,老夫放歌,已习惯了你来伴奏,可是明日之后,你我就要一别,自此之后,却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老夫这嗓子,想要放歌,怕也难了。” 陈凯之心里想,对方身份神秘,二人身份,各有不同,年岁差距也是极大,同船而渡时,这里没有外界的纷扰,所以才可以尽兴,可一旦登岸,回归了现实,确实再难相聚了。 想到这里,陈凯之也不禁有着几分落寞,吁了口气,才道:“是啊,聚散终有时,还望先生珍重。” “你也要保重,你我是忘年之交,哎,真是不舍啊,其实老夫一直希望这船继续走下去,当登了岸,脚踏上了地,便有数之不尽的烦恼了。”老者显露出颓唐之色,却又打起精神来,继续道:“可无论如何,老夫和你乃是朋友,既是朋友,老夫终盼与你下次相见,这……是老夫修的一封书信,你拿去寻学宫的赵宫主,到时你进了学宫,自然会给你方便。” 说罢,他将书信交给陈凯之。 陈凯之接过了,却是一想,不禁挑眉,突又将书信搁在舱中灯台上的冉冉红烛上。 这书信遇到了明火,顿时升腾起火焰,烧成了灰烬。 在老者的讶异之色下,陈凯之笑道:“学生是奔着前程来的,可没说过,在这船上,要靠一个一起放歌的忘年交来得什么前程,若是学生拿了这个去,那么这笑傲江湖,反就成了一个大笑话了,学生要的,自己去取,先生与学生萍水先锋,因江湖而聚,也将因江湖而散,但希望至少将来学生再见先生的时候,不必心里想着曾受过先生的恩惠,而低人一等。” 老者听着陈凯之的话,迟暮的眼中不禁多了一抹光彩,哑然失笑道:“是呀,不该辜负那笑傲江湖,是老夫的错,老夫太俗了。” 陈凯之道:“明日作别,大家各奔自己的烦恼吧,天色不早,先生也该及早睡了,明日再见。” 老者叹了口气,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再会。” 陈凯之回到舱中,心里怀着对京师的憧憬,便直接睡了过去。 等到次日醒来,方才发现,这大官船已停泊在了码头,陈凯之便想,和那老先生好好拜别,再登岸去吧。 谁料到了老者的舱中,那吴虎并没有在外守卫,陈凯之敲门,早有船工似料到陈凯之会来,忙是快步过来道:“那位先生清早就已经走了。” 下船了? 陈凯之心里寥寥,马德,居然不告而别,不够朋友啊。 他只得摇摇头,收拾了包袱和书箱下船。 只见这洛阳的洛水码头早已是车马如龙,比之金陵,更加繁华热闹。 陈凯之倒不觉得新奇,毕竟再繁华的城市,他也见过,只是远处那巍峨宏伟的城墙,还是让陈凯之觉得震撼。 陈凯之左看看,右看看,想着该去找邓师兄,正想着先进城再说,谁料有人突然走到了他的跟前,直接拦住了他的去路。 陈凯之愕然地看着这人,这人看起来比他要长六七岁,生得颇为俊朗,也是儒衫纶巾,显得很是体面。 他朝陈凯之问:“可是姓陈吗?” 陈凯之回道:“正是,足下是谁?” 这人顿时笑起来,一拍陈凯之的肩膀,开怀笑道:“我是你师兄啊,恩师早就修书,说你是坐着官船来的,我便查过你这艘官船,估算是今日清早就到了,料想这官船也是极少延误的,便一直在这里等着,我一直看着那船,见你下了船,和恩师在书信中说的一模一样,哎呀,果然是我的师弟啊,陈……不,凯之,快快,把你包袱和书箱拿来,这一路上,你旅途劳顿,莫要累着了。” 说着,那跟在他身边的仆役便要过来帮忙。 陈凯之也是大喜过望,这就是传闻中的邓师兄? 这种感觉,就如他乡遇故知一般,虽是第一次见,却是透着亲切,陈凯之便忙要将书箱解下来。 只听那头邓师兄笑道:“待会儿先到府上去歇一歇,屋子已经给你收拾了,休息之后,师兄为你接风洗尘,噢,这洛阳还有好去处的,那百花楼,你可曾听说过?师兄带你去见一见世面。” 陈凯之此时正要将自己的书箱交给那仆役呢,一听这话,神情一怔,又连忙将书箱抢夺了回去。 不对…… 丰富的社会经验告诉陈凯之,自己可能遇到骗子了。 邓师兄看着陈凯之的反应,不解地道:“凯之,你这是怎么了?” 陈凯之边将书箱背回去,边道:“我自己来背吧。” 邓师兄生气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让你受累。” 说着,他要将陈凯之肩上的书箱解下来,陈凯之却又侧身躲开,一面道:“你少来糊弄我,你并非是邓师兄,莫非是想诈我的财物?” 邓师兄瞪大了眼睛,像是受惊的小兽一样,震惊地看着陈凯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为何不是你的师兄了?” 陈凯之嘴角微微一抽,满是不屑地朝他冷笑:“恩师早说了,我的师兄是个高士,人品高洁,很有才情,最重要的是性子稳重,不苟言笑,是正人君子。” 怎么会是你这样的德行? 邓师兄顿时汗颜,跺脚道:“恩师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哎呀,你怎的不懂得变通,亏得你还中了解元,还道你聪明伶俐,恩师在前的时候,难道我还敢放肆吗?自然是要假装自己端庄大方才是,至于什么才情,无非就是恩师想弹琴,我陪着听一听,再说几句恩师弹得好,不过这里有一点点缺失,这样既哄恩师高兴,又显得自己认真听了。再者说了,我若去那烟花柳巷,做这红尘客,还要和恩师说?” 卧槽,居然很有道理的样子。 陈凯之突然觉得这个师兄套路太深,特么的,早知如此,当初我也该学师兄啊,难怪自己像后娘养的,恩师将邓师兄当宝贝一样,居然特么的是套路…… 第二百零一章:接风(3更求月票) 听完了师兄的一席话,陈凯之顿感自己还是缺乏人生经验啊。 不过细细想来,也是不对,陈凯之自觉得对别人倒是套路,可是对着恩师,心里却就是满怀的敬重,所以极少会拿这种套路去糊弄师父的。 可看看邓师兄,再想想恩师平时对他各种夸奖,陈凯之还是免不了有一种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感觉。 陈凯之恍然回过神来,只得朝邓师兄作揖道:“是我糊涂了,还请师兄见谅,恩师只说了师兄姓邓,却不知师兄高姓大名?” 邓师兄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道:“我叫邓健,三年前中的进士,先在户部观政,现如今在兵部做事,哎,这些就别提了,总之部堂里的事复杂得很,以后再和你说,你放心,你是我师弟,我虽糊弄师父,却是你的师兄,长兄如父,师兄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到了京师,就要像回了自己家一样,走,先回家。” 说着,命人给陈凯之背行礼,码头外已有轿夫等着了,邓健倒是很热心,让陈凯之上轿,一路领着陈凯之进城。 穿过了外城,经过又一重城门,进了内城,直到在内城边缘一处简陋的院落才停下。 陈凯之下轿,不由咋舌:“师兄,你住这里?” “还能住哪?这里是内城啊,寸土寸金,我只是个小堂官,想要贪赃枉法,也要别人肯送啊。”邓健一脸遗憾地继续道:“倒是可以去外城租个好地方,可我每日当值,若在外城,路上必得要耽误很多功夫,这已很不错了,你瞧,这隔壁是一个御史,街尾还有个翰林,你不要挑挑拣拣了,京官苦啊,我倒是想外放出去,奈何没有门路啊。” 邓师兄一脸惆怅,双眉拧起来,拿钱打发了轿夫,陈凯之这才意识到,连这轿夫都是雇的,倒是这房里,有个门房,还有一个老妇人负责烧水做饭。 陈凯之便道:“师兄,不知师嫂在不在,我该先去拜谒。” “没有。”邓师兄仰头,惆怅地道:“此前倒是有人来说媒,可我瞧不上,可是瞧得上的,又瞧不上我,哎,京里的事太复杂,先进屋吧。” 这是一个三间连起的厢房,偏偏门房年纪太老,耳目不太方便,邓健朝他大吼了两句去烧茶,这叫老刘的门房,只是连连点头,却一脸茫然。 而那老妇,却在厨房里烧饭,邓师兄咬牙切齿地道:“便宜就是没好货,还指着你们来伺候我,谁料却是我供着你。”于是忙不迭的去烧茶了。 陈凯之将自己的包袱和书箱放下,看着这环境,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好,在金陵,所有人都以为邓师兄现在定是仆从成群,娇妻美妾呢,谁料…… 邓师兄烧了茶来,似是因为茶北烫手,龇牙咧嘴的样子,捋了袖子,边道:“这里别的都不妥,唯一好的,便是便利了,你将来要去学宫,这里离学宫也近,其他的事,有师兄关照着,你好生读书就是,等中了进士,师兄有门道的,到时将一些经验传授给你。” 说到这里,他又感慨起来:“当初就是太年轻,什么都不懂,被人糊弄了,翰林进不去,外放又放不出,不上不下的,才致如此,你先歇一歇吧,饭快烧好了,夜里师兄带你去找乐子,见一见大场面。” 说到大场面的样子,邓师兄却是一副咬牙切齿,似乎是痛下了决心要破费一样。 这让陈凯之很过意不去,便道:“算了,还是不必去了。” 邓师兄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怎能不去?不去就是不给师兄面子,恩师那老家伙,我糊弄了他半辈子,自十年前,我拜入他门墙开始,就糊弄他,可是他修书来让咱们师兄弟友爱,这个我还能糊弄吗?我是师兄啊。” 陈凯之很是汗颜,忙从褡裢里取出几两银子来,这一次来京,他在荀家那儿支了三十两银子来用,所以手头也还算宽裕,陈凯之很是真挚地道:“师兄,我这儿……” 邓师兄看了一眼,却是火了:“你这是什么意思,瞧师兄不起是不?师兄好歹有官身在,再怎样不要脸,能对不起自家的师弟?赶紧收起你的银子。” 看着邓师兄气呼呼的样子,陈凯之便只好将银子收起来,接着才缓缓地喝茶。 过了一会儿,邓师兄便叫陈凯之去吃饭,果然是洗尘宴,酒菜不少,还特意杀了一只鸡。 邓师兄夹了两只鸡腿下来,便塞到陈凯之碗里道:“吃吃吃,多吃一些,噢,对了,你修书给恩师的时候,别说师兄坏话啊,咱们师兄弟,有什么事自己关起门来说,到时修书给恩师,便说我在此,除了当值,下了值便读书弹琴。” 说着,用筷子拧下了鸡屁股,像是许多天不曾见过荤腥一样,囫囵吞枣的吃了。 陈凯之让了一只鸡腿他,邓健摇摇头:“你吃,是给你接风的,我经常吃鸡的,不过不是在家,是上官吩咐去巡营的时候。” 师兄弟二人,一阵风卷残云,很快便吃了个干净,到了最后,邓健尚还拿着一只已经吃得差不多的鸡骨,拼命地剔着肉,似和这鸡有仇一般,乃至于一丁肉也要吃个干净。 陈凯之看得目瞪口呆,当初的他很穷,那时候吃点肉都是难得的,所以每回碰到荤腥,都是珍惜无比,没想到师兄比起他来,似乎更胜一筹呀。 吃饱喝足了,邓师兄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摸着自己的肚皮,少不得要摆出一点师兄的样子来:“凯之啊,这京里的水,可深着呢,你好好进学宫,用心读书,外头的事,不必理会,有什么事,先和师兄商量着。” 接着又感叹起来:“想不到你竟是解元。” 陈凯之倒是很快适应了这个跟自己当初认知里完全不同的邓师兄,简单地收拾好一下自己的行礼,在屋里歇了歇,精神顿时又爽朗起来。 等出了厢房,便见邓健正在屋前的天井那儿蹲着洗涤着衣衫。 陈凯之连忙上前,一双璀璨如星的眸子注视着邓健,满是疑惑地问道:“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陈凯之认得,这衣衫是他一路坐船换下来的。 邓健放下手中的衣衫,一脸郁闷地道:“哎,本是有个老妇洗衣的,奈何她出去买东西了,闲着也是闲着,就帮你将衣服洗了,你身上也没好衣衫,待会儿穿我的衣服出去,我带你去见见世面,师兄难得有沐休,今儿正好有闲……” 陈凯之当然知道邓健是想带他去黑网吧,看他大汗淋漓的样子,也是郁闷不已,连忙说道:“我来洗吧。” 邓健瞬间恼了,剑眉深深一拧,不悦地看着陈凯之:“平时师兄都极少亲自洗衣的,这不是因为你来了?我知道你也辛苦,恩师修书来,说你贫寒,家徒四壁,想来在金陵的时候很是辛苦,平时没有少洗衣吧?不过今次,师兄先帮你洗了。” 陈凯之讪讪道:“呃……其实……我平时在家不洗衣的。” “嗯?”邓健不由呆了一下,恩师说他家徒四壁,怎么不用自己洗衣? 邓健一双眼眸目不转睛地审视着陈凯之,惊疑地问道:“莫非你还雇了妇人?” 陈凯之挠挠头,不忍心骗他,讪讪笑道:“其实……是隔壁的歌女帮我洗衣。” “还有这样的事?”邓健气得跳脚,方才还一直怜悯陈凯之比自己过得还清苦呢,谁料这家伙…… 想到这里,不免有着几许尴尬,便道:“好啊,好得很啊,来来来,拿那竹竿子来,晾衣了。” 陈凯之突的想起什么事来,便道:“夜里,我就不出去了,师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还是在家好好温习功课吧,那些烟花柳巷之地,眼下我去了也不好,若是被人知道,学宫肯定会处罚的。” “凯之啊,你这就不知了,而今风气和我朝初年不太一样了。”邓健想劝劝他,可见陈凯之一个劲的摇着头,显然他是主意已定了,最后也只好没有继续劝下去,便话锋连忙一转:“这样也好,得了功名,比什么都要紧,你好好读书吧,有什么不懂的就来寻师兄。” 陈凯之只是笑着点了点头,便回屋里看书去了。 来洛阳的时候,他从恩师那儿取了一些书来,在船中无事,便拿出来看,这都是大陈鸿儒的文章,近来读的是一本草堂笔记,陈凯之倒是得了不少的启发。 不过,对于这个新来的地儿,陈凯之多少还是带着几许好奇的。 现在虽还是在春季,但这京师的空气显然要干燥一些,并没有金陵那般如烟似雾。 通过内城的,是洛水的支流,身处其中,方才知道这里的宏伟。陈凯之吃过了晚饭,便出去走了几步,竟是被这座屹立千年的都城所折服了。 在附近转了一圈,也算是有了初步的了解,看着天色渐渐黑了,才又回到了家中青灯为伴,打开自己的书箱,读起书来。 第二百零二章:天潢贵胄(4更求月票) 次日清早,邓健匆匆来叫陈凯之,催促陈凯之去学宫应卯。 所谓应卯,便是签到。 要进入学宫,首先得是举人的功名,而这学宫内,汇聚了大陈无数的人才。 太祖登基的时候,分置五宫十三院,各院都有院主,其中文院有七座,武院两座,又有画院、书院、琴院、棋院各一。 在这里入学之后,即便不能中进士,亦可在此继续深造。 尤其是那琴棋书画,多是一些屡试不第的举人,眼看科举无望,便将这心思都放在其上,正因如此,大陈无数优秀的作品,都自这里流传出来的。 今儿,邓健起得极早,忙让陈凯之洗漱了,匆匆地吃了米粥,一面笑道:“今儿是你第一次去学宫,师兄带你去,到了辰时,我便要去当值,若是去得迟了,只怕要惹人非议,我们快一些。” 陈凯之哪里敢耽误师兄的功夫,匆匆忙忙地收拾一番,穿戴一新,便随邓健出了门。 虽是南北不同,洛阳和金陵,各有特点,可在这清晨时分,同样的繁华气息是相同的,无数贩夫走卒,在这晨雾之中,都早早起来,开始了忙碌,好维持一日的生计。 邓健想要雇轿,陈凯之倒是劝住了,他昨儿只是在附近看了看,今儿倒正好可以跟着师兄沿路走一走,认认路。 其实他也知道,邓健的手头并不宽裕,按理来说,大陈对官员还算是优待,薪俸不少的,那……呃,师兄不会尽都送去黑网吧了吧? 念及于此,陈凯之不禁汗颜。 ……………… 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里,最为壮观宏伟的,自是那金碧辉煌的皇宫。 当清晨的晨钟一响,在那绚丽的后宫里,那太后所用的凤撵便已预备好了。 太后一身盛装,精致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的倦意,凤仪优雅地领着宫娥、宦官摆驾,径直往前殿而去。 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这卯时未到,太后便摆驾于此,本是破天荒的事。 凤撵穿过了无数的亭台楼榭,方才到了前殿停下,凤驾入殿,太后才坐下,便朝身边的张敬使了个眼色。 张敬颌首,扯着嗓子道:“宣靖王殿下入见。” 过不多时,便见一人穿着布衣徐徐入殿。 此人才刚刚出现在殿前,太后已是动容,朱唇轻轻一抿,旋即站起身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和陈凯之同船而渡的那位老者,他精神奕奕地信步入殿,却没有穿蟒袍,也不曾戴梁冠,只是儒衫纶巾,入殿之后,正待要行礼。 太后忙道:“皇兄,免礼吧。” 这为被太后称呼为皇兄的老者,就是当今靖王陈义兴,虽是皇长子,却是庶出,不过却因为知书达理,学识渊博,因此而被认为是皇位的重要候选人。 可就当所有人以为靖王与先帝将要夺嫡,一决高下的时候,那时候的靖王,居然以国家法度,应立嫡以长的理由而甘愿请求外放,不参与皇位的争夺。 此后等到先帝登基,念这位皇兄的好处,几次下诏,请靖王入朝。 靖王却又不肯,屡屡不肯入京,他最后一次入京,是在先帝即将大行的时候,先帝曾握住他的手,请他主持大局。 这意思颇有几分托孤的意味,先帝无子,百官之中,许多人认为赵王之子应当克继大统,而先帝却令靖王主持大局,便是告诉别人,只要靖王愿意,便可以取而代之。 靖王却是拒绝了这份美意,他依然认为,国家该有法度。 这世上,没有弟终兄及的道理,先帝大行之后,靖王便离开了京师,四处巡游,可是他的贤王仁爱之名,却是宇内传播。 如今太后和赵王,都有意请靖王入朝,都想着倚重他的声名。 于太后来说,这位皇兄是个公正的人,他与先帝相交莫逆,可以借他之手消除赵王在宗室中的影响力。 而对赵王而言,这位皇兄是极重礼法之人,当今皇帝已经登基,作为臣子,他绝不会悖逆天子。 昨日靖王自会嵇山入京,赵王大清早便去迎候,而今日,太后召靖王入宫,也有安抚之意。 太后道:“来,给皇兄赐坐。” 宦官早已预备好了锦墩,搬到了陈义兴身后。 陈义兴却还是郑重其事地朝太后行了礼,方才侧身坐下,道:“多谢太后。” 太后命人斟茶,她努力在营造一种家里人拉家常的气氛,所以先喝了口茶,才笑吟吟地道:“皇兄这一路来,可有什么见闻吗?哀家一直都深居宫中,外间的事,所知不多。” 站在一旁的张敬颇为紧张地看着靖王殿下,他知道,这是太后的用意,是想要试探一下靖王对当今时局的态度。 陈义兴叹了口气,心里先是想到的,却是陈凯之,他平静的面容里不自觉地泛起笑意:“这一路上都在船上,不过见闻是有的,倒是遇见了一个有趣的人。” 太后柳眉微挑,似是觉得惊讶。 靖王是个闲云野鹤一般的人,尽力不触碰朝中的事,这几年,都在会稽山中隐居不出,对他来说,有趣二字,想必是极难得的,他若是觉得有趣,那么一定……有趣极了。 又或者…… 太后轻轻放下了茶盏,心里想,莫非他有什么深意吗? 太后也是来了兴趣,抿嘴一笑道:“不知是什么样的人,这样的有趣?” 陈义兴不禁微微一笑,随即笑容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叹道:“不过是个寻常的少年罢了,恰巧和臣有一些渊源,说出来,只怕要令娘娘见笑。” 太后知道陈义兴不肯说,或许是他说出来之后,怕自己去‘打扰’这个人罢,便也知趣地不再追问。 “能引起皇兄的注意的人,一定是极出彩的人物,哀家倒是想见识一二。”接着,点到即止:“皇兄在京里可住得惯吗?” 陈义兴颌首道:“臣在哪里都住得惯的,这京里又不是龙潭虎穴,怎会住不惯呢?倒是令娘娘费心。” 太后便嫣然一笑道:“哀家知道,京师虽然繁华,可是这里却并非是你志向,你宁愿隐在山中,也不愿落到这红尘中来。只是如今国家多艰难,哀家不得不请皇兄来,主持京中大局。” 陈义兴眼眸微垂,旋即叹了口气。 “臣已很多年没有问过世俗的事了,而今天下大体承平,哪里有臣的用武之地呢?即便是有,臣已太多年不问世事,隐居在山林之中,读书自娱,哪里还有什么用处?娘娘太看重臣了,臣担当不起。” 太后浅笑,似乎早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轻轻捋了捋发髻,像是聊家常一样的,淡淡问道地:“不知皇兄近来读的什么书?” 陈义兴含笑道:“读史。” 太后兴趣浓厚:“是大陈的史料吗?” “正是。” 太后道:“可有什么心得?” 陈义兴不由露出几分颓唐:“看到了历代先帝的赫赫之功,也见识到了诸多王侯将相,偶尔也阅过不少风流名士,可臣想见一见寻常的百姓,翻过了三十帝的实录,竟是一个都不曾见。” 太后笑吟吟地道:“寻常的凡夫俗子,自然是名不见经传的。” 陈义兴摇头道:“臣起初也这样想,可细细去思量,却不禁恐惧起来,这天下的根基便是万民,万民安乐,社稷才能稳固,可臣却是一个民都不曾见,难道娘娘不觉得奇怪吗?” “臣又在想,臣若将来老去,想来也能在实录中留一个名字,可臣因何而留名呢?大抵是因为臣是先帝之兄,是天潢贵胄罢。” 说到这里,他温润的面容里不禁露出了几分悲凉:“臣因此而留名,到了泉下,亦是惭愧万分。” 太后看了张敬一眼,张敬点点头,去给陈义兴续茶。 太后便安慰道:“人世间的事,便是如此吧,这是祖宗的恩泽,何况皇兄本就是高士,素有贤王名,怎么可以这样去想呢?皇兄若是爱读书,不妨哀家下一道旨意,请皇兄去翰林院里寻一个差事可好?那儿虽是委屈了皇兄,可皇兄终是有才干的人,该为哀家分忧。” 陈义兴心灰意冷地摇头:“臣万死,不敢奉诏。” 太后微微皱眉,很是讶异地看着陈义兴:“这是何故?” 陈义兴深深叹了一口气,略微疲惫地说道:“臣是真的老了,家国之事,即便心有余,而力有不足。” 太后眉头轻轻一展,像是亲人关心长辈一样的开口说道:“那么哀家便在京中给皇兄营造一尊府邸,令你在此安度晚年,你年纪大了,不该再回山林了,那里毕竟有诸多的不便。” 陈义兴依旧摇头:“这不是臣的心愿。” “那么……”太后很是不解地看着他:“皇兄想来已经有了打算?” 陈义兴笑道:“臣只想安心读读书,不需有亭台楼榭,能有一处容身之所,能静下来读读书,便已是知足了。” 太后抿嘴一笑道:“皇兄依旧还是如此淡泊,昨日皇兄见了赵王,赵王对你可有什么建言呢?” 第二百零三章:进学宫(5更求月票) 太后似是问的轻描淡写,但是跟陈义兴,说了这会儿话,却依旧摸不清陈义兴的心思,便想再试一试。 此时,陈义兴道:“赵王倒是建议臣去学宫。” “学宫?”太后眉头微皱,学宫里倒是有不少鸿胪和名士,无一不是大陈的栋梁,只是…… 太后深知,学宫和其他地方不同,那里的人,总是恪守着所谓的礼法’,绝大多数人,所效忠的都是天子。 赵王给靖王的建议,不得不说是另有所图啊。 太后眯着眼,面上却依旧带笑:“那么皇兄意下如何呢?” 陈义兴微微笑道:“这也是臣之所愿。” 太后却是叹了口气:“这既是你的愿望,哀家又能说什么,学宫十三院,你是亲王之尊,只怕那里容不下你,这学宫之中,有天人阁,你在那儿读书吧。” 陈义兴便站起来,作揖道:“谢娘娘。” 学宫有十三院,可对许多人来说,那天人阁,方才是学宫真正的核心。 那里收藏了无数的藏书,便是宫中所藏的书也不及这天人阁的一半,不只如此,能进入天人阁的人,都在学宫中是超凡的人物,即便是各院的院长,也未必有这样的资格,这些都是长老级别的人物,任何一个阁中的人若是肯走出天人阁发表一番议论,都足以震动士林。 即便是宗室子弟,想要有这样的资格,也是绝无可能的,这是太祖高皇帝立下的规矩。 不过陈义兴入天人阁,倒是容易一些,他除了身份尊贵,最重要的是,他本身就是誉满天下的贤王,学问精深,才高八斗。 太后似乎也不愿勉强陈义兴,凤心一动,这才做了这个决定。 只是此时,她面上变得凄婉起来:“皇兄……” “臣在。” 太后见陈义兴拘谨有礼的样子,更是感触万千:“想当年,先帝和你都还在皇子的时候,哀家那时不过是个妃子,哀家亲见你们兄弟情深,谈天说地,那时的你,能拉着先帝滔滔不绝的说上一宿的话,可是现在,为什么却这样生疏了。哎……也不知是你变了,还是这世间变了,你年纪比先帝长许多,总是告诉先帝许多道理,先帝总是说,若是你做天子,一定是个圣君,他登基之后,虽是殚精竭力,却也不及你的万一。” “这是礼法。”陈义兴道:“臣虽为长,却非嫡子,所以合盖先帝为君,臣依旧还是臣。” 太后摇摇头,她没有从陈义兴的面上看到旧情,现在的陈义兴,仿佛永远是个恪守臣道的贤王,身上……少了那么点人间烟火气。 看上去他与世无争,却又高深莫测,总是那么的让人琢磨不透。 太后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一种莫名的疲惫感油然而生,手轻轻按了按额头缓解卷意,旋即她朝着陈义兴,淡笑道:“那么,你去吧,在京师好生住着,这里……终究是你的家。” 陈义兴便深深地向太后行了礼:“臣……告退。” 他返身,即便他知道,或许说几句亲人之间的话,可能会慰藉得了这个弟媳一二,可他面上一直保持着一丝不苟的样子,旋身而去,没有丝毫的停留。 目送着陈义兴远去,太后只是一笑,笑中带着苦涩,神色凄婉万分:“现在哀家身边的人,都没有了人味,真是可叹啊。” 张敬佝偻着身子,连忙问道:“娘娘是不是担心靖王殿下与赵王……” “不会的。”太后摇了摇头,正色道:“他不会害哀家的,固然哀家知道他血已冷了,性情也凉薄了,决口不再提和先帝之间的情义,可是哀家就是知道,他即便不与赵王为敌,也绝不会害哀家的。” 虽是说得如此肯定,可太后的面上不可避免地升起了一丝愁容。 这世上,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烦恼了,好像永无休止似的,总能纠缠得你透不过气来。 “娘娘,殿下,只怕也差不多进京了。”张敬见状,低声道。 张敬知道,每次太后娘娘不开心的时候,若是提及到皇子殿下,总能令太后的心情爽朗起来。 果然,方才还一脸愁容的太后,只霎时间,秀眉便微微舒展开来了,那眼眸里,也多了些许鲜活,面色也是愉悦了许多,若有所思地道:“可有消息了吗?” 张敬便道:“奴婢没有刻意去打探,怕引起人的怀疑,不过奴婢想,若是殿下入了京,肯定要去学宫里点卯。” “你啊,真是谨慎得过了份。”太后嫣然一笑,像是嗔怒,可张敬却知道,太后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 他忙道:“但凡牵涉到了皇子殿下,奴婢敢不谨慎?” 太后的心情像是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脸上微微地多了点达入眼底的笑意,道:“哎,哀家真想见他,哪怕只是远远的,瞧他一眼也好,一想到他或许已经离哀家如此之近了,哀家就感觉心又活过来了,可是这道宫墙将哀家与他隔开,虽在咫尺,却远在天涯一般,哀家想到这个,就锥心之痛啊。” 张敬笑吟吟地安慰道:“这只是迟早的事,奴婢寻个空,去给娘娘打探一下,不过……总要小心一些为好。” “你……”太后旋眸,深深地看着张敬,咬着朱唇道:“你得看仔细了,仔细看看,自你上次在金陵见他时,他是不是瘦了,他正在长身子的时候,你要瞧好了,看看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他。” “说起这个。”张敬笑呵呵地道:“奴婢倒是知道,那郑文,昨儿已经回京复命了。” 太后方才还多愁善感的脸上,顿时掠过了肃杀之气,她冷漠地道:“这件事,你来办吧。” “奴婢,遵旨。” 张敬堆着笑应下,只是这笑容背后,却多了几分冷酷无情。 礼部右侍郎已上奏了弹劾奏本,关于郑文构陷陈凯之的奏疏,太后已经看了。 为此,太后一宿没有睡,而今郑文回宫,张敬自然要禀告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 说到学宫,这学宫的位置靠近着上林苑,环境清幽,远处便是林莽,郁郁葱葱,这在洛阳,绝对属于罕见的所在。 远远的,便可看到一处碑文,这是太祖高皇帝的亲笔提字,只上书‘学而’二字,字迹如刀,硬朗之风扑面而来。 再往里一些,便是高大的牌楼和仪门,穿过一座座牌楼,这里便有禁卫把守了。 陈凯之将自己的学籍取了给禁卫们验明,才准许他进去,接着便是和邓健告别,陈凯之朝邓健深深作揖。 邓健笑呵呵地道:“好好读书,要择一良师,师兄这便去当值了。” 陈凯之颌首:“师兄放心便是。” 等进了这学宫,才知道里头又是别有洞天,在这群山起伏之中,无数院落拔地而起,隐在林间,最远处,则是一处山峰,一座阁楼高数十丈,几乎高耸入云。 陈凯之知道,那儿便是传说中的天人阁。 天人阁乃是太祖高祖高皇帝动用了无数的民夫修筑而成,陈凯之曾在书中见过,据说天人阁有三老,这三老,无一不是连天子都要礼敬的对象,若能进入天人阁学习,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自然,陈凯之没有这样的奢望,他只希望好好的在这里读书,然后参加会试而已。 他踏步向前,显得踌躇满志,无论如何,这里是大陈的最高学府,汇聚了无数的精英,他遥望着这无数山峦,一处处的院落,每一个院落,仿佛都是这时代最伟大的遗迹。 再往前一些,便是入学点卯之处,只是小吏管理,所以显得格外的偏僻。 在这里,除了读书的地方,其他的机构,往往都只能用偏僻和不起眼来形容。 陈凯之按着邓健的描述寻路走进去,便有文吏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 陈凯之回了礼,到了卯房,将自己的学籍交了,那文吏恭恭敬敬的问了陈凯之的姓名、籍贯,得知陈凯之乃是解元,顿时多看了陈凯之一眼,不禁道:“失敬、失敬。” 陈凯之谦虚道:“哪里。” 文吏笑道:“前几日,还有几个博士来打听陈解元点卯了没有呢。” 他笑得很灿烂。 陈凯之知道,这是有人想收自己入院,成为他们座下的弟子,毕竟谁都希望能找个好学生。 陈凯之只抿嘴没有说话,取了一个号牌,这号牌便是自己在学宫里的身份了。 嗯,号牌很吉利,九五二七,倒像是在牢子里,不过这样也不错,陈凯之没有太多的忌讳。 他转身刚要走,这时却听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却见有人疾步而来,口里大叫着:“我要去见各院的诸公……” 陈凯之见此人三旬上下,竟是穿着孝衣,觉得奇怪,故意驻足了片刻。 文吏道:“你是何人?怎可在此喧哗。” 那人凄惨地道:“家父姓王,讳之政,从前乃是学里的博士,如今被小人戕害,据说此人如今已中了举,即将入学宫来,这才赶来请诸公做主。” 第二百零四章:拒之门外(1更求月票) 王之政? 陈凯之挑眉,不是那个埋在了泥石流之下的王先生吗? 当初,自己可好几次想救他,让他到前院来,可他自己作死,非要留在后院,现在好了,他的家人竟是跑来这里闹事了? 文吏不禁呆了一下:“不知此人是谁?” 这披麻戴孝的人哭诉道:“姓陈名凯之,家父曾是这里的博士,与学中的诸公都有交情,而今我要见他们……” 文吏忙垂头,看了一眼陈凯之点卯留下的字迹,抬眸起来,却是发现陈凯之已是悄然无声地离开了。 “此事……” 这人咬牙切齿地道:“难道就这样不通人情吗?这等事,你做不得主,让我去见世叔、世伯们便是。” ………… 陈凯之虽是隐约听到安卯房传来的声音,却没有当一回事,此事自有公论,这王家人,不过是来无理取闹而已。 拿了号牌,陈凯之便到文星阁,他对学宫里的流程早已熟悉了。 这文星阁里,有学宫各院的院长以及博士们的文章和画像,供生员做出选择,武院和琴棋书画院,他是不看的,主要关注的乃是文院,在这学宫里,文院方才是重中之重。 在这里,陈列着各院的历史,以及无数从中脱颖而出的名人,令陈凯之有兴趣的,则是文昌院。 这倒不是文昌图的缘故,而是这位文昌院的院长刘梦远先生的几篇文章,陈凯之曾在金陵看过,他的文章以老道为主,稳重得出奇。 或许很多人喜欢那些有灵气的文章,可对陈凯之来说,灵气是先天形成的,所以许多大儒的文章,固然称得上精妙,可作为一个学习者来说,你未必有他的奇思妙想。 唯有这位刘先生,文章四平八稳,可越是四平八稳的文章,能将其做到极致,才是陈凯之学习的对象。 因此,陈凯之更希望进入文昌院。 他想了想,没有犹豫,当即提笔修了一封书信给了刘梦远先生,交给文星阁的文吏。 今天的入学仪式,便算是结束了。 出了学宫,陈凯之在这洛阳城里闲逛,买了一些吃食,用荷叶包了,回到师兄宅院的时候,已是到了傍晚。 恰好这时,邓健已下值回来,一脸疲倦的样子。 一看到陈凯之提着吃食回来,邓健顿时拉下脸来,道:“凯之,你这是什么意思,师兄这里没你的吃,怎么要你破费?你手头里的银子,要留着将来买书和采购笔墨用。” 陈凯之忙笑道:“我现在银子倒是够用的。” “够也不成。”邓健眉宇深深一拧,不悦地瞪着陈凯之,劈头盖脸地道:“总要防患未然才好,你出门在外,有银子防身,也可宽心一些。” 一边痛斥陈凯之一番,一边进了屋子。 陈凯之将吃食摆在案上,是一只烧鸡,还有一包羊肉,邓健的眼睛有点儿发直,一面道:“我去热热,还有……往后可不要再买了,再有下次,师兄要严厉批评你。” 嗯? 这口气,听着听着,怎么像当初的自己? 陈凯之汗颜,好吧,索性只好道:“是,是,是。” 在师兄这里住着,虽然朴素,却还算愉快,至少师兄弟二人除了在吃上有共鸣,也算挺聊得来的。 吃饱喝足后,邓健拿出了自己珍藏的茶叶,二人斟茶泡水,茶虽不是好茶,可这时候,听着邓健说着洛阳的风土人情,对陈凯之不啻是巨大的享受。 邓健一面喝着茶,一面问道:“凯之,学宫里如何?” 陈凯之便将事情大致地说了。 邓健便颌首,很放心的样子:“你是解元,各院多半都会抢着要你。” 二人聊了一会,便早早睡下,到了第二天,陈凯之没有再让邓健相送,自行出发去了学宫。 陈凯之进了学,此时正是清早,许多学子兴冲冲地背着书箱分赴各院,陈凯之随着人流到了一处山峦的书院,这里便是文昌院。 陈凯之递了自己的学号,请求见刘梦远先生,过不多时,便有文吏请陈凯之进去。 陈凯之入了学院,进入了一处书斋,这里的陈设很是压制,最吸引陈凯之注意的是,这儿的南墙由草席卷着,可以自这里眺望山下的景色。 刘梦远便跪坐在这南墙处,正好整以暇地喝着茶。 陈凯之上前,彬彬有礼地道:“学生见过先生,学生昨日给先生修的书信,不知先生可收到了吗?学生自金陵来,不堪成才,恳请先生不嫌,容学生入院读书。” 刘梦远眼眸浅浅一眯,上下打量陈凯之:“你便是陈凯之?老夫倒是听说过你。” 陈凯之心里想,应就应,不应就不应,这绕弯子是几个意思? 他便微微笑道:“学生惭愧。” “哎。”刘梦远却是叹了口气,才道:“你的书信,老夫倒是看了,你有心来文昌院,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自己来听讲便是。” “先生这是何意?”陈凯之微微皱眉。 此时,刘梦远的眉宇深深皱了起来,露出一副为难之色:“这……有些事。”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他咽了咽口水,神色淡淡地说道:“还是不要挑明吧,那王博士,和老夫也曾算是旧识。” 一下子,陈凯之就明白了。 王家人分明是来胡搅蛮缠的,若是自己当真害死了王之政,早就被明正典刑了,这一点,这位刘先生再清楚不过,既然清楚,却还如此,这刘先生,只怕是担心收了自己,惹来王家人的纠缠,而且也怕这学宫里,一些和王之政从前交好的先生非议。 陈凯之不禁感到气愤,这王家人简直是过分了,可心里再气又如何,不可能对着刘梦远发一通脾气吧? 那是无能的表现! 收敛起心头的愤怒,陈凯之朝刘梦远解释道:“王先生的死,与学生无关。” “这个,老夫自然知道,并没有其他意思。” “这么说来,先生只是害怕惹来麻烦?” 刘梦远沉默了。 沉默就意味着默认。 陈凯之面上露出了讥诮之色,旋即嘴角微微一勾,露出嘲讽笑意。 “学生看过刘先生的大作,那文章之中,犹如有一股浩然正气,令人读了,爱不释手,心向往之。学生还以为见了文章,便如见了先生,可是今日一见,学生失望了,既如此,那么……学生在此告辞。” 陈凯之只勉强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且慢。”刘梦远突的道,脸有惭愧。 陈凯之回头道:“不知先生有何吩咐?” 刘梦远目光幽幽地看着他:“这学宫的文院,是没有人收留你的。” 陈凯之诧异挑眉:“这又是为什么?” 刘梦远叹气道:“王之政在学宫里十三年,故旧无数,若是王家人不闹便罢了,可一旦闹了,四处伸冤,陈凯之,你认为还有人愿意收留你吗?” “那么……”陈凯之当然晓得,这便是传说中的人情世故,无论这些先生是否和王之政关系好坏,可谁也不愿做出头鸟,或许……他们还自诩自己这是人情练达呢! 陈凯之道:“若是无人收留学生,结果会如何?” 刘梦远惭愧地低下头:“那么你永远都是举人。” 陈凯之明白了,想要参加会试,就一定需要学宫的举荐,若是不在学宫入学,到时谁来举荐他参加考试? 陈凯之不禁冷笑道:“难道这学宫里的先生们,都是这样的人吗?我见过许多学中大儒的文章,无一不是堂而皇之。” 刘梦远依旧是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沉默应对陈凯之的这个问题。 陈凯之只笑了笑:“再会,我会入学的。” 说着,陈凯之已是阔步而出。 两世为人,对于人性,陈凯之早有了解,他匆匆走出了文昌院,按刘梦远的说法,自己可以去听讲,但却不算文昌院正式的学生。 陈凯之自然没有去听讲,当然,他可以选择灰溜溜地进去,慢慢‘感化’刘先生,可牵涉到了底线,陈凯之却绝不愿意妥协。 他倒是不急,先回了文星阁,提笔给所有的文院都修了书,交给文吏,这件事,当然不能这样轻易地解决,所以陈凯之想要看看其他各院的态度。 陈凯之显得出奇的淡定,事情的起因乃是王家人滋事,而这王家人不分青红皂白,分明没有任何道理,偏偏在任何一个时代,似乎总是会闹的孩子有nai吃。 对此,陈凯之已经习惯了。 一连几日,陈凯之的书信都石沉大海,以至于邓师兄那儿,几次问及陈凯之为何还没有入院读书,都被陈凯之敷衍过去。 不能再等了。 于是,陈凯之终于在这一日的清早,便又动身赶往学宫。 学宫之中,设有孔庙,只是平时大家都在读书,也没什么人肯来。 因而这里显得尤其的冷清,陈凯之到了学宫后,却是来到了孔庙的明伦堂。 抬眸看着这孔庙的画像,在万世师表的牌匾之下,那孔圣人态度和蔼谦虚,一副三人行必有吾师的模样,陈凯之久久凝视着这画像,一脸的若有所思。 第二百零五章:有文化的流氓(2更求月票) 陈凯之看着孔圣人的画像,久久没有回神,心里却在想:“人人道是圣人门下,可至圣先师,对于多少人来说,不过是个幌子而已,除了到了年节时给你奉上冷猪肉,所谓的圣人教诲,不过是无数人借以谋生的工具,读书人是如此,大儒是如此,今日这些‘先生’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其实陈凯之的心里是气愤的,但是他也很明白,这就是世道,自己要在这世道里好好活下去,最能依仗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在这世道里,只能靠自己开出一条路,这也是为何他一直都这么努力的原因! 终于,他将视线收了回来,接着盘膝坐下,取了自己所带来的笔墨。 自己初来乍到,对于这京师,了解不多,也不愿意劳烦师兄。 事实上,陈凯之心里隐隐觉得,就算是师兄出面,怕也一点用处都没有,只会给师兄添麻烦罢了。 既然如此,那么要入学,就只能靠自己了。 王家人如此所为,不就是觉得会哭的孩子有nai吃吗? 你们还真以为自己是流氓,就可以无敌了? 那么,我便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有文化的流氓。 陈凯之想定了,便摊开纸来,蘸墨之后,正待要下笔。 这时,却有人察觉到了陈凯之,这里本是清幽之所,除了祭祀,平时来的人少,只有几个文吏在此打理。 那文吏瞪着陈凯之,厉声道:“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陈凯之抬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在乎对方正瞪着自己,而是很平静地道;“圣人的殿堂,难道身为读书人,不该来吗?” 这一句反诘,令那文吏诧异起来,顿然语塞。 陈凯之说的没错,朝廷和文庙,都是鼓励来文庙里拜谒至圣先师的,人家莫说是现在来,便是三更半夜来,也该是鼓励的事。 这文吏只好收敛起激动的情绪,这时便细细地打量起陈凯之来。 见陈凯之一身儒衫纶巾,显是读书人,何况人家能进学宫,那么,至少也该当是举人,举人老爷是何等人,怎么可能是他一个小小文吏所能招惹的? 文吏的眼眸微微转了转,不再怒目而视,而是很疑惑地问道:“只是眼下,各院的博士已经开讲,公子不去听讲,何故来此?” 语气明显的客气了不少。 陈凯之朝他一笑道:“因为学生乃是圣人门下,是至圣先师的学生啊。” 呃……这家伙,是个呆子么,怎么瞧着像是故意抬杠一样? 当然,孔圣人是所有读书人的学生,的确是没错的,至少道理上来说是如此,可陈凯之这话,确实有抬杠之嫌啊。 这文吏想了想,也不好继续追问了,毕竟有碍陈凯之的身份,这样的事,他不好处置,那便只能上报了。 他朝陈凯之作了个揖,便自去通报去了。 这里倒是一下子又清净了,没有人打扰,陈凯之提起的笔便落了下去,心无旁骛地开始写文章。 片刻功夫,一篇文章写完了,他似乎并没有停止的意思,而是将这文章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风干墨迹,接着继续写。 其实这样写,陈凯之心里挺疼的,毕竟浪费了太多纸张,若不是自己手头渐渐宽裕,还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他连写了几篇文章,终于有人跨槛而入。 此人乃是学宫中的教导,官职很低微,不过是七品,负责学里的风纪,叫周壁。 别看他地位不高,可在学宫里,却是许多人敬畏的角色,方才他听到文吏来报说,这个时辰居然还有举人逗留在这孔庙里,顿时拉着脸,匆匆而来。 其实在此之前,对于周壁这个人,陈凯之已经打听清楚了,周壁确实是个刚正不阿之人,整治起学风来,雷厉风行,不少人在他手上吃了苦头。 “你是哪个院的举人?”周壁急匆匆进来,不问来由,便劈头盖脸地追问陈凯之。 陈凯之又默下一篇文章,小心翼翼地将文章搁到了一边,才是轻描淡写地看了周壁一眼,脸上没有一点的畏惧之色。 只是他的从容,却令周壁脸色更糟了,他最厌恶的,就是学里有举人挑战他的权威。 只见陈凯之朝他行了个礼道:“学生陈凯之,见过周教导。” 陈……凯……之…… 显然周壁对于陈凯之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这就是那个被王家闹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各院见了他便躲的那个举人? 陈凯之从容应对,淡淡说道:“学生现在并没有入院读书。” 周壁冷冷道:“为何不入院?” 这也是周壁官僚的一面,他假装并不知道陈凯之没有入院的事。 陈凯之的表现,却是无可挑剔的,他很清楚,某些人耍无赖,无非就是哭闹、撒泼,更有甚者,直接抬了棺材而已,可是读书人要耍无赖,不但要站住脚,而且还不能有辱斯文,要做到无可挑剔。 陈凯之不紧不慢地道:“学生已修了书信至各院,至今还没消息,学生初来京师,想来各院还没有回复吧。” “既如此,你回家等消息便是。”周壁断然道。 陈凯之摇摇头,道:“学生来京师,是为了读书,圣人门下,一日不可不学,敢问周教导,这话对吗?” 周壁呆了一下:“在家中就不可读书吗?” 陈凯之又摇头:“若是在家中就可以学习,那为何太祖高皇帝要建这学宫,立下祖训,令天下的举人都要入学读书呢?若是家中可以学习,学生现在理当是在金陵,而不该跋山涉水跨越千重山、万道水,而来到这里了。” 周壁的脸色顿然变得乌青起来,他很恼火,可他摆出了严厉的架子,却有点镇不住陈凯之了。 因为陈凯之始终带着微笑,对自己也保持着足够的恭敬,甚至连语气,似乎也都是慢条斯理的,乃至于陈凯之说的话,更是条理清晰,甚至连太祖高皇帝的祖训都搬了出来,你能说他什么? 周壁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便悄悄打量了陈凯之一眼,见陈凯之一副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的神态,他不禁皱了皱眉,旋即正色道:“那么,你现在在这文庙做什么?” 陈凯之抬眸,他知道,这个时候,也该表现出自己铮铮傲骨的一面了,否则一味的斯文,反而会让对方认为对自己产生轻视之心。 陈凯之同样正色道:“学生既然暂时无法进入书院,可在这金陵,却还有一位学生的恩师,他就在这里,学生既然入了学宫,只好在至圣先师面前读书了。” “你这是什么话?”周壁厉声打断陈凯之:“世上可有你这般胡闹的吗?” “周教导!”陈凯之同样朗声道:“学生哪里胡闹,还请指出,莫非学生在文庙里抄文习字,也是触犯了国法,触犯了学规吗?若是学生犯了国法学规,自然甘愿受罚,可若是学生无罪,周教导这胡闹二字,却是何意?” 周壁心里滚起万丈怒火,他嘴皮子抖了抖,狠狠地瞪着陈凯之。 可陈凯之依旧无畏地和他对视。 周壁眼眸眯起,心里权衡起来,继续争执下去,太不像样子了,赶人吗? 这里是文庙,难道让文吏过来和陈凯之撕扯? 至圣先师的眼皮子底下,这样做太有辱斯文了。 何况,陈凯之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他没有触犯学规,这件事,从一开始,本就是学里的博士们有些过份了。 即便知道事情的真相,周壁也要保住自己的颜面,因此便铁青着脸。 “好,很好,我乃学中教导,你既在这里写文章,那么老夫自该有资格检查你的功课,老夫倒要看看,你在这里写什么文章。” 这是无可奈何的办法,周壁也想不到今儿竟是遇到了一个刺头,若是这刺头胡搅蛮缠倒也罢了,他自然绝不容情,可偏偏,对方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 既然这个人不能挑剔,那么就挑剔他的文章,总不会有错吧,这文章若是错了,作为教导,打他几下戒尺,总是可以的吧。 他冷着脸,直接走到了陈凯之铺设笔墨的案前,他眯着眼,摆出一副定要挑出点刺来做文章的心思。 随手拿起了一份文章,斜了陈凯之一眼,冷冷出声道:“若是有什么禁忌,别怪老夫无情。” 陈凯之脸色反而缓和了起来,朝周壁行了个礼:“还请周教导赐教。” 周壁低头开始看起来,只这一看之下,却是令周壁惊异了。 这文章的第一眼,顿时给他一种行云流水的感觉,周壁毕竟也是科举出身,看了之下,心里竟有些隐隐想要赞叹,这等文章,真如浩然正气一般,越看,竟越觉得有滋味。 只是他心理凛然,不禁在想,老夫这是要将这小子赶走的,否则任他在这里,学宫的诸公们知道,只怕要不悦的,因此故意露出冷笑,一副很不屑的样子,他一字一句的念下去,突然厉声道:“陈凯之,你好大的胆。” 第二百零六章:事情闹大了(3更求月票) 周壁一脸冷色地大喝一声,陈凯之却气定神闲地站在一边,璀璨眼眸含着淡淡笑意,似乎早料到他会这样说。 “敢问周教导,学生可有什么错漏?” 你这样忤逆本官,没有错,本官也要寻出你的错。 因此周壁扬了扬陈凯之的文章,面色微微一抽,满是不屑地冷笑起来。 “你这文章,错漏百出,小小年纪,还未学会跑,便想要飞了,可见你在此,根本没有认真学习,来,伸出你的手来!” 这是要打手心了。 反正这文章的好坏,都是周壁说了算,毕竟他才是教导。 陈凯之却没有伸出手,而是一脸认真地问道:“到底错在哪里?还请赐教。” 说你有错,你还顶嘴,简直是过分。 周壁火冒三丈,整个人都发抖了,鼻翼微微一耸,厉声道:“到了现在,你还不自知?你自己看看,这儿……你这里写着,天下之事变无常,而生死之所系甚大,固有临难苟免,而求生以害人者,亦无不可者也。” 周壁怒气冲冲地继续道:“你说你是圣人门下,怎么可以写这样的文字?取义成仁,乃圣人教诲,你却说天下的事变化无常,生死攸关,所以有人苟且求生,而因为苟且而害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你……你……真是荒唐,真是可耻,伸出你的手来,本官要重重责罚你。” 陈凯之无语,这周壁也太不要脸了。 明明这是他断章取义,因为这一段,只是引出接下来的道理,而接下来的道理明明是这样的人虽然可以体谅,但是正因为世上这样的人多,所以才该倡导教化,让更多人懂得舍身取义的道理,结果这周壁,直接截了一句话,就跑来要打要杀了。 陈凯之面对怒气冲冲的周璧却没有恼,而是叹了口气,好心提醒周璧:“请大人读完这篇文章,再作定论,岂不是好?” 周壁本就是来挑刺的,哪里给他辩解的机会?加上他刚愎自负,哪里容许陈凯之回嘴?因此他眉头皱得越发深了,杀气腾腾地道:“你还想狡辩,这白纸黑字,难道老夫还冤枉了你?快伸手,再不伸手,老夫革了你的学籍。” 陈凯之直视着周壁,而周壁显然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丁点的耐心,摆明着非要给陈凯之一点厉害看看。 陈凯之不慌不忙,从容问道:“难道周教导真的觉得不对吗?” “大错特错。” 周壁冷笑,一双眼眸微眯着,圆瞪着陈凯之。 “到了现在,你还要狡辩什么,真是岂有此理,老夫从未见过你这样的读书人,要嘛,你现在从这里出去,要嘛,老夫责打你一番,让你滚出去!” 周壁这恶劣的态度,想来是情有可原的,这学宫里的读书人,个个对他畏之如蛇蝎,还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平静。 在学生面前,高高在上的态度,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陈凯之似是智珠在握的样子,他似乎一直都在制造某个机会,于是微微皱眉:”可是学生认为,周教导冤枉了学生,这篇文章,分明是佳作,更没有半分犯忌讳的意思。“ “你还敢顶撞!”周壁心里想笑,本来就是想要借机收拾你,你倒还好,居然还当真了。 他冷哼着,从鼻孔里出气:“老夫说是错了,就是错了,容不得你狡辩。” “可是学生以为……不是!”陈凯之这一次没有退缩,而是据理力争! 周壁怒不可遏了,没有学生敢在这学宫里挑衅他的威严,从来没有。 他琛沉着脸,厉声吼道:“陈凯之,你大胆。” “即便大胆!”陈凯之音量也是提高了八分贝,“学生也认为,该是就事论事,而非是周教导这般蛮不讲理!” 周壁最后一点耐心终于失去了,嘴角轻轻一勾,双眸微一睁,满是愤怒地看了陈凯之最后一眼,自己找死,休要怪我。 “来人,来人!” 他大喊出声。 外头终于有几个探头探脑的差役进来,周壁手指陈凯之:“拖出去。” 终于……发飙了! 陈凯之双眉微微一挑,却是凛然正气地道:“这里是学庙,岂容小吏放肆,周教导,你身为教导,怎可知法犯法。” 周壁怒气已飙升到了极点,陈凯之的话,使得一向说一不二的他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大叫道:“拿下!” 差役们不敢怠慢,为首的一个,已是快步上前,他提了戒尺,劈头就要朝陈凯之的面上砸去。 陈凯之竟是站着不动。 这戒尺虎虎生风,来势凶猛,可是在陈凯之的眼里,竟是很慢很慢,慢得出奇,待这戒尺几乎要朝他的额头劈下的时候,陈凯之突然漫不经心地伸手。 站在一旁的周壁,本还想看笑话。 谁料,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陈凯之居然轻而易举的将这戒尺接住了。 那差役感觉到巨大的力量扑面而来,陈凯之的手狠狠一抖,差役顿时感觉到虎口一阵剧痛,而握住戒尺的手,连忙撒开,这戒尺,则稳稳地落在了陈凯之的手里。 随即,陈凯之随手将这戒尺朝那差役丢去,啪,戒尺仿佛灌注了巨力,直中这差役的鼻头。 呃……啊…… 差役捂着鼻头,发出嚎叫,整个人身子弓起,口里嗷嗷大叫。 其他几个要上前的差役,顿时色变,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恐惧之色,方才还想包抄上来,却一个个惊恐地向后急退。 周壁脸上则变得精彩无比起来,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 这个叫陈凯之的,简直就是想要造反啊。 他沉着一张脸,怒斥道:“大胆,陈凯之,你可知道在学宫里无视学规,殴打差人,是为何罪?” 此时,陈凯之的心里却在想,现在,每一个步骤都必须谨慎了,自己就是来闹事的,不但要闹,而且要把事闹大,王家那边可以闹,我陈凯之要闹,也得要闹得更有逼格。 他的脸色渐渐变得冷起来,剑眉如戟,朝向周壁怒道:“周教导,学庙里,也是你们可以放肆的地方吗?学里自该有学规,却不是你们仗着官身,当着这孔圣人的面,就可以肆意妄为的!” 一番指责,义正言辞。 周壁心里却是想笑,这书呆子,莫非是读书读傻了?你有没有触犯学规,自然是我这教导说了算,哪里轮得到你说什么大道理。 可是……周壁心里有些发寒,方才陈凯之的本事,他是见识过了,差人居然都制不住他,而自己却距离他如此之近,若是此人真要发起疯来,只怕…… 他微眯着眼眸斜斜注视陈凯之,满是不屑地笑了起来:“怎么,你还想如何?” 陈凯之目露杀机,没错,这是杀机。 陈凯之当初,可是真正杀过人的,他踏前一步,道:“想怎样?只想讨一个公道。” 公道…… 周壁想要放声大笑,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书呆子,单凭他现在这样子,对自己大呼小叫,还有殴打了差人,就足够让他滚出学宫,甚至可能让京兆府派人拿起来了,他现在竟还想要公道? 周壁忙是朝一边几个手足无措的差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前去招呼人手。 一个差人,已是疯了一般地冲了出去。 周壁还想维持自己的尊严:“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事?你若是知道的话,此刻想必已经后悔不迭了,无规矩不成方圆,学宫是有规矩的地方,多少举人,自以为自己有道理,便可以肆无忌惮,可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下场的?” 陈凯之则是冷冷一笑:“学生不会和他们一个下场。” ………… 此时,早讲已经结束,许多举人从各处书院里伸着懒腰出来,有人成群结队的,彼此说笑。 可在这时候,突然有人急匆匆地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周教导被人打了。” “什么,被人打了?” 许多人便聚拢过去,议论纷纷起来:“你不是说笑吧,这……怎么可能?这学里,谁敢打周教导?莫说是打,便是在他跟前说话,都不敢大声。” 这本是以讹传讹,经过一个又一个疯传之后,事实早就面目全非。 可是得了一点消息的人,却津津乐道地道:“是个新举人,据说打得他面目全非,就在学庙里,现在各院都已经惊动,便连学宫的掌宫也都往那儿去了。” “真的,那快走,去看看啊,到底是谁,这样不长眼。” 有好事者顿时按耐不住了,这等事,实在是稀罕啊,不少人都曾被周教导教训过,平时在他面前,大气不敢出,现在个个抖擞精神,只恨不得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毕竟……看热闹不嫌事大嘛。 许多的人流,已是朝学庙方向去了,而在这里,一顶顶轿子也都已经落下,掌宫和掌院的诸公们,得到了消息,无一不是又惊又怒。 这数十年来,学宫里何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举人斗殴,本就是触犯了学规,何况打的还是差人,更别提是在学庙里打人。 甚至在来之前,掌宫杨业先生,已命人通知了京兆府,这显然,是不打算将此事化解了。 第二百零七章:快刀斩乱麻(4更求月票) 说到杨业的出身,杨业和其他各院的掌院不同,各院的学官,都是朝廷礼聘的大儒,唯有他和周教导才是朝廷命官。 大儒们可以对这样的事不管不顾,而他这个掌宫,却决不能对此事不闻不问的。 这是何等恶性的事啊,一旦被御史们得知,多半要弹劾他治学不力了。 杨业听了下头的人来报后,气得发抖,毫不迟疑地带了一干差役和掌院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文庙。 这一进去,便见一个读书人打扮的少年正与周教导对峙,一个差人更是捂着鼻子唧唧哼哼的,身上还有一滩干涸的血迹。 而在杨业的身后,也是人声鼎沸的,显然不少的学生都闻讯而来了,学宫现有的一些差役,根本阻拦不住。 杨业脸色铁青,他心里知道,这件事若是不处置好,往后就没有人将学规当一回事了。 居然敢顶撞教导,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杨业气恼不已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此时已恨不得将这个滋事的人直接送去大狱了。 而周教导见了掌宫大人亲自来了,顿时松了口气,忙上前道:“见过掌宫大人,此人叫陈凯之,胆大妄为,竟敢殴打差人……” 杨业压了压手,事情他已经看到了,不过听说此人叫陈凯之,他倒是有些诧异。 这陈凯之也算是名声在外了,金陵南榜的解元,一篇文章花团锦簇,连他都不禁拍案叫好。 本来在不久前,学宫各院的不少掌院都想将此人收入自己的院中的,可谁料竟在这个时候闹出了王家的事。 王家的人到处哭诉,这就令人望而却步了,毕竟那王之政,当初也在学里和不少人交好的。 各院人才济济,也未必就差一个陈凯之,实在没有人愿意因此而被人指责凉薄,何况那王之政本就享誉京师,在这京师里,可有不少他的门生故旧,便更没有人愿意成为众矢之的。 只是杨业怎么也想不到,这陈凯之竟敢在此造次。 外头的读书人已经沸腾了,此时人群汹涌,竟有不少人探头进来。 杨业厉声道:“将闲杂人等赶出去。” 一些差人要去驱人,奈何涌来的读书人实在太多,就算前头的人想要后退,却也被后头的人潮抵住,进退不得,反而更加闹哄哄起来。 杨业心里恼火啊,这不是看笑话吗? 今儿若不把这陈凯之严惩了,这学宫,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杨业面色一沉,冷冷喝道:“陈凯之,你可知罪?” 这是先声夺人。 老套路了。 古人嘛,历来就是如此做派,就像上一个时空的宋朝一样,嗯……但凡是犯罪嫌疑人,先打一顿再说,美其名曰杀威棒。 陈凯之的表现很奇怪,他居然没有露出半点惶恐之色,而是快步上前道:“学生见过大人。” 恭恭敬敬,依旧……无可挑剔。 这是陈凯之两世为人的人生经验,无论对方对自己什么态度,自己却要做到无可指责。 然后,陈凯之慢悠悠地道:“敢问大人,学生所犯何罪?” 外头的读书人,顿时传来一阵哗然。 竟有人听到了陈凯之的话后,在人群中怪叫:“好气魄。” 是啊,这样作死的人,可不多见啊。 打人还理直气壮,简直是破天荒了。 杨业几乎要气得吐血,听着身后的议论,还有一些读书人聚在一起,藏在人群,偶尔发出一些奇谈怪论,更令他知道事情若是再不快刀斩乱麻的解决。 若不然,这学宫当真就要成笑柄了。 杨业皱着眉宇,怒视着陈凯之道:“你殴打差人,难道没有罪吗?” 陈凯之显得很笃定,又朝杨业行了个礼,才道:“学生冤枉,这些差人手持戒尺,不分青红皂白,在这学庙里有恃无恐地要动手殴打学生,孔圣人当前,哪里容得贱吏造次?学生乃是读书人,是圣人门下,大人身为掌宫,却不问缘由,何故只问罪学生?” 陈凯之故意将贱吏二字咬得很重。 读书人是受优待的群体,这是自古皆然的事,毕竟知识总是掌握在少部分人的手里,而一个王朝想要延续,就不得不依靠读书人来治理。 读书人是孔圣人的门生,既然对方是不分青红皂白先对陈凯之动了手,你这学官,怎么有偏袒‘贱吏’的道理? 杨业面目铁青,瞥了周壁一眼。 周壁忙道:“大人,是这陈凯之顶撞下官,下官不得不执行学规,此人巧舌如簧,请大人做主。” 陈凯之笑了笑道:“学生只是坚持己见,何来的顶撞大人?难道教导大人无论如何冤枉学生,即便是非不分,学生也要甘愿承认吗?若是如此,那么这哪里是读书的学宫,分明是军营,莫非还要令行禁止不成?” 周壁冷笑道:“你写出这些荒唐和犯忌讳的文章,还敢口出狂言?” “什么文章?”杨业不禁眉头一挑。 看来问题的关键,就在这文章上头了,周壁一口咬定陈凯之的文章犯忌讳,若是果真如此,这陈凯之也就没有什么说辞了。 杨业已经不耐烦了,其实他不在乎谁更有道理,他想要的,就是迅速地解决掉这件事,平息眼下的乱局。 周壁心里笃定了,他其实也知道陈凯之的文章不算犯忌讳,可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对于杨大人来说,就算这文章没错,也得要挑出错来的。 只要有错,陈凯之便是万死莫恕之罪,数罪并罚,有他好受的。 周壁不敢怠慢,连忙将案头上的一篇文章呈交上去。 “大人请看,下官见了这等狗屁不通,犯了忌讳的文章,既身负教导之职,如何不要狠狠严惩这狂生?谁料这狂生,丝毫没有悔意,竟还敢动手,大人,学宫数十年来,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恳请大人,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杨业接过了文章,只略略地扫视了一眼,他所考虑的,自然不是是非对错,面上一冷,便道:“陈凯之,这文章,你如何解释?” 这番话,实在太有语言艺术了。 陈凯之不得不佩服起这位杨掌宫,他只问自己如何解释,摆出一副这文章确实有问题的样子,却又不将这文章的问题指出来,留有余地。 显然,杨掌宫的性子,是个极度稳健之人。 周壁则在一旁冷笑,在他看来,而今算是大局已定了。 无论这文章如何,罪肯定是要治的,因为无论文章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可杨大人说有错,他陈凯之就算有一千张嘴,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时听杨业轻描淡写地又看了周壁一眼:“周教导,举人入学之后,胡乱写一些禁忌文章,顶撞学官,殴打差役,当如何处置啊。” 周壁正色道:“大人,这其中哪一条都堪称是恶劣,罪无可恕,若是三罪并罚,理应革除学籍,交京兆府定夺。” 此言一出,便算是定性了,杨业点了点头,似有认同的意思。 这一次,显然他是想杀鸡给猴看,免得这学宫里再有什么幺蛾子,至于其他各院的掌院,也都微微点头,反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倒是不需表什么态。 外头的读书人们,有人听得清晰,顿时打了个寒颤,革了功名,这就什么都完了,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是多不容易的事。 而更可怕的却是,革了功名之后,若是再交给京兆府,这就成了罪囚,只怕京兆府那里,最轻也要判一个流放,多少人流沛千里之外,甚至中途暴毙而亡。 杨业目光已如冷锋一般落在陈凯之的身上,而就算到了此时,陈凯之的脸色依旧没有显露出一点的畏惧之色。 这是最令杨业所震撼的。 这个家伙,居然表现得很轻松。 仿佛一切,他都已经掌握了一样。 难道他一丁点都不害怕,莫非……他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而此时,陈凯之的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 就像是孩子一般,露出很纯真的笑容。 可是这深邃的眼眸背后,又像是一个饥渴难耐的野狼,此刻看到了自己的猎物,一步步步入自己的陷阱,现在……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是时候告诉他们,什么叫做有文化的liumang了。 陈凯之文质彬彬的,他浑身所散发的,是一股宁静的力量,然后,他很恭敬地朝杨业行了个礼:“可是大人明鉴,这并非是学生的文章啊。” 看着杨业拧着深眉,陈凯之不紧不慢地道:“学生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这是学生的文章。” 不是他的文章? 杨业一呆,然后冷冷地看向周壁。 周壁也有点发懵了,他看着陈凯之面上的笑意,顿感有一种被人算计的感觉,背脊不由直发凉。 真是活见鬼了。 这是怎么回事? 杨业厉声道:“那么,这是何人的文章?” 陈凯之慢吞吞地道:“学生才疏学浅,既来学宫,自是来学习的,怎敢轻易下笔撰文?就如这篇文章吧,抄录的乃是文昌院刘梦远刘先生的大作,难道这篇文章……大人不曾读过吗?” 第二百零八章:撕逼小能手(5更求月票) 乃……是……刘先生的大作? 周壁的脸,这一刻却是凝固了,整个人都石化了一样。 这尼玛的什么鬼? 为何不早说。 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至少在这学庙外头,已是无数的惊叹。 刘先生的文章,居然犯有禁忌吗? 刘梦远也来了,他一直在杨业的身后,并不起眼,而现在,他却成了众矢之的。 周壁已经急了,冷汗自额上冒出来:“你既说抄录,可是为何……为何不见原稿?” 对啊,你既是抄的,当然得有原稿对着抄才是。 陈凯之一脸无辜的样子看着周壁道:“这篇文章,学生早已烂熟于心了,哪里需要原稿对抄?你看,周先生……” 陈凯之指着案子一旁另外几篇文章道:“这是学里杨先生的文章,还有这篇……” 陈凯之亲自到了案头,拿起一篇文章道:“这一篇《劝学》,乃是杨大人的大作,学生对学宫里的诸公,都敬仰得紧,早已将所有的文章都背得滚瓜烂熟,学生很费解,为什么学生照抄了学宫里诸公的文章,居然也算犯了禁忌?周教导,还请指教。” 这下有点尴尬了。 周壁做了官,负责的乃是整肃学规,学里这么多文院,这么多大儒,自己哪里有心思将他们的文章一篇篇拿来看,不认得,也是理所当然的。 即便是杨业,对学宫里的上百大儒,年产数百乃至上千篇的文章,又能记得几篇? 而周壁陷入了一个误区,他看到陈凯之铺开纸写文章,而没有拿着书本抄写,所以先入为主,便认为这是陈凯之所作,这才想借此机会给陈凯之一点教训。 可哪里知道…… 陈凯之朝周壁眨眨眼,像个无邪的孩子,满是不解地问道:“周教导,学生觉得刘先生的文章,大气恢弘,正合圣人的道理。怎么,周教导难道觉得这文章如此不堪,甚至犯有禁忌吗?噢,还有这篇杨公的文章,学生觉得文采飞扬,所书的,无一不是圣人的大道理,哪里有什么禁忌?” “这一篇……”陈凯之掸了掸手上的文章。 这一篇文章厉害了,这是杨业的文章啊,哪里有什么错呢?他朝周璧狡黠一笑。 “学生请教周教导,这篇文章,又错在哪里?” 周壁瞠目结舌,他觉得这个姓陈的小子坑了自己。 这下……遭了。 他说这些文章犯了禁忌,这就是说,杨大人,还有学里的两位掌院文章狗屁不通,还犯有禁忌啊。 一个文章犯了禁忌的人,可以在学里做学官,可以在学里掌管文院吗? 那不是会成为天下人的笑话吗? 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旋即有些尴尬地看着杨业。 杨业也懵了。 外头的读书人,已是嘈杂起来,声振屋瓦。 “呀,想不到掌宫大人居然写了禁文,却不知这文章之中写的是什么。” “杨公的文章,竟是狗屁不通?这……” 每一句话,都像是锥子一般,狠狠地扎进了杨业的心里,一张老脸不自觉地抽动起来。 而后,他瞥了周壁一眼,心里一股前所未有的厌恶感便升腾出来,火大,火大啊。 陈凯之皱了皱眉头,旋即脸色一拉。 “敢问大人,学生在这里抄录大人和学宫中诸先生的文章,有没有错?再问大人,周教导不分青红皂白,就污蔑学生所书的文章,狗屁不通,犯有禁忌。” 他声音洪亮,一字一句地说道:“学生身为读书人,圣人门下,难道不该坚持己见,据理力争吗?那么……周教导为此恼羞成怒,竟是直接命差役痛殴学生,他们当着孔圣人的面,如此猖狂,学生难道不该反击?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学生所读的书中,无一不是教授读书人,若是为了对的事,便是杀身成仁,亦在所不惜,学生不畏死,所畏惧的,却是学生明明在维护自己该做的事,却不被人所理解,甚至……还被大人见责,若是大人以为,学生错了,那么,学生任大人处置便是,学生无话可说。” 好一句无话可说。 这一番话,义正言辞,句句在理,完美到无懈可击。 陈凯之认为什么是对的事呢,当然是认为杨业还有刘梦远的文章没有错。 那么……若是杨业认为陈凯之错了,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自己承认自己的文章,狗屁不通,甚至还犯有禁忌? 若是如此,只怕杨业明日就得准备着上书请辞了,一个不学无术的人,还凭什么执掌学宫? 四周鸦雀无声起来。 陈凯之方才的话,犹如重锤,捶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上。 陈凯之没有错,一丁点错都没有。 甚至……还值得褒奖。 可是…… 杨业突然有一种撞墙的冲动,一口怒火憋在了心里,他看着这个不顾一切维护自己文章的少年,竟是哭笑不得。 周壁要吓瘫了,就算他脑子有问题,现在也该知道,自己被人坑了,而且是坑死了。 他艰难地看着杨业,踟蹰了老半天,方才期期艾艾地道:“大人……下官……” 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早已没了方才的嚣张跋扈。 而杨业终于有了反应,他脸色铁青,不等周壁说完,便已抡起了手,狠狠一巴掌煽了下去。 啪! 耳光很清脆,干脆利落,看来这位杨大人,显然深谙此道。 这一巴掌,代表了杨业的愤怒。 他愤怒于周壁有眼不识泰山,愤怒于堂堂教导,居然被一个举人耍的团团转,像个没有脑子的猪。 更愤怒的是,这件事……要该如何收场? 身后,可有无数看笑话的读书人呢,今日的事,你堵得住人家的攸攸之口吗? 最可笑的是,闹出这个天大笑话的人,居然无可指责,他的任何一个细节,都没有一丁点的漏洞。 甚至……一个人在学宫里闹出了这样的事,自己竟还要好好褒奖他一番。 这样丢脸的错误也犯。 真是该打! 周壁被打得脸颊高肿起来,却不敢捂脸,他深知,自己完蛋了,从此之后,在学生面前,哪里还有威信可言?而在上官和各院掌院心里,又哪里还有分量? 他只是战战兢兢的,不敢回嘴,不敢解释,甚至连一点被打之后的愤怒都不曾有。 他垂着头,呆呆地站着,完全了没了方才的嚣张和气焰,整个人好生狼狈。 杨业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了这一巴掌上,而现在,他面临了一个无比头痛的问题。 这件事,如何收场? 他心里划过千丝万缕,看着陈凯之道:“你既入了学,为何没有在文院中读书,反而来此抄录文章?” 大功告成。 陈凯之没有露出得意的样子,这时候得意洋洋,乃是大忌啊。 因为双方的身份悬殊,陈凯之固然占着优势,可一旦惹怒了对方,鱼死网破,反而会使陈凯之陷入最糟糕的境地。 所以陈凯之朝杨业很有礼仪地行了个礼:“学生才刚刚入学,已向各文院投书,等待消息。学生在想,既然已经入了学,暂时却没有进入文院,索性就在文庙之中,抄录学宫之中各位先生们的文章,如此,也可使自己学问长进一些。” 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不入文院,我陈凯之以后就待在这里了,别人去书院,我来这文庙。 现在所有的读书人,都晓得了一个叫陈凯之的金陵解元,每日来这学宫,都在这文庙抄写,你们若是不怕被人笑话,那就继续当做没看见吧。 可是……你们若是要赶人,也没有这样容易,周壁就是前车之鉴,事实证明给你们看,我陈凯之可是撕逼小能手! 你们奈我何? 杨业一时哑然,竟不知该说什么的好。 你说他恼怒陈凯之嘛,又凭什么恼怒呢?人家为了维护你的文章,还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呢。人家陈凯之的所作所为,没有一处不是正当的,现在众目睽睽,还要刁难人家,反而显得学宫小气了。 杨业乃是学宫之长,他所考虑的事,自然而然都是站在更高的位置来权衡。 就如方才,他想要息事宁人,就要快刀斩乱麻,而且站在他的立场,他立即杀鸡儆猴。 可是现在,他的立场就完全转换了,他依然是想息事宁人,可决不能用杀鸡儆猴的方法,就算要杀,也该杀周壁这只鸡,否则非但不能息事宁人,反而会让笑话更大。 他想都不想,一锤定音,侧目看了文昌院的掌院刘梦远一眼,客气地道:“刘先生,你怎么看?” 刘梦远也不知道自己今日走了什么运了,我怎么看?我能怎么看?大人都问到了我怎么看,我当然……得…… 刘梦远看了陈凯之一眼,最后道:“前几日,陈解元曾投书老夫,老夫对他,也颇为青睐,只是学务繁忙,竟是一时丢在脑后了,哎……老了啊,你看老夫这记性。” 杨业满意地点点头,虽是心里恼火,却还是含笑看着陈凯之:“从今日起,你便入文昌院读书吧。” 杨业这话音落下,陈凯之看了一眼外间依旧沸扬的人群,他的心也同时落了下来。 终于……马到成功。 第二百零九章:混世魔王入世(1更求月票) 有了刘梦远和杨业应许他入文昌院读书,陈凯之追求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 若是此时再矫情,就不免会惹来反感了,于是陈凯之连忙朝杨业行礼道:“多谢大人。”又朝刘梦远作揖。 刘梦远竟是无言,因为此刻,他想起了陈凯之在几日前对自己所说的话。 “刘先生,我会入院读书的。” 现在想想,他竟觉得悚然起来。 看着这个看似温顺的少年解元,刘梦远心里忍不住在想,这一切都是蓄意为之吗? 这小子的城府,到底有多可怕啊! 外头的读书人将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只恨不得大呼过瘾了。 他们原以为,自己是来看一场周教导碾压一个新举人的好戏的,谁料到,这周教导今日竟是阴沟里翻了船。 这里不少人从前也受过周教导的气焰的,这个叫陈凯之的解元竟是手撕了周教导,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可真是痛快了。 这样的结果,自然是杨业心里不情愿的,他已不愿久留,便意乱烦躁地匆匆带着人离去。 其他诸生,也在差人的规劝下不甘愿地一哄而散。 唯有那周教导,如遭雷击的样子,他心里很清楚,虽然杨大人未下处分,可自己的前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陈凯之没有理他,好整以暇地出了文庙,他见到这学宫中无数的亭台楼榭,此时再去看,心情却已和初入学时完全不同了。 那时候,自己是个好奇的新生,而现在,自己似乎已成了老油条。 从前,自己是带着敬畏的心情来到这里,如今他却明白,这天下,无一不是江湖,上至庙堂,下至阡陌,甚至是这本该是教书育人的至高学府,亦如是也。 其实这件事之所以解决,道理很简单。 陈凯之摸清了这些所谓学官和大儒们的心理,他们奉行和恪守的乃是中庸之道,遇到了麻烦,或者是乱子,他们第一个反应就是捂盖子。 就如这王家人闹事一样,这学宫里各院的掌院能对受害者的王家翻脸吗? 他们知道,一旦翻脸,就不免被人指责薄情寡义了,毕竟那王之政,好歹也是从前的故旧,就算当年有人和王之政关系并不和睦,可是人死为大嘛。 正因为这些人是这样的心理,所以都将自己的头埋入沙子里,他们倒也未必是真想刁难陈凯之,只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招惹什么是是非非罢了。 那么对付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闹出更大的乱子,他王家会闹,陈凯之难道就不会闹了?不但要闹,而且还要闹得惊天动地。 可是粗暴地去闹,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王家之所以敢闹,是因为王之政死了,他们以受害者的姿态,可以得到别人的同情心,难道人家父亲死了,学里还要惩办他的儿子? 大家当然都得做好人,无论大家认为王家的行为是不是恶劣,却没有人会做恶人。 而陈凯之不同,他没有这个优势,他唯一的优势,就是要闹得漂亮,闹得人没有脾气。 所以他选择去文庙,也盯上了历来在学里横着走的周壁,将周壁当做了自己的猎物。 这个陷阱,本身就是针对这位周教导的,这等刚愎自用,且在读书人面前耍惯了威风的人,一旦踏入了学庙,就会一步步踩进了陈凯之的陷阱。 陈凯之无可挑剔的回答,一定会激起周壁的巨大敌意,同时,他会千方百计寻找陈凯之的弱点。 陈凯之给他留了‘弱点’,那便是那几篇抄录的文章,因为这几篇文章,实在不算学里这些学官和大儒的名作,这是陈凯之努力淘来的,甚至有可能,连原作者们都对这些文章,早已忘了。 于是,周壁华丽丽地上当了,如同陈凯之所设想的那样,引来了这学宫里的所有掌院和掌宫,还引来了那么多学宫里的读书人,这些,都是这场戏所不能缺少的。 陈凯之顺理成章地据理力争,也顺理成章的动手。 动手的目的,就是要把事情闹的更大,闹的整个学宫沸腾,甚至不能迅速平抑下去,会给杨业这学宫之长,遭来政敌的攻讦,使学宫成为笑话。 如此一来,学官和大儒们,又一次习惯性的捂盖子了,他们为了捂住陈凯之这个大盖子,哪里还有心思,去管王家的小打小闹。 一切……都很完美。 “如果……”陈凯之心里想:“如果哪里都是江湖,那么在这大大小小的江湖里,我陈凯之,一定是最能撕逼的那个,嗯,这理应算是宏愿了吧!” 陈凯之当日便进入了文昌院,成为了刘梦远的弟子。 刘梦远的心情是复杂的,下午的时候,他负责讲授《国史》,却显得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由自主的飘向坐在角落里面带微笑,却又听得仔细的陈凯之。 刘梦远觉得,这个家伙,似乎在奚落自己的似的,却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多虑了。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不太愉快的一天,可木已成舟,一旦进入了文昌院,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弟子了,自己不该对他有所成见,师生的关系,乃是有力的同盟,这一点,刘梦远是拎得清的。 ………… 矗立在学宫最顶峰的那天人阁,这无数人仰望而不可及的高大建筑里。 此时已到了傍晚,学宫里升腾起了雾气,而这雾气环绕于天人阁脚下山峰上,以至于这天人阁,宛如矗立于云端之上。 外头的风声呜呜作响。 而这里,门窗紧闭,无数的灯台上,油灯冉冉,这里是浩瀚如海的书架,每一列书架,上头都堆满了无数的书籍,有的书籍乃是布帛书成,有的是纸张,有的则是简牍。 这里是书的世界,乃至于每一处书架,都悬着梯子,而这……只是其中一层而已,天人阁十八层,无一不是如此。 靖王进入这里,已有许多日了。 他自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虽是回到了京师,这是非之地,可是……他来到了这里,可以每日闭门不出,待在这小天地里,看着这书海,就像能把朝廷的那些阴谋算计都挡得远远地,令他在这不无自得其乐。 他闻着这书香,翻阅着一本又一本的书册,猛地,他想起了一篇文章,那一句,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这不正是自己现在的写照吗? 只是……此时,他的心却不禁散了,因为想到了这篇驰名江南的文章,他便想起了在船上的日子,想起那一曲笑傲江湖,那时唱出此曲此词,是何等快意啊,仿佛心里积蓄的一切阴霾,都被一扫而空。 只可惜……这是自己现在唯一美中不足的事,他已不能再放声高歌了,何况也没有一个拿着古怪口琴的少年,在那小小的舟船上屹立甲板,吹着那熟悉的曲调。 那真是一段令人怀念的时光啊。 他竟发现,自己无心看书了,心里想起了那熟悉的曲子,嘴里忍不住轻轻哼起来,他哼得很有节奏,只是此时他口中的笑傲江湖,没有了那种放荡不羁的笑傲,似乎……总是缺了一点什么。 这时,身后的书架传来细碎的脚步,陈义兴沉默了下来,一个书童小心翼翼地到了他的身侧,附在他的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呀。”听了几句之后,陈义兴显得惊讶。 居然,有人敢在学宫里造次? 而且……居然还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陈义兴不由淡淡问道。 “结果如何?” “杨大人狠狠责罚了周壁。” “呀……”靖王殿下又惊讶了,闹事者居然还占了优势? “此人是谁?” “叫陈凯之……” “呀……”这是第三次惊讶。 陈义兴的脑中立即浮现了某个形象。 原来是他! 陈义兴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才好。 自己千方百计地想着出世,他倒是好,他这是入世啊,似乎……还像是混世魔王入世,这是要搅弄风云吗? 陈义兴摇了摇头,只好一笑置之。 “知道了。”陈义兴依旧淡淡然的样子。 书童领会了陈义兴的意思,忙告退而出,蹑手蹑脚地离去。 陈义兴捧起书,却不像他方才面对书童时那淡然的样子,他的心有些乱了。 他靠在椅上,叹口气,忍不住又低声吟唱:“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 唱到这里,他摇摇头,哎,曲高和寡,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意思啊。 而在另一头,下了学后的陈凯之,收拾了一番,便匆匆地出了书院,同窗们的表情嘛,自然该用精彩来形容,陈凯之觉得现在还是不该和人打交道,而是该让他们慢慢的消化这些震惊为好。 他没有停留,自书院沿着盘山的石阶,匆匆下了山,接着穿过了牌坊,快步走出了学宫。 刚刚出去不远,便见着仪门下,有几个披麻戴孝的人,为首的一个,正是据说王之政的儿子,此时他照旧是在此滔滔大哭,捶胸跌足,涕泪直流,伤心欲绝的样子。 第二百一十章:日行一善(2更求月票) 看到这些人又在这里闹,陈凯之倒没有惊讶,他脸色平静,本是想要默然地擦身而过。 可走了几步,想到了周家人这样对自己,竟又回过了头来。 显然,对方是专门等到下学的时候来的,就是为了专等那些学官还有大儒们出来时来卖惨。 至于陈凯之这一看便是学生模样的人,反而没有引起他们太大的在意。 陈凯之徐徐踱步到了这王家人的面前,这王家人看一个人就这么站着盯着自己,颇有些恼火,那王之政的儿子便道:“兄台有何见教?” “哎。”陈凯之叹了口气,看他哭得似乎挺卖力的,真不容易啊,他露出怜悯的样子,道:“你们这样哭是没有用的,官府那儿又没有治罪,就算一口咬定了又如何?” “呵……我就不信,学中诸公,就不闻不问!”王家子恶狠狠地道。 陈凯之摇摇头道:“我刚从学里出来,听到的消息却是,那陈凯之已经入文昌院读书了,你看,兄台在这里哭得这样伤心,学里的人,还不是无动于衷吗?” “当真?”王家子一副如遭雷击的样子,顿时又忍不住滔滔大哭起来,天哪,还真是人走茶凉,平时还说什么故旧,转过头就翻脸不认人了啊。 他悲痛得几乎要晕死过去的样子。 陈凯之很是无奈地又叹了口气:“你们这样,就算是哭破了喉咙,又有什么用呢?与其如此,不如要闹就闹得大一些,否则,不过是蚊虫叮咬一般,不痛不痒的,谁还会在乎王老先生?” 这王家子一看陈凯之露出同情的样子,忍不住朝陈凯之作揖:“还请赐教。” 陈凯之背着手,神色淡淡地道:“这还不容易?他们之所以漠不关心,只不过是没有火烧眉毛而已,兄台在此哭闹,他们又听不见,就算你们寻上门去,他们也只是顾左右而言他罢了,要闹,就闹得惊天动地不可,将王老先生的尸骨抬来,摆在这仪门前,到了那时,学里诸公还坐得住吗?” 卧槽…… 王家子顿时瞪大了一眼,惊为天人地看着陈凯之,似乎觉得这个计划很可行。可是…… 很快,他又犯难了:“只是……家父尸骨无存,哎……惨啊。” 陈凯之为难的样子。 “这样啊,这又何惧之有?大家怕的,不过是尸骨而已,到时抬着王老先生的灵位,再到义庄里寻个尸骨,棺材封了,谁敢开棺查验?这灵位和王老先生的尸骨就在眼前了,学里的诸公,还可以装聋做哑吗?他们就算是再不念旧情,怕也要乖乖来此祭奠一番,到时,他们想到了王老先生生前的音容笑貌,那陈凯之还如何在学里混下去?” 王家子猛地身躯一震。 神了,这位兄台的高论真是神了。 想到这几日,他跑来这儿不知多少趟,声音都哭哑了,却也似乎作用不大。 他恨啊,恨这些往日里的故旧,而今竟还让陈凯之入了学,他咬了咬牙道:“多谢兄台指教,只是不知兄台为何……” 陈凯之很和善地微微笑道:“只是一片好心而已,日行一善,是读书人的本分。” 王家子感激地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陈凯之抿抿嘴,略一沉吟:“免贵姓范,单名一个伟字。” 范伟,好名。 王家子感激得一塌糊涂:“范兄,多谢,谢了啊。” “不谢。”陈凯之朝他矜持一笑,摆了摆手,虚怀若谷的样子:“急人所难,何需称谢。” 说着,已阔步而去。 身后的王家子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又高吼:“谢了啊。” 陈凯之已拐过了街角,不知所踪。 带着一路心事,陈凯之快步回了师兄的家里,想不到师兄已提早下值了。 邓健见陈凯之回来,便兴冲冲地道:“凯之,你们学里出了大事吧,据说那位周训导摔了跟头,哈哈……今日有人来兵部,说起了此事,真是感慨啊,当初师兄入学宫的时候,就没少受这周训导的斥责,想不到他也有今日。只是不知,让那周训导栽跟头的人是谁,真想见见这位高人。” 陈凯之忍俊不禁,忙道:“这都是以讹传讹,师兄怎么就信了。” 陈凯之不愿在师兄面前提学里的事,毕竟这是让人心烦的事,没什么可说的。 他鼻子一嗅,闻到了饭香,随即道:“饿了。” “那就吃饭。”邓健也觉得这事似乎有点儿离奇,想来此事另有出入,这学宫里,哪里有读书人能让周训导吃瘪的,真是想多了。 师兄二人用过了饭,邓健便又去斟茶。 等上了茶,二人坐在饭厅里,看着这餐桌里早已风卷残云,盘子早已清扫的一扫而空的,邓健口里却是抱怨起来:“那梁主事,真不是东西,几次三番的刁难于我,真是可恶,平日里,我哪里得罪他半分。” 陈凯之微微凝眉:“师兄在部堂里,一定受了上官的青睐吧。” 邓健摇摇头:“倒也不是,不过侍郎大人,是嘉许过我几次。” 陈凯之笑了:“这么说来,侍郎大人很看重你了。” “是啊。”邓健点点头:“说来也怪,早就听说过这位侍郎大人最是贪得无厌,可我也不曾给他送过礼,他反而对我嘉许了。” “是吗?”陈凯之抱着茶盏,却是阖目沉思起来,随即,他眼眸一张:“师兄,往后你和这侍郎离远一些。” 邓健不禁呆了一下,旋即满是不解地问道:“呀,这是何故?他是我上官的上官,我巴结都来不及,为何还要躲着他?何况他既有美意,师兄若是如此,岂不是……岂不是……” 陈凯之连连苦笑道:“这位侍郎大人,正是因为你没有银子打点他,他才在害师兄啊。师兄想想看,他不过口头嘉许师兄一番,若是当真欣赏,他堂堂侍郎,怎么可能还让你继续做这堂官?就算不高升,也早已给你优厚的礼遇了,何以现在还是在清水的部司里?” “他这口头嘉许,一钱不值,却能令你的上司,也就是主事大人,心生警惕,觉得你将来会有可能动摇他的地位,他自然要处处对你口出恶言,到处打压你。而你的其他同僚,不免心里愤恨你,心说自己做的事并不比你少,可侍郎大人为何独独嘉许你,这样一来,这上上下下自然就都对你不满了。” 陈凯之轻轻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水,旋即又认真地给邓健分析起来。 “不过一开始,他们不敢发作,因为他们以为你寻了这侍郎大人做后台,因此即便心里愤恨,也不敢表露,可一旦时间久了,见你还没有动静高升,便反而轻视你了,于是墙倒众人推,你说,你还能在部堂里立足吗?” 邓健很认真地听着,却是听得打了个冷颤,忙道:“这侍郎大人,竟如此的恶毒?你这样一说,师兄想了想,倒也是觉得有些眉目,还真是如此啊。呸,这些混账,真是欺人太甚。” 他叫骂不绝,一脸愤恨不已的样子。 陈凯之也只是苦笑而已,职场中的事,水太深了,当然,这也只是他的猜测而已。 师兄待自己,没什么可说的,自己作为师弟,无论如何也要给他分析一二。 陈凯之看着邓健,淡淡说道:“师兄别急,其实无妨,此事也不是不可以化解的。” “嗯?”邓健古怪地看着这个师弟,双眸泛光,这师弟有点让他刮目相看了,便道:“你说说看。” 陈凯之又呷了口茶,徐徐道给邓健听。 “其一,往后在部堂里行事,要谨慎,无论那主事大人对你有什么成见,你都需耐心一些。若是有其他的上官叫你去,你都需和这位主事大人打一声招呼,要显得你对他并没有藏私,更没有越过他,向上官嚼舌根子。” “这其二,以后凡事,都要留一个心眼,对于其他同僚,平时多走动一些。这最后嘛,还是那位侍郎大人,对他不必过于客气,这等人,就算你今岁送了银子去,他既是贪得无厌的性子,自是不会感激你,甚至觉得还可以借此机会索要得更多,你对他敬而远之,让他没了痴心妄想,他慢慢就会觉得没什么意思,也就没心思来害你了。” 邓健呼了口气,想了想,将信将疑地道:“那师兄试试,只是那主事殊为可恶,当着其他人的面,没少对我口出恶言,哎……也罢。” 邓健显得有点儿郁郁寡欢的,想来官途上并不顺畅。 陈凯之能帮到他的,也是有限的,只能好意安慰几句。 到了次日清早,陈凯之又早早起来,先去街市上带了一些早食回来,自己吃了一些,给师兄留了一些,便趁着这晨曦未至的时刻,动身赶去学宫了。 对于洛阳这座城市,陈凯之已渐渐熟悉了一些,心里渐渐也生出了些归属感,虽然偶尔会怀念一些金陵的人和事,可想到自己的明日在此,便尽力去发掘洛阳城美好的一面。 第二百一十一章:一报还一报(3更求月票) 今日,陈凯之来得太早,所以沿途来入学的举人,也是冷冷清清的。 只是等到了学宫门口,却见这里竟是围了许多的人,远远的,便听到王家人那撕心裂肺的声音。 陈凯之面带着笑容,徐徐走过去,却混在人群之中。 却见此时,王家人依旧还是披麻戴孝,只是这一次,却比昨日的功课做得足了,招魂幡高高矗立,在空中飞扬,那醒目的颜色格外刺眼。 王之政的灵位则被那王家子双手抱着,而他们的身后,是一辆车,车上的,没有出乎陈凯之的意料之外,那是一具棺材。 王家的几个人,一个个悲伤欲绝地伏在棺上滔滔大哭,撕心裂肺的一塌糊涂,这惊天动地的架势,真是使闻着伤心、听者落泪啊。 如此一来,那些来上学的读书人,瞧着稀罕,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这王家子前几日也来此哭诉,虽然一开始,也有陆陆续续的人来看,可毕竟也不太耸人听闻,所以看的人也只是大致看过,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匆匆而过了。 可今日真是盛况啊。 所有路过的读书人都忍不住止步,久久地凝眸看着。 那位范伟兄,真是神了。 王家子心里对范伟敬佩有加,恨不得寻到这位恩主抱着亲一口。 围看的人越来越多,里三重外三重,数百上千。 王家子见状,知道此时若是再不表现得凄惨一些,所做的一切,便算是白费了。 “呜呼!”他捶着胸、顿着足,仰头向天,泪水滂沱而下,嘶声裂肺地喊道:“家父死的冤枉啊,为人所害,至今尸骨未寒,我王建业忝为人子,实在不孝,不孝啊,竟不能为父伸冤,反而是那该死的陈凯之,春风得意,父亲……父亲,你若是在天有灵,就原谅孩儿吧,孩儿不孝,不能为父报仇,该死啊!” 他哭得鼻涕直流,呼吸都喘不出来了,像是快要死去一样。 几个家人哭得更是伤心,伏在棺上,疯狂地拍打着棺木。 周遭许多人都窃窃私语起来,以至于这里被围得水泄不通。 几个守卫上前来,晓得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了。这王家的子弟,他们是略知一二的,他们的父亲,从前毕竟在这里任博士,和许多人交好。 前几日他们还在这里滋事,掌院们见了,也没有说什么,他们自然不敢轻易地赶人,于是连忙入内去通报。 学宫的明伦堂,坐落于天人阁山峰之下,此时杨业正与几个掌院高坐,现在还早,因此大家都有在此喝晨茶的习惯。 杨业的心情有些糟糕,虽然学庙的事算是压了下去,可终究影响还是造成了,他现在心烦意燥的,因此也没有什么心思细品这晨茶,只匆匆地喝了几口,便将茶盏放下。 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人匆匆来报:“大人,学宫外头,那王家的人……王家的人又闹起来了。” 杨业心里烦躁无比,一听这个,便忍不住厌恶,深深地拧了拧眉头,满是不悦地说道:“要哭,就让他们哭吧,由着他们去。” 可是这人却依旧不走,踟蹰地看着他,嗫嗫嚅嚅地开口道:“他们……他们抬了王先生的棺木,据说里头盛着尸骨,还搬着灵位来这学宫外头叫冤!” “什么!”杨业一脸惊愕地豁然而起。 还真是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缝啊。 他顿时火冒三丈,一张脸阴沉得可怕,似乎要滴出黑色的墨汁来,气愤地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 “放肆!” 接下来,这明伦堂便鸦雀无声,静得可怕。 掌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杨业面容抽了抽,一脸憎恶地冷声拂袖道:“赶走。” 掷地有声地说完这番话,却觉得意犹未尽,又道:“回来,让人通报京兆府处置吧。” 他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敛去内心激动的情绪,重新坐下,抱起了那令他索然无味的茶盏,慢吞吞地呷了口茶。 掌院们,自始至终都是默然无声,没有一人为那王家说话了,只有几声尴尬地咳嗽声。 ………… 学宫是何等庄严之地,京兆府一听消息,怎会等闲视之,便很直截了当地让数十个差役呼啸而来。 这些壮吏,明火执仗,匆匆感到学宫门前,看到这里果然聚集了许多人,便呼喝一声,直接冲了进去。 眼看到那王家的长子王建业还趴在棺上哭嚎阵阵,声振屋瓦。 为首的差人狞笑道:“谁敢在这里放肆,来人,统统拿下。” 王建业本还以为,迎接他的将是学里的许多世叔世伯,好生宽慰他,会对自己立下保证,绝不会纵容了那陈凯之呢。 谁料却是一群凶神恶煞的差人冲来。 他气得发抖,不对啊,这是学宫门前,一般情况,若没有学宫的吩咐,是绝不会有差人来此的,这些差人如此气势汹汹的来,这是什么意思? 他惊了一下,旋即回过神来,大喝道:“你……你们要做什么?家父姓王,讳之政,你……你们不曾听说过吗?” 为首的差人已跨步向前,抬手便给了这王建业一个耳光,将他直接打翻在地,边骂道:“狗一样的东西,管你是谁,竟敢在这学宫滋事,活腻歪了吗?来人啊,将这些人,统统带走。” 这境况实在是与自己之前所想的相差太远了,王建业被打懵了,双眸惊恐地睁大,整个人犹如受惊的小鸟,捂着火辣辣的脸,满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气势汹汹的差人。 他一直以为有恃无恐,还以为事情闹大了,得来的会是宽慰,谁知道,这些人竟…… 他大叫起来:“学宫中的叔伯,自会为我做主。” 语气悲愤。 “做主?”那差人笑了,嘲讽地道::“咱们就是学宫中的学官们请来维持学里秩序的。” 又见那几个扶棺的王家人哭得厉害,这差人心烦意燥极了,便一脚猛地将这车上的棺木直接踹了。 那棺木在车上剧烈颤抖,接着直接滚落了下来,咔擦,尸骨竟是暴露出来。 差人大声道:“动手!” 王建业看得目瞪口呆,身如筛糠,他怎么也想不到,从前的这些故旧,竟再也一点颜面也不给了,完全就是落井下石的态度。 于是他歇斯底里地干嚎起来:“天哪,世态炎凉,人心不……” 不等他说完,一个孔武有力的差役便将他如小鸡一般提起,抬手又是唰唰两个耳光,打得他门牙落地,满口是血。 其他几个王家人,也都给拿住了,差人们这才扬长而去。 聚在这里的读书人,都看得目瞪口呆,过了半响,方才回神过来,一个个意犹未尽地怏怏进了学宫。 陈凯之混在学宫之中,面上的表情波澜不惊,他跟着人流,涌入学宫,心里却是明白,这些王家人,只怕别想继续在京师里立足了。 其实王家人显然并不明白,事情已经发生了逆转。 人的心理是最奇妙的。 一开始,王家人来闹,这学宫上下的学官、大儒,尚且还念着一些情分,因此并不会苛责他们,毕竟他们所针对的目标,只是一个叫陈凯之的生员,如此而已。 于是,每一个人都假装没有看见,放任王家人继续闹下去。 可是王家人不明白,当陈凯之进入学院的时候,他们就站在了学官和大儒们的对立面了。 学官都已让陈凯之进入了学院,这还是杨大人亲口下的命令,在这个节骨眼上,王家人若只是小打小闹倒也罢了,却是抬着棺材跑来滋事,那么对杨掌宫来说,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你们还不嫌事大吗?这学宫,本来刚刚捂下了学庙的事,若是再来这么一出,别人会怎样看学宫? 他作为掌宫,自然是决不再容许出现任何的幺蛾子了。 到了这个份上,莫说这王之政只是从前学宫里的一个博士,便是亲爹,影响到了自己的仕途,那也没有情面可讲。 而其他的掌院和博士,一方面,是觉得王家闹得过了份。而另一方面,经过了孔庙一时,掌宫大人已是一言而断,谁还会站出来,跟这一学之掌唱反调? 更不必提,陈凯之已入了文昌院,这就使得,提出反对,可能就是得罪了已将陈凯之收为弟子的刘梦远先生了。 王先生终究已经死了,可是刘先生却还活着呢,他们照旧还是恪守着他们的中庸,当然不会有人反对。 人心的变化,很多时候,不过是转眼之间而已。 陈凯之吃了多少亏,上了多少的当,受了多少的苦,才是得来的教训。 王家人来此闹事,本就是无理取闹,他们本就是想要欺负他得以泄愤,甚至还想死缠烂打得没完没了。 他陈凯之能好好地活到今日,自然不是一个坐等被欺负之人,那他就来一个一报还一报了。 落得这样的下场,也只能说,是王家人自己咎由自取的。 陈凯之静默地赶到了文昌院,乖乖地坐下来读书,外头的事,便再不理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一枚愉快的吃货(4更求月票) 这学宫所教授的学问,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死读书和作文章这样简单。 当年的太祖高皇帝之所以建立学宫,用意十分明显,因为读书人若是死读书,即便是高中了,做了官,对朝廷又有什么用处呢? 能写出好文章,能通读四书五经,只能证明你拥有一个不错的记忆力,也有刻苦读书的精神,能从这千军万马之中脱颖而出,也证明你是个聪明绝顶之人。 可是……这也不可避免使你成为一个只懂得读书的书呆子。 正因为如此,太祖高皇帝看到了这个弊端,于是开建学宫,令年纪较轻,想要继续参加会试的举人进入学宫,学习的,是经世之道。 所谓经世之道,除了经史的旁征博引,比如这史上,发生了什么灾难,当时朝廷如何解决,最后拿出来讨论,来议论这个解决方法的得失。 又或者是一些天时地理的知识,天时地理,对这个时代是极重要的,某个州府,可能因为一场大雨,便要丧失一年的收成,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经世之学,是学宫里是最看重的,因此,这里所强调的,乃是君子六艺。 而这君子六艺之中,包囊万千,礼、乐、御、射、书、数。 这礼乐倒也罢了,这是四书五经的内容,所谓读书明礼,这是基础,将来会试,是必考的。 而这乐,其实并非只是让你愉快的玩音乐,不过是陶冶情操而已,让你有一点情调,别像木头一样。 御本是驾车,可随着战车已被淘汰,实则却是让你学会骑马,至于射,便是射箭。 御射的本质,其实就是让你能够强身健体,一副好的身体,总是有帮助一些。 至于书和数,自不必提。 这君子艺,对于会试来说,颇为要紧,却也未必完全要紧,因为会试所侧重的,乃是时文,所谓时文,便是让你为朝廷献计献策,而这六艺只要不落下太多的后腿,就大有希望了。 今日这先生,讲的便是农时,滔滔不绝地足足讲了半个时辰,陈凯之用心记下,做了笔记。 等到了下午,文昌院里的数百举人便哀嚎起来,陈凯之对这样的学习觉得颇为新鲜,渐渐开始融入进学宫的学习中。 他见人人一脸郁闷的样子,忍不住问身边的一个同窗:“下午学的是什么,何以一个个愁眉苦脸?” 此人和陈凯之挨得近,叫郑彦,年纪比陈凯之大了不少,颌下早蓄了山羊胡子,其实他早就注意着陈凯之了,这可是让周教导吃瘪的人啊。 一开始,还以为定是一个狂生,可渐渐的观察,却发现陈凯之寻常的读书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虽是器宇轩昂,面上的表情却是普通,神色很是平和,先生讲课时,他总是全神贯注的。 郑彦唉声叹气地说道:“下午学的便是箭术,文昌院这儿没有箭术的先生,因此需去弘武院校场学习。” 他露出犹豫的样子:“这弘武院的武生,是最令人生厌的,平时我们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可遇到了这样的机会,他们总不免要借机收拾我们一番。” 大陈有文武进士之说,不过天下承平日久,渐渐和所有上一世的王朝一样,朝廷开始重文轻武起来。 在许多人眼里,武进士自是低人一等。也正因为如此,文武举人之间,也不免相互瞧不起。 对于文举人来说,所谓的箭术,其实不过是强身健体罢了,未来的考试重心还是文试,不过大多数读书人身子孱弱,学宫也自然延续了五百年前的传统。 文武之争,其实何止是那朝堂上,便是在这学宫中,又何尝不是如此? 陈凯之心里了然,却是笑道:“这大中午了,这午饭到哪儿去吃?” 郑彦惊讶地看着他道:“正午?正午只是用一些茶点而已,莫非陈学弟没有带点心来?” 卧槽……陈凯之有点发懵了。 郑彦这才笑道:“你不知了吧,学宫的一切规矩,都源自太祖高皇帝的圣谕,且早已立下遗诏,一字都不得更改,便连这茶点之说,也是太祖高皇帝定下来的。罢了,你若是没有,便吃我的吧。” 他对陈凯之的印象还算挺好,说罢,便也不客气,直接取出了一个小包袱,层层拨开,里头是荷叶包成的桂花糕,取出一块分给陈凯之。 陈凯之连声道谢地接了。 而这时候,陈凯之方才知道,为何这学宫里会有君子六艺之类秦汉风格的教学方式,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规矩了。 敢情太祖高皇帝生怕后世的子孙改弦更张,索性定下了铁律啊。 就说这茶点吧,在秦汉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只吃两顿饭的,只有早饭和晚饭之说,因此那时候来上学的人,大多是早上吃饱了,方才出去务工务农,到天黑了,才回来。 这便是所谓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可时代总是会变化,至少大陈的生产力是发展了的,于是这种发展,使生活习惯也开始改变了,于是许多人早上只吃早点,却改为了正午和傍晚吃晚饭,这便是一日三餐。 唯独在这里,因为太祖高皇帝的铁律,却依旧还保持着数百年前的生活习惯。 陈凯之心里不禁想,这个太祖高皇帝,倒是真的不简单,心里虽这样想,心思很快就放在了手里的桂花糕上头。 狼吞虎咽地吃了,肚子却是还没有任何的饱感,这一块桂花糕不吃还好,吃过之后,反而愈发的饿了。 他便干坐在这里,不好再索要了。 倒是隔壁座位的几人挤眉弄眼,显是方才也听到了陈凯之和郑彦的对谈,再看陈凯之低头要读书的样子,心里边了然了。 有人推了一个蒸饼来,道:“陈学弟,我这儿多了一块蒸饼,你吃。” 陈凯之抬眸,却见是前座的一个举人,年纪三旬,陈凯之对他有点印象,是个不苟言笑之人。 陈凯之忙道谢,也不跟饿着的肚子做对抗了,便捡起吃起来。 其他人也不客气,纷纷解囊,这个道:“这是我娘子做的烙饼,你吃了罢。” “这是……” 咦,自己竟有这样的好人缘? 这是将自己当做吃货啊。 陈凯之哭笑不得,这时肚中实在是饿,又不得不一一道谢。 而接下来,倒像是表演的时间,因为这堆积如山的糕点,陈凯之一个个吃了,一开始,大家还以为自己是热情过份,这位陈学弟,肯定吃了几块便饱了。 谁料七八块下去,陈凯之很尴尬地继续吃,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饭量很大,一方面是年轻,另一方面或许是学习《文昌图》的缘故。 这案上小山一般的食物,竟是被他一扫而空,众人皆是咋舌。 那郑彦哭笑不得地道:“陈学弟,令尊要养你,肯定很辛苦吧。” 陈凯之吁了口气,打了个饱嗝,总算是饱了:“家父已经过世了。” 郑彦面色微微一怔,显然没想到的样子,回过神来,一脸歉意地说道:“哎,实在抱歉得很。” “这没什么。”陈凯之摇摇头。 有了这蹭饭之恩,陈凯之很快便和学里的人打成了一片,其实郑彦这些人,是惊讶于陈凯之昨日令周教导吃瘪的事,可渐渐发现陈凯之这个人颇好相处,也就渐渐愿意和陈凯之打交道了。 陈凯之本就是个善于融入群体的人,何况和同窗之间,也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掐头去尾地说了一些昨日发生的事,却绝不说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算计,众人听得过瘾,都笑那周壁运气太坏。 等到钟声响起,郑彦道:“午课要开始了。” 接着,众人纷纷动身出了文昌院,个个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却是浩浩荡荡地往弘武院去。 这弘武院占地比文昌院还大一些,一旦进入,便可感受到它的雄伟,其中最大的便是校场。 一群武举人,正骑着马,在这校场中奔腾,一个个雄姿英发,在阳光下的照耀下,他们恣意、潇洒。远远地看到文昌院的‘书呆子’们来了,便呼啸着勒马而来,一起发出大笑。 为首的人,一身劲装,显得英武不凡,他骑术精湛,如恶作剧一般,直接冲到了文昌院读书人面前的半丈之地。 那走在前的举人,还以为这马要直接撞来,惊得发出了尖叫,结果此人却是硬生生地将马勒住,随即,身后的武举人又一齐发出大笑起来,这笑,显然是带着嘲讽的。 呃……这下尴尬了。 陈凯之看着那走在前头不争气的同窗,不禁汗颜,对方怎么敢撞你呢,你怕什么?简直是胆小如鼠,又没脑子呀。 哎…… 后队的同窗,都朝那武举人怒目而视。 欺人太甚了,每次都这样戏弄他们。 那为首的武举人大笑过后,便下了马,眉色飞舞地看着惊住的文举人,阴阳怪气地道:“这不是张昌吗?张举人,得罪,得罪,没有吓着你吧。” “你……你……”张昌气得发抖,却是无可奈何,不敢招惹他啊,显然是怕又被对方捉弄。 这时,却有一人飞马而来,厉声道:“杨逍,不得无礼。” 第二百一十三章:功效非凡(5更求月票) 原来这武举人叫杨逍! 这杨逍回头一看,一见是先生来了,忙咋舌,然后乖乖地道:“是。” 说罢,连忙牵着马,和一干武举人一哄而散。 这先生看了陈凯之他们这些文举人一眼,便板着脸道:“到靶场去,练箭。” 所谓的靶场,便是马场旁开辟的一处射击场,众人便先后进入房舍里取了弓。 陈凯之随着人流进去,见这里陈列着无数保养好了的弓,大小不一,甚至有那牛筋一般的大弓,半人之高,显然寻常气力是拉不开的。 同窗们倒是很识趣,纷纷捡的都是小弓。 那先生只背着手,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凯之能感觉到,这位先生对文举人,多少也有些瞧不起。 等轮到陈凯之选弓的时候,他瞥了那先生一眼,却还是随大流取了一柄小弓,这弓分量很轻,用材也是简易,握在手里,没有丝毫的质感。 取了弓,又取了一壶箭矢,众人轰然出了箭楼,直接到了靶场。 这先生徐步而来,只是他手里,却提着一张拓木所制的长弓,那牛筋拉起的弓弦绷得很直。 只见他信步走到了众生面前,道:“尔等既来学弓,这弓箭的射法,老夫已经讲授过许多次了,不过据说此次文昌院又来了一批新的举人,老夫还是再讲授一次吧。” 他显得有些没有耐心,其实这倒可以理解,毕竟任谁都知道,文举人学弓,只是想要应付一下,将来会试虽也是考,可并非是重点,许多人学起来也是敷衍,就算有认真学弓的,潜力也是有限。 先生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陈凯之在人群中用心地听着,等这先生讲完了,方才亲自引箭、拉弦,随即搭箭。 他站好步子,双目微微一沉,口里道:“看好了。” 了字落下,那拉满的牛筋弓弦顿时松开,长箭便如流星一般,在天空划过完美的小弧,下一刻,嗒的一声,直没靶心。 随即,这先生将弓放下,后退了几步,目光扫视着这些文举人赞叹的样子,便木然地道:“你们来练吧。” 同窗们便只好举了小弓,一个个到了靶前,也学着这先生的样子,只是这小弓的力道很轻,可是要拉满,却依然费力。 一个个额上冷汗淋淋的,好不容易弯弓搭箭,等松了弦,这箭矢要嘛软哒哒地射出去,落地时,距离靶子甚远,也有的倒是射得远,却连靶子都没有摸到,也有一些较为优秀的,勉强中了靶子,顿时喜上眉梢。 那先生似乎都懒得看文举人们的练习了,似乎觉得很没意思,显得眼神涣散,虽是看向靶场,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于轮到了陈凯之,陈凯之提弓上前,深吸一口气,他看着靶子,这靶子清晰而见,他的目力,自是无人能及的,而射箭,对目力的要求极高,若是一个人连靶子都看不中,还谈什么射箭? 而这远在数十丈外的靶子,不但清晰可见,便连那红心上的小点,竟也清晰无比。 他深吸一口气,回想着那先生的教导,徐徐地从箭壶中抽出箭矢,随即开始拉弓。 这是小弓,虽是许多人拉起来大费周章,可是陈凯之一点都不费气力,甚至陈凯之拉弓时还生怕自己力道用得过份,会将这弓弦拉断了。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远处,仿佛感觉到了那对面靶子的红心处与自己的箭簇似形成了一条线。 甚至……陈凯之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竟隐隐觉得,自己和对面的红心,仿佛有一种感应一般,似乎是因为体内气息的缘故,自己的观感太灵敏了,灵敏到了可怕的地步,以至于竟能做出准确的预判。 “算了,还是别太招摇为好。”陈凯之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那先生抬眸看来,不过只是不屑地瞟了一眼后,便又匆匆地别到了一边。 陈凯之不想出什么大风头,这箭术的功课,毕竟不是重中之重,若是第一次在此射箭,便直接射中红心,未必是什么好事。 他嘴角微微勾起一笑,松弦。 箭矢如流星一般,破空而出,随即,贯穿了靶子的边缘。 堪堪合格。 而事实上,陈凯之抬眸看了自己的成绩,大为满意,因为自己所要射的,恰恰是自己所要达到的效果。 可即便是中了靶,也引起了不少同窗啧啧称奇的欢呼,以至于连那先生也不禁看过来,觉得奇怪的样子。 陈凯之连忙收了弓箭,走到了人群中去,郑彦等人早已兴冲冲地凑上来:“陈学弟,你的箭术竟这样厉害?” 很厉害吗? 陈凯之哭笑不得,忙谦虚地道:“哪里,哪里,惭愧得很,想来是侥幸中的。” 其他人依旧射箭,照例成绩惨不忍睹。 尤其是那些射了箭的人,一个个手臂像是脱力的样子,气喘吁吁地回来,口里边道:“这弓真是难拉开,哎,手快断了。” 陈凯之也混在人群中,脸上绷着笑,也道:“是啊,是啊,方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现在虎口还隐隐作痛。” 哎……跟着一群弱鸡在一起…… 陈凯之突然有一种想叛变投敌,跟着武举人们愉快玩耍的心思。 那先生也是敷衍,看差不多了,也就直接下课,众人像是如蒙大赦一般,便纷纷去还了弓,一副逃之夭夭之态。 一日的功课下来,陈凯之觉得很满意,白日的农时,他记忆力好,早已记得一清二楚;至于午课,也令他觉得多了一些意外之喜,这《文昌图》的功效,真是非凡啊。 须知射箭既也是会试的内容,虽不重要,可若是优秀,将来也是加分项,自己要做的,就是慢慢地在箭术课上,渐渐提高自己便可以了。 下学回到师兄的宅子,师兄还未回来,那老门子用浓重的乡音咕哝了很久,陈凯之才知道,原来那位师兄雇的老妇,身子又不爽了。 话说,她身子不爽已经很多次了,不过她这样的年纪,倒也情有可原。 只是晚饭还好,可以直接去街上买一些解决,可那堆积起来的衣物…… 陈凯之无奈地摇摇头,当年凯哥在金陵还是挺潇洒的,衣服脏了,隔壁的不可描述的歌女们都肯帮衬,现在倒好,不得不要亲自动手了…… 他将自己和师兄的衣物都收拾了,到天井这儿打了水,便开始浆洗起来。 等师兄疲倦地回到家,正好看到陈凯之在晾着衣衫,脸一红,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忙过来帮衬,好不容易做完了,他踟蹰道:“不如去雇个粗使丫头吧,师兄其实还攒了一些钱。” 陈凯之道:“我倒是有丫鬟的,不过那两丫头还在金陵,当初想着初来京师,自己还未落脚,带上他们多有不便,就孑身一人来了,现在正好我修书回去,请人送他们来。” 邓健顿时更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真是惭愧。” 陈凯之果真回到厢房,提笔修书给了荀家,大抵是让荀家帮忙去王府寻那东山郡王殿下,兑现当初的承诺;除此之外,再去歌楼里赎一个丫头。 次日清晨,陈凯之如常的早起,先是去了车行寄信,而后便又去上学。 今日授课的,乃是掌院刘梦远先生。 文昌院的读书人显然都有些畏惧他,他人一到,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 刘梦远轻飘飘地跪坐下后,一丝不苟的样子道:“今日,讲的乃是时文。” 他本就是稳重的性子,开始口若悬河地讲述起来,这时文如何别出心裁,如何做题,如何写出文章,如何迎合经济之道。 某种意义,陈凯之是颇为鄙视刘先生的,因为在他看来,刘先生虽是有才,可这鸵鸟的性子,实在令他喜欢不起来,不过听了他的课,陈凯之倒是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时文的文法,绝不是乱写一气,怎么舒坦怎么来。 这时代的文章,虽不似八股那般苛刻,却也有它的‘玄妙’。 他一字不漏地记下,待讲得差不多了,陈凯之依然还在回忆着刘梦远的话,竟是有些出神。 而此时,刘梦远道:“今日,老夫便出个题,令你们来作答吧。” 他沉吟片刻,便道:“此题倒也平常,就以轻税赋为题。” 他话音落下,许多人便开始苦思冥想起来。 刘梦远往众人脸上扫了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道:“汪林,你来答。” 一个叫汪林的读书人便站了起来,道:“宗师,学生以为,国家能够长治久安,理应轻税赋,轻税赋,乃是国家之根本也……” 听着汪林的长篇大论,刘梦远依然板着脸。 这时文什么最重要? 这一点刘梦远是最清楚的,时文最重要之处就在于,它必须切合实际,又能耳目一新,想要高中,单凭这等观点,实在太稀松平常了。 待此人讲完了,他板着脸,道:“不过尔尔。” 那汪林露出惭愧之色。 刘梦远又点了几个人来答,不过回答,都是大同小异,没什么出彩之处。 其实,这也难怪,这种平常的题,不知考了多少次,来来去去,就这些回答,早已让人生厌了。 老虎拜谢 全文阅读无弹窗_中网文学 第二百一十四章:震惊四方(1更求月票) 刘梦远显得很是失望,他目光一扫,却见新来的陈凯之正发着呆,不知在想着什么。 刘梦远更不悦了,便拉长脸道:“陈凯之。” 陈凯之依旧还在出神,坐在一旁的郑彦忙捅了捅陈凯之,陈凯之这才回过神,茫然地看着无数双眼睛看向自己。 刘梦远显得更不满意,正色道:“陈凯之,你来答。” 陈凯之汗颜,踟蹰了老半天,竟是答不上来。 刘梦远既是失望,又是觉得可笑,你第一日上老夫的课,你竟神游了,亏得你还是金陵的解元! 他拿戒尺敲了敲身前的案牍,磕磕作响:“答!” 陈凯之皱着眉头踟蹰了老半天:“先生的题目是什么?” 卧槽……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陈凯之。 宗师已经出了这么久的题,也有这么多人答过了,你陈凯之居然还不知道出了什么题? 陈凯之发现众人都看着自己,知道自己游神太久了,忙解释道:“方才学生听了宗师对时文的剖析,受益匪浅,不自觉的,在想这时文的事……学生万死。” “你……” 刘梦远可不信,觉得这家伙不但是个刺头,居然还如此顽劣,到了现在,还想狡辩,他沉着一张脸,厉声道:“你……你站着,今日下学之后留堂!” 陈凯之无语,却也知道师命不可违:“是。” 刘梦远余怒未消,双眸瞪着陈凯之,愠色道:“这轻民赋,竟都不知道如何答,你……你真是……” 轻民赋? 这就是题吗? 陈凯之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学生可以试着来答一答。” 刘梦远有一种想死的冲动,现在这家伙又要来答题了,还答个什么,连课都不好好听,难道还能有什么高论? “答什么题……” 话还没出口,陈凯之已经率先开口说道:“学生以为,这轻民赋,根本没有道理。”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郑彦吓得脸都变了,不断地去掐陈凯之的腿,示意陈凯之这题答错了。 其他人也都是面面相觑。 没有道理啊。 这轻民赋,可是无数大儒提出来的啊。 多少人认为,轻民赋方才是国家长治久安之道。 陈学弟……被先生罚留堂就留堂吧,可你竟这么答,也太丧心病狂了吧,这……这是作死啊。 先生等下一定绝对得抽你手心! 刘梦远也是一呆,显然陈凯之的奇谈怪论,让他木然了。 没见过这样的刺头啊,你这也太猖狂了,前日整了周教导不说,现在收你进了文昌远,你倒是好,上课神游,神游了倒也罢了,让你留堂,你却这样答题,这题若是在科举,只怕第一句就直接叛你滚蛋。 他正待要责骂。 陈凯之却是一脸镇定地徐徐道来:“之所以轻民赋没有道理,在于要先明白,朝廷为何要征取赋税。朝廷征取赋税,在于赈灾,赈灾是什么?是救民。也在于练兵,练兵在于什么?在于保民。在于缉盗,缉盗又是为何呢?这是在于安民啊。何况还有修桥铺路,推行教化,这桩桩种种,无一不是利民。” 刘梦远呆住了。 因为他突然发现,陈凯之所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 陈凯之完全不顾众人惊愕的目光,从容淡定地接着说道。 “既然赋税的意义,在于救民、保民、安民、利民,那么为何朝廷不能征取赋税呢?又为何,有人因为税赋的多寡,而争论的面红耳赤呢?这是好事,可是唯独,有人害怕朝廷加赋,大抵就在于,这本该用来安民保民的税赋,结果却挪作了他用,不能用到实际之处,反而被层层克扣,亦或者,被挪用去当做庙堂之上,某些人的享乐之用。” “因此,人人都希望减轻赋税,可是学生,却不以为然。” “问题的根子,不在于税赋的多寡,而实际上,却在于赋税是否能够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刘梦远身躯一震,双眸睁大,很是吃惊地看着陈凯之。 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高论,可事实上,此句一出,突然给他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看着陈凯之的双眸里满是亮光,很期待陈凯之继续答下去,相比于方才诸生的答案,这陈凯之的答案,不但让人耳目一新,而且竟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仿佛陈凯之的话,突然让他打开了一个新的大门。 陈凯之继续道:“既然如此,那么朝廷不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方面下手,尽力使这赋税用到该用的地方,却是一味的减轻赋税,这便是不负责任之举,因为国家想要安定,就必须练兵,一旦灾祸来临,百姓们颠沛流离,朝廷就必须赈济,陈旧的道路,需要修葺,百姓也需要教化,修建学堂。这些,无一不需要赋税,减轻了赋税,若是出现了边患,朝廷不能尽安民之责,发生了灾荒,朝廷想要赈济,却不可得,以至饿殍遍地,那么,这到底是爱民还是害民呢?” “赋税的根本,不在于征,而在于用,一味的在征取多寡上做文章,以学生浅见,不如在用上做文章,朝廷理应将心思放在用上,如何使税赋不至损耗,如何至税赋不至贪占,又如何使它们用在该用的地方,才能做到利国利民,若是一味减轻,那么要朝廷,要天下各州府又有什么用呢?先生,这是学生的浅见,还望先生赐教。” 刘梦远竟是呆住了,一脸的震惊。 陈凯之引用的,乃是后世的对税的理解。 其实很简单,减税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国家的职能需要发挥,一味的减税,只会弱化国家的作用,而国家的职能一旦弱化,一旦灾难来临,或是国家受到侵略,甚至是道路的修建,农田水利设施的修筑、医疗、教育,这些,都是需要钱的。 而国家不能生钱的,钱从哪里来呢? 当然是税,因此税赋,几乎是任何形式国家的根本。 正因为收税乃是根本,那么作为国家,应当做的该是如何税赋用在刀刃上,因此才需要审计,需要监督,需要论证,但是……却绝非是减税。 刘梦远呆呆地看着陈凯之,这一次,是他恍惚出神了。 他一开始觉得,陈凯之这是‘奇谈怪论’,可细细一思,竟是觉得有些恐惧,因为陈凯之的话,一丁点都没有错。 单凭这个回答,足以震惊四座,也足以让人耳目一新,甚至……这还给人一种切合实际的感觉,这样一想,竟发现果然那轻税赋,确实有些不太实际了。 “先生?先生……” 刘梦远老半天不吭声,陈凯之心里苦笑,低声唤了他几句。 这一次轮到刘梦远茫然地回过神来,道:“你……你说什么?” 陈凯之苦笑道:“先生,学生在问,先生以为如何?” “啊……”刘梦远想起来了,方才陈凯之在答题,而自己因为他的题答得太好,就和陈凯之所说的一样,不自觉的,开始权衡起陈凯之答题的利弊,所以…… 他顿时汗颜,凝视了陈凯之老半天,才绷着脸道:“这是你哪里学来的道理?” 陈凯之总不能说,这是自己上辈子学来的吧,因此他淡淡笑道:“只是学生自己瞎琢磨出来的。” 刘梦远又懵逼了。 因为这数百年来,大陈朝的大儒们,几乎是统一的口径,都是以减赋为主,在天下人的心里,减赋便是爱民,这几乎已经形成了定式,根本没有人会往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上头去想。 可陈凯之一番话,真是将刘梦远点醒了啊,他甚至相信,若是陈凯之拿这个去跟别人说,只怕许多人也会点醒。 这……才是经济之道啊。 经济之道的本意,就是要切合实际,这数百年来,每一个人都高呼爱民减赋,可事实上,减赋当真对万民有好处吗?税赋越来越少,朝廷所能开拓运河的能力越来越低,官兵的质量越来越差,每一次赈灾,都是捉襟见肘,所谓的教化,流于形式,喊得倒是凶得很,可穷苦的人,又有几个能读书呢? 越是减赋,结果百姓们,哪里得到过什么实际的好处?河堤不修筑,一个大水,便是数十上百万百姓一年的收成毁于一旦,明明只是一河之隔,却因为不曾修桥铺路,结果两岸的百姓,却不得不绕了数十里的路,才能到达彼岸。 前几年,山越叛乱,朝廷仓促平叛,可只因为库中的钱粮不足,竟还要向富户告借,官兵的武备松弛,一场叛乱,足足持续了一年之久,死了多少军民百姓? 刘梦远终于深吸一口气,吐出了一个字:“好。” 他目光炯炯,说了一个好,表达了自己对陈凯之答题的满意。 接着,似乎他还意犹未尽,又道:“好,好啊。” 又连说两个好,甚至他心里认为,单凭这个论点,就足以靠一篇时文,震惊天下了。 呼……他忍不住道:“那么,又该如何做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呢?” 第二百一十五章:冠绝天下(2更求月票) 看着刘梦远直直地盯着自己,一双眼眸带着明显的期许,陈凯之心里想笑,宗师这是没玩没了了。 他想了一下,便道:“想要彻底杜绝一切铺张浪费,固然是不可能,可既然如此,朝廷的方向,理应是尽力去做,具体的方法,学生一介书生,哪里敢大放厥词?不过想来,朝廷若是顺着这个思路,未必没有解决的办法。” 陈凯之这算是没有给出实质的回答,但是刘梦远却没有露出失望,反而颌首点头。 陈凯之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路,而不是高谈阔论,这是对的,因为其中要牵涉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他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才道:“你坐下吧,好生听课,不要总是神游了。” 说到神游,他老脸顿然一红,似乎觉得自己也不太有资格如此教训陈凯之啊,因为……方才他也神游过了。 他想了想,便道:“待会儿,下了学,你留堂,老夫要检查你的功课。” 呃…… 说了这么多,看样子,你倒还算满意的,可最后竟还是要留堂啊。 陈凯之其实也明白,方才让自己留堂,属于惩罚,可现在让自己留堂,多半是很多老师都改不了的臭毛病,喜欢给人加菜补课了。 陈凯之颌首点点头,便继续耐心听讲起来。 待下了学,诸生们一哄而散,陈凯之却坐在原地。 而刘梦远依旧跪坐着,等人走干净了,方才抬眸起来,看向陈凯之道:“你坐近来。” 陈凯之起身,到了距离刘梦远更近的位置跪坐下。 刘梦远目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接着道:“凯之,你现在一定还在责怪老夫吧。” 陈凯之摇摇头:“不敢。” “口是心非!”刘梦远冷哼一声:“你一定是见老夫的文章,可谓是大义凛然,浩然正气跃然纸上,可实际上呢,遇到了事,老夫却瞻前顾后,顾虑重重,因为害怕别人的非议,而令你差一点连学都入不了,是吗?” 陈凯之索性就沉默了,因为这确实是他的心思,他的确很鄙视这样的行为。 “哎。”刘梦远道重重一叹。 沉默就是默认了,刘梦远倒没有生气,而是道:“是啊,写文章的时候,更甚是老夫年轻的时候,又何尝不对这样的行径瞧不起呢?遇事就想明哲保身,可所谓明哲保身,其实无非就是懦弱而已。老夫许多年前,也讨厌如此,可是当真遇到了这样的情况,最终却是失去了勇气,其实每一个都以圣人标榜自己,可当真遇到这些,这原是标榜的圣人,就一下子落于凡尘,浑身上下的丑恶,便都暴露无遗了。老夫……没有免俗。” 他自嘲地笑了笑,才又道:“你或许以为这是老夫在为自己辩解,不,这不是辩解,只是……老夫也只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罢了,心里想做圣人,可实际上,却遥不可及而已。 说着他便有些惭愧地低下头,顿了顿,咽了咽口水,满是歉意地朝琛凯之说道。 “上次的事,是老夫的错,老夫认了,既如此,老夫也不再为自己辩解。既然你还是做了老夫的学生,现在唯一能做的,权当弥补吧,自此之后,每日下学,你迟一个时辰回家。老夫给你讲解时文,你方才的回答,令人赞叹,可是……你以为时文只需有一个振聋发聩的道理就可以吗?不,时文有起,有承,也需收尾,这里头,处处都是真功夫,绝不是靠小聪明可以做到的,今日老夫所讲的,其实还是太粗浅,你先写一篇时文给老夫看看,老夫给你讲解。” 呃……这是弥补吗? 每日晚一个时辰回家?可他怎么听着,像是在惩罚呢? 不过陈凯之还是能体会到刘梦远的心思,他惭愧了,除此之外,他确实有爱才之心吧。 既然如此,陈凯之也不客气了,这毕竟是一个机会,一个弥足珍贵的机会,想要金榜题名,时文是重中之重,而这时文,陈凯之没有上一世的经验,因为这种文章的格式,和上一世的文章全然不同,他必须得学,不但如此,还需刻苦的学,要学得比所有人好。 他点了点头,取了笔墨,便皱着眉,开始绞尽脑汁地书写起来。 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堪堪写出了一篇文章。 就这……还是靠白日刘梦远的一些讲解,方才勉强作出来的。 刘梦远看了看,微微皱眉,显然知道陈凯之第一次涉猎时文,倒也没有责怪,而是从头开始,细细讲解起来。 哪里有纰漏,哪里格式不对,哪个地方起承有瑕疵,他不厌其烦地讲解着。 不知不觉,天色已黑了,他起身,点了烛火,摇曳的烛光之下,是他带着啰嗦的讲解,也有陈凯之全神贯注时,那眼里映射的烛火。 原以为只是一个时辰的事,谁料这第一日,竟是三个时辰,等到陈凯之消化得差不多了,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才发现这课堂之外,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刘梦远这才站起来,叹道:“这么晚了?” 陈凯之朝他行了个礼:“是学生愚钝。” “已经学是很快了。”这一句,倒不是刘梦远的违心之言,而是大实话。 同样的内容,若是给别人讲解,莫说几个时辰,便是几日,怕也未必能完全了解。 刘梦远道:“去吧,明日继续。” “是。” 陈凯之收拾了笔墨,又朝他一揖,方才告辞而去。 出了学宫,却见外头有人提着灯笼,在这夜色下等候。 即便不是冬日,可在这清爽的春分,这洛阳的夜晚依旧有些冷。 只见那提着灯笼之人,在这乌黑的天穹下,来回渡步,口里呵着白气,还忍不住地跺着脚。 一见陈凯之出来,那灯笼便提起,朝陈凯之方向努力照来。 陈凯之便见到了邓健师兄的脸,红扑扑的,似乎是被冷风吹僵了。 邓健见是陈凯之出来,先是松了口气,而后不由道:“吓死师兄了,见你总不回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跑来打听,才知道你还没下学,我想着既然来了,那么索性就在这里等等你,哎,你犯了什么事,竟让先生留堂至今?算了,先回去再说,回去再好好教训你。” 陈凯之道:“师兄,你听我解释。” 解释似乎是多余的,其实陈凯之也不想解释,这一次不想解释的理由倒是简单,因为没有解释的必要。 而此时,在天人阁里。 在这沉闷的巨大高塔阁楼之中,宛如隐士一般的靖王殿下正架着梯子,寻找着一本秦汉时期的书册,不,简单来说,是简牍,他在堆满了灰尘的书架里,翻阅着一卷卷的竹简,显得颇为狼狈。 铛铛铛…… 天人阁里的钟声响起,陈义兴方才恍然。 这钟声,是送书的讯号。 天人阁的藏书,绝不是想藏就藏的,里头的每一本书,都是千挑万选而来,所谓天人阁,其实隐含的便是天地人,每一部书,都要加以区分,进行珍藏,而在这天人阁里,则有数十个老学士在此隐居,对新送来的书进行品鉴,而后再逐一进行收藏。 其实这天人阁许多年,送来的书多是寥寥,一方面是新近的书,实在没有送入的价值,即便是一篇好文章,可能在地方上能得到一时的赞叹,可在这学宫,也未必能入这些先生们的法眼。 他们都是博学多才,学富五车之人,眼光实在太挑剔了。 挑剔到连学宫里的博士们,都懒得推荐的地步。 这许多年来,许多博士将书推入天人阁,可结果,却是直接挡了回去,这使得不少博士颜面尽失,想想看,你觉得极好的东西,天人阁却将其视为粪土,这岂不证明了自己的眼光不成吗? 因此,越到后来,前来送书的,却是越发的稀少了,可谓是凤毛麟角。 今日这破天荒的钟声,倒是让陈义兴来了兴趣,他下了梯子,整了整衣冠,随即便抵达了天人阁中的群贤厅。 而在这里,天人阁诸学士早已盘膝而坐。 能入天人阁的,无一不是大名鼎鼎的学士,其中有桃李满天下,开宗立派,冠绝天下的大儒。 亦有曾为宰辅,一言而定天下,此后却致仕告老,斩断红尘,自此进入天人阁清修的前宰相。 陈义兴虽是当今靖王,连太后和赵王这样的人都要敬上三分,可在这些天人阁的大儒面前,资历却并不高,因为在这里,是没有所谓爵位和官位之别的。 陈义兴徐徐走进群贤厅,接着朝诸老行礼,众人亦纷纷回身,长揖还礼,接着,众人默然地细碎着脚步,各自回坐。 在这里,一切都尊崇着上古时的礼仪,每一个人都是一丝不苟,大家各自落座,坐在首位上须发皆白的老者便微微一笑道:“好久不曾有文章送来了,难得。” 此人说话的时候,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便连陈义兴,亦是留心在听。 若说陈义兴的身份尊贵,可在这老者面前,就显然不算什么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无上荣耀(3更求月票) 这老者叫杨彪,在这大陈国,杨彪已历经五朝,而今已有九十多岁,庄宗皇帝在的时候,他便已成为了宰辅,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当初,庄宗皇帝年幼登基,国家有倾覆之危,山越内乱,北燕入侵,甚至那北燕人,竟打到了洛阳城下。 就在所有人认为大陈皇帝应当南渡,放弃洛阳的时候,就是杨彪挺身而出,力主决战,保着天子,击溃来犯之敌,接着尽心辅佐庄宗,缔造了大陈的中兴局面。 此后庄宗驾崩,他掌朝三十余年,国泰民安,直到七年前,他渐渐身子开始有所不支,于是请求致仕。 先帝屡屡挽留,奈何他意志坚决,待致仕之后,便请入了天人阁,如今,杨彪已为天人阁的首辅大学士。 他似乎对新来的文章,也颇有期待。 毕竟在此,他已博览群书,倒是很希望看看当今天下,还有什么名篇佳作。 其他几个学士,也都笑了。 只是笑容各有不同,譬如那位蒋学士,蒋学士对此是不以为然的,他曾是清流领袖,开创了洛学,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年纪老时,进入了天人阁。 他的学问自是精深,这些年的文章,都难入他的法眼,也正因为如此,他反而觉得有些厌烦,今日品文,怕又是难有什么收获。 在这里,陈义兴的资历算是最低的,在天人阁外,他的影响绝不小,可在这里,只能忝居最末,他莞尔一笑,心里想,不知接下来送来的是什么文章呢。 没多久,外头便有人用古韵般的上古音腔唱喏:“学宫博士刘梦远,送时文一篇,恭请诸公品鉴。” 进入群贤厅的,却是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奴,他双手捧着一篇文章,佝偻着身子,在这鸦雀无声的群贤厅里,蹑手蹑脚地将文章送至。 随即,便有书童接了,小心翼翼地将文章拿起,他四顾左右,等候指示。 杨彪一头白发,在烛光下,更显得他脸上的皱眉深刻,虽是老迈,却依旧跪坐,遵守着礼仪,他凛然正色道:“念。” “是。” 童子道:“赋税论。”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减赋税,省刑罚,开沟洫,选贤能,轻徭役,此国之本也。而减赋税……” 这一篇文章,正是陈凯之的论述。 竟是刘梦远,通过陈凯之的论述,所撰写的一篇文章。 这赋税之论,在大陈朝,其实从未有过争议,上至天子,下至万民,已经形成了某种政治正确。 仿佛只有减赋税,方才是仁人志士,而一旦与之相反,顿时皇帝成了昏君,大臣变成了奸佞。 所以当听到这个文章是以赋税为题的时候,诸位学士不约而同的,都震惊了。 不是不能以此为题,而是这个题,根本不会有任何的新意。 这赋税论,说来说去不就是减税吗?你的观点再好,可还是减税啊。 这么多年来,关乎于减税的文章,不知凡几,自是多你不多,少你不少。 前人有太多这样的观点了,你还能吹出什么花来?这就好像,上一世,唐诗风靡之后,宋人便不写诗了,而爱写词,不是诗不好,而是因为先辈们已经将诗歌的创作,直接顶到了高峰,后人已经无法超越前人,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正因为如此,所有人都来了兴趣,赋税论能得到博士的推荐,定是有过人之处。 可是听着听着,学士们的脸色却都变了。 竟有人反对减赋?这显然是大出所有人的意料。 那蒋学士顿时气恼地拍案,一张褶皱的脸抽了抽,满是不悦地吐出话来:“可笑。” 念文章的童子呆了一下,顿住了。 杨彪面上波澜不惊,只是道:“继续念。” “赋税乃国家根本也,根本不固,则朝廷何以亲民、爱民、爱民……” 当这童子念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时。” 一下子,这群贤厅的空气像是骤然紧张起来。 本是自若静听的杨彪,竟是身躯一震,阖目深思起来。 其他学士,面上皆是露出了怪异的表情。 等到一篇文字念毕,童子收了文章,朝杨彪行了个礼。 这紧张的空气,却依旧还悬在群贤厅。 呼…… “此是何人所作?”杨彪微张着眼眸,手抚案牍,面无表情,目光却是略显深幽。 “回杨公,这是文昌院刘梦远所荐,文昌院举人陈凯之的观点。” 陈凯之? 本是一本正经地静坐的靖王陈义兴,脸上的表情竟是有些失态。 他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当初在舟船之上,任风吹拂,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与自己倚着船舷放声高歌的一幕。 那几日时光,是他人生中最放松的时刻,大笑大悲,流露本性,一时之间,竟忘了许多烦恼,看到那河水拍打船底,溅出白花花的水浪,骤然便想起潮起潮落,看到那岸边的风景掠过,便想到江山依旧,便想起古今之事,不过笑谈。 江湖艰险,何不放声大笑? “陈凯之?”陈义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杨彪不由侧目,凝望着陈义兴,一脸好奇地问道:“怎么,殿下认得此人?” 陈义兴忍不住感叹道:“倒是有过一面之缘,年纪轻轻,很是豁达,只是终究是年少,不知人生之苦,才会有此文章吧。” 陈义兴说出这些,颇有些为陈凯之开脱的意思。 虽然他这个观点,很是政治不正确,可他还是孩子呀。 有些不太认同的学士,面色果然好看了一些。 杨彪捋须,却是大笑道:“是吗,他真是少年人?” “正是,还请杨公不要见怪。”陈义兴叹了口气。 杨彪面色深沉,他朝那童子道:“取文来给老夫再看看。” 童子忙躬身上前,将文章献上。 杨彪垂头,竟是开始一丝不苟地看了起来,到了最后,他喃喃念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嗯,妙,妙不可言。”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这意思是,这篇文章已得到这位天人阁的首辅大学士的认同了? 那蒋学士则是不满地道:“不过是狂生之言,杨公如何发出如此赞赏?” 杨彪抬眸注视着蒋学士,正色问道:“太祖高皇帝在时,赋税比之今日如何?” 蒋学士一呆,略显不解,却是回道:“太祖在时,赋税比之今日,要多了一倍不止。” 杨彪带着浅笑道:“这便是了,税赋乃是国家之根本啊,那么,太祖高皇帝在时,百姓可安乐吗?” 蒋学士踟蹰道:“太祖高皇帝圣明,百姓还算富足。” “就是如此。”杨彪继续正色道:“自太祖以降,人人都以为,减税赋才是爱民,殊不知,诚如这陈凯之所言,减税赋,哪里是爱民,分明是朝廷推卸责任啊。” 他深深的唏嘘一声,接着感叹。 “朝廷的本质,在于安民,否则要朝廷又有何用?可若是无税赋来支撑,如何安民,如何保民,如何爱民?老夫执宰天下三十年,起初,并不知此理,唯有真正当了家,方才知道国事多艰,若无赋税之根本,朝廷的养兵、赈济、教化,从何而来?” “诸公,你们都错了,自太祖高皇帝以降,人人都错了,错就错在,以为减税赋便可使天下海晏河清,殊不知,税赋一减再减,是对我大陈百姓的推诿啊,朝廷的方向,理应是如何将这税赋来利民,将这民脂民膏,用于实际,而非是一味的减税,当年,嘉庚之乱,北燕入侵,以至生灵涂炭,伏尸万里,血流漂橹,这是何故?自太祖以来,朝廷便疏于治水,以至每到汛期,大水泛滥成灾,数十府县百姓一夜之间,所积蓄的财富顿时化为乌有,这又是何故?终究是因为朝廷只一味减税,而不肯征税,厉兵秣马、大兴水利啊。” “此文,可谓高瞻远瞩,不屈从于蝇头小利,这真是少年郎的观点吗?”杨彪看向陈义兴。 陈义兴已是大惊失色,他读书十万卷,几乎每一本圣贤书中,都以减税为爱民,因而思维固话,还以为陈凯之这是吃饱了撑着想做狂生,谁料,杨彪侃侃而谈,竟是给他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陈义兴忙道:“此人不过十五六岁而已。” 杨彪呆了一下,显出几分惊讶之色。 他方才还以为,陈义兴口中的所谓年少,只是相对而言,对于他们这些老骨头来说,想来,这位年少的家伙,理应是年过三四旬罢了,可…… “如此年轻,对待事物竟是如此的深刻,这……真是罕见啊,老夫倡议……” 他凝重起来,一语惊人的继续道:“此文可入天人榜! 入天人榜…… 虽然只是倡议,可在这天人阁之中,天人榜,是尘封已久的记忆。 所谓天人榜,便是一旦发掘出了新颖的观点,或是优秀的文章,便可经由学士倡议,由学士们进行最后的定夺。 一旦得到了大部分学士的认同,便可将其列入天人榜之中。 一旦进入了天人榜,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不啻是无上荣耀! 第二百一十七章:武力惊人(4更求月票) 至今,大陈朝入天人榜的文章已多达三千,只是近百年来,能进入的人却是寥寥,这并非是这些文章不优秀,只是佳作虽是出了不少,却多是捡了前人的牙慧,终究还差了那么一些。 天人榜,代表的是天人阁诸学士的认可,亦代表了这最高学府的最核心大儒们的欣赏。 它并没有实质性的奖励,可事实上,它却是无数王侯将相瞻仰的存在。 一听杨彪要倡议将此文列入天人榜,学士们都不约而同地肃然了。 对于读书人而言,这是无上荣耀,而对于诸学士而言,每一个观点或者文章入榜,都代表了他们用自身数十年的名誉来作保。 因而,必须做到优中选优。 蒋学士一脸正色问道:“敢问杨公,为何倡议此文?” 这乃是例行的询问,倡议者必须说出理由。 杨彪肃然道:“此谋国之言,开历代时文之先河,实属不易。若此文入榜,传之天下,或可发人深省,这是老夫的浅见。” 蒋学士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便将其作为备选吧,下月初一,再行定夺,诸公在这些时日里,好生推敲才是。” 众学士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其实若不是杨彪极力举荐,对于这篇时文,他们多少是有些忽视的,可杨公的举荐,就使得他们不得不重视起来,因为在诸学士之中,若是谁都没有资格来评判赋税论,那么唯一能评判,而且有足够资格,能够使人信服的,也唯有杨彪了。 杨彪乃是历经五朝的宰辅,曾辅佐天子,开创出中兴盛世,他对于国计民生的理解,绝非寻常人可以比拟。 杨彪颌首点头,随即站了起来,作为倡议者,他是不得影响别人的,距离下月初一,还有十三日,所以他起身之后,只朝众人一揖,便旋即离席。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将进入静修室,闭门不出。 而陈义兴,却是恍然了。 他忍不住感叹,这陈凯之,还真是笑傲江湖啊,这才几日,就又惹来了如此大的风波…… 天人榜…… 能入此榜的人,无一不是大陈五百年来的风流人物,而这家伙,不过是个少年……就能凭着一个‘独特的观点’,忝居天人榜吗? 此时,学宫里已点起了无数纱灯,所有灯光集聚在一起,折射在天人阁上,衬得这座高楼越发光彩熠熠。 在这天人阁里,显得十分的幽静,学士们谨慎地传阅着这一篇文章,若说方才,他们对于这篇文章没有太深的理解,可是现在,他们在未来的十三天里,却需对这洋洋洒洒的千字文,进行一次次的推敲、领悟,权衡,甚至于是用最苛刻的方法来检验。 ………… 此时的陈凯之,并不知道他已经令学宫里最尊重里的天人阁引起了多大的波涛。 陈凯之还是那个在学宫里静心读书的学子,留堂,则成了陈凯之每天必备的功课。 刘梦远对他可谓是挑剔到了极点,起初,他让陈凯之作文,用那赋税论,尝试着来写一篇时文,陈凯之一遍遍的写,他却都不满意,一遍遍让陈凯之修,修得陈凯之恨不得想要放弃,可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 就在前日,当看到刘梦远面上露出会心一笑的时候,便又让陈凯之抄写几篇时文。 这令陈凯之每日需熬到三更半夜,方才勉强能睡一会,到了清早,又要入学宫来。 好在陈凯之身子好,倒也无妨,今日上了晨课之后,一旁的吴彦等人,又都沮丧起来。 陈凯之和同窗的关系早就相熟了,比如这吴彦,便是洛阳人,父亲乃是东城校尉,出自将军世家,或许是因为大陈轻武的缘故,吴父不知是受了哪个文官的气,一怒之下,便让吴彦从文。 这吴彦倒争气,竟真的废寝忘食的读书,吴父又请了大儒来培养,竟还真的让他中了举人。 自此之后,扬眉吐气。 不过…… 可能在朝堂之上,文官比武官要吃香,可在这学宫里,却是倒着来的,武院的举人几乎是在学宫里横着走,谁也不敢招惹,反而是文院的书呆子们,一个个战战兢兢的,见了那霸道的,甚至尽量躲着。 今日又是武课,也难怪大家的心情不好了。 陈凯之说笑着和吴彦等人出了文院,又到了武院的校场,陈凯之对这里早已熟了,渐渐地习惯了这种生活,日子过得颇为滋润。 不过今日,情况却有些不同,文昌院的人一到,迎面便看到一群武生们笑嘻嘻地过来,口里道:“先生有事,要迟一个半个时辰来,吩咐了我先督促诸位兄台的功课。” 他叉着手,不可一世的样子,陈凯之倒是记得此人,他叫杨逍,身后的武生似乎很佩服他,都跟着他身后笑起来。 反观文昌院的读书人,听了这杨彪的话,一个个的神色变得不好看起来。 杨逍眼睛一扫,似乎看到了人群中的吴彦,突的一笑:“吴彦,你这武人世家,如今却跟着一群酸书生厮混,来来来,我来看看你还拉得开弓吗?” 陈凯之方才意识到,吴彦理应和杨逍这些人是认得的,所谓穷文富武,这些武生多是将门子弟,平时粗野惯了,寻常人多半也不会习武。 吴彦将脸别到一边去,假作没有听见。 杨逍便抱着手,眼眸里崩出一丝不善,他笑道:“怎么,当初可是一起长大的,你的父亲还在家父的账下做事,现在竟不认得了?很好,现在开始武课了,你……我喊得便是你吴彦,你射箭给我看看。” 众人都不禁为吴彦担心起来,此时先生不在,这些武生又打着先生的名义,是想躲也躲不成了。 吴彦只好道:“我去取弓。” 那杨彪浓眉一挑道:“不要耽误时间,就用我的。” 杨逍的身上正背着一副弓,不过显然是一张硬弓,牛筋如绷直得如琴弦一般,有小指粗,一看便是不凡。 吴彦的脸色变了,这竟是一石弓。 虽然在文艺作品里,总有所谓三十石弓,五十石的大弓,可实际上,这都是虚的,在这个时代,对于弓的衡量标准是将一把弓固定在墙上,然后往弓弦上挂重物,等弓完全被拉开时,弓弦所悬挂的重物的重量,就是这把弓的弓力。 而一石,将近百斤。 没有百斤的力道,是无法拉开这张弓的,这在大陈朝,已经算是强弓了,只有真正职业的军人才用。 上次陈凯之等人用的弓,不过是三斗罢了,相差甚远。 吴彦犹豫了一下,竟不好上前。 反而身后的同窗们鼓噪起来,纷纷为吴彦抱不平:“吴学兄乃是文院的读书人,为何要用一石弓?” “先生若在,绝不会这也有的苛刻。” 杨逍脸上表情一冷,声若洪钟地厉声叱道:“先生托我来督促你们的功课,现在这武课上,自是我说了算。”他取了弓,丢向吴彦:“射靶。” 这弓有数斤重,在半空划过一个弧线,朝吴彦砸来,吴彦吓得忙要伸手去接,等着弓即将到手,他似有些畏惧了,竟又突的缩了手,那弓便狠狠地砸在他的脚下。 这狼狈的样子,顿时惹来了武生们的大笑。 吴彦只得屈辱地捡起弓,有人给他提了一壶箭,他到了靶前,犹豫了很久,一群武生则是抱手在旁催促:“还愣着做什么?快射。” 吴彦拧着眉头迟疑了半天,最后也只得取了箭,接着努力要拉起弓来。 可是这弓弦实在绷得太紧了,他使了吃奶的气力,这弓竟只拉了个半月,便死活不动了。 那些武生们又轰然大笑起来。 那杨逍双眉微挑,笑嘻嘻地道:“吴兄,你好歹也是将门之后,听说你的先祖有飞骑之名,怎么,到了你,竟是连弓都拉不开?” 吴彦恼了,显然是不堪受辱,便更加努起气力来,龇牙咧嘴地努力将弓又拉了半寸,可在这时,却依旧没有将弓彻底拉开。 文昌院的书生们看得恼火,有人厉声道:“我们是读书……” “你们是读书人?”杨逍眼眸一厉,厉声打断了这书生的话。 这书生呆了一下,嚅嗫着,显然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杨逍一脸嘲讽地看着他们,冷笑着道:“你们是读书人,还不是要来上武课?既然来了,我拉得的弓,你们就拉不开?” 这个时候,陈凯之呆在人群之中,并不起眼,他没心思听这些斗嘴,只是看着吴彦,却见吴彦这时已是冷汗淋淋,想要倔强的将弓拉满,可使出了浑身的气力,依旧张不开。他咬着牙,附近一个武生朝他笑嘻嘻地道:“若是拉不开,便从我裤裆钻过去,我帮你拉。” 陈凯之眉头微皱。 其实他也不太瞧得起这些读书人,读书固然要紧,可是强身也很重要。只是吴彦平时待自己不错,更何况那武生确实是过分了。 陈凯之便徐徐走出来,他面上很冷静,仿佛没什么事发生一般,等走出了人群,方才道:“不如,让我试试吧。” 第二百一十八章:百步穿杨(5更求月票) 陈凯之的声音不大,甚至听起来很是温润,却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杨逍侧目看了他一眼,对陈凯之没什么印象,见他想要打抱不平,满是不屑地冷笑起来:“就凭你?” 此时,陈凯之站出来,不啻是挑衅了这些武生的权威,他们享受着这种高人一等的乐趣,现在陈凯之捣乱,自然不满起来。 陈凯之淡淡道:“试一试吧。” 说着,也懒得等这些人同意与否,径自走到了吴彦的身边,夺过了弓箭。 吴彦此时像是已气力耗尽,卸下了弓箭的重量后,直接一下子瘫坐在地。 不少武举人便带着嘲弄的目光看着陈凯之,显然就等看陈凯之的笑话了。 陈凯之握住了弓,却依旧面不改色,这弓确实颇有分量,可在陈凯之手里,却像是毫不费力。 他徐徐道:“这个世上,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才能,这读书是如此,射箭、骑马,也都是一回事,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无非不过是手熟而已。” 接着,他看向杨逍,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容,接着道:“诸位学兄,既然习武,就该知道人若是掌握了力量,一定要善用它,这些力量,可以用来保家卫国,亦可以为之打抱不平,唯独却不能自恃武力,借着这手熟的力量,而耀武扬威,否则,即便你们成为了万人敌,又有什么用呢?” “小子,你敢教训我?”杨逍厉声道,显然有点恼羞成怒。 陈凯之摇摇头,没有被他吓倒,淡定从容地继续说道:“不敢,只是敬仰诸位学兄父兄令你们学武的好意,想来他们一定希望你们学成这弓马之术,是为了建功立业和保境安民,而绝非是现在这个样子。好了,言尽于此,学生说过要试一试,那么……就试试看吧。” 他没有再理会气恼地怒瞪着他的杨逍,直接旋身取箭,眼眸看向远处的箭靶,微微一眯,心里默默想着上一次先生所教授的技巧和动作,接着拉弓。 一石大弓,竟是轻而易举地拉满。 这瘦弱的身子,所迸发出来的气力,终是让那些本来想要叫骂的武生们一下子将正待要骂的话吞了回去。 其实陈凯之的动作并不娴熟,可看他这般轻描淡写,这弓便被拉了开,倒是让这些人不敢轻易张口了。 松弦,狼牙箭便如流星一般射出,带着破空的声音,径直飞出。 还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紧接着,陈凯之再取箭。 竟是不喘息,想要连射…… 武生们呆住了。 这家伙,看似一副羸弱之躯,竟能拉满这一石弓就算了,竟还连续来,难道不累吗? 在这里,也只有这些武生们才知道,这开弓耗费的气力是极大的,毕竟这百斤的弓弦,完全是靠单臂拉开,一般人,在拉满弓放箭之后手臂会微酸,有些脱力,这时需要调息片刻,方才会射出第二轮的箭矢。 可是陈凯之依旧一副轻描淡写之态,弓满如圆月,而狼牙箭再一次飞射而出。 而后……第三次取箭。 许多武生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此人可只是个读书人啊,便是经过无数次磨砺的武生,也未必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弓依然拉满了。 连射第三箭,三箭射出,陈凯之已收了弓,将弓朝杨逍抛回去,淡淡道:“承让。” 他没有去看成绩,因为他已知道,自己射中的是哪里。 一下子,再没有人说话了,某些武生甚至在想,若换做自己,这一石的硬弓,也可以做到像这个瘦弱的少年这般吗? 没有答案。 至少他们不敢再轻视了,而陈凯之没有得意洋洋,却是很平静地回到了自己的队伍里,依旧是显得不起眼。 这杨逍亦是有些震惊,自己可是专职的武举人啊,而这个家伙…… 他忙去看箭靶,却发现除了在箭靶的边缘,一箭射穿了之外,其余两箭,都不见了踪影。 呼……三箭只中了一箭,而其他两箭都不曾射中。 杨逍总算长长地松了口气,看来这个家伙,只是有一些气力而已。 只是方才他还兴致盎然的,可现在还想继续嘲讽,却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他便故作张扬地道:“会拉弓又有何用?” 这时,远处却传来了咳嗽声,只见先生正往这里走来。 这先生快步而来,扫视了众人一眼,肃然道:“发生了什么事?” 杨逍忙道:“先生,学生督促他们射箭,有个文昌院的学弟,倒是有一些气力,竟能拉满硬弓,连射三箭。” 先生不禁惊诧道:“噢?可曾射中了吗?” “只要一枚箭中靶。” 先生顿时没了什么兴趣:“噢。继续练箭吧。” 那杨逍忙是乖巧地道:“是。” 一堂课,很快结束,文昌院的书生一听到钟声,顿时如蒙大赦,而武生们亦去马场骑马去了。 这先生像往常一样,都会到箭靶这儿来收拾一下箭靶,只是走到了方才陈凯之射箭的靶子这里,却是皱眉,不禁咦了一声。 靶子上,插着不少的箭矢,不过文举人练箭,用的都是小弓,所搭配的也不过是寻常的羽箭罢了,而硬弓用的却是狼牙箭,区别极大,此时一个箭靶的边缘,正好插着一枚狼牙箭。 想必,这就是方才杨逍口里所说的那文举人射的。 问题就在这里,这枚狼牙箭箭尖明明没有穿透箭靶,可是……这箭靶显然有被穿透的痕迹。 除非…… 想到这里,先生的眉头皱得更深。 除非已经有箭先是穿透了箭靶…… 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令他猛地呆了一下,慢慢地朝后走去,待走了十几丈,便发现两枚狼牙箭钉在了地上,入土三分。 而这个位置…… 先生是箭术大师,忍不住回眸朝着那箭靶看了一眼,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两箭,极有可能是自箭靶的角度贯穿而来,莫非…… 这三箭都射在了同一位置,第一枚箭贯穿了箭靶,第二枚箭以同样的孔洞穿透过来,第三箭,又在同一位置,却留在了箭靶上,若是如此…… 先生觉得不可想象,若是如此的话,那么这是何其可怕的箭术啊。 这样一想,先生却是莞尔一笑,脸上又恢复了平静,这个想法太匪夷所思了,实在令人难以觉得可信,料来只是一个巧合,或者说,是自己多心了。 于是他背起手,不再去多想,已是踱步而去。 在另一头,陈凯之等人回到了文昌院,身后有人唤陈凯之:“陈学弟。” 陈凯之驻足回眸,却见吴彦快步追上来:“陈学弟,多谢你。”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垂头丧气的样子,不过看着陈凯之的眼睛,却带着真挚。 陈凯之抿嘴一笑,亦是一脸真挚地说道:“哪里的话,我们是同窗,本就该守望相助,不过吴学兄也不可一味读书,偶尔健健身,也不是什么坏事。君子六艺,之所以有弓马之术,怕也是因为害怕读书人身子孱弱的缘故,这并非没有道理。” “是。”吴彦连连点头,而后道:“想不到陈学弟的气力竟这样大?” 边上顿时有同窗围拢来,也都好奇,连忙追问陈凯之。 “对呀,陈学弟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陈凯之淡淡一笑道:“我家境贫寒,平时凡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做的活多了,可能就有一些气力了。” 原来如此…… 陈凯之却是有许多话没有点明,他拉那硬弓时,完全没有丝毫的疲倦感,反而……像是在玩弄玩具一样。 至于那三箭的准头,也是有意而为之,毕竟,闷声发大财才是最好的,何必要出这种风头呢? 下学后,陈凯之照例回家,师兄这里,陈凯之已当做了自己的家,刚刚回来,便见邓健兴冲冲的样子:“凯之,凯之,恩师来信了。” 陈凯之顿时打起了精神,平静的脸上多了抹神采,道:“我看看。” 打开了书信,一股恩师特有的文风扑面而来,信的内容,大致是交代了自己的事,他在金陵,一切都好。接着便交代他日常好生与师兄切磋琴艺和请教学问,瞧他的口气,一如既往的,对师兄表示了极大的赞赏。 陈凯之顿时汗颜,卧槽,恩师若是知道师兄是个什么样的德行,压根就没练过什么琴,对所谓的才情,也没半分兴趣,每日只沉浸在他的职场勾心斗角,还有生活上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里,一定…… 嗯……脸色会很精彩? 陈凯之继续将信看下去,呃,一旦提到了陈凯之,顿时又是另一种文风了,少不得狠狠教训陈凯之,要努力向师兄学习云云。 陈凯之觉得心口有点痛疼,没心思看了,草草收了书信,抬眸便见邓健贼贼的在一旁笑。 陈凯之失落地叹了口气道:“师兄,我需要静一静。” “不高兴了?”邓健挑眉道:“若是不高兴,待会儿我修书给恩师,就说你已经改了,来了京师,开始陶冶情操,不再那般粗俗,已和师兄一样风雅了。” 我呸! 陈凯之感觉自己的脸抽了一下,最后极力平静地道:“师兄,我就是想静静。” 第二百一十九章:手段高明(1更求月票) 说罢,陈凯之钻入了自己的厢房。 这时,他确实需要好生静一静才好。 “凯之,凯之……莫生气嘛,师兄和你开玩笑的。”邓健贼头贼脑的在窗外探头,笑呵呵地继续说:“师兄还有事和你说呢。” 陈凯之拿他没办法,只好开了门,站在门口,神色淡淡地说道:“师兄有话快说。” 邓健这才板起脸来,总算摆出了一副大师兄的样子,道:“上一次听了你的话,我在部里,处境好了一些,不过有件事,我还想问问你。” 师兄这个家伙,也难得有正经的时候,倒不是说他不正经,而是这家伙修书回金陵的时候,牛逼哄哄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京师里,每天回来就弹弹琴,陶冶情操,舒舒服服地做着京官,即便不是仆从成群,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和柴米油盐是不沾边的。 可陈凯之一到了这里,方才知道,这一切都特么的是假象,一个每日惦记着柴米油盐的人,怎么正经得起来? 他从外头进来,在房里坐下后,才缓缓道:“今日很奇怪,那位侍郎大人,竟是笑容可掬地请我去他的公房里,说是部里恰好一个好差遣让我去办,办成了,将来前途就有望了。凯之啊,这侍郎平时对着师兄,可都是板着个脸的,今日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莫非真的是弃了前嫌吗?” 陈凯之已到了案上,翻开白纸,接着提笔蘸墨行书练字,一脸好奇地问道:“哦?是什么差遣?” 陈凯之写的,乃是《三字经》,这几日,刘梦远不但让自己写文章,还让自己练行书,每日要写千字,现在功课繁重,陈凯之只得一边行书,一边应付着师兄。 他下笔‘人之初、性本善’的时候,邓健才道:“倒不算什么大差,只是命我前去巡视西营,你也知道,我乃是兵部的坐堂官,兵部负有巡视之责,不过平时都有其他的人去,我只负责坐堂,其实这巡营算是肥缺,到了营里,营中的将官总会殷勤招待,生怕兵部找什么麻烦。” 陈凯之笔锋已写到了‘子不学’这儿,却是突然若有所思起来,抬眸看着邓健道:“巡营?” “是啊,巡营。”邓健一脸兴奋地说着。 “西营?” “西营!” “西营的将官是谁?”陈凯之也觉得蹊跷了。 他历来遵从一个道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别看这个师兄平时贼兮兮的,可论起职场里的经验,还是太单纯了。 “叫张欢。” “此人有什么事迹?” 邓健懵了,一双大眼眸微微转了转,思索了一会,才道:“这……平时也不甚关注,倒是听说花银子挺大方的。” 卧槽,陈凯之不得不搁笔了,心里感觉有一万个***奔过。 这师兄哪里是在做官,他还以为他在学宫里读书呢? 旋即,陈凯之苦笑道:“花银子很大方?” 邓健点了点头:“只知道这些。” 陈凯之皱眉,想了一下,才道:“好端端的,竟是让你去巡营?这官场险恶,师兄要做最坏的打算。” 邓健若有所思,一副好像开窍的样子。 “师兄,懂了吧?” “懂?懂什么呀?” 陈凯之的脸有点僵了,老半天,才道:“当然是最坏的打算。” 邓健便道:“噢,明白,最坏是丢官。” 陈凯之开始磨牙了,这智商,你也好意思出来混? 可是龇牙咧嘴也是无济于事,陈凯之只得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才认真地给邓健分析起来。 “我的意思是,什么是最坏的打算?首先,这个营有没有问题?若是有问题,你查不查?揭发了出来,然后呢?这个张欢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在京营里贪赃枉法,你一旦揭发,极有可能遭致报复。可若是不揭发呢?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那侍郎往日对你态度极差,现在就会有这样的好心吗?那么最坏的打算就是,即便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将来张欢将来被查了出来什么,你这就是失察之罪,还跑得掉吗?所以,最坏的打算就是,无论你查出什么,揭发与否,都可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邓健越听越感觉震惊,最后打了个寒颤,道:“哎呀,这样黑暗?” 陈凯之苦笑道:“我的意思是,最坏的打算。” 邓健却是脸都煞白了:“左右都是死?” 陈凯之摇头道:“师兄,你平时蒙师父的手段这样高明,怎么到了仕途上,就只有干瞪眼了?” 呃…… 这下尴尬了。 邓健明显感觉陈凯之这是赤裸裸的嘲讽啊。 他面上有点发红,最后梗着脖子为自己分辨道:“这不一样啊,师父是正人君子,好糊弄,我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可是那侍郎奸诈无比,怎么糊弄得过去?” 呃……这下又轮到陈凯之懵逼了。 顿了半天,他苦笑道:“谈正事,谈正事,师兄,这事看样子绝不简单,你现在可能要遇到杀身之祸了,不过……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的。” “你说。”邓健也顿时正经起来,现在就仿佛那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双乌亮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陈凯之。 陈凯之便道:“我问你,若是发现了什么,会继续查吗?” “会!”邓健一下子义正言辞起来:“国家养士,难道是让我辈尸位素餐的吗?师兄读书做官,为的乃是利国利民,为此,何惜此身?” 见他嗷嗷叫似的信誓旦旦。 陈凯之反而奇怪地看他,大师兄,还真是复杂啊,一个时辰前,还在抠着他那几两碎银子碎碎念呢,可转眼之间,尼玛的,就差喊八荣八耻了。 好吧,敬你是一条汉子。 陈凯之吸了口气,才道:“既如此,那就放手去查,师兄,凯之佩服你,好好干。不过……” 陈凯之眼眸里掠过了一丝狡黠,接着道:“这既然是侍郎大人交代你的差事,想来侍郎大人一定是有所深意的,所以师兄去查的时候,一定要言明这是侍郎大人请你去查的,有侍郎大人给你撑腰,你记着了吗?” 邓健略带不解地看着陈凯之:“嗯?” 陈凯之却是一脸肃然,郑重其事地又道:“总而言之,你言必称侍郎大人,任何时候,任何场合。” 邓健将信将疑地看着陈凯之,终是点点头:“师兄……试试看。” 陈凯之舒了口气,便又继续下笔,练习他的行书。这纸卷上,一行行端正的字落下:“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次日一早,邓健心里很不安地要去当值,昨夜,他是一宿不曾睡好,既觉得自己要死了,又觉得这师弟是不是危言耸听。 不管了,他先去街坊里买了一些糕点,这时陈凯之已醒了,昨夜子时的时候,还看陈凯之房里亮着灯,想来,这个师弟现在功课实在辛苦,邓健将糕点给他,道:“这个荷叶包里的是你在学里的茶点,这蒸饼是你的早餐,莫要偷吃,正午的时候要饿肚子的。” 陈凯之道:“师兄吃过了吗?” “吃了啊。”邓健瞪着他,然后打了个饱嗝:“走了啊,今儿得早些去当值。” 摸着肚皮出去,邓健却觉得有些饿了,走了小半时辰,再转个街角,那兵部部堂,就遥遥在望了。 他左右看了一眼,几个脚力正软哒哒地在街旁闲坐,他招招手,威严地道:“抬一顶轿子来。” 脚力听了吩咐,眼睛放光,忙打躬作揖,过不多时,一顶藤轿便抬了来,脚力客气地道:“官人要去哪里?” “去兵部部堂。”邓健背着手,直接坐入了轿子,这时,才有了几分官仪。 脚力顿时有点懵了,坑哪这是:“兵部部堂,拐过街就到,官人,这……” “啰嗦什么,还会少给你钱?快快,两个铜钱给你。” 这脚力摇摇头,罢了,来都来了,还能说什么? 于是抬着邓健转过街角,到了部堂门前。 邓健板着脸进入部堂,心里吁了口气,如今家里多了张嘴,想不到,这倒成了省钱的良方。 他摸了摸肚子,倒是真有些饿了,还没吃早饭呢,不过……这也不打紧,他到了兵部职方清吏司的衙署,刚刚坐下,便吩咐小吏道:“斟茶来,噢,取些干果,今儿清早的鸡汤太油腻,得去去油。” 文吏便笑嘻嘻地道:“大人,这油腻的东西吃得多了,也未必有好处,小人去斟菊茶,给大人败败火。” 说着,便折身快步去了。 邓健心里又得意了,以后清早的饭也可省了,不容易啊,从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可旋即又想到即将要去巡营,心又顿然沉了下去。 过不多时,三三两两的同僚便纷纷来当值了,有人笑吟吟地和邓健寒暄:“据闻邓兄要去巡西营?” 同一个部堂,消息是藏不住的,若是平时,邓健要假装谦虚一下,这等事,他还算是轻车熟驾。 可今儿不知怎的,他猛地想起了陈凯之的交代,在他六神无主的时候,这个师弟,其实挺靠谱的。 第二百二十章:反间计(2更求月票) 心里想着昨儿师弟再三叮嘱的话,邓健便板着脸:“正是,赵大人特意吩咐了下官,下西营巡查。” 他特意咬着赵大人三字。 其他几人便面面相觑起来,是赵大人……特意让邓健巡西营? 一人眼眸眯起,深深地看了邓健一眼,略先几分凝重地道:“莫非是西营有什么鬼?” 另一人一面呷着茶,却也无心公务了,忍不住道:“那西营的张指挥,平时看着也不像是好东西。” 于是有人挤眉弄眼,有人若有所思,都觉得这种刻意之下,别有深意。 据说,那张欢是驸马都尉的人啊,现在侍郎大人特意交代,莫非这背后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部堂里的都是老油子了,自然是城府深不可测,便越发觉得事情不简单了。 倒是有人看着邓健调侃道:“邓贤弟,赵大人特意交代你这重任,如今受了这般的器重,前途不可限量啊,若是真揭发了什么大案,将来少不得要平步青云了。” 邓健这时候却是回过味来了,猛地想起了陈凯之的交代,看来,果真如此,这师弟,很靠谱嘛,这……这叫什么计来着? 一想,他就来劲了,虽然现在是饿着肚子,却是义正言辞地道:“赵侍郎的吩咐,我哪里遐想其他?只知道此番公干,自当铁面无私,若真有什么鬼,定要查处军中蠢虫出来,上报国家,这下,也是给赵大人一个交代。” 众人顿时肃然,心里却个个开始嘀咕起来。 邓健则还坐在那儿继续道:“现在军中早不似从前了,可谓积弊重重,查一查也好,赵侍郎这是有心想要……” 他话说一半,有人便已禁不住顺着话道:“杀鸡儆猴。” 邓健只一笑,恰好那受了邓健吩咐的文吏端了干果来,毕竟是真的饿了啊,他便一心只顾着吃了。 只一盏茶的功夫,便又有文吏来道:“赵侍郎有请。” 邓健便长身而起,此时他已成了焦点,这赵侍郎,乃是部堂里的二号人物啊,而部堂大人,也就是一把手,平时是对外的,部里的大小事,却都是赵侍郎管着。 这邓健是走了什么运,蒙了赵侍郎垂青,三天两头往那儿跑? 邓健忙站起来,快步到了侍郎大人的公房外,咳嗽一声,放声道:“下官……” 下官二字才刚刚出口,里头便传出声音:“进来。” 赵静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些愤怒,当然,他没有刻意的表露。 就在方才,便有人来通风报信了,听了讯息,赵静差点一口老血没有喷出来。 这个家伙,瞎嚷嚷什么呀。 本来西营那儿确实有鬼,这一点,赵静是清楚的,他让邓健去,一方面是嫌恶邓健,这姓邓的,是个不知好歹之人,若是让他真查出什么来,得罪人的事是他。查不出,将来若是有御史风闻奏事,追究起来,兵部这儿,也好让邓健去顶岗。 现在倒好,这厮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言必称自己的吩咐。 这在外人看来,像什么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想要整西营的张欢,所以特意交代了邓健去查个水落石出呢? 要知道,这京营里的每一个将军,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而且和兵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那张欢在兵部难道没有朋友?何况,此人乃是驸马都尉府出身,若是传出去,别人往深里去想,是不是就认为是自己想要借机整驸马爷?这驸马都尉历来和北海郡王相交莫逆,难道这是自己想要和北海郡王殿下争锋相对? 卧槽…… 赵静越想越气,气得发抖,恨不得直接将邓健埋了。 见邓健进来,朝他行礼,赵静极力地压住怒火,勉强挤出点笑容道:“啊,来来来,坐下说话。” 邓健便欠身坐下道:“不知大人还有什么交代?” “交代?”赵静面上古井无波:“什么交代?” 邓健诧异地道:“下官以为大人要下官巡视西营,有什么交代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赵静面上的笑有些僵硬了。 他端起茶盏,借喝茶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边道:“西营?西营的巡视,你不必去了。” “呀。”邓健惊呆了:“怎么又不去了?下官已经准备妥当了啊,大人莫非是嫌下官会包庇西营?大人请放心,大人殷殷期盼,而下官临危受命,早已抱着……” “行了,行了。”赵侍郎连声打断他,觉得自己尴尬症都要犯了,这个家伙,还来劲了! 本来就是要整你,才让你去西营触点霉头的,你这个家伙,却到处去嚷嚷,说是打着自己的旗号,这到时候无论有没有查出来什么,不知道的人,都要以为这是自己在背后操纵呢。 其实本来只是寻常的巡查,借机整一整你这小子,可你这臭不要脸的东西…… 他压住怒火,道:“我看不必了。” 邓健瞪大眼睛,随即道:“可是同僚们都知道了啊,怎么能朝令夕改?” 赵侍郎羞怒,真恨不得索性撕破脸来,痛骂他一通,却还是挤着微笑道:“你们年轻人啊,就是毛毛躁躁,老夫之所以……之所以不叫你去,是因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差遣。” 邓健这才道:“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赵侍郎已经七窍生烟,最后还是忍着怒气道:“部堂大人,昨日来过问,说是倭寇侵犯北燕,朝廷欲与北燕同气连枝,要写出一篇檄文来,这件事,交你办吧。” 邓健惊诧地道:“北燕乃我大陈心腹之患,而今……” “你懂什么?”赵侍郎不耐烦地道:“倭贼,乃是外邦之贼,北燕虽与我大陈战战和和,可近年来,关系还算和睦,而今北燕欲剿倭贼,大陈也不必出力,呐喊助威,又不费什么气力。只是这檄文,需有一些声势才好,若是写的不好,不足以彰显我大陈国威,老夫为你是问。” 邓健不禁道:“其实下官还是想巡西营。” 西营,西营你个头。 赵侍郎是真的想砸烂邓健的狗头了,他只得耐住性子道:“老夫历来很是看好你的,一直想要寻机会提携,这檄文至关要紧,部堂大人几次催问,若是写得好了,部堂大人在朝中挣了脸,少不得要照拂你的,西营之事,老夫会交代其他人去办,这檄文是你的机遇,万万不可错过。” 邓健心里乐了,有效果啊,凯之还真没说错,果然有效,只是…… 这檄文该怎么写呢? 哈,回去问问凯之。 赵侍郎满心的厌烦,这头的邓健在心头却已经乐开了花! …… 邓健这事总算安稳下来,陈凯之这边,也早早的到了学宫,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那刘梦远照例将陈凯之留堂。 陈凯之交了自己作的时文,还将自己的千字书贴献上。 刘梦远先看了时文,倒是觉得满意,赞叹道:“果然精进了不少,这时文,除了要有深谙世情,还需多写多练。” 他边说边指出了几点错误,接着又看陈凯之的行书帖子,拿起帖子,他先是点头,这行书,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其实这些日子的相处,刘梦远对陈凯之的性子是真的欣赏,不骄不躁,虽是解元,可是自己吩咐他的功课,他都用心去做,昨日布置的功课,一篇时文,一份书帖,只怕不熬夜是做不完的,可是陈凯之没有抱怨,无论布置多少功课,都用心的完成。 只是……接着,刘梦远呆住了。 他嘴唇微微嚅嗫,竟是开始朗诵出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越读,越有滋味。 他竟暗暗称奇起来,这……这是什么文章啊,这开头先是人之初、性本善,看似是简单,却是一语道破了孔孟思想的本质。接着便开始不断的引经据典,从孟母教子,再到燕山人窦禹钧教子有方。 最后一句养不教、父之过……既是朗朗上口,又蕴含了许多道理。 刘梦远身躯一震,继续朗读下去,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再到曰士农、曰工商,此四民、国之良…… 这里头的内容,竟是无所不包,从天问到地理,再到士农工商,这……倒像是一本……嗯……叫什么来着,简略版的史册。 他越读,越是骇然,因为这表面浅显的文章背后,却似乎…… 刘梦远一直读到了嬴秦氏、始兼并,传二师、楚汉争…… 到了这儿,书帖结束了。 刘梦远倒吸了一口凉气。 心里的震撼,真是无以伦比。 因为这看上去粗浅且幼稚的文字背后,作为大儒,他自是感觉出了这文字背后巨大的力量。 短短千言,竟是囊括了历史、哲学、天文地理、人伦义理、忠孝节义等等的无数知识,而核心思想又包括了“仁,义,诚,敬,孝。”。 而在朗诵的同时,更是将国学及历史故事,以及故事内涵中的做人做事道理统统收入其中。 第二百二十一章:包藏祸心(3更求月票) 刘梦远念得津津有味,眼睛闪露着赞赏光彩,朝陈凯之道:“这是你写的?” 陈凯之心里说,当然是我写的,莫非还质疑别人替我行书不成? 陈凯之便点头道:“正是学生的行书。” “不。”刘梦远摇头道:“老夫的意思是,这文章,是你写的?” “啊……文章……”陈凯之心里便不禁古怪起来。 这时代,莫非没有三字经的? 对啊,好像自己在县学里,确实没有三字经,是了,昨日自己行书,写到了赢秦氏,始兼并就没有继续写下去了,因为接下来,便是两汉和魏晋的历史了,陈凯之没有继续写,是因为一旦写出了魏晋梁陈,岂不是怪异? 那个时候,他倒没有想得太多,本来练习行书之时,他也只是单纯的因为三字经练起书法来比较顺手而已。 谁料……刘先生心思却不在行书,而在三字经上。 现在怎么解释? 总不能又托梦吧? 陈凯之抽着嘴角,最后只能苦笑道:“是,正是学生……所作。” 刘梦远眼睛放光,他又垂头看这朴实又朗朗上口的文字,身躯一颤:“这……还未写完吧?” “呃……是啊……” 刘梦远便正色道:“今日的功课,便是将这篇文章全数写完,过几日……啊,不……明日,老夫就要看,明白了吗?” 陈凯之看着激动不已的刘梦远,一时疑惑了。 三字经而已,至于如此吗? 卧槽,这三字经,莫非比陋室铭之类的文章还牛逼? 不对啊,明明这是很通俗的文字呀。 这刘先生,脑子不会有坑吧? 陈凯之心里有点纠结,最后也只能一笑道:“学生,尽力。” “不可以说尽力而为,明日若是不写完,老夫唯你是问。”刘梦远板起了脸,一副随时要兴师问罪的样子。 陈凯之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应是。 心里想,看来这后续的三字经,得改动改动才好,否则出了个‘魏蜀吴,争汉鼎。号三国,迄两晋’,这不是见鬼了吗?哎,今夜……怕又要熬夜了。 带着继续郁闷,陈凯之便道:“时候不早了,学生告辞了。” 他现在一心就想着早些回去做完今日的功课。 “去吧,去吧。”刘梦远挥挥手。 只是待陈凯之告辞而去,刘梦远则是如获至宝地继续看着陈凯之的书帖,竟是摇头晃脑,又开始诵读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这边陈凯之出了学宫,天色已是暗淡了,他行走于街巷之间,看天上已隐隐升起了一轮惨淡的月儿。 这月儿只是初升,朦朦胧胧、隐隐约约,月色下,几个孩子还不肯归家,嬉笑玩耍,陈凯之不知他们因何而笑,却知道,这月下的稚童,使他心宁静下来。 月儿,总是照常升起,这儿的月与上一世,与在金陵时的月是相同的,这使陈凯之有种找到了久违的感觉。 生活还要继续呀。 他回到了家中,这师兄的小院,陈凯之已当做是自己的家了,还未开门,便已闻到了一股肉香。 有肉吃了。 陈凯之顿感饥肠辘辘,箭步冲进去,只见邓健正端着一锅肉出来,笑呵呵地道:“凯之,又回来得这样迟,吃饭啦。” 陈凯之火速到了饭厅,像等待喂食的小狗,坐直了,眼睛落在那一盆肉上。 接着照例是风卷残云,吃,似乎成了师兄弟之间沟通的桥梁,饭桌上,让一块肉,便是恩情。不过陈凯之也能从中得出一点人情,比如别人做官,锦衣玉食,娇妻美妾,这师兄倒好,吃块肉,都跟饿死鬼投胎一般。 哎……差点动摇了陈凯之的志向。 “凯之。”吃得差不多了,邓健兴奋地道:“告诉你一件好消息。” 说着,他将今日的事说了。 陈凯之却是沉吟起来,道:“让你来写檄文?这檄文的事,不是翰林们负责的吗?” 邓健不疑有他地道:“想必是事态紧急,兵部也要做好一些准备吧,翰林写翰林的,兵部写兵部的。” 陈凯之点点头:“看来是尚书大人邀功心切了。” “有这可能。” 陈凯之却是迟疑起来,道:“这样说来,事情可就不简单了,师兄,你想想看,翰林的文采是何等的斐然,现在尚书催促着要檄文,赵侍郎呢,却是让你来写,写得好了,倒也罢了,一旦写得不好,尚书大人那儿,多半是要责怪你的。” 邓健一愣,皱起眉头:“这……” 这时候,陈凯之继续道:“而且这檄文,想要写,哪里有这样容易?讨伐倭贼是假,可事实上,大陈当真在乎区区倭贼吗?这北燕呢,当初和大陈相互攻伐,双方说是世仇也不为过,不过如今局势平缓,这才结为了盟邦,朝廷表面上襄助北燕,这心里难免有所芥蒂,所以这篇檄文,与其说是讨倭,不如说是在和北燕人较劲,朝廷只怕是有心想要借此压北燕一头,因此檄文中的遣词,是分毫也错不得的,若是稍稍有丁点的疏漏,都会被认为是丧权辱国,师兄,这赵侍郎表面上,看似是给了你一个机会,实则却还是包藏祸心啊。” “呀。”邓健突然有个很大的感悟,自跟了师弟在一起,这世界顿时黑暗了许多。 可陈凯之的分析,却是入情入理的,令他不得不信,他便拧着眉头道:“这样说来,如何是好?” 陈凯之想了一心,最后苦笑道:“不如这样,我来替师兄试试看?” 还是没忍住,把事情揽在了自己的身上,陈凯之突然觉得自己挺坑的,现在学业这样繁重,刘先生那儿催促着功课,这边师兄还得操心。 邓健却是厉声道:“这怎么成?恩师修书来,是让来照拂师弟的,怎的现在反而让师弟来让为我操心了,我若是什么都交你,那我还是人吗?不成,万万不成的,除非让师兄给你磨墨,否则决不让你写。” “呃……”陈凯之抽了抽嘴角,再次见识道了师兄挺鸡贼。 在恩师和自己面前,总有一股机灵劲,还特么的除非磨墨,最后不还是我写吗?面子有了,事儿我也给你办了,两全其美啊。 这智商若是在用在职场,那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只是…… 陈凯之无奈地淡淡道:“那么烦请师兄磨墨吧。” 饭也吃完了,那说做就做,陈凯之回到自己房间的桌案,直接摊开了一张纸,邓健则是兴冲冲地给陈凯之斟了茶,接着磨墨。 陈凯之沉吟片刻,便提笔蘸墨狂书起来,一会儿功夫,一篇檄文便成了。 收起笔,他拍拍手道:“师兄重新抄录一份,明日拿去交差。” 说着,再也不理邓健,时间紧迫啊,他还得赶紧去做功课呢。 次日一早,陈凯之到了学宫上学。 今日是刘先生上课,他似乎心痒难耐的样子,好不容易捱到了下课,便急不可耐地将陈凯之留堂。 陈凯之朝他行礼,刘梦远便迫不及待地道:“行书呢?” 陈凯之只得将昨夜搜肠刮肚,用心改动过的三字经奉上。 刘先生颤抖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捧着行书,颇有几分捧着千金的宝物一般。 他认真地读下去,越读就越是有滋有味,等读到最后‘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结尾时,整个人竟有些恍惚。 天文地理,仁义礼智,竟悉数都浓缩在了这千字文之中,看上去通俗易懂的文字,却令他眼睛有些湿润。 他没有让陈凯之看到自己的失态,而是正色道:“今日没有功课,你好好回去歇一歇吧。” “是。” 刘先生突然道:“你可知道天人榜?” 见刘先生突然一问,陈凯之忙道:“这倒是略知一二,天人榜乃是天人阁的诸学士所修,能入天人榜的读书人,万中无一,列入榜中的文章,都是大陈文章的楷模,这天人榜分天地人三榜,能入天榜的文章,我大陈五百年,也不过百篇而已,地榜比之天榜要差一些,人榜最次,可即便如此,许多文人墨客,即便是存世的大才子,亦都以文章能进入最次的人榜为荣。” 陈凯之心里想,说了这么多,其实这天人榜,就是上一世的矛盾文学奖而已。 当然,在这个时代,文章的分量比上一个时代要重得多,这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啊,能得奖的人,那真是风光无限,震惊天下。这和上个世界的茅盾文学奖,只限于文学的小圈子全然不同。 刘先生只笑一笑道:“好了,你回去吧。” 陈凯之感觉有点奇怪,这刘先生突的问到天人榜,却又一下像没了谈兴了。 不过他倒没有太在意,站起来,朝刘先生作揖道:“那么……学生告辞。” 他收拾了书箱,便告辞出去。 刘梦远则是激动地看着《三字经》,整个人竟有些恍惚。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提笔,在这《三字经》的最后写下了文昌院陈凯之六个字,接着又在右下写上了‘荐人:刘梦远’。 第二百二十二章:入人榜(4更求月票) 刘梦远收起笔,接着再不耽误,直接起身,竟是拿着这已经封录好了的《三字经》,匆匆的到了天人阁的山峰之下。 而在这山门之下,则有童子把守,这童子别看年轻,却是面带傲然之色,即便是见到了刘梦远这样的掌院,亦没有半分的恭敬。 童子目光淡然地看着刘梦远,声音中带着几许清冷,道“来者何人?” 刘梦远竟向这童子行了一礼,才道:“学生刘梦远。” 堂堂掌院,竟自称是学生。 更出奇的是,这童子竟像是稀松平常的样子,又像是公事公办,他面无表情地道:“所为何事?” “荐文!” 童子只是点点头,便道:“拿来。” 刘梦远躬身上前,他眼睛抬起,看着那山峰之巅,巍峨的天人阁,这天人阁,依旧耸立于云雾之中。 此时,他面上的表情,似如朝圣一般,将荐书小心翼翼地送到了童子的手里。 童子接过,只是昂声道:“且回吧。” “是。”刘梦远又行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揖礼,接着碎步后退十六步,方才旋身离去。 童子得了荐书,亦是取了一个竹筒将其封存,随即在这山下的竹楼里摇起了铃铛。 铛铛铛…… 铃声四起,过不了多时,便有书童自山上匆匆下来,这书童脸色凝重地取了竹筒,便又火速地回山上去了。 而此时,在天人阁的聚贤厅里,七个学士已一脸肃然地各自落座了。 今日乃是天人阁别开生面的一日,一篇《赋税论》在此卷起了波涛,十三天的时间,足以让这些饱读诗书,深谙世事,这大陈朝最顶尖的学士们,好生品读了。 里头的每一个文字,每一行字中所透露出来的思想,都已经过了他们细细的揣摩。 任何一篇可能要入天人榜的文章,都需慎之又慎的进行检验,因为这关系到了天人阁的声誉,更与诸学士们的声誉息息相关。 可是在此时,大家的心里已有了答案。 首辅大学士杨彪已是到了,头戴七梁冠,红带系在颌下,在此之前,他已焚香净手,戒斋三日,他的脸上,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 他徐步至案几前跪坐而下,而后才缓缓抬眸 学士们已依序坐下,那蒋学士坐在下首,而陈义兴则依旧坐在最末。 陈义兴还是纶巾儒衫的打扮,在这里,他再不是尊贵无比的贤王,也不再是想要浪迹江湖的狂士,在这里,他只是一个读书人,诚如年幼时,他第一次在启蒙恩师的敦促下,打开了书本,那论语的第一篇文章露在眼前,学而时习之……这便是他第一次读书时的场景,学而…… 蒋学士咳嗽一声,正色道:“敢问杨公,是否倡议《赋税论》入榜?” 他说话的同时,已有童子垂头在一侧疯狂地进行记录了。 任何一篇文章入天人榜,都是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事,今日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对这篇文章负责,对子孙后代负责,这是历史责任。 所以蒋学士还需确认。 杨彪不为所动,从容道:“是。” 蒋学士又正色道:“为何?” 理由呢? 杨彪的面上古井无波,他一字一句地道:“为启民智!” 蒋学士脸色缓和一些,颔首道:“既如此,诸公以为如何?” 学士们默然无语,似乎还在做最后的决定。 倒是蒋学士道:“吾细心读过此文,以为虽别具一格,却未免有些想当然,吾不附议。” 蒋学士否决。 这并不意外,从一开始,他就不大认同赋税论。 坐在下首的赵学士沉吟道:“此论一出,势必引发朝野内外的讨论,吾曾治理一方,深知赋税乃国家根本,愿附议。” 又有一学士则是摇头道:“只恐此论一出,倒是给了脏官污吏口实,借此勒索敲诈百姓,吾不敢苟同。” 转眼之间,六个学士就已经说出了自己的意见,竟是三对三。 三人附议,三人不愿苟同。 而到了最后,大家的目光落在了陈义兴的身上。 陈义兴踟蹰着,他知道自己和陈凯之的交情,是不能影响到自己判断的,他阖目,沉思良久,才道:“诸公,多少年来,多少名人雅士,乃至朝中诸公,无一不在鼓励减少赋税,所谓与民休息,此文最大的特点,在于指摘出历来朝野的一大弊政,既理应担负起保民、护民、安民职责的人,不可推诿责任。真正要做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何其难也。” 他说到何其难也,众人纷纷点头。 是啊,这是何其难的事。 陈义兴突然整理了冠容,又正色道:“可是因为难,难道就不该去做吗?就算做不到,此文一出,也理应当做一个倡议,使之引发天下人的公论,唯有如此,至少可引发天下人,乃至于后世子孙的思考,我等推诿了数百年的责任,推诿了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以至天下的公卿,可以用口惠而实不惠的减少赋税,来增加自己的清誉,来推诿自己的责任。只是河川不固、兵甲不修,这难道就不是流毒吗?孔孟倡导仁义,难道就因为想要使人人求仁取义,又何其难也,难道就因为如此,就该禁绝孔孟吗?以吾而论,既然吾等认为是对的事,为何不该倡导?” 陈义兴沉默了一会,他猛地张大眼睛,手指轻轻的磕了磕案牍:“借减赋而求名的日子,理应一去不复返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吾愿后世子孙,诚如此也,今日做不到,那就明日努力去做,明日做不到,那么后日,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孙子,我们的重孙,终有一日,可以做到,而吾辈所能做的,便是为这天下苍生,指明一处方向,吾与诸公所能做的,便是告诉天下人,告诉我们的子孙后世,这是对的事。吾……附议!” 这算是……过了。 天人阁里,一下子的,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许多年来,已经难有文章能够入榜了。 而今日……实是破天荒的事。 每一个人,无论他们此前做了什么决定,可现在,却都像是松了口气。 杨彪含笑道:“既如此,那么……赋税论,入人榜!” 天地人三榜,人榜的资格最低,这也难怪,一方面,是因为这篇文章终究只是一种指导思想,没有真正的提出什么可行性,而地榜,却需一篇不但能够流芳千古,而且还需对大陈有着巨大影响的文章。至于天榜,那就更不必说了,能入天榜的文章,除非四书五经这样的级别,最次,也需达到圣人和亚圣级别的文章,方才有机会入选。 五百年来,能入天榜的文章,不过寥寥数篇而已,这几乎是根本不可能的存在。 可现在,一篇能入人榜的文章,亦足以择定吉日,而后昭告天下了。 蒋学士的脸上虽是没有太多的表情,可他的心里其实是有些不痛快的,他不认同这赋税论的观点,可既然已经有了最终的决定,他也无法更改。 他也只好一笑道:“既如此,那么择定吉日吧。这陈凯之,真是运气呀,小小年纪……” 是啊,即便是蒋学士,虽为学士,誉满天下,却也没有一篇文章入选呢,可这小小少年郎,竟能入人榜,真是罕见。 可他最后这年纪二字刚刚出口。 突然,在这天人阁里,又是钟声回荡,顿时令所有人都惊愕起来。 怎么回事? 所有的学士,个个面面相觑。 莫非,又有人送文章来了? 这…… 今年还真是怪了,这才开春,文章就一篇接着一篇的送来。 正在大家心里惊异的时候,便见有童子来报:“文昌院刘梦远,荐文一篇。” 又是他? 杨彪的面色有点儿古怪,却还是道:“送来吧。” 一旁的蒋学士心里说,又是这刘梦远,他还上瘾了不成? 只是更多人,心里却在猜度,这一次,又不知送什么文章来。 过不多时,便见一书童送来了一方锦盒,而后拜下。 杨彪便道:“是何文章,所撰者何人?” 童子道:“乃金陵解元陈凯之的文章,名曰《三字经》。” 又是陈凯之? 最先懵逼的反而是陈义兴。 陈义兴不知怎的,只要一听到陈凯之,就条件反射一般,脑海里总会不自觉地想起了一段畅快的旋律,这旋律就好似是du品一般,竟令他无法忘怀。 这旋律令他陶醉,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给他演奏出这段美妙的小子,竟又会和自己结下如此大的缘分。 此时,尽管大家略有诧异,可所有人已肃容正冠。 杨彪正色道:“念!” 童子便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锦盒,而后用古韵摇头晃脑的唱喏:“人之初,性本善……” 蒋学士最先震惊了。 人之初、性本善…… 打油诗? 如此浅显的东西,你特么的竟送来天人阁?你刘梦远疯了,逗人玩的? 他的面色铁青起来,若不是碍于礼法,只怕此时早已拍案而起了。 不过显然的,其他学士的面上,也变得古怪起来。 第二百二十三章:旷古未有也(5更求月票) 显然,在这天人阁里,虽然不忌讳荐文,只要博士们愿意,就算是将一团草纸荐来也是无碍的,可也不会有人真敢这样做。 而现在,这篇文章,和草纸又有何异? 此时,童子继续念着:“性相近,习相远……” 依旧还是打油诗的水平。 便连杨彪也动容了,学士们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羞辱,天人阁是绝不容羞辱的。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 “……” 听到这里,有人的脸色终于平和一些,这还真是三字经啊,每一句为三字,倒也押韵,其实某种程度,每三个字都藏着一个道理和一个典故,比如孟母择邻,比如燕山窦氏教子。 只是,还是太肤浅了。 蒋学士的心里是最不忿的,心里想要发作,偏偏此时,却又不能打断。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礼乐射,御书数,古六艺,今不具。” 那童子继续念着,可念到了这里的时候,学士们的表情便明显的不一起来了。 杨彪依旧还沉着眉。 而蒋学士竟是开始摇头晃脑起来,他这时才意识到,这篇三字经,可不只是打油诗这样简单,而是…… 他眼眸眯着,仿佛放出了光,最先一句人之初、性本善而开篇,接着便是以孟母和窦氏的典故,而严明教化的重要,再其后,是一十百,是天地人,是日星月,是礼乐射。 每一句,都押韵。 每一段,都通俗易懂。 可是偏偏,在这通俗的背后,却又上下连贯,相互呼应,就仿佛……仿佛什么呢…… 蒋学士乃是经学大家,当初桃李满天下,他能成为学士,绝不是徒有虚名,此时他稍一疏神,竟发现,虽只是听了一遍,可是前头的人之初、性本善竟还记了个七八。 记忆? 不错,是记忆…… 蒋学士宛如混沌的识海里,猛地透出一道曙光。 这是一篇开蒙的绝佳教材啊。 若是……若是当初自己教书育人时,有这么一篇教材,这精炼而又简短,同时通俗易懂,偏偏又包罗万象的文章,不知可以轻省多少的功夫。 想到这里,蒋学士发现自己的呼吸一下子凝固了。 虽然方才对那陈凯之,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对那赋税论嗤之以鼻。可现在……他完全沉浸在这美妙的文字之中。 “为学者,必有初,小学终,至四书。论语者,二十篇,群弟子,记善言。孟子者,七篇止,讲道德,说仁义。作中庸,子思笔,中不偏,庸不易。作大学,乃曾子,自修齐,至平治……” 每一句,都是不偏不倚,蒋学士甚至都想跟着一起念起来。 他竟有些痴了。 “自羲农,至黄帝,号三皇,居上世。唐有虞,号二帝,相揖逊,称盛世。夏有禹,商有汤,周文武,称三王。夏传子,家天下,四百载,迁夏社。汤伐夏,国号商,六百载,至纣亡。” 呼…… 长长出了口气之后,蒋学士终于忍不住敲了敲案牍,竟忘了礼仪,而是拍了拍案牍,脱口而出道:“好,好!” 他这个好字,几乎是从喉头里发出的,纯属是条件反射。 只是他一叫好,那童子顿时哑然了。 聚贤厅里落针可闻,所有人看向蒋学士。 这下尴尬了。 蒋学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对于一个学士来说,如此不雅和失礼之事,不啻是人生中一个巨大的污点啊。 他忙敛衣而起,朝众人作揖道:“抱歉。” 他重新坐下,童子终于又继续念下去。 直到整篇文章结束,沉默之后,杨彪四顾左右:“蒋学士,愿听你的高见。” 蒋学士老脸一红,却还是认真起来,此文章是越听越有滋味啊。 他道:“此文通俗,却可谓是字字精辟,可谓旷古未有也。” 旷古未有的评价,可是破天荒的,这里谁不知道,这位蒋学士一向是挑剔苛刻的,今日发出如此评价,怎么不让人动容? 杨彪微微皱眉道:“何以见得?” 蒋学士道:“此文看似是俗,可是短短千文,却囊括了天文地理,经史典故,从三皇五帝,至四季农时,天下万物,无所不包,而真正可怕之处却在于,它朗朗上口,最容易被人熟记,看似浅显的背后,几乎每一字,却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若老夫有子弟开蒙,只需这一篇文章,令他熟记,这读书的底子,便算是打好了。” “教化之道,不在于生涩难懂,也即不在多,而在于减。” “减?” “对,减,同样的内容,若要教授,絮絮叨叨,味同嚼蜡的硬塞几部书,乃至于几十部书上去,不但读书的人吃力,且教授者,亦是大费苦心,因此教化之道,在于将这些浓缩起来,精炼至最少,令子弟熟读,打好根基,接下来,再进行教化,就不难了。” “此文,便是将这个减,发挥到了极致,甚至到了可怕的地步,可减也就罢了,竟还能朗朗上口,即便是不曾读书的人,亦是能很快熟记,这是何其难得的事。” “若是此文若是能够流传于世,这不知可减去多少先生的功夫,更不知,可以使多少开蒙的读书人,节省多少气力。圣人倡导的是有教无类,可是要做到有教无类,何其难也,读书……终究是苦差事,想要入这个门,更是难上加难,一个屠户的子弟,想要读书,会有先生,专门针对他,拿出无数的书籍来为他开蒙吗?即便真有这样的先生,可这样的穷苦子弟,又如何能长年累月的不事生产,只专心读书呢?” “这可《三字经》,却是不同,它可以使原本一个给一个童子开蒙的先生,同时给三五个童子开蒙,也可以使更多的童子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打下读书的根底。某可断言,此文一旦流传于世,必定流传千古,驰名天下,受益者,不可计数。” 蒋学士激动得有些颤抖,他似乎觉得还不足以表达自己对此文的心情,接着道:“此文之精妙,难以言喻。老夫倡议,此文该入天人榜!” 又是倡议…… 其实不经蒋学士提醒还好,经他一提醒,所有学士再去回味这文章,俱都震撼了。 不错。 这极有可能是一篇改变无数读书人的文章,短短千字,包罗万象,竟将一个读书启蒙之人所学的知识,竟全数都囊括了进去。 里头有春秋,有大义,有孔孟,有仁义,有对教育的提倡,有天文,有地理,有经史,有农时,有五行,有纲常…… 起初,可能大家听了,觉得这只是打油诗,可现在大家细细思来,竟然发现里头的文字,尤为适合朗读,明明是最简单的文字,最肤浅的道理,可越是回味,越觉得震撼。 “只是……”有学士踟蹰道:“才刚刚选定了一篇文章入榜,若再入榜一篇文章,这……是否妥当?” 蒋学士却是凛然道:“吾等品文、鉴文,是以文章之高下而推选文章,莫非还要选择时候吗?” 杨彪点点头,突的想起了什么,便道:“这也是陈凯之的文章。” 方才那蒋学士,还对陈凯之颇有成见的,现在却是道:“真是个可怕的少年啊,老夫对他敬佩之至,真愿一见,一睹风采。”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纷纷颌首。 杨彪这时方才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不由认真地看着蒋学士道:“蒋学士,你当真要提此倡议吗?” 蒋学士毫不犹豫道:“正是。” 杨彪道:“愿闻其详。” 蒋学士想了想,便道:“千古奇文,自该流传千古!” 这个理由……却是震惊四座了。 流传千古的文章,便是蒋学士要求将文章列入地榜。 一旦数日之后,众学士当真认为有资格,附议了蒋学士,这就意味着,在当今有一篇文章,将名列天人榜的地榜之中。 更可怕的是,这篇文章的作者,另有一篇文章,已经列入了人榜。 呼… 连杨彪都觉得,蒋学士的理由有些过份。 这文章,当真有如此之好? 自然,在最后决定之前的这些时间里,他还需去细细品读一番,才作出最后的结果的。 不过此时,他还是再次问道:“当真?” 蒋学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眼里古井无波,完全不受丝毫影响,只吐出了两个字:“当真!” “那么,择定吉日吧。”杨彪颌首点头。 众人此时心情各有千秋,这篇文章,还需再细细的品读,因为是倡议进入地榜,所以更该苛刻一些。 陈义兴仿佛做梦一般,却见蒋学士已经起身,于是便随着众学生一道起身,相互作揖行礼,方才各自散去。 “陈凯之这小子,还真是……”陈义兴回到了自己的书斋,回想到那个同船而渡的小子,不禁苦笑。 ………… 每天一万五千字,这是历史类小说,写起来更费劲一些,老虎写书,不愿意矫情,也不谈什么理想,可这刻苦和勤劳,想来是大家看得到的。 每一个人物,每一个故事,每一个构思和情节,老虎在自己的小小的洞天里,一边抽着烟,反复的推敲和琢磨。 而接着,便是敲打着键盘,一天一万五,敲击键盘数万次,虽已习惯,却还是辛苦。 偶尔,推开窗,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将屋里的烟味吹散,书窗之外人世繁华,车马如龙,据说还有许多不可描述的娱乐活动,可深深呼吸之后,老虎依旧将窗合上,回到烟雾缭绕的小天地里,无它,不是因为心里没有悸动,甘受寂寞,只是……当年吹过要更多少字的牛,老虎跪着,也得把它兑现了。 写历史,其实很惨,很难改编,也很难卖各种游戏、动漫版权,可写历史,却很难,所需要查阅的资料多不胜数。 所以,请大家尽力订阅支持,其实,一个月也就十几块钱,一包烟,也不过是这个价。 当然,如有月票,请放心投吧,现在是新书期,对于月票的需求很大,在此拜谢。 第二百二十四章:入宫拜谢(1更求月票) 次日一大清早,今日正好是月末的沐休日。 这一天,不只是邓师兄不必当值,便是陈凯之,也不必去上学。 陈凯之闲着也是闲着,一早起来,和师兄吃过了饭,便又躲在房里读书了。 进入学宫,最大的收获就在于学宫里的藏书馆书册浩瀚如烟,陈凯之借了不少,不只是一些考试必备的书籍,便是寻常的一些杂书,他也一并借来,用心读了,将其牢记在心里。、 陈凯之的这些日子,其实一直妄想从古籍之中搜寻到一些关于《文昌图》的痕迹。 因为按理来说,既然《文昌图》可以运气,有如此神奇的功效,那么理应在这个世界,还有许多如文昌图一般书籍,可是……令陈凯之很是失望,阅遍古籍,竟是一无所获。 一丝一毫的痕迹都不曾有。 唯一流传下来的,不过是上古先秦时期,那种十步杀一人的神话。 可到了后来,这样的记载,就愈发的稀少了,以至于到了大陈朝,这些仿佛是不存在一般,除了无数的文章和史料,吹捧着太祖高皇帝那如日月一般光辉的事迹之外,似乎《文昌图》这等所谓地运气之术,竟是永远的销声匿迹。 这……太不同寻常了。 明明存在的东西,却为何不存在呢? 陈凯之有些恍然。 却是在此时,外头猛的传来了啪啪啪的敲门声,是邓健兴奋的声音:“凯之,凯之,快来看,快来看。” 他的声音里,透着惊喜。 陈凯之讶异地抬眸,发生了什么喜事吗? 陈凯之便疾步过去开门,却见邓健在门外喜气洋洋的样子。 他手里正提着一个篮子,兴冲冲地道:“今日撞大运了啊,哈哈,今儿去东市买蛋,原是两文一枚的鸡蛋,谁料我只买五个蛋,那卖蛋的老妪竟又送了两个,这不是鸿运当头吗?难怪今儿清早有喜鹊在枝头叫呢。” “呃……”陈凯之看着兴致勃勃地低头数着篮子里鸡蛋,显得美滋滋的师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卧槽,师兄,你好歹也是进士及第,特么的你是官啊。 陈凯之不禁道:“这蛋,是不是坏的?” 邓健脸色一变,便连忙低头,取出蛋来细看,边道:“不会吧,我瞧那老妪,不像奸诈之人。” 他边说边捏了一枚蛋,嗅了嗅,一股恶臭传来,顿时,师兄的脸色铁青下来:“还真是,缺德啊,啊呀,我寻这恶妇算账去。” 陈凯之怕他出事,忙截住他道:“师兄,注意官仪。” 邓健捶胸跌足地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呜呼!” 陈凯之也是醉了,只得安慰他:“师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节哀顺变吧。” 邓健愤愤不平地道:“太无耻了,不成,我还得去寻这恶妇。” 他提了篮子气咻咻地要走,陈凯之拦不住,直追到了庭院前,邓健却和一个宦官撞了个满怀。 那篮子顿时打翻在地,鸡蛋碎了一地,邓健来不及看来人,却条件反射一般:“呀,我的鸡蛋,你将我的鸡蛋打翻了,赔我蛋来。” 那宦官却是拼命地揉着自己的肩,这宦官老迈,一听有人叫赔蛋,心说自己跑来办皇差,这锅竟从天上来了,便怒斥道:“哪个是邓健?” 邓健抬眸一看,竟是个钦使,不禁呆了一下。 他这庭院,平时也没什么人来,可谓门可罗雀,莫说是钦使,便是寻常但凡有些身份的人,也极少来的。 邓健一时局促,倒是陈凯之快步上前道:“邓健正是学生师兄。” 陈凯之认真地看了这钦使一眼,竟发现是熟悉的面孔…… 张敬? 那个当初在选俊使,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张公公。 陈凯之虽是看此人亲切,却是没有相认,想着自己在对方眼里,大概也就是个小人物吧,这么多日子过去了,想来对方早已将自己忘了,自己何必去捧这个臭脚呢? 可是张敬的面上,表情却是彻底地凝固了。 是陈凯之! 不,是皇子殿下! 殿下住在这里? 张敬这些日子,一直想寻机会去学宫里见一见陈凯之,可是他很清楚,自己出宫,必须得有足够的理由,不露痕迹才好,那赵王等人,是何等敏感之人,稍有风吹草动,势必引起他的注意。 这个风险实在太大了,张敬无论如何也不敢露出丝毫的马脚。 可是今日,他本是来宫中宣读一份旨意,谁料竟在这儿撞到了陈凯之。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瞳孔开始收缩,心里五味杂陈,可见陈凯之面色如常的模样,张敬又一下子冷静下来。 深吸一口气,心里不禁在想,原来……这邓健是陈凯之的师兄。 张敬尽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接着面上露出了笑容,朝邓健道:“蛋,什么蛋?” “呀!”邓健有点懵逼:“我……我的蛋……不,下官的意思是,公公来此,所为何事?” 张敬这才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脸一板,便道:“敕命。” 一听敕命,邓健糊涂了,忙道:“下官接旨。” 张敬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才正色道:“敕曰:兵部职事邓健,作文讨逆,文采斐然,彰显国威,敕其入翰林候用,任以编撰之职,即刻入宫拜谢……” 作文讨逆,入选翰林。 邓健抬眸,惊呆了。 成翰林了? 虽然这兵部职事官与翰林编撰同样的品级,却不可同日而语,兵部职事,是穷京官,翰林却是明日之星啊。这就如一个部委的小喽啰,一下子进入了中央办公厅,邓健身躯一颤,自己怎么会受这般的青睐? 是了,是那一篇檄文,那一篇凯之所撰写的檄文。 他顿时眼里雾水腾腾,泪水要落出眼眶来。 天哪,我邓健也会有今日。本以为这辈子,最大的前途便是能部堂里混以一个主事,又或者运气好一些,得以外放,成为县令、知府,谁料…… 他激动万分地道:“臣,谢恩。” 张敬面带着含蓄的笑容,其实本来他只是负责来传命而已,至于让邓健入宫来谢恩,却是他临时起意。 虽是伪传了诏命,可入宫谢恩,终究谢的乃是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若是得知,一定大为惊喜。 他灵机一动,接着问:“邓编撰,咱来问你,这檄文,可是你亲书的吗?” “这……”这是师弟亲书的,邓健心里明白,他有些不好意思承认。 “莫非……”张敬看着他异样的神色,目光幽幽地道:“是否有人为你代笔?不,咱也不是这个意思,咱的意思是,是否有人为你润色?” 邓健脑子懵了,卧槽,这公公神了啊,踟蹰了一下,邓健便道:“对,是我师……” 陈凯之一见要糟,这种功劳,给自己有什么用?师兄有官身,才能将这檄文的好处发挥到极致才是,便忙抢答道:“不敢相瞒,是师兄写的。” 邓健忙道:“陈师弟帮忙润色了一二。” 张敬依旧面带着微笑,可是心里却是大喜过望。 他不在乎这文章是不是陈凯之润色,他要的,只是一个机会,现在机会显然来了。 张敬道:“太后娘娘爱煞了这篇檄文,出宫之前便有交代,说是非要让作文之人入宫谢恩,原本是该邓编撰入宫谢恩,不过……既然你这师弟也参与了润色,不妨就一道入宫拜谢吧。” 邓健正色道:“臣的师弟,年纪尚轻,只恐不知规矩,若是冲撞了……” 张敬不给他回绝的机会,连忙打断道:“这是太后的意思。” 说着,张敬依旧不疑有他地当先转身回宫了。 陈凯之和邓健师兄弟二人,依旧站在那里,却是大眼瞪小眼了半天。 邓健率先反应,咳嗽一声道:“凯之啊,宫中的礼仪,你可知道吗?” 陈凯之这时候想起了从前自己照书中的规矩去给荀家送礼的事,可想必书中的礼仪和现实中的礼仪是不同的,而今竟要入宫,陈凯之也觉得意外,不禁道:“请师兄指教。” 邓健很无奈地道:“指教个屁,师兄也不知道,师兄是二甲进士,没资格入宫谢恩,莫说是太后和皇帝陛下,便连内廷都不曾进去过。” 陈凯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师兄也是土鳖啊。 看着陈凯之奇怪的目光,邓健不自然地道:“时候不早了,还是速速入宫吧。” 陈凯之看了一眼一地的碎鸡蛋,不由道:“师兄,这鸡蛋,不管了?” 邓健身躯一震,抽了抽嘴角,最后显得风淡云轻的样子:“吾乃大陈翰林,区区一鸡蛋,何足道哉!以后莫提此事了,算那老妪的运气好,我不找她算账了,省得有伤国体。” 陈凯之咂舌,若有所思。 邓健瞪着眼睛道:“你在想什么?” 陈凯之憋了很久,方才道:“我在想,师兄变脸堪比翻书,我该多向师兄学习才是。” “呃………”邓健的脸抽了抽,想说点什么,却是张了张嘴后,又什么都没再说,而后一副权当没有听见陈凯之的话的样子,背着手,一脸官威如仪地道:“我去雇轿。” 第二百二十五章:觐见太后(2更求月票) 春暖花开,景色撩人,大地处处是绿意,却依旧不如那金碧辉煌的洛阳宫令人炫目。 在这座富丽堂皇的皇宫里,多少美轮美奂的宫殿耸立,相比下,文楼这样的小殿宇,并不起眼,可事实上,这里却是先帝召见大臣议事的所在。 那大殿毕竟太过恢弘,除非是朝议,百官集结,否则只召问近臣讨论一些政务,实在没有太大的必要。 而此时此刻,就在这座小殿宇里,那已渐渐长大了一些的皇帝陛下,现在依旧如往常那般温纯地蜷在ru母的怀里酣睡。 太后则是穿着朝服,凤冠霞衣,母仪天下一般的坐在了首位。 其余如赵王、北海郡王以及一些近臣,则各自分列两边。 这文楼中的十几人,都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物,其实要猜想今日文楼所讨论的事是什么,只需看在场的大臣是谁,便大抵可以窥见一二了。 今日的文楼中,礼部和兵部的大臣多一些,除了尚书,连侍郎这本不该来见驾的大臣也来了。 一个太监正拿着一篇文章高声地诵读着,此文已诵读了第三遍了,可即便如此,文楼中的人,却依旧还沉浸其中:“朕缵承洪绪,统理兆人,海澨山陬,皆我赤子,苟非元恶,普欲包荒。属者东夷小丑,猥以下隶,敢发难端,窃据商封,役属诸岛。遂兴荐食之志,窥我交好之邦,伊歧对马之间,鲸鲵四起,乐浪玄菟之境,锋镝交加,君臣逋亡,人民离散,驰章告急,请兵往援。 朕与北燕,交好余年,适遭困厄,岂宜坐视,若使弱者不扶,谁其怀德,强者逃罚,谁其畏威……” 这讨倭檄文,大气非凡,明为讨倭,实则亦是广播仁义,更是以大陈为主体,名义上是一再宣称北燕乃是盟邦,理应同舟共济,可实则上,字句之中,却吃了北燕的豆腐。 此次所谓的讨倭,本身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倭寇袭的是北燕,而非大陈,大陈的讨倭,不过是一次外交行动而已,表面上是讨倭,而实际上,却是想要压北燕一头。 而如此雄文,真是罕见。 “仰赖天地鸿庥,宗社阴骘,神降之罚……鸿雁来归,箕子之提封如故,熊罴振旅,汉家之德威播闻,除所获首功,封为京观,传首天下,永垂凶逆之鉴戒,大泄神人之愤心。 于戏,我国家仁恩浩荡,恭顺者无困不援;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戳。兹用布告天下,昭示四夷,明予非得已之心,识予不敢赦之意。毋越厥志而干显罚,各守分义以享太平。” 便是赵王,此刻也感受到了这文字中的力量,他禁不住道:“好一句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戳!” 众臣都露出了笑意,纷纷颔首,表示了认同。 “想不到一个兵部职事,竟有如此雄文,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这样的人,竟埋没于兵部,实在可惜。” “是啊,此檄文最厉害之处,在于这一句‘汉家只德威播闻’,心思缜密,世所罕见。” 翰林院那儿也写了几封檄文,可是都不令人满意,和这檄文一比,就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大抵是因为,翰林们总是站在大陈的立场,反反复复地宣扬大陈的国威。而这篇檄文呢,虽是开头提到了大陈的扶弱惩强,可很快笔锋一转,竟是以汉家的名义对倭寇进行征讨。 这是何等的胸襟和气魄啊。 大汉之后,天下四分五裂,而大陈占据了天下的中心,大陈是汉,而那北燕亦是大汉的后裔,某种程度来说,大陈与诸国都在争夺汉家的话语权,这一檄文,不提彰显大陈国威,却是以汉家的名义对倭人进行征讨,一下子,檄文的格局,便不再限于大陈一邦一国这样狭隘了,顿时有了当初春秋时期,齐桓公以周王室的名义救援燕国,讨伐北戎的大格局。 众人连连颔首,俱都称善。 太后一张端庄而精致的脸上,亦是露出了嫣然一笑,带着几许悦意道:“是啊,这么多檄文,哀家就相中了这一份,何也?便是因为此文格局之大,非比寻常。” 正说着,外间有宦官道:“禀娘娘,新晋翰林邓健,会同其师弟陈凯之,入宫谢恩。” 太后先听到邓健来谢恩,不禁眉头微微一皱,她可没让邓健来谢恩,张敬这是怎么了,竟连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 可听到后头那句会同其师弟……陈凯之的时候。 太后的心……顿时一滞,一下子的,她的呼吸竟是不自觉的有些困难了。 陈凯之…… 是皇儿…… 她如犯了魔怔一般,瞬间里,再无方才母仪天下的气度,更没了方才的端庄之气,在宫中积攒了十数年,这慢慢养成的颦笑之间所蕴含的威仪,在此刻,竟是荡然无存。 她的皇儿来了…… 可是……也只是恍惚了一下,太后便猛然回神,眼眸如刀锋一般,在群臣的面前扫过,眼角的余光,不禁掠过赵王。 她目中竟开始隐隐升腾起了雾气,于是藏在大袖之中的手,不得不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腿,一股剧烈的疼痛袭来,方使她渐渐恢复了一些理智。 不可失态,万万不可失态。 这个素来谨慎得过分的张敬,今儿到底犯了什么糊涂,这个时候,竟…… 可是随即,她的眼眸微微一张,会同他的师兄来谢恩? 这么说来,是张敬特意制造的一个机会吗? 太后眼眸一转,努力地令自己恢复一些镇定,她微微地勾起了嘴角,带着似已麻木的笑容,这笑容背后,却藏着万千的波涛汹涌,她努力地掩盖着声音里的颤抖,道:“宣!” 于是殿中诸人,便都看向了殿门之处。 先是张敬微颤颤地进来,随即,他抬眸与太后的眼神交汇,四目之间,情绪别样,张敬生怕太后有什么异样,迅速地将目光移开,接着静静地站在了殿中的角落。 再之后,邓健徐步而入,直接拜倒在地道:“臣邓健见过娘娘,臣本布衣,起于阡陌,有幸得中金榜,蒙陛下与娘娘不弃,委以翰林,臣赴汤蹈火,亦难报效,今来谢恩,愿陛下万岁,娘娘金安。”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在颤抖,不敢抬眸去直视太后,头垂于地,匍匐而拜。 而在他身后的陈凯之,就显得很不起眼了。 他一身儒衫纶巾,像寻常的小书生一样,若说他不激动,那是假的,虽然是两世为人,可是上辈子,见得最大的官儿,也不过是个市里的领导罢了,非要说现代人到了古代,见到了像皇帝和太后这样的人,却还能心态平和,泰然自若,这简直就是笑话,多少人和某县长合个影,还得发个朋友圈吹一辈子牛逼呢。 陈凯之也挺激动的呢,脑子里一篇篇地默念着礼记中的礼仪,心里一次次告诫自己要谨慎,可等入了这殿,竟还是有了那么一丢丢的忘了。 这倒不是他的记忆缺失,实在是特么的没见过这么大的世面啊,若这是上辈子,陈凯之绝逼是要反复三年,全天候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发各种朋友圈的。 而他完全不知道,他此时的一丝一毫的举动,都尽收太后的眼底。 年纪很轻,眉清目秀,嗯?眉毛倒是有些像,是有些像,更像哀家。嗯?他在做什么? 太后这时候,似又忘了自己处在殿中,忘了身边有许多的人,她目光炯炯地看着陈凯之,似乎眼中只剩下了陈凯之的身影。 在入殿之中,她终究稍稍一忽神的样子,面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憨态。 然后……这家伙竟露出了一丝不太好意思的样子。 这眉眼之间,竟好像是在说,很抱歉呀,先让我想想接下来该干嘛。 终究……他似乎是恍然了,噢,原来应该这样。 然后他才想要快步上前,学着自己师兄的样子,开始行礼。 可是…… 这家伙…… 太后的眼眸里竟有那么一丝丝怪异,他……呃……好像是越过了邓健,然后又好像是回想起自己不该靠在师兄之前,接着,他脚向后挪了一步,才一副舒了口气的样子。 太后也是醉了,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陈凯之,却见他深深吸口气,就好像完成了一桩千难万难的事。 唯有他那位师兄,头依然垂着,心里却颇为郁闷,这师弟……怎么还没动静?丢人啊,丢大人了,难怪恩师总说这厮不靠谱。 陈凯之这才拜倒道:“草民陈凯之,见过太后娘娘。” 这话听在太后的心底,却是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母性,瞬时涌上心头,她竟已是无法察觉,自己的眼里,泪水已是扑簌而下。 这孩子…… 却又只在一瞬间,她猛地惊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将凤眸瞥到一边,不愿再去触及这近在咫尺的孩子,可是眼角的余光,竟又忍不住又朝他看去。 他拜倒,已看不清他的面容了,可只这看似瘦弱的身躯,却令太后在喜悦之中,又没来由的有了一阵酸楚。 第二百二十六章:巨大反响(3更求月票) 这一天,在天人阁里,终于迎来了吉日。 此时,山门大开,突的,这山下的童子,竟是全数换上了一身红衣。 在这山下的晓谕亭,此时却已有许多读书人流连了。 晓谕亭,乃是太祖高皇帝时所建,所谓晓谕,并非是公布诏令和圣旨,而是天人榜发榜之用,任何登榜的文章,都需在此张贴,布告天下。 而此亭竟敢借用晓谕二字,也是太祖高皇帝的用意,即天人榜,与宫中的诏书、圣旨具有同等效力,以此来展现皇家独尊儒术的决心。 今日,这风尘已久的晓谕亭,竟是挂上了灯笼,终于令这寂寞已久的地儿添上了生气。 可这,已是许多年不曾有过的事啊。 一开始,只是几个读书人四处传告,到了后来,各院的读书人都来了,便连学宫里的掌院和博士们,也都济济一堂。 这倒不是凑热闹,要知道,天人榜已经许多年不曾有文章列入天人榜了,现在这里竟挂起了灯笼,就意味着有文章横空出世,这是何其大的盛事。 而此时,终于有一个童子,手捧着锦盒,徐徐而来。 在万众瞩目下,从锦盒中取出了一篇文章来,而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人爱碑前站定。 “是人榜!”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许多人目带期盼地紧盯着童子手上的文章。 而这童子,在瞩目下,小心翼翼地将文章张贴在碑上,而后,他们悄无声息来,也是悄无声息而去。 可他们一走,人群顿时汹涌,无数人涌到了这碑前,在这里,一篇文章赫然在目——《赋税论》! 而最下的题跋,却是——陈凯之。 “陈凯之……陈凯之是谁?” “是文昌院的陈凯之!天,他的赋税论竟得到了学士们的青睐。” 无数人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带着颤抖。 赋税论传播本就有限,只有少数的文昌院书生略知一些,有人觉得发人深省,有人却不以为然。 可现在这榜一贴,却是无数人惊呼。 乃至于那嗤之以鼻的人,现在也再不敢腹诽了。 因为天人榜就是权威,天人榜所代表的,乃是大陈最权威的解释权。此文一旦入榜,谁还敢质疑这个理论的正确性?接下来所引发的,只会是最广泛的讨论,上至庙堂,下至穷乡僻壤里某个破败的小私塾,每一个人,在未来的相当长岁月里,都将对这篇文章,进行解读。 掌宫大人已是到了,他快步地赶到了碑文前,已经来不及去了解这篇文章所蕴含的道理,他的眼眸扫过陈凯之的名字,却还是惊叹于这个金陵解元所带来的巨大反响。 陈凯之?这人怎么没有印象? 不就是当初那个咄咄逼人的家伙吗? 而就是这么一个人,今儿成了令这学宫都为止惊叹的人物,可真是令他怎么也想不到啊。 随后,掌宫大人站直了身躯,面无表情地道:“来人,呈文。” “是。” 天人阁任何的文章出世,学宫的职责,都必须火速地将这文章呈送宫中,这即是呈文。因为即便是当朝的统治者,既是独尊儒术,那么天人阁便是儒术的代表,无论宫中的神经敏感不敏感,当天人阁有文章出世,这文章势必也要挑动神经。 一个学官,已经火速地对文章开始进行抄录,在这沸沸扬扬之中,骑上了快马,离了学宫而去。 好在今日学宫乃是沐休之日,多数在京的读书人,都没有至学宫来,只有一些外地的读书人在学宫住宿而已,否则……还不知会引发怎样的混乱。 “赋税论!”忙完了自己的职责,掌宫大人,此刻却不得不认真端详起这篇此前可能即便听说过,也不会引起太多注意的文章起来。 ……………… 此时,正在洛阳宫里的陈凯之,显然还不知道学宫里的盛况。 陈凯之此时的心情依旧不能平复,宫中给陈凯之的感觉,却是有一丢丢的奇妙。 因为在书中,此时自己行了礼,作为君上,理应是该迅速说一声免礼的,虽然自己是草民,可是为君者,该有为君者礼贤下士的态度。 可是……过去了很久,整个文楼里,竟是悄然无声。 一直的沉默…… 这是一种压抑的力量,使陈凯之有些小小的紧张。 想不到凯哥也有紧张的一天啊。 太后无语凝噎,只是这凝噎,却在心底。她抿着唇,不发一言,并非是不想叫一句免礼平身,只是她害怕,害怕自己开了口,泪水便要扑簌而下,忍不住恸哭。 所以,她只是眼眸不经意地瞥到一边,却用那眼角去凝眸于陈凯之处。 群臣们也感觉到奇怪了,太后为何不发一言呢? 群臣的心态各有不一。 赵王也料不到自己又会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不过他和北海郡王,终究没有表露什么。 因为对于高高在上的他们来说,小小的陈凯之,终究是太渺小了,渺小到他们无数次忽视了这个蝼蚁一般的存在,为了这个小子而动怒,这……犯不上…… 倒是那和陈凯之有过几面之缘的张俭,再见陈凯之,却有些震撼。 他忍不住微微皱眉,显然是不喜陈凯之的,此时又见太后一直不肯开口,反令他生出了疑窦。 他搜肠刮肚,猛地想到了一个可能,原来如此。 于是他淡淡一笑,接着厉声斥道:“陈凯之,你可知罪?” 咦?这样也有罪? 陈凯之就是如此,紧张是有的,可是一旦被人针锋相对,心底的野性瞬间迸发出来,我去,我特么的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招你惹你了? 陈凯之不惊不怒地道:“不知何罪?” 张俭捋须,淡淡道:“你口称见过娘娘,为何不称见过陛下?我大陈天子在此,你如此篡越,这是欺君之罪。” 其实张俭也未必真是诚心想给陈凯之难堪,只是他隐隐觉得,太后这出乎寻常的反应,理应是因为陈凯之说错了话,既然如此,自己点出来,虽没什么功劳,也显出自己的正直。 陈凯之抬眸,这才注意到,在这里,还有一个窝在ru母怀中熟睡的小子呢。 那就是皇帝? 看来真是他有所疏忽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太后这才微微诧异地看着陈凯之,心里想,张敬那儿一直判断皇儿是知道自己身份的,他刻意不说见过陛下,莫非是因为他心有不忿吗? 是啊,他怎么肯服气呢,他才是先帝唯一的骨肉血脉,这个帝位原就是他的,他怎么肯低头呢? 这孩子啊,这样的倔。 她正想替陈凯之解围,这时,陈凯之竟是朗声道:“学生万死……” 原以为他是想要服软,然后乖乖认罪。 谁知,陈凯之却是接着道:“学生不知陛下在此,竟是失礼,该当万死之罪。学生亦不知大宗师在此,依旧失礼,亦当万死。草民见过陛下,学生……见过大宗师!” 前一句的解释是陈凯之的辩解,这叫不知者不罪,后一句,文质彬彬,一句拜见大宗师,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 你是我陈凯之的大宗师,我见了你,喊你一句,这是礼。而作为大宗师的你,明知我算你的半个门生,也知我并非是有意为之,却如此咄咄逼人,甚至说出欺君这样的话,这便是失礼。 很多时候,至少在这种场合,一个彬彬有礼的回敬,比开口骂niang要有力的多。 张俭顿时老脸一红,被一个小小的举人打脸,实是面子挂不住。 他不由自主地四顾了同僚一眼,见他们忍俊不禁的样子,这时不免自责,方才自己是过于‘鲁莽’了,可此时他急于找回自己的面子,便不由道:“陈凯之,你来此,所为何事?” 陈凯之便正色道:“学生来此,是陛下和太后娘娘的事,大宗师相询,学生不敢不答,却又不能答,还请大宗师不要为难。” “……”这……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啊。 是啊,你是我的座师,所以我不敢不答,可是很抱歉,这里是宫中,这牵涉到的乃是宫中的事,你算什么东西呢?所以,我不能答,要问,你问太后吧。 张俭的身躯一颤,却听一旁的兵部尚书,终是没忍住,噗嗤一声,不禁笑了。而这位老尚书似乎也觉得不妥,连忙咳嗽一声,又板起了脸,想要掩饰过去。 张俭感觉自己的颜面收到了打击,心里不免火起,岂有此理,自己竟生生被一个小举人给戏弄了。 可陈凯之的一言一行,却是无可挑剔,竟使他无处下口。 他偷偷地看了一眼太后,却见太后只凝视着陈凯之,却是依旧的默不作声。 太后这是什么意思呢? 张俭的心里很是不解,便看了赵王一眼。 此时,赵王则是微微一笑道:“张侍郎的口舌,竟不如区区一个举人吗?” 这本是调侃的话,却分明是有挑拨的意思。 赵王当然没有一点兴趣去在乎陈凯之这样的‘蝼蚁’了,可他并不介意四两拨千斤,随口挑唆一下,权当……戏耍罢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真是陈凯之(4更求月票) 张俭听赵王如此一说,心里骤然明白了。 似乎得了赵王的怂恿,他板着脸道:“你身份卑微,既知如此,又在这宫中,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这一句话,无疑是戳中了陈凯之的软肋。 陈凯之的身份卑微,无论他有再利的口舌,天大的智慧,可在这里,他不过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蝼蚁罢了。 你说法律也好,说道理也罢,人家说你什么,你就得听着,挨打要立正! 陈凯之的面上依旧带着笑容,只是这笑容背后,却似乎明白这个道理,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于自己而言,都有泰山一般的分量。 所以,他沉默了。 此时,张俭冷哼一声,道:“以你的身份,在这里开口,便已算是不敬,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 呼…… 陈凯之继续沉默,道理,他懂,规矩,他也明白,对方在讲不赢道理的情况之下,索性就摆烂的情况下,直接用身份来碾压了。 所谓礼不下庶人,陈凯之虽有功名,出了这个宫殿,或许受人礼敬,可是在这里,他便什么都不是。 太后这才恍然。 张俭的那句话,宛如一柄利刃,却是扎了她的心,痛疼非常。 她竟不自觉的,娇躯微微颤抖,眼眸深处,杀机重重,这凤眸,迅雷一般,迅速地在张俭的身上掠过。 她有些激动,恨不得立即发作,告诉这个可恶的人,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乃是她的儿子,是她和先帝的骨肉,比这里任何一人的身份都要尊贵。 “咳咳……” 此时,在殿中的角落,张敬微微咳嗽,太后听到他的咳嗽,才意识到自己差一点失态,转瞬间,怒目回缓。 而这些,其他人都没有察觉到,大家的目光都只落在那个他们眼中身份卑微的少年身上。 倒是张俭觉得自己算是打中了陈凯之的七寸,相较方才的被动,此时他略有几许得意,便又朗声道:“一介不知名的小举人……” 只是……人字的话音刚刚落下,却有宦官匆匆的进了文楼,略带几分激动地道:“禀陛下,娘娘,天人阁……放榜了……” 这等重要的消息,是不分白昼还是黑夜都需禀告的,展现的,俱都是宫中对于读书人的礼敬。 殿中人面面相觑,而后露出了惊色。 放榜了? 这就意味着,一篇足以载入史册的文章将出世! 大陈历来,都是文气鼎盛的所在,可是近些年来,天人阁都不曾放榜,这对于朝廷来说,一直是面子挂不住的事。 朝廷最崇尚的就是教化,而教化的直接展现,便是文豪才子,这些人,都是教化的橱窗,可多年以来,都不曾有什么文章入榜,某种意义来说,也是教化的失职。 而现在,终于有文章入榜了。 太后还在恍然的功夫,赵王殿下已是捋须,笑吟吟地道:“噢?不知是什么文章?” 天下的王公贵族,哪一个不想标榜自己是贤人?赵王也不能免俗,他的门客,足有上百,都是才子名士,或是一方大儒,这样的门客越多,便越显得自己贤明,而赵王不但供养着他们,而且时常与他们高谈阔论,一副礼贤下士,崇文尚贤的姿态,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 现在天人榜放出了文章,这是何其大的事,他怎能无动于衷? 宦官已取了锦盒,正待要呈送太后案前。 赵王却是美滋滋的样子,这可是好彩头啊,为了显示自己的贤明,怎么不拔了这头筹?他带着浅笑道:“拿来,本王最爱华美文章,一刻也等不及了。” 殿中的人,从方才的气氛中摆脱了出来,都是微微一笑,对这位殿下所表现出来的‘猴急’,既表示了理解,也表示了赞赏。 太后的心里却在想着些什么,并未阻止。 而赵王已是急不可耐,甚至堪称为‘鲁莽’地夺过了锦盒。 他取出了锦盒里的文章来,面上却带着歉意,朝太后道:“娘娘,臣万死,贸然先看了,待看过之后,自当请罪。” 这姿态,真是做足了。 一副为了一篇文章,一副朝闻道、夕可死矣的态度,仿佛若是太后治罪,可为了一睹这文章,亦觉得无憾。 众人都兴致盎然起来,张俭也借机笑道:“还请殿下念出来,给下官人等解解馋。” “好。”赵王倒不客气,随即便念道:“赋税论……嗯……竟是时文,时文好啊,时文有利国计民生。” 他忍俊不禁的样子,接着道:“臣念给娘娘,和诸公听:减赋税,省刑罚、开沟渠、选贤能、轻徭役,此国之本也……”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微微的呼吸声。 太后却一点听的心思都没有,只是悄然地端详着陈凯之,仿佛生怕光阴短促,陈凯之会从她手缝间溜走一般,心里五味杂陈。 本以为陈凯之受了羞辱,定会委屈难受,可是…… 可是方才的时候,她的确感受到了一点陈凯之身上所显露出的恨自己身份低微的情绪,可是随着这文章开始念起的时候,却见陈凯之吐了吐舌头,竟是露出了少年人那般的憨态。 果然是少年人啊。 太后悄悄地吐出了一口气,却是满心慈爱。 可太后不知道的是,实则陈凯之此时是彻底懵逼了。 这不是他的文章吗? 卧槽,这是什么情况? 赵王念的每一个字句,都和陈凯之记忆中自己下笔的文章一般无二,陈凯之自己都有点懵了,天人榜?这文章……上天人榜了? 那赵王,此时用那饱含着情感的嗓音将其一字一句念出,等他徐徐念完,顿时,一片赞赏声打断了陈凯之的思绪。 “发人深省,发人深省啊,此文有理有据,震耳发聩,不可多得,如此雄文,启发了不知多少思考。” “天人榜,果然名不虚传,此文一出,确实值得细细推敲,朝廷理应晓谕四方,教人诵读,使天下人能参透此文的本意。” 张俭眼睛一亮,也跟着凑趣,天人榜发的文章,必属精品,这是不必商榷的,因而摇头晃脑地道:“这样的文章,实是罕见……殿下,不知此文,是哪个了不得的大儒所作?” 张俭如此一问,无疑是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众人都一致地看向了赵王。 赵王只淡淡一笑,再看文章一眼,便随口地道:“此人叫陈凯之。” “竟也叫陈凯之?可惜,彼陈凯之,非此陈凯之也。”张俭捋须,趁机奚落了一下陈凯之。 这是显而易见的,陈凯之确实是才子,可是这篇时文,可称得上是高瞻远瞩,不是站在高论,挥斥天下,格局远大之人,是绝不可能有如此逆向思维的。 赵王自然也不觉得这是眼前的陈凯之,还面带着笑容,道:“据说此人竟是学宫文昌院的举人,后生可畏。” “文昌院?” 突然,啪的一声,却是太后拍了御案。 别人不知,可是太后却是打听得非常清楚,文昌院,她的凯之不就是在文昌院吗?文昌院里还有几个陈凯之。 写出这篇能进如天人榜的文章的,竟就是她的陈凯之。 太后刚才没心思听赵王念这篇文章,此时知道这篇入了天人榜的文章,却是出自凯之的手笔,她顿然满目骇然,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凯之。 天! 真是陈凯之! 她心中又惊又喜,这个俊秀的少年郎,自己的骨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妖孽如此。 不……不愧是龙种啊。 太祖高皇帝自不必说,便是先帝,那也是绝顶聪明之人。 太后眼里的泪,终是忍不住滑落出来,眼里带着温情,默默地看着陈凯之。 而这时,也有人回过了神来。 文昌院的举人,陈凯之也是举人,也在学宫读书,这……不对劲啊! 赵王的心里顿时骇然,眼睛扫了张俭一眼。 张俭忍不住道:“陈凯之,此文如何?” 陈凯之却是沉默。 张俭有些恼火,便道:“在问你的话。” 陈凯之依旧沉默。 倒是一旁的邓健终于憋不住了,道:“下官的师弟,正是在文昌院中读书。” “……” 所有人色变了。 张俭更是一脸蜡黄,两腿一软,差点跪了。 怎么可能是他?这小小年纪,能入天人榜? 天人阁的诸学士,都眼瞎了吗? 当然,这话他是绝不敢说的。 赵王的脸色,也是阴沉下去,感觉自己的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疼。 倒是边上有人道:“为何不早说?” 这话是问陈凯之的。 陈凯之依旧没有回答。 难道是吓呆了?又或是,高兴得呆了? 是呢,谁若是入了天人榜,这不是祖坟冒了青烟吗? 要知道,这多少朝中的重臣,位极人臣,自觉得这辈子也算是圆满了,想求个文名,搜肠刮肚的写了文章,送去那学宫,托了相好的博士来做荐人,结果文章送过去了,却从此石沉大海,直接给学士们做了厕纸。 即便如此,你还一点脾气都没有,天人阁里的学士,管你是什么皇族还是宰辅,就是这个脾气,没有任何情面可讲。 ........ 新书月票告急,老.....老虎.....需要支援! 第二百二十八章:太后厚爱(5更求月票) 现在,一个小小举人,居然凭着一篇时文,直接列入天人榜,不得不令站在这里的位高权重的大臣们感到,天……这世界疯了吗? 张俭心里自然是最是不悦的,他已是不耐烦了,心里急于知道答案,略带冷意地对着陈凯之道:“陈凯之,问你的话呢?” 陈凯之面如秋水无波,可还是缄默不言。 “陈……凯之,为何到了御前不发一言?” 这一次,太后终是忍不住了,她几乎用颤抖的嗓音询问。 太后亲自开口,陈凯之才恢复如初,朝太后一拜,才道:“草民只是一介不知名的举人,到了御前,说话便是不敬,草民不等太后吩咐,不敢回话。” 呼……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忘掉了这一茬。 张俭彻底的尴尬了。 太后凝视着陈凯之,她眼里只剩下万千温情,道:“你尽管说,这里轮不到别人说三道四,哀家问你,此文……是你所作吗?” “是!”陈凯之沉着应着,似乎没有因为入榜而表现出半点得意。 殿中,又是倒吸凉气的声音窸窣作响。 张俭的脸色已是苍白如纸,此刻真恨不得寻一个地缝钻进去。 赵王更是尴尬得不知如此是好,就在刚刚,他还一味的夸赞那文章的好啊。 太后心中却是狂喜,果然是龙儿啊! 他面上却是尽力的没有表露丝毫心迹,转而道:“能入天人榜的人,都是当朝贤士,朝廷历来礼敬有加,来,赐座。” 在这殿中,有资格坐的人,除了太后,便是赵王了。 一句赐座,真是天大的脸面。 有宦官连忙搬了锦墩来,陈凯之心里对这太后,倒是多了几分亲近感,虽然……他觉得有些怪怪的,只是当锦墩搬来,陈凯之却是摇头道:“学生不敢坐。” “噢?”太后终于彻底恢复了过来,她越看陈凯之,心里越是欢喜得无以复加,只以为是陈凯之局促,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心里不安。却是不露声色地道:“为何?” 陈凯之板着脸,正色道:“学生的大宗师在此,他若是站着,身为门生的,怎么敢坐?” 卧槽,张俭差点就一口老血要喷出来,这绝对是成吨的伤害啊。 堂堂侍郎,和一个举人,双方态度,便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高下立判。 太后却是嫣然一笑,这笑容中,竟不自觉的带着寻常妇人的风情,她已很久不曾这样的放松了,心里却是暗暗点头。 无论陈凯之是有意如此,还是怀着对张俭的算计,都令太后甚是满意,前者证明陈凯之是个君子,后者则可证明陈凯之心思活络,小小年纪,便有很深的城府。 她的儿子,有城府是好事。 太后按捺住心里的愉悦,故意凝眉道:“这是哀家的懿旨,你也敢不尊吗?” 陈凯之便一笑,谢恩道:“既如此,草民不敢不从。”说罢,才欠身而坐。 太后又是上下打量着陈凯之,这是个很俊秀的少年,神采奕奕,宛如潘安在世啊! 她的心里尽是陈凯之的好,旋即道:“你孑身一人在京师?” 呃…… 赵王诸人,竟不得不看着太后和陈凯之拉起家常了。 这却是令许多人的心里嘀咕,娘娘高明啊,以情感人,对贤才如此厚爱,可见她的礼贤下士,这可比东一句先生高才,右一句满腹经纶之类的屁话,要高了一个层次。 陈凯之对答如流道:“学生与师兄住在一起。” “噢。”太后的心里便放心了许多,这个师兄有官身,想来生活不差,日常起居也肯定有人照料,平时的吃用,更不必说了。 太后便道:“想来邓卿家是厚重之人,既是师兄,便待你如嫡亲兄弟一般。” 陈凯之心里却是忍不住吐槽了,亲倒是亲了,就是穷。 当然,这话是不能说的,他含笑道:“长兄如父,师兄待我甚为亲厚。” 太后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她只觉得,只要一直看着陈凯之,心里便满足了,可脑海里,又冒出许多想问的话来,便不禁权衡,这个是否可以问,那个是否可以问,细细思来,却又不敢贸然。 顿了一下,太后才道:“这篇文章,你是如何想到的?” 陈凯之沉吟了一会儿,竟是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道:“草民想着想着,就想到了。” “呀。”太后露出憨态,吃惊的模样:“想着想着……” 陈凯之心里想,这次是意外啊,谁料到竟入了天人榜呢,你突的这么问我,当然没有想到该如何回答了。 太后便笑道:“若是想着想着,便能作出一篇能入天人榜的文章,那么你的父母,定是极聪明的人,不知你的父母,可还健在吗?” 这本是一句试探。 陈凯之却是神色黯然,道:“回禀娘娘,他们已经仙逝了。” “那么……”太后心里一阵悸动,千言万语,终还是忍不住道:“你一定还记得你母亲的样子吧?” “不记得了,草民有了记忆时,母亲……” “哎。”太后却依旧还是有些不甘心,又道:“你定是很挂念她。” “是。”陈凯之心情放松了下去,他万万料不到,太后如此高高在上的人物,竟也是个八卦的妇人。 他哪里会想得太多,站在一旁的赵王等人却忍不住在想:“太后城府,果然深不可测,这等少年郎,吃软不吃硬,她几句闻言软语,贴心的话,便将此人笼络了去。正好借此机会,又得了礼贤下士之名。” 尤其是赵王,面上虽是堆笑,可是眼眸里,却仿佛藏着锋芒。 此时,只见太后叹息道:“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你在梦中,会梦见她吗?” 这问题问得始料不及,陈凯之却乖乖道:“会的。” “那么,梦中,她是什么样的人?” 陈凯之一时恍然了,上一世,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来由的,陈凯之不禁有些辛酸,上一世,自己也是个和姐姐相依为命的孤儿啊,自己算是姐姐照顾长大的,倒是看着这太后,他莫名的觉得和自己的姐姐有着些相似,大概同样的,都是这般温情的对待自己吧。 两世为人,经历了太多的心酸,说好听一些,叫洞悉了人性,摸爬滚打,吃了无数的亏,学到了诸多人生的经验,可说难听一些,却是见多了炎凉,能温暖自己的,除了仅限于一两个至亲好友,便唯有自己了。 他抬眸,触及到太后的目光,这目光中,给陈凯之一种温暖的感觉,这感觉,就像自己的姐姐看着自己,若是自己有母亲,那么……母亲看自己的眼神,料来也是如此了吧。 陈凯之为止触动,不由自主地道:“梦中的母亲,如娘娘这般。” 这句话出口,他便后悔了。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太后不是君,却胜似君啊。 谁料太后微微一愣,心里却是狂喜。 是啊,他的梦中,自己是洛神,才作了洛神赋,莫不是这洛神,根本就是他梦中的母亲吗?只是他不敢表露,才写出洛神赋聊以自wei?这,莫非也是冥冥之中,上天注定的事? 她眼眸一撇,见陈凯之懊恼的样子,面上却只淡淡一笑,随即道:“不必害怕失言,哀家不会怪罪。” 赵王等人在旁惊骇莫名,心里忍不住惊叹:“太后果然非同凡响,三言两语,就令这个小子晕头转向了,若是再谈下去,那还了得?这等收买人心的手段,真是如火纯青啊。” 太后心里却是说不尽的酸楚,她的儿子就在这,她既觉得彼此之间近在咫尺,又觉得远在天涯。 在这人前,她只能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却又情不自禁的,对陈凯之说着一些宽慰的话。 可她毕竟是太后,那个在这宫里早就练就了满腔城府的太后,恍然间,她突的醒悟:“你入宫来,所为何事?” 陈凯之也醒过神来,忙道:“学生和师兄,是入宫来谢恩的。” “师兄?” 邓健刚才也是震惊了,这师弟,竟是中了天人榜,我的天,妖孽啊。 而接着,他几乎泪流满面,这叫个什么事啊,本来以为今日入宫,是自己唱主角,谁料到,所有人都忘了这谢恩的事。 此时,他硬着头皮上前,道:“娘娘厚爱,臣万死难报。” “噢。”太后只点了点头,显然,这时候她对那檄文,已没了什么兴趣:“爱卿不必多礼,你们师兄弟,要相互友爱,至于你……” 邓健以为太后所说的你是自己,谁料到他抬眸起来,正要应承一句,却发现太后的目光,只是灼灼的落在陈凯之身上,太后道:“你既入了天人榜,却也不可过于骄傲自满,这书还需好生的习读。” 陈凯之正色道:“娘娘教诲,草民铭记在心。” 太后朝他温柔一笑:“大陈已经许多年,不曾出过贤才了。”她似是想起什么,抬首看向张俭:“张卿家以为呢?” 张俭心里五味杂陈,却不得不道:“娘娘说的是。” 第二百二十九章:帝王之术(1更求月票) 虽是三言两语,问的话语也都是平常之事,可太后的心底,却很知足。 她真的许久不曾这样轻松愉快过了。 这是她寻觅了十三年后,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啊,虽再不是那个记忆中的小小孩儿,可见到他长大成人,依旧安好,又怎么不令她心里感慨之余,心悦非常呢? 她虽贵为一国太后,母仪天下,可有多少人能明白她的苦? 身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宫中,拥有天下臣民都为之羡慕的富贵和权柄,可每日过的却是刀光剑影,尔虞我诈…… 她终究只是平凡之躯,有血有肉,亦是有情感之人。 只是先帝逝去,时局凶险万分,她不得不站出来,不得不挑上一份重担,虽知这担子有千斤之重,却不得不在这绝望之中,向着黑暗守望。 而如今,曙光露出来了。 看着这个俊秀的少年郎,她知道自己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无数的毁誉,无所不在的暗箭,本不该由一个妇人所承担的担子,如今,一切都变得值得。 她嫣然笑着,即便只是看着陈凯之眉宇之间掠过的憨态,竟都觉得是如此的使她心安。 此时,她仿佛忘了十三年前,那个失去孩子的撕心裂肺的夜晚,那一幕,那过去的十三年里,宛如梦魇一般,时刻折磨和缠绕在她的身上,而如今,这一道曙光绽放,将一切都驱了个干净。 “真是个好孩子啊。” 新入天人榜的才子,竟得来了太后这么一句由衷的赞叹。 陈凯之有点懵逼了,好孩子……特么的,多少年没有人叫自己好孩子了? 太后的母性,却也是没来由的给了陈凯之一种心安的力量,令陈凯之本是稍稍紧张的心情也莫名的轻松下来,对答如流。 倒是一旁的张敬有些急了,甚至额头上冒出了点点冷汗。 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他没有想到,平时谨慎的太后娘娘,今日竟如此失态,这可是在许多大臣,甚至是赵王的跟前,可不能有半点的差错。 他本是想趁此机为太后制造一个见到陈凯之的机会,以慰太后的思子之情,可他终究还是低估了一个女人多年后才能见到自己的孩子的动容之态了。 现在,他有点后悔了,只要有一点令一些人稍有生疑,便是杀身之祸啊。 他硬着头皮,忙咳嗽,笑吟吟地道:“娘娘,时候不早了。” 太后只抿抿红唇,面带微笑道:“是啊,时候不早了,哀家已很久不曾如此畅谈了,陈卿家,你祖籍何处?” 陈凯之正色道:“学生祖籍颍川。” 太后柳眉一挑,这含烟的眸子一扫:“皇家也始于颍川,看来一千年前,说不准,你和皇家还是一家人。” 这种话,陈凯之是不敢当真的,逗我呢,当初恩师可是说自己是野人,说不定是哪个蛮族被融合了,改了汉姓的,一看,呀,姓陈很牛叉嘛,于是就姓陈了。 所以这种话,别人可以开玩笑,陈凯之却不能自鸣得意,他含蓄一笑道:“娘娘言笑。” 太后也只莞尔,眼眸却一刻不曾离开陈凯之,心里有万般的不舍,可终究她还是留着些理智的,道:“时候不早,你且告退吧。” 陈凯之颔首,便站了起来,行了礼,拜辞而出。 从这文楼出来,陈凯之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太后娘娘,是多么高不可攀的人物,竟给自己一种无以伦比的亲切之感。 他甚至觉得,自来到这个世界,即便是从恩师的身上,也难以体会这种感觉。 想到这里,他不禁失笑,或许,这便是传说中的帝王之术吧。太后娘娘就是太后娘娘,她现在主政天下,笼络人心的把戏只怕早已如火纯青,套路太深了啊,差点连自己的内心都失守了。 不过这种感觉,实在微妙,那种一颦一笑,都使自己透着温暖的感觉,实在是太值得回味了。 邓健还是浑浑噩噩的样子,有宦官领着他们出宫,二人并肩而行,陈凯之不禁道:“师兄在想些什么?” “在……”邓健表情古怪地道:“在想,方才我谢了恩吗?” 陈凯之笃定地道:“谢了,我亲耳听见的。” 邓健还是觉得不对,可到底哪里不对,却又想不明白,至少来之前心中所想,与现实的差距太大了,原以为入宫来,谈的是那篇檄文,谁料…… 他在沮丧了片刻之后,又美滋滋起来:“不管如何,师兄已是翰林,是面见过君上的人了,从今日开始,师兄要开始写笔记,嗯,叫翰林记事可好?” 陈凯之诧异地道:“笔记?” 邓健一脸肃然地道:“写给子孙们看的,今后做了翰林,便有许多机会出入宫禁了,将来或可充实史料。” 说得冠冕堂皇,陈凯之却分明感受到师兄浑身上下有一股外散的骚包气。 好吧,也不戳破他,陈凯之便道:“师兄,笔记里,若是提及到了我,定要润色得好一些,用餐时的吃相定要掠过。” 邓健凛然道:“你把师兄当什么人?师兄不记便罢,记了,就势必要秉笔直书。” 陈凯之白他一眼,似乎觉得没有什么沟通必要了,便索性背着手不发一眼。 千秋功过,后人评说去吧,何况自己也还没有功过供人评说的资格。 可等师兄弟出了宫后,邓健又禁不住道:“师兄仔细想了想,宫中之事,或许是吸引人的一面,可你入了人榜,一定也有许多人有兴趣,这笔记之中,也少不得努力记记师弟。” 此时已是正午,陈凯之脑海里,还回忆着方才太后和自己的对谈,倒是周遭的那些人,记忆却有些模糊了,乃至于是那位宗师,陈凯之亦是没太在意他的神色。等回过神,方回到了现实。 沿着御道,陈凯之道:“师兄,我饿了。” 邓健本还想聊聊他的笔记,被陈凯之这么打岔,倒是喜滋滋地道:“好说,好说,今儿是好日子,我们师兄弟二人,双喜临门,我去买一只鸡。” 他今日很大方,果然在沿途买了一只鸡,却不敢让那眼睛几乎已是半瞎的门房老汉去收拾,亲自提了刀,杀鸡放血,在天井处拔了毛,口里哼着调子,足足小半时辰,将鸡闷熟了,一股肉香已在庭院中飘荡。 陈凯之垂涎三尺,师兄弟二人到了饭厅,各举了筷子,陈凯之正要下筷,邓健却突的一伸手:“且慢,我先记一记,你且等,我去取笔墨。” 说罢,一溜烟的便往卧房去了。 陈凯之却是饿得受不了了,懒得管他,下了筷子便开始大快朵颐,等邓健喜滋滋地回来,才发现陈凯之的桌前满是骨架子。 邓健龇牙咧嘴地道:“你,你……饕餮……” 饕餮是上古神兽,以贪吃闻名。 邓健气咻咻的也不吃,索性坐着,瞪眼看陈凯之,陈凯之也懒得管,吃在兴头上,张牙舞爪的举着筷子。 邓健恨恨得将草稿取了,提笔道:“师兄可要骂你了。” 陈凯之依旧不为所动,吃得不亦乐乎。 骂吧,骂吧。 反正不少一斤肉。 见陈凯之还没有停止的迹象,邓健便气冲冲地下笔:“陈凯之者,吾师弟也,贪吃懒做,如饕餮之兽也,今吾杀鸡,稍许,已无鸡矣,呜呼,世间竟有此狼吞虎咽,贪吃成性之人,恩师误我。” 陈凯之吃了大半,总算舒服了,愉快地见邓健还在奋笔疾书,便兴冲冲地道:“师兄,我瞧瞧,写了什么?” 邓健将笔记一收,瞪他一眼:“不给你看。” 说着,便慢条斯理地举了筷子,慢条斯理的开始吃起来。 陈凯之诧异道:“师兄平日不是这样的。” 邓健板着脸道:“吾现在已是翰林了,饮食起居,言行举止,该为表率。” 陈凯之不禁咋舌,难道升官能提高修养?于是他忙又躲回房里读书,为未来好生努力去也。 ………… 当夜幕降临,天穹上却是一片黯淡,不见星辰。 只是这里的夜风很大,此时无星无月,太后却是伫立于此,夜风刮得她的金凤披肩猎猎作响。 她的嘴角微微带着笑意,这笑意,仿佛连这无尽的黑暗,都为之融化,变得多了几分色彩。 拢了拢云鬓,突的回眸,这眸中,若有千般风情,嘴唇微微一挑:“张敬。” “奴才在。”张敬佝偻着身,被这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太后道:“让织衣局,重新做几套朝服。” “要什么样的?” 太后嘴角微勾,任那被吹起的几捋乱发在绝美的容颜上狂舞,道:“哀家的儿子,是很了不起的才子呢,要显得文气一些,还有,得去寻一些书来送至寝殿,哀家需好生看看,从前哀家只读过女四书,凯之入榜的那篇文章,哀家虽知其意,有些地方,却读得不通。” “是。” 说罢,太后抬起了眸子,悠远地凝视着远方,口里道:“凯之是住在正南方吗?” “是的,娘娘。” 太后便将目光朝向正南,那儿,有万家灯火,自观星台俯瞰,宛如万点星辰。 第二百三十章:圣人的赏赐(2更求月票) 次日一大清早,陈凯之便习惯性的早起,穿戴整齐后,才一开门,竟见邓健已一身官服的在门外,似乎是打算要去翰林院里点卯的样子。 不过,这个时候倒还早,陈凯之还想跟师兄说点什么,不可思议的一幕竟发生了。 竟见师兄突的趴在了廊下,只是瞥了一眼陈凯之,便提笔对着一张纸写着些什么。 陈凯之不由道:“师兄在做什么?” “笔记!”邓健头也不抬地继续写着,显得很认真。 他突然开始很在乎自己身前身后之名了,似乎觉得自己极有可能会成为大人物,自己所记载的东西,极有可能传世,光耀千古。 他匆匆地记下:“吾卯时一刻起,师弟卯时三刻,君子早起以自强,莫如师弟贪睡不起,戒之、慎之。”接着,将墨一甩,又将这草稿匆匆的折起,才道:“糕点和蒸饼都给你收拾好了,快去读书。” 陈凯之汗颜,他本以为师兄昨儿说要写笔记,也就是新鲜为止,可看这样子…… 陈凯之觉得这师兄得魔怔了,这么一个土鳖般的翰林编撰,似乎觉得一下子,就成了人物了。 陈凯之有些无语,好吧,懒得管他了,匆匆的吃了早点,便如常的背着书箱赶去学宫了。 此时,天罡拂晓,陈凯之一到学宫的仪门,便感觉到无数灼热的眼睛看着自己,许多学兄学弟,都不约而同地朝自己行注目礼,却又显得有些不敢过份靠近。 甚至是门前的守卫,见了陈凯之,亦是眼里放光,笑嘻嘻地道:“陈解元,来上学了啊。” “啊……”陈凯之有些难以适应,忙朝他们一揖:“是。” 守卫顿时红光满面的样子,似乎觉得陈凯之和他们招呼,是足以吹嘘几天的事。 心情复杂地到了文昌院,陈凯之放下了书箱,不待同窗们涌上来,却见刘梦远先生已是到了。 此时,刘梦远板着脸,咳嗽一声,跃跃欲试的同窗们顿时色变,一个个便如鹌鹑一般,不再敢造次了。 刘梦远瞥了陈凯之一眼,便淡淡道:“凯之,你来,掌宫大人寻你,随老夫去拜见吧。” 陈凯之只点点头,便随刘梦远出了文昌院,快步至明伦堂,而在这里,许多博士已经济济一堂。 掌宫杨业此时正焦灼地等待。 突然有人入了天人榜,这是何其大的事,宫中的邸报已经出来,那篇文章,也随着邸报开始传遍各个州县,而学宫这里,有学宫的职责,身为掌宫,必须得有所表示。 博士们则在下头窃窃私语,虽已经过了一天,可至今,博士们依旧还没有回过神来。 因为历来入榜之人,最年轻的,是三百年前的那位才子,不过此人入榜时,也已有三十多岁,可即便如此,依旧被人大书特书,关于这位才子的各种风流轶事,更是流传至今。 现在这位入榜的陈凯之,竟只是个少年啊。 陈凯之徐步进去明伦堂,顿时又被无数灼热的目光聚焦。 陈凯之心里苦笑,人怕出名猪怕壮,难怪上一世的某位‘哲人’,总是说闷声发财才是最好的。 他面上平静,快到堂中的时候,却是故意加急了几步,如此,方才显出自己的恭敬。 越是此时,陈凯之觉得越需谨慎,才子骄傲了,这叫狂士,狂士这玩意,别看后世之人觉得牛逼,可实际上就是老油条,没几个有好前途的。 陈凯之站定后,便朗声道:“学生陈凯之,见过杨大人,见过诸位先生。” 一个很漂亮的揖礼,无可挑剔。 呼…… 杨业暗暗松了口气,他放下心了,当初陈凯之刚入学宫时,曾闹过不愉快的事,方才他还有些担心,怕这陈凯之会趁此机会,想要借题发挥。 此时,杨业捋须笑道:“不必多礼,凯之,你入了人榜,文章传世,可喜可贺,这于我大陈文坛,更是增光添色的盛事,学中上下,无一不是欢欣鼓舞啊。” 陈凯之抿嘴一笑道:“学生惭愧,侥幸得名,让大人和诸位先生见笑,此篇文章,只是学生一时感慨,或许别出心裁,可论起功底,学生较之学中同窗,还是多有不如的。” 谦虚。 这是时文嘛,只说这是自己灵机一动的作品,而真正的学问,却得靠扎实的功底,是没有捷径走的,可是陈凯之说自己连自己的同窗都不如,这便是将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了,陈凯之素知人心,现在自己风头正劲,不知多少人不服气呢,正好趁此态度,表一个态,如此一来,那些不服气的人心里舒坦了,未来,也给陈凯之多了一些方便。 杨业眼眸一亮,他今日,算是重新认识了陈凯之了。 第一次打交道的时候,给他的感觉是,这个陈凯之是不好惹的,而这一次,却令杨业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他笑道:“你就不必自谦了,此番请你来,道贺只是其一,这其二,便是历来的规矩,营建书斋。规矩,想来凯之也懂的吧?” 陈凯之怎么会不明白吗? 天人榜的事,陈凯之在史书中也是略略读过的。 凡是入了天人榜的人,便算是‘先生’了。 虽然陈凯之年纪还小,还只是学宫中的学生,可规矩就是规矩。 他记得,有一部书中曾提过,只要入榜,便可得圣人的馈赠。 这个馈赠,并非是皇家所赐予,而是来自于‘圣人’。 当然,圣人是名义,无非就是,原本的所有权乃是圣人,是圣人鼓励后进,而赏赐的。 虽然圣人已经作古了近千年,可他的名义,依旧很好使。 比如这学宫,虽是太祖高皇帝所营造,可事实上,在名义上,却是圣人的馈赠,既所谓圣人庇护天下门生,选其俊杰,入宫读书。 而这里的学官,固然也多是朝廷的任命,可是任命之前,却是经过诸博士们的推举,在推举之后,报知朝廷,朝廷再予以承认。 这是当年,太祖高皇帝为了独尊儒术,同时展现自己崇文重道的意思。 学宫占地极大,更可怕的是,它面对着的乃是洛阳城,可是背靠着的,却是上林苑。 上林苑占地极大,乃是皇家游猎和屯驻禁军的场所,方圆数百里,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林木茂盛,因为屯驻着禁军,又是皇家的林苑。 本来按理来说,寻常百姓,是不得私自随意出入,或是在山中游猎、砍伐的,不只如此,在林苑深处,还有皇家的别宫,禁卫就更加森严了。 而学宫却堂而皇之的占据了这里,不只如此,除了学宫现有的建筑之外,还很不客气的占了方圆百里的土地,自然,这些土地并非是学宫所有,事实上,产权却是名义上属于‘圣人’的。 在太祖高皇帝的构想之中,这片上林苑中所划分出来的学宫之地,是为了招揽天下儒生在此,尤其是那些名士,若是愿意来此讲学,大可以营造自己的书斋,领着弟子在此读书。 只是这种特权,随着中央集权的不断壮大,最终却变成了一纸空文,即便朝廷再如何对读书人礼敬,也绝不会任你占着这么大的茅坑。 可入了天人榜的‘先生’却是例外。 也就是说,陈凯之可以在学宫之中置业了。 这既是入天人榜的福利,陈凯之当然不会拒绝,他的人生格言是低调做人,却是高调赚钱。 陈凯之道:“学生敢不从命。” 杨业呵呵一笑,道:“入地榜的先生,可置地三百亩,来人,取舆图来。” 三百亩,不算小了,对于陈凯之来说,简直算是惊人的数字,最重要的是,这块地,处在上林苑,深处学宫之中。 陈凯之为之咂舌的同时,面上却是一副名利于我如浮云的样子,我也不是很想要地,只是偏有这样的陈规陋俗,好吧,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有书吏捧着不知积了多少灰尘的舆图来,案上一摊,顿时灰尘卷起,一股腐朽之气弥漫。 博士们皆是羡慕地看着陈凯之,他们都是学宫里的先生,可在这学宫里,也不过是一个一两亩地的书斋呢。 如今大家佩服于陈凯之的学识,也对陈凯之的性子颇为欣赏起来,倒也热络,纷纷聚拢,七嘴八舌起来。 “既是书斋,理应选址在靠着明伦堂的所在,我看这里好。” “此处好,此处有一片湖泊,身后乃是天人阁所处的白云峰,若是选在此处,寄情山水,岂不美哉?” 陈凯之不禁汗颜,呃……这些家伙,代入感太深了,话说是我选地方好嘛? 陈凯之只抿着嘴,眼睛落向这舆图,在这里,一幅洛阳城的地形俱都展现眼前,而学宫的位置,则在洛阳的西北方向,面对内城,背靠起伏百余里的上林苑,而学宫所处的位置,占了一隅之地,在这学宫之中,亦是峰峦起伏,有三处湖泊,一条河流,这河流,乃是洛水的支流,连接城内城外,至于山峰,就不计其数了,足有上百之多。 第二百三十一章:自掏腰包(3更求月票) 既然关乎于自己的利益,陈凯之当然是慎重对待。 只见陈凯之的眼睛死死盯着舆图上的每一个角落,面上看似风淡云轻,可心里却已开始计算。 首先,得离学宫的建筑近一些,否则读书不方便,尤其是靠文昌院最近才好。 还要……依山傍水……嗯,依山傍水美滋滋。 再有…… 陈凯之目光逡巡,终于定格了一处地方。 他指了指舆图之中的一个位置道:“这里……可是闲置的吗?” “你说的是飞鱼山?此处本是曾老夫子的书斋,不过曾老夫子已经作古多年,凯之选的好位置,此处距天人阁的白云峰并不远,距文昌院亦不过数里之地,又有崤水途径而过,风景极佳,凯之要选址于此?” 陈凯之可不敢贸然点头,这等买定离手的事,还是谨慎为好。 他便道:“不妨如此,学生去走一遭吧。” 杨业来了兴致,不由道:“那么老夫陪凯之去便是。” 人就是如此啊。 陈凯之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熟谙人性,知道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自己是如此,杨业也是如此,那位刘梦远先生也是如此,他们有世俗和麻木的一面,可也有热心的一面。 人性之复杂,已无法用好坏来区分了。 陈凯之颔首,随着杨业出了明伦堂,杨业对这学宫,仿佛当做是自家的领地,背着手,仿佛巡视着的产业,面带红光。 事实上,这一次学宫中有人入了天人榜,也令他深有扬眉吐气之感啊。 二人一前一后,足足走了小半时辰,一处宛如卧龙般郁郁葱葱的山便出现在陈凯之眼帘。 只见这山脚之下,是一片平整出来的土地,一条河流湍急流过,河上有一座木桥,将其与学宫的许多建筑隔绝,这木桥看上去似乎是年久失修,反正杨业是不敢走过去,陈凯之也只好驻足,远远眺望,便觉得神清气爽。 杨业笑吟吟地道:“凯之,如何?” 陈凯之不禁道:“不错,若是在此置一处书斋,实是学生之幸。” 杨业只背着手:“是啊,真期盼你还有佳作。” 这是实话,杨业身为掌宫,太需要证明自己了。 陈凯之突的想到典籍中的遗漏之处,不禁道:“先生,假若这文章入的是地榜,也是三百亩地吗?” “嗯?”杨业微愣了一下,才道:“若是能入地榜,按学里的规矩,便不是一块地了,而是……”他眼眸闪烁,道:“而是一座山,此山以你为名,山中一切,任你主宰。” 竟是……一座山? 这里的山,绝非南方的小丘陵,陈凯之眺望着那宛若卧龙一般的山峦,不禁咋舌,这山,方圆就有数里地吧。 任你主宰? 陈凯之朝杨业行了个礼,道:“在山里做什么都可以吗?” 杨业点了点头道:“是的,你的书斋,包括了山门,其中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是王法鞭长莫及的地方,这是太祖立下的规矩,无论是书斋,还是山门,这都是大儒之地,固然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只要在那里,无论是官军还是禁军,即便是天子亲来,亦需主人的同意。” 这权威保障还真是足够大! 陈凯之不由感慨道:“太祖高皇帝真是非常人啊,竟是订下这样的规矩。” 皇帝来了,都可以拒之门外的地方,陈凯之不禁怦然心动,那岂不是可以贩私盐? 好吧,自己现在已算是半个盐商了,明明有阳光道,贩什么私盐。 杨业的目中掠过一丝膜拜之色,随之轻笑道:“若不是非常人,又怎么能创下如此丰功伟绩,乃至于福泽五百年呢?” 对于自己感兴趣的事,陈凯之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又不禁道:“若是文章入了天榜呢?” 杨业又是一呆,不禁失笑道:“你呀你,你能入人榜,就已是幸运了,地榜,几无可能,至于天榜……” 杨业自嘲地笑了笑,才道:“近三百年来,天下只有一位杨子轩先生曾入天榜,想必你也看过他的文章吧,此人为四书五经做注,乃是大陈五百年来,屈指可数的大儒,他的石像,甚至陈列于孔庙之中,地位可比之亚圣,若是你当真能一纸文章进入天榜,且不说能否在百年之后得享孔庙,能否被人尊为亚圣,可在这大陈,势必是文坛超凡之人,这学宫,自然是以你马首是瞻,这里的一切山川河流,任你支配。当初那位杨子轩先生,便在学宫的城阳山里设书斋,慕名来拜师者,成千数万,他有弟子七千人,诺大的学宫,无一不是他的门生弟子。” 陈凯之听了咂舌。 弟子七千? 杨业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不禁道:“你的际遇,实是令人羡慕,可是莫说天榜,便连地榜,亦是几无可能,你可知道,想要一篇文章进入天榜,需有三篇文章进入地榜吗?这绝非人力所能及的,只有超凡成圣之人,方才有此际遇。杨圣人是老夫敬仰的人物,哎……” 陈凯之一想,似乎杨大人说的很对,自己何必去追求所谓的天榜呢?太难太难了,不管如何,现在自己,已经有三百亩地了,三百亩啊,这是圣人所赐的私产,已经很让不久前还一穷二白的陈凯之感到很满足了。 陈凯之便不再在这上头纠结,言归正传道:“先生,这书斋,何时开始营造?” “这自然问你的意思了。” “立即动工吧。”陈凯之眼眸一亮,雄心勃勃地道。 杨业却是古怪地看着他奥:“这……倒是好,你交了银子,老夫便替你招募匠人营建。” 纳尼…… 陈凯之呆住了。 这……竟还要自己掏钱? 读书人的事,你也好谈钱? 如一瓢冰水,浇在陈凯之的头上,吹了半天的牛逼,还特么的依山傍水美滋滋,谁晓得竟是自掏腰包啊。 他讪讪道:“噢,那……迟一些再说。” 陈凯之觉得没脸在这儿呆了,事实上,他身上倒是有二十多两银子,带来的银子,因为投靠了师兄,所以几乎没有花,可显然,书斋这东西,没有大笔的银子,是别想破土的。 看来,得修书去金陵,伸手向荀家要钱了。 那精盐的生意,可是日进金斗的,不过前几个月的收入,陈凯之几乎又都投入了进去,因为供不应求,所以不得不扩大生产规模,需要更多的土地,更多的人手,这无一不是钱。 陈凯之只得苦笑,忙岔开话题:“杨大人,若是出了一个似杨圣人那样的人物,那么这学宫里,是杨圣人大呢,还是大人说了算?” 杨业顿时呵斥道:“你呀,真是口无遮拦,杨圣人这样的人,老夫见了他,做他门下走狗都来不及,你说谁尊谁贵呢?” 陈凯之便打了个哈哈,其实他发现杨业这个人,其实也挺实在的。 这时,上课的钟声响了,陈凯之不愿拉下功课,便向杨业告辞,脚步匆匆的赶往文昌院去了。 今日是郑博士开讲,讲的是算数,算数虽然会试也考,却没有什么要紧。 郑博士也自知如此,所以讲了半堂课,便找了个借口,让大家自己读书,这是潜规则,言外之意是,大家去看时文或是四书五经去吧,算数……学了也没什么用的。 他年纪老迈,交代下来,依旧还跪坐在案前,开始打盹儿了。 下头的同窗,便开始挤眉弄眼起来,有人故意咳嗽,有人悄声说话。 陈凯之却是完全不受影响,轻轻地摊开纸来,尝试着写一篇文章。 他心里很清楚,时文要作得好,就必须苦练,一次又一次,熟能生巧,将时文的格式融会贯通,再灌输入自己的思想,就不会出错了。 现在自己已算是名人了,若是会试落了榜,那就真的是无脸见人了。 一堂课毕,可是令大家提不起一点精神气的是,今儿下午又是箭术课。 陈凯之有别于其他同窗,他对这射箭,倒是期待的,在他心里,读书固然事关前途,可是弓马之术,也是男人必修的功课。 到了武院后,陈凯之这一次倒也不客气,没有再选小弓,而是直接选了一石的大弓。 他甚至在想,这武院里不知还有没有更好的弓呢,他心里却有信心,即便是三石,以自己的身体,怕也能够承受吧。 随着大伙儿到了靶场,他正待要射,却在此时,有人高声道:“你便是陈凯之?” 陈凯之回眸一看,正是那武院的大师兄杨逍。 杨逍一身劲装,依旧还是那副英姿勃发的样子,整个人踌躇满志,似早就在蹲着陈凯之似的,身后还带了几个武生来。 陈凯之的其他同窗见了,纷纷退避,宛如见了瘟神一般。 好在先生在这里,皱了眉,想要上前干涉。 几个和陈凯之交好的同窗,吴彦等人见状,战战兢兢的样子,却还是鼓起了勇气,站到了陈凯之的一边。 陈凯之只是轻皱了一下眉头,便露出几许淡笑道:“正是,不知有何贵干?” 第二百三十二章:躺着赚钱(4更求月票) 陈凯之看着杨逍,依旧一副平静的样子。 只是……难不成这家伙是因为上次没有为难到他,所以这一次又来找茬的? 此时,杨逍道:“据说陈学弟进了天人榜,可喜可贺啊,陈学弟的学识,愚兄是佩服得很的,不过上次见陈学弟力气不小,想和你比一比箭。” 陈凯之只抿嘴一笑,这等武生,其实是最好勇斗狠的,他果然是猜得没错呀,看来上一次他帮了吴彦,这家伙就一直惦记着他了。 不待陈凯之同意,杨逍已取了随手所携的硬弓,呼喝一声,自箭壶里取了琅琊箭,拉弓、搭箭,松弦,一气呵成。 只瞬时,那箭如流星,便直接没入了箭靶的红心。 想来这杨逍的箭术,在武院也是出了名的,那些武生们见此,纷纷叫好起来。 而文昌院的学生,则一个个咂舌,对这杨逍更多了几分敬畏。 杨逍却是旁若无人的样子,看着陈凯之,虽是脸上带笑,却是一副挑衅的样子,道:“怎么样,试一试?” 陈凯之笑了笑,却是收了弓,朝杨逍行了个礼:“学兄的箭术,我远远不如,还是不献丑了。” 杨逍有些恼怒了,这个家伙,竟是油盐不进啊,偏生他又对陈凯之无可奈何,因为这厮是天人榜中的人物,整个学宫,怕都捧着他呢,自己虽是出身富贵之家,却还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杨逍自然还是有些不甘心的,便挑挑眉道:“怎么,不敢吗?” 陈凯之想都不想,很干脆地回答他:“不敢。” 呃…… 杨逍竟有点懵了。 都说年轻人该是年轻气盛,挑拨几句,顿时气血上涌,哪里有自己承认自己不敢的? 这时,先生走上前,厉声道:“杨逍,不得无礼。” 杨逍没有法子,一肚子的无可奈何,只好悻然的领着同窗们离开。 这先生则对陈凯之道:“方才老夫见你握箭,姿势有所欠缺,只是形似,你过来。” 先生似乎对陈凯之颇有兴趣,甚至朝陈凯之笑了笑。 陈凯之忙上前,行礼道:“还请先生指教。” 先生嗯了一声,便又道:“许多人射箭,只求姿势,先生做了什么,他也学着做什么,看似有模有样,实则却是大谬。老夫问你,射箭为何要有射姿?” 陈凯之一时语塞。 先生笑了,道:“是为了用最节省气力的方式来射箭啊,也是用最稳的方式,来平衡自己的身体,而不使射箭的过程之中,发生偏差,所以射姿的本质,不在于需要做什么姿势,而是在于,如何用最佳的姿态来平衡自己的身体。” 陈凯之哑然失笑,忙点着头。 先生又道:“所以射姿是死的,因为人的身高不同,胖瘦不一,之所以老夫用统一的射姿令你们射箭,只是为了省心罢了,你自己来试一试,看看如何射箭,才最省力,最舒适,最能稳住自己的身体。” 陈凯之恍然大悟,原来射箭的门道在此,看来所谓的武功都是骗人的,特么的,每一个人本身就是不同的,身高和体重乃至于力气都不同,怎么可能单凭一本所谓秘籍,照着做,就可以呢。 难怪这弓马之术,非要名师一对一教导,方能成才。 陈凯之取弓,连续调整了几个姿势,先生也不多嘴,只是笑吟吟地在旁看着。 似乎寻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陈凯之拉弓试了试,果然,这种方式拉弓,对于自己来说,一下子稳当了许多,仿佛弓在手里,不再只是工具,而是变得更得心应手,与自己的身体融合起来。 这先生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陈凯之入了榜的缘故,对于其他同窗,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却是足足花了一下午时间,开始和陈凯之讲授射术的一些要点。 陈凯之这性子,要不不做,做起事来是真会用心的,他将先生所教的认真记下,尝试了一番后,果然比此前,单凭靠着身体的巨大优势所掌握的所谓‘箭术’要高明许多。 等到下课的钟声一响,陈凯之朝这先生作揖道:“先生费心了。” 先生捋须,道:“你是极聪明的人,且也用心,这些东西,老夫若是教给其他人,就算说干了口舌,他们怕也不能领会。” 陈凯之莞尔,倒是对这先生多了几分敬意,看来这先生是真心教导他的。 这先生所说的话,倒是实在话,自己倒不是聪明,毕竟是读书人,早就有一套读书的逻辑在,所以接受和理解能力可谓爆表。反观那些武生,虽是自幼习武,学习弓马,却不擅长读书人总结归纳之法,更无法启发思考,教授起来,肯定费力不少。 陈凯之感激地看了先生一眼,他知道自己并非武院的武生,所谓的箭术课,并非是这先生的职责,原本他所要做的,就是教授一些皮毛就可以了,根本没必要这样费心的。 同窗们已是一哄而散,只有吴彦几个人还在等着陈凯之一起下学。陈凯之又朝这先生作揖,正待要辞别。 这先生却道:“怎么,学了一下午,难道不想试一试箭吗?” “呃……”陈凯之摇摇头,笑了笑道:“不必,知道奥义就可以了,下次再试吧,磨刀不误砍柴工。” “哈哈。”先生不禁爽朗大笑道:“那好,去吧。” “先生,再会。” 在学宫里读书的日子,总是充实,甚至陈凯之愈发的喜欢这学宫的生活了。 眼下唯一的麻烦,就是银子,他想在学宫里营造自己的书斋,一个占地三百亩的书斋,想一想就令人激动,如果可以的话,甚至陈凯之还愿意再开辟出一个菜园子,种种菜,养一些鸡鸭,祖传的手艺和天赋嘛,不能丢了。 想到这些,陈凯之就不禁觉得美滋滋。 现在唯一犯难的,就是银子了。 精盐的买卖,陈凯之到了京师,就没有去过问了,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利润。 他回到了师兄家里,邓健正在门廊下等他,手里拿着纸笔絮絮叨叨,一见陈凯之回来,便口里念念叨叨地记下:“师弟戊时一刻下学,可见其尚用功,品行虽有瑕,读书尚好……” 陈凯之对邓健道:“师兄,不要再写了,在翰林里如何?” 邓健收了纸笔,方才道:“还不错,在院中国史馆中整理实录。” 陈凯之点点头,他知道这是不错的差事,翰林之中,最吃香的是待诏,相当于天子的秘书,上一世俗称笔杆子,而国史馆,主要负责的是整理实录,可千万不要以为这只是图书管理员这样简单,事实上,这个时代,对于经史是极为看重的,表面上是让你整理国史,实际上,却是加深你对经史的了解,这属于储备的高级干部,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一连几日,天气渐渐炎热起来,终于,荀家的家书来了。 这一次,不只是家书,传递书信的,乃是荀家的一个主事,他带着几个人风尘仆仆的从金陵赶到了京师,见了陈凯之,如见到了自己的主人一般,匆忙行礼道:“见过姑爷。” 现在陈凯之和荀家小姐还未完婚,姑爷二字,其实是不该叫的,不过显然,陈凯之乐于接受。他将人请到了自己的厢房,这宅院也没有小厅,请他坐下,便问道:“金陵现在如何?” 这主事叫郑东,一看便是人情练达之人,顿时明白陈凯之的意思:“夫人请小人来,就是为了带话,金陵那儿,一切都好,姑爷这边没人伺候,所以按着姑爷的吩咐,已去了王府和倚翠楼里,将两个丫头都要了来,不过他们是女眷,走得要慢一些,想来还需一些日子才到。至于姑爷的精盐作坊,而今已经不只是金陵里兜售了,附近的州县,许多盐商都在催要货物,姑爷离开金陵的时候,夫人便已扩产了,而今利润丰厚,一月下来,盈利可观,夫人说了,这几月姑爷暂寄在荀家的银子,已多达两万余两,什么时候姑爷需要,随时都可以支取。” 陈凯之顿时呆住了。 两万多两银子…… 这尼玛的,精盐还真是……暴利啊。 事实上,陈凯之是有着很大的心理准备的,因为精盐对于粗盐几乎是碾压一般的存在,只要盐炼出来,就不愁没有销路,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错估了这精盐的力量。 他想到这精盐能大受欢迎,可没想到金陵刚刚开始兜售精盐的时候,竟是一下子就风靡起来。 其实这也正常,毕竟那粗盐实在是无法入口,何况,精盐价格虽贵了一些,可是用了精盐,却不必大费周章的去往菜里放酱料,反而只放了盐,更加可口,如此一来,却等于是给人省了酱料的钱。 不只是金陵,便是附近的一些州县,也开始渐渐对精盐有了兴趣,按照与三大盐商达成了协议,其他州县的盐商无法直接从作坊里购货,可是他们却可以从三大盐商那儿求购,三大盐商如今相当于三大总经销商,一倒手,便是躺着挣钱。 第二百三十三章:白马寺观礼(5更求月票) 陈凯之从一开始便料到这是一本万利的营业,但他更清楚,真正挣钱的,还是作坊。 因为精盐的制造,实在太容易了,只要愿意,有多少可以供应多少。 可两万两银子…… 这个时代银子的购买力,可是惊人啊,就比如自己的师兄,一年的俸禄,也不过纹银百两,这笔银子若是在其他地方,保准可以一家老小过着不错的生活,之所以师兄穷酸,只是因为他住在洛阳的内城而已。 单说这小宅院的租金,就去了一大半。 陈凯之心里虽是震撼,面上却是不露声色,道:“还有什么交代吗?” “还有就是小姐修了一封书信来。”郑东边说,边小心翼翼地取了书信交给陈凯之。 陈凯之接了,暂先收起。 郑东随即又道:“夫人说,姑爷在京里生活不易,不过既是投靠了师兄,令师兄是官爷,想来定会好生照拂姑爷的,不过……” 他皱了皱眉,想到自己来到这里,看了这这里的一切,显然事前没有想到陈凯之的这位师兄,似乎日子过得并不如意。 陈凯之则是含笑道:“让伯母费心了,我在这里过的一切都好,你也不要回去说什么,不过,我现在手头确实需要银子,你回去之后,请伯母将银子送来。” 郑东很爽快地点了头,陈凯之也就放松下来,留他在这里住了一宿。 而此时,已到了四月初八。 四月初八,据说是佛祖的生日。 这佛教自东汉年间,便开始传入,起初并不兴盛,只是在洛阳兴建了第一座寺庙,名曰白马寺,此后到了大陈建国百余年之后,才渐渐兴盛起来,天下寺庙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 洛阳人总爱过节,其实和上一世的人并没有什么分别,没有节日,也要创造节日,一来喜庆,二来,也是讨个彩头。 早在三日之前,白马寺那儿,竟是送了一份佛帖来,说是请陈凯之今日去白马寺观礼,这使邓健在旁看了,不免酸溜溜的。 每日埋头读书,陈凯之也觉得烦闷,今儿又如近几日一样,又是春雨绵绵的,其实现在已到了春夏之交,可这缠缠绵绵的雨,却像是卯足了劲一样,非要下个痛快不可,偏生它又如一婉约的女子,既不愿痛快的走,偏生又委婉断续,以至这几日天难见晴,雨又零零落落。 陈凯之完全可以想象得出,白马寺那儿,今日无论是雨是晴,定会热闹无比,学宫也放了假,陈凯之便索性邀了邓健一道去。 邓健也是来了兴致,撑着有伞,在庭院这儿再三催促,陈凯之才是准备妥当,看了看天,不由道:“师兄,这样的雨,不必带伞吧。” 邓健一脸慎重地道:“读书人要注意斯文,为官之人该注意官仪。” 陈凯之顿时语塞,很好,你赢了。 陈凯之索性也取了一柄油伞,却不撑起,只夹在腋下,雇了轿子,二人便到了白马寺。 这白马寺山门耸立、殿阁如云、高塔入云,经过数百年的不断修葺和完善,早已成了洛阳一景。 而此刻,虽是淫雨霏霏,可是香客如云,果然如陈凯之所料想的那样。 虽是早料到,可陈凯之还是不禁咂舌,和师兄挤着进去,因着香客实在太多,绝大多数人都被挡在山门之外。 香客们无论穷富,只在山门外许愿,有绫罗绸缎者,取出金银来,作为香火,衣衫褴褛的,亦是慷慨,竟也舍得花数十文钱,买一柱香来朝拜。 邓健看得眼睛都直了,咕哝道:“圣人说,敬鬼神而远之,不平白糟蹋这钱,凯之,你看,啊呀,有人花银元宝买香。” 陈凯之早已见怪不怪了,只扯着他道:“我们到山上去。” 陈凯之有佛帖,所以大喇喇到了山门外,直接将佛帖递上去,小沙弥合掌朝陈凯之一礼,接着指引陈凯之和邓健二人进去。 进了山门,陈凯之方知这白马寺的浩大,殿宇与山峦重重叠叠,一眼竟看不到尽头,这里很清净,远没有山门外香客的纷扰。 小沙弥笑吟吟道:“陈施主,邓施主,且去清凉台小坐。” 陈凯之朝他颔首,一路欣赏沿途的风光,偶尔,也有和尚或者沙弥经过,个个红光满面,颇有宝相。 待到了这清凉台,陈凯之方才发现,这儿竟已有了不少人。 能接到佛帖的人,想来都是这洛阳的大富大贵之人。 沙弥通报之后,便见一禅师慈眉善目地站起来,朝陈凯之行了个礼,其余许多人,也随之朝陈凯之看来。 此时,这禅师道:“贫僧法海,陈施主闻名学宫,贫僧还怕陈施主不肯来,今日屈尊至此,万幸,万幸。” 陈凯之便忙作揖回礼道:“学生一介书生,承蒙看重,惭愧。” 接着,便接引着陈凯之至清凉台坐下。 这清凉台正在一处山崖上,借着地势,修筑了亭子,占地不小,坐在这里,宛如整个人悬在空中,在这里欣赏这最后的春雨,倒也有趣。 这里的贵人们,似乎对陈凯之都很好奇的样子,都在悄悄地打量着陈凯之。 见陈凯之这样的年纪,心里更是震撼,这禅师倒是给陈凯之作了介绍,当然,因为人不少,所以只介绍了几个重要的人。 这时,这法海禅师道:“陈施主,这位是西凉国国使钱盛施主。” 陈凯之朝那‘外宾’颔首点头,对方也笑着回敬。 陈凯之心里想,西凉国在经史之中,疆域主要在关西一带,据说受佛教的影响极深,他们的天子,都是自称自己是带发修行的僧侣,如今白马寺邀他们来参与这盛会,就不奇怪了。 其他几个,有一个最引人注目,竟是当朝的户部巡官,巡官的职责不小,主要是督查部里各个清吏司,地位只在侍郎之下。 至于其他一些人,真正官面的人不多,可是勋贵却不少,还有一些世家大族的人,陈凯之心里想,大陈只尊儒,虽然佛教此时在民间影响甚深,可在上层想来影响却不大,否则来的人,怎只这些? 法海禅师已经坐下,笑道:“这位陈施主,一篇文章,震惊天下,今日来此,与我佛有缘,陈施主,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此时有小沙弥斟茶来,陈凯之也算是见过世面,只一闻茶香,便知道这茶叶非凡,捂在手里,轻抿一口,一股茶香瞬间袭遍口舌,舌尖先是微苦,可回甘之后,便感觉到一股香甜,整个人精神一震。 一边喝着好茶,一面自这清凉台看着远处的山峦起伏,这本是给人带来不便的yin雨,顿时变成了一种境界,陈凯之沉浸其中,倒不愿理其他香客了。 耳边只听一香客和法海禅师低声交谈,大抵是近来流民甚多,佃租暴涨的事,法海禅师显得兴致勃勃,眉宇之间,带着喜色,对那香客说着白马寺有良田四万亩云云。 陈凯之觉得乏味,便不理会。 似乎这时法海禅师想到什么,对那户部的巡官道:“李施主,据说朝中现在在讨论增赋之事吗?” 李巡官别有深意的看了陈凯之一眼,道:“只是讨论罢了,现在沸沸扬扬,说来说去,都只是天人榜放出来的那篇赋税论,引发的争论。” 法海禅师显得很担忧的样子,压低了声音,故意不想让陈凯之听见,哪里知道陈凯之耳目是极灵敏的,便听法海禅师道:“白马寺是寺庙,不需缴税的,可贫僧听说,有人想在寺庙的赋税上做文章,这样下去,寺里只怕难以为继了。李施主是钱粮官,想来也知道寺里的难处,一旦要寺里讨钱粮,白马寺三百僧侣,可如何是好啊。我佛慈悲,朝廷该对佛门留有善念才是。” 李巡官点点头:“你们的难处,本官自会具实奏报。” 法海禅师似乎放心了一些,声音才放大了:“陈施主,你的赋税论,贫僧倒是读过,实是字字珠玑,不愧为天人榜颁出的大作,不过,有一处,贫僧却觉得商榷。” 陈凯之本是听到他和李巡官的低声交谈,不怎么感兴趣,现在不料法海竟和自己讨论文章,于是朝他微笑点头:“还请禅师赐教。” 现在陈凯之的赋税论正在劲头上,在座之人俱都看过,所以也都来了兴趣,朝这里看来。 法海叹了口气道:“减赋税,也未必就不好,许多事,其实不可一概而论,我佛慈悲,有好生之德,那些寻常小民,何等贫苦,一旦有脏官污吏,借这文章的道理来盘剥百姓,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自然,文章的立意,是极好的,贫僧只怕有人乱作文章罢了。” 原以为,陈凯之势必会进行解释的,谁知陈凯之却只是点头道:“禅师教诲的是。” 法海见他没有反驳,便笑了笑道:“一些浅见而已,贫僧是佛门子弟,心里只晓得慈悲,却不知其他道理。好了,时候不早了,诸位施主,我们去吃斋饭吧。” 第二百三十四章:不情之请(1更求月票) 一听到吃斋饭,陈凯之和邓健的眼睛很习惯性的,都亮了。 陈凯之心里想,来这里最大的收获,想必就是如此吧。 于是那法海禅师打头,众香客纷纷站起来,陈凯之急不可待地想要动身,邓健却是轻轻捏了捏他的袖子。 陈凯之不解地回眸,当与师兄的眼眸触碰,只见他淡淡的样子摇了摇头。 一下子,陈凯之恍然大悟,这顿斋饭是跑不了的,得端着架子,而今也是有身份的人了。 陈凯之方才显得不急不躁起来,等众人纷纷站起,随法海禅师动身,师兄弟二人才慢吞吞的起来。 倒是那法海禅师,故意驻足,等着陈凯之,边道:“陈施主,白马寺的斋饭,也算是远近驰名,陈施主乃是天人榜的新秀,贫僧若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陈凯之颔首道:“禅师盛情,学生已是极感激了。” 这法海禅师点点头,随即,便领着众人到了一处斋院。 只见这里一个个饭案已是准备好了,陈凯之和邓健同案而坐,邓健在旁低声道:“凯之,待会儿切莫狼吞虎咽。” 陈凯之觉得师兄在侮辱自己,是想要报平时自己抢他饭菜之仇,便不理他。 等斋菜上来,顿时一股诱人的菜香扑鼻,最先上来的,却是晶莹剔透的豆腐,看似是寻常的家常小菜,却显得极精致。 那法海禅师满面红光地道:“此菜叫美玉无瑕,用的,乃是长安肴山所产的水豆腐,昨天夜里制出,连夜,用快马送来,除此之外,诸位施主是否发现这菜中竟无酱料,因为所用的乃是无杂味的精盐,是从金陵所采买,而熬豆腐的汤,乃取用多种珍贵药材,用了三日熬制而成,可强身健体,诸位施主请用。” 陈凯之不禁为之惊讶,他真是不想不到一道小小的豆腐汤,竟是如此珍贵。 他拿着勺子,轻轻尝了一口,果然味道与别处不同。 紧接着,一道道斋菜上来,法海禅师亦一一介绍,这些斋菜,无一不是精品,所选的食材,皆是珍贵无比。 邓健吃得有滋有味,可偏偏还得遵守他那端架子的原则,反而显得难受的样子。 陈凯之一开始还有所顾忌,到了后来,便索性放开了,习惯是改不掉的,人活着本就不容易了,连吃顿饭都扭扭捏捏的,那还有什么痛快可言? 这顿饭,陈凯之吃得还算舒坦,这寺庙招呼倒是周到,饱饭之后,接着便有沙弥开始为众人斟茶。 陈凯之呷了口茶,更感觉惬意无比,忍不住的想,其实做和尚也挺好的啊。 他所坐的位置,正靠着斋房的墙壁,这墙后,理应是一处长廊,偶尔会有小沙弥斟茶经过,陈凯之的耳目过于灵敏,以至于这里的一切,自是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此时,似有几个小沙弥自墙后来嘀嘀咕咕着说话:“方才那个少年郎,便是天人榜的陈举人?真是年轻啊。” “那位施主,看上去不像是恶人,可为何法海师叔却说此人欺世盗名,大奸大恶呢?” 哦,说的陈举人不就是他吗? 陈凯之听到这里,不禁留心起来,一面不露声色的喝茶,一面继续静听。 只听另一小沙弥道:“据说是他的文章,可能要给寺里惹来大麻烦,朝中已有人打寺中的主意了。” “既然寺里不喜他,可禅师为何还要给他下佛帖呢?” “你这便不知了,师叔乃是负责接引的主僧,专与洛阳里的贵客们交往,此人毕竟是新晋的天人榜俊彦,这可是百年也不出一个的才子,请他来寺里,也可使寺中增色不少,若是再能题一幅字,说不定香客来的就更多了。” “原来如此。” 陈凯之面上微笑,心里却一下子明白了。 只是这等事,他早已习以为常,见得多了,就没有那么容易有大反应了。 他依旧是一副平淡的样子,轻轻抬眸,却见法海禅师正与那位户部的李巡官攀谈,相谈正欢。 一旁的邓健,自然听不到外头的闲言碎语,所以只顾喝茶。 眼看时候不早了,那法海禅师笑容可掬地道:“斋饭和茶水简陋,让施主们见笑了。” 边说,他微微侧目,似乎注意力放在了陈凯之的身上,而后徐步走到了陈凯之的面前,行了礼,道:“陈施主,贫僧,其实有个不情之请。” 陈凯之微笑还礼道:“还请禅师见告。” 虽是知道了这法海的‘险恶用心’,陈凯之却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样子,依旧保持着彬彬有礼,仿佛那些背后的事,他全然不知。 法海笑道:“陈施主年少有为,才高八斗,今日乃是佛诞之日,可施主肯屈尊而来,寺中上下,亦是与有荣焉,陈施主若是能趁此佳日,在寺中题字一幅,贫僧定是感激不尽。” 果然,这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还真是请自己题字了。 现在陈凯之的身价,随着天人榜,已经水涨船高,这法海是个极聪明的人,趁此机会,让陈凯之这样的人物为这寺庙题字,确实可以大大提高白马寺的声望。 这白马寺,虽是第一古刹,可毕竟早不如当年了,当年洛阳城独此一家寺庙,可现在呢,各个寺庙早已遍地开花,这白马寺虽有第一之名,可终究还是不如从前。 陈凯之眼里带着笑意,道:“题字?这……只怕不妥吧,学生才疏学浅,何德何能。” 法海禅师却是道:“陈施主实在是太过谦了,还是请施主赐一副墨宝吧。” 他提了倡议,其他的香客,也都来了兴趣。 不管怎么说,陈凯之是大才子,这毕竟是有天人阁进行认证的,谁敢不服天人阁? 此时,大家都起了好奇之心,这位陈举人,会题什么字呢? 于是众人纷纷道:“是啊,陈举人何必谦虚,法海禅师乃是有道高僧,他这般请你,岂可拒绝?” 又有人道:“陈举人就应下吧,我等也正盼一睹陈举人的风采呢。” 那李巡官笑了笑,也上前来道:“陈举人万万不可自谦,怎好让法海禅师失望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凯之此时就算想要拂袖而去,怕也不可能了。 何况吃人嘴软,不写点什么,似乎也说不过去。 陈凯之便笑了笑道:“禅师话说到这个份上,学生只怕却之不恭了,不过学生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见陈凯之答应下来,法海禅师一副高僧的模样,毫不犹豫地道:“不知陈施主所请为何?” 陈凯之面上淡泊的样子,心里却在想,你特么的背后腹诽我,还让我给你题字? 人人敬你有德高僧,也不过是个道貌岸然之徒罢了! 陈凯之的心里这样想,面上却是不露声色,笑道:“既然禅师瞧得起学生,可学生在想,若是当真题字,也请禅师莫要嫌学生的字不好,这所题之字,理应悬于山门才好。” 这句话,就不太谦虚了。 众人心里想,大才子就是大才子啊,刚才的谦虚,只是意思意思而已,人家可是高傲得很呢!题的字,非要挂在人家山门,这叫什么,这才叫身份,否则这字岂不是白题了? 有才之人,恃才傲物,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这一点,大家倒是都可以理解。 而且,说实在话,陈凯之要求自己的字悬挂在山门,其实要求并不过分,他毕竟是登过天人榜的人,放眼天下,又有几个可以比肩? 法海禅师却是有些犹豫了,他自然知道陈凯之的分量,说到身份,他只是个小小举人,可此人倚着天人榜,这天人榜的分量,就不是白马寺所能比拟的了。 见法海禅师踟蹰,陈凯之则笑道:“请禅师放心,学生既受禅师所请,怎可不尽力而为?所题之字,定是蕴含佛理,为白马寺增色的。” 他下了这个保证,这么多尊贵的香客听了个清楚,而且又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这倒是让法海禅师放心下来。 此人的才华横溢,所写的的东西,既又蕴含佛理,再加上他这天人榜俊彦的身份,悬挂于山门外,其实也不是坏事。 法海便含笑道:“既如此,那么贫僧便做主了,陈施主的题字,一定能让人大开眼界,届时,自当悬于山门,好教香客们一睹陈施主的文采。” 他也下了保证,陈凯之倒是一点都不怕他反悔,毕竟在这里的香客,都是有身份的人,白马寺若是出尔反尔,往后还如何在洛阳立足? 陈凯之点点头道:“请赐墨宝。” 法海禅师饶有兴趣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朝小沙弥吩咐了一声,心里却颇为得意,这个小子,其实挺好哄的,请他吃一盏茶,一顿斋饭,便得了他的墨宝,可对白马寺,则是得了莫大的好处。 不过想到陈凯之这个小子那一篇入天人榜的文章,又令法海禅师有些郁闷,等那小沙弥取了文房四宝来,法海禅师朝陈凯之一礼:“请。” 香客们此时兴趣更浓,纷纷围拢上来。 第二百三十五章:惩恶扬善(2更求月票) 只见香客们个个兴致勃勃的,那西凉国的使节,似乎对陈凯之也有浓厚的兴趣,亦凑在陈凯之的身后。 李巡官则是笑呵呵的,眼眸似笑非笑,也想凑凑趣。 其实在这里的香客,大多都是礼佛之人,否则也不会在今日特意跑来这儿,难道以他们的身份,还真会缺一顿好的斋饭吃吗? 因此,他们都很想知道,这位陈举人,会题出什么佛理来。 虽是身边围绕着许多人,但是陈凯之素来做事都是极专心的,他提起笔,蘸墨之后,只略一沉吟,接着便开始起笔作书。 瞬间,笔走龙蛇,这些日子,陈凯之摹的书帖不少,再加上上一世也有练习书法的经验,这行书虽及不上名家的档次,却也是拿得出手的了。 西凉国的使节起初只是面带微笑,等陈凯之写出了第一句,面上瞬间露出错愕。 而这时,陈凯之已经开始写第二句了。 法海禅师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只想着此次,糊弄了这陈举人好让自己的寺庙香火更盛。 可等他看到了陈凯之所写的第二句,他的脸色不禁骤变。 卧槽…… 如果非要找个形容来表达法海法师此时的心情,那就是如鲠在喉,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陈凯之这家伙……绝对是来砸场子的。 那西凉的使节,已是兴致勃勃地念出了陈凯之的题字:“作事奸邪任尔焚香无益,居心正直见佛不拜何妨。” 法海甚至瞪大了眼睛,竟是一时无言。 这不是赤。裸裸的砸招牌吗…… 作事奸邪任尔焚香无益,这是什么意思,这不就等于上一世的,所谓的吸烟有害健康?至于居心正直见佛不拜何妨,这不是告诉天下的香客,别有事没事来寺庙里凑了,焚香捐纳然并卵,与其每日山长水远的来这朝拜,添这劳什子的香火钱,不如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做点好人好事。 可想而知,这题字若是挂在外头,谁还吃饱了跑来朝拜? 这分明是吃了白马寺的饭,要砸白马寺的锅啊。 法海禅师自是震怒,这个坑有些大了,他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忍不住道:“陈举人,这……这是什么意思?” 陈凯之自然看出了法海禅师那极力隐忍的怒火,却一脸坦然,只淡淡道:“题词。” 法海禅师这算是犯了嗔戒,可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质问道:“这词中,哪里有半分佛理?” 对啊,这字,决不能挂出去呀,得耍赖,可白马寺不能不讲信用,所以就必须得寻出陈凯之的漏洞。 陈凯之眼眸猛地一张,突然一改方才的温良,正色道:“佛在心中,这词,却是最有佛理的。禅师总是说,我佛慈悲,我佛为何慈悲,盖因为我佛普度众生,劝人向善,所谓立地成佛,只要心善,便是佛了,学生想要请教,若是奸邪小人,丧尽天良,做尽坏事,若只是因此拜佛,佛祖便会保佑他吗?” 法海一时语塞。 此时,陈凯之又道:“若是有良善的百姓,只因为他不肯来此拜佛,奉送香油钱,佛祖莫非会将他打入阿鼻地狱不成?” 法海心里又气又急,却发现自己竟毫无反手之力。 他当然不敢这样说,若是这样说,那么便是毁誉佛祖了。 陈凯之嘴角微微勾起,正色道:“这就对了,所以我佛有慈悲之心,视众生平等,人之福祸,俱都来自于他平时的言行,若是良善之人,心里便有了佛,心里有佛之人,何须长途跋涉,来这里见一座铜像?可若是大奸大恶之人,不知悔改,他来了此,只怕也玷污了这佛门清静之地。这……才是真正的佛理啊,学生才疏学浅,却也略读过几本佛书,历来知道,福报乃是平时积攒而出,这才有了感悟。” 论起辩论,平时只知诵经的法海,哪里有陈凯之半分功力?何况陈凯之两世为人,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说实话,花样式吊打他,都不成问题。 可陈凯之知道,单凭辩论,是不能让人心服口服的。 因为再厉害的辩手,也无法说服你的对手,因为对方和你位置不同,屁股坐在他的白马寺那边,就算陈凯之说出一朵花来,也是无用。 而想要真正给予法海禅师杀手锏,就必须说服这里的香客。 这些香客,被白马寺特意下了帖子请到这里来,无一不是洛阳城里的贵人,陈凯之却是深知,只有将他们拉到了自己的一边,才真正的给法海禅师必杀一击。 可是这些香客,一看双方剑拔弩张,固然觉得陈凯之的题字蕴含着许多佛理,使人一看之下,顿时觉得意境悠远,可毕竟平时和法海也是有些交情的,却都默不作声,想要作壁上观。 陈凯之不得不感叹,在这佛堂所在,也是处处都充斥着人性啊,人性之中,总有人情和世故的一面。 陈凯之却是想要撕破这层人情,将这世故踩踏于地。 所以他依旧微微笑着道:“就如今日在此的诸位居士。” 他的目光扫视着众人,带着自信无比的样子:“他们心中有了善念,这心里,便有了佛,佛存在于他们的心里,心里有了佛,即便不来这白马寺,这福缘便已种下了,将来迟早会有福报的,诸位居士以为呢?” 这是一个几乎让人无法选择的问题。 你看,你若是不同意,莫非是你心里有鬼,你心里根本没有福缘,而是如这题词中所写的那样,你是那作事奸邪曲儿想来焚香的人?正因为心里有鬼,所以不敢承认? 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是奸邪小人,何况这些人,多少对于佛祖有敬畏之心,是深信这世上有阿鼻地狱的。 因此那西凉使节率先点头道:“不错,西凉素称佛国,君臣上下,都以礼佛为大事,可是礼佛的本质,却是向善,心生善念,才是本质。” 其他人此时倒也纷纷颔首,这个道:“不错,正是此理。” “陈举人真是一语道破本源啊,心自是在心中。” 原本以为一个陈凯之,法海倒还不惧,可此时见这些香客们都开了口,纷纷站到了陈凯之的一边,这不啻是对法海的当头一棒。 法海禅师顿时晕头晕脑起来,宛如一道晴天霹雳,使他脸色猛地煞白一片。 这坑够深啊…… 他努力地定了定神,咬咬牙道:“若无香客,寺庙如何生存,谁来供养诸佛?” 陈凯之凝视着法海禅师道:“诸佛何须禅师来供奉?诸佛千变万化,至高无上,佛祖莫非是因为供奉,从而庇护世人的吗?禅师错了,诸佛无需供奉,需要供奉的人,不是佛祖,而是禅师罢了,白马寺有广厦千万间,良田数万,难道这些,还不够供奉禅师吗?我入了山门,见外头的香客,有的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饿着肚子,掏出钱财,难道,这是佛祖的本意?而入了山门,见了白马寺上下的僧侣,却个个红光满面,僧衣楚楚,这里的一砖一石,可谓精雕细琢,而所用的茶水,俱为上等,所吃的斋菜,选材无一不精,物华天宝,俱都凝聚于此,制成美味珍馐,只为满足口舌之欲,而这些,俱都是民脂民膏,供奉佛祖的,也不过是几缕烟香,这……也是佛祖所期望的?” 法海禅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想不到这陈凯之,竟……竟…… 他有些慌了,只觉得心悸得厉害,情不自禁地手指着陈凯之,气急下,口不择言道:“你……你会下阿鼻地狱的。” 陈凯之原就不屑这法海的假仁假义,所有的愤怒,都迸发了出来,可此时听法海如此一说,陈凯之却是笑了,道:“我即便酒肉穿肠,美人在怀,可我没做过什么害人的事,佛在吾心,何惧地狱?” 这时谁都看得出来,法海禅师此刻已是失态,陈凯之此话一出,这里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有人想要做和事佬,却犹豫着不好上前。 法海禅师则是死死地盯着陈凯之,怒道:“你……你不知所谓。” 陈凯之微笑道:“禅师,容我提醒你,你犯嗔戒了。” 法海禅师却是捂起了自己的心口,厉声道:“你心存不善,中伤我佛。” 陈凯之摇头道:“禅师啊,不可妄语。” 法海禅师越加恼怒,厉声斥道:“似你这样扰乱佛门清净之人,人人得而诛之。” 陈凯之叹了口气:“这是杀戒。” “看来……”陈凯之凝视着他:“禅师并非是真正的佛门子弟,不过是打着佛祖的招牌,欺世盗名之徒而已。” 噗…… 怒火攻心的法海禅师想要继续反驳,可是一开口,一股血便自他的口里喷出,殷红的鲜血,如蓬洒落,顿时血腥气弥漫开来。 陈凯之此时却不客气了,咄咄逼人道:“你看,佛祖开眼了,果然是要惩恶扬善!” 法海禅师是真的给气得吐血了,他哪晓得陈凯之卑鄙至此,竟拿这个做文章,倒好像是佛祖当真显了灵,惩罚于他一般。 ……………… 有人问,为什么每天更新的时间这么规律和准时,其实很简单,苦逼的老虎每天熬夜通宵码字,然后才能准时更新。生活都不容易,不努力,没饭吃,呵呵!好了,最后求点月票,希望手上有票儿的支持一下,毕竟一本书只有一个月能冲新书月票榜! 第二百三十六章:流芳千古(3更求月票) 当法海的一口血在盛怒下给激得喷出时,心里不免有些害怕,却是知道自己肯定是因为内息紊乱下才如此,猛地醒悟,自己还是不要动怒为好。 可刚刚起了这念头,陈凯之的这番话一出,不啻是火上浇油。 他脑门像是瞬间被血气狠狠锤击一般,喉头又甜,又是一口血喷洒。 这一次,喷得更厉害,一股血雾弥漫半空,平添了恐怖之气。 陈凯之看在眼里,却是叹了口气,该说的话,似乎都说完了,他摇摇头,朝这喷血的法海作揖深深行了个礼:“可是无论如何,还是多谢禅师赠饭之恩,无功不受禄。” 说着,陈凯之掏出了一点碎银,放在了长案上,其实……现在虽然有钱了,可陈凯之还是挺心疼的,不过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就得坚守原则呀! 他面上带笑道:“告辞!” 说罢,陈凯之直接旋身,阔步而出。 走了几步,他想起了什么,又回眸道:“禅师请且记得自己的承诺,否则学生可不依的。” 那法海禅师,口吐鲜血,忙被一个沙弥搀住,哪里还说得出什么话来。 陈凯之出了斋房后,回头一看,却发现没见到师兄的身影,只得咳嗽一声,道:“师兄。” “来了,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邓健从斋房里疾走出来,目光闪闪地看着陈凯之,眉飞色舞地道:“师弟,真是好口舌啊,那法海禅师,只怕吐血一斗了。” 陈凯之心里笑话他,怎么可能吐血一斗?吐血一斗的话,人还活着吗? 陈凯之懒得吐槽,只是微笑回应。 此时,邓健则又道:“师弟,你方才说,酒肉穿肠,这个我能理解,你本来就贪吃嘛,可后头一句美人在怀,吓,你在金陵,没少去那勾栏里吧?早说嘛,到了京师却假装正经,你等着,等下月发了俸,师兄带你去见识洛阳群艳。” 陈凯之一面走,一面耐心地解释:“师兄,这是虚词,是比拟。” 邓健鄙视地看他一眼,倒是不再做声了。 师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山门,却见这里依旧是人山人海的,虽是霏霏细雨,可是信众们一个个虔诚的买香遥拜,慷慨解囊,其中不乏面有菜色之人。 陈凯之颇不忍心地别过头去,心有些酸。 邓健在旁却是喜道:“等你的题字悬在山门,便没有这样多的人供养那些肥头大耳的僧侣了。” 陈凯之却是绷着脸道:“没有用的。” “嗯?”邓健诧异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的心情略显低落,幽幽地道:“和尚们给他们兜售的东西,叫做希望。希望的价值,永远是最昂贵的。而只要这香火钱能让人获利,那么就不愁没有人卖力的鼓吹着这个希望,单凭一个题字,怎么能禁绝呢?” 邓健冷笑道:“吃顿饭都搞那么多名堂,那个钱,可不知道能帮多少穷苦人家了。这些和尚,没一个好人。” “也不尽然。”陈凯之摇摇头道:“得道高僧总是有的,可这世上最可怖之处就在于,越是有道的高僧,固然慈悲,却只能在深山之中修佛悟道,哪里有心思顾及到尘世?而恰恰一些奸邪之徒,为了香火之利,便少不得要广而告之,如此一来,欺世盗名之人反而大行其道,哪里是闹市,他们便在哪里,所以我们所见的僧人,多是法海禅师这样的人,反而高僧,他躲着我们尚且来不及呢,又怎会凑到你的身边呢?” 邓健颔首,觉得有理,便道:“哎,人世大抵如此吧,就如你师兄这样,清正的人,无欲无求了,自然便难以钻营,也就做不得什么大官了,而那奸邪小人,心里满是贪欲,所以才会苦心钻营,以至庙堂之上,豺狼不少,可是如师兄这般的君子,却是屈指可数,想一想,师兄也很痛心。” 卧槽…… 陈凯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脱口而出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邓健瞪了他一眼,却故意高傲的将眼睛抬起。 只是当二人正待招呼轿子回去的时候,却是听到后头有人叫住陈凯之:“陈举人,且慢。” 陈凯之顿了一下,驻足回眸一看。 此人正是西凉国的使节,只是名字,法海介绍过,陈凯之却没有特意去记。 这人作揖行了礼,含笑道:“鄙人钱盛。” 陈凯之便忙回礼道:“钱大人,不知有何贵干。” 钱盛打量着陈凯之,边道:“方才陈举人的辩论,极为精彩,大人二字,可不敢当,我不过是自西凉国驱逐来的落魄之人罢了。” 陈凯之含笑道:“落魄之人?西凉国的使节若是落魄,这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 钱盛笑了,似乎对陈凯之很有兴趣的样子,随即道:“陈举人难道会不知,西凉国的所谓使节,实则不过是质子吗?” 质子? 陈凯之倒真的是对西凉国所知不多。 可是钱盛坦然说了出来,陈凯之方才想到,西凉国的宗室,好像是姓钱,这个家伙,莫不还是个王子? 不过既然是质子,那么陈凯之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家伙,虽是王子,却是一个在西凉国的边缘人物。 陈凯之见他衣饰并不华美,想来在大陈,只怕也没得到很好的待遇。 陈凯之不卑不亢地道:“学生这倒不知,只是不知殿下有何事见教吗?” 钱盛笑了笑道:“只是方才听了你的高论,实在是如雷贯耳,你那幅题字,能否让鄙人派人送回西凉?” 原来这个家伙,对于僧人并不喜欢啊。 如此以来,陈凯之便瞬间明白这个家伙为何在西凉国混的如此之惨了。 在一个崇佛的国度,连他的父王尚且以带发的名义修行,而这家伙,想来在西凉对于许多僧人多有微词,完全可以想象,这西凉朝廷上下,喜欢你才怪呢。 陈凯之只抿嘴一笑,道:“这倒无妨,悉听尊便,殿下,若无其他事,就此告辞。” 他不愿意和钱盛打太多的交道,又行了个礼,便和邓健匆匆而去。 钱盛望着陈凯之远去的背影,不禁摇头失笑,这才惆怅地叹了口气,朝相反的方向离开。 这一天,对于许多人来说,乃是节庆,民间各处好不热闹。 可对于天人阁,却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日子,今天的这里也少了往常的宁静。 已经足足百五十年,不曾有过关于地榜文章的入选的讨论了。 午时的钟声过后,陈义兴便已徐步到了聚贤厅来。 他已算是提前赶来这里了,可显然,诸人比他更在意,不少人已在此高坐。 蒋学士显得格外的认真,这篇文章乃是他提名的,回去后,在这些天,他已通读了不止数十遍,越读,蒋学士竟越是觉得有滋有味,他对此事尤为看重,今儿来的也是最早的。 等到杨彪到了,众人各自一脸正色地跪坐,接着便陷入了沉默。 杨彪在沉吟之后,才徐徐开口:“老夫自入了天人阁,已有十数年光阴,可是地榜推文,却是初次,此等事,理当慎之又慎,决不可有丝毫的差池,诸公俱是学士,是士林典范,每一篇文章入榜,若是名不副实,只怕一身清名,都要毁于一旦,是以,还望诸公万不可疏失。” 他说的严重,学士们纷纷点头。 天人榜之所以能使天下人信服,其实并非是因为天人榜的本身,而在于这五百年来,无数代的学士,不但都是最顶尖的大儒,饱读诗书,文名传世,而更重要的是,每一个学士,都视名誉如生命,不徇任何私情,榜中任何一篇文章,都是名副其实。 “既如此……”杨彪淡淡地抬眸,看了蒋学士一眼,才道:“老夫要问,蒋学士,这篇三字经,你当真要推举吗?” 蒋学士苍老的眼帘显出了坚定,毫不犹豫地道:“是,绝无悔意。” 杨彪接着问:“为何?” 蒋学士扫视了众学士一眼,斩钉截铁地道:“此文足以流芳千古,教化天下学子。” 这个理由,足以入地榜了。 杨彪深吸一口气道:“诸公以为如何呢?” 坐在蒋学士下首的一个学士随即道:“附议。” 这篇三字经,也许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人不深看重,可现在,学士们已经不知读了多少遍,而蒋学士又用自身的理解,解释了他的好处。 要知道,教化是读书人追求的根本目的。 孔圣人之所以是圣人,除了有经典传世,最重要的是,他有三千弟子,有教无类。 因而,如何教化,又如何更好的教化,围绕着这一点,无数的儒生,搜肠刮肚,只为寻出一个途径。 正因为教化的重要,这篇横空出世的三字经,对于许多学士们来说,心里是何其的震撼。 “附议。” “附议。” 陈义兴亦是没有犹豫,文章他已读了许多遍了,他虽没有弟子,可以他的学识,怎能看不出这其中的奥义呢。 等众人表态得差不多了,他也很直接地道:“附议。” 第二百三十七章:衍生公府(4更求月票) 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此次几乎所有的学士,都是异口同声。 杨彪捋须含笑,此时也就只剩下他一人还没有表态了。 他垂头看了一眼摊在案头上的那篇三字经,这‘人之初、性本善’的开头极是刺眼。 杨彪淡淡道:“老夫看了这文章七遍……” 他在这里顿了顿,才又道:“只看了七遍,便仿佛觉得里头的许多词句,不自觉的映入了老夫的脑海,短短的一篇文章,通俗易懂,甚至连还未开蒙的孩子,不需有人刻意教导,都可以理解个大概,最重要的是,它好记!” 是的,好记,是这三字经的最大特点。 不但容易记住,而且还令人很容易理解其中的涵义,而这里头的涵义,恰恰正是读书人入门的知识,从孟母三迁,到东南西北。 理解了这些,便算是为将来的读书打了个好基础了。 杨彪手轻轻搭在了案头上,最后,自他口里蹦出了两个字:“附议。” 这一次,是全票通过。 这也是破天荒的事,因为学士们的际遇各有不同,观点各异,想要同声同气,实在是一件不易的事,可是这三字经,做到了! 蒋学士显得很激动,他本就是个性情中人,不喜欢的时候,就摆个臭脸,喜欢的时候,任谁都知道他心中的喜悦。 现在得到一直通过,也足以证明了他的眼光,他捋须笑道:“这……是国家之幸,也是读书人之幸啊。” 杨彪颔首道:“既如此,择吉日,放榜吧!” 众学士纷纷点头。 陈义兴又不免有些恍惚起来了,那位和自己一道上山的小友,转眼之间,连入人榜、地榜,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啊,这小子,掀起的波澜,实是让他大感意外。 正在他恍神的功夫,学士们已各自退去。 在这里的学士,交情如水,同在一处阁楼,彼此都知对方的性情,不必刻意的去打交道。 所以彼此之间,除了恪守礼仪之外,也不必在乎什么人情,没有寒暄,不必刻意去加深友谊,因为他们大多垂垂老矣,生命中的最后一些时光,都当做了献祭,祭给了这座天人阁,献给了这浩瀚书海。 陈义兴正待起身离去,杨彪却是突然叫住了他:“殿下,请慢。” 陈义兴重新跪坐,行礼道:“杨公有何事?” 杨彪苦笑道:“殿下来了天人阁,已有了一些时日,想来在此,也是住的惯。不过你来之后,这天人阁多了几分生气,哈哈,从前一年下来,也难送来几篇文章,现如今,得了两篇传世佳文,真是罕见啊。” 陈义兴也不禁笑了,道:“若非亲眼目睹,某也不敢相信。” 杨彪眼眸微亮,道:“之前听你说来京师时,与陈凯之有一面之缘?” “正是。” 杨彪感慨道:“这竟还是个少年,可他的这篇三字经,老夫以为,实是儒门之幸,此文横空而出,足以光耀后世。” 陈义兴大感认同,三字经的出现,降低了读书人的门槛,而门槛的降低,会带来什么效果呢?他无法想象。 杨彪略一沉吟,又道:“为此,这篇三字经,即便不入地榜,老夫也在前几日之前,便将其修书,送去了曲阜衍生公府。” 陈义兴顿时诧异起来,杨彪竟是荐文去了衍生公府? 而今的衍圣公府,乃是天下儒门的至高存在。 汉朝的时候,汉武帝独尊儒术,自此,孔氏的后裔,便开始被当时的朝廷不断的追封。 可到了大汉灭亡,天下大乱,太祖高皇帝趁势而起,建立了大陈朝,这衍圣公世系,便落入了大陈的国境之内。 只是很快便遇到了麻烦,因为大陈并未彻底的一统天下,在北方,有北燕国,在西部,有西凉国,在东南,亦有南越,而在西南,更有楚和蜀国,大陈国力虽强,却未能将其彻底臣服,而这诸国,甚至于是某些表面臣服于大陈,实际上却占据了藩屏之地的某些君候,却都延续了大汉的传统。即便是号称佛国的西凉,在国体上依旧采取的是尊儒取士的国策,儒生与各国的帝王们一道治理天下。 正因如此,衍生公府的地位就变得敏感起来,诸国都不希望,大陈拿捏着衍生公府,借此来号召儒生,在经历了许多年的战争和外交交锋之后,最终,大陈终究和诸国订立了城下之盟。 即曲阜一县之地,彻底脱离了大陈地掌控,此地为衍生公治下所在,大陈的官军乃至一切官吏,都不得进入曲阜,而衍圣公府,自然也就成了超然的所在。 诸国每隔十年,都要抽调百余禁军至曲阜守卫,在那里,行的乃是周礼之法,从而成为了一个半独立的小王国。 也正因如此,天下有无数的儒生,尤其是那些无心科举的读书人,有不少都在曲阜安家,只为求学。在那里,有读书人数万,大儒、名士不计其数,这衍圣公府,已成了完全超脱于诸国的存在。 就如去岁,倭寇袭北燕,侵扰不断。大陈本是以看热闹的心态来看待此事,可衍生公府传出檄文,要合天下诸礼乐之邦,同心戮力,大陈这才一改此前的态度,虽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发了一道讨倭檄文响应,却也足见衍圣公府的影响。 那里儒生无数,被人称作是文气之地,乃天下诸国文脉之根本,而衍圣公府的职责,除了推行儒术,也成了斡旋诸国的重要场所,各国都有重要的使节在那里驻扎,亦不知多少王孙贵族在那里学习。 除此之外,他们最令人出众的事就是‘修史’。虽然各国都会编修实录,可是对各国史料的编撰和修订工作,却历来都在衍生公府完成。 以至各国所编撰的实录,天下读书人大多将信将疑,而唯有衍生公府所修撰的史料,却最是使人信服。 现在,杨彪竟以大陈国天人阁首辅大学士的名义,向衍圣公府荐文,陈义兴却是皱眉道:“只怕会引来不少风波。” 陈义兴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各国对衍圣公府都或多或少的施加着影响,谁也不希望别国的读书人被衍圣公府所青睐,所以几乎大陈荐去的文章,便立即遭到北燕、西凉、楚、汉、南越等国的读书人围攻,大加挞伐,将其抨击的体无完肤。而若是南楚有文章送去,情势也大抵如此。 因此,那衍圣公府,无疑是一处战场,是各国外交乃至于文化角逐的舞台,陈义兴所担心的是,一旦文章送去,将会给陈凯之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杨彪却是爽朗一笑道:“殿下担忧的过甚了,如此佳作,若是不呈送曲阜,实在可惜,何况他们迟早也会知道,老夫之所以荐文,只是希望引起公府的注意而已,老夫总算还有几分薄面,想来如此做,反而使某些人收敛一些。” 陈义兴不禁莞尔:“但愿如此吧。” 二人又说了几句,见杨彪没有太多的杂事谈兴,陈凯之便朝杨彪行礼告辞,最后徐步而去。 这天人阁的事情,自是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待节日过去,陈凯之又是照例上学读书。 一连几日,倒都还算太平,那天人榜的光环,虽然还未散去,可至少,陈凯之行走于学宫之中,也不必担心继续遭人当猴子一般围观了。 这几日,课业也不繁重,想来是那位刘梦远先生想让陈凯之轻松一些吧。 正午的时候,陈凯之和吴彦等人正说着要去看望秦博士的事,据说秦博士已经病重了,几日都不曾来学里。陈凯之对他的印象不深,可毕竟是尊长,也算是授业解惑的恩师,因此和同窗们约定,寻了日子,要前去拜望一下。 自上次坑了那法海禅师之后,消息也不胫而走,不少同窗对这等八卦事,倒是很有兴趣,不过陈凯之对此,却是缄口不言。 坑法海禅师是一回事,可毕竟这等事若是添油加醋的跑去四处和人说,就显得没品了,再说,他来这学宫,只是想好好学习而已,所以陈凯之也只是敷衍着过去。 等用过了糕点,便有书吏前来知会,说是下午秦博士的课因为秦博士的缺席,所以改为武课。 一时之间,课堂里又是哀鸿一片,吴彦更是捶胸顿足。 陈凯之不禁莞尔,其实他挺喜欢上武课的,每日呆在课堂里摇头晃脑的读书,便是这学业再重要,人也应当去舒展一下筋骨。 这些日子,他一直孜孜不倦的读《文昌图》,似乎觉得气力又增长了一些,这儿正好能趁此机会,前去试一试身手呢。 待时间一到,陈凯之便随着人流到了武院的校场。 那先生又只是简略地交代了一下,他历来对给文生授课的这武课很不上心的样子,其实这也难怪,读书人们没心思学,教也教不会,这就不免令人难以有劲头了。 于是,如常的,他便是让大家自行射箭,反而是临末,他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淡淡道:“陈凯之。” 第二百三十八章:抱歉,学生做不到(5更求月票) 陈凯之本是想跟随同伴去练习射箭,没想到先生竟突然叫住了他。 不过想起这先生上回特意给他讲授了射箭的要诀,陈凯之倒是感念于心的,恭恭敬敬地上前道:“学生在。” 先生道:“去箭舍里坐一坐吧。” 陈凯之有点讶异,却不敢怠慢,忙应了一声好,便随着这先生至不远处藏弓的箭舍。 这里除了库房,边上还有一个小舍,这里显然是供人休憩的地方,先生命书吏去斟茶,接着跪坐在案后,方才还板着脸,这个时候,脸色倒是舒缓了许多,道:“不要客气,坐下吧。” 陈凯之点点头,跪坐在案前的蒲团上。 先生捋须道:“上次老夫和你讲授的东西,你还记得吗?” 陈凯之知道这是考教,又或者说是一次试探。 若是陈凯之转眼就忘了,对于这先生来说,陈凯之的心思,怕不在箭术上,将来对待陈凯之,多半是和其他的同窗一样,自个儿玩泥巴去吧。 陈凯之将上次讲授的内容,一五一十地说了。 先生没有露出赞赏的样子,只略略点头:“能记下来,并没有什么打紧,最紧要的是融会贯通,你是文昌院的读书人,老夫自然不求你将心思都放在这射术上,可至少,闲暇时该有所思考。” 陈凯之道:“学生倒是思考了一二。” “噢?”先生只是一笑,有些不信的样子:“说来听听。” 陈凯之正色道:“根据先生所说的内容,学生以为,所谓箭术的奥义,在于将这弓箭与人融合,就如人的手一样,人的心念一动,人就下意识的会做出某种动手,所谓得心应手,便是这个道理。而想要将这箭术练到最高境界,实则就是将弓当做自己的手,学习者不但要了解弓,更要了解自身,只有了解了自身,方才会弓有所了解,而想要做到这些,除了勤学苦练,诚如先生现在所考教的这样,还需进行思考,如何才能发挥自己身体的一切长处,从而化作弓箭的长处呢,自身的短处是什么,在使用弓箭时,又如何避开自己的短处。” 初时,这先生只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听着,到了后来,面上不禁露出诧异的表情。 他深深打量陈凯之一眼,才道:“你已经摸到了门径,虽是纸上谈兵,可是这等领悟,实属难得了,那么你自身的长处是什么?” 陈凯之毫不犹豫地道:“学生处处都是长处。” 呃……好像有点吹牛。 不过……这是实在话,学习了《文昌图》之后,陈凯之的这具身体,无论哪一处,仿佛都随时处于最佳的状态。 先生神情略显愕然,显然没想到陈凯之会如此回答,不禁又道:“没有短处?” 陈凯之很耿直地摇摇头道:“不敢相瞒,没有。” 先生忍不住哑然失笑起来,少年人啊,总是如此,过于高看自己。 他叹了口气,道:“老夫知道你的文章入了天人榜,所以自负一些,并无不可。只是……学习箭术,检视出自己的短处,比窥见自己的长处更加难得。因为短处,于箭者才是最致命的,你这些日子再想一想,自己的短处在哪里。” 陈凯之不禁苦笑,他对先生,一向是礼敬有加的,何况对方如此费心的教导自己,所以陈凯之实在不忍心去骗他,除非特别必要的情况之外,所以他很坚持地道:“学生确实没有短处。” 先生只是微笑,仿佛是在看一个吹牛逼的孩子般,笑道:“再想一想。” 好吧,被你打败了。 陈凯之有些无奈,只好道:“想不出来。” “别急。”先生捋须道:“可以慢慢的想。” 这时,有书吏斟茶来了。 先生呷了口茶,却没什么心思管这口舌之欲,心里只是想,这个少年,悟性极高,处处都令人满意,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太自负了,且不急,好好磨一磨他。 他让陈凯之慢慢去想,陈凯之觉得郁闷,他不是没有想过,而是真的没有任何短板啊。 无论是眼力、气力、身体的平衡,乃至于反应,陈凯之也不想谦虚,绝对可以碾压武院的所有人。 可这先生似笑非笑的样子,让陈凯之也不知如何解释,他倒是想当场让先生看看,可细细一想,这又没什么意思,他让自己想,自己再想想也好。 陈凯之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这茶和那白马寺的茶,差得远了,没什么滋味儿。 人就是如此,当初在金陵的时候,再劣的茶也能下口。可一旦尝到了真正的好茶,寻常的茶水,便味同嚼蜡了。 先生似乎不愿意继续追究下去,而是道:“这茶很不合你的口吧。” 陈凯之很老实地点点头。 先生却是笑了笑道:“武院里,其实是有好茶的,老夫手头也还算宽裕,倒也买得起好茶,而这茶,却是老夫买的茶渣冲泡,三文钱,便可买一两了。” 下脚料。 这是陈凯之第一个念头,他眯着眼睛看这先生,心里想,这厮莫不是铁公**。 却见先生正色道:“你知道这是为何吗?因为习武之人,万万不可使自己在一个舒适的环境之中,一旦如此,人便会贪图安逸,便会丧失耐性,老夫七岁学箭,到了如今,已有四十五年了,四十五年来,除了授课,学箭不缀,无论寒冬酷暑,可是这百步穿杨之处,其实早自三十年前,就可以做到了,老夫来问你,为何还要如此?” 陈凯之倒是答不上来了。 “是为了耐性,当你的箭术到了一定层次,最需要的,就是耐性,因为真正的箭术高手之间,比的便是耐性,谁能忍受更多的干扰,无论在任何环境之下,依旧能秉持自己的本心,将整个天下,当做自己的靶场,将自己的身体,当做一柄弓,一枚箭,谁才可以称得上是最绝顶的箭手,所以老夫哪怕一个时辰,都不敢贪恋任何的享受,无论是口舌之欲,还是美色,乃至于夏日吃一口冰,冬日烧一根碳,也绝不去尝试。” 他的眼里,似乎闪着光,这是一种骄傲,一个人一辈子,只做一件事,为了这件事,他将自己的生命都献祭了出来。 陈凯之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股傲然。 陈凯之想了想,不禁道:“这么说来……先生不贪恋美色,那么……岂不是没有子嗣?” 先生一笑道:“至今未有,不过……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弓箭在老夫眼里,便是自己的子嗣,子嗣总有断绝的一日,可是这弓,这箭,却是不灭的。”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他很果断地站起身来,作揖道:“学生告辞。” 转身,拜拜了您嘞。 先生万万料不到陈凯之走得这样干脆,不禁有些恼怒:“你……回来。” 陈凯之只得驻足,回过身看着先生。 先生愠怒道:“怎么,这样就想要放弃了?” 陈凯之叹了口气,才道:“我很好吃,口舌之欲,怕是改不了了。” 先生愕然,虽然他教授过许多人,几乎所有人都无法继续坚持下去,可是似陈凯之这般,直接说自己好吃懒做的,却还是第一次见。 陈凯之生怕他还不死心,又道:“而且我的志向,是生一窝的儿子,我还年轻,学生对美se,多少还有些向往,更何况,学生已有个未婚妻子,若是不娶妻生子,那我不就辜负了她?这于品性上,学生也是不对。再说,若是个个像先生这般,那子子孙孙怎么繁衍下去?” “还有,学生很懒,能躺着,学生就躺着,读书是为了功名,学习箭术,也只是希望身上有一技傍身,仅此而已。若有必要,学生还很希望享受,因为学生上辈子挨了不少穷,若是将来得了功名,定要吃遍世上的美味佳肴,喝最好的茶水,锦衣华服,出入要用最好的车马。” 陈凯之实在不忍心隐瞒他,自己的志向,从来不是苦心僧的生活。 其实陈凯之说出来的,只是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心中所想,不过陈凯之也相信,那些想这些的人,多半是不好跟这先生说得太明白的。 因为先生显得很生气:“若如此,那你将一事无成。” 陈凯之摇摇头道:“如果成就什么了不起的事,非要像先生这般,那学生宁愿一事无成,至少现在生活挺好的,偶尔还有鸡吃。” 先生不禁瞠目结舌,最终摇头苦笑道:“哎……你去吧,你资质虽还不错,可是在箭术上,永不会有所成就,但愿你垂垂老矣时,不会后悔莫及。” 陈凯之心里说,我若是因为这个后悔,那就真的见鬼了! 他却还是感激地朝先生行了个礼道:“这些日子,多谢先生赐教,学生告辞。” 先生没有说话,只是唏嘘,一副知音难觅的模样,见陈凯之真的走了,更是萧索的样子,口里喃喃道:“不吃苦中苦,如何能成为人上之人呢?现在的年轻人啊……”他接着又摇头,满是遗憾。 第二百三十九章:学爵(1更求月票) 快步从箭舍中出来,陈凯之虽未回头,却能感受得到那先生所表现出来的失望。 陈凯之不喜欢让人失望,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就会愿意跟着这先生,过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他渴望成功,可这成功,绝不是付出毕生的代表。 至少现在,陈凯之在努力向学的同时,却是愉快的。 只是一出箭舍,他却发现靶场那儿,已经乱做了一团。 陈凯之疾步走过去,却见一干人争吵不休,吴彦显得很狼狈的样子,衣冠不整,眼睛有些红肿。 而在另一边的,却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杨逍。 此时,杨逍居高临下地看着吴彦,眼里显露着不屑,冷笑着道:“你们吴家,将门之后,怎的养了你这么个酒囊饭袋?实在是可笑至极,你以为中了举人,就了不得了吗?你中了举人,你杨家依旧还是武人,你弃武从文,在我等眼里,照旧还是什么都不是!” 杨逍身后的武生们都冷笑连连,皆是鄙夷地看着吴彦。 这吴彦似乎一直都是这些武生们的眼中钉。 这些武生,多是将门子弟,似乎都和吴彦很早就认识了的,一寻了空子就来刁难。 “吴彦,你们吴家,怎会出你这样没出息的子弟。” “哈哈……连弓都拉不开,也配姓吴吗?” 那杨逍更加得意,虎目扫过其他的读书人,见其他人虽是有心想要上前相帮,却又不敢的样子,于是目中一副顾盼自雄的模样,颐指气使地道:“以为读了一些书,就了不起了吗?可笑!” 陈凯之微微皱眉,其实学里文院和武院之争,他多少是有所了解的,文武之间,不免会有所摩擦,其实陈凯之也比较能理解,就说上一辈子在学校的时候,那学里的体育生,嚣张跋扈一些也是寻常。 而吴彦最惨的地方就在于,他是这些武生的眼中钉,他和杨逍他们自幼熟识,都出自将门子弟,可如今从文,自然被他们视作是叛徒。 那先生似乎也听到了声音,也从箭舍里走了出来,却是背着手,远远眺望,似乎并没有上前来的意思。 陈凯之加快了脚步,站在吴彦身边,没有去看杨逍等人,而是凝视着吴彦道:“吴学兄,什么事?” 吴彦显得灰头土脸的,却是摇摇头,嚅嗫道:“没事,只是几个武院的学兄射箭射偏了。” 陈凯之便低头去看,只见一枚狼牙箭恰好落入吴彦不远的距离。 一下子,他一切都明白了。 理应是杨逍等人故意挑衅,又刻意展现自己所谓高超的箭术,只怕是假装‘失手’,却是一箭直接射在了吴彦的脚下。 这种箭矢擦肩而过的感觉,只怕任何一个人都会吓得狼狈不堪,吴彦自然不能免俗。 只是这等戏耍,吴彦明深知杨逍这些人招惹不起,自然是想要息事宁人。 陈凯之凝眸,却是道:“失手?” “是失手。”吴彦惊魂未定,他的纶巾还在地上,弯腰拾起,叹了口气。 陈凯之抿了抿嘴,这才侧目去看杨逍,一脸认真地道:“杨学兄,下一次射箭时,请小心一些。” 杨逍依旧坐在马上,高高地俯视着陈凯之。 他知道吴彦和这陈凯之相交莫逆,对于陈凯之,他却是不敢如吴彦这般轻易的戏耍的。毕竟陈凯之是入了天人榜的读书人,可是见陈凯之这气定神闲的样子,和其他的读书人不同,面对自己,没有半分的惧怕,方才那句轻描淡写的话,更像是某种警告。 杨逍这种将门子弟,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他冷哼一声道:“是吴彦没有长眼睛,偏要飞到我的箭上。” 这逻辑实在是吊炸天了,颇有几分,你特么的瞎了眼,非要将脸凑到我的手掌上来的意味。 陈凯之冷哼一声:“这是最后一次,还望杨学兄谨记。” 他没有去和杨逍辩论谁对谁非,因为辩论没有任何意义。 只是……这是最后一次! 杨逍恼怒,却似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依旧倨傲地道:“吴彦,你记着,下次见了我,躲远一些。” 吴彦张口欲言,嘴巴嚅嗫了一下,终是三缄其口。 陈凯之拉着吴彦要走,低声道:“以后少和这些人往来。” 正说着,那杨逍突的扬鞭一拍马,驾的一声,这马儿受惊,瞬时自陈凯之和吴彦的身边飞驰而过,吴彦吓得打了个趔趄,陈凯之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到一边。 杨逍已是飞马绝尘而去,口里发出大笑:“去你的最后一次,你的文章能入天人阁,再了不起,于我何干?哈哈……这吴彦,我想欺就便欺,你能奈何。” 声音越来越小,转瞬之间,仿佛是炫耀马技一般,已如旋风而去。 吴彦又一次惊魂不定,陈凯之倒还算气定神闲,他眯着眼,看了一眼杨逍一人一马的背影,一旁的武生,却没有走,依旧是嘻嘻哈哈的,似乎很欣赏陈凯之和吴彦狼狈的样子,似乎在说,最后一次又如何? 总算,那先生来了,厉声道:“不可无礼!” 他一声呵斥,武生们都咂舌,纷纷骑马而去。 先生很有深意地瞥了陈凯之一眼,只淡淡道:“这里没有人受伤吧。” 有个生员道:“方才……” 先生却是突的板着脸道:“没有人受伤就好,以后见了他们,躲着一些,这是在学里,没有人真正敢欺你们,不过……这世上的事,可不是都有别人庇护,出了学里就不一样了,山中有羊,就会有老虎,尔等既是文弱书生,理应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他的话,一语双关,仿佛是故意给陈凯之说的。 你弱,所以活该受欺。 陈凯之只淡淡一笑,对此不予理会。 待下了课,便回到了文昌院,陈凯之依旧留堂,刘梦远照例给陈凯之开小灶。 陈凯之将昨夜写的一篇时文给刘先生看,刘梦远看过之后,不禁感慨:“长进极大,看来你确实下了功夫。” 陈凯之道:“先生,这文章,学生还觉得有些地方略有不足,想请先生指正。” 刘梦远笑了笑,才道:“其实你已是天人榜的俊杰,老夫拿什么来指正你呢?” 陈凯之忙摇头,谦和地道:“学海无涯,且不说学生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莫说学生还是先生的弟子,即便有朝一日,当真是青出于蓝,学生也不是什么都行,圣人不是还说过吗?三人行必有我师!故而,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刘梦远只微微一笑,摇摇头:“今日也就不指正了,恰好老夫从曲阜那儿得来了一篇文章,你来看看。” 曲阜便是衍圣公府,对于这个公府,陈凯之只是略知一些,只知道那儿乃是天下读书人的中心,与各国交好,独立于曲阜一县之地,却据说有三万读书人在那里定居,各国的人,都以能够在那里求学为荣。 直接一句,这是圣地! 当然……陈凯之依旧还是觉得学宫这儿就不错,至于圣地这玩意,多半也就是时人吹捧而出的吧,两世为人,见多了勾心斗角,哪里会相信会有这样清新的所在。 陈凯之接过了一篇文章,认真细读起来,这是一首诗,诗还不错,不过用的却不是唐宋时的七律和五律,更接近魏晋时期的风格。 这个时代诗的水平……似乎并不怎么样啊。 而且陈凯之在大陈境内,发现诗词其实并不多,大家更热衷于文章。 一旁的刘梦远似乎看出了陈凯之的疑惑,含笑道:“这是曲阜诗家郑如意的大作,凯之以为如何。” 陈凯之又不傻,当然知道当一个人兴冲冲地问你这玩意如何的时候,该怎么回答了,便道:“很不错。” 刘梦远道:“曲阜的诗家,是最出名的,老夫慕名很久了,不过而今在学宫中职事,只怕这辈子也难去曲阜见识一二。就说这位郑如意先生吧,他诗词文章,都是极佳的,被衍圣公封为君,令人羡慕神往。” 陈凯之不由道:“怎么,衍圣公还可以敕封的吗?” 刘梦远正色道:“学坛圣地,孔庙之主,如何不可以封人爵位?” 陈凯之挠挠头,这一点,他倒没有太注意,便好奇地道:“如此,这和朝廷的爵位,又有什么分别?” 刘梦远捋须笑道:“各国所封的爵位,多是勋爵,立了大功,方才可以受此殊荣。而衍圣公所封的,却是学爵。” 学爵? 陈凯之不禁一呆。 刘梦远接着道:“凡是有诗词文章,于圣庙有功的,又或者是教书育人,各国有教化之功的,衍圣公府会赐予学爵,这学爵,不过三等而已,最受人推崇的为‘公’,当今世上,有文正公、文成公、文忠公、文襄公诸如此类,这些人,无一不是对教化有大功,而今衍圣公府,有七大文公世家,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亚圣的后人,还有一两个,亦是自汉之后最出众的人物,甚至可以和圣人比肩;而其次,便是君,最次,则为子。” 第二百四十章:私人订制(2更求月票) 对于这‘君’,陈凯之可以理解,古代的君,本就是爵位的一种,不过却只存于春秋时期,譬如孟尝君之类。 而子……想不到也是文爵的一种,这只怕更多的是敬称,比如孔圣人,便叫孔子,除此之外,还有荀子、老子之类。 陈凯之想了想,又道:“学生还是不明白,学爵有什么用?” 刘梦远不禁有些恼火,道:“这是读书人的至高荣誉,怎么说如何用呢?自然,衍圣公府所敕封的学爵,各国对此都有极大的礼遇,那衍圣公府的七大公暂且不提,这些人,一旦封公,子孙已受了无数的好处,身份高贵至极,寻常的读书人见了,就算你贵为宰辅,见了也需行礼,表示敬意。便是见了各国的皇族,亦无所畏惧。若是君、子,各国也会给予诸多优渥,比如天人阁中的诸位学士,实则都有学爵,否则也没有资格进入天人阁,不只如此,若是拥有学爵之人,在各国都是优待的,就如大陈,朝廷多会给予抚恤,每月按时拨发钱粮供养。” “而更重要的是,有学爵之人,便是衍圣公府所承认的‘师’,无论到了哪里,不知多少读书人争抢着想要拜入其门下,供其驱使。” 衍圣公府赐了爵,各国还进行供养?陈凯之突然觉得,各国皇室的脑门上,似乎冒着绿光。 他也只是好奇一问而已,毕竟这东西,距离自己还是太远了,便笑了笑道:“学生明白了,原来这衍圣公府,这样的厉害。” 刘梦远一脸神圣地道:“学府至高所在,自然厉害,天下的读书人都将其视作圣地,而各国的官吏,哪一个不是读书人?它的影响,岂可等闲视之?” 陈凯之颔首,可这种权力结构,似乎和上一世大不相同啊! 这时,他突的道:“恩师可有学爵吗?” 刘梦远呆了一下,老脸一红,道:“这需要际遇,衍圣公府对于学爵的颁赐,历来是极为苛刻的,可不是作了好文章就可以。” 陈凯之哂然一笑,他能看出刘先生的心虚,说来也是,好歹是天人阁的掌院,竟连一个学爵都没有混到。 不过由此可见,这学爵,只怕也绝不是这样轻易获得的。 衍圣公府并不愚蠢,他们的学爵之所以吃香,得到各国的认可,便在于他们无以伦比的公信力,而一旦失了公信力,这衍圣公府既无兵又无粮,难道真的靠捧着孔圣人的灵位,便可生存在这世上吗? 似乎为了避免尴尬,刘梦远岔开了话题:“方才听说,你与武院的人滋生了冲突?此事,老夫可以去和武院的人交涉一二,让武院的掌院狠狠惩罚……” 陈凯之却是摇了摇头,面上平静而自然,道:“多谢先生,学生能处理好,这大可不必了。” 刘梦远微微皱眉道:“哎,武院的武生,历来调皮一些,不过武院和文院不同,他们多是勋贵子弟,不免傲慢一些,若是真有什么麻烦,你大可来寻老夫。” 陈凯之眼眸一张,别有深意地道:“学生有学生的办法。” 刘梦远略显讶异:“办法?” 陈凯之只是点了一下头,没有说下去的意思。 这个办法,陈凯之当然不可能告诉刘梦远。 见天色已黑,他便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先生还未用晚餐,还是早些吃了早些休息吧,学生也该回去了。” 刘梦远一笑,他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某种意义来说,他是越发喜欢这个学生了,学问好倒也罢了,便是为人处置,也是练达无比,比如要告辞,他不会说学生有什么事,而是一句先生也该休息了,令人听着就感觉舒坦,这便是人们说的暖心吧。 他颔首:“去吧。” 陈凯之徐步自学宫出来,看了看已经一片夜幕笼罩的天空,他加快了步子,直往一个方向而去。 这一次,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了学宫不远的关帝庙。 洛阳城的土地庙,香火最是鼎盛的,而之所以人多,倒也不是因为土地老爷的神格魅力,实是因为,这里沿着洛水,而洛水两岸,尽是不可描述的场所。 于是乎,人还未至,便可听到声乐阵阵,欢声笑语,天穹之下,万家灯火与天上的星辰相映成趣。 这种情景,其实陈凯之见得多了,也懒得去欣赏这不可描述的美妙之处,却是穿过街巷,随即到了一处街坊。 这是土地庙的后门,有不少铁匠铺子,因为不临街,所以显得很不起眼,而之所以非要靠着这土地庙,似乎在匠人们心里,土是生金的缘故吧。 当然,这一些都是陈凯之的妄自猜想,他循着记忆,来到了一家铺子,这铺子是陈凯之特意打听过的,一进去,并没有什么装饰,却是一股热浪扑面袭来。 那炉火卷起,几个赤身的匠人正在忙碌,见有客来了,一个年纪较长的人迎上来道:“不知客官有何贵干?” 陈凯之开门见山地道:“我要制一柄弓。” 匠人微微呆了一下,道:“弓箭乃是违禁之物……” 陈凯之淡淡道:“我乃举人。” 匠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说到大陈的许多律令,其实都是针对平民百姓,而读书人,则享有许多隐形的特权,比如秀才理论上可以佩剑,只要你不怕被人笑话的话,举人可以持弓,毕竟君子六艺之中,便有射箭这一个项目。 匠人笑吟吟地道:“不知公子要制什么弓?我们这里……” 陈凯之却是从自己的怀里抽出了一张图纸来,接着拍在了匠人面前,道:“按着这样式来定制就可以了,银子不成问题。” 说着,他取出了一块碎银,直接递给了这匠人,道:“这是定金,过了三日,我来取,久闻你们这里是洛阳最好的匠铺,有劳了。” 陈凯之说罢,便旋身走出了铺子。 那匠人忙拿起图纸,一看,顿时咂舌。 因为这图纸之中,不只是绘出了样式,便连里头用什么料子,甚至一些细节,都是密密麻麻的记载其中,可谓事无巨细。 他将碎银收在怀里,知道未来三日,可有的忙了。此人是个举人,即便付了定金,也不担心铺子里敢不完工。 陈凯之的脚步有些急,走出铺子的时候,却是迎面有人走来,二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陈凯之抬眸,竟是武院教授箭术的先生。 这先生见了陈凯之,也颇为意外,二人四目相对,目光的背后,心思各异。 这先生诧异地道:“你来此做什么?” 陈凯之先朝他行了个礼:“学生……” “是来制弓?”先生面上突是露出诡异的样子。 陈凯之坦然道:“是。” 先生捋须,叹口气道:“射术看似只是小术,可要到顶尖的境界,却属大道,因此,我等要学,就要学到最好,便如在你的面前,有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你自知穷尽一生,也无法达到顶峰,可是吾辈唯一能做的,便是攀登,无论路途多远,无论遭遇多少险阻,即便到了老夫这知天命的年纪时,也只不过只是到了半山腰,亦不是憾事。而你……” 他目光灼灼,接着道:“而你,心念太杂了,你莫说山腰,便是山脚,也永远达不到,你既然不肯穷尽一生来学箭,那么,定制了弓箭又有何用,还不如和你其他同窗一般,权当这只是一门功课,含糊着混过去,也就罢了,不要枉费心思。” 先生风淡云轻地说着,像是唠家常一样,可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颇有失望,因为起初,他因为陈凯之是个真正对箭术有兴趣的少年,他不在乎陈凯之是不是中了天人榜,他只想寻一个聪明的人,传授自己的箭术,仅此而已。 陈凯之笑了。 远处便是歌楼的吟唱,还有道上货郎的叫卖,在这灯火隐现的闹市,人群穿梭,许多人与二人擦肩而过。 灯火之下,陈凯之的长眉微微一挑,徐徐道:“学生打制弓箭,并不是为了学箭。” 远处不知何时,起了琴音,琴音缥缈,似在安抚着白日里劳碌之人的心,又或者是想给疲倦的人一些安慰。 陈凯之没有被琴音影响,他凝眸看着先生,一字一句地道:“我制弓是因为……我要告诉每一个人,我陈凯之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算数的。” 说话算数! 前一句何其容易,可是后两个字,却是何其难也。 陈凯之说罢,又深深朝先生一礼,便动身与一脸错愕的先生擦肩而过,没一会便消逝在了这灯火阑珊的尽头。 先生恍然,他似乎想说什么,忙回头,却见这灯火之下,幽暗的小巷两侧,除了匠人升了炉火,拼命的用锤敲打着烧的烫红的生铁,偶尔,有卖掉的低级changji拉扯着路人,发出动人的笑声,那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少年,早已不知所踪。 “真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啊。”先生略带惆怅地叹了口气。 ………… 深夜漫漫写下这些文字,越来越觉得主角像老虎自己了:老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算数的。老虎也只想证明一件事,努力付出,就定有回报。 哎,依旧还是求一求月票,其实求月票,不是想要证明老虎比别人强,也不是因为老虎为求月票而求月票,只是因为,在这静寂长夜,老虎坐在这里,写下来的每一个字,构思的每一个故事,所付出的努力和心血,老虎想要证明,这一切都不是白费的。 月票的本质,就在于奖赏,让读者们给自己心仪的作者投下宝贵一票。 所以,老虎求摸摸! 第二百四十一章:直接碾碎他(3更求月票) 回到家中,在这小小的庭院里,陈凯之看到一盏孤灯在庭院外闪烁。 此时……已经夜深了。 这里没有土地庙的喧闹,而是极显清幽,漆黑的夜空,静寂无声的一片,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可那盏灯动了,从黑幕重重的浓夜里,一个人提着灯自浓夜中出来。 这人的脸上,表情凝重,带着无尽的怨气,接着当头棒喝:“你去哪里了,现在才知道回来,为何事先不请人带个口信?你知不知道师兄在这里足足等了你一个时辰了。” 陈凯之忙露出惭愧的样子道:“师兄,我错了。” 原以为陈凯之会狡辩,又或者会解释点什么,谁知道这家伙认错认得这样的干脆。 邓健满肚子准备揭穿这个家伙的话,只好烂在了肚子里,便道:“以后不可如此了,否则师兄不给你留门了。饿了没有?” 陈凯之摸了摸扁平的肚子,略带几分可怜巴巴的道:“饿了。” 邓健龇牙咧嘴地瞪着他道:“这么迟回来,也不在外用饭,幸好我留了。” 说罢,师兄弟便一起入门,默契非常的一个去等饭吃,另一个去热饭菜。 等到邓健端了饭菜来,陈凯之看了看菜,抬眸道:“师兄,你是不是把肉都吃了?” 邓健火冒三丈:“我邓健岂是这样的人?我……我……我羞于你说话。” 陈凯之咂舌,忙低头吃饭。 吃饱喝足后,陈凯之满足地道:“我来洗碗。” 邓健却已是拿起了碗筷:“我来吧,你半夜才回来,一定辛苦,去睡吧。” 陈凯之便道:“没这么早睡,今日先生也没留功课,那我去斟一些茶来吧。” 二人分头行动,过不多时,又各自聚在一起。 邓健坐下,接过了陈凯之泡好的茶,这才道:“我也知道你学业辛苦,可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陈凯之今日乖了,没有顶撞他,俯首帖耳地连声说是。 邓健呷了口茶,那心里的火气压了下去,转而道:“近日我在国史馆修史,重新去读了实录,心里感慨良多,这世上什么功名利禄,都是过眼云烟,实录里多少赫赫有名的贤臣名将,哎……还不是都作了土?所以师兄这几日都在想,功业固然要紧,可是还需多关心关心身边的人,因为只有身边的人,才是弥足珍贵,最值得珍惜。” 噗…… 陈凯之喝下的一口茶,没忍住,直接喷了出来…… 呃,师兄,你这不厚道啊,深更半夜的给我灌鸡汤,而且还是特浓厚的。 邓健一看陈凯之贼头贼脑的样子,又气不打一处来,严肃地道:“认真一点。” 陈凯之忙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道:“师兄说的好。” 邓健这才作罢,吁了口气,又继续道:“人生无常啊……” 他边说着,头微微仰起,眼中竟有些模糊,似是感触到了什么,眼里泪光点点。 邓健吁了口气,接着道:“你师兄呢,说得好听,出身在一个诗书之家,实则这些年来,早就家道中落了。自幼便有人告诉我,光耀门楣。因此我读书,我拜师。我性情本不是那般,就只好糊弄恩师,这些年来,想起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真是惭愧啊。此后一直孑身一人在京师,看似风光,可是内情,你是知道的,说来惭愧,追了半辈子功名,结果一无所获,好在还有你这个师弟,师弟,你不要重蹈师兄的覆辙了,你我如今在这京里相依为命,我是将你当做我的亲兄弟的,这都是肺腑之言……” 陈凯之看着师兄这个样子,就知道他的文青病犯了。 这翰林容易犯文青病,陈凯之倒是略知一些,据说还有翰林光着pigu爬上房里念诗的。 陈凯之心里不禁有些惭愧,觉得有事隐瞒着自己的师兄,便道:“师兄,我也是将你当做兄长看待,其实,我……我有钱的。” 邓健却是幽幽地道:“你那些钱,留着吧,将来日子还长着呢。” 陈凯之摇头道:“我的意思是,我有很多钱,现在,一月有两万两,若是不出意外,现在掐指一算,又过了一月了,至少该有四万两了吧。” 哐当! 茶盏落地,摔了个粉碎。 邓健几乎是瘫坐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陈凯之,嘴唇有些颤抖,道:“四万……不是钱,是两?” 陈凯之去睡了,因为他和师兄,已经无法沟通了。 邓健像木头一般,跪坐在那,正努力地掰着手指头,似乎在计算,咿咿呀呀的说着一二三四五之类。 陈凯之是真不想吓他,实在是……不忍心一直看着这厮每日算计着钱粮又不好让自己拿出点钱来补贴家用。 一连几日,师兄的表情都很凝重,想来此事,他还需慢慢消化。 读书人嘛,就是这个样子的,即便是飞来一笔横财,正常的人自然是美滋滋的,可读书人不一样,他得先纠结一下道德和伦理,比如被师弟bao养是不是牵涉到伦理问题呢?又比如自己是不是该甘守清贫诸如此类的事。 三日之后的清晨,陈凯之便如约的到铺子里来取弓了。 这是一柄陈凯之所定制的反曲弓,所用的材料,都是最好的,反曲弓的好处在于,威力比之这时代的弓要强大得多,更利于射击,且不似寻常的长弓一般体积巨大,陈凯之试了试紧绷的牛筋弓弦,这弓的拉力不小,只怕堪比那一石的长弓,却比那长弓要小巧了许多,不过半人之高。 对此,陈凯之甚是满意,他付了银子,随即让匠人给了一块布,将弓和定制的一壶箭矢都包了起来,接着便往学宫里去。 陈凯之的身后,突然背了这么一个家伙,倒是引人侧目,不过陈凯之对此并不在乎,他到了文昌院,上了上午的经史课,而到了下午,便是武课时间了。 正午的时候,陈凯之慢吞吞地吃着茶,见吴彦一副紧张的模样,知道他对下午的武课心有余悸,陈凯之朝他笑笑道:“吴学兄……” “啊……”吴彦这才稍稍回神,愣愣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呷了口茶,道:“人都有畏惧之心,可当你越怕什么时候,这种恐惧,便会如影随形,恐惧是人的弱点,正因为如此,就更该克制这种恐惧。” 吴彦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苦笑着道:“其实我倒并不怕受伤,所惧的,只是当着同窗的面被人羞辱而已。” 陈凯之面上没有表情,只将手上的茶盏放在手里打转,听了他的话,颔首表示理解。 待钟声起了,陈凯之一把拿起手中的东西,突的道:“可是无论如何,生活中总有许多东西,你非要面对不可,是不是?走吧,去校场。” 虽是不情愿,可文生依旧规矩的赶去武院。 待众人都到了武院,而那先生,早已在那里负手等候了。 先生依旧还是风淡云轻的样子,声调平平地道:“大家各自练箭吧。” 说着,便旋身要回箭舍去,他对文昌院的读书人,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兴致。 陈凯之却是突然道:“先生且慢。” 先生呆了一下:“所为何事?” 陈凯之笑了笑道:“倒没什么大事,只是想寻杨学兄兑现承诺。” 先生面上一绷,拧眉道:“什么承诺?” 陈凯之道:“学生说过,他的恶作剧,是最后一次,可是杨学兄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累教不改,所以学生想请杨学兄来比一比箭术。” 陈凯之此话一出,瞬间,众人便一片哗然起来。 陈凯之,这个文昌院的文举人,居然要找武院的人比箭,竟还是杨逍? 是疯了吗? 那杨逍在武院之中这般嚣张跋扈,被无数武生所拥戴,鞍前马后,正是因为他的箭术超群,否则谁肯服他? 许多同窗惊诧万分,也有人觉得可笑。 这是太不自量力了! 陈凯之身边的吴彦甚至吓得脸都绿了,忙捏了捏陈凯之的袖摆,忧心不已地道:“陈学弟,不要……” 整件事论起来,陈凯之今日如此,还是当初他惹出来的。 陈凯之陈凯之只是拍了一下吴彦的肩膀,依旧不为所动,却是昂首厉声道:“让杨逍给我陈凯之滚出来!” 声振屋瓦,像是打破了长空。 他陈凯之,今日就是来砸场子的。 谦虚是归谦虚,可是陈凯之也知道,有些人可以谦让,可有些人,你的谦让毫无作用,甚至会让人更觉得你可欺。 在他看来,对付那些平时得寸进尺之人,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手段,就是直接碾碎他。 这箭术的先生,深深地凝望了陈凯之一眼,心里却透着失望。 箭术最需要的是忍耐,可是这个陈凯之,似乎忍耐力并不够,看来,是当初看错他了。 远处,有几个武生正在练习骑术,隐约听到了陈凯之的话,早已勒马,飞快去通报了。 陈凯之却是眯着眼,面上淡然,方才一句挑衅之后,他再没有开口多说一句话。因为他知道,嚣张如杨逍,他无论如何都会来的。 第二百四十二章:奇迹(4更求月票) 学宫是不允许私斗的,可是这里乃是校场,既是校场,总可以‘练箭’吧。 过不多时,便见那杨逍飞马而来了。 只见他一脸的怒气冲冲,他的确是料不到,这陈凯之竟敢公然挑衅自己。 他是将门子弟,自幼便比其他的子弟出类拔萃,早就傲慢惯了,被陈凯之这样一个文生挑衅,他怎么不怒? 他飞快地下了马,匆匆拨开了人群,直接走到了陈凯之的跟前,目带火焰地冷冷盯着陈凯之。 陈凯之则是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反是显得平淡地道:“杨学兄,请吧。” 不需废话,直接见真章吧。 陈凯之这么直截了当,倒令杨逍意外,他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好,很好!陈凯之,我敬你入了天人榜,平时对你倒还隐忍,想不到你今日竟来作死!” 陈凯之却没有说话,而是一步步地后退,意思很明显,多说无益。 杨逍的面上,不禁露出了恼恨,他恶狠狠地瞪着陈凯之道:“你可要记住,刀剑尚且无眼,更遑论是这箭了!” 陈凯之突然驻足,这时才道:“那么杨学兄可就要小心了。” 杨逍彻底的怒了。 他狞然一笑,四顾道:“你放心,我箭术高超,倒也不会射死你,不过……倒是要教你这辈子再拿不起弓。” 他这样一说,身后的武生们就都随之大笑起来。 陈凯之……不过是个文弱书生而已,竟要和杨学兄比箭,这……不是疯了吗? 而吴彦等人,却一个个面如死灰,他们觉得陈凯之实在过于鲁莽,甚至……是在找死。 那先生,心里却是叹息一声,他没有进行制止,却只是冷冷地瞥了陈凯之一眼,心里不禁想,以杨逍的箭术,想必是不会射中这个小子要害的,这样也好,这小子还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让他吃一点苦头权当教训吧。 只是沉吟之间,他眼眸一撇,却见杨逍面上带着盛怒,突的,先生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杨逍年轻气盛,若是…… 可此时,已经来不及制止了,武生们已经喝令文举人们退开,陈凯之和杨逍相距五十步,而杨逍已让人取来了他的长弓,这几乎有他人一般高的长弓一立,威势十足。 此时,杨逍大笑着道:“陈学弟,这是你自找的,若你现在后悔求饶还来得及的!” 陈凯之亦是解下了弓,将包裹的黑布掀开,露出了反曲弓,一笑之后,突然目露精光:“不需放屁!” ………… 此时,明伦堂里没有武院的喧闹,反是显得很是安静平和。 杨业正在后舍里喝着茶,自学宫里出了一篇文章入了天人榜后,他这位学官,也算是定下了心来。 这算是实打实的一桩政绩啊。 所以他的心情还算不错,今儿也没有什么大事要处理,他本是想要寻学里的曹掌院下棋对弈,谁料曹掌院临时有事,倒是让杨业不禁觉得有些遗憾。 可就在这时,外头却传来急促的脚步。 杨业眉头微皱,便见一个书吏很是没有规矩的破门而入,接着气喘吁吁地拜倒在地:“大人,大人……大事不妙,大事不妙了啊。” 杨业不由恼怒。 自己治学甚严,学宫上下,历来规规矩矩的,对这些书吏,他也素来严苛,还从来没有出过这样慌慌张张的事。 他面若寒霜,厉声道:“慌慌张张的,这是要做什么?” 书吏似乎遇到了极恐惧的事,期期艾艾地道:“陈凯之……陈凯之……不想活了!” 什么,陈凯之……不想活了?他要寻死吗? 杨业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他……不能死啊。 杨业心下一惊,豁然而起,身子竟不自觉的颤抖。 这位刚刚进入了天人榜的才子若是突然死了,这还了得?自己不如也死了干净。 一下子的,所有的官仪不见了踪影,杨业忙道:“怎么了,怎么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书吏急匆匆地道:“那陈凯之竟是跑去寻武院的武举人杨逍挑衅,要比斗箭术,他们现在……就在校场,想来差不多已经开始了。” 杨业的脑子顿时发懵起来。 杨逍这个人,他是知道的,将门之后,其父也算是大陈声名赫赫的一员大将,这个人,在学宫里也是出了名的箭术超绝,而陈凯之…… 陈凯之竟跑去寻杨逍挑衅?而且……还真动手了? 他完全可以想象,若是有丝毫的闪失,陈凯之就必是死定。 就算不死,少年人相争,也极可能让陈凯之落个残疾。 不敢再多想,杨业几乎是咆哮着道:“陈凯之……他疯了吗?他是活腻了吗?遭了,遭了,要遭了,快,快,备轿,不,走,赶紧走,这就去武院,去武院。” 这事发生得太突然,消息却已不胫而走了,整个学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有些发懵。 那些授课中的博士,哪里还有心思授课?有人看见杨业带着一行人匆匆疾走而去,一打听,竟也丢下了学生,直接跟着去了。 要糟啊。 学宫若是出现如此恶性的事件,假若再出一点闪失,只怕学宫上下,谁也别想好过。 而在此时,在这武院的校场里,陈凯之毫无惧色,镇定自若地地伫立着。 只见他那俊秀的面庞迎着正午的烈阳微微抬起,那如星辰一般的眸子,闪闪生辉。 他取了弓箭,遥看着远处为自己担忧,也还有想要看自己笑话的人,眼眸也只是轻轻的掠过,随即,他的目光仿佛一下子闪了精光一般,锁死在了杨逍身上。 此时,心要静。 因此他心情平和,慢慢的,他开始适应着手里的这柄弓,射击的奥义,从那位先生那儿,陈凯之学习到了不少,他慢慢地调整着,似乎最终选择了一个较为舒服的射姿。 那杨逍虽是在五十步开外,可陈凯之却看得无比清晰,莫说是人,便是面上的毛孔,似乎都清晰可见。 陈凯之默默地使自己体内的气息徐徐在体内流转,渐渐的,身上渗出一些细汗起来,倒是并不觉得不适,反而有一种很轻松的感觉。 而那杨逍,似乎也已做好了准备。 他眯着眼看着远处的陈凯之,并不看陈凯之的面容,大笑道:“你先请吧。” 陈凯之却是淡然回应:“杨学兄先请。” 请自落下。 这杨逍本就不是一个谦让的人,本来以为,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能将这陈凯之置之死地,便是让对方先射一箭,并没有什么妨碍,可陈凯之竟是给脸不要脸。 杨逍鄙夷地冷笑一声,也就不客气了,直接弯弓搭箭,将这弓弦拉满,浑身的肌肉都随之绷起,口里大叫道:“那么……小心了……” 说话间,那狼牙箭已如飞蝗一般破空而出。 他箭术精湛,却还是留了几分气力,至于这箭矢,都已经磨平了箭簇,并不锋利,并不至于杀人,可这一箭射中,寻常人也绝对承受不住的,就算他减少了力道,却也足以让陈凯之三日爬不起来。 嗤嗤…… 箭矢几乎快到让人看不到轨迹。 许多文举人已经一身冷汗,甚至不敢张眼去看,他们知道,下一刻,这箭便要射中陈凯之。 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这箭虽是快到了极致,但到了陈凯之的眼里,却是很慢。 他的眼睛,竟能高速地捕捉这箭矢的轨迹。 那箭飞速而来,人群中已爆发了惊呼,吴彦更是忍不住高喊道:“小心……” 说小心,其实已经迟了。 至少那站在一旁好整以暇的箭术先生,已经知道了答案,杨逍所射的乃是陈凯之的胸膛,足以一箭将陈凯之击倒,甚至可能打断陈凯之的一根肋骨。 而以此箭的速度以及方位来判断,陈凯之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的。 只是…… 陈凯之此时拉弓,他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冷笑,而随即,搭在满弓之上的箭矢竟也已经飞出。 嗤…… 就在所有人不忍目睹的时候。 啪嗒一声。 金铁交鸣,奇迹……发生了。 飞来的一箭,竟然直接被陈凯之射落,两箭在距离陈凯之十几步的半空撞击一起,一齐落地。 呼…… 这怎么可能? 中途截箭,这需何等的眼力,还有高明的预判。 那先生没有表情的脸上,突然变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结果,即便他无法承认眼前所发生的事实,却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个好字。 杨逍远远眺望着,本是自信满满的脸,瞬间骤变。 他自是有真本事的,只略惊愕,便很快地有了反应。 一击不中,他又迅速地从箭壶中取出第二箭,以极快的速度再次飞射出去。 “雕虫小技!”陈凯之则是一声爆喝。 他的反应,并不比杨逍更慢,依旧弯弓,体内气息流转,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他的眼睛,竟如炬火,此时此刻,将那飞来的箭矢看的一清二楚,在他的眼前,仿佛世界变慢了,慢的出奇,那飞射而来的箭矢,犹如徐徐飞来的苍蝇。 与此同时,手臂轻易地将弓拉满,箭如流星。 第二百四十三章:赢了(5更求月票) 只听,叮当…… 两支箭猛地撞在了一起。 以箭止箭! 就算这里许多人不懂箭术,却也知道,这需要的箭术水准,比所谓的百步穿杨,不知高明多少倍。 可是……这又如何可能呢? 眼前这个人,从头到脚看,都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怎么说,他只是一个文状元啊。 可事实是,真真实实的发生了,所有人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那先生,已是彻底的动容了,他平时永远微眯的眼睛,现在竟是猛地张大,瞳孔也收缩起来。 杨逍也被这意想不到状况给惊到,他已感觉自己汗流浃背,咬了咬牙,却是自知此时绝不能停。 于是再一次拉满弓,自己手中的这柄硬弓,想要拉满,所需的力道惊人,即便杨逍自幼练习,力道不轻,可连续拉弓,对于一个人来说,体力的损耗依旧是巨大的。 连射三箭,到这第三箭时,杨逍已是感觉自己有些力不从心,那手臂已明显的酸痛起来,他咬了咬牙,强忍着剧痛,再次射出一箭。 叮! 那箭再一次飞出,可是…… 陈凯之轻松地再次将飞来的箭矢射飞。 杨逍彻底的懵了。 世上竟有这样的事?他已感到浑身乏力,气喘吁吁的,甚至感觉自己的手臂已有些抬不起来了。 而在这时,陈凯之却是厉声道:“让了你三箭,现在轮到我了,杨学兄,小心了!” 还要来…… 杨逍先是一惊,却是咬着牙关,这样的连续射击,以他的体力,都无法支撑,可陈凯之看起来,竟依旧轻松无比的样子。 就在这时,陈凯之再次弯弓,凝眸,一箭飞速射出。 这箭矢嗤嗤的破空,径朝杨逍的胸口而来。 快,狠,准! 杨逍吓得面如土色,他想要抬起手臂,也效仿陈凯之那般,将这箭射落,可这一想法刚刚冒出,顿时苦笑,因为…… 他经过了连射三箭,在力道上,已有不足,重要的是,在短时间内以箭射箭,他没有把握。 于是他想要避开,可这箭来得实在太快太快,它在半空疯狂的旋转,前一刻,刚刚脱了弓弦,而下一刻,啪…… 呃啊…… 一股剧痛,自杨逍的胸膛传来。 这没有箭簇的箭矢,仿佛夹杂着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狠狠地撞在杨逍的胸膛上,箭头虽是磨平的,可随着惯性,依旧旋转,骤然之间,杨逍的胸口皮肉顿时被搅了个稀烂,血肉模糊。 杨逍打了个趔趄,铁塔般的身躯,竟是摇摇欲坠。 这一切,都犹如发生在一瞬之间,而所有人的呼吸,都已停止了。 无数不可置信的眼眸,看着杨逍,也有人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的脸色依旧如常,没有得意之色,也没有嚣张,只一笑道:“我又来了。” 又来? 连续第五箭。 很明显,陈凯之再一次惊到了所有人。 这便是体力再好的人,只怕也难以做到吧,毕竟射箭对于体力的消耗其实极大,一般的弓手,在射出一箭之后,都需进行短暂的休息和恢复,而似这般没命的连射,难道……虎口不疼吗? 可陈凯之说来就来,当杨逍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箭矢已是狠狠地飞来,这一次,中的是他的大腿。 右腿像是打了一下摆子,顿时像是不听使唤一般,杨逍的身躯猛然一倾,接着单膝跪倒,而右腿已是鲜血淋漓。 这种钻心的痛感,令杨逍几乎要昏死过去。 “还没有认输吗?”陈凯之只抿嘴轻笑,他的手,又一次拉满了弓,依旧还是连射。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已经凝固了。 几乎所有的人,无论是文举人还是武生,现在只剩下了惊诧,没有人敢去相信自己的眼睛。 又是一箭。 这一次,是肩窝。 那飞箭如鬼魅一般,狠狠地撞击在了杨逍的肩窝之处。 咯咯,微微的骨碎声被那箭矢的撞击声所淹没,杨逍手里的弓已跌落,他单膝跪倒,手像一根蔓藤上的黄瓜,只在臂上晃荡。 “箭下留人!”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一个急促的声音传来,这嗓音,带着嘶哑和疲惫。 有人来救杨逍了。 而此时,杨逍再也坚持不住了,整个人直直的扑倒在地。 即便是钝箭,连续三箭,对于他身体的摧残,亦是到了可怖的地步,他整个人宛如一滩烂泥般,除了不甘的呼吸,竟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爬起。 有人来了…… 而杨逍的心里除了震惊,还有一股莫名的仇恨。 震惊于这陈凯之……为何箭术高超至此,而心里涌出来的滔滔恨意,也盘踞在了他的心头。 是掌宫大人的声音。 他的父亲,乃是左营都督,杨逍相信掌宫大人一定会为做主。 尤其是那一句箭下留人,对杨逍来说,几乎是天籁之音,自己……终于得救了。 几乎所有人,依旧还沉浸在那精彩绝伦的比斗之中。 那先生,更是发现自己的身子僵直,他的嘴唇嚅嗫着,想要说什么,却似是如鲠在喉。 这样的力道,这样的眼力,还有如此的敏锐…… 这个少年,就是一柄弓啊。 他竟发现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 这是何等的资质? 自己为了练箭,每日锤炼自己,无论是寒冬还是酷暑,从不曾有过松懈,自己不敢触碰美色,不敢满足口舌之欲,甚至冬日不敢让自己睡在温暖的被窝,炎炎夏日,不敢吃瓜解暑……可是……可是…… 一切的坚持,都在此时被这陈凯之击成了碎片。 原来人家喜欢女子,贪吃懒做,都可以……可以年纪轻轻时,到这样的境界吗? 而这时,掌宫杨业大人,已带着乌压压的人呼啦啦的冲来了。 杨业焦急万分,一路上,他恨不得飞过来,这脚步别提有多匆忙了。 他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心里一直默念着,决不可出事,决不可出事啊。 这个时候,他哪里还顾得上他身为掌宫大人的风度,如疯了一样,排众而出,边吆喝着:“箭下留人!” 他的眼睛终于看到了陈凯之,随后,几乎是张牙舞爪的扑上去,一下子冲到了陈凯之面前,关切地道:“陈凯之,你怎么样,你……无事吧?” 远在五十步外的杨逍,听到箭下留人,尚且还有一点如释重负,以为…… 可接下来,再听一句陈凯之你无事吧,直接令他一时气血上涌,一口老血几乎要喷出来。 自己才是躺在这里的那个啊,三处受创的地方还在泊泊的流血不止呢,这样明显的目标人物竟也没看到? 此时,陈凯之已收了弓箭,朝杨业作揖道:“大人费心了,学生……并没有什么事。” 杨业依旧不放心,狐疑地上下打量陈凯之,似乎在努力辨认陈凯之是否安好。 其实他的确是太紧张了,一直生怕出什么事故,这倒也未必是担待的起担待不起的问题,朝廷问责,其实都是次要的事,而在于自己执掌学宫,天人榜的才子,若是在学宫里出了事,自此之后,那他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见陈凯之的确完好无损的样子,他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不禁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他这时才觉得轻松起来,勉强露出了一些笑容,道:“总算……老夫来得及时,制止了这场私斗,陈凯之,君子不立危墙,圣人的教诲,莫非你抛之脑后了吗?气死我也,你怎可这样不爱惜自己?” 呃…… 方才还惊愕的人,一开始还惊愕于陈凯之的精湛箭术,可现在,却更加惊愕地看着杨业了。 陈凯之也是禁不住苦笑,敢情这位杨大人,压根就只盯着自己一人,根本没有看到这校场上,还躺着一个人啊。 连陈凯之都不禁为杨逍的境遇默哀。 此时,陈凯之忙道:“大人,其实……已经比过了。” “比过了……”杨业不禁一呆。 随即他忙四处逡巡,想要寻找比过之后的痕迹。 这个时候,他也终于发现了这里的人显得异常的神色。只见一个个的,面色都很古怪,每一个人都像是见了鬼似的。 而接下来,当杨业目光扫视在了五十步之外的时候,却是身躯一震,再一次的,整个人懵了。 那人是……杨逍? 此时的杨逍,犹如死狗一般的瘫在地上,他的内心,想来是绝望的,他痛苦地拼命咳嗽,却发现杨大人同样用见了鬼似的眼神正盯着自己,一动不动。 杨业觉得自己今日算是倒霉的,连续受惊,他已辨认出了那就是曾经在学里意气风发的杨逍,可……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杨业有些尴尬了。 杨业终于找回了点身为掌宫大人的自觉,摆出了官仪,徐徐踱了几步,认真地看了看,没错,就是杨逍。 杨业忍不住道:“陈凯之,这是怎么回事?” 陈凯之不敢迟疑,躬身道:“学生……赢了!” 杨业有那么一刹那还不大理解陈凯之的话,可目光再次落在那地上狼狈不堪的杨逍之时,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的人都已经疯了! 这让他如何去相信? ………… 再次求点月票,再过几天,这个月就结束了,希望手上还有票儿的同学别浪费了,喜欢老虎的,就支持老虎吧!呵呵! 第二百四十四章:又放榜了(1更求月票) 这种不可置信,是再合理不过的事。 毕竟这杨逍,并非是寻常的武生,他可是将门子弟,武院出类拔萃的学子。 杨业此时,竟有些不知如何办才好,嘴角微微蠕动着,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倒是陈凯之神色淡淡地开口道:“学生侥幸胜了,倒是箭矢无眼,伤了杨学兄,实是万死。” 就在所有人还在错愕的时候,陈凯之一步步地走向杨逍。 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 陈凯之靠近杨逍要做什么,莫非……还不肯罢休吗? 武院的学子平常跟杨逍关系好的,有人试图想阻止陈凯之。 陈凯之却是毫不理会,依旧平静地徐徐走到了杨逍的跟前。 杨逍躺在地上,他浑身上下,看上去是鲜血淋漓的,疼痛更是难忍,可这都是皮外伤,毕竟所用的箭,都没有尖锐的箭簇。 而往日在文生跟前嚣张得不可一世的他,此时却是恐惧地看着一步步走来的陈凯之。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产生了恐惧感。 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年,所展现出来的神力以及箭术,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 他的身子蠕动,挣扎着想要站起自卫,却不曾料到,惊恐的他刚站起来,双腿一颤,整个人又扑通跌坐回了地上。 陈凯之站在他的跟前,看着地上的杨逍,清澈如水的双眸浅浅一眯,居高临下地深深凝望着浑身是血,忍着疼痛的杨逍。 现在的杨逍看着很是可怜,可陈凯之却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这是杨逍他自找的。 他早就警告过他,不要太嚣张了。 陈凯之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还。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杨逍,脸上……没有胜利者的嚣张跋扈,可这平静,却更给杨逍一种可怖的感觉。 而接下来,陈凯之动了,杨逍也条件反射一般的身子打了个激灵。 这个时候,他已经能确定一件事,对方的气力,应当远在自己之上,若是这个时候,想要对自己动手,自己绝无幸免。 谁料,顷刻间,陈凯之竟露出了如沐春风的笑容,笑得极致的好看,灼灼夺目。 他徐徐地伸出了手,手伸得很慢,陈凯之朝他一笑道:“承让!” 承让二字,理应是带着讥讽的。 可是莫名的,自陈凯之口里说出来,却令人感觉诚挚。 是的。 诚挚。 虽然自己现在已入天人榜,在这学宫里,也算是有一席之地,但是陈凯之知道自己此刻不能表现得太过张扬,更不能嚣张,毕竟自己的确伤人了,在学宫伤人是要受到惩罚的。 如果自己的态度还嚣张,那是先生们不可忍的。 一个人有好的身份,并不代表就可以肆无忌惮! 闻言,杨逍一呆,强忍着疼痛,眉头深深一拧,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陈凯之。 这便是陈凯之的厉害之处,他可以羞辱你,可以揍你,可是最后,他又会化作一个彬彬有礼,带着友善面孔的人。 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若是此时的杨逍,让人觉得值得同情,那么现在,陈凯之的态度,就更显得弥足珍贵了。 杨逍若是在此时冷哼一声,不接受陈凯之的善意,在别人的眼里,则终究成了心胸狭隘。 毕竟,陈凯之是个文举人,一个文举人将你打败,你还不肯服输吗? 杨逍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伸了手。 他的手在抖,显然依旧是剧痛难忍,陈凯之则是小心翼翼地将他搀起,而杨逍的脸上,明显的还有一些不甘心。 在他的字典里,还从没有输这个字,将门出生的他,打小便是佼佼者,因此他完全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还是懵懵的。 输了这个事实,令他难以接受。 “杨学兄……”此时,陈凯之低声道。 他说话的口气慢条斯理的,显得和颜悦色。 杨逍起来时,感觉自己浑身筋骨都酸痛得厉害,巍巍颤颤,大口的喘着粗气。 陈凯之的面色温和如风,继续不急不慢地说道:“杨学兄,我说的话,是算数的。愿你,这一次能够记住了。” 他说罢,已有武生们围过来,此时,这些武生,却再不敢像从前那样颐指气使了。 杨逍这样出类拔萃的人都输在了陈凯之的手里,他们这些人哪里还在嚣张的资格呢,估计以后见到陈凯之都要绕道走了。 陈凯之微微一笑,便旋身而回,没有再去看杨逍一眼,又重回到了杨业的身边。 他深吸一口气,抱歉万分地说道:“学生陈凯之,罪该万死。” 有错要认,在来之前,陈凯之就想清楚了一切后果,所谓谋定而后动,与其百般抵赖,说自己不过是在练箭,不如索性大方认罪。 杨业已缓过神来。 事实上,这些随来的掌院和博士们,从先前的担心,再到后来的惊骇、不可置信,渐渐的重新打量起陈凯之来,这个家伙……竟还是全才。 真是不可小看啊。 可对于学里的学官以及师长们来说,此事算是极为恶劣的,若是不予以惩治,且不说其他人效仿,这陈凯之若是再造次,这还了得?这一次已经让人操碎心了,再有下次,稍有闪失,这是要人命的事啊。 所以杨业终究还是满腔的震惊化作了震怒,双眸一转,冷瞪着陈凯之,口气凌厉:“你既知罪,那么就该学规处置!” 陈凯之颌首点头,完全是心服口服的姿态。 “是,学生甘愿受罚。” 见陈凯之俯首帖耳的样子,反而让杨业脸色终是缓了下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嘛!只是……现在倒是令杨业犯难了。 怎么处置呢?重了,这不是他的本意,陈凯之毕竟是入了天人榜的啊,是学宫的颜面,何况认罪态度也是极好。 可轻了,又不能做到震慑的效果。 想了一下,他便朝远处的刘梦远招了招手。 刘梦远苦笑摇头,他怎么会不明白,杨大人这是想将这皮球踢到自己的脚下? 他只好无可奈何地上前几步,朝杨业行了个礼。 杨业背着手,眉头深锁着,略微不悦地开口:“刘掌院如何看?陈凯之太放肆了,幸好没有闹出严重的后果,否则便是悔之不及。事已至此,若是不予以严惩,如何以儆效尤,学规森严,刘掌院意下如何呢?” 刘梦远也是踟蹰,难下决断,他看了陈凯之一眼,正待开口想模棱两可地说点什么。 这时,却有书吏连滚带爬而来。 这一次,竟是比方才想杨业报备这事的那个冒失的书吏更加狼狈,还真就是爬滚着来的,或许是这书吏来时走得太急了,崴了脚,所以一瘸一拐,手脚并用,可是他的速度却是极快,似乎是一丁点都不敢停留,几乎撞开了这乌压压的人群,很不客气地将一个博士撞翻在地。 这博士觉得斯文受辱,顿时恼火,正要呵斥,可这书吏却不管这么多,而是疯了一般继续将身前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推开。 他喘气如风箱一般,上气不接下气地吼:“大人……大人……” 所有人的注意力,终究是移到了这个书吏身上。 杨业的脸色,瞬间已是没有血色了,格外苍白如纸。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啊! 这学里,到底还有没有规矩了,一个书吏这样跌跌撞撞,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从今日陈凯之滋事,再到这个书吏这般莽撞的样子,今日到底是什么日子,这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吗? 学宫是什么地方,是大陈至高的学府,是大陈最顶尖的大儒和读书人聚集之所,他将一切的怨气,都发泄在了这不守规矩的书吏身上。 “来人,先将这个不守规矩的人,拉下去,痛打三十杖!” 书吏身躯一震,可面上却还不见害怕,似乎又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几个杂役想要将他拿住,他却是毫不犹豫地将人甩开,一下子扑倒在杨业的脚下,喘息连连,喉头滚了滚,方才艰难地道:“放……放榜了……又放榜了……” 杨业面若寒霜,一声怒喝:“你胡说什么,放什么榜?” “天……人……榜……” 嗡嗡…… 顿然间,杨业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惊呆住了。 天人阁又放榜了? 方才,他还满心思的想着处理陈凯之的问题。 可是现在……这些事,显然已是微乎其微,不值一提了。 天人榜……放榜了。 天…… 杨业感觉到一阵眩晕。 这……怎么可能呢? 百年来,倒是有过几篇文章,放了几次榜。 可是……这才几天啊,陈凯之的文章,才刚刚上天人榜呢,转眼之间,又放榜了? 这一次,又是谁的文章…… 杨业的身子在颤抖,手脚僵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像断了气,浑身上下萎靡的书吏。 不可能…… 电光火石之间,杨业突然觉得自己是在梦中,脑子晕乎乎的,怎么有这么好的事情落在自己身上,这绝不是现实。 一定是在梦里。 第二百四十五章:众星捧月(2更求月票) 怎么不令杨业难以置信? 要知道现实之中,即便是这五百年来,文气最鼎盛时期,放榜的间隙,也足足有数月之久。 可距离上一篇入天人榜的文章,这……才几天啊。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简直让人如在梦中。 不但是杨业给震撼了,周围的师生们已经哗然一片。 有人不可置信。 有人满是猜疑。 有人跺脚叫着:“去看看,去看看是谁的文章。” 一语惊醒梦中人。 杨业这才猛然回过神,对啊,去看看,看了后,一切就知道了。 虽然心里依旧还觉得不可置信,可无论信不信,看过就知道了。 他没有犹豫,大步流星的便走,哪里还管得上陈凯之?这个家伙,以后少来惹事就好。 他人一动,其他人也蜂拥而动。 宛如那压顶的乌云,浩浩荡荡的人群随着杨业快速地出了武院。 假若这是真的,这一次放的是什么文章? 又是谁,这样的幸运? 这一次,入的又是什么榜? 无数的疑问,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盘绕。 杨业更是觉得自己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整个人激动得都要说不出话来了。 只有陈凯之……有些汗颜。 方才大家还众星捧月呢? 转眼之间,就不理不睬了啊。 他其实早就算计好了,这件事如何圆满结束,从最初的认错态度良好,接着少不得还要拍一拍这位杨大人的马屁,这件事也就可以解决了。 谁晓得,这突如其来的放榜,却是打乱了他的节奏。 仿佛方才发生的事,压根就没发生一样,没人关心,没人去理睬,更没人再责问自己。 整件事就这样过了。 不过这样倒也好,陈凯之虽也给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可没有人再责问自己的过错,倒是值得庆幸的。 只是这一次究竟是谁的文章入了天人榜呢?陈凯之倒也有着几分好奇。 看着那脚步迫切的人群,于是他便索性也跟着这浩荡人群去了。 等众人匆匆的抵达了晓谕亭,只见这里早已围了不少人。 杨业快步上前,一看今日晓谕亭里,那地碑上赫然已贴着一篇文章,杨业感觉双脚有些发软,差点没有一屁股瘫坐在地。 是地榜,竟是地榜? 天地人三榜,绝不只是一等二等三等这样的简单。 每一个跨越,几乎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就算是一个中了人榜的人,可能一辈子下来,几乎没有中地榜的可能,因为……这实在太难太难了。 同样的道理,一个文章中了地榜的人,对于天榜,几乎只能望洋兴叹。 也正因为如此,人榜固然是人中精英,可在那些地榜的大儒面前,也不过尔尔罢了。 现在……竟有人中了地榜,怎么不令人吃惊? 要知道,这大陈,已有上百年不曾出现过地榜的文章了。 一股热泪,此刻竟在杨业的眼中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 幸福来得太快了啊。 杨业颤抖着,脚步开始变得蹒跚,一步步地走上前去,当先看到的是这文章的开头《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呃,这……是什么鬼? 能做学宫的掌宫,杨业是有真才实学的,自也有一定的鉴赏力。前一刻还激动万分的杨业,突的愣了…… 怎么看这文章,竟如此幼稚?可居然……居然能…… 他突然觉得可笑,这是开玩笑的吧?是不是弄错了? 事实上,身边同样看了这文章的许多人,都不禁觉得这是在开玩笑。 天人阁的学士们,这……也太粗心了,这样的文章,充其量,也就是打油诗的水平吧,我也可以写啊。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可读到了这里,杨业居然觉得,这篇文章已经有些不太简单了。 而当他口里默念到‘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时,身躯却是一震。 脑海里,瞬间冒出了一个念头。 接着,他疯了一样继续读下去。 洋洋千文,竟都是三字组成,包括万象,浩瀚如海。 三字经…… 他细细地回过头,几乎每一句都押了韵,每一行都是一个典故,一个道理,一个学问。 他不得不认同,写出这文章之人,定是个非同小可之人。 心里这样想着,于是他更想要看看,作文之人到底是谁。 而在这时,身后跟着一起看榜的人已经爆发出了一个呼声:“陈凯之……是陈凯之……又是陈凯之……” 这个声音是颤抖着吼出来的。 声音的背后是不可置信的心情。 陈凯之…… 杨业的脸一下子凝固了,有些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眸。 陈凯之?是他所知道的那个陈凯之? 杨业感觉自己的心都在发颤了,下一刻,他两腿直接一软,竟是不顾斯文体面,直接跪在了这碑文面前。 可这些,他竟懵然没有察觉,而是张大了眼睛,恨不得将眼睛伸到榜里去,等他真正看到了荐人刘梦远,作者陈凯之的时候,他已完全惊呆了。 先入人榜,再入地榜。 地榜啊。 地榜已算得上是人杰了。 唯一能傲视这样人杰的人,只有天榜,而天榜,就意味着圣贤,这几乎是凡人无法企及的境界。 杨业哭了。 突的滔滔大哭起来。 这辈子值了啊。 任了掌学之长,本来以为和无数前辈相比,自己毕竟不算出众,自己掌握下的学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可以了。 可是万万想不到,想不到啊…… 想不到自己竟有这样的运气,在自己任内,连出地榜、人榜!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百年之后,自己的画像将悬挂于学宫的凌波阁内,和无数学宫中的先贤一起,以最杰出的掌宫身份,供无数后世的读书人瞻仰。 文以载道,固然是荣耀。 可是为人师表,亦可万古留芳。 这……是何等的幸运啊。 如雨珠一般的泪水,哗啦啦的落下。 此时,他哪里还顾得上身为掌宫大人的形象。 而在他的身后,已有无数人惊叹着,有人张口,用古韵念唱着《三字经》,摇头晃脑,如痴如醉。 有人口里大叫,似有领悟:“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三字经》一出,可使无数读书人为之受益,这便是天人阁的用意。” 有人心里捶胸跌足,只恨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为何就作不出这样的文章来? 只有陈凯之混在人群,一脸错愕。 他眼睛尖锐,一看到了荐人刘梦远的字样,就知道刘先生早就偷偷的将自己的文章送去天人阁了。 此时,已有人发现了他,一把抓住他,满脸惊叹地道:“陈学弟,你中地榜了,你……你……” 已是激动得开始语无伦次。 反而陈凯之,此刻竟是出奇的冷静,像个没事的人一样。 此时此刻,不是装逼的时候,没有逼才需要装,这就好像,没钱的人,才需要假装自己是有钱人,而真正的大富豪,却是需要低调的。 嘚瑟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啊。 陈凯之面上不敢露出半分喜色,而是连忙谦让道:“惭愧,惭愧。” 此时,已有许多人围拢过来,就像是丧尸见到了大活人似的,陈凯之已经后悔自己跑来凑热闹了,只得苦笑连连道:“承蒙天人榜诸公垂爱,也多亏了刘先生,学生不过是侥幸,侥幸而已。” “肃静!” 一个若洪钟一般的声音宛如晴天霹雳,终于使这如菜市口一般吵闹的晓谕亭安静下来。 杨业已经揩了泪,这时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厉声一喝,随即道:“都各回书院,去……读书!” 众生方才还激动万分,看着陈凯之就像看了金元宝一般,可是杨业开了口,所有人都不敢造次了,便陆陆续续的如潮水一般退去了。 这时候,杨业才红着眼睛道:“来人,报喜,向朝廷报喜。” 随即,眸子一转,目光落在了陈凯之的身上:“陈凯之,你来……” ……………… 天人阁。 阁外便是观景台,这里的风大,景色固然是好,可是对于年迈的学士们来说,却难以吃得消。 陈义兴徐徐地步至观景台,这山峰之巅,高高的塔楼之上,自这观景台朝下看,万物似乎都变得渺小起来,山中雾浓,此时雾气升腾,脚下更是模糊一片,自此俯瞰,仿佛隔离了人世,除了远处的云海,还有这座孤立的阁楼,这个世界,再无其他。 大陈靖王,却随着那悠远的钟声,看向那雾气升腾的山脚,他什么都看不清,可是他却知道,在那山脚下的人世间,将会发生什么。 “陈凯之……”他的嘴角微微勾起,带着恬静的笑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他已不能忘怀了,那犹如刻入自己骨子里的《笑傲江湖》,那一篇赋税论,还有今日这篇登上地磅的三字经。 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忘却呢? 恐怕此生都会牢牢记住吧。 以为大隐于此,便可远离庙堂,同时也远离了江湖,可是……那庙堂中的纷扰虽是杜绝,可是江湖中的许多人和事,却是令他难以忘怀。 ……………… 老虎每天雷打不动的努力码字,好吧,也来求点月票,可还有支持的吗? 第二百四十六章:质疑(3更求月票) 陈义兴不禁莞尔一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苦涩。 他的脑海里,浮出了那个俊秀少年的面孔,他完全可以想象,此时的陈凯之,一定是荣耀加身! 这个小子,一次次的令人惊叹不已,虽已有了今天的出色表现,将来还会带来什么惊喜吗? 他没有答案,可是在内心深处,却又隐隐期盼着什么。 猛地,在他身后的门吱呀一声的开了。 门前,一人蹒跚而来。 显然,这里的风使这脚步蹒跚的人仿佛随时要吹倒一样,可是他却倔强的继续逆风而行,一步又一步,每一步虽是不稳,却总还算转危为安。 陈义兴听了动静,回头一看,便连忙朝这人行了个礼:“杨公,这里风大。” 是首辅大学士杨彪。 杨彪一笑,摇摇头。 “十几年前,老夫初入阁的时候,也曾爱来这里,仿佛只有这里,还可以和人世间有那么一点的牵连,虽然至此俯瞰,只有茫茫云海,还有数不清的浓雾以及峦起的群山,可老夫站在这里凝视,却总是能想起许多的事。可是现在,老夫已经老了,已经许久不曾来这里了,你放心,这一点风,老夫何惧之有呢?当年北燕侵入,天下人都惶恐不安,老夫那时,还在和人对弈下棋呢。” 说起这段往事,杨彪的身子显得更精神了一些,他似乎也曾眷恋着从前的那份荣光,眸光里透着淡淡的骄傲之色。 陈义兴充满敬意地道:“怎么,杨公也眷恋着从前的事。” 杨彪笑了笑道:“若是说入了这天人阁,便心无旁骛,这些话,都是骗人的。你我终究都是血肉之躯而已,是凡人啊。”他点到即止,突的叹了口气,又道:“天人榜,这时候已经放了吧。” 陈义兴点头道:“是啊,方才某听到了钟声。” 杨彪摇了摇头:“短短数日,先中人榜,再中地榜,这是数百年不曾一见的事,而这人榜与地榜,竟是一人独揽,就更鲜见了。更可怕的是,此人竟还是只是个少年,真是令人羡慕啊。” 陈义兴不禁一笑道:“杨公方才是天下人都敬仰和羡慕的对象啊。” 位极人臣,辅佐君王,创下中兴伟业,四朝之臣,呕心沥血,此后功德圆满,入天人阁,列为首辅大学士。 这样的人生,足以笑傲任何王侯了。 杨彪却也回以一笑道:“殿下不也如此吗?” 二人对视,都是笑了。 对啊,能进入了天人阁的人,谁没有一个圆满的人生呢?陈义兴也曾是一代贤王,此后高风亮节,退出夺嫡之争,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圆满? 杨彪道:“外人看来,你我都是功成名就,却是不知,入这天人阁的学士,又何尝不曾有辛酸的往事呢?”他看了一眼陈义兴:“殿下,是吗?” 这一句话,似乎一语双关。 陈义兴沉默了。 杨彪吁了口气,接着道:“厌世的人,甘愿遁入此地,都是如此啊,老夫成就太大了,功高盖主,若是不入天人阁,朝廷怎么能够放心呢?老夫进了这里,老夫的子孙们才能得到老夫的荫蔽,如今安享山下的繁华啊。” 杨彪一双混沌却透着精明的眸子凝视陈义兴,声音微微顿了顿,继而认真地说道:“想必殿下亦是如此吧,庙堂中的事,蒋学士可能看得不够透,而殿下,定是看得透的。就如天下人都知道殿下是高风亮节,退出帝位的争夺,甘愿浪迹江湖之上,可在老夫看来,事情一定不是这样简单。” 这一语,竟是戳中了陈义兴的痛处,也不知是风,还是这一句话,陈义兴眨了眨眼,滚烫的泪落了下来,而他突的笑了,笑中却是带着苦涩。 “那些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若是杨公不提,我竟险些忘了。” 杨彪也笑了,道:“你忘不掉,曾如那些历历往事,老夫也忘不掉,说忘掉的人,只是因为他将这些记忆深埋在了心底,藏得再深,可终究,它还在。” 杨彪眯着眼道:“你听说过墨家吗?” “什么?”陈义兴微微皱眉。 墨……在这个时代,几乎等同于是伪学的代名词。 杨彪徐徐道:“在极北之地,当初武帝尊儒,大肆打击诸杂学,这些杂学之人都远遁了,甚至老夫曾听闻,他们出了长城,越过了匈奴故地,到了极北之地定居,当然,这可能只是虚言,事到如今,又有谁在乎呢?不过在很久之前,域外之地的商贾曾进上一部号称墨家子弟的书籍,说是只要有合适的条件,人的心是可以换的,哈哈,这等奇谈怪论,实在可笑。可是……” 他突然叹息了一声,才又道:“老夫在想,若是心真的可以换,那么许多事,就真的可以忘记吗?” 陈义兴莞尔。 他觉得杨彪实是突发奇想,不过他随即一笑道:“其实……换与不换,有什么要紧?这些,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来京师的时候,那些伤疤,总在我的心上,可是遇到了陈凯之,我再想起这些,便会唱歌。” “唱歌?”杨彪不禁一怔,似是有点不明所以。 陈义兴却只是笑了笑,他没有将歌唱出来,也没有再继续在这个话头上说下去,因为在他看来,这是陈凯之和他之间的秘密。 他朝杨先生作揖,便道:“杨公,请注意身体,该回去歇一歇了。” ………… 天人阁是大陈朝学子的中心,而这座金碧辉煌的洛阳宫,则是这大陈朝的中心。 今日,乃是筳讲的日子,翰林们则对于筳讲最为看重。 所谓筳讲,便是这些饱读诗书的翰林们,给皇帝讲课。 其中有帝王之术,有经义文章,一百零九个翰林,此刻都跪坐在文楼。 邓健就在其中,不过他的官职实在低微,只是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天子年幼,是不可能听得懂翰林们在讲什么。 可是……这是礼法。 礼法就是礼法,无论天子垂垂老矣,又或者是天子还在襁褓,在今日,他必须在这里,听着翰林们诵读着经书。 这……又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铁律。 翰林们一个个跪坐着,直到圣驾到来。 所谓的圣驾,便是一个ru母,抱着天子抵达这里。 只是那孩童的嘹亮的哭声,响彻了这个大殿。 当今天子才三岁,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可事实上,他也只学会了两个字:“姆妈!” 这是饿了的意思。 可是这时候,ru母却不敢放纵着天子,于是只好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以作安抚。 翰林们表现得一点都不吃惊,像早就习惯了的样子,每一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古板的样子。 在这哭闹声中,终于,凤驾到了。 太后穿着朝服,头戴凤冠,庄严而来,她徐徐坐在了文楼一侧的耳室里,让人垂下了帘子。 而此时,翰林们似乎已经明白,要开讲了。 虽然这个时候,天子的哭声依旧是惊天动地。 可是翰林大学生吴文章却还是站了出来,随即道:“启禀陛下,启禀娘娘,今日所讲的,乃是赋税论。” 一篇文章能入天人榜,就意味着它成为了教材,翰林们需深刻的剖析着篇文章所表达的深意。 说着,吴文章一副没有被哭闹所影响似的,心无杂念地开始用古韵念起赋税论起来,他念得声情并茂,声音嘹亮而清晰,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这哭闹使他这庄严的朗诵显得有些可笑。 念完之后,吴文章才正色道:“此文逻辑清晰,实是时文典范,何况思维别有不同,可以作为施政的参考……” 他的话音落下,那侍读学士李善长却是冷笑道:“也不尽然。” 筳讲期间,翰林们各抒己见,是常有的事。 吴文章瞥了李善长一眼,面带笑意道:“愿闻高见。” 李善长直了直身躯,正色道。 “轻徭役,减赋税,这是圣人之理,何况,既是时文,就理当结合实际,可是在吾看来,此文道理虽通,实则却是一派胡言,所谓百姓足,则天下足,何来的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民既富,为何还需朝廷取了他的财富,用在他的身上。” 口气陡然一转,语气透着淡淡蕴意,李善长将矛头直指陈凯之。 “在吾看来,此文疏漏极多,名不副实,天人阁的学士,吾乃晚生后辈,不敢腹诽,可想来,学士们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就如此文,赞同入榜的学士,不也才只有四个,而反对者,亦有三人,也不过是一人之差而已,那陈凯之,看似是别出心裁,实则更像是哗众取宠,此文新意十足,实则却是坏人心术!” 翰林之间的争论,一向以胆大著称,什么都敢质疑,什么都敢争论。 因为这是给天子授课,天子不是寻常读书人,寻常读书人,只要告诉他们礼义廉耻以及之乎者也就可以了,而天子将来需要统治国家,所需的,乃是经世之道。正因如此,所以翰林们争论起来,却大多激烈。 第二百四十七章:喜报(4更求月票) 有人对这赋税论质疑,自然也有人摆出支持的态度。 此时,有人冷笑道:“不然。” 这人徐徐道:“文章中,早已驳斥了李公之论,民再富,可以修桥,可以铺路,可以养兵马?既不可以,那么这些,就该是朝廷的责任,朝廷再轻赋税,可一旦不能护民、保民、安民,那么要之何用?朝廷要的是天下太平,民安乐,而文章中完全可以实现这一点,没什么不妥。” 李善长眯着眼,不以为然的笑了笑。 “此言差矣,若是官府需修桥铺路,大可以求助本地有德士绅。” 却不知有人冷不丁的道:“结果地方官府,为了修桥铺路,不得不对地方的富户言听计从,那么,这是朝廷的地方官府,还是富民的地方官府呢?跟百姓有什么关系?” “狡辩!”李善长气冲冲地道:“这本就是官民一体的典范,在你口里,却仿佛成了勾结。” 先前说话的人摇头:“可是,这民有千万,你口口声声说的民,却不过千百人而已,这些民,何以要代表千千万万的民?所谓官民一体,地方的官吏,和什么样的民是一体,想来李公心里清楚,这些富民,本就殷实,又得以和官府一体,官府有求于他们,使他们在地方,成为豪强,鱼肉乡里,这哪里是官民一体,分明是勾结官府,压榨百姓,以至这样的富民,富者恒富,而贫贱者愈贫,这……便是李公所希望的结果呢?” “你……还是汉武皇帝弱民的路数!”李善长厉声道:“武帝也与民争利,打击所谓豪强,可是结果如何呢?” 双方唇枪舌剑,很是热闹。 那翰林大学士吴文章倒是保持公允,只是作壁上观。 其他的翰林,有的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偶尔也会冷不丁冒的道出几句。 只是坐在帘后的太后,心里却觉得很不舒服,怎么听都觉得刺耳。 以往这样的争吵,太后并不在乎。 可是今日争论的乃是赋税论,这赋税论是她的亲儿所写,她难以见他亲儿一面,太后的心里自然便将这赋税论当做了是自己的孩子。只要任何人微词一句,便仿佛有人指着鼻子骂自己一般。 她忍着自己心里的不悦,依旧优雅地端坐着,一双凤眸浅浅眯着,轻轻扫视众人,似乎在观察众人的神色。 这时,那李善长似乎恼了,语带嘲讽地道:“我看,作此文之人,实在居心险恶,想要借此,讨好朝中某一些人罢了,何况据闻天人阁首辅大学士杨公宰辅天下时,就曾有加税赋的心思,莫不是因为陈凯之猜中了杨公的心理,所以投其所好,才写下这篇文章的吧。” 这一句话,就有些诛心了。 若是单纯围绕文章来讨论,倒也罢了,可是这一句,却颇有几分赋税论的作者心怀险恶,是为了求名,才作次文章。 这岂不就成了小人? 对于读书人来说,一旦被扣上这样的帽子,是何其严重的事。 不仅仅惹人厌恶,名声也臭了,以后朝廷怎么敢用陈凯之呢? 李善长却是依旧大义凛然的样子,继续说道:“陈凯之的这篇文章,若非如此立论,不过是寻常的时文而已,何德何能,能够入天人榜,此文,不足为论……” “够了!” 一声厉斥传来,突的打破了这边的争论不休。 只见珠帘已是卷起,太后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她面色铁青的疾步而出。 从前筳讲,太后只是负责旁听,是绝少说话的,何况是这样的呵斥? 翰林们都是一呆,而后纷纷拜下道:“娘娘息怒。” 太后心里怒不可遏,真是岂有此理,他竟是敢辱骂自己的皇儿,简直是罪该万死! 虽是气得不浅,可太后那依旧留着的一点理智却是明白,此刻不能严惩李善长。 心里即便再多的愤怒,她也得忍着,双手狠狠地交握在一起,嘴角隐隐抽动着,凤眸瞪着李善长,厉声道:“李善长,你怎可口出如此诛心之词!” 盛怒之下,太后眼眸里掠过杀机。 李善长拜倒,随即抬眸,很快,他就触碰到了太后如刀锋一般的眼光,他心理微微一颤,却还是正色道:“此是筳讲,而臣不过仗义执言!”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善长颇有勇气。 言外之意是,筳讲历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就算再过份的话,也都说过。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甚至有人敢当着太祖的面,说无君不如有君,这等虚君之论,尚且敢言,太祖也不过是当这人是狂生,一笑置之而已。 太后怎么可以因为筳讲的讨论而责怪臣下呢? 太后恍然,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竟……是失态了。 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事,她抿了抿嘴,反而有些下不来台。 顿了一下,她依旧冷若寒霜,语气凛冽:“以文章论人心迹,恶意中伤,也是翰林学士该做的吗?” 李善长微微一惊,显然没想到太后会怒斥自己,即便如此,他依旧坚持己见,一脸正色道。 “臣正是以文章儿论长短,臣斗胆而言,这篇时文,若非标新立异,虽属佳作,可是入天人榜,却还是差之甚远,正因为如此,臣方才认为,陈凯之学问固然尚可,可与真正的大才相比,也不过尔尔罢了,靠着奇谈怪论,入了天人榜,倒也罢了,可是筳讲之中,却拿来讨论,臣对此,实在不敢苟同,臣所言,都出自肺腑,还请娘娘恕罪。” 诛心论,总是最实在的,因为辩论的时候,就事论事,是永远杜绝不了争论的。大家各执一词,吵到天亮也没用。 可是这李善长却直接抛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既然这个没用。 那就诛心嘛,文章的事,也就不争了,只要说,写文章的人,存着私心,又或者,扒灰、不孝,无德,那么……争论就可以结束了。 太后气得发抖,藏在袖口里的手青筋隐隐暴起。 若是平时,她其实也只是一笑置之,可是眼前这个李善长,竟是直接质疑了陈凯之的品行,作为母亲,她如何能承受? 每个母亲,当自己的孩子受到了旁人的诋毁,都不能忍,因此太后也是不能忍的,巴不得立即将李善长给宰了。 只是……太后的心里,那存着一丝的理智依旧一直的告诫着她,她很清楚,若是这样无端追究李善长,固然是痛快,可这又可能带来一场更大的争论…… 可若不惩处,实在难解心头之恨啊! “我可以证明!” 突然,殿中有人发出了声音。 邓健这小小的翰林编修徐步而出,愤怒地道:“陈凯之乃是臣的师弟,他敬老爱幼,乃是道德君子,绝不会沽名钓誉,臣愿拿人头作保。” 邓健怒气冲冲的,骂我师弟品行有问题?虽然那个家伙,确实好吃懒做了一些,可这也是你骂的? 即便你骂我师弟好吃懒做,我邓健也不会允许的。 何况你是在诋毁我师弟的品行,简直不能忍,这不是要毁我师弟的前途吗?无端诋毁他人品行,这种人简直过分了。 因此邓健咬牙切齿地说道:“倒是李公,身为侍读学士,却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是何意?” 李善长呆住了,双眸睁得老大,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个小小的编修,居然直接指着自己鼻子骂? 他双眸圆瞪着邓健,厉声道:“谁是小人?” 这个小子,他认识,是国史馆里的小编修,不足挂齿。因此他倨傲地昂着头,一脸不屑地看着邓健。 似乎在问,你是什么东西,居然可以质问我。 邓健平时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可现在却一股无明业火熊熊燃烧,他完全是不管不顾了,直接脱口而出:“骂的就是你。” “你……你……”李善长万万想不到,一个小编修,竟敢在这筳讲的时候这般羞辱自己。 翰林的名誉,可是弥足珍贵的啊! 他忙朝太后一拜道:“娘娘,邓编修以下犯上,恳请娘娘为臣做主。” 李善长毕竟是翰林中的几个学士之一,人脉深厚,此时,便见七八个翰林纷纷道:“邓编修口出恶言,罪该万死。” 太后眸子发冷,此时的她,真恨不得不顾一切,来个杀鸡儆猴。 她是那般困难的忍住,才没有说出,骂得好,这也是她的心声。 就在她沉吟之际。 却在这时,外头有宦官高呼道:“喜报,喜报……大喜……大喜……” 一声大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一处的边镇传来了捷报,可事实上,所有人都疑惑了。 近来并不曾有什么边患,有哪里来的捷报呢? 却见一个宦官疾步入殿,一脸喜意地道:“启禀陛下,启禀娘娘,大喜啊,天人榜,又放出了一篇文章!” 呼…… 满殿哗然。 所有人震撼着,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叹。 这才刚出一篇文章,如何又来一篇? 只见这宦官继续道:“放出的乃是地榜文章,请娘娘过目,最可喜的是,此次中榜的,依旧是金陵解元陈凯之……” 第二百四十八章:一山之主(5更求月票) 这一次,所有人都动容了。 那些还跪坐在地的翰林,此时都豁然而起,竟忘了御前的礼仪,直接喝道:“你说什么?” 又有人失魂落魄地道:“地榜?” “文章,拿文章来!”吴文章已经急了,眼睛发红。 在座的,都是翰林,都是大陈的精英,此时,谁不期待这一次地榜是什么文章呢? 吴文章三步并作两步,已经抢到了这宦官面前,还不等着宦官呈上文章,便一把抢了过来。 他激动地扫视了乱作一团的文楼,朝太后看了一眼。 太后一时呆住,姣好的面容里满是震惊之色,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皇儿居然中地榜。 吴文章等不及了,索性取了文章,开始诵读起来:“人之初……” 大殿之中,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认真听着。 地榜的文章,这是何等超凡,才可以入选。 若说人榜,尚且还有争议,可是这地榜,谁还敢争议? 每一个人都记了每一个字,文章中的每一句话,他们从最初的脸色怪异,到了后来,渐渐开始沉浸其中,竟开始摇头晃脑起来。 等读到了最后。 文楼之中,鸦雀无声。 良久,吴文章拜倒,朝着太后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我大陈推行教化,行之有年,到如今,连日有人榜、地榜文章送至,这是大陈文气鼎盛之征兆。” 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对于文章如何,太后没有太多兴趣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这是自己皇儿的文章,真有那么刹那,她甚至有些忍不住想要告诉天下人,这个陈凯之,就是她的儿子,没错,只有她才有这样的儿子。 她心里百感交集,眼眶竟有些湿了,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了。 反而是那李善长,却是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面色苍白如死。 真是……坑哪。 方才质疑了陈凯之的学问没有资格进人榜,转眼之间,人家的文章就进地榜了,这也算是活见鬼了。 此时,他哪里还敢有半分的犹豫? 到了这个份上,再强辩有什么用? 于是他忙重新拜倒,磕头如捣蒜着道:“老臣万死,老臣老眼昏花,妄自揣测,实是万死之罪,恳请娘娘责罚!” 一时之间,文楼之中,每一个人的表现都精彩极了。 ………… 此时在洛阳宫里所发生的一切,陈凯之是不知道的,这个时候,他已被杨业召至了学宫明伦堂。 杨业到现在,情绪还未稳定下来。 而陈凯之的心情虽也不平静,却还总算保持着理智。 这地榜一出,陈凯之都怀疑整个世界都疯了,每一个人都变得不太正常起来,尤其是这位掌宫大人,又哭又笑的,这反而使陈凯之更加谨慎起来。 人被捧得越高,就可能摔得更重啊。 杨业心情激动地坐下,若是细细而看,还能发现他颤着手,等他端着茶盏呷了口茶,坐着顿了半响,情绪方才平顺了许多。 这时,他才深深凝视着陈凯之道:“从今日起,陈凯之,你万不可自鸣得意,明白了吗?行事需得更拘谨,更小心。” 陈凯之一愣。 他想不到杨业给自己的第一句忠告,竟是自己心中所想。 可陈凯之这呆愣的样子,杨业却以为陈凯之是无法理解自己话,因而苦笑道:“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还年轻,如今已有一道康庄大道在脚下,自鸣得意的时候还长着呢,可是现在,你得此巨大荣誉,已成万众瞩目,就因为这样,却更该小心谨慎,老夫并非危言耸听,你记下了吗?” 陈凯之知道这番话,是杨业真正为自己考虑的。 杨业这个人,曾经刁难过自己,当初入学时,因为他的私心,也差点让自己陷入很糟糕的境地。 可是人性便是如此,就如一个十恶不赦的杀手,在世人眼里,冷血无情,可能对于这个杀手的女儿来说,自己的父亲,却是世上最好的父亲。 这便是人性,人性之复杂,远超出许多人的预料。 而当初的陈凯之,对于杨业来说,不过是路人甲,是可以因为人情而牺牲掉的对象,可如今,却成了得意门生,他对待自己的态度,自然就完全不同了。 毕竟现在的自己已经事关到杨业的政绩,不管怎样,杨业完全是想保护自己的。 虽然是靠着这层关系,杨业才维护自己,但是陈凯之心里却依旧存着感激,他朝杨业一礼,真挚地道:“学生铭记在心,” “很好。”杨业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慢慢地恢复了学官的从容,微微一笑,看着陈凯之的目光里透着欢喜:“这样,老夫就放心了,你这文章真是令人意外,好吧,老夫也不提这些了,说罢,你如今中了地榜,可有什么打算?” 水涨船高啊,地位肯定是不同了,杨业现在最害怕的是,陈凯之不愿继续来学宫读书了,这其实也可以理解,一个这样才华横溢之人,还有什么人可以教授他学问呢? 杨业甚至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小子,不会借此跑去曲阜吧,毕竟那儿才是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 现在他有人榜和地榜的荣誉,若是去了曲阜,假以时日,也会有一番了不起的成就。 这倒不是空穴来风,因为杨业清楚的记得,数十年前,那位列入榜中的先生,毫不犹豫的卷了铺盖便往曲阜去了,直接来个一去不回头。 这……就是传说中的过河拆桥,真不是东西啊! 想到这些,他忍不住眉头深锁起来,满是担忧之色。 若是陈凯之也跑了,那自己…… 陈凯之看他紧张的样子,心里倒是觉得奇怪了,怎么反过来,杨大人倒问自己有什么打算了? 他想了想,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起来,可事关自己,再不好意思,也得说啊! 陈凯之便问道:“大人,敢问从前大人说过的话,可还算数吧?” “什么?说了什么话?”杨业反而糊涂了,一双眼眸看着陈凯之,面容里满是不解,很是茫然的样子。 纳尼,你特么的逗我? 做人要讲诚信啊。 说好的事,怎么能忘记呢? 陈凯之本来不好挑明,读书人嘛,说话总该藏着三分,何况还是牵涉到了利益的事? 见杨业一脸迷茫的样子,陈凯之忍了忍,最终只好连连咳嗽着道:“不是说有地吗?” 地…… 噢,杨业瞬间明白过来了。 亏他方才还满心忧愁,原来这个家伙……只惦记着地啊。 这地……能值多少钱?说实话,学宫什么都没有,就是地大。 杨业收敛起情绪,心下舒了口气,忙道:“人榜赐地三百亩,地榜赐予一座山峰,这是学规,赐予你土地的,既非朝廷,也非本官,更不是学宫,而是孔圣人!” 知道陈凯之这家伙没有跑掉的意思,他心里不免狂喜,猛地,杨业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太祖高皇帝会颁出这么一个铁律了。 若是没有这个铁律,没有以孔圣人的名义赐予的所谓山门和书斋,这大陈最顶尖的读书人,只怕跑去曲阜的更多。 所谓的山门和书斋,其实并不是地的本身价值,这个价值既带着某种殊荣,同时,也是特权。 反而真正的一个书斋,一个山头,对于一个顶尖的大儒来说,反而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甚至不值一提。 陈凯之放心了,看来大人们还是很讲信用的,实际上,他见自己中了地榜,第一个反应,便是自己的山头能否落实,怕就怕学官里有坏人,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这样自己的计划就落空了,还是得赶紧落实了才好。 因此陈凯之再不扭扭捏捏的了,直接开口道:“那么学生就要那座靠着学生书斋的飞鱼山,还望大人能够诚实守信。” 这山,陈凯之当初亲眼目睹,占地不小,海拔也是不低,这可不是南方的小丘陵,是实实在在的一座山峰啊,方圆数里之地,山脚有水,可以养鱼,山腰多草木,好好收拾一下,修一条栈道,想要种菜就种菜,想要养鸡就养鸡。 而最重要的是,在这里,往后陈凯之就是草头王了,只要在这山峰之内,可以完全无视王法,这是何等快意之事。 此山真正的价值,还不在于此,在于它就归属于洛阳城,下了山,便是学宫,出了学宫,便是繁华的闹市。 何其快哉啊! 见陈凯之一副美滋滋的样子,杨业一时也是无语,顿了一下,才道:“这是小事,你既想要这飞鱼峰,那么自此之后,这飞鱼峰便是你的了。不只如此,本官给你做了主,给你在山上修一座栈道,再搭几个草庐书斋,如何?” 杨业此举还以为自己足够大方,却见陈凯之摇摇头道:“草庐?不不不,大人显然是误会了学生的意思,学生在京师里,暂时寄居于师兄那儿,可谓是下无立锥,上午片瓦之地,学生想将来将自己的家搬至这飞鱼峰,因此打算好生的营造一下。” 第二百四十九章:有仙则灵(1更求月票) 虽说自来了这里大陈国,陈凯之还算是有可栖息之地,可不管是金陵的那间陋舍,还是在这洛阳所住的师兄租回来的院子,其实都不算真正属于自己的地儿! 能入天人榜的地磅,是陈凯之意想不到的,得到飞鱼峰,无疑是意外的惊喜,可在他心里早就有了他的一番想法。 “这样啊。”杨业倒像是很理解陈凯之的样子,接着道:“只是若是真正开始营造,所费不小,即便有几千两银子,怕也难有什么大起色,在山中,终究有所不便,你可要想清楚了。” 若是从前,陈凯之穷,并不知道自己在金陵有一个聚宝盆,倒也罢了。 可现在自己在那金陵,每月有近两万两银子的进项,如何还能认怂? 其实陈凯之倒是想过在京师置产,可是当问过了洛阳内城的宅院价格之后,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寸土寸金啊,连师兄这有官身的人,也只能租住一个小宅院,勉强混着,何况陈凯之想要的是一个大宅子。 与其把银子花在那上头,倒不如干脆合理地利用自己的资源。 很好,说干就干。 陈凯之不露声色,然后道:“若是学生在一月之内就可以拿出五万两银子呢?假若这还不够,那也不急,后续还可追加十万八万两……” 杨业本是心情放松了不少,刚刚呷了口茶,一听陈凯之轻描淡写的说出这天文数字,顿时口里的茶水噗的一声全部喷了出来,满是惊讶的喊出口。 “五万?” 这五万,竟还只是首付款! 看着这一身衣饰并不精美的陈凯之,杨业很怀疑,这个家伙疯了? 今天得入这天人榜的地磅,多少人都难以实现的,难不成真的高兴得疯了? 陈凯之见杨业失态,自然明白,自己平常太低调了,没人会相信自己有这么多银两啊。 他也不解释,只是正色道:“对,学生对于营造之事也不甚懂,不过既然山是学生的,银子,学生也出得起,只怕营造之事,却还需大人费费心,帮忙招募一些匠人,至于这山中如何营造,学生自然尽力多听一些建议,除此之外,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却不知大人能否帮衬一二。” 杨业此刻,泪流满面。 左看右看,这家伙,还真不像疯了的样子,说话有理有据,眼眸也是炯炯有神。 呃,那就只有一个答案了,这家伙……原来一直都在装穷。 说起来,这京里这么多达官贵人,可你若让他们随手拿出五万两现银的,怕也没几家。 何况,人家轻飘飘的一句,若是不够,再追加十万八万。 他既哭笑不得,心里却在想,这是好事啊,只要真肯营造,陈凯之这辈子,怕也别想走出学宫了,反正费的也不是自己的银钱,却能将陈凯之拴住,这是何等的好事。 杨业哪里肯犹豫,连忙道:“此事容易,凯之且宽心,本官定不负你的所托。” 有了这位掌宫大人的保证,陈凯之的心定了下来。 这时,心里不禁有些小小的感动。 我陈凯之,特么的也在京师的三环内置产了,还特么的是一座山头。 即便是两世为人,心性比上一世要沉淀了许多,不再那般的浮躁,可此时此刻,陈凯之依旧还是感慨万千。 在任何一个朝代,山,所代表的,绝非一个山头,一片林木这样简单。 因为这个较为‘愚昧’的时期,人们总是认为万物有灵,每一座山峦,每一条河流,似乎都带着灵性。 自然,这种灵绝非是寻常意义的所谓神佛。 而是某一种精神。 于是泰山成为了天子的封禅之所,似乎每一个统治者都深信,在这里,是直通帝座的天堂,于是泰山安,则天下安。 每一片山,每一条水,都被赋予了意义。 再如学宫里的白云峰,在世人眼里,便是文气汇聚之所在,即是大陈人眼里所谓的文脉之所在。 而文气自哪里来呢? 来自于耸立于这山峰之巅的天人阁,于是,这里便成了无数读书人精神的象征,愿将百万兵,千里觅封侯;出则为将相,隐则入白云。 这几乎是所有读书人的至高理想,他们愿意化身为名将名相,在建立无数的功业之后,隐入白云峰,成为天人阁的一份子,自此过上没羞没躁,被世人膜拜的隐士生活,用现代人的话来说,这叫即便是装b也要装到死为止。 不过,于陈凯之来说,唯一的遗憾,便是那白云峰距离自己的飞鱼峰很近很近,某种程度来说,飞鱼峰的海拔还要高一些,更加巍峨雄伟,漫山的松柏,郁郁葱葱,更显壮阔。 可这座山,却是没有灵魂的,这就如这里的学子,听说要去白云峰山脚踏青,面上会自然而然的带着某种崇敬感。 仿佛这不是游玩和踏青,而是一场说走就走的装逼之旅,就差一步一磕头的走到山门之前。 而至于飞鱼峰,就全然不是这样一回事了,人们偶尔来此,也不过一群牛逼哄哄的读书人在山脚之下,挖一个灶坑,烧点什么吃,折一点山脚梅林中的梅花,青梅煮酒,捧一把清泉,尝一尝甘甜的泉水,虽是愉快,却没有丝毫的逼格。 因为,这山,只是一座山而已。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此话便是最真实的写照。 与杨业做完了一笔愉快的交易之后,陈凯之却兴冲冲的来此,眺望着飞鱼峰。 这座没有逼格,现在却完全属于自己的山峰,他看到了山的灵性,这是一座和自己的命运连接在一起的山峰啊。 逼格低不打紧,可以装潢,可以灌输几个故事,甚至于,陈凯之之名,便代表了飞鱼峰。 总而言之,陈凯之看那耸入云海的山峰,就忍不住触动万分。 他觉得自己最理应做的事,就是将这座山门修葺一新,然后将自己的最亲近之人,比如自己的恩师,接来这里。 可是要开发一座山,何其不易,即便是在后世,也绝非易事。 就说学宫十三峰,真正算是开发了的,也不过是白云峰而已,其他的山峰,固然也曾被人利用,或是成为某位不可一世的大儒的寄居之所,其实也不过是在山脚或是山腰,多了一个书斋而已。书斋固好,可是然并卵啊。 所以,要砸钱。 所以,要舍得投入。 陈凯之感受到了山的灵性,这是自己的灵魂,自己的魂注入在了山中,于是他不舍地一步三回头,方才离开。 “凯之。” 有人在叫唤他。 此时,天色已是昏黄了,陈凯之预备离开学宫,身后的一个声音,使陈凯之猛然驻足回眸。 是那位箭舍的先生。 陈凯之只抿抿嘴,先生已箭步上前来。 陈凯之便朝他行了个礼,夕阳之下,先生的脸上只有诚挚,这时候见他,陈凯之方才发现,这位先生已经很老很老了,面上的老人斑尤其触目惊心,他凝视着陈凯之,只简言意骇地道:“从明日起,每日寅时二刻,老夫在武院校场等你,将这毕生所学都倾囊相授。” 啊啊啊…… 寅时二刻? 算算,这是清早四点啊。 陈凯之骇然地看着这先生。 先生见陈凯之惊住的样子,也不愿强求陈凯之,并没有灌输什么大道理,而是一脸认真地道:“无论你来不来,每日这时候,老夫都在校场候你。” 丢下这句话,不带走一片云彩,旋身便走。 呃…… 还真是个性十足啊。 想要收徒,难道不该脸色好一点,来一句骨骼清奇之类的话吗? 陈凯之抿嘴一笑,摇头,也没有追上去多说什么。 出了学宫,天空如翻了鱼肚白,一见这天色,便让陈凯之想到了飞鱼峰,顿时觉得生活变得美好起来,飞鱼……飞鱼……哎呀,竟想吃鱼了。 这便是吃货的发散思维。 于是很直接的买了鱼,回到家中,今日邓健下值倒是晚了一些,所以陈凯之自己亲自拿了刀,将鱼杀了。 一顿收拾,等邓健回来时,便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鱼香味儿。 师兄弟二人四目相对,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虽然邓健有很多疑问,比如这家伙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比如这家伙为何如此妖孽,本来想问,细细一想,问个什么,吃了这尾鱼要紧。 这晚自又是在吃饱喝足,睡得舒舒服服中度过。 到了第二天,陈凯之起得极早,街上很是清冷,陈凯之却是快步赶到学宫,而后直接到了武院。 在这武院的浓雾之中,有一个人影,似乎久侯多时。 “你来了?” 这雾中的影子,像是如释重负的样子。 陈凯之朝他作揖。 “看得出,你不是一个甘心的人,你既然肯来,说明你在这世上,想要得到的东西,远非寻常人那般,不过只是名利而已。” “老夫没有看错你,你有大志向。” 这个推论,很合理,陈凯之已经得到了很多的荣誉,足够他这辈子锦衣玉食,衣食无忧了。 可是陈凯之还是来了。 这是大志向的征兆。 第二百五十章:祭文(2更求月票) 先生的话说得正能量感十足,只是…… 呃,陈凯之甚感汗颜啊,这先生也太自信了,总是喜欢猜测人家的心理。 哎,遇到这样的人,他很无奈,轻轻抬眸,看着雾中那抹站得笔直的影子,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开口说道:“其实……先生,学生只是不忍让先生枯等而已……” 这下就有点尴尬了。 浓雾中的先生显然沉默了,没想到自己还是不了解陈凯之。 陈凯之也想不到自己有一种天然的冷场天赋,明明可以把话说得漂亮,可是自己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人尴尬。 俩人都沉默地站着,气氛格外的尴尬,还好有浓雾遮挡,看不清彼此的神色,不然更是无言以对了。 最终,先生莞尔一笑,道:“若能如此,那也无妨,我姓武,名子羲,自然,你也不必记住,我只传授我的学问,仅此而已。” 武子羲? 陈凯之一呆,脑海里猛地跳过一些信息。 他记得这个名字,此人是北燕人。 在实录之中,那一场北燕入寇之战,武子羲便是北燕的大将,他运筹帷幄,据说勇冠三军,率军直入大陈,攻城略地,直抵洛阳。 眼看大陈即将覆亡,大陈满朝哗然,无数人想要带着天子南巡,可是杨彪排众而出,立主与北燕军死战。 杨彪除了在军事上有所布置,任用了许多大陈有为的将军们镇守各门,也使出了一条毒计……离间。 他使北燕君主深信这位北燕军的大统领武子羲攻入洛阳之后,便会自立为王,同时,武子羲随着燕陈之战的光芒,已完全掩盖了北燕的皇室。 接下来的结果,可想而知,北燕屡屡召回武子羲,武子羲则认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眼下即将破城,一切的误会都可以再灭杀大陈之后得以澄清。 可终究还是迟了。 恼羞成怒的北燕君臣,毫不犹豫的诛杀了武家满门,同时宣布其为叛逆。 燕军军心动摇,戴罪之身的武子羲在破家之恨后,终是投靠了大陈,而十万燕军,亦是一败涂地。 这位孑身一人,北燕国的叛逆,自此便留在了大陈,自然也不会被大陈所信任,于是他便销声匿迹,至少在实录之中,是如此的。 恩师修录的书中,曾将此人诩为武家最豪杰的人物,此人单凭自己的智勇,几乎动摇了大陈数百年的基业啊。 可是陈凯之万万料不到,他竟在学宫…… 这让陈凯之感到很震撼,这样一个英雄人物,竟是在自己身边? 学宫里真是藏龙卧虎呀。 浓雾渐渐散去,缕缕晨风拂过,一时衣袂飘飘。 陈凯之朝他深深一礼,表达了自己的敬意。 武子羲凝视着他,显然心情愉悦,道:“现在开始授课?” “好。” 陈凯之很干脆。 他觉得武子羲是个可怜的人。 或许在史书之中,他能看到此人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可是现在,陈凯之只看到了一个孤独寂寞,垂垂老矣之人,整个人,一切都很平静,可是这平静的背后,理应是无尽的剜心之痛吧。 武子羲也很干脆,他直接跪坐在了校场上。 其实这是很无礼的举动,因为君子不应如此没有斯文。 可陈凯之也很干脆,与他相互对坐。 武子羲直接捡了一支树枝,在地上笔画:“你天生神力,这是你的天赋,箭矢射得也是奇准,那么粗浅的东西,老夫就不教授了,现在教授你的,是如何掌握住你的箭。” 武子羲面无表情,语气却温和,娓娓向陈凯之道来。 “上一次,我教授你的,是使自己与弓相融一体,可真正的神箭手,若只是掌握持弓之法,固然能百步穿杨,却还是下乘。上乘的箭术,是当你的箭离弦,你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陈凯之一脸诧异,很是不解地反问道:“都已经离了弦,如何感受?感受了又有什么用?” “别多嘴。” 好吧!陈凯之只是点头,便做起一个安静的乖宝宝。 足足一个多时辰,所传授的都是理论,而这些理论,却是语焉不详,可是武子羲教授得很认真,他已经很尽力的,希望陈凯之能够理解了。 愿意箭术之道,不是要勤练,这理论功夫,竟也如此的‘冗长’,待天色开始发亮,一缕曙光绽放,武子羲方才住了口,他凝望了陈凯之一眼,便站了起来。 陈凯之也起身,朝他一揖,这是弟子礼。 武子羲似乎没什么触动,也没有回礼,只是道:“今日所说的,需你慢慢的琢磨,不过不要紧,时间久了,也就可以融会贯通了。” 陈凯之颌首:“是。” 武子羲对陈凯之的态度颇为满意,一张褶皱的面容里浮起淡淡笑意,不过仅是一瞬间而已,他立即又恢复常色,格外郑重地缓缓开口:“明日这个时候,老夫依旧在此候你。” 陈凯之点头:“是。” 武子羲又道:“明日最好带一点早点来。” 陈凯之讶异道:“这是何故?” “饿!” 陈凯之汗颜,他觉得当别人让自己带早点的时候,是不该多嘴问的,或许是因为觉得这位武先生过于光芒万丈,所以……不自觉的觉得,这样的人,理应不食人间烟火吧。 看来悲情的英雄,也是要吃饭的。 此时,天色已经微亮了,一些武生已是陆陆续续的到了。 陈凯之大喇喇的走出校场,几个武生诧异地看着陈凯之,似乎无法理解陈凯之怎么会出现在校场。 若是从前,这些武生肯定会上前询问陈凯之,甚至出声刁难了。 可自从陈凯之胜了杨逍,这些人倒是怕了陈凯之似的,开始躲着走,并不敢上前询问。 仿佛陈凯之身上有一种魔力,使他们不敢靠近。 而陈凯之见了面熟的人,竟也没有凶神恶煞,而是如他往日待人一般,朝对方微微笑着颔首点点头。 那人顿时变得局促不安起来,莫名的觉得有些害怕和恐惧,觉得这家伙,莫不是还记得曾经什么过节?于是忙朝陈凯之挤出一个笑,生怕自己态度冷淡,而惹怒了陈凯之。 陈凯之却已徐步而去。 到了文昌院的时候,这里已热闹非凡,陈凯之一到,许多人欢呼。 陈凯之反而显得不好意思,回到自己位上,乖乖坐下,一旁的吴彦凑上来,感激地道:“多谢。” “谢什么?”陈凯之故作一副一头雾水的样子。 这种事情是自己愿意做的,吴彦不欠自己的人情,他也不想太过张扬,凡事都低调行事。 吴彦立即就明白陈凯之的心思,便只朝他点头。 先生来了,刘梦远亲自讲授经史。 一日的课程,便在这里很快的过去。 如往常一样,陈凯之默契地留了下来,等同窗们走了一空,刘梦远朝陈凯之招手:“如今入了地榜,需紧记什么?” 陈凯之徐步到刘梦远的跟前,恭敬道:“请先生赐教。” 刘梦远含笑看着陈凯之,轻轻捋须:“年轻人戒骄也要戒躁。” 依旧还是这套路,中庸,不要出头。 某种程度,陈凯之是认同这个道理的,这是数千年智慧的结晶啊,他点点头道:“学生明白。” 刘梦远对陈凯之的态度特别满意,一双眼眸里满是笑意,接着他徐徐说道:“当初这些文章,老夫送去了天人阁,没有知会你,其一,是因为也没有足够上榜的把握,其二,是不愿你分心。这三字经,朝中已经发了邸报,命各学开始以此开蒙蒙生了,这是极大的造化。” 陈凯之点点头。 “噢,还有一事。”刘梦远笑了笑,又道:“过几日,便是忠义候的忌日,按往常的惯例,学中上下都要写出祭文,以此悼念,这祭文便是你的功课了。” 他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才又道:“老夫,很期待你的祭文。” 忠义候? 陈凯之微微一愣! 大陈历史上的忠义候,只有一人。 这一点陈凯之是深知的。 在太祖高皇帝立国不久,各国也纷纷建立,在那个时候,各国所面临的,却是常年征战之后,北方胡人的重新崛起,于是匈奴犯边,屡屡攻伐北燕、西凉,大陈的边境也是告急。 可是有一个人,眼看着百姓生灵涂炭,而各国初立,还远远不是匈奴人的对手,匈奴人作威作福,要挟各国派出使节,表示臣服。 这个人,他挺身而出,此人家世非凡,出自陈留蔡氏,他奉命出使,可出关之后,立即遭到了匈奴人的扣押。 匈奴单于命他以大陈使节的名义屈服,行儿礼。 这儿礼,是莫大的屈辱,大陈的使节,怎么可以向单于自称儿子呢? 于是他拒绝,接着很快入狱,被折磨了足足一个月,当这衣衫褴褛的人再次到了单于王庭前,他虽是浑身伤痛,却依旧站着,凝视单于。 单于命人打折了他的膝盖,据实录中说,他也只是含笑以对,于是恼羞成怒的单于命人打折了他的肋骨,最终,在经过了数月的折磨之后,此人死在了大漠之中,临死之前,写了一封关于胡人内部的奏疏,缝在自己的血衣里,而这,也成为了诸国抗胡的重要情报。 第二百五十一章:名不正则言不顺(3更求月票) 最后这消息自然传到了大陈朝廷,朝廷对他加以抚恤,太祖高皇帝亲自祭祀,敕其为忠义候。 据说后来的天子,感动他的忠勇,想要追封他为王,却被大臣制止,制止的里有并非是他没有资格享有王爵,而是因为忠义候三字已成为了象征,这便是天大的荣耀,再尊贵的爵位,在忠义候三字面前,也已黯然失色。 故而,太祖高皇帝的这个念头,方才作罢。 此人也是第一个,不是以文名而被人抬入了孔庙,与孟子和孔门七十二弟子一般,享受着崇高的地位。 几乎每年,学宫都要进行祭祀。 即便是宫中,亦有专门的祭祀活动,在民间,也有他专门的祠堂,到了其忌日,亦成为许多人缅怀的地方。 不过陈凯之在经史之中,也只是略略读过他一些事迹罢了,反倒是印象不深,这真不怪陈凯之,实是课业繁重的缘故。 他点了点头,对着刘梦远很坦然地道:“学生恭敬不如从命。” 只是的回到家中后,陈凯之想着自己的任务,倒是有些犯难了。 祭文,无非就是呜呼哀哉之类的话,渲染其功绩,痛悼他的经历,这样的祭文,陈凯之也能轻车熟路,不过…… 既然刘先生特意交代的,就不可等闲视之了。 于是他便专门出门去买了几部关于这位忠义候的书,索性先用心读一读再说。 这样的一位英雄,自己得好好研究,才好写祭文。 ………… 曲阜。 这处文脉的中心所在,衍圣公府的建筑,永远是这里最叹为观止的建筑。 随着一代又一代的扩建和修葺,衍圣公府连绵数里,其规模,甚至不亚于各国的皇城、王宫。 这里的建筑,除了琉璃的瓦片,便是白墙,雕梁画栋,却又古意盎然。 而围绕着衍圣公府的外围,七大公府就显得黯然失色了许多,可即便如此,这各大公府,亦都可称得上华美。 这里的一砖一瓦,似乎都有着来历,每一处的建筑,似乎都暗藏着深意,唯有在这衍圣公府和七大公府的外围,那无数的草庐,与恢弘的公府似乎变成了两个极端。 在这里,无数慕名而来的读书人,搭建草庐,在此读书,更有人,将这里视为切磋学问的场所,所以每一个草庐的聚集地,都会专门开辟出一个习文场地,或是锦衣玉食的读书人,或是衣衫褴褛的墨客,总会在特殊的时候,聚集在此,而后在此读书,在此相互交流着学问。 这里到处都是读书声,因为任何一个大字不识的粗人,除非特许,是不允许靠近的,甚至这里永远看不到炊烟,因为君子远庖厨,所有的吃用之物,都是从一条河的对岸,在那里,无数的仆从们会按时送来。 这是每一个读书人向往之地,即便是在清晨,打鸣的不是公鸡,而是一个衍圣公府挑选出来的童子,他会头戴着纶巾,穿着儒衫,而后徐徐登上衍圣公府的文楼,这文楼高十丈,四面无遮挡。 童子盘膝坐于此,接着会用最纯正的古韵开始吟唱:“学而时习之……” 从论语的第一句话开始,当这童子开始读书的时候,这嘹亮的声音一起,在这曲阜的文脉中心,也错落着各处的文楼,而后,一个个文楼里,早有童子预备,他们用带着稚嫩的声音,和远处的读书声开始附和。 用不了多久,无数的读书声便汇聚一起。 这带着古韵的腔调,刺破了全新一日的黎明,朗朗声冲破天际,此时……是卯时三刻。 也就在卯时三刻,衍圣公府的祭祀也随之开始了。 祭祀的三大项,子孙、祭文还有冷猪肉。 嫡系子孙们在此,是要告诉圣贤,家族已经枝繁叶茂。 祭文则是一日又复一日的宣讲着圣贤的功绩,虽然这祭文已经数百年来,从未改动过一字了,唯一改动的,就是圣贤的称谓,总之,称谓已是越来越冗长,乃至于单单称谓,一纸的祭文都未必能装得下。 最后的冷猪肉,才是重中之重,子孙们需要吃,圣贤亦需要吃,这便是所谓的代入感,就如子孙若是好se,不免要代入自己的亡祖,想来亡祖们在泉下,也一定寂寞吧,所以少不得要烧一些纸糊的美人,烧的愈多,便越是代表了孝心。 可衍圣公府却是不同的,祖上是圣贤,圣贤怎么能爱华丽的车马,怎么能爱美人,怎么能对锦衣华服有兴趣?所以圣贤们只好吃冷猪肉,吃了一年又一年,数百年过去,天下已面目全非,便是这衍圣公府,亦是越发的富丽堂皇,对于早已作古的圣贤来说,冷猪肉却是不变的。 在祭祀之后,那带着古韵的读书声,读到了学而第一篇,最后那一句:‘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人不知也’时,终于戛然而止。 这个时候,整个曲阜,便宛如生气勃勃起来。 七大公府的家主们,现在已经齐聚在杏坛。 于是地位崇高的衍圣公,穿戴着用最好的绸料所缝制的儒衫纶巾,便徐徐离开了大成殿,徐步来到了这里。 杏坛是一座方亭,重檐,四面歇山顶,十字结脊,黄瓦飞檐二层,双重斗拱。亭内藻井雕刻精细,彩绘金龙,色彩绚丽;相传孔圣人曾在杏坛聚集门徒讲学,所以在这里,这四周栽种了许多的杏树。 衍圣公一到,七大公的传人们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深深朝衍圣公作揖。 衍圣公亦是神情凝重,予以回礼。 接着,如众星捧月一般,衍圣公跪坐。 在旁,伫立着一个礼官,他总会在合适的时候开始唱喏,当然,用的依旧是古韵。 在唱喏之后,衍圣公表情平淡。 他虽然肃穆,却显得有几分疲倦,显然一直都没有睡好,所以他只是淡淡道:“天人阁所送的文章,诸公可曾畅读?” 七大公纷纷点头。 于是衍圣公便叹口气:“叹为观止啊,诸公的意下呢?” 衍圣公是不能笑的,所以他永远绷着个脸,也不知是自衍圣公府筹建起来之后,哪一代的衍圣公所定下的规矩。 既然衍圣公不能笑,时刻紧绷着脸,那么……七大公府的当家之主,自然也就不能笑了,以至于步入了曲阜的儒生们,也渐渐开始不得笑了。 笑,成了失礼的举动,而失礼,则为大忌。 文成公徐徐道:“此奇文也,善!” 文忠公沉着脸,附和着:“善!” 这都是表达了对此文的嘉许。 唯有文正公微眯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虽善,却也颇有争议。” 衍圣公眼眸里,掠过了一丝了然。 争议的来源,是各国。 这是大陈天人阁送来的文章,可是在这里驻扎着楚、越、燕、西凉、蜀等诸国的大贤,衍圣公府,绝不只是一个学术的机构,也不是一个祭祀的场所,在这里,一举一动,都是息息相关,甚至…… 这是一个平衡各国利益的舞台,比如守卫在这里的禁卫,就必须得是燕国的武士,而这里的礼官,却定要从陈国挑选,甚至负责车驾的,需用西凉国的御者。 文正公这时又添补上一句:“不过,他们虽有不认同,觉得文章过于浅白,却也有所赞许。” 有所赞许,就值得玩味了。 这样的文章,你若只是抨击,那么就显得格局小了一些,大家都觉得好,唯独你说一无是处,这是影响自己名誉的事。 可是有所赞许的同时,再痛斥几句,便显得公允了。 衍圣公颌首点头:“吾欲推及各学,诸公意下如何?” 七大公面面相觑。 其实这个想法,何止是是衍圣公,便连他们,也是认同的。 衍圣公府的职责,除了祭祀,便是劝学,此文章若是推行至各学,可以使读书人读书事半功倍,这对衍圣公府有莫大的好处,天下的读书人越多,教化就越昌盛,而越是昌盛,圣人的门生也就越多了。 文正公道:“怕只怕,名不正则言不顺。” 衍圣公颔首。 不错,一篇要推广到各学的文章,那么写这篇文章的人,怎么可以还是初出茅庐的小子呢? 衍圣公必须先正作者的地位,文章才可以推行,不然定会遭到各国的反对。 “只是……”文正公深深看了衍圣公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轻轻咽了咽口水,最终还是将话撂倒台面上:“就怕各国会有非议。” 衍圣公面无表情地道:“那么,就各择蒙生三十人,选大儒各自教导,观一观后效,再作定论。” 七大公纷纷点头,认为这个方法是最为稳妥。 其实,这便是后世所谓的实验,将还未开蒙的蒙生分为两个班,因材施教,其中一个班用三字经来教授,且看看这三字经是否真有功效而已。 若是成效明显,那么各国即便有所微词,也就不好公开反对了。 可若是没有成效,这件事自然也就作罢了。 说完了这个,衍圣公突然道:“忠义侯的悼文,可预备好了吗?” “已经预备了,由十六个大儒,联合润色。” 衍圣公表示了满意,忠义候虽是大陈人,可他却代表的乃是大汉的精神,各国对于这位忠义候都有所宣传,甚至楚国和燕国,也都有专门的祭祀活动,毕竟,忠义二字乃是各国宗室都是极力推行的。 衍圣公已是长身而起,他道:“且去吧,那一日,吾要亲自主祭。” 第二百五十二章:天生神力(4更求月票) 长夜漫漫,陈凯之睡得很迟。 关乎于这位忠义候,若只是在史书之中,虽只是寥寥几笔,可真正查着真正的史料后,陈凯之却颇为震撼。 因为当时各国的环境,在强大的胡人面前显然是不值一提,正因为如此,在那百废待兴的情况之下,各国君主们大多默许了向胡人臣服的心思。 也就是说,虽然这位忠义候在出使时,太祖高皇帝并没有说什么,可是内心里,也是默认了他可以自单于面前称臣,以争取时间。 忠义候可以有更好选择,他此番去,就是准备受辱的,只是跪下去,代表大陈,或者代表胡人眼里的所谓大汉,磕一个头,表示一下恭顺臣服,那么他亦算是完成了任务。 可是他选择了一条死路,据说胡人在他的身上剜了数百刀,他浑身的皮肉,没有一块完好,身上的骨骼都被碎裂了,而在临死之前,他却强忍着这巨大的痛楚,写下了一篇藏在衣服夹层的血疏,最后辗转的送回了大陈。 陈凯之看得头皮发麻,而更为诡异的是,胡人虽被忠义候惹怒,却在未来的数年里,都不曾南侵,这是一个极少见的举动,因为按理来说,这一次失败的出使,势必要惹怒胡人,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而胡人选择了按兵不动,他们完全没有这个理由。 后世之人做了归纳总结,认为这是胡人被忠义候所震撼,他们意识到,大汉还是那个大汉,他们意识到,汉道虽然衰弱,可这种韧性和顽固依旧还根植在骨血,他们似乎开始有所忌惮,又或者,想到了当初被吊打的匈奴。 虽然在陈凯之眼里,所谓后世的总结,属于牵强附会,在这背后可能有着其他更重要的原因,可是陈凯之对于这个归纳是信服的。 他几乎可以带入到胡人的视觉,看到这个体无完肤的人,分明瘦弱,却无所畏惧,在一次次的折磨和嚎叫声中,却依旧百折不饶,想必这个时候,他们开始有了记忆,有了汉军出关,一次次的复仇式绞杀的记忆了吧。 陈凯之看着窗外,夜已经深了,窗外漆黑,一片宁静,只有那天空的繁星点点,给夜添了一丝美好的色彩。 此刻自然不会有什么金戈铁马,不会有那令人心有戚戚的水牢,空气中,更不会有那烧红的烙铁炙烧皮肤的焦臭。 这等宁静的长夜,似乎只有美好,唯有陈凯之案头上的文字,却是残忍无比。 他不禁拿起了自己的口琴,也不知吹奏什么,只觉得,这样美好的夜晚,如此的珍贵,于是他下意识地吹起了调子,调子毫无意识,所以凌乱。 隔壁突的传来了咚咚咚的声音,这是邓健在敲着墙壁:“师兄还没死呢,大半夜还让不让睡,吹什么丧调。” 呃,看来这半夜不适合吹口琴,更不适合自己宣泄情绪啊。 若是再吹下去,陈凯之很肯定师兄会从隔壁房间冲过来揍自己一顿。 陈凯之只好收了口琴,可他的脑海里,依旧沉浸在那久远的记忆里。 两世为人,无论是在任何时候,无论是什么时代,今夕是何年,总会有一些触动人心的事迹,让陈凯之为之感伤。 脑海的千丝万缕下,他无声地铺开了白纸,凝视着这雪白的纸,深深地吸了吸涕水,良久,他张眸,一声叹息之后,提起了笔。 生不逢时,不能和这样的人一个时代,不能瞻仰他的风采,可是……他的精神,陈凯之感受到了。 他觉得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辞藻和文词,都无法来赞许这样的英雄,他想了想,终是落笔,因为这世上,在他封存的记忆里,似乎只有那么一篇文章,才与之匹配。 一夜惆怅,迟迟才入眠,次日清晨,陈凯之起得比往常迟了些,却是在清醒的第一刻就想起了在学宫的校场上,还有一个人在等着自己。 看了看天色,匆匆地出了门,等到了校场时,发现虽已到了卯时,足足迟了半个多时辰,这个人,依旧还在固执地等候着。 武先生是个没有人间烟火气的人,他也曾是英雄,只是他的身世更加悲惨。 甚至陈凯之认为,某种程度来说,那位忠义候是幸运的,他虽是饱受苦难,可至少,人们还记得他,永远铭记。 而武子羲却是遭到母国的抛弃,所有的亲人都死于自己忠心的皇朝手下。 明明他也是忠义孝国,却得了个叛国逆贼、家破人亡的局面,这是何其的不幸。 看着校场上执着的武先生,陈凯之不免心有酸楚。 陈凯之更加快了脚步上前,惭愧地朝他行礼,武先生面色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道:“早膳呢?” 呃…… 陈凯之苦笑道:“忘了。” 先生的脸上倒不见怒气,只是平静地道:“来迟了倒也无妨,少年人贪睡,也是情理之中,可是不带早膳,是大过,老夫罚你拉弓百次。” 拉弓百次? 这弓弦的力道不小,想要拉满,耗费的气力惊人,即便是那位风骚的杨逍,在拉了几弓连射之后,都觉得虎口发麻。 这先生倒是很干脆啊,直接百次! 陈凯之素来在学东西上都没有讨价还价的心思,既然先生给了任务,他想都不想,便直接去取了弓。 一开始,倒还轻松的,借助着自己的神力,连拉了十几次满弓,亦觉得轻松。 可是渐渐的,陈凯之觉得有些吃力了。 到了四十五次时,他已气喘吁吁,整支手臂,仿佛没有了知觉,就像是不是自己的一般,不听自己的使唤了。 他不得不咬着牙继续坚持,体内的气息似在疯狂地流转,疯了一般的乱窜。 似乎即便是他,体力也已到了极限。 可是……他依旧坚持。 五十三…… 五十四…… 直到……他已累得大汗淋漓,感觉整个人,已是麻木。 特么的,没带早点而已,就这样罚他。 缺德不缺德啊。 陈凯之心里已经开始骂娘了。 六十五…… 六十六…… 陈凯之感觉自己脱力了,完全使不上力来。 可是他依旧咬着牙关,疯了似的继续一次次将弓拉满。 到了七十一时……体内的气息窜得更加厉害,陈凯之已感觉,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这内息的流转。 而站在一旁的先生,却是彻底的震惊了。 七十一…… 疯了吧…… 这家伙……竟连拉了七十一次…… 就算坚韧如陈凯之,此时再也难以坚持下去,他已经瘫坐在地,整个人如一滩烂泥。 他呼吸了很久,方才勉强站起,惭愧地道:“先生……学生惭愧……” 实在是拉不动了,你妹的,你就这样折磨我,大不了,大家一拍两散。 先生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他沉默了很久,才道:“方才老夫的意思是,让你拉满一百次弓,而非是……让你连拉一百次。” 什么…… 陈凯之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这就如射一百箭,和连射一百箭一样,射一百箭,中途可以休息,大不了射一箭,休息几分钟,等手臂恢复了,再继续射。 可是……连射,对于体力的要求,是以几何般的增长的啊。 也就是说…… 陈凯之一脸懵逼地看着先生,你这是在逗我?为啥早不把话说清楚? 而先生,也是一脸懵逼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的心里想,你特么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吗?表达能力这么差。 而先生心里则是震惊无比,想的是,连拉七十一次,这是何等的气力啊,原以为陈凯之天生神力,能连拉十次,已觉得了不起了,不曾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怪胎。 四目相对,在这薄雾之中,陈凯之眼里,感觉自己有点傻,而先生眼里,却是无比的震惊。 显然,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变态。 于是良久之后,先生深吸一口气,才道:“你……很不错……” 一个严师,是极不愿意发出什么溢美之词的。 因为夸奖,容易使人骄傲。 特别是像武子羲这种一直将对自己的苛刻当成就的人,就更难以从他口中听到什么表达赞美的词语了。 可先生还是发出了感慨,他突然发现,自己之前制定的教学内容,似乎都要重新打乱,然后他慢悠悠地补上一句:“今日就到这里,不过明日,你可以试着连拉七十五次弓。” 呃……方才只是因为语病,可现在还真的要来真的了? 陈凯之顿时心塞,感觉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最重,他苦笑,果然是闷声发大财才是最好的啊,一下子暴露了自己的体力,而且暴露了个彻底,结果换来的却是…… 陈凯之即便心里有一个不情愿,却也不能反驳,只是垂着头,淡淡应道:“是。” 武先生却觉得很高兴,一双眼眸灼灼发亮,就像发现了宝贝一样,愉悦地看着陈凯之。 武先生笑着捋须道:“明日,一定要记得带早点来。” 陈凯之这一次的记忆已经足够深刻了,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很慎重地点头道:“是。” 第二百五十三章:大礼包(5更求月票) 看陈凯之一脸慎重地点头应下,武先生很满意,随即便道:“时候不早了,去读你的书吧。” 陈凯之感觉自己透支得厉害,只剩下了唯唯诺诺了。 “噢,还有……”突的,先生正色道:“这些事,还有谁知道?” 陈凯之想了想,才道:“只有先生。” 武先生点点头:“不要告诉任何人,一个武士暴露了自己弱点,无论他再如何强大,亦可能是不幸,除非万不得已。” 陈凯之抬眸,看着武先生平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里似乎含着隐隐约约的泪光。 这……理应是武先生这辈子最大的教训吧。 陈凯之点了点头,突然忍不住的道:“先生,你心里一定有恨吧?” 武先生微微呆了一下,虽是陈凯之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可他显然是明白了陈凯之的话。 他摇摇头道:“已经没有了。” “嗯?” 见陈凯之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武先生只抿抿嘴,神色淡淡道:“风烛残年,行将就木之人了,从前的那些,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了。这辈子唯一剩下的,就是将我之所学全数传授下去,至少………算是后继有人吧。” 听着武先生说出这番话,陈凯之不知道是喜还是悲。他只是点点头,拜别之后,便匆匆而去。 依旧回到文昌院里好好读书,等到放学了,陈凯之才将自己的祭文交给了刘梦远。 刘梦远接了,却没有立马去看,陈凯之倒是奇怪了,一脸疑惑地问道:“先生不需看一看,指点一二吗?” 刘梦远苦笑摇摇头:“指点?老夫何德何能啊。你既写了祭文,一定是别开生面的,这样匆匆来看,老夫倒是觉得唐突了佳文,那么……倒不如等老夫回到了自己的书斋,焚香净手之后,再好生品读吧。” 陈凯之感觉脸额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就差没有翻白眼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来到的这个世界,一定是个神经病的世界,特么的,满大街都是神经不太正常的人。 刘先生对看个文章都搞得慎重其事,陈凯之是难以理解的,所以他很直接的道了一声惭愧,便回家去了。 只是,当回到家的时候,荀家的人又来了。 这一次,是快马来回,依旧还是那位郑东。 郑东笑意满脸地朝着陈凯之行了礼,很干脆地叫了一声姑爷。 陈凯之请他坐下,想要动身给他亲自斟茶递水,郑东连忙欠身道:“姑爷,不必忙碌了,这一次小人来,是奉命来送银子的,姑爷在京师的情况,夫人和小姐都知道了,知道你在这里清苦,所以攒了一笔银子,足足七万两,这里头,除了这两个月的姑爷的收入,还有就是夫人和小姐的一些积蓄,她们都希望姑爷能赶紧在京中安顿好。” 七万…… 陈凯之一呆,自己的收入,至多也就五万两,多余出来的两万两,陈凯之打死也不相信,这只是积蓄这样简单,再怎样,荀夫人和荀雅,也不可能藏了这么多私房钱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荀家直接贴了两万两银子来。 自己过得真的这样苦吗? 陈凯之汗颜,这若是师兄知道,一定会哭天抢地的,想一头撞死得了。 不过现在正是陈凯之急需用钱的时候,所以陈凯之也不扭捏,等这郑东取出了银票,交在陈凯之手里,陈凯之看着这厚厚一箱的银票,还是为之咋舌。 这时代的银票,汇率还算稳定的,所以也不担心到时候兑换时有什么问题。 陈凯之道:“小姐,可还好吗?” 郑东道:“小姐现在已经熟知了工坊的运行,她一直跟着夫人学习,如今管着工坊里的账,越来越轻车熟路了。” 哎…… 陈凯之一声叹息,心里想,一个女人居然想要挑起这份重担,想来,委实是不容易吧。 他了解荀雅的心思,是想默默的在背后支持着自己吧。 想到这些,陈凯之既感动,又为荀雅不免多了一份心疼。 陈凯之的情绪,尽力不使这郑东有所察觉,微微一笑,才道:“真难为了她,现在精盐的生意如何了?” 郑东老实地道:“这世上,谁不需要盐?粗盐的口味,实在是苦涩了,从前倒没人觉得,可自出了精盐,只需尝一次,任何人都觉得从前的粗盐再也难以下咽了,再者那三大盐商,本就有足够的人脉和实力,由他们推广,很是顺利,现如今,作坊里无论如何增产,都是供不应求的,订货的单子,已排到了年尾了。” 陈凯之便笑道:“既然生意如此好,何不做一些其他买卖呢?” 郑东一呆,神色也随之变得认真起来,道:“不知姑爷有什么赐教?学生也好转达。” 陈凯之道:“其实这个容易,可以让工坊里再寻一些其他的东西来生产。” “也是精盐这样的稀罕物?” 陈凯之摇头,道:“其实也不必,世上哪里有这样多一本万利的买卖?我的意思是,就说纺织吧,制出一些好的布匹,质地一定要好,如此一来,就可以借助盐的渠道卖了。等这纺织之物打开了市场,这就形同于建立了品牌,你懂我意思吗?” 郑东有点糊涂,皱着眉头道:“小人愚钝,还是不明白,现在江南的织坊也不少,荀家第一次卖布,只怕不太好卖。” “可以跟盐一起卖啊,所有要买盐的人,进了一批盐,就必须搭着进一批布,这盐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就算是进了布,他们也不亏,可这布,他们进了,总不能拦在手里,所以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兜售出去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还有这样的操作? 郑东一时也是无言了。 这一手,确实属于必杀绝技。 现在满世界都有人在求购精盐,这么多盐商,一个个似苍蝇一般,因为谁都知道,这盐是不愁卖的,而且利润丰厚。 可是现在,懂得制造这精盐的,只此一家。 既然如此,那句搭货去卖,是必然不愁的。 让荀家织布也好,找一些其他东西制造也罢,总之,你盐商想要立即到手这精盐,进一百斤,就必须得搭多少货进去,比如说布,盐和布是一起的,买了盐,你也得买布,你若是不肯买布,那么很抱歉,这盐不卖了。 这便叫做绑定销售,陈凯之可以暂且称之为大礼包。 如此一来,盐商们为了得到盐,就算是咬着牙,也不得不将这些布匹一并进了。 他们还会单纯的卖盐吗? 不会了,因为布也是真金白银进来的,若是烂在手里,就算靠着盐的利润,能保证不亏本,可是利润却是不多了。 那么盐商接下来会怎么办呢?当然是卖布啊。 这么多盐商,他们会想尽办法去推销这些布,无论是吹牛逼也好,是利用人脉拓展销路也罢,反正……他们总有他们的手段。 如此一来,工坊的布就会渐渐的占领市场。毕竟,这么多的经销商,利用他们本身存在的人脉以及各种销路,疯了似的想要变现。 那么其他的织布,势必会大受影响,就不得不开始减产,而工坊的布料一旦打开了渠道,一切就好办了,将来就算造的布匹不搭货去销售,市场的份额就在这里,只要精工细作,建立某种类似于品牌的认知,这必然又多了一个财源。 甚至只要陈凯之愿意,凭着精盐的这个销售体系,他完全可以制造任何东西进行推广,现在的精盐,就等同于是陈凯之的qq.微信,这个世界一旦离不开它,那么有了这个平台,可以办成的事就多了。 陈凯之说得口干舌燥,郑东方才明白了。 他不禁为之咋舌,想不到竟真可以如此。 显然,经过陈凯之一番演说后,他也看出了这背后的商机,于是精神一震,道:“小人明白了,此事……小人回去之后,一定禀告夫人和小姐,请姑爷放心,夫人和小姐一定会看重此事的。” 说着,郑东便再顾不得歇息,连声告辞。 他还要快马回去,陈凯之送他至门口,邓健在天井里愉快的浆洗的衣衫,一见这位客人要走,忍不住道:“也不住两日再走啊?” 这本是客气嘛。 郑东看了陈凯之一眼,却是苦笑,很是客气地道:“有急事回去禀奏,抱歉得很。”说罢,便匆匆离开了。 邓健看着郑东急急忙忙的样子,忍不住嘀咕:“这个家伙,来时匆匆,去也匆匆。” 陈凯之却是将银票一收,道:“师兄,我有事要出门一趟。” “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 只见哪里还有陈凯之的身影,显然他已去远,消失在了那夜色之中。 陈凯之却是连夜赶到了学宫,前去拜谒了杨业。 杨业也想不到在这个时候会有不速之客来访,忙让陈凯之到了廨舍的小厅里坐下。 而今为了忙祭祀忠义候之事,杨业身心俱疲,这种大的祭祀,他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稍有差池,不但要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更有可能冲撞到了英灵。 ………… 今天五更到,最后求点月票,可还有给力的吗? 第二百五十四章:与众不同(1更求月票) 杨业打了个哈哈,笑吟吟地看着陈凯之道:“凯之,这深更半夜来访,所为何事?” 陈凯之很干脆地将盒子啪的一声放到了案牍上,盒子一打开,一沓沓的银票瞬时就亮瞎了杨业的眼睛。 杨业眼眸一张,直接倒吸一口凉气。 显然,他这辈子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银票。 更可怕的是,这个小子,前几日方才说要营造飞鱼峰,转眼之间,就将这么一大笔银子送来了,这…… 杨业真的是给惊叹到了,好半响,才苦笑道:“这……” 陈凯之正色道:“总计七万两银子,第一期营造工程的费用,怎么样,大人,够不够?” 七万…… 杨业汗颜:“需要这样急?” “学生现在寄居在师兄那里。” 意思就是,我没有房住。 所以这个山,你得帮我给整好。 杨业愣了一下,一个轻描淡写拿出七万两银子的人,理由竟只是没有房住。 陈凯之这时候,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煤老板,尼玛的,出手阔绰的感觉就是好啊。 杨业这时,不得不认真以对了:“首先,需请个匠作,老夫这里倒是有个人选,此人曾修建过城外的五行寺,也是在山上,他有总揽营造的经验,对于材料、匠人以及建筑之事,可谓如数家珍。” 陈凯之摇摇头,他不愿听这些细节,尼玛,我转手拿出了七万两银子,还管他什么细节,你见过煤老板装修自己的别墅时,还会问人自己的别墅用什么瓷砖,哪里需要大理石的吗? 陈凯之一副很有财大气粗的气度地道:“这些,学生不管,一切的事,大人来办,学生素知大人人品高洁。” 其实就算其中有人吞没了一点银子,陈凯之也不在意,陈凯之是饱经世故的人,知道损耗不可避免。 陈凯之继续道:“学生确实有一些想法,希望能够实现,可除了这些,学生一概不管。” 杨业苦笑,这可是一件极麻烦的事啊。 这陈凯之倒是挺贼的,将这麻烦统统丢给自己。 其实他心里颇为不悦,堂堂的洛阳学宫的掌宫大人,给你陈凯之去料理这样的琐事? 即便爱才,也不是这样的啊。 他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像陈凯之的小狗腿一样,因此杨业并没有立即答应帮忙。 陈凯之多少也能感觉到杨业心底的一些变化,正待想要转圜。 谁料这时,这厅外的一个半大的小子却直愣愣地走了进来。 杨业抬眸一看,满是宠溺地问道:“子政,你如何来了?” 这半大小子皱着眉头,嘟着嘴道:“阿爷,我睡着怕。” 这孩子,也有七八岁了,既然叫杨业是阿爷,那么理应是杨业的孙子。 陈凯之悄悄地鄙视他,七八岁了,睡觉还害怕。 哼哼…… 心里虽然有旁的想法,陈凯之却面带微笑,一脸惊讶地问道:“这是大人的孙儿吗?” 杨业溺爱地朝这孩子招招手,面容里满是笑意,此刻他完全没了官威,而是一个宠爱孩子的长辈。 这孩子快步到了杨业的身边,一双大水汪汪的大眼睛朝杨业轻轻的眨呀眨,配着他粉嫩白皙的脸蛋,整个人看上去甚是可爱。 杨业听了陈凯之问起,手指陈凯之,笑容满面地道:“快来见一见这位陈叔叔。” “……” 呃……叔叔? 哎……老了,老了。 居然被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喊叔叔,他还是一个少年郎呀,怎么就做叔叔了呢? 陈凯之心里不太愉快,却热情地朝着孩子招招手。 这孩子才带着几分怯弱之态,朝陈凯之行了个礼:“学生杨子政见过世叔。” 陈凯之便笑,轻轻捏捏他的脸蛋道:“乖。” 一见到人家的孙子,陈凯之的精神一震,溜须拍马的时候到了啊,无论怎么说,杨业也是这学宫的主事人,如今自己又有这么重要的事托付,这时候还不拍马屁还等何时? 说起这个,陈凯之也不是吹嘘,学宫上下,和自己比起来,都是辣鸡。 他面带微笑,带着笑的眼睛背后,似乎藏着某些狡黠,双眉浅浅上扬着,格外认真说道:“子政?名字倒可,子而为政,看来杨大人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你可读了书吗?” 被问道这个,杨子政倒是消去了些许的胆怯之态,挺着小胸脯,一脸傲娇的抬眸看着陈凯之,脆生生的应道:“读了。” 陈凯之面上却露出从容不迫的样子,收了笑,故作高深的样子道:“读了?那我来考考你。” 杨子政顿时又显得有些怯生生的了,显然,他虽读书,可读得毕竟不多,若是考自己不会的怎么办呢?因此小小的脸庞里露出淡淡的忧色。 陈凯之沉吟片刻,便含笑看着杨子政道:“论语《为政》,可背熟了吗?” 杨子政方才还有些不自信,甚至担忧自己会丢脸,听罢之后,眼睛一亮,骄傲地道:“背熟了。” 陈凯之一副不信的样子:“那你背来听听。” 杨子政便也不客气,朗声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他口齿清晰,背的一字不差。 陈凯之便诧异地道:“想不到你的蒙学这样扎实,真是了不起,我在你这样年龄的时候,还背不出呢。” 杨子政很得意的样子,不过毕竟是诗书大家出身,朝陈凯之行了个礼:“惭愧。” 这一句惭愧,和陈凯之平日逢人说惭愧一样虚伪。 陈凯之目光转而向杨业:“大人,令孙天资聪明,小小年纪,学问能有如此精深,行礼如仪,将来必定要成大器。” 杨业听罢,顿时心里的坏心情一扫而空,哈哈笑起来:“哪里,哪里,你不要夸他,否则将来他愈发不知天高地厚了。” 陈凯之摇摇头。 “这样聪明的孩子,比学生当初要不知高明多少去了,将来定会有大出息的,学生只是肺腑之言罢了。” 杨业心里乐开了花,双眉得意地挑起,喜悦之色洋溢在面上。 他哪里知道,其实这一切不过是套路而已,寻常的人见了杨子政,多会说一句,这孩子聪明。 可陈凯之不同,因为这过于平常,若是自己也随口说一句,在杨业心里,这便形同只是看在他的面上的一句夸奖而已,不算什么。 而陈凯之却是先对杨子政进行了考教,如何考教呢?这里头却是最需要拿捏好分寸的,首先,你得想一个题,这个题不能太容易,却又必须是这孩子会的。 比如杨子政居然跟着自己祖父在一起生活,由此可见,这个孩子定是杨业的心头肉,要嘛杨业只有这么个宝贝孙子,割舍不下,要嘛就是杨业有许多孙子,这个孙子是最聪明的。 可既然这孩子在杨业身边,杨业亲自教导他,七八岁的年龄,陈凯之深信,论语这部书,这个孩子是一定掌握了的。 陈凯之没有选择最容易的论语学而篇,而是选择了为政篇,表面上是适当增加了一些难度,可实际上,却料定了这个孩子一定能够对答如流。 他要的,就是这个孩子倒背出来,然后再恰当的发出一句感叹,这个孩子……真的很棒啊。 其实对于杨业来说,自己的孙儿自然是和别人的孩子不同的,无论这孩子聪明还是愚钝,在自己父母和祖父眼里,那也是与众不同的。 陈凯之在考教之后,说出这么一番‘肺腑之词’,立即引起了杨业的共鸣,尤其是陈凯之的一句,我当初的时候,还不如这个孩子。 这便更加的击中了杨业心底深处的那一个念头了,因为身为杨子政的祖父,陈凯之连想都不必想,便知道杨业对于这个孩子,一定有极高的期望。 陈凯之如今文章入了地榜,已成了学宫里最出色的读书人,陈凯之其实说出来的,就是杨业本身所期盼得到的话,这叫正中下怀。 方才一切的不愉快,一扫而空。 杨业笑呵呵地看着陈凯之,道:“读书,是一辈子的事,岂可因此时而论长短?凯之莫要再夸他了,哈哈……” 虽是谦虚,却是眉飞色舞,此时,他又道:“至于营造之事,你且放宽心吧,你既有这样的想法,老夫无论如何也会尽力帮衬的。” 他又笑了笑:“不过,祭祀大礼就要开始了,明日朝中会有钦使来巡视祭礼之事,等忙过了这些日子再说,如何?” 毕竟是建造房子,陈凯之自然是知道急不来的,倒是从杨业口中听到这个消息,不免有些惊讶,不由道:“明日有钦使来?” 杨业颌首:“祭礼乃是重中之重,万万马虎不得,不只如此,祭礼的当日,还有宗室来学里主祭,料来今年,定是赵王殿下亲来了。” 陈凯之却是摇摇头:“学生的意思是,不是听说,宦官不得贸然入学宫的吗?” 杨业摸了摸杨子政的头,而杨子政则乖巧的在他膝旁蹭了蹭他的衣袍,杨业道:“谁说钦使就定是宦官?历来巡视学宫的钦使,都是朝中的翰林……”杨业似乎觉得分量还不够,又添了一句:“多是身负学爵之人。” 第二百五十五章:文人相轻(2更求月票) 陈凯之听罢,神色顿了一下。 学爵? 陈凯之明白了。 拥有了学爵,似乎就有了资格,而且也显出了朝廷的信任。 陈凯之顿时明白过来,此趟该说的都说了,他便朝杨业恭敬行礼道:“既如此,那么先生就早一些睡吧,明日还要恭迎钦使,学生告辞了。” 等到次日的一大清早,陈凯之果然看到这学宫里比以往装饰一新,就好像二十一世界时候,市政府为了迎接大领导的到来,为显得隆重,便特意装饰街道,搞得格外的干净,漂亮。 这样粉饰一遍,想来是为了迎候钦使的巡视,不过这些和陈凯之无关,他自然乖乖的去射他的箭,读他的书。 只是到了正午,却有书吏气喘吁吁地跑来道:“陈举人,掌宫大人请你去大成殿。” 说到这大成殿,乃是学宫中最恢弘的建筑,这里供奉着孔圣人。 陈凯之不敢怠慢,急急赶到大成殿,便见这至圣先师的牌匾之下,早已坐着不少的学官了。 一个年近三旬的翰林官居左,杨业则是坐在右侧。 这正中的位置,供奉的乃是至圣先师,自然无人敢篡越。 其他的掌院和博士,只好在两侧的下首各自跪坐着。 陈凯之坦然上前,行了礼,杨业先朝那翰林道:“李子先生,此人便是陈凯之。” 李子…… 呃…… 这个名儿,还真是…… 看来这就是子爵了,子是尊称,不过他是翰林官,理当被称呼为官称才是,偏生称其为子,显然是这位翰林十分受用这样的称呼,仿佛只有得了这样的称谓,便顿时觉得高人一等。 这李子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颔首道:“这样年轻嘛?” 他说年轻的时候,没有表现出惊诧,却只是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 “是,凯之的才学,深不可测,这才请他一道来作陪,先生亦是高才……” 说到此处,李子先生却只是点头:“嗯,果然是一表人才,很是不凡。” 听了这夸奖,陈凯之面上堆笑,心里却是了然了。 这位李子先生,口里说好,可看着冷淡淡的样子,便知道他心里是另一回事,他故意用一句夸奖打断了杨业的话,某种程度是,态度就不言自明了。 人就是如此,当你出名了,得意了,风光了,固然有人喜欢你,却也有人不喜欢你。 可见李子先生就是不喜欢自己的那类人,不过没关系,他不在乎旁人喜不喜欢自己,只要做好自己便行了,其他管不了那么多。 果真一切如陈凯之所想的那般,从进殿内开始,李子先生都没正眼看他一下,目光斜视着,就连说话也是随便敷衍着,就像陈凯之不存在一般。 对此,陈凯之能做到的只是泰然处之罢了。 他含笑道:“先生过誉。” 李子先生神色淡淡,目光不禁不看陈凯之,甚至瞥向了别处,完全不理会陈凯之了,这反而让陈凯之颇为尴尬起来,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 杨业也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陡然觉得是自己疏忽,老脸一红,却听李子先生此时徐徐道:“祭坛以及所需的祭品,当无问题,学宫历年都会祭祀,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差错,其实吾奉旨而来,哪里是巡视,不过是走一个过场罢了,学宫这儿,太后与赵王殿下还是很放心的。” 杨业道:“惭愧。” 陈凯之心里却想,而今主政的乃是太后,可这李子先生说太后放心便是了,为何要在这后头加一句赵王殿下呢? 李子先生又笑容可掬地接着道:“朝中上下,对于杨掌宫主持学宫都是赞誉有加,就算有人有什么微词,也多被压了下来。娘娘自不待言,单说这赵王殿下吧,便为学宫费了不少心思。”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看了杨业一眼,才又道:“自然,言归正传,祭祀忠义候乃是大事,其中这重中之重的,乃是祭文,不知祭文,可预备好了吗?” 杨业道:“正在择选。” 李子先生点头:“祭文是三篇,有主次之分,这主祭文,关系重大,各国的主祭文,可都是要送去曲阜的,想来杨大人清楚吧?” 杨业颌首:“下官怎会不知呢?不知李子先生,有何赐教?” 李子先生沉吟着:“其实吾也写了一篇,悼念忠义候。” 杨业微微一愣,却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知可否一观。” 李子先生显得眉飞色舞,倒也不客气,径直从袖里取了一篇文章送到了杨业的手里。 杨业变得忌讳起来,却还是认真细读,这李子先生既是翰林,又是衍圣公府所赐的子爵,何况这篇文,想来是精雕细琢过的,杨业是识货之人,细读之下,连连点头,不禁称赞。 “好文章,李子先生实乃大才,难怪衍圣公府颁赐爵位。” 李子先生面容里掠过得意之色,不过只是转瞬间,他便恢复了常色,谦虚笑道:“见笑了,不知杨大人以为,吾之祭文,有资格入祭吗?” “这……”杨业看着李子先生,虽然方才就猜测到了李子先生的意图,可没想到李子先生如此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但是杨业明白这件事在性质上的重要性,虽对这李子先生有所忌惮,可他还是不敢立即应下,他眉色轻轻一皱,略微有些为难的样子。 文章这么多,自然是比较一番,才能下决定的。 李子先生却不着急,抿嘴而笑道:“哎,其实吾岂好争这样的长短,实在是赵王殿下请吾书文,他看过之后,对这篇悼文赞不绝口,连连说拿此文主祭忠义候,足以告慰忠义候在天之灵,杨大人,你看……赵王殿下实在是太费心了,是不是?” 陈凯之在旁冷眼旁观,心里却已经了然了,这钦使左一口赵王,右一口赵王,显然是想用赵王的大帽子来压着杨业。 他的文章本就非凡,杨业也说了好,现在突然开门见山,就完全没有给杨业推脱的机会了。 这套路……还真是深啊。 不过脸皮倒也颇厚。 可细细一想,陈凯之也就觉得没什么,读书人嘛……什么奇葩不曾有呢? 陈凯之在上一世,和文青们凑一起,喝酒之前,人人相互吹捧,某某老师某文写得好,那个便客气谦虚,哪里哪里,你写得也很好。 等三杯酒下肚,醉醺醺的人便免不了要说,某某老师写的是真的好,不过却有一点小小的错误,我想讲一讲,这小小的错误,一讲,就特么的足足一两个时辰,哪里是什么小小错误,简直就是咬牙切齿的批判,以至于被批判的人急眼了,少不得要有口角,有了口角,读书人也得翻脸,桌子一掀,搬了椅子就砸。 说来说去,终究是文人相轻,自视甚高罢了。 现在,赵王的帽子一扣上来,陈凯之知道杨业势必是无法抵挡了。 杨业虽是这学宫的掌宫,可他其实就是个俗人,这一点陈凯之早就清楚。 果然,杨业吁了口气道:“赵王殿下果然不俗,此文确实非凡,拿来主祭,再好不过。” 李子先生便笑了,呷了口茶,云淡风轻地看了杨业一眼。 “吾也不过随口一言罢了,杨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说是这样说,似乎他的文章,已经敲定成为了主祭文,便觉得轻松起来,和博士们彼此交谈,再不谈祭祀的事。 眼看时候不早,李子先生便起了身:“时候不早,吾该回宫复命了。” 杨业等人都纷纷站起来相送,李子先生突的想起了跪坐在角落里的陈凯之,他驻了足,显得意气风发:“方才这少年,可是陈凯之吧?” 陈凯之依旧跪坐在席中。 杨业显得惭愧,本来是想让陈凯之来见见世面的,毕竟只是个少年,多见识这样的场面,未来对他有莫大好处,谁料这李子先生,似乎对陈凯之并不感冒。 而且还很明显的冷落陈凯之,这态度不言而喻。 杨业道:“是。” 李子先生负着手,身长玉立:“文章能入地榜和人榜,实在是了不得啊。当年我在曲阜时,便见过许多这样的俊杰。” 他说到自己曾在曲阜求学时的经历,面上仿佛有光,完全是高人一等的神色。 可是这话里的意思,就令人值得玩味了,见过许多这样的俊杰,这言下之意的一个意思就是说,在他眼里,陈凯之没有什么特别的。 此时,他倒是露出一笑,道:“陈凯之,你上前来。” 陈凯之很讨厌他的嘴脸,可此人是钦使,他也只能不卑不亢地走到了李子先生面前。 李子先生上下打量他,口里道:“你的文章,吾看过一些,新意有余,文笔却缺了老道,吾的祭文,你可看一看,对你很有助益。” 他是衍圣公府的子爵,别人可能不好在陈凯之面前说这样的大话,可他说出来,虽然使人觉得有些狂妄,却没有太多的违和感。 陈凯之心里想,你这样的文人,我特么的两辈子见了不知几百几千了,吃了几碗饭,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第二百五十六章:行军布阵(3更求月票) 陈凯之面带微笑,若是平时,大不了说一句,谨遵受教,可今日陈凯之却有点恼火,这时也有些忍不了眼前这个自以为是之人了,便道:“既如此,就请先生拿文来给学生一观。” 李子先生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这叫逼格,谁料这家伙居然真要看文章,这就令李子先生心里不悦了,不过他却只慵懒的笑笑:“等到祭祀之日,你自然就可以受教了,不必急于一时。”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陈凯之一眼:“年轻人不可沾沾自喜啊。” 去你的,有病啊,沾沾自喜的,明明是你好吗? 陈凯之心里痛骂,不过论起伪善,这人还不是陈凯之的对手,陈凯之只朝他作揖道:“学生不敢。” “不敢就好。”李子先生略显得意,随即阔步要出大成殿。 他快到门槛的时候,本待要抬腿。 突的,陈凯之高声道:“先生,且留意脚下。” 本来李子先生怎么不知道前头就是门槛,不过他身为钦使,却是不能低头走路的,只是心里有数罢了,大抵差不多的时候,就迈腿过槛,可谁料陈凯之突然情急的这么一嚷嚷,令他以为自己脚下生了误判,脚迈起来,慌乱之中,想踩踏下去,谁料这一脚,便直接踩中了门槛,身子顿时失去协调,哎哟一声,整个人便摔倒下去,直接吃了个嘴啃泥。 杨业诸人,看得目瞪口呆啊。 他们还未反应过来,却见陈凯之已嗖的一下殷勤的冲上前去了,一把将李子先生搀起,道:“先生,我早说了要小心,竟还是迟了一步。” 李子先生狼狈起身,簇新的朝服满是灰尘,下巴也摔出了血来,他疼得面目扭曲起来,气咻咻的道:“你若是不怪叫,吾何以会摔倒?” 陈凯之面对他兴师问罪的样子,却是从容正色道:“先生如何能这般冤枉学生?学生明明提醒先生,怎的反而错了。” “你……”李子先生怒气冲冲得直瞪着他。 可是大家都看在眼里呢,分明是陈凯之提醒李子先生,而这李子先生却还是作死,现在反过来责怪陈凯之,全无道理。 陈凯之抿嘴一笑道:“既然先生非要撒气,要怪学生,学生一应承受就是了,学生人微言轻,始终胳膊拗不过大腿,学生知罪就是。”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李子先生这是以势压人了。 若是别人,李子先生还可以压一压,可陈凯之终究是入了人榜和地榜的,他狼狈不堪,自觉得斯文丧尽,脸上顿感无光,便狠狠一甩袖子,冷哼一声,旋身而去。 陈凯之见这离别时,李子先生的眸子分明带着出奇的愤怒,可是陈凯之不在乎。 反正他也不喜欢自己,从见面开始便想着打压自己,这样的人,就算自己恭敬对待,他也依旧会寻自己麻烦。 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得罪便得罪吧。 杨业送了李子先生,去而复返,顿时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又将陈凯之叫来:“这李子先生,对你为何有这样深的成见?” 陈凯之作揖,摇头道:“学生不知。” “哎。”杨业叹口气:“想来是因为你风头太劲了吧,他心里多半有些不服气,你往后还是小心一些吧。” 陈凯之忍不住道:“为何此人这般希望自己的文章来主祭?” 杨业便哂然一笑,似乎对于这位李子先生,也是颇为反感。 杨业就是这样的人,他可能会为权势而折腰,会瞻前顾后,可本心却还不错。 此时,他道:“各国主祭的文章,都需送去曲阜,这对于许多人来说,是一次崭露头角的机会,想来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陈凯之呵呵一笑,露出不屑的样子。 杨业却是板起了脸,道:“你心里肯定是鄙夷他,可越是这等人,最是会搬弄是非的。这等人,虽是小人,可君子不立危墙,何必因为自己言行不慎,而遭这样的人记恨?往后当着别人,却不可如此了。” 心里虽依旧对李子先生这种人很是不屑,但陈凯之心知杨业这也是一番好意,只得道:“是,学生受教。” 主祭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转眼之间,已到了四月十五。 这一日,学宫中的所有师生都需换上簇新的纶巾儒衫,而陈凯之照例早起,赶在寅时,到了学宫。 此时天色未亮,学宫里还是漆黑的一片,距离主祭之日尚早,所以陈凯之先到了校场。 在这里,武子羲依旧风雨不改的静候着陈凯之。 武子羲看着陈凯之的一身打扮,道:“今日需要祭祀忠义候吧。” “是。” 武子羲的老脸抽搐了一下,似乎有所感叹:“这样的人,的确是值得祭祀。” 陈凯之深深看了武子羲一眼,才道:“今日只怕不能学箭了,学生穿了新衣,不好沾染了污渍,而冲撞了忠义候的在天之灵。” 武子羲颌首:“不错,这是应有之义。那么今日不拉弓,也不练箭,我们就随口闲谈?” 陈凯之道:“还请赐教。” 武子羲笑了笑,背着手,看着远处的箭靶,道:“行军布阵,有兴趣吗?” 陈凯之呆了一下,孙子兵法,或者是在上一辈子,他倒是看过不少影视作品,什么十面埋伏,诸如此类,当然,陈凯之却不敢拿这个出来说,便摇摇头:“有兴趣,只是一窍不通。” “你不像读书人。”武子羲居然开怀笑了。 陈凯之愣住了,满是不解地看着武子羲:“先生为何有此一说?” 武子羲笑道:“读书人,素来明明一窍不通,却最好纸上谈兵,仿佛自己胸腹之中有百万雄兵一般,将这行军布阵当做儿戏一般,什么八卦阵,什么长蛇阵,要嘛是布阵冲杀,要嘛便是水淹、火烧之类,仿佛人人,都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的当世名将。” 呃…… 这算不算指着和尚骂秃驴呢? 汗! 尴尬呀,陈凯之微微垂下头,假装咳嗽,咳了几声,旋即便淡淡开口说道:“学生也算是读书人。” 武子羲摇摇头,一脸诚恳地道:“你比他们的臭毛笔少一些。好吧,我们言归正传,你可指挥过一伍的人马吗?” 伍是军中最基础的机构,设伍长,诚如字面的意思,就是五个人。 陈凯之再摇头,心里说,我上辈子读书的时候,做过小组长,收作业的那种,这算不算? 此时,武子羲的眼眸里,似有精光闪烁,道:“那么要如何指挥一伍的人马呢?五个人,有的来自于洛阳,有的,可能是关中人,口音各有不同,习性亦是不同。还有,他们有的已经娶妻,有的人,还未娶妻,有的想要建功立业,有的,却想要早一些解甲回乡,有人吃鱼,有人不吃鱼,有人腿长,有人腿短,遇到了敌情,有人斗志昂扬,有人胆怯,上头但有所命,有人乐于奉命,有人却总是再三推诿,你看,人有千种,各有所别,这小小的一个伍,每一个人习性不同,想法不同,所以行军布阵之法,便是将这五人,变成一人,可以同进退,可以共生死,那么,你觉得……这是轻易的事吗?” 陈凯之听了头皮发麻,他细细去想,就算在上辈子,学校里组织一个小小的活动,一个几人的小组,似乎也都如此,极少有真正能够同心协力的。 武子羲深深凝望陈凯之,继续道:“那么如果你的部众,不是一个伍,而是一百人呢?假若是一千人呢?是一万,是十万人呢?十万人的军马,所需的给养,需数十万民夫供应,那么你所要约束的,就是五十万之众了,五十万个心思习性不同,心思各异的人,你能驾驭他们吗?” 陈凯之默然了。 武子羲笑了笑,接着道:“许多人以为将兵,就是坐在帐中,一道军令下去,某部某曲人马设伏在哪里,那么这些人马便如木头一般可以令行禁止。也有人以为,只要为将者一声号令,三军便可无畏向前冲杀,仿佛不知疲倦,和这世上永无牵连瓜葛,随时可以赴死的十万死士,其实啊,这些都是人,都是血肉之躯,你陈凯之会思考,他们也会思考,你陈凯之会趋利避害,他们也会趋利避害,你会饿肚子,他们也会饿肚子,人,不是书中的数字,他们是人,想要驱使他们,这是世上最难也是最易的事。” 他说的,陈凯之基本能理解,只是听到最后,却是令陈凯之有些感到好奇了,便道:“为何是最易呢?” 武子羲再一次深深凝望他,道:“你想学?” 陈凯之很认真地道:“学生不想做一个先生所鄙夷的读书人。” 武子羲的唇边微微勾起了点笑意,道“好,那今日,先讲授一些吧。” 可惜……时日极短,天色很快亮了,武子羲所能讲的,也是有限,可是他所讲的东西,却仿佛打开了陈凯之一个新的世界,他牢记了武子羲的话。 而紧接着,钟声已经响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一比高下(4更求月票) 陈凯之匆匆拜别了武子羲,便连忙到了文昌院。 文昌院的读书人已都集结好了,预备开赴祭坛。 陈凯之刚刚到,一个博士便焦急地叫住陈凯之道:“凯之,你为何在这里?快,去大成殿静候,你的文章,刘掌院已经推荐了,你去大成殿,随赵王殿下一道祭祀。” 陈凯之汗颜:“赵王殿下来了?” “赵王殿下是代天子而来的,不要再啰嗦了,快去。” 陈凯之看着诸同窗,一个个羡慕的样子,也是大感汗颜,朝他们团团作揖,便快步往大成殿去了。 果然到了大成殿后,这里禁卫森严了不少,陈凯之还未靠近,便有人厉声喝诉:“闲杂人,不得入内。” 倒是有个学官出来看到了陈凯之,忙朝陈凯之招手道:“快入内拜见赵王殿下。” 陈凯之也算是见过世面了,现在一个赵王已经吓不倒他了,毕竟他也算是曾和太后谈笑风生的人。 他倒也不急,整了衣冠,才徐徐走入大成殿,便见赵王殿下,一身蟒袍,头戴七梁冠,面带威严地负手而立。 那位李子先生也来了,就站在赵王的身侧,见陈凯之进来,低声在赵王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今日祭祀总共是三篇祭文,李子先生是主祭,陈凯之和另一个文成院学兄的是次祭,那学兄早已到了,正站在一边,似乎没见过赵王这样的人物,所以显得战战兢兢的,甚至连头都不敢抬。 倒是其他学官,却都不见踪影,包括了杨业也没有在这里,想必他们作为礼官,已经开始忙碌了。 赵王听了李子先生在耳边的低语,很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陈凯之。 陈凯之上前行礼道:“学生陈凯之,见过殿下。” 态度不卑不亢。 赵王倒是笑容可掬地道:“我们见过,就不必多礼了,你的文章也入选了吗?” 陈凯之道:“是。” 李子先生用余光瞥了眼陈凯之,面容里满是得意之色,淡淡开口:“是次祭,排在末尾。” 语气里透着嘲讽之意。 历来这祭文的主次,都是以文章的高下之分来排列的,李子先生的意思是,他的祭文排在第一,水平自然是最高的。 陈凯之就算入了入地榜和人榜又如何,还不是比我差那么一截,估计这榜也是那些人糊涂了,让他蒙过去了。 因此他看着陈凯之的目光里,透着深深的鄙视之色。 赵王虽然听出了李子先生的弦外之音,却并没附和李子先生的话,而是叹道:“很是难得了,小小年纪就有此成就,来,不必紧张,待会儿,本王率你等去祭坛,你们遵照着行礼如仪即可,这祭祀一年一次,参加的多了,也就无所畏惧了。忠义候素为天下人敬仰,待祭祀时,你莫要失态即可。” 他说话很温和,一点架子都没有,若非是穿着蟒袍,倒像是个邻家的大叔,一点也不像是一位权倾朝野的王爷。 陈凯之便道:“谢过王爷提点。” 赵王坐下,李子先生殷勤地捧起茶来,端在赵王的面前,赵王将茶盏端了,侧目朝李子先生道:“有劳先生了。” 陈凯之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今日的李子先生,倒不见上回那副淡漠的样子,甚至一脸喜滋滋地看着赵王道:“殿下日理万机,想是疲倦,学生不敢当。” 赵王便笑了笑,他目光却是慈和地看着陈凯之,一张脸温润至极。 “据说你的祖籍也是颍川,上次太后当你面问起的时候,还曾说,或许你和本王五百年前是一家。” 陈凯之的心里却不由的警惕起来,这种事,可能一句玩笑也就可以过去,可是细细追究,有些时候,不同人说的同一句话,性质是不同的。 赵王的这句话,若是他点头了,说不准就成了冒充宗室了。 陈凯之便含笑道:“不过是戏言而已,不可当真。” 赵王突道:“若是宗室之中有你这样的子弟,也未尝是坏事。” 他似在感慨,估计是觉得宗室的子弟不太像话,又似乎是在赞赏陈凯之的才学。 一旁的李子先生道:“是啊,他虽是晚生后辈,不过倒也堪称才华横溢了。” 赵王便侧目又看李子先生,道:“李子先生更是高才。” “哪里,殿下说笑了。”李子先生见赵王对陈凯之起了浓厚兴趣,心里是发酸的,道:“学生的祭文,不是还请殿下指正了吗?若无殿下指正,如何学宫会如此青睐,列为主祭。陈凯之,你的祭文,何不也请殿下指正一二?” 这分明是有挑衅的意思,他对自己的祭文很有信心,故意这样提出来,不就是想当众碾陈凯之? 陈凯之虽然鄙视李子先生的行为,却并没表现出来,而他心里也没有兴趣跟这种人比较,便摇摇头道:“学生并没有将文章带在身上。” 李子先生心里觉得陈凯之这是不敢和自己比,否则就算没带在身上,也可以念出来。 他心里很是得意,胜了陈凯之,那么他的名声便更远播了。 他终觉得压了陈凯之一头啊,心情大好,眯着眼,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这倒是遗憾,不过不打紧,待会儿就知道了。你的恩师,乃是方正山?” 听他直呼自己恩师的名讳,陈凯之心里又开始反感了,别的事还好说,贸然念长辈名讳,是无礼的事。 李子先生又道:“当初他在京师,吾倒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倒是向吾请教了一些,吾与他,也算是有些交情了,想不到,他文才平平,却得了一个你这样出类拔萃的弟子。” 陈凯之怎么都觉得他这是不带脏字骂人,顿了一下,陈凯之正色道:“家师没有提及过此事。” 李子先生含笑道:“这倒是遗憾了。” 赵王只在旁静静喝茶,雍容大度的样子。 等到钟声响起,赵王方才起身,正色道:“吉时到了。” 说罢,赵王整了整衣冠,便率先步出了文成殿。 李子先生连忙亦步亦趋地尾随其后,陈凯之和另一个学兄则吊在末尾。 随着赵王到了祭坛,这祭坛规模宏大,可容纳万人,此时无数的师生,早已各自站好,无数人头涌动,蔚为壮观。 通过祭坛的路,已铺了毯子,赵王当先步入延伸至祭坛的毯子,带着陈凯之诸人,徐徐走上石阶。 而在祭坛上,杨业等人已穿了礼服,一个个肃穆而立。 等这赵王站定,杨业便道:“忠义候魂归来兮,归来归来……” 用带着古韵的口音唱喏之后,又有礼官徐徐展开了祭文。 此时,在这祭坛之上,乃至于祭坛之下,足有数千上万人,可此刻,却一片鸦雀无声,人人脸上都是一致的肃然。 礼官朝天一阙,方才念道:“呜呼!公功被生民,万世永赖……”‘ 这是李子先生的祭文,此祭文唱喏而出时,李子先生肃穆地站在赵王的身后,虽是面无表情,可是眼中却掠过一丝精光。 这篇祭文,堪称了教科书式的典范,每一个用词,似乎都经过了仔细的推敲,虽然如往常一样颂扬着忠义候的忠勇,可每一句,又是斟字酌句,不偏不倚。 这样的文章,理应是最受礼官喜爱的,也难怪杨业也为之连连叫好。 因为祭文最怕的,就是出错,哪怕是一字用的不准确,也可能冒犯到英灵,何况是这样正式祭祀的场合? 而那李子先生在祭文的念唱过程中,也是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前去关注赵王殿下,虽看不到赵王殿下的面容,却也可从那威严的背影,窥见一二。 显然这篇祭文,是无可挑剔的。 李子先生心里窃喜,他心知,真正的重头戏不在这里,而在于这篇祭文送去了曲阜之后,那儿会得来何种评价。 他眼角又扫了一眼陈凯之,见陈凯之似乎也在用心细品这祭文,心里冷笑:“这个小子,无论是人榜还是地榜的文章,都不过是出奇罢了,这祭文,最讲究的乃是四平八稳,只怕这一次将他的祭文一并列进来,也只是因为他这地榜之名而已。” 今日倒要看看他的祭文是否贻笑大方,正好让人一分吾与他的高下。 想到这里,他便又想起了上一次在大成殿摔跤之事,心里更添恼火,上一次就是因为这小子,害得他斯文丧尽,哼,他绝不饶他。 因此,这李子先生看着陈凯之的双眸里,掠过一股浓浓地狠意。 正想着,礼官开始唱喏第二篇了。 这是陈凯之学兄的文章,文笔亦是老道,算得上是佳作。 直到最后,第三篇祭文终于取了来,礼官垂头看了祭文,面上的肌肉却是一抽搐,像是见了鬼似的,身子竟颤抖起来。 他拿着祭文,竟不知是不是该继续念下去,于是抬眸看了一眼杨业,杨业却是板着面孔,深藏不露的模样。 礼官似乎心里在苦笑,方才用古韵唱喏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方才还落针可闻的祭坛上下,顿时哗然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感染的力量 祭祀忠义候,不但是在大陈国,甚至于各国而言,都是大事,这祭祀是肃穆的,对于这被特选出来的祭文,所有人自然都是认真地听着。 只是当礼官刚刚开口将陈凯之的祭文念出了第一句,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不是祭文…… 这不是祭文! 祭文的格式是极严格的,每一个字,都不容许有丝毫的差错。 这祭文,乃是最严肃的文体,甚至比诗词,更讲规矩,诗词尚可以不押韵,可以跳出格律,只要诗词写得好,照样流芳千古。 可是祭文不同,祭文是沟通神灵的文体,再严肃不过,古人对于亡者,有着极大的礼敬,这绝不是开玩笑的事。 现在这第一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一出。 顿时祭坛上下,都是哗然了。 方才庄肃的景象不见了,有人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地抬眸,有人东张西望,还以为礼官念错了祭文,还有人的嘴巴张得极大,觉得这是自己平生未见的事。 赵王的脸瞬间的阴沉下来,眉头深深拧着,非常的不悦。 如此大的祭祀大典,竟出了如此巨大的差错。 李子先生更是张大了眼睛,先是不可置信,随即心里狂喜。 这是陈凯之的文,真是好小子,这样的文也能被选出来,简直就是乱套了。 这下,陈凯之的美名必定要毁了,跟他甚至连比较的资格都没有了。 哈哈哈…… 他在心里畅快地狂笑着,面容里掠过得意之色,似乎看到了陈凯之的死期一样。 只是,这礼官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念:“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大错特错啊,祭文怎么可以念诗? 赵王狠狠地怒瞪着那礼官,那礼官吓了一跳,所以在念到苍冥二字时,嗓子一哆嗦。 如此一来,这祭坛之下,已经开始止不住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没有人去关心这祭文如何了,大家所心切的是,为何这样的文章会成为祭文? 这不是对忠义候大不敬吗?简直乱套了。 更有甚者,竟捶胸跌足,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若是忠义候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啊。 更重要的是,各国都在祭祀,一旦此事传出,堂堂大陈,这忠义候的母国,竟闹出了如此笑话,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是国耻,是辱国啊! 那些私语声,愈来愈大,下头的队形也开始有些凌乱。 赵王板着脸,不发一言,只是目中,已掠过了杀机。 而那李子先生在此时,故意低呼起来:“这是谁写的祭文,其罪当诛!” 礼官已经开始犹豫,还该不该继续念下去了? 其实一开始,当他看到这文体的时候,就觉得要糟了,只是在这当众之下,他没办法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现在,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只是稍稍顿了一下,他便继续硬着头皮,装作无事的样子,高声唱喏:“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终于,怪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想要痛斥的人,在这时,突的安静了一些些。 若说一开始的震撼和错愕,使他们对于文章的本身没有太多的深思,可念到了这里时,有人依旧还在义愤填膺,却已有人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全然不同的感觉。 这时,他们细细去深究着这平白,却仿佛带了一股正气的文字,竟突然生出另一种感觉,他们甚至有些想要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 “……” 渐渐的,方才的窃窃私语声,变得越来越微弱。 众人此刻似乎安静了,几乎都凝神在听。 连那念着这祭文的礼官,也像是被这文字所震撼了,竟是打起了精神,居然不再复方才的惶恐而不安,而是突然很想将下文好好念下去。 而这一次,念下去,不是因为自己的职责所在,只是全然是自己想念下去。 他提高了音符,声音更加有感染力,犹如自己的体内涌出了一股浩然正气:“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阗鬼火,春院閟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 终于,一切的声音都戛然而止了。 天地之间,只剩下了最初时的安静,鸦雀无声。 可是…… 许多人眼里,在听到这段文字时,却是动容了。 ‘可叹的是在遭遇了国难的时刻,我已实在是无力去安国杀贼了。于是穿着朝服却成了阶下囚,被人用驿车送到了穷北。如受鼎镬之刑对我来说就像喝糖水,为国捐躯那是求之不得。牢房内闪着点点鬼火一片静谧,春院里的门直到天黑都始终紧闭。老牛和骏马被关在一起共用一槽,凤凰住在鸡窝里像鸡一样饮食起居。 这岂不正是忠义候,在胡人那里的处境吗?此前的祭文,只是反反复复的用最四平八稳的文章,絮叨着忠义候的丰功伟绩。可是这个文章,每一个字,仿佛都有着无以伦比的感染力。 日夜的刑罚,被关进地牢之中,在漆黑一片且极端恶劣的环境里,一个垂垂老矣的人盘膝坐在那里,这里阴暗潮湿,无数的虫蚁在咬噬着身上的腐肉,这是何其恐怖的想象。 可是…… 文字用的却是最平实的语言,就仿佛是这老人在自述自己的遭遇一般,而自述之中,带着平静,这种平静,与恶劣的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却使无数人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了一个画面,画面之中的人,受着如地狱一般的煎熬,可他的心却是平和的,这等平和,恰恰,使人感受到了力量。 一股巨大的力量。 以往的祭祀,每一个人都板着个脸,与其说是缅怀,不如说是完成某种仪式。 可是现在,不少人的眼睛甚至发红起来,身子瑟瑟发抖,他们突然意识到,那数百年前,忠义候的一股力量,这股力量传承了五百年,或许人们没有意识,可依旧还根植骨里。 “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这个时候……死寂。 死一般的沉寂。 这最后的收尾,依旧没有采用祭文的格式,而是直截了当地道出了文章的点睛之笔。 这些磨难,是如此的痛彻心扉,我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身上是血肉之躯,如何能忍受呢?可我胸中有一颗丹心永远存在,功名富贵对于我如同天边的浮云。 我心中的忧痛深广无边,请问苍天何时才会有终极。 先贤们一个个已离我远去,他们的榜样已经铭记在我的心里。 屋檐下我沐着清风展开书来读,古人的光辉将照耀我坚定地走下去。 我所截取的,乃是圣贤的力量,而所汲取的,来自于四书五经,来自于对家国的丹心。 方才的责难之声,现在已是噶然而去。 无数人双目尽赤,此时,有人情不自禁的落下泪来。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这篇文章不守规矩了。 那念文的礼官,念到了最后,竟也是潇然泪下,声音哽咽着,方才努力地将这最后一句念出来。 而祭坛上的诸礼官,亦是一个个眼角湿润,一股难以抑制的悲痛,自心底生出。 祭坛下的读书人,本来以为这一次,不过是如往年那般,按照惯例的祭祀,可是这一次,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就仿佛那忠义候当真魂归,用平静的语气,诉说着五百年前的事,巨大的悲痛,开始感染,接着有人失声痛哭,其他人也仿佛被传染一般,心中哀痛到了极点,纷纷垂泪。 每一个人都低着头,克制的,只是呜咽,不克制的,滔滔大哭。 其实……未必是文字感染了他们,实则在人群之中,情绪也是最受感染的,当有一个人痛哭,这种悲伤的情绪便开始传递,以至于所有人再难以克制。 只是在这悲痛的背后,却有一股浩然的正气,似乎充沛在这天地之间,这……想必就是忠义候的意义所在,这股浩然正气,充斥着每一个人的心…… 陈凯之亦是眼角湿润,当他写下这篇文的时候,也不过是感受到了一股悲痛和正气而已,可是现在,受这样的情绪感染,眼眶也微微有些湿润。 他深信世上总有这样的人,或许他并不完美,却总是在所有人退却和胆怯的时候,挺身而出,虽千万人,吾往矣。 陈凯之自觉得自己并非是这样的人,也永远做不到如此,可这并不妨碍他对忠义候这样的人,心里生出无比的敬意。 第二百五十九章:利令智昏(1更求月票) 李子先生也似乎有些被触动了,可随即,李子先生似乎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不得不说,这文章……实在太妙了。 妙不可言,若以此来述说忠义候的生平,足以名垂千古。 可是……自己怎么办? 李子先生的脸色青白,双目无神,此时已经顾不得被这文章所感染了,他只想到了自己。 于是他侧目看了陈凯之一眼,心里莫名的涌上了一股巨大的恨意和妒意,李子先生忍不住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道:“殿下,祭祀大典,已经一团糟了。” 赵王的眼眸中显然掠过的是意味深长,他只伫立着,纹丝不动。 李子先生心里更觉得不妙了,要糟了吗?连殿下都被这文章所感染了? 他心里嘀咕着,这可不行,这是坏了规矩啊,历来祭祀忠义候,无不是庄严无比,今日……这不是将这儿,当做了菜市口吗? 李子先生想了想,便咬咬牙,小步上前,对着赵王殿下耳后道:“殿下若是再不约束,只怕这祭祀大典便要彻底成笑话了,请殿下三思。” 赵王终是有了反应,他只略略地回眸看了李子先生,再俯瞰祭坛之下,眼中浮现出各种乱糟糟的场景。 赵王不禁拧起深眉,眼眸里却似有些迟疑,像是拿捏不定主意。 李子先生急了,目光含泪,痛心疾首地说道:“国朝五百年,从未有过这样的事,现在可是要闹出笑话来了,如果不处置写文的人,我们大陈颜面何存,殿下……” 赵王恍然,目光掠过淡淡的怒意,此刻他也终于意识到,这场庄严肃穆的祭典,已经乱套了。 此时,是不是该展现自己的威信呢? 赵王似是想有所表示。 可就在此时……文章已经念完了,那礼官已是哽咽,他抱着手里的文章,身躯颤抖。 胸腹之间,似乎有一股浩然正气,使他无法冷静。 礼官抬眸,看着祭坛之下,无数人群似乎都在压抑着情绪,猛地,浩然之气仿佛在体内汹涌,礼官站定,面上带着泪痕,接着又用更高的声音歇斯底里的唱喏:“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彻底的乱套了! 这礼官,居然还要再念一遍。 赵王有些恼怒,今日乃是他主祭,难道要让这场祭祀成为笑柄吗? 这是绝对不行的,就算不为大陈想,也该为了自己的声誉着想,他堂堂一名王爷,怎么能让祭祀受人诟病?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都办砸了,以后还有谁信服自己?将来他的威信将荡然无存呀,这样糟糕的事情,赵王是不会让它发生的。 陈凯之逾越了礼制,以此为祭,可是他的背后,又是谁安排了这篇文章?还有…… 赵王的眼眸微眯,带着冷意,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 陈凯之的文章,若没有有心人的推荐,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背后的人,是谁?竟然如此的胆大妄为,简直不可宽宥。 他那往常和蔼可亲的面容,突的显露出了寒芒,嘴角隐隐抽动着,浑身都散着冷意,几乎可以冰冻周围的人。 他抬首看了李子先生一眼,朝李子先生使了个眼色。 李子先生会意,立即厉声道:“祭祀大典,不可无礼!” 他的话,和礼官口中的后半截的‘下则为山岳,上则为日星。’一道念出来,声音却被礼官的声音盖住,众人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 李子先生看向陈凯之,眉目微挑,格外冷漠地开口:“陈凯之,你惹上大事了,你可知道,为了这一场祭祀大典,我们大陈费了多少气力,你……” 陈凯之奇怪地看着李子先生,清逸的面容里满是不解,俊朗的双眉轻轻挑起来,在这乱哄哄的环境之下,他勾了勾唇,浅笑问道:“先生,你利令智昏了吗?” “什么……” 李子先生大惊地看着陈凯之,一张面容隐隐的抽动起来,双眸透着渗人的怒意。 陈凯之这是骂人。 无非是说,李子先生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失去了理智。 在这个时代,一个人对读书人说出这番话,就形同于是在骂人了,而且还骂得很严重——傻x! 其实陈凯之也不是骂人,因为他无法想象,李子先生这个时候还想要搞事。 唯一的解释可能就是,李子先生根本没有心思去听这篇祭文,他满脑子里被杂念所充塞,想的只是自己利益的得失,所以他没有感动,没有感触,有的只是怒火。 对这种人,陈凯之觉得没必要给颜面,更没必要有好的口气,因此陈凯之微眯着眼,冷冷地看着李子先生,眼角眉梢里满是不屑之色。 李子先生见陈凯之对自己如此不尊,立即狞笑起来:“你敢骂人?你完了,你完了,呵……” 他嘲讽地看着陈凯之,继续道:“破坏了大典,这是十恶不赦之罪,没有人可以救得了你。你……真是好大的胆,竟是冒犯了忠义候的英灵……” 可在这时候,祭坛之下,如潮的声音响起:“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所有人竟是异口同声,无论是哽咽的人,还是方才沉默的人,又或者是激动的身躯颤抖的人,每一个人都随着礼官高声唱喏。 这数千上万人的声音似冲破云霄,声震九天之上! 礼官更是激动得难以制止,他此刻已经忘了自己的职责,心中存着无比的感动,他正气凛然地看着祭坛下的师生,接着一字一句地道:“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无数的声音一齐回应他:“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正气歌! 这便是正气歌,若是这样的文字放在后世,对于绝大多数后世之人,不过是一篇好诗,一个好词罢了。 可是在这个提倡着儒家精神的时代,在这些儒生们眼里,这正气歌,便如一道光,乍现眼前,十年读书,所学的,不恰是这正气歌中的浩然吗?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每一个人都沉浸在这文章之中,胸口激荡着的,是根植于自己骨血里的四书五经。 而现在,声音越来越浩大,这巨大的声浪,可以掩盖惊雷,可以使那汹涌涛声亦都黯然失色。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赵王也是心里大为震惊,他忍不住回眸看了身后的诸师生一眼,见众人都是沉浸在这篇文章里,一副无法自拔之态,最终,他骇然的目光落在了陈凯之的身上。 这只拥有瘦弱之躯的少年,只是恭恭敬敬的站着,可是……却仿佛有一种不容小觑的力量,在他瘦小的身板背后,仿佛有着无数人,此刻,整个人光芒万丈。 赵王心里颇为不喜,双眸不自然地微眯起来,斜斜地注视着陈凯之。 即便有再多的怒意,也只能收敛起来,因为到了此时,他很清楚,自己这个贤王,应该怎么做了。 虽然心有不甘,觉得自己堂堂天潢贵胄,身为这一次的主祭,竟被人带了节奏,可此时,他也不得不跟着所有人唱喏:“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这……便是精神的力量。 李子先生本以为赵王会怒发冲冠,会收拾了陈凯之,可没想到…… 他听到赵王的声音,看到无数人异口同声,这潮水一般的声浪席卷一切,宛如历史的潮流一般吧,车轮滚滚,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李子先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露出骇然之色,惊慌失措地看着陈凯之,而陈凯之则回以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逗比,到了现在,还在想着自己的蝇头小利,真是愚蠢啊。 礼官一遍又一遍的念着祭文,而万千的师生们,亦是一次次高声朗诵。 到了后来,似乎背熟了,便所有人一起随礼官唱喏。 学宫里,只剩下郎朗的读书声。 等到所有人筋疲力尽之时,祭祀大典终于结束,无数人面带着欣喜,有人意犹未尽,可现在,真正为难的,却是这些礼官。 说穿了,其实就是嗨过了头,现在冷静下来,发现这场祭典,实在有那么点儿‘胡闹’了。 赵王则是什么都没有说,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只是安静地旋身,领着李子先生走了。 这就更令礼官和学官们大感为难了。 若是赵王称赞一句,大家反而能松一口气,可现在…… 倒是陈凯之却知道怎么回事,赵王这个人,城府很深!他知道此时此刻,他说的任何话,都极可能会惹来争议,若是称赞,一旦这场‘不太成功’的祭典被人所诟病,他的声誉就可能遭受影响。 可他若是斥责,现在无数读书人为之欢欣,就等于是站在整个学宫的对立面。 所以,他选择了一言不发,转身便走,表面上是急于回去回复皇命,实则,是不表态。 第二百六十章:鸡飞狗跳(2更求月票) 师生们俱都散去。 可是这些散去的人,却依旧还是搅得洛阳城里鸡飞狗跳。 靠着学宫,乃是一处卖笔墨纸砚的街坊,却是突然一下子冲来了许多的读书人。 他们很一致的,都是来……买纸的。 要买的还不是寻常意义的纸,而是玉板宣纸。 一般的读书人,若只是写写画画,大多使用的是毛边纸或者是棉纸,毕竟消耗量大,而这种纸价格较为低廉,可谓是便宜,量又足。 可玉板宣纸却不同,纸质优良,最适合书写,而且还可作为行书保存之用。 平时这玉板宣纸是极少有人来问津的,毕竟价格高昂,多是一些读书人行书时有意将自己的墨宝装裱出来,或者是要行书作画送人,方才会用到这样的纸张。 可是今日,这张记纸铺的张掌柜看得直哆嗦,一窝蜂的读书人冲进来,什么都不问,只问玉版宣纸。 一开始,铺里还在如常的卖,毕竟还有存货,可是很快,存货兜售一空,这张掌柜听到伙计告急,蹭蹭下楼,便见这店里,乌压压的全是人。 只听这些读书人个个厉声喝问伙计:“怎么就没有纸了?我多加钱,快!” “真没有!” 这些读书人都带着举人功名,别看在学里彬彬有礼,可是在外,就没这般客气了,都是傲气冲天的人,何况大家凑一起,脸色都不好看,有人怒道:“定是想要囤货居奇,快,拿纸来。” “客官,是真没有。” 这下子,竟是转眼之间,惹得洛阳纸贵。 与此同时,天人阁这儿,似乎也听到了动静。 今日乃是祭祀的日子,诸学士岂会不知? 可当那喧闹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到了天人阁,聚贤厅里,学士们还是集结了起来,人人面面相觑。 “杨公,出了什么事?”陈义兴一头雾水的,满是好奇地问道。 杨彪此刻,却也是眼中掠过了狐疑,抬眸扫视众学士,见他们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显然,所有人心里都在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蒋学士忧心忡忡地道:“祭忠义候的大典,怎么会如此嘈杂,这是什么样的场合,是不是……山下出事了?杨公,是否命人下山去问问?” 众人纷纷颔首。 事情太蹊跷了,其他时候倒也罢了,可今日乃是祭祀忠义候的大典啊,他们在山上,已历十数春秋,每年这个日子,外头都是悄然无声的,可这一次实在是太不合符常理了。 从儒家的角度来说,祭祀,一切都需合乎周礼,而周礼和礼记之中,更是将祭祀当做了天下最紧要的事,所谓‘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这便是说,祭祀,是文明与不文明之间的区分,何况,在上古之时,所谓国家大事,只有两种,一曰‘戎’,二曰‘祀’,前者是打仗,后者就是祭祀,其他诸事,相比于此,都不是关系着国家存亡。 正因为如此,学士们才显得骇然。 祭祀太重要了,何况还是一年一度的祭祀忠义候大典?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等不谐之音? 每个人都必须庄重,严谨,绝不可能有杂音,若不是天塌下来了,便是胡人攻入了洛阳城,方才有这样的可能吧。 诸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异之色,最终都看向了杨彪,希望杨彪来拿主意。 杨彪沉默着,踟蹰了很久,才摇摇头道:“吾等入天人阁的誓言,诸公莫非遗忘了吗?入了天人阁,便只有这阁中的诗书,再没有外间的俗事了,不必过问,各司其职吧。” 学士们都颔首,表示了认同。 不错,天人阁之外的事,已和他们无关了。 只是……认同是一回事,可他们终究不是山中的仙人,当真可以不闻不问?因而大家还是若有所思。 却在这时,山下的钟声响了。 众人俱都精神一震。 这个时候,竟有文章送来? 一炷香过去,便有童子入内,手中捧着锦盒,道:“见过诸学士,掌宫杨业荐文一篇。” 是杨业? 一般情况,杨业作为学宫中至高的学官,是不负责荐文的,可现在…… 这就不禁令众学士们侧目了,正是大家依旧感到讶异之时,这童子迟疑地继续道:“他还说……说……” “但说无妨。”杨彪淡淡道。 童子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如实道来:“他说此文关系重大,还请诸位学士,早一些看。” 蒋学士冷笑起来,露出了不屑之色,道:“什么时候,那杨业竟可以对天人阁指手画脚了。” 杨彪压了压手,看着童子道:“还有呢?” 童子道:“山下发生了一件大事,祭祀的大典出了乱子,全拜此文所赐。” 出了乱子…… 这一下子,杨彪诸人却是真正内心震撼了。 忠义候的祭祀,已历五百年,五百年来,都不曾出过乱子,这是因为,祭祀不能出乱子,祭祀忠义候更是决不可出丝毫的乱子,忠义候所代表的,正是圣人的思想,所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是读书人的终极目标,是儒家治国的根本所在。 出了乱子,这……将是何其可怖的事。 杨彪已经皱眉,就算他的性子素来沉稳,此事也有了怒气,不禁沉声道:“杨业连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吗?事关这份文章?一篇文章还能惹来什么乱子来?” 杨彪虽历经四朝,是一代贤相,可骨子里,他终究是读书人,忠义候乃是他最推崇的人物,甚至完全可以说,忠义候几乎是所有读书人自幼便想要效仿的偶像。 在他的心里,忠义候是圣神不可侵犯的。 想到竟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出了岔子,即便是平时不易动怒的杨彪,心里也禁不住升起了一团怒火。 他双眸微垂着,嘴角竟是勾勒起来,一张褶皱的面容里满是愤意。 其他学士,也都不约而同地拉下了脸来。 终究,杨彪还是压抑住了怒火,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念。” 童子这才自锦盒之中取出了文章,战战兢兢地唱喏:“天地有正气……” 呼…… 一下子的,杨彪等人,脸色骤变。 这不是祭文。 “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啪! 有人拍案,是刘学士。 念到此处时,刘学士已经坐不住了,啪的一声,豁然而起,气呼呼地道:“这……是祭文?” 童子略显惧色,却还是道:“是。” 现在何止是祭祀坏了规矩,便连天人阁的规矩也已经坏了。 “这简直是胡闹。”蒋学士面容微沉着,眉头深深拧在了一起,怒斥道。 杨彪不动如山,只阴沉着脸色道:“继续念。”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 呼…… 众人的脸色渐渐的有了改变,甚至到了后来,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转而沉浸在这文字之中。 隐隐之间,杨彪的眼里竟有泪光闪烁。 这文字,犹如忠义候在天有灵,犹如忠义候就在面前,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浑身尽是腐肉,衣上满是血迹,可是他泰然处之的坐着,徐徐的进行自述。 音容笑貌,尽在眼前,他在自述时平静非常,完全忽视了牢房中的阴森和幽暗,亦不在乎,就在不久之前,所经历的一场严刑拷打,他似乎是孤独的,可是孤独的背后,却带着希望,带着对家国的无限向往,可是……他的身上,隐隐可以看到正气,这股生机蓬勃的浩然之气弥漫全身,于是,伤痛和孤独,俱都已经不重要了。 有的,只是一种坚持,一种理念! 还是那一句话,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虽千万人,吾往矣。 杨彪的眼里模糊了,接着闭上了眼睛。 可是在耳畔,却是童子稚嫩的声音:“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待这文章最后一句念出来,杨彪深吸一口气,才哽咽地道:“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好,好,好得很!” 其他学士,都是沉浸其中。 似乎这股浩然之气,历经了五百年,使他们也得到了传承,更被这文章所感染。 陈义兴也忍不住吁了口气道:“妙哉!” 这时,童子才道:“这是陈凯之的祭文。” 终于,所有人走回了现实。 一下子,全部明白了。 祭文是有格式的,可不是你随意用什么文体都可以。 “是陈凯之?”有人震撼道。 便连杨彪也震撼起来:“如此说来,是文体导致的乱子?” “不,不是。”童子道:“是因为祭文念出之后,礼官又念了数遍,学宫的师生,都跟着咏诵……” 呼… 其实若不是杨彪克制,他也忍不住想要咏诵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争议(3更求月票) 听了童子的话,杨彪虽是皱着眉,可心里却是感慨的。 往常的那些祭文,固然是肃穆,可某种程度来说,五百年来的所有祭文,只怕都比不得这一篇祭文。 只是……换一句话来说,礼就是礼,礼不可废啊…… 此事,还真是为难了。 倒是这时,陈义兴道:“杨公……” 他说话的时候,蒋学士和刘学士居然都情不自禁地道:“杨公。” 杨彪抬眸,却依旧感觉那正气歌,还在自己肺腑之间回荡,他看着诸学士,略显惊愕地道:“何事?” 众学士异口同声道:“吾等倡议……” 倡议? 杨彪这才意识到了什么。 是啊,固然这祭文不合符礼法,可一码归一码。 天人阁是这大陈朝学子的最中心之地,可天人阁的规矩是不管外间事,就算陈凯之惹了麻烦,或者说是争议,天人阁自然都不能过问。 可是当有文章送到了天人阁,那么就该以文章论文章了,无论这篇文章惹来了多大的麻烦。 而现在,几乎所有学士都异口同声的倡议,这是极稀罕的事。 杨彪神色淡淡道:“这篇文章乃是祭文,可是以祭文而论,此文可能引来争议,诸公的心里可有数吗?” 是啊,这是祭文,偏偏却完全没有祭文的格式,杨彪依旧认为学士们能够慎重考虑。 那性子素来风风火火的蒋学士,此时一脸风淡云轻地道:“若不荐此文,老夫这辈子的诗书,岂不读了也是枉然?” 陈义兴等人纷纷点头。 “既如此……”杨彪倒没有再迟疑,便道:“那么,老夫也倡议吧。” 也就是说,全票通过了。 此时,杨彪正色道:“此文荡气回肠,大气磅礴,仅以此文,足以光耀万事,老夫倡议将此文荐入地榜,诸公既然都同举,那么也就没有异议了,择吉日,议定吧。” 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却仿佛浑身都轻松了起来。 这文章虽是违背了祭文的规矩,可……对于他来说,是对的事。 ………… 现在这件事的主人公——陈凯之,显然已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没有花多少时间,朝野内外都震撼了。 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着这正气歌,便连京兆府,现在已为之头痛不已。 天子脚下有坏人啊。 有人为了这正气歌的争议,争吵不休,有人说祭文只要表示追思即可,正气歌惊天旷古,仅以此文,足以告慰忠义候在天之灵,也有人翻出故纸堆,拿出《礼记》来,祭文不是这样写的,这一场祭祀会触怒亡灵。 于是,吵得面红耳赤,然后,吵不出结果,就打将起来了。 其实这件事的最大争议,并非在这正气歌,而在于礼。 礼法,是国家最重要的事。 因此有人提出,陈凯之才华固然横溢,却也需予以惩戒。 在朝廷中,这种争议,其实也不算太多,主要是翰林那儿闹得颇厉害。 可洛阳纸贵,导致一些读书人竟将人家纸铺砸了,京兆府上下就傻眼了。 还有这样的操作?只听说过有人做买卖价钱谈不拢,引发争执的,不曾见非要高价买不到东西,于是恼羞成怒,砸人铺子的。 京兆府只好拿人了。 紧接着学宫那儿,则不得不去捞人。 可是……此事朝中却是出奇的诡异,宫中没有丝毫的动静,似乎在等待什么。 而赵王殿下,已是入宫请罪。 请罪的理由,则是祭祀大典不力,恳请惩处。 本来朝野内外还算是安静的,可赵王殿下这一请罪,顿时就引起哗然了。 这下子,争议的重点就在于,这个大典举办得是否成功。 而成功的关键,还在于正气歌。 有人认为极为成功,一篇祭文,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若是忠义候在天有灵,定能感受到安慰。 可也有人觉得很不成功,因为礼法有失。失了礼,就是对忠义候的不敬,这怎么能算成功呢? 这自然要受到众人谴责。 赵王请罪,但凡有点城府的都知道,这其实就是一个讯号。 即意味着赵王认为这一次大典不成功,连他都主动请罪了,有些人自然也就坐不住了,于是雪片般的奏疏,纷纷飞入宫中,有人开始弹劾陈凯之无礼,请求惩处。 事情开始变得越来越值得玩味起来。 而陈凯之,处在这风暴的中心,却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他似乎并不在乎,因为对他而言,与其胆战心惊的等待着朝廷最后的结论,倒不如好好的继续读他的书,学习他的——兵法。 陈凯之对于兵法很有兴趣,如常的清晨就赶到了校场。 见到了武先生,武先生朝他一笑道:“练箭还是继续学习行军布阵?” 这位武先生,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大典一句话,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陈凯之想都不想,便道:“行军布阵。” 武先生点头道:“那好,你先连拉八十弓,老夫慢慢讲授给你。” 陈凯之无语凝噎。 坑啊,那你还问什么练箭还是学习行军布阵?早知道这样,他直接练箭得了。 无论外间酝酿着什么风暴,他依旧专心地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 ………… 与此同时,各国的快马,已是不分昼夜的火速将祭文送至了曲阜。 曲阜这儿,也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祭祀活动。 只是这种祭祀某种程度和各国的祭祀一样,俱都是为了形式。 衍圣公每日卯时三刻就起来,在祭祀了圣贤之后,便又如往常一样,徐徐地抵达了杏林。 只是这一次,跪坐在这杏林的,不只是七大学公,还有十几个大儒。 众人见了衍圣公徐步而来,纷纷行礼。 衍圣公旁若无人一般,跪着坐下,而后他才沉声道:“祭祀大典,有劳诸公,辛苦了。” 接着,他才进入了正题:“昨日听闻文忠公说,三字经的比较已有了结果。” 文忠公颔首点头道:“是,两队蒙生,分别由周先生和邓先生教导。” 话音落下,两个大儒跪坐着,敛袖,朝衍圣公行了一揖。 衍圣公双眸微垂着,面无表情地道:“如何?” “学习三字经的蒙生,进度明显快了许多,虽只是短短十日,掌握的学问,与邓先生所教授的蒙生相比,进步极快。”他看了一眼衍圣公,意味深长地道:“若是推广,可使读书之人,事半功倍。” 本是让惹争议的文,此刻却有了惊人的成绩,看来是值得推广的。 衍圣公若有所思起来,旋即淡淡说道:“看来这三字经,果然没有令吾失望。那么……”他踟蹰着:“就下学旨,知会各国,请他们推广吧,曲阜境内,也遵照办理,不过三字经还需润色为好,譬如这第二句,开篇即是‘昔孟母,择邻处’又说‘窦燕山,有义方’……吾看,有所不妥。” 文忠公顿时了然了。 一旦推广,那么全天下的读书人,只要入学便要背诵和熟读这篇文章,可是呢,全文第一句且不说,人之初、性本善,这是理所应当。 可是第二句,讲的便是孟母教授亚圣孟子的典故,至于这“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此句,这个窦燕山更是个名不见经传之人。 这既是衍圣公府推行的启蒙书,将来势必要风靡天下,却独独开篇,却没有圣人的事例,这如何说得过去。 文忠公道:“末学会请文渊阁诸儒进行润色。” “很好。”衍圣公依旧板着脸:“此事关系重大,不可不慎,润色之后,再送吾看看。” “是。” “至于……这个陈凯之……”衍圣公眯着眼:“该如何处置?” 文忠公想了想,才道:“可以下学旨旌表,或是赐予学爵。” 一旁的文正公却是忧心忡忡地道:“衍圣公府,历年来对于学爵的赐予,都甚是谨慎,也早有定例,每年的学爵赐予,不得超过五人,唯恐学爵泛滥,影响公府清名。去岁,也是五个名额,独独是北燕国和西凉国的读书人没有得到赐予,为显得雨露均沾,因此今岁的两个名额,非要是北燕人和西凉人不可。年初的时候,公府已赐予了两个名额出去,如此一来,眼下的员额,只有一人了。” 他深深地看了衍圣公一眼,继续道:“这最后一个名额,拟定的乃是楚国荆州卢氏子弟,卢氏诗书传家,在荆楚之地具有很高的声望。其祖父卢志道,曾亲来曲阜,捐纳七万担粮食,为了弘扬圣人之学,可谓是殚精竭虑。此后他的长子在楚国出任相国,而今……” “噢……”衍圣公没有继续让文正公继续说下去,点点头道:“吾知道了,学爵的本意在于弘扬圣学,既如此,那么今岁就下学旨,旌表陈凯之吧,至于学爵,明岁再说。” “明岁怕也不成。”文正公道:“明岁要给……” “那就以后再说。”衍圣公摆摆手,不以为意的样子。 正在这时,却有童子匆匆进来,快步到了衍圣公的身侧,低声密语了几句。 第二百六十二章:赐爵(4更求月票) 听了这童子的话,衍圣公的脸顿时拉了下来,口里忍不住地道:“竟有此事?堂堂大陈,竟闹出这样的笑话?” 衍圣公显得怫然不悦,一张面容越发阴沉,就像天要塌下来一样似的。 “祭文呢,取来!” 童子忙将祭文送到了衍圣公的面前。 衍圣公扫视了众人一眼,见诸人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便没有接祭文,而是道:“洛阳出事了,洛阳学宫,在祭祀大典上,竟闹出了笑话。” 众人不禁诧异起来。 这怎么可能出事?这五百年来,从未出过事啊,这么庄重的祭祀,对于各国都算是大事,怎么会出事? 于是大家都露出了甚是不解的样子。 衍圣公便将事情大致地说了一遍,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忧虑之色,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礼崩乐坏的苗头。 而后,他这才看了童子一眼,道:“将文章,念出来吧。” 童子颔首:“天地有正气……” 所有人都沉默着,听着朗诵。 一开始,所有人明白了为何会出事,可是很快……开始有人动容了。 这绝对是属于一篇足以流芳千古的佳作,即便是衍圣公府不去推广,也足以光耀万世。 震撼。 深深的震撼。 盘绕在每一个人心头的,除了震撼,再无其他。 待文章念毕,杏林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良久后,终于,文正公率先开了口:“文章,是极好的文章,堪称绝唱。只是……吾以为,此文放在祭祀大典,确是失礼之极。” 这的确是一片好文章,只是…… 衍圣公的面色依旧阴沉无比,依旧显得很是不悦。 这正是他心里最为抵触的地方,文正公说的是对的,一旦失了礼数,那么就是礼崩乐坏了。 而礼崩乐坏,对于衍圣公府来说,则是最糟糕的情况。 想了一下,衍圣公便淡淡道:“那么,就下学旨申饬吧。” “可是……”一旁的文忠公却是忧虑地道:“写此祭文的,正是陈凯之,衍圣公府不可既褒奖又申饬。” 衍圣公眼眸里掠过了不悦之色,显然认为陈凯之带来了麻烦,他冷冷道:“以申饬为主,否则一旦人人效仿,人心就要思变了。” 文忠公却是摇头道:“公所谋深远,末学叹服,可是末学有一个疑问。” “你说罢!” 文忠公忧心忡忡地问道:“公以为,此文若何?” 衍圣公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道:“好文。” 随即,文忠公又问:“可以传世吗?” 衍圣公三岁便读书,儒家经典,无一不通,怎么会不识货呢?他下意识便答道:“可以。” 文忠公沉默了一下,才继续道:“如公所言,此文一出,洛阳学宫顿时便乱了套,无数学子跟着咏唱,由此,足见此文的力量,那么此文肯定已经开始流传,洛阳学宫的学子们既然对此文推崇备至,那其他各地的读书人呢?” “一旦此文成为经典,四处咏唱,并且传至后世,而公府却以礼法的名义对陈凯之进行申饬,末学所虑的是,天下的学子会怎么想?” 衍圣公目光一冷,道:“你的意思是,禁绝此文,将其列为禁文?” “已经迟了。”文忠公叹了口气,才继续道:“何况此文正气凛然,所传颂的,正是圣人所倡导的精髓,一旦禁绝,更有可能是适得其反。” 刚才,衍圣公只想着礼崩乐坏,心下忧心而气恼,可经文忠公如此一说,方才意识到,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了。 他踟蹰着,才抬眸道:“以汝之见,该当如何?” 文忠公正色道:“堵不如疏,何不如顺势承认此文呢?不但如此,还要对其大加褒扬。” “这可是违反礼制的。”一旁的文正公慷慨陈词。 文忠公摇头道:“何为制?衍圣公府予以承认了,这才是制。学府可以下文,将此篇文章列入祭祀忠义候的祭文之列,如此一来,就不算逾礼了。” 衍圣公似也开始权衡起来,他目光流转,想了想才道:“此文确实是佳作,足以名扬千古,可是他先作三字经,又作此祭文,公府都只予以嘉奖,则就显得恩赏太薄了。” “那就赐爵。”文忠公正色道:“学爵乃是公府颁发,本意是奖励那些为圣学做出贡献之人,这个少年人有此才学,若是不赐爵,委实说不过去。” 文正公却是皱眉道:“荆州卢家,如何交代?” 文忠公脸色一冷,严厉道:“公府无须向人交代。” 衍圣公权衡了片刻,便道:“卢家那里,明年再作考量吧,让他们等一等,陈凯之的事,汝等早早拟定学旨。” 见衍圣公已下定了决心,诸人心思各异,却纷纷道:“是。” 见衍圣公垂着眼帘,不再开口,众人会意,纷纷起身,长长作揖,预备告辞。 衍圣公只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说道:“李公,你留下。” 这李公,正是文忠公,于是其他人忙徐步而去,文忠公则是跪坐下来。 衍圣公张眸道:“近来,星官夜观天象,说西方有一星,原本暗淡,近来突是耀眼无比,此星比邻文昌星,有取而代之的征兆,这莫非是礼崩乐坏之象吗,这一次祭祀,吾最担心的,是恰好印证了天象。” 文忠公板着脸道:“公多虑了。” “是啊。”衍圣公正色道:“但愿……是多虑了吧,吾蒙祖宗恩荫至今,深知守业之难,因此吾诚惶诚恐,不敢懈怠。近来有人呈上五石散,愈发觉得神明开朗,似乎参透了天机,可这天机,却又是若有若无。” 文忠公轻皱了一下眉头,却道:“五石散并非仙药,还是少用为妙。” 衍圣公不可置否:“去吧。” 文忠公起身要行礼。 衍圣公却突然道:“听说近来在北燕等地,有杂学余孽潜入,是吗?” 文忠公道:“从前也察觉了许多这样的事,可最后查实,多是子虚乌有。” 衍圣公便眼眸一沉:“总要防患未然不可,派出学使前去北燕查证吧,他们虽不成气候,可终归谨慎为好。” 他抬眸,眼眸直视着文忠公,面带冷色,口气格外强硬:“宁杀勿纵!” 文忠公垂头,不敢去看衍圣公锋利的眼睛:“是。” …………… 不管这正气歌引起多大的争议,飞鱼峰的工程,已经开始了。 所以这一天的傍晚时分,陈凯之下了学回到家后,便有人登门造访。 此人是个年过五旬之人,可看上去精神却是不错,他和陈凯之见了礼,便道:“小人姓王,叫王坚,贱名不足挂齿,公子称呼我为王匠作即可,小人负责督造过一些山中的寺庙,也曾为工部督造过一些宫殿,对于营造之事,倒是有一些心得经验。” 陈凯之忙请他进屋来坐,见邓健在外探头探脑的,不禁给他使了个眼色。 这个师兄,怎么跟做贼似的。 邓健却不进屋,只在外头徘徊,陈凯之不禁觉得有些可笑,他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简直是让难逸理解,每次都先探头看看。 陈凯之索性懒得理他。 随即,陈凯之目光放到了王坚的身上,徐徐说道:“营造之事,学生所知不多,往后倒是要请费心了。” 王坚连忙道:“这是理所应当的,是分内之事,公子太客气了。” 王坚显得很拘谨,想来是因为匠人在这个时代身份低微的缘故。 陈凯之面带微笑,很客气地继续说道:“不过学生颇有一些要求。” 王坚恭敬道:“小人是公子雇请来的,自然都该听公子的。” 陈凯之便取出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纸,交给王坚。 王坚打开一看,里头不只有飞鱼峰的构图,还有各种营造的要求,很是翔实,可谓是一目了然。 其中最有意思的,恰恰是里头一些连自己都未曾想到的想法和构思,他看得有些痴了,极耐心地看下去,这才微微抬眸:“若是完全遵照如此来营造,小人倒是可以试一试,唯一的麻烦是,如此的工程,单凭人力却是不成的,需用火药开山炸石不可,这用火药开山炸石,可是犯禁的事,是杀头大罪啊。” “可若是不动用火药,似公子这般的构思,想要实现,却是难了,非要动用数千上万民力不可。” 这是实话,开山是最难的,陈凯之的要求太高,就算再有钱,也经不起消耗啊。 陈凯之却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笑道:“这个最容易,飞鱼峰可以用火药。” “什么……”王坚呆了一下,一双眼眸里满是难以置信,嘴角轻轻蠕动,嗫嚅着:“这……是……” 陈凯之知道王坚有些害怕,毕竟这个时候私用火药,那是杀头之罪,没人敢用。 因此,陈凯之笑呵呵地解释起来:“飞鱼山身处学宫,学宫,可是法外之地,莫非先生忘了吗?学宫之内的事,朝廷想管管不着,而在飞鱼峰之内的事,学宫官学生也管不着,这是圣人赐予的大山,只要不出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管得着?” ………… 一个月很快要过去了,手上还有月票的,别浪费了哈,希望能支持一下老虎吧! 第二百六十三章:开山辟地(5更求月票) 经陈凯之这么一说,王坚这才想起了什么,下一刻,却又为难地道:“可是火药是禁止买卖的。” 是呀,这么多火药,去哪里买? 被抓到私自购买火药,也是要杀头的! 王坚不禁抬眸看着陈凯之,目光里隐隐的透着提醒之意,似乎在说,老兄,养家糊口不容易,别坑人呀。 “那我来造。”陈凯之想了一下,很认真地道:“你预备好材料,硝石这些东西,总不可能禁绝买卖吧,你买好了,送到山里来,我配出火药,总之,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王坚不禁愣了一下,却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位学宫公子……还会配制火药? 怎么他越发的觉得……眼前这位长得眉清目秀的公子,一丁点不像是个书生,反而像……像个王洋大盗? 他心里似乎还在打鼓,迟迟的犹豫不决,陈凯之则是好说歹说的,花了好半响的功夫,才总算是说通了。 说到陈凯之的这份构图,可是苦思冥想的结果,既然这山是自己的,自己也下了血本,那么这座山的营造,陈凯之怎么能不费心? 比如,他需要将山顶找平,弄出一个十亩大的空间,比如,他想修建引水渠,还想修出一条盘山路,这绝不是山中的栈道,而是真正意义的盘山路,可以让人用马车将物资运上山的那种。 除此之外,哪里是桃林,哪里是杏林,哪里是亭子,靠着湖泊的山脚,也要修建一个小码头,放几艘船在那,偶尔可以去垂钓。 甚至,他需要在山腰上,也找平一些土地,用来将来营建宅院,山涧里的瀑布也要利用,还有清泉,那儿可以建一处茶室。 山中,当然不能让杂草随意滋生,所以连草木都需挑选,某些杂草和藤条,得清理掉,换上一些作物,比如……蔬菜什么的。 种蔬菜和瓜果,主要是供应山中的需求,陈凯之甚至还想养羊呢,他记得上辈子,洛阳这一带有高山的牧场,养了羊就愉快了,即便不下山,照样杀鸡宰羊,不亦乐乎。 山下的湖泊可以养鱼,总之,这是世外桃源,是未来陈凯之事业的起点,将来若是真有大好前程,自然是好,实在不成,这里就是陈凯之的退路,大不了进山里装逼,躬耕于飞鱼山。 因此,许多的细节,陈凯之都需借鉴上辈子的经验,要尽力做到没有纰漏。 下山的地方,最好只有一个通道,陈凯之担心遭贼,所以这山门,还需设计得巧妙一些。 送别了王坚,邓健却是咳嗽一声,吸引起陈凯之的注意。 陈凯之看着邓健,不禁苦笑道:“师兄,方才叫你进去会客,你为何不肯?” 邓健摇摇头道:“是你花钱营造宅邸,师兄凑这个热闹做什么?不过师弟,你这样大肆破费,太过奢侈了,其实像师兄这般,安贫乐道,也不是坏事。” 他抬起下巴,似乎被自己安贫乐道的精神感动了,一脸喜滋滋地说道:“人生在世,所需不过一茶、一饭、一屋而已。我有这屋可以遮风避雨,侥幸有饭吃,有茶喝,便知足了。若是再有几部书,能够时常诵读,那便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陈凯之静静地看着他装x,一时竟不知说啥好。 邓健一副自得其乐之态,背着手,颇为愉悦,双眸看着陈凯之,满是认真地问道:“怎么,师弟为何不说话?难道你认为师兄说得不是实话” 陈凯之迎视着邓健,见他非常愉悦,清逸的面容里满是笑意,道:“在那飞鱼峰里,我给师兄规划了一处宅邸。” “嗯?”邓健一愣,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的耳朵,仿若自己出现了幻觉,一双眼眸直直的看着陈凯之,陈凯之朝他轻轻颔首。 确定陈凯之说的是真话,邓健忙道:“什么宅邸,什么宅邸?我来看看。有几间厢房,有没有天井?有花厅吗?哎,师兄的日子过得不容易啊,就是因为这宅子太小了,有朋自远方来,也只能在寝卧中招待,苦不堪言啊。” 这时候轮到陈凯之装x了,他背着手,神秘莫测的道:“师兄,要淡定,不过是身外之物,不可问,不可问。” 邓健颇为沮丧,不过他似想起什么,突然板起脸:“你和那李文彬,有什么仇怨吗?” 陈凯之露出不解之色,不由道:“李文彬是谁?” 突然,陈凯之想到了那位李子先生,便道:“是翰林院的那位李子?” “正是他。”邓健一说起此人,顿时恨得牙痒痒的,方才还乐呵呵的脸,此时已满是怒意:“他在翰林院,四处说你的是非,今日,我差些和他争吵了起来,还是你那祭文的事,你的祭文,写的可真好啊,好吧,言归正传,凯之,你要小心了,此人毕竟是学爵,他说的话,代表的乃是衍圣公府,现在朝廷对于这一次祭祀大典,虽没什么动静,可是师兄觉得,事情没这样简单。” 陈凯之颔首,邓健的话是有道理的,他默默记下。 事实上,他何尝不觉得事情没这样的简单呢?李文彬这种人锱铢必较,在他手上吃过苦,而且本来这李文彬的文章作为主祭文,却最后被他的文章完全掩盖了光芒,自然会想着法子报复他。 何况此次他的祭文惹出如此非议,李文彬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不过陈凯之却一点也不怕李文彬,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因此他笑了笑,显得轻松起来,反过来安慰邓健道:“师兄放心便是,我心里有数,倒是你,在翰林里,少和人争吵,于你无益。” 邓健却是瞪他,一脸不快的样子:“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倒是来教训师兄了。哼,罚你今日不许吃鸡。” “有鸡吃?”陈凯之一双眼眸顿时发光,一脸开心地看着邓健,似乎这吃鸡还比文章的事情更令他在意了。 哼哼…… 我为你着急上脑,你却云淡风轻,真是气煞我也,真是没心没肺的东西。 邓健气鼓鼓的,非常不悦的说道:“是呀,可惜没你份,今天我就全吃了。” “是么?”陈凯之淡淡一笑,一双眼眸直直地看着邓健,邓健非常坚定地点头,下一刻陈凯之却在邓健没注意的时候,先溜去了屋。 邓健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追了进去。 “耍赖……” ………… 光明在无形中度过,这几日,天气愈发的热了,陈凯之不得不穿上了汗衫去读书。 今日上午,依然是刘梦远亲自来讲授经史。 刘梦远功底深厚,只是讲课起来,颇为无趣一些,外头知了鸣叫,天气又闷,所以许多同窗都昏昏欲睡的,偏生这掌院在此,谁也不敢造次,只好强撑着。 陈凯之倒是精神好,坐得笔直,用心听讲。 读书不易,虽然肚子里有太多上一世的学问,总能让陈凯之一鸣惊人,可陈凯之更希望借助着自己过目不忘的天资,能学多少是多少。 其实经史这东西,虽然枯燥,除了考试之外,看着似乎也没什么用,可陈凯之深信,这种经过数百年淬炼出来的东西,一定有它过人之处。 上到了一半,突然……一声轰鸣。 轰隆…… 突而其来的一声巨响,顿时令同窗们吓得面如土色。方才大家还都无精打采的,一下子都精神了,有人甚至下意识地抱着头,胆战心惊的样子。 刘梦远亦是给吓了个脸色发青,也不知什么事,起初还以为是惊雷,可朝外一看,外头风和日丽的,哪里来的雷? 只有陈凯之知道,这是王坚已经带着人——开山了。 他心里不禁咋舌,动静这么大?这可是要持续至少十天半个月的。 刘梦远总算恢复了冷静,便拉着脸道:“怕个什么,天塌下……” 下字还未出口,又是一声轰鸣,可谓是惊天动地。 刘梦远这次没法冷静了,整个人打了个哆嗦,面如土色地道:“这……这……究竟出了什么事?” 倒是同窗们方才受了惊吓,可慢慢的胆大起来,纷纷挤眉弄眼,觉得颇有兴趣。 到了正午,陈凯之吃了茶点,却有文吏来道:“陈举人,外头有位姓钱的公子寻你。” 姓钱的? 陈凯之想不起是谁,却还是起身,赶到了学宫的仪门,只见一人远远在等候,他背着手,显得很是焦灼。 陈凯之方才知道是谁了,正是那位西凉国的皇子钱盛。 钱盛见了陈凯之,眼眸一亮,三步作两步上前,朝陈凯之道:“陈贤弟。” 陈凯之则微微侧身,避过了他的礼,这才回礼:“见过殿下。” 钱盛叹了口气,道:“冒昧来访,实是不该,不过实是万不得已,还请见谅。” 见这个家伙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陈凯之心里狐疑:“不知殿下有什么事?” 钱盛又叹出口气,才道:“上次我拿了你的那幅行书,命人快马加急送给了父皇。” 陈凯之不禁一脸同情地看着钱盛,其实他不需要钱盛来揭晓,大致就能知道答案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卧薪尝胆(1更求月票) 当日在白马寺,陈凯之的题字,本是为了讽刺法海禅师。 可是这位钱皇子,却是感同身受。 西凉国虽还是以儒生治国,却也有佛国的美誉,西凉国在各国之中,实力最小,不过统辖十三州郡之地。可其寺庙,却是多不胜数,号称有寺四百八,朝中更是设立国师等职,西凉的天子,除了依靠科举出仕的读书人治国,同时许多国计民生的问题,亦是依靠着那大大小小的和尚。 正因为如此,陈凯之在书中大致地对这西凉国有些认知,西凉国内部,常年的动荡,一方面是寺庙大量兼并土地,引发了儒生的不满,矛盾极为尖锐,另一方面,因为寺庙昌隆,引发了宗室内部一批人的忧心,于是便有了拥佛派和灭佛派之别,双方为此进行了近百年的斗争,甚至一度引发了巨大的政治危机。 如今的西凉天子,显然是位笃信佛教之人,拥佛派大获全胜,因此无数人遭受了杀戮和罢黜,至于这位钱皇子,若不是因为他的宗室,只怕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如今将他送到了大陈来做质子,本质上就是一种流放。 这家伙,居然还想靠着陈凯之的题字,想要说动他的父皇,好让其回心转意,其结果,可想而知…… 陈凯之在心里也忍不住为其感到难过,但即便同情钱胜,他也不会表现出来,没人愿意被人同情,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处在优势之中,如果直接表现出来,恐怕对方反而会暴怒。 因此陈凯之只是笑吟吟地看着钱盛,道:“想必因为这个题字,反而使殿下遭受了斥责吧。” “何止是斥责。”钱盛摇头,一张面容里满是担忧之色,但他依旧很不甘心,觉得自己没错,他叹息道:“我的儿子在西凉,已被拘禁了。” 陈凯之不由咂舌,他的儿子,可是皇孙啊,虽然几乎可以想象,钱盛被‘流放’在这里,而和他亲近的人一定会被秘密的监视,可一旦这些秘密的人走到了台前,选择了直接拘禁,这就说明,钱盛已经到了危机四伏的地步,甚至可能遭受杀身之祸。 在西凉天子的眼里,什么皇孙皇子,什么血脉至亲,显然都不及自己的修行重要。 这样六亲不认的国度,真是让人觉得可怕。 陈凯之为他默哀,忍不住感慨道:“哎,最是无情帝王家。” 钱盛听了这话,身躯一震,像是这句话戳中了他的心窝子,他顿时双目通红,嘴角微颤着,难过得哽咽起来。 “若是畏死,死无所惧,只可惜西凉数百年的基业,竟被这样的糟蹋作践,你可知道西凉已是危在旦夕了,如此贫瘠的小国,有寺庙数百,所占的土地,竟是国中良田的三成,不但不用缴纳税赋,反而宫中年年赏赐,百姓们已经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每年还需捐纳各种香油、烟烛,若是再不改弦更张,只恐……只恐……。” 他说着,面容竟是掠过丝丝恐意,不过那恐意在他的脸上转瞬即逝,很快便恢复了常色。 顿了一下,他深深地看着陈凯之,道:“此番我来寻陈学弟,是知道已到了危在旦夕的地步。这些日子,每晚在睡之前,都想着不知道自己明日起来时,是否还能见到第二日的太阳;因此,想来见陈公子一面,也算是了了当初在白马寺里的一面之缘,那一番教诲,至今铭记在心。” 语气凄婉,说罢,他便朝陈凯之深深作揖。 “就此,拜别。” 他双目含泪,面色苍白,转身要走。 陈凯之深深凝眉,看着眼前那抹落寞的身影,心里涌起酸楚之意,随即他叫唤道:“且慢。” 钱盛驻足,蓦然回头,不解地看着陈凯之:“不知还有什么见教?” 陈凯之面带忧色,双眸凝视着钱盛,郑重说道:“如你所言,只怕用不了多久,可能你父皇就会派来使节,取你的性命了。” 这一点,陈凯之已经是可以确认的。 那一幅字送去了西凉,西凉天子势必震怒,所以才有了扣押皇孙之举。 可接下来呢? 那些围绕在西凉天子身边的国师们,肯轻易罢休吗? 他们肯定要寻一个名目,杀鸡儆猴,让所有人看看反对修行的下场。 钱盛自己要作死,而他远在大陈,早已远离了西凉的庙堂,这时候,若是那些国师们隔三差五的在西凉天子耳边‘美言’一番,依着那西凉天子的尿性,钱盛还会有命在吗? 估计用不了多久,自己在也见不到钱盛了。 钱盛却没有半点惊惧之色,甚至带着几分冷静淡然地朝陈凯之点了点。 “你不怕嘛?”陈凯之格外认真地问道。 钱盛勾唇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在唇边化成一抹苦涩:“这没什么可怕的,君要臣死,父要子亡,也只好一死以谢君恩而已。” 陈凯之忍不住皱起了深眉,道:“那你就这样甘心?” 钱盛摇摇头,一张面容满是凄然之色:“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挽回了。不甘心又如何?只能听天由命了。” 看着丧气的钱盛,陈凯之心中不禁涌上更多的酸楚之意,下一刻,他朝钱盛轻轻摇头:“其实是可以挽回的。” 钱盛呆了一下,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陈凯之。 这个时候他还有救? 陈凯之双眸微微一眯,满是失望地道:“钱兄赤诚之心,这本没有错,可错就错在,太幼稚了。” 骂你,也是为你好啊。 陈凯之见过聪明人,也见过蠢人,不过钱盛这样幼稚,偏生还想牵涉进庙堂之争的人,却是鲜少看见,说句难听的话,若不是因为他是西凉天子的儿子,只怕已经死了一百次了。 “钱兄,想要得偿所愿吗?”陈凯之一脸认真地看着他,清澈的双眸里含着淡淡的笑意。 这句话,有极大的诱惑,已是走到了绝路的钱盛不禁一呆,整个人完全惊住了,他看着陈凯之那双含着笑意,透着魔力的眸子,仿佛是不管陈凯之说什么,都令他没来由的信服。 就是因为这股没来由的信服,令他在这绝望囚牢中猛然的又似乎看了一个希望的小口。 他的嘴角轻轻一颤,激动地开口:“还请赐教。” 陈凯之见钱盛激动的样子,便知道自己已成了他唯一的救命草。 他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便正色道:“想要得偿所愿,首先要做的,就是自救,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现在是因为那个题字引来的杀身之祸,那么就必须想办法从这里下手。” “啊……” 陈凯之此时显得很是自信的样子,这是他的套路,在给人出谋划策之时,若是显得不够自信,连自己都骗不过,怎么能让别人相信你呢? 所以陈凯之智珠在握地道:“所以,要以毒攻毒!从现在开始,钱兄就必须争分夺秒的保住自己的性命,今夜,你应当立即写一道奏疏送去西凉,告诉你的父皇,你昨夜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送了这题字之后,在梦中,突有佛光盖顶,佛祖呵斥了你一番,使你梦中醒来,顿觉冷汗淋淋,仔细回想,心里大为恐惧,感受到了我佛慈悲,令你回头是岸的本愿,所以你上书请罪。” 梦? 钱盛惊住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满是失望地看着陈凯之道:“陈贤弟,我视你为知己,可你将我当做什么人,我绝不屈服……” 卧槽! 真是一头倔强的驴啊! 陈凯之顿时觉得自己自讨苦吃,做着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过帮人帮到底,面对怒火腾腾的钱盛,他没有生气,而是笑吟吟地继续道:“谁说这是屈服?这是卧薪尝胆,你自己也说,西凉国上下的军民百姓,深受寺院之害,你若是死了,他们却还活着,还要忍受这样的痛苦。还在你的儿子,还给扣押着呢,若是你死了,他又受到怎样的对待?难道为了他们,你不该卧薪尝胆吗?死很容易,可有时候,活下去,忍辱负重,却是很难。” 钱盛迟疑了,深深凝眉,脸上略显痛快之色,终究他问道:“只因为如此,父皇就不会追究吗?” 陈凯之含笑着摇头。 “不会。” 下一刻,他便徐徐给钱盛道来。 “你需明白一件事,你的父皇和那些僧人想要杀你,并非是因为你叫钱盛,而是因为你的行为动摇了他们的根本,若是继续纵容你逍遥在外,将来若是有人效仿怎么办?可一旦你做了这个梦,对于他们来说,这个梦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他们要的,是有一个人能够幡然悔悟,诚如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一样的道理,这样,他们不但会让你活下去,而且还会大肆的宣扬你的事迹,因为你是皇子,你历来都是倡导儒学,敬鬼神而远之,一个连你这样的人,都得到了感化,他们怎么舍得杀你,巴不得你活在世上,你多活在世上一日,就多了一个回头是岸的范例,于他们有莫大的好处。” 第二百六十五章:宫中有旨(2更求月票) 等陈凯之说罢,钱盛又是一呆,目光里似乎因为这股希望而多了抹光彩,不过也仅是片刻间而已,他的面色竟又是黯然了下来,幽幽地道:“可是,即便这样的苟且偷生,又有什么好处?” 论起各种玩黑心,陈凯之自居第二,都算是谦虚。 此此时,他扬眉笑呵呵地道:“此言差矣,有些时候,忍辱负重,是为了有一日能正本清源。殿下活了下来,还可以卧薪尝胆。这第一步便是想尽办法重新回西凉国去,这一场梦,其实就是一个机会,不过却还差了一些东西,一个可以让皇子殿下重新得到你的父皇信任的东西,这时候,皇子殿下要极力做一个崇信佛祖的人,要比别人更加的虔诚。” 钱盛深深地皱起了眉,很是无力地摇头:“这些事,我做不出。” 陈凯之目光坚定地看着他道:“世上之事,多磨难,殿下想要达成所愿,做的出也得做;做不出,也得做。殿下,你的敌人比你要强大一百倍,学生想问,殿下自信自己可有机会击败他们吗?” 钱盛顿时沮丧起来,再次摇头。 陈凯之勾起一笑,道:“不,其实还有机会击败他们的。要跟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正面的硬碰硬,那叫以卵击石,所以殿下唯一的机会,就是背后捅人刀子。” 钱盛的脸抽了抽,满是震惊地看着陈凯之,这是要他阴人,瞬间三观尽毁了。 陈凯之却是背着手,一副平淡的样子。 “要背后捅人刀子,就必须得绕到别人的背后去,可是……敌人是绕不到人的背后的,是人都对自己的敌人都有戒心,只有自己的朋友才可以绕到身后,然后……” 说到这里,陈凯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清隽的面容里掠过一丝恨意:“一击必杀!” “我知道殿下不喜欢这样,可是殿下想想那些还在受苦的人,想想那些你最是在意的人……因此,殿下就算不喜欢,也要作。而想要卧薪尝胆,首先要做的,就是和要他们站在一起,比他们更加虔诚,他们说一,殿下要更坚定地说一,潜伏起来,等待时机,直到机会来临时,再一击致命。” 钱盛竟有些恍惚,想来他的教育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教诲’,每个人都是告诉他要心怀天下,要善良,可从来没陈凯之这样的话语。 陈凯之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能说的,也只有如此了,至于最后如何,完全就是钱盛自己的造化了。 陈凯之的确同情他的际遇,可真论起来,二人的交情其实并不深,掏心窝子的话也不可能无休止的说下去,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能因为对方可怜,自己就没了防备之心。 因此话点到为止,陈凯之便朝钱盛一礼道:“殿下,愿你一切安好。学生还有功课,就此先行告辞。” 说罢,不待钱盛有所反应,便很干脆地旋身走了。 钱盛若有所思,他惆怅地站在这仪门之外,目送陈凯之渐渐去远。沉思了良久,终于,像是下了决心,猛地张开了眼睛。 那就试试看吧…… 陈凯之刚刚回到学里,便见杨业瞪着眼堵着了他。 陈凯之忙作揖道:“学生见过……” 说到这里,突的,远处又是轰隆一声惊响。 杨业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嘴角微搐起来:“陈凯之,你……你……” 陈凯之苦笑着,朝他一摊手:“营造的事,学生已经全权委托了王匠作,学生敢问,飞鱼峰是不是全权都由学生做主,其他人不得干涉?” 杨业板着脸,依旧死死地瞪着陈凯之,过了一下,最终很不甘心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来。 “是。” 陈凯之便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微微勾唇,淡淡笑了起来:“这样,学生就放心了。” 意思是,既然是我全权做主的,那么飞鱼峰里的事,就请不要过问了。我做什么,你也别大惊小怪的,反正我自己全权做主,你们都不能干涉的,那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杨业突然有一种搬了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却又无计可施,最后叹了口气,才苦笑道:“其实老夫来寻你,是因为宫中有旨。” 陈凯之满是惊讶地道:“宫中不知有什么旨意?” 杨业正色道:“宫中有旨来,令你明日参加筳讲。” 参加筳讲? 陈凯之只是一个举人,而筳讲,是翰林官的事,为何这个时候会邀他参加筳讲呢? 这倒是怪了。 莫非出了什么事? 他不解地看向杨业。 杨业皱眉,满是担忧地说道:“据说,是衍圣公府派了使者到了京师,是专程为你而来的,现在到底因为什么事,老夫也是不知,老夫倒是有些担心。明日的筳讲,你务必参加,到时,老夫命人送你入宫去,你小心一些,千万不要授人以柄。” 那一首正气歌,闹出来的争议实在是太大了,杨业才有所忧心是正常的。 陈凯之便点头道:“学生知道了。” 入宫? 陈凯之的心里竟有些小小的激动,不知这一次入宫,还可以见到太后吗? 也不知怎的,太后那慈和的样子,留给了陈凯之极深刻的印象。 虽然明知道,那或许太后笼络人心的手段,又或者是所谓上位者的帝王之术,可偶尔回想,那关切的话语之中,依旧给了陈凯之不给磨灭的感觉。 至于所谓的筳讲,陈凯之反而是不关心的,或许,只是一场辩论吧。 早就听说过,宫中的筳讲最是口舌无忌,每天在学宫里练箭读书,的确略有枯燥,陈凯之倒是很愿意去见识一二。 …… 到了傍晚时分,无论是学宫的生员还是各个衙署,此时下学的下学,下值的下值。 这个时候,翰林李文彬,也是下值了。 他虽年轻,在翰林院的官职也不显赫,不过是个侍读而已,只比邓健的品级高一些。可因为身负学爵,意义就全然不同了。 至少在翰林院里,不少人会高看他一眼。 因此他的架子也大,一般他这样品级的官员,大多是一顶青顶小轿,可李文彬所坐的,却是红顶的轿子。 今日下值后,他并不没有立即回家去,此时,那顶他所坐的轿子,正稳稳地落在鸿胪寺的门口。 鸿胪寺乃是招待各国使节的机构,等李文彬下了帖子,过不多时,便从里头走出了一个老仆。 这老仆朝李文彬行了个礼:“请进。” 李文彬下轿,在老仆的引领下,穿过重重回廊,才到了鸿胪寺的一处小院。 只见这院落里栽种了许多竹子,风一起,便沙沙的响,在这略带闷热的时节里,使人不免心旷神怡。 等李文彬到了厅里,便见一个纶巾儒衫之人豁然而起。 李文彬露出了笑容,朝这人行了一礼,此人同时回礼,接着此人手一摆道:“李学弟,请坐。” 李文彬道了一声多谢,随即感叹道:“郑学兄,自从我自曲阜回到了洛阳,参与会试,金榜题名,入了翰林,你我已有七年不曾相见了吧。” 这位郑学兄便含笑道:“是啊,当初恩师让你回来参加科举,对你抱有很大的希望,你走之后,恩师还说了,说是将来再见你,只怕难了,以你的才学,必定不会名落孙山的,果然一切如恩师所料啊,往日读书时的场景,历历在目,现在与学弟重逢,回忆起来,实在是教人感慨。” 李文彬也唏嘘了起来,随即眉毛一挑:“此番学兄来洛阳,所为何事?” 郑学兄道:“奉衍圣公府之命,传达学旨。” 李文彬笑了:“可是传达给那陈凯之的?” 郑学兄颌首:“正是。” 李文彬显得犹豫起来,道:“这陈凯之,最爱大放厥词,沽名钓誉,这一次大典,他如此失礼,不知这学旨中是褒还是贬?” 郑学兄摇摇头道:“这个,我便不知了,衍圣公府签发的学旨,俱都封存完好,我不过是带宣学旨,跑腿而已,如何能预知这学旨中的内容。” 见李文彬面带忧虑之色,郑学兄反而安慰他道:“其实你也不必过于担心,衍圣公府最重的乃是礼,此次大典逾礼之事,曲阜上下都知道了,文正公似乎很不悦,在和几个大儒宣讲时,连说了七个礼崩乐坏。这文正公是何等人,怎么会平白说这些话?” 李文彬不禁大喜,道:“这么说,极有可能是申饬的学旨了?一旦衍圣公府下了申饬,那陈凯之无论有再大的才气,也是身败名裂啊,自此之后,天下读书人,谁还敢和他为伍?” 郑学兄扬眉一笑:“料来是申饬的多吧。” 说着,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才又道:“我来时,曲阜那儿有流言,说是天象有异,文昌星似有被煞星冲撞,隐藏起光华的迹象,这是礼崩乐坏的征兆,现在大陈这里,又出了这样的事,可想而知,衍圣公势必动怒了。” 李文彬骤然明白了,勾唇笑道:“这么说来,我心里便有数了。” ………… 看到不少同学打赏,老虎在此感谢大家的支持,谢谢:熄滅、吃***、neoniubi123、秋怀涵梦、雨寒风霜、北非小狐、股海任逍遥、廖宇航、chunryang、逗比龙1989、kafay的摩天轮、摔死的猫喵喵……等等,谢谢你们,其实不管打赏还是留言,又或是投票、订阅,都是告诉老虎,大家都在支持老虎,也因为大家,才让老虎能坚持这么多年,再次谢谢大家! 第二百六十六章:参加筳讲(3更求月票) 想到陈凯之将要身败名裂,李文彬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面容里满是得意之色。 此时,郑学兄却又板起脸来道:“自然,这些事儿也料不准,只能说是十之八九吧,明日就是吉时,按理,吾要先去觐见大陈的太后和天子,方才召陈凯之宣读学旨,学弟,等事情办妥了,你我再聚一聚,我们已经许多年不见了。” 虽郑学兄如此说,李文彬心里依旧认定陈凯之就要倒大霉了,心情大好,眼眉透着浓浓的笑意,随即道:“不说这些,难得郑学兄来了洛阳,我该尽一尽地主之谊。”他眉梢中带着深意的样子道:“在这洛阳,天香楼是个好去处,不似去曲阜,竟连歌楼都禁绝了。” 郑学兄只笑了笑,既没有应承,也没有摇头反对,只是道:“等办完了正事再说。” 李文彬只是笑着点头。 ………… 到了次日清早,陈凯之又是早早的起来,倒没有如往常那般赶去学宫。 他装束一新,想到又要入宫,而这一次,竟要是去参与筳讲,这……筳讲所在的文楼,便是传说中的‘天子堂’,几乎是所有读书人的人生志向,若说不激动,却也是假的。 陈凯之正想着,邓健已经在外间再三催促了,他身为翰林,今日也是需参加筳讲的。 又过了一会,宫中居然有马车来了,这令陈凯之不免受宠若惊,师兄弟二人倒也不客气,准备妥当了,便直接上了车,朝着那洛阳宫而去。 这一路上,坐在马车里,邓健免不了滔滔不绝的交代陈凯之许多事,多是筳讲中的规矩:“到了文楼,你什么事都不要管,尽力少说话,翰林们个个满腹经纶,能言善辩,而且在筳讲中,是最不客气的,别让人抓到了话柄,否则非要被人穷追猛打不可。” 陈凯之只点头道:“噢,知道了。” 转眼之间,便已到了洛阳宫外,禁卫验明了正身,才放二人进去。 宫中的规矩森严,所以刚刚穿过了宫门的门洞,就已有接引的宦官等候了,领着师兄弟二人朝着宫苑深处而去。 而此时。 衍圣公府的使者郑宏已至宣礼殿,朝着太后行了大拜之礼,口称:“学下见过娘娘,娘娘金安。” 太后这几日显得心事重重,为了陈凯之的事,她已是几日不得好眠了。 这孩子怎么如此大胆呢,关键时候也不知收敛下。 不过太后又忍不住略有感慨,这有先帝的秉性啊。 坐在凤椅上的太后,神色淡淡地看了郑宏一眼,只遵照着礼仪接见郑宏,所说的,也不过是一些场面话罢了:“衍圣公身子可好?” 郑宏道:“尚好,有劳娘娘挂心。” 太后便微微一笑道:“年初的时候,他命人进献了五石散,说是能延年益寿,哀家啊,倒不指着靠这个来延年,倒是赐给了虢国公,虢国公连说这五石散真是灵药,至今还心急火燎的寻哀家再赏赐一些呢。” 郑宏心里便明白了什么,随即道:“是,下学回到曲阜之后,便立即禀告衍圣公,不日便将这神药送来。” 太后只是轻轻点点头::“此番你来,所为何事?” 郑宏道:“为的是宣读学旨。” 太后的眼眸里闪露出意味深长,道:“什么学旨?” “事关着忠义候的大典。” 太后的心里不免微沉,显得忧心忡忡起来。 她的确为陈凯之感到担忧,可是此刻却不能表现出来,她极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依旧神色淡淡地说道:“是吗?想不到衍圣公府,动作如此之快,以往的时候,也不曾见你们这般心急火燎,哀家还以为,没有数月的功夫,衍圣公府还没有决断呢。” 郑宏恭谨地道:“下学这便不知了。” 太后嫣然一笑,心里却是警惕,便道:“不知何时启封,宣读学旨?” “要等吉时,一个时辰之后。” 太后颔首:“哀家听闻了此事,特意将陈凯之召至文楼,今日乃是筳讲的日子,郑卿家久在衍圣公府,料想一定是学问精深的大儒,不妨就随哀家一道去文楼听听翰林们有什么高见吧,等到了吉时,再颁学旨,何如?” 郑宏再拜:“恭敬不如从命!” ………… 在另一头,陈凯之已经步入了文楼。 可是当他走进文楼的时候,却是发现这里不过是不起眼的小楼。 这令陈凯之颇为失望。 在他的认知里,皇宫是天下最金碧辉煌的地方,这里的所有建筑都理应华丽炫目的。 这已是他第二次来这洛阳宫了,可是所看到的,却颠覆了他往日的认知。 这里的建筑,固然是宏伟,可里头的装饰,却多是朴实,甚至可以说是陈旧。 皇家富有四海,可在这宫中,却极少见富贵之气,传说中的金地砖,还有贴着金箔的墙面、柱子,还有那什么白玉的灯架,竟是全无踪影。 这令陈凯之摇头,上一世,他曾参观过凡尔赛宫,那种土豪之气,可谓是扑面而来,陈凯之踏入的时候,顿生尼玛这龟儿子真是有钱啊。 反观这里,却显得过分的内敛,甚至比起金陵的某些大富之家,可能都稍有不如。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儒家影响吧,儒家虽有许多糟糕之处,可是提倡的某些精神,在被统治者接受之后,某种意义来说,也不是坏事。正因为如此,可能许多统治者亦有贪欲,可在表面上,至少还会假装做出一些节俭的行为。 大陈全盘接受儒家,是以恪守着为天下表率的思想,历代天子,对于洛阳宫,只是对原有的建筑进行修葺,修修补补五百年,楼塌了方才新建一下,指导精神,也大多还是以朴素为主的,似那种墙面贴金,地上用琉璃,这种土豪的玩意,则被认为是昏君,是亡国的征兆。 此时,文楼左右,已座无虚席,百来个翰林官,正尊卑而坐。 邓健乖乖地坐在了末席,他的资历最低,而在这里,却没有陈凯之的座位,他索性只好站在了门角。 翰林们见了陈凯之来,都不约而同地朝陈凯之上下打量,各怀心事,却是鸦雀无声。 陈凯之对于这些翰林,却是不敢轻视的。 学宫和这里不一样,学宫说穿了,还是学校的性质,那里的人,都是以学问的优劣来论英雄;可在这里,是官场,固然翰林的职责,和学识有关,可是凡事只要掺杂了利益,就全然不一样了。 “这不是文采无双的陈举人吗?” 终于,人群中爆发出了一个声音,只是那声音略带嘲讽之意,格外尖锐。 陈凯之逡巡过去,一眼就认出了,那说话之人正是那位‘李子先生’。 只见李子先生很不客气地看着他,面带调笑。 这李子先生,正是那李文彬。 李文彬今日颇有底气,既然衍圣公府将礼仪看得比天还重,那么自己正好趁此机会先表明态度,显得自己真知灼见。 陈凯之只是冷然地看了李文彬一眼,眼角的余光却看向其他的翰林。 一个李文彬,他懒得理会,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是置之不理,就显得没有格局了,这很容易让翰林们将自己和李文彬视之为一个整体,同仇敌忾,所以陈凯之笑容可掬,朝李文彬的方向作了个揖,淡淡说道:“末学后进,当不起才子二字。” 许多翰林见了,纷纷暗暗点头,觉得陈凯之没有才子的狂傲。 李文彬目光一冷,正待要开口,这时,有宦官唱喏:“陛下驾到,太后驾到。” 文楼里,瞬间肃然起来。 这一次,见这位大陈的天子,小皇帝似乎长大了一些,不过没什么用,依旧还是被人抱着,似在熟睡。 而太后则头戴凤冠,穿着朝服,举步进来,那郑宏则是蹑手蹑脚地尾随其后。 众翰林齐声道:“吾皇万岁,娘娘金安。” 太后进殿之后,回眸看了门角的陈凯之一眼,别有意味地竟朝陈凯之笑了笑。 陈凯之以为自己眼花了,一时失神,这眼眸……还真是……怪怪的。 他忙垂头行礼,掩饰自己的尴尬。 不多时,太后已进入了帘后,接着便不动声色了。 一个宦官唱喏道:“娘娘有旨,诸卿随意吧。” 所谓随意,便是让大家各抒己见,这是筳讲的老套路,毕竟来这里是学习的,翰林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帝,今日都是‘学生’。 可是太后却开了口:“站在那里的人是谁?” 宦官忙看过去,见翰林们都是跪坐,唯独陈凯之站着,便道:“是娘娘召来的学宫举人陈凯之。” 太后在帘后,没有人能看清她的表情,不过她声音却显得冰冷:“既如此,为何不赐坐?” 宦官见娘娘似有动怒,哪里敢怠慢,忙搬了一个软垫来,放到了陈凯之身前。 陈凯之行礼道:“谢娘娘。” 虽隔着卷帘,陈凯之熟悉的声音,却依旧让太后心里一暖,她却没有回声。 于是这文楼中又陷入了死寂。 第二百六十七章:放马过来,单挑(4更求月票) 文楼的安静也只是保持了半响,便有学士道:“今日所讲授的……” “吴公。”却是李文彬的声音:“今日筳讲,有稀客来,此人大才,以下官愚见,还是不要照本宣科,不妨请这位陈举人来讲一讲吧。” 这才开始,就直接点到了陈凯之,而且显然的,这分明是刁难的意思啊。 一个举人,从未在翰林做过一天的官,让他读书可以,写文章自然也是得心应手,可让他在这天子堂做一回老师,讲一讲学,下头还有这么多饱读诗书的翰林们听着。 就算陈凯之才高八斗,只怕心里也不免会胆怯。 既然李文彬如此说了,众翰林却都不做声了,只纷纷看向陈凯之,想看看陈凯之的意思。 陈凯之却没有露出半点的惊惧之色,这一切,似乎都在陈凯之的意料之中。 跟李文彬打交道也不是第一回了,陈凯之也是早就见识过李文彬的为人。 有李文彬这样的人在,他不想出风头都不行,这个人恐怕是恨透了他,所以自然会想尽办法的让他处在风口浪间的。 不过,在来的时候,其实他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因此陈凯之脸色平静,徐徐上前,态度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淡淡说道:“学生何德何能,不敢。” 李文彬双眸斜斜一眯,冷冷地看着陈凯之。 他又怎么会轻易让陈凯之混过去,他的脸上透着笑意,夸赞地说道:“如何不敢呢?你的文章入了地榜,是旷古未有的少年才子,何况便连祭文,你都敢别出心裁,陈凯之,你还是不要拒绝了。” 陈凯之早就知道这个李子先生会报复自己,却不曾想到他是用这种方式,他想让自己丢脸,想看自己笑话。 而看笑话的最佳方式,就是先将一个人捧得高高的,等推到了风口浪尖,这时候,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就都可能被放大检视了,稍有一点的缺点,便可能成为别人攻讦的目标。 他想看笑话…… 真要看吗? 陈凯之突然一笑,倒是不客气了。 因为这是挑衅。 若是再不敢,可就是怯弱了。 陈凯之朝他一礼,才道:“既然李子先生想要考教,那么不妨就请出题。” 明明李文彬是说,让陈凯之来讲学,现在陈凯之却直接了当的将李文彬的话理解成为考教。 这里头却是暗藏了心机,一方面,是暗示说,你李子先生身为翰林,居然来刁难我。 而另一方面,则是暗示,我陈凯之和你卯上了,这是私人恩怨,至于其他翰林,还请自恃身份,不要插手。 就如街面上,你碰到了自己的仇人,而你的仇人正和数十个同学走在一起,作为一个不想被群殴打成猪头的人,跑是跑不掉了,你不可能跑得过一窝人,想装x什么的,那是休想,唯一的办法,就是表现出豪气,来啊,某某某,放马过来,单挑! 这一句话挑衅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李文彬若是不接受,反而落了下风,他冷冷一笑道:“指教倒是言重了,不过我久闻你的文名,倒是想问一问,陈凯之,你写过祭文吗?” 这是在挑刺。 不过陈凯之也早就猜到了李文彬定会捉着这事不放,他倒是不怕,而是轻轻颔首。 李文彬又道:“祭文可是如你那一句天地有正气那般的写法吗?” 要知道,陈凯之的这篇祭文可是引起了许多人的争议。众人想到了陈凯之的祭文,就不禁感到头痛,已经有人不悦地看着陈凯之了。 陈凯之却无所谓,一脸淡定地道:“末学想到忠义候的事迹,心中百感交集,不作此文,不足以表达追思之情,至于格式如何,倒是不重要了。” “不重要?这是礼法,礼法可以轻言废弃的吗,你以为你是何人?你是衍圣公?” 李文彬这话,显然是步步紧逼。 陈凯之却是微微一笑道:“什么是礼?” 李文彬冷然道:“你倒是讨教起我来了。” 陈凯之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了一抹狡黠的笑意,摇摇头道:“若以礼而论,先生就触犯了礼教大妨了。” 李文彬一呆,皱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陈凯之不疾不徐地道:“子云:夫礼者,所以章疑别微,以为民坊者也。故贵贱有等,衣服有别,朝廷有位,则民有所让。这话,先生可曾听说过吗?可是我见先生,衣饰华美,虽官居下品,竟是篡越上官,敢问,这是礼吗?” 李文彬不禁一怔。 他本**面子,素来喜欢华美的衣衫,自己毕竟有学爵,所以即便官职低了一些,却也无关紧要。 可现在陈凯之竟拿这个来说事,他不得不道:“强词夺理。” 陈凯之却是正色道:“既然先生认为学生引经据典,便是强词夺理,却又为何口口声声的说学生的祭文,因为不遵格式,就成了失礼了呢?礼记与周礼,洋洋数万言,先生就当真都遵守了吗?” 这两部书,对于大大小小的事,无不有所规定。 可事实上,若真要按书中的东西去执行,陈凯之相信,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不等李文彬有所反驳,他便又道:“由此可见,孔圣人所遵之礼,唯有似至圣先师这样的圣贤才可以做到,学生自信一生之中,有颇多失礼之处,这是学生的遗憾,因此,才需多读书,三省吾身,这才可以勉强及上圣人万一,而至于先生,亦不是圣贤,难道就没有失礼之处吗?这其实并不怪先生,你我都不是圣贤,总有失礼之处,因此才需发奋读书,尽力使自己做的更好,虽可能永远及不上圣贤,却总可以无愧于心。” 这一番话,让李文彬哑口无言。 陈凯之没有在祭文上头纠缠,而是直接在礼记中挑了李成章的错,这叫围魏救赵,可他没有趁胜追击,转而说,这其实是可以原谅的事,为什么呢?因为圣人的行为,完全符合规范,是因为他们是圣贤啊。 可是你我皆凡人,肯定是不如圣贤的,就算行为举止有失礼之处,这固然是可以指摘,但是也不是什么天大的错误,以后三省吾身,改正就是了。 有毛病吗?没毛病…… 转眼之间,就将这祭文的事,轻描淡写地转化为了一个小问题。 当然,陈凯之也说了,自己会改,三省吾身嘛,读书人都爱它。 李文彬却意识到陈凯之的诡辩,他冷笑:“可是衣饰有别,不比你这祭文,这祭文何等重要之事,而你此举冲撞了忠义候的亡灵。” 陈凯之摇摇头道:“君子敬鬼神而远之。” 李文彬厉声道:“狡辩!” 陈凯之同样报以严厉:“这不是狡辩,这是圣人说的话,圣人还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李文彬又顿时一呆。 卧槽,这厮还真特么的什么招数都有啊。引经据典,信手捏来,满口都是圣人的话。 这使李文彬更是恼怒,双眸微微眯着,很是不屑地看着陈凯之,冷冷反驳道:“这么说来,既无鬼神,为何要祭祀?” 陈凯之慨然道:“我等所祭的,乃是忠义候的精神,而非鬼神,这便是学生文中所言的浩然正气,祭祀,若只祭其血肉,祭其魂魄,这哪里是祭祀,这分明是拜神,祭祀是追思,是怀念,是继承其志,‘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是以,祭祀忠义候,便是祭圣人,祭三皇五帝,祭至圣先师,祭孟先师,以及历代先贤,吾等虽为后辈,末学后进之人,承继圣学,得先贤之志,这才可以效仿先贤,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一句话出口,顿时让人心中一颤。 陈凯之道出了所有人心中所想,这等有气魄的话,无疑是让人怦然心动的。 陈凯之说罢,随即凛然正气地看着李文彬:“可是先生所言,却是舍本求末,奢谈英灵,这英灵,鬼神也。杏林子弟,奢谈鬼神,莫非先生尊的不是至圣先师,是道?亦或是佛?” 李文彬不禁气结:“你……” 陈凯之语气缓和了下来,继续道:“先生有所质疑,这也无可厚非的,其实此祭文,只是学生一时所感,即兴而作,当时并不曾想过其他,如今引发如此争议,确实是学生的疏失。” 方才明明是吊打李文彬,可转眼之间,所有人惊诧地看着陈凯之,陈凯之居然认错了。 陈凯之说着,朝李文彬行了个礼:“方才言语若有鲁莽之处,还请恕罪。” 呼…… 翰林们一开始,觉得陈凯之的话,颇有道理,而李文彬,哪里有陈凯之敏捷? 其实陈凯之的一番话,若是让李文彬回到家中,好生的推敲几天,完全可以找到漏洞,然后进行反击。可是偏偏,所谓的辩论,考验的就是应变能力,看谁的才思更加敏捷。陈凯之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陷阱,李文彬如何能够应付。 第二百六十八章:大获全胜(5更求月票) 一场辩论,高下已分,是人都看得出来,李文彬压根不是陈凯之的对手。 可万万想不到,就在陈凯之即将全面胜利的时候,这陈凯之居然……致歉了。 众人始料未及,都是愕然。 同时心里却不得不佩服起陈凯之这个少年了,换做是自己,只怕也未必做得到这样的气度吧。 就算是这里的有些翰林并不认同陈凯之,可是心里,多半也对陈凯之的印象好了一些。 而陈凯之朝李文彬一礼之后,心里就明白,辩论结束了。 最后的致歉,自然是有意而为之,他比谁都明白一个道理,其实辩论本身就不是驳倒对手,对手是永远反驳不倒的。 因为不管怎样,对方的心里已经对你有了成见,有了立场,你便是巧舌如簧,对方也是不会认同的。 辩论的本质,则是在于说服其他的观众,而对于观众来说,你说的再有道理,可若是咄咄逼人,洋洋得意,心里就不免会生出嫌隙。 在这件事上,陈凯之在适当的时候选择致歉,解释自己为什么写出这个祭文的原因,并且为惹起这么多争议,给人添了这么多麻烦诚恳的表达自己的歉意,才能真正使人心服口服。 当然,最重要的是,当陈凯之致歉之后,意味着陈凯之已经单方面宣布了胜利,因为这个辩论已经画上了句号,若是这时候,李文彬还是不依不饶的,那么在所有人的心里,这个李文彬的人品就不怎么样了,甚至可算得上是心胸狭隘,咄咄逼人,不知收敛。 这样的人,没有人会喜欢。 此时,李文彬就像是吃了苍蝇一样,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次机会,好不容易想到了辩驳的理由,结果硬生生的被陈凯之一句致歉,如鲠在喉一般,竟是无法继续争论下去。 他气得想吐血,偏偏一看众人纷纷都朝陈凯之点头的样子,心里可谓是憋出了内伤,却又不能继续争论下去。 他只好拼命的咳嗽,面色血红而难受。 良久,他虽是心里不服气,却还是道:“此事,自有公论。” 说罢,他悄悄地看了那郑宏一眼,郑宏则是板着脸,不置可否。 说实在的,郑宏看得太清楚了,没想到啊,在这样的场合,这个学弟,竟被人辩得不可辩。 实在是丢人,丢大人了啊,本来占据了这么大的道理,结果倒是被人单方面的吊打…… 郑宏却只是面露微笑,并不愿掺和这里的事。 可李文彬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真的一下子甘心了? 此时,他忍不住道:“陈举人牙尖嘴利,实在教人佩服,不过今日太后和天子在此,可不是听你我争论是非的,陈举人,口才了得,何不在御前,讲一讲学呢?陈举人是高才,所讲的,必定精彩。” 既然所有的攻击都被这厮化险为夷了,那现在就来一个赶鸭子上架。 陈凯之扫视了众人一眼,只见许多翰林都瞧向他,一副愿意洗耳恭听的模样。 毕竟,是文章入了地榜的人啊,大家都想听听,陈凯之讲什么。 便连太后,坐在帘后,起初还为陈凯之担心,一开始担心陈凯之因为祭文的争议,而被人指摘,后来陈凯之锋芒大露,几乎是将李文彬按在地上摩擦,先是会心一笑,随即又操心陈凯之这样咄咄逼人,会引人不快,可到了后来,陈凯之一个漂亮的收尾,可谓精彩至极。 此时她竟也人忍不住的开始盼望,陈凯之讲一些什么了。 陈凯之心里苦笑,这可是文楼啊,自己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要让他说四书五经……不过是圣人牙慧而已,说了有什么意思? 至于后世的许多高论…… 说实在话,那些东西,许多过于惊世骇俗了,若是拿出来,可能又不知会起来多少的争议了。 思来想去,一时也不知该讲什么是好。 陈凯之突然想,这殿中的翰林,我和他们讲有什么意思?这筳讲,本就是给太后和皇帝讲的,皇帝这毛孩子,若是大一点,讲一下葫芦娃、黑猫警长什么的,或许还有用,可这样的年纪,对牛弹琴啊。至于太后…… 这时候,陈凯之的眼眸微微一闪,含笑着问道:“可以讲故事吗?” 讲……故……事…… 众人都是一副卧槽的表情。 其实筳讲是没有规矩的,正因为没有规矩,所以大家才可以畅所欲言,这是太祖高皇帝的祖制,随你说什么,爱说什么说什么,你怎么说,皇帝听了也就听了,觉得好,就记住,觉得不好,当你是在放屁。 可是……讲故事…… 你特么的这是要上天的节奏啊。 太后也是微微诧异起来,随即莞尔,这个家伙,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啊。 太后这时开口,却故意用不经意的慵懒语调:“说来听听。” 看来,果然是可以讲故事蒙混过关了! 陈凯之倒是暗暗松了口气,讲故事是最无伤大雅的,当然,只要不讲《娇qi如云》、《明朝好丈夫》、《公子风流》、《庶子风流》这样污秽故事,便没有什么大妨碍的。 他思量片刻,便徐徐道:“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 还……真讲起故事了啊。 其实大家一开始,还以为是邹忌说琴谏齐王这样的所谓‘故事’,借着故事来说出自己的理念,谁晓得,看陈凯之这姿态,分明是把自己当说书的了。 陈凯之所讲的,是红楼梦! 事实上,也只有红楼梦,才勉强能在这个场合里讲,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自然是不能讲的,历史背景太深了,至于西游记,人家也未必理解,那就你了,宝玉兄和林妹妹。 陈凯之在上一世,抱着红楼梦,读过了不知多少次,在非洲嘛,抬头见黑叔叔,低头还是黑叔叔,这时候,那热爱文学的心,想不引燃起来都不成,再加上他记忆力本就极好,堪称过目不忘,早已将这红楼梦记了个滚瓜烂熟。 所以此时,他讲的也轻松。 可是那另一头,翰林们已是一个个拉下了脸了,不像话啊,虽然文楼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这个规定,不是这么用的,是让翰林们不必有什么忌讳,可以畅所欲言,你陈凯之竟在这种场合拿着这个来说书,你将我等当什么了?我等是茶楼里那些闲的无事,飞鹰逗狗的闲汉吗? 若要说在这里,最为用心听的人,那就是太后不疑了。 起初,太后以为陈凯之是在借这所谓故事,讲述自己的身世,或者是想隐喻什么,所以格外的用心,陈凯之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她都不敢错过似的,可渐渐的,她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单纯的故事,可在这个时候,她竟发现,因为方才听得用心,竟是开始带入了进去。 不知不觉的,陈凯之已讲到了贾府:“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在三个也不错。政老爷的长女名元春,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是赦老爷姨娘所出,名迎春。三小姐政老爷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的胞妹,名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不似别人家里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 这种半文半白的话,其实是最有魅力的,因为这时代,即便是故事,多是一些穷极无聊的读书人的即兴之作,有的过于粗鄙,有的却是文绉绉的过了头,而且故事也是老套,来来回回就是那么个套路。 而陈凯之说的故事,却是娓娓动听。 这真正被带入进故事的人,怕也只有太后了,她起先一个字没落下,后来觉得,这个故事竟似乎没一处不是新鲜的。 她是太后,在宫中,也偶尔听听戏,不过宫中的戏,大多只是小故事,听多了,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可陈凯之自石头讲起,接着是贾雨村,最后引到了贾府,故事宏大,对于太后这等妇人来说,却有致命的吸引力。 直到这故事讲到了外头钟声响起,太后还恍然未觉,依旧凝神听着。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郑宏突的拜倒道:“娘娘,吉时已到!” 呼,太后这才回过神来,可是心里却好像空落落的,她还沉浸在那故事之中呢。 等她稍稍回过了神,终究又颇为担心,学旨要颁布了,那陈凯之…… 太后定了定神,按下了心里的情绪,尽力用平静的语气道:“卿家宣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