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邻》 第1节 书香门第整理 ============= 《比邻》 作者:巫羽 文案 垣墙一堵,阻隔贵贱,两个熊孩子在墙对面长大,比邻而居。 有形之墙可逾,无形之墙嘛......制造机会也要翻。 赵启谟x李果(李南橘) 他日你若扬帆去,我定祈风于九日。 内容标签:种田文 主角:赵启谟李果 作品简评: 小时候,家里很穷的李果,会到隔壁大宅偷梨剪花,拿到街上卖。大宅里住着世家子赵启谟。两人第一次在院中相遇,启谟就把小贼李果绑在梨树上。一个说官话一个说土语,鸡同鸭讲,无解,抓脸扯发打成一团。长大后相互喜爱,然而启谟顾忌多口是心非,李果发财、追夫两不误。古代商贸背景下的故事,小说犹如一幅风土人物画般缓缓展开,娓娓道来。这是穷孩子李果发家致富史,也是赵启谟的情史。两人身份天壤之别,幼年从敌到友,成年后本该是闰土和老爷,然而小果不服,激励上争。李果的爱是追逐、是并肩而行;启谟的爱是克己复礼,一旦爆发便是:为你,有何不可! 作者文字朴实中见真情,值得一读。 ============= 第一卷 第1章 城桓挡不住,小子会逾墙 旧朝在市和坊之间,建道垣墙,四方位设置城门,那城门叫“阓”,此地土语将阓唤作“灰”,也就有那西灰门,东灰门之称呼。 市用于做生意,坊为居民区。本朝解除市坊阻隔,商铺开遍居民区,唯有那垣墙,还保留着。 西灰门直通衙外街,衙外街的住户都是平头百姓,日子大抵还过得去,就挨着垣墙住的李二昆家最为贫困。 李二昆是个水手,两年前跟随海船出航,再没有音讯,没音讯的水手很多,大抵都是死了。航海极其危险,狂风暴雨,迷途触礁,人船并沉;也有那遭遇海寇的,活活捆系丢大海喂鱼。汪洋中,无人知晓,音讯不达。 李妻阿匀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一个十岁,男孩,叫李果;一个二岁不到,女娃,唤果妹。 秋日的清晨,一行队伍浩浩荡荡穿过衙外街前往西灰门,开路的官差皂衣齐整,官差后是位骑高头骏马的男子,男子四十岁光景,白面美须,是位燕闲装束的官员。在官员后面跟着一顶轿子,轿子遮帘严实,里边是位女眷。轿子右侧紧随位十一二岁光景的男孩,男孩明眸皓齿,仪貌出众。他脖子上挂着串珠金坠项饰,及肩的发用红发须系结,是位贵气的小公子。男孩跨下骑匹雪白的小马驹,马具鲜彩,悬挂铃铛,一路叮铃,十分惹目。围观群众众多,熙熙攘攘,男孩似乎很厌烦,他眉目间的稚气未消,却一脸矜傲。在轿子后,还有七八位仆役,有女有男,有挑担的,有提盒的,肩上都挂着包裹,风尘仆仆。 李果挤进人群里观看,他个头矮小,四肢灵活。李果头上扎两个羊角,手腕上用红绳系着一枚花钱。已经入秋,他还穿着一件宽大的短袖背搭,露出大半的手臂。这个贫困人家的孩子,小胳膊小腿,皮肤白皙,眉眼如画。 小公子骑着白马从李果身边穿过,李果看得目不转睛,他的注意力全被那匹小马驹勾引去,倒是没看清马上人的模样。 马蹄溅起的泥土撒在李果脚上,李果蹲下身,脱下一只破草鞋,用鞋底擦蹭。等他再抬头起身,小马驹已走远,只能看到稀稀拉拉的几位仆役。 衙坊又入住位携家带眷的官员,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这位官人从京城前来,分派到提举常平司任职,是位茶盐提举。 茶盐提举及其家属入住的房子,正是李二昆家斜对面那栋空置的大宅院,当地人习惯称这座大宅院为静公宅,静公大概是宅子第一任主人的敬称。 静公宅和李家之间只隔堵垣墙,两家挨得很近很近。近到两座宅子二楼窗户对望,相距不足二尺。 以往,这座宅院住着提学官人,自提学官人搬走后,空置有一年之久。 人走寂寥,院中树木便也就寂寥的生长,不误花期,不误果期。 静公宅院子种满花草,在挨近李家的角落,有一棵梨树,尤其高大,什么年代种下不可追溯,新主人入住,正是硕果累累的时候。 在梨花飞舞如雪的季节,李果就已惦记上这棵梨树,对于静公宅,突然来位新主人,李果扼腕。 李家已经是赤贫家庭,李二昆了无音讯,李家断掉生活来源,依靠李妻阿匀给人洗衣,帮衬赚几个买粮钱。家里往往吃了上顿没下顿。李果是个机灵,不安分的男孩,城郊瓜农的瓜熟,他会去摘瓜,花农的花圃的荷花芍药盛开,他会去摘花;城东海港的渔船靠岸,他会去捡渔民网里抖出的杂鱼,衙坊后菜市场休市,他会去跟菜商讨要两根枯萎的萝卜或者一颗芋头。 但凡是能吃的,他都很热衷,如果还能卖点小钱,那再好不过。 也就不难理解,从静公宅的梨树开花,他就惦记上了。 李家一日一炊,日不再炊。吃过一日唯一一餐,可能是萝卜煮米汤或者野菜烙饼,也可能是清水蒸芋头,李果舔舔手指,回味着食物的美味,又开始出门转悠。 转来转去,他站在城墙下,仰望着静公宅种的那棵梨树。 梨子瞧着还有些青涩,假以时日,定是多汁甜美,擦擦口水,李果往城东港口跑去。他一个小孩儿,又没人管教,终日无所事事,不过是闲逛。 果妹呢,阿匀绑在身后,这娃特别瘦弱,无论做什么活,阿匀都带在身边。 再大些,就可以让李果带了,当然得是能养大,要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没钱医她。 十多日后,静公宅的梨子成熟,散发着诱人的果香,李果搬来木梯爬上自家二楼。 李家的房子又窄又小,还歪歪斜斜,营建时用料低劣,勉强也撑过三代人,就是每年海港刮来台风,会在风雨中颤颤巍巍,仿佛要寿终正寝。 李家二楼就是一个阁楼,在前年和大前年的台风中饱受摧残,已经不能住人,成为杂物间。 李果推开陶缸破箱,爬到木窗窗棂,拿起木条,将木窗支起,那窗子残破,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将身子探出窗外,李果用眼睛测量自家窗子垣墙的距离,对小孩的李果而言,距离有和垣墙的距离,对小孩而言有点远。但是小孩子身手灵活,李果弓身往窗外一跃,安稳落在垣墙上,简直毫不费劲。 大白日的,李果没敢干这种逾墙的事。但晚上嘛,趁着夜色,偷偷摸摸的,满载而归,岂不美哉。 夜晚,趁娘入睡,李果在腰间绑一个小篮子,他从阁楼窗户跳到垣墙,再沿着垣墙行走,来到靠近梨树的位置。梨树远比垣墙高大,几根枝叶蹿出垣墙,踩在垣墙上,采摘梨子十分便捷。 摘下一颗,在衣服上擦擦,急忙三五口吃完。夜幕下,也没人会注意到垣墙上头有个小人。 迅速摘满一篮,约莫十一二个,李果原路返回。跳回自家窗户时,余光瞅见静公宅二楼房间突然灯火如昼,李果机智的趴在地上,扑了一脸灰尘。 就在李果趴地瞬间,静公宅东厢窗内,突然探出一位男孩,男孩穿着白色的中衣,手里握卷书。男孩夜读听到窗外有声响,他举烛过来查看。男孩打量邻居家的窗户,隐隐记得那窗户平日都紧闭,今天倒是开着,令人生疑。 阁楼漆黑,月光照射不进来,伸手不见五指,李果家倒是有油灯,平日不舍得点,李果没点灯,导致李果下木梯时踩空,惊慌中一手勾着木梯,一手抱住篮子中的梨子,战战兢兢滑下木梯。 “果,是你吗?” 黑暗中有个声响从隔壁传来。 “娘,是我。” 李果回话。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阿匀念叨着。不过她白日辛劳,疲惫不堪,也没精力管教这个调皮的儿子。 赵启谟十一岁,提举赵则符的幼子,兄长成家立业,任职在外,启谟未成年,跟随父亲宦游闽地。 启谟自幼在京城长大,会说官话和吴语,跟随父亲到这言语不同,风俗习惯迥异的地方,心里难免抵触。 平素无聊,启谟便也就注意起垣墙外那栋歪斜破旧的民宅,他也很快发现有人偷摘他家院子的梨子。 没几日,梨树一侧硬是被攀爬得枝叶掉落,梨果空荡。 狂妄小贼,这都偷到提举宅里来了,还得了。 第2章 不就偷几个梨子,你绑他作甚 赵启谟夜里不睡觉,藏在窗后,冷静监视。果然一到深夜,邻居阁楼的窗户就会打开,一个矮小的身影像猴子般敏捷蹿到桓墙,轻车熟路,攀爬梨树,采摘梨子。 夜色昏暗,隐约还是能辨认出是一个小贼,看着年纪比自己还小。这么小就不学好,学会偷人家东西。 在京城听闻闽人狡黠,此地果然是风气恶劣。 赵启谟琢磨着梨子被偷的事,不能告诉父亲,父亲太宽仁,说不定还会觉得小贼可怜,给送去一筐梨子呢。 在京城长大的赵启谟,身边有很多伙伴,都是些贵家公子,平日跋扈,胡闹惹事,捉弄人的手法也多。 起先他连续数夜看恶邻偷梨,不动声色,等这小贼把一侧的梨子都摘完,要想再获得果实,只能离开桓墙,往树梢上攀爬时,赵启谟才从院中出来,他举着灯火,朝李果呵斥。 李果吓得抱住蓝中梨子,趴在树上不敢动弹。 “大胆小贼,还不下来!” 赵启谟在树下斥骂,朝手指指地,他说的是官话。 李果在树上僵持,他听不懂赵启谟在说什么,但听那语气很凶。 再结合动作,大概能猜测到这位凶恶男孩在说什么。 “我就不下去。” 李果用当地语言回敬。 “臭贼,再不下来,我喊人把你拽下来!” 赵启谟听到对方张牙舞爪,说土话,他听不懂,心里越发生气。本来他在京城待得好好的,天降奇祸,被爹带来这种陌生地方,还被一个小贼嘲弄。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不下去,你能怎么着我!” 看到对方气急败坏,李果骑在树杈上,拿颗梨子砸赵启谟。 黑漆中他也辨认不出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是什么来头,他平素缺乏管教,胆大妄为。 李果从小在衙外街长大,门口就是通往衙坊的西灰门,进进出出的官员见过无数,李果习以为常,他不怕官。 往昔,提学大人在这静公宅里住的时候,每到梨子成熟,都会让仆人一筐筐往外送贫民。李果也进院子摘过几次,根本没人赶他。 赵启谟躲过飞来的梨子,气得卷袖子,攀爬树杆。两人在院子里弄出声响,早引来两位仆人。 两位仆人平日听赵启谟差遣,负责照顾这位贵家公子。他们护在树下,一脸惶恐,不时囔囔:“小官人,你小心些。” 见赵启谟往上攀爬,速度还挺快,李果傻眼,慌乱往后退,他又要护着篮中的果子,又要攀爬树木,一个不慎,身子突然往下坠,坠落间,他拽住一根树枝,咔嚓树枝折断,他连人带一篮梨子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摔,十分疼,疼得李果哎呀哎呀直叫唤。 第2节 赵启谟挂在树上,看得十分开心,命令仆人拿绳子将李果捆在梨树上。 李果皮糙肉厚,抗打抗摔的一个野孩子,仆人绑他,他还竭力挣扎,无奈人小力微,被架到梨子树下,一条绳子捆得结实。 毕竟没遭过这等罪,辛苦采摘的果子还全都摔坏,李果越想越伤心,在树下抹泪哭泣——绳子拦腰缠绕好几圈,没绑双手。 “小官人,还是放了他吧。” 两位仆人看着不忍,偷梨子虽然不对,不过小偷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不放,不给教训,他下遭还敢来。” 赵启谟心意坚决,仆人也不好说什么。 “这么小就当贼,长大还不得杀头。” 赵启谟还记着这小贼在树上得意的样子,十分可恶。 既然逮到偷梨贼,也捆在树上,赵启谟唤着仆人一起离开,将李果晾在院子里。赵启谟的想法是,绑一绑,先吓唬吓唬,再叫仆人去松绑。 他也不敢将人绑起就丢院子不管,虽然是秋日,冻不死人,但天亮被老爹瞧见,自己要挨揍的。 院子漆黑无人,冷风吹拂李果的手脸,李果又冷又害怕,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哭的倒不是什么我已知道错,放走我吧,我再也不来偷东西了。他哭着喊娘,分外凄厉。 终于还是吵醒在北间休息的赵提举。赵提举边穿衣鞋边从屋内赶出来,找到哭声地点,惊恐看见院子梨树捆着一个小孩儿,急忙让侍从松绑。 “小孩,谁绑你在此?” 赵提举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李果听不懂,见有人来搭救他,哭得越发伤心。 “赵朴呢,喊他过来。” 赵提举声音刚落,一位粗人装束的男子走出,问:赵公有何差遣? “你帮我问问他。”赵朴是当地人,赵提举雇的马夫。 赵朴过去问李果,李果边哭边指着东厢房窗子。 此时赵启谟已经觉察不妙,在东厢房装睡,房间内灯被熄灭。 赵提举历来体恤下民,最见不得欺凌的事。 一刻钟后,李果已经在大厅里坐着,眼鼻因为哭泣发红,一手一块柿饼,用力咬食,不时还会允吸手指上的柿霜。 赵提举训着儿子赵启谟,说着:“杜甫允许邻居老妇人入院打枣的诗,你给我背来。” 赵启谟乖乖念着:“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念完又不服,怒瞪李果:“爹,可是他是个贼。” 李果挨上一个眼神杀,无所畏惧,继续咬柿饼。 赵提举叹息:“不为困穷宁有此,这话你可懂得。” 赵启谟无可奈何说:“懂得,老妇如果不是因为艰难窘迫,不会去打别人家的枣子。” 赵启谟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是不满的,嘀咕:“哼,穷就有理啦。” 赵提举拿起戒尺,作势要打:“让你在京城跟你娘住,养得这般傲慢冷漠。” 李果一口气吃下第六个柿饼,撑得实在不行,瞅着盘中还有三个,依依不舍,问赵朴:“我能走了吗?” 赵朴领着李果,打算带他出去。 经过院子,李果去捡篮子,顺便拾取地上的梨子,而后他爬上树,麻利的原路回去。看得赵朴目瞪口呆。 李果很后悔,没有顺便把盘中的三个柿饼揣着带走,以致几次在梦中梦到,流一枕的口水。 李果偷摘梨子,不只当口粮,还拿去卖。他将梨子洗得干干净净,用块布盖在篮子里,走街窜巷叫卖。 “一个两文钱,两个三文钱,又甜又大的梨子呦。” 靠着静公宅里的梨子,李果辛苦攒下二十多文钱。 而后被果妈从枕下摸走,拿去买粮。 总是攒不住钱,李果很伤心。 李果被绑梨树的两天后,赵提举让仆人打下满树的梨子,一筐筐抬出,分给衙外街的贫民——毕竟前屋主提学主人就是这么做的。李果家分到十五个梨子,李果自然又走街串巷,挽着竹篮叫卖。 午后,竹篮里还剩三个梨子,李果走过一家书坊,带着仆人,前来买书的赵启谟正好看到 赵启谟冷冷看着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三文卖出两个梨子,笑语盈盈,将铜板揣入腰间小布包内。 抓到李果时,正值夜晚,看得不仔细,今儿看来,李果分明跟自己差不多大,只是长得矮小。已经深秋,他还穿条短袖背搭,没有鞋,似乎一点也不知道冷。赵启谟在京城出生,自小住在大官们聚集的坊区,他很少接触到贫民,李果这幅模样,赵启谟觉得更像乞儿。心里想,自己何必跟一个乞儿计较。 李果对于赵启谟将自己绑在梨树下这件事,李果心有恨意。他这人好记恨,谁欺凌他,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几天后,赵启谟正在夜读,被吱吱乱叫的声音烦得不行,让仆人帮他翻箱倒柜逮老鼠,最后在窗外发现一只尾巴被绳子拴在木窗的钱鼠(臭鼩),捕抓钱鼠时,它还放出个臭屁,臭味弥漫赵启谟寝室一晚。 这事就算了,不,这事怎么能算。 赵启谟连续数日想逮逾墙,攀登他木窗的李果,结果都没逮到。 第3章 不过摘点花花草草,你打他作甚 从睡梦中饿醒,是常有的事,衙外街,大概也只有李家,一天只吃一顿饭,平头百姓人家,一天两顿。稍微有富余的人家,一日三餐。像赵提举家,则是一日四餐,三餐之外,还有个夜宵。 饿得睡不着,到厨房翻找食物,存放豆子的陶罐,空空如也;灶台角落放芋头的位置,空无一物;存放面粉的瓦罐,倒是还未见底,也就一小捧,明天可以煮碗汤饼一家分着吃,还是留着明日吧。 李果捧着咕咕叫的肚子,回床躺下,翻来覆去,他睡不着。黑暗中,他闻到一股花香味,那是末丽(茉莉)的香味。 末丽花在衙坊种有数株,静公宅一株,这夜里传来的香味,显然出自隔壁静公宅。 国朝的妇人们喜欢佩戴鲜花,就是男子也不免俗,不管红绿紫靛,一股脑往巾帽上簪花。末丽的售价不低,李果平时在衙后街集市看人售卖,一支能有五文呢,但要现採新鲜,花要刚刚好盛开,一旦枯老,就一文不值。 天将亮时,李果搬来木梯,麻溜爬上阁楼。他打开窗户,跳上桓墙,攀爬梨树,滑下树干,潜入静公宅。这一路,真是一气呵成,比进自己家院还熟悉。 他挎着个小篓子,手里捏着铰刀——娘亲缝衣服用的铰刀,家里唯一的金属器。 晨露呵护下的末丽,散发异香,娇美可人。 “咔嚓咔嚓。” 李果动作神速,剪下一枝又一枝,一会就插满一篓。 他还想多剪点,听到厅房有说话声,急忙爬上梨树,沿着桓墙往回走。 挨近自家窗户,突然听到身后“啪”一声,回头正见赵启谟凶神恶煞般推开窗户,朝自己喊叫: “贼儿,你又来我家偷什么!” “别跑!” 赵启谟攀上窗户,眼看就要追来,李果赶紧跳进自家窗户,将窗户拉回来拴好,怕不牢实,还搬口木箱去堵。 此时天微微亮,赵家公子站在桓墙上呵斥,他说的话,李果一句也听不懂,无痛无痒,不予理睬。 清早,李果穿过衙坊,到衙后菜市场卖花。他往地上铺块布,一枝枝末丽就摆在布上。 别人问他末丽哪家种的,他胡诌说城外花农某某家。 李果顺利卖出六枝,拥有一笔“巨款”。 正在沾沾自喜,想着一会是买油饼吃,还是买汤饼吃时,抬头往小吃档望去,正见赵启谟领着两位仆人前来。 李果赶紧将花枝收拢,放回篓子里,他还没收拾好,赵启谟已赶到跟前。赵启谟气势汹汹,一抬脚将篓子踹出,篓子划出条曲线,飞出老高,一路散落的花枝,随即被路上繁忙的车人碾踏。 凌晨,赵启谟没追上李果,愤而爬下桓墙,去查看被剪的末丽花。虽然天未亮,看得不大真切,还是能辨认出李果手里挽着一篓花。 静公宅的末丽,不大一株,平日花团拥簇,十分好看,此时已被李果剪秃一大片。 末丽不耐寒,京城无法种植。入住静公宅后,发现院中有株末丽,赵启谟相当喜爱。每天早上给它浇水,傍晚读书倦了,会下楼看它。就是剪来装点书房,也只是一枝;剪去簪花,也只是一枝。 却被这住在隔壁的逾墙小贼,一朝剪秃大片。 “赵强,赵福。” 赵家小公子哥站在院中怒不可恕,如此恶邻,岂能放任不管! 此地的花贩很多,挽着篮子挨家挨户售卖的小贩也有,但末丽容易枯萎,清早售卖,大抵都在集市。 末丽虽说可以制作面脂(化妆品),可以熏茶(茉莉茶),但多半还是被偷去集市售卖,用做簪花。 一番推断,赵家小公子立即领着两位仆人,前往集市。 果然,一到集市,就看到小贼手里拿束花,吆喝卖着他家末丽。赵启谟正值气头,未经思索,一脚踢飞放花的篓子。 李果愣傻,好会没反应过来,突然他抬起头,眼眶发红,直扑赵启谟。 一枝能值五文的末丽就这么全被糟蹋了,五文可以买到很多东西,可以买到五块饴糖,一大捧枣子,许多鱼虾,三碗汤饼,李果眼角的泪不觉涌出,想着这可是许多五文钱,全碾作泥了。 他也不想想,这末丽本就不是他的。 李果像只猴子一样弹跳起身,一把揪住赵启谟的头发。 好歹出生书香门第,高楼深宅,赵启谟对这种市侩的打法极是陌生,一时招架不住。系发的红发须被扯下,头发也揪下好几根,疼得赵启谟拿脚踢李果。李果被踢倒在菜市污水中,岂能甘心,打滚起身,再次扑向赵启谟,这次直接抓脸,把这位太祖皇帝六世孙的俊脸抓出四条血痕。 赵强赵福吓得半死,急忙分开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小孩,一句句:“小官人,别生气,别生气”,几乎要带上哭腔。赵启谟虽然平日骄纵,但不曾跟人打架,对两位仆人而言,这画面未免太惊骇。 披头散发,衣袍脏污的赵启谟早已气疯,好不容易才被仆人劝开。 打架来说,李果虽然瘦小,但他和衙外街的娃们,有丰富的打架斗殴经验。一架下来,两人堪堪比平。 很快,好事的街坊邻居去喊果妈,果妈正在挥汗挥洗衣棒拍打衣物——蹲溪边给雇主洗衣服。果妈听闻儿子偷摘提举家末丽,还打赵提举的儿子,吓得脸色煞白,手里的洗衣棒都忘记丢下,惊慌失色跑来集市。 此时赵提举的儿子和仆人都已离开。果妈用洗衣棒教训李果,押着李果去衙坊静公宅请罪。 今日正值休沐,赵爹在家。 起先儿子披头散发,脸上挂彩,衣冠不整回来,就被赵爹看到,还在质问。随即一位穷苦妇人肩上背娃,手里还拽着一位衣衫褴褛的男孩,哭丧脸到宅门跪拜,满嘴都是土语,一句也听不懂。赵爹眼皮直跳,直觉出事。 将赵朴喊来,让他去打听那妇人所为何事,在此哭泣。 赵朴很快将情况陈述给赵提举:这家子住隔壁,小孩翻墙,偷剪赵宅末丽去集市卖,还和小官人打架,被孩妈押来请罪。 “问那孩儿,可有哪儿受伤?” 赵朴传述,李果抽抽搭搭——在集市被娘打哭,掀起那件破旧的短袖背搭,露出瘦得排骨呈现的胸脯,就在腹部,有一处乌青。 “过来!” 第3节 赵提举回头对儿子呵斥。 赵启谟低着头,乖乖走过去。 “他不过摘点花花草草,你打他作甚?还踹人腹部,要是有个好歹,如何跟他家人交代!” 赵启谟白嫩的脸上留着四条血痕,细细的,血迹还没干涸,看着有点可怜,他低语:“是他先动手的。” 第4章 茭白与豆子 自从打伤赵提举儿子,果娘去河边洗衣服,就会把李果也叫去,盯着他,不许他到处乱跑,惹是生非。 一大一小,一人一把洗衣棒,蹲在河边,猫着腰,洗着又臭又脏的衣物。 果妈在码头找活干,给船员们洗衣服,每月所得少得可怜。 果妹出生后,果妈的身体一度十分虚弱,卧床不起。生活的磨难和过劳使得她疲惫病痛,她已干不了重活。果妈是渔女,在船上长大,不懂织纫,否则做点针线活,也好过给人洗衣服。 李果没有什么心思洗衣服,他一个孩子,毛手毛脚,也洗不干净衣服。更多时候,李果挽高袖子,裤筒,赤脚踩淤泥中。他钻进迎风摆摇,翠绿高高的“芦苇丛”里,弯身掰茭白。 但凡能吃的,都逃不过他“法眼”。 河岸居住的尽是码头脚力,水手,环境脏乱,这河边野生茭白长势茂盛,吃的人却不多。 李果每日提篮去掰几头茭白,回家清水煮食,做为一家口粮。 茭白不易储存,得现摘,要不早被李果尽数掰走,带回家存着慢慢吃。 自从挨了果妈一顿捶,李果再不敢打静公宅的主意,虽然秋日,宅中的花果正值采摘时节。 然而做为一个赤贫家的小孩,李果每天挣开眼,想的就是找吃的。 饿,哪怕有时候也并非那么饿,可即将挨饿的预感,又会逼迫他四处闲逛。 拿东家瓜,西家李是常有的事,衙外街的居民提防他,都不让他挨近家宅。大人的态度,总是深深影响孩子,以致衙外街的孩娃们,都不和李果玩耍,还喊他果贼儿。 李果天生地长般,无所畏惧,自然也不会因为别人的责骂和鄙夷而改变,只是别人欺凌他,他都要记下。 深秋,城外的打谷场能捡到豆子和谷粒,李果天天端口大碗,走上二里路,前去拾取。 打谷场的贫儿特别多,去得晚,什么也捨不到。为此,李果总是天未亮就出发,傍晚返回。 运气好,能拾满一碗豆子,运气不好,半碗都没有。 果娘会将豆子磨粉,做炊饼,或者清水煮汤饼,洒点盐,就觉得极其美味。 一日清早,李果在打谷场拾豆子,因为争抢,和一位城郊的贫儿打起来,两人互揪头发,牙咬脚踢,在地上翻滚。打谷地的农户们,对这些吵闹的半大孩子习以为常,没人在意。 两个孩子从打谷场滚到豆萁堆里,就像两只打架的猫猫狗狗那般自然,就像天上的流云般自然。 许久,两人掐累,趴在豆萁堆中,吹着微凉的晨风。 突然,听到其他贫儿们呼朋引伴,奔往路口。两个孩子翻爬起身,拍拍身上的豆萁叶子,迅速跟随过去。 李果跑到路口,凑进去一看,发现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就是提举儿子骑匹白马驹,携带着仆人出城吗。 三五仆人们随行,有的手里拿着风筝,有的手里提食盒,提水壶,显然是要去城郊游玩,放风筝。 白马驹雪白可爱,马具特别奢华,红色马缰上挂着铃铛,叮叮当当响。孩童们全被这匹小马驹吸引,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尾随在马驹后头。 李果不知道这个和自己打过一架的小公子叫什么,他认知里,只知道这是位官大人的儿子,这人很凶,但是他爹很好。 李果之前已看过这匹马驹,不觉得新鲜,孩童们的尾随行动,他没参与,老老实实回打谷场捡豆子。 黄昏,李果拾取一碗的黄豆,欣喜捧在怀里,走上弯弯长长的路回城。 入城时,正巧遇到赵启谟放风筝返回,还没等李果反应过来,人已被赵启谟的马堵在城墙下。 李果警觉的将木碗牢牢捧在怀里,背抵在城墙,他仰头看着马上的赵启谟,一双黑溜的眼睛瞪得老大。赵启谟端详李果,已是深秋,李果终于穿上件长袖衣服,虽然这衣服东补一块西补一块,十分寒酸。 “干么?” 李果心里虽然退缩,嘴里并不示弱。 “碗里是什么?” 赵启谟举起马鞭,敲在碗沿上。 “我的,不许碰!” 李果以为是要抢他碗里的东西,急忙蹲在地上,用身子将木碗遮挡。 “小官人,附近有打谷场,恐怕是拾的豆谷。” 仆人赵福怕两人又出争端,帮着回答。 赵福也是贫困出身,小时候大抵也捡过豆子。 每到秋季,打谷场的大人扬动工具,拍打豆禾,豆荚被拍开,豆子弹起又落下,总有几颗豆子会弹得很远,落在草丛里,石缝间,泥土中。贫儿们一拥而上,将它们找寻。 “还想他近来如此老实,都不去宅子里偷东西,原来跑打谷场去了。” 赵启谟兴趣索然,拍拍马屁股,便带着仆人离开。 李果这才从地上站起,颇有点劫后余生的欣喜,他捧着木碗,远远跟在赵启谟队伍后头——两人回程同路。 赵启谟几次回头打量李果,李果一路心猿意马,东瞧西看,并没发觉。 新朝从立国至今久远,宗室子弟众多,赵爹虽然是皇族,但也是经由科举进入仕途。他的仕途还很不顺利,有八年时间处于贬谪,也曾流放到岭南。 因为去的地方条件艰苦,且妻子娇弱,赵启谟年幼,赵爹不舍得带家眷一起吃苦。 妻子妆奁极是丰厚,娘家又是京城显贵,她就也带着幼子依附娘家,留在京城,独自抚养赵启谟。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长子赵启世为人谨慎仁厚,而这幼子赵启谟在赵爹看来,则是纨绔习性,尚需矫正,这也才带在身边。 赵启谟其实也没有长歪,叫他读书,也会认真读书,教他道理,他也聪慧能懂。只是年纪尚小,难免孩子心性,平日又深受娘亲,外祖家宠溺,做事不知轻重。 因为和邻居小孩在集市打架,被赵爹禁足一月,赵启谟便决定,再不去和那无赖小子计较。 这趟外出放风筝,遇到李果,赵启谟也不过是好奇,将他打量,再没惹是生非。 抵达西灰门,赵启谟驻足回望,他看着李果慢吞吞走来,而后走进紧挨桓墙的一栋民宅。那是栋破破烂烂,歪歪斜斜的民房。赵启谟不觉多看两眼,想着这房子建在西灰门门口,实在有碍瞻光。 不能这般想。 赵启谟偏偏头,爹前些日子才让他写:“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得粮仓充实才懂礼节;衣食饱暖才能懂荣辱。),还讲解一番,教他懂这个道理,懂得体恤下民。 赵启谟想:道理我都懂,然而这嚣张小儿,凭什么来偷我宝贝的末丽花。 第5章 月光和羊肉包子 午后,李果在衙坊后集市跟菜贩讨点卖不掉的蔬菜,突然有人拍他的头,大声说:“小果子快回去,你家大伯来了。” 李果回头一看,是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孩,披头散发,一身衣服常年散发着异味。这是邻居炊饼林的儿子阿团。 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果,还是有害怕的人,那就是他大伯李大昆。 李大昆在东街有家酒馆,经营十余年,获利无数。这人富有吝啬,待弟家十分刻薄。 李果偷偷摸回家,躲在门口,听他大伯咆哮着:“那孩子呢?”又听果娘弱弱的说:“让人去喊了。”李大昆接着又是一顿斥责:“怎么教养的,平日就知道做贼,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这次不管怎么,我是非带走不可,不好好管教,我老李家要被人戳脊梁骨。”果妈只是低声哭泣,不敢申辩。 李果听到大伯要把他带走,想也没多想,赶紧行动,转身掉头,跑得无影无踪。 李大昆去年春节也过来说要带走李果,果妈无能为力,又想着孩子至少跟着大伯不会挨饿。李果就被拉去大伯家住下,但只住了两天。 两天后李果逃回来,手脚都是木条抽打的伤痕,看得人于心不忍。因为李果偷吃餐桌上的一片肉,被大婶又骂又打。 大伯家一家五口在餐桌上吃的有鱼有肉,李果不被允许上桌,赶到厨房吃残羹冷饭。 住下两天,大伯大婶不是打就是骂,还被大伯的孩子们欺凌——虽然李果也跟他们打起来,奈何寡不敌众。 想来李大昆是极其不喜欢这个侄子,就是果娘,他也嫌弃她赖着不改嫁,霸占着李家老宅。 也就这破破烂烂的矮房,都还想从他们孤儿寡母手里夺走,更别提有丝毫救助和怜悯。 然而李果母子日子过得如此艰难,李大昆不闻不问,街坊邻居还是会看不下去,谴责李大昆夫妇。由此李大昆才会想将李果带去他家住,堵住悠悠众口,而且李果既然有去处了,果娘就没理由赖在李家祖宅,叫她娘家的人领回去就是。 李果溜进衙坊,他四处游荡,。来到在衙坊孙宅后院。后院小门半开,院子里有女孩儿荡秋千,李果停足观看。 院中荡秋千的贵家女孩觉察到李果在门外,唤侍女过去关门。 “瑾姑娘,是个小乞儿。”侍女看到门外是个小孩,不以为然。 唤作瑾姑娘的女孩从秋千上轻盈跃下,她约莫十一二岁模样,额头点着红梅花,脸若银盘,眉眼清秀,眉眼间透着股灵气。 深闺中的女孩,很难遇到有趣的事情,见到一个小乞儿,也十分好奇。她稍微挨近院门,瞅见李果打着赤脚,显得不忍。 “翠瓶,你拿几文予他,让他走吧。” 唤作翠瓶的侍女从钱袋里取出两文,要递给李果,却不想李果一巴掌打落,气哼哼说:“我才不是乞儿。” 说完这话,掉头就跑。 李果听得懂女孩和侍女的话语,虽然口音很重,约莫也是个闽地人。 夜幕降临后,李果还在衙坊游荡,想找个避风的地方躲匿,但一挨近大宅大门,就被驱赶。想着也许那个凶神恶煞的大伯走了,不如偷偷回家看看。 未出西灰门,远远看见自家亮着灯,李果觉察异样——家里很少会点灯,能省则省。家是不敢回的,就怕娘亲也想让他跟大伯走。 李果黑夜里潜回家,他钻进桓墙和自家房子间的空隙,趴在矮窗上听屋内的声响。屋中似乎有三四个人,声音听得不大真切,李果想,等这些人走了,他再偷偷回去睡觉。 李家宅子和桓墙之间的距离,越往里头越窄小,李果叉开脚,张开双掌,贴着两侧的墙面,蹭蹭往上登,没多久,他已爬上桓墙。 月光下,他张开四肢,躺在桓墙上。夜风吹拂他的破衣裳,他专心致志,想着集市上的各种熟食,吞咽口水。 “小贼。” 似乎有人在喊他。李果抬眼,看到静公宅西厢窗前站着个人,是个老熟人。 李果心情绪消沉,不想理会他。不想赵启谟似乎很无聊,他攀出窗户,跳到桓墙上,朝李果走来。 “小贼,又想来我家偷东西是吧?” 赵启谟似乎还很开心,终于又被他逮着。 “我好饿,不想跟你打架,走开。” 李果翻身背对赵启谟,他觉得这人好神烦,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叽里咕噜的。 第4节 “饿?” 来此地也有两月之久,本地的土语,赵启谟能听到几句。 “是啊,好饿。” 听到对方重复自己的话,也不知道是因为第一次交流成功显示友好,还是饿得实在没劲,李果的话语温和。 赵启谟离开,看他离开,李果也没在意。 好一会,又看到赵启谟跳下桓墙,朝李果走来,这次他手里多样东西,一个大包子。 “给,拿去吃。” 赵启谟刚用过晚饭,食盒上有个吃剩的羊肉包子。 大包子递到跟前,李果迟疑,手指伸过去,又抬眼看赵启谟,在确认是否真的要给他吃。 “吃吧。” 赵启谟拿包子的手推了又推。 李果确认无疑,从赵启谟手中拿过包子,那包子还有余温,想也没想,捧在手里,大口一咬,满嘴油香。 “好好吃!这是什么包子?” 李果眉开眼笑,十分惊喜。 面皮里包的是肉,不知道是什么肉,不曾尝过的味道,非常香。 包子,李果只吃过菜干包子。 贫民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次猪肉,何况羊肉。 自李二昆失去踪迹后,李果再没尝过鱼肉之外的肉类。 李果迅速在大包子上咬下三口,狼吞虎咽,突然他动作一顿,将半个包子揣入怀里。他抬头看赵启谟,眼里满是感激。 “怎么不吃?” 看着李果的吃相,赵启谟想所谓的地狱饿鬼大概也就这样了。再看他将半个油包子揣入怀,赵启谟很是不解。 拿给李果吃的是羊肉包子,在赵启谟家是很寻常的食物,他也不曾想过,这东西对贫民而言是人间美味。 李果听不懂赵启谟的话,但看他困惑的样子,他回:“给阿娘吃。” 月光照在两个孩子身上,一个衣衫褴褛,一个穿金戴银。 赵启谟听懂“阿娘”二字,默然离去,从桓墙跃上一楼屋檐,再从屋檐攀爬窗户,然后跑出西厢房,下楼梯去一楼,溜进厨房,掀开蒸笼,取出最后两个羊肉包子,而后原路折回。 两个包子递给李果,李果双眼发亮,但并没有去接,他难得腼腆。 他想起和赵启谟打架的情景,还有自己偷梨子剪末丽的场景。 觉得不好意思。 “果,果儿!” 远远传来果妈的叫唤,她声音带着哭泣后的沙哑。 “娘,我在这里。” 李果回应,只是果娘已走远,没听能到。 李果溜下桓墙,他下滑的手法,敏捷矫健,看得赵启谟瞠目结舌。 “接着!” 赵启谟在桓墙上喊叫,随即两个包子抛下。李果掀起衣服兜住,他抱着羊肉包子,在月光下欢喜奔跑。 “娘,我在这里!” 第6章 台风,芋头 连续数日大雨,不说打谷场没豆子拾,连海港的渔船都不敢出海,自然也没有有杂鱼可以捡,就连集市卖菜的人都很少。吃完家里最后一捧豆子,厨房再找不到一丁点粮食,果妹饿哭一晚。清早,果娘抱着果妹,往邻居家借升面,去老久没回来。外头雨正大,李果站在门口等娘。果娘回来时,一身衣服湿透,果妹已经哭累昏睡。 生火和面,水沸下面片,一升面,分两顿。汤多面少,煮三人份,一个大人两个孩子。 雨水一点也没有停歇的意思,这几日缺衣少食。果娘说等明日雨停了,让李果去舅家讨点食物。 李果舅家打鱼,往时实在挨不过去,也常来周济点鱼干海带。 黄昏雨越下越大,暴雨狂风,家家户户关紧门窗,加固房梁,生活在海港,人们都知道台风要来了。 半夜,听到外头风声鬼号,拆毁无数物品,噼噼啪啪作响。果娘难得点起油灯,将被台风掀开的木窗用布条加固拴牢。李果听着一夜风雨,没有入睡,下床一脚踩在水里,知道跟往年台风一般,宅子又被水淹。 “娘,水淹进来了。” “去睡吧,娘看着。” 果娘守在床边,床上躺着酣睡的果妹。 正说间,一阵巨风过境,吹灰拉朽般,啪啪啪啪响,震得床都在摇晃。吓得母子两人不发一言,抱在一起。等这声音消停,抬头仰望,屋顶还在。 清早,李果搬来梯子,爬上阁楼,发现阁楼已荡然无存。 西灰街住户的受灾情况都挺严重。有的厨房倒塌,有的门窗被掀,一早听到大人们唉声叹气。 午时,官差过来巡视,家家户户登记受灾情况,走至李果家,仰头看着空空荡荡的阁楼,问果娘:“几口人,可有人受伤?” 李果在屋后找寻被吹走的阁楼木板,残碎木头,这些东西可以修补门窗,就是再不济也能烧火。 屋后不远处有条污浊的河,大量的木板杂物荡在河里,众多人在河岸打捞物品。 台风刚过,河水上涨,李果蹲在岸边伸手捞木头,他力气小,只能捞起木条,薄木板。 捞着捞着,捞到了一只沉甸甸的麻袋。麻袋系口的绳子缠在一头木柱上。李果直觉麻袋里是好东西,他用力拽,然而拽不动。瞥眼前方,正见果娘过来,李果赶紧喊娘来帮忙。 麻袋里边装的是芋头,大的小的,无数,全是芋头。 也不知道是哪里被洪水冲垮,将这一麻袋的东西卷来,也许是海港仓库掉落的货物。 母子俩有说有笑,往厨房里堆芋头,此时灶上的锅冒起热气,锅中煮着芋头,一大锅的芋头,一餐吃饱,还有富余。 李家很久没有囤过这么多粮食。 午后,李果来回搬动木板,登上屋顶。阁楼既然已被台风刮走,那通往阁楼的入口,必须用木板封死,以免漏雨。 李果拿起木板端详,他能搬上来的木板不是太小,就是太窄,然而怎么将手里的零碎木板拼成一块,他即不懂,也没有工具也没技巧。 正发愁间,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喊他:“小贼。” 李果回头,正是赵启谟,他站在桓墙上。 赵启谟生长于内陆,从来就没遭遇过台风,昨天晚上以为海水涌入,天崩地裂,吓得一晚没睡,一早起来脸色还有些苍白。 不过终究是个半大孩子,清早睡醒,看见台风消失无踪,留下狼藉的街道,家家户户出来打扫,他难掩好奇,趴在窗上眺望。见到李果,才攀出窗户,爬上桓墙。 李家阁楼被刮走,昨晚那阵猛烈恐怖的声响,原来是大风把这阁楼拆毁卷走发出的。 “你在做什么?” 赵启谟从桓墙跃上李家屋顶,凑过来观看。 他的话李果仍是听不懂,不过看他凑过来,很好奇的样子,大概也猜测是在问什么。 “会漏水,用板遮起来。” 李果拿起块木板,垫在入口示意。 “这不行,板太小,得将它们拼合起来,你做不来,需找位木匠。” 赵启谟挽起袖子,拿过木板拼凑,又觉得材料不如意。 “等我会。” 赵启谟转身返回,他敏捷的跳上桓墙,攀爬屋檐和窗户。 在等待赵启谟的时间里,李果继续比划木板。 “果,娘给你拿吃的上来。” 果娘在楼梯下喊着,她手里端只碗,碗中有两个熟芋头。 “还是让你舅来修吧,你先用木板遮挡起来就行。”果娘将芋头放下,听到屋内果妹的哭声,匆匆又离去。 李果停下手中的活,拿起芋头,剥皮食用,抬头就见赵启谟过来。他这次不是走西厢窗户,而是在桓墙下垫把木梯。他身后跟位仆人,仆人手里还提着工具。 赵强以往当过木匠,这次静公宅的一扇窗户被风刮歪,也是他修的。 看赵强摆出工具,拿起木板,凿刨,两个孩子退到一旁。 “给你吃。” 李果递给赵启谟一个芋头,不到巴掌大。赵启谟疑惑看着,他自然是吃过各种芋头制造的甜品,但他是个五谷不分的人,他没见过芋头。 “你吃。” 芋头塞到赵启谟手里,赵启谟握住,感受到芋头的温热,他知道这是食物。 拿起端详,觉得有些毛糙,毫无食欲,但李果睁着双黑亮眼睛看着,正在期待他吃下。 赵启谟用指头蹭去芋头上的皮,将芋头剥出,小口吃着。 这东西闻起来有股清香,咬入口毫无味道,觉得就是芋头,但是不甜。 好在这芋头很小一个,赵启谟不至于吃得太难受,三口解决。 赵启谟吃芋头的时候,李果一直看着,他脸上露出笑容,模样温顺,再想不起,两人打架时,他那幅凶恶的模样。 赵强很快拼好木板,遮盖住入口,又找来砖头,将木板镇住。 “小官人,你们何时这般要好?” 赵强看两个孩子坐在一起,不吵不闹,适才小官人还吃了这孩子的芋头,觉得有些惊诧。 “谁和他好,不过看他可怜罢了。” 赵启谟起身,往桓墙跳。赵强收拾好工具,跟上。 李果想着以后登上桓墙可没那么便捷,不免难受起来,阁楼要是没被台风刮走该多好。 赵启谟回家不久,就觉腹中难受,头胀脑昏,回床趴着。 第5节 启谟娘过来问他哪里不舒服,他捂着肚子说,虚弱地说:“似乎吃坏肚子。” 启谟娘一听,这还得了,赶紧将赵爹喊来。 “午时用餐,我和你娘都无事,你可是另外吃了什么?” 赵爹十分困扰,摸着儿子的手腕,捂捂他额头。 “爹,我想吐。” 赵启谟急忙翻起身,眉头紧拧,眼角有泪花,脚还没下地,就趴在床尾,吐得稀里哗啦。 因为一个小芋头,赵启谟上吐下泻,卧床两日。 李家三口,靠着这袋捡来的芋头度过半月,一家子吃得欢天喜地。果妹双手抓着芋头,坐在门槛上,用力啃着。这些天餐餐吃饱,果妹很少吵闹,逗她还会嘻嘻笑。 第7章 炭渣,袄子 刚入冬,有些人家已经烧上火盆,给畏寒的老人,娇弱的闺女,幼婴取暖。 一晚一盆木炭,夜里可能还会添加,富人家不讲究木炭是否全都烧得干净成灰,让仆人端出往屋角一倒,夜里便又去重新烧一盆。 像李果这种城中的贫儿,最喜欢一早去大户门外蹲守,火盆端出倒下,李果和二三贫儿一涌而上,扒开炭灰,寻找里边小块的炭渣,拾取放入提篮里,每日凑一点点,寒冬就也有炭火取暖。 李果连日在静公宅附近扒炭灰,静公宅后面那栋大宅是柳漕司宅,柳漕司有三位千金,年龄皆是幼小,怕极这南方海港的大风与阴雨,每日要往屋外倒许多炭灰。 阴雨绵绵,冻得到处游荡的贫儿在雨中哆嗦。 此地人口拥挤,市井之中,住着各地人,言语混杂,这些杂居区,既有富人区,也有贫民区。贫民区位于衙外街后的合桥,有无数矮屋栉比鳞次,交错其中,许多贫儿,在那里诞生。这里是娼妓和海员的居所,他们来自五湖四海。 李果每次捡炭,遇到合桥的贫儿都会让开,光是从人数上他就输了一大截。 等三五合桥的贫儿捡炭离去,李果才蹲下捡漏,哪还有什么,倒是把手脸抹黑。 他拿根小树杈,就这么专心致志的扒炭灰,柳漕司宅里走出两位锦衣男孩,他也没留意。 “怎么又有乞儿,赶走赶走!” 柳家大公子柳经十三岁,个头高大,长得人模人样,一口官话说得标准。 跟随在他身后的仆人,急忙过去驱赶李果。 被人驱赶,李果拍拍膝盖,从地上爬起,抬头正见赵启谟,他高兴迎上去说:“许久不见你。” “启谟,他好像认识你?” 柳经狐疑问着赵启谟。 “不认识,走吧。” 赵启谟冷冷打量李果,见他打着赤脚,蓬头垢面,不免嫌弃。 “撵他走,下遭再遇到这些合桥穷鬼,都给我狠狠打一顿。” 柳经指使仆人,仆人便也就作势要打李果,李果愣在原地,只是呆呆看着赵启谟冷漠的背影。 “走走,别再来,把这灰扬一地,弄脏公子们的衣服你也赔不了。” 仆人推搡李果,李果跌坐在地。 提着空荡荡的篮子回家,李果钻回厨房,烧火做粥。 前些日,舅提着一点米粮,数尾鱼干过来。 家里许久日子没吃过米。 李果抓把米,和些野菜叶子一起,熬一锅汤。 他忍着饥饿,等娘回来。 即将入冬,远航的海船纷纷归回,果娘听闻有海船回航靠岸,她一早就赶去海港。 李二昆两年没回来,李果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他爹估计大概是死了,周围人都这么说。衙外街的孩子们,和李果打架,会取笑李果没爹,果爹喂鱼了。小孩子说起恶毒话,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午时,果娘失落回来,李果给娘盛碗粥递上,母子俩都没说话。 一次又一次,问过无数海船,李二昆仍是毫无消息。 李果一个半大孩子,凡事不放心上,几天后又兴高采烈去衙坊捡炭。提着篮子,路过静公宅,正巧遇到赵提举从宅内出来。 赵提举认识李果,毕竟这孩子给他很深的印象。 “赵朴,你问问他这是在干么?” 李果篮子里放着几块炭渣,赵朴一瞅就知道是来捡炭的。 “回赵公,这小孩儿过来捡炭渣。” “此地冬日潮湿阴冷,这孩儿不只衣着单薄,怎会连双鞋子也没有。” 赵提举目光落在李果脚上,上次果娘押李果去请罪,他便已问清李家情况,知道一家之主出海两年未归,导致家里穷困。 “赵朴,你领他去找夫人讨件启谟的袄衣,连并一双鞋子,那孩子才做新装,旧衣鞋许多。” 赵提举觉得两个孩子年纪相仿,大抵启谟的衣鞋,这孩子是可以穿的。 他和赵朴说话,李果听不懂,自顾往前走。 “小孩,别走。” 赵朴追上喊住李果,用土话跟他说赵提举要拿衣服鞋子给他穿,李果愣愣跟随。 第一次在白日进入静公宅内院,这宅子宽敞华美,布置整洁优雅,就是院中的一花一草一物,都别有韵味。 李果品不出它们的美好,但他心生怯意,在通往厅室的台阶下踟蹰不前。 “我不进去了。” 怕遇到赵启谟,上次在柳宅外遇到赵启谟,赵启谟似乎很嫌弃,不高兴。 本来就是受人欺凌,人看人嫌的,李果能看懂别人的言语态度,也很敏感。 “那你可别乱跑,在这里好好坐着。” 赵朴叮嘱一番才离去。 李果乖乖坐在木阶下,托腮看着院中的树木。这里,他以往来过数次,都没有仔细打量过。 “小贼,你来我家作甚?” 赵启谟出屋,遇到李果,急忙走来。 “哼。” 李果别过脸,不理会他。 “谁带你过来?” 赵启谟见李果不理他,也不恼,仍是问着。 这深宅大院,这么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进不来,显然有人带他来。 “夫人,那孩子在这里呢。” 赵朴领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出来,那妇人有三十四五的样貌,仍有熠熠生辉的神采,年轻时不知道该有多好看。 “哎呀,怎么像个小乞儿。” 妇人手巾捂嘴,似乎很震惊。 “这鞋子,你拿……” 妇人将一双鞋子递给赵朴,抬头见到宝贝儿子就站在“小乞儿”身旁,惊得目瞪口呆。李果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不说,还一身炭灰。 “启谟,你别靠过去,过来。” 赵妇人用力朝小儿子招手,赵启谟听话过去。 本来招着赵启谟要一起返回,赵妇人又回过头来,对赵朴说:“那老书呆也真是,我再拿件启谟不穿的袄子予他,你下遭别再放他过来。” “是,夫人。” 赵朴躬身点头,跟随上去。 很快取来件旧袄子,连并一双鞋塞李果怀里,推着李果出门。 李果抱着衣物鞋子回家,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果娘问他哪来的,得知是提举夫人给的,就也收过去,将袄子拿在李果身上比划。 大上许多,不过也不必改小,以后还能穿,这么件好袄子,穿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不只袄子太大,那双鞋子也大。 往鞋子里边塞点稻草,让李果穿上,以免冻坏双脚。 年关临近,李果和娘去港口等海船,娘上去跟海员打探消息,李果溜到港口旁的仓库,看人清点货物。他看得入神,听着算盘击打声音,账房先生的报价声,仿佛听着美妙的音乐。 “哈哈哈哈,启谟,果贼儿怎么穿着你的衣服,把你衣服偷啦?” 突然一阵笑声传来,李果回头。见到赵启谟和一位年纪相仿的男孩。这男孩浓眉大眼,衣着配饰极其奢华,远胜赵启谟。这男孩叫王鲸,城东有名的小霸王,李果有次去城东大户门外卖梨,王鲸拦下想欺凌,被李果抓伤脸跑掉。 赵启谟黑着脸,一言不发。 李果穿着赵启谟的袄子,因为袄子太宽,在腰间用条烂布绳系扎。袄子长及膝盖,膝盖下露出的裤子,布满补丁,像条百纳裤。李果蓬头垢面,脚下踩着赵启谟的旧鞋子。 “我爹可怜他,拿给他穿。” 赵启谟神色阴晴不定,他好些时日没看过李果,谁想这人仍是这般穷酸。 难怪娘不许他和这人玩戏,说是有失身份。 “要是我的衣服,宁愿烧了毁了,也不给这种穷鬼穿,多糟蹋。” 王鲸是海商之子,他爹老年得子,又极其富有,什么金贵的东西都往他身上堆,养成了跋扈的习性。 “我帮你把他衣服剥下,你看着。” 王鲸威风凛凛朝李果走去,他个头比李果高大,揪住李果衣领,就要剥他袄子。 李果哪里肯,和王鲸打起来,他以往能和赵启谟打平手,是因为赵启谟不擅打架,而这王鲸,又高又壮,气力上有优势。李果被撂倒在地,挨了两脚踢。 “臭不要脸,快把衣服脱下,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穿赵王孙的衣服!” 王鲸用土语谩骂李果,李果打不过趴在地上。 第6节 赵启谟袖手旁观,面无表情。 李果委屈难受,他爬起身,一把扯下带子,将袄衣用力剥下,朝赵启谟身上抛去,哭喊着:“谁要他的东西,拿去!” 袄子抛在赵启谟身上,而后是两只鞋子,啪啪砸在赵启谟肩上。 赵启谟显得不知所措,呆站着没有躲避。他看着李果一脸的泪水鼻涕,李果哭得十分凄惨。 “反天啦,不要命了?” 王鲸挽袖子,揪住李果衣襟,拳头眼看着就要挥起,李果低头朝王鲸拳起的手掌咬去,使上了吃奶的力气。王鲸被咬得大叫,用另一只手去掰李果的牙,无奈李果双眼发红,眼里满满是恨意,死咬着不放。 “住手,都放开!” 赵启谟看到两人凶斗的样子,在旁拦阻,不过也无济于事,两个孩子已经打红眼。 孩子们的哭叫,早引来人,果娘从海船旁跑来,王鲸的二叔从仓库里边赶过来。 地上丢着袄衣,一双鞋子,一个矮小的孩子,在寒冬里打着赤脚,穿着半袖的单衣,咬着锦衣男孩的手不放,锦衣男孩疼得又叫又骂。 双方的大人,将两个孩子分开。 王鲸的手上的虎口被咬出一圈深红色的牙痕,几乎要咬下一块肉。而李果的嘴里满是血,那是王鲸掰他口牙掰伤了牙齿。 “怎么回事!” 王鲸二叔王晁质问孩子们。 李果只是哭,赵启谟默然,王鲸吃疼,指着李果说:“他偷启谟的衣服,还咬我,哎呀哎呀。” 王鲸说的是土语,赵启谟听不懂。 “不是不是,这是赵提举给的。” 果娘搂着李果,摇头申辩。 “衣服不是偷。” 果娘将李果裹住,海边风这么大,她心里只担心儿子会着凉生病。 王晁认识李果母子,知道李果虽然平日小偷小摸,但并不偷衣物和钱财,只是偷点能吃的东西。 “赵公子,可知是怎么回事?” 王晁用官语问赵启谟,赵启谟摇头,神色黯然,只说:“将这衣物还他。” 这番询问下,王晁知道是自己的侄子犯浑,这小子平日就喜欢恃强欺弱。 “大寒冬你扒人衣服做什么?” 王晁训斥着,根本不理会侄子捧着手掌喊疼。 果娘知道这次不是儿子惹是生非,往日也不曾见过这孩子哭得如此委屈,心里难过心疼,搂着李果回家,没再在港口停留。 “我就见不惯穷鬼装富,学别人穿丝穿绸。” 王鲸挨了训,还有理,指着李果离去的方向,奚落着。 “穷鬼,你爹就是穷鬼,你二叔也是穷鬼!” 王晁气得一巴掌往王鲸脑瓜招呼。 “你这般大的时候,我和你爹大冬天下海要拖渔网,冻得双脚开裂流血,没有冬衣拿牛羊盖的麻袋做衣服,浑小子,过上几天好日子,惯得你这般横!” 王鲸脸涨得发红,这类话语他爹说过无数次,他不爱听。 赵启谟注视着李果离去,他目光落在李果赤脚上,李果的脚踩在冰冷积水的泥路,一定很冷吧。 “赵朴,我们回去吧。” 赵启谟找到围观人群里的赵朴,适才赵朴在仓库里,显然听到骚动出来。 赵朴将地上的袄子和鞋子捡起,捆在自己马上,而后两人各一马离开海港。 路上赵朴跟心事重重的赵启谟说:“衣鞋给送回去,要不赵公知道会责骂。” “嗯。” 赵启谟低着头。 骑马路过李家,赵朴下马,拿衣鞋往李家梁子上的木勾挂,李果正好瞅见,冲出来爬起木梁将衣鞋取下,再次丢在赵启谟身上,他丢的时候,又哭了。 “拿走,我不要你的东西!” 赵启谟睁大眼睛,看着袄子鞋子一股脑往他身上丢,他难堪万分,拨开打在身上的袄子,落荒而逃。 第8章 六个鸡蛋 年关将至,知州发放米一斗,布五尺给管辖区里无以为生的特贫户。果家收到这份救助,熬上热粥驱寒饥不说,也做上两件小孩衣服,三双鞋子。这是果家被算入特贫户的第二年头。 此地冬日不下雪,冰雹罕见,但会下雨,阴冷连绵的雨,冻得十指耳朵发紫,丝丝的阴寒,钻入骨头。 即使是这样的天气,李果也仍在外头游荡。这天果娘病倒,李果想找邻居借颗鸡蛋,煮个清水蛋给果娘吃。在李果家看来,鸡蛋那是治百病的药。 邻居自然不会借李果东西,都知道他家穷,李果又会小偷小摸,对李果避之不及。 李果身上攒着5文钱,想着要不去米粮店,跟店家半买半赊颗鸡蛋吧。 鸡蛋在乡下可以易物,就是在城内,一颗也得有十文。 午时的集市,仍热闹异常,人们置办年货,各类商品琳琅满目。 李果什么也买不起,心里又惦记着娘病了,也没心思去瞧去看。径自往米粮店里走去,摸出5文钱,问店伙计能卖给他一颗鸡蛋吗? 顾客正多,店家正忙,伙计直接把李果赶出去,李果争执说:“先赊5文也不行吗?我会还的。”店伙计哪里闲空理会他,撵着:“走走走,别来捣乱。” 自入冬,果家处境尤其艰难,如果不是住海边打鱼的舅舅担心他们一家饿死,送了三四趟粮食过来,李果也早流落街头当乞儿,而果妹只怕也活不过冬天。 然而即使如此,挨饿和操累下,果娘仍是病倒。 前日,和果娘交好的邻居黄婶过来探看果娘,送来一小勺子糖,冲水喂给果妹喝。李果听黄婶跟果娘说:你现在的身子骨,两个孩子始终是养不活的。我知道你不舍得将果妹丢弃,那我帮你抱走送紫竹庵吧。果娘声音微弱,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妇人边哭边说,未了只听果娘说:阿昆回来要怪我。 即使两年生死不明,果娘心里显然还认为李二昆还活着。 李二昆小时候家里穷,一个城里人跟着鱼贩去乡下贩鱼,就也这么认识家里打鱼的果娘。那时果娘长得美,多少人来提亲,就看中李二昆。 娘家想着李二昆好歹是个城里人,谁想会沦落得这般落魄。 果娘抱怨虽抱怨,心里还是在等李二昆,觉得会回来的,这苦日子会有尽头。 黄婶离去,终究也没能抱走果妹。果娘心里舍不得,虽说是个女娃,可她终日不离手。 午时,赵朴带着赵启谟到集市闲逛,过年,各地习俗不同,物产各异,赵启谟看得兴致勃勃。 李果在集市游荡,他们主仆二人早早发现,赵启谟还有意无意的跟着,想看看他来集市做什么。 李果穿着件破袄子,看着像是大人的旧袄子改小,非常不合身。他脚上踩的鞋子,倒是新的,不知打哪里来的。 见李果进入粮米店,和店伙计起冲突,赵启谟让赵朴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赵朴回来说:“这孩子要买颗鸡蛋,只有五文钱,店家不卖他。” 赵启谟便就将这事记下。 自从码头王鲸扒衣那事后,赵启谟还是第一次遇到李果。 李果不再进去衙坊游荡,也不再攀爬桓墙,或则将主意打在静公宅院子里。这些日子,李果仿佛消失无踪。 午后在家,赵启谟想着鸡的事,前日家里才吃鸡蛋羹,甜甜的,不难吃。想来厨房里,应该也有鸡蛋。 他心里默默想着厨房里的鸡蛋,他又不想被人注意到,等到夜晚,才溜进厨房。 烧饭的伙夫还在,非常惊讶问他:“小官人你怎么上这里来,这儿又脏又腻,你快出去。”赵启谟不理会,四处打量厨房,实在找不到鸡蛋放哪。 “鸡蛋呢?” “鸡蛋?” “我要鸡蛋,存放在哪里?” 伙夫从灶台上取下一个陶罐,拨开陶罐里装的稻糠,从稻糠里便扒出一个鸡蛋,要取出来。 “都要。” 赵启谟拿走陶罐,抱在怀里,不管身后伙夫说什么,自顾离去。 捻手捻脚登上二楼,进入自己寝室,赵启谟想他该怎么将鸡蛋拿给李果。 夜晚,西灰门会关门,而通往李家的阁楼,也早被台风刮走,入口封死。 他想起李果利用桓墙与屋墙之间的缝隙,滑落的情景,他也许也可以。 夜深,赵启谟历经千辛万苦,滑下桓墙,来不及拍走一身泥土,他摸着李家墙壁走,发现一扇矮窗。 月光下,能看到矮窗里正是厨房。 赵启谟未加思索,翻进厨房,将陶罐放在灶台上,很快又翻出矮窗。 原路返回时,发现利用两墙之间的缝隙,蹭上桓墙是十分艰难的事情。 赵启谟摔落三四次,勉强爬上去,双手已是伤痕累累。 一路攀越,返回寝室,赵启谟累得趴在床上,倾听着四周的声响。他欣喜没被仆人察觉,要是被娘知道他攀爬窗户屋檐桓墙,那可就不得了。 赵启谟本性不坏,每每想起王鲸扒李果衣服,而自己没制止这事,就十分难受。更别提,一度也提心吊胆,害怕被爹知道这事。 幸好,他不用在寒冬里打赤脚。 赵启谟想起集市上遇到的李果,他脚上穿着双新鞋。 天亮,李果进厨房烧水,发现灶台上一个陌生陶罐。他打开罐盖,发现稻糠,拨开稻糠,竟看到鸡蛋。他手探入陶罐中,取出一个又一个鸡蛋,总计六个鸡蛋。 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在喜悦到来前,更多的是惊讶,六个鸡蛋,堆在一起,在阳光下泛着光,仿佛在做梦一样。 六个鸡蛋,果娘吃了一个,剩余五个都留给两个孩子吃。 当然不是一口气吃完,每次煮一个,两个孩子分着吃。 清水煮鸡蛋,加上小小一把糖,甜得果妹眉开眼笑。 也不知道是否鸡蛋的神效,抑或是知州赈贫的米粮作用,果娘又能下床劳作。 果娘说鸡蛋肯定是哪个邻居给的,让李果去问问邻居们,好好感谢。 第7节 不过李果没有去感谢衙外街那些邻居,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还记得挨家挨户借鸡蛋,纷纷关门的情景。 鸡蛋,不是这些邻居给的,也不是神仙给的。 在集市买鸡蛋那日,李果见到赵朴,就在他和店伙计争执时。 会是赵提举吗? 李果虽然讨厌赵启谟,但是很喜欢赵爹。赵提举总是话语温和,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看李果的眼神也很慈爱,是一个长辈爱护小辈的目光。 第9章 蜜糕 桓墙上的和解 通往以往阁楼的入口,正对柴草间,连续阴雨,雨水从缝隙涌下,把存放的柴草打湿。 李果站在下面仰望上方,觉得遮挡的木板似乎挪动过,留下一条不小的缝隙,可能是被大风推动。冬日的北风,夜间刮得很猛烈。 搬来木梯,李果抓攀上去,推开木板,爬上屋顶。 许久没有登上来,也不再逾墙,高处的景致让人心情舒畅。抬头眺望静公宅院子,院中植物在多日雨水中欣欣生长,生机勃勃。 这座大宅子,对李果而言仍十分具有吸引力,但他早已没有进去采摘花果的念头,不只是因为冬季,花果稀少。 他一个半大的孩子,其实也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大概因为这宅子里,住着那个讨厌的男孩吧。 李果经常被人嫌弃,也被小伙伴们排斥,对于这样的事,他习以为常,别人不喜欢他,他还不喜欢那些人呢。但是那天在海港,这个有钱邻居和王鲸一起欺负自己,李果当时很难过。 李果孩子的思维里,这人给他好吃的包子,就是他这边的人,会向着他的。 然而并不是这样,他也嫌弃,他也欺负。 瞥向静公宅西厢,西厢的窗户开着,不过没有那位有钱邻居的身影,正好,不想见到他。 李果放心寻找砖头,以便压牢木板,让北风吹不动它,这样就不会老漏雨啦。 在屋顶桓墙收集砖头,再将木板压牢,李果拍拍手,站起来。也就在起身,他抬头一看,就看到西厢探出一个人,正是那位有钱邻居。 李果哼一声,别过脸,背过身,跳到桓墙上,他准备借住两墙间的缝隙下滑。 西厢窗户里的有钱邻居在喊叫什么,李果听不懂他的话,不过还是回头驻足。 赵启谟从窗前消失,又迅速出现。他手脚并用,翻下窗户,攀爬屋檐,跃上桓墙。李果看他追过来,警惕倒退,以为他是要干么,但等人走进,李果瞅见赵启谟手上有东西。 赵启谟走到距离李果两步外,他伸出手,手里捏着一样东西,用油纸包裹,看着像似吃的。 “给你吃。” 手指抬动,往李果这边递。 李果想也没想,用力拨开。 “这是蜜糕,很好吃,你吃。” 赵启谟将油纸包放在桓墙上,他转身往回走,但他并没有离开,只是远远看着。 李果闻到蜂蜜的香味,桓墙上的蚂蚁显然也闻到美好的食物味道,爬动过来觅食。李果坐下来,拾起油纸包,将上头一只蚂蚁拍落。油纸用彩色细绳包扎,扎成四方形,包扎得很精致。李果将油纸包放在大腿上,他解开彩绳,掀开油纸,包裹在里边的一块四方蜜糕,蜂蜜和奶蛋甜腻的味道四溢,李果几乎要滴下口水。 李果没有见过这样的糕点,他捧起蜜糕,凑近鼻子闻气息,那是从没有吃过的甜美。 对李果家而言,一点点糖都是很珍贵的,何况是蜂蜜。 一定很好吃。 擦擦快要滴下的口水,李果将油纸重新包好,扎系上绳子。他起身朝赵启谟走去,将油纸包塞还赵启谟。 “哼,我不要和你好,别想拿吃的收买我。” 寒冷的海港,躺在冰冷的地上被王鲸踢打谩骂的记忆太深刻,被迫剥去衣服的耻辱太深刻,太多恨意,李果忘不了。 李果滑下桓墙,他动作敏捷,轻轻松松踩在地面。往前要走,听到身后有声响,李果回头,他惊讶看到赵启谟也从桓墙上滑了下来。 “喏,给。” 赵启谟仍是将蜜糕递过来,他这缠人的方式十足孩子气。 李果看到赵启谟手指上有蹭伤,那是赵启谟滑下墙,手指蹭到桓墙上砂砾留下的痕迹。他皮细肉嫩,蹭破皮,流着血。 “鸡蛋也是你给的吗?” 李果立即联想到,前几天,一个装鸡蛋的陶罐突然出现在厨房。李果有时在外头惹事,怕回家被娘发现,不走大门,也会滑下桓墙,然后翻爬厨房矮窗,进入家里。 赵启谟能听懂的土语词语比往前多,再加上几分揣测,他点了点头。 “可是我没有东西给你吃,炊饼吃吗?” 李果立即和颜悦色,他接过赵启谟的蜜糕,此时他已经不讨厌赵启谟了。 三天前,城东富豪孙宅发放炊饼,抬出好几筐,发给城中的乞丐和贫民,李果提着布口袋去讨要十个。 到现在还有三个没舍得吃完。 李果将蜜糕揣怀里,他翻进厨房,从篮子中取出发硬的一个炊饼,伸手递出矮窗,递给赵启谟。 赵启谟愣愣看着炊饼,也对上李果笑眯的眼睛,弯起的嘴角,好会,赵启谟接过炊饼,捏在手里。 这说是炊饼,却硬得石头似的。 “你吃。” 炊饼在李果看来是美味,而且孙家的炊饼特别厚实,耐饱。 赵启谟面有难色,可也耐不住李果的热情,张口啃下一块,拿在手上,小口吃着。 寒冬,食物储存得久,这炊饼还没变质,但实在太难吃,又硬又冷。 “你吃。” 赵启谟吞下那块饼渣,指着李果的蜜糕。 李果在身上擦擦手,拆开包装,将蜜糕掰成两块,他拿起一块用舌头舔了舔,难得的甜味充斥味蕾,他瞪大一双黑亮的眼睛,那眼睛里闪着光芒。他低头小口咬下一块,蜜糕口感酥软,味道甜美,这是从未吃过的美味,太好吃了! 赵启谟看见李果吃得眼角泛红,吮吸指头,舔手心,突然觉得自己手中的炊饼也不那么难入喉,不觉又咬下一小块,咀嚼入腹。 “炊饼不好吃。” 李果赧着脸,他手中的半块蜜糕已经吃完。尝过这般精美的糕点,他也才懂得炊饼实在不能比。 “我,我买糖给你吃。” 舅舅之前给李果三文钱,可以买三颗饴糖,李果一直没舍得花掉。 李果这句话,也不知道赵启谟有没有听懂,赵启谟只是点头。 午后,李果逾墙,趴在西厢窗户外,用小石子敲窗。赵启谟过来,打开窗户,李果塞给他一颗糖。 赵启谟端详掌心中的糖说:“我很多,比这个好吃。” 回屋抓来一大把,塞进李果怀里。看得李果目瞪口呆,那是堆用彩纸包的糖,五颜六色,看着就十分美味。 “我吃你的东西,会腹泻。” 赵启谟将李果的饴糖捏在手心,他不敢剥开吃。 白日吃下两小口炊饼,腹疼到现在,虽然没有上次吃芋头那么严重。 “我食物很多,你不用分给我。” 未了又叮嘱李果。 李果脚踩屋檐,两只小胳膊挂在窗上,他满怀的糖果,几乎要溢出,他冲着赵启谟傻傻笑着。 夕阳挂在天边,桓墙两边的人们,匆忙回家,并没有发现那个逾墙的孩子。 第10章 居养院的粮 背娃的果贼儿 除夕前夜,街道沸沸扬扬的人潮,衙外街的熊孩子们,揣着小烟花,满街点燃,咻咻啪啪啾啾哗哗,热闹得不行。李果只有围观的份,跟在孩子们身后,幸运的话捡个闷声没响的小烟花,自己捋火线点燃,“咻咻”也会洒着火花腾空飞舞,十分快活。 玩耍得正开心,也不知道是谁说落玑街有炮竹商在发放小烟花。一群孩子像旋风一样席卷而去。这种事,怎会少得了李果,他跑在最前头。落玑街位于城东,那是全城最繁华的街道,在小孩儿们心里,那也是最神秘的地方。有番坊,有胡姬,有昆仑奴,有各国的海商。各种新奇事物,目不暇接,奢华绮丽,如幻如梦。 衙外街的熊孩子们走两步停三步,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李果在这群孩子里边,算是见过“世面”的,他曾到城东卖梨。他走马观花,悠然自得,周边的堂皇富贵,都和他无关,他却又似参与其中,脚穿的不再是连棉都没夹的薄布鞋,身上的破袄,也换成绮罗,就是下身那条布满补丁皱巴巴的裤子,也换成条色泽鲜艳的细绢裤。仿佛他也是这豪富地里的小公子,生活优渥,春风得意。 李果走着走着,有人往他怀里抛杨桃,有人丢肉馅包子。身边的人们都欢声笑语,和蔼可亲,这便是节日。李果咬着包子,揣着杨桃,挤进发放小烟花的店铺,讨要来六个小烟花,欢天喜地。 待李果走出落玑街,他收获一个杨桃六个烟花一把酥糖,两个毕罗(大概类似锅贴),还有十八文钱。 这无疑是李果这一年最开心的一天。 李果随着人流,往外走,一路走走停停,待他回到衙外街,之前一哄而散的小伙伴们,早早返回,又聚集在一起放小烟花。李果也加入燃放,玩得正开心,突然有人从孩堆里揪出李果,大声叫着:“果贼儿快回家去。” 李果没认出拽他的人,想着可能是娘大半天没看到他,正在找他,就也乖乖回家去。 还没走至家门口,看到家里灯亮着,李果满腹疑惑,在家门口踟蹰不前。 “果贼儿,你还不快进去!” 一位邻居瞧见李果,过来拉扯李果,将李果拉进屋。 屋内不是李大昆,而是一位老和尚,一位官差,果娘也在。官差拿着笔纸在登记着什么,还不时打量果妹。看到李果进来,问:“就是他?”果娘说就是。李果被果娘拉到身前,官差打量李果,问了年纪,名姓,逐一登记起来。 “娘,这是要干么呢?” 李果很是不解,不过他也不害怕,他不怕官。 “领粮,孩子。” 老和尚弯身摸摸李果的头。 “按说他不符合,不过还有名额。” 官差登记上需要的信息,递出份文书给果娘,嘱咐: “每月拿它去居养院(类似现代福利院)领粮,可以领一斗米二斗豆。” 果娘接过,谢了又谢,谢了又谢,满脸热泪。 官差和老和尚离去,走得匆忙。春节将至,知州吩咐下属,将管辖区内的孤儿送往居养院,过个吃得饱睡得暖的年。今日官差和老和尚前往合桥领孤儿,不知是谁说衙外街也有个孤儿叫果贼儿,这也才过来。 虽说李果不是孤儿,但这两年日子确实过得苦,众人有目共睹。 当夜,李果一宿没睡着,躺在床上数铜钱,十八个铜钱,翻来倒去,仿佛有着万贯家产。他痴痴想着每月一斗米二斗豆子,得有多少,可以吃好久好久。 第8节 天还没亮,果娘和李果走上二里路,去城外的居养院领粮,将果妹寄放在邻居家。一大一小负粮回来,果娘背负豆子,李果背负米,一个大包一个小包,一路挥汗如雨,一路笑语盈盈。 除夕夜,果家做了两年里第一顿蒸米饭,不是汤汤水水,米粒稀少,夹杂野菜,豆子的那种汤粥,是真正的米饭。 李果撑得趴床,看果妹在他身边爬来爬去。果娘在厨房里擦拭米缸,将米哗哗倒入。 新的一年,果家日子渐渐好起来,不说每月有救济粮,果娘经人介绍,也在海港找到份煮饭的活,这比洗衣服的钱多上两倍,何况有什么剩菜剩饭,也能端回家,果家终于也吃上一日两顿。 果娘去海港干活,李果在家看果妹。果妹长得瘦小,可也会说话,也会走路。李果在家,就直接把她放地上,让她走走爬爬,要是要外出,就背负果妹。 衙外街的熊孩子们,每每看到李果背着果妹路过,就会追着喊:“果贼儿,把那妹妹嫁我罢。”果妹白皮肤大眼睛,长得极其水灵,很讨街坊邻居喜爱。 有时,李果会背着果妹到处闲逛,去衙坊,去城东,东逛逛,西瞧瞧。由于饿肚子的时候少去许多,基本温饱,李果不再去小偷小摸,可他的果贼儿诨号,还是被叫响,无论大人小孩,见到他都这么叫唤。 更多时候,李果会带着果妹去海港,看果娘做饭,看海船靠岸,看海商和水手。 日子一久,他便在这里混熟。不管是看仓库的,跑船的,搬货的,甚至是本地的海商,都认识这么个果贼儿。 海港往来着五湖四海客,东西洋番商,李果在这里学官话,学番语。 夏日夜晚,果娘回家,在寝室里哄果妹入睡。李果蹿上桓墙,跑到西厢窗外,学猫叫,叫得欢快。赵启谟很快出现,他披着外衣,手里还拿着书。 “果贼儿,你小声点。” 赵启谟喊“果贼儿”,用的是土语,这三字经由他那汴京口音喊出,居然有别样的趣味。 此时尚早,赵启谟的仆人还没入睡,李果学猫叫声音太响。 “起蟆,你看,我在海边捡的。” 李果抬起手,手心里是一个白色的大贝壳。李果也会说几句官语,也能听点,只是他老叫不准赵启谟的名字。 赵启谟拿起贝壳端详,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就是比较大,颜色很白而已。 “是个贝壳啊。” 赵启谟闻到贝壳身上的腥味,他又将贝壳还给李果。 “听马账房说,这样一个贝壳,稍作加工,在落玑街里能卖十两银呢。” 李果用手掌爱抚贝壳背面,就像在爱抚着十两银。 “哦。” 十两银对赵启谟而言并不算多贵重,他才十二岁,身上的任何一样物品价值都以金计算。 “可是买它去有何用途?” 自打李果跟随果娘去海港后,李果经常拿些新奇的东西过来,有时候只是块好看的石头,有时候是尾鲜见的鱼,有时候是异样的花草。要么是他在海边拣的,要么是水手们给他的。 “你看,可以在这里钻孔,穿过绳,挂在脖子上。” 李果将贝壳屁股端起,做着穿孔的动作,然后再将贝壳贴在胸口演示。 “听说番商很喜欢这种贝壳,还会在背上刻花纹,刻花纹就更值钱啦。” 李果的话语,往往围绕着一个“钱”字。赵启谟不嫌弃他俗,他知道李果穷。 “要是白天,在阳光下看,贝壳上的白色会发出彩光,喏,你拿着。” 李果再次将贝壳递给赵启谟,赵启谟接过,拿到烛光下端详,贝壳背部隐隐有流光。 “可是要卖我?” 赵启谟狐疑着,之前李果曾拿过来一株红色的花,要卖赵启谟一吊钱,还说是友情价。然而赵启谟既然喜爱花草,对花草也十分熟悉,认出这花虽是海外来的,但并不珍奇。 “没啦,就是觉得好漂亮,给你玩两天。” 李果扯动手腕上红绳系的一枚花钱,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也不是每次都想从赵启谟身上赚钱。 “可别弄丢,值十两呢。” 李果两个手指拼出个十字。 “知道啦。” 赵启谟将贝壳收起,他返回书案,瞧见上头摆的一盘桃子,他挑最大那颗,抛给李果。 “走吧,一会我娘要过来查房,看到你就不好了。” 咔嚓。 “唔,呐窝走啦。” 李果叼着颗粉红大桃子,在屋檐和桓墙上跳跃,活脱脱一只猴子。 第11章 读书郎和半文盲 李二昆还没失踪前,每年跑船,收入也还凑合,在李果8岁时,他送李果去私塾读书,也就读了半年,刚刚会写李果二字,就没钱交学费。李二昆跟的海船遇到海难,李二昆没有回来。 那是艘寻常可见的海船,运载三十多位大小商人及其仆从,二十多位船工。 海船在占城附近遭遇暴风雨触礁,船身粉碎。数日后,被过往海船搭救的人,返回海港,总计四十三人,但里边没有李二昆。 李果背着果妹,在仓库附近溜达,他观看货物从船上卸载,账房拿笔和算盘,在一旁盘算。有的账房先生登记货物,喜欢边写边报货物主人名姓,货物名称,重量,音调起伏婉转,十分有趣。 李果会学账房的模样,手里拿张废纸,做书写状,报着货物名称和重量。 “果贼儿又不识字,还学人账房先生。” 水手和脚力们会取笑他。 李果是不忿的,会说自己识字,然后在沙地上写下,十百万,田土山,诸如之类的字。 李果是个半文盲。 他不懂什么“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大意:真正的君子,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他听赵启谟诵读过这句子,读起来阴阳顿挫,十分好听。 过年后,赵启谟去城外的县学读书,路途有些远,每日早晚骑马去,骑马返,身边跟随仆人。 放学从城外返回,有时会途径海港。这时,李果就会看到浩浩荡荡一群人,为首的是四位读书郎:官n代的赵启谟,官二代的柳经,富二代的王鲸,还有一位富三代的孙齐民。 城东孙家和王家,都是海商家族,非常富有。 这群公子哥们身后,是十多位仆从,紧紧跟随,唯恐哪里照顾得不周道。 每每赵启谟途径海港,李果都会远远跟随,他靠近不了赵启谟,仆人们会拦阻。 “启谟。” 但李果可以喊叫。 于是公子哥们取笑李果,揶揄赵启谟。 “启谟,果贼儿喊你呢。” 赵启谟大多数时候,会装作没听到,有时也会回头颔首。 即使赵启谟和果贼儿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读书郎们并不会排斥他,因为赵启谟是皇族。 官宦之家,比不过皇亲国戚,却可以瞧不起商贾;穿丝穿罗的商贾,比不上官宦之家,也可以鄙夷穿粗麻衣的贫民。哪怕他们这些十二三岁的孩子,都懂得相互间的层层差距。 位于最底层的李果,不晓得什么是皇族,赵启谟嘛,不就是赵启谟。 这天放学得早,明日节假,读书郎们又浩浩荡荡经过海港。 李果见学生放学,急忙从仓库里跑出来。他手里拿着根咬一半的甘蔗,因为夏日炎热,他挽着裤筒,裤筒一脚高一脚低。他站在路旁,在人群里寻找赵启谟,没留意果妹跟着他出来,并且因为好奇,朝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去。等李果回过神,果妹已走到路边,并且因为马匹嘶叫,恐慌跌倒在地。正好拦在王鲸跟前,王鲸恼怒跳下马,扬起马鞭就要朝果妹身上招呼。李果冲过去抢马鞭,两人平素交恶,水火不容,您来我往,很快打成一团。 果妹在地上哭声响亮,四周的人们围簇过来,王鲸仆人将李果拉开,两个孩子仍在对骂。王鲸在海港不敢造次,他家仓库他二叔王晁照看,他是怕引来二叔,要挨顿骂。 “果贼儿,你等着!” “怕你这条死鲸鱼?等着就等着!” 李果张牙舞爪,双手叉腰,在赵启谟面前,他可不想落下声势。 王鲸愤然上马,和一众读书郎离去。 见王鲸离去,李果才拉起衣服查看,腰间挨着王鲸一鞭,十分疼痛。 “好啦好啦,别哭了。” 李果弯身去安慰果妹,将果妹背在肩上,他哄着妹妹,在海港兜转。 白日的纠纷,赵启谟没有插手,夜里李果跑去他窗外学猫叫,赵启谟探出头来,说李果:“往后尽量不要打架。”十二岁的赵启谟沉稳许多,说这些话时,那语气恍惚是个大人。 “可是他要打我妹。” 李果为自己辩护,果妹那么小,肥鲸都还想抽她马鞭,太可恶。 “众目睽睽下,他那鞭不敢扬下,只是装模作样。” 赵启谟分析着,他此时如此冷静沉,犹如当时骑在马上旁观的模样。 “你怎么帮他说话,谁说他不敢打,我腰上就挨了一鞭。” 李果拉起衣服,腰间一处鞭打痕迹,淤青明显。 “等我下。” 赵启谟离开窗户,翻箱倒柜,一会过来,塞给李果一瓶小药水。 “拿去擦擦。” 李果接过,毛毛躁躁拔开瓶盖,药水倒手心搓热,捂在伤处。 “好像不那么疼啦。” 李果又似没有烦恼那般冲赵启谟笑着,将药水要递还赵启谟,赵启谟没接,说:“你留着。” 李果好斗,像个野孩子,身上经常有伤。 “我不是说不可和他争,武斗不行,可以智取。” 赵启谟仍是一脸严肃。李果瞪大眼睛,看着赵启谟,很是崇拜。他知道赵启谟比他懂得多,有文化。 “走吧,一会被仆人看到不好。” 赵启谟始终很担心,李果逾墙行径被人发现。 每天几乎天一黑,李果就跑来赵启谟,很准时,很频繁。 “启谟。” 第9节 “嗯?” “你和肥鲸要好,还是和我要好?” “和你要好。” 赵启谟不喜欢王鲸,不过他也很少表达出他对王鲸的厌恶。 “那我走啦。” 李果笑嘻嘻的,手脚麻利,从屋檐跳上桓墙。 “果贼儿。” 赵启谟往窗外探身,李果驻足,只见赵启谟抬手一挥,一包东西丢到李果怀里。 李果拿起一看,是包酥饼。 每天赵启谟去上学,家里都会准备许多食物,赵启谟哪里吃得完,随手就给了李果。 第12章 赵夫人的对策 孟夏炎热,李果拿着席子到屋顶上睡,头顶满天星,凉风吹拂耳际发,再舒坦不过。而最美好的,再比不过,一颗井水浸的冰西瓜。 白日,在海港帮一位瓜贩拾取滚落一地的西瓜,瓜贩感激,赠给李果一个大西瓜,李果抱回家,浸泡在井水里。等到夜晚,他切开西瓜,分给娘和果妹,自己捧着剩余的半个上屋顶。 此地人吃西瓜,会往瓜肉上撒盐水,是为吃起来味道更甜。至于为何西瓜上撒盐水就更好吃,也没人懂,但上至大人,下至小孩儿都晓得这么个方式。 李果将西瓜切块,撒好盐水,端在盘里,他溜到赵启谟窗外学喵叫。赵启谟的书童清风端着水盆进屋,嫌弃说:“哪来的野猫,这几夜直叫唤。也是怪事,又不是春日。” 清风年长赵启谟一岁,赵夫人亲自挑选的书童,听话,懂事,懂规矩。 赵启谟在书案前书写,若无其事说:“想来是邻人家养的猫,到桓墙上乘凉,正呼朋引伴。” 清风拧起湿巾,递给赵启谟擦手,他服侍在赵启谟身侧,目光不时移往窗外,他总觉得那声响,像在窗下。 “该不是那个果贼儿来捣乱,白日见他在衙外街和人打架,也难怪没爹,才会如此撒泼粗野。” 这猫叫声如此响亮欢脱,总觉得不大对。 清风家人在静公宅帮佣,他是破落户的小儿子,读过两年私塾,听闻赵提举要找个书童,伺候小官人,这才过来。虽然是仆人,但当的是赵提举公子的书童,清风还是有些得意的。他识字,且是大户人家书童,自然对于像李果这样的粗野孩子,有优越感。 白日,赵启谟放学归来,清风捧着文房用具跟随在身边,路过衙外街时,正见李果和衙外街的孩子打架。清风来静公宅不过数日,就已知道果贼儿,还知道他有时会上桓墙捣乱,还知道他没爹,可见仆人间喜欢嚼人舌头。 赵启谟擦拭双手,将湿巾递给清风,冷冷说:“我最不喜听人闲言闲语,往后这类事,别在我耳边说。”清风接过湿巾,低头说:“是,再不敢犯。”他虽聪明,毕竟年纪轻,没有城府,哪里会想到,自家公子和隔壁那果贼儿有交情。 自从有书童,赵启谟放学路上遇到李果,是全然不搭理的。今夜李果在窗外学猫叫,他本也没打算回应。 李果在窗外,听到屋内的对话,知道赵启谟寝室里有其他人,可他没打算离去,因为一般赵启谟会想法子将人支走。 偏偏今晚,赵启谟并不想和李果见面,一会赵夫人还要过来问文章,不谨慎也不行。 李果学猫叫简直惟妙惟肖,他最开始学的是老公猫的声音,在窗外等上许久,为提示赵启谟他还在,他又学奶猫的声音,奶声奶气,喵喵数声。 “清风,你下楼去找朴婆子拿只鸡毛掸子,好把那猫赶走,扰我读书。” 赵启谟放下书卷,颦眉,他有对好看的剑眉,眉下是双清明如星的眼睛,年纪不大,已能隐隐看出日后俊美出众的模样。清风领命退下,心想着这个时候,朴婆子大概在厨房倒些剩菜剩饭。 清风掩门离去,李果立即起身,趴在窗棂上,一手端着盘子。 “启谟,吃西瓜。” 李果喜眉笑眼,他很少拿东西给赵启谟吃,他能拿出手的食物也不多,何况以吃的而言,没有哪样赵启谟会稀罕。 搁下书,赵启谟轻轻叹息,朝李果走去。 “你哪来的西瓜?” “今日帮位卖瓜搬西瓜,他感激我,就赠我一个。” 李果拿起一块,塞给赵启谟。 “你吃,好甜的。” 赵启谟端详着李果手里的西瓜,以往腹疼的记忆又被记起,他迟迟没接。 “这次绝对不会肚子疼,我洗好手才切的西瓜,很干净。” 李果强调着,每次害赵启谟吃坏肚子,他也很自责。 盛情难却,赵启谟拿起一块,三五口啃完。 “我吃完了,你快离开,书童很快回来。” 赵启谟赶人,他很清楚,一旦被家人发现李果在窗外,后果会很严重。 “嗯啊,启谟,我今晚就睡在屋顶,晚些时候再找你玩。” 李果爽快答应,赶紧离去。 也是惊险,李果刚离去,清风就推开门进来,看到赵启谟站在窗口,手里捏着什么。 “公子,鸡毛掸子。” 赵启谟不动声色,将瓜皮丢到窗外,说:“不必了,猫我已经赶走。” 清风觉得蹊跷,但也没多问。 夜深,待清风回隔壁房间入睡,赵启谟拿着烛火,攀爬桓墙,去找李果。 李果果然躺在屋顶,大概是等待过程太无聊乏味,他仰面朝天,四肢叉开,竟已睡着。 “果贼儿。” 赵启谟扯动李果胳膊。李果醒来,揉揉眼睛,见是赵启谟高兴说:“启谟,你怎么来啦。”他一高兴,声音不免响亮。“嘘,小声点。” 赵启谟将羊皮灯搁在席边,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那是一块丝绸手帕,手帕打开,里边有有十来颗暗红的小果子。 “这是什么?” 李果没吃过,看着有点眼熟。 “蜜煎(蜜饯)。” 赵启谟拿起一颗,塞入李果嘴中。李果含在嘴里,蜂蜜的甜味淳厚,在口腔蔓延,牙齿轻轻一咬,还有果肉酸酸的味道。 “今早娘给我一捧,还剩几颗,给你。” 蜜煎集市上就能买到,但本地集市上出售的,肯定不及赵启谟手里这些好吃,这些糖煎是赵夫人托人从京城购来,特供品。 只是给李果吃他也不懂,傻傻说着:“又酸又甜,好好吃。” 赵启谟也没说什么,他将蜜煎搁下,然后话别,原路返回。 许是赵夫人原先有叮嘱,清风听到公子寝室有声响,并不敢入睡。他起身前来,发现寝室空无一人,正在惶恐时,听到窗外有攀爬的声音,清风警觉躲匿起来,这便就看到赵启谟翻进窗来,手脚那叫一个利索,全然没有平时的稳重。 第二日,清风便去和赵夫人禀报他昨晚所见。他毕竟只是个书童,主人家让他如何做,就如何做,何况翻窗逾墙这等危险之事,如果赵启谟有个差错,他做为书童,难咎其责。 关于宝贝儿子和桓墙外那栋歪歪斜斜的破屋里边的孩子交好,赵夫人曾有耳闻。可她是位有身份的女性,不轻易出门,没见过儿子和那个叫果贼儿的孩子玩在一起,就也没那么放心上。 一听到书童说赵启谟夜晚翻墙逾墙,差点没将这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吓晕。 她对赵启谟最多久是关心他课业,其余全是宠,不曾有过一次训斥。急匆匆赶来书房,见儿子在用功读书,心又软下。思前想后,便就旁敲侧击的谈起夜晚的猫叫影响学业。“常有仆人说桓墙上总有野猫,夜里吵闹,我问清风,他说你前夜还让他去拿鸡毛掸子想打猫。”赵夫人走至窗前,扫视窗外,她看到那栋破屋屋顶上有条草席,显然夜晚有人睡在上头。 “娘想着,还是让人将窗户钉起来,也免去吵闹。” 赵夫人低头一看,看到屋檐,桓墙上落满一堆桃核,还有几块瓜皮。 “也免去有些无赖小儿,来此放肆,桃子西瓜都吃到这里来啦。” 简直气愤,怎能让这等没家教的野孩子,在此上蹿下跳。虽然气得不轻,可赵夫人仍不失风度,言语平缓。 赵启谟知道他和李果经由桓墙相见的事,多半是被发现了,低着头,也不敢吭声。娘早先就叮嘱过他,不要和果贼儿玩到一起,这次被抓现成。 赵夫人离去,赵福赵强两人过来,将西厢朝向桓墙的窗户用木板封牢,木栓锁死。 赵启谟站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 被发现是早晚的事,果贼儿往来太频繁不说,且毫无顾忌。这下好了,以后说个话递个东西都不方便。 静公宅钉西厢窗,李果听到声响,爬上屋顶。他探出身子,对上赵夫人那严厉的眼神,他虽慌乱,但没有逃走。一大一小,四目相对。李果仍是破衣破裤,看着寒酸,但今早洗过脸,梳理过头发,远远比去年赵夫人看到的小乞丐模样强上许多。 赵夫人将李果从脚到头打量,她留意到这穷人家的孩子白皮肤,五官均称,长得还挺清秀,心里胡乱想着,还好是个男娃,要是个女娃儿,这逾墙爬窗可成何体统。 夜里李果仍是爬到西厢窗外,学猫叫,他想问问赵启谟是怎么回事,对窗户突然被封一事,他很震惊。 几声猫叫,没引出赵启谟,倒是引来四五位赵家仆人,他们早埋伏在桓墙,一拥而上,将李果逮着。 被仆人押着,登木梯下桓墙,李果站在静公宅院子中。发现赵夫人也在,赵夫人身边跟着两位女婢,看李果的神情仍是严厉。 “将赵朴喊来。” 赵夫人发号施令。 赵朴很快被叫来,一见到李果被押着,十分惊讶。 这个果贼儿虽说经常爬桓墙,但今年就没见过他蹿进静公宅偷东西,怎么突然被逮着啦。 “夫人有何吩咐?” “将这孩儿送回去,让他娘好好管教。不说这翻墙爬屋,有个不慎摔落残疾,就是被人误以为盗贼,黑漆漆中打死,岂不是枉送性命。” 赵夫人说得这些话,倒也在理,这爬的是静公宅的屋檐,要是去爬衙坊其它人家的,说不准早当贼扑打,甚至送官。 李果垂头丧气,不敢说什么,心里只想着赵启谟的娘好生厉害,不知道自己翻墙的事,会不会连累启谟挨训。心中懊悔,沮丧。 李果像贼一样,被赵家仆人捆住双手,押出西灰门。 第13章 彩色箭翎 木梯被果娘搬走,搬到杂物间里,果娘不许李果再上屋顶,攀爬桓墙,尤其攀爬别人家的屋檐。 “要是掉下来,摔断腿呢?就是没摔断腿,老是去爬大宅的屋檐,早晚也要被人打断腿。” 果娘对李果的管教不多,生活穷困,她对李果是一味宠着,觉得孩子挨饿可怜,可是现在这已不是挨饿的问题,是太调皮,再不能这么下去。 挨娘一顿训,兼之惧怕静公宅的赵夫人,李果再没敢去逾墙,爬静公宅屋檐。 天一黑,就老老实实待家里,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想着赵启谟平日递给的那些好吃的食物,想着赵启谟一手拿书,一手执灯,喊他果贼儿的样子。 第10节 李果闷闷不乐好几天,也许是因为没人投喂,也许是因为再不能和赵启谟玩。 清早,背着果妹出门,想去海港,正好见到赵启谟去上学,他自己骑马,身边跟着三位仆人。一位书童,李果不认识,另两位是赵强和赵朴。 李果驻足观看,喊着:“启谟。”赵强过来,将李果赶走。 听到唤声,赵启谟头都没回。 有好些时日,在外头叫赵启谟,赵启谟都不搭理。李果觉得无趣,背着果妹走了。 虽然没问到赵启谟,是为什么窗户突然被封,李果却也知道,那是赵启谟家人不让他们往来。 衙外街有些大人,会叮嘱孩子不要和李果玩,甚至当李果面说李果是个贼儿,粗野没家教。李果也不介意,不就是被嫌弃嘛,不跟我一起玩就算啦,我也不稀罕。 你不理我,我也不要和你好。 想到赵启谟不理不睬,李果心里懊恼。 在海港,李果不用一直带着果妹,果妹讨妇人喜欢,这家大婶抱着,那家姑娘抱着,李果也乐得悠闲。 得空,李果会去给港口的往来的客人商人跑腿,这能挣几个钱,运气好的话,遇到慷慨大方的海商,随手给点东西,都很值钱。 就是有时没有海船靠岸,孙家仓库的人,也会差遣李果去酒家打饭打酒,给两三文散钱,做跑腿费。 实在无所事事,李果会带着果妹,去阿聪家找阿聪玩。阿聪家,是艘常年停泊在海边的旧船。阿聪一家在船上洗衣做饭睡觉,阿聪爹有时也载人有时也拉货,更多时候是待在附近一家茶馆里闲扯喝茶。 阿聪年纪比李果还小一岁,但懂的东西比李果多,会教李果钓鱼,制作鱼饵。海水退潮后,带李果去礁石缝里抓螃蟹,用渔网捞浅水中的鱼虾。 螃蟹洗刷干净,果娘会将它们剁碎,淘米一起熬煮,很鲜美。 小鱼小虾晾晒在小院子里,风干就行,煮粥时,丢一把进去,也可以提味。 不会浪费一样食物,不会浪费一文钱。 在海港多时,李果存下一吊钱。他用一个陶罐装他攒的铜钱,陶罐就藏在床底下。 不过,有时果娘会去取出几枚,买块豆腐啊,买把芽菜,买油买盐诸如此类。渐渐这一吊钱,也见底。 有那么几天,李果没想赵启谟,以及他家的院子。 偶尔,还是能在赵启谟上学或放学的路上,遇到他,不过李果也只是看着,不再觉得激动或者开心。 赵启谟的发髻扎起,戴着一个玉质束发冠,他在蓄发,区别于小孩儿。他脚上踩着双黑靴,穿着圆领袍,腰间悬玉,俨然是个小大人。唯有脖子上的坠金珠串,显露出几分孩子气。赵启谟从头到脚,都十分气派,矜贵。相比而言,李果穿着条破裤,膝盖和屁股后面缝着几块不同颜色的布,身上的衣服,衣带只剩一条,衣服敞开,好在在里边穿条褪色肚兜,不至于袒胸露乳。头发不再梳两个羊角,斜斜在右侧束着发髻,用条破布随便缠绑。脚上踩着双草鞋,灰头灰面,看不出本来颜色。 天壤之别。 又一个黄昏,李果站在家门口,看着赵启谟经过。赵启谟突然丢出一团东西,丢到李果脚边。李果弯身捡起,是团纸。打开,纸上画着一堵墙,一棵树,树上吊着一支箭翎。 夜里,李果蹭上桓墙,偷偷摸摸攀上梨树,他找到那支箭翎。月光下,能辨认出这是支彩色的箭翎。如果是白日上桓墙,远远就能发现。 箭翎四周的树杈吊着几样东西,用油纸包着。李果一股脑扯下,揣入怀里。 他滑下桓墙,才敢将这些油纸打开,里边都是吃的,有核桃,有米花(爆米花),有酥饼。 很可能,好几天前,赵启谟就在梨树上绑上彩色箭翎,并且陆续将零嘴挂上去,只是李果再没爬过桓墙,所以没发现。 李果将米花吃下,其余的拿回家,储存起来。。 隔日,赵启谟趁着独自一人在院中散步,溜到梨树下仰望,他挂上的食物消失,但多出一个小布袋悬挂在上头。 赵启谟登上木梯,走上桓墙,将小布袋解下,藏入袖中,不慌不忙爬下木梯。 这些日子,他闷得慌,夜里再没有个人过来,藏在窗外学猫叫,找他玩。 赵夫人封死西厢朝向桓墙的窗户,赵启谟的寝室随即挪到隔壁朝南的房间,那房间两扇窗也开在南面。 从窗户探出头,勉强能看到李果家的屋顶角落,赵启谟一度很沮丧。 走出庭院,被支走的书童,拿着赵启谟要的书跟来,赵启谟接过,脸上不觉带着笑意。清风看他多日闷闷不乐,知道是因为挪房间的事,毕竟是自己告的状,这些日子对赵启谟小心翼翼伺候着,现下终于可以舒口气。 夜里,早早遣走书童。赵启谟拿出小布袋,拉开绳子,从布袋里边倒出一块“石头”。有鸡蛋大小,拿在手上,仔细端详,“石头””透明有淡淡红斑,看着有些眼熟。 这是块玳瑁,被海水长年累月的侵蚀,表面光滑,大概又是李果在哪里捡的。 这东西还挺值钱。 赵启谟将玳瑁放在枕边把玩,烛光下,这玳瑁通透美丽。他想起上次李果给他玩耍两天的贝壳,在白日的阳光下,散发着异彩。后来李果拿去落玑街卖出五两银。 第二日,赵启谟在纸张上写上玳瑁二字,琢磨着李果看不懂,又画一个元宝示意,再将纸张折叠,和玳瑁一并放入小布袋。趁着夜晚无人,又将它挂在梨树上,挨着箭翎。 小布袋,很快失踪,桓墙上却又出现一只花盆,花盆里是一株弱小的树苗,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赵启谟登上桓墙,将花盆拿下来,这盆植物,就此摆他书案上。 李果拿着那块神秘“石头”,去落玑街售卖,因为他是孩子,店主们都不理会他,唯一理会他的,还是上次那个黑心商家,商家收走玳瑁,给李果二两银。 十一岁的李果揣着二两银,开心回家,却不想这东西十倍于这个价钱。 夏天很快过去,吊在梨树上的彩色箭翎,在风吹日晒下,褪成白色。两个孩子用它作为信号,交换礼物。竟也神不知鬼不觉。 赵夫人知道赵启谟常去院子里散步,有时会在梨树那边待很久——书童的禀报,不过她没当一回事,想着是去梨树边看书。赵启谟喜爱花草,又经常手不释卷。 入秋,赵启谟跟赵夫人要求搬回到他原来的房间睡。西厢那扇窗子,灯光终于又再次亮起,封锁的窗户,也再次打开。 夏时,两个孩子都表现得很好,没有逾墙,没有攀爬屋檐,没有交流。 赵启谟很懂事,赵夫人很放心。 解除窗户封禁那日,秋高气爽,赵启谟看着仆人拆下封床的木板,嘴角微微勾起。 他在家里,即受宠也受管制,不说赵夫人事事要顺着她的心意,赵爹也十分严厉。每天一早到晚都是读书课业,赵启谟是不讨厌读书,不过他毕竟还未成年,有孩子贪玩一面。 以往在京城,朋友众多,都是群纨绔,跟着胡闹,外祖家的人觉得是寻常事,日夜过得很舒坦,自在。一到闽地,没有交好的朋友,单单觉得李果有趣,家人却不许和他往来。兼之年纪增长,读书为要,日子越发枯燥无味。 赵启谟不会以闹别扭,绝食之类孩子的把戏,抗议他的不满,在他看来太幼稚,还不如先顺着娘的心意,再慢慢想法子。 争取回到原来的房间,拆除封锁的窗户,夜里读书读倦乏,又会有李果来陪他玩耍。 赵启谟在京城没有接触过贫儿,抵达闽地,遇到李果,才知道相互间的巨大差异,诚然,这也是有趣的来源。 窗户启开,阳光倾泻入室,赵启谟唤清风将那盆神秘植物搁放在窗上,他想李果看到,会知晓他又住回来了。 “公子,这是什么花?” 清风平日被嘱咐浇水,这盆花他家公子很上心,但是怎么觉得越浇水越枯黄。 “不是花,是株芦荟,我前日问过先生。” 赵启谟很有绘画天赋,将这株植物栩栩如生画下,拿去问县学的教官,得知这种植物叫芦荟。本地不罕见,海船上也经常有人养,耐干旱。 “往后一旬浇一次水,不要多浇。” 教官还说这种植物畏寒怕涝,赵启谟叮嘱书童。 第14章 鲸鱼入水 深秋,学校放田假,给那些需要回家收稻谷的苦逼学生们假期。至于官富后代们,自然是不用下地干活,不过田假他们也有份,统一放假。 贵家子弟,趁着这个时候,外出游玩,登山下海,四处闲逛。 海港这几天也比往昔热闹,络络不绝的人潮,搭乘渔船,客船出海,去附近岛屿钓鱼,看海,野炊。 这样挣钱的好时节,李果自然不会放过,他挎着篮子卖橘子。果妹跟随在身边,身上也背着个小布囊,放着四五橘子,学哥哥喊着:“买橘子呦。”果妹快三岁,个头到李果膝盖,额头的刘海抓起,随意扎着,露出美人尖,和精致的五官。这孩子特别水灵,以后会是个小美人。 李果发现,他带果妹的话,橘子卖得更快。 早上卖完一篮,返回孙家仓库侧旁的厨房,将寄存的半筐橘子再搬出许多入篮,又出去售卖。 这一筐橘子,李果从进城的果农那边收购。他也是有样学样,海港到处是做生意买卖的人,他耳濡目染,平素又极爱钱,一学就会。 “果儿,别把你妹丢啦。” 果娘在灶忙活,抬头见李果急匆匆进来装橘子,又急匆匆出去,大声叮嘱。 长得漂亮的小女孩儿,容易丢失,像果妹,一旦被抱走,养个四五年,转手就能得许多钱。牙人买去,教教曲子,神韵举止言谈,装扮一番,转手给大户人家,烟花地里,售价十分可观。 “娘,知道啦。” 李果回应声传出,他人已跑出厨房。 果妹乖乖坐在仓库门栏上,手里拿着一片环饼,咔吧咔吧吃着。也不知道是谁给她零嘴,果妹但凡吃的,来者不拒。 “哥哥,吃。” 果妹将沾满口水的环饼举起。 李果帮果妹擦擦脸上的饼渣,牵起果妹,两人继续去人群里卖橘子。 午时,海港人潮不减,李果被买橘子的顾客围绕,等他忙碌一番,抬头,才发现果妹没在身边。 李果惊慌寻找,很快听到果妹的哭声,也就在不远处。李果推开人群追上,正见王鲸的跟班抓住果妹,往码头走,果妹哭喊着:“哥哥。” 李果丢下篮子追赶,大骂:“死鲸鱼,把我妹妹放下!” 王鲸身边有两位玩伴,也就是两位跟班,对王鲸唯命是从。 “就不放,我要把她吊在桅杆上!” 王鲸得意洋洋,他走在前头,海边停着一艘小船。 果妹哭声越发凄厉,她被倒提着,两只小手在半空扑腾。 李果冲过去争抢,被王鲸和一位跟班打倒在地。 “死鲸鱼!我要告诉你叔,让他打死你,剥你的鱼皮!” 李果涕泪交加,边厮打边吼。 “去吧去吧,我叔出海了,哈哈哈哈。” 王鲸挥挥手,登上船,果妹也被带上船。 这帮十二三岁,无法无天的家伙扬长而去。 果妹的哭声虽然引人注意,可行人匆匆各顾各事,根本没人搭手帮忙。 王鲸站在甲板上,跟班将登船的木板拆走,冲李果装鬼脸。李果看到船上还有另外两位乘客,正是赵启谟和孙齐民。 “启谟!” 李果扑通跳入水,追着船叫喊。 这船是孙家的船,显然孙齐民带着赵启谟准备出游。 第11节 王鲸两位跟班,都是他的邻居,一位叫番娃,一位叫猴潘,都是城东的孩子。 “怎么回事?” 看到王鲸一伙劫带一位小女娃上船,李果紧随其后,孙齐民急忙过去询问。 “齐民,没事,闹着玩的,吓唬吓唬果贼儿。” 王鲸变客为主,指使水手起锚。 孙齐民性情懦弱温和,胆小怕事,只是急得打转,却不能将王鲸怎么样。 李果游到船边,将手搭上船,大声喊着:“快放开我妹!” 此时番娃已经在捆果妹,果妹又哭又闹,抓咬番娃,番娃十分窘迫。 “给我下去!” 猴潘拿船桨拍打李果抓船的手,不许李果登船。李果吃疼掉落水,再次跃身攀船,猴潘举起船桨又要打,船桨被赵启谟抢过。 “滚!” 赵启谟冷脸呵斥。 “我说老赵,你一个皇族,帮个乞儿有失身份啊,你靠边站,没你事。” 王鲸抓住果妹,让番娃给果妹腰上缠绳子。这帮家伙是铁定心要将果妹挂桅杆上。 “果贼儿,手伸过来。” 赵启谟弯下身去拽水中的李果,秋日,海水冰冷,李果浑身湿透。 李果翻上船,立即过去阻拦王鲸和番娃,想救果妹。王鲸拦抱李果的腰,幸灾乐祸喊着:“猴潘快过来帮忙,把她吊起来吊起来!”猴潘想动弹,赵启谟伸手拦住,语气阴冷说:“你过去试试。” 李果被王鲸缠住,又恼又急,和王鲸死掐成一团。 “齐民,快喊人帮忙!” 眼见拴果妹的绳子已经抛上桅杆,赵启谟唤醒傻愣在一旁的孙齐民。 这是孙家的船,只要孙齐民出声,王鲸和跟班们的恶劣行径就能被制止。 “住住手!” “快去把果妹放下。” 齐民话语声一落,在旁袖手旁的仆人,一涌而上,将番娃执住,给果妹松绑。 “孙齐民,你放学路上给我小心点!” 王鲸气急败坏大声囔囔,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们就将果妹成功吊上去,而且正好他叔王晁不在,没人管他,往后可未必有这样的机会。 王鲸自顾叫囔,没发觉自己已被李果推到角落。李果一时神力,趁机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肥壮的王鲸往船外推,王鲸重心不稳,发出惨叫,跌落入水,激起一大朵水花。 “救救命啊!” 王鲸在海水里使劲扑腾,他四肢短小,身子圆滚,在水中的动作越发显得笨拙。 而且这是秋天,海水很冷。 番娃和猴潘愣愣看着,谁也不想下水,只是跑到船尾,喊话加油。 “哈哈哈哈,下水的死鲸鱼!” 李果手舞足蹈,开心笑着。 海港长大的这些孩子,都会水,船离岸也近,只是王鲸身子沉得像个水桶,游不动。 “齐民,还是让人救他上来。” 赵启谟看着王鲸几番浮沉,担心出事,这毕竟是大海,会出人命。孙齐民见王鲸狼狈的样子,偷偷笑着,听到赵启谟的话,才不甘不愿,让仆人去搭救。 王鲸很快被救上船,哪还有城东小霸王的气势,经过这番惊吓,他浑身瑟抖——多半是海水冻的,缩在两位跟班身边,有气无力的咒骂李果,并捎带孙齐民,哪怕这么狼狈不堪,他仍要威吓孙齐民。 “我没请你上船,你下去。” 孙齐民涨红脸,手指用力向下指。 平日被欺压惯了,孙齐民难得挺直一回腰杆。 “孙齐民,你别出家门口,我看你一次打一次!” 王鲸从地上翻滚而起,叉腰威吓。孙齐民害怕地退缩,他和王鲸对门邻居,自孩童时就总被王鲸欺负。 “别怕他,我保护你!” 李果抱着果妹,挺身而出,他那瘦弱的身板,拦在孙齐民身前,用力拍着胸脯。 果妹一得到解救,立马破涕而笑,她趴在哥哥怀里,小手臂紧紧抱住哥哥的脖子,好奇瞪着大眼睛。她也是无知无畏,没明白,刚刚那些坏人可是要将她吊在船桅上。 王鲸恨恨不已,将船上的死对头李果打量,而后目光落在赵启谟身上。 “枉我平日当你兄弟,吃里扒外东西,你给我等着。” 王鲸人已下船,还在愤愤不平。 “哦,我等着。” 赵启谟神色不改,回得云淡风轻。 商家子还真不敢惹他这个官n代,何况在这远离政治中心的南蛮地,皇族身份还是很稀罕的。再横的螃蟹也有撞墙的时候。王鲸能因身份差异,肆无忌惮的欺凌李果兄妹,那么赵启谟也不介意用皇族身份压制王鲸。 王鲸从赵启谟那边出不了气,又在地上将李果辱骂一番,捎带上李果的娘和妹妹,什么难听的话都骂。 李果气愤不过,抄起一个竹篓砸王鲸,王鲸躲避,竹篓从王鲸耳际飞过,把他脸颊划出道口子。 王鲸暴跳如雷,叫嚣着要让李果付出代价。 “快走。” 孙齐民吆喝水手划桨,赶紧离开。 一会王鲸回家哭诉他爹,就麻烦了。王鲸的爹老来儿子,非常宠溺,不辨是非。 第15章 新伙伴 老麻烦 小船起航,李果问是要去哪里,孙齐民说:“林寮滩。” 林寮滩,顾名思义是处海滩,不过三四里远,李果做为一个野孩子去玩过好几次。 孙齐民的性情温和无害,他拿出茶点招待李果,即使李果这样的贫民,他也没有丝毫鄙夷。 果妹安静坐在李果身边,双手捧着糕点吃,她吃得专心致志。李果举起手,查看被猴潘打疼的手掌,整个掌背红肿,看起来蛮严重。 “找城东的陆大夫,开药粉贴敷,很快就能消肿。” 孙齐民凑过去查看。 “那人看病很贵吧,用茶油或许有效。” 赵启谟呷口茶,话语平缓,他很熟悉李果家的情况。 “药粉我家有,回去,我让人拿给你。” 孙齐民不只善良,还很慷慨。 “不用啦,我家有茶油。” 李果十分感激,不只让他跟船出游,还要给他药水治伤。 “果贼儿,她在吃第三块糕,会撑坏肚子。” 赵启谟瞥眼果妹,果妹小手麻溜的从盘子上拿走糕点,除去赵启谟,没人留意她吃了几块。 “不能再吃了。” 李果将果妹捏手里的糕点抢走,果妹啼哭抗议。小孩子不懂饱,何况从果妹出生后,李家就开始落魄。 “来来,哥带你去看鱼,看鱼好不好?” 李果背起果妹,哄着,朝船尾走去。 赵启谟的书童清风侍立在身边,抛给这对兄妹一个大白眼。 之前船上起冲突,清风待在船舱里,并没有上甲板,虽然他明明听到了李果的声响。 抵达林寮滩,仆人们从船里取出木桶,竹夹子。李果一看到这些工具,就知道他们这是要去捡螃蟹。 李果自告奋勇,领着众人前去礁石丛里,果妹由孙齐民的书童阿荷照顾。 阿荷人如其名,温婉得像个女孩子。 赵启谟偶尔会在仆人陪同下,到海边玩,他在本地居住一年,对海洋和海滩的新鲜感已淡去。不过,捡螃蟹,倒是第一次,他跟随在李果身边,学李果挽起裤筒,猫在礁石下,用竹夹子翻找螃蟹。 “启谟,往你脚下跑啦,快逮住!” 李果夹子下溜走一只螃蟹。 “嗯,我抓到了。” 赵启谟眼疾手快,一把夹住,抛进木桶。木桶小巧,还有个小盖子,由清风提着。 “果贼儿,我这里好多只,你快来!” 孙齐民对于能跑能动,脚比较多的东西,都有点畏惧,他拿着竹夹子,不敢下手。 “来啦来啦。” 李果奔过去,东一只西一只,夹起,塞进木桶。 待木桶装满螃蟹,三个孩子又去沙滩捡贝壳。此时海水退潮,沙滩上裸露许多贝壳,小坑里,也困住少许鱼虾。 孙齐民让仆人拿来一只铜水盆,把捡的贝壳,彩石子,甚至捕抓的鱼虾都往里边放。 “这是什么?” “刚明明还好好的,我只碰它一下,突然就吹起肚皮,翻了白眼。” 赵启谟蹲在一边,戳着水坑里一只“球”。确切的说,那是只将肚子鼓得浑圆的小鱼,翻着肚皮,浮在水面,就像死掉了。 “我知道,叫翻肚鱼,它这是装死呢。” 孙齐民托腮看着,他觉得这鱼的样子十分可爱。 第12节 “启谟,你手缩回来,扎到手指可疼啦。” 河豚表皮的小刺竖起,虽然细小,可是扎到人非常疼。 李果拿树枝戳河豚,小河豚被他戳得不耐烦,一肚子气泄掉,在浅浅水坑里来回逃窜。 “快逃啦,抓起来,哼哼,大胆贼鱼,还敢装死。” 赵启谟没见过这么狡猾的鱼。 “放它走吧。” 孙齐民心软。 “哈哈,逮到啦。” 李果用树枝压住鱼身,揪住鱼尾巴,拎着它,丢进水盆里。 “我要把他模样画下来,拿去问问先生,这是什么鱼。” 赵启谟有很强求知欲。 “就是河豚啦,你碰它,它就吹气,将肚子鼓起来装死。” 李果抖抖裤筒里的泥沙,他常在海边跑,海边的东西多见识过 “河豚,海里也有吗?” 赵启谟很怀疑。 “就长在海里的。” “啊?” 既然是海鱼,可为什么叫河豚呢? 回程,小河豚还是被孙齐民放回海中。水盆里除去几头虾,两只不知名小鱼外,更多的是寄生蟹,在贝壳和石子间爬来爬去。 “这些螃蟹很小,没什么肉,我带回去也没用,要不留给水手们。” 孙齐民只是玩戏,抓那么多螃蟹,他并没打算吃它们。 “留一些给果贼儿。” 捕抓的时候,李果就在赵启谟身边说,他和伙伴阿聪也来抓过这种螃蟹,然后还带了很多回家吃,可见是可以吃的。 “给我些,这东西可好吃啦。” 李果描述怎么刷洗,怎么切块,煮汤熬粥都极鲜美。也可以晾晒后,再剁碎,和米饭一起蒸煮。赵启谟对新鲜的东西感兴趣,居然听得津津有味。 其实这些都是贫民的做法,富家确实不吃这种礁石下生长的小螃蟹。 晚上,李果偷偷摸摸,将煮好的一碗螃蟹粥端给赵启谟。 “手涂茶油了吗?” 赵启谟低身问。 “涂了。” 李果将受伤的手臂抬起,凑近赵启谟鼻子,闻到一股不那么好闻的气味。 “孙家小员外还让书童给我送来一包药粉,不过也不知道怎么敷。” 孙齐民确实是个极好的人,将螃蟹分李果一半不说,还特意让仆人给李果送来瓶茶油。 “你拿来,我帮你敷。” “不用啦,睡一觉明天就好。” 李果根本没将这点小伤放在心里。何况也怕被赵家人发现,李果随即离去。 赵启谟接过螃蟹粥,先是闻一闻,觉得确实鲜美,尝一口,也着实可口,然而赵启谟不敢多吃,也只尝过两口。 “公子,这是海边贫户的食物。你要是吃坏肚子,可就不好啦。” 清风收拾碗匙,十分嫌弃,决定拿去喂猫。他看李果不顺眼,甚至夹带几分妒意。 赵启谟不理会书童的念叨,他厌烦清风,也动过让他待不下去的念头。然而说到底,这个书童赶走,还会有新书童在身边晃悠。何况娘亲对这书童十分满意,暂时也还赶不走。 自从赵启谟重新搬回西厢,李果夜里偶尔会过来,赵启谟知道瞒不过清风,干脆拉拢清风。清风看赵启谟信任他,又有将功赎罪的念头——毕竟上次出卖赵启谟,被赵启谟冷落一个季度,于是竟也帮着隐瞒。 即使如此,李果也是好几天才过来一次,他也怕被果娘发现。 李果抬起木板,本想偷偷溜下屋顶,谁想竟听到家里有喧哗的声音。此时果娘应该是在寝室里哄果妹睡觉的,怎么会在小厅中? 猫腰,轻声爬下,搬走木梯,李果趴在杂物间窗内,偷看厅中的情景。 喝,这可不得了,王鲸带着人过来,有五六位青壮仆人,气势汹汹。 第16章 柳条伺候 “李果呢?” 王鲸气焰嚣张,大声叫嚣。果娘抱着果妹,轻声安抚哭泣的果妹。 仆人们四散,有的去厨房,有的去寝室,有的朝杂物间走来。 这帮家伙暴力掀翻物品,大有打砸的意图。 “我在这里呢。” 李果从杂物间里蹿出来,大声叫嚷。 “快追上!给我打死他!” 王鲸气急败坏,吆喝仆人追赶。 李果拼命在前方奔跑,他冲出家门,在衙外街拼命逃窜,屁股后面追着一群王鲸的仆人。 就是那肥胖的王鲸,也远远跟随,气喘吁吁,追在后头。 虽然天色已黑,衙外街的人还不少,众人驻足观看,目瞪口呆。 李果在衙外街如鱼得水,在小巷子乱窜,翻墙穿屋,惹得鸡飞狗跳。李果仿佛条泥鳅般滑溜跃过木桥,蹿进混乱且拥挤不堪的合桥区。 “逮住他!逮住他!” 王鲸蹲身喘气,上气不接下气,止步于木桥。仆人提灯追上,李果在前方腾跃障碍物,俨然是只猴子。 趁着夜色,李果藏匿于合桥人家的院落里。 四周犬吠声起,王家仆人们到处搜索,终究是无可奈何。 返回木桥,王鲸气得大骂饭桶。 此时四周早聚集众多居民,纷纷探头探脑,指指点点。即使蛮横如王鲸,也觉得难堪,领着仆人匆匆离去。 半途想拐回李果家,却见李果家门口也聚集着十来为邻居,他们围簇在果娘身边,人声嘈杂。 城东的孩子,很少会到衙外街来,何况是去合桥区,这番追赶,引起不小动静。 王鲸懊恼离去,想着李果终日在海港,想逮他还不容易,逮到就打折腿,看他怎么跑。 李果藏在合桥民房里,趴在别人家床下。 这户人家,正好院门开着,李果摸黑进去,就往人家木床下躲匿。听到外头没声响了,他才又爬出来。回家自然是不敢的,他晃过木桥,攀爬桓墙,沿着桓墙,回到自家屋顶。 家门口邻居们聚在一起,喋喋不休的说着,有数落李果的,也有谴责王家蛮横的。果娘大概已经抱着果妹回屋哄,没听到她的声音。 李果想,自家闯祸了。 回去还不被娘给打死。 “果贼儿。” 一个不大的声音响起,李果抬头看,是赵启谟在喊他。 赵启谟打开西厢的窗户,他朝李果招手。 “怎么回事,为何如此喧哗?” 李果三五下,蹦跳到赵启谟面前,赵启谟关心的询问。 “死鲸鱼带人要抓我,我躲过了。” 李果揽抱双臂,他穿得单薄,桓墙上风大。 “你先别回去,就怕王鲸不罢休,又折回来。” 赵启谟叮嘱李果,又回头使唤清风,让他取件外衣。 清风不情不愿,将自家公子的外衣塞到李果怀里。 “启谟你真好。” 李果搂抱衣服,十分感激。深秋,在屋顶躲避,非得冻僵不可。 “无需多言,你到那避风的地方躲起来。” 赵启谟说完,便将窗户关上。 倒不是他不帮李果,让李果到他寝室里躲避,而是此时正是吃饭的时候,宅子里耳目众多,仆人如云。 即使赵启谟再小心谨慎,李果翻墙,攀爬西厢窗户的身影,还是被院子里的仆人瞅见,那仆人不是别人,正是赵朴。 赵启谟下楼和家人一起用餐,赵家的饮食习惯,仍是汴京的口味,来闽地一年,这边的习俗习惯,他们并没有随着更改。 但凡闽地的物品,赵夫人都觉得鄙陋,样样以汴京的为美。 饭饱,赵启谟揣走两个羊肉包子,说是夜读饿了好食用。 赵夫人笑说:“那可就凉了,夜里若是肚饿,让清风去厨房嘱咐。” “无碍,再拿下来热一热。” 赵启谟将两个羊肉包子递给清风,匆促起身。 看着儿子匆匆离去,赵提举喝着小酒,若有所思,他身后站着赵朴。 登上二楼,赵启谟查看四下无人,让清风将寝室门关上,守在门口。赵启谟自己打开窗户,低声叫唤李果。 李果机警,很快出现,他那不大的身影跃上桓墙,攀爬屋檐,迅速出现在窗户外。 第13节 “拿去吃。” 赵启谟将两个羊肉包子塞李果怀里。 “起蟆,这包纸好好次的。” 包子还是温热的,李果揣着一个,叼着一个。 “嗯,去吧。” 赵启谟不敢多说话,挥手示意李果离去,并迅速关窗、 李果的身影,再次从桓墙晃过,他光顾咬食包子,丝毫没觉察,就在梨树枝叶里,隐藏着一个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发觉。 赵朴爬下梨树,梨树下是赵提举。 “这孩子身手了得啊。” 赵提举站在院子里,虽然没赵朴看得清楚,可也能看到李果一来一往跳跃,攀爬的样子。 “只是这逾墙之事,再不可有。” 赵提举摇了摇头。 李果在屋顶吹凉风,等到深夜,邻居们散去,王鲸和他的仆人们也没见折回。冻得快僵直的李果这才滑下桓墙,翻进自家厨房,走入厅室,惊诧发现娘正坐在厅中等他,手里还捏着枝柳条。 从小到大,李果没少被邻居领着娃过来投诉,李果也没少挨打。但是这孩子,淘气胆大,难以管教。 “这谁的衣服。” 果娘说时一柳条抽过,李果跳脚,躲避。 “启谟的。” 李果急忙将外衣脱下,露出一身单薄的秋装。 “娘说过多少遍,不许翻墙,大人的话总是不听!” 啪啪啪啪,柳条像雨点般打在李果身上,李果被打得缩在椅子后头。 “娘,别打别打。” 李果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虽然调皮,却是极怕疼,平素也畏惧娘亲的责打。 “就是不提翻墙,你今日将人推海里,要是弄出人命?你拿什么抵!” 啪啪啪啪,柳条掠打,有几下椅子帮着遮挡,又几下落在李果身上,李果哎呀惨叫,被打得抱头鼠窜。 “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李果疼得痛哭,用手臂抵挡,他虽然觉得委屈,但果娘打他,他也不敢逃走。 柳条这种东西,就图个皮肉疼痛,不伤筋骨,被抽一下,要疼得跳脚。 “你明日就去长宜街帮人端茶送水,娘嘱咐阿黄,让他带你过去。” 阿黄,是隔壁邻居,比李果大两岁,在长宜街留家酒馆帮忙。 果娘丢掉柳枝,用力揉着额头穴位。她终日忙碌,辛苦劳作想拉扯大李果,然而这孩子总是惹是生非。 城东王家可不是衙外街这些邻居,不是平头百姓,而这个王鲸,又是个小霸王。平日不去招惹,就也罢了,竟然将人推海里,还割伤他的脸颊。 李果缩在角落里,卷起衣袖,裤筒,查看伤痕,抽抽搭搭。他虽然是穷人家孩子,可果娘也宠着他,没这么凶狠打过。 “我不要去,呜呜。” 抹着眼泪,十分委屈。 “你爹十一岁的时候,就跟鱼贩去贩鱼挣钱,你也大了,不能再这么不懂事,还到处惹事。” 果娘听到屋内果妹的哭声,无奈叹气。 “听娘的话,往后别再去海港。” 今日王鲸那帮仆人,一幅要打要杀的模样,也委实吓人。 “也不许去翻墙爬人家屋檐。” 果娘拿起椅子上搁放的一件精美外套,细致将它折叠。 屋内,果妹哭着爬下床,走到厅里,张臂喊着:“娘。” 果娘过去抱她,揽在怀里安慰。 “家里还指望着你长大出息,让娘有个盼头。” 果娘说着,扯袖抹泪。 第17章 酒馆跑腿 邻居老黄家的儿子叫阿黄,阿黄的娘亲叫黄婶。老黄本在长宜街给酒家跑堂的,有日四五合桥混子喝得烂醉,到酒家撒泼。老黄去劝阻,挨上一顿揍,伤及头部,自此脑子落下毛病。眼看家里吃用再没着落,东家老留,便也就让阿黄去顶替黄爹,也算有份生计。 留家酒馆,算不上多大,两个门面,二层楼,生意红火。酒馆,自然不只卖酒,吃喝一应俱全,就也经常需要外送酒食。这类跑腿,不需要什么伎俩,识路就行。 李果被阿黄领到留家酒馆,见过店东家,随即安排去厨房帮手。削削萝卜,掰掰茄子,洗刷碟盘外,跟多时候是喊去外送酒食。一天来回跑,从早到夜。留家生意红火,正值旺季缺人手,要不李果这么小的孩儿,他们也未必要。 第一天去酒馆帮忙,李果走得双腿浮肿,饶是他这么野的孩子,也觉吃不消。回到家,将酒馆分来的三个冰凉包子放自家厨房,李果就回床趴下,再不想动弹。 在酒家帮忙,吃自然是没问题,吃得饱,吃得还不差,还有东西拿。 只是好累。 像李果这么大的孩子,玩是天性,然而贫困的驱使,也让李果更为懂事。 这天在外头奔波十来趟,得钱不少,都是打赏的。 此地商人众多,各种生意都有人做,一日三餐往往就寄托在酒家,这些人不在乎那点酒饭钱,自然也出手大方。 趴在枕上,用手臂垫着下巴,李果数着今日得到的铜钱,有十一枚之多。 送外食这个过程,他最喜欢递过饭盒同时,收取银两铜钱时的声响,哗哗哗哗,尤其递钱的人,将两三枚铜钱排开,说:“小孩儿,劳你过来,给你买糖吃。” 听阿黄哥说,也有那种十分豪气的,碎银直接砸来,说着不必找,让下回也照着几样送来。有剩余的钱,自然都归他们这些跑腿所有。当然这类人,自有其他人抢着接待,轮不到他们这些少年孩子。 李果连续数日,睁眼就去酒馆,深夜回来则趴床,将陶罐里的铜钱清点,每日都会增加一些。 这几日,往家里拿回包子,炊饼,吃剩的半条煎鱼、一些猪头肉、半碗糊烂的鸡肉。 李果累并快乐着。 以往只听阿黄哥说累,不想竟有如此多的“福利”。 11岁的李果所求不多,吃饱并顺利攒下小钱钱。 如此忙碌数日,李果即没去海港,也不曾攀爬桓墙,甚至险些把赵启谟给忘记。 每每回到家,天色已黑,抹个脸洗下脚,就趴床睡觉,就数着铜钱,哪还记得有个赵启谟。 一日,夜晚,李果送完最后一份外食,返回厨房,厨房也只剩一位姓张的厨子。张厨子用肥圆的手从蒸锅里取出两个莲糕,用油纸稻草一扎,递给李果:“果贼儿,你拿回家吃。”莲糕不经放,很容易馊掉。 李果道谢接过,提着这份莲糕,出门便往家里走。 辛劳数日,李果已适应这份辛苦活,不似最初两日,那般疲惫。他回家路上,仰头看见静公西厢的窗子灯火通明,这才想起,他许多日没见过赵启谟。 此时果娘已抱着果妹睡下,李果悄悄搬来木梯,登上屋顶。他一上屋顶,就发觉对面窗户有人影。 “启谟。” 李果轻声叫唤,他认出窗户前那人,正是赵启谟。 “果贼儿。” 赵启谟看到李果显然很高兴,在窗户前招手。 李果轻松跃过障碍,人很快站在窗户外头,这时他才发现赵启谟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白色的贴身衣物,显然是已经准备入眠。 “你上哪去,许多日不见到你。” 赵启谟不只在衙外街没遇到李果,在海港也没瞧见,何况许多日,李果也不再逾墙相见。 “我娘不许我去海港,怕王鲸报复。我现今在长宜街留家酒馆帮工,一日有十文工钱。要是遇到客人打赏,一日还能再攒个十文。” 李果拿出两个手指比划,每日二十文,在他看来,怎么花得完,好多钱,每一文他都攒着。 “那为何夜里也不见你?” 赵启谟这几日夜晚,但凡外头有声响,他都会留意。 “夜里得送外食,我回来你都睡着了。我每天天刚亮就要起床,每夜要这个时候才能回家,脚都走肿啦。” 李果捏捏小腿腹,一阵酸麻。 “我听仆人说,热水泡脚,能消除肿疼。” 赵启谟不觉得一日二十文工钱算什么,又听李果这么描述,显然这份工,时长疲惫。 李果打了个哈欠,擦去眼角的泪花,他实在有些困。 “启谟,这是厨子分我的莲糕,今天才制作,你放心吃。” 李果将油纸打开,递向赵启谟。 “嗯,我不知道你今夜会来,今儿才让清风将存放的果糕拿走。” 赵启谟现在房里什么吃的也没有。 “不要紧,我在酒馆里经常有东西吃,客人吃剩的包子炊饼和饭菜,都能带回家。” 这些东西,可比娘带回来的那些东西精贵许多。李果很高兴。 不是第一次听到李果说他家吃着别人的剩菜,赵启谟了解李果家的情况,那是相当穷。 “这个也是吃剩的?” 赵启谟怎么可能去吃别人吃剩的东西,他手指莲糕。 “这个不是,刚从炊笼里拿出来。” 李果不好的东西会留着自己吃,都是最好的才拿给赵启谟。虽然他认为最好的东西,赵启谟也没觉得好。从饮食来说,李果家的饮食水准,远远不及赵宅里最低微的仆人。 赵启谟拿起莲糕,没有下嘴,他已经漱口,不想再吃甜食。 “启谟,我得下去了,好困。” 第14节 李果辞别,他一脸疲倦,今日相遇的李果,哪还有往日生龙活虎的样子。 “我,我有二两银,你缺钱用的话,我给你。” 赵启谟平日身上没钱,都是仆人拿着,帮他付这付那,这次买书买笔墨,娘给了五两。 李果错愕看着赵启谟,他们认识这么久,赵启谟从没说过要给他钱,一文都不曾有过。 “我自己能挣钱。” 李果摇头,他又不是乞儿,何况这也不是两文,随手就要给他二两银,也太吓人了。 要说,李果也是挣过大钱的人,曾经挣过五银和二银,虽然那全凭运气,后来再没有这般的幸运。 目送李果离去,赵启谟凝滞的神情才消失,他适才竟有个念头,觉得他可以拿钱给李果,这样李果就不用去干这么累的活。 第18章 云泥殊途 赵启谟的文房木盒里,有一些彩色的小石子,煞是好看。别人跟他讨一个,他也不肯给,舍不得。清风有次洗涤木盒,遗失一块,想着还有十几块,赵启谟不会发觉,不想随即被发现,不得已,清风回到井边,将石子找回来。 这些石子,看着像是海边或者河边捡的彩石,比寻常彩石更绚丽好看,但毕竟只是石子,也不值钱。清风后来才知道,这些石子,都出自李果之手。 在清风看来,李果很会阿谀奉承他家公子,总是送一些讨喜的小玩意,彩石,贝壳,花草。却也不想,花草是投其所好,可彩石和贝壳是李果自己的喜好。 何时,便也成为了赵启谟的喜好。 在县学里,学子们说话读书,都用官话,学会官话是他们进入仕途的必须。就是清风,说得也是官话,他也是京城人氏。姑母服侍赵夫人多年,跟随着到闽地来,他也得以成为赵家二公子的书童。 官话自然比土语受用许多,然而也有热枕于学会当地土语的,那便是前来此地做官的官员。 本身说得一口字正腔圆官话的赵启谟,对土语的兴趣浓烈,学得很快,他兴许也有些语言天赋。 赵启谟的土语,学自同窗,赵宅里的仆人,还有李果。 李果的官话,学自海港的商人,还有赵启谟。 两人相互影响着,这份影响,远胜于赵启谟在闽地的其他伙伴们——大抵也不过是些同窗。 近来,有一事让清风很开心,李果好久没有出现在窗外,他无需提心吊胆,担心李果出现被宅中仆人发现,并且连累自己。 不出两天,清风便发现这不是什么好事。 他家公子,夜读疲惫会爬窗,到屋檐上看月亮,有时甚至到桓墙上走动。如果将这些事,告知赵夫人,清风很确定,自己将不再是二公子的书童——二公子有办法让他在赵宅待不下去。 县学里课业繁重,管制森严,而赵家的家风,也是严刻,一位十二岁的男孩,会有想逃脱束缚,爬窗逾墙的念头,倒也不足怪。 清风觉得,这是李果带坏了二公子。 一个寻常的午后,赵启谟在院中照顾花花草草,悠然自得,清风拿着外衣想给赵启谟披上,半路被喊去赵提举书房。 赵提举从赵朴那边获知,桓墙上有许多泥印,明显有人攀登。赵朴没逮着李果,却还是发现赵启谟翻窗的身影。 清风被问,便就老实交代,他是怕赵启谟,但更畏惧赵提举。赵提举毕竟是个官,不怒而威。 而且带着几分嫉意,清风讲了文房木盒中的彩石,书案上把玩的贝壳,甚至是养在窗上的芦荟。还有其他一些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之事。 清风出来,赵启谟喊进去。 这一年多,赵提举对赵启谟的影响,不可谓不大,父子两人相见,竟都是一样的沉稳,思虑。 “你娘亲封窗的事,我之所以默许,你可知晓为什么?” 赵提举提起夏时之事,这件事并不遥远。 “爬窗逾墙,稍有不慎,会摔伤致残。” 赵启谟老老实实回答。 “还有呢?” 赵提举继续问。 “和市井之徒玩戏,会影响学业。” 赵夫人尤其强调这点,还说择友需择上,不可与白丁往来。 “还有呢?” 赵提举仍是询问。 “没有了。” 赵启谟觉得也就这两点,不过是与邻家之子相玩戏,还能有怎样的罪行。 “还有,只是你现在还不能懂得。” 赵提举将书案上的公文收起,端详站立在他身前,态度恭敬庄重的二儿子。 这个孩子,一年前,还略显几分稚气和轻佻,不觉也已长大。 “坐下吧。” 赵提举示座。 赵启谟拉过椅子坐下,父子俩面对面。 “你可知道五年后的你,该有怎样的前景。” 赵提举循循善诱,他常叮嘱赵启谟,读书不为父母而读,而是为自己而读,得知道自己因何而读书。 “到那时,该是在府学里,为功名而科考。” 五年后,自己十七岁,已经在府学里就读,为考取功名而刻苦。 “那么再五年后呢?” 赵提举的询问,让赵启谟一阵沉默,他未曾想过十年之后的事情。 “若能得功名,该是双喜临门。” 然而,仍旧可以遐想,赵启谟走的是父兄的道路。 “我再问你,五年后,这位邻家之子呢,该有怎样的营生和处境?” 赵提举多年当着地方官,大部分时期还是处于流放,他接触过贫民,他知道贫民们的生活轨迹。 五年后,李果十六岁,他大概也仍旧是在给人帮佣吧,每日的收入或许只够温饱。寒士可以经由读书进入仕途,改变人生,然而李果不能。 如此所得也只为温饱,终日忙碌,也只为温饱,他又能凭借什么,去逃脱固有的命运。 “大概也仍是给人帮佣度日。” 赵启谟感到巨大的悲哀,他没去想过这个问题,太残酷了。 “那五年后?” 赵提举为人温和,人情世故却看得透彻。 十六岁的李果,五年后二十一岁,如果他能有余钱娶妻,生育子女,那么他的生活将更为穷困吧。如果他穷得没有家室,像大部分仆人那般,那么他该是怎样的情况?赵启谟无法想象,他拒绝去思考,成年后,衣衫褴褛的李果,在灾年里备受折磨。 “大抵,也是给人佣工吧。” 赵启谟垂头丧气,他已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质问他。 “你尚年少,亲近邻家之子,并无不妥,只是云泥殊途,终究无法维系,早明白这个道理也好。” 赵提举并不是不许儿子和贫家子交友,而是告知赵启谟,这样的友情徒劳无功,终究陌路。 “嗯,知道了。” 赵启谟小声应诺。 “还有,翻窗逾墙之事,皆是小人所为,哪像个世家子。再不可有,这绝非君子所为,若是再犯,便要责罚。” 赵提举言语严苛,他对这事的忌讳,不在于会摔伤,不再于可能会影响学业,而是品格。 “可知‘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 赵提举提问。 “知道。” 赵启谟小声回应。 “往后呢?“ “往后再不敢犯。” 赵启谟低着头,显得羞愧。 翻窗逾墙的行径,非偷即盗,确实有辱斯文。何况,云泥殊途之说,也让赵启谟十分震动。 李果可曾想过,他会有怎样的人生吗? 然而出身不可选,后天可以努力,他人可以资助,虽然穷一代,便也穷三代的比比皆是,也总有例外。 第19章 隔窗 王鲸在县学里挨了一顿胖揍,打他的是两位年长同窗,拿木板啪啪打屁股。王同学考试成绩差不说,还经常旷课,还在学校里打架斗殴。学谕记过,惩罚,还要通知家长。 听着王鲸同学在一旁亲娘啊的惨嚎,众多学子沉默无言,心有余悸,当然也有抿嘴偷笑,幸灾乐祸的。 堂下的王鲸,呜呜哭号,被两位书童搀到外头去,一番闹腾消停。 堂上,学置长仍是严肃查阅各位学子所做得诗赋,喊到姓名的,战战兢兢站起身,到一旁排着等挨训。 年关将至,学生们瑟瑟发抖,又到考核一年成绩的时候了。 在此等情景下,还能悠然磨墨,翻书,托腮的学子,都是学霸。 学霸赵启谟执笔在纸上写下,记大过一次,小过三次。 这是王鲸同学入学一载的“业绩”,恐怕他明年再难到县学里就读。 不过即是富家子,且是巨商之子,书读得好与否,已不重要,哪怕是个蠢材,也衣食无忧。 再过二日,县学放假,学子们可以回家过年,多少人盼这个年假。就是学霸赵启谟,想起这番学末考核过后,便是年假,也遮掩不住喜悦的心情。 梆声响起,学子们下课。 第15节 赵启谟出讲堂,书童清风跟上,要帮赵启谟提文房用具,赵启谟拦阻说不必,大步向前走去。 讪讪跟在身后,清风想着这二公子还在生他的气。 骑马归家,仆从跟随身后。赵启谟放慢脚步,一路看着石道,绿树,水域,若有所思。 “启谟。” 听到唤声,赵启谟回头,看到是骑马追来的孙齐民。 小孙骑匹矮小的枣红马,是本地的土马,那马儿如主人般,性情温吞,脚步缓慢。 “小孙,有何事?” 赵启谟勒缰询问,他平素和孙齐民交好,哪怕孙齐民是个学渣。 “多谢启谟兄前夜指导,今日才得侥幸躲过学置的训斥。” 小孙在马上深深作揖。 “不必客气。” 赵启谟回礼颔首。 孙齐民说得是前夜到赵宅请教赵启谟如何做赋,赵启谟耐着性子,教了他一晚。 其实,赵启谟只是无聊罢了。 好在,快放假。可以到郊外散散心,放风筝,野炊。 这些日子,委实无趣。 回家路,赵启谟没有经过海港,他以往喜欢海港,是因为可以看大海,也因为他喜欢风帆,现在已不觉新鲜。 近来,不知为何,又想起在京城的生活,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还有众多相处甚欢的朋友。 肩披晚霞,赵启谟行至西灰门口,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正是李果家宅。 这房子仍旧破破烂烂,歪歪斜斜。 果贼儿不在家,他在长宜街。 有时,果贼儿,还是会逾墙,攀爬屋檐,窗户。赵启谟知晓,果贼儿娘亲禁止这些举止,不过管制不住果贼儿。 未蒙教化,自有未蒙教化的好处,无需受礼教的束缚。 再过几天,赵启谟就十三岁了。 父亲十三岁的时候,就已在州学就读,可算是神童;兄长差些,可也在十五岁时,就已在京城享有文名,广受赞誉。 在这商贾之徒遍地的地方,在这小小县学里崭露头角,实在不算什么。 回到家中,赵爹不在,应酬去,赵夫人过来嘘寒问暖,让仆人准备晚餐。 在餐桌上询问功课,问得也不详细,启谟读书,赵夫人放心。 “阿谟,娘给你做了两套冬衣,晚些时候老礼拿来,我让清风喊你。” 赵夫人平日在家,闲得无事,要么读阅,要么到院中看花,要么就是张罗儿子丈夫的衣食。 “前些日子不是才做套冬衣?” 正穿在赵启谟身上,京城来的料子,纹样款式时髦,连王鲸都过来问这是哪家衣店的裁缝制作的。 “牌坊前那家衣店,进的一批布料相当不错,你还没有过年新衣,就又让多做两套。” 赵夫人掌管着一家财物,向来奢靡,启谟又极受她宠爱,平日衣鞋,哪一样不是最好的。 “娘,那我先回房歇息。” 赵启谟起身鞠躬,登楼回房。 西厢有三间房,住着赵启谟和书童,这里安静,空寂,适合读书。 去年,来闽地,赵启谟的书有一箱。在这里住下一年,不觉又买了许多书,堆满床头。 赵夫人一日过来收拾,便说,也该有个书房。 于是第二日,奇偶有两位木匠,来到西厢空置的那间房,弹墨锯木,构建书架。 书房就在赵启谟寝室隔壁,窗户朝东。 自从书房建好,赵启谟几乎都待在书房里,也只有入睡时,才回寝室。 有那么几次,听到李果在寝室窗外叫唤的声音,赵启谟搁下书,又拿起,终究没有动弹。 清风侍立在一旁,伸着脖子朝窗外看,东向的窗户,根本连李果家的屋顶也看不到。 后来,李果便也就不再来了。 读书至深夜,清风熬不住,已回房睡下。赵启谟独自收拾书案,执烛火回寝室。 赵启谟脱下外衣,上床盖被。 躺在床上,看着紧闭的窗户,赵启谟想冬日风大,到春日再启开吧。 这么想着,打个哈欠,挨枕睡去。 睡下没多久,迷迷糊糊中,隐隐听到窗外有声音,赵启谟醒来,发现他没有熄灭蜡烛,烛光还亮着。 “启谟,你在吗?” 窗外确实有声音,呼呼风声中,还有个男孩的唤声。 赵启谟披上外衣下床,不慌不忙打开窗户,一阵冷风灌入,烛火熄灭。 “这么晚了,有何事?” 语气不觉有些埋怨。 “我,我以为你回京城了,好多日,不曾见你。” 李果没头没脑一句话,他没料到赵启谟看到他,竟是显得不耐烦。 赵启谟在背风处点燃烛火,罩上灯罩,橘黄光下,他看见窗外冷得直哆嗦的李果,再次开口,语气已软化。 “我几时说过会回京城,我爹妈都在这里,不回去过年。” 李果听到赵启谟这么说,开心笑着,捧着一样东西递过来。 “给你,是水仙,过年会开花。” 陶钵里长着一些像葱一样的植物,还顶着几个淡绿的花苞。无土,只是用水栽培。 水仙,畏惧严寒,北地难以生长,然而闽地许多,寻常花卉。 赵启谟接过,随意搁在书案上。他不稀罕水仙,家里买来许多。此地过年,会在家里养育水仙,只因水仙花期和春节相近。 “就为送我水仙?” 这么冷的天,这么晚,赵启谟不知道李果怎么想,看他言谈举止,还仍旧是个孩童。 “本来还带来蜜枣糕,可是早些时候过来,看你不在,我就把它吃了。” 李果舍不得吃,本想留给赵启谟,但是赵启谟的寝室无灯,他知道赵启谟不在,哪成想,赵启谟在隔壁还有书房。 “我不缺糕点,花也有许多,往后不必再拿来给我。” 赵启谟拉拢外衣,风吹得他难受。 “哦。” 李果愣愣站着,似乎还不大明白赵启谟的意思。 “启谟,我前天给城东送酒食,在路上捡到好几颗金珠子,不过是一位番商掉落的,又还给他啦。那人好高大,胡子卷卷的,头上戴……” 李果有好多事,想和赵启谟说。 “你快回去,风这么大。” 赵启谟掩上一扇窗,他的意思很明了,他不想再和李果交谈。 “那,我回去啦。” 李果欲言又止,那模样看着有几分不舍。 “往后,不要再来敲我窗户,我要读书。而且,北风凌厉,你留心脚下,也不要再爬墙。” 赵启谟想,他还是可以制止李果翻墙爬窗,总是沉默躲避也不是办法。 “你不和我好了嘛?” 昏暗中,看不清李果脸上的表情,他那声音听着挺难过。 “我要读书。” 赵启谟这句话说出来,是那么乏力,然而他没有其他借口。 “我又没吵你读书!” 李果迅速攀爬屋檐,跃上桓墙,他气鼓鼓的,根本不理会大风刮得他摇晃。 “不来就不来,谁稀罕。” 李果站在桓墙上,朝窗户一瞥,他在风中丢下这句话,身影随即消失于桓墙间。他顺着桓墙,滑到地面,翻爬厨房窗户回自家屋子。 难以想象,他端着一盆水仙,要蹭上桓墙得多费周折。 再过几天,渡过这个新年,李果十二岁。 十二岁的孩子,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已经能懂许多事了。 赵启谟黯然关窗,爬床熄灯,辗转反侧,好会才睡下。 第20章 合桥阿七 孙齐民在家中最小,被唤小孙,他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三个姐姐。大哥年长他十二岁,打小,孙齐民和姐姐们一起玩戏长大,由此性情温和无害。 春游回来,孙齐民骑马跟着一群仆人返回城东,路途上遇到提着食盒酒壶的李果,孙齐民喊他;“果贼儿,你怎么提着酒菜到城东来?” 李果到酒馆帮忙的事,孙齐民不知晓。 本来晃身而过,打算当没遇到孙齐民的李果,听到喊叫,只得回头,走上前说:“小员外,我在给酒馆送酒菜。” 第16节 孙齐民听后,笑着说:“难怪老在海港遇不到你。” 李果和孙齐民也只是几面之缘,交情没有和赵启谟深厚,所以孙齐民这样热情,反倒让李果有些迟疑。 “我娘不让我去海港,怕王鲸来找麻烦。” 李果不怕和王鲸打架,但是怕他娘的柳条,也只得听话。 “你到城东,不要走他家门外那条路,王鲸现在没去上学了,在家呢。” 孙齐民好不容易躲过王鲸的骚扰,安然出来春游,平日一出门,对面的王鲸总要来捣乱,还会带上他那两个跟班。 爱好和平的孙齐民不会打架,被欺负了,只能跟他娘哭诉。 “不过去,我走小巷。” 李果经常来城东送酒菜,都会绕过王宅。 “阿荷,你拿块乳酥给果贼儿。” 孙齐民去春游,带上许多吃食,吃不完,由书童阿荷提着。 阿荷温顺的从木盒里取出一块净纸包扎的四方物,不大一块,递给李果。 在酒馆里帮忙多时,李果没吃过乳酥,但也知道这东西不便宜,推手谢绝。 李果也不多话,转身就走。 他的衣着,比起去年整齐上许多,衣服裤子都没有补丁,丰茂的黑发,仍是胡乱挽起,但已长及肩。个头看着也蹿高不少,就是仍旧细胳膊细腿。 食盒很重,那壶酒也不轻,李果往前走,拐出大道,绕进巷口。 这次送酒菜的客户,是卖瓷器的,店铺就在城东大街,王孙两家的宅子都落座在这里。 走至瓷器铺,在门口停歇,店里伙计阿七瞅到李果,立即出来帮忙,帮李果将食盒提进去。李果跟在后头,提酒壶。 这家店铺,李果经常会过来送酒食,和阿七相熟。 阿七,十七八岁的光景,沉稳果练,长得黑瘦,虽然是伙计,身上的衣服很整洁。 李果收齐钱,提着空食盒出来。此时日头正艳,李果送过这趟,回去酒馆,可以先到厨房吃点东西,再继续送餐。 初春,酒馆生意不如年底,李果想着也许过几天自己就失业了。 他才十二岁,个矮气力小,派不上什么用场,大部分雇主都不要这样的小孩儿。 对于在酒馆帮佣这种辛苦活,李果谈不上喜欢。前些日,果娘说,如果留家不缺人手了,她去问问李果大伯,李果大伯有家酒楼。 年纪不大,李果也是有烦恼的,他不想去大伯那边干活。 李果一心想着事,愣愣往前走,没仔细看路,等听到责骂声,李果抬头,见到出来溜达的番娃。也是冤家路窄,两人正面对上,大概李果挡住他的道。 “瞎你狗眼,没看到人吗?” 番娃伸手推搡李果,他一头稻草一样的头发,又细又黄,蓬乱炸开在他那颗小小的脑袋上,这也是他番娃名字的来由。 “我又没踩到你,撞到你,你干什么!” 李果用力推回去,番娃也长得瘦,不像王鲸那样在体质上压制。 “四眼,咬他。” 番娃使唤跟随在他身边的一只大黄狗,大黄狗狗仗人权,朝着李果汪汪猛吠。 “走开。” 李果拿食盒挡狗,他退两步,狗跟两步,一旁的番娃还在使劲撺掇。 两个孩子,一只大犬,引得路人侧目。 不远处,赵启谟站在一家香药铺外,身边还跟着赵朴和赵强。这是赵夫人过来买香料,人在里边,赵启谟受不住香药铺的味道,躲在外头。 听到阵阵凶恶的犬吠声,赵启谟抬头查看,发现对街的李果和番娃,还有那只纠缠李果,咬着李果食盒不放的大狗。 赵启谟静静看着,他有好多时日,不曾见过李果,自然也好些时日,两人没有过交谈和接触。 “赵朴,你过去,帮他将狗赶走。” 赵启谟叫唤在旁和赵强闲谈的赵朴,两人聊着刘成大茶馆里听来的趣闻,兴致勃勃。 听到自家公子的使唤,赵朴抬头望去,看到是李果被人和只大狗纠缠着,挽起袖子,就要过去。 往前两三步,赵朴又停下来,已有一位少年过去帮忙,拿着木棍撵赶大狗。 那位少年长得黑瘦,抄起木棍,从一家瓷器铺里出来。他不只赶跑大狗,还顺便将狗主人一顿呵斥。 “下遭,你再欺负他,我连你一起打,狗仗人势的东西!” 阿七挥动木棍,番娃惶恐的后退,跌坐在地,他那只四眼嗷嗷叫着,躲在远处不敢过来,看来挨过一棍。 番娃一家虽然住在富人区的城东,但他爹只是王宅里的仆人,服侍时间长,算是上等仆人。 “李果,有没有被咬到?” 阿七捡起食盒递给李果,李果拍拍裤筒上的泥灰,摇头说没有。 李果不怕狗,只是这只狗特别肥壮高大,是王家养来看宅护院的。 番娃从地上站起,四眼又回到他身边,谄媚的摇着尾巴,番娃抡拳作势要揍狗头,学王鲸骂着:“没用的东西。”又瞥眼阿七,看他人回去店铺,厌恶的唾骂:“娼妇养的。” 赵朴回去香药铺,跟赵启谟说:“二郎,有个伙计帮忙将狗赶走了。” 赵启谟目送李果离去的身影,回过头,只是“哦”的一声。 只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赵朴没当一回事,只是想着果贼儿原来去给酒家送酒菜,难怪这么久不见人影。 “那个伙计你认识?” 赵启谟突然询问,他看似蛮不在乎,却又发问。 “合桥的阿七嘛,这小子挺有名。” 赵朴家就在衙外街,合桥隔壁。 “因何有名?” 不觉得这人有出众的仪表,或者不凡的气度,很是寻常普通。 “阿七是合桥孤儿,他娘是那种,二郎,总之是不好的那种妇人,很早就得病死了。阿七在合桥吃百家饭长大,很小就到城东给人帮佣,也是有志气,很得东家赏识。” 赵朴是看着阿七长大,阿七小时候也过得艰苦,也很顽劣,也难怪他会帮李果出头。 他一个孤儿,身无一物,因有东家赏识,所以才能立身以世,若是寻常孤儿,只怕已沦为乞丐吧。 赵启谟内心这样想着,朝对面的瓷器铺投去目光。 第21章 等你再长大些 从留家结算工钱,总计二百三十文,用草绳串着,李果装到钱袋里,沉沉甸甸一把。领工钱是件开心的事,虽然东家老留说李果明日不用再过来。 从床下抱出一口陶罐,李果打开罐盖,将陶罐中的钱倒在床上。百文串条草绳,也有一小堆。逐一清点,有二百六十九枚铜钱。 在老留家酒馆佣工,李果应该有挣一贯钱,只是存不下来,果娘经常会从李果钱罐里拿钱,买粮买油盐。 如此辛苦,却也只是足够生活所需。 李果知道,是因为他和娘都挣得少。 邻居炊饼林卖炊饼,听闻一日有二百文收入——炊饼林儿子阿团说的,他生意并不算特别好。这是小门面做生意的,尚且如此,大门铺做生意的如城东牌坊前柳冒儿包子,包子花样多,价贵,顾客多,听闻日进百金。也难怪酒馆里的人,说柳冒儿每日做包子就跟在铸金一般。 这还是寻常的商人,至于巨商们,如海商,一趟生意数千金之多,何止不愁吃穿,只差那皇城里的龙袍穿不得,还有哪些得不到。 一贯,约莫千文,一贯折合银一两,十两银折合一两金。 李果躺在床上,想着他曾经也有七两银的巨款,只是被娘“搜刮”走了,还说存着给他以后做生意用。 自然是想做生意的,给人佣工,一日能有多少。 将铜钱放回钱罐,李果叹息着:唉,现下连找份佣工都难。 不过他毕竟年纪轻,想着明日可以睡懒觉,可以去久违的海港玩,心里还是很高兴。 睡梦中,抱紧钱罐,嘴角含笑。 李果在酒馆帮佣后,果娘除去在厨房忙,还得带果妹。穷人家的孩子,哪有什么心思和空闲照看,起初一条绳子拴果妹腰间,绑在门框上,随便给个吃的东西给果妹,哄一哄,不会跑丢就行。 渐渐果妹懂事,也会帮忙摘叶子,也会帮忙洗萝卜,果妹便也就不再拴起来,跟在果娘身边忙碌。 夜里,果娘抱着果妹睡,觉得李果大了些,用木板给搭张小床在旁,给李果睡。 清早,李果醒来,果妹爬在他床上,正在扯他袖子 “哥,我要吃包子。” 果妹扎两个羊角,白皙的手揪着李果,她手腕上有条五彩绳,这是避邪用的五色丝。 李果拍开妹妹的手,转身想睡个懒觉。 “哥,我饿了。” 果妹继续骚扰,她一个小孩儿,总是跟娘天不亮就起床,所以也起得早。 “好好,要吃包子是吧。” 李果不堪其扰,从床上坐起,抓抓松散的头发。 套上鞋子,前去厨房,翻开柜子,锅盖,也没找到点吃食的东西。才想起,往后,再没有酒馆的剩菜剩饭拿了,不免感伤。 “哥,没有了。” 果妹爬到灶台上,伸长脖子看着空荡荡的锅。 “走,哥带你去买包子。” 李果回房,豪气的揣上十文钱,毕竟才发了工钱,好好吃一顿犒劳这段时日的辛苦。 一大一小,结伴出门,朝集市走去。 果妹走得慢,李果蹲下身,将她背起。果妹搂着李果的脖子,一路亲昵叫着:“哥哥。” 以往只觉得这个妹妹麻烦,总是要娘背在身后,稍大些也总是无法离人,碍手碍脚,此时不觉萌生许多怜意。 哥妹俩路过许多吃食摊子,看一看,闻一闻,问一问,捏在手心的钱又揣回钱袋里,舍不得呢。 第17节 “哥,要吃这个。” 果妹指着一口冒烟的油锅,油锅上架着铁网子,上面躺着炸得香脆的环饼。 “不是说要吃包子吗?” 李果瞅着环饼,他也有几分谗。 “不吃包子了,要吃这个。” 果妹趴在李果肩上,流着口涎。 李果掏钱,掏出三文,递给小贩,小贩说不够,李果又掏出一文。 换来两个环饼,果妹一个,李果一个。 只是寻常的炸面食,面食上沾撒些芝麻,光是看着,就觉得一定好好吃。 兄妹走至集市一处茶馆,见茶馆外的石阶宽长,便在石阶上坐下。挨坐一起,咬着环饼,相视而笑。 清早集市人潮鼎沸,没人去留意茶馆前这两位李家孩子,他们也乐得没人撵赶。 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集市上应有尽有,果妹欣喜看着听着,虽然买不起,但也伸手指点,仿佛她一样样都能拥有。 “李果?” 身后传来唤声,李果抬头,见到从茶馆走出的阿七。 “七哥,喝茶啊。” 李果拍拍膝盖站起,将果妹护在一旁,陆续有人从茶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没去酒馆?” 这个时候,李果本应该在酒馆里帮忙。 “不缺人手了,说是年底缺人我再过去。” 李果也不是很在意,总还有其他工作,再不济就跟海港的阿聪一样,去海边帮人挖牡蛎。 “老在酒馆送酒菜也没用处,再大些,不过让你在店里跑堂。收拾碗筷,招呼顾客,学不到本事。” 三人往前走,以免挡住阶梯,阿七走前,李果紧跟其后,背上背着果妹。 “七哥,那你说我做什么好呢?” 李果看到人群里行色匆匆各式商贩,人世间数百种营生,样样有人做。 “我们这种没爹靠的,做哪样都辛苦,辛苦点没事,但得挣着钱。” 阿七打小没爹,也不知道他爹是谁。他娘是从粤地随海船来的娼妓,客居在合桥,毕竟做着低贱饱受摧残的营生,早早就死了。 “七哥,我想跟你学本事。” 阿七只是个伙计,但是也租了处房,存了笔钱,瓷器店里的生意,基本是他在招揽,所以工钱也高。 “李果,等你长大些,你七哥说不定就有自己的铺子,到时你来帮忙。” 对李果这个临街的孩子,阿七很是照拂,他的这些话,并非玩笑话。 “嗯,那好。” 李果不知道他得长得多大,得像现在阿七这么大吧。 “下回,我要去起坡龙窑,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那个烧瓷的窑子啊,得有从那边到这边这么长,整整一条街那么长。” “哇。” 李果目瞪口呆。正因为是如此的长,才叫龙窑。 “有很多各地的商人,还有海商番商,出窑的日子,非常热闹,我带你去看。” 阿七第一遭看到起坡龙窑出窑的情景,还是跟随东家一起前去,那时阿七十五岁。也是那时起,阿七立下当商人的志向。 “嗯,七哥,说好了哦。” 满眼都是崇拜,此刻李果觉得七哥简直无所不能。 三人走过一家包子铺,果妹指着架上的包子,说着:“哥,这是虾肉包子。” “你怎么知道?” 李果很少会花钱去买熟食,集市虽然很近,但他舍不得花钱。 “娘上次买了一个给我吃。” 果妹对吃的绝对是过目不忘。 “哥不是给你买了环饼。” “嗯,那下次买好吗?” 果妹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包子。 阿七笑着,上前掏钱买下两个包子,递给李果。 “你们吃。” “谢谢七哥。” 李果接过,拿一个给果妹,果妹双手抓着包子,大口咬下。 阿七摸摸果妹的头,笑说:“还小,长大了媒婆可要踏破门槛啰。” 第22章 龙窑相遇 赵提举是位茶盐提举,来闽地多时,市舶司(海关)也去逛过,漕司也去晃过,这三者,都是给朝廷输送财赋的机构,官员们相互间频繁往来。 一日,赵提举带着赵启谟到市舶提举杨大人那边喝茶,聊起海贸,海外诸番的趣事,话题一偏,就也谈起本地的瓷器。 “此地盛产执壶,粉盒,有许多龙窑,最近的当属起坡龙窑,每年春秋烧窑,一窑能烧万余件,出窑日可是相当壮观。” 杨提举是闽人,再兼之担任市舶提举的职务,对此地的瓷器贸易了如指掌。 “一窑能烧万余件,那得是怎样的窑炉啊?” 赵提举听得一愣,他见多识广,知道有种窑炉,长如龙,唤作龙窑,但并不曾见识过如此大的龙窑。 “去了便知晓,初八开窑,也就两日后。” 杨提举看向听得目不转睛的赵启谟,又笑说:“小公子也一并前去吧,当日商贾无数,抬运瓷器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就是在京城也见不到这般胜景。” 赵启谟心里欢喜,但在长辈面前不敢失礼,只是恭谨颔首。 杨提举宅,在城东。 赵启谟很喜欢跟随老赵,去拜访这位杨提举。杨提举家里的稀罕物品特别多,大至能当房住的海龟壳,小至如蛋卵的珍珠,这是猎奇的;就是那火浣布啊,祖母刺啊,也无所不有,这可就是稀世的宝贝。 如果果贼儿看到,该多么高兴,他向来喜欢稀奇亮晶晶的东西。 来闽地一年有余,赵启谟谈不上喜欢这个地方,但许多东西都新颖有趣,而从海商那边讲述出的故事,更是离奇曲折,以后回到京城,这些都是谈资。 而毫无疑问,在京城纨绔面前,赵启谟不会谈起他和一位贫家子的比邻情谊。 初八,搭乘官船,前往起坡龙窑,四周矮丘众多,村落四散,以为毫无特别之处。越往里边走,越觉不对,只是条不宽的山道,夹道众多贩卖枇杷的农人。 “此地枇杷做枇杷蜜极佳,个大味甜。” 杨提举从农人筐中挑选出许多,随从用篮子装上——连篮子都自备了,可见杨提举也是惯吃。枇杷拿走,身后有随从将钱付农人。 走至山脚,过来几位抬竹轿的汉子,为首的认得杨提举,杨提举待人亲切,笑说:“再去喊顶竹轿来,我们这四人可坐不下。” 除去杨提举外,还有赵提举,赵启谟,以及一位年轻后生,是杨提举的友人。 “不必,我和启谟步行即可。” 老赵从来觉得只有妇弱才需坐轿子,何况以人代畜,终究不妥。 “虽说不劳民力,可老赵你也是迂腐,他们靠此营生,我等靠此便利,何乐不为。” 杨提举大大咧咧坐上,在轿上招呼“走走走。” 老赵上轿,那神情看着颇惶恐,也不知道是否畏高畏险。赵启谟坐上,新鲜好奇,四下张望。 一群人缓缓登上山腰,翠林鸟鸣间,不觉有游春的乐趣。 在山道上往下望,山路崎岖,也就在弯曲的山路间,赵启谟看到四五个人,这些人都是壮年,就其中有个半大的孩子,正是果贼儿。 那夜说着不来便不来,谁稀罕。自从果贼儿果然便不再过来。 赵启谟起先乐得安宁,而这安宁之下又有点怅然若失。 有时站在窗口,看着李家屋顶发愣,两人谈笑的样子恍惚还在眼前。 还有一年半,赵爹的任期满,按常规,赵爹会调回京城。 赵启谟很清楚,闽地,只是客居,为期三年。 这不会像离开京城那般,他和京城的伙伴们还会相聚。 如果李果是位读书人,或许他们日后还能在京城相逢。 可惜李果不是,也不可能走上仕途。 爹所谓的云泥殊途,再真实不过。 免得到时伤心,各不相干也好。 此时唯一好奇的,是李果怎么会在这里。看他随同的那些壮年,都做脚力打扮,只有一位穿着长袍,似乎有些来头。 李果在长宜街留家酒馆帮佣,时日比较长了,初春赵启谟还在城东见过他。 不知道他随着什么人,到这起坡龙窑来。 起坡龙窑,就位于山坡。 四人下竹轿,杨提举在前,他友人刘通判在后。刘通判在旁跟赵氏父子讲述此龙窑是何人所有,建于何时。刘通判模样约莫二十五六,年轻有为,身板竹节劲拔,样貌俊雅。刘通判是吉州人,说得一口标准官话,这点远胜官话说得太糟糕,而被踢出京城,派到偏南地当官的杨提举。 “龙窑都是依据山坡而建,利用它坡斜的地形,远远看着,像条卧龙。” 赵启谟随刘通判所指,望去,果然看到一条“巨龙”绵延在山坡上,神龙见首不见尾。 第18节 众人登上石道,往前行进,来到龙窑窑头前,只见四周开阔,早聚集数百人,人声嘈杂。 这数百人中,有官员,有商人,有仆役,还有许多村民。 赵启谟跟随刘通判,听刘通判讲解龙窑分为窑头,窑床及窑尾。 “烧造时,从窑门中投柴,这便是窑门。” 刘通判指着龙窑两侧的窑门,此时已出窑,但是窑身仍在往外窜热烟。 “我们所见的,这是窑头,窑尾可在那云深不知处里。” 刘通判仰望着往高处绵延的窑身,止步于此,似乎没打算上去。 赵启谟心里十分好奇,独自往前行走,见前方众多窑工在忙碌,不时有烧好的瓷器抬出来。 窑工浑身上下都是漆黑的,只有一双眼睛,一口牙齿还能辨认。他们用运输用具,从闷热的窑洞里拖出烧制好的瓷器,手脚并用在火窑内攀爬,又累又脏,没得停歇。看得赵启谟十分愕然,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知人世还有这样艰苦的事。 “可是哪位大宅的小公子,别来这里,脏得很。” 一位仆役打扮的男子,请走赵启谟,怕一身奢华的赵启谟沾染到碳灰。 “这些人,可都是此地村民?” 赵启谟用土话询问,他的土话不地道,不过见这位官家少爷会说土话,仆役露出惊诧之情。 “都是呢,世世代代爬火窑,爹爬不动了,儿子继续,要吃饭呢,小公子。” 仆役的样貌,不过三十岁左右的样貌,说话十足老态。 赵启谟听后兴趣索然,想着这人言语多有不敬,他是贵家子弟,可他也懂得人世的疾苦啊。不想再上前,赵启谟往后走,在半坡上,他和李果迎面对上。 赵启谟停下脚步,李果也停下来,李果身边的黑瘦少年问李果怎么了,李果说:“七哥,没事。” 李果和那黑瘦少年离去,两人有说有笑,轻松惬意,看样子,像似这男子带李果过来看龙窑出窑。 七哥?那人可就是合桥阿七? 赵启谟没做多想,回到头窑所在的空地,见父亲和杨提举坐在一个竹棚子下喝茶。 “小公子,回来啦,知寄刚去寻你。看来,他倒是丢了。” 杨提举悠然喝茶,笑语。知寄,就是刘通判。 赵启谟致歉,入座,一碗茶递到他面前。 不愧是市舶提举,携带来的茶碗是兔毫盏。 双手捧起茶碗,吹去茶沫,赵启谟缓缓饮用。 “小公子真是龙章凤姿,越看越喜欢。可惜我无女儿,可惜可惜。” 杨提举平素总和海商打交道,沾染了许多俗气,匪气,也是胡言乱语,这分明是说笑。他一个农家子后代,官一代,怎么攀得起赵家这样的皇胄。 害老赵差点喷茶,可也被茶水呛到,一阵咳嗽。 不会,刘通判过来,袖子脸上都是煤炭黑,明显钻过窑洞。 众人看到他,狠狠取笑一番,刘通判也不介意,自顾自说着:“我就是好奇它的内部构造。” 赵启谟喝下第二碗茶,思绪飘远。 沿着“龙躯”往下行走的仆役们,吃力抬着瓷器,一队又一队,踏上通往山脚的石道。就在这无数仆役间,夹杂几个散人,李果在其间,那位叫阿七的少年也在。 “七哥,哪担是你的?” “七哥,那我们搭船回去吗?” “七哥……” 李果和那位少年,逐渐在眼前走远。 曾经李果也总跟随在赵启谟身后喊着:启谟,启谟。 那是在海港,在衙外街,赵启谟总是装作不认识他,最多回头颔首。 第23章 它没得罪你,你吃它做什么 夏日,李果上屋顶更换遮挡的木板,他一眼就发现赵启谟寝室那扇紧闭的窗户大开着。很久没上屋顶,也久没有过逾墙行径,和赵启谟也很久不往来。 想着他傲慢不理人的样子——在起坡龙窑遇到,也是不理不睬,李果不免生气。 过去这么久,还是有些气恼,自己明明没得罪过他,突然就不当朋友了。 不当就不当,谁稀罕呢。 用绳子将新木板沿屋檐吊上来,李果用力拽着,搬到屋顶。他一个人,也没有帮手,自己能搞定。 把新木板盖住屋顶入口,李果想顺着桓墙滑下落地。 他从屋顶跳上桓墙,不禁朝赵启谟的窗户张望,知道寝室里确实无人。 他不在呢? 有点失落。 随即,窗上的一簇青葱引起李果的注意,那是一盆芦荟,长势良好,正在舒坦晒着太阳。 这是李果当初送赵启谟的芦荟,长大许多,芦荟叶抽长,肥胖,饱满。 哼,这是我送的芦荟,他还养着干么。 行动快于思考,等李果回过神,他已经攀爬上静公宅屋檐,站在西厢窗前。 不加思索,拿起窗上那盆芦荟,转身即走。 李果拿人东西,并没打算藏起来,他大大方方搁放在自家屋顶上,离那西厢窗户远远的。 本地居民,芦荟大多养在屋顶,不用浇水,有雨水,也不怕旱死。 拿来这盆芦荟后,李果没做多想,沿着桓墙滑落。 两天后,李果去海边找阿聪,顺便抓小螃蟹,用破网捞小虾。回到家,李果爬上屋顶,掀开木板,将小螃蟹晾晒。 小螃蟹晾在竹匾里,大大的竹匾,十来只小螃蟹,看着实在穷酸。 晾上小螃蟹,李果朝芦荟走去,网到十几尾小虾,自然不会浪费,随便和芦荟一起炒着吃,能吃就行。 此地沿海,鱼虾价廉,这么一捧小虾也换不了什么钱,当然是将它吃掉。 芦荟养这么大也没用,当然也是将它吃掉。 就掰两根最大的芦荟叶子吧,削皮,切块,和小虾炒一炒,再加把盐,便是美味。 李果馋着,听到身后有人喊叫,他回头,才察觉赵启谟站在西厢窗户里看他。 “果贼儿,芦荟还来。” 赵启谟字句很简单,他趴在窗上,手里捏着书卷,仍是以往熟悉的模样。 “我不送你了,现儿是我的芦荟。” 李果一个市侩小儿,才不讲什么礼仪。 “不仅不还你,我还要把它吃掉。” 李果说着,就蹲下身去掰芦荟叶子。芦荟叶子边沿遍布小刺,李果小心翼翼行动。他屏住呼吸掰下一叶,又去掰第二叶,赵启谟的声音已在身侧大声响起:“它何曾得罪你,你吃它做什么?” 李果哇的一声,拇指扎在芦荟勾刺上,拔出,一滴血液在拇指指腹上晕开。 他这是被赵启谟吓得,才不慎把手指扎伤。将拇指含口中吮吸,同时不忘怒瞪赵启谟。 “我看看。” 赵启谟拉出李果手指,拉到跟前,仔细察看,只是一个细小如针眼的小口子,他擦去渗出的血液,低头朝拇指喝气。 看赵启谟模样专注,李果反倒不好意思,急忙缩回手,不肯再让赵启谟察看。 “涂下口水就好啦。” 李果把拇指放在唇边,用舌头舔了舔。 “你翻墙过来,不怕被你娘发现吗?” 歪着头看赵启谟,发觉赵启谟似乎长高不少,眉宇间也多出几分英气。 “我娘去紫竹寺。” 赵启谟瞥眼地上的一盆芦荟,还有一支被摘下的芦荟叶,他回头看李果,认真问:“可以食用?” “把皮削去,切成一块块的,下锅翻炒下就可以吃。” 李果也不是经常吃炒芦荟,偶尔才吃上一回,这东西毕竟不是菜。 “好吃吗?” “还行吧。” “有毒吗?” “没有毒。” 李果狐疑瞅着赵启谟,这家伙该不是也想尝一尝? “你不能吃,你吃了要腹泻。” 这话真是一针见血,从未幸免的赵启谟显得无所谓。 “那你吃就一叶吧,余下的我抱回去照顾。” 虽然说芦荟不开花不结果,可是葱绿可爱,赵启谟又喜欢花花草草,怎么舍得它被吃掉。 “哼。” 李果气鼓鼓的抱胸,脸撇向一旁。 “喏,你用它去买别的吃。” 赵启谟摸索身上的钱袋,倒出一块小碎银,放到李果手心。 “启谟。” 李果喊住赵启谟,又将碎银塞回去。 第19节 “嗯?” “是因为你娘不许你和我好,你才不理我的吗?” 李果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启谟突然就不理他,他很委屈。 “不是。” 赵启谟抱着盆芦荟,摇着头。 他的衣服奢华漂亮,仪容整洁端庄,就是他的头发也一丝不苟梳起,没有一根凌乱。 而站在他对面的李果,穿着条裤筒高挽的裤子,裤子又肥又大,还洗得发白。上衣短小,露着大半的手臂,虽然不至于蓬头垢面,头发也仍是胡乱挽起,用根木筷当发簪。穷,寒酸。 李果没再问,他隐隐还是知道缘由,赵启谟不是第一个和他玩好,突然又不理他的小伙伴。 他是果贼儿嘛,总遭人嫌弃的。 “启谟,你……” 李果看着赵启谟的身影已经跃上桓墙。 “你好好读书,将来做大官。” 声音越说越低,往后可能也没机会说这些话吧。 低着头,鼻子酸楚,李果低身拣起芦荟叶子,想着自己也该走了。 “果贼儿,一会,我让书童拿份饭给你,你在家里,别外出。” 赵启谟腿脚便捷,已经回到西厢寝室里,他仍是站在窗口。适才李果那句话,他可能没听到。 “不用啦,我今天网了虾。” 李果摆手,他没仔细听清赵启谟说要送什么吃的给他。 从屋顶滑下,李果翻进厨房。 午后,家里只有他和果妹,果妹在厨房,照看水盆里的活虾,见李果进来,邀功:“哥,刚刚跑掉一只,被我抓回来。” 李果煮粥,用芦荟炒小虾。他和果妹围坐在一起,正要动筷子,听到门外有声音喊着:“李果在吗?” 李果出屋,见到一位仆役打扮的少年,捧着一件四方漆盒,正是木质饭盒。少年恭谨站着,文文静静。 这人面生,李果问他是谁。 “我是赵府二郎启谟的书童,名唤罄哥。” 少年的样貌,约莫十五六岁,对李果仍不失礼貌。 李果道谢,接过饭盒,沉沉甸甸。 等赵启谟书童离去,李果才打开饭盒,饭菜还热气腾腾,入眼的是蒸饭,五花肉,炸鱼,还有鸡蛋炒韭黄。 这应该也是赵启谟的一顿饭菜,只是吩咐厨房多做了李果一份吧。 第24章 学名李南橘 城西的街道,远不及城东热闹,自打跟阿七熟稔,李果不时往城东跑。他到牌坊前姜家瓷器店里玩耍,有时则是在城东大街闲逛。 姜家的瓷器店,不要十二岁的小娃儿,毕竟招的伙计,需要能搬运重物,能挑担的。再说小孩儿性子毛躁,失手摔坏物品不说,且也不懂招待贵客。 像李果这样的孩子,清闲不得,在瓷器店里,看人如何做谈生意,签契纸,可惜他是个半文盲,也只是学到点皮毛。 城东大街的生意,五花八门,李果走走看看,看人交易,听人吆喝。 夏日,光城东大街,就有四五个卖香饮子(饮料)的小贩,尤其以真珠楼前那家生意最为红火。 真珠楼,是城东巨富营建的酒肆,巍峨奢华,为城东壮景。此楼楼前开阔,对街树木成片,阴凉消暑,夏日聚集无数乘凉的人群,引来众多小贩。 真珠楼前香饮子,出售冰凉的各款果汁,无论你是要蜜水,杨梅汤,西瓜汁统统都有。 这类摊子,李果从来消费不起,他渴了喝井水。夏日,井水也很冰凉,消暑。 然而这摊饮子铺生意实在好得咋舌,李果连续数日站在人家竹伞下围观,还曾过去问人家要不要伙计。 自然是不要的,每家饮子的制作方法都不大同,自然不肯外传。 如果实在再找不着活干,李果只能去他大伯李大昆的酒楼帮忙,这是令人沮丧的事。 饮子不知道如何制作,然而夏日卖卖西瓜倒是不难,只是所挣微薄。 胡乱想这些事,李果往城东大门走去,出城门前往海港。 果娘在孙家仓库一侧的厨房里烧饭,给搬运货物的脚力准备吃食。 这些在海港干活的脚力,年轻力壮,轻易能扛起一大麻袋的货物。 李果进厨房,看到果妹在摘菜叶子,凑过去帮忙。果娘在灶前烧水,见李果过来,也只是瞥上一眼,又安心去忙碌。 这孩子懂事勤快,果娘还放心。 “我跟柳账房问有没有活儿给你做,柳账房说要识字的。” 果娘往灶里加柴,话语平缓。 “娘是没能力供你读书,要不你聪明着呢,怎么会比别人的孩子差。” 李果闷声听着,将摘下的蔬菜叶子抱到篮筐里。 在城东,李果问过很多铺子,不管是卖陶瓷卖真珠(珍珠)卖茶叶卖丝绸香药的,都要识字的伙计。 身为白丁,也只能干跑堂,脚夫,仆役,水手,窑工这类活吧。 “娘,我想去跟阿聪挖牡蛎,一日钱不少呢。” 李果不是第一次提这件事。 “那不行,多遭罪啊,割得手脚都是血,天不亮就要开始忙活,到日头下山才能歇口气,吃得也不好,海风又大。” 果娘觉得日子勉勉强强还过得下去,她是渔女,自然知道靠海吃饭的艰难,她不舍得儿子这么小,就去吃这样的苦。 听到娘再次不同意,李果没再说什么,确实是份苦差事。 傍晚,李果带果妹回家,烧水打算煮粥,发现米缸见底。 李果从床下取出钱罐,点上四五十文钱,打算去米店买米。 “果妹,你看好灶火,哥哥去去就来。” 灶上的锅,在烧水,就等下锅的米。 “嗯,好。” 果妹乖巧蹲在灶前,看着柴火。 李家的柴火,不是木材,都是城外捡来枯枝树叶,要烧热一锅水可不容易。 李果匆匆出门,赶往米店。李家好米吃不上,最便宜的大米买下一升,没剩一个子儿回来。 李果存的那点钱,买不了几升米。 提着一小袋米归家,天还没黑,李果加快脚步。走到家门口,见家门开着,想着娘还不到回来的时候,李果狐疑进门,竟看到站在厅堂上的一个熟悉身影,一时没了反应。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赵启谟。 赵启谟背手站在简陋的厅堂,打量李家,他的书童侍立在一旁。 “启谟?怎么是你?” “你怎么上我家来?” 连续两句问话,李果实在太惊诧。 “怎么,不欢迎我?” 赵启谟微微笑着,袖子一挥,入座李家唯一像样的一张椅子。 “我放学过来,见厨房升起炊烟,以为你在。过来拜访,才听你妹妹说你外出买米。” 李果看向果妹,果妹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抓着份枣糕,正吃得津津有味。 “那那,找我有什么事?” 李果讷讷问着,和赵启谟相识这么久,赵启谟从来不会到自己家里来,何况李家破败,也实在不是他这种身份能来的地儿。 “无事,只是顺便看看。” 赵启谟十指指尖并合,环视四方。 “穷人家的房子,有什么好看。” 李果搬来一张矮凳,在赵启谟身旁坐下。 “你近来可还在酒馆帮佣?” “好几日没去,不缺人了。” 赵启谟想,难怪最近放学归来,时常能看到李果在家里的身影。 “那有何打算?” 穷人家的孩子,十二岁了,不会养着闲逛,赵启谟自来闽地,对底层接触频繁,知道他们的生活。 “明日再去城东店铺问问,看缺不缺人。” 李果就是一根筋的想去城东混,他太喜欢那个地方了,热闹,富有,生机勃勃。 “不过他们招伙计,都要识字。” 李果低声说。 “卖包子羊肉,面食之类,伙计不需要识字,你问过这类店铺吗?” 赵启谟看到李果一脸忧愁,知道他是找不到活干。 “可是七哥说这些学不到本事。” 李果找工也有目,要么工钱高,要么能学到本事。 “买卖陶器,香药的伙计,不只要识字,还得懂番话。想入行,得有人带你,何况你尚小,长到十五六岁,才有人要。” 赵启谟不知道那个合桥阿七跟李果说了什么,在赵启谟看来,阿七有着十足的运气,得贵人提携,而李果并没有。 第20节 “可到我十五六岁之时,我也仍旧不识字。” 李果想赵启谟不会懂得不识字的痛苦,他在县学里就读,以后还要凭着学问,当高官呢。 “那阿七如何识字,他是个孤儿?” 赵启谟对这位合桥阿七有几分兴趣。 “合桥有个老书生,和阿七娘很好,教阿七识字。” 那还是阿七的娘亲去世后的事情,恰好有这么个人,照拂阿七。 “果贼儿,我让罄哥教你读书识字,不过你要好好学习,我会检查课业。” 赵启谟笑语,他也是突然想到这个法子。 “真的?” 李果双眼发光,小心求证。 “真的。” 赵启谟眉眼含笑。 罄哥着急,憋红脸说:“公子,我才疏学浅,可教不了他。” 赵启谟仍是微笑:“只是蒙学,教得了。” “从今起,也不能再叫果贼儿,李果这名字也有些粗陋,要取个学名。” 赵启谟想了想,说:“就叫李南橘如何?” “好好,启谟取的都好听。” 李果兴奋不已,此时早将要煮粥的事抛得老远。 “我该走了,再坐下去,一会赵朴要出来寻我。” 赵启谟起身致别。今日爹娘不在,可是赵朴看他放学这般久还没回去,会着急寻找。 李果将赵家主仆送出门口,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西灰门。想着有人要教他识字,李果春风满面。 第25章 又是丙,又罚写 城东牌坊前有家柳冒儿包子店,每日顾客络络不绝,排起长队。 这家包子店,出售的包子有荤馅有素馅,贵的从蟹黄,羊肉到便宜的腌笋萝卜都有卖。一家店铺生意,从权贵做到平民,贵贱皆喜爱,也难怪生意这般好。 天刚亮,包子铺才开门,李果过来问还要伙计吗?声音怯意,手用力擦平裤子上的褶皱。 老伙计武大头瞅着李果,问:几岁了。“十二了。”李果回答。 “过来。” 武大头将李果喊进店里,李果跟着他绕到厨房。 厨房里热火朝天,剁肉的,剁菜的,擀面的,包馅的无数人。 李果被领到刚出笼的一屉包子前,热气腾腾中,李果呆看茫然。 “夹包子” 递来一把竹夹子,李果接过。未做思考,夹起一个包子,放到一只大碗里。 “要七个。” 武大头严厉呵斥。 李果往碗里连夹五个,还没夹完,又听新要求。 “七个外还要六个,不许数,动作要快!” 李果脑子里快速算着七加六十三,碗里五个,还差八个。 一口气将八个包子夹入碗中,堆得老高。 “放下,来,我考你。” 李果听话放下竹夹子,听说要考,也不知道要考什么,只是认真听着。 “虾仁包子二文一个,买八个,笋干包子一文两个,买六个,要收多少文钱。” 武大头出的考题,还是算术。 “不许数手指,快算。” 看到李果举起手,武大头喝止。 厨房几位佣工,起哄说:“大头,你又在吓唬小孩儿。” “十九文。” 李果几乎立即回答,他可是果贼儿,卖过梨子卖过桔子,怎么可能不会算术。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武大头弯身问李果,和颜悦色,言语温和,可见适才是故意吓唬人。 “李果。” 李果仰起头笑答。 靠算术,李果在柳冒儿包子店找到一份工。 柳冒儿包子店的生意从早到晚,顾客一波又一波,大大的店铺,两个售卖位置,都排满人。 像李果这么大的孩子,过来也只是打下手,但是不收愚钝,手脚不灵活的孩子。 被武大头告知明日一早过去,李果欢喜奔往海港,告诉果娘这个好消息。 自此,李果在柳冒儿包子店干活,拖地抹桌,给厨房的人打下手,偶尔铺面的人忙不过来,喊李果过去帮忙数包子售卖。 要到太阳落山后,李果才会返家,这时果娘和果妹早回来,果娘烧好饭。 夜里,李果还得抱着纸笔去静公宅后院等候,罄哥会过来,领李果登上二楼,到他的仆人房里。 罄哥受自家公子所托,不敢怠慢,教读教写。 李果学得很快,停留片刻,揣着笔纸就又归家。 李家原本夜里难得点灯,天一黑就去睡。为让李果学习,果娘买来灯油,也给准备上矮桌凳子。 李果是个聪明的孩子,一教就会,就是那字实在丑得不忍直视。 赵启谟让罄哥每二日教李果十字,并且李果的作业还得拿去给他看。还会评分,还会批改,用朱色墨,俨然一位严苛的老先生。 李果的字丑,歪歪斜斜,支离破碎,赵启谟往字上圈个红圈,再于红圈旁批:笔稳字正,不可胡写。并在作业右上角,朱笔评个“丙”。第一等是甲,最末等是丙。 李果每每看到如此低的评分,心中是不满的,然而他基本上见不到赵启谟。教他的是书童,赵启谟在书房读书。有时运气好,抬头见上赵启谟从门外走过,也已是极开心的事。 传话是书童,传递作业也是书童。 起先每次到赵宅,李果都提心吊胆,遭赵家其他仆人侧目和质疑,也害怕遇到赵夫人和赵提举。 后来仆人对他习以为常,赵提举撞见李果,只是笑语:“不错,好好学。”,赵夫人,显得冷漠,傲慢,但静默,她也并不驱逐李果。 李果没有耽误赵启谟的课业,和赵启谟也没有什么接触。 大概也因为,李果衣着虽然陈旧,不体面,但很整洁,比往常改变许多。十指干净无垢,半长的发虽然仍挽起,但会用发须系绑,不让头发蓬乱。 罄哥教李果识字,阿七教李果处事。 夜里,李果再次登上静公宅二楼,瞅见赵启谟的书房灯亮着,窗纸透出橘黄色,心里竟也暖暖的。 李果没去过赵启谟书房,偶尔赵启谟会悄悄过来看他,也只是一瞥。 今日,将昨夜在家写的作业递给罄哥,罄哥接过翻看,说:“比往时要好些。” 虽然上面的字,仍歪歪斜斜。 “我拿给公子看看。” 罄哥拿走纸便去找赵启谟,不会回来,无奈将纸递给李果。 李果瞅见纸上仍写着个朱字“丙”。和背面那个红色的丙在同个位置。李果的纸正反面都会写字,为了省纸。 而且在“云”(雲)字上红笔圈起,朱批:罚抄十遍。 “明明端正多了,又是丙,又罚写。” 李果是不满的,嘟囔着。 罄哥笑说:“云(雲)确实没写好,上头和下头遭腰斩,断成两截。” 李果拿过去仔细看,确实是把云字腰斩了,太凶残,就也不再发出抗议。 不就是抄十遍嘛。上次罄哥让他写五个字,五个字都被罚了,这次算轻的。 罄哥每夜验收前夜教的,念字让李果默写,李果字是难看,但记忆力好。两日学十字并无压力。 “今夜,教雷,电,雪,风,雹。” 罄哥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他的教程全来自赵启谟,等于是代赵启谟教李果。 李果凝神聚气,认认真真听着。 也是李果年纪轻,精力好,换成其他人,在包子店忙活一天,晚上还得学识字,早累趴。 然而孩子的心性最难束缚,好在李果并非心血来潮,他是认认真真在学习。 对他而言,识字与否,意味着每日攒的钱多与少的区别,意味着包子店当伙计和瓷器真珠店当伙计,这可差别可大着。 回到家,在昏暗油灯下,李果读写新学的内容,果娘在旁听着,心里惋惜着没能力将这孩子送私塾。 可也是福气,遇到贵人相助。 果娘对赵启谟这个孩子并无印象,很少见到。只是听李果启谟启谟的提,知道和李果玩得好。虽然李果说是赵家公子让书童教他识字,果娘也仍然以为是赵提举的善意。 毕竟这位叫启谟的赵家小公子,也才十三岁。 “果子,早些睡,明早还要起来。” 果娘先回房,穷人家睡得早,这个时辰对果娘而言,已经很晚。 第21节 李果专注于笔纸,仿佛没听到。他边写边读:“风,风,风……” 第26章 敬字亭 书肆 书写用纸,白洁,柔滑,和李果平日能接触到的粗糙、泛黄纸张——清明烧的冥纸,不同。 李果很爱惜它们。 起初,罄哥给李果一摞书写用纸,约莫二十张,裁得整齐,到现在,李果用去大半。 舍不得用,一张纸正面写完写反面写,密密麻麻都是字。 就是这样没失去书写用途的纸,对李果而言,也仍是用途广泛。 一夜在赵宅,罄哥从赵启谟书房里拿来块点心给李果,李果取出废纸正准备包食物,被罄哥看到,连忙制止。 “但凡有字的纸,哪怕再零碎,也要收起来,拿去敬字亭焚烧。” “那也不能用来擦屁股啰?” 李果非常吃惊。 “那自是不可以,不行!” 罄哥激动得涨红脸,他平时说话温和,也是一时着急。 “我有好多写字的纸,都拿去那什么亭烧了不是很可惜?” “敬字亭。” “这种纸做饭的时候,比稻草还好引火,都要拿去敬字亭烧掉吗?” 李果相当惋惜,废纸本来是用途广泛的东西,既包东西,还能擦屁股,还能当火引子。 “要的,公子废弃的纸张,都收在纸篓里,每隔几天,我会带去敬字亭焚烧,你那些废纸,也拿来予我。” “不要。” 李果讲究实用,不浪费,什么带字的纸都得去专门的地方烧掉,还不能有其他用途,不合情理嘛。 穷人根本不这么过日子。 “可知,尊重圣贤、敬惜文字。” 赵启谟不知道何时站在门外,装得一本正经,俨然是老赵模样。 “那,那便拿去敬字亭烧吧。” 李果喃喃说着。 “你受学时,没拜孔圣,不用守这儒门规矩,只是别再拿去当厕纸用。” 赵启谟嘴角明显上扬,大概觉得李果十分有趣吧。 “知道了。” 李果觉得读书人真麻烦。 回到家,李果将废纸收集起来,坐在床上一张张查看,几乎每张都写有“丙”字,鲜红满目。 “哼,他字好看,就老嫌弃我字丑。” 在写“丙”的纸张上,有那么几张赵启谟还写了批语,什么:“罚抄十遍”,“歪歪斜斜,执笔不稳”。“逐字重抄”等等。 李果起先看得懊恼,渐渐又不恼了,仰躺在床上,举着纸张笑语:“他的字,真漂亮啊。” 赵启谟的字不够稳重老成,但秀劲谨严,十分生动。 李果看不出书法好坏,直觉得赵启谟字真美。 李果挑出五六张有赵启谟批语的纸张,掀起席子,将纸张压在自己席子下。 舍不得拿去烧,拿去当火引,拿去包食物。 敬字亭在城西和城东各有一座,这是书童们的去处,李果以往还真不曾听过。 城西的敬字亭,就在衙坊,柳漕司宅后一条幽巷里。李果没去过。 柳家大公子柳经相当刻薄,只要有穷人家孩子在他家宅子附近悠晃,他的仆人就会去驱赶。李果因为这个原因,很少去那一带玩。 李果夜里到赵宅,有时会遇到柳经。只要听到柳经的声音,罄哥就会将门窗关上。 “罄哥,你也讨厌他吗?” “倒不是,他的书童筝儿和我要好,被他瞧见,要取笑我哩。” 有时候,孙齐民会过来,他第一次在赵宅见到李果十分惊喜。还一度想捐助李果一套文房用具,什么笔筒笔搁,印盒水注,臂搁镇纸,统统都有,听得李果瞠目结舌,赶紧拒绝。 巨商的娃,就是不同凡响。 孙齐民来找赵启谟,都是来求教功课。听罄哥说,考前一天,小孙必到。 赵启谟在书房里指导小孙,言语温和——书房离罄哥的仆人房很近,夜里能听到书房里说话的声音。 两个学生谈诗歌,谈格律,李果一个字也听不懂,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执笔,在纸上默写。 “黍,下面写错了。” 罄哥手指敲桌。 “这字好难。” 李果将写错的字涂抹,重新写下,这次倒是写对了。 适才,李果神游太虚,想着:他待我这么凶,待小孙倒是极好。 “罄哥,你知道他们谈的是什么吗?” 李果抬头问。 “谈格律呢,仄仄平平仄,平平平仄仄。” 罄哥字识得不深,书读得不多,但他之前在别人家,也当过几年书童,耳闻目濡。 李果一脸懵。 什么遮遮瓶瓶,听着倒像在打瓦罐。 “不懂吧,这是作诗的平仄。” “罄哥会作诗吗?” “不会。” 罄哥只是个书童,不要求有这样的技能。 “罄哥,你上次说有什么猫红本,用来练字,字就会好看。” “描红本。” “贵吗?” “贵倒是不贵,要去书肆买呢。” 李果知道书肆,城东就有一处很大的书肆,肯定什么书都有得卖。 上书肆买书这种事,李二昆家是从没有的,李二昆就是个文盲。 听儿子说要买书,果娘愣愣说:“娘不知道哪里有卖。” 果娘没去过城东,书肆这种地方,她一个渔女更是从未踏足。 “果子,你白日要在包子铺干活,晚上商肆也关门了,上哪买去。” “就在包子铺不远呢,我偷偷跑去看看。” 李果回答。 第二日,李果果然溜去书肆,站在书铺外头踟蹰不前。 他的年纪,像个书童,衣着打扮却不是书童,一看就是粗鄙的贫儿。 书肆里尽是文人,穿长袍,拿扇子,目中无人,开口就是高深莫测的话语。 李果沮丧想着:赵启谟长大后,该不是也这样。不,不会的。 李果鼓起勇气,踏人一家书铺,立即引得铺内购书闲谈的文人、书童们侧目。 “有,有卖描红本吗,我我要一本。” 李果站在柜台前,手捏着小钱袋。 掌柜探头将李果打量,饶有兴致。 “小孩,你要描红本做什么?” “我要用,多少钱?” 李果刚开口,就将钱袋里的铜板往柜台上倒,他显窘迫急促。 “果贼儿,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来。” 一个嘲讽的声音响起,李果抬头,瞅见他的二堂兄李才淑。这人十六岁,高瘦,脸上没肉,眼睛凸出,因此小时候得个“水鸡”的诨号。 “我买书,怎么不能来。” 李果已从掌柜手里接过描红本,自顾收起铜板。 “哈哈,大字不识,也敢说买书。” 李水鸡收起扇子,从李果怀里抽走描红本。 “还我。” 李果跳脚要抢,李水鸡举高。 “你老娘整天跟人哭穷,还有钱给你买书,啧啧。” “书还我,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李果挂在李水鸡手臂上,又抓又挠,十分凶悍。 也是新仇旧恨,李果以往在大伯家待过,李水鸡老是欺负他。 第22节 “休得在书肆喧闹。” 声如洪钟,一位高大的年轻书生排开围观的众人,挺身而出。 “才淑,把书还那孩子。” 李水鸡面有悻色,扯下挂他身上的李果,将描红本丢给李果。 “秦兄,我和小孩儿耍着玩呢。” 转过身,李水鸡已经堆上一脸笑意。 李果离开书铺前,特意留意这位被唤秦兄的男子,这人剑眉星目,相貌堂堂,李果不禁多看两眼。 第27章 喜宴 从商虽好,不如当官,有钱不如有权。抱着这样的想法,李大昆发家后,让两个儿子都去读书,想着哪日祖坟冒青烟,出个当官的,何等威风。 想是这么想,奈何两个儿子都不是读书料,大儿子李才明便也就继承家业,跟李大昆管理酒楼。 李才明读书作诗是不行,做生意特别会钻营,是个人精。 二儿子李才淑,在私塾读了五六年书,写着狗屁不通的文章,在文圈里没人理会他,和市侩无赖倒是处得亲密。这人虽然读书庸能,但擅长瞒天过海之术,李大昆只知他学业无成,并不知道还会吃喝嫖赌。 李夫人死命罩着,宠着。 李才明年纪轻轻就是永丰楼的少东家,他样貌比李才淑周整,跟他爹李大昆一样干练会来事,父子两人无论是走路身姿,势利抠门都一样一样。 年底,媒人给李才明说门亲事,意图将城东陆家药店陆栎凡的三女儿嫁他。 人人都知陆家三姑娘大盆脸,小眼睛,腰如水桶,长得丑。 长得人模人样的李才明起先是拒绝的,禁不住媒人那张嘴,夸姑娘长得是没酒楼里的伎艺姑娘好看,可是这姑娘会生财。 这点倒是真,陆三姑娘精明泼辣,在药铺里执柄戥子称,方端大气,会做生意。 李大昆对这样的姑娘做他儿媳妇十分满意,李才明始终纠结在“丑”上。后来听媒人说有丰厚嫁妆,才被说动。 陆家药铺,可是此地最大的药铺,陆栎凡的富裕,更甚李大昆之上。 婚事谈下,日子订好。一向吝啬的李大昆,一改故辙,决定办场轰轰烈烈,大出风头的喜宴。无数请柬,请遍城东的富人,城西的权贵。 做为穷亲戚,还是至亲,李果看到请柬的时候,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不去。” 果娘默然坐在床边,愁眉不展。她的忧愁不是李果闹脾气,而是贺礼。 哪怕李大昆对他们母子再刻薄,可这人终究是李二昆的兄弟,侄子成亲,是很大的事。 既然送来请柬,就不得不去。 二昆家穷,人人皆知,薄礼就行。只是,难免得遭李大昆夫妇的白眼。这才是果娘为难的事。 再难的事,自从李二昆出海失踪后,这么多年,果娘都遭遇过。 夜里将积蓄拿出,想着李果没有件像样的衣服,给他做一件。 李大昆儿子的婚宴,会有许多近亲远亲在场,果娘不想果子穿得太差,被人轻视。 两日后,果娘将件新衣拿给李果穿,还将一份礼物塞李果手里。 “我跟你堂婶说了,你堂叔会带你去,他会照顾你。” 果娘叮嘱。 “哦。” 李果回应声有气无力。 他丝毫不想去,然而娘亲又一再嘱咐,不可丢了他爹的脸。 李果差不多已经忘记爹长什么模样,脸也记不清。 果爹是水手,常年跑船,一年也没有几天在家,父子俩相处的时光很短暂。 “你长得这么高啰,快追上娘,要懂事,别说小孩子脾气的话。”“坐在席位上,别人动筷子,你再动,不要没吃相。不要喝酒,喜宴结束你就回来。” “好,娘,我知道啦。” 李果点头。 “去吧,去了你堂叔家,要问堂叔好堂弟好,他们年长你,不能没大没小。” “知道啦。” 怕娘再继续念头,李果提上礼物,急忙出门。 路上,李果想着娘也真是的,硬要他去参加婚宴,他要不去又怕娘伤心,说他不懂事。 爹那群亲戚,从来不管我们死活,不去认识又怎样。 人情如此,对于穷亲戚,就跟穷神瘟神一样躲避不及。 堂叔家,李果还是知道怎么走,李二昆在时,也曾带李果串门。 李果上门,堂叔堂兄都在,两人也提着礼,显然正准备出门。 “堂叔好,堂哥哥好。” 李果鞠躬,起身,正视这两个粗布衣服的亲戚。 “果子啊,长这么大啦。” 堂叔拍拍李果的头,李果歪头。 “这孩子长得真俊啊,像阿匀。” 堂婶是个矮胖妇人,声音尖锐。 阿匀是果娘的名字。 在堂叔家,没耽搁,三人结队出行,前往位于城东的李大昆宅子。 李大昆家,说是在城东,只是挨着城东的边,不过确实是座大宅。此时张灯结彩,客人鱼贯,人声鼎沸。 也亏果娘想得周到,让李果自己来,李果东西南北可能都找不到,到处人挤人,嘈杂混乱。 跟随在堂叔堂兄身边,来到大堂。大伯和伯母都在,大堂哥李才明也在。全是盛装打扮,特别金贵。 堂叔也好,李果也罢,都是穷亲戚,贺礼微薄得不屑一顾。堂叔赔笑致贺,大伯伯母脸上冷漠,两言三语打发。李果跟随上堂,站在堂上,不怯场,把身子挺得笔直。 穿着大红衣服的大堂兄、大伯,都对李果不屑一顾;满头金玉的伯母丢给李果一个凶恶眼神,让李果赶紧下堂,别挡后面的人。 送过贺礼,堂叔带着两个孩子出大厅,到院子里找个位置坐下。 他们这些穷亲戚,不是贵客,没人接待,也没地方歇脚,一口茶也喝不上。 李果四处张望,发现院子里有处地方摆设茶果,甜品。 满院子的大人孩子,那人过去拿点吃的,这人过去拿点吃的,自己来,仆人们招待不来。 李果也过去,拿上自己的一份茶果,还不忘带堂哥一份。 堂叔这个儿子寡言,害羞,缩在角落里。 坐在石阶上,李果想着喜宴什么时候开始,问堂叔新娘子什么时候到。堂叔正在和熟人唠嗑,没理会李果。 吃完茶果,李果等得实在无聊,又起身闲逛,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成亲,十分好奇。 听几个老妇人聚在一起碎嘴,说新娘子妆奁非常丰厚,有什么什么,非常贵重。旁边几个小孩儿说要去看婚房,鬼鬼祟祟离去。 李果控制住好奇心,没跟过去。 他站在大厅外,看携带礼物的人们,进去贺喜。 同样在此处围观的人特别多,尤其是孩子们。 管家大声报客人名,客人陆续入内。都是些贵客,排场大。 管家每报一次,围观在外头的孩子,就也起哄跟着喊。 李才明让仆人出来赶走孩子,孩子们根本不听。 等李才明亲自走出来,这群邻里的熊孩子们机敏的一哄而散。 “你在这里做什么,没人教的东西。” 正好逮到李果探头,李才明使劲拧李果腮帮子,李果啊啊叫着。 李才明松手,转身又返回大堂。 李果恶狠狠地盯着李才明的背,双眼几乎要喷火。他捂住一边腮帮子,疼得眼角泪花。可恨李才明转身走得快,要不,要不也不能怎样。 娘叮嘱过,不可以丢爹的脸。 李果虽然皮实,可李才明恶毒的样子,那一拧,那一句骂,让他忘不掉。 返回堂叔身边坐下,愣愣望着月亮,委屈想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一时竟像是痴呆了。 “果子,吃喜宴啦。” 不知道过了多久,堂叔摇动李果,李果回头,堂叔看到这孩子一脸的泪水。 “怎么哭了,快擦擦脸。” 堂叔扯袖子帮李果擦泪。 第28章 可敷可吃 李果左腮帮子淤青一片,果娘问哪来的伤,李果说自己不小心,磕到柜角。 起先李果也没当一回事,他皮糙肉厚,想着很快会消去。 去包子铺忙活,武大头问他:“果子,谁把你拧成这样,下这么重手。”李果回;“被狗咬。” 被只穿着喜服的疯狗,扑来张嘴伤人。 夜晚去赵宅,把作业递给罄哥,罄哥诧异问:“果贼儿,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第23节 “还没消失吗?” 李果眼角耷拉,无精打采。 “好严重,你看。” 罄哥拿镜子照给李果看。 橘黄灯光下,仍可见下巴靠耳朵那个位置淤青一片。李果皮肤白皙,白日看更明显,也难怪白日在包子铺,不停有人问。 “难怪摸着还会疼。” 李果捂住腮帮子,神色沮丧。 只是一拧,下手恶毒,才会留下这样明显的伤痕。 “怎么了?” 赵启谟站在门口,探进身子。他路过,正好看到李果在照镜子,罄哥还围在一旁。 “没事。”李果将镜子还给罄哥,装作无所谓。 “我看下。” 适才李果分明歪着脸照镜子,还用手指摸脸,察言观色,分明有事。 赵启谟摆正李果的脸,立即发现左腮帮子上的淤青,他嫌看得不仔细,还拿烛火凑近看。 那一片淤青呈椭圆形,乌青,越往中间,颜色越深,还有几点暗红夹杂,看着惊心。 “谁打了你?” 赵启谟放下李果下巴,挨着书桌坐下。 “手指拧,不是打。” 李果眼睑低垂,看着自己的手。 他一度觉得自己很讨人嫌,不得人喜欢,也皮实得觉得无所谓,你不喜欢我,我还不喜欢你呢。但是,莫名遭受恶毒的言语和行径,李果心里还是十分难过、委屈。 “罄哥,你去厨房,叫厨子拿三个鸡蛋下水煮,煮好,你端上来。” 赵启谟言语波澜不起,只让煮鸡蛋,也没说要干么。赵启谟没见过手拧能形成这么严重的淤青,倒是看过有些人家打仆人,下手狠辣,打得手臂小腿都是乌青,和李果脸上这伤倒是类似。 罄哥知道鸡蛋用途,随即下楼去。 “和人打架了?” 赵启谟问。 “没,没打架。” 这一年,李果老实许多,很少会跟人打架。 “没打架,这伤怎么来?” “手指拧的。” “谁拧你?” “大伯的儿子,大堂哥李才明。” 李果不敢让果娘知道,他在大堂哥婚宴上被欺;,怕娘难过,也不想告诉包子铺里的人,怕人笑话。何况他一个孩子,挨了大人的骂被拧,外人肯定都以为是他不对。说给赵启谟听倒是无所谓,为什么无所谓,李果也说不清。 赵启谟知道李果的大伯李大昆,是个吝啬的富商,待李果母子特别刻薄。来闽地多时,赵启谟自然也听闻过永丰楼的少东家李才明,这人就是李果的大堂哥。 “你干什么事了,他要拧你脸?” 在赵启谟看来,这种行径,简直如同妇人扎针,使坏一般。如果李果做错事,身为长者要教训他,可以打手心,拧人腮帮子这种事,还下这么重手,阴险恶毒。 这不是长者对幼年应有的教育,恐怕夹带私恨。 “我没做错什么事。昨日大堂兄成亲,我站在大厅外看贺喜的客人。好多人都在观看,那么多人,就来拧我,还骂我‘没人教的东西’。” 李果漂亮的眼睛里,透着冰冷的恨意。 “我没做错什么事。” 李果重复着:我没做错什么事。他清楚,大伯家的人,一个个都对他恶劣,不是因为他多惹人厌,而是这些人本来就不喜欢他,作践他。 “为去参加喜宴,所以做了这身衣服吗?” 赵启谟指着李果身上的那件桔色短衣。 “嗯,娘新做的。” 李果说时,眼角一抹红,似乎心酸得要落泪。他低下头,偷偷用手指揩,再抬起,已经消失。 “把作业给我,我看看。” 赵启谟不再问淤青的事,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喏。” 李果将一张纸递给赵启谟,上面的字看着也还周正,比以往要好,大概也就赵启谟三四岁时,蒙学的书写水准。 “没有错字,还算端正,给你个‘乙’。” 赵启谟提起笔,在纸张左下角书“乙”。 第一次拿到“乙”,李果没有惊喜,接过纸,愣愣看着赵启谟。 “一会,罄哥回来,你将鸡蛋剥壳,用手帕包起,压扁,趁热捂在淤青处。可活血化瘀,消去乌青。” 赵启谟开始吩咐事情。 “三颗都是让你捂脸,不要先吃了。” 鸡蛋在贫民家是珍贵食物,李果又馋,赵启谟才特意叮嘱。 “哦,知道了。” 李果这才明白,刚才赵启谟为什么叫罄哥去厨房煮鸡蛋。 原来鸡蛋还有这样的用途,竟然不是为了吃去煮,而是为了敷伤。穷人家根本不这么过日子嘛。 得到李果“知道了”的回复,赵启谟起身,朝门口走去。平时这个时候,赵启谟都会在书房读书。 “启谟。” 听到李果喊他,赵启谟回头。 “你真好。” 李果仰脸笑着,露出一口齐整牙齿,他白皙的脸庞,呈现一处令人心疼的淤青。 赵启谟无动于衷,面无表情离去,走至自己的书房,迈过门槛,他脸上才绽出笑容,明显憋了很久。 半个时辰不到,罄哥带熟鸡蛋上来,取出一颗,剥壳,用手帕包住,压扁,帮李果捂脸。 “疼疼。” 李果手托下巴,小声叫着,眼角泪花。 “来,自己按住。” 罄哥和李果换手。 李果捏着手帕,将压扁的热鸡蛋贴脸,他老老实实敷着,不想浪费这特意煮的鸡蛋。 等到鸡蛋没什么热气了,李果打开手帕,把扁扁的鸡蛋吃掉。 “罄哥,下颗给你吃。” 李果鼓着腮帮子,吃得挺欢,这会倒是不喊疼了。 “先把淤青拔掉,再说吃。” 罄哥年长李果几岁,沉稳可靠,他给鸡蛋剥壳,压扁,如法炮制,再递给李果敷伤。 三颗鸡蛋,完成敷伤任务后,都被入腹。李果吃掉两颗,罄哥吃一颗。 赵启谟进来的时候,正见李果和罄哥在吃鸡蛋。 “弄好了?” “唔,好了。” 李果正兜起手帕里的破碎蛋黄,塞进口里,猛点头。 “我看看。” 赵启谟抬起李果的脸,拇指和食指贴着李果清秀白皙的下巴,将下巴板动,端详李果左边的腮帮子,果然乌青消去不少,看着没有那么触目惊心。 “都说好啦。” 李果粗暴拨开赵启谟的手,他是不好意思。李果坐在椅子上,赵启谟站着,居高临下,李果脸仰起,赵启谟凑过脸来看的时候,他那张脸挨得很近,很有压迫感。 “是好上许多。” 赵启谟言语没有起伏,他收回手,若无其事转身离去。 热鸡蛋敷伤的效果,委实不错。第二日,李果脸上的淤青淡化,又三日后,消失无踪。 第29章 吴屠户和猪肉的风波 李果每月的工钱,加上果娘的工钱,应付一家的吃用,稍微有余钱。 果家穷惯了,生活非常节俭。 除去买粮钱,油盐钱这类必需,其他的能省则省。果家好几天才去一趟菜市场,买的无非是豆腐,豆芽菜这类价廉的食物。 买肉得逢年过节。 清早,李果去菜市场买点腌瓜,看到鱼贩那边,几尾杂鱼堆在一起贱卖,便想去问问价钱。 果娘带回的剩菜,往往是鱼头鱼尾——肉少,都是骨头和刺,果家很久没有吃过一条完整的鱼。 李果刚挨近鱼贩,就感受到身旁一道炙热的目光射在他身上。 这目光的源头,正是屠户吴臭头。 无论春夏秋冬,吴臭头都罩着一条皮制的围裳,那件围裳臭味浓重,日复一日沾上血迹肉渣骨渣,从来不洗。 第24节 不只围裳,他身上的衣服污浊,指甲缝里总有着厚厚污垢。 李果基本和这卖肉的屠户没有交集,李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猪肉。 吴臭头不只用火热眼神盯着李果,嘴角还裂开,露出一口黄牙,那是一个难看的笑。 李果汗毛竖起,赶紧让鱼贩包起杂鱼,付钱。 “果贼儿。” 不想还是被喊住,李果回头,警惕地看着吴屠户。 “有事吗?” 李果可没钱买猪肉,喊他也白搭。 得到回复,吴屠户连忙将卖剩的两个猪骨塞给李果,嘴里说着:“你拿回去,让你娘熬汤给你喝,大补!” 李果呆滞,一时没了反应。 他和这屠户非亲非故,怎么就突然来献殷勤。 “不用不用。” 李果回过神来,急忙将猪骨往外推。虽说是骨头,还带着点筋,沾点肉,油腻湿润。 “拿走拿走,不收你钱,送你。” “我说你这孩子,跟我计较什么,我卖猪肉的还能缺这两根猪骨。” 吴屠户体型魁梧,对李果又是拍肩又是推搡,李果挨受不住,感觉骨架要散,再兼之还得去包子铺干活,李果没空和吴屠户纠缠,只得把两根猪骨拿回家。 有这么一遭,就有第二遭。 几天后,李果拿碗去买豆腐,根本没路过吴屠户的肉摊,吴屠户老远就喊住李果,李果想吃他两根猪骨,吃人嘴软,不能不理不睬,回话说:“买豆腐。”趁机跑去豆腐摊,远离吴屠户。 豆腐刚放入碗,回头见吴屠户正朝自己走来,手里还提着一条肥猪肠。 “不用不用。” 李果拔腿就跑。 之前是不知道缘由,后来听包子铺的人说——和吴屠户有业务往来,吴屠户上个月死了老婆。 李二昆失踪至今四年,海船失事失踪,不同于陆上的,那十有十成是死了,人在陆地能活,在大海里可不能活。 只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始终没见过尸体,便无法相信人已经死了。这个无法相信之人就是果娘。 除去果娘,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李二昆早死得不能再死。 所以也有来劝嫁的,也有来说婚姻的,这些年就没间断过。 夜里,李果从赵宅返回,见黄婶和果娘在房里,掩着门。两个女人轻声细语,听不清在说什么。 人穷,不只亲戚不待见,街坊邻居躲得远远。这帮邻里,和果娘亲近的只有黄婶。 黄婶偶尔会来窜门,但今日的情景就不像是来唠嗑的。 “果子也大了……” “他就两个女儿,以后家……” 李果贴在门上偷听,勉强能听到几句黄婶的话。 果娘许久都没应一声,黄婶更像在自言自语。 “阿匀,你好好想想啊。” 果娘显然没表态,黄婶无奈,开门要离去。 李果急忙闪开,假装刚好出现在门外,怕被果娘发现他偷听。 李果恶狠狠的目光,目送黄婶背影离去。回头,对上娘亲温和的眼睛,李果顿时老实,低着头不敢造次。 生着闷气,李果回到杂物间——曾经的杂物间,现在已经是李果一个人的房间。躺在床上,想着心事。 李果并不阻拦果娘改嫁,何况那人是个屠户,有猪肉吃。如果后爹不要他和果妹这两个拖油瓶,他可以带果妹一起生活,养大果妹。 然而那屠户实在太邋遢,而且娘似乎也没有改嫁的意思。 李果想着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生气呢? 是因为穷,一直都这么穷。因为穷,所以觉得如果娘嫁个屠户,那么就能吃上猪肉。可李果不想让娘因为这个缘由而嫁。哪怕他一直想让娘和果妹顿顿能吃上大肉,能穿上漂亮的衣服,过上好生活。 虽然果娘没有答复,不过吴屠户的热情并没消散。 几天后,李果夜里从包子铺回家,走至家门口,发现吴屠户居然在他家门外徘徊,手里还提着块肥猪肉。李果走过去,大声问:“你在我家门外走来走去,做什么?” 果娘在厨房,听到李果的声音出来,见是吴屠户,十分懊恼,将厨房门一把关上。 “我我……” 吴屠户涨红脸,支支吾吾。 李果知道屠户是来送猪肉示好,李果故意用身子挡在家门口。 “果子,进来,把门拴上。” 果娘在屋内喊李果。 李果听话,入屋,关门前还朝吴屠户做了个挥拳动作,表情凶恶。 寡妇门前是非多,在衙外街居民的眼里,果娘就是个寡妇。 早有许多好事者在围观,偷偷抿嘴笑,说三道四。 吴屠户落荒而逃。 虽然果娘生活作风严谨,发生这么件事后,还是有好事者特意去取笑李果。李果想不明白,做娘的要改嫁,就是不守妇道,儿子也得一并被取笑是什么道理。 第二日去赵宅,李果趁赵启谟过来书童房间“视察”,逮住赵启谟问:嫁两个丈夫就是坏女人吗? “那要看是因何缘由再嫁了。” “何况女子受人支配,嫁与不嫁,往往不是她们自己能做主。” “至于贫弱无依的妇人,要求她们为守节而饿死,毫无人性。道德先生们是没挨过饿,饿几天就知道自己错了。” 赵启谟的话语,总是很有道理。至少在十二岁的李果看来,赵启谟无所不知,令人崇拜。。 约莫是遭受上次的打击,吴屠户打消念头,在菜市场见到李果,也只当没看到,尴尬啊。 自此,风平浪静,不觉过去两个月,听闻吴屠户续弦了。新娶的妻子来自乡下,头婚,长得也魁梧,和吴屠户很有夫妻相。 李果始终没问过娘,为什么一直没改嫁,不过他大概知道缘由。 娘要是狠心改嫁,他和果妹会流落街头。不只新爹不要他们,这李家祖宅恐怕也没得住。 当初那么艰难,一日一炊的日子,娘都没丢弃他和果妹。熬到现在,生活还是会渐渐好起来,等我长大后,一定会好起来。李果想。 第30章 紫袍茶花 砚台 明日除夕,柳冒儿包子铺给伙计们结算工钱,除去工钱,一人还能领六个大肉包子。 李果家贫,经常要找账房支工钱,到年底结算时,只有四百六十文。这笔钱,便就是这一年到头辛苦攒下的所有。 揣上工钱,提上包子,众人纷纷回家。 李果回家将钱存入钱罐,只留下三十文,打算去衙坊后的集市买春联、桃符、爆竹,香烛等。 往年过年,果家只是贴个春联,买块猪肉。今年手头比往年宽裕。 午时的集市,商贩众多,人群络络不绝,光是春联,就有三摊在卖。 李果货比三家,在一位落魄书生模样的小贩那边,买下一对春联,一对桃符。 穷书生的春联摊隔壁,是位卖花的虬髯大汉。大汉看着分明是舞刀弄枪,街头卖艺的人,却不想卖着娇滴滴的花卉。 李果没打算买年花,只是看到大汉摊位上有各色花卉,争奇斗艳,驻步多看了两眼。 大汉正在卖一位男子茶花,男子中年,从打扮看像个富贵人家的管家。只听大汉用洪钟般的声音说:“这是紫袍,你还嫌弃不好,再好仙品也入不了你的浑眼。” 大汉口音听着不像当地人,也不知道是哪里人氏。 话语刚落,还将管家捧怀里的那盆茶花抢下,十分粗鲁。 名唤“紫袍”的茶花搁放在地,果然惊艳,花苞要比寻常见的茶花大,尤其花色竟是紫红色。 管家嘟囔着什么,管家瘦小,体型差异,气势不免落人下风。 “走走,不卖了不卖了。” 虬髯大汉不只脾气暴躁,还逐客。管家骂骂咧咧,甩袖离去。 “这天底下,还有你这样做生意的人。” 隔壁摊的穷书生揶揄大汉。 “写你的字去,你会做生意,我看你一天也就卖了这么个小孩儿。” 无疑,大汉说的小孩儿,就是李果。李果正看得有趣,不想自己被扯进话题里。 “我卖了许多,是你眼瞎没看到。” 穷书生瘦弱寒酸,气势不输人。 “还得意起来了,你卖十副钱都没我卖一盆花多,还敢教老子怎么做买卖。” 大汉低头往桃枝上洒水,动作表情温柔,抬头瞪书生,模样凶狠可怕,仿佛村头恶犬。 “那个。” 李果走至大汉跟前,手指地上的紫袍茶花。 “这盆茶花怎么卖?” 大汉目光落李果身上,眼角绽着精光。 “小孩儿,你想买?” “想买,不过我……” 李果捏捏钱袋,他的钱不多。 第25节 茶花李果见过不少——他以前可是城郊农户刘麻子花田的常客。紫红色的茶花,李果还是第一次见到。 “有多少钱。” 大汉瞅李果手中的钱袋。 “十五文。” 李果怯怯回答。他怕挨骂,毕竟大汉那么粗鲁,一身匪气。 “哈哈,你这娃儿有趣,这花可值十倍的价钱。” 不想是旁边的穷书生先搭腔。 “我就是随口问问。” 李果倒退两步,打算走人,他怕大汉生气。 “小孩儿,你买花要做什么?” 大汉嗓门大,长得凶恶,其实人不错。李果的衣着打扮,一看就不是富人家的孩子,所以他会想买花,还一眼就瞅上紫袍,让大汉很感兴趣。 “不做什么,花很漂亮。” 李果摇头,后悔之前为什么要问。 “我倒是有株小紫袍,你明儿早上过来,我赠你罢。” 大汉笑眯眯说着,李果愣愣点头。 “拿钱买的你不卖,没钱买的,你要送,你是不是脑子有恙?” 穷书生实在受不了这位“邻居”,把摆对联,桃符的竹席,拉离大汉三寸。 离开这对似乎很相熟的小贩,李果去买香烛和爆竹,自此,三十文,仅剩两文。 回家路上,看到一位老妇在桥边卖头花,顾客不少。李果凑过去挑来挑去,挑中一支桃木簪子,一条绣花的红头须。 “我一会拿钱来买,先帮我留着。” 李果将两样物品递给老妇人。 “呦,这么小,也懂买头花送情妹妹啰。” 两个挑头花的大妈看李果长得俊俏,又是个半大的孩子,戏弄李果。 “给阿娘和妹妹买。” 李果辩解,他这一说,大妈大婶们越发来劲。 有人捏李果脸庞,说这孩子真懂事;有人揪李果耳朵,想亲李果脸庞,吓得李果落荒而逃。 李果采购回家,见果娘在厨房忙碌,蒸肉,炊面果,果妹旁帮手,捏馄饨。李果掀锅盖,蒸笼里是面果,李果知道这是明日祭神用的,还是忍不住流口水。 “肉包娘蒸好,放在桌上。” 知道李果馋,果娘早先将肉包蒸热。 李果掀起遮盖的四方布,果然看到一屉蒸好的肉包。拿起一个,大口咬下,满嘴油香。 闻到香气,果妹吧嗒着大眼睛看李果。 “给。” 李果掰开一半,递给果妹。 “果妹刚出笼就吃下一个,果子,你快些拿走。” 果娘无奈笑着。 那么大的肉包子入腹,又要吃下半个,这孩子会撑坏肚子。 果妹诞生后那两三年,正是果家日子过得最艰难的时候,果妹挨过饿,也难怪这孩子嘴特别馋。 有时果娘担心,这孩子会被人用食物拐走,只得在这方面千叮咛,万嘱咐。 “娘,那我可以吃蒸肉吗。” 果妹瞪着乌圆的眼睛,包子被哥哥拿走,她把主意打在锅里的蒸肉。 “蒸肉要留着明天拜神,保佑你和哥哥健健康康长大。” 果妹低垂着头,显得楚楚可怜。 “就吃一块。” 果娘拿筷子夹起一块,送到果妹嘴里。 李果叼着大肉包子,往厅里走,听到门外有人在叫唤。是罄哥,喊他:李果。 “果子,是不是你朋友喊你,快出去。” 果娘在厨房里催促。 “娘,是罄哥。” 李果将罄哥请进屋,就听果娘在厨房里说:“果子,你将果脯拿出来,在柜子里。” 李果的朋友不多,无论是阿七,阿聪,还是罄哥,果娘一向善待。 “不用不用,我就是过来送个东西,还有事,不能逗留。” 罄哥手里提着两样物品,他先拿出个长条盒子给李果。 “给徒儿送支笔,不是什么好笔,还望笑纳。” 熟稔后,罄哥偶尔也会开开玩笑。 李果用的毛笔,写得秃毛,都不舍得换一支。即将过年,显然罄哥也发了工钱,这才给李果买支毛笔。 “谢谢师傅。” 虽说不是什么好笔,但比李果以往用的,要好上许多。 “还有一样东西。公子自打放学假,就跟着赵公应酬,不便当面交你,由我代劳。” 摆上桌子的,是一件四方的物品,用细布包着。罄哥打开细布,里边是一方砚台。 “你看看,砚额上有字,可还认得。” 罄哥指点李果看。 那砚额上果然有朱色的两字,刻的是:南橘。李果学名。 砚台清雅可爱,竟还刻着姓名,以示归属。李果捧起砚台,爱不释手。 赵启谟也是有心,笔墨纸砚中,砚台最是费钱。李果没有砚台,平时用一块平滑的石头研墨。 夜里,躺上床,席子上摆放:木簪、红头须,毛笔,砚台。 李果想起那株叫紫袍的茶花,不知道那位卖花大汉的话,是否可信。 第31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 清早,去衙坊后集市,找到那位卖花大汉,大汉果然带来一株小花苗,养在一个粗陶花盆里。花苗很小,花盆也很小,李果单掌托住花盆,跟卖花大汉致谢。 “好好养,可别养死了。记得浇水除虫,天冷搬屋内,天热要遮阳……”卖花大汉絮絮叨叨说上一堆。 “我的娘,你这是送花,还是送闺女。” 穷酸书生的摊位仍在卖花大汉旁边,他嘴巴一直这么损,卖花大汉如此粗暴的人,却没有打他一顿,也是不解。 “你个酸腐书生懂什么,这花娇贵,在南方过冬容易,要是到了北方,还得专门弄个暖房……” 卖花大汉又开始吧啦吧啦。 穷书生嗤之以鼻,看李果乖乖站着听大汉唠叨,说:“小娃娃,快走吧,他一会要跟你念叨施肥、换盆的事了。” 看李果走远,书生扭头对大汉说:“楚氓子,你收他十文也好,除夕夜能买壶水酒凑合吃吃。” 卖花大汉不以为然,拍着胸脯说:“老子还差这十文!” “是是,晚上别来我这讨酒吃。” 穷书生不再理会,往身后木架走去,将被风吹得凌乱的两副对联摆正。 书生长得清瘦,宽大的袍子在风中鼓动,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李果在书肆买到一本唐人传奇,在衙坊后集市买到一株叫紫袍的茶花苗。他心满意足,携带物品,前往赵宅。 李果常往来赵宅,赵宅的仆人都认识李果,不仅不拦阻他,还会笑语:“找罄哥呢?” “公子和赵公外出,罄哥也跟去了,果贼儿,有什么事?” 赵强在院子里修剪花草,见到李果,跟他告知。 李果在赵宅不只是个熟客,仆人们对他的身世了如指掌,也知道这个孩子和他们家的公子交情好。 罄哥不在,跟随赵启谟外出。 好些日没见到赵启谟,这次特意过来,不想还是扑空,心里沮丧。 “托你件事,这株花给启谟,这本书给罄哥。” 赵强擦擦手,接过两样物品。 “行,等公子他们回来。” 将东西交付好,李果离开。 今日除夕,明日元日,都是大日子,赵启谟会跟着老赵出去拜访,或者在家接待客人,总之很忙。富贵人家的孩子,早早就学会接人待物,见过大场面,豪门贵宾。 赵启谟和李果这两个孩子,会有不同的人生轨道,并渐行渐远。 即将十三岁的李果,还没真正意识到这个问题。还只是觉得见不到赵启谟,心里有些沮丧。 果家的年夜饭,摆满一小桌,有鱼有肉有面食,两盘蔬果。 这般丰盛,这是果爹李二昆在时,才有的情景。 果妹头上绑着红头须,鲜红色,头须上还绣着两只白兔子。果妹皮肤白皙,秀发乌黑,再有这样一条红艳的头须缠上,特别好看,灵气。 虽然还小,天性爱美,自打果娘给她绑上红头须,果妹就不时跑到厨房里,照水缸,对着自己水中的倒影端详。 第26节 过年,果妹衣服都是全新。果娘扯布,亲手裁缝。红衣黑里,贵气端庄。 李果那身衣服,也是年底新做,湖蓝色的褌(裤),月牙白的衣服。粗布而已,穿李果身上,莫名雅致。 唯有果娘,好多年没添置件新衣服,好在头上有一枚新簪子,能增添点新意。木簪,缀上两朵小绢花,平实又美丽。 如果李二昆还活着,这一家子该得多幸福,妻子贤惠慈爱;儿子聪明懂事;女儿机灵漂亮。 年夜饭,果妹蹲在凳子上——个头矮,够不着桌子,左手面果,右手鸡翅,十分忙碌。 “先放下面果,一样样吃,女孩儿吃得这么粗野。” 果娘看着又好气又好笑,拿筷子敲果妹执面果的手。 “你看看你哥,他是怎么吃饭。” 李果坐姿端正,夹鱼,扒饭,不慌不忙。 曾经,李果的吃相也很难看。 “可是娘,我都想吃。” 面果和鸡翅难以取舍,果妹双手捏着不放。 “要是长成一个馋嘴的姑娘,以后可怎么嫁人。” 果娘哭笑不得。 “当然是嫁大户人家,顿顿好鱼好肉,大户人家养得起,不嫌弃。” 李果觉得自己的妹妹,是衙外街最漂亮的女孩儿,长大后还愁没人嫁。 “哥,也会有蒸肉吃吗?” 果妹仰起脸,满嘴油光。 “也有的,蒸肉,炸丸子,蜜糕什么的,统统都有。” “那我要嫁。” 果妹的声音稚气清脆,眼里充满憧憬。 “傻孩子。” 果娘掏手帕帮果妹擦嘴,边说边笑。 吃过饭,果娘在家中的小神龛处点香,让两个孩子去拜拜,磕头。 完毕,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包压岁钱,叮嘱李果看好妹妹。 果娘回厨房收拾,李果牵着果妹的手外出。 一推开门,便听到外头孩子们呼朋引伴的声音,还有烟花爆竹的响声。热闹的除夕夜,全城灯火通明。 往年,除夕夜,都是去逛落玑街,那边最热闹最拥挤,最多新奇的事物,不时还有商家赠送物品。 李果没和随衙外街的孩子结伴,而是自己和果妹两人,悠然前往城东。 挤进人群,看烟花,看戏,看杂耍,看人关扑。身边还有无数穿行的小贩,卖吃卖喝,叫卖声起伏。即是除夕夜,李果不扣门,给果妹卖上一堆小吃。他用肩膀扛着果妹,一手扶住果妹的手臂,一手挂着瓜果饼糕。 玩戏一晚,果妹在李果背上睡去。 李果背着果妹回家,走出灯火如昼,嘈杂沸扬的城东。身后的喧哗声逐渐远去,深夜的衙外街,安静平和。 推门进屋,果娘还没睡,正跪在神龛前,和神明说着什么。 已快三更天,对于天一黑就入睡的穷人家而言,极其晚。 今晚是除夕,大部分人家都在守岁。 “果子,晚些时候听到别家放鞭炮,你也出去放一串,娘先去睡下。” 果娘从神龛前起身,接过果妹。 “娘,你去睡吧。” 李果点头,家里没有其他男子,便由他来守岁,放爆竹。 果娘回屋,只剩李果一人坐在厅中,和一盏油灯相伴。神龛前的三柱香烟雾袅袅,李果知道娘适才肯定是在祈祷爹能回来。 这么多年过去,娘还在祈望。 李果走到神龛前跪下,双手合十。 在地上虔诚磕三个头,李果起身,正好听到外头有人轻声喊他。听那声音,像是罄哥。 李果连忙去开门,门外,果然站着罄哥,并且罄哥身后还有个人。罄哥挪开身子,那人站出来,正是盛装的赵启谟。 赵启谟今晚真好看,乌冠,绛袍,长靴,腰系革带,尊贵端庄,高挑俊逸,器宇不凡。 对上李果惊诧的脸,赵启谟冲李果笑着,心情愉悦:“还担心,你已睡下,深更半夜,贸然前来,实在太唐突。” “启谟。” 李果兴奋地搂抱住赵启谟,许多天未能见他,万万想不到他会突然出现在门外。 突然的肢体接触,热情的拥抱,让赵启谟招架不住,他手臂张开,僵直,脸上错愕。 “咳,果贼儿,要和我们去看烟花吗。” 罄哥年长启谟,李果,远远比李果稳重,知晓人情。 “启谟,你今晚真好看。” 李果还在缠着赵启谟,灯火昏暗中,赵启谟的五官端正深邃,说不出的好看。 “休得胡言。” 赵启谟整理被李果弄乱的衣襟,一副大人模样。 “三更时,我家宅中要燃放烟花,要看,随我们过去。” 字字清晰,抑扬顿挫,赵启谟已到变声期,他的声音深广,悦耳。如果闭上眼听,会恍惚以为是大人的声音。 “启谟,我回屋跟我娘说,等我下。” 李果急匆匆回屋,跟果娘说自己要去赵宅,门他先锁起来。果娘还没睡下,叮嘱李果到别人家要规矩,要有礼貌。 “走吧,我看过烟花,再回来放爆竹。” 李果提着灯,跟上启谟主仆。 一路上,李果问赵启谟,茶花可有收到?问罄哥,书可有收到?两人都说收到了。 “启谟,那株茶花叫‘紫袍’,开紫红色的花,很稀罕。” “还有这花怕冷,听卖花的说,天冷要移到屋内。” “我养在书房,书案上。” 赵启谟对花草爱惜,自然知道怎么养。 “果贼儿,你怎么知道我爱看唐传奇。” 罄哥对自己收到的物品很满意。 “罄哥自个说过,倒是忘了。” 李果记忆力极好,识字不多不能做到过目不忘,但至少过耳不忘。 交谈间,三人已走到赵宅。 赵宅院子,灯火辉煌,院子里摆设宴席,没有其他客人。落座着赵启谟的爹娘,都是盛装打扮。宴桌上,珍馐美馔。 “见过赵提举,赵夫人。” 李果过去鞠躬,行礼。 “果贼儿,去那边坐下,不用拘谨。” 来闽地三年,老赵会说几句土话,“果贼儿”三字,说的便是土话。 “启谟,夜里寒冷,让书童取件衣服,给他披上,以免着凉。” 见李果过去邻座坐下,老赵吩咐启谟。 临近凌晨,室外寒冷,李果没有风袍,穿得单薄。 “不用,我不冷。”李果用力摇头。 他一个贫家儿,得以进官大人宅子里,一起看烟花,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李果即将十三岁,对于官民之别,他还是懂的。 “去取我的风袍。”赵启谟嘱咐罄哥。 罄哥领命离去,很快返回,递给李果一件厚实的风袍。 赵启谟的衣物向来奢华、贵重,李果推谢再三,不敢使用。后来罄哥去取来自己的一件衣服,李果才肯披上。 李果和赵启谟坐在一处,赵启谟正襟危坐,李果也将身子挺起,双手贴在大腿上。 老赵说不用拘谨,然而在这种场合,李果又怎么可能不拘谨。 即使开明如赵提举,赵宅也仍旧等级森严。侍奉在旁,提供使唤的仆人,端坐在席位,寸步不离的主人,无不是在提醒各自不同的身份。 看到罄哥站得笔直,一言不敢发,李果便觉得,在赵宅,自己也应该是站着的那个。 “今夜喝过屠苏酒吗?” 赵启谟隔着木案问李果,他身子微微侧向,声音不大不小,文质彬彬。 “没没有。”李果此时已经有些后悔,冒然跟来看烟花。他和赵启谟的位置,在赵大人和赵夫人一侧,一举一动都被赵启谟的爹娘看在眼里,这让李果莫名紧张。 “喝一杯,可防治百病。” 赵启谟话语声刚落,罄哥竟就过来端酒壶,倒下一杯酒,递到李果跟前。 李果接过,想也没想,一口饮下。 有些苦,不好喝,又不能吐出,只能含在口中,用力咽下。 “口中若是苦涩,含颗蜜煎。” 赵启谟见李果眉头皱在一起,知道他必然是没有喝屠苏酒的习惯。 “啊,好苦。” 第27节 再维持不住端正的姿势,李果赶紧去抓颗蜜煎,塞入口中。身边的仆人掩嘴,连罄哥都在旁偷笑。 “安静,要放烟花了。” 赵启谟说时,赵朴和赵强正携带烟花入院,摆放在院中空地上。 “咻咻咻……” 烟花一簇簇炸向空中,撒下五颜六色的帘幕,煞是美丽。 李果见过烟花,今晚在城东看过燃放,但那时环境嘈杂,又是远远看着,窥见不到它三分之一的绚丽。 赵宅的烟花,还要比衙外街的更漂亮,火树银花,璀璨夜空。 笑语声,欢呼声,一扫之前的静默和严肃。 饶是一本正经的赵启谟,也不禁欢叫着,李果从他脸上,仿佛看到曾经两人结伴在海边游玩的情景。 无拘无束,欢乐自在。 “果贼儿。” 烟花“啪啪啪”,在前方炸开,像孔雀开屏那般,又像层层叠叠,不断升高盛开的花卉,映亮两个孩子的脸庞。 “嗯?” 李果手里抓着块核桃酥,嘴角还有饼渣,烟花将他的眉眼照得明亮。 “新年吉祥!” 听到赵启谟的祝语,李果眉眼弯弯,笑容灿烂。 “启谟,新年吉祥!” 两个孩子,在烟花下,交换问候。 不会,四周鞭炮声彻响,在东边,西边响起,在南边,北边响起,无处不在,震耳欲聋。 守岁结束,新的一年到来。 爆竹声中一岁除。 这年,赵启谟十四岁,李果十三岁。 第32章 上元夜的群架 上元夜,李果放工,立即跑到赵宅找启谟。 前日,小孙约他们元夜,去城东瓦肆玩,看灯,看各式表演。 老赵家风严谨,来闽地三年,瓦肆一次也没去过。这次,也不知道是如何在老赵那边获得允许。 李果抵达赵宅,小孙人已在,身边跟着书童阿荷。小孙说,那边混乱,让赵启谟别穿得太奢华,容易被抢。 “若是怕遭遇歹徒,我唤上几个仆人跟随。” 赵启谟说。 “人越少越好,十分拥挤,一大群人没法玩。” 小孙这是经验谈,往年元夜跟随家人过去,人多势众,无奈人潮如洪流,截断好几波,一路都在喊人寻人,枉费时间。 五人出发,阿荷和罄哥提灯走在前,李果启谟小孙在后,一伙人说说笑笑,前往城东。 元夜,要看灯,到处都有灯,就是商铺稀少的衙坊和衙外街,也挂着不少灯,但远远不及城东。城东商铺林立,商人们元夜为了招揽生意,从各地贩来彩灯,名头多,猎奇,特别新鲜有趣。 元夜看灯,不只看灯,也看人。 此时,落玑街各式高悬低挂的灯,将整条街道映得通红,人潮密密麻麻,似乎全城的人,都聚集在这里。 此地的元夜,比起京城,从参与人数和气派上,还要差上许多,赵启谟见多识广,不觉有趣,想着元夜无外乎如此。 他比较好奇此地的瓦肆。 京城有各种瓦肆,赵启谟在京城时,曾跟朋友们去逛过,吹拉弹唱,相扑,杂技,无所不有。这样的地方,士庶男女混杂,杂流聚集,百无禁忌。在赵爹看来,是放浪不羁的场所。 可是这样的地方无拘无束,逍遥自在,赵启谟平日里备受管束,表面看着顺服,内心有自个的想法。 “快来,从这里进去就是。” 小孙出生商人之家,生活中没那么多讲究和规矩要守,看他谙熟的样子,瓦肆显然来过数次。 并肩接踵,小孙个矮,几乎要被人潮淹没,他用力挥着胳膊,喊着:“快进来。” 五个人,不像是在前走,更像被人推着前进,跟随人群,挤进瓦肆。 瓦肆的所在地,不同主街,没有高大巍峨的建筑,民房稀邻零,店铺紧凑在一块儿,也有些木棚散落,无论哪里,乌压压一片都是人。 “那是鹧鸪棚。” 小孙手指前方一处棚架,高棚上,一位杂耍艺人正在做表演,棚下座无虚席。 小孙对于涂粉艳装的舞姬没兴趣,曲艺说唱对他而言又十分乏味,他喜欢看杂耍。 两位书童,帮自家公子找寻观看的位置,不过里三重,外三重,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那儿是处茶楼,我们上去。” 赵启谟不喜欢拥挤不堪的环境,不时有人撞到他,碰到他,四周的气味也不好闻。 “小孙,我们过去找个位置歇脚。” 李果来过瓦肆,不过他是白日过来,夜晚还是第一遭,比白日还热闹。 孙齐民有几分不舍,无奈来得晚,鹧鸪棚前观众爆满,只能退而求其次。 一行人前入茶馆,要了上座,登上二楼。 瓦肆,虽说不分男女,不分贵贱,谁都能来,并且在这里找到属于他们的乐趣。但位于茶馆上座的赵启谟五人,因钱而享有开阔的空间,观看的位置。站在栏杆前,能看到地面二三处木棚的表演。 孙家巨富,小孙花起钱来,大手大脚。茶馆伙计受小孙差遣,将各式茶点端上来,极其精致讲究,李果见都没见过。 二楼也有个台子,两名艺人在台下吹拉,三位妙龄绿衣女子在上面起舞,在座的客人,除去赵启谟他们这桌,还有另外七八桌,都座满人。 台上的女郎面若桃花,婀娜多姿,伴随着音乐起舞,十分动人。 赵启谟边喝茶边看着,沉溺在音律和舞蹈之中。 赵二郎可是有很高的艺术修养,如果不是老赵严厉,说不定他早像个江湖艺人那般,吹拉弹唱,无所不能。 孙齐民对女人的细腰和扭动的肢体不敢直视,他涨红着脸,将目光挪到楼下,看木棚里杂耍艺人的表演。 孙家女儿众多,孙齐民上头有三个姐姐,自小和姐姐们一起玩戏,被灌输着男人粗蛮,好色的思想。便觉得看舞姬跳舞,是不妥的事情。 李果的目光,扫过台上的舞姬,落在赵启谟身上,见赵启谟看得专注,不理会他,自顾吃起桌上的茶点。 每样都好好吃,茶也特别好喝,李果沉溺于美食中。 也是各有所好。 就是两个书童的反应,也颇有趣,阿荷站在栏杆,陪小孙看空地上的一位卖艺人耍蛇;罄哥侧立在启谟身旁,目不转睛盯着台上舞姬看。 这栋茶楼消费高,上来的客人非富即贵,环境不似外头嘈杂,交谈也是轻语,悠闲。 突然对面一阵咋呼,隔着堵屏风,看不到对面那桌出了什么事。只听得一个女人惊慌的声音,还有三四个男声起哄。 此时,台上舞姬已散去,一位说唱的女艺人上台,她的位置能看到发生起哄的角落,但面不改色,十分从容。 “公子,似乎是舞姬。” 罄哥伸长脖子想探看,赵启谟安稳坐着丝毫没有动弹意思,罄哥不好过去查看。 “是王鲸。”小孙愤懑起身。 他和王鲸是对门邻居,王鲸的声音再熟悉不过。赵启谟和李果都有段时间没有见过王鲸,因此没有听出来。 一伙人过去查看,果然是王鲸和他的跟班们在纠缠一位舞姬。 舞姬的手腕拽在王鲸手里,王鲸看着有几分醉意,大声喊着:“来唱个小曲儿,赏你个金盏要不要。” 同席的番娃和瘦猴笑得猥琐,起哄说:“不肯开喉呢,扭扭腰也行呀。” 舞姬吓得花容失色,无助哀求着。一位背琵琶的老人赶紧过来,好说歹说,让王鲸放了舞姬,王鲸正在醉酒,一脚把老人推倒在地。 在座的客人敢怒不敢言,要么知道王鲸是城东霸王;要么见王鲸人多嚣张,不敢拦住。 “下流无耻!还不把舞姬放了!” 谁也没想到冲上前的是孙齐民,而孙齐民身边还站着扛凳子的李果。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果捞起了条凳子。 赵启谟起身,也跟随过去。 他本来在等酒馆的东家过来摆平王鲸,奈何小孙,李果冲动。能在这种鱼龙混杂地儿开酒馆,东家肯定有些来头。 “我还以为是哪个不要命的,原来是小孙嘛。” 王鲸放开舞姬,朝小孙走来,番娃和猴潘挽袖跟来。小孙害怕地倒退两步,李果抡着凳子,一脸凶恶。 “啧啧,果贼儿,你还在给小孙当狗呢。” “老子不去找你,你就得烧高香,还敢惹老子。” 番娃和猴潘一起抢李果凳子,争抢中,番娃被李果砸着手,同时凳子也被猴潘抢走。小孙握紧拳头,胡乱挥打步步逼近的王鲸,没有一拳打着,反倒被王鲸一拳捶在小孙腹部,直接把小孙打趴在地。 猴潘拉扯李果头发,李果咬番娃手臂,三人打成一团。 两个书童见状,也加入混战,阿荷颤颤巍巍想拿茶碗拍王鲸,反被王鲸撂倒;罄哥拽猴潘胳膊,竭力李果解围。 唯有赵启谟被遗忘,没人敢碰他,而他素来冷静。他在想着再一会东家的打手没出来,也该把巡卒叫来。 眼看猴潘摆脱罄哥的纠缠,捞起一只茶瓶就要往李果头上招呼。赵启谟挺身而出,拦阻在前。 “住手!快放手!” 李果趁番娃动手停滞瞬间,反身制服番娃,一顿捶。 “果贼儿,住手!” 赵启谟喝止。赵启谟的话,李果还是听得,他放开番娃,从地上爬起。他额头流着血,脸上还有一处淤青,没少挨打。不过地上的番娃比他惨点,缩在角落里哀嚎,脸又肿又红——李果专打脸。 “老赵啊,不是我说你,你可是出了名的偏心。” 第28节 王鲸丢弃战斗力只有五鹅的小孙主仆,大大咧咧坐在茶案上。 许久不见,王鲸长得又高又大,而且壮硕。他这人一身匪气,也不知道从哪里习染。 “一会巡卒过来,想来对你也无好处。” 赵启谟只是推测,元夜未过,一年刚开头,王晁应该还没出海,仍在城中。 “呵呵,谁敢抓我。” 王鲸扯开一侧衣服,露出粗壮的胳膊,胳膊上居然还有刺青,是只蟒虫,吐信张爪,耀武扬威。 “你是皇亲国戚,我惹不得,我放你走,可这果贼儿和小孙要留下。” “来啊,我们去楼下打,有种别让你那两只死狗帮忙。” 李果从小打架斗殴,抗打,而且王鲸是新仇旧恨。 这群人冤家路窄,此时早将舞姬遗忘。 不过舞姬并没离去,而是站在旁观看,她眼里满是惶恐,身子不住的颤抖。 一位年轻公子走来,解下自己的风袍,披在舞姬身上。这位陌生公子哥,眉眼清秀,个子不高,他的书童,是个矮个子,也很秀气。 “若真要打,可下楼去。” 赵启谟开口,他知道王鲸没那么容易罢休,而在这里,再这么闹下去,巡卒过来,只是早晚的事。 “老赵,听你口气,你想替果贼儿出头啰?” 王鲸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赵启谟这样的身份,会去偏袒李果。 “有何不可。”赵启谟轻笑。 “启谟。” 李果吃惊叫道。 不只李果惊讶,小孙和阿荷都一脸诧异,唯有罄哥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赵启谟不会打架,他从不动粗——除去年少不懂事时和李果厮打那次。 “小员外们因奴家受罪,万望就此停手,千般不是,皆是奴家的过错。” 舞姬跪伏在地。她看得出来,搭救她的那伙人,为首的是两位学子。对学子而言,在元夜斗殴,是极严重的事。而且她也认得王鲸这个城东霸王,这人数日来纠缠不休,料想逃不过他毒手。 “贱优子,少来装模作样。” 王鲸抬脚,照头要踹舞姬,被一直陪伴在舞姬身边的年轻公子,用身体挡住。 一行人下楼,聚集在酒馆屋后。身后还跟着一群围观者,好不热闹。 李果搀扶小孙,罄哥搀扶阿荷,孙家主仆都是伤患。李果适才打斗恐怕是被踢到腹部,腹疼难受,唯有罄哥和启谟没挂彩。。 王鲸神气活现,拉筋舞拳,拳法虎虎生威。这厮不爱读书,可喜欢拳棒,家里还有武师教学,可不好对付。 赵启谟沉着冷静,将头上的帽子取下,递给罄哥,以免打斗时,落地蒙尘。 “启谟,你别。” 李果劝阻,无奈赵启谟根本不听。 “现在要换人可太迟了,果贼儿,想挨打,我打完赵王孙,就轮你。” “那就试试,看你能否如愿。”赵启谟不动如山站着,言语没有起伏。 赵启谟不如王鲸肥硕,但他个头不输王鲸,气势上也不输分毫。 “自找打,一会可别哭爹喊娘。” 王鲸抡拳,口中呼叫,朝赵启谟挥去。 不想赵启谟反应机敏,侧身躲过一拳,又一拳如风而至,赵启谟这次没能避开,擦过脸庞,可就在两人接触之际,赵启谟忍痛拽住王鲸左手腕,双手使劲一扭,将王鲸胳膊扳向背部,只听一声惨叫,王鲸手臂脱臼。 一时欢呼、鼓掌声四起,可见人心所向。 “可是忘了,县学,每七日一堂弓射课。” 赵启谟擦去嘴角血丝,对抱臂在旁哀嚎的王鲸,冷冷说着 弓射能锻炼手臂的力量,起到强身健体的效果。 第33章 瑾娘 来自窗内的目光 “启谟,你流血了。” 李果急忙过去,让赵启谟张嘴,他仔细察看,发现是挨死鲸鱼那拳,导致牙齿磕破唇而流血,还好口子不大。 “没事。”赵启谟拉开李果摸他脸的手。 “赵启谟,你别得意,学规里明文禁止生徒斗殴,以身触犯的人会怎样?小孙,你来背背。” 王鲸狞笑着,潘猴过来要搀扶他,被他甩手拒绝。 听到学规,小孙脸立即刷白,他打架前,早将学规抛在脑后。 学规有言,但凡生徒斗殴(无论在校内还是校外),行扑挞之法(打一顿),并令学置长报知家长。 王鲸被赶出县学已有老长一段时间,他对学规记得这么清楚,正是因为他之前频繁触犯。 赵启谟感觉有人抓了下他的手,转头看是李果,李果一脸担忧。赵启谟倒是很淡然,他打架前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你们等着受罚吧。” 王鲸说时,用手指点着孙齐民和赵启谟。 “我看未必。”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是女声。正是之前陪伴舞姬的小公子,居然是扮男装,实为女子。因为个头比较高,又无女儿家娇羞之态,不开口的话,真是雌雄莫辨。 “斗殴是一回事,惩戒乡霸恶棍是另一回事,只要说明缘由,学官不至于善恶不分。” 女子话语一落,番娃唾地,似乎十分鄙夷。 瓦肆男女混杂,在场围观的就有不少女人,不过都是平民。这位扮男装的女子,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气质言谈不俗,想来有点来头。 “老子说话,你个不男不女的妖人,出来插什么嘴,丢人现眼。” 王鲸恼怒,他向来欺软怕硬,何况面对的是个女人。 “你嘴巴放干净点。” 孙齐民最见不惯侮辱女人,再说这位女子说的话,不无道理,见识不比男子差。 “元夜出行,女装多有不便,不得已为之,我无意冒犯众人。” 遭受辱骂,女子不卑不亢。 “我不过是都巡检的家眷,在你这位大海商的公子哥面前,确实没什么说话的地儿。” 女子说时,嘴角微微勾起,明显是个嘲讽。 女子的言谈举止,莫名让孙齐民觉得喜爱,孙齐民不住点头。 都巡检,官是不大,但却是负责海面巡察的头子,手里还有兵。 王鲸咋舌,悻悻起身,招呼番娃和猴潘走人。 商不如官,商不如官,忍了。 “启谟,死鲸鱼怎么走了?” 李果不解,问启谟。 “你知道都巡检是干么的吗?” 启谟微笑,心里对这位陌生女子萌生几分赏识。 李果摇头,他一个平头百姓,哪里知道这些官职。 “负责沿海巡视,王家是海商,都巡检要是有意刁难,说他家海船藏海寇,贩私盐,诸如此类,那可是相当麻烦。” 启谟不大相信这位女子就是都巡检之女,可能是用此吓唬王鲸。 舞姬过来答谢,孙齐民说不必,李果只是傻笑。 此时四周围观的人,陆续散去,他们就是来看打架斗殴,既然城东霸王走了,他们自然也就四散,该干么干么去。 “谢谢姐姐,出手相助。” 舞姬对这位侠义的女子,在茶楼出手相助,十分感激。 “不必客气。” 女子辞行,和“书童”,其实是女婢,结伴离去,很快消失于人群。 打过一架,孙齐民对瓦肆的兴趣大减,心里担虑着明日被王鲸一纸状告到县学里,再兼之身上有伤,出了瓦肆,小孙和赵启谟、李果辞别。 目送小孙和阿荷离去,赵启谟、李果,罄哥三人,便也离开了城东,返回衙外街。 也就在衙外街,李果认出前面执灯行走的两人,正是之前扮装女子和她的女婢。 “启谟,是她们。” 李果扯启谟袖子,惊诧想着,她们居然也住在这里。 “且留步。” 赵启谟追上。 女子驻足,也认出是在瓦肆相遇的那伙人,说着:“赵公子有何事?”她竟然认识赵启谟。 “你何以知晓我?” 女子笑着,用手指着李果,说:“我还知晓他唤果贼儿。” 此时,赵启谟已隐隐猜测到,这位女子恐怕也是位邻居,只是处于深闺之中,他们不曾逢面。 “我是林家女,名唤瑾娘,家与静公宅相邻,往日曾在窗内见过你们。” 瑾娘解除赵启谟的疑惑后,不再多话,和女婢离去。 留下赵启谟和李果面面相觑。 第29节 “启谟,要是死鲸鱼真的告到县学里,你怎么办?” 将赵启谟送至西灰门门口,李果问启谟。 “没事,我顶多挨家父训斥、再禁足几天,就是小孙有些吃亏。” 赵启谟在县学里是著名的学霸,毫无疑问,老师们都喜欢他,也十分赏识他,他不会被体罚。至于小孙,因为平日成绩就差,小过错记下不少,恐怕难逃惩罚。 “那我和你过去,跟赵提举求情,告诉他,你是为帮我才和死鲸鱼打架。” 李果心里不忍赵启谟因此受罚、被骂。 “不必,你回去吧。” 赵启谟话别,走进衙坊,回头见李果还站在门口。 “快回去。” 赵启谟挥手。 瑾娘十五岁,比赵启谟大一岁。 衙坊的居民大多是官眷,也有小部分不是,属于富人。林家便是富人。元夜,贵家妇人闺女,都会出游看灯,瑾娘因为没有家人陪伴出门,才扮了男装,带上婢女出去。 林爹三年前亡故,瑾娘的母亲是位刚毅的女子,接手亡夫的生意——林家在落玑街有家真珠铺,并抚养瑾娘及一位年幼的儿子。 随着年纪增长,瑾娘体现出和其他深闺女子不同的一面,她对外界十分好奇,胆大敢为。趁着月色,装扮的遮掩,瑾娘不只经常去城东,甚至瓦肆也去过不只一次。 这个十五岁的女孩,惊世骇俗,缺乏管教,见多识广,不亚男子。 年幼时,被关在院中,瑾娘的乐趣是荡秋千。能荡得老高,仿佛要飞上天那边。她喜欢荡秋千的感觉,惊险且逍遥。 对于女红,瑾娘毫无兴趣,她倒是喜欢看唐人传奇,喜欢听人说书,这也是她会去瓦肆游荡的缘由之一。 白日在家,瑾娘透过二楼闺房窗户,望向外界,能看到静公宅的门口。她数次见过赵启谟和李果。 仆人最喜欢说邻里的闲话,由此她也知道赵启谟是赵提举的儿子,而李果是衙外街一个很调皮捣蛋的穷孩子。 一个官员之子,一个贫民之子,和睦相处,成为友人,这让她觉得十分有趣。 第34章 启谟黑历史 洋屿招魂 在打架斗殴后的第二天,王鲸果然告到县学里,赵启谟被记过,并且学置长关报家尊。 老赵下班回家,收到一封县学仆役递来的书信,学置长在书信里写明赵启谟上元夜斗殴,打伤城东巨商之子王鲸,王家控诉到县学来了。 老赵怒拍桌子,将赵启谟喊到书房里训斥。赵强见老赵手执戒尺,言语激烈,赶紧去禀告赵夫人。 “私自去瓦肆便罢了,竟还把人胳膊拧断!” 赵爹挥舞着戒尺,模样凶恶,正被赵朴拦腰抱住,赵朴劝着: “陆公且听公子辩护,那王鲸是城中霸王,有名的恶棍。” 赵启谟站着不动如山,压根没打算逃避。“小菙则待笞,大杖则逃”,挨打的技巧,赵启谟都懂,别看赵爹张牙舞爪,赵启谟往日被打,也不过是打手心。 “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夫人赶来,正好见到这紧张一幕。 “你自己看看。” 老赵将书信递给赵夫人,言语里略带埋怨。 每每老赵管教赵启谟,赵夫人都会拦阻。在赵夫人眼里,启谟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让赵朴带份厚礼,去跟商家子赔罪便是,学官也没说要罚。” 赵夫人看完书信,心里虽然吃惊启谟会跟人打架,却也没觉得是多大的事情。从书信看,是那位叫王鲸的孩子欺凌舞姬,殴打小孙,启谟才打伤王鲸。 “学官是没说要罚,我要罚。手伸出来。” 老赵握着戒尺,敦促儿子。赵启谟老老实实将左手臂抬起,手掌朝上。 “可有何申辩?” 老赵问。 “私自前往瓦肆,打伤王鲸,都是事实。” 赵启谟坦荡认下这两件错事。。 “只是王鲸纠缠不清,我不得已,才将他打伤。” 赵启谟没将他为李果,才和王鲸干架的事说出来。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往日说过多少次,不许打架斗殴。你让罄哥回宅禀告,唤人过去解围,便没这等事。” 赵爹的方法,不失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但是赵启谟毕竟血气方刚。 “可知道哪里错了?” “知道。” 赵启谟垂头。 老赵拉过手,“啪啪”用戒尺狠狠拍打两下。 “轻些打。” 赵夫人看不下去,着急去查看赵启谟的手掌,打得红肿。赵夫人埋怨的瞪了老赵一眼。 “罄哥。” 老赵已落座,戒尺搁放在书案上,公子打过,自然轮到书童了。 “甘愿受罚。” 罄哥听到叫他,站到老赵跟前,态度顺从。 “没说要罚你。” “……” 罄哥一脸呆傻,以他在别人家当书童的经验,公子哥都打了,他这当书童的,哪有不打的理由。 “先告予你知,下遭不可渎职,否则加倍惩罚。” “是,知道了。” 罄哥深深鞠躬,本以为就此离开,谁想老赵开始跟他讲道理,关于主仆的关系,仆人的义务,听得罄哥点头如捣蒜。 终于离开赵提举书房,罄哥想去查看启谟伤势,见赵夫人在堂上拉着启谟的手擦药,心疼得不行,埋怨着:“那老书呆,别人家的孩子不舍得打,自家孩子倒是下得了狠手。”罄哥尴尬笑着。 至于赵提举派赵朴去王家送药赔罪,王晁接待,反倒致歉这类事,就不细说了。 相对赵启谟,小孙那边要凄惨许多。 小孙果然在县学里挨顿打,他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回家趴床两天。待字闺中的三姐心疼不已,抱着抹泪。 当晚,李果去赵宅找罄哥,罄哥偷偷告诉李果赵启谟挨打的事。李果着急,想去探看,罄哥说不要去。 赵启谟被老赵禁足。 这导致李果好几天,没能见到赵启谟。 不过他的作业,会通过罄哥拿给赵启谟批改,赵启谟则在作业里夹带纸条。写着:“腹疼可好些”,“王鲸由来找你麻烦吗”,“我被禁足,不许会友外出”,诸如此类。 经过罄哥和赵启谟一段时期的教学,李果能读能写,浅俗的文字交流,他能做到。他也写上纸条,托罄哥带去给启谟。 “肚子早就不疼”,“死鲸鱼他们没找我麻烦”,“那你挑菜节也不能外出踩青吗”。 赵启谟的字刚健飘逸,李果的字宛若狗爬。 读完,搓掉纸条,赵启谟忍住往上头,批个“乙”字。 刚过完年,李果就回柳冒儿包子铺帮忙。他即在厨房打杂,也会到铺面帮工,鉴于李果夹包子动作神速,及心算能力过人,大部分时候,都在铺面柜台卖包子。 李果机敏勤快,待客热情周到,很得包子铺掌柜的赏识。 也就在上元夜过后几天,一个下午,包子铺客人众多,如往常。李果在柜台卖包子,不停的夹包子售前。李果忙碌,没留意铺外的情景。番娃和猴潘已经站在柜台外,正在驱赶顾客,咋咋呼呼。听到哗然声,李果抬头,才意识到不妙。 “果贼儿,招惹我们,就是找死。” 番娃越过柜台,揪住李果衣襟,纠缠着李果,猴潘冲到铺子内囔囔:“好好的包子铺,找个贼卖包子,这不是眼瞎吗!” 店铺外的围观群众,不明真相,指指点点。 武大头提着一屉热气腾腾的包子,正好从厨房出来,看到猴潘和番娃来捣乱。他不动声色,将那屉热包子搁下,回厨房抽条擀面棍,冲出来大吼:“毛都没长齐的奶娃,也不去打听打听,你武大头爷爷在此坐镇,哪个敢来放肆!” 武大头魁梧高大,面相又十分凶恶,嗓门也大,他追着落荒而逃的猴潘、番娃,整整撵出一条街。 二月二挑菜节,文雅的说叫花朝节,是个到野外踏青,挖野菜的热闹日子。 奈何赵启谟被老赵禁足,不许外出。 清早,赵启谟起床,打开窗户,见到窗户上插着一枝葱翠的柳条,两枝艳红的桃花,红绿相互映衬,分外好看。李果来过。 赵启谟的禁足,直到三月才解除。这时寒食节已临近。 李果被允许进赵启谟书房,终于见到这位获得自由的好友。 遭到禁足,赵启谟不气不恼,不就是不许他外出及会友。每日放学,赵启谟回书房读书,有时也会在院中溜达,或到梨树下,练习弓射,树干挂着靶子。也算劳逸结合。 李果本以为会见到颓废苍白,一脸生无可恋的赵启谟,不想这个家伙仍是神采奕奕,翩翩甚都。赵启谟靠在卧榻上读书,见李果进来,坐正身子,搁下书卷,冲李果笑着。 不知道为什么,李果有些腼腆,大概是许久不见,突然又逢面的关系。 “果贼儿,你不是想看紫袍吗?在这里,长得可好啦。” 罄哥指向书案上摆放的一盆小茶花。 “好像长高了不小。” 李果靠向书案,低头看着茶花。 “长高两寸。” 赵启谟走来,拿起手,用拇指和食指,在茶花苗上,比出两寸的距离。 “启谟,害你被禁足,还挨了打。” 李果抬头看赵启谟,眉头微微皱起。 第30节 “无妨,正好在家看了两个月书,也算没荒废时光。” 赵启谟好读书,无书不读,因为博学多闻,他在县学里出类拔萃。 不过赵启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这里是闽地,要是在京城,他这样的学霸,也要小巫见大巫。 “确实是……好多书!” 李果将书房打量,书架上堆满书,书案上是书,木榻上是书,椅子上,也都是书。 赵启谟是书肆常客,在闽地居住期间,藏书众多。 “我,可以借一本看吗?” 李果拿手指点向自身,小心翼翼问着。 “你看不懂。” 罄哥“噗嗤”笑着。 李果的文化程度,比罄哥还低,罄哥也只会看点传奇小说,赵启谟的书,在罄哥看来毫无趣味,艰深难懂。 “有借有还。” 赵启谟目光在书架巡视,伸出修长手指,从书排里抽下一本薄薄的小书,递给李果。李果接过翻看,书里边字很少,图很多,这是小孩蒙学的书本。 在书第一页上,还有两个歪歪斜斜的字,写着:启谟。 李果捧在怀里,简直爱不释手,这书无疑是赵启谟年幼时,蒙学读的书。 仿佛拿到赵启谟的秘密,李果将书本藏进衣襟内。 “小孙晚些时候要过来,你且留下。” 赵启谟说完话,一本正经,坐回木榻,继续读书。他有些后悔,一时冲动,将自己蒙学的书本,拿给李果。 那书上,满满黑历史。 孙齐民来得很快,在李果吃第二块核桃酥时,他和阿荷已经出现在书房外。见到李果也在,小孙很开心。 “果贼儿,寒食节,包子铺理应有假,和我,启谟一起去踏青,野餐可好?” 想也知道,野餐的食物一定很丰盛,孙家吃用奢侈,不亚王孙。 “我要和娘去洋屿做法事。” 李果摇头,他没法跟小孙,启谟一起出去玩。 “做什么法事?” 孙齐民不解。 “也快五年了吧。” 赵启谟沉声问。李果黯然点头,他爹自失踪到现在,差不多要五年了。 孙齐民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低头不语,心里替李果难受。 三人闲聊一会,李果起身话别,孙齐民也一起离去。 赵启谟送至门口,孙齐民痴迷望着林宅,见林宅窗户透出光芒,喃语:“我要是住在衙坊,该多好。” “勿要胡思乱想。” 赵启谟打断小孙的遐想,让罄哥提灯,送他们出西灰门。 走出西灰门,李果问小孙:“小员外,喜欢瑾娘吗?” 李果问得正经,没有取笑的意思。 “不是喜欢,就是……” 孙齐民脸赧红,轻声细语:“就是想再见见她。” 李果不是很懂小孙的喜恶,在李果看来,瑾娘是位大姐姐,就像那种会保护人的大姐姐。李果想,不知道赵启谟喜欢怎样的女孩,那天在瓦肆,他倒是盯着舞姬看个不停。 寒食节,早早,果娘带上孩子,前往海港,乘船前往洋屿,同船的还有一位老道士。 抵达洋屿,果娘和孩子们换上白衣麻布,道士设坛祭祀海上神明。 祭祀后,道士沿着海岸摇铃招魂,李果扛着招魂幡挨着道士走,果娘牵着果妹跟随在后。静默无声,唯有海浪和铃铛的声音。 十三岁的李果,个头到果娘耳际,从长相而言,李果清秀的眉眼、白皙的肤色继承自娘亲,个头、仪态遗传自他爹李二昆。 李二昆是位身材修长的男子,仪表堂堂。 穷人家办不起盛大的法事,道士的招魂仪式也简单。李果在海边焚烧纸钱,果娘面朝大海,跪拜在地,静默祈祷着,果妹跟随在身边,也学娘的样子,双手合十,虔诚跪拜。 李果听着海涛声,望向远方,大海的尽头和天一线,大海茫茫没有尽头。 第35章 五色长命缕 一早,进城卖艾草、葵花、蒲叶的乡民众多,这些东西,往时没人问津,今日家家户户都要买。 乡民挑担沿街叫卖,走走停停,两个竹筐的花草卖空,腰间的撘护鼓鼓,塞满铜板。 李果天蒙蒙亮就起床,悠然出西城门去,和进城卖艾叶的乡民擦肩而过。 端午,包子铺放工,李果乐得悠闲。他这么早起床,出城,是为了免费的艾叶、葵花和蒲叶。 这三样植物,城外都有野生,何必花钱买。穷人根本不这么过日子嘛。 在城郊采集这三样物品,顺道在河边折下一枝柳条,李果返回。 翠绿修长的柳条、蒲叶,金黄的葵花,娇嫩的艾叶草,用绳子捆系在一起,插在门上。 果家的葵花,比邻里购买的葵花还大,还灿烂。 此时果娘已起床,在厨房忙碌,将泡上一夜的糯米搅拌,加入芋头、豆子。果妹在旁帮忙,摆弄粽叶。这是要包粽子。 李果挽袖,过去拾粽叶,将两片粽叶叠放,用手圈起,呈漏斗形。果妹用心看着,纠正自己的动作,她手很小,双手将粽叶笼成斗状,紧张捂着,怕粽叶弹开。果娘笑着往“斗”里倒入食材,手把手教果妹,如何扎粽子。 相对于果妹的笨拙,李果很快扎起五六个粽子,形状好看,大小雷同。 对果家而言,食物都很珍贵,而端午的粽子,更是难得的食物。糯米可比寻常的米要贵,煮粽子也耗柴草,平日可吃不上粽子。 粽子扎好,入锅,往灶里加把柴草,果娘出厨房,灶火由李果照看。 李果蹲在灶前,拿火夹耙灶内的柴草,让它们聚集在一起,充分燃烧。 煮熟一锅粽子,需要花费不短的时间,李果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想着这天学子们不必上学,启谟在家。 端午,启谟有三天假。 他起得晚,李果在煮粽子,赵启谟才从床上爬起,由侍女服侍他穿衣,梳发,刷牙洗脸。 富人家,所用的牙刷极其精致,刷毛柔软,还有专门的药水漱口。 赵启谟的牙齿整齐,洁白。 果家也刷牙,用的是最便宜的马尾牙刷,早晚也刷一刷,有时也用茶水漱口。 没有赵家讲究,身为贫民,可算竭尽所能维持整洁。 但凡节日,赵启谟的衣物,都特别奢华好看,赵夫人在这方面很用心。她平日在家无所事事,爱好便是给家里添置物品,器物也好,衣物也罢,都要最好。 侍女递来的,是件绛袍,纹样繁复精美,袍上还有革带和一条五彩的带状物,长带两头缀着好看的流苏。 赵启谟熟悉这东西,这是五色长命缕,每年端午他都会有一条,系绑在手臂上。 赵家的五色长命缕,特别讲究,用金银丝和其它彩条编织在一起,而且每年都会更换。 赵启谟穿好衣物,侍女在他手臂上系结长命缕,这物品如名,用于祈福免灾,平安健康,保长命。 穿戴整理,在镜中端详自己,端端正正,整整齐齐,这才下楼去。 果家粽子煮熟,李果从热气腾腾的锅里夹起一个,剥开粽叶,将粽子放入果妹捧的一只大碗里,果妹笑得眉眼弯弯。 果娘在堂上编织五彩丝,她在路边小摊买的丝线,自己编,不用花费什么钱。 编制好一条小的,拿起看看长度,觉得合适。 “果妹,娘给你系长命绳。” 果妹在厨房听到喊声,捧着碗出去,她单手揽着碗,伸出一只白皙细细的右手臂。 果娘将长命绳绑在果妹手臂上,果妹拿起一看,觉得很漂亮,开心跑开了。 “果子,你手上系的那条红绳拿来给娘。” 果娘又去喊李果,李果过来,将手腕上的红绳取下。 这条红绳陪伴李果多时,颜色已有些褪色。红绳平淡无奇,上面拴着一个小小的花钱。 花钱正面刻有人物花卉,反面则是咒语。这是枚压胜用的花钱,用于庇护佩戴的人。 李果幼年时就戴着,一直戴到现在。 每年端午,果娘也不过是给它换条绳子。 花钱拴在五彩绳上,又再次系上李果手腕。 贫家的长命绳,没有富贵家的讲究,但祈福消灾的心愿,不减分毫。 端午这天,城郊有赛龙舟活动,城里人,特别喜欢去观看。犹如乡下人到上元夜,一窝蜂到城里看灯那般。 午时,李果正打算出门去找启谟,问他是否要去看龙舟。刚迈出门,正见阿七提着粽子朝自家走来。 自从李果在包子铺打工,便很少去陶瓷铺里转悠,和阿七也只是偶尔在城东逢面,打个招呼。 “果子,我一位顾客今日赠我许多大肉粽,我孤家寡人也吃不完,拿几个给你。” 阿七以往来过李果家串门,认识路。 李果将人往屋内带,喊果娘说阿七来了。 果娘出来,让李果好好招待,自己去厨房里烧水煮茶。 李果朋友不多,而阿七是李果一位益友,教会李果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 茶煮好,倒上一碗给阿七,阿七不嫌弃粗茶,咕噜咕噜喝下。 果妹在阿七身边转悠,她认识阿七,还吃过几次阿七买的零嘴。 第31节 阿七很喜欢果妹,将果妹抱在膝上,果妹抬起手臂,给阿七看她手腕上的五彩绳。 “这孩子也是古怪,老是缠着你。” 果娘看着很纳闷。 “果妹,你哥要和阿七谈事呢,别捣乱。” “没事,她很乖。” 阿七拍拍果妹的头。 果妹正在翻阿七肩上的撘护,很好奇里边装着什么。 “这孩子没大没小。” 果娘将果妹抱起,哄着她离开。 堂上留下李果和阿七,两人闲谈,李果问阿七是不是发财了。阿七说听谁胡说。李果说我听人说你要买房子,还有个商人想将他女儿嫁你。阿七说衙外街这些闲人,老是传谣,我没立业前,不会买房也不会娶妻。 “七哥,还等你在落玑街开家大店,我好去当伙计呢。” 李果托腮,想着到那时候,阿七不知道有多风光,自己也沾点光。 “你这样就想当陶瓷店伙计,番语会说吗?契约会写吗?” 阿七笑着。 “可以学呀,启谟也说我学东西很快。” 李果对于自己学会书写,心里很得意。 “他是提举官人的儿子,你不能直呼名字。” 阿七纠正李果叫法。 “不就是启谟,那怎么叫?我这么叫他好多年啦。” “他若不介意,你直呼名字也无妨。” 阿七想着,也是咄咄怪事,两个孩子,身份天壤之别,却似乎特别要好。可惜这人是宦游闽地的官人家子,他爹三年期满,就得跟着卸任离去。 再亲昵交好,也抵不过漫长的距离,悬殊的身份。 端午,老赵一早带着家人搭乘市舶司杨提举的官船,前去乡下观看赛龙舟,与民同乐。 众人在船上,喝酒闲聊,远远看着划桨的乡民们号子声响彻,锣鼓震天。 一艘青鳞赤首、挂满彩色蛟螭幡的龙舟,被抬入水,这艘不只船身色彩特别浓烈鲜艳,船上的桨手连并鼓手头上皆戴着草编的蛇形物。刘通判激动说:“这艘最快,往年也是它夺魁首。” “为何头上戴着草龙?”启谟询问。 “是蛇,百越崇蛇,大抵是百越遗俗。” 刘通判是个万事通。闽地在古时,是处荒蛮之地,而后才得中原文化教化,此地如此兴盛繁荣,也不过是三四百年来的事。 “明年,可再看不到这般热闹的景象了。” 刘通判抿酒,他三年期满,也不知道会调任何处。 “哎呀,高升还不好?往后也可以来闽地寻我,一起喝茶吃酒。” 杨提举挥挥手,仿佛要扫去看不见的阴霾,他往刘通判空无的酒盏中倒酒,杨提举洒脱,豪迈,不以为然。 “还带你看龙舟。” 见刘通判仍是愁眉不展,杨提举调侃着。 老赵安然喝酒,兴致勃勃看着江面激烈的赛事。他秋时卸任,离开闽地,返回京城,是桩喜事,赵夫人喜欢京城,启谟也该回京城读书。对于自己的仕途,老赵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一心为国为民,也没有谋求高官厚禄、飞黄腾达的念头。 赵启谟手指碰触案上的一只空酒盏,他把玩这精巧质地如玉的奢侈品。 “小公子也想吃口酒吗?” 杨提举问时,已往酒盏中倒酒。 “他尚小,可不许饮烧酒。” 老赵出声制止。 “老赵,不是我说你,怎得如此迂腐,吃口酒又不犯法,小赵,别怕,吃吃。” 杨提举放浪不羁的一个人,做事往往不按常理,把那盏酒推到赵启谟跟前。 “喝一盏无碍,我十岁时便偷家父酒喝啰。” 刘通判也觉得老赵管得严。 “一盏,不可多。” 老赵松口,虽然他对于启谟这孩子突然起喝酒的念头,感到不解。 “就一盏。” 赵启谟食指和无名指夹起酒盏,缓缓举起,薄薄冰冷的盏沿贴上双唇,齐唇,小口抿入。动作自然而优雅。 这位小公子外着绛袍,内着白袍,红白相间的领口,衬托出极好的气质,古人所谓的神仪明秀,朗目疏眉,也不过如此。左臂上缠的五彩缕,和乌黑的发丝在风中舞动,有着别样的风情,仿佛从神仙画中走下的人物。 杨提举心里十分喜爱,仍在懊恼着何以他竟没有一个女儿。 “好喝吗?” 刘通判好奇瞪着眼睛。 赵启谟刚要开口便一阵咳嗽,认真说着:“入口喉咙有炙热感,渐渐又觉辛辣。” “那便对了,一会还会血气流通,满脸通红,身心舒畅。” 杨提举轻抚赵启谟的背,哈哈笑着。 老赵觉得交友不慎,然而已太迟。 第36章 疏远的小赵 搁浅的海大鱼 一日,李果起床,穿上衣物,发现自己的裤子居然短了大半截,原本的长裤,穿成短裤,露出大半的小腿。 这条裤子穿着两年,布料不怎样,但不会缩水,无疑,是李果长高了。 毕竟是城东有名包子铺的伙计,穿得太寒酸也不行,果娘去布铺里扯布,给李果做上两条新裤子,剩余的边边角角,果娘自然不舍得浪费,给李果和果妹各缝一条头须(发带)。 湖蓝色的裤子崭新,挺括,很衬李果的白肤色。长长的头须,果娘在上面花费心思,给头尾各坠上两个暗红的珠坠,看着也别致可爱。 李果手脚修长,五官俊俏,只是终日穿着旧陋衣服,把他仪貌神采遮掩。 随着年岁增长,李果一向侧挽的发,已经端正梳起,用头须整齐系结。湖蓝色的头须,点缀着红色的珠坠,垂在耳边,煞是好看。 邻里常夸果娘会生,生了这么两个漂亮的孩子。 换上新裤子,新头须,李果从衣笥里取出一件白色短衣。 更换妥当,李果去厨房照水缸,沾沾自喜,李家祖传爱美。 这两年,李果勤勤恳恳在包子铺干活,再兼之年纪小,工钱不少,还会读写,俨然是衙外街贫户们心中的别人家孩子。 这种转变,悄无声息发生。 以至有时,李果去集市跟吴臭头买肉,吴臭头还要多切点给他——每每这时,吴臭头的老婆会偷偷拧吴臭头手臂。 其实倒不是吴臭头对果娘还有什么非份念想,只因他生的都是女儿,一个儿子也没有,见李果白白净净,又聪慧勤快,他心里喜爱。 渐渐“果贼儿”这诨号消匿,唯有启谟偶尔还这么唤他。赵启谟会用土语念这三个字,带着京城的口音,于是这称呼,从启谟口中念出,便莫名多出几分亲昵色彩。 夜里从包子铺回家,李果都会去赵宅,罄哥也仍旧教他读写,启谟也仍旧批改。 只是朱批的评分,从“丙”到“乙”,偶尔还能得个“甲”。 每每得甲,赵启谟会奖励李果笔墨纸,启谟小老师也是赏罚分明。 李果和赵宅的主人、仆人相熟后,就连赵夫人对李果的嫌恶也有所减少。毕竟在闽地三载,赵夫人也算是看着李果长大,李果好歹混个脸熟。 今夜抵达赵宅,还没进入启谟书房,就听到书房里有说话声音,是小孙来了。 听罄哥说县学大考将至,看来小孙又过来找启谟搭救。 李果站在门外,听启谟跟小孙讲解诗赋的差异:“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诗抒发感情,华丽而细腻;赋描绘事物,清楚且明朗)。 赵启谟的很多话,李果都听不懂,看小孙也只是愣愣点头,恐怕也没懂十分之三四。 “罄哥,这说的是什么?” 李果小声问罄哥。 “你不需要懂。” “罄哥也不懂吧。” 李果瞥了罄哥一眼。他近来觉得自己的文化水准已经追上罄哥。也确实,罄哥能教李果的字已不多。 “果贼儿,你站在门外嘀咕什么。” 别以为声音小,不料赵启谟耳聪目明。 “没什么,启谟,我去写字啦。” 李果怕自己影响启谟的教学,何况听罄哥说,县学里的教官相当可怕,成绩差的学生,很可能被打屁股,还是为小孙那细皮嫩肉的屁股着想下。 “果子,近来听启谟说,你时常拿到“甲”,大有长进。” 小孙的声音从房里传出。 “那是当然。” 被夸赞,李果很受用。 虽然很想进书房和赵启谟、小孙凑一起说说话,但是李果还是离开。 李果学识字,只是为了能识字,而赵启谟也好小孙也好,他们读书识字,是为了更远大的目标,更广阔的前程。 李果心里有着失落感,他羡慕小孙,巨有钱,能跟启谟同学,得到启谟亲自指导。 然而同人不同命,这个道理李果一直懂,不抱怨。 罄哥房中,见李果咬笔发呆的模样,罄哥想着,是否该告诉李果,他家公子秋期回京的事? 第32节 又或许李果知道呢,官员三年卸任,本是常事。 想着往后和李果,或许都将不再见面,罄哥心里有着淡淡忧伤。 没人和李果说别离的事,都以为李果知道。 然而李果并不知晓。 衙坊的官员来来往往,可也有许多官员在衙坊定居,李果分辨不清他们的职务,或者因何缘由留在衙坊,也不懂官员是如何升迁,何况赵提举家在隔壁住了这么些年,习以为常,根本没想过三年为期,卸任后,赵提举会回京城,赵启谟也会回去。 夏日的蝉鸣,鸣叫不休,赵启谟站在西厢窗旁,眺望窗外的景色,目光留在李果家的屋顶上。 回想两人的相识,不禁莞尔,却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离别。 对于离别,赵启谟熟悉,三年前,他和京城的朋友分开,被带到了这千里之外的东南。 那时的别离也很不情愿,对于生活突如其来的转变,一度也很抵制。 想来人生无外乎如此,有分有聚。 天气逐渐转凉,李果仍是一身短袖,出入赵宅。 罄哥已不再教李果读写,他没有能教的东西了。李果还是每天晚上都过来,赵启谟往往会以读书为理由,关在书房里,两人不逢面。 李果便也真得以为,是因为县学的升学考试将至,因此启谟不便和他闲谈。 扭头去找罄哥,无奈罄哥是个仆人,有自己的要务,也没法陪李果闲扯。渐渐,李果来得不那么勤快。 一日闲空,李果过来赵宅,赵朴告诉李果,启谟在书房里。书房门大开,李果站在书房外,看见赵启谟背对他,正奋笔书写。 李果悄无声息走到赵启谟身后,谁想还是被赵启谟发现,赵启谟不慌不忙将书写的东西掩藏,回头问李果。 “果贼儿,可是要来借书?” 李果在赵启谟这边借过几次书,借的大多也没看。对李果而言,这些书的词语太深奥,哪怕赵启谟说是他七八岁时读的书,在李果看来也是天书。 “唔,上次借的忘记带来还了。” 就当是来借书的吧,现在来找赵启谟,还得寻个由头。 “无碍,下次一起带来还,你自己到书架挑书。” 启谟没有起身,仍是坐着不动,他拿起一本书,看得似乎很专注。 李果扫视书架上密麻的书籍,把手往衣服上擦擦,他才去摸书。他本来心思就不在书上,奈何赵启谟不大搭理他。 胡乱抽下一本,走至启谟跟前,说:“启谟,那我走了。” 赵启谟抬起头,瞥眼李果捧在怀中的书,那是一本医书,讲的是人体穴位经脉,就是赵启谟自己也看不大懂。 “嗯。” 赵启谟点点头,又埋头于书卷。 李果看他拒人的身影,欲言又止,终究是寂落离开。 李果出书房,将书房门带上,迎面撞见罄哥,罄哥手里端盘剥皮的柚子。 “果子,拿一个再走。” 罄哥递给李果一瓣柚子,李果接过。赵启谟的食物,往往会分食李果。罄哥知道他就是把整盘柚子都给李果,赵启谟也不会介意。 罄哥进书房,李果已下楼,看李果样子闷闷不乐,想是又遭公子冷落。 赵启谟站在窗户前,默然看李果出宅门,寂寥离开西灰门的身影。 “公子,果子似乎并不知道三年卸任的事,要不要告知他?” 罄哥有点同情李果,他被蒙蔽,对于这段时日的冷漠,李果想来很纳闷。 “现在不知晓,离别时自然就知晓了。” 赵启谟还不想让李果知道,甚至他也不许小孙、罄哥告诉李果。 罄哥想公子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怎么反倒在这件事上犯糊涂。 李果的日子如常,每日在包子铺干活,从早到晚。以往晚上会去赵宅,现在不大去了,正好能早些休息。 对于赵启谟的疏远,李果渐渐也觉察,他不可能觉察不到,何况赵启谟以往也有过类似的行径。 突然就不和他好了。 李果想,你不理我,我还不想理你呢。 有时李果又想,或许启谟真的是课业忙,不是有意冷落。 过段时间就好了,听罄哥说过,秋日过后,县学的升学考试结束。 李果期待着秋日的到来。 一个清凉惬意的午后,李果在包子铺卖包子,忽然外头排队的顾客纷纷散去,呼朋引伴,人们欢喜说着:“海大鱼”,叫着:“同去同去”。 所谓海大鱼,就是生活在海洋深处的巨大鱼类。 进行远洋航海的水手、海商,偶尔会遇见海大鱼,传说中,海大鱼如山般巨大,能一口吞噬海船,所以是极其神奇的生物。 见过海大鱼的人极少,海港的居民们却一直有它的传说。 李果看着成群结队的人往东城门涌去,他揪住一位路人问:“海大鱼怎么了?”路人瞪圆眼睛,高声说:“你没听说吗?一头海大鱼躺在林寮滩,比岛屿还大!还活着!哎呀,别拉我。” 路人摆脱李果纠缠,大步流星往城门赶去。 一头比岛屿大的海大鱼,搁浅在林寮滩的消息,像台风般扫过城东的每个角落,城东的人们纷纷拖家带口,唤上仆人坐上船赶去林寮滩。 顾客全跑光,柳冒儿包子铺的伙计们,扯下围裳,也蠢蠢欲动。 “要去看鱼,先把包子铺关好。” 武大头从厨房出来,扯开嗓门。 “好咧!”伙计们欢呼,纷纷去搬门板,三五下把铺门封闭,撒脚丫子奔出城门。 海港无数大船小船下水,鱼贯驶往林寮滩。 李果挤上武大头家的小船,紧紧跟上看海大鱼的队伍。 林寮滩搁浅头海大鱼的事,很快传到赵宅。赵爹正在宅中招待刘通判,赵启谟陪伴在一旁。 “哦,海大鱼,可是鲸类?” 老赵性情沉稳如是,无视通风报信的仆人,那激动夸张的模样。 “我曾听渔民说,三四十年前,正直饥荒,有头海大鱼搁浅在林寮滩,十里八乡的村民纷纷爬上去割肉,整整割了三天才割完。” 刘通判可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爱八卦,爱民俗。 “这么大!” 老赵震惊了。 “正是,据县志记载有十一丈之长。” 老赵和小赵的嘴巴长得老大。 他们居住于京城,不靠海,并不知道海大鱼是何等传奇的生物。 “别坐着,快,我们去找艘船,赵公可有船” 刘通判呷口茶,匆匆起身。 “并无。” 老赵晕船,家里哪可能特意备艘船来用于游玩。 “也罢,我写个帖子,让人拿去市舶司,找老杨要艘快船。” 刘通判挽起袖子,赵启谟递来笔墨纸。 第37章 汪洋之下的身影 林寮滩,是处浅水湾,海浪偶尔会将深海动物的尸体,拍到海岸上。那都是些腐烂恶臭,样貌丑恶的东西,即无法辨认具体形体,也无人知道这是些什么东西。 海大鱼不同,渔民的父辈们曾亲眼见过,还瓜分过,煮熟入腹,凭借着海大鱼的无私奉献——虽然海大鱼并不情愿,逃过饥荒。 水手们也会讲起航海的恐怖故事,海大鱼在里边占据着一席之地。 赵启谟远远望见林寮滩,就也看到浅水湾里横卧一头庞然大物,在它四周围观着里外三重的船,有海船、渔船、沙船等,造型各异,大小不同。 恐怕方圆百里的人都赶来了,这是有船的,没有船的人们全挤在林寮滩,黑压压一片,仿佛蚂蚁窝。 赵启谟搭乘的船,是市舶司的官船,一路畅通无阻,其他民船不敢拦道,顺利驶到海大鱼身下。船上的众人抬头一看,瞠目结舌,站在这巨大躯体之下,个人渺小得如草芥般。 若不是亲眼所见,怎能相信,人世竟有如此神奇的事物。 眼前一幕仿佛是梦。 官船上,除去杨提举一家,还有刘通判,赵启谟,老赵,赵夫人。 这么大堆人,全仰头站在船头,脸上露出或惊喜或恐惧的表情。 忽然人群骚动,海船猛烈摇摆,官船上女眷们吓得花容失色。 “刚定是摆动鱼鳍尾巴,才引起海水震动。不必害怕,大鱼体力衰竭,水浅体硕,无力挣脱。” 杨提举神闲气定,不枉是位市舶司提举,见多识广。 众人心神这才安定下来。 赵启谟走至船尾,探头观看海大鱼的尾巴。他发现这是条扁平的鱼,有着青灰色的表皮,形状颇类似鲸鱼,只是大得不可思议,虽然没有工具测量,目测也在二十一丈以上,说像座岛屿,并不夸张。 看见鱼尾巴微微抬起,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赵启谟赶紧抓住船身,果然随即一波摇晃袭来,这只海大鱼太过庞大,稍微动弹,就要波及停在它四周的船。 也就船身摇荡之际,赵启谟看到同样在海大鱼尾巴处,停泊的一艘小船。那小船乘客拥挤,船上站着李果。 赵启谟居高临下,看向李果,李果仰头也发现了赵启谟。 四目相对,还在思虑是否打个招呼的赵启谟,发现李果扭过脸,不理睬他。 心想,这段时日的疏远,想来让李果不快。 也难怪李果好些日子都没去赵宅。 距离离开此地,也不过一旬,老赵决定将赵夫人和赵启谟先行送回京,这样,赵启谟能赶上县学的考试。 第33节 离开闽地,意味着此生可能都不会再抵达这里,此地离京城太远,且位于边东南一隅。 当初老赵跟赵启谟说的云泥殊途,赵启谟一直没有忘记,也不曾忘记。 孩童时光即将像一辆逆向奔驰的马车一样,一去不返,没有什么能留住。 就是有缘分,还能再相遇,也不复再有往昔的亲昵欢乐。 年幼时,身份的界线淡薄,没有多少忌讳,年长后,将是另一番情景。 赵启谟不忍见到成年后的李果平庸、市侩的模样,不忍心有朝一日相逢,李果再无法喊他一声:启谟。而躬身尊唤官人,舍人,眼底满是由身份差距而导致的谦卑维诺。 如是这般,那便相互忘记也好。 这些都是长远以后的事,近在眼前的,是别离的到来。分离总是艰难,甚至让人难堪。 哪怕有着与年纪不相符成熟的心智,赵启谟仍不愿去直视,有着逃避心理。 仰头,看着这头遨游汪洋的霸王,被囚禁于这浅浅的水湾,垂死挣扎,无声悲鸣,何等哀戚。 十四岁的赵启谟,心中也不禁被忧愁纠缠。透过周身的嘈杂,海风袅袅拂过发丝、半空中白色海鸟的翅膀,回绕在海港,扬往大海,在那惊涛骇浪之处,千丈深渊之下,才是这神奇生命的归处。 突然又是一阵哗然声响起,几千人在呼叫、在激烈交谈。赵启谟脚下的船,正在驱离海大鱼的身躯,赵启谟前往船头,刘通判说:“小公子,挨得那般近,不怕海大鱼吗?””赵启谟摇摇头,他不觉得可怕,这只是头绝望的困兽。 “那些人在做什么?” 此时海船离大鱼有一里之远,能看到鱼身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许多梯子,黑豆一般的身影,三五成群在鱼身上爬动,看的人胆战心惊。 “无赖小儿,鱼还没死透呢,便想上去割肉。” 杨提举对此地的刁民深有感受,胆肥不怕死,惹事生非。 “让百姓退二里之外。” 扬提举吩咐随身侍从。 官船的鼓声响起,旗手在瞭望台上挥舞彩旗。 然而在如此混乱嘈杂的场面下,鼓声被淹没,就是有人看到旗手打旗也若无其事,人们根本不听从。 不会,人群又是一阵惊叫,船身摇摆,紧挨海大鱼的众多船,竟被大鱼激起的水波打翻,连攀爬海大鱼脊背的顽童刁民们也一并被甩下水。 赵启谟奔向船尾,寻觅李果搭乘的小船,看到那小船已经退出来,只是船身自重大,浪急的情况下,划得很慢。 “果贼儿,让船快些出来!” 赵启谟着急挥手,他有不详预感,果然脚下的震动加强,赵启谟抓紧船身,还是被颠簸得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赵舍人,船尾颠簸,快离开。” 身后传来水手呼叫的声音。 赵启谟仰望远处,只觉白茫一片,那是被海大鱼击打起的浪花,迎面拍来。 四周惊叫声震耳,赵启谟迟疑未能躲避,被浪花打得浑身湿透。瑟抖中,他再次见到李果所在的小船,小船上乱成一团,庆幸的是离赵启谟所在官船并不远。 “果贼儿!你快过来!” 赵启谟大声呼叫挥手。 李果从拥挤不堪的人堆里钻出,他站在船沿,也在朝赵启谟用力摆手。“小公子,陆公让你进舱,甲板风大浪高十分危险。” 赵朴过来,劝告启谟。 “公子,快下去,海浪又来了。” 罄哥惊呼,脸上满是惊恐。 “李果和许多人,被困在那艘船上。” 赵启谟又被一番海浪拍打,抹把脸,他手指前方。 果然就在不远处,一艘严重超载的小船在海浪中打旋。 “得想办法救他们!” 赵启谟不识水性,否则他恐怕已跳下水,朝李果游去。 “水手们会去搭救,公子不必担心,随我走。” 赵朴说得不错,发现这艘小船重得无法动弹,,官船上已有几位水手卸下小船,下海帮忙。 李果那边,划桨的人在和海浪斗争中精疲力竭,大叫着:“年轻力壮、腿脚好的,快滚下去呀!” 四周都是围观的船,随便搭一艘也比这艘跑得快,何况还能给小船减重。 话语刚落,扑扑落水声响起,陆续有人跳入水中。 李果也跳下水,朝赵启谟所在的海船游去,他水性好,胆子又大,对此时慌乱的情景,不觉害怕,反倒觉得刺激有趣。 边游边停,不时回头看身后那头愤怒的海大鱼,是否又激起如挂幕似的海浪。身旁入水游泳的那群伙计,也是嘻嘻哈哈笑着。海港居民,自幼习水性,熟悉大海,没把海浪当回事。 仍站在船板围观的赵启谟却不淡定,他站得高看得远,海大鱼的尾鳍不停在拍动,涌起的海浪一波比一波凶猛。 “果贼儿,快过来!” 赵朴和罄哥着急抛下绳子,被海浪打回,赵启谟贴着船沿,侧出大半的身子朝李果伸手,只听身后传来赵朴、罄哥的叫声,特别惊悚、恐怖。 一波蔽天的海浪呼啸拍来,船身猛烈颠簸,赵启谟的身子像脱线风筝般坠落,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启谟!” 奔赶过来的老赵扒着船栏失色大叫。 赵朴和罄哥死死将他拽住,同时船上会水的仆役们扑通扑通跳入海。 李果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一阵海浪将赵启谟拍下海。还没等回过神来,李果已经一头扎到水里,双脚拼命往后踢,追赶下坠的赵启谟。 水下,缓缓下沉的赵启谟有过瞬间清醒,他瞥见一个身影,快如海鱼朝他游来,可是海洋中的鲛人? 意识涣散之际,赵启谟认出贴靠过来的那张脸,那是李果的脸。 水下隔绝了水面震耳欲聋的声音,双手拽住赵启谟的李果很激动,他竭尽力气,想将赵启谟往上方提,然而海水的阻力很大,赵启谟的体重也不轻,十三岁的李果即拉不动他,又不肯放手,到海面上换气。在水中挣扎一番,李果再憋不住气,海水往鼻子里钻,喉咙肺部陈阵疼痛。咕噜咕噜,李果身子也随着海流往下沉,就在绝望之际,数双大手搭在李果身上,将李果连并赵启谟拉出水面。 等李果舒醒过来,他已在官船的船舱里。脱得精光,盖条被子,躺在席子上。 幸好这是官船,船上设施齐全。 “醒了?” 刘通判那张大脸凑在李果眼前,李果迷迷糊糊爬起身,发现自己身上没衣服,又躺回去。 李果脑子晃过他溺水的片段,还有被人压按胸口,抢救的情景,记忆恢复,惊慌忆得一起溺水的还有启谟。 “启谟呢!” 李果猛掀被子,翻身坐起。 “别着急。” 刘通判连忙摁住他肩膀——裸奔毕竟有碍观瞻,谁想李果大力挥赶,挣脱起身。李果胡乱寻找衣服,焦急万分。 “都说喽,别着急,赵小公子也被救上来了。” 刘通判觉得这孩子真有趣,醒来光问启谟小伙伴,却没问自己衣服去哪了。 “就在隔壁。” 刘通判手指窗外晾的衣服,那正是李果的湿衣服。 李果扑过去将衣服扯下,不管仍是湿淋淋,两三下穿好,便奔出门。 刘通判跟随在身后,悠然走着。 两刻钟前,赵提举那位美貌的小公子,可将他们这些人吓得不轻,一不留神就被海浪卷下海。 听实施搭救的水手们说,两个孩子在水里,手紧紧握在一起,掰都掰不动。 第38章 榻旁相伴 蔚蓝在上,半透明,渗着光芒,漆黑在下,深不可测,遍布危机。 赵启谟的身体缓缓下沉,他的长发在水中散开,衣服在水中鼓开,无论是头发或者衣服,都仿佛有了生命,在水中自恣张扬。赵启谟身躯四肢无力,他无法动弹,像片羽毛般轻轻的往下坠,坠入无底的深渊。 头上的光,照射在水中,斑驳陆离,映衬在衣服上,脸庞上,赵启谟黑亮的眼睛没有情绪,注视着光芒之处。 光芒短暂暗淡,一个身影扑入水中,快速滑动手脚,推开水流,朝赵启谟前来。那是个男孩,他缓缓靠近,在海中像条鱼那般流畅,光芒照耀着他半身,他的脸庞,那是张姣好的脸庞,似乎在微微笑着。他伸出一只手,徐徐探进,赵启谟看清他手腕上系着一条五彩绳子,那五彩绳上,还坠着一个小小的铜钱。 赵启谟的唇角微微扬起,他迟钝的思绪开始运作,赵启谟想,我认识他。 无尽的坠落被终止,男孩揽住赵启谟的腰身,双脚踢动,扶着赵启谟渐渐浮起,赵启谟越来越接近海面,也越来越接近那刺眼的光芒,终于,眼前白茫茫一片。 赵启谟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窗外阳光照入,已是白日。他闭上眼睛,手捣住胸口,让心悸的感觉渐渐消散而去。 再次睁开眼睛,赵启谟坐起身子,挨靠在床榻上,发现窗上的一只鸟儿在叽喳。 “公子,你醒来了,饿吗?” 罄哥拿起一件外衣,披在赵启谟肩上。赵启谟披头散发,脸色略为苍白,还带着卧榻多时的疲乏倦意。 “不饿。” 赵启谟启唇,歪靠在床阑上,黑色长发有那么几缕缠在耳脖,他的侧脸优美精致,特别漂亮。罄哥已免疫,倒是进房收拾的侍女,不禁偷看了一眼。 溺水惊悸,导致体虚劳倦,心神失宁。赵启谟卧床两天。 和在海港长大的李果不同,赵启谟不会游泳,甚至来闽地之前,他也没见过海。 无能为力,坠入海底深渊,濒死的绝望感觉,太过可怕,暂时还无法消除。 自从溺水,赵启谟便休学——反在床上读阅,消磨时光。 赵夫人进来,帮赵启谟拉扯被子,垫枕头;赵提举进来,坐在床沿,摸摸儿子的脸,捂捂额头。 坠入海中,得以被救起,可谓死里逃生,老赵夫妇心有余悸。。 “公子,果子来了。” 罄哥领着李果站在寝室外,李果见老赵夫妇在,拘谨站着,不敢上前。 “孩子,快进来。” 赵提举招手,他特别感谢这位邻居小子。往日只觉得他是个调皮但好学的孩子,却不想这孩子身上有着很可贵的品质。 第34节 “过来吧。” 赵夫人也开口召唤。 李果这才慢吞吞走进寝室,他以往没机会进入赵启谟寝室,这两日却来过数次。 “阿茜,你去拿些果子、点心过来。” 赵夫人使唤女婢。 “罄哥,给李果备张椅子。” 赵提举使唤书童。 椅子搬来,就挨着床,李果坐下,看着赵启谟,竟有些腼腆,一言不语。 “启谟,好好招待朋友。” 赵提举带着夫人离去,还不忘嘱咐儿子。 等两位长辈离去,李果才仿佛摆脱束缚,将僵直的背放松,拿起拼盘上的一颗糖果,剥着吃。 “家母想要做件袍子予你穿,你一会试试我的衣物,看大了多少。” 赵启谟靠在床上,闲谈着。 “我娘说,不能要提举官人和夫人的酬谢。” 李果将糖果塞入口,继续剥起第二颗。 “你收下无妨。” 赵启谟觉得只是件袍子,完全不用介意。 “不要。” 李果拒绝,毕竟果娘叮嘱过许多回,要是拿了赵提举夫人的酬谢,还不被娘责怪。 “启谟,你吃吗?” 第二颗糖果剥好,李果拿在手里。 这两天,就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的赵启谟,瞥眼李果手中的糖,张开嘴,李果将糖果掩入他唇中。 丝丝甜意在口腔中化开,赵启谟歪着头,对上李果的笑脸。 “家父要赠你五金,给你添置文房用具。” 赵启谟想这笔钱购买案文房笔墨那些,绰绰有余。 李果听到五金明显有些动摇,他扎起两个蜜饯,塞到嘴里。 “唔,呐叶不能妖。” “先把嘴里东西吃完,再说话。” 赵启谟说。 “就是说,不能拿钱。我娘要打死我。” 李果其实觉得有钱拿再好不过,何况还是五金,这对果家而言,绝对是笔巨款。 “你也是为救我,才掉水里。” 李果又拿起酥饼,“咔嚓咔嚓”吃着。 “我又去救你,也就扯平喽。” 啪啪手上的饼渣,李果很是不以为然。 “你是我朋友嘛,不用报酬。” 他真不觉得自己扎到水里,拽溺水的赵启谟是多么不得了的事情,当时也没有细想,完全是身体反应。 虽然赵启谟是个突然就不理不睬,突然又和好如初的坏朋友。 看着李果的笑脸,赵启谟一阵沉寂。 “启谟,你是不是还会难受?” 李果见赵启谟神色改变,以为他又心悸。 “不是。” 赵启谟摇头。他在想事情,想一件很重要,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事情。 “果子,陆公和夫人让你留下来用餐,你一会别回去啦。” 罄哥站在门口,交代这么件事,又速速离去。 天近黄昏,赵宅厨房的炊火燃起。 “哎呀,罄哥,你别走。” 李果追出去,没找到罄哥,又折回。 “留下来吃晚饭,相当丰盛,你敞开吃。”赵启谟似乎很高兴,一向嫌弃李果的娘,待李果态度,有着明显改变。 “我不行,启谟,要是闹笑话呢。” 李果知道富贵人家吃饭很讲究,餐具也特别精致,自己一个粗陋没规矩的人,不好意思爬上别人家的餐桌。 “你和我在房中用餐,没人笑话你。” 赵启谟微笑,这样的机会可是很难得。 “好,那我留下来。” 李果眉开眼笑。 赵宅做给主人吃的晚饭,极其精致,讲究。罄哥从食盒里一盘盘端出,李果看得目不转睛,垂涎三尺。 “这是金的吗?” 李果拿起筷子端详,筷子金灿灿,柄部还有花纹。 赵启谟点了点头。 餐案摆在床前,李果和赵启谟对面坐着,赵启谟看到李果用拇指磨蹭筷子,李果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既像惊诧又似有些忧郁。 金筷子,金碗,银勺子,银盘子,金柄玉汤匙。 李果小心翼翼拿着,每端详一样,脸上的忧郁就要加重许多,好在很快,美味佳肴收买了他的胃,也得以调整他的心情。 “给,炸卷,慢慢吃。” 赵启谟将最后一块炸卷放李果碗里,经过李果一番“搜刮”,一桌的食物所剩无几。 “额。” 终于李果打饱嗝,摸摸圆滚的肚子,放下筷子。 唤作阿茜的侍女,侍立在一旁,不时掩嘴偷笑,不过她站在李果身后,李果没发觉。 “收走。” 赵启谟瞪了侍女一眼,阿茜赶紧过来收拾,低头再不敢造次。 餐桌搬走,李果靠在赵启谟床沿,喃语着:“好饱,我现在走不动了,一会再回去吧。” “快去躺下,躺平。” 赵启谟哭笑不得。他坐在床边,罄哥在帮擦手,一位侍女蹲在地,正为他洗脚。 “果子,你也把手脚洗洗。” 罄哥将湿巾递给李果,示意李果擦手。 李果接过,将手擦了擦,又缩起脚,把脚也用力擦了擦。 “噗嗤”,蹲在地上的侍女忍不住笑了。 那是手巾,并不用于擦脚。 “下去吧。” 赵启谟缩起脚,自己拿擦脚巾拭去水渍,将巾布丢回水盆里,支走侍女。 “是。” 侍女顺从离去。 李果在床上躺平,捂着肚子,他看着侍女离去,罄哥将房门关上,他若有所思。赵启谟拿个枕头塞到李果头下,李果才仿佛回过神来,没头没脑问着:“启谟,皇族就是皇帝的儿子孙子吗?” 以往听人说赵启谟是皇族,李果没当一回事,赵启谟还不是一样两个眼睛两条腿,但是今晚,他知道不同了。 “也不全对,我是太祖皇帝的六世孙,已是六代之后,冠着皇族称谓而已,在京城里什么也不是。” 赵启谟在李果身旁躺下,将被子拉到胸口,他平躺,脸向内侧,望着窗外星光。 “我听人说,京城的人特别多,天天都跟过上元夜一样,街上挤得走不动。” 李果翻身,面向朝赵启谟,他侧身躺着,手搭在启谟枕边,玩着启谟披散的发。 “主街道很宽敞,有两条落玑街宽,然而仍是很挤,人特别多。” 赵启谟回过头,将李果把玩的头发收拢。 “还有啊,据说京城的人,长得好看,个头也很高。” 李果也是在包子铺听人闲扯,他觉得很有道理,因为赵启谟就长得很好看。 “都是胡说,跟此地一样,也有高也有矮,也有丑也有美。” 赵启谟不知道李果将京城想成了怎样的去处,那里虽然繁华,但也不是什么神仙住的场所。 “你去过便知晓,是怎样的地方。” 赵启谟也只是随口一说。 “启谟,等我长大了,我要和你去京城玩。” 烛光下,李果的脸庞轮廓显得特别柔美,他亮着一双眼睛注视着赵启谟,带着期许。 赵启谟神情一滞,不忍拂李果心意,轻声说:“好。” 第35节 第39章 山寺送别 自从溺水,赵启谟便没去县学上课,李果一度以为是因为启谟生病,因此才得以休假。 不过很快李果还是察觉出异常。 其一是仆人们在谈论回京城的话题; 其二是赵启谟书房的书开始装箱,一箱箱打包。 此时距离赵启谟回京也不过两天。 李果站在书房里,看一卷卷书被搬下,编号,入箱,他心里不安,隐隐觉察不妙,脸上表情几番变化,茫然,不安。 赵启谟本来坐在书案前书写,见李果进来,将笔搁下,干脆静静坐着等李果质问。 “启谟,怎么将书装起来?” 李果喃喃问着。 “要运回京城。” 赵启谟回得平淡。 本来在给书卷编号的罄哥,听到两人问答,停下手里动作,不安地搓手。 “可是你人在这里,为什么要将书运回京?” 李果显得很激动,挥动手臂,指向堆在一起的数口箱子。 赵启谟脸上仍没有神情起伏,他轻轻说:“你可知道官员三年调任?” 李果杵着,脸上有着惊诧的表情。他从小到大,在衙外街长大,来来往往的官员无数,他知道官员会调任,任期满便会离去,可有些官员也并不离去,在衙坊定居,何况赵启谟从来没提过他爹会调任,他会离开的事,让人如何想到。 “你要回去了?” 李果心中百味杂陈,瞪大眼睛看着赵启谟,双眼甚至有着几分惶恐,他希望赵启谟能摇头否决,然而赵启谟点了点头。 “我以为你生病了才不用去县学……” 李果的眼眶泛红,再说下去,他似乎就要哭了。 这时罄哥走过来,揽抱李果。不想李果大力推开罄哥,转身奔下楼,跑得飞快。 “公子。” 罄哥看向赵启谟,赵启谟埋头书写,显得十分冷静。 “唉,还是要早些告诉他。” 罄哥心里难过。 “早晚都一样。” 赵启谟将书信折起,言语淡然。 李果心中也不知是恼怒是难过,他一股脑奔跑出赵宅,来到衙外街,才停下脚步,想着自己为什么要跑,然而心里很难受,很堵。仿佛有只手掐住他的心脏,一阵阵抽痛,以至他只能通过逃跑来试图摆脱如此不舒服的状况。 这种难受得无法忍受的感觉,李果还是第一次遭遇,他年纪尚小,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迈着疲乏的脚步回家,李果一头栽在床铺上,果娘看他失魂落魄回来,喊他都没回应。 果娘走进来,拉开儿子蒙头的被,问:“果子,怎么了?” “娘,我不舒服。” 李果没法详细描述他的病状,只是将眉头皱起。 “哪里难受?” 这孩子一直很健康,难道是生病了?果娘捂住儿子的头,没觉得发热。 李果摇头。 “肚子痛吗?” “不是。” “那是怎么了,孩子,你别吓着娘。” 果娘坐在床沿,抚摸李果的头。 “启谟他们要回去了,他们要回京。” 李果用手臂挡住眼睛,怕被娘看到他在流泪。 果娘幽幽叹声气,她倒是没怎么见过赵启谟,但知道果子这位提举儿子关系很好,甚至提举儿子还让自己的书童教果子识字。两个孩子从一开始的打架斗殴,到后来成为朋友,确实让人不可思议。 不想这三年时间如此快,赵提举是京城派来的官,早晚要回去,本是合情合理的事。 “赵提举他们不是我们这儿的人,肯定是要回去,他们家在京城,你总不能不让人回家吧。” 果娘拍拍李果的肩。 “可是娘,我不想启谟回去,我以后就见不着他了。” 李果抹泪,声音哽咽。 “他是大官的孩子,你是平民的孩子,平民的孩子,没法和官的孩子做朋友。果子,你再长两岁,就明白这个道理。” “再说你还有阿七,阿聪这些朋友,他们对你也很好。” 果娘仍是安慰。 无奈李果蒙着被,缩成一团,任果娘怎么劝,都没用。 第二日,太阳老大,李果还没起床,果娘去扯他被子,将他拽起来。拿着柳条作势要打,这才将李果赶去包子铺。 穷人家,物质上尚无法满足,还怎么顾及到精神上的需求,何况果娘觉得蒙被躺在床上昏沉沉睡一天,还不如去好好干活还来好。至少不会憋出一身病。 李果顶着鸟窝头去包子铺,没精打采,一双眼睛似乎还哭过,肿得单眼皮变双眼皮。武大头问他是不是病了,他也只是摇头。 午后,赵宅的两位仆人,送来一套衣袍和五两金,做为酬谢。 果娘盛情难却,收下衣袍,退回五两金。 这是做给李果穿的袍子,料子极好,布料足,果娘觉得能给李果穿上好几年,穿到成人都没问题。 傍晚,李果回家,果娘将衣袍递给李果,李果拿起比划了下,又放下,闷闷不乐回自己房间。 果娘想他在闹情绪,不管他。谁想李果也不肯出来吃饭,只是躺着不动。果娘无奈煮上颗鸡蛋,端进房间。 “快起来将鸡蛋吃了,好去赵提举家辞别。” 果娘扯李果被子,李果拽住不让扯。 “我听赵朴说,赵舍人明早就要和赵夫人一起离开。” 果娘话语刚落,就听到儿子在被窝中的抽泣声。 “再不起来,一会鸡蛋让果妹吃啦。” 果妹正盯着碗里的鸡蛋,听娘这么说,别过头,以示她才不会偷吃。 无奈李果在被中越哭越委屈,果娘气得又要去拿柳条。 “你现在不去跟人辞行,明早他们就走了,有你哭的!” 果娘捏着柳条,也是又气又觉好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孩子这么闹别扭。 然而无论果娘是骂是要打,李果都没理会。 平日忙碌,果娘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和赵提举的儿子,有着怎样过深的交情。然而赵提举那孩子,是人上人,她家果子只是个平头百姓,这样的身份差距,两人当不成一辈子的朋友。现在哭得再难过,过几年也是互相遗忘。孩子心性如此,通就哭,开心就笑,可也很容易忘记不开心的事,果娘想着最多就再闹两天。 果娘去哄果妹睡觉,待果妹睡下,她听到屋外似乎有声响,走出来,听到一个声音问:“李果在家吗?” 是个少年的声音。 “在家,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吗?” 果娘在门内应声。 “我是赵提举二郎的书童,明早将离开,特来和李果辞行。”罄哥在门外自报身份。 其实门外还站着另外一个人,只是那人悄无声息,沉默无语。 不会,大门打开,来开门的是李果。 “罄哥。” 李果披着件衣服,显然已卧下,声音有气无力。 “可不只有我,你把灯举高些。” 罄哥神秘笑着。 李果将油灯举起,照到罄哥身后的赵启谟,他一身华贵,端庄依旧。 “你将衣服穿好,随我过去,我有事要和你说。” 赵启谟的声音沉稳,平和。 “不去。” 李果一口回绝。 “确实不去?” 赵启谟的尾声提高。 “去干么?” 李果怂了,望着门外的赵启谟。 “小孙也在,我们这些人话话旧,我明早便要离开。” 赵启谟的口吻明显软化,他亲自过来邀请李果,而不是让罄哥独自过来,可见他的诚意。 “你要走也不跟我说,现在又有什么好说!” 李果“啪”一声把门关上,蹲在地上呜咽。 不会,大门再次打开,李果被果娘押出来。 果娘不会说官话,一通土话训李果无礼,李果倒是怕娘,再不敢造次。 第36节 乖乖跟着启谟和罄哥,前往衙坊的静公宅。 目送赵启谟、李果、罄哥离去,果娘想赵提举这孩子看着相当沉稳,仪貌过人,果子能有这样的朋友,也是他的缘分。 赵启谟在前走,李果跟在身后,李果身后,还有个罄哥,就仿佛怕李果闹别扭又跑掉一般,要在身后阻拦。 不过一路,李果虽然一言不发,态度也还顺从,跟着进入静公宅,登上二楼。 小孙早在二楼楼梯口张望,看到将李果请来,他笑说:“果然,还得启谟亲自去请。” 李果低着头不语,想着小孙应该早就知道启谟要回京的事,才会一脸笑意,丝毫不难过。 赵启谟书房,摆上瓜果点心,倒上饮子,三个伙伴席地而坐,在一起闲聊。也就是小孙和启谟聊天,李果和罄哥闲扯,李果心里还懊恼着赵启谟,不肯搭理他。 待小孙离去,李果仍背对赵启谟坐着。 “还在生气?” 赵启谟走到李果对面坐下,李果无处可闪,气鼓鼓往嘴里塞食物。 “还怪我不早告诉你?我要提早一月告诉你,你恐怕一月都要给我脸色看。” 赵启谟叹息着,对于离别,他设想过很多方式,也猜想过很多情景,今日这幕是他最担心的。 “你不告诉我就罢了,之前还特意不理会我。” 李果控诉,他是想明白了,赵启谟这人反反复复,枉费他一番情谊。 这也是事实,赵启谟没有辩解,他从茶果盘中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嘴里,慢慢咀嚼。 他在想,怎么分别,才不至于留下遗憾,然而他也无能为力,分离已成事实,而且李果反应也很激烈。 “不说啦?被我说中了吧。” 李果生气抱胸。 赵启谟目光落在李果手腕上的五彩绳,他神情一滞,这物品,不时出现在他梦里。 “你若是还要和我赌气,那我明早一走,许多话,你也将听不到。” 赵启谟为自己倒茶,他其实拿李果没有什么办法,将李果喊来,也不过是自己心里在乎,不想一句话也没说上,就这么离别。 李果拿走启谟的茶碗,捧着咕咕喝下,他刚塞满一嘴的饼干,喉咙干涩。 “我这次回京,若无机缘,此生,你我恐怕再难相遇。” 赵启谟轻轻说着。 李果双眼对上茶碗中的茶汤,用力揉着眼睛。 “然而,我长大后,可以到闽地寻你;你长大后,亦可到京城找我。” 赵启谟拿过李果茶碗,再次倒下一碗茶,他轻轻呷上一口。 “我与你,交换一件信物,即使成年后,相互遗忘,见到信物,总还能忆起当年的情谊。” 赵启谟话语刚落,罄哥便用盘子端来一件饰物,是件镂花的金制香囊,小小一个,异常精美,香囊状似鸡心,顶端有一孔,用于佩挂。 “此物,我幼时佩戴,相伴多年。” 赵启谟牵过李果的手,将香囊放入李果手中。 “此物有避邪驱灾之效,你好好保存。” 李果捂住香囊,捧到身前打开双掌,细细端详着,神色哀伤,再不见之前的怨愤之情。 “启谟,我没有这么贵重的物品跟你交换。” 李果眼角泛红,低头将香囊捏在手心。 “你手腕上的五彩绳,可愿赠予我?” 赵启谟自从认识李果,李果手腕上便总戴着条绳子,绳子上拴着一个小小的花钱。 “这个吗?” 李果恍然,将手腕上的五彩绳脱下。 “嗯。” 赵启谟点头。 “启谟,你手伸出来。” 赵启谟听话将手臂伸出,递到李果面前。李果推高赵启谟的衣袖,将五彩绳系绑在赵启谟手腕上。 “我娘说这是压胜驱邪用的,也陪伴我很多年。” 这一晚上,李始终闷闷不乐,到此时才绽出笑容。 “我会好好保存它。” 赵启谟拉下袖子,将五彩绳遮掩。 “启谟,等我以后有钱,就去京城找你。” 李果握住赵启谟的手,就像一个承诺。 “若是遇到困难,你可告知小孙,我与他有约,让他多照拂你。若是王鲸趁我不在,找你麻烦,你可将此信递予王晁。” 赵启谟起身,走至书案,从书案上取来一封信。 “启谟,舍不得你走。” 李果大力拥抱赵启谟。 “人生分分离离本是寻常事,不要过于悲伤。” 赵启谟将手臂收拢,揽着李果的肩。 “明日平旦,记得到西门来,还能相见一面。” 赵启谟叮嘱。 这一夜,李果翻来覆去,做着光怪陆离的梦。梦见当年因为偷剪末丽和赵启谟在桓墙上追赶,可是那桓墙特别长,两人你追我赶,从早跑至晚,没有尽头。也梦见在汪洋里,赵启谟变成一只鲛人,说他要住在海里,不肯离开。李果急得痛哭,拉扯着要他上来。 从梦中惊醒,太阳已照在窗外。见到灿烂的光芒,李果想到“平旦”之约,连忙滚下床,穿上鞋子,一口气追出西城门。 “果子,你要去哪!” 果娘在身后的喊叫,李果置若罔闻。 李果跑得很快,很快,拼命地跑,奔出城郊,寻觅不到队伍影踪,他悲从中来,大声呼叫着:“启谟!” 城郊的荒草野花,在风中摇摆,曲折的小道,绵延向前。 李果慌不择路,被石子绊倒在地,顾不上磕疼的脚趾,蹭破洞的布鞋,他竭力往前追。 不知道跑了多久,汗流浃背,头昏脑涨,他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脚指头在流血,染红半只鞋,已毫无知觉。 李果追到城郊山寺附近的小道上,他惊喜听到一阵马铃声,就在山脚下,一行行人在缓缓行进。 “启谟!” 李果爬上石头,站在高处大声嘶叫。 山道上的白马铃铛声声响着,马上的男孩急忙扭身,仰起头。 “启谟!” 李果欣喜若狂,涕泪交加,他气竭声嘶,眼泪爬满脸庞。 白马上的人似乎笑了,他用力的挥着手,示意着:回去回去。 终于行人走进竹林,连带那匹白马,逐渐消失于李果眼前。 (第一部 完结) 第二卷 第40章 背井离乡 落玑街南面有条不起眼的街道,住着许多番商,这些番商衣着风俗各异,言语不同,来自海外不同的国家,这一带,被称作番巷。 番巷和落玑街间由一条不起眼的石子路衔接,并不宽敞的石子路两侧种植刺桐,春日开着鲜红的花卉,煞是好看。 挨着番坊,耸立一座堪称宏伟的建筑——真珠楼。 真珠楼是此地最有名的酒楼,就是市舶司官员宴请番商、贵客也是在此处。 登上此楼,可眺望远处海港,停泊的帆船尽收入目,远山黛绿,云雾缭绕,海水衔接天际。 傍晚新雨,真珠楼前的饮子铺稀寥几个顾客,铺主人老杨正在摇晃竹伞,将积水摇落。柳树葱嫩中,行人纷纷行走,或进或出,一堵东城门,隔开了城外的风帆和鱼腥味。 王员外一身华服,腰缠金带,指上戴着两枚异域风情的宝石戒指。他人高马大,魁梧强壮,再兼之这一身派头,也难怪有城东霸王之称。 去年冬时,这位商家子迎娶海月明珍珠铺黄氏的大女儿黄月娘,宴席摆满真珠楼,听闻黄月娘的妆奁有数百万之多。强强联手,出尽风头。 知情的人,倒要说这是表面风光,王员外风流成性,男女不忌,不只在家中养着娇柔的舞姬、俊美的小厮,还不时去逛妓馆。几番把已有身孕的黄月娘,气得又哭又闹。 此时,王鲸意气风发,独自一人走过真珠楼,进入番巷,身旁一个随从都没有。 刺桐花悄无声息飘落,落在王鲸肩上,帽上,王鲸用力拍落,他似乎心情极好,不禁哼起小曲。 他走到一处大宅的木门前,举起戴着宝石戒指的手,轻扣门环。房门随即打开,探出一位肤黑矮小的仆人,赤脚无衣,就在胯处缠条布。 仆人叽里咕噜一通,王鲸听不大懂,只是跟着走过游廊,进入一间布置华美的房间。酒案上摆满珍馐,一位胡姬,一位秀美少年正在等候他。 这是处客馆,入住的人员纷杂,馆主只管收钱,其余皆不管,本来番巷便是三不管地。 少年面容俊秀,身体修长,皮肤白皙,他披发结辫,白袍紫带做胡服打扮。胡姬蒙脸露腹,穿着轻薄的丝制品,俏丽活泼。 王鲸目光在少年和胡姬身上打转,最终还是朝少年走去,满眼惊艳说:“这般待我,也是盛情。”手指摸上少年脸庞,轻蹭他红唇,低头便要吻。少年连忙用手臂推开,温声说:“莫着急,且先饮酒,这一晚长着呢。” 王鲸乐呵呵说:“好好!”搂着少年坐下。王鲸落坐,舞姬立即缠过来,温香软玉扑到王鲸怀里。 一阵轻柔乐曲响起,被当成背景的两位乐人奏起胡乐,舞姬拈上一块乳酥,含在嘴里,对喂王鲸,王鲸肥厚的大手在舞姬腰身拍、屁股上搓揉,显然舞姬已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少年起身侍立倒酒,不时劝饮。 王鲸惬意躺在软床上,胡姬捧着金杯递美酒。 第37节 “果弟近来的遭遇,我也是为你不平。” 王鲸几杯酒入腹,目光又滑向李果。几年前那会真没想到,李果是个美人胚子,这小子为人灵活,能屈能伸,这点让王鲸喜爱,想着果然是长大后,懂事,再不敢像孩童时那样忤逆他。 “王员外,不提还好,一提我便要哭了。真是无妄之灾,我和那林家女非亲非故,非说我帮她做事,把我赶出珍珠铺。” 李果低头垂眉。 “你那丈人,可真是冤枉我。赶尽杀绝,不留给人条生路呀。这不家里都没米下炊,才跟了赛甫丁大商豪。” 李果说得可怜,那模样也是楚楚动人。 “赛甫丁人呢?” 王鲸自然知道李果近来被赶出海月明珍珠铺的事,也知道因为他老丈人——海月明珍珠铺东家,为人霸道,对外声称谁要雇佣李果,就是不给他面子,导致李果一度失业。 至于李果几时跟这个叫赛甫丁的番商,做他跟班,王鲸倒是不清楚。 “外出收钱,一会就回来。” 李果说着,又给王鲸倒上一杯酒。 酒倒是喝了七八杯,看着眼前两位美人,王鲸心痒,又顾忌一会赛甫丁带着随从回来,给撞见。 心里虽然顾忌,色心不死,对胡姬上下其手,和胡姬嬉嬉笑笑滚在一起,就是这样,他不时还要去看李果,想着李果早晚是自己盘中肉。 许是饮酒,许是轻慢的音乐,王鲸渐觉有些困意,等他觉察不对,人已瘫倒在软床上,浑身无力,意识也昏昏沉沉,昏迷前,正对上胡姬狡黠的一笑。 “阿曼,多谢你帮我解围。” 李果对胡姬弯身行个胡礼。 “果子兄弟,不必客气。” 阿曼俏皮地眨眼。 “赛甫丁,人迷倒了。” 阿曼赶紧朝一角的帏幕走去,一位三十岁上下的清瘦男子正站在那边。 “让美人受委屈了。” 赛甫丁用拇指轻蹭阿曼下巴,阿曼嗔道:“知道是个老色鬼,你还让我去受委屈。”赛甫丁笑说:“美人可是帮我一个大忙,一定重重酬谢。” 阿曼是妓馆的胡姬,和赛甫丁旧相识。 “赛甫丁,快些将他捆起来,王鲸习武,力气过人。一会要是醒来,三四个壮汉都抓不住他。” 李果警觉地注视王鲸,他清楚王鲸不好对付,此次是使诈,才将他独身骗来。 “剩下的事,我自会处理,果子,你自行离去即可。你是仗义的好汉,令人敬佩。” 赛甫丁的弟弟因在王家海船上和人起冲突,被王家连货带人一并丢弃在海里。货物被海水卷走,人则身无分文,在琼州流浪数日才得救。 小弟愤恨不已,回闽告官,找王家要索赔,不仅不赔,王鲸还指使海员把他一顿暴打。由此,本来居住在广州的赛甫丁才来闽地,伺机报复。 “我和他有私仇,否则也不会帮你。” 李果脱下胡服,更换自己的衣物。换胡服也是阿曼的主意,这小胡姬鬼点子特别多,还帮李果梳发,绑辫子,喷香水。 自从赵启谟回京,李果的日子就不好过,王鲸仗着在城东的权势,欺压李果三年。 李果离开包子铺后,因王鲸背地撺掇,李果一度找不到活干。后来托阿七说情,才入了海月明珍珠铺当伙计。 海月明珍珠铺当今的东家是黄开。 十多年前,黄开和林瑾娘的父亲林爹合伙做生意,后来林爹早亡,店铺逐渐被黄开霸占。 李果在黄开店里,拿着最少的工钱,干着最累的活,想着能学点做生意的技能,李果忍了。 这一干就是三年,直到被黄开赶出店铺。 这些年积压的愤恨,李果无法纾解,想着在此地是混不下去了,还不如离开去他乡。 但是走之前,肯定要出口气,于是假装服软,去讨好王鲸,谁想几年而已,当初的死鲸鱼已经是只死变态,李果便投其所好,将他引到番巷来。 走出番巷,望着夜空寂寥、凄冷的月,李果惆怅想着,他就将离开这自幼生活的家乡。 李果回家,果娘在灯下搅拌浆糊,八岁的果妹在编织竹胎,厅上堆着十几个竹胎帽子。母女做些手工活,贴补家用。 自从李果失业,李家日子不好过。 “上哪去了?” 果娘问。 “去了番巷,娘,赛甫丁今日算工钱给我。” 李果将一小袋银子递给果娘。 “太好啦,又可以买米吃。” 果妹欢呼。 果娘打开布袋,倒出银子,有些狐疑。 “我帮他谈成一笔大生意,赛甫丁为人慷慨,便多算我些银子。” 李果解除果娘的疑惑,他说的也是事实。 “那便好,也是天无绝人之路。” 果娘收起银子,继续手中活。 李果摸摸果妹的头,果妹拿手拍他,做着鬼脸,还不忘跟果娘告状: “娘,哥欺负我。” 果妹扎着两条红头须,灵动晃着,她手上的竹胎帽子才编一半。 李果回房躺下,一夜没睡,他心里舍不得娘和妹妹,何况他做的这事,果娘肯定是不赞成的,还得挨顿骂呢。 这夜,王鲸未归,找到深夜,仆人告诉黄月娘,傍晚有人看到王鲸去番巷。黄月娘又气又恼,想着肯定是去找胡姬厮混,让番娃赶紧着去番巷将人拽回。 番娃带着一众仆人,赶往番巷,正好见到王鲸一身是伤,被剥得精光,绑在番巷入口的一棵刺桐树上,连带衣物也一并吊在树上。 树下围观者无数。 王鲸人不知何时清醒,正在不停地咒骂。 番娃赶紧和人将王鲸放下,帮王鲸将衣物穿戴上,碰疼王鲸,挨上好几个耳光。 王鲸趴在木板上,被众人抬回家,黄月娘不明缘由,查看王鲸伤势,又都是皮肉伤,以为是在番巷的妓馆里惹事,才被人打,想着活该。 这夜王家仆人冲进番巷馆舍,没找到赛甫丁和胡姬。自然也气势汹汹赶往果家。 李果早等候多时,听到声响,窜上桓墙,叫嚣着:“我在这呢。” 重演多年前,衙外街至合桥的追赶场景。 第二日夜晚,阿七收到阿荷的口信,登上孙家海船。 李果在底舱,同时在场的还有小孙、瑾娘和果娘,果妹。 李果这次是真的闯祸了,王鲸家的仆人四处搜索李果,扬言找到就打死,王家赔得起李果一条贱命。十分蛮狠。 “李果,你拿上这信,广州去城西合馆找一个人。” 阿七将一封信递给李果。 “这人是我友人,你拿信给他看,他会接待你,帮你安置,找工作。” 对于发生的事,阿七也不想训斥李果。李果这段时日过得艰难,往后城自是待不下去,去广州也好。 “谢谢七哥。” 李果红着眼,模样沮丧。 “这是祸是福尚未可知,广州是个极好的地方,出去见见世面也好。” 阿七安慰李果。 “家里不用牵挂,我会帮你照顾你娘和妹妹。” 阿七就住在合桥,和果家离得近。 “果子,你放心,我也会帮忙。” 小孙拍着胸脯,他是不敢惹王鲸,但是救济果家的能力,他还有。 “此事因我而起,实在是我的罪责。” 瑾娘很是内疚,她和黄家人关系交恶,李果与她亲善,多次帮她忙,这才被黄开赶出店铺。 “不必自责,黄开总防着我偷师,对我百般提防、刁难,早晚是要被赶出来。” 李果这三年受了不少气,因为人穷,也只得忍气吞声。 “此物万望你收下,以备应急之需。” 瑾娘递给李果一个小巧的木盒子,李果推辞。 “多亏你帮忙,我和娘才得以状告黄开。这份恩情没齿难忘。” 瑾娘行礼。 “果子,这是瑾娘一片心意,你便收下吧。” 小孙将木盒放进李果怀里。 “诸位,火长说要起航啦。” 阿荷奔下楼梯,过来通知。 “娘,我这就离去了,你可要好好保重身体。” 李果连忙跪在地上,拜别果娘。 “好好照顾自己,这边娘自会打理好,不用挂心。” 果娘搀起儿子,眼中噙泪。 “哥。” 果妹扑到李果怀里,呜呜哭着。 “好好听娘的话,哥去个一年半载,会回来看你。” 第38节 “嗯,你一定要回来,说好了。” “说好了。” 李果温柔笑着。 果妹细长的手臂环抱住李果不放。 “走吧,不哭,你哥这是去更好的地方,以后还会挣大钱。” 阿七拉开果妹,果妹用袖子抹着眼泪。 终于,一行人离去,只留下李果一人。 舱盖掩上,李果躺在席子上,于黑暗中,听着海潮声。 对于前途,心里一片茫然。十六岁的李果,心中虽然悲伤,却又有一份激情。 听闻广州是国朝最大的港口,比此地还要繁华,有着更多的机遇。 广州,我来了。 第41章 朝天街的机遇 住在四合馆的袁六是位布商,他本是闽人到岭南经商。和阿七在刺桐城东相识。袁六为人仗义,只是好酒,贪杯误事,从商多年,竟只是个饿不死发不了财的小布商。 李果抵达广州,从城西濠岸登陆,用官话询问路人,路人摆手摇头,寻常百姓听不懂正音,几经周折李果才找到四合馆。 人生地不熟,言语十分勉强才能通。见到袁六,听到一口亲切的乡音,李果的心这才安定下来。 阿七在信中说明李果投靠缘由,并托袁六暂且收留李果,并帮忙找份工作。 “刚下船,饿坏了吧,先去吃一顿,明儿再谈他事。” 袁六收起信,让李果将行囊扔床上,唤上李果就要外出。 “我在船舱数日,一身臭味,我先洗洗。” 李果抬手嗅袖子,一股死鱼味,真是臭不可闻。 “哈哈,我这人不讲究,来,我带你去洗个澡。” 袁六揽着李果出门,出馆往右拐,没两步,进入一家澡堂。 四合馆内的设施,比村野开的旅舍要好上许多,但在这繁华的城西却是掩藏在一片杂乱无章的矮房中,极不起眼的地方,连招牌都被雨打日晒得褪色模糊。这片被城西高楼、商肆遮挡的矮屋旧楼地带,被唤做三元后巷。三元后巷,是条不到五尺宽的巷子,住满络络不绝的四方客。 梳洗一番,一身干爽的李果,跟随袁六,出现三元后巷的一家酒肆。 酒肆里挤满人,天气炎热,空气中弥漫着酒味和臭汗味。 让李果想起,多年前,在酒馆跑堂的日子。 袁六倒是悠然,抹去额上的汗,排出钱,跟掌柜要酒要肉。 他和掌柜是相熟,两人用当地土语交谈着什么,袁六哈哈笑着。 李果愣愣接过酒菜,走出酒肆,袁六才说:“店家问你是不是我儿子,我老六哪生得出这么周正的孩子。” 袁六在老家有个儿子,比李果小两岁。 夜里,喝醉酒的袁六,打着响亮的呼噜,不时还会翻身、抓肚皮。李果躺在袁六旁边,睁着眼,看向门窗投射进来的月光,想着心事。 出来几天,他挂念家人,虽说在离开前,就和朋友有过一番商议,然而他是第一次离乡, 心里空空荡荡,忐忑不安。 李果离家隔日,瑾娘亲自到果家接走果妹,正巧阿七也在。 “瑾娘,你带她走,可得好好教导。” 阿七端坐在椅子上,身边跟随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厮。 “自是用心教,读书识字,珠算女红,一个也不落。” 瑾娘落坐,笑着将果妹揽到身边。 “都好,就怕长大后,跟你一样,这个不嫁那个也不嫁。” 阿七和瑾娘在城东相识,有着颇深的交情。 “阿七,这话你可说不得。” 瑾娘扇着炉子,正在煮茶,听到阿七的话,回上一句。 “说得好像你合桥阿七有妻室一般。” 瑾娘摇着折扇,调侃着。 一对剩女剩男,何必相互伤害。 “唉,你是不知道,多少女子想嫁我,妆奁几十万的都有。” 阿七提起这事,就有点委屈,他阿七岂是娶不上老婆的人。 “那何以竟不肯娶?” 十八岁的瑾娘,属于风评不好的女子。何况林家自从主母黄氏风痹卧床后,弟弟又小,瑾娘便也无心去谈婚论嫁。 “娶来当婆娘奴,我阿七可受不住。” 合桥阿七,心高气傲,岂能看人脸色生活。 “婚姻终归是大事,你们可得仔细想想。” 果娘倒上两碗茶,一人一碗递上。 这些年,果娘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一双终日干活的手,粗糙生茧,骨节突出。 瑾娘素来敬重她,只是点头喝茶,再不敢说什么。 果妹偎依在大姐姐身旁,闻着大姐姐身上的香味,好奇仰头,看着大姐姐喝茶时的优雅动作。 “这孩子啊,嘴馋,但肯干活,瑾娘可将些粗活差遣她,洒扫煮饭,她都会。” 果娘为人实在,觉得果妹去林家,自然得帮衬点家务活。 “果妹生得俊,又极是聪慧,若是能识字,懂算术,日后当嫁个大商贾,可不能当仆役丫环使唤。” 瑾娘夸赞着。 听到被夸,果妹张嘴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 平日瑾娘也会去海月明珍珠铺,虽然郭家人看到她去铺子,就给脸色看,甚至恶言中伤,但拦不住瑾娘。 由此,瑾娘就和在珍珠铺干活的李果相熟,也因此见过几次果妹。八岁的孩子,每日提着食盒,穿越三条街去给哥哥送饭,又乖巧又懂事,瑾娘很是喜欢。 “穷人家的孩子,教些可以谋生的技能便好,若是能识几个字,算个十百千,那也看她造化。” 果娘不免想起,当年赵提举还在衙坊的时候,提举家的赵舍人,也曾教李果读书识字。 想来这两个孩子,都是有福份的人。 瑾娘领着果妹离开果家,阿七也一并出来。阿七将瑾娘送至林宅门口。 “果妹在衙坊,自是无人敢来惹事,你放心吧。” 瑾娘和阿七交谈。 “由你这位不亚男子的瑾娘带着,我还需担心什么。” 阿七呵呵笑着。 “阿七,那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果妹牵着瑾娘的手,看向阿七,显得依依不舍。 “还能,过几日便来看你。” 阿七蹲下身,跟果妹说着。 三人相别,阿七起身要走,又回头说:“哎呀,我要是常来林宅,外头还不知道要怎么风言风语,何况王家小员外,可要叫人打我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瑾娘懊恼骂着。 她比小孙还年长一岁,只把小孙当个弟弟般照拂,男女之事,万万不可能。 果妹住进林宅,果娘也不再去海港给脚夫烧饭,而是在衙坊找份厨房的活干。 小孙将这些事写上信,托去广州的水手,拿予四合馆的李果,让他安心在异乡谋生。 李果来广州数日,言语不通,街道不熟,每日跟着袁六在城西转悠。 每年,袁六都会在四合馆住上三四个月,跟布店的掌柜们收齐钱,才回刺桐。 这次住得久,钱也没收上多少,心里郁闷,想着早些回家去也好。只是,李果的工作还没着落。 城西可是广州最热闹繁华的地带,李果走马观花,心想到广州,才知老家的城东落玑街只是小巫见大巫。 无奈,李果会说几句官话、番语,可着实不会粤语,也并非此地人。袁六带着他,连问几家铺子,都没人要。心灰意冷之下,李果想着再不济去酒馆、饭肆拖地洗碗,先入了语言那关,有手有脚,不至于走投无路。 转机在一个午后,李果独自一人行走在城西的朝天门大街,看着周身穿行而过的各色行人,心里凄凄惨惨。 低头路过一处香药铺门口,李果听到从铺中传出的熟悉的闽音。 在异乡听到乡语总是别样亲切。李果进铺,发现是位大商人打扮的男子与他的仆人在交谈。两人显然是刺桐人,而且这位男子还有几分眼熟,李果很快想起他是谁。 “陈承务,多时不见。” 李果过去行礼,用乡语说道。 他言谈文雅,礼貌周到——当了那么多年伙计,李果很熟悉怎么和人交谈。 “你是……?” 陈其礼有些迷茫,不过端详一番,他想起这个白净的少年似乎曾见过,但不记得名姓。 陈其礼是位有名的海商,客居广州。 李果在海月明珍珠铺当伙计时,曾有幸见过陈其礼一次,当时李果给陈其礼留下较深印象。要不他一位大海商,哪能记得这号小人物。 “我以往是海月明珠铺的伙计,叫李果,和陈承务有过一面之缘。” 第39节 李果仪貌端正,态度谦和,又值少年,有着很好的眼缘。 “我记得了,你怎会在这里?” 陈其礼五十岁上下,眉眼和善,也是因为他是个善人,李果才敢来寒暄。 要不以李果身份,早被他的仆从赶走。 “我惹上事端,离开珠铺,独自到广州来。” 李果说时模样懊悔,十分沮丧。 “可有落脚的地方?” 是位上进的后生,何况又是同乡,陈其礼遇到便不能视若无睹。 “回承务,我得一位好心同乡收留,住在四合馆,来广已有数日,只是还没寻着活干,这才游逛在街头。” 李果不卑不亢,如实讲述。 “这好说,你是珠铺的伙计,便也去找珠铺的活干。只是你在刺桐惹上什么事端,可得先告我知。” 陈其礼捻起美须,说得悠然。 李果便将他亲善瑾娘,而被郭开逐出店铺的事陈述,但不敢说他惹怒王鲸的事,毕竟这是积年旧怨,一天一夜也说不完。 陈其礼本是闽人,又经商多年,自然知道林郭两人合开珍珠铺的事,这事郭开确实做得不地道,欺负故友孤儿寡母。李果虽然鲁莽,也算仗义。 也就这样,得陈承务担保,李果在一家珠铺找到份活干。 随即不久,袁六回闽,李果觉得四合馆租金贵,在三元后巷的民宅,租处窄小的房间,终于在广州安顿下来。 自此,李果在朝天大街的沧海珠珍珠铺干活。这家珍珠铺有两个海明月珠铺大,每日接待的海商及经纪人无数。 李果在这家铺子里只是负责搬运,干些杂活,接待顾客的事,他还不够资格。在海月明,李果是拔尖的伙计,负责接应顾客,在此地,李果觉得身边的每个伙计,都是阿七。这些人,个个番语说得流畅,八面玲珑,巧舌如簧,筹算能力惊人。 既然,只是珠铺里干杂活的伙计,李果的工钱也少。 在异乡不似在老家,餐餐吃家里,不用多少开销。 在广州,李果每日精打细算,一个子儿,当两个子儿花,辛苦攒钱。 每日努力学番语、岭南土语,想着早日得东家青眼,学到本事。 第42章 相逢熙乐楼 黄昏,店铺即将打烊,伙计纷纷归家。李果和一位叫阿棋的年轻人被留下来分拣珍珠。一并被留下的,还有位老伙计,唤赵首。 赵首三十岁不到,为人傲慢,很是看不起新入行的小辈。也不只赵首,其他老伙计对生手都不友善。 李果在海月明一待三年,他并非生手,只是换家铺子,一切从头开始。 赵首不乐于教授,更没兴趣耽误时间,三两句打发,转身离去。 竹匾中的珍珠,都是瑕疵品,然而还要在其中分拣出好坏,稍微大些、瑕疵不明显,可留店售卖,余下的,便只能交付工坊,磨做珍珠粉。 阿棋是李掌柜的远戚,比李果大一岁,长得人模人样,奈何不机灵,又是托关系进来,店里的老伙计,很是瞧不起他。 “李果,这颗能留吗?”阿棋手心放着一颗瑕疵明显的大珍珠,李果瞅上一眼,说:“丢篮子里。” 阿棋脚旁有个篮子,存放要送去磨粉的残次品。 和阿棋搭配干活,李果起先是拒绝的,这人手脚慢,脑子也不灵活。 挑完珍珠,李果扭扭酸疼的手臂、脖颈,准备回住处。 “李果,一起去吃饭。” “好。” 李果想也没想,立即回道。 他早饥肠辘辘,随便什么都能吃得下。 两人走出朝天大街,阿棋仰头指着熙乐楼说:“日后我们兄弟俩要是发财了,就上去吃一顿。” “我听人说,用的酒具、餐具都是金银打造,上去一夜花费,可得多少钱?” “你我现在,就是拿出一年到头的工钱,也消费不起。”阿棋比李果来广州时间久,有些事也比李果懂得多。 李果抬头看向这栋富丽堂皇的酒楼,不免心生向往。 城东的食店非常多,阿棋带着李果进入一家卖肉食的食店。 从衣着打扮看,便知道阿棋家境不差,比李果好上许多。 沧海珠铺的伙计,十分讲究穿着,个个看着像牙侩,像商人。 李果最穷,穿得也最寒酸,如果不是陈其礼的推荐,显然,李果根本进不了这家珠铺。 填饱肚子,辞别阿棋,李果走过两条街,返回三元后巷,属于他的地方。 李果租住的房间很小,安张床,摆个衣柜,仅留行走的空隙。 梳洗一番,躺床睡觉。 李果趴在床上,借着月光,端详手中的金香囊。 因为经常摩挲,香囊垂挂的流苏略有些褪色。 这一年里,李果很少在梦中梦见赵启谟,甚至香囊,也不大拿出来把玩。 随着年纪的增长,李果不再将长大后,去京城当成理所当然的事,如果他一直这样穷困下去,即使能去京城,他也不好意思见启谟。 将香囊收起,锁入小箱中,再将小箱垫在脑后当枕头。 以李果的身份,他不能佩戴金香囊,也不敢佩戴,这物品太贵重,容易被人惦记上。 时光如梭,三年一眨眼过去,不知道在京城的赵启谟,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果贼儿? 李果心里没有多少悲伤,这些年,他已习惯生活中的磨难和不如意。 他心里不敢有太遥远的奢望,他只是脚踏实地,想多挣点钱,养家糊口,想摆脱给人佣劳的命运。 大清早,李果起床,蹲井边刷牙洗脸,同屋租住的客人很多,言谈中夹杂着各地方言。起先,李果和谁都不熟,但住户中以他最是年少,便有人好奇,去问他是哪的人,来此地干什么。 李果与人和善,但不敢深交。 锁好房门,李果走出客舍,熟练地穿越拥挤杂乱的巷子,来到一家食店,付上钱,捧着一大碗虾羹,坐在角落里用餐。 三元后街,居住的人,大多生活不宽裕,由此,此地的食店,物美价廉。 靠海吃海,虾鱼在此地,是低廉之物。 一碗虾羹,也不需要几个子儿,管饱,李果每日清早都过来吃。 走出食店,感觉外头的天气逐渐闷热,才入夏,便就觉得天气炎热难受,要是到盛夏,会是怎样的情景? 李果匆匆行走,前往城东珠铺,他抵达时,李掌柜还没到来。李果坐在店铺外等候。 每每都是李果最早到,最晚回去,李掌柜看在眼里。 李果勤勤恳恳在沧海珠干了两个月,渐渐也不只让他在铺后仓库搬运、分拣,忙碌时,也会喊他到铺面打下手。 至于交谈生意、记账、筹算,逐渐也让李果去做。 一日,发工钱,李掌柜将李果喊到一旁说:“小李啊,不是因为你也姓李,我才点拨你,实在看你这后生勤快聪明,我心里喜爱。” “我流落异乡,多亏掌柜收留、照顾,万分感激。” 李果行礼致谢。 “免礼免礼。” 李掌柜将李果搀住。 “往后也要好好干,我自会在东家那边多美言你几句。” 李掌柜将一小袋钱递给李果,这是李果的工钱。 “谢掌柜!” 工钱提在手上,能感受到它的分量,李果心里欣喜。 “现今,你已是老伙计,可得好好修整下。你要知道,沧海珠不是一般的珠铺,是广州数一数二的珠铺。” 李掌柜拍了拍李果的肩膀,李果领悟他的话,猛点头。 已是秋时,李果走进衣铺,要上极好的布匹,做上一套衣服。 进衣铺,李果刚领工钱,提着略有些小沉的钱袋,踌躇满志;离开衣铺,李果捏着空荡的钱袋,心中若有所思。痛并快乐着。 几天后,到衣铺试穿衣服,李果照着镜子,沾沾自喜。 他小时候不觉得自己长得好看,随着年纪增长,他知道自己虽然出身贫困,但确实样貌出众。他身材修长,头发乌黑丰茂,五官端正,就差眉眼柔美,略有些英气不足。李果也不嫌弃,反正就是长得美,李果很自恋。 将新衣带回客舍,李果坐在床上清点余钱,所剩无几,省吃俭用能撑个三四天,可他还要月余,才能找掌柜支工钱。以往攒的钱,都如数托孙家水手带回家。 李果自有自己的办法,他知道一个挣钱捷径。 这得从李果每天夜归说起。 李果从铺子回家,要路过一家妓馆,因为位置便捷,四通八达,妓馆生意非常好。也因为是夜归,正是妓馆门口车水马龙的时候。 有次,李果如常行走在妓馆门口,被位喝得烂醉的酒客拦阻,大概误认李果是妓馆帮闲的人,叫李果去秦婆家风店拿几样酒菜。 袁六是位酒鬼,所以他在四合馆时,也曾带李果去秦婆店买酒菜,李果知道地点,要穿过对街,倒是不远。 李果拿了酒客银子,记住酒客名字,真得去跑趟腿,将下酒菜提进妓馆。曾当过酒馆跑腿的李果很清楚跑腿的规则,余钱他不必还给酒客。 买的不过是龟脚、漕羊蹄、虾茸、炸鱼之类,剩余近二银皆归李果所有。 这是酒客烂醉,不把银两当一回事。可偏偏这些夜夜出入妓馆的纨绔,花钱如流水,还爱在妓女面前炫富,打起赏钱,一点也不手软。 由此便产生一群专门在妓馆跑腿、送酒菜的人,这类人,被唤闲汉。 自从赵启谟离开闽地回京,李果得到的那点正风熏陶,在三年后,早消失无踪。 闲汉便闲汉吧,有钱挣就行。 何况夜黑,也没人认得李果。况且,别小看妓馆这样的地方,同样是做生意,妓馆招揽生意的手段、应付各种顾客的智慧,就值得学习。 不过,闲汉做的是仆役的活,属于比较下贱。 第40节 一时应急,情有可原嘛。 李果这么想着,人已经走向妓馆。 在粤地多时,李果能说本地的土语,还很流利,官话也会说,番语也会说,他颇有语言天赋。妓馆的顾客,五花八门,有官员有当地富家公子,也有番商,正好派上用场。 这晚,李果刚走进妓馆,便有位十四五岁的绿衣女子笑盈盈对他招手:“果子,过来过来。” 李果跟过去,见席位三位妓女,服侍着两位年轻士子,便躬身问好。 其中一位着蓝袍士子仰头打量李果,对上李果的唇眼,笑说:好俊的小哥。李果面不改色,笑语:都是爹娘生得好。少女将酒菜名报上,一大串的名字,问李果:“可都记住了?”李果连忙说:“记得记得,我说遍你听。”将少女说的,一字不漏重复。 听得两位士子拍掌叫好。绿衣少女咋舌说:“我胡乱报点,我自己都记不得了。” 这趟跑腿,李果拿到不少赏钱。摆放好酒菜,说些讨喜的话,李果转去他席,继续他的跑腿工作。 至深夜,妓馆热闹不减,李果见好就收,准备离开。 “果子。” 绿衣少女又喊住李果,她不只喊,还跑来拽李果袖子。 “绿珠,什么事?” “我们姐妹明儿要去熙乐楼卖酒,你去看吗?” 李果和绿衣少女没有特别的交情,只是几面之缘,然而绿衣少女似乎对李果很有好感。 “去看嘛,可热闹啦,还能看到行首(头牌)姐姐。” “好好,得闲我便去看。” 李果怎会不知道这位小妓女为何兴致勃勃。只有大酒楼,才会在每次酿出新酒的时候,雇佣大批美艳妓女去招揽顾客。这天,参与的妓女会极尽奢华的做打扮。绿珠在妓馆还没什么人气,平日衣着比馆中的名妓差许多,明日能换上精美衣物,受人瞩目,这才让她如此高兴。 摆脱绿珠纠缠,李果出妓馆,返回住所。坐在床上清点一晚收入,心情沉重想着,哪天抵挡不住金钱的诱惑,可就惨啰。 第二日,李果穿上新装,俨然一位翩翩贵家子,走进珠铺,看得众人瞠目结舌。 人靠衣装马靠鞍,砸下重金做的衣服,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果子,你今日好威风。” 阿棋举着大拇指。 “料子不比赵首那身差吧。” 李果低声问。 “他近来看到你,都不敢仰着头啰。” 无疑,以往被老伙计看轻的李果,已经跻身并列。 “阿棋,你说我穿这身,去熙乐楼,没人会赶我走吧?” 李果想起绿珠昨晚的话,何况他也很想去见识见识熙乐楼是怎样的地方。 “肯定都以为你是位小员外。” 阿棋这话不是奉承,今日有位富家奴,过来帮主母瞧珠子,李果接待他,那富家奴对李果唯唯诺诺,倒像是李果的仆人。 做买卖便是这样,人们察言观色,审视对方的衣着谈吐,来判断对方的身份地位,与及交易的信用度。 “果子,你把我也带去,我当你随从。” 阿棋也想去长见识,何况今早他就听闻,熙乐楼刚酿出新酒,晚上会有一群美妓到酒楼卖酒。 夜晚,熙乐楼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李果带着阿棋登楼,因为李果衣着华美,并没被拦在门外。 进入熙乐楼,李果没来得及惊叹里边装饰的精美昂贵,而是被嘈杂的人潮吓到。 就是熙乐楼内,也满满都是人,个个锦衣华服,尤其那些从妓馆请来的官妓私妓,满头的金钗,一身的珠玉,争奇斗艳,令人惊叹。 李果在一楼没寻到落脚的位置,也没瞧见绿珠。 眺望二楼,见雅间人影憧憧,过道也是人挤人,但终归比一楼摩肩接踵的情况好些。 “阿棋,我们上楼去。” 李果拉起惊呆发愣的阿棋,登上通往二楼的木梯。和无数酒客、酒保擦身而过,期间还听到楼下一阵欢呼,顿时人群骚动,李果几乎要被人挤下木梯。 他拼命往上攀登,还不忘拽几把阿棋。费劲千辛万苦,终于爬上二楼,趴在过道阑干上,这才往下眺望,原来是两位盛装名妓被迎进店,她们裙摆摇曳,脚下步步生莲。 人群如痴如狂,阿棋也如痴如狂。 李果清醒着,感到肋骨一阵疼痛,一个死胖子压在他身后,二楼的人都一股脑叠压向阑干。李果用力推开胖子,钻出过道,来到人比较稀少的一处雅间门外,依靠着柱子歇息。 在李果抬起头前,李果先是闻到了一阵好闻的香味,有人正在从他身边走过,李果以为是美妓,要知道雅间外的灯火并不通明,可就在李果仰起下巴的瞬间,他对上一张英俊且极其年轻的脸庞,眉宇俊朗,轮廓优美又不失英气。李果脑中仿佛被一道火电炸过,他浑身颤抖,嘴巴大张,喉咙中却发不出声音,他背部直挺挺的贴着柱子,神情十分震惊。 这是一位颀长英俊的年轻男子,虽然仪态稳重,恐怕不过十七八岁。他一身紫色的华袍,缓缓从李果身边走过,面对这样混乱的场面,他端靖而冷漠。 “启……” 李果仿佛像哑了喉,他努力想唤出一个名字,却因为太过激动,他说不出完整的话语。 “果子,我可找到你了!” 阿棋暴力推开四周的人,用力扯住李果的胳膊,李果身子软绵绵的,险些被带倒在地。而那位英俊的紫袍少年,仿佛听到了什么,他回头张望。此时,雅间里走出一位官员打扮的人,他招呼紫袍少年,紫袍少年随之消失于雅间入口。 李果痴痴看着,看着紫袍少年挺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眼中。 第43章 三言两语 赵启谟所进的雅间,尤其开阔别致,李果只是朝雅间入口探头,立即被酒保赶走。酒保说:“休得胡闹,官人、衙内在里边呢。” 李果不敢造次,守在雅间外,想再见上一面,以便确认下确实是赵启谟。 紫袍少年比记忆中的赵启谟来得高大、沉稳,也更为英俊,只是一眼,且时隔三年,李果无法确定他便是赵启谟,但李果又觉得有十之八九的把握。 样貌或许有不少变化,紫袍少年身上那份感觉却很熟悉,很亲切。 应该就是赵启谟,他怎么会来广州? 李果背靠木柱,默默等待。哪怕他心中激荡,片刻都是煎熬,他也只能等待。 酒楼里的喧哗沸扬,置若罔闻,他心中只有那个惊鸿一瞥的身影,眼中映入雅间的入口处——两扇遮掩的门。 雅间窗纸隐隐映出几个黑色身影,约莫可辨四五个人,他们悠然饮酒,对外面的热闹视若无睹。 随着名妓离去,渐渐二楼过道的人们散开,纷纷返回各自的席位饮酒,一楼则仍是沸沸扬扬。 “果子,你还要等吗?” 阿棋扭头问李果,他听李果说,在酒楼里遇到位故友,就在雅间里,和官员们在一起,阿棋半信半疑。 “阿棋,我在这里等候,你自去游逛。” 已经过去两刻钟,李果的位置没有挪过。 “一会要回去,我上来找你。” 阿棋下楼,挤到门口人堆里,看众妓在柜台前售酒。阿棋从钱袋里倒出一块碎银,也凑过去嗅嗅脂粉的香气,从白嫩的娇妓手中买坛美酒。 李果听着一楼人群买酒的热闹声、二楼酒客们觥筹交错的声响,他的心浮起又沉下,甚至感到阵阵心悸。他头靠着木柱,手捣住胸口,平缓情绪。突然,前面雅间的木门被拉开,李果警觉起身。 从雅间里走出一位官员打扮的年轻男子,二十六七的模样,端正刚毅。男子身后,是两位做寻常打扮的文人,举止神态不一般,恐怕也是官员。这两人身后,缓缓踱出一位紫袍少年,他抬脚迈出雅间,脸庞徐徐仰起,仆从提的灯照亮他的脸庞,这次看得真切,毫无疑问正是赵启谟。 李果两步做一步,奔上去喊:“启谟!” 紫袍少年动作一滞,他对上欣喜若狂的李果,他有片刻的迟疑,像似在思索着,而后才是惊诧。 也难怪赵启谟一时没认出李果,李果变化太大,记忆中的李果总是穿得寒酸,而今晚的李果一身得体打扮,像位秀美的商家子。 何况三年的时间,李果的样子有所改变,长得更高,脸上的稚气消匿不见。 “启谟。” 李果见赵启谟一时没有回应,以为他没认出,不禁又将他的名字唤起,此时眼眶已泛红。 赵启谟离开这三年,李果的日子一度过得艰难,身边再没有一位无话不谈的人,一位指点迷津的人。 此时酒保过来拦阻李果,怕他冒犯这些贵客。 “这人是?” 为首的官员侧身问赵启谟,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们两人的眉目、轮廓有几分相似。 “昔时在刺桐相识的邻家子。” 赵启谟的语调平缓,他回过兄长的话,便朝李果走去,站在李果跟前。他比李果高半个头,李果的个头不矮,赵启谟则是高大。 李果抬头注视赵启谟,赵启谟也注视着他,四目交织。 李果胡乱想着,他长得真好看,比三年前还要好看。 “可是果贼儿?” 赵启谟的声音,比记忆中的低沉、他的话语阴阳顿挫,十分悦耳。 “是我。” 听到赵启谟喊他名字,喊得还是“果贼儿”,赵启谟的京城口音用土语喊出这个称谓,实在太让人怀念。李果眨眨眼,忍住眼角的泪水,喜笑颜开。 赵启谟得到李果的确认,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你怎会在广州?在哪里落脚?” 赵启谟的语调虽然平缓,但仍带着几分亲切。 “启谟,我在城西沧海珠珍珠铺里当伙计。我来广州八九个月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李果身体前倾,想去揽抱赵启谟,但赵启谟身子挺立,似无拥抱的意愿,李果一时无所适从。 “是不成想,我们还有相逢之时。” 相对李果激动地不能自已,赵启谟显得平静,他颔首,眉眼略带笑意。 这番交谈后,赵启谟走到兄长赵启世身边,两人低语,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用的并非官话。 李果不解的眼神看向赵启谟,几乎同时,他听到赵启世身边的两位随从轻声讨论,一人说:“怎么这般无礼,直呼名字。”另一人说:“想是乡民,不懂礼。” 李果听着,心想可是直呼启谟名字,将他冒犯了? 正胡乱想着,发觉赵启谟已随着众人步下木梯,赵启谟还回过头,看了李果一眼。 第41节 李果急忙跟从,跟至木梯之下,赵启谟驻足,对李果说:“就此留步,它日再叙旧。” 李果惊讶,想这是拒人的话语,一时没有反应。 见李果表情错愕,没有任何回应,赵启谟没再做停留,他徐徐跟上那群像似友人的官员,和他们交谈着什么,一起朝门口走去。 有好一会儿,李果都没回过神来,他直勾勾盯着门口,虽然门口早就没有赵启谟的身影——他们已离开多时。 阿棋找到李果,见他模样怔忡,推了推李果,问他:“见着你故人没?” 李果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回住所,也忘记是怎么和阿棋话别。 适才和赵启谟相遇,仿佛只是场梦,特别不真实。 李果也曾遐想,他和赵启谟相逢时,会有怎样的情景。他想过很多种:两个人并躺在一起,推心置腹,讲述分别后的生活;两人相拥而笑,并肩行走在热闹的街道,把酒言欢如此等等。 没有哪一种,是今夜这样三言两语寒暄,随即抽身离去。仿佛两人相遇只是不得已、逃避不了,出于礼貌才不得不说上两句话。 相比于今日相遇的惊喜,更多的是失落,相比于失落,更多的是懊恼。 李果闷闷不乐躺在床上,手里执着金香囊。虽然已分别三年,但是往昔历历在目,赵启谟赠送他这只香囊时说的话,李果还清晰记得。 赵启谟说:我与你,交换一件信物,即使成年后,相互遗忘,见到信物,总还能忆起当年的情谊。 李果想,启谟果然是遗忘当年的情谊。 李果想,人终究是会变。三年前,赵启谟十四岁,自己十三岁,那时还算孩子,三年后,赵启谟十七岁,自己十六岁,都已长大。 一位官员的儿子,堂堂的皇族,和他这样的市井小儿,怎么可能当朋友嘛。 无论年少时再亲昵,终究是要分道扬镳。 这样想着,李果懊恼的将香囊塞进木箱里。 放下香囊,又想:不对。 又将香囊拿出,握在手心。 回想赵启谟以往的冷热反复,猜想他今日可能是出于顾忌,而不肯和自己有过深交谈。 今天相遇,他分明很开心,眉眼带笑。何况赵启谟还问了自己的落脚处。 那么,他会来城西的珍珠铺找自己吗? 这么想着,李果突然又不沮丧,也不恼火了。 李果翻身起床,前往卖粗食的食店,填饱肚子。先前,李果难过得饭也吃不下。这下,心里欢畅,能吃两碗。 抱着赵启谟会来找自己的想法,李果第二日到珍珠铺,无心干活,一心留心外面的行人,不时朝铺外张望。使得掌柜和老伙计们,都以为他是在等什么贵客。 这日,等到店铺打烊,赵启谟都没有出现。李果不舍得离开,仍在铺外等待。 城西的沧海珠珍珠铺非常有名,赵启谟不可能找不到。 他该不是因为什么事耽误了? 他为什么没在京城,而出现在广州? 他来广州多久了? 如果不是自己正巧去熙乐楼,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着他。 有太多事,想问赵启谟,有太多话想跟他说。 深夜,商肆逐渐关闭,李果走出昏暗的朝天街,望见对街灯火如昼的熙乐楼。他驻足,又在熙乐楼下等待,观察门口出入的客人。 这一天,起先激动兴奋,而后焦虑不安,等到此时则是满满的失落和寂寥。 官署几乎都位于城东,李果去过城东,那里官舍无数。 赵启谟和那些官员们在一起,大概,也是住在城东吧。 那时赵启谟匆忙,竟是没有问他,具体住在哪里。 李果连续两日,心情焦躁,心神不宁,甚至还给客人算错账目,第一次挨了李掌柜一顿训。 阿棋看在眼里,李果这两日的反常,都是从他去熙乐楼后,才发生。 “果子,看你整日朝铺外张望,可是在找寻什么人?” 午后,两人结伴去食店用餐,阿棋问着漫不经心扒饭的李果。 “是我自以为是,以为他会来看我。” 李果闷声低语。 “你说的那位故人长什么模样?我帮你留心。” 阿棋到此时已经相信李果,确实在熙乐楼遇到一位故人,而李果说的“他”,显然指那位故人。 “是位世家子,跟你一样十七岁,个头比你高。他长得很好看,剑眉,眼睛很亮,鼻子英挺,他衣服华贵,穿着不常见的紫袍,说官话,是京城人。” 李果描述赵启谟的样貌和特质。 “果子,这样的人,莫不是你在梦里认识?” 阿棋知道李果是位贫家子,也知道李果是闽地人,不可能认识京城的人,何况还是位世家子。 “便当是我在梦里结识吧。” 李果埋头,将碗中的面条扒完,再不愿有只言片语。 这日铺子打烊,李果仍在铺外滞留。阿棋知道他是在等人,看李果愁眉不展,阿棋便也留下陪他。 “果子,要真是那样显贵的子弟,从来不会和我们这种平民交朋友。” 阿棋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李果虽然不言语,但看着很难过。 “我们小时候认识,就住在隔壁。他爹到我们那里当官,他跟过来。我们小时候很要好,他还教我读书识字。” 李果蹲在地上,对着空荡、漆黑的街道喃语。 “那是小时候的事,人嘛,长大后就不同啦。我小时候和邻家的阿珍也玩得很好,还一起去池塘抓蛤蟆,还说长大了要嫁我。” 阿棋仰望星空,一脸忧郁。他虽然不是个机灵的人,但情感细腻。 “突然有天,她就不许和我玩,她娘把她关在房里,我连看都不能看到她。再后来,她突然被许配给别人,我竟是再没能见她一面。” 阿棋想,这大概就是青春无法抹平的伤痕吧。 “是不是你没去提亲,才让人捷足先登。” 李果听着阿棋的故事,心情略有好转。显然人世间,人人都有不同的不幸和遗憾。 “也不是,她爹不喜欢我,瞧不上我,把她嫁给邻县一位教书先生。” 阿棋虽然也读书识字,可毕竟学得浅薄,没有什么学问,将来更不可能参与科考。 “你这是男女之事,和我的不同。” 李果叹息。虽然阿棋跟他讲他的故事,还是起到安抚的作用。 “那你又是怎样的事。” 阿棋觉得没差,说的都是人心的变故。 李果摇摇头,想着,自己这般失落消沉,确实有些可笑。 三年间,赵启谟明显改变许多,人的情感,会随着时间而迁移。唯有自己,心心念念着记忆中的赵启谟。 第44章 对街的分茶店 秋时,赵启世到岭南,任职于宪司。随即,赵启谟护送嫂子及年幼侄子至广州,与兄长相聚。抵达广州隔日,赵启谟与兄长及其两位手下官员,到熙乐楼饮酒。原本只是去饮酒,不想遇到酒楼请来众妓卖酒的盛景。 赵启世是位品行端正的官员,来喝酒便是喝酒,喝完酒,就领着弟弟及两位手下离开,一点也不耽误。虽然连位倒酒的美姬也不曾邀请,但瓜田李下,不想有宪司狎妓的不实传闻。赵启世是新官上任,尽量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也就在这热热闹闹的熙乐楼,赵启谟遇到李果。 离开闽地回京,至现在时间已有三年多,赵启谟差不多要忘记这位昔日玩伴,不想他竟出现在眼前。 相见时,有诧异,有喜悦,却也就那样,仿佛生活中遇到的任何一件惊喜之事。 在京城,赵启谟的生活丰富多彩,天天像过节,还没有赵爹的管制——赵爹调回京不久,又遣派去他地当官。因为要读书,赵启谟留在京城。那么多外地生,削尖头都想要来京城就读,赵启谟这种京城老户口,自然也是留在京城,这里教学资源最为优良。 三年前,当赵启谟再次住回高官贵族们聚集的坊区,昔日的小伙伴们欢声雀跃,单是洗尘宴,赵启谟就吃了数遭。 在闽地三载的时光,是人生里一个已褪色的过往,赵启谟觉得它泛黄了,把它像片枯叶般,夹到书卷里,搁置在书架蒙尘,不再去翻阅。 然而也并非全然遗忘,在认出李果那瞬,往昔的记忆一涌而来,终究对赵启谟而言,李果是位很特别的旧友。 这人和他打过架,也救过他的命;而他也曾为他烦恼过,也曾教他读书识字。 想来还是有缘,三年后,竟又在岭南相逢。 离开熙乐楼,赵启谟心中没有多余念头,李果已成为珠铺的伙计,从衣着看,日子大抵过得不差,再不是以往那位需要人伸援手的果贼儿,令人欣慰。 如果路过城西珍珠铺,就去看看他,如果没有路过,便也就作罢。 他和李果之间的交集,在离开闽地时便已斩断。这番来广州,不过暂居,过些日子仍要回京。 将李果置于脑后,赵启谟在城东又度过两日。赵启世有意将弟弟带在身边,让他接触官员们的生活,为以后进入仕途做准备。 兄弟两人年纪相差得大,打小没怎么玩在一起,对于这位兄长,赵启谟十分敬重。有时听着兄长训话手下,不免联想到赵爹的模样,都说长兄如父,诚不我欺。 前些时候,因为京城一位友人惹事,牵连众多,赵启谟虽然没涉及,却也被管束。也难怪,赵启谟外祖母将他遣送出京,要他去兄长身边暂居。 犹如当年抵达闽地,前往岭南,赵启谟起先的心情也是不悦。这趟岭南之行,像是一个惩罚。 不同于幼年的抵制,抵达广州,赵启谟逐渐被此地的风土人情吸引。 京城虽然繁华,但不如此地多彩多姿,商贾如云,海帆遮云天。 一早,巡检使之子胡瑾到赵启谟入住的官舍拜访,他虽然是武官子,但就住在隔壁,对赵启谟似乎有很大的兴趣。赵启谟起先以为他是来奉承的当地子弟,对他颇不以为然,一番交谈后,发现此人虽无文才,但博闻多识。 这日,胡瑾和赵启谟说起广州的番坊、番学,绘声绘色,赵启谟早有耳闻,早有些心动,想去瞧瞧。 胡瑾比赵启谟还大两岁,一身蓝袍,长得黑瘦。他不是本地人,对广州却十分熟悉,令赵启谟不禁想到当年在刺桐遇到的刘通判。 觉得这人有趣,便也就带上两位随从,跟着胡瑾前往城西。 番坊、番学都在城西,广州最热闹的商肆也位于城西。 “旧朝城墙用的是板筑的土城墙,风吹雨打,又逢战事,城墙大多倒塌。后来,才改用砖筑,修得这般高耸、规整。” 第42节 站在城东大门下,胡瑾介绍起过往历史。 “城东原是由旧城扩建,所以府署仓库都在里边。城东住的多是官人,城西是商肆,住的多是商人。” 听着胡瑾的讲解,赵启谟跟随胡瑾走出城东。 从城东走至城西,一路盛景入目,商铺林立,货物琳琅满目,各国商人云集。却不想胡瑾不走大街,带着赵启谟进入巷区,穿越小巷,眼前豁然开朗。胡瑾指着眼前一条延伸至海口的水渠说:“这便是城西的澳口,海船停泊于海港,遇到风暴往往折帆沉船,而后才挖上这条水渠,四方往来船只便都停泊在澳中。” 赵启谟看着澳中密麻的帆船及两岸高低不齐的建筑,他想这里杂居着五湖四海的人,对走海路的人而言,这里可能是抵达广州的第一个场所。 参观过澳口,赵启谟随着胡瑾穿越一条窄巷,赵启谟留意到巷名叫:三元后巷。 这日,胡瑾带着赵启谟去城西商肆,去番坊,去番学,归程时,又经过朝天街。 赵启谟知道这里是城西最繁华的地带,想起李果说他在城西的一家珍珠铺当伙计,便问胡瑾是否知道沧海珠珍珠铺。 “怎会不知道,那是城西最大的珠铺,就在前方,我带你过去。” 胡瑾始终热情无比,看来纯粹是乐在其中。 “并非是要买珠子,在外头看看便行。” 赵启谟没打算进入珠铺,只想站在外头观看一番。 “好好。” 胡瑾眉开眼笑,他闻着赵启谟身上的龙涎香气息,看着他那张英俊而深致的脸,心里十分舒畅,真是赏心悦目。 这人不愧是京城来的世家子,又年轻又好看,举止投足间儒雅别致,何况声音也是悦耳动听。 “便是这里。” 胡瑾指着一家彩楼彩络的门面,两人已站在铺外。 赵启谟朝铺内探看,里边有典雅别致,有二三顾客,四五伙计。在这伙计之中,李果的身影挨靠着柜台,他正在接待一位牙侩,和牙侩清点、结算货物。李果侧对铺门,专心致志。 不同于在熙乐楼相遇时穿着的华服,李果今日着布袍,蹲在地上,边点货物边筹算,还在账本上勾勾画画,十分老练。 见赵启谟往珠铺内看得目不转睛,胡瑾也朝赵启谟注视的方向看去,发现是位年轻伙计,看着还有几分眼熟,约莫是在哪里见过。 “要不,进去瞧瞧?” 胡瑾想这位世家子,用着最好的龙涎香,不可能买不起珍珠,可为什么站在门外踟蹰不前。 “天色不早,也该返回。” 赵启谟不再停滞,从李果身上收回目光,离开珍珠铺。 回到官舍,夜里卧床休息,赵启谟眼前出现李果在珍珠铺里的样子,也想起在熙乐楼,辞别时,李果眼中的错愕。 赵启谟并没有和李果叙旧的念头,毕竟两人一个官宦子弟,一个仆役,亲自去找他,想想也颇为荒诞不经。而让仆人拿名帖去招他来官舍,又显得太过生份。 虽说是这样,第二日午后,赵启谟带上一位叫阿鲤的仆隶,托口要去卖香药,仍是前往城西。 赵启谟身上有只巧夺天工的金香囊,里边存放的是龙涎香。这种香药,价同黄金,香味尤其别致、隽永。显然,他并不需要买香药。 抵达城西,天近黄昏,赵启谟在朝天街一家分茶店落座。他的装扮仪貌怎么看都不像是坐一楼的客人,以致周身品茶、用餐的人们,朝他投去疑惑目光。 赵启谟的位置挨着沿街的窗户,能看到街外的行人,和对街的商肆。 茶博士提水点茶,赵启谟无心观看,店小二过来招呼,赵启谟随意点下几样食物,他悠然品茶,注视对街。 阿鲤约莫十三四岁,侍立在赵启谟身旁。他童心未泯,在分茶店里四处张望,也朝街外探看,似乎样样有趣。 天色渐黑,对街的店铺逐一关门,唯有这些酒楼食店还在营业。 对街的沧海珠珠铺打烊,伙计们陆续出铺,李果走在后头,他仍是一身布袍打扮,和一位个高的伙计交谈几句,独自一人挨着街边行走。李果走过茶肆时,赵启谟本想将卷起的帘子放下,遮挡李果视线,不想李果似乎在思绪着什么,只是低头行走,对四周毫无兴趣。李果径自往前走,他步伐不急不缓,穿越过人群。 记忆中的李果小胳膊小腿,调皮机敏,容貌秀气。长大后,稚气脱去,五官长开,越发清秀,他身材修长,仪态端正。他穿身暗蓝色的布袍,因为天渐冷,在袍外罩件月牙色的旧衣。他的发髻如堆鸦,眉眼如画,发髻上还斜插枝略有些枯萎的桂花。 赵启谟端详着,想着李果无知无觉,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是要到哪里去。 “阿鲤,你跟上那位蓝袍白衣,头插桂花的少年。看看,他是要前往哪里?” 赵启谟吩咐阿鲤。阿鲤虽然不解,还是听话跟随过去。 目送李果和阿鲤一并走远,赵启谟端起茶盏,低头呷茶。 第45章 阿鲤的名帖 阿鲤返回,已过半时辰,这小童路上显然奔跑过,脸色潮红,额上挂着汗水。 “回来了,跟着他去哪里?” 赵启谟面前一桌菜肴,没动过几次筷子。 “公子,我跟着他一路走,走过两条街,来到一处后巷,见他往一家食肆里去。” 阿鲤用袖子抹汗,边说边喘。 “是怎样的食肆?” 赵启谟搁下筷子,此地的菜肴虽然新意,味道也不错,但远远不及京城的精致、讲究。 “就是那种下等人粗腹的食肆,卖些煎茄子、煎豆腐、菜羹。” 阿鲤做为大宅里的仆人,对这样的食物都不屑一顾。心想这人穿着不差,却吃着脚力、水手的食物,原来是个外富内穷的人。 赵启谟执汤匙搅拌一碗乳糖团子,一阵沉寂,他不大爱吃甜,一口也没尝。 “往后呢,还去了哪里?” 赵启谟觉得如果只是跟到食肆,用不着这么久。 “我本来思量,他不知几时才会吃完,不想他喝下一碗菜羹,就往外走。我跟上,见他进入一间店舍,我想他便住那里,急忙跑回来禀告舍人。” 阿鲤是赵启世那边的仆人,抵达岭南后,才被安置在赵启谟身边,向来只是听话而已,也不去问,让他跟踪这么个人是要做什么。 “是怎样的店舍?” 赵启谟咬下一颗团子,芝麻甜馅溢满口,觉得似乎也不难吃。 “就是那种木搭的矮房,往时不住人,专门出租给贩夫闲汉居住的店舍。” 阿鲤想赵舍人可能不曾见过这样的房子,得是那种又挤又乱又穷的地方才有。 赵启谟不再说什么,这委实有些出乎意料。 却不知道,李果那日为何前去熙乐楼,还穿着一身不错的衣物。 他从闽地前往岭南,可是将娘和妹妹遗留在刺桐? 为何会前来广州? 珠铺懂筹算记账的伙计,工钱不低,听李果说他来广州有八九月之久,不至于要过着这般艰难的生活。 赵启谟抬头,看着一桌酒菜,想着自己随意点上这么些食物,着实是铺张浪费。 此时,才被人跟踪到住所的李果,还浑然不觉。 后巷住户多,人杂,阿鲤又是个半大的孩子,没人会注意他。 李果到房间里更换一套粗布衣服,走出房间,在店舍院子里伸伸腰,舒展舒展筋骨,他望着天上明月,想着,月圆云少,不用提灯照明。 近来,几乎每晚,李果都会去妓馆跑腿,毕竟收入不错,而且近来比较穷嘛。 他不大乐意去想起赵启谟,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如果还有机会遇到,就把香囊还给他。 许什么不相忘,也是年少荒唐事,赵启谟这么一位官宦子弟,根本没空搭理他这么个贫家子。 无外乎他是穷了,身份卑微,如果他也是位官人之子,启谟,必然会和他把酒言欢,就像熙乐楼里,陪伴在启谟身边,和启谟谈笑的朋友。 深夜,赵启谟于睡梦中再次梦见一片汪洋,他在汪洋里浮沉,李果滑动手脚,朝他游来。李果揽住他的腰,双脚踢水,竭力往上浮。他们半个身子贴在一起,李果的脸也挨得很近,却不是年幼时那张脸庞,换成了成年后的脸,他眉眼温柔,白皙的脸在阳光照耀下仿佛象牙般耀眼,他嘴角弯起,是个漂亮的笑容。他的脸庞映在赵启谟眼前,长长的发在水中张开,他启唇,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在海水中却静默无声。 赵启谟从睡梦中醒来,坐在床上,捂住额头,他的长发披散在肩,四周昏暗。 有多久,不曾再做过溺水的梦?回京之初还会频繁梦到,后来却又突然不再梦见。但就在今夜,赵启谟这梦又清晰了起来,梦中的自己躺在深海里,仿佛羽毛般轻盈,却又像磁石般沉沉的下沉,而李果总会在上方出现,朝他游来,揽住他,他便像被拴绳的风筝,缓缓被往上提,每每在心跳加速,接近水面时,赵启谟都会心悸醒来。 这似乎不是关于死亡的恐惧,或许有着其他更深层的意义。 如果单单只是在提醒自己这救命之恩,倒也罢了,梦中的感觉难以言语,总觉诡异陆离。 离开闽地已有三年多,当年发生的一些事情,记忆本已淡薄,但这些日子,又逐渐被想起,浮现在眼前。 还记得他和李果交换过信物,他给李果一件金香囊,李果给他一条拴有花钱的五彩绳。 那条五彩绳,戴在赵启谟手腕上,直到回到京城。 回到京城不久便取下来,收起来,大概是放在冬衣箱柜之中,许多不曾拿起来看过。 起初,赵启谟也会抬起手腕,看到五彩绳,想起远在他方的李果,但渐渐便不想了,渐渐这条寒酸的手绳便被压在柜底。 说是忘记了,这些其实都还记得,甚至离别那夜的情景又历历在目。 还记得出城西那个平旦,在门口等待李果,没能等到。在母亲的催促下,匆匆上路,走了很远很远,李果才追过来,在高处挥舞喊叫。 喊他的名字:启谟。 启谟,启谟,启谟…… 李果的唤声,从童稚到成熟,声声在耳边响起。 他在城郊的高地上拼命喊着,他在热闹的熙乐楼里深切喊着。 赵启谟从迷茫中抬起头,发现自己坐在床上,窗外的月光正照在自己身上。 朝天街的夜晚,阿鲤站在珍珠铺外,等待李果关好铺门,准备离开时,他才凑过去,躬身递给李果一张名帖。 李果接过,以为是哪位牙侩家的仆人,要请他去喝个茶吃个饭什么的,也不觉得奇怪。 “我是赵佥判宅中的仆人,奉二公子之命,给李工递送一份酒菜。” 李果正欲打开名帖,听到阿鲤的介绍,他惊讶地抬起头。 “你说什么?” 李果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赵佥判宅中的仆人。” 阿鲤挺直腰杆重复一句,来头很牛的好嘛,为什么这人显得迷迷糊糊。 “我未能有幸结识赵官人,小童你可是找错人?” 第43节 佥判是个官,还是不小的官,李果知道。 他一个珠铺的伙计,虽然也去过这家那家的豪贵宅第,可这些人,也只当他是个珠铺的仆役而已,不可能给他送礼。 “你可是刺桐李果?” 阿鲤想,我才不会认错。昨天才跟着你走了两条街,走得那么急促,差点没累死我。 “正是。” 李果拱手,出于礼貌而已。 “无功不受禄,佥判官人若是要买珠,我改日亲自上门拜访。” 在珠铺多时,也遇到过奇奇怪怪的顾客,想那佥判之职不亚于知州,又怎会给他这么个珠铺伙计送酒食,恐怕是设局。 沧海珠珠铺里的珍珠,有许多是硕大的走盘珠,价值不菲。 “你,你怎么听不懂呢?” 阿鲤着急,扯住李果衣袖。 “二公子,是二公子,不是赵佥判。” “二公子?叫谁名谁?” 李果被纠缠着,倒也觉得有趣,他还是第一遭遇到这般奇事,他于是决定打开名帖看看,到底是何方人物,敢来此行骗。 “二公子,名启谟。” 阿鲤说出这个名字,终于舒口气,他眼前这人神情错愕,显然认识二公子。 李果捏着名贴,看到上头的“启谟”二字,一时五味杂陈,竟是再说不出一句话。 如果是五天前,李果恐怕会欣喜若狂吧。 现在,李果却在想着,这是怎么回事? 找隔壁住户,借张木案,摆放在房中,把本来就窄小的房间,弄得无处下脚。 李果坐在床上,看着一桌的好菜,仍是一脸茫然。 这是对街分茶店的酒菜,李果认识他们店内的伙计,虽然这家分茶店他吃不起,也从没去过。 想想也是微妙,幼年经常吃赵启谟的东西,有时候是几个蜜煎,有时候是一块蜜糕。 这就给他留下了好吃的印象吗? 李果回忆往昔,不觉莞尔,捡起被搁放在一旁的名帖,手指摩挲上面的文字,这是赵启谟的字,他的字真好看。公文式的名帖,内容无趣,翻面,却见在上头,赵启谟用平白文字写着:“城东宪司右侧第三屋,门口有棵老树,报内知(管家)名姓,即可进入。” 这是要李果去拜访的意思。 李果想着似乎蛮麻烦,他去过城东,宪司也知道位置,但是城东的氛围严穆,往时前去,总觉得浑身不在,何况进入深宅大院,还不知道要被怎样盘问呢。 搁下名帖,李果美食当前,不愿去想烦心的事。 端起一碗蜜汁红枣团子,李果将温热的团子舀起,放入口,咬破馅,满嘴的甜美。 这只是一份甜汤,还有肉粥、笋肉馅、香酪鹅、酒蒸羊等等,一顿显然吃不完。 穷人家根本不这么过日子,这桌酒菜,一样便是一顿,还是极好的一顿。 连吃数日菜羹的李果,得此改善伙食。 其实,李果也并非只吃菜羹,他不只在一家食店就餐,不总是吃得这么粗陋,何况偶尔还有人请饭吃。 正好阿鲤那天看到李果在吃菜羹,告诉了赵启谟。 如果李果那日,觉得腹中油水稀少,拐头去前街,到阿棋常去的那家肉食店,吃碗插肉面,显然就没有这么一餐美食。 这一念的举止,仿佛蝴蝶拍动的翅膀。 李果每月的工钱不少,而且经常有跑腿费,他每每将钱攒起来,寄回家。 果娘也曾找人代写信给李果,告知李果家里用不着这么多钱,李果寄来的,她帮着存起来,以后给李果做营生。 李果搁下筷子,擦擦油嘴,还剩着大半桌的菜肴。想着住的这家店舍,连个热菜、煮饭的地方都没有,不说连煮饭的地方都没有,甚至没有碗碟。明早去买些碗碟,否则分茶店的伙计明日来收盘子,食物可没处倒。 想着该换间住所,娘也一再叮嘱,不能一味省钱。 住在这里太过寒酸,哪日启谟的小童,或者启谟本人前来,甚至没有个下脚的地方,更别谈煮茶的灶间、喝茶的桌椅这些。 此时,平素非常抠的李果,竟是想着四合馆的房间不错,也有灶间,洗浴也方便,贵是贵了些,但物有所值。 这一晚,李果吃撑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的都是赵启谟,他将金香囊握在手中,手搁在枕边,看着金香囊,思忆着当年两人曾躺在一张床上,悠然闲谈,亲密无间。 只是,赵启谟不再是童年那个住在隔壁的伙伴,翻个墙,爬个窗就能见到的人,他变得遥远,甚至有些高不可攀。 李果想,我要是一个有钱、有地位的人,就可以住在赵启谟隔壁,和他朝夕相处,成为同进共退的友人,那该多好。 第46章 蔷薇花和吻 昨夜, 李果从阿鲤那边得知赵启谟住在广州, 启谟的兄长在此地任职佥判。赵启谟刚到广州,来此地不过数日。 李果已不去想, 为何熙乐楼一别五日, 启谟才派小童来和自己联络。吃人嘴软, 一顿美餐后,李果想启谟还记得自己, 下次见面, 就带金香囊去和他叙旧,先前要还他金香囊的念头早烟消云散。 往时去城东, 都是某官人的妻女要买珍珠, 托仆人到珠铺里告知, 让珠铺掌柜或伙计带上上好的珠子,亲自去府宅。 这样的生意,是找上门的生意,李掌柜有时亲自去, 有时让老伙计去。李果因此, 也去过几趟, 颇长见识。 只需跟掌柜告个假,李果按赵启谟的描述,找到他所在的官舍,进入拜访就行。偏偏这不算难的事,让李果踟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 他即想见赵启谟,又害怕见到,心有顾虑,十分矛盾。 从烈日当头,到日头偏西,李果都没跟李掌柜告假,磨磨蹭蹭,到店铺打烊的时候。 李果仿佛如释重负,跟上阿棋去吃插肉面。 填饱肚子,返回住所,李果更换衣服,再次前往妓馆。 每天睁开眼,就想着挣钱,明知道去妓馆当闲汉,实在不光彩,道理李果都懂。 经常在妓馆跑腿,好几个歌妓都认识李果,见李果长得俊,年纪又轻,有时还会戏弄他。 相对于温香软玉的歌妓,李果更喜欢能当当响或者灿灿发光的东西。 无论身边的妹子如何美艳,李果目光也总是落在旁边的酒客身上,过去问好,讨个跑腿的活干。 任何营生,都有竞争者,也有其他闲汉会驱赶李果,奈何歌妓们喜欢李果,会帮李果说话,招揽生意。 相对于其他爱揩油的老闲汉,李果老实不说,还长得俊。 这晚走进妓馆,歌妓们喊他果子果子,李果乐呵呵过去,搓手问:“姐姐们有什么吩咐?”同时还瞥眼席位上的酒客,三位士子,其中有一位酒客经常过来,还老穿身蓝袍,年纪不足二十,长得黑瘦,歌妓们唤他:“胡郎”这类欢喜场里,总喜欢把客人的身份拔高着喊,所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 李果听着歌妓报酒菜名,默默记下,抬起头,正见蓝袍胡郎在注视他。 “我这人呀,见到漂亮光鲜的人物,就忍不住多瞅几眼,记得也深。小子,你是不是在珍珠铺里干活?” 胡瑾是个颜控,见长得漂亮的就喜爱,长得丑的就嫌弃,偏偏他长相跟美一点也沾不着边。 李果听到胡瑾这话,心想不妙,他在珠铺不曾见过这人,是如何认出他来? “必是认错了,哪有那个福份。” 李果躬身,一口否决。 “果子要是在珠铺干活,还不整天拿些珠儿来赚我们姐妹的钱。” 黄衣歌妓怀里抱着琵琶,声音清脆得像铃铛。 “就是就是,你看他这样也不像。” 其他在座的歌妓齐声应着。 胡瑾倒是不纠缠,看着李果,笑得意味悠长。 李果到妓馆跑腿,会特意换上旧陋的衣服,而且他又爱钱,所以除去养眼外,贫困真是由内到外。 在一群姐姐们的叽叽喳喳中,李果领着银子,匆匆出馆办酒菜。 李果将酒菜摆上,听到胡瑾问黄衣:“绿珠病还没好吗?” “没那么快,也是触了霉头,还不知道要养几天呢。” “绿珠怎么生病了?” 李果脱口问出,他显得吃惊。 绿珠性子活波开朗,整天活蹦乱跳,很难想到她也会生病卧床。 不过也确实有两日没有见着她。 “果子,你毛都没长齐,不需要懂。” 一位二十岁样貌的老妓正好从一旁走过,听到众人的交谈,不忘调侃李果。 李果约略知道是怎么回事,听着众妓的笑声,懊恼得说不出话来。 待黄衣唱完曲,起身要离开,李果凑过去,低声问黄衣:“香彤姐姐,能带我去看看绿珠吗?” 往日经常得绿珠照拂,绿珠待李果特别亲善,李果记在心里。想她卧病两天,也不知道病成怎样。 “嚯,那是我和绿珠的闺房,别人我是不带过去,你果子就破例一次。” 香彤觉得李果亲切无害,平日绿珠又极喜爱他,带他过去探病也无妨。 两人走出灯火通明的馆舍,进入右侧的通道,来到一处小间,推开一扇木门,屋内灯火昏暗,一个人卧在床上。 “绿珠,果子来看你了。” 香彤举火往床头照,绿珠卧在床上,听到说果子来了,急忙翻身,冲着李果笑着。 “果子,坐坐。” 绿珠拍拍床铺,她面有病容,发丝凌乱,杏眼红肿,显然才哭过。 李果默然,挨着床坐下,看着绿珠,想着她不知道遭了什么罪。 对于苦难,李果了解很多,而对于女子的不幸,在这妓馆里,李果也了解许多。 “绿珠,你之前不是说想去齐和茶坊喝茶吗?你快好起来,我带你去。” 李果往日对绿珠的示好,都是不做回应,今日主动提起,十分难得。 “嗯,也不知几时才能去。” 第44节 绿珠黯然,她病怏怏的,还不知道几时才会好。 “果子,你要是路过齐和茶坊,给我摘枝蔷薇,我想插在床头看。” 绿珠执住李果的手,泪眼含情。齐和茶馆的蔷薇,正开得娇艳。 “好,你他事莫想,好好养病。” 李果抽回手,起身,他不敢多逗留,怕被妓馆的仆役或者丫环发现。 香彤扶助绿珠躺回,帮绿珠拉扯被子。 李果刚迈出房门,就听前方传来争执声,一位醉汉在怒吼着什么,还有人劝阻的声音。几乎同时,身后传出绿珠惶恐的哭声,令人不忍。李果立即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挡在过道,等待着。 咚咚咚咚,脚步纷杂,重重踩在木制的过道,声音越来越响,醉汉的咆哮声也越来越近,到此时,李果已看清是位年轻男子,看打扮像个武夫,四肢强壮、面貌凶恶,正扯着袖子,怒气冲冲前来,嘴巴里不干净叱骂着话语。 “怎么就听不懂人话,都说卧病不起,哎呀,快把他拦下拦下!” 一位艳装妇人追拦醉汉,奈何力弱,根本拦不住,她身边亦步亦趋的几个仆役,似乎挺忌惮醉汉,不过在旁壮着声势,叫他别过去。 很快,醉汉走至李果跟前,怒骂,“客作儿!”一把揪住李果衣服,就要将李果掀倒,李果被扯得趔趄,“唰”一声,李果身上那件陈旧衣服被撕裂,李果趁机挣脱酒汉手臂,他没做多想,猫下身,将醉汉拦腰抱住,“啊啊啊!”一声怒叫,拼命将醉汉往外撞。窄小的过道一侧是寝室,一侧是院子,过道上布有低矮的围栏。李果将醉汉推落栏外,带着一股狠劲,不只推下醉汉,连带着自己也重重摔进一片竹丛里。 这是醉汉喝得伶仃大醉,李果才推得动,以醉汉的手劲,要是人清醒着,三个李果都不够他打。 倒在竹丛的那一瞬,李果只觉左手手掌一阵疼痛,身体倒是没摔着。 醉汉从竹丛里翻滚而起,暴跳如雷,过道的仆役已经赶来,又抱又拦,眼看没人制止得住他。 李果举起手掌,从手心里拔出一根竹刺,鲜血淋淋。他顾不上疼,想着无论如何,不许这醉汉去欺负绿珠,抄起一根竹竿正准备给醉汉脑后一棒,突然听到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吼着:“钱铁七,还不快滚!再胡闹,老子叫手下的兵把你叉起丢澳口喂鱼!” 胡瑾不知何时出现在通道上,他那瘦高的身影在光影作用下,、仿佛一尊巨大怪物,他声大如洪钟,怒不可遏,那气势相当吓人,仿佛是凶神恶煞降世。 待酒汉灰溜溜逃走,胡瑾离去,四周恢复安静,李果又坐回绿珠床上,绿珠拿条刺绣手帕缠李果伤手,边缠边滴泪。 “伤得重,可要记得去找个郎中拿药。” “小伤,洒洒药粉就好。” 绿珠给手帕轻轻打个结,李果明显吃疼,装着笑脸。 “果子,谢谢你。” 绿珠的半身贴着李果,她卧病在床,只穿着主腰,肩上披着衣服,可还是露出大半的胸脯和肩膀,他身上的气息香甜可人。 她才刚哭得花容失色,楚楚可怜。 湿润的泪水沾在李果脸庞,温热柔软的双唇,在李果嘴角轻轻擦过,李果愣愣失去反应,好会才推开绿珠,因为震惊而连连倒退,并且很怂的逃离。 这是一个吻。 李果擦着嘴角,慌乱走出妓馆,对适才发生的事还十分震惊。 “小子,看不出你还挺勇猛。” 听到声音,李果抬头,看到站在馆外的胡瑾。 “小的不过是将他推到院中,就是十个小的也不是那醉汉对手,幸好胡官人出现,都不用动手,一开口就将人制服,真是可敬可畏。” 李果行礼,躬着身。 “伶牙俐齿,还说不是珠铺的伙计。” 胡瑾抱胸打量李果,虽然一身粗陋衣服,但仪貌不凡,这人显然就是沧海珠珠铺的伙计,却不知道为什么到妓馆跑腿。 “还望胡官人帮小的保密。” 李果端端正正,再次行礼,他佩服胡瑾的仗义,想着他不至于把自己的身份张扬吧。 “佳人谁个不爱,不过我看你也不像为佳人才到妓馆跑腿呀。” 胡瑾在妓馆见过李果数次,众妓都很喜欢李果,李果却是坐怀不乱。“实不相瞒,因家中贫困,这才……” 李果擦擦额头冷汗,虽然说人人都爱财,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想着自己这是小人爱财,李果自己也心虚。 “好啦,我何时说要张扬,再说看在你这张赏心悦目的俊脸上,我乐意帮你隐瞒。” 胡瑾端起李果下巴,乐呵呵笑着。这形象,哪还有适才怒喝酒汉的正义高大,瞬间猥琐。 李果斜着眼瞅胡瑾,想着天地之大,真是什么人都有。 不过这位胡颜控,也只是颜控,并不好男色,放开李果,背手悠然离去。 第47章 官舍相会 李果对男女之情的认识, 是从勾栏低俗的戏曲里懂得, 后来也曾看点闲书,知道这么回事。在闽地时, 也有邻居阿黄的妹妹阿云喜欢他, 也有吴屠夫的二女儿二宝喜欢他, 每每李果去买猪肉,在旁帮衬的二宝见到李果就脸红。 因着自小没爹, 由娘抚养大, 知道娘亲的不容易,感激而敬重。李果对女子会比同龄男子多份尊敬、体贴, 所以哪怕阿云有两颗大门牙, 李果也觉得她的酒窝很可爱;二朱总是一身的腥味, 李果也觉得她勤快懂事,是个好姑娘。 在海月明珠铺当伙计时,李果逐渐接触到贵家女子,她们身上带着芳香, 遍体绮罗、,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李果觉得她们很美, 也会忍不住偷看两眼,可也只是很美而已,李果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联想。 在妓馆遇到绿珠,李果觉得自己挺喜欢她,至于是否是男女那种喜爱,李果也不清楚, 他应该是要喜欢一个女子,要是有钱人家的儿子,比他再大一两岁,可能都成亲了。 躺在床上,迷糊想着绿珠的吻,想不出所以然,李果渐渐睡去。直到睡去,李果手里还捏着金香囊,梦里梦见年幼时光,赵启谟在除夕夜的到访,灯火提起,正照见他,那夜的赵启谟头戴乌冠,身穿绛色长袍,腰系革带,尊贵端庄,真是好看。 李果跟掌柜说,他要去城东见一位童年玩伴,要告个假。李掌柜问是个什么身份的人,李果只说是位到岭南游学的书生。 听到李果跟掌柜告假,阿棋很激动,叫李果以后发财,勿相忘。 怎么就想到发财去,李果也是纳闷,后来一想,赵启谟确实身份不一般,又贵又富,自己这是趋炎附势。 趋炎附势也罢,李果不愿去细想这些,他想见见启谟,想坐在他身边,和他像友人般亲切交谈,其余的,他也不敢奢望。 孩童时是不懂事,不懂这身份的区别,不懂他是世家的子弟,自己是贫家的儿子,桓墙他能轻松翻过,可还有一堵透明阻隔的高墙,会将他一生拦在赵启谟身外。 离开珠铺,时候还早,李果到齐和茶坊摘枝蔷薇。齐和茶坊位于妓馆后的一条旧巷,老屋旧院,别致清净,院中种植成片的蔷薇花,红紫相间,煞是好看。 这里单纯是个喝茶的去处,没有歌妓小环在内。因为院中蔷薇茂盛,不知何时起,竟也成为一个看花的去处。 馆妓鲜少能出馆,便也就对这样的地方心生几分向往。 李果路过茶坊,见蔷薇满墙,触手可及。 “恳请院主赐枝蔷薇。” 李果进入茶坊,正见主人在院中摆弄茶具。天色还早,茶坊客人稀寥。 “你这痴儿,它即长在外头,折一枝便是。” 院主笑着,心想常有人折他蔷薇,都是偷偷折去,这人还特意进来说。 “谢院主。” 李果拱手。 退出院外,折下一枝蔷薇,三朵花苞,两朵含苞欲放,一朵怒放,紫红俏丽。 “你要枝蔷薇做什么?” 院主跟随出来,也是好奇,这花女子喜爱便罢,他一个男子,难道也要摘去簪花? “友人卧病,思念茶坊的蔷薇,托我来折一枝。” 李果没说是位馆妓。 “这花千千万万朵,花开花败,花败花开,哪摘得完。如此喜爱的话,让他时时来摘。” 院主显然是位充满人情味的人。 李果执着蔷薇,从妓馆后门进入,径自前往绿珠的寝室。房中有着淡淡药味,绿珠则卧床沉睡。可能是刚喝过药,疲乏睡去。李果将蔷薇插在床头,看眼绿珠的睡容,便就悄然离去。 绿珠只知道李果是到妓馆混饭吃的闲汉,并不知道李果是珠铺的伙计,以李果的清贫是没可能给她赎身,抱着一腔的爱意,只是喜爱,没有其它奢望。 李果离开妓馆,前往城东,他穿上最好的衣服,梳洗整洁,也是个翩翩少年郎。现而今,商人也好,稍微富有的平民也罢,都在穿着打扮上讲究起来,人们自有一套辨分世家自和假世家子的法子,举止谈吐是否高雅,仆从是精通人情,用的什么香,穿用的都是出自哪位名师之手等等。李果不说只有衣服看着还过得去,即没仆人,甚至都没有张自己的名帖。 李果路过官廨大门,没有停留,他根据赵启谟的指示,找到宪司右侧的第三屋,绕着一堵又高又长的墙,李果慢慢走着,瞅见前方一株虬曲的老树,想着该是这里了,只是没看见有门可以进入。李果是安分守己的平民,即不曾犯过罪,以往也没荣幸进入,衙署的建筑又呈一体,真是让人无从下手。正烦恼时,见前方内走出一个人来,那边有入口。 李果朝前赶去,果然见到一扇小门,朱门掩闭,恐怕就是这里。 一时也没去想若是敲错了,可得怎么去赔礼道歉,会不会被追责。 手已抬起,轻叩门扉。 须臾,小门打开,出来一位年少的仆人,问李果是谁,来此找谁。 李果递上赵启谟的名帖,报上自己的姓名和身份。 仆人狐疑接过名帖,想着这人好生奇怪,不递自己的门帖,却递来二公子的名帖。 “可是路上拣着,来还公子门状?” 仆人收起名帖,并没有邀请李果进院的意思,毕竟这是官舍。 “不是,我受你家公子邀请,前来拜谒,劳请通报声。” 李果彬彬有礼。 仆人执着名帖朝院内走去,没多久带着一位年长的仆人过来,大概是位内知,干练许多,连声说:“多有怠慢,里边请。” 步入院中,眼前开阔,在内知带领下,李果走过长长的廊屋,一路见院中池榭楼阁,果然是气势不一般。 “且在此等候,老奴进去禀报二郎。”内知领着李果进入厅室,便匆匆往里头去禀报。 李果端正站在厅中等待,想着这一路过来,实数不易,好在一会就能见着启谟。 不会,老仆出来说:“二郎请李工往里边去。” 李果跟上老仆,进入内室,看着像处小厅室,舒适安静。赵启谟人已坐在里边,对李果说:“李果,你坐过来。”对老仆说:“上茶。” 老仆离去,只剩两人,李果落坐,显得拘谨,一言不发。 “阔别三年,你变化许多。” 赵启谟先开的口,他背靠圈椅,姿势舒展。 “此处是内宅,不必拘谨。” 话是这么说,一晃三年,此时相会,仿佛隔世。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两人之间隔着方桌,李果侧着身,看向赵启谟。 “称谓可以有许多,名姓只有一个,你昔年怎么唤,今日便怎么唤。” 第45节 赵启谟微微笑着,虽然李果直呼他名,确实逾规越矩,但又何妨。 “那时鲁莽不晓事。” 有赵启谟这么一句话,李果绷紧的肩背逐渐松懈。 “确实鲁莽,好打架,翻墙攀屋,还剪秃我的末丽花。” 赵启谟数起往昔的事情,他还记得如此清楚,让李果惊诧。 “还跟你打过架。” 提起往事,李果终于绽出笑容。 “我记得,把我脸抓伤。” 赵启谟恍然忆起,确实有这么回事。 听赵启谟说到把他脸抓伤,李果的目光立即落在赵启谟脸庞上,从眉宇到鼻子到嘴唇,直到李果觉察赵启谟也在打量他,才不好意地垂下眉眼。 “你也踢我。” 李果小声说着,当时两人水火不相容,言语还不通。现在回想,真是不可思议。 “果贼儿,我记得可是你先动手。” 一句“果贼儿”,分外亲切。 “我那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好在启谟不记仇。” 两人相视而笑,到此时,李果先前的紧张、不安早一扫而空。 内知领仆人过来点茶、摆果盘,正好见到两人相谈甚欢,心里纳闷这位叫李果的珠铺伙计是什么来头。 两天前,这人还未前来拜访,二公子就跟他叮嘱。适才进去通报人来,二公子本在院中看花,一听是李果连忙入座等候。 穷人喝茶,煮水冲茶粉,十分简略,这世家喝茶,众多工具步骤,一盏茶,忙碌许久,才递到李果跟前,李果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待遇。 茶沫如画,还在陆续变幻,李果说不出赞语,也欣赏不来。只是觉得这盏茶不同一般,李果双手轻轻放在建盏上,缓缓端起茶盏,小心翼翼放在唇边,将茶汤含入口中。 李果喝茶,双手举高齐眉,袖子下滑,露出原先被袖子遮挡的伤手,伤手上绑着条白绢手帕,掌心处有干涸暗红的血迹。 “左手。” 赵启谟没碰自己跟前的茶盏,他目光跟随着李果动作而移动,立即就发现李果手上的伤。 “这个啊。” 李果放下茶盏,举起左手,反掌瞅看,他差不多要忘记自己手上的伤。今早洒过药粉,已不再流血。 “被折断的小竹子扎伤。” 李果拿手指轻点手心,觉得似乎也不怎么疼。 还是如此不小心,跟昔日一样。 赵启谟不再问什么,李果几次抬手间,缠伤处的手帕,赵启谟看得清楚,质地细腻,绣着娇艳的花,是女子用的香巾。 第48章 院中相送 赵启谟身上有特别好闻的气息, 挨近便能嗅到。因为在珠铺当伙计, 李果常接触商人,曾在一位海商身上闻过类似的香味, 然而味道不及赵启谟的细腻, 隽永, 记得当时李掌柜说过,这是龙涎香。 价比黄金。 无法想象, 赵启谟这些年, 在京城过着的是怎样的生活,他年幼时, 穿用就相当讲究, 到这翩翩甚都的少年时, 更是从头到脚,无一样穿用的物品不精美考究。 李果不知道老赵家的财富有多少,才能维持这般奢华的生活。又想他是皇胄,家底自然不一般。 女婢身上的香味, 闻着是蔷薇水的味道, 清香素雅, 她牵着李果的左手,小心谨慎地拆解手帕。 另有位小童执着药瓶,侍立在一旁。李果认出这个小童,就是之前送去酒菜、名帖的孩子,听启谟唤他:阿鲤。 手帕拆走,擦洗去旧药粉, 露出掌心皮开肉绽的伤口,不只掌心,手背也有伤口,这是贯穿伤。虽已不再流血水,但样子看着吓人。 “伤口这般深,可是和人打斗,拿手掌挡尖锐物?” 赵启谟端详伤处,手心被扎伤是相当疼痛的事,而且没有足够的力道,也不会出现贯穿伤。 李果年幼时好斗,该不是长大后也这样。 “我跌落在竹丛里,不慎扎伤。” 李果不敢说他去妓馆跑腿的事,不光彩,何况也不愿在赵启谟面前提起绿珠,觉得不好意思,这是很私密的事。 赵启谟听李果这么说,并不信,他猜测恐怕和位女子有关,李果手上才会绑着条香巾。 以李果年龄,他有喜爱的女子很正常,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人。 阿鲤往李果掌中洒药粉,女婢拿条干净的手帕,再次将伤口缠上。 李果用的药粉,出自舍店居住的一位郎中之手——免费,效果似乎还不错。赵启谟家中的药粉,自然疗效更佳。 女婢端走水盆,小童收起药粉,两人离去。 李果捡起搁放在桌上的脏手帕,将它捏在手中,轻巧掩入袖子。 “你几时进入珍珠行?” 赵启谟将李果细小的动作收进眼底,李果有意遮掩,赵启谟不点破。他悠然坐着,问一些他特别在意的事情。。 “启谟,你回京后不久,我离开包子铺,到海月明珠铺当伙计,你还记得瑾娘吗?就是她家的铺子。” 李果缓缓讲述往事。 “还记得。” 赵启谟点头。 “珠铺对伙计要求高,得家世清白,得有师傅要教,本来进不去,多亏阿七帮忙。” 李果没讲王鲸的打压,以及离开包子铺后,一度在城东找不到活干的事。 “阿七现今过得怎样?” 不是李果提起,赵启谟已经忘记有这么个人。 “他呀,总说没立业不成家,到现在都没娶妻。” 李果也觉得阿七应该早些成家,省去被人闲言闲语。 “你为何离开刺桐?” 赵启谟对阿七的兴趣不大。 “听说广州比刺桐热闹,过来长长见识。” 李果不想告知赵启谟自己抓弄王鲸,以及这条死鲸鱼自从赵启谟回京,就一直欺负自己。 “你在广州有亲友?” 赵启谟疑惑,不说李果年纪小,背井离乡,到异地当浮客(外来人口),言语不通,如果无人投靠,根本无法立足。 “没有,我一个人。” 李果摇头。 “这么说,你母亲和妹妹留在刺桐?” 这事多少出乎赵启谟意料,李果的妹妹还很小,母亲又是寡妇,不应该在此时分离。 “启谟,我还不能够将她们带出来。” 提起娘和妹妹,李果很惭愧。 赵启谟脸上闪过一丝愕然,是出了什么事,以至一家子都要背井离乡? “可是你大伯家欺凌你们?” 赵启谟还记得李果的大伯在城东开酒楼,待李果一家极其恶劣。 “不是,他们那家日子过得极好,和我家了断亲戚,早没往来。” 李果觉得这也挺好,想看两厌。 “是发生什么事?以至你要离开家人,独身一人到广州来。” 还过着这么艰难的日子,就衣服看着光鲜,吃住那么差。 李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上骨节凸出,手掌粗糙。他心里其实有些委屈,但也不想被赵启谟知道。 “和王鲸不合,不过我离开刺桐港前,将他教训了一顿。” 李果尽量让自己笑得不要太勉强,抓弄王鲸那事,他后来挺后悔。 “王鲸啊。” 赵启谟想,我早该想到。 “启谟,你是不知道,王鲸他爹因为贩来昂贵的海货,朝廷给封了个官,这下不得了,又是巨富还有官衔,王鲸仗着老爹,在城东不可一世,谁都要让他几分。” 李果觉得,在城东,就没有人不怕王鲸。 “赏封大海商这种事,我略有耳闻。那你往后打算一直留在广州?” 赵启谟对朝廷奖励海商的做法,不置可否,但是王鲸这人生性狭隘记仇,一直都在找李果麻烦。 “我,我不会一直背井离乡。” 李果的拳头拳起又放开,他很羞愧,往时可能觉得是无奈,可当赵启谟问起,他内心难过无比。 相别三年,这个当年教自己读书识字的人,是希望自己有番做为,不想竟混成这样,被人赶出家乡。 “你现在的工钱,除去衣食住外,能有多少余钱?” 如果有需要,赵启谟可以援助李果,他现在不似年幼时,身上常常没有银两支配。 “启谟,我不缺钱,还攒下不少托小孙船的水手寄回家。” 李果唯有这点觉得欣慰,他能挣到钱,而且相信以后能挣到更多的钱。 听到这句话,不意外,李果爱攒钱,小时候就这样。也难怪他吃住如此差。 两人交谈间,不觉时光流逝,此时已接近饷午,内知进来,问赵启谟是否要在宅中备置酒菜。 第46节 “不用不用,我午时还得回去珠铺干活。” 李果连忙起身,要辞行。 他先前才吃赵启谟一顿酒菜,何况这次又是在赵宅里,和启谟相处还算自然,要是遇到赵启谟那位当佥判的兄长,或者是其他官人,李果也不知道要怎么相待。 “即是被我听到,我得讨杯酒吃。” 一个黑瘦人影晃到门口,人未到,声音先到。 李果看向门口,那人也看向屋内,正巧李果坐的位置朝门,和那人打了个照面。 “你是……” 李果认出那身蓝袍,这人居然是妓馆常客——胡郎。 “咳,有客人啊,打扰打扰。” 胡瑾也认出李果来,匆忙溜走。 赵启谟觉察哪里不对,问李果: “这是巡检使之子胡瑾,你认识他?” 哦,原来是巡检使的儿子,难怪那晚对付醉汉如此威风。 李果想起这位官人毕竟说要帮自己保密,不将自己双重身份张扬,那自己就也好心帮他喜欢喝花酒、逛妓馆的事,也遮掩起来好了。 “适才……看错了。” 李果不敢说实话,实在没想到会在赵启谟家里遇上他。 “此人住在隔屋,常来串门。” 赵启谟先前觉得胡瑾博闻多识,是和刘通判一样的人,不过相处数日,发觉这人有个毛病,为人轻浮。 “启谟,我该走了,承蒙款待。” 李果行礼,文质彬彬。 “我会停留岭南一段时日,你常往来。” 赵启谟起身送客,亲自将李果送出厅室。两人一前一后行走,来到廊屋。 “启谟,留步,内知会领我出去。” 李果自己认识路,不劳启谟一路送,太客气了。 “果贼儿,我赠你的香囊可还在?” 不知何故,赵启谟突然想起他们交换信物的事,当时说过再次相逢,拿信物相见。 “在的,这趟没带在身上。” 李果今日出发前,在要不要带香囊上,做了一番思考,他听过戏文,这类信物,呈递上去,往往是落难的一方对显大的一方,有所谋求。 因为你我是旧识,所以你得念旧情,得照拂我。 李果觉得不该是这样,这样的信物,是往昔的留念。 他今日过来前,就设想过,赵启谟可能待他不如往日热情,可能只是想起点昔日的情分,才决定接待他。毕竟三年过去,物是人非。 但此时李果知道,启谟还是那个启谟,亲近,关切。 “启谟,我赠你的长命绳,还在吗?” 李果试探问着,毕竟那东西太低廉,不值钱。 “还在。” 赵启谟启唇吐出两字。 听到说还在,李果眉眼含笑,不过是一条绳子,他竟也还留着。 “启谟,我走了。” 两人交谈间,不知不觉已接近门口,李果依依不舍。 赵启谟点点头,伫立在庭院中,秋风起,扬起他的宽袍广袖。 李果迈出朱门,再回头,赵启谟仍在院中看着他。 李果回头再次拜别,转身离去,再没回头。他怕再一次回头,只能看到空荡荡的院子,再寻觅不到赵启谟英挺的身影,他心中忽然不安起来,并且觉得莫名感伤。 启谟说他在岭南只是停留,他住不久,李果知道像赵启谟这样出生在世家的子弟,一生中有两件要事,读书和出仕。不知道什么时候,启谟又将回京城去。 第49章 四分珠 舍店后有一口井, 白日总是聚集无数洗衣服、淘米洗菜的人, 到夜晚,又是一波人去洗脸、洗脚。等众人纷纷洗涤后, 李果才捧着衣服过去, 蹲在地上, 单手轻轻搓洗。 井边没有灯火,靠着月亮照明, 还有舍店窗内透出的些微亮光。 舍店屋后树立两根竹竿, 拉扯两条绳子,上面晾满衣服。 李果想将洗好的衣物拿去晾, 没找着空位, 这是经常有的事情, 这带住户密集,小小的舍店,就住满二十多人。 李果想,明早还是去四合馆问下看有没有便宜的房间出租。 “果子, 这就去洗衣服, 手上伤好了?” 薛郎中端着脸盆出来倒洗脚水, 正见李果站在晾衣绳下。 “谢谢郎中的药,已经止血,就是伤口发痒。” 李果举起左手,手掌上完好缠着手帕,示意他洗衣服没动用左手。 “这是疮痒,伤口就要愈合, 你不要抓不要挠。” 薛郎中约莫四十,就住李果隔间。他每日走街串巷卖肾气圆,跟舍店的其他住户一样,早出晚归,孑然贫穷。 “多亏郎中提醒,再不抓它。” 李果致谢。 将衣物叠挂在一起,李果回屋。这是暂时挂着,等不滴水了,李果还要再出来,收进屋,挂在墙上,等它慢慢风干。李果的好衣物,都是拿进屋内,要是挂在外头,第二天就不见踪迹。 住在舍店有许多不便,这只是其一。 第二日清晨,李果去四合馆,馆主让仆人领李果去二楼看房间。二楼有间房在角落处,规格比其他房间小,但也远远比舍店的房间大。 二楼便是上间,不似住一楼要蒙尘吃土,好在房间小,租金也相对便宜。 李果从钱袋里倒出铜钱,看着馆舍主妇一个个清点,聚成一小堆,真是非常心疼。 “先收一月租,要续租,需按时缴租,不可拖欠。” 馆主在跟李果说规矩,大概是看着李果年纪小,怕他承担不起。 “我知晓。”李果沉稳应道。 四合馆离妓馆近,这边环境也比舍店好,住户不似舍店那么杂。 租好新住所,李果匆匆赶去珠铺。 在珠铺,李果没有师傅,老伙计们不喜欢他,甚至排挤他,自然不乐意传授。幸好李掌柜看好他,有时会点拨下他。 在海月明珠铺,李果全靠偷师,同样没人教他,甚至东家还莫名地提防他。李果他看着,听着,默默记心中,过目不忘,过耳记心,学得很快。也是在海月明打下的基础,否则到沧海珠,日子会相当难过。 “李果,你和我去称珠,赵首你们看好铺子。” 李掌柜分派工作,他喊上李果和他一起到库房称珠。 称珠极其乏味,是挑拣珍珠的一个流程。珠子分九品,第一品的珠子在第一道挑拣程序里,就被捡出,这样的珠子,是稀世珍宝,并不放在铺中。 李掌柜称的是中下品的珠子,并根据形状、色泽和重量再区分价值。 这样的工作乏味,但需要丰富的经验,而且哪怕是中品的珠子也价值不菲,一向都由李掌柜亲自过目过手。 只是李掌柜老眼昏花,不得不喊一人来帮他看重量,并手写记下。 阿棋做事不如李果细心,其他老伙计,都是人精,李掌柜又不信任。 李果边看重量边笔记,边留心李掌柜是如何分珠。平日想教李果的东西,李掌柜会开口说,他想保留的,李果也很懂规矩不问。 这么一天,都在库房称珠,李果不觉无趣,光泽闪耀的珍珠,又贵重又美丽,每每都让他心情愉悦。 黄昏,珠铺关门,阿棋跟上李果说:“不是说要搬家,我去帮忙。” “我就几件衣服,一席一被,提过去就行。” 李果莞尔,他又没有什么家当。不像阿棋的住处,穿用的东西无数。 “棋哥,等我安置好,再请你过去喝茶。” 李果挥手话别。 来岭南,李果带在身上的东西不过一个包袱,但有两样贵重物品,一样是赵启谟的金香囊,一样是瑾娘送的一只木盒,木盒里边是颗珍珠。 来岭南前,李果还不懂这颗珍珠的价钱,在沧海珠这段时日的熏陶下,李果已明了他不能收下这颗珍珠。哪日回刺桐,亲自带回去给瑾娘,实在太贵重。 来回两趟,李果轻松搬完物品。走前,李果去敲隔壁薛郎中的房门,告知自己搬走。 “果子,你一个人去四合馆,往后少来这里。” 薛郎中叮嘱。 “你独自一人年纪小,就怕把你惦记上。” 走江湖的经验,薛郎中特别丰富。他知道往时虽然有李果富有的传闻,却都是传闻。可当知道李果住进四合馆,那就不同,再过来说不准就被人给绑了。 “我会小心谨慎,郎中不必挂心。” 李果很是感激,躬身话别。 薛郎中跟李果一样,是异乡人,不曾提过他是否有家室,恐怕也是孤零一人吧。可能是觉得李果年纪小,独自一人在外不容易,对李果多份照顾。 离开三元后巷,李果想着,往后如还有机会,给薛郎中带坛酒。 安置在四合馆后,没得空闲歇息,李果前去妓馆——毕竟今日花费不少,得挣回来。 来到妓馆,李果先去看绿珠,好将手帕还绿珠。 绿珠人已能能下床,李果进屋,她正坐在桌前,对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发愁,见到李果,她眉开眼笑,亲切叫着:“果子。” 第47节 她本来还想着将李果冒犯,李果恐怕都不会再来看她。 “绿珠,手帕还你。” 李果将手帕递给绿珠,这手帕不只洗得干净,还折叠整齐。 “果子,送你。” 绿珠没有接过,她说时脸上微微染红。 “我洗得很干净,一点血气味都没有。” 李果以为绿珠嫌脏。 绿珠杏眼怒瞪李果,又低语:“呆头鹅。” 李果到此时多少有点明白绿珠的意思,他笑笑说:“我走啦,你好好养病。” 抬脚还没迈出门槛,就听绿珠喊他。 “果子不许走,我问你句话。” 李果想她是在病中,多宽容她几分,又返回去。 “你说。” 李果看向绿珠,却见绿珠吞吞吐吐,又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毅然问:“我要不是这妓馆里的人,你会喜欢吗” “喜欢。” 李果回得坦诚,不加思索。 绿珠听着眼泪眼看就要落下来。 “都喜欢。” 李果拿起桌上的手帕递给绿珠。 “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外头的绿珠,我都喜欢。” 绿珠破涕而笑,抽走李果手中的手帕,用力揩去眼角泪水。 “你是当我妹妹般喜欢吧。” 绿珠对李果扮张鬼脸,到此时,她心里反倒释怀了。 “果子,我病要好啦,你说带我去茶坊,还算数吗?” 绿珠问着,她烦恼扫去,显然又恢复往昔的活力。 “还算数。”李果笑道。 他不是随口说说,答应人的事,自然会去做。看着绿珠欢喜雀跃的笑容,李果觉得简直像答应了果妹,要买什么好吃的给她,果妹在冲他笑着。 到此时李果也明白,他对绿珠不是男女之情。 夜里归家,李果将挣的碎银、铜板清点,存放进木箱中。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还有楼下静谧的街巷民屋,李果睁着眼,睡不着。 从去拜访赵启谟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天。 赵启谟不会亲自来找他,但有可能会派阿鲤过来。自己已搬家,还是要告诉启谟新住处。 明日夜晚,如果去拜访赵谟会不会太冒失?启谟并没有再次邀请自己,可当时赵启谟也说了:“常往来”,可是频繁前去,真的像对他有所乞求那般。 想得头疼,李果拉被子把头蒙上,在黑漆中仍懊恼想着:说是常往来,我去找他,他却不来找我。 第二日,李果照常去珠铺,忙碌一个早上。午时,在仓库和阿棋挑拣有瑕疵的珍珠,从日头正炎,待至斜阳夕照。李果甩甩酸疼的肩膀,走到铺中,他刚迈进铺,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很别致的香味,令人遐想,牵动情愫。李果心情激动,两步做一步,赶到柜台处,只是看上一眼,适才的欣喜顿时荡然无存,归于虚无。 柜台前,李掌柜在接待一位商人,正是身上有龙涎香气息的那位富商。 “李果,将乙二柜的四分珠取来,算足三十五颗。” 见李果过来,李掌柜正好缺个手脚麻利的人手。 李果应声,过来从李掌柜这边取把钥匙,他去搬木梯。爬上梯子,打开乙二柜,从里边取出一屉珍珠。推开盖子确认无误是四分珠,李果爬下木梯。 捧着木屉到柜台,李掌柜瞅上一眼,确认没拿错。 李果端来银盘,他伸手进木屉里取珍珠,动作流利,行云流水般,三十五颗光润的珍珠落入银盘中。 “请留承务过目。” 李果双手捧起银盘,恭谨地将珍珠呈到留贾面前。 留贾点点头,接过装珍珠的银盘,他弯下身,将盘子拿给一位七八岁的小女孩看,宠溺说着:“玉儿,买这个好不好?” 因为被柜台和体型庞大的留贾遮挡,李果先前没留意到这位小女孩,此时看到这样的情景不禁咋舌。 圆润无瑕的四分珠,单是一颗,就极其贵重,何况是三十五颗,足以抵上一栋大宅的价钱。这样的昂贵物品,看来是要这一位小女孩佩戴。 仔细端详小女孩,李果发现她眉如墨画,高鼻眉,密睫毛下,是双黑亮的大眼睛。 “有劳掌柜,过些时日,送来宅里。” 留贾拱手,准备离去。 “留承务慢走。” 李掌柜亲自将人送出铺外,相当殷勤。 李果跟出到铺外,待人走远,才问李掌柜:“那女孩,可是留承务的女儿?” “你也瞧出,长得不像我们这的人。等项链制好,你随我送去留宅。” 李掌柜不说人闲语,只谈正事。 “好。” 李果想近来掌柜,不管是去这个府那个宅,都喜欢将自己带上,显然是因为自己长得端正,讨人喜欢,心里沾沾自喜。 第50章 驿街髹商 对街分茶店的伙计张合兴致勃勃跑来, 凑到李掌柜跟前大声说:“驿街出人命了!” 李掌柜正坐在柜台前算账, 头也没抬说: “别瞎说,我就住那边, 怎么没听说。” “真的真的, 刚发现, 尸体躺在怀远桥下,脖子这样被割开, 喝!就只连着层皮, 那头都要掉喽。” 合三拿手掌比划割脖子,还把头一歪, 吐出条红舌头, 也是个有表演天赋的人才。 李掌柜难受地皱皱眉头。 “合三, 又胡说,你还亲眼看见不成?去去,饭都还没吃,少来恶心人。” 赵首向来瞧不起在食店酒楼干活的小二, 同样是伙计, 和珠铺伙计级别可差远了, 一身油腻味,人又俗气地不行。 “合三,你听谁说?” 陶一舟也是店内老伙计,资历比赵首还深。 “分茶店里的客人们都在讲咧,我还骗你们不成,还有位酒客刚从怀远桥过来, 亲自见到尸体。” 张合瞪大眼睛,神情夸张。 铺中的众人,露出或惊诧或惊喜的表情。一位正在购珠的顾客,说着“这太平世道,哎呀,可怕可怕。” 话虽这么说,脸上明显露出兴奋的表情,珠子也顾不得买,拽着仆人朝驿街赶去。 张合挨上李掌柜严厉一瞪,灰溜溜跑回分茶店。 李果默默听着众人对话,他手里没停下干活,他用抹布擦拭木柜上的一道墨迹,也不知道是谁记数时,毛笔一挥,把墨水挥洒到上头。 只要店里没客人,老伙计们不是喝茶,就是翘脚闲谈,整理店铺、收拾珠子、洒扫这类活,从来都是李果和阿棋在做。 午后,李果见店里没什么生意,跟李掌柜请假,李掌柜问他是要干什么去。李果说和位友人有约,有件要事要做。 李果来珠铺快一年,极少告假,李掌柜想他确实有要事,便颔首同意。 李果走出铺子,还没走远,就听赵首奚落他:“真当自己了不得,他能有什么友人、要事?” 李果听到,当没听着,近来赵首特别爱挑他的刺,然而李果平日并没有轻慢赵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将他这尊大佛得罪。 此时的驿街,赵启谟跟随在苏司理身边,两人站在怀远桥下。 “赵舍人,你怎么下桥来,味道可不好闻。” 苏司理二十三四岁,长得眉清目秀,他用手帕捂住鼻,倒不是尸体发臭,尸体很新鲜,桥下的污水散发恶臭。 “无妨,我听桥上人们说脖子被割断,可真是这样?” 赵启谟站在草丛里,双脚已放在尸体头侧,他弯身去看,发现哪是脖子割断,死者吐的血流染红领子,远远看着像似脖子被割伤,再加油添醋去说,便是极恐怖的事情。 “脖子未见有伤呀。” 苏司理将捂鼻的手帕拿下,捏着手帕,又去扯死尸的领扣,血迹污浊,他还拿手帕往死者脖子抹擦,果然没见刀痕。 “官人,死尸体外无伤,恐怕是内伤至死,我带回去剥去衣服再仔细检查。” “那好,抬回去吧。” 仵作一身粗衣布,他的头巾绑歪,手指因为刚检查尸体沾染泥土血迹。不说现下,往日人们见他,也都是远远躲避,然而苏司理待他却有几分尊敬。 三四差役过来,将尸体裹上竹席,翻上木架,沉默无声抬走,仵作紧随其后。 苏司理任职司理院,虽说是位朝廷亲派的官,然而一旦有命案他得亲自察看。抵达岭南,住在城东官舍,赵启谟因着兄长的缘故,和苏司理相识,两人一起喝过酒谈过天,都是年轻有抱负的青年,便也就此交好。 今日听闻驿街出命案,赵启谟心生好奇,便跟随苏司理过来看看。 “这里,怎么有件坏掉的髹漆” 苏司理弯身捡起一件红色剔漆,这是一个四方漆盒,雕刻的图案颇为精致,可惜漆器上有人明显毁坏的痕迹,看着像似用什么工具砸毁。 “适才听围观的人说,死者是位髹漆商,这该不是他的物品?” 赵启谟先前在桥上,不只是旁观,还仔细听人议论。驿街住着五湖四海的人,大多数人的话赵启谟听不懂,可也还能听懂一两句。 “断裂的痕迹洁净,可见刚落在这草丛中,离死者也近,是死者的物品无疑。” 苏司理收起剔漆,想着报案人称死者是位建州髹商,昨夜亥时外出未归,不想死在这桥下,该不是他携带的漆盒中有什么贵重物品?由此遭人劫杀?摇晃漆盒,里边空无一物。 第48节 “走,我们沿街走走。” 苏司理爬出桥底,拍拍袍身,赵启谟跟随其后。两位青俊,一前一后,行走在热闹的驿街,身边还跟随着两位带刀的差役,以及一位十三四岁的贵家仆人,引得路人侧目。 还有些当地的好事者,囔囔官人办案啰,呼朋引伴,跟在他们身后喧哗,也不怕差役,也不怕司理官人。 苏司理初来乍到岭南,听不懂当地土语,便也不理会这些闲杂人等。继续沿着驿街行走,走至髹商落脚的馆舍下,苏司理并不进去,而是转头,又朝髹商死亡的木桥前去。赵启谟知道他这是在记算路程,及查看街道。髹商入宿的馆舍和怀远桥之间并不算远,夜晚这带酒楼茶坊馆舍昼夜热闹、灯火照明充足,髹商必然是从它处要返回驿街而死在桥下。 “苏司理,要到桥对岸去吗?” 赵启谟见对岸树木葱翠,岸旁并无酒楼馆舍类的建筑,只是民居。 “正是,我们过去瞧瞧。” 苏司理年轻力壮,不介意到处走走,就是对屁股后面跟群叽叽喳喳的闲杂人,颇为无奈。他初来岭南,当地土语一句也听不懂,都说京城百姓最是难管制,可这岭南的百姓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呀。 苏司理和赵启谟过桥,又往前方走出老远,渐渐身后围观的人少了,走至一家茶坊,身后只剩下四五位闲汉。 “齐和茶坊。” 赵启谟想着这茶坊还挺别致,开满蔷薇花,抬头看招牌,写着齐和茶坊。 “走上许多路,腿酸口干,我们进去歇息。” 苏司理看茶坊雅致,里边稀寥几个茶客,心里喜欢。 赵启谟点点头,虽然他口不干腿不酸,可是到此歇脚也好,顺便理理头绪。 两人刚要步入院门,就见一位秀美少年领着一位衣着艳丽的美妓出来,正好打了个照脸。 美妓见是官人,急忙退到一旁让道,不想他身边的少年直勾勾看着官人身边一位俊美的紫袍少年,还欲言又止,杠在院门口。 “果子。” 绿珠连忙拉扯李果的衣袖,低声唤李果名字,李果这才大梦初醒般,连忙让路,退到绿珠身边。 绿珠觉得那位紫袍少年迈进院门前,似乎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大概是错觉,她这样卑微的人,往时遇不着这样的世家子,更不可能曾经得罪过他。 待官员这伙人进入茶坊,李果回头往里边探看,似乎依依不舍。 “果子,走啦。” 绿珠拉走李果,她年纪轻,常年关在馆中,胆子小,不爱凑热闹。 李果低着头,显得很失落,跟着绿珠离去。 已经在院中落座的赵启谟,见李果和美妓的身影离去,他将阿鲤唤到身边,低声吩咐着什么。阿鲤说:“是”,便也离去。 “怎么?” 苏司理不解,他光想着喝茶,没留意刚才进入院门,赵启谟脸上的表情相当丰富。 “我有事托他回宅去。” 赵启谟说得云淡风轻。 良家女和妓家女,光从打扮上就能区分,她们身份卑贱,穿戴华美,因为教导的缘故,环境的熏染,她们脸上会不自觉流露出讨好的笑容,扭捏作态。 李果将绿珠送回妓馆,绿珠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很是担虑:“果子,你怎么啦?” “没事,我得回去了。” 李果辞别。 “谢谢果子,帮我了却一个夙愿。” 绿珠行礼,笑语盈盈。 她昨天病好,今天在李果帮忙下,获得出馆许可,终于前往心心念念的齐和茶坊看蔷薇。 “快进屋去,别着凉啦。” 李果微笑挥手。 已近黄昏,深秋风凉。 待绿珠消失在眼前,李果低头往通向四合馆的巷子走去,他想着心思,没发觉阿鲤跟在他身后。甚至适才李果和绿珠辞别的那些对话,阿鲤也趴在墙边,偷偷听到。 穿行在深秋寂寥的小巷,李果回想在茶坊院门遇到赵启谟那时,他本来惊喜地想喊启谟,却对上赵启谟冷如冰的俊脸,也就在这时,李果才意识到他身边跟着绿珠,绿珠是位馆妓。 恐怕被启谟误以为自己狎妓,启谟为人正派,想必很不屑这样的行径。 今日也是巧合,午时听人说驿街出了人命案,午后,李果问绿珠要不要去看,离得不远,绿珠说她害怕看死人,便没过去。 不想赵启谟会和那探案的官员在一起,还顺道前来齐和茶坊。看官员架势,身后还跟群闲语的百姓,李果不难判断他是探案官员。 三日不见他,不想在这样的情景和赵启谟相遇,真是令人慌乱无措。 惆怅地走回四合馆,正要进馆,李果听到身后有人喊他:“李工,留步!” 李果回头,看到正朝他跑来的阿鲤,一时诧异无言。 “李工,公子请你酉时,去驿街楚和茶坊找他。” 阿鲤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没办法,李果走路快,阿鲤既然要跟踪,只能受累。 “知道了,有劳阿鲤告知。” 李果回答,心里还没理清是什么情况。 第51章 有所不为 酉时, 李果前往楚和茶坊, 在茶坊入口见到等候的阿鲤,不想他早等候在此。 “公子在里边, 你随我来。” 阿鲤将李果领入茶坊, 步上楼, 来到一处雅房,拉开房门, 赵启谟在里边。 赵启谟端坐在案前, 身旁还有位妙龄女子,女子怀里抱阮, 缠着赵启谟说些讨喜的话语。她模样十五六岁, 说当地土语夹杂着含糊的官话。 大部分茶坊、酒楼都允许卖唱的女子进入, 到客人那边“蹭坐”,唱唱小曲,挣点钱。这女子年纪轻,胆子却不小, 见在坐的贵家子不搭理她, 她竟去扯赵启谟的衣袖。 “阿鲤, 你拿些钱给她,将她打发出去。” 赵启谟见阿鲤带着李果过来,淡然将衣袖一挥,摆脱女子。 阿鲤还未掏钱,李果已走过去,用当地语言, 温声和女子交谈,跟女子说:客人不想听曲,不要纠缠。女子用手帕掩嘴笑说:“妾看他长得好俊,戏弄他几句,莫赶我,我这便离去。” 说完话,竟真得抱阮行礼,推门离去。 目送女子离去,李果嘴角明显弯起。 “你和她说什么,她竟肯离去。” 赵启谟觉得闽地土语已是聱牙诘屈,岭南的土语更甚。李果来岭南不足一年,当地土语却说得很流畅,也是令人惊讶。 “只是劝她离开。” 李果想可不能将女子的话,跟赵启谟说,这人总是一本正经,开不起玩笑。他瞅眼赵启谟,也觉得仪貌不凡,姿态动作可算世家子楷模。 本来进茶坊时,李果心里还忐忑不安,此时已经放松许多。 “果贼儿,你过来坐,阿鲤,唤茶博士上茶。” 赵启谟抬手示座,他的言语平缓如常。 李果入座,坐在赵启谟指示的地方,就在赵启谟对面。 “启谟,你今日是和官人到驿街查命案吗?” 李果不知道赵启谟在城东的日常生活,但也能由此一窥。 “是的,我跟随司理前去怀远桥,死的是位髹商。” 赵启谟不意外李果知道,人命案总是传播得很快,并且越传越离奇。 “那知道他是被什么人所杀吗?” 李果还是第一次遇到,附近发生人命案,心里有几分好奇。 “还没头绪,得等仵作检尸。” 赵启谟话语刚落,茶博士和端茶具的两位小童推门进来,赵启谟将手一抬,大概是做出什么示意,茶博士笑笑点头。 这家茶坊,李果跟着李掌柜来过一次,那时,李果侍立在一旁,李掌柜和富商看点茶谈生意,又风雅又有趣。 茶博士没有过来,而是在一旁的空桌点茶,而后两盏茶由小童端过来。 赵启谟低头看着变幻中的茶沫,李果觉得他的眉宇似乎有些阴郁。 一旦停下话题,两人间便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压抑氛围。 李果端起茶盏一口饮尽,简直是牛饮,他心里想事情,无心去顾什么仪态风度。 搁下茶盏,发现赵启谟还在品茶,李果偷瞥眼前这位优雅饮茶的世家子,见他眼睑低垂,好看的鼻子为茶盏的热气萦绕,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小时候,李果觉得自己很了解赵启谟。 茶汤白茫茫的雾气,在赵启谟脸庞上散去,他抬起眉眼,正对视上李果。 李果敛去一时的慌乱,想着他应该没发觉自己的偷窥。 赵启谟缓缓说着: “你住的地方,人杂混乱,要多加小心。” “我很谨慎。” 李果轻声回答,不知道为何,心里有些酸楚。大概是听到了他一句关心的话语吧,还以为他要说什么严厉的话语。 “启谟,我昨日搬到新住所,就在隔街的馆舍。” 阿鲤跟随一路,便是在那边喊住我,大概你也知道吧。 赵启谟沉稳点点头,以示他知道。 小童再次递来一盏茶,李果端详茶沫,觉得像片山水,只是一瞬,又似云雾般淡化虚无。 “在齐和茶坊,你身边那位女子是烟花女子,你怎会和她在一起?” 赵启谟果然还是提起这么件事,李果低头沉默,相当惆怅。 “你不说也无妨。” 第49节 见李果无地自容的样子,赵启谟不想逼问他。 “妓馆、花茶坊这些去所,纵有千金,也有花完之时,况且,要是染得一身病,一生也将毁去。” 赵启谟的父兄都是官员,向来不逛妓馆,赵启谟在京城时,曾和友人去过官库喝酒,他也只是去吃酒。官库的官妓极其美丽,擅歌能舞,但赵启谟也只是看着听着,和她们并无体肤之亲 “反正说了你也不信。” 李果小声嘀咕,心里是不满的,说得好像他就是去狎妓了,而且还即将毁掉人生。他果贼儿,连妹子的小手都没牵过——啊,虽然似乎初吻没有了。 赵启谟本来端起茶盏,一听这话反倒笑了,问:“你不说,怎么就知道我不信?” 李果一股脑抓过桌上摆放的点心,往嘴里塞,他心情不好时,只要随便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就能舒心。何以解忧,唯有吃。 见他这样,赵启谟知道是真冤枉他了。李果吃完一嘴的东西,探手又要拿赵启谟跟前的一盘桂花酥,赵启谟一把握住李果的手。 赵启谟的手指平滑温暖,指尖圆润,常年干活的李果,手指粗糙,指节凸起。 “等茶来。” 赵启谟吃东西一口吃完,才会再接一口,细嚼慢咽,李果这样往嘴里狂塞东西,怕是要噎着。 “你可以亲口问我,何必派阿鲤跟踪我。” 李果想起他和绿珠说的那些话,想必都被阿鲤听去,还不知道阿鲤跟启谟怎么说咧。 这样的指责不无道理,赵启谟默然。 “只要是你亲口问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将手从赵启谟的把握中抽出,李果一时激动,以至错口。当时赵启谟问他是否认识胡瑾,他不是说不认识吗,根本没说实话。 毕竟都已长大,赵启谟也好,他也好,再不似年幼时的生活那般单纯。 “这是我的不是。” 赵启谟不吝啬去致歉,做错的,便是错了。 他待人还算坦诚,做事也光明磊落。独独对于李果,他始终不够坦诚,明明能走直路,他偏偏绕弯道。 听到赵启谟的歉语,李果又觉不好意思,他平和情绪,手里捏块桂花酥缓缓说: “我在妓馆给酒客跑腿、差遣,夜里才去。” 李果也不清楚这样低下的职业,启谟是否知道。 “白天在珠铺当伙计,夜里还去妓馆当闲汉?” 赵启谟这人见多识广,自然知道有许多人,不只是妓女,依附着妓家生活。 “嗯,每夜钱不少,所以我……” 李果压低头,不敢直视赵启谟,怕被责备。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赵启谟已不知道是该为李果庆幸,还是把他骂一顿。 “我就在妓馆里认识绿珠,就是齐和茶坊的那位女子。” 李果一股脑地往外说。 “她先前生病好几天,一直想看齐和茶坊的蔷薇,我就带她过去。” 李果没有说他手上的伤,是因为帮助绿珠才受伤。 赵启谟一阵沉默,他知道李果爱钱,不辞辛苦,只要有钱挣。然而妓馆跑腿这种事,要是被其他人知道,将会自毁前程。 以世俗人的目光而言,去吃花酒狎妓反倒是寻常事——除去官员要谨慎,然而到妓馆给人跑腿,比走卒之流还要低贱几分。 “珠铺的人想必不知晓,若不早将你赶出去。” 许久,赵启谟摇了摇头,终于开口说话。 “我……” 李果一噎,脸上才开始有慌乱的神色。 “欲人勿知,莫若勿为。” 赵启谟看着凉去的茶汤,以他的阅闻,妓馆跑腿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情。 “我再不去了。” 李果看着赵启谟神情凝重,也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大错事。 “不只是怕被珠铺的人知道,你果贼儿不会当一辈子伙计,往后如果成为一位商贾,却被他人认出曾在妓馆跑腿,这便像白帛上的墨点,难以清涤。” 赵启谟看得更远,想得更多。这些是李果所不知道的,李果没能过上体面的生活,有些约定习俗的东西他未接触。 “从今日起,就今日,再不许去当什么妓馆跑腿。” 赵启谟声色俱厉。李果见他这样,心惊胆战,只敢猛点头。 “李果,家父常与我说,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是指有些事你可以做,有些则不要去做,要有取舍,要审时度势。” 不忍过于指责李果,赵启谟的语气软和。 李果没有父亲,母亲目不识丁,也没有兄长,甚至能指引他的长者胞兄这类,幼时天生地长般,到长大也是这般。 “启谟,我懂了,我好好在珠铺干活,不做它想。” 李果看着赵启谟,仿佛幼时那般,眼里带着崇拜。赵启谟总是懂很多道理,博学多闻。 “我见书上记载,珍珠分九品,视产地、形状、色泽、有无瑕疵及重量而定。这里边自然有许多窍门和学问,你只要精通鉴珠,何愁日后不能自立门户。” 赵启谟笑道,他相信李果会有更好的前景。 “哇,启谟,你连珍珠怎么分品都懂!” 李果目瞪口呆,他是珠铺伙计,知道赵启谟说的无误。 “只知道点皮毛,书上有许多知识,你也识字,多读点书,不要荒废。” 赵启谟被称赞,眉眼含笑,他只比李果大一岁,再老成,也还是个少年。 茶坊一别,李果心中欢喜,他在岭南一年,虽然勤奋努力,辛苦攒钱,但孤零零一人,没有任何人跟他商议和盘算,没有任何人提醒他这样做对不对。启谟,就是不同一般人,一挥手,把他眼前的云雾挥去,指出一条明道。 第52章 窥见 午后, 合三又晃到珠铺里, 说着髹商的死,他是分茶店伙计, 店里人来人往, 他又好打听, 听顾客们的谈论,消息灵通。 “你们猜, 是谁将髹商杀死?” 合三故弄玄虚, 然而珠铺里的人都不大搭理他,有的是不屑与他交谈, 有的是忙。 “合三, 你今早才说是歹徒为劫财, 才把那髹商杀死,这回又有新说辞啦?” 李掌柜在柜台旁算账,头也没抬。 “这不,消息太多太杂, 赶不上案件的变化嘛。” 合三平日, 恐怕也是两文钱喝到饱的竹棚茶肆常客, 爱听人瞎扯,极好八卦。 “那是谁把髹商杀了?” 一位正在看珠的顾客似乎有很大的兴趣,凑过身来问。 “驿街卖团子(汤圆)的老齐呀,你们是不知道,听说哦……” 合三故意压低声音,然而他那声音正好是铺里所有人都能听到, 而铺外车水马龙,他就是大声囔囔也没人注意。 “老齐那婆娘不守妇道,原来和那髹商暗地里有一手,老齐越想越气,这就趁着夜黑风高地时候,揣刀埋伏在怀远桥,待那髹商通过,他大喝一声跳出,挥着那口锋利的大刀就往……” 合三说得生动,仿佛亲眼所见。 “瞎扯,不是说他身上没伤!” 赵首厉声喝止,他似乎心里有什么不快,正好寻机都倾倒在合三身上。 合三脸色涨红,声细如丝说: “可能没砍着,也许揣的是根棒槌呢。” 李果正在一旁筹算一位顾客的珍珠价钱,听到赵首的喝声,他才抬起头,往外投来一个眼光。 “老齐杀鸡都不敢,还敢杀人?你听谁说?” 陶一舟对偷情这类有伤风化的事,还是蛮感兴趣。 “不是他,还有谁,我听一位酒客说啊,老齐今早被差役带去司理院审问呢,还没放回来。” 合三这时又理直气壮,说完还意犹未尽地瞪了赵首一眼。 驿街就在朝天街隔街,怀远桥离这里也近,身边发生一件凶杀案,大家都很感兴趣,李果也感兴趣,不过只是听,不言语。他这边有位买珠的顾客,他没心思去听这些闲话。 黄昏,珠铺关门,李果和阿棋话别,回四合馆。在珠铺,阿棋因为能力差,在珠铺这么久,他还是待在仓房里,而且他似乎觉得也挺好的,毫无上进心。 四合馆的住户,大多是商人,不管有钱没钱,衣着光鲜,不管做得营生是大是小,每天都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李果在这里年纪最轻,和谁也不熟,他向来和其他住户友善,但不敢深交。 回到屋中,将房门一闭,李果从身上摸出一样小巧的物品。那是块布帕,布帕打开,里边是一支珠钗。 珠钗,李果今早在路边卖头花、环钗的小贩那儿购得。这枝珠钗售价低廉,李果却发现是品质不算差的珍珠,还是值点钱,也就随手买下。 这是要送绿珠的礼物。 今晚,将是李果最后一次前往妓馆,他跟绿珠相辞,往后大概也不会再有机会相见。 绿珠是位馆妓,身份卑微,然而在她未被卖到妓馆前,她也曾是农户的女儿,那时绿珠也不过七八岁。李果同情她的遭遇,不觉得她便低人一等。 夜晚,出四合馆,前往妓馆,李果没从妓馆正门而入,而是走院门,避免被众妓和酒客缠住,被喊去跑腿,他在妓馆是熟脸。 院门并不锁,给一些不便从正门进入的人往来,毕竟是妓馆,各类客人都有,也许是位狎妓怕被人举报的官员;也许是位惧内的老男人。 走入院内,见绿珠房中有灯火,李果叩门,却走出一位十一二岁的小环名唤阿离,阿离笑说:“你是果子,找绿珠姐姐是不是?” “是,你帮我传个话。” “姐姐在堂内,我帮你去喊,可我有什么好处?” 李果自从那夜拦下醉酒的钱铁七,威名就在众妓和丫环们口中传开,大家都以为他对绿珠有意思呢。 这个小环还挺鬼灵精怪。 第50节 “快去,别胡闹。” 李果拍她的头,阿离懊恼离去,边走边念着:“我要跟绿珠姐姐说,果子打我头。” 李果也是哭笑不得。 阿离走后不久,就见她领着绿珠笑盈盈过来,也不知道从绿珠那边得到什么好处。 “果子,你怎么待在后院,找我有事吗?” 绿珠虽然疑惑不解,还是匆匆赶来。 “我有件事和你说。” 李果瞅向阿离一眼,绿珠明了,将阿离差遣走,阿离气鼓鼓离去。 等阿离走远,李果才跟绿珠说:“我往后不再来妓馆,我这趟特意来告知你这事。” “果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绿珠十分惊诧,继而眼眶红润,眼看就要落泪。 “就是觉得当闲汉不好,往后不再来做这样的营生。” 李果有所保留,没和绿珠实说,但也是这么个理。 “你正年少,往后日子长着,是要做长远打算,你这么想,我也为你高兴。” 绿珠揩泪,绽着笑容。 “果子为人伶俐,去大院找个活干,去当个伙计也是凑凑有余。” 绿珠笑着,她是真的觉得李果不同一般,做事麻利又细心,而且为人正派。 “只是你独自一人来广州,无人依靠,连身好衣物也没有,你随我来。” 绿珠领着李果走至榻旁,李果一脸茫然。 只见绿珠取走枕头被褥,掀起席子,从木板夹缝里取出一小袋东西,递给李果。 “我知你对我没有男女之心,我便当你是位哥哥。这是妹妹,往日私藏的细碎东西,你拿去应急。” 说至此,绿珠已泪流满面。 李果骇然,打开小布包,里边都是碎银,有的不过是二钱三钱,约莫有一三十两之多。 “绿珠,我往时没有告诉你,我是家大珠铺的伙计,我这人贪财,也没操守,夜里才到妓馆跑堂。” 李果感动得双眼泛红,绿珠和他非亲非故,只是他善待她,她便就掏心掏肺的对他。 “早知道果子不是寻常人,果真如此啊。” 绿珠笑着,似乎不怎么惊诧,毕竟她和李果相熟,李果举止谈吐文雅,像是位读过几年书的人。 “绿珠,我往后定有出头日,我带你离开。” 李果握住绿珠执小钱袋的手,他拉着绿珠的手指,将钱袋摁住。李果不能要绿珠的钱,这是绿珠平日辛辛苦苦存起,偷偷摸摸才攒下。 “你又不娶我,带我出去做什么?我要找个有钱年轻的后生跳出这地儿。” 绿珠收回碎银,仍是不改笑意,说时还带着几分豪迈。 “可以做为你的兄长,帮你找户好人家嫁掉。” 李果说着,从怀里取出支钗子,递给绿珠。 “那说好啦,若是到我十八岁,你还没来找我,我不等你,我要到有钱人家做妾。” 绿珠端详珠钗,似乎很喜欢,抬手低头,想将它别在自己发髻上。 “嗯,说好啦。” 李果拿过珠钗,亲自将它别在绿珠头上。 “这东西不值钱。” 李果挺后悔因为抠,没在李掌柜那边订制支好的珠钗——然而沧海珠的珠钗自价值不菲,李果也支付不起。 “不在贵贱,你有这个心意便好。” 绿珠不嫌弃,李果就是削片树叶给她,她都觉得是好的。 见李果低垂着头,神色忧伤,绿珠又说: “好啦,你快些走,一会妈妈找不到我,又要责骂我了。” 说着,就推李果出门。 就这样,绿珠将李果送到院门外,她看着李果离去,李果回头挥别,示意绿珠进去,然而绿珠还是等到李果身影消失于夜幕,才依依不舍回去。 绿珠想往后只怕是再见不着李果,四年之约,四年后,李果应该就把她忘记了。 绿珠进屋掩门,没留意外头有两位男子,走过来朝着院门探看。其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赵首。 赵首往日不去妓馆,他这人讲究风雅,他喜欢去花茶坊狎妓,何况妓馆生意太好,他觉里边脏污,似乎花茶坊就不脏污。 这夜赵首和友人结伴出来过夜生活,正好从妓馆后院路过,瞅见一个像似李果的人影从妓馆后院门出来,于是藏于远处窥看。 等李果从身边走过,赵首得以洋洋出来,又去探看院门,昏暗中他没看清绿珠样貌,然而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李果来这里干什么。 “哈哈,有趣,平日看他装得正派,原来夜里也会逛妓馆。” 赵首乐不可支。 “你说那人是你们沧海珠的伙计,我看着不像呀,年纪很轻,不过十六七岁吧。” 赵首友人搭话。 “这人是陈其礼介绍进来,东家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什么真本事!” 想起李果受李掌柜信任,还总抢他客人,赵首胸腔中就有股熊熊嫉火在乱窜。 然而客人自然是谁服务周到,让他们安心,他们找谁,这也并非李果“抢”,只是赵首看来就是这么回事。而李掌柜,对于李果确实有些偏心。 “还在铺中阿谀奉承李瘸子,特别会来事,这下看他不死!” 李掌柜阴雨天腿脚会有些不便利,走路一拐一瘸,然而李瘸子的外号,可没人敢当他面前喊。 “不就是吃嫖,你我干的还不是一路事。” 赵首友人摆手讪笑。 “你懂什么。” 赵首轻哼,很是不屑,他自然是有他的法子。 李果无知无觉离开,返回四合馆,洗刷脱衣,趴床睡去。睡前想着自己这趟辞别妓馆,往后要堂堂正正地过日子,再不挣这不义之财。 第53章 黄昏的访客 老齐站在堂下听判, 双脚打颤, 让人怀疑再站会,他膝盖就要折曲跪下——不是要认罪, 而是体虚。苏司理在堂上看着这么个弱不禁风的男子, 觉得一早差役把这人从床上拽起来, 没来个晕厥,自己走到司理院就已不错。这人又高又瘦, 像根豆芽菜。要说他能不凭借工具, 一拳捶死身体强壮的髹商,那肯定是鬼扯。 “官人, 那小的可以走了吧。” 老齐低眉顺眼, 一副小媳妇样。 “去吧, 去吧。” 苏司理摆摆手,示意离去。 老齐行个礼,转身走出司理院,步伐起先还趔趄, 渐渐越走越快, 穿过门口围观的百姓, 撞在一堵肉墙上,正是他妻子吴氏。 夫妻两人握手言好,抹泪搀扶一起离开。 夜里,赵启谟到苏家来,苏司理还埋头在书房。两人先是聊着诗词,渐渐又谈到髹商案子, 苏司理见赵启谟对命案颇有兴趣,便拿话问他: “仵作检验,髹商身上并无刀伤,但在胸口有一处淤血,像似遭人一拳猛击,正中心窍,一命呜呼。” 苏司理陈述案情。 “如此得是极其强健之人,方能将人一拳打死。” 赵启谟刚说完,苏司理便点头,无疑,都这么认为。 “舍人在京城多时,见多识广,觉得此物若是完好,能值多少钱?” 苏司理手指书案一角,那灯火昏暗之处,摆着一件在怀远桥下发现的漆盒。赵启谟捧起漆盒端详,发现这是剔红漆器,工艺还行。 “算不上好,是灰胎剔红。做工规整,若是完好无损,崭新无垢,能值二十缗。” 赵启谟家中所用的剔红随便一件都比这个好。 “我让人估价,也在二十缗,这可不少,如果是劫财,何以要把这般值钱的东西砸毁,抢走便可。” 苏司理这两天已排除了仇杀情杀,现下只剩劫杀。 正确方式的劫财,应该是这样的:髹商携带漆盒返回驿街,路过怀远桥时,突然蹿出一人,抢走漆盒,跑得贼快,而后养尊处优的髹商追在后头上气不接下气喊着:来人呀,抓贼啦。 没有杀害,没有砸漆盒。 “剔红贵重,也许是劫财的人本身贫贱,不便将它出手,才不要它。” 赵启谟思考着这个可能。这个可能性,苏司理自然也思考过。 “漆盒既然对他无用,那又为何将它砸毁,还是搬来石子,将四角都砸扁,倒像是在找寻什么。” 苏司理托着下巴思考。 “宫中剔漆,以金为漆胎,大富人家也以银作漆胎,恐怕是误以为这漆盒内,有金银吧。” 这才砸得这么仔细,可惜这件漆盒,在厚重的红漆下是灰土做胎型,和它的制作工艺倒是相匹配。 “金银作胎,剔漆为表。” 刚刚步入官场,身为农家子的苏司理,对奢侈品了解得少,孤陋寡闻,一声叹息。 “我是胡乱猜测,得等杀人者归案,才知他为何做出这样的举止。” 赵启谟将漆盒放回桌上,杀人者的心思是如何想,他也只是揣度。 “到时可要仔细审审。” 苏司理合起案卷,伸展腰身。他这边有一条线索,但没告诉赵启谟,他知道赵启谟好奇,却又有小小恶趣味,想到时破案,得到一个惊喜的眼神。 第51节 午时,李果从大户家送珠回来,便觉得哪里不对,珠铺的人都凑在一起,在谈着什么,见他一进来,又突然都不再说话,各自忙碌。 赵首对他皮笑肉不笑,陶一舟忙于筹算,李掌柜又埋头在记账,唯有阿棋这个守库房的一时无事可干,冲着李果呵呵笑着,说:果子你回来啦。李果投去不解目光,阿棋灰溜溜逃回库房。 这些人显然在谈些什么,还不想被自己听到。李果想自己在珠铺里一向干着最累的活,从无怨言,尽心尽力,不怕人闲话。 没做多想,李果又自顾去忙活,整理散乱的珠屉。他在整理的过程中,总觉得背后赵首的目光,似乎要将他背部烧穿洞,然而近日着实没得罪过他,李果也无可奈何。 午后人多,不时有买珠人,众人忙碌,李果忙进忙出,爬上爬下(攀木梯取珠),片刻没歇息。 李掌柜瞅着李果转得像陀螺的身影,他轻轻叹口气,他对李果特别赏识,他这人掌管珠铺也有二十年了,比李果聪明的伙计,他可见过不少,而比李果聪明又勤快的伙计,寥寥无几。人都有惰性,想偷懒,能躺着绝不站着,李果却是个闲不住的人,有时在铺中歇会脚,他的眼睛也要四处瞅瞅,找事干。 李掌柜想,身为长辈,若是不知道便罢,知道了总还是要善意提醒。 “果子,你随我到库房拿珠。” 李掌柜喊走李果,李果还真以为是要拿珠,无知无觉跟上。 两人离开铺厅,前往库房,李掌柜走得慢,站在库房外说:“果子,我有话跟你说。”李果不解,愣愣说:“好。”李掌柜说:“我就不跟你绕弯弯,直说吧,有人看到你和馆妓在一起,你别问是谁和我说,我就问你,有没有这回事?” 李掌柜的话语不急不躁,仍如往常慢条斯理。 李果听到这话,心中大惊,昨夜跟绿珠在妓馆后院相别,可是被谁瞅见?抑惑是往时,在妓馆跑腿,可是不巧和谁撞着面,而自己没察觉。李果还在思虑怎么回答,却见李掌柜直视自己,目光严厉。 “有、有这事。” 李果垂下头,心里懊悔万分,怎么就在决定再不去的时候,节外生枝,也是旧债难消。 李果话语一落,李掌柜那张老脸皱起,显然很失望。 “掌柜,我……” 十有八九是被当成去狎妓,可是李果并不是,他是去当闲汉,唉,还不如狎妓的名声呢。 “你入沧海珠时,我和你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李掌柜责问。 “需是淳良端正的后生,不收奸恶之徒。” 李果还记得,想当珠铺的伙计,可是要家世清白,为人淳厚。 “你这下倒是记得了,去妓馆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你才多大,就不学好。”李掌柜声音严厉,赌嫖是珠铺的大忌,因为赌徒会铤而走险,嫖则容易倾家荡产,珠铺卖的是贵重之物,若是伙计行事不端,将为害深远。 “掌柜,我再不去,真的。” 李果急得要落泪,心里更是难受万分,让一向器重他的掌柜失望了。 “是老陈(陈其礼)将你人带来给我,若是不悔改,我也只能将事情实说,将人还给老陈。” 李掌柜无奈叹息,他就看在老陈的面子上,以及他也不想绝李果的后路,再给李果一个机会。 “谢谢掌柜,我一定改!” 李果点头如捣蒜,他这是有苦难言,他这人怎么可能去狎妓,但凡要花费钱的事情,他都要三思又三思,吃顿饭都要精打细算。 “去吧,到库房里拿匣丙珠。” 李掌柜叮嘱,独自折回铺中。 望着李掌柜离去的身影,李果想,怕什么来什么,真是悔不当初。 推开库房门,阿棋躲避不及,仍是趴在门上偷听的姿势,对上李果的脸,阿棋十分尴尬,赔着笑脸说:“呵呵,果子,我……”李果不理会阿棋,心里有点生气,别人不信我就罢了,棋哥我们交情那么好。 “果子,我拿珠子给你,要丙珠是吧。” 阿棋自知理亏,仍是赔笑,赶紧着去拿匣珠子,讨好的递给李果。李果接过,转身想走,又回头说:“我没有,唉,算啦”,李果摆手离去,觉得自己已经是百口莫辨。 心里虽然烦乱,然而也不能耽误工作,李果将木匣里的珠子,装在柜子里,放下品珍珠的柜子并不加锁,不用找李掌柜拿钥匙。 李果蹲身在角落里数珠子忙碌着,突然嗅到龙涎香的气味,他还没抬头,就听到赵首招呼客人的声音,特别殷勤,想是留承务又过来,奇怪,他先前不是才做条珍珠项链,这还没做好,又前来? 贵客似乎不大搭理人,赵首说上好几句话,他才说一句,他说的是:“李果在吗?” 声音悦耳极了,也十分熟悉,李果连忙站起,跑出去,手里还拿着一个空木匣。赶至跟前,对上那人的眉眼,李果笑得灿烂:“启谟!”他一时太激动,险些扑上去。 夕阳斜照在铺中,金黄一片,赵启谟紫袍白衫、玉饰金囊,又洒上一身金光,恍若庙宇里画的神灵般,俊美飘逸,端靖站在铺堂。 看到李果出来,启谟颔首微笑,他轻语:“有劳李工,帮我挑颗圆润无瑕的五分珠,要廉州珠。” 李果没留意铺中的人要么诧异,要么复杂的表情,尤其赵首脸上的表情更是百变。 珍珠,五分以上的,便是宝珠,何况要圆润无瑕的廉州珠,得一颗足以做家藏,传递后代。 来沧海珠买珠之人,非富即贵,比赵启谟更尊贵的也有,只是这人一铺就指名点姓要李果,让李掌柜也颇为吃惊。 再看李果与他交谈的神情,含笑亲昵,分明是旧相识。 第54章 不详预兆 廉州珍珠属于海珠, 圆润, 光彩夺目,品质远胜于它地产的珍珠, 物美价高。 沧海珠珠铺主营的便是岭外的廉州珍珠, 在运输上, 有地理、水利之便,何况廉州珠名誉天下, 购珠者趋之如骛。 赵启谟要一颗圆润无瑕的五分珠, 李掌柜拿钥匙给李果,李果搬梯子, 爬上最高处的柜子, 从甲柜中, 取出两盒五分珠。 木盒用的是香木,雕工精湛,所谓买椟还珠,大概如此吧。 李果将木盒递给赵启谟, 笑语:“启谟, 这两颗五分珠, 你先看看。”在赵启谟面前,李果并不做介绍,他觉得赵启谟对珍珠的鉴定,恐怕比他还精通。赵启谟接过,他拿起其中一个木盒端详,一起一放, 他打开木盒,看到盒中的珍珠。 珍珠怕汗液,容易遭受侵蚀,赵启谟隔着丝帛将盒中的珍珠取出,放在手心端详,此颗珍珠个大,圆润、晶莹璀灿,唯一不足的是有一处绿豆大小的黄斑,算不得无瑕。 赵启谟又打开第二盒珍珠,这颗五分珠无瑕圆滑,美中不足的是色泽不够明丽。 “还有其他的五分珠吗?” 赵启谟将珍珠放回盒中,含笑看着李果。 “隔些日子,还有一批廉州珍珠要来,启谟,你几时要回京?” 李果看着赵启谟,闻着他身上的气息,眼里不觉带着几丝迷恋。 “要是一月内能到,我人还在广州。” 赵启谟笑意不改,他很有购买的诚意。 “约莫二旬能到,敢问舍人居于何处?到时让李果亲自送去,给舍人过目。” 李掌柜看赵启谟看珠的时候,沉寂不语,便知道这两颗珍珠还入不了他的眼。 “城东赵签判宅,李果知晓。” 赵启谟恭谨回答。 “掌柜,我去过。” 李果点头。 “好。” 李掌柜略为吃惊,竟是位大官的家眷。 “需是无瑕圆润的五分珠,以嫩粉色为佳。还劳掌柜另做个珠盒,勿用沉香,以琼州黎洞出的花黎木即可。” 赵启谟一眼就瞧出珠盒的材质是沉香,珍珠配香木盒寻常可见,然而启谟在京城有位精通奇珍异玩的朋友,曾告诉启谟,珍珠其实也畏香,常年置于香木中,容易变黄。 “花黎木珠盒也有,李果,你去取一个过来。” 李掌柜惊诧香木众多,这位少年是如何只看不闻,便知道是沉香。 李果取来花梨木珠盒,赵启谟看后觉得可以,也不再耽误,此时日薄西山,赵启谟辞行,走前还跟李掌柜讨要李果:“还有一事,我不识去海港的路,想跟掌柜借下李果。”赵启谟看向李果,李果猛点头。“舍人客气,这是小事,李果,你去吧。”李掌柜早看出来,这位世家子与李果关系亲切,虽然他十分惊诧,李果是如何结识这么位贵人。 李果跟着赵启谟走出珠铺,和珠铺拉开一段距离,李果才雀跃问着:“启谟,你怎么突然过来,也不先告知我。”赵启谟笑语:“路过珠铺,想起太母大寿将至,要买颗珍珠贺寿。”也是想顺道到珠铺看看李果。 “启谟,温润无瑕,还要色泽好的廉州五分珠,单是一颗,就可以在朝天街盘家大铺子了。” 李果知道极品五分珠的价格,而在这五分珠之上,还有六分珠,七分珠。六七分珠这样的大品,就是在沧海珠铺里也看不到,绝不轻易示人,其中圆润无瑕的极品堪称天价,只供应给宫里或者由达官显贵暗自购去。 “这是家夫人的意思,她知我在广州,书信让我买颗廉珠带回京,也省去托人购买,押运的费用。” 赵启谟身上可没有带这么多钱,何况他还未成家立业,贺寿无需上这么贵重的物品。 “启谟,那你要去海港做什么?” 两人已经快走到朝天门,出了朝天门便是海港。 “随口说说,并无要事,今日在城东无趣,才出来走走。” 显然赵启谟是为了带出李果,才跟李掌柜说他要去海港。 “然而,我确实不识海港的路。” 赵启谟不会承认他花了点小心思,为将李果带出珠铺。 李果心里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点破,毕竟赵启谟向来一本正经。 “启谟,每每到这里来,便想起小时候的事。” 李果领着启谟走向城门,城门外是接天的风帆,人头拥簇,热闹不亚于朝天街。 “在刺桐海港,每每黄昏,都能看见你骑着马,放学归来。” 这样的情景李果记得很清晰,那时赵启谟的身后会跟群仆人,除去仆人外,还有小孙、柳经,以及讨厌的王鲸。 赵启谟眺望海面,晚霞绚丽多姿,他心绪飘远。李果形容的这个场景,他也记得,那时李果瘦小,穿得邋遢,每次见到自己都会追在马后高兴喊着:“启谟。” 启谟,启谟,启谟…… 赵启谟常常当没听到,不理会他。 “启谟,你在看什么?”李果凑到赵启谟身边,他亲切问着。李果挨得很近,赵启谟回头,正对上李果眉语目笑的脸,海港的最后一缕残霞,将李果的脸庞映成暖橘色,海风吹乱他鬓旁的几丝发,渐渐,赵启谟眼底沉淀一抹深意,他并不言语。 “启谟,你看,那是孙家的船。” 李果没发觉赵启谟的不对劲,他兴致勃勃,指着远处重叠的风帆和桅杆,他辨认出孙家船的旗帜。 赵启谟顺着李果所指望去,他视力不及李果,仔细寻觅,才辨认出众多停泊的海船中,确实有艘孙家船。 “看到了。” 赵启谟颔首,赵启谟知道孙家的海船都是由仆人在管理,船上没有小孙。 航海极其危险,风暴,迷航,甚至船员暴动,系性命于鲸波,孙家人一向不愿亲身随船出航。 第52节 突然,李果嘴角的笑意凝固,他缩回手,手指捂在唇上,那是一个惊慌的神情。 就在孙家船不远处,停泊着一艘三桅巨船,从船型看,这是艘福船,巨船主桅上霸气张扬着一面旗帜,上书三个大字“王承信”。 “启谟,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李果拉走赵启谟,他不想再待在海港,他内心慌乱无措,又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深秋,天黑得快,四周黯淡,赵启谟并没发觉李果的异常。再加上赵启谟的视力不佳,远物看起来模糊不清——近视眼,他没有发现王家的船。 这晚,李果翻来覆去没睡下去,他一直在想着那面“王承信”的旗帜,那是王家海船的旗帜,自从王鲸爹有了个承信郎的低微官职,他家海船便都大书特书王承信。商人,能得个一官半职,那是无上的荣耀,足以压倒众商。 十有十是王鲸家的海船,不会有其他巧合。 王家的船,以往不来广州,他家做瓷器、香药贸易,跑远航,去海外,也由此累积了巨额财富。 自从王鲸的二叔王晁因为风痹卧病,王鲸又吃不得苦,不肯跟船,王家海船由仆人在管理,这是李果离开刺桐时的情景。 然而,即使在广州遇到王鲸家的仆人,也是不妙。 离开刺桐时,一股脑只想出口气,却还是太冲动,得罪王鲸是很麻烦的事。 可是,即使李果在刺桐三年间,忍气吞声,王鲸也没少找过他麻烦,这人,从小到大,就一直阴魂不散。 清早,李果打着哈欠到珠铺,李掌柜看他无精打采,问他昨晚上哪去了?李果垂着头回:“昨晚想事情,睡得晚。”李掌柜误以为李果是在反省狎妓的事,也不打算再责备他。 李掌柜继续记账,突然又像似想起什么,抬头问着: “昨日可有送那位世家子去海港?” “回掌柜,有的。” 李果用力点头。 “那好,你小子行啊,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位贵人?我看穿着打扮,是位京城人。” 李掌柜笑得满脸皱纹。 “他是京城人氏,父亲兄长都是大官,我和他幼时就他认识。” 李果傻笑着,说起有赵启谟这么位朋友,他非常自豪。 “呵呵,你李果好大能耐,他住在京城,你幼时还能认识他?我怎么记得你是刺桐人。” 赵首冷嘲热讽,在他看来,李果肯定是又发挥他那阿谀奉承的本事,千辛万苦才得以结识这位粉头粉脸的世家子。 “启谟小时候住在刺桐,赵公到福建当茶盐提举,启谟是赵公二儿子,跟随过来,他们家就在我家隔壁。” 李果不理会赵首的嘲讽,他又没撒谎,每一句都是实话。 “竟是有这样的机缘。” 陶一舟颇为感慨。 “一舟,你别听他胡扯,他一个小小渔户,能和茶盐提举住在隔壁,还和提举儿子成为友人?” 赵首阅历丰富,以他常识,这根本是无稽之谈。 “你上次跟我告假,说要去见一位故人,便是他吗?” 李掌柜不理会赵首的质疑,他亲眼见到那位贵家少年和李果关系亲密,他在最繁华的港口,待了大半辈子,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听过看过。 “是的。” 李果点头,他很高兴掌柜相信他没撒谎,昨天才因为去妓馆的事,让掌柜失望,今日要是又被怀疑说的不实,那他李果在掌柜眼中就是个极其不可靠的人。 “我都说了,就是他,果子和他可好啦。” 阿棋激动跑到铺堂来,他本来在库房,大概听到大家议论的声音。 “前段时间,熙乐楼不是卖新酒嘛,我和果子去看馆妓卖酒,咳咳,果子就说在雅间里看到那位小官人……” 阿棋话还没说完,李果和李掌柜一并狠瞪,阿棋立即闭嘴。 “还不去干活。” 李掌柜话语一落,阿棋讪讪走开。 这一日除去清早,风平浪静,众人如常。午后,李掌柜说留承务女儿的珍珠项链已做好,让李果随他送去。 李掌柜解下一串钥匙,吩咐陶一舟看好铺子,便带着李果,捧着装珍珠项链的木盒离去。 留承务居住在驿街街尾,前后挨着海商购买货物的市头,以及番商居住的番坊。李掌柜领着李果穿过人潮,路过一处充满异域风情的馆舍。李果好奇多看两眼,发现馆舍不时有人进出,大多是番人,有的高鼻深目,有的矮小肤黑。 李果不敢耽误,收回目光,又紧紧跟随李掌柜。 李掌柜站在一条深巷入口,回头对李果说:“李果,下次记住,就是从这里进去。” 四周嘈杂,李掌柜自己又有些耳背,他说话声音很响。 人群里有人听到“李果”二字,警觉抬起头,拉长脖子朝身旁探看。 第55章 失踪 赵启谟站在船下, 望着汪洋, 并无登船的念头,他对已经上船的胡瑾和苏司理说:“我在此等候”, 胡瑾想他是怕一身好衣服沾染到鱼腥——毕竟巡检船可没有客船整洁, 他手下那帮小子还喜欢公船私用, 开去钓鱼。胡瑾回头问苏司理:“那我们过去”,苏司理道好。 巡检船上有士军和弓兵, 还有几位司理院的差役, 他们要去拦截一艘刚离港的海船,捕抓杀害髹商的凶手。 赵启谟目送他们离去, 独自留在港口, 想着不会这么快返回, 在海港找到一家视野好的茶肆,悠然坐在里边等候。 茶肆里都是水手脚夫,他这么位世家子,坐在里边, 显得特别突兀, 不过海港的人们见多识广, 知道颇有些来历,也没人去招惹他。 约莫一个时辰,巡检船返回,赵启谟连忙赶出去,正见从船上押下一位个高壮实的年轻男子。 士军和弓兵纷纷下船,胡瑾和苏司理落在后头, 而且胡瑾打横抱着苏司理。苏司理的样子十分狼狈,衣领沾染污渍,官帽略有些歪斜,发丝则是凌乱。 “承信郎,将我放下。” 一登上陆地,苏司理连忙摆脱胡瑾,然而他双脚站不稳,整个人摇摇晃晃地,果然,顷刻就背对着胡瑾,痛苦呕吐。 赵启谟这时才想起,这位司理参军籍贯吉州,那边没海。 “好些没?” 胡瑾拍着苏司理弓起的背,苏司理含糊不清抱怨着什么。 “会晕船你早说,我和手下那帮兵去抓就行。” 胡瑾现在抱怨他做什么嘛,如果不是看他那张小俊脸苍白得像纸,他胡瑾会随便抱个男人吗。 “咳……哪有人……将船开得……东扭西歪……唔。” 说到东扭西歪,苏司理捂住口,差点又吐。 不会苏司理感觉好受些,整理衣冠,和赵启谟并肩走着,胡瑾押着犯人,走在最前方。四周早就聚集了围观的人民群众,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抓到杀害髹商凶手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就像滚雪花一样,一波又一波的人们跟随、围观。午时,把本来热闹的朝天街堵得水泄不通。 “散开散开!” 士军和弓兵也不得不去维持秩序,以防混乱中,出什么岔子。 这么群人,还没路过沧海珠珠铺,珠铺里的人早闻讯出来观看。李掌柜在你推我挤中,撞见合三,喊他:“合三,你知道抓住的是什么人吗?” “我哪知道。”合三长得矮,拼命在人群里蹦跳,想一睹犯人的真容。 不过听周围人的议论,似乎也能听出几分信息,说犯人是位桨工,至于怎么追踪到他杀人,有说是髹商托梦官人,有说是有人知道内情报案。 李果用力挤进人群,他个头不矮,他瞅到官兵里边有个紫色的身影,觉得像启谟,看得不仔细。终于排开人堆,赵启谟也走得有些远,李果欢喜喊着:“启谟!”四周如此喧闹纷杂,赵启谟却仍是听到李果的喊叫,他回过头,正见李果在人群里朝他挥手。 前夜,两人才在一起,沿着朝天街行走。前夜,李果送赵启谟回城东,赵启谟怕他独自回去,路途又漆黑,还让阿鲤提灯送他到四合馆。当时想着杀髹商的凶手还没抓到,夜晚独行不安全。 赵启谟也不过是回头一看,对视上李果,示意看到他了,又转身回头,和苏司理在交谈着什么。 李果目送他们离去,直到消失于人海。 这日正午,两人在人群中的四目交集,不过刹那,因为觉得随时还能相遇,便也都没当一回事。 杀害髹商的犯人,是艘海船上的桨工,也姓胡,排行老三,就叫他胡三吧。这艘海船停泊在此地海港四日,本来今天离港,幸好得胡瑾帮忙,开巡检船拦截。 对于如何抓到杀害髹商的凶手,路边社议论纷纷,实际情况是这样的: 就在髹商被杀后两日,港口一处酒肆的店家报案说,他看到一位水手拿着髹商的钱袋,因为髹商往时运输货物,常去酒肆歇脚,所以和店家相熟,店家认得钱袋。 由此便也就追踪到这位水手,及他所在的海船,而后知道并非水手,而是位桨工。至于如何追踪到桨工身份及他所在的海船信息,这些则都是胡瑾的协助。 午后,苏司理把胡三提审,胡三老实招供。他是夜深醉酒,手中缺钱,闲晃在怀远桥,正好见到髹商独自一人行走,心生歹意,趁其不备,朝他胸口捶上一拳,本想让他失去抵抗,不想把人打死。从髹商身上抢得一袋钱,见钱袋材质好,没舍得丢弃,留着用。 “这件剔红可是被你砸毁?” 犯人伏案,苏司理还不忘让差役,将遭破坏的剔红漆盒递给犯人。 胡三跪在地上,一脸懵,一时没反应过来堂上官人是要他干么,捶死人是死罪,死罪都认了,这砸漆盒还能加罪吗? “是被小的砸毁。” 胡三爽快承认。 “为何砸它?” 苏司理命案已破,有的是闲情雅致研究这么件奇异的事,虽然说无足轻重,可是以后破案要是还遇到类似的情况呢,要重视经验的积累嘛。 “小的在船上听海商说,剔红里边都是金银胎,就把它砸开,想找找有没有金银,谁知里边只是土胎。” 胡三颓然地坐在地上,想着也没什么可以再审了吧,砸漆盒这种事都被审问。 堂上的苏司理点点头,想着竟真被赵二郎说对。 将胡三押下去,苏司理书写文书,人命案得报给上头审核。他这人热爱工作,工作使他快活,一干活就废寝忘食。 直到一位家仆过来通告,外头有人要报案。苏司理才抬起头,发现桌旁早点上油灯,外头的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漆黑。 可怜的苏司理抵达广州任职不久,一个家眷也没在身边,甚至没人来问他会不会饿。 “什么案子?” 苏司理起身,扭扭僵直的脖子。想着这个时辰,院门应该关了,怎么还有人闯进来,看来老门子又忘记关院门。 “回官人,是位珠铺掌柜,说他的伙计适才走在路上,被人劫走。” “这么说有目击者啰?” 苏司理夜晚本来不用受理案件,差役们早回家去,何况他肚中饥饿,但既然是被劫走,报案人又连夜赶来,必然是急事。 家仆执灯,苏司理走在后,两人来到堂上。苏司理往下一看,堂下站着一老一少,着急地团团转,见苏司理出来,仿佛饿上许多天的人见到馒头,扑到跟前来,那年少的更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第53节 “别急,慢慢说。” 苏司理挨着椅子,缓缓坐下,此时他感觉自己有些头晕,特别想吃甜的东西,然而他还要办公事呢。 “司理官人,我是城西沧海珠珠铺的掌柜,姓李,单名道。铺中有位淳厚、勤快的后生叫李果,他天黑行路时,在澳口突然遭人劫走。” “可是有人目睹他遭人劫走?” 苏司理得问清楚先,上次有个老妇人报案她孙女被牙人抱走,其实睡在自家床底下。 “有的,就是我侄子,李棋,阿棋,你和官人讲讲当时的情景。” 李掌柜推了推阿棋,阿棋上前,仍还在用袖子揩泪。 “官人,有四五个人,天好黑,穿什么衣服分辨不清,他们先拿东西砸破我头,我躺在地上,爬不起来,果子喊我快跑,是说他仇家。我看他们踢打果子,我拼命喊救命,可是没人敢来帮我们,他们一直打果子直到把果子打晕,还套上麻袋,把人抬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阿棋哽咽,再说不下去话。好一会,他平复情绪,继续说:“官人我句句属实,这是他们打的伤。”阿琪把额头的发一拨,露出额上的血迹,那血迹沿着脸庞、脖子,滴落在衣领上。 苏司理觉得骇人,听得恼怒,愤然跃起,一拳拍在案上。这当众施暴、劫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去,去喊胡瑾。” 苏司理缓缓坐回椅子,觉得双脚发软,也是,他今天才吐得七荤八素,而且大半天胃里汤水未进。 老仆领命,赶紧去找胡瑾。 深秋,天黑得早,珍珠铺打烊,外头就已经漆黑一片。 “果子,要不要去张七店吃烧鸭?” 阿棋夜晚空闲,想着四处走走。 “走,棋哥,我请你。” 李果豪气揽着阿棋,他这两日似乎特别开心,以往要让他请一顿饭,可不容易,相当抠。 张七店就位于澳口,离李果住的四合馆不远,那是一家物美价廉的肉食店,卖烧鸭饭。 李果好久没吃到油腻腻,脆嫩香喷的烧鸭,想起这美味,相当馋。 于是两人结伴穿过暗巷,来到布满食店的澳口右岸边,还没接近张七食店,突然就从角落里窜出四五个人,阿棋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头上已被狠敲打一棍。阿棋摊在地上,一时被打愣,但听到李果在叫他:“棋哥快跑,是我仇家!”阿棋茫然捂住汩汩流血的头,朝李果看去,正见那些人在踢打李果,下手十分狠辣。阿棋惶恐极了,嘶声喊着:“救命啊!救命啊!”虽然天色昏暗,四周没有什么人,然而阿棋明明看到是有人路过的,却反倒落荒而逃。没有人救他们,阿棋绝望地哭叫李果名字:“果子,果子!” 除去起先被痛打时的几声惨叫声,此时的李果已经被打晕,软绵绵躺在地上。 阿棋趔趄爬起来,想扑过去救李果,那些暴徒,却只是把阿棋推开,一麻袋将李果套起,两人抬着,迅速离去。 栽倒在路边的阿棋,大概昏迷了一会,醒来发现自己满头的血,身边早没有李果和那群暴徒的踪迹,他摇摇晃晃,走回驿街。路上也曾求救他人,无奈阿棋言语混乱,模样吓人,没人肯帮他。 阿棋奔回衙坊,跟李掌柜哭号果子被人劫走,把李掌柜吓得半死。想也没想,李掌柜就拽着阿棋,奔到司理院报案。 第56章 寻觅 赵启谟在院中看月, 听到隔墙说话的声音, 一个老仆问:“承信郎在家吗?”一会就听到胡瑾的声音,问有什么事。“有位珠铺的伙计在澳口被人劫走, 司理官人叫老奴过来通告。”接着听到胡瑾叮嘱家仆的声音。 想着他们这是要去司理院, 赵启谟站在门口等待, 不会果然看到苏仆和胡瑾走在过来。 “可知是哪家珠铺?” 赵启谟跟上,询问苏仆。 “回赵舍人, 只说是城西珠铺。” “被劫走的伙计叫谁名谁?” “似乎是位姓李的伙计。” 苏仆是位老仆人, 年纪大了,记忆力不是很好。 “舍人, 到司理院便知晓是谁。” 胡瑾听苏仆说城西珠铺, 姓李伙计, 也和赵启谟一样,想到一个人。 三人不再言语,匆匆前往司理院。 抵达司理院,三人进入院中, 李掌柜看到来的人里有赵启谟, 先是惊诧, 继而又高兴。 “掌柜,被劫走的可是李果?” 赵启谟也认出李掌柜。 “是他。” 李掌柜回答。 赵启谟又问是在哪里遇劫,阿棋急忙过来讲述,他的话语,真是听得人怔营。 “既是在澳口,可能借着船离去, 然而夜晚漆黑,澳口、海港的船无数,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再说,还得将士卒召集起来,这时辰,他们都各自回家吃饭。” 胡瑾手下的兵,除非有特殊任务,夜晚都各自归家。 “那怎么办,人命关天。” 苏司理想如果要搜索海船,肯定人手不足,而且他也不是巡检司的官,人家凭什么让他上船翻找,只能拜托胡瑾。 “离青,你我先到遇袭地点察看一番。等等,你不会是从午时待到现在?” 离青是苏司理的名字,胡瑾很少直呼他名字。 “无妨,我们快过去。” 苏司理觉得他还能再撑一撑。 此时,阿棋早领着赵启谟先行走了,他们走在前头,苏司理等人走在后头。 从城东赶至城西澳口,阿棋的脚步越走越慢,走到半路,再撑不住,摊坐在地上。 “阿棋,还好吗?” 李掌柜担忧问着。 “有些累,我歇会就行。” 头上挨着一棍,加上失血,让阿棋意识有些模糊,走路虚晃。 “官人,得送阿棋去看郎中。” 李掌柜先前就想先送阿棋去医馆,是阿棋坚持要先去报案。 赵启谟手一指,指着一旁一家药铺。 显然这一路上,赵启谟就在留意四周,找寻药铺、医馆。阿棋是很重要的目击证人,不能出事。 李掌柜扶着阿棋到药铺,找人包扎伤口。 “就在张七食店左边的巷口,前面,前面就朝着澳渠。” 阿棋脸色苍白,怕众人找不到,吩咐着。 “你说李果喊你快跑,他说遇到的是仇家?” 赵启谟低头问话,跟阿棋核实。 “是的,果子说:是我仇家。” 阿棋点头,他也想不明白,李果怎么会有仇家。 赵启谟神色凝重,他想到王鲸,但是王鲸人在刺桐。 李掌柜留下照顾阿棋,换成胡瑾领着赵启谟和苏司理,前往澳口。只要是此地的水域地带,都归巡检司管,在巡检司任职多时的胡瑾,对澳口十分熟悉。 三人一路沉默不语,来到阿棋描述的地点,胡瑾的灯照在地上,他蹲着查看地面凌乱的脚印,还捡到一根沾血的木棍。 “看来是这里。” 确定地点,胡瑾站起,将四周张望。 “穿过这条巷子,再往后,是大街,虽然天黑,酒楼食肆可正是经营的时候,不可能抬着人招摇过街。” 胡瑾脑子里自有一张详细的地图,大到河流,小至街巷。 他平日作风轻浮,还是个低级武官,往往被人看轻,也只有熟悉他的人,才明白那只是表象。 “往左往右也不行,都是民居,除非歹徒的落脚点就住在附近。” 苏司理到两侧兜转,人正好回来,说着他的发现。 “不会在自家门口劫人,估计还是借助船运。” 赵启谟看向澳渠,三人都看着那里,无疑都认为最有可能是船停泊在一旁,劫走人后,趁着夜色,迅速登船离去。 “小官人,我知道李果在广州有一个仇家,虽然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 胡瑾摸着刚剃过的整洁下巴,做思考状。 “你认识李果?” 赵启谟想起当初李果在自家宅子作客,胡瑾看到李果,确实像在逃离。 “认识,这不重要。” “不,这很重要。” 苏司理看得出来赵二郎和那报案的掌柜是旧相识,都很关心李果的失踪,而胡瑾也认识李果,这个李果真的只是个小伙计吗? “长话短说,我在妓馆见过李果,许多天前,有位兵痞醉酒去骚扰一位卧病的馆妓,被李果拦阻,推倒在后院。这个无赖叫钱铁七。” 胡瑾一咬牙,把他狎妓的事说出。 “钱铁七住在城北,就是这不大像他作风,要报复打一顿就是,不至于要劫人呀。” 胡瑾琢磨着,钱铁七他认识多年,不像会干这种事。 “恐怕不是,胡承信,海船入港都需经过巡检司检查吗?” 赵启谟在想一个可能,李果那句:“是我仇家”,让赵启谟念念不忘。 “不用,小官人,你该不会,正好知道是谁干的?” 胡瑾没问过赵启谟和李果的关系,他们显然是旧相识,而且恐怕交情不浅。 以往听赵启谟提过,他小时候在刺桐住过,而胡瑾知道李果是刺桐人。 第54节 “听李掌柜说,李果年纪轻轻,独自一人离乡,从刺桐来广州还不到一年。他会不会是在家乡有什么仇家?出来避祸?” 苏司理觉得有这个可能,而刺桐和广州同是大港,往来十分便捷。 “刺桐王家,王鲸。” 赵启谟启唇说出这几字,恐怕真是王鲸找上门来。李果曾说他离开刺桐前,还报复过王鲸,靠着小孙的帮忙,才逃出刺桐。 “你是说刺桐王承信家,他家的船五六天前靠港,昨日还停泊在港口。” 胡瑾记得很清楚,这艘海船特别大,而且船东家跋扈,泊港那天还和其他商船起纠纷。 赵启谟的神色凛寒,袖子下的手拳起又舒开,他冷冷说: “就是他。” “小官人,我知道你救友心切,不过我们这么过去,没船没兵,什么也干不了。我回去喊几个兵,开两艘船出来。” 刺桐王家,财大气粗,空手交锋,人可带不出来。 “我和王鲸是旧相识,他会让我上船。” 赵启谟心里已有决定。 “勿要打草惊蛇,等胡承信回来。” 苏司理劝拦。 “在此等我。” 胡瑾留下这句话,匆匆折回城东,留下两人。 待胡瑾离去,苏司理跟赵启谟说:“已知下落,勿要急躁,且到前方分茶店等候” 赵启谟不语,他在思索一件事,他去过海港,知道怎么过去,而海商喜欢在自家船上挂书有姓氏的旗帜,不难找。 因为饥肠辘辘,苏司理看着巷子外热闹的朝天街,他知道大街上有家分茶店,离港口也近。“赵舍人,这王鲸是个怎样的人?李果与他因何结仇?”苏司理朝巷口走去,他还以为赵启谟在身后,见一直没回应,苏司理才回头,身后,哪还有赵启谟的身影。 “都说不要轻举妄动,真是少年心性!” 苏司理拔腿追,不过跑出四五步,就觉得眼前一抹黑,连忙扶住墙,额头冷汗直流,双脚直打颤。 不行不行。 犯病了,一饿就犯病,别说跑,再走几步估计就要倒下。 李果从昏迷中醒来,还没睁开眼,就觉头疼,不只头疼,浑身都像要散架般疼痛、难受。抬手擦脸,沾到黏糊糊的东西,举到面前,瞪大眼睛,看到一手的血,“啊”,李果惊恐地坐起,这个动作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从醒来,他就觉察自己在船上,因为身下的地面在摇晃,四周光线有限,空间狭窄,李果想,自己在船舱里。 他努力回想先前遭遇了什么,一用力想,便头疼欲裂,想捂住头,李果的手却摸到额头上一条血口子,手指碰触到伤口,记忆闪回到巷口被殴打的情景。李果肩膀微微抖动,他想起四个心狠手辣的人,还有站在水岸旁,观看这一切,嘴角勾笑的番娃。 挨第一棍时,李果就听出番娃的声音,他操着一口刺桐乡音,说着蹩脚的岭南土语,指挥暴徒打他。 乱棒之下,李果无力抵抗,被打晕在地,后来便又是如何来到这船舱? 李果想站起,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直起腰,船舱就半人高,昏暗中,李果用手指触摸头上的木板。会有一处入口,李果知道船舱的结构。他摸到松动的木板,用力往外推,并不能推开,舱门被从外头拴上。 李果坐回地上,抱着膝盖,他查看手臂的伤,看得不大清楚,只能用手指去碰触,轻压皮肤,疼痛,而且肿起。不只手臂、脚上、腰上也都有棍打脚踢的痕迹。 李果将头埋在膝盖,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番娃想干么。番娃只是王鲸的一条狗,见到番娃,便等于他落到王鲸手中。 昏暗中,李果静静听着海浪声,想着家乡,想着娘和果妹,眼眶逐渐湿润。 疼痛让李果注意力降低,他其实没法很好地去想她们。他十六岁的人生里,第一次如此绝望、恐慌。但是他又是安静的,他怕自己会痛哭,一旦痛哭,便是接受了这可悲的处境。 李果很少去思考为什么王鲸从小到大,都跟他过不去。这跟小时候,孩子们去踢条病弱的老狗不一样,因为老狗被踢打了,只会哀嚎,孩子们很欢乐,然而每次都这样他们就也觉得无趣。李果像只小猴子,被人丢石头它会挠人,这只猴子不听话,不示弱,很强势,但是它也只是小猴子,要靠山没靠山,自身力量又小,还又抓又挠,又蹦又蹿,如此惹人厌。 不知道多久,船舱外,传来说话声,李果警觉抬起头,正对上缓缓打开的船舱,还有船舱外的星光,突然,一只大毛手伸进船舱,将李果往外拽。 第57章 追踪 李果被拉出船舱, 满头的星光, 身边有四五位壮汉,正是劫走他的人, 而船已不在海上, 而是一处沙滩。黑灯瞎火, 李果辨认不出是在哪里,恐怕也是他未曾抵达过的地方。 “走!” 李果受伤, 行动慢, 稍作停留便被歹徒推搡。 没有问你们是谁,以及要带我上何处, 因为仰头就能看到前方停泊着一艘大海船, 主桅上的大灯笼, 映亮一幡旗帜,上书“王承信”三字。番娃人就站在大海船甲板上,看着李果登上木梯,模样得意。 “番娃!我和你无冤无仇, 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李果冲着番娃怒叫。 “遭什么报应, 就你这条死鱼样的东西, 还想翻身?” 番娃冷笑,挥手: “带他进去。” 甲板上的水手,看到押着一个少年上来,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还不干活去。” 番娃将他们赶走。在这艘船上,番娃被尊称为刘杂事, 番娃本名刘期。 海船又缓缓起航,摇摆中,李果人已经被带到船厅。 王家的海船,一直由王鲸的二叔王晁管理,王晁亲自随船,买售货物。自从王晁病倒,则交由跟随在王晁身边多年的林杂事管理。王鲸素来与他二叔不合,想趁着王晁病倒,将船上属于王晁的人赶走,自己顶替王晁,自然是想得天真——王晁只是卧病,但还管事。王鲸索性自己买船,扛着老爹王承信的名号,凭借王家的人脉,竟也有模有样地做起生意。 船厅正中坐着王鲸,时隔多时,这人越发肥壮,也不过十九之龄,看着有三十。他一脸肥肉,俗不可耐地浑身挂满金饰,指上连套好几个黄金、宝石戒指,凶眉恶眼下,挂着一对纵欲过度的厚重眼袋。在王鲸身边,还坐着两位单看面相就绝非善类的人,其中一人李果认识,是猴潘,另一人也见过几面,跟番娃一样,是王家的仆人,叫王九。 李果因为路上挣扎,而被歹徒拖进船厅。王九说:“这就是李果,我怎认不出来”,又说:“哎呀,可怜,打成了这副模样”,猴潘则是取笑:“果贼,早知今日事,悔得肠子青。” “猴潘、王九,我几时得罪你们?” 李果愤懑,他从地上爬起,揉着被歹徒扯疼的胳膊,他和王鲸有过节,自长大后,和猴潘、王九,则从未招惹。无非因为他们是王鲸的狗,这样损他,以讨好王鲸。 “就瞅你不顺眼,怎么着。” 猴潘见李果要从地上爬起,照着李果小腿腹踹去,李果疼得一时跪在地上。真是个小人。 “你这小子,联手番人祸害王员外,不得好死。” 王九又在背后补一脚,把李果踢趴在地。这分明是故意打给王鲸看,以示忠诚。 王九虽说和李果无过节,但他看不惯李果目中无人,明明是个穷鬼,一条贱命,也敢跟他家主人竟高低,不识好歹。 猴潘说:“我看运至占城,卖与交人作奴,教他永世不得翻身。” 王九说:“岂不便宜了他这条贱命,依我看不如打折腿,丢弃澎湖,那岛民凶残野蛮,正好叫他死无对证。” 李果听得惶恐,他从未听闻过这样恶毒的事情,也不曾想过。他被劫出海,汪洋一船,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帮人别说将他卖为奴,遗弃荒岛,就是杀了沉海也没人知道。 “王员外,觉得哪个好?” 见王鲸走上前来,王九讨好问着。 “我那圣人二叔可是说了,谁没有个过错,得以德服人。” 王鲸绕着李果走,居高临下打量李果。李果手脚乌青,脸上则是大片血污,就是衣服上,也血迹斑驳,然而即使这么凄惨,李果那张苍白小脸还是仰着,黑亮的眼睛直视着王鲸。 “我二叔说得是吧” 王鲸伸出肥手拍着李果的脸,他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李果隐忍不发,苍白的脸,被拍得发红。 “莫以为逃出刺桐,我便奈何不了你,得罪我王鲸,你就是上天下海,也还在我掌心之中。” 李果默然,确实是自己太天真,以为逃去广州便没事,却不想,只要在海船抵达得到的地方,他李果早晚还是要落王鲸手里,竟是没有他容身之所。 “往时可是伶牙俐齿,怎得不说话了?” 王鲸缩回拍打李果脸的手,他看了看手指沾染到的血迹,露出嫌恶表情,手指往李果衣领上抹。 “我……那时顽劣不晓事,不知天高地厚,冒犯王员外。” 疼痛、失血使得李果虚弱,头晕,他往时不曾去好好审视过王鲸和他身边这群人,直到此时,李果才感受到害怕。 “还有呢?” 王鲸表示很满意,他拽着李果的发,让李果将脸凑过来些,说得更清晰。头发被暴力拉扯,李果吃疼,何况额头还有一道口子,这么一扯,李果疼得含泪,说: “王员外,放我走罢,我往后再不敢冒犯。” 毕竟只有十六岁,虽然命贱,可打小娘宠着,也没有被人怎么虐待过,连番几次暴力下,李果服软。 “如此说来,是要悔过啰?” 王鲸捏着李果下巴,王鲸想如果不是被打得惨,还染上血污,平时这张脸倒是很漂亮。 “要我放你可以,去洗刷干净,换身妇人衣服,好好服侍我,服侍得舒爽,船到刺桐,我就放你下船。” 王鲸说时还掐把李果的腰,相当下流。 他这话语一落,猴潘和王九也一并猥琐笑着。海船上百无禁忌,何况缺女子,拿些清俊的少年做那不可名状之事,也不罕见。 “不乐意?” 见李果倔强地将脸别向一旁,扳也扳不回来,王鲸扬手,重掴李果耳光。王鲸十分恼怒,适才才哀求着,现下又不屈不挠了,玩他是吧。 李果被打歪在地,他实在精疲力竭,躺在地上,倦着身子,咳着血。 这一耳光打得狠,打得李果满嘴的血。 看着这个遍体鳞伤,鼻青脸肿的李果,王鲸一时对他也没了兴致。 “把人关货舱。” 王鲸嫌恶地看眼李果吐在地上的血沫,对王九说道。 王九去抬李果,一个人抬不动,猴潘搭手帮忙,李果意识似乎已有些不清晰,喃喃说着什么。 等李果被抬走,就有仆隶过来擦抹李果留下的血迹,王鲸还觉得有血腥气,让人多燎些沉香。 从李果被带到船厅,番娃就也跟随进来,他关了船厅的门,抱胸站着旁观。年幼时的番娃一头像稻草似的黄发,没少被人嘲讽,但他家好歹在王家伺候三代,待遇远胜于其他仆人,番娃也得以读书识字,现今在王鲸船上当杂事,管着船上的人员。 “你抓他时,可有人瞧见。” 王鲸坐回原先的位置,仰靠在软榻上。船厅装饰奢华、繁复,所需用品,应有尽有。王鲸享乐惯了,把他往时生活那套,也照般到船上来。 “有一位珠铺伙计在旁,被一棍敲晕。当时趁着夜色,将李果劫走便跳船离去,除去李果,谁能知道是我。” 番娃颇为得意,毕竟是他在驿街发现李果,而且还是他亲手策划劫走李果,功劳不一般啊。 “干得好。” 第55节 王鲸很满意,他现下还不急于处置李果,但给李果一个深刻教训,那是必须的。 此时的赵启谟在港口察看停泊的海船,他没找到王家的船,正心急如焚,抬眼看到斜对面一排店铺,灯火通明,那是些酒肆粮米店之类的商铺。店铺视角极开阔,正好朝着海港,没有遮挡。 赵启谟对海贸略有所知,在刺桐时,他家父与市舶杨提举交好,李果从杨提举那边获知海运、货物相关的知识。 海船出航,需要补给粮米水柴,这类米店往往是他们出行前的最后一站。 “请问店家,可曾见刺桐王承信家的船出航?” 赵启谟过去米店,询问掌柜。 “你问这个作甚?” 米店掌柜瞥了赵启谟一眼,那眼神似乎不大友好。 “前往刺桐,想搭王家船回去。” 赵启谟温文尔雅,并不介意掌柜的失礼。 “一个时辰前走啦,我看他船往北去,是要归刺桐。小员外,你要早些过来,还赶得上。” 掌柜忽然又友善起来。大概之前以为赵启谟是王家船的人。 “谢店家告知,我委实有急事要赶往刺桐,可还有其他船家肯趁夜出航?” 赵启谟听说一个时辰前王家船离港,就知道十有十是王鲸的船劫走李果,否则没这么巧合。李果就是在一个时辰前出事。 “小员外,你孤身一人,这黑灯瞎火出海,也不怕被人沉到那海底去” 掌柜也是个好人,只是说的话不好听。 “谁敢沉我这个广州赵签判的亲弟弟,胡巡检的熟人。” 赵启谟报上这两人,是因为这时的所需,要不他往日行事一向低调。 “若真有急事,可到老三鬼酒肆找杨七,他人极好,只要船钱给得多,就是大风大浪也把船给你开出去。” 掌柜实在是个热心人。 “杨七,长什么模样?” 赵启谟询问,他需要短时就能寻觅到,不能耽搁。 “我适才还见着他,瘦老头儿,穿身绿衣,脸上没胡须,好认得很。” 掌柜手一指,指着前面那家酒肆。 “一会,胡巡检的人过来,还请店家帮我传话予他,此事人命关天。” 赵启谟从身上取出一块碎银,搁放在柜台上。 “这可万万使不得。” 掌柜见他出手这么大方,说得又是极其严重的事情,吓得不行。 “跟掌柜借下笔墨。” 话语刚落,赵启谟就已取笔拿纸,书写:“王船往泉,予买舟逐之”,落款,单是一个:“赵” 字。 掌柜拿纸读阅,待他抬头,身边早已不见那位俊美的贵少年。 第58章 一滴泪 “小官人, 你一个人要去刺桐?” 酒肆喧哗, 杨七和赵启谟在酒肆外头交谈。杨七听到赵启谟说要去刺桐,还是一个人去, 杨七明显声音都提高了。 “我一友人遭歹人劫走, 人在王家船, 船于一个时辰前出海。此事万分紧急,老船家若是肯载我过去, 必有重酬。” 赵启谟将事情简略讲述。 “此等要事, 理应报官。” 杨七将赵启谟打量,对赵启谟的话半信半疑。 “已报官, 奈何夜晚官兵各自归家, 待他们召集出发, 还不知要到几时。” 赵启谟不想只是等待,王家船已出港,每时每刻都在远离广州。 “你一人又能做什么?” 杨七见赵启谟不似在说谎,可也觉得他一个少年能帮什么忙。 “只要寻觅到王家船, 我自有我的用处。” 赵启谟说得毅然。 “那成, 我带你去, 只是还要喊我孙子,喊他来划船。” 杨七想着这小官人有钱,又是要救人,也是义举,载他一趟也不是不可以。 “老船家,你孙子在何处?” “莫着急, 正在里边喝酒咧。” 说着,杨七进酒肆,顷刻,领出一位结实少年,模样看着也就十七八岁,便唤他小杨吧。 老杨的船,是艘客船,一趟能载五六位客人,跑的也只是短程。这趟只载赵启谟一人,还是追着黑夜里不知道在何方的一艘海船,也是第一遭。 “此地往刺桐,可需三日?” 坐在船上,赵启谟背抵桅杆,听着耳际的风声,知道是顺风。王家是大海船,载货沉重,不及小船便捷,未必没有机会追上。 “快则两日,慢的也有三四日,要是遇到风雾雨暴,那恐怕也只得进港停泊。” 赵启谟注视着前方,船灯的照明十分有限,夜空云重,几乎不见星辰。 “像这般的天气算不得好,雾气重。” 老杨从帆绳上捋下水滴,这绝非出航的好天气。 赵启谟知道,水汽凝聚在他的眉毛,在他的鼻尖,冰冷,湿润。这样昏晦,雾气蒙蒙的夜晚,让人心情随之沉重。 不知胡瑾的巡检船开出与否?不知道李果,现下是什么样的情况? 一路雾气相伴,划桨的水声哗哗,老杨和小杨互换划船,等到小杨再次替换老杨,小杨冷得哆嗦,说着:“雾气好浓,我衣物全湿。” 赵启谟始终坐在甲板,他浑身上下也在滴水,却是纹风不动。 “小官人,不得再前行了,再往前,我们就得葬鱼腹啰。前方不远便是南澳,还是到那边停泊。” 老杨指着前方,他必然是能看到,然而视力不如老杨的赵启谟什么也没看见。 “此时是什么时辰?” 赵启谟摇摇晃晃起身,雾气在他身上凝聚成水,沿着他脸庞划落,渗入衣领。 “我们这一路追赶,恐怕也有一个多时辰,这样的天,什么船都得靠港停,走不得。” 老杨跑船数十年,经验十分丰富,若是寻常船家,早就迷失航道。 “说不好,你要找的王家船,也停在南澳。这里港口多,平日遇着台风,过往海船都往这里躲。” 小杨有节奏地划着船,还能回头说话,模样看着挺轻松。 船逐渐挨近南澳,赵启谟也才看见水雾中的朦胧灯火,灯火沿着海港延伸,几成火龙。如这杨氏祖孙所言,这里是一处海船喜欢歇脚的港湾。 “是艘福船,旗帜上有一个“王”字。” 下船后,赵启谟拉过小杨的手,在他掌心写下一个“王”字。 “这字我认得,就是戏曲里,老虎额上那个‘王’。” 文盲小杨难得有认识的字,十分激动。 还好姓王,要是姓赵、魏、那也没法教他们记下。 “是的,若是找到船,在这里候我。” 赵启谟分配任务,停泊的海船众多,范围广。 赵启谟所在的位置,是一处居住处,这边灯火通明。 杨氏祖孙拿人钱财,替人干活,何况还是救人这种要事,二话不说,驾船沿海港寻找。 赵启谟站在海岸,他脸色略显苍白,小脚腹微微抖动。 三年前,那一次落海后,赵启谟便有些畏惧大海。毕竟他险些溺死在海里,而且他又生活在内陆,对大海陌生,也不会游泳。 即使如此,他还是平静地搭船出海,在浓雾中将生死抛之度外。 赵启谟还很年轻,他对生死还不会有太多的思考,在船上,他也没去想迷茫中,或许船会触礁,或许陷入迷航。 南澳,王家的船会停泊在这里吗?李果会在这里吗? 追踪的巡检船,会同样因为浓雾,而被迫抵达这里吗? 赵启谟没做停留,他提着灯笼,迈开脚步,沿着海岸行走,一艘艘排查。 以往在刺桐,赵启谟多次见过王家的海船,船上挂着写有“王家”的旗帜,桅杆上还要装饰五颜六色的蛟螭彩条。 在雾夜,视线受阻,赵启谟只能一艘艘辨分。因为雾水,他身上的衣服越走越重,三层衣,湿透到最贴身的那一件衬袍,又是深秋,真是浑身冰冷。 走着看着,突然,赵启谟听到有人用刺桐乡语说话的声音。他驻足抬头,举高灯笼,入眼一艘庞大的海船,海船主桅上挂着一面旗帜,写的正是:“王承信”三字。 赵启谟心中狂喜,却只是默然低头往回走,他返回到他适才下船的地方。老杨和小杨已经也早返回,正四处张望找他。 “小官人,船,我们找到了!” 小杨高兴地朝赵启谟招手。 “我知晓,我适才也看到。” 赵启谟平静回答,他走来,看了看这对祖孙,他取出一只钱袋,递给老杨。 “袋里的钱,足以支付此趟船费,回去还有重赏。” 老杨没接过,反倒说:“一来一回,再结算。小官人此时有何打算?” 赵启谟笑笑说:“我打算独自上船去讨人,然而或许我也未必能下来。” 一切皆是未知,赵启谟把钱袋放入老杨手里。 第56节 “想托老船家一件事。” 赵启谟想这对祖孙也是热心肠人,何况他也可以给他们丰厚报酬。 “小官人有什么事要吩咐?” 老杨将钱袋揣入怀中。 “我若是天亮前还没下船,天亮后,劳烦老船家帮我报案。我是广州赵签判之弟,家兄必有重谢。” 老杨认真听着,脸上似乎也没有多吃惊,毕竟他早猜测赵启谟是官人家的子弟。 “我与巡检司的胡承信是友人,他的船恐怕也为浓雾拦阻,若是停泊于此,务必领他到王家船来。” 赵启谟吩咐小杨,他将这些事交代,以防不测。 虽然他并不觉得王鲸或者王家的人,敢拿他怎样,但凡事有准备得好。 “小久,你在这里等胡官人的船,我陪小官人过去,我去守王家船。” 老杨收人重金,予人效劳。 “多谢老船家。” 赵启谟致谢。 朝王家海船走去,回头看眼守候在旁的老杨,赵启谟想一路追踪,所求也不过是找到船,找到人。此时船是找着了,而李果,他还得继续找。 拧去袖子、衣袍上的水,整理衣领,赵启谟登上王家海船。甲板上的水手见一位陌生人上来,过来探看。 “劳通报,京人赵启谟,进见王员外。” 赵启谟已径自登上海船,声音清亮。 水手们面面相觑,有机灵的,已奔往船厅喊刘杂事。 少顷,番娃脚步凌乱赶来,见到真是赵启谟,一脸说是惊诧,不如说是恐慌。 “赵、赵舍人。” “正是。” 船上灯火通明,赵启谟笔直站着,清雅庄重。 “王员外在吗?” 赵启谟看见船厅里有个人影贴着门,挺高大的一个人。 “番娃,将赵舍人请进来。” 站在船厅后窥看的王鲸,听到赵启谟指明要找他,心想要见便见,在自己家的海船上,他王鲸谁也不怕。 赵启谟,三年前离开刺桐的那位皇族少年,匪夷所思地和李果有着极好交情。 王鲸在广州听闻过赵启谟的名字,他是位海商,社交广,消息灵通。赵启谟的兄长赵启世到广州任职签判,赵启谟则是护送嫂侄过来,没想到他人还没回去京城。 这刚将李果劫来南澳,赵启谟是如何神通广大,人竟也找上门来了? 赵启谟在番娃的引领下,迈入船厅。赵启谟脸上无喜无怒,他步伐稳健,气势凌人,不过几步,他已走至王鲸跟前。从赵启谟步入船厅,王鲸就一直在打量他,三年不见,这人仪容越发出众,不愧是个皇族,这让王鲸即羡慕又嫉恨。 “前些日子听闻赵舍人在广州,不想今日在南澳遇见,也是有缘。” 王鲸起身行礼,示坐。 赵启谟悠然入座,身上的凌人之气此时已敛起,在船厅昏黄的烛光中,他看着温文尔雅。 “我想王员外,知晓我此番为何而来。” 赵启谟微微笑着,目光扫过王鲸那张纵欲过度的脸,以及一身的金光闪闪。这三年,人与事都有不少改变,王鲸也有许多变化,年幼时还算虎头虎脑的小子,如今却长成这副肥丑不堪的样子。 “可是来叙旧。” 起先听到赵启谟找上门来,不只是番娃吓得不行,王鲸也大吃一惊。 但此时,王鲸内心的慌乱已经驱散。孤零零一人的赵启谟,他又非三头六臂,有什么可怕。 赵启谟听着“叙旧”二字,脸上神情不改,他端详船厅,闻着浓烈的沉香味,透过沉香,他还嗅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不为叙旧,李果可是在你这里?” 赵启谟不打算跟王鲸拐弯抹角,他目光再次落在王鲸身上。 此时有人推开船厅门,番娃领着两位仆人打扮的少年,将一些食物、美酒端上来。 赵启谟透过穿行的仆人,看到把着门探看的猴潘。那贼眉鼠眼的猴潘,一触上赵启谟的目光,慌得连忙将身子缩回。 “这倒是有趣,那果贼小人,自打他被赶出我丈人家的珠铺,谁知他去了哪里。” 王鲸很是不以为然,无论是用何种方式,赵启谟得以找来,那是赵启谟本事。但是他有何凭证,说李果就在他手中。 “今夜李果在澳口遭人劫走,还有一位并行者遭暴徒打伤,那人倒是无碍,只是李果不知所踪。” 赵启谟缓缓讲述,并留意到他说这事时,番娃放果盘的手,明显有过停滞,他注视番娃,番娃倒是神情自若地离开。 “哦,要我说,他这是活该。从小没爹管教,就是欠人教训,肯定是把谁给得罪。依我看不打得半死,也多半给抛到海里去啰。” 王鲸和赵启谟坐得近,他看得清赵启谟身上穿着湿透的衣服,今夜大雾,他倒不是掉进水里,而是搭着小船,连夜赶来,一路沾上雾水。 “他自幼失其怙,幼丧所亲,缺乏管教,做事鲁莽,有得罪王员外的地方,还请见谅。” 赵启谟听王鲸这么说,也只是帮李果求情。 “如此说来,你今晚来找我,是专程为李果求情?可是在求我?” 王鲸笑着,他笑起来,一张油肥的脸,反倒更显得险恶。 “是。” 赵启谟启唇吐出这个字眼,他的眼睑低垂,神情隐忍而坚毅。他目的是将李果带走,如果通过言谈交涉便能带出来,那再好不过。 “哈哈哈哈,我说老赵呀,你打小就偏心李果,他要是个女子也就罢了。他是给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为他掏心掏肺。” 讥笑的话语,非常刺耳,再加上王鲸那鸭嗓般猥琐的笑声,听得人想掐他脖子。 “比邻而居,多年见他因贫困无知,颠沛流离,任谁都有恻隐之心。” 赵启谟不觉得自己为了李果这番不辞辛苦,有什么不对。 “罢啦罢啦,你赵王孙想见他,我王鲸大德大量,让你见他。” 王鲸站起身,满身肥肉抖动,他似乎是一时豪情,或说他今晚心情特别好,赵启谟居然来求他!哈哈! “猴潘,你过来,领赵舍人去货舱。” 王鲸朝门口喊人,猴潘一直躲在船厅外偷听,直接就被王鲸给喊出来了。 千百个不愿意,猴潘也只得现身赔笑,说:“赵舍人,我领你过去。” 赵启谟冷冷看着猴潘,他看得出这人心虚,在外头偷听许久。 货舱位于海船的底舱,且是最昏暗、空气最浑浊之处。随处可见的脏污,遍布的老鼠屎,散发着难闻臭味。越往下走,赵启谟的心中的怒火越发难以抑制。他有很好的自制力,哪怕他适才恨不得掐死王鲸,他也仍能和他谈笑。但在这空气稀薄、肮脏,漆黑的仿佛像地狱的地方,他心中的愤怒像杂草般滋生。 “他在哪?” 前头的猴潘停住了脚步,他提的灯笼忽明忽暗,能通行的通道又十分窄小,不时有货物在遮挡视野,光线十分有限。 “这里。” 猴潘怯怯地说。他举灯照去。 视线随着灯光而去,赵启谟看到地上缩倦着一个人,他抢过猴潘的灯,曲膝在地,拿灯去照。 在灯火晃过赵启谟脸庞的时候,猴潘看到那样一张俊美而凌厉的脸上,有一滴泪,挂在左眼眶上,泛着冷光,十分慑人。 第59章 关扑 昏黄的灯光映在李果身上, 李果手脚缩倦, 侧身躺在地上,像一个无助的孩子那般。他双眼紧闭, 眉头锁起, 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原本白皙的脸庞,青一块紫一块, 挨靠地面的左脸颊, 更是沾染成片的血污。这些血迹来源于他额头上的伤,来源于他唇角流出的血沫。流失的血液, 也使得他额头的一束发湿润成团, 也使得他苍白的下巴, 被殷红的领子衬托。 赵启谟单脚膝地,他俯身,伸手去碰触李果脏污的脸庞,李果的眼皮微微抖动, 但没有抬起, 他眼角湿润, 显然哭过。 “李果。”赵启谟轻呼李果的名字,李果昏迷,无知无觉。 赵启谟揽抱李果,让李果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血污蹭上赵启谟那身织金锦袍。 李果的手无力垂在地上,赵启谟将它收到怀里, 这一抬一放间,赵启谟看到手指关节上有不少蹭伤,有的已结血痂,有的皮开肉绽。裸露的手臂上,也有着触目的淤青。这些伤,是反抗和被打时留下的,天知道该有多疼。 “果贼儿。” 赵启谟的唤声更为温柔,他拉过袍袖,擦拭李果脸上的血迹,脸上的伤痕也因此看得更清晰,竟无一处完肤。赵启谟无法去辨认是什么东西造成这些伤痕,却知道那不是一次打击能形成。赵启谟还记得李果小时候被他堂哥拧腮帮子,留下一片乌青。即使敷上热鸡蛋,淤青还是在他脸上停留好些天。 “他并非王家奴仆,何等猖獗,竟对他动用私刑。” 赵启谟冷冷说着,他的脸在阴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猴潘不敢吭声,退到一旁。赵启谟将李果揽抱在怀里,他抱着李果缓缓站起。站起时略显吃力。 李果比赵启谟要矮些,长得清瘦,重量要比同龄人相对轻些。但赵启谟是位养尊处优的人,平日不用干重活,最多也就拉拉弓箭,踢踢蹴鞠。 见赵启谟抱起李果,猴潘没有拦阻,他灰溜溜跑出去通报,连灯都没拿。 赵启谟要抱李果,还要提灯照明,货舱窄小,沿途阻挡物又多,赵启谟艰难前行。 在一路颠簸中,李果醒过一次,他脸贴着赵启谟肩膀,喃语:“启谟”。赵启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轻轻应着:“嗯。”李果继而便又昏迷过去,他搂抱着赵启谟的脖子,没有松开。因为发烧,李果的手臂很热,可又是怀中这份温热,让赵启谟焦虑的心得以安抚。 李果失血,伤重,这还是体表呈现的,衣服之下还未察看。赵启谟不知道,如果他来得迟的话,李果会不会就在这底舱里缓缓死去,身体逐渐的冰冷。 这是赵启谟所不能接受,也无法想象的事。 孩童时,怀里这人还是个扎两个羊角的调皮孩子,秋日还穿着短袖衣服,露出小胳膊小腿,敏捷地攀爬桓墙,坐在树梢,咔嚓咔嚓地偷吃梨子。 再稍微长大些,他仍穿着寒酸,清秀的脸上有双笑盈盈的眼睛,他会踩着一双破布鞋,他欢喜地追在身后喊着:启谟。 “已不知晓,与你相识,是喜是悲,抑或是孽缘。” 赵启谟挨靠着如山的货物停留喘息,哪怕他满头大汗,双臂酸疼,腿腹抽搐,他也没有放下李果。两人贴靠在一起,李果仍是亲昵搂着赵启谟脖子,偶尔他会呢喃几句,但赵启谟知道他仍是神志不清。即使人清醒过来,李果恐怕也无力行走,伤得实在太重,还流了那么多血。 赵启谟不敢多做停留,他感受到前方一股清新的气流,出口就在不远处,只要攀爬上去,便摆脱这污浊的空气和四周的黑暗。 赵启谟起身,将李果放下,背在身后。 “果贼儿,揽好。” 赵启谟把李果柔软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李果人昏昏沉沉,但似乎听懂赵启谟的话,轻轻搂住他脖子。赵启谟竭力攀爬木梯,终于走出船舱。 如所料,船舱外早有人等候,而带着李果,从底舱一层层爬上来,赵启谟的体力一时也所剩无几。 第57节 “赵舍人,我只说让你看看他,几时说让你将他带走。” 王鲸十分恼火,他想不到,赵启谟还真会将李果背负上来。那可是最底舱,一个人走出来都要磕磕碰碰,何况还带个昏迷的人。王鲸打量赵启谟一身的血污、汗水,还有仍背负在身后,搂着赵启谟脖子的李果,王鲸心中的不悦x2。 从小到大,他对于这两人那匪夷所思的亲昵,就十分反感。毕竟王鲸小时候可没少讨好赵启谟,想和这位王孙做个朋友,可赵王孙根本不鸟他,王鲸心里有气;毕竟他打小就看李果不顺眼,觉得他卑贱还张狂,始终想给他点颜色瞧瞧。 “我要将他带走。” 赵启谟神情坚定,不说废话。 “呵呵,我寻他多时,终于落我手上,还没和他好好清算清算,怎会让你就这么带走?” 王鲸并没打算让李果在船舱里死去,他想折磨李果,想摧毁他尊严,而后让他好好服侍自己这一路。回到刺桐,他会放走李果,甚至心情好,还可以给他份差事,给口饭吃。 王鲸话语一落,王九和番娃就作势要扑向赵启谟,抢走李果。 “他伤重需医治,若是出人命,岂是金银能偿还,必得一命抵一命。” 赵启谟背着李果,人退向角落,避免这些人绕后头抢李果。 “不弄死便是,弄残他,我赔得起。” 王鲸脸上挂着残忍的笑。 “赵舍人若是识相,赶紧放下,我不与你计较。” 番娃和王九正在逐步逼近,赵启谟见此情景,他干脆坐了下来,让李果躺在他身后,由他的身体遮挡。 “王员外,恐怕不知晓,巡检司的船即将到来。而我,也不是独自一人前来。” 抬眼望四周,雾气已消散许多,天际隐隐有光,这一晚,过得何其漫长,直教人精疲力竭。然而,再过些时候天就将亮了。 “天亮前,我若是没下船,自会有人去报案。” 赵启谟从王鲸脸上读到迟疑,王鲸适才要将李果怎样怎样的嚣张气焰,瞬间遭打压。 “我现下就将船开走,等官兵来了,也不过是扑空。” 王鲸不怕什么报案,要报案还得跑出南澳去报案,但是巡检司如果追来了,那确实麻烦,现下,也不知道赵启谟是否在唬他。 “若是天气晴好,顺风顺水,王员外或许能在巡检船追来前,逃回刺桐,可这天气,我看着也不大好。” 赵启谟仰头看天,阴晦雾漫,不知道这轮朝阳,能驱散几分阴冷昏晦。 “李果,我必是要带下船去。” 赵启谟缓缓站起身,晨风吹拂他的衣袍,他体型不及王鲸壮硕,但是顶天立地的一个人物。 “行呀,老赵。” 王鲸服气,他打小就拿这位世家子没法子,谁让他老赵家是官人,他王家是商。 “果贼小人是你的妻,还是你的妾,你要这样为他费尽心思,虽说他脸蛋是长得不错,可不知他有何种房中异能之术让你……” “休得胡言!” 还没待王鲸说完,便得到赵启谟一声怒斥。 王鲸讪笑两声,转身对王九说:“去拿我关扑的东西过来。” 王九听令离去。 “我和你关扑,而李果,就是我这里的一件货。你赢我,我让你将他带走,你若输我……” “我若输你又如何?要以多少钱为注?” 关扑,赵启谟知晓,也玩过。京城每每有热闹的大节日,朝廷便允许商民举行关扑。任何商品都可以拿来关扑,凭借运气去获得。 而平时,是禁止赌博的,然而民间屡禁不止,尤其像王鲸这种人,赌博只怕是他最喜爱的活动。 “不以钱为注,你若输,便划上一刀。” 王鲸解下腰间的番刀,拔出刀来,展示锋刃。 “可以。” 赵启谟几乎随即便答应,他不确定巡检司的船会不会来。如果不能及时赶来,他将带不走李果。 同理,王鲸也在想,他能否在巡检司的船追及到前,逃回刺桐。甚至不考虑巡检司,赵启谟本身便是个极大的麻烦。 此时对于李果,王鲸已经不执著,但是他不会便宜赵启谟的,想带走人,行,按他的规矩来。 王九将关扑用的铁碗和六枚古铜钱拿来,王鲸让他摆在赵启谟跟前。 而后,王鲸像赵启谟那边,直接坐在地上,他把手中的刀举起,冷笑问着: “一会谁来给赵王孙划一刀?” 猴潘和番娃都退开,王九接过刀,得意说:“我来。” 赵启谟淡然处之,他伸出右手,挽起袖子。 “你先我先?” “你先。” 王鲸一双小眼睛眯起,绽着精光,他别的不行,赌博可是十分在行。 赵启谟用修长的手指,捡起碗中的古铜钱,一枚又一枚。六枚入手心,他捏着铜钱,略作停顿,而后手一松,将铜钱撒入碗中。铛铛铛铛,铜钱在碗中跳动,待它们停止,平躺在碗底,王鲸连忙凑过去看:二枚正,四枚反。 胡瑾领着两艘巡检船,将近二十个手下,在天蒙蒙亮时,抵达南澳港口。 这一路一路浓雾使得他迷途,本打算折回去广州,又不死心,觉得大雾天,过往海船可能停泊在南澳。 也就是赌一把,先不说找李果,连赵二郎也丢了,这事已非同小可,不容一点耽误。 不想,胡瑾刚抵达南澳,便有一位渔家少年跑来跟他说赵启谟在王家船上,吩咐他如何如何,在此等待。 胡瑾“哎呀”一声,领着士兵像疯狗般扑向王家船。 此时天已差不多都亮了,一队官兵冲来,胡瑾还在前表率,奋臂大呼,士兵们极受鼓舞,也啊呀呀地叫着。 突然,他们的上司停下脚步,举剑的手停滞在半空,像石化般。 只见前方,走来一位疲惫不堪的紫袍少年,他背上还背着一个人。 而就在紫袍少年身后,一艘巨船正在慌乱地张帆逃离。 “愣着干么!快回去,还不追!” 胡瑾转身,撒腿狂奔,奔往他们适才停泊巡检船的地方。在他身后,跟随一群仓促奔跑的士兵,一时竟像母鸡带群小鸡。 第60章 烟雨百澳 “小官人, 人我帮你背着吧。” 小杨挽起袖子, 想帮忙。他身强体健,背个人不成问题。 赵启谟脚步缓慢, 脸色苍白, 模样狼狈, 他身上有多处血迹,尤其左手臂上, 暗红一片。然而这些血, 也不知道是这位小官人的,还是他身后背负之人的。小杨想真是歹毒, 那位昏迷的人, 脸上青肿, 还糊着血,也不知道遭了多少罪。 “不必。” 赵启谟启唇轻语,他额头上渗出冷汗,目光看着有些恍惚。 “还是让他帮你背着, 快放下吧。” 老杨想这位世家子性子还挺倔, 看他脚步虚晃, 说不准一会便栽倒在地。 赵启谟这才停下脚步,松开双手,将李果从背后放下。小杨接过李果,搭在后背,他背起李果走在前方,步伐稳健。赵启谟得以卸下重负, 竟是瘫坐在地上,他疲惫不堪,脸色难看,老杨觉察出异样,问他:“小官人,哪里受伤了?” 听到这话,赵启谟才低眼去看搁放在大腿的左手,血液渗染袖子,因为穿得是紫袍,看得并不明显,然而仔细端详,会发现露出的衬袍袖子,鲜红一片。 “不能耽误,得快去找个郎中。” 老杨赶紧将赵启谟搀起,他已发现这位小官人伤得不轻。现下一个昏迷,一个虚脱,也是棘手。 “老船家,此地应有馆舍,你可知在何处?” 赵启谟望向前方,是一处居民聚集区,必然有馆舍。 胡瑾的船追着王家船离去,还不知几时返回,而李果伤成这样,自己现下身体也不大舒服,需找个地方安置。 “就在前方有家舍店,我领你过去。” 老杨想搀扶赵启谟行走,赵启谟摇头拒绝,他打起精神,迈开步子,跟上小杨。老杨则随在赵启谟身后,看着他步子迈得大,可人也有些头重脚轻,真担心他一会昏迷,也不省人事。 南澳,有百澳之称,此地澳口众多,日夜有渔船、海船到此停泊。此地原本只住些渔户,自给自足,随着日渐频繁的商贸,渐渐有酒肆,有舍店,有食店,也有妓馆。 老杨带着赵启谟来到一处舍店,赵启谟赁下一间房,还吩咐店家烧火盆,煮热水。老杨看他思绪还很清晰,想着大概无碍,便也就差遣小杨去唤郎中,自己则出去看船。 清晨,雾气并未消散,整个天空也为乌云笼罩。天气阴冷,海风低沉呜咽,老杨直觉是要刮大风。赶紧去看看自家的船拴好没有。 赵启谟这边,李果已安然躺在床上。他一身脏污的衣物,被赵启谟小心翼翼脱下,堆放在一旁。在为李果脱衣时,赵启谟也顺便检查衣服遮掩之下的伤,体无完肤,简直触目惊心。从背部,到腰间、腹部、大腿、手臂等,无一处不呈现出淤青,这些伤看着像似用木状的工具击打,下手很重。赵启谟轻轻碰触李果乌青的肩膀,把他披散在肩上的发,收拢到耳边。赵启谟未曾见过将一个人打成般惨状,他想李果挨打时该是有多痛苦,有多恐惧。李果虽然卑贱,可他也会痛,也会哭,是何等冷血,要这般凌虐他。 哪怕此时躺在床上,毫无意识的李果,他仍是将手脚缩起,想将自己卷成一团,这是人受外部打击时,无助寻求保护的姿势。这样的模样,令人心疼。 他独自一人被丢到货舱底下,在那漆黑、肮脏的环境中,想来也曾绝望地哭泣过。 赵启谟拧起湿巾,擦拭李果的脸庞。稍微碰触到李果额头那道伤口,李果便疼得皱眉,说着含糊不清的呓语。赵启谟停下擦拭的动作,他安抚李果,用手轻拍他的肩。 脸庞、脖颈、还有因沾染血液粘成团的发丝,甚至是脏污的十指,赵启谟逐一擦拭。赵启谟从未伺候过人,但他动作细致,十分有耐心。 李果偶尔因为疼痛,会稍微做反抗,大多时候,他都很安静。 水盆里的清水,逐渐发红、浑浊,房中的血腥气也越发浓烈。赵启谟端起水盆,将污水倒往屋外,换上清水,再端回房中。 躺在床上的李果盖着被子,原先脏兮兮的脸已擦洗干净。他的睡容祥和许多,先前紧皱的眉头,也得以舒展开。 赵启谟手捂李果额头,仍是烫手。李果仍在发烧,万幸的是,他额头上那道口子血液凝结,不再流血。 小杨去唤郎中,还未回来,恐怕那郎中住得远,一时半会还来不了。 赵启谟解开香囊、佩玉,取下革带,他脱去穿在最外层的紫袍。紫袍之中,是一件香色的褙子,褙子里边还有件白色的衫子,这衫子里边,还有件黑色贴身的上衣。他穿得多,也讲究,衣服一重一重,不似李果,单穿一件夹棉的褙子,褙子内便是贴身的衣裤。 织金的紫袍平放在椅子上,而后搭上香色的褙子,赵启谟外穿白色衫子,他挽袖查看自己手腕上的伤。 那是一处刀口,横切在手臂上,皮肉外翻,几乎深可见骨。 看着它,赵启谟额上的冷汗再次渗出,他心里也是慌张。他从未受过这样严重的伤,他自小受到很好的保护,连磕过、碰过都不曾。 先前只着急将李果背下船,并未留意自己伤成怎样,也忽略了伤口的疼痛,此时看到,才觉心惊胆战。 咬牙忍痛,拿巾布沾水,沿着刀口将血迹拭去。而后,想撕裂褙子,撕出条状,好包扎一番,奈何衣物料子太好,又结实又柔韧,根本撕不开。最终只得捡李果的腰带,用水洗净,缠在自己受伤的手臂上,姑且做止血用。 第58节 做完这些,赵启谟爬上床,挨着李果躺下,他没拉李果被子,只盖着一件织金锦袍。 昨夜一夜未眠,长途奔波,又被雾水一身浇泡,本已寒气入体,再兼之在船舱背负李果劳累,再兼之被划伤手臂,失血许多,这番痛苦叠加之下,向来养尊处优的赵启谟不只是疲惫不堪,四肢酸楚,他还头晕发烧。 躺在床上,赵启谟挣眼望着窗外,不知何时起,外头烟雨蒙蒙。 听着雨打屋檐的声音,赵启谟昏昏欲睡,但他还是强打精神,想让自己保持清醒。 赵启谟的身边,李果安然睡着,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赵启谟低头打量李果,李李果脸上带伤,模样可怜,惹人怜悯。哪怕是在伤病中,李果的模样也颇为动人,他眉尾细长秀气,睫毛浓密,有着小巧、轮廓精致的鼻子,双唇则因为发烧而呈红,像似咬了胭脂。赵启谟的手抚上李果脸庞,他用手背轻蹭李果淤青的脸颊,目光则是落在李果的唇上。 在每个落海的梦境中,这样一张脸,总是在眼前放大,仿佛就将贴上来。赵启谟此时,已明了梦中那份神秘而浮荡的情感。可他并不慌张,也似乎没那么恐惧,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收回。 什么都没开始,什么都不会结束。 一路被拖进深处的货舱,途中李果曾醒来,并且竭力挣扎,因此没少挨王九和猴潘的拳打脚踢。待李果奄奄一息,两人才丢弃李果,满意离去。这两人离去同时,也带走唯一的光线。 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李果躺在地上无法动弹,他或许哭了,或许没有,李果分不清脸上是血是泪。他虚弱得无法去崩溃地嚎啕大哭,只是似有若无地抽泣。 人在孤立无援,病痛难受的时候,特别脆弱,李果多希望能有个人来救他,然而他知道无望。他在王鲸船上,王鲸船在海上。没人知道他被王鲸劫走。 李果缓缓将手脚缩起,用手臂把自己抱住,像似有人在拥抱他,庇护他。 迷迷糊糊中,许多往日相熟的脸庞在眼前晃过,有娘、有阿七、有果妹、有小孙、有掌柜,还有瑾娘,还有启谟。 唯有启谟的模样从年幼到年少,在瓦肆,启谟说:有何不可,他一把折伤王鲸的手臂。端坐在楚和茶坊里的启谟,他说:你果贼儿,不会一辈子当伙计。 李果想着赵启谟的脸,想着他午后出现在珠铺的情景,暖暖的晚霞,洒在他身上,赵启谟脸上绽出笑容。 这仿佛便是药了,能缓和李果身体的疼痛,安抚他的心。 然而李果并没有得到平静,伤情在加重,他发烧、难受,昏昏沉沉,神志不清。混乱中,他觉得有人在搬动他,有股很好闻的气味,将他环绕,一堵厚实暖和的背,在承载他。 熟悉的气息,令他安心,他想起这是赵启谟身上的龙涎香。可是他已力乏得挣不开眼睛,只能用微弱地声音唤他:“启谟。”那人轻轻回着:“嗯。” 李果搂抱住他的脖子,将脸贴靠在他肩上,嗅着他衣服上的香气,李果安然、宽心,陷入昏迷。 是启谟,是他陪伴在身边。启谟,有他在就好。 店舍外的雨越下越大,哗哗响着。李果侧卧在暖被中,昏沉沉睡着。他的身后躺着赵启谟,赵启谟胸挨靠李果的背,隔着被子搂抱李果——失血低温下,不自觉地趋热动作。两人头挨着头,背贴胸,睡在一起。赵启谟的身上还披着那件织金紫袍,远远看去,像用着他的锦袍,将自己和李果裹在一起。 “吱呀” 房门被胡瑾推开,胡瑾身后站着宛如落汤鸡的小杨,以及一位背医箱的老郎中。 “嘘。” 胡瑾将食指放在唇边,他脸上带着揶揄的笑,他捻手捻脚,领着郎中走入房中。 第61章 风雨夜的相偎 胡瑾手放在赵启谟身上, 轻轻将他摇醒, 启谟睁眼起身,身上披的紫袍滑落。他穿着白色的衫子, 袖子上渗透着斑斑血迹, 胡瑾一眼便瞧见, 着急问他:“赵舍人,你受伤了?” 赵启谟坐在床上, 看着胡瑾和一位老郎中, 还有房门口站的小杨,他恍惚的神情一晃而过人, 此时已有八九分清醒。 “胡承信, 那王家船拦下了吗?” 说着他便要下床来, 双脚踩在地上,还没站起,便觉眼前眩晕,胡瑾急忙将他扶住。 “自然是拦下, 先别说这些, 你坐好。” 胡瑾抬起赵启谟流血的左手臂, 拉起袖子,见上头绑着布条止血,那布条已经渗满血液。胡瑾神色一滞,问:“如何受伤?王家那死胖子喂了狗胆,连你也伤?” 赵启谟的伤手被胡瑾递给老郎中,老郎中拆上头缠的布条, 他动作慢悠悠。 “我手臂无碍,止血缝合便好,倒是李果,我抱走他时,他躺在血泊中,他额……” 缠裹的布条有小部分沾粘在伤口上,拆开时,扯动伤口,赵启谟疼得眨眼睛,话语也戈然而止。 “他额头上有条二寸长的裂口,失血严重。我查看他四肢、腹部,均有打击的痕迹,体表伤倒无妨,恐有内伤。” 缠过的布条全部拆走,赵启谟的伤口呈现,足有三寸,切口平滑,很深,胡瑾一看便知道是刀伤,而且刀子还非常锋利。 “你先别管李果的伤,郎中在,让他仔细瞧瞧,倒是你这伤,我看分明是刀割,谁割的?” 胡瑾相当生气,在他地盘上,王家那个死胖子敢这般造次,他打李果也便罢了,李果只是个贫困的孤儿、浮客,可这赵佥判的弟弟,堂堂的世家子,赵家人,也是他一介商人敢胡来的? “我晚些时候,再和你细说。” 赵启谟此时疼得厉害,那老郎中正拿药水浇他伤口,他咬牙强忍。此时小杨已唤进来,让他去端水、点烛。 “医箱中有针线,你先净手,再把它取出给我。” 老郎中连胡瑾也差遣,他一个慈眉善目,说话温吞的人,话语却很有分量。 待胡瑾将针线取出,老郎中又要他将烛火端来,而后把针在烛火里慢慢烤。赵启谟看着便知道,一会是要缝合伤口,他这人怕疼,往时毕竟很少有疼痛经验,一会缝合,他是不敢看,只能尽量把手臂放松,将脸别到旁边。 “把这个咬上。” 胡瑾递给赵启谟一个木咬器,老郎中医箱里工具倒是齐全,赵启谟摇了摇头。 老郎中一点也不客气,慢慢悠悠地扎针,扯线,一针一针,一揪一揪,跟在受刑似的,疼得赵启谟脸色苍白,冷汗直落。 慢工出细活,终于缝好,伤口用细麻布缠上,赵启谟得以解脱。赵启谟起身站在旁边,此时胡瑾已将李果从床里边挪出来,他打量李果的脸,怒骂着:“多好的一张脸,打成这样,还有没有王法!”仿佛不打脸,便有王法了。 老郎中悠然检查李果身上的伤,把他贴身的衣服、裤子都扒了,待老郎中到处细细看过、摁过,赵启谟连忙将被子拉上,遮盖李果。 “额头这伤口还是得缝,你们谁上床去,把他抬起身来。” 老郎中怕一会病人疼痛醒来,胡乱挣扎,就麻烦啰。 赵启谟登上床,将李果抱起,让李果依靠在自己肩上,发烧难受的李果往赵启谟身上蹭了蹭,赵启谟低语:“别动。”仿佛是魔咒般,李果又安静下来。 “铰剪。” 老郎中对胡瑾使唤,胡瑾守着医箱,抛过一个怨念的小眼神,乖乖递上把铰剪。 老郎中接过铰剪,咔嚓咔嚓剪掉李果额前的一撮发。而后,才开始缝合伤口,扎上第一针,还没扯线,李果便疼醒了。也好在他发烧,浑身滚烫,烧得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抱着他的人是赵启谟,竟也不挣扎不反抗,有气无力说着:“启谟。”赵启谟伸手捂住李果眼睛,轻声安抚:“别看,不疼。”这分明是诓人,老郎中那手法,可是相当疼。李果乖乖地偎依在赵启谟身上,他侧着脸,嗅吸赵启谟身上龙涎香的气味,有一两下实在疼得难受,他还用手指去挠赵启谟袖子。老郎中慢吞吞地缝合,赵启谟直觉比适才缝合手臂的过程还漫长。 缝合好,老郎中问李果有哪里特别疼,胸口会闷吗?胃会绞疼吗?手脚还能活动吗?李果烧得没剩几缕神智,只是摇头。 老郎中写下几帖药方,从医箱里取出一瓶药水,对赵启谟说:“滴在手心,搓热,再涂抹到淤青处。” 赵启谟接过药水,点点头。 胡瑾送走老郎中,顺便差遣手下去抓药。老杨过来和赵启谟辞行,说外头刮起大风浪,他们祖孙打算明儿回去,如无其他差遣,他们便去守船了。 舍店里,李果仍是昏睡,赵启谟坐在床旁,为李果擦药。 李果长得清瘦,虽说不至于皮包骨,可身上也没有多少肉。他小时候渡过一段挨饿的日子,这家拿个瓜那家顺个梨,没少被人驱赶责骂。到后来不至于穷得一天只能吃一顿饭,可生活不宽裕,吃着别人家的剩菜剩饭,也渡过一段日子。赵启谟离开刺桐的时候,李果的日子过得算是好了,有工钱拿,吃用也还够,也是那之后开始蹿个,个头是拔高了,人倒瘦得很。 同样一条命,有的富贵荣华,一生足不沾尘;有的俯身泥泞,挥汗如雨,手足并用,也不过求得一餐。赵启谟懂得这个人世,却仍是为李果不平。 要是李果有父兄,有家族撑腰,王鲸根本不敢这么欺负他;要是他三餐也有鱼有肉,也不至于瘦成这样。 将滴在双掌的药水搓热、匀开,赵启谟抬掌,轻轻捂在李果腹部的一处淤青上。今日天气恶劣,又因伤情耽误,还回不去广州。待回去,再找个好郎中,给李果瞧瞧伤。 涂好药水,赵启谟把李果盖得严实,正在整理被子,突然听身后说: “赵舍人,外头刮风大雨,好多食店都关了,只买得一些鱼粥,凑合吃吧。” 胡瑾提来食物,用一只陶钵装着,摆在桌上,还冒着热烟。 “多谢胡郎。” 赵启谟起身致谢,他早已饥肠辘辘。 “现下是走不了,待明日风停再回去。” 胡瑾摆摆手,以示客气。他自己搬来张椅子坐下,翘着腿,看着还挺悠闲。 “那王家船……” “我要他船抛锚、停泊在港口,唤几个手下守着,王家死胖子看着挺横,可这种天他也没处跑。” 胡瑾回想起王鲸不可一世的样子,还有些恼火。 “可惜,抓他回去恐怕也不过赔点汤药钱,拿他没办法。” 胡瑾叹息,可怜李果没爹没兄,没有个刺桐亲戚帮他出头,白白让王鲸欺负了。 “他对李果动用私刑。” 赵启谟不能忍受把李果打成这样,现在还不知道伤得有多重,李果还未清醒。 “他们往时在刺桐多有纠葛,照那死胖子所言,李果逃来刺桐前,曾串通番人将他打了一顿,有多人能证言。” 胡瑾自然是询问过王鲸,为什么他一个有头有脸的海商,要劫走李果。 “你手臂的伤是怎么回事?如是王鲸所为,那他逃不过杖责。” 胡瑾仍在在意赵启谟手上的伤,回去他可怎么跟老赵交代,虽然这是小赵自己不听话。 “关扑。” 赵启谟想是瞒不住,只得直说。 “关扑?” 胡瑾瞪大眼睛。 片刻后,经由赵启谟简略的陈述,胡瑾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般说来,你和王鲸赌博,赢得李果,李果是你赢来的?” 胡瑾摸着光滑的下巴,贼贼笑着。 赵启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他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要将李果带走。现在想来,所作所为实在偏离礼教,可不能让兄长知晓。 午后的南澳昏天暗地,暴风狂雨,赵启谟在刺桐住过,同样是海港,他知道这是台风来了。 到夜晚,闪电如雷,噼噼啪啪,将昏睡一天的李果惊醒。李果手脚挥舞,慌乱哭叫着:“不要。”卧在一旁的赵启谟连忙起身,安抚他:“莫怕,是打雷。”四周漆黑,李果看不清赵启谟的脸庞,但他辨认得出声音,他欣喜问:“启谟,这是哪里?”赵启谟想他昏迷许久不晓事,刚醒来,人还很迷糊。 “你安心睡,这是南澳的一家店舍。” 赵启谟轻声低语,将被子拉回李果身上。 “启谟,我想是做了噩梦,梦见被王鲸和猴潘他们一顿打。” 李果将身子往赵启谟身边挪,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白日烧的炭火想是熄灭了,被外真是滴水成冰。 “嗯,你身上有哪里十分疼吗?手脚还能动吗?” 赵启谟想他果然是迷糊的,还没有十分的清醒。 第59节 “都疼,原来,那不是梦呀。” 李果缩缩手脚,又将身体卷起来,他的声音失落,竟像要哭出声来。 “你不在的,我又在做梦,我想是还在船舱里。” 说着便是一阵抽泣。 赵启谟心中揪疼,将李果揽抱入怀,安抚着:“胡承信把王鲸抓了,整船的人都扣下来。” 李果在赵启谟怀里蹭了蹭,喃喃说:“可是我看不到你,黑漆漆的。” “那是没点灯,你躺好,我去点灯。” 赵启谟笑着,爬起身,他想离去,李果却拽扯他袖子。 “灯亮起,你便知道是我,这也不是梦。” 赵启谟将李果的手指拉开,他下床去,在黑暗中摩挲,找到火折,却怎么也烧不出火来。风雨夜,火折受潮。 “启谟。” 李果在焦虑喊着,他昏迷前便是在黑漆漆的船舱,醒来仍见不到丝毫光芒,他的心中十分恐惧。 “我在。” 赵启谟无奈,摸回床,他揽着李果,躺回被中。 李果的身体不像先前那么滚烫,他烧退许多,但体温还是比常温高。他的手臂搂着赵启谟脖子,人偎依在赵启谟怀中,这是一个相当亲昵的动作。然而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赵启谟想他病得迷糊,不忍将李果推开,反倒将手掌轻轻贴在李果腰上。 “启谟……” 李果的脸庞在赵启谟脖间、脸庞轻蹭,像讨好的小狗般,温热气息在赵启谟耳际萦绕。不只是用身体蹭,他还伸手去摸赵启谟的鼻唇,像似要确认他真得存在般。 黑漆中,有温热、柔软的东西贴在赵启谟的嘴边,等赵启谟反应过来,李果已趴在赵启谟身上,正动情的亲吻他。李果只穿着最贴身的衣物,赵启谟也只是一件衫子,两人身体契合,一时连赵启谟也觉得,自己像似又发起烧来。 窗外的雷电已停止,风雨声萧萧连夜。 第62章 忘形之交 晨曦初绽, 一夜风雨洗刷, 空气分外清新。舍店主人,早早拿起工具, 在外头扫落叶, 竹帚刮过石阶, 沙沙作响。 李果一夜好眠,到此结束, 他睁开眼睛, 先是觉察天亮,继而, 才发现自己趴在别人身上, 那人身体很温暖, 而自己大概因为太舒服,手还揽着对方的腰。 将头抬起,入目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剑眉高鼻, 双唇微抿, 有几缕凌乱的发丝, 落在他赤裸的脖颈。 李果顿时如遭电击,慌乱得不行,他发现自己趴在赵启谟身上,而他只穿贴身的衣裤,赵启谟也只是穿件白色的衫子。 几乎在震惊的同时,昨晚的记忆也如洪流般涌来, 李果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此时哪还顾得去疑惑,他怎么逃出王鲸的船?怎会和赵启谟在一起?脑子不停重复昨夜他抱着赵启谟一顿啃的情景,而启谟还还亲了他。 虽然赵启谟只穿着衫子,但他衣服上仍有淡淡的龙涎香味,李果嗅着属于启谟的气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端详赵启谟的五官,李果一时心跳失律,头晕炫目。抬手摸额头,碰触到缝合的伤口,疼痛感袭来,这才让李果冷静许多。他小心翼翼、试图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赵启谟身上爬下,刚把脚挪开,身体支起,赵启谟的眼睑颤动,已觉察,果然随即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李果目光闪躲,赵启谟眸子黑亮,坦荡直视。他支起身体,坐在榻上,觉察自己的领口松开,不慌不乱地整理领口,系牢衣带。 “四肢可还好?能运转自如吗?” 赵启谟声音平缓无起伏,似乎他根本就不知道李果趴他胸口睡了一晚,及昨晚他们拥吻的事。 “都都能动。” 李果除去遍体鳞伤,每块骨头都疼外,手脚并没被打残。 “可有哪里疼?” 赵启谟躺靠在床上,他头微微偏侧,抓拢散落在脖颈的发丝,李果盯着他英气的下巴,线条优美的唇,吞咽口津说:“不不疼。” “快躺回去。” 赵启谟回过头,只见李果抱着膝盖坐在角落,把脸埋在双膝。他赤脚薄衣,毫无自觉,心中不安。 “好。” 李果胡乱拉被子,把自己盖住,连同脸也蒙上。他脸又红又烫,像似发着高烧。 “启谟,我怎么在这里,可是你救了我?” 李果蒙在被中询问,在此情此景下,他一见赵启谟,就不由自主地羞赧。 “和你一起的伙计说是你仇家劫人,又得知王家船停泊在港内,便猜测是王鲸所为。” 赵启下床,衣物窸窣,李果拉开被子,偷看赵启谟的背影。他隐隐记得,曾伏在赵启谟背部,亲昵搂着他的脖子。躺在床上仰视,赵启谟的背影高大,身材挺拔,李果见他安然套上褙子,系结好带子,又在褙子外,套一件宽大的紫袍。看他振衣袖,扯衣领。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却让李果胸口一热,仿佛他们昨晚亲密无间,做了不可描述之事,清早,启谟下床穿衣。 “那,那你怎么把我救下?” 李果回想先前遭受的折磨,仍心有余悸。 “我去找王鲸,让他将你放了。” 赵启谟低头扣结革带,他的左手有伤,动作多有不便,显得笨拙。 “死鲸……王鲸,他有刁难你吗?” 李果觉得不会那么简单,王鲸想折磨他,让他屈服,任由王鲸做那种事,根本不会轻易放人。此时回想王鲸的意图,真是令人作呕,李果打死也不从。 在港口长大,李果知道航海途中,因为缺乏女性,有些人便有那种嗜好,他听闻过。 想着怎能做那等伤风败俗的事,却又去看赵启谟,看他英拔的身姿,厚实的背,革带系绑的腰身,心口又是一热,李果觉得自己定是失血严重,才这般神志不清,胡思乱想。 “起先不肯,后来听闻巡检司的船追来,才肯放你下船。” 赵启谟平缓讲述,他隐去自己左手的伤,他并不想让李果知道。 “启谟,我做梦都想着你能来救我,还好有你,否则我早晚被人打死。” 李果说至此,回想起那些棍打脚踢、辱骂耳光,饶是他这样糙实的人,身子也忍不住抖颤。 “往后,做事三思,不可图一时之快。此次是万分侥幸,得以当夜救出,若是耽误一至二天……” 赵启谟穿戴整齐,回过身来,在他看来,李果此番遭遇,王鲸自然是理亏,行为暴虐,令人发指。然而李果不知深浅,便去报复,也有些鲁莽。 “启谟,我知错了。” 李果听得脸上惨白,若是耽误一至二天,还不知道王鲸要怎么折辱他,那必然是生不如死。 “错不在你。” 赵启谟并不觉得李果错了,他受到欺凌,难道去责怪被欺凌者竟敢反抗? 李果听着,眼角湿润,他忍住没让泪水滑落。猴潘和王九都说他活该,因为他下贱不驯,在虐待谩骂中,李果几乎以为真是如此,然而赵启谟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 “你昏睡多时,想必腹中饥饿,我这就去食店买些吃食,果贼儿,可有想吃的东西?” 赵启谟坐在床边,居高临下看李果,他的神情特别温柔,以致李果看得失神,痴痴说:“都好。”启谟买的都好吃。 赵启谟走出房间,离开店舍,他脸上的温和笑意消匿不见,甚至显得冷峻。 昨夜李果亲吻他之事,赵启谟自然记得,他不确定李果于迷糊之际,是否还有记忆。 也许有,也许没有。 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心思,那便是绝无可能。 李果在病中,着实不忍在此时对他冷漠,何况,此生,恐怕也唯有这些时日,能与他相伴。 此时的李果,挪动身体,趴在原先的赵启谟卧处,那地儿似乎还有他的余温。李果仍在想昨夜的事,他后来有些记不清,只记得启谟也吻他,可是记得不真切,恐怕是自己幻觉。他对启谟这番心思,可千万不能让启谟知道。他得小心翼翼掖着,藏在内心深处。 清早,李果正小口吃着米粥——赵启谟喂他,李果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线。胡瑾突然闯进来,有气无力说:“王家那死胖子跑了!” 昨夜台风,想着王家船出不了航,胡瑾那帮手下纷纷回去睡觉,没人守船。到凌晨时,胡瑾出去查看,那会台风还未消停,赶到海边一瞧,哪还有王家船的踪影。 居然不顾危险,迎着狂风暴雨出海。 王家那是巨船,专门跑海,不容易掀翻,胡瑾的巡检船很小,跑得快,可惊波骇浪中,有进就无出。 胡瑾不甘心,追了一段路,想着再追就出岭南界,超出管辖范围,这才折回。 “如何跑了?” 赵启谟放下汤匙,冷静询问。 “他昨夜顶着台风出航,这是在夸赞我胡瑾猛于台风吗。” 胡瑾颓然坐下,说着自嘲的话。 “启谟,我自己来。” 李果从赵启谟手里拿走汤匙,他捧着碗,慢慢勺粥吃。 似乎李果也很平静,胡瑾看着他,心里有愧意。 “唉,我这番出航,真是虎头蛇尾,一事无成。” 胡瑾仍在责怪自己。 “胡官人,不怪你,王鲸强横惯了,即使押去司理院,也奈何不了他。” 李果心里清楚,他是被白打了。 “李果,有件事你倒是可以放心,他下遭再不敢到广州来。” 胡瑾说到这里,才露出笑容。 “嗯。” 李果点头,他早知胡郎仗义。 午时,赵启谟、李果跟随巡检船返回广州。海风大,深秋天又冷,李果只穿身单薄的衣裤——他的褙子沾染血迹,脏污不堪,不能穿。赵启谟见状,脱下自己的紫袍给李果。赵启谟说:“你披上,我衣服穿得多。”李果接过,套上紫袍,将自己缠住。他和赵启谟坐得开,然而一路他都在偷瞧赵启谟,还以为没被发觉。 赵启谟想,昨夜的事,李果显然记得,赵启谟心里也有些慌乱。 船逐渐挨近广州,一夜未归,擅自出海,单是这两样,赵启谟回去便得挨兄长责备。 “赵舍人,昨夜见你出航,着急下,派人告知赵签判,你回去若是挨训,可不要怪我。” 胡瑾这是无奈之举,当时那种情况下,若是赵启谟有个不测,追究起来,胡瑾知情不报,还不拿他问罪。 “不会。” 赵启谟摇头,他早知道回去会受训责,出海前就已知道。 “可得好好跟你兄长说说,让他不要过于责怪你。你这是义举,为救友人,不顾自身安危。” 胡瑾是个武官,他的观念里冒性命危险去救人,便是义举,是英雄豪气。然而他并不知道世家门第不这么想。 第60节 赵启谟看眼卧躺在船舱中的李果,想他是睡着了,听不到,这也好。 “我自会和兄长分说。” 赵启谟这不过是敷衍之话。他和李果,说好听点是忘形之交,不顾忌身份地位,而去结交;说难听点,是自甘堕落,与下人为群,荒诞不经,逆情悖理。 船到广州,赵启谟要抱李果,胡瑾拦阻,用手指戳着左臂,示意赵启谟有伤。于是李果由胡瑾背负,胡瑾将李果送到四合院,并派人去珠铺通知人。此时,赵启谟已自顾往城东走去,他穿着香色褙子,失了紫袍,左手臂上掩着刀伤。 第63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院门大开, 内知站在门外探看, 一见赵启谟回来,急忙高呼:“二郎回来啦”, 顿时一窝蜂涌出许多人来。赵启谟一看这架势, 就知道自己一夜未归, 把兄嫂急坏了。 赵启世在院中等待,他一身燕居服, 今日又非沫日, 显然是在宪司那边告假。 “我擅自出海,让哥哥担心了。”赵启谟走过去行礼。 两位兄弟, 相貌有七八分相似, 但启世的性情要比赵启谟更严谨几分, 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赵启世见弟弟只穿着褙子回来,遗失紫袍,头发还有些凌乱,不成体统, 但他只是淡淡说句:“进去吧”。 赵启谟不再多言, 跟随兄长, 静静回厅堂。此时,早有奴婢去内房通报签判夫人、有奴婢去烧水、去做饭。等候一夜的宅院,又运转起来。 “叔叔回来了?” 佥判夫人在婢女随同下,匆匆赶来,见到赵启谟狼狈的模样,显然很吃惊。 “惭愧, 让哥哥嫂嫂担心。”赵启谟起身行礼。 “叔叔快去梳洗,有什么事,迟些再说。” 佥判夫人见自己丈夫严厉不语的模样,帮赵启谟开脱,又召唤女婢,去服侍。 “他自去梳洗,我有话问他。” 赵启谟起身离去,赵启世跟上,他这弟弟,听闻在京城便惹过事,起先他这个哥哥也不相信,毕竟启谟平日行事端正,现下他倒是信了。 这一跟就跟到赵启谟寝室,女婢帮赵启谟脱衣物,赵启世坐在一旁拿话问启谟:“你那位刺桐友人得救了吗?” 想是胡瑾派去通报赵启世的人,早将赵启谟去救李果的事说得一清二楚。赵启世才知道,启谟是为了一位故友。 “已救回,胡承信也回来了。” 赵启谟自己摘下巾冠,女婢在旁慢条斯理地脱他褙子。 “叫李果?可是三年前,你看海大鱼落水,前去救你的邻家孩子?” 赵启世听老赵说过这件事,而赵启谟在刺桐友人很少,何况是个伙计,大概就是这个孩子。 “是他。” 赵启谟不去惊诧兄长知道李果,刺桐生活那段时光,赵爹常提起。甚至赵启世也知道,赵启谟教过这个叫李果的贫家子读书。 “好了,下去吧。” 褙子已经脱去,赵启谟扯过袖子,不让女婢解他衫子。 赵启世眼尖,一眼发现衫子左袖上有血迹,冷冷说: “把他衫子脱了。” 女婢听令,加快手中动作,衫子被脱去,呈现绑着细麻布的手臂,那细麻布上还沾有血水。 “这伤是怎么回事?” 赵启世安坐在椅子上,神色不改,不过语调明显提高。 “是刀伤,已让郎中缝合、包扎。” 本想遮掩,还是被发现,赵启谟老老实实回答。如果他有十分怕老爹,那就有六分怕老哥。 “如何受伤?” 赵启世进入仕途,手中办案无数,他不只眼尖,还很会揣度他人心思。 赵启谟一阵沉默,这事实在没法说。 “若是他人伤你,我自不饶他;若是你与人互搏,我也不饶你。” 赵启世这话,听得女婢收拾衣物的手一抖,他声音冷厉,寒气逼人,往时佥判官人虽不爱笑,但言语温和。 “与人互搏。” 赵启谟一阵沉默后,终于还是开口承认。他这人错便是错了,在父兄面前,他也不擅长遮掩。 “此事,我必然如实告知家父。” 和人打架斗殴,犯老赵家大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毁伤,赵启谟刚蒙学那会,就该懂得这个道理。 “去唤秦大夫,让他即刻过来。” 赵启世看向门外,朝站在门外的仆人说道。门外两位仆人端水、拿巾,见官人言语严厉,不敢进来,内知也候在门外等待差遣。“老奴,这就前去”,内知领命离去。 “太母让我务必将你看顾好,可如何跟她交代。” 赵启世轻轻叹息,现下还没拆开伤口,不知道伤成怎样,即将回京了,却要带着伤回去,他做为兄长被念叨便算了,太母一把年纪,还要为这宝贝孙子心疼、难过呢。 那便不要让她知道。 赵启谟心里嘀咕,不敢说出口。 见赵启谟低头不语,想他会好好反省,又受着伤,赵启世也不好将他怎么着。 骂也没用,打更不该,他已是十七岁,该明白的道理自会明白。当然,也不能就这么轻饶他。 “回京前,你就在这屋内养伤,哪也不许去。” 赵启世留下这么句话,起身离去。 待秦大夫过来,赵启谟已沐浴更衣,默然坐在榻上。屋内不只他一人,哥哥嫂嫂也在。 “舍人,请将手臂抬起。” 秦大夫是城东有名的大夫,对赵启谟也是客客气气。 赵启谟抬起手臂,女婢过去,将他袖子卷起,一层层的卷,赵启谟穿的衣物多。终于袒露出手臂,呈现包裹的细麻布。 秦大夫剪开细麻布,他的手法轻巧,比南澳那位郎中高明不知多少。 细麻布拆走,露出缝合后的伤口,看着吓人,嫂子杜氏轻啊一声别过头去,赵启世冷静看着,问大夫:“这样的伤口,几日能拆线?” 秦大夫端详针脚,缓缓说:“缝合手法略有些粗糙,也不知用的什么药水,我这边重新抹药包扎下,四、五日后,便可拆线。” “日后若是留下疤痕,可有法子医治” 赵启世担心着,好好的一只手臂,留下疤痕可怎么好。 “也有医治的法子,官人不要着急,急不得一时。”” 秦大夫轻笑着,心想世家子是极在乎身上留下点疤痕,这伤在手臂,狰狞可怕,夏日都不好穿短衫。 秦大夫为赵启谟重新涂药,包扎伤口,并写上几帖药,细细交代如何煎药,几时服用最佳。赵启世拿走药方,出去吩咐仆人抓药。 此时房中,只剩赵启谟和他的贴身小童阿鲤,以及收拾医箱正要离去的大夫。 赵启谟见他做事细致,对秦大夫说:“我有位友人,住在四合馆,想劳请大夫帮他看病。” “是什么样的病?” 秦大夫医者父母心,看病不分贵贱。 “遭人殴打,遍体鳞伤,正卧病在床。” 赵启谟已不能离开官舍,可心里终究不放心李果。 “遭人殴打,可大可小,我午后无事,正好去看看。” 秦大夫把医箱背起,就要出发。 “阿鲤,你领秦大夫过去。” 赵启谟差遣阿鲤。 李果从南澳搭船回广州的路途,因为病倦,沉睡一路。下船时,也没醒来。 等他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四合馆,身边只有一个阿棋。 午后的四合馆,清闲寂静。阿棋守着李果,趴在床沿睡去,嘴角还流着口涎。 身为病人的李果,看阿棋憨厚的睡容,还有额头上缠伤的麻布条,不忍将他唤醒。李果醒来有些尿急,只得手脚并用爬下床。李果的双脚疼痛乏力,站不起来,只得吃力地扶床走,慢吞吞挪到放夜壶的地方,再艰难地弯下腰,从床底勾出夜壶,又慌乱地去解裤带,奈何十指有伤,动作不麻利,竟险些尿在裤子里。 李果嘘口气,拉起裤子,捆系腰带,一番折腾,把裤脚扯得一脚高一脚低,只能凑合。 李果很少生病,在家养伤更是没有的事。他也不懂自己伤成这样,肯定需要有个人照顾,还以为一个人什么都行。 醒来腹饿,李果爬回床,想穿鞋下楼,捡起地上的鞋子,低头穿鞋,这头一低,眼前居然一抹黑,“啪”一声倒在地上。 迷迷糊糊醒来,阿棋正扶着他,慌乱叫着:果子果子。 “棋哥,我刚好像晕啦。” 李果生无可恋地躺在地上,额头撞出一个包,还好没撞着缝线的那边,否则鲜血淋淋。 “你干么爬下床,快去趟着。” 阿棋搀起李果,将他扶回床,躺下。 “我饿。” 李果无辜地睁大眼睛,望着窗外,楼下传来小贩的叫卖声。 “你好好躺着,不要乱动,想吃什么,我去买。” 阿棋拉被将李果盖住。 “谢谢棋哥,我想吃笋泼肉、还要两个白肉胡饼、一碗甜团子,还要楼下小贩叫卖的糖环饼。” 李果躺在床上,口水直流,他饿坏了,有种好几天没吃上饭的错觉。 阿棋听得目瞪口呆,吃吃问:“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李果淡定地说:“吃得完。” “我叔说你要少吃油炸的食物,环饼等病好了再吃。” 第61节 “好吧。” 李果有些不舍,但想想还有白肉胡饼、甜团子、笋泼肉面,他心情立即又好了。 阿棋下楼去,李果趴在床上,想着赵启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去,他大概已回官舍。 可惜自己一路昏睡,没能和他相别。有些想他。 李果身子打侧,卷起被子,眼睛瞥见床角落里有件衣袍,李果惊喜,伸手去够,衣袍拉出,果然是赵启谟的紫袍。 这件紫袍沾染血迹,有淡淡的汗水味道,还有淡薄的龙涎香气味。 李果美滋滋,一把将衣袍搂入怀中,正在遐想,突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做贼心虚般,急忙拉被将紫袍盖住。 “李工在吗?” 阿鲤在门外问着。 “在,是阿鲤吗?你推门进来。” 李果在床上回答。 随即房门被推开,阿鲤带着位大夫进来。 第64章 离讯 赵启谟依靠在榻上读书, 他被禁足。从小到大, 禁足是常有的事,他倒也习以为常。对他而言, 不去见李果, 也许更好些。他心里担心李果, 但又不大想见他。听阿鲤说,有珠铺的伙计在照顾李果。 “公子, 药熬好了, 你趁热喝。” 阿鲤端着钵热气腾腾的汤药进来,搁放在桌上。 赵启谟头也没抬, 淡然说:“早些时候才喝下, 这次又是什么?” “是灵芝汤。” 阿鲤将钵中的汤盛出, 滤去药渣和龟肉,勺出半碗琥珀色的汤水。 “阿鲤,将整钵送往四合馆。” 赵启谟不想喝,他是有些失血, 可犯不着这么大补。李果那边倒是需要药膳, 想必也没人做给他吃。 “可是公子, 夫人说你若是不爱喝,多少也喝几口。” 阿鲤做为一个仆人,蛮为难,两边话都要听。 “拿来吧,其他送去李果那边。” 赵启谟搁下书,将手伸出。阿鲤把半碗灵芝汤递给启谟, 余下的收起。 这两天,阿鲤不时往四合馆跑,赵启谟差遣得频繁。 端起碗,赵启谟看了眼碗中的汤水,不辨味道,仰头饮下。 灵芝入口味苦,后则清甘。 阿鲤将半钵灵芝汤端回厨房,找来一个竹制的食盒,装在里边,提着外出。他路过院子时,正好撞见赵启世。 “上哪去?” “阿郎让我将药汤送去四合馆。” “四合馆?” “回官人,李工住在那儿,前些日子被歹徒打伤,卧病在床。” “是李果吧。” 赵启世恍然,他心里虽然觉得荒诞不经,可也没拦阻,放任阿鲤离去。 听爹娘说,当年,赵启谟住在刺桐,和一位叫李果的邻家子交好。是位市侩小儿,因住得近,便也就相识。这终究是孩子时的事情,年幼时交友不辨贵贱,年长后,怎还是如此。罢了,想是念着旧情,启谟一回京,两人往后也不会再有干系。 阿鲤匆匆离去,将汤药送到四合馆,打开瓷钵,汤药还温热着。 “这是什么?” 李果认得出是汤药,可他不曾见过灵芝。 “是灵芝汤。” “里边好像还有龟壳。” 李果拿汤匙从碗里挑出一片带皮的龟壳。 “是甲鱼,不是乌龟。这汤大补,一钱灵芝要许多银子,用的是秦家铺最好的灵芝。” “阿鲤,那我不喝了,给启谟喝。” 李果谗虽谗,可一听阿鲤这么说,就不敢下口了。 “这倒让我为难,公子说要拿给你喝,我拿回去要挨训。” 阿鲤可怜巴巴地说。其实他拿回去,顶多再让他跑一趟,赵启谟从不训斥仆人。 “那你代我谢谢启谟,告诉他往后不要再送来,我这边也有药膳吃。” 前日,阿棋给李果炖了党参猪尾巴,说是对养伤很有好处。 “会代李工传达。”阿鲤收拾食盒,准备离去。 “我这儿有件启谟的袍子,沾了血迹,我看是织金的材质,价值不菲。” 李果搁下碗,从枕下翻出一件折叠整齐的紫袍,递给阿鲤。 “这么好的衣物,洗洗还能穿。” 就是再富贵的人家,对于织金的衣物也十分宝贝。李果吃的是不懂,可在珠铺待得久,学会从客人的衣着打扮分辨身份,他对穿得了解不少。 “原来这件紫袍,在李工这里。” 阿鲤露出惊讶的表情,继而又狐疑地瞟眼李果。 衣袍是贴身之物,怎么会在李果这边呢。不过阿鲤年纪小,也不大往那些方面想。 阿鲤抱着紫袍回去,路过廊屋,又教赵官人瞅见,还一眼认出抱着赵启谟的紫袍,不过也没有询问什么。 李果那边,馆舍里只有他一人,他捧着一只大碗,咔吧喀吧啃着甲鱼的甲壳,咬下裙边。他胃口极好,把炖得烂熟的甲鱼吃掉,汤也咕噜咕噜喝得一滴不剩,就连几块漆黑的灵芝,他也咬嚼吃下。想着灵芝这么贵,不能浪费,只是怎么那么苦,不大好吃。 午后,吃饱喝足的李果昏昏欲睡,趴在床上,打开小木箱,算着钱。李果的积蓄少得可怜,往时还能去妓馆跑腿,每天都有收入,现在妓馆自然不会去,又有伤在身,珠铺那边告假。昨天李掌柜说可以先预支工钱,恐怕也只能这样了。 小木箱里有三十六文钱,以及一个金香囊,一颗圆润无瑕的四分珠。这小木箱,堪称宝箱。 李果收好木箱,将木箱压在脑后,伪装成枕头。 午后李果睡去,醒来见珠铺的人都在,有李掌柜,阿棋、赵首、甚至陶一舟也来了。李掌柜拿来工钱,阿棋带来外头买的肉羹。 李果从床上坐起,招呼众人。 “这儿不错,李果你一人住,月租得有多少?” 陶一舟家就在城西,不用租房。 “这样的房间,一月也得有二三百文,啧啧,这伙计住的房子,都快赶上掌柜了。” 赵首挑拨着,他仍是处处针对李果。 “不用,这房间小,往时放杂物,馆主厚道,没收多少。” 李果被赵首说得心虚,他是之前在妓馆跑腿挣了不少钱,才搬来四合馆,以他一个小伙计身份而言,确实是住得很好。 “这是一贯,省着些花。” 李掌柜将一小袋钱递给李果,这便是预支给李果的工钱。 “谢掌柜。” 李果致谢。 “果子,快把肉羹吃下,还热着呢。” 阿棋端着一碗肉羹上前,要喂李果,李果不好意思,抢过汤匙说:“我自己来。” 这两日身体康复得快,昨日手指拿汤匙还拿不稳。 李果低头吃肉羹,吃得油光满面,眉眼带笑。他身边这些人自顾谈着王承信、海船,巡检司等事。陶一舟感慨:“果子交友广泛,就连仇家也不是一般人呀。” 好在,没多久陶一舟和赵首便离去,他们和李果平日没什么交情。 “依我看,你书信一封,让阿棋带去孙家船,托寄回家。你伤成这样,身边没个人看护怎么行。” 李掌柜还是担心李果的伤情,明日阿棋就得去珠铺帮忙,将没人照顾李果。 “掌柜,我娘孤苦,妹妹年幼,我不想让她们担心。我一个人能行,我今天就能下床走动了。” 李果为让李掌柜信服,真得爬下床来,挺起腰肢,努力站直。 见他这样逞强,李掌柜不忍心说他什么。 “果子,我明日晚上会来看你,带胡饼来。” 阿棋拍胸部承诺着。这两日多亏有他。 自此,李果独自一人养病。每日午时,阿鲤会送来补汤,夜晚,阿棋会送些吃的过来。 李果终日不是吃就是睡,恢复得很快。 到第四天清早,李果已经能自己下楼,走到对街食店买面吃。午时,阿鲤再次过来,提来的是参汤。多亏老赵家的补品,李果这几日吃得满脸红润,比病前的脸色还要好看。 唯可惜,脸上的淤青略有残留,额头拆线后,也留下一道疤痕。 李果爱美,会端着镜子,把脸照来照去,并抓下一缕头发,将额头的疤痕遮掩住。 听大夫说,疤痕渐渐会淡去,不过李果也不知道那得多久。 咕噜咕噜喝着参汤,汤水灌完,李果把整根的人参当菜啃,连碗底的肉渣都捡起来吃掉。阿鲤在一旁看着,瞪大着眼睛。毕竟老赵家的人,吃饭十分文雅,连老赵家的仆人,吃相没这么难看。 将空碗搁下,李果打个饱嗝,问着:“你家公子近来还好吗?好些时日没见他。” 李果这几天,天天都在想赵启谟,可他也不好意思问,一问就像在说启谟怎么不来看我。 “李工,有所不知,公子被禁足了。” 阿鲤每天都看到自家公子在读书,他这人沉静得下来,只准在院内活动,却不喜不怒。 第62节 “被签判官人禁足吗?” 李果惊诧,心里又不安,想着是因为他的事吧。 “是呢,公子他私自出海,而且……总之就是惹怒官人。” 而且还带伤回来。不过这句阿鲤不敢说,赵启谟吩咐过,不要告知李果。 “是因为我缘故,才害他被禁足。” 李果黯然,难怪这么多天看不到启谟。 “有件事,不知道当不当说。” 阿鲤常往来馆舍,和李果相熟,他又是个半大的孩子,藏不住事。 “阿鲤,你快说。” 李果着急,越是欲言又止,越让人焦虑。 “我听内知说,公子好像要回京了,听得不大真切。” “你说什么?!” 李果震惊地从床上腾起。 夜晚,在馆舍思虑多时的李果,更换衣服,擦洗手脸,梳理头发,他提上灯笼,准备前去城东。 自午时阿鲤告知他启谟要回京,李果就恍恍惚惚,不知不觉,在床上呆坐到一个午后。 他难过得茶饭不思,连阿棋送来的鱼粥和胡饼都没动。 想着阿鲤也没说是不是真的要回京,又想着启谟本来就说只是来广州暂居。 李果走出馆舍,缓缓朝城东前去。他走至半途,便气喘吁吁,毕竟身体还未康复。 他没有停下脚步,一步步靠近城东官舍,站在官舍门外,李果已汗流浃背,领子和头发泡湿一片。 李果扣门,开门的是内知,他认识李果,让李果进屋,他去通报。 李果待在院中,冷风一吹,李果浑身哆嗦。等上许久,等来的不是赵启谟,而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子,他的样貌神似赵启谟,李果想这是启谟的兄长赵签判官人。 “见过官人。” 李果行礼。 “你便是李果?” 仆人的灯照在李果脸上,赵启世将李果端详,诧异发现这是位秀美的少年,衣着打扮不像粗人,言谈仪态文雅。 本以为李果是位粗鄙的贫家小儿,然而仔细想想要真是如此,他又怎么能当珠铺伙计。 “回官人,我是李果,前些日子多亏赵舍人搭救,今夜特意前来致谢。” 李果躬身,他出汗疲倦,头也有些晕沉,仍是低着头,弯着腰。 “小弟季考将至,埋头苦读,不便见你。李工的谢意,我会代为传达。” 如果李果样貌普通,赵启世或许会放他进去,然而此时的赵启世,心里埋了阴霾。 听到这样的措辞,李果默然,和赵签判对话时,李果不敢对视他的眼睛,这位官人沉稳庄重、浩气凛然。 “李工还有其他事吗?” 昏黄灯火映在李果的脸庞上,李果低头、郁结的神情,显得委婉、唯美。赵启世的神色再沉一分,他是位极其敏锐的人。 “没有了,谢官人,我这便离去。” 李果再次鞠躬,转身朝门口走去,他那身影看着孤寂、忧伤。 赵启世立在院中,目送李果离开。 第65章 来日相逢无期 绿珠来时, 李果躺在床上, 一动不动,屋中也没点灯, 把绿珠吓着一跳。 “果子, 睡着了吗?怎得不点灯?” 好在窗外有月光, 勉强能看到油灯所在位置,绿珠用火折点灯, 微微的灯光亮起, 照得李果身影,见他缩在被中, 无精打采。 “绿珠吗?” “哎, 是我, 胡郎说你被人打伤,我偷偷跑来看你。” 绿珠将灯盏搁在床头,搀扶李果坐起身来。 “伤哪了,我看看。” 绿珠端详李果的脸庞, 脸上的淤青基本上消失, 灯火昏暗下, 也看得不真切。 “我好多啦。” 见到绿珠,李果微微笑着。 “该不是睡了一天,饿吗?” 见李果人脸上没伤,就是精神不大好,绿珠把心放下。 “不饿,之前珠铺有位友人送来插肉面, 还未吃。” 李果摇摇头,他就是倦得不行,连对吃的也提不起兴趣。 “午后的面,早糊啦。咦,屋内气味这么浓,你窗户要拉开。” 这是屋内不通风,弥漫股浓浓药味。 绿珠朝窗户走去,窗户挨着床,绿珠觉得脚下被什么物品绊着,低头一看,是放在床下的脏衣物。 李果卧床五日,更换不少衣物,也没人帮他洗,都堆在一起。 “果子,你这些日子怎么过来,竟没个人在身边照顾你吗?” 绿珠心疼地问道,她弯身将脏衣物拾起。过来馆舍时,见到馆舍前有口井,可以去那边洗衣服。 “有个珠铺的伙计照顾我,就是给我送插肉面的那人。” 李果说的是阿棋,然而阿棋也就只有最初两天陪伴他。 “那怎么没见着他,该不是珠铺关门后,才来看你一眼。” 绿珠抱怨着,将脏衣物堆到脸盆里,她开始扫地、整理杂乱的物品。 不得不说女子就是手巧,不会功夫,地扫好,桌台整洁。 “果子,你别睡,我去给你买米粥。” 见李果昏沉沉,绿珠摇了摇李果肩膀。 “绿珠,你快回去,被馆婆发现,你要挨骂。” 李果睁开眼睛,见绿珠还在,为她着急。 “妈妈今晚不在呢。” 绿珠对李果俏皮地眨眼睛,她往日也总是这么活泼。想着她这些时日在馆舍里,应该没再被人欺负,李果心里也欣慰。 绿珠下楼去买来一份米粥,敦促李果吃下,而后她抱起脏衣服,到井边清洗。李果躺在二楼,也能听到她拍打衣物的声音。 李果感到愧疚,他爬下床,披上衣服,走到窗旁,看着楼下。 冷风抚脸,李果顿时清醒许多。别人可以颓废、抑郁,可他李果不能,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娘和妹妹还要靠他;他也曾跟绿珠说,要帮她嫁个好人家,怎能忘记。 至于赵启谟,他就像天上那轮月亮,很璀璨,然而够也够不着,只能望月哀叹。 绿珠衣服洗好,拿上二楼,李果和她一起晾晒,两人闲谈。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李果也没留意,直到传来阿鲤的声音:“李工在吗?” “在的,阿鲤你进来。” 李果以为阿鲤又是来送汤药,他没过去开门。 阿鲤推开房门,他走进屋,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食盒,而在他身后,还有一个人,那人一身紫袍,仪态端庄。 “启谟?” 李果错愕,他手里提条湿裤子,水珠滴在鞋上都没察觉。 “嗯,是我。” 赵启谟对李果轻轻点头,时隔多日,他出现在李果眼前,也是他第一次抵达四合馆。 “果子,这人是?” 绿珠小声问李果,她躲在李果身后,贴耳问李果的动作很亲昵。 “是我友人。” 李果和绿珠温和说着。 “妾绿珠,见过郎君。” 绿珠上前行礼。这位年轻男子看着像位官人,绿珠原本退缩,听李果说是他故人,才出来行礼。 赵启谟目光朝绿珠投去,只是颔首。灯火昏黄中,只觉是位娇媚的女子,打扮鲜丽,分明是先前见过的妓家。 “果子,我得回去了。” 绿珠低声和李果说着,自从赵启谟进来,她便有些不自在,总觉得赵启谟看她的目光严厉。 “夜路昏暗,你提我的灯回去。” 李果取来灯笼点燃,递给绿珠。又回头对赵启谟说:“启谟,我送她下去,你先坐会。” “不用不用。”绿珠走至门后,着急瞪李果一眼:“不用你送,快回去。”将李果往回推。 李果讪讪回去,迈进房门,见赵启谟就站在门口,适才的情景,显然被赵启谟看到了。 “是先前那位馆妓?” 赵启谟问道。 “是的,她听人说我受伤,过来看我。” 李果也想不到这么巧,两人又逢面。 第63节 “启谟,我听说你被禁足,今夜怎么过来了?” 李果完全没料到赵启谟会到四合馆来。 “我来,有要事找你,你过来。” 赵启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朝李果招手。 李果听赵启谟说有要事,顿时如落冰窖,想着大概是要说回京的事。 挪动双腿,走到赵启谟身边,挨得近,闻到启谟身上的龙涎香气息,真令人怀念。 “我听阿鲤说,昨日你额上的伤拆线,你把头发挽起,我看下。” 李果听得一愣一愣,不过也顺从地将额前头发往后抓,露出额上缝合的痕迹。 “阿鲤,你将药膏给李果。” 赵启谟看上一眼,回头对阿鲤说。 随即,李果手中多出一个圆圆的瓷盒。 “每夜薄薄一层涂抹,一月后有奇效。” 赵启谟话语刚落,便看到李果露出欣喜的表情。 “谢谢启谟。” 李果打开盒盖,把药膏凑在鼻边一闻,有着淡淡的香气。这是启谟给的药膏,效果肯定非同一般。 “身上的伤褪了吗?脸上的淤青,看着好了八九成。” 赵启谟温和询问,他坐的位置背光,哪怕坐在赵启谟对面,李果也觉得不真实。这漆黑的夜晚,昏黄室内,赵启谟就坐在他眼前。 “都好了,我明日就能回去珠铺干活。” 李果低头看手指,他手上的伤痕浅淡,先前伤得多严重,没有一根手指完好。 赵启谟听闻,也只是点头,他转身对阿鲤说: “阿鲤,将参汤端给李果。” “不用,启谟,不要再送汤药给我。” 李果着急地摆手,这些时日,吃下赵家许多补汤,实在过意不去。 “这是最后一次,没有下遭。” 赵启谟平静说着。 阿鲤将参汤倒在碗里,递给李果,李果接过,端着,没有动弹。 “趁热喝。” 赵启谟催促。 李果心事重重,他隐隐觉得,赵启谟这夜突然出现,是来和他辞别。 他自然是要回京,就像幼时娘也说过,你总不能不让他回家吧。 李果一口肉一口汤,拼命吃,他停下汤匙的话,只怕是要流泪。 “阿鲤,你先回去,我随后返回。” 赵启谟遣走阿鲤,他说这话时,李果停下动作,抬眼看他,双眼蒙着水气。 阿鲤领命离去。 房内顿时寂静,落针可闻。 “我明早启程回京。” 赵启谟轻轻说着。 李果将碗搁放,低着头,沉寂无声。 “我想看看香囊。” 赵启谟起身,走到李果跟前,他提起一样物品。 “在这里。” 李果好会才反应过来,他走到床榻,取出小木箱。赵启谟跟随过来,两人坐在床上,小木箱在正中。 李果打开木箱,取出金香囊,赵启谟仔细看着,他抬手碰触李果的手指,从李果手中取走香囊。 三年多的时光,这香囊崭新得仿佛刚制作时,上头没有一点污浊,可见李果很爱惜它。 “我若是要取走它,你给吗?” 赵启谟将香囊捏在手心,他试探着。 “这本是你的物品。” 李果虽然吃惊,但还平静。 香囊在启谟手中,李果将小木箱盖上,放回原先的位置。 “我原想登府当面谢你救我,不过我没能见到你。” 李果想起昨夜的事,那位官人待他的态度,像在公堂上审视犯罪的小民一般。 “我兄长与我说了,你昨夜到官舍找我。” 赵启谟知道这件事,他兄长便是这样,答应代为传达,就会传达。 “你先前并未提起要回京,我以为你会多留几日。” 李果话语没有埋怨,只是不舍。 “我即将进入太学就读,此次来广州,是护送嫂嫂侄子过来。” 赵启谟在广州本来就待不久,何况因为私自出海,受伤的事,令兄长觉得应该早些让他回京。 “如果以后还会相见的话,那时你已经是位官员了。” 李果苦涩说着,他知道两人身份悬殊。 低头把玩手中的药膏盒子,李果尽量不去想分离这件事。 “来,我帮你涂药。” 赵启谟看着李果手中的瓷盒,他温暖的手抓住李果手腕,用另一只手从李果手心取走瓷盒。 待李果反应过来,赵启谟已蹲在床下,手中的瓷盒打开。李果挽起头发,赵启谟手指沾上药膏,轻轻涂抹李果额头。那药膏冰冰凉凉,十分舒服。两人耳鬓厮磨,李果闭上眼睛,属于赵启谟的气息将他笼罩、环抱。俄然,涂擦的动作停止,赵启谟的气息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吹拂李果的脸庞。李果睁开眼睛,正对上赵启谟那双深沉的眼睛,此时两人的脸庞,相互倾向一点点就会贴靠在一起。李果微微侧头,他的唇轻轻往前凑去,几乎要吻上赵启谟唇的瞬间,赵启谟低头,用力将瓷盒盖上,他骤然站起身,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李果看着他背向的身影,眼角一热,也不知是委屈是酸楚,他扑上,从背后揽抱赵启谟。 两人无声无息,李果的脸贴着赵启谟的背,他记起启谟背负他出底舱的情景,眼眶湿润。 这人一次又一次从他身边离开,年幼时他不懂自己为什么那么难过,拼命地追,仿佛追上他就不会走;然而年长后,他很清楚,这人他追不到,竭尽所能,也遥不可及。 不知过了多久,赵启谟拉开李果紧抱他腰身的手,他缓缓回过身来,他的声音清冷,他说:“南澳那夜,我没推开你,因你病重,怜你受欺。望你自省,早日剪断邪念。” 他抬起右手,手中是一件金香囊,他看上一眼,话语里没有一丝情感起伏:“年幼之时,妄许诺言,以致于此,此物我今日收回。人世蹉跎,你我云泥殊途,来日相逢无期。” 李果痴痴站着,他直勾勾看向赵启谟,听着他的话语,泪水从李果眼眶流出,昏黄光芒下的李果,脸上那道泪莹莹发光。 “那我不给,你还我。” 听到那句来日相逢无期,李果才明白过来,赵启谟的意思。他连忙伸手讨要。 赵启谟脸色阴沉,金香囊被他用力捏在手中,像似要捏碎那般。 “还我!” 李果扑来,想抢香囊,然而他和赵启谟都早已不是当年那两个势均力敌的孩子。赵启谟抓住李果手臂,将李果囚在臂膀中。 李果放弃挣扎,泪水此时已止住,李果闻着赵启谟身上的龙涎香气味,这是属于他的味道。被赵启谟拒绝,李果虽然难过,可知道这是自己一厢情愿,怪不得谁。然而听到赵启谟要决裂,李果心中怨恨,只因我喜欢你,你便朋友也不当了吗?还是你又像以前那样,又突然不和我好了。 “香囊给你,反正你也不想履行诺言。” 李果已不想抢回香囊,赵启谟不给,他也不要了。 赵启谟放开李果,他站在背光处,看不出他脸上的神情。 “可是,我要这身紫袍,到时,你拿五彩绳来换,到那时,我们才算两清。” 李果有着商人的狡黠,他不会放弃,他这十六岁的短短人生里,已经有了至死不忘的人。 “可以。” 赵启谟启唇答复,随即,他默默摘去腰间配物,解下革带,而后脱去紫袍。他将紫袍交到李果手里,此时,他身上穿着素白的褙子,内穿黑色的衫子,越发英拔俊美。李果抱着紫袍,贪婪看着赵启谟,想把他的眉眼唇鼻、仪容牢牢记下,想着他真好看,想着人世不会有第二个赵启谟。 赵启谟似乎幽幽发出叹息,几不可闻,他提起灯,朝门外走去。李果跟随出来,目送他步下楼梯。李果心摧怆恻,本该是怨他的,可喊出的话语却很温柔:“启谟。” 赵启谟驻足,仰头往上看,两人相距甚远,兼之楼梯间昏暗,李果在上头只看到一团光,辩不清赵启谟的样貌。李果听到赵启谟轻轻说:“果贼儿,多保重。” 第66章 珠祸 初冬凌晨, 港口的冷风钻骨, 李果怀揣封信及一小袋钱,托寄孙家海船的水手带回故乡。 自赵启谟返京后, 李果便搬离四合馆, 住回三元后街的店舍。他再没去过妓馆, 一心扑在珠铺。 在广州,不觉将近一年, 李果十分想念娘和妹妹, 尤其年底,只要孙家有海船抵达, 李果都会托人捎信回去。 离开孙家船, 远远看见天际有艘巨帆靠近, 李果站着端详,隐隐有些神似王鲸的船,李果警觉,身子不由绷紧。终于, 那船靠近, 飘舞的旗帜上, 写着大大的“陈”。 李果释然,转身回走,前往珠铺,他在珠铺门外等候,每每都是他最早过来,等待掌柜开锁。 日子如常, 只是十六岁的李果,开始觉得生活孤寂。 可能是到冬日,街上的树木零落,显得清寒、寂寥。 掌柜和阿棋结伴过来,掌柜去开门,阿棋问李果不冷吗?李果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件夹棉的褙子,而阿棋、掌柜都已穿上两层棉衣。 铜锁摘下,李果、阿棋齐力搬走堵门的木板,而后打扫珠铺。待他们忙好,陶一舟和赵首才姗姗来迟。他们,往时也都如此,向来以老伙计自居。 午时,掌柜让李果送两颗四分珠珍珠去城东。李果捧着装珍珠的盒子,问清客人住所便离开。 送珠这类事,往往都是由李果来,毕竟是个跑腿活,有的送得远,来回一趟,一天也就过去了。 城东,李果好几天没过来,这里氛围依旧肃严,亭台楼阁巍峨、庄重。 第64节 不知为何,李果会联想起赵启谟伫立不语时的情景,这令他黯然神伤。 每每路过赵启谟曾居住过的官舍,李果都会忍不住驻足,看着那扇紧闭的朱门和高高的城墙。 两位官人打扮的人,跟随一群仆人从巷子里走出,李果退开,低头、躬身站在一旁。 手中捧的四分珠,要送给县里一位小书隶。小书隶家住得远,出城东后,还要走上十来里路。 小户人家买珠,往往是为了婚娶。 李果送去,果然见热热闹闹的场景,下聘的队伍,正准备出发。 李果及时将珍珠送去,盛情难却,被留下喝了两盏茶。返回城西,日头已有些偏西,不觉去了两个时辰。 李果走得脚酸,停在朝天街尾歇息。自从遭过一顿棍打脚踢,李果的腿脚虽然没致残,可总觉得没有以前那么敏捷、矫健。 低头捏捏小腿腹,缓解疼痛,李果继续上路。他还未挨近沧海珠珠铺,就见赵首在铺外探头。这人见到李果,立即鬼鬼祟祟地缩回去。 李果不理会他,走至珠铺,还没迈进珠铺铺门,突然从珠铺里冲出四五个人来,不由分说将李果执住。 “做什么!” 李果自从有过被人殴打、劫走的经历后,对类似的场面心有余悸,他奋力挣扎,大声喊叫。 “做什么?窃珠!你这个贼!” 赵首揪打李果,李果本能地用手臂抵挡,他朝铺内求救,却见李掌柜只是对着他摇头。 “李果,你这畜生,赔我珠子!” 一位矮胖的男子过来扯李果领子,模样十分凶恶。李果认出他是住在驿街的一位布商,前日李果才给他送去颗四分珠,当时他收到珍珠,可是眉开眼笑。 “庄掌柜,怎么回事?” 李果懵傻,出什么事了? 庄布商拿起一颗珠子,用力往李果脸上砸,叫骂着:“还装傻,你真以为我老眼昏花?” 李果被砸疼,用力推开庄布商,还没脱身后人的牵制,就被扑倒在地,四五个人往他身上压扯。 “在铺门口闹什么闹!” 一身怒吼,混乱被喝止。 李果从地上仰起头,他鼻子磕在门槛,汪汪流着血,他看到铺外已经围着一群人,正对他指指点点。 众人放开李果,李果坐在地上,用袖子擦鼻血,他平静打量铺中的每一个人,他发现东家董员外也在,适才那声怒喝正是董员外发出。 “李果,你怎么会有这么颗上好的四分珠?我好心收留你,你却做这等偷鸡摸狗,忘恩负义之事。” 董员外手里拿着一个小木盒子,正是瑾娘赠李果珍珠装的盒子。 李果见到这木盒子,心急气恼,他还分辨不清发生什么事,却知道有人闯了他住所。 “这是我来刺桐前,便带在身上的珍珠。” 李果用力抹擦鼻血,他觉得头晕,却没觉察鼻血染红整个袖子。 “你的?你要有这颗珍珠,还犯得着来我珠铺当伙计?押去见官,看你还嘴硬不嘴硬。” 董员外吹鼻子瞪眼,模样愤怒。身为沧海珠珠铺的东家,他鲜少出现在铺子里,显然是有人去将他请来。 “他就是个贼,还不知道偷了多少东西,你敢说这织金袍也是你的?” 赵首得意洋洋,手里挥着一件紫袍。 “还我!” 李果发疯般扑向赵首,哪怕这人平日总是刁难他,他并不恨他,可此时,李果只恨不得咬死他,掐死他。 第一次见到李果如此凶恶的样子,赵首吓得倒退,李果冲上前去,手指还没够到紫袍,就觉腰侧火辣地疼,有人狠踹他一脚,将李果踹倒在地。 “别打,是不是他,到了司理院见分晓。” 李果趴在地上,听到身后李掌柜求情的声音。 李果被架去司理院,丢在堂下。李果冷漠地听这伙人轮番跟苏司理讲述他的“罪行”。肥庄讲他如何发现李果送去的是假珍珠,李果肯定调换了珍珠,把真的掖藏。赵首讲珠铺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他觉得李果平日手脚就不干净,带人去李果住所搜,果然搜到颗上好的四分珠。董掌柜说他起先不信珠铺伙计会偷珠,直到搜出李果私藏的四分珠。沧海珠做了十多年的生意,口碑良好,从不会以次充好,以假充真,李果这等无耻之徒,要官人好好惩罚。 “李果,你有何话说?” 苏司理坐堂上,他案前放着做为罪证的四分珠和一件紫袍。 “这是刺桐林家掌柜赠我的珍珠,我可以自证。只需写信告知,她必会前来。” 李果站着,身子摇摇晃晃,他腹疼,头晕,鼻血还在流。 “这件衣袍,可是织金紫袍,即使巨商也不得穿着,你一介伙计,如何会在你手上。” 苏司理其实认出这是赵启谟的紫袍,他此时也很纳闷,赵启谟这般贵重且贴身之物,如何会在李果手里,但他不好直问。 “我没有什么好交代,这也是我的袍子。官人还我吧。” 李果仰着头,他似哭似笑,模样十分凄惨。 “先押下去。” 苏司理觉得李果无辜,只因他是赵启谟的友人,赵启谟那人,不可能和盗贼之徒为伴,交友向来谨慎。 在监中,李果写出一封信,拿给差役,让送上孙家船,等待瑾娘来为他作证。 已是冬日,监中无被褥,李果卧在席子上,仿佛身体直接贴在冰冷的石板上。 最初,没有任何人来看他,他仿佛被遗忘。第二天,来的是绿珠,绿珠说是胡瑾告诉她,她才知晓。绿珠含泪给李果送来棉被,冬衣,还有一些碎银,让李果打发狱卒。 “果子,你要是心里难受,你就哭吧,别这样不声不响。” 绿珠泪如雨下,她见李果黑着眼圈,脸色灰白,心里不忍。 李果在狱中,一等就十天。他每天不过是昏睡,期间胡瑾来看过他一回,他也不知道。 十天后,瑾娘抵达监中,她看着憔悴、消瘦的李果,眼角泛红。 “都是因我缘故,竟害你至此。” 瑾娘十分痛心,因她李果被赶出海月明,也是因她一颗四分珠,李果被下监。 “瑾娘,这不怪你,是小人陷害我。” 李果淡然说着,他涉世不深,不知人心如此险恶,也不知人情如此凉薄。 “我带果妹一起过来,监中阴暗,怕吓着她,留她在外头。她一路上一直念着见哥哥。我问过官人,午后审判,你就可以出监。” 瑾娘安抚着,她知道李果这次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果妹也来了?” 李果脸上难得露出微笑,他在狱中,想的最多的是娘和妹妹。 午后,在堂下,瑾娘为李果作证。苏司理判李果释放,庒布商不服,在堂下叫嚣。瑾娘冷笑说:“若是不服,你可往上控告,只是,到时可别反倒以诬陷无辜,把牢坐。” 庄肥吃瘪,怨恨地小眼神瞪着瑾娘。 “珠子是他的,那紫袍呢?” 赵首仍是不甘心,用力指着苏司理木案上的“脏物”紫袍。 “这是我的物品,可还有意见?” 胡瑾本来站在堂外围观,听到这人仍咬着紫袍不放,胡瑾上前,帮忙开脱。 赵首心中愤恨,他倒是认识胡瑾,这人是巡检司的胡承信,经常路过朝天街。李果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认识这么些人,一个赵签判的弟弟回京了,还有个巡检司的胡承信罩他。 “退堂。” 苏司理站起身来,瞥了一眼胡瑾,示意他过来取紫袍。胡瑾对苏司理眨眼,模样俏皮。 “李果,回去好好休养。” 胡瑾随手就将紫袍递给李果,他拍了拍李果的肩,李果感激地看向他一眼。 李果抱着紫袍,和瑾娘往院外走,还没走出院门,就见门外,从人群里钻出一位红衣小女孩,喜笑颜开扑向李果,脆脆喊着:“哥哥!” 第67章 廉州 监中十日, 李果蓬头垢面, 身上散发异味。这场官司,把一个爱整洁爱漂亮的李果整得心灰意冷。 李果去澡堂搓洗, 泡在热气腾腾的水中, 窗外投入的光影斑驳, 李果恍恍惚惚想着在广州这段时日,客人们的模样分外的模糊, 就连阿棋和李掌柜的脸也暗淡疏远, 哪怕是王鲸、番娃、猴潘、赵首,庒布商, 之前那么愤恨, 此时也只有厌恶的情感。李果知道, 因为这些人是无耻之徒,他们欺负他不是因为他是李果,而是因为他弱小无依,因为他无能为力, 因为他穷。 十六岁的李果知道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命如草芥。可他内心是不平的, 他相当不忿。 李果照着水中自己的样子,看着这眉清目秀,十分年轻的一张脸,李果想着同为人,都是一样的眉眼嘴鼻,脱去那身区分身份地位的衣物, 又如何去辨分富贵贫贱?他不比王鲸低贱,也不比赵首卑微。 在澡堂洗去一身污垢,李果更换新装,走出来时,已焕然一新,就连之前疲倦、颓废的模样,也一扫而去。 李果回到三元后街的店舍,惊讶发现,阿棋人在院中等他。阿棋递给李果一个钱袋,说是李果工钱。李果闷声接过,看来珠铺结算了他的工钱,这本该是到过年时才会结算,无疑,他已经被逐出珠铺。“东家本来不肯给,我叔说总得给个路费,这才算给你。”李果打开钱袋,数数铜钱,发现只给他三分之一的工钱。“果子,我知道你吃了大亏,可是也帮不上你。现在东家不让你回珠铺,赵首那恶人还到处张扬你窃珠,真是让人气愤。”阿棋很为难,他也想帮李果申辩几句,可他也怕受牵连,一并被赶出珠铺。 “我晓得了。” 李果不知道赵首如何在东家那边挑拨他的不是,然而这位董东家见风就是雨,猜疑心重,他是没机会再回珠铺,而他也不想回去。至于赵首到处破坏他声誉,显然是要让他在广州无处容身。 “我叔说,他有位极好的朋友,在琼州一家珠铺当掌柜,叔给你写了封推荐。果子,你要是没处投奔,你就去琼州找他。” 阿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李果。 “棋哥,你代我谢谢掌柜。”李果接过,心里感激。非亲非故,在众人落井下石时,李掌柜能做到这步,已属不易。 阿棋离去,李果前往港口,果妹和瑾娘在港口。瑾娘珠铺有生意,待不久,她去港口租船,明早便要离去。 租好船后,李果带瑾娘和果妹到分茶店,三人坐在喧哗的一楼。八岁的果妹,好奇看着周边的一切,她全神贯注看茶博士分茶;目瞪口呆看小二递上来各式菜肴。 李果往时不曾到这家分茶店吃饭,他不舍得钱,然而他知道果妹极好吃,难得见上一面,想让她开心。 “果子,我在廉州有位叔父,贩砗磲为生,也有家铺子。此类营生是找疍民、半番收购砗磲,再运往他地销售。” 瑾娘轻轻讲述,她爹本是廉州商人,后来因售珠,才到刺桐定居。 “自从我接手珠铺生意,便托叔父帮我运珠,只是缺位账房在那边做账。我想果子正合适,你可愿意帮我这个忙?” 瑾娘一介女子,又没嫁人,人单力薄,要撑起一家珠铺的生意,确实辛苦。她这是照拂李果,可也确实缺这么个人。 “那多谢瑾娘。” 李果起身拱手,他正愁没地儿去。娘和妹在刺桐没少得瑾娘照顾,李果很乐意为瑾娘效力。 第65节 “先别谢,等到了那边,想是要怪我咧。廉州番汉混杂,偏僻孤寂,没有广州这般繁华热闹。” 瑾娘笑语,望向窗外灯火通明的海港。 “哥哥,你明日,会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果妹手里捧着一碗甜团子,吃得双腮鼓鼓,她抬起头来,睁着双黑亮、期许的眼睛看李果。 “哥哥过些日子,再回去看你和娘。” 李果摸摸果妹的头,果妹吞下团子,却把脸鼓起,略有些失望地说:“好吧。” “那哥哥要多写信,我识字了,会给娘念信!” 说起这事,果妹开心且骄傲地仰起头。 午后,李果在果妹帮助下,为腰侧的伤敷药。李果叮嘱:“你别告诉娘,我受伤的事。”果妹递给李果一颗药丸,自己端着一碗水,她说:“我晓得,瑾姐姐也没让娘知道你被人陷害,关在牢里。怕娘担心。” 李果将药丸含入,果妹把碗倾斜,喂李果喝水。待李果吞下药丸,果妹拈起手帕,擦拭李果嘴角的水迹。李果看得直感慨,他八岁的时候还到处惹是生非,果妹却已经像个小大人。 第二日清早,李果到港口送行瑾娘和果妹。果妹登上船后,才开始抹泪,追到船尾,叫着哥哥哥哥。 瑾娘不肯收回四分珠,李果只得托付瑾娘带回去,带回给果娘。这颗圆润无瑕的四分珠,能值五十缗,要是在乡下可以买宅买田了。 目送瑾娘和妹妹乘坐的船远去,李果心里空空荡荡。站在冬日寂寥的港口,李果眺望海域,心里算着回刺桐的路程。 “李果,一大早送人吗?”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李果回头,看到胡瑾。 “胡承信,我送妹妹和林家掌柜回去。” 胡瑾一早要去巡检司,不想遇到李果。 “那位林掌柜呀,不想是位女子,还是位奇女子。” 胡瑾赞不绝口。 李果颔首微笑,想着大多数男子不喜欢瑾娘这样的女子,显然胡瑾不同于那些心胸狭隘的人。 “李果,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去廉州。” “廉州啊。” 胡瑾望着大海,廉州离这里算不上远,可那地儿偏僻。 “你小子不得了,我十五六岁时,还不懂事,被老爹拿棍子撵得到处跑。” 胡瑾为李果的胆识折服。 “不过是生活所迫。” 李果轻轻说着,他话语里没有哀怨,云淡风轻般。 “果子,小赵是回京去了,要是没回京,见你的遭遇,还不知道要多愤怒。” 胡瑾提起赵启谟,李果听得茫然。 “他在也不会帮我,走前还跟我说来日不相见。” 李果想起这句话,心里就憋屈,继而是幽怨。 “那不可能,你是不知道,他为把你从王鲸船上救下,竟奋不顾身,和那王胖子关扑。” 胡瑾声音扬高,他不信赵启谟会和李果绝交。 “关扑?” 李果仰头看胡瑾,显得很惊诧,启谟没跟他说过。 “不是赌钱,是赌刀,小赵头一局输了,手臂上挨着一刀,三寸长,深见骨。到第二局才把你赢来。” “你说什么!” 李果愕然无比,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你果然是不知晓,小赵到要回京那天,手臂才拆线。为私自出海、受伤这事,可没少挨他哥的责罚。” 听着胡瑾这些话,李果震惊得失去言语,他捣住胸口,脸色苍白,渐渐两行泪水从脸庞滑落。 胡瑾看到李果难过、震惊的样子,他不解问:“你们这是怎么了?为何说来日不相见?” 为何赵启谟跟这位挚友说来日不见呢?不是走前还叮嘱我,帮忙照顾李果,走后,还来书信问李果近况。 李果没回答,他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将头埋在大腿里。胡瑾想他在哭呢,却是哭得无声无息。 广州有不少海船前往琼州及廉州,李果找到一艘前往廉州的海船。这艘船,停泊的地点,离瑾娘给的叔父家地址很近。 李果登船,行囊里有两套换洗衣服,以及百来文钱。 廉州盛产珍珠、砗磲,甚至琥珀、笔砚,只要熟悉这些货物的行情,知道如何收购和出售,并且手头上有笔钱,就可以自立门户。 李果已有五十缗,然而还需磨练。 廉州虽然僻远,却是处宝地。 李果衣着十分普通,年纪又小,船上的人问他去廉州干什么,他说去投奔亲戚。众人见他言谈文雅,为人温和,多少照拂他些。 一路行船,每日不是在船舱昏睡,便是到甲板看海。偶尔海船靠港补给,李果会跟随下去,好奇地到处走走看看,见见世面。 不知何时起,李果已习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船行十数日,抵达廉州。 背负行囊,踏上廉州土地,李果耳边充斥着难以听懂的土语。他不慌不忙,朝港口一家珠铺走去,拿出瑾娘给的地址询问。 “卖砗磲的林泽林老六?不就在前面。” 珠铺掌柜操着一口乡音浓烈的官话,手指前方。 李果离开广州的一个多月后,在京城的赵启谟,收到胡瑾一封来信。 那是个午后,赵启谟和友人在奇花异草的园子里踢蹴鞠,他兴致勃勃,来回奔跑,汗流浃背。赵启谟扯下紫袍一侧的领子和袖子,露出穿在里边的层层衣。汗水从他脸庞滴到脖子,染湿领子。仆人见状,机敏地去端盆热水,执来香巾,为他擦拭。 “公子,签判官人来信,还捎来封胡承信的信!” 阿鲤手里拿着一封信,小跑奔来。往时赵启谟常吩咐阿鲤,让他留心广州来的信使,只要有胡瑾的信,即刻拿给他。 赵启谟心里喜悦,可仍慢慢由仆人洗手、擦手。 等信递到赵启谟手中,他避开众人,朝亭子走去,坐在石椅上,抽出书信,静静阅读。 胡瑾是位武夫,只能算粗通文理,字也丑,可每一字,赵启谟都细细地看。 许久,将信搁下,赵启谟起身背手,默然伫立。 待友人觉察他离去多时,找来亭子,却见他执着封信,低头坐在荷池旁,怅然若失,连鞋子踩在冰冷的池水里,也毫无知觉。 第68章 五两金 廉州的珠街, 有众多珠铺, 除去珠铺,也有卖砗磲, 也有卖珊瑚的铺子, 均是贵重之物。然而此地铺子却不讲究门面, 朴实无华,再兼之位于海边, 风吹日晒, 家家店招都褪色、灰扑。 林老六卖砗磲,店名就叫“林六车渠”。李果找来, 站在铺外即闻到一股贝类腐烂后的腥臭味。 午后的珠街, 行人稀零, 林六车渠店内,有三人,从衣着就能辨认两位是伙计,还有一位应该就是东家, 做着商人打扮, 正在柜台前算钱。 “请问是林东家吗?” 李果进去行礼、询问。 “我就是, 这位后生,你是?” 林老六将李果打量。 “我是刺桐李果,瑾娘差遣我来当珠仓账房。” 李果将书信递上。 林老六本来看李果年纪轻,心中生疑,直到读阅瑾娘的信后,才相信这位少年, 还真是瑾娘派来的账房。 林老六让人带李果去珠仓,珠仓离珠街不远,也在港口。 在珠仓,李果见到海明月的一位老伙计老魏。这人负责珍珠采购,兼之看护珠仓。 老魏在廉州留居多年,妻子儿女都在这里。 老魏见到李果并不高兴,但也只能将账目交给李果查看。 从账目看,几乎每月都会运出一批珍珠到刺桐,而供应珍珠的牙人,每月也会按时将珍珠送至珠仓。 这月的珍珠已送来,放在仓中。 李果花费数日时间,算清账目,而后,便无所事事,等待下批珍珠送来。 这显然是个清闲的活,奈何李果清闲不住。 李果入住的店舍是家民房,住了五六位租客,除去李果,都是商人。 没两天,李果就和隔壁的一位商人相熟,这是位京城来的商贾,不过弱冠之龄,叫周政敏。 周政敏跟随伯父到廉州贩珠,在廉州住了好些时日,闲时,他也闲不住,爱到处走动。 相熟后,周政敏闲逛,也会带上李果。两人最常去欧家滩珠肆,那儿的珍珠价廉,运气好,能用极低的价格,买颗好珍珠,转手就是数十倍的钱。 然而这样的地方,掏宝人也多,李果和周政敏去了数趟,也没捡着好东西。 一日清早,两人又闲逛到欧家滩,各自揣着钱,东看看西瞧瞧,最终花费几文钱,坐在茶肆里喝茶、闲聊。 突然外头传来凶恶的打骂声,茶肆里的茶客纷纷出来围观。 茶肆不远处的一户民家院子,聚集多人,打骂声从那里传出。 李果过去观看,见是一位壮年男子在殴打一位衣衫褴褛的汉子。这位壮汉应该就是这户民房的主人吧。壮汉说的是当地土语,李果听不懂,那位穷汉说的话语,能听懂那么两三句,隐约是岭南的土语,却又有许多变化。他在不停辩解说着什么,李果听懂“米粥”、“女儿”、“ 病佐”等词,又见穷汉身旁有袋东西,还撒了些出来,分明是米。 看来是行窃被抓现行,被壮汉用木桨拍翻在地,还不时恶狠狠补上几下。 “大概是偷窃他家大米,可也犯不着往死里打呀。” 周政敏走到李果身边,和李果说着。 “这是位蜑民(疍民)。” 第66节 李果从穷汉的语言和穿着辨认。蜑民在岭南、岭外,及闽地的水域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向来只在河海中活动,鲜少会上岸。 然而这位蜑民,却又是为何上岸,还去偷了民家的大米呢? 见到蜑民缩躺在地上,痛苦哀叫、讨饶,李果不禁想起自己有过的经历。李果朝壮汉走去,劝说:“你放了他吧。”李果说的是官话,壮汉听不懂,恶狠狠地瞪李果。此时本来趴地上的蜑民坐起,他一脸的血和泥土,再兼之那身破烂不堪的衣服、黑瘦的样貌,实在凄惨。 围观的人群,开始有人指指点点壮汉,壮汉挥着木桨叫骂着,将蜑民撵赶。 蜑民一瘸一拐,连滚带爬逃离。见到此景,围观的人群也才散去。 “李果,你说的蜑民,是不是那种住在船上,陆上无寸土的人?” 返回茶肆,周政敏问着李果。他是京城人,也是来到廉州才知道当地有种人,从出生到死,都在船上。 “正是,不说此地有,我家乡也有。想来他们也不想生来便无寸土,颠沛流离一生。” 李果心有戚戚,感同身受。 “确实可怜可叹。” 周政敏叹息。周政敏做为京城人,他身边的穷人,天冷官人发放衣物,逢年过节则是发放米粮,就是死了无钱埋葬,官人也会帮你添置棺木,把你收敛埋葬。 若是一直待在京城,恐怕以为人世歌舞升平。 未几,两人出茶肆,打算搭船返回珠街,在滩头,又遇到那位蜑民。见他蹲在沙地上,用海水清洗伤口。 李果迅速折回商肆,找到家米店,买下两斗米,提到滩头,放在蜑民身边。 “是你女儿病了,想吃米粥吗?” 李果用岭南土语询问。蜑民满脸喜悦,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然而李果能听懂的也不过几个词语。 李果离去,蜑民还在身后手舞足蹈说着什么。 周政敏说:“看来是在感谢你。” “我幼时家贫,时常挨饿,也曾有人,不时递些食物予我。” 李果苦笑,摇头。 然而那个人,此生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相见。 有时无聊,李果也会去林老六的砗磲店坐坐。林老六有位儿子叫林期,只比李果大两岁,非常能干。 林老六的砗磲顾客,主要在广州,每每押运货物,都由林期前去。他也是顺道,同时帮瑾娘捎带珍珠。 对于瑾娘这位堂姐,林期十分敬佩。李果听林期说,瑾娘如果不是因为母病弟幼,也不会耽误出嫁。三年前,林老六牵线了一桩极好的婚事,男方是世家子,一表人才,然而瑾娘不想远嫁,实在可惜。 一早,李果和老魏派脚力将珍珠运往港口,装上货船。李果在港口和林期相别,并把两封信交给林期,一封给果娘,一封给瑾娘。林期接过书信,登船挥手致别。 看着海船远去,李果的心也随之离去,他多想能回趟刺桐,见见娘,在刺桐过个年。 然而他是被逼迫离开家乡的,他不想灰溜溜地躲回去,他希望有遭一日正大光明,风风光光返回。 半月后,林期随船返回,交给李果一封家书。 家书里,果娘说前些日子,孙家水手送来一件女童的袄子,说是广州那边有人托寄,还吩咐一定要亲自送到果娘手里。果娘十分纳闷,还是将衣服泡洗、想给果妹穿。然而洗涤时,发现衣物夹层中有异物,拆开检查,共找出五颗金粒。有五两之多。果娘在信中,让李果多多打探果爹的消息,廉州离当年果爹海船出事的地点不远。 李果想,娘终究还是不死心,觉得爹还活着。然而到底是何人馈赠的金粒,却也是匪夷所思。 不觉时光流逝,除夕将至,店舍里只剩李果一位租客,周政敏也回了京城。李果独自一人,觉得分外孤寂。 李果大多时间,都是去珠街、珠肆闲逛。在来廉州前,李果只是位珠铺伙计,然而此时,他对廉州的珍珠采购已十分熟悉。 不过李果还在等待,得等到珠熟的季节,要到明年,他便可以收购珍珠,也像周政敏的伯父那样,当位贩珠商人。 这趟廉州之行,受益匪浅。 因为年底,商人返家,珠街寂寥,珠肆罢市。李果独自一人,走在萧萧瑟瑟的朱家滩。海滩上,远远停泊几艘蜑民小舟。他们小舟颇有特色,一眼便能辨认。 李果弯身在海滩拾取贝壳,随手便捡着一小块砗磲,他和海似乎有着不解之缘,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捡过玳瑁,捡过大贝。 把那小块砗磲揣在手心,李果不觉已走到蜑民的小舟旁。 他知道这些蜑民是采珠的蜑民,他们潜入深渊,冒着性命危险,鲨鱼的威胁,去采集大蚌,剜出珍珠。然而这些人并不懂如何区分珍珠的好坏,也不知道价格。从他们手中流出多少上品珠,却被奸商和牙人低价收购,以致他们始终过着贫困的生活。 李果想着,若是他来收珠,会给个公道价格。正想着这事,突然一位蜑民朝他跑来,怀里还抱着个小孩子。 待这人走到跟前,李果才认出是之前偷米的蜑民,怀里抱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女婴。 这人见到李果十分激动,又是一通叽里咕噜,李果听得困难,看他动作,揣摩是要请他上船。 也罢,这孤零零的时日里,还有人邀他做客,如何能拒绝呢。 跟随蜑民上船,在窄小的船舱里,钻出一位衣衫不整的妇人,李果想,大概是这位蜑民的妻子。 蜑民指着李果,和妇人交谈着什么,妇人离去。没一会,就听到舱外刮鱼鳞、切鱼的声音,李果想,这是要做饭请他吃吧。 女婴被放在地上,蜑民往她腰上系条绳子,就放任她到处爬。 李果是生人,女婴爬到李果跟前,仰头打量李果。这女婴长得可爱,不怕生,对李果笑着,露出刚长的四颗牙齿。女婴身上缠块破布,手脚脏污,看着她,李果想起果妹年幼的时候。 李果弯身,将女婴抱起,女婴用小手拍打李果的脸,蜑民笑着,示意李果将她放下。看来是不喜欢被生人搂抱。 这日,李果在蜑民小船上,吃了一顿腥味十足的鱼肉。离去时,蜑民拿出两颗珍珠给李果,李果一眼便认出是三分珠,在此地不值钱,但是运输到城里,也值个几十文。 李果谢绝,步下小舟,挥手离别。 廉州的除夕夜,珠街鞭炮声连天,李果卧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思念着刺桐的家人。 第69章 断望崖 六分珠 在廉州, 几番将珍珠装上海船, 运往刺桐,日月飞速, 不觉已是夏日。 李果的日子, 清闲依旧, 每日跑珠肆、海港,不是去看珠, 便是去询问水手、或者海外诸番的过往商人。一位真腊商人的仆从, 告诉李果多年前,曾听闻登流眉(地名), 有几位遭遇海难的华人水手寄居, 然而那里战乱多时, 盗贼涌起,海商纷纷外逃,与外界断绝音信多时。 盛夏,李果和周政敏租船, 让泊哥领路, 抵达珠池, 观看蜑民采蚌。泊哥便是曾经窃米的蜑民。他常到朱家滩卖珠、卖柴,李果也常在朱家滩闲逛,两人相熟,李果渐渐能听懂他的语言,方才知道他姓泊,便就称呼他泊哥。 廉州有十多处珠池, 都在海中,采蚌的蜑民无数。 “我小时和爹在望断崖采蚌,有大蚌。那边的人很凶恶,会打会抢,就不去了。” 泊哥思忆起他的童年,并不大愉快。 “那是交人,我听闻望断崖挨靠交趾,盛产大珠,交人看护守得也严。” 李果曾听其他商人说过望断崖,然而因为交人看管得严,大多数人,也不曾去过。 “果子,你们在说什么?” 周政敏听不懂泊哥的语言,他相当佩服李果,连蜑民的语言也会说。 “泊哥说他小时候去过望断崖。” “那可是处好地方,你问问他在哪里?” 李果询问泊哥,泊哥说他也不大记得具体位置,不过可以带两人过去远远看着。 船西去,不过一个时辰,濒临交趾海界,不敢再向前。小船停泊在一座小岛,三人下船煮食,歇脚。 泊哥是抓鱼好手,在水中,敏捷无比,他空手抓到三尾大鱼。反倒拿钓竿的周政敏,只钓出一尾小鱼。 李果拿出小刀学蜑民那般处理鲜鱼,两刀拖尽内脏,四五刀削去鱼鳞,将鱼从头到尾对剖,架在火上烤。周政敏看着李果那手法,看得目不转睛。 “泊哥,够吃,不用再抓。” 李果将第三尾鱼处理,抬头见泊哥走得远,正往水域里钻下。 “他该不是去采蚌?” 周政敏将拾取来的贝壳,摆在烧得滚烫的石头上,此刺刺作响,他漫不经心说着。毕竟采蚌是泊哥的营生。 鱼烤熟,泊哥过来,他手里提着装满大蚌的竹篮。他掏出刀子,将一篮大蚌剥尽,也才挖出一颗珍珠。 “喝,还真有珍珠。” 周政敏挽起裤筒,走到海边,跃跃欲试,奈何他不会水。 “有大蚌,在很深。这儿,我来过。” 泊哥捏着珍珠,若有所思。 “我也去看看。” 李果咬掉一尾烤鱼,擦擦嘴,兴致勃勃,朝海边走去。他把衣服脱去,只剩条裤子。 “跟我来。” 泊哥扑入水中,领李果下沉。落水前,只听周政敏在岸边扼腕叫着:“唉,我怎么就不会水。” 在水域里的泊哥,仿佛化身为一尾鱼,畅游无阻。他快速往深渊游下,李果尾随其后。渐渐,李果感到肺脏难受,耳朵有挤压感,心想恐怕已在七八丈之下,终于泊哥停下,两人抵达一处礁壁。此地水清,能勉强看到几只大蚌,也不过是一瞬扫视,并且快速择挑。李果抓住一只大蚌,便拼命地踢水,让身子往上升涌。他把大蚌丢到拴系绳子的一个竹篮里,手臂勾在小船上,轻轻喘息。 李果在上头,焦虑担心泊哥是不是溺水了,正想扎下水去救他,不想泊哥跃出水面,将两只大蚌抛在船上。 泊哥没做歇息,又往水里钻,李果尾随下去。 这次泊哥似乎目标明确,往一个地点,越游越深,李果紧紧追随,待泊哥停住,李果也才看清他们站在一处洞穴里。 李果一眼扫到壁缝里一只硕大的海蚌,李果狂喜。他拽出、抱住海蚌,用力往外游。回头见泊哥还在洞穴中,似乎也有发现。李果想他水性比自己好上数倍,便先跃出水,爬上船。李果举着大海蚌朝周政敏展示,周政敏在岸边啧啧称奇。 正欢喜间,突然海面起涟漪,小船动荡,李果觉察不妙,急忙放下海蚌,大声喊泊哥。没做多想,李果揣住小刀,跳入水,竭力往水里钻,他潜下数尺,便看到一缕血,几乎在同时,李果瞅到泊哥朝他游来,并对他拼命挥手。 一只灰色的凶猛大鱼追在泊哥身后,泊哥身上流的血在水中晕开。李果暗叫不妙,他本能想逃,可眼见大鱼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咬上泊哥的脚,李果未作思索,朝大鱼扑去,他拿刀子胡乱往鱼身上扎。 在廉州多时,李果见过这种大鱼,是刺鲨,然而那是死掉的,躺在海滩,任人宰割的刺鲨。而这是一头生猛的刺鲨,个头还不小。 李果的拦阻让泊哥得以逃脱,然而也激怒刺鲨,疼痛恼怒中,刺鲨撕咬李果,李果大腿传来一阵巨痛。李果发疯般用脚踢踹刺鲨,此时泊哥早已在李果身边,趴在刺鲨身上,将锋利刀子扎入刺鲨腹部,将之开膛破腹,顿时满眼的血红。受重伤的刺鲨被李果踹下,它那瘦削的身体,缓缓沉到深渊,想来已死去。 泊哥架着李果,迅速逃出水面。 李果被带出来,放在船上,他还有意识,看了眼自己受伤的大腿,大腿上一大块肉被撕开,露出苍白的骨头。不看还好,一看顿时脸上刷白,恐慌不已,啊啊地痛叫。泊哥检查李果伤口,他发现一颗刺鲨尖齿扎在李果大腿里,泊哥毫无预兆,迅速拔出,疼得李果尖叫,捶拳。泊哥默然无声,迅速包扎伤口。在包扎过程中,李果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在岸边围观多时,心惊胆战的周政敏大叫着:“果子!” 泊哥沉着冷静,将船划到岸边,小船移动,缓缓靠岸。 周政敏看到躺在血水中的李果,及李果身旁一只硕大的海蚌,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李果醒来时,人躺在沙地上,头上是星空,身侧则是篝火。他的裤筒被剪开,遭刺鲨撕咬的左腿敷着草药,浓浓药味弥漫扑鼻。李果虚弱地抬动手臂,想从床上坐起,一只大手搭在他肩上,示意他躺下,是周政敏。 “政敏,这是哪里?” “果子,我们还在小岛上。” 第67节 “泊哥帮你缝好伤口,还去摘来草药,你把这药喝了。” 周政敏端碗药汁,递到李果唇边。 李果皱着眉头,缓缓喝下,将药汁喝得一滴不剩,才抬头问周政敏:“泊哥呢?” “他大概是担心交人,在山崖上巡视呢。” 这里离交趾近,若是遇到交人,将十分危险,很可能被掠杀。 他们也是年轻气盛,想着有船,泊哥又善水、识途,不想遭遇到鲨鱼袭击,滞留在这座小岛。 喝过药,李果昏沉沉睡去。 待他再次醒来,天已经亮了,而他人在海船上。 李果躺在船舱,望着舱外,他听到泊哥挫刀的声音,还有周政敏说话声。政敏在说:“唉呀,这么大的海蚌,怎么就没珠呢。” “政敏?泊哥?” 李果在席子上唤叫。 “果子,你醒来了,饿不饿?” 周政敏钻进船舱,高兴问着。 “饿。”不被问,李果还没察觉,一问肚子就咕咕叫。 “泊哥用蚌肉熬的粥,鲜美可口,我盛一碗给你。” 周政敏身为京城人,原本不爱吃海鲜。不想来廉州后,管你是虾蟹、是蚌贝都吃得不亦乐乎。 周政敏离去,随即返回,端来一碗热粥,边喂李果边说:“你还好吗?”李果弱弱地说:“不那么疼了,泊哥的草药挺有效。” “那时,你想他们蜑人,从事采蚌好几代人,海中又有恶鱼,被咬是寻常事,必然是有应付的办法。” 李果点点头,可也不敢回想先前看到伤口的情景。 “也是运气不佳,采来那么多海蚌,只挖到两颗珍珠。” 周政敏闲扯着,他这人挺义气,哪怕挖出珍珠也没他的份,他还牵肠挂肚。 “百只海蚌中,不过一两只有珠。” 李果轻轻叹息,而他就为了这飘渺无影的珍珠,差点把命丢在海中。 吃过粥后,泊哥进来帮李果换药,泊哥说:“你那只海蚌没杀,养在水里。” “快成精了,有车轮那么大。果子,里边要是有珍珠,那可不得了!” 周政敏说得很激动,他清楚海蚌越大,年纪越老,蚌内有珠的话,那必是经年累月孕育的,定是颗极好的珍珠。 “嗯,我也不曾见过这么大的海蚌。” 李果卧席,微微笑着。 船回朱家滩,还未靠近,周政敏便说得将海蚌杀了,以免靠岸后,被人哄抢。毕竟这么大的海蚌不常见,此地也是龙蛇混杂。 泊哥这才拿刀切海蚌,他在甲板上切,李果坐在船舱内观看。 因为病痛疲乏,李果昏昏欲睡,强打精神看着。 泊哥开蚌的动作,行云流水般,周政敏站在他身后,张着嘴,瞪圆眼睛注视,唯恐错过一个细节。泊哥每切一刀,周政敏就啊一声,真是比谁都激动,投入。 突然,周政敏噤声,他看海蚌的双眼打直,露出极度震惊的表情。泊哥平静地在海蚌中挖掏,取出一颗珠子,不大,约莫三分珠。须臾,又取出一颗,宛若龙眼般大小。 李果目瞪口呆,惊愕看着泊哥手中的珍珠。光色粉嫩,硕大圆润,在晨光中闪耀,看那个头,竟是颗六分珠! 李果在店舍躺卧一旬,伤口才愈合,能下地行走。这期间,周政敏一直在照顾他。他帮李果遮掩受伤缘故,看护李果房间。往时只觉得周政敏有趣、风趣,不想他却也是位极靠谱,且讲义气的人。 周政敏问李果有何打算,李果说想回刺桐。 “那好,可要记得苟富贵勿相忘呀。” “政敏,我回去安置好娘和妹妹后。我想去京城,到时你可要尽东道主之礼。” 李果这几天虽然卧病在床,但是痛并快乐着,因病痛和兴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顶着两只黑眼圈。 “那必须,招待果员外是我的荣幸。” 周政敏拍着胸脯保证。周家在京城是中下的人家,家境不算富裕,有位有钱的朋友,何乐不为。 “果子,不是我说你,你这名字一点气势都没有。” “我有学名的。” “哦,叫什么?” “南橘。” 李南橘,李果在心中唤着这个名字,神情先是沉重,继而是喜悦。 李果辞行周政敏、泊哥,以及林东家,登上海船。林期问他,怎么突然要回刺桐,李果说想家人。 海帆扬起,李果站在船尾朝岸上的人门挥手。他想,等他再次返回廉州,他要帮泊哥在陆地上买处住所。到那时,自己应该就是位购珠的商贾,衣着华美,踌踔满志。 船抵达刺桐,是个夜晚,李果当夜去见瑾娘,将揣在怀中,形影不离数日的六分珠呈上。 天未亮时,瑾娘和李果去见小孙,小孙二话不说,让人即刻开船,将瑾娘与李果送往广州。 第70章 回归 (卷二完) 李果凭借昔时在广州的见识, 委托瑾娘, 去拜访一位京城来的高官夫人,告知有颗六分珠要售卖。一般的商人, 甚至官员, 都买不起六分珠, 不是巨富、大豪族,根本无法支付它昂贵的价格。 瑾娘有过人的胆识, 而且她能言善道, 且熟悉珍珠。 高官夫人要求一睹真容。 李果这才携带上六分珠和瑾娘登门拜访。 单是珠价,便协商了数日。终于敲定价格, 一手钱一手珠。 这颗六分珠, 圆润光泽, 但有瑕疵,得钱八千缗。 李果在交子铺更换出好几张交子,他不敢携带大批的钱返回刺桐。 一路归程,真是心惊胆战。 得亏是小孙家的船, 否则一位少年, 身上有八千缗的钱财, 被劫杀几次都不为过。 李果低调返回刺桐。 李果回刺桐的消息,很快传到王鲸耳朵。王鲸冷笑说还敢回来,派番娃前去探看。番娃站在破烂的李家门外,没堵着李果,甚至连一个人影也没瞧见。 “找李果呢?” 阿黄斜瞟番娃,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就找他, 怎么着,该不是连夜搬离,逃乡下去了?” 番娃嘲讽,说时还不忘抖抖他一身新做的衣服。 “是搬走了。” “搬哪去了?” “衙坊呀,衙坊静公宅。” 阿黄手一指,指向前方。 番娃唾骂离开,以为阿黄戏弄他,抬眼望向桓墙内的静公宅,隐隐还真得看到楼上有人。 静公宅自从那位赵提举走后,还住过一位判官,可也在去年秋时搬离,到现在宅子闲置多时,不应该有人。 抱着狐疑,番娃进入西灰门,走到静公宅门口,果然看到里边有仆人在洒扫、搬运物品。 呵,还真有人入住。番娃不屑想着,肯定是哪位新上任的官人。 也就在番娃把嘴一撇的瞬间,他眼角瞥到一个身影。那是位少年,约莫十七八岁,一身华美服饰,文雅贵气,他眉眼清秀,身材脩长,不是别人,正是李果。 番娃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惊慌失措地跑出衙坊,直奔城东去禀报。 不日,关于李果在廉州得到一颗六分珠,卖了万缗的事,在刺桐城内广为流传。许多好事者,还特意跑去静公宅探头探脑。不过李果自从搬到静公宅就深居简出,鲜少有人能够看到他。不说李果,连果娘和果妹都见不到踪影,静公宅大门严牢,仆人、门子不少。 能进出静公宅的,只有瑾娘、阿七、小孙等几位好友,及李果在衙后街的几位交好邻居。其他人闲人,一律被门子拦下,不管怎么分说,都不给进。 外人指责李果发财后就六亲不认、心胸狭隘。然而李果也不在乎,他穷困潦倒时,谁对他好,谁对他差,谁落井下石,他记得清清楚楚,他就是这么记恨。 午后,瑾娘带着弟弟小山到静公宅,见到李果笑语:“小山吵着要找果妹姐,还想让果妹哄他睡觉呢。”果妹听到声响,走出来,问候瑾娘,蹲身帮小山擦鼻涕,牵着他到院子里玩耍。 瑾娘看着果妹离去,今日果妹穿得漂亮,头上绑着两条销金的头须。 刚搬进静公宅那会,果妹夜里总是醒来,执着蜡烛,到处走动,看着这舒适、漂亮的家宅。果娘问她可是睡不着,果妹说:怕是梦,梦醒后,又睡在漏水透风的老房子里。 这事,果娘和瑾娘说过,也是一番唏嘘。 “果子,她看来也习惯了。” “不说果妹,我有时也恍惚觉得是在梦里。” 李果做梦都想不到,他有天能够住进静公宅,还是住在赵启谟曾经睡过的寝室。 “往后可不能再这么称呼你果子,得换一个,要取个正式的名字。” 瑾娘认真说着。 “多年前,我在静公宅由赵舍人的书童教识字,那时赵舍人给我取了个学名,叫南橘。” 李果望着熟悉的庭院,风叶萧萧的梨树,幽幽讲述。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瑾娘轻轻咏诵,取这样的名字,是有其寓意和寄托。 李果点了点头,走至一株高大的茉莉花前,他眼眶泛红,然而不想被瑾娘发觉。 “这是个好名字,赵舍人也是有心。” 瑾娘称赞。她已有许多年不曾见过当年那位翩翩少年郎,这些年过去了,大概已经长成一位风华绝代的美男子吧。 “瑾娘,你来啦,快来喝盏茶。” 果娘从屋中走出,身后还跟随着一位丫环。果娘的衣服不似李果和果妹那般华美,褙子朴素无华,发髻上插着一支玉簪,素雅别致。 第68节 瑾娘笑盈盈走去,挽着果娘的手臂。 院中只剩李果一人,李果撷下支茉莉花,将它簪在巾帽上。他伫立在院中,背手听着风声。 买下静公宅,是因为这栋房子位于衙坊,王鲸不敢来造次。也因为这栋房子,曾住过赵启谟。 李果没在刺桐停留多时,他携带钱财,前往廉州。此时已近秋季,廉州珠熟,李果正好前去贩珠。 十七岁的李果,俨然是位老练的商贾,他身边跟随一位小厮,行囊里有笔纸、算筹,契纸。他贴身带着交子,像其他商人那般,缝进衣襟里。 抵达廉州,林期已知他获得颗六分珠暴富的事,见他焕然一新,也不惊讶。 李果先是去店舍找周政敏,然而政敏已回京,继而去朱家滩找泊哥。李果想买田宅给泊哥,然而泊哥说住不习惯陆地,也不会种田。他目不识丁,不懂陆地人规矩。李果拿钱予他,他却只识得铜钱,不懂金银。这令李果十分茫然。最终也不得不去兑换一箱铜钱,送予他,吩咐务必藏好。 李果抵达廉州不过一日,便有人急匆匆从刺桐赶来,告知他果妹遭海寇劫走。 无疑,这是专门候着李果离开,李果刚乘船离去,便去劫人。 李果恼怒奔回刺桐,阿七和瑾娘已在等候他。见瑾娘的双眼红肿,李果才知,竟是连小山也一并劫去。 两个孩子结伴去城郊踏青,由四五位仆人看护。却不想闯来一伙歹徒,光天化日之下,将人劫走。 “索要四百金,让初十夜晚送去洋屿。”瑾娘将封信递给李果。 今日已是初九。 “必然是熟人所为,否则不可能知道你我两家交好,两个孩子也常在一起玩戏。” 李果心里有个怀疑对象,气得将信纸揉做一团。 “枉他一个壮汉,何等下贱龌蹉,竟对着小孩儿下手。” 瑾娘显然也觉得是王鲸那伙人。瑾娘通过官司,从黄家抢回海月明珠铺,因此和黄家结仇。而王鲸联姻黄家,想来是这两家人联手。王鲸向来刁难李果,这次见李果衣锦还乡,必然是心生歹意。 三人商议一番,瑾娘和李果筹钱。李果将仅剩的钱都取出,想着这富贵本是天上掉下来的,如果不该为他所有,他也不怨愤。只是王鲸和黄家,他决不轻饶! 小孙提供船,李果、瑾娘、阿七、小孙,一群人在初十夜晚前往洋屿。等候海寇出现。 信中写明不许报官,否则将两孩儿沉入海中。李果他们也只是单船前来。 夜明星稀,等待许久,海寇出现。 双方停泊于洋屿,李果和阿七提着金条,登岸前去交涉。六七海寇蒙面戴斗笠,并不言语,寇首察看金子后,示意手下放人。果妹和小山被从寇船上推下,阿七和李果急忙跳水去救。阿七救起果妹,李果捞起小山。五岁的小山吓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揪着李果衣服痛哭。 安然返回船上,李果揽抱果妹,果妹一头蓬乱的头发,手脸都是擦伤,果妹平静说:“哥哥,他们中有个人我认识。” “这帮坏人一直蒙着脸,也不敢说话,可是我看到一个贼寇手臂上有刺青,是个骷髅脸,嘴里还咬把刀。” “我知道这人。” 阿七知道和桥有位无赖,手臂上就刺着个咬刀骷髅,平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一群人返回刺桐港,船还没靠岸,就见海港灯火通明,密密麻麻的人群。 原来是一艘番船靠岸,大概是运载来许多昂贵香料,以致市舶司里的官员,都赶来迎接。 不过,这声势也太过壮大。 “不对劲,半城的人都出来了。” 阿七站在船上眺望,不只海港堆满人,连四通的街道也是人山人海。 “确实不对劲,我觉得那番商有些眼熟,南橘,你看。” 小孙手指着灯火中心的一位高大番商,仔细看,那人是位华人,穿着番人的衣服。而在这番商身边,还站着数位番人,看装束像水手,却拿着藤盾武器。恐怕也是因此,才引来官员。李果照小孙所指看去,他还看得不真切,就听到岸边一个声音在喊他。 “果子!你快下来!” 岸上的阿聪,认出船上的李果,十分激动。 “啊” 然而四周人声鼎沸,李果听得不大清楚,只见阿聪拼命挥舞手臂。 阿聪推开身边的人,攀爬到一堆货物上,他竭声大叫: “你爹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卷三开头,启谟和果子,就能京城相见了。 第三卷 第71章 京城相逢 初秋, 李二昆运载大量的安息香, 从登流眉(今克拉地峡)逃回刺桐港,离家九载, 终得归家。其中的磨难与辛酸, 不是三言两语能道明。 沉船后, 李二昆与五位水手扶着木板漂流两日,抵达登流眉。六人齐力伐木、造屋, 期候海船到来。不想未能等得华人海船, 便为当地一大酋捕获,送往深山, 斫木取香脂。雨林酷热、瘴气, 兼之监工暴虐残酷, 不过三载,死伤过半。 李二昆起先不堪其苦,思家心切,几番逃跑, 然而言语不通, 路又不认, 逃脱未遂,掠鞭无算。待至五六载,李二昆勤勤恳恳,终于学会当地番语,又因他懂得筹算,颇得番酋的赏识。然而番酋怕他逃跑, 仍在他双脚加枷。 登流眉战乱多年,海寇蜂起,他国海商不敢停泊,累年所采的安息香堆积如小山,无法外售。 待到第七年,当地大酋为他方番目所杀,番人、监工四散逃亡。李二昆与二位伙伴锯断脚枷,奔入香仓,匆匆用布袋装上安息香,乘船逃离。 登流眉的安息香最为上等,优越于它处。三人知晓若能活命归国,必当大富。无奈刚离港,便遭海寇袭击,重伤二人,其中一人在狂风暴雨中病死。 到此只剩李二昆和一位明州伙伴,两人驾驭番船停泊邻国真腊(今柬埔寨)。二人售卖少量安息香,得银锭数十。这才扮作番商,雇佣数位仆人,教他们做士兵打扮,以逃避海寇,扬帆前往刺桐港。 番船尚未靠岸刺桐,便惊动当地巡检司,巡检司士兵一路押送。即而靠岸,得知运载二石安息香,连忙报知市舶司官员。却也不知道是哪位好事者传言李二昆归来,已是位番王,还携带甲兵。以致满城人出动、围观。 安息香是极为名贵的海货,不得私售,市舶司官员,抽解十分之一税收,继而收购官卖。 官卖安息香,所得钱财巨额。李二昆一分为三,他一份、明州伙伴一份、归途病死者一份,赠予他的遗孀。 与李二昆相熟的人,这么多年,见他没回来,都以为他早喂了鱼。不想他安然无恙回来,还发了笔横财。羡慕的有之,嫉妒的有之。对果娘而言,她从来不求李二昆发财归来,只要人能活着回来就是最好的喜讯。 一家人团聚,和和美美自不必说。 七年宛若一梦,李二昆离去时,李果才八岁,果妹还在果娘腹中。夫妇讲述这几年的辛酸,相拥而泣。提起李大昆的刁难和绝情,更是令李二昆愤恨不已。 李二昆自回来,便购下城东一处大宅,就在王鲸家隔壁。因有传闻,李二昆运输大量安息香入港,且事迹离奇壮义,已被上报朝廷,不久将封他为承务郎。王鲸只能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其实这也不过是李二昆雇人放出的风声,在海外受磨难多年,李二昆凭借智勇归国,小小一个王鲸,能有登流眉的监工可怕? 自从,李家搬到城东居住,李果偶尔会在静公宅过夜,并照顾院中花花草草。 李家父子,眉眼有些神似,然而李二昆的仪貌更硬朗,不怒而威,李果则是柔美有余,刚硬不足。由于离别多年,父子俩相互陌生,尚有些疏远。果妹则不同,终日绕膝,李二昆也像掌中明珠般疼爱。 一日,一家子在用餐,李二昆问李果日后有什么打算,说他年纪尚少,现而今家里不愁吃用,他也受苦多年,不如读书去吧。 “爹,待那海寇抓到,追回儿的百两金,儿想去京城。” 李果有自己的规划,只因抓捕海寇审讯的话,需要他上堂,他还不能离开刺桐。 “那也好,爹听陈员外说,他家小儿也去了京城游学,你若过去,正好与他结伴。” 李二昆自打归国,已是刺桐的名人,经历传奇,何况十分富有,不说寻常百姓想结交他,就是富商、官员,见着他也要踮脚多瞧两眼。 “那百两金,未必能追回,寇贼钱财随手花去,至于缉捕海寇的事,爹前日才和严巡检喝过酒,他那边已有眉目。” 李二昆显然觉得花百金买果妹值得,人安然无事便好。 “阿昆,要真是王家那孩子主谋,能抓他对质吗?” 果娘心地善良,可也经不起王鲸几次三番这么祸害她的孩子,必然是要算账的。 “自然能,只要抓到寇首,还怕他不招。” 港口的商人、官员对海寇深恶痛疾,人人喊诛杀,海寇又怎会去包庇王鲸,帮他揽罪。 到深秋,海寇果然抓到,追回部分金子,还把王鲸押上公堂对质,判了王鲸勾结海寇的罪名,羁押在监。李果看他当场扑跪在地上,像只斗败的褪毛鸡,哪还有昔时的跋扈蛮横。想来就是欺软怕硬,欠收拾。 深秋,李果启程离开,身边跟位十五岁的小厮,叫阿小。 李二昆希望李果能走仕途,读书,考取功名,然而李果知道他兴趣不在此。年幼时努力识字,是为了日后改变命运,能当个识字能记账的伙计。他虽然羡慕读书人,但他更喜欢当商人。 李果走的是水路,先南下广州,他在广州和一人有约,要救她出泥潭。而后由广州出发,向北行舟至明州,再陆行,抵达京城。 待李果抵达京城,已是冬日,雪花飞舞。 身为南人,李果从未见过雪。 站在谪仙正店的高楼上,李果鸟瞰恢弘壮丽的国都,飘落一头一肩的雪花而不未觉察。 “小员外,雪越下越大,你将风袍披上。” 阿小递来一件风袍。李果待他亲善,他待李果尽心尽职。 李果套上风袍,把手捂在袍子里,冷得哆嗦,却又不舍得进屋。 这里的每一物,每一景,有一个人必是极熟悉的,他是否曾站在这里,这家京城最上等的酒楼,和友人温酒看雪,笑谈风生? 终于来到了赵启谟生活的地方,来到了京城,身为异乡人,李果不知道如何去找寻启谟。人生地不熟,语言倒是能通。 且先问问郑楼街的周家珠铺在哪? 郑楼街挨近太庙,在热闹商肆里,有家门面奢华的周家珠铺。李果进去,掌柜还以为是要买珠,听李果口音是位南人,看他穿着华贵,让伙计好生招待。 “我并非来买珠,是寻一位友人,周政敏。” “政敏?” 掌柜带着狐疑,但见李果不像在开玩笑,于是使唤伙计:“去仓库把阿四喊来。” 伙计匆匆离去。 掌柜示意李果落座,问李果怎么结识周家的阿四。 少顷,周政敏汗流浃背跑来,手搭在门框上,上气不接下气说:“果……南橘,你怎么来了!” 李果和他结伴离开珠铺,沿着郑楼街行走,听周政敏交谈,李果才知道政敏在珠铺并不受赏识。虽然他会读会写会算,然而他家穷,在家族里没地位。还是娘去请求大伯,才得进珠铺。 “南橘,见你这副装束,必然是发财了,你来京城,可是有什么打算?” 周政敏双手插袖,悠然自得。 “我想开家珠铺,然而我财力有限,想由小做大。” 李果笑语。他花费的钱财,皆出自自身,他未动用过果爹的钱。突然爆富,让人如饮了美酒般飘飘欲仙,然而李果懂得,万贯家产也有耗尽的一日,还是自己挣点实在。 “哎呀,这是要把生意做到京城里。还缺合伙人吗?我回家把屋中那张楠木祖床卖了,跟你混!” 周政敏双眼泛光,他做梦都想自己有家珠铺。 第69节 “自然是想找你合伙。” 李果抬头看天,又是纷纷的白雪。 他一个浮客,在京城还没扎根,想做个生意谈何容易,然而周政敏不同,他是京城人。何况,李果始终很感激政敏,在廉州时的帮助,也很敬佩他为人。 这之后,周政敏和李果有空便去街巷行走,查探,想找个好地点,租处价格合适的铺子。 一日,两人来到朱雀门街,从街前走至街后。那是个黄昏,街上出现几位带仆人的学子。李果也只是随口问着:“这里该是有个学府。”周政敏说:“有的,太学便在里边,不说太学,国子监,贡院也都在里边。” 太学,二字,让李果打了个激灵。 赵启谟离开广州时,和李果说他即将进入太学就读,那已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他还在这里吗? 李果低头想着心事,突然听到前方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二郎先行走了,你们还愣着干么,快跟上!” 李果连忙抬头,寻觅声音来源,见前方一位伶俐少年手中提着文具盒,匆匆在追赶着什么,他身边还有两位粗布打扮的仆人,像似马夫之类。伶俐少年追着的是桥上一位绛袍士子,士子骑匹俊美白马,信手由缰,人马的身影,很快被桥上的人潮挡住。 “快跟上。” 少年回头对身后的马夫催促,他穿着打扮像似位书童。 “啊。” 李果惊愕一声,他认出这人正是阿鲤。李果慌忙寻觅人潮里的绛袍士子,哪还有他的踪迹。 “怎么了?”周政敏不解。 “似乎是一位故友。” “那为何不上去相认?” “他未必想见我。” 李果苦笑着,他轻轻拍落肩上的雪花,雪花沾在温热的手心,而后融化为水。 哪怕至今日,至此时,李果心中的邪念也未能斩去,反倒越发炙热。他便是为了赵启谟而前来京城,哪怕内心还有个游学、经商的借口。 “那你不如试试,从他跟前走过,看他认不认你?” 周政敏倒是没有交恶的友人,只不过他也曾有喜欢的女子,还在女子宅院外徘徊过。 这样也行,李果想,不失是个办法。若是赵启谟仍旧对他不理不睬,那他也该死心。不如做下试探。 作者有话要说:  第70章已删除番船上有女眷,放心食用,果爹没有小老婆 第72章 太学旁的瓠羹店 抵达京城后, 李果在城南一家馆舍入住, 馆舍位于朱雀门东,是处极热闹、繁华的地区。 这里离周政敏家近, 方便两人走动。这些时日, 两人还在寻找适合的店铺, 因周政敏在伯父珠铺帮忙,出行不是那么方便, 基本都是李果在走动。 李果不想引人注意, 出行喜欢穿粗布衣服。李果看中朱雀门街旁的街心闹市,在那边流连数日。有几次, 李果走到了朱雀门街的南面, 远远看着太学。 他想启谟应该就在里边就读, 然而想要见上一面却不容易。 太学相邻国子监,国子监相邻贡院,这一带,有无数学子、官员出入, 氛围肃静, 门户严实。 午后, 李果进入太学南门对街的一家瓠羹店,点上一份瓠羹,慢慢食用,不时抬头注视南门。 此时正是学子读书时辰,南门寂静无人。 来到京城,李果第一次吃到瓠羹, 这是京城随处可见的食物,相当美味。 太学旁这家瓠羹店,名唤老刘瓠羹,店面简洁、朴实。店家是位五十多岁的老汉,店中还有位瘦小的老妪,是老汉的婆娘。 午后,就李果一位食客,老汉灶旁忙碌,熬羊汤,香气扑鼻。老妪坐在店门口,慢吞吞地削瓠子,李果大声问她:“老婆婆,店里就你们两人,没有个帮手吗?“ 老妪慢悠悠说:“有个儿子,不堪用。” “怎不请位伙计?“ 李果想这家瓠羹店位置好,食物又美味,生意该是很好,到吃饭的时辰,食客涌来,他们两位老人如何应付得来。 “也有位伙计,每日过来和面,现下回家去了。” 老汉往汤水中筛羊肉,大块的羊肉煮得熟烂,他捞出放在案板上切片,动作娴熟。 “我看过些时辰,学子们该出院了,你们二老忙得来吗?” 李果用着唠家常的口吻。 “忙不来,能卖多少是多少。” 老汉似乎也不大在乎,把切好的羊肉,捧到大盆里,又开始剁姜。 李果想他们夫妻大概从事这行多时,想来也挣得不少钱。京城人日子过得好,不是缺衣少食,而来卖瓠羹,恐怕是闲不得。 “我来当二老的伙计如何?” 李果将碗筷收起,微微笑着。 “不要浮客,再说了,你会当伙计吗?” 老汉直摆手,这来历不明的人,他不要。 “我以前卖过包子,官话我也懂说,工钱不要求多,少少给些就行。“ 李果拱手,神情认真。老汉这才仔细将李果打量,这是位温雅、秀美的少年,听口音是外地人,却不知道来京城做什么?。 “你是哪里人氏?” “刺桐人氏,姓李名南橘。” “怎得到京城来?” “过来京城见友人,寻个营生。” “我怎知你说的是实情?” 老汉在这里卖瓠羹多年,什么样的人和事没见过,常有些无赖小儿,奸诈混子,欺他年老,想来夺他的食店,赚他的便宜。 “郑楼街,周家珠铺的周政敏,可为我作保。” 李果想也是一时所需,不得已把周政敏拉出来。 “老头,我看他挺和善,觅口饭吃,出门在外不容易。” 不知何时老妪削好瓠子,抬头说着。 “明日你将周家阿四唤来。” “谢谢店家夫妇。” 李果欢喜行礼。 夜晚,李果到周政敏家拜访。 周家是座大宅,只不过周政敏家住在大宅的一个小院里,看着有些破败。周爹就周政敏一个孩子,政敏在家族晚辈中排行老四,因此都叫他阿四。周爹早亡,政敏和母亲贺氏相依。 李果来时,政敏刚回家,李果邀政敏出去饮酒,两人前往一家酒肆。 政敏说:“果员外,何必见外呢,在我家吃饭不也挺好。” 李果常去周家,也不时在周家吃个饭,他为人亲善,很讨贺氏喜欢。 李果说:“怕你娘听到,让她担心。我跟你说下,你觉得这事你能做吗?” 李果将瓠羹和作保的事说了。 政敏听得一愣一愣,问道:“你好好员外不当,跑去当什么小二?” 李果也觉得自己行为荒诞,默然。 “可是要见你那位就读太学的友人?” 周政敏多多少少在李果那边听到赵启谟的事情,当然李果也只是告诉他是位童年玩伴。 “我那天出的馊主意。” 周政敏懊恼拍头。 “政敏,你为难的话,我另外想办法。” “不为难呀,只是,南橘。” 政敏的眼睛盯着李果看,看得李果困扰。 “我怎么觉得,这哪是找友人,根本是在追求世家女子,要这般曲折、委婉。” 好在是夜晚,酒肆灯火昏暗,周政敏没能看清李果红着脸。 “那不一样。” 李果小口喝酒,小声辩解。 因为有周政敏的得力相助,李果如愿在老刘瓠羹店当伙计。 李果一身粗布衣服,腰间围裳,招呼食客,热情洋溢,手脚敏捷。老刘夫妇看着十分满意,想是捡到一个好伙计,还只要一半工钱。 对李果而言,当个食店伙计,那再简单不过,招呼客人,抹擦桌子,任谁都会,李果当的轻松。 食客里边,有太学和国子监的书生,也有官员,及附近的居民。 瓠羹一碗不便宜,来瓠羹店就餐、托仆从前来购买的,都不会是清贫之人。 起先,李果以为会在瓠羹店遇着赵启谟、或者阿鲤。然而在店中二日,竟不得见,哪怕是个身影,也没寻觅到。 又是一个黄昏,学子们涌出院门,十一二人到瓠羹店落座,此时店中早有几位食客,是市井百姓。李果匆匆招呼,端来数碗瓠羹,分送各桌。 “小二,说了不要葱,怎得放葱,耳聋了?” 一位方脸汉子,把筷子用力往碗上一拍。 “客官,别生气,我这就换一碗给你。” 李果分明记得这人,压根没说过不要放葱,他对每位食客的要求,记得清清楚楚,但他不分辩。做生意嘛,和气生财。 “我正饿着肚子,你说换一碗就了事?” 方脸汉子还得“理”不饶人,一双凶恶的眼睛在李果身上打量。李果想该不是和老刘夫妇有积怨,跑来捣乱。 “客官,我让掌柜汤放凉些,再盛一碗,换你这碗。”李果仍是笑意不改。 第70节 “那不成,今日非得个说法。” 方脸男子一掌拍在桌上,震的邻座汤洒,同桌食客慌乱散开。 李果恼怒,隐忍不发,抬头见老刘不声不响,从灶中抽根火夹,朝他们走来。 “给什么说法!爱吃吃,不吃走。” 老刘气势吓人,将方脸汉子撵走。 李果摆脱纠缠,回到灶头端羹,跟老刘说:“奇怪,他也不曾说不要放葱。” “街前也有家瓠羹,那地痞和我竞争多时,常派人来骚扰。” 老刘习以为常,这是同行相嫉,欺他年老。 “小二,还劳早些将瓠羹送来,小生腹中饿号呢。” 一位锦袍书生,仰起张俊逸的脸庞,满脸笑意。 看他穿着打扮,必是世家的子弟,真是风流倜傥,一笑让人如沐春风。 “来了来了。” 李果连忙将一碗瓠羹放置在他面前,温和说:“小官人,请慢用。” 又将其它几碗,分派给同桌的书生,就听其他人揶揄,他是小官人,我等便不是了吗? 一阵笑声,热热闹闹的。 待这批食客陆续离去,天也已暗下来,路上寂寥,偶尔才有行人提灯路过。 李果收拾碗筷,抹擦桌子,心里叹息着这一天又过去了。 清理完毕,李果解下围裳,跟老刘说:“掌柜,食客打赏我钱,看着不少。” 李果从身上掏出一把铜钱,约莫十三四个。 “你收着吧。” 老刘一副一言难尽地的表情。 往日他和婆娘一起伺候这群食客,可从没人会打赏钱。 这位外乡来的少年,眉眼如画,温和细致,也难怪讨这些食客喜欢。 食客人走茶凉,碗筷也收拾了,可还不得停歇。李果将装在竹筐中的垃圾提起,走到外头倒掉。他正想着明日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赵启谟一面,将空竹筐提起,朝食店返回,却也就在此时,一人一马和他擦身而过,人马前还跟着提灯的仆从。 天上月亮已高悬,食店悬挂的灯笼散发着昏黄光芒。马上的人勒停骏马,转过身来,和李果对视,静默无声。 他的半身,为阴影所笼罩,看不清他的表情是惊诧,是冷漠。 李果静静站着,仰头看着他,哪怕因为夜色,他看不清晰赵启谟的样貌,却直觉他高大不少,曾经有的少年气息消失殆尽,已是位冷峻克己的男子。 一年不见,晃如隔世。 “驾。” 骤然,赵启谟扯动马缰,马儿抬起马蹄,哒哒哒哒前进。一人一马的身影消失在树木遮掩中,许久,前方木桥上闪动一团光,大概是仆人提的灯笼。李果知道他已远去,失魂落魄般返回瓠羹店。 夜里,李果沐浴后,披散着发,躺在床上。他从枕旁取出一件紫袍,嗅着它身上的气息。 龙涎香的气息,将李果缠绕,李果把袍子披在身上,像盖被子那般。 很久之前,袍身属于赵启谟的气息,就已消失。李果一度疯狂地怀念着龙涎香的气味。直到他后来富有,买得起龙涎香为止。 织金的袍身,厚重,但并不保暖,李果将身子团起,裹紧紫袍,仿佛为袍身主人所拥抱般。 他今夜,见到了赵启谟,然而赵启谟并不认他。当赵启谟转身离去时,马蹄每响起一声,李果的心便冷一分。 时至今日,李果已不能确定,胡瑾当时在海港所说的话,是否属实。如果赵起谟真得奋不顾身来救自己,又为何要绝交。 然而年幼时,他也曾是三番两次的不理人。如果自己和他身份相等,他还会这样吗?他能这样冷漠吗,能随口就说来日无期吗? 罢了,再见一面,再见一面,若还是如此冷漠、绝情,我便死心。 想好好看看他的样貌,想好好记下他十八岁的样子。 启谟,这一年,我很想你。 第73章 柳岸相候 午后, 顾客寥寥无几, 老刘夫妇围在炉火旁,昏昏欲睡。李果削着瓠子, 有一下, 没一下, 想着心事。 “店家,来碗瓠羹。” 一个清朗声音响起, 李果抬头, 看到一位英拔年轻的男子站在店门口,正是昨日那位说腹中饿号, 让李果赶紧送食的书生。 老刘夫妇睁开眼, 老妪起身, 打算过来招呼。李果说:“我来,老婆婆你歇着。” 在瓠羹店待了三四日,李果是个心灵手巧的人,早知道怎么搭配碗瓠羹, 羹汤多少, 羊肉多少, 面多少。 他手脚麻利,整好一碗,端到书生桌前。 “客官,慢用。” 见到瓠羹端来,书生搓手拿筷子,他那副高兴的模样, 仿佛眼前放着是大内的佳肴。 李果看他津津有味吃着,想他一身装束,显然是位世家子,何以对这大众的食物如此热爱。 “小二,听你口音不是京城人氏,你是哪里人?” 发现小二在盯自己看,书生索性问起他话来。 “我是刺桐人氏。” “那很远,是因为何故,前来京城呢?” 书生言谈平易近人,看来是位不拘小节的人。 “想见见世面,再者听闻京城不愁吃穿。” 李果微微笑着,他也不算说谎话。 “那倒是真,皇城旁的百姓,广受恩泽。不过,你一介浮客,在异乡谋生可不容易。” 书生看李果温雅年少,颇有几分好感。 “是不容易,多亏老夫妇收留。” “我看你人物温雅,可曾读书识字吗?” “粗识几个字。” “那不如问问就餐的食客,有没有缺一位差遣的仆人,我看你官话说得不差,言谈也还文雅。” 书生话语刚落,就见老刘瞪眼说:“你这好管闲事的袁七子,还想不想吃我老刘家的瓠羹,也来敢撺掇我伙计。” “再不敢,再不敢,老仙翁可千万别断我粮。” 袁七子双手合十求饶,却对李果眨了眨眼睛。 老刘自然是佯怒,袁七子也是装可怜,两人显然熟稔。 待袁七子离去,李果问老刘这人是什么来历。 “袁七子啊,不是一般的书生。听闻自他祖父起,便镇守在岭外,他家世代武将,想是得家族荫庇,才入了太学。” 老刘在这地儿卖瓠羹,什么权贵没见过,听他口气,倒像似在称赞袁七子是位武官之后。也是奇怪,听闻这世道偏爱文人,最是瞧不起武夫。 对于武官子弟,李果第一个想起的是胡瑾,这人也是大大咧咧,没什么身份之别,而且挺义气。 不觉,也就对这位袁六子,多出几分好感。 黄昏,招待完最后一批食客,李果收拾碗筷,叠放椅子,打扫。 当食店的伙计,必然是劳累,好在李果是个闲不住的人,不觉辛苦。 扫好店铺,李果提起装瓜皮杂物的竹筐,要去外头倒掉。走出店门,他前后张望,昨日便是在此时遇到赵启谟。 然而,街道空寂,没有行人。 李果返回店铺,到灶旁收拾,低头熄灭灶火,就听到外头有马蹄声。 “店家,来份瓠羹。” 一个清脆的少年声响起,有几分耳熟。 李果从灶旁站起身来,虽然街上昏暗,然而李果还是一眼看见店外的赵启谟。他骑着马,身边有位执灯的仆人,还有一位少年跟随,正是阿鲤。 阿鲤递给老刘一个食盒,老刘说:“明儿再来买,灶火都熄了,羹凉不好吃。” “无妨。” 赵启谟的声音低沉,不响亮,但是好听极了。 “南橘。” 老刘唤李果,将食盒递给李果。 李果走来时,和赵启谟对视,奈何又是夜晚,他看得不真切,赵启谟高大的身影,隐匿在阴暗中。 李果到灶旁将食盒装满,又走上前,递食盒给阿鲤。 “李工,你怎会在这里!” 店中也是灯火昏暗,阿鲤这才认出李果。毕竟是半大的孩子,看到李果还挺兴奋。 “嗯。” 李果也只是含笑点头。 “二郎,是李工。” 阿鲤仰头看向赵启谟,能看到赵启谟似乎点了点头。 “南橘,你们认识?” 老刘狐疑看着李果,他很少见到这位骑马的书生,但从他装束看,绝非一般人。 此时赵启谟已经策马欲离去,阿鲤不解,回头看李果,李果也无话可说,只是默然,阿鲤见人马走远,只得乖乖跟上。李果看着赵启谟远去的背影,失落寂寥,却也不怎么意外,甚至没想过去唤他。 待这一人二仆走远,李果发现老刘仍在看他,等他一个说法。 第71节 “我往时在广州,曾有幸见过他们主仆。” 李果不想说实话,以免给赵启谟造成困扰。 “南橘啊,不是我多疑,我怎么觉得,你该不是一位书生,想到太学就读而没有门路,跑来老头我这店里等待贵人。” 老刘倒不是想象力丰富,太学也好,国子监也罢,每年都有许多外来求功名的读书人,千方百计想进入就读,无所不用其极。 “不是,我是个粗人,要真能写诗作赋,考个乡试,我也不必如此辛苦。” 李果摇头,他只是个小人物。 一个粗陋、无背景的人,到太学门口求见学子必被赶走的庸人。 把门板拼上,店铺打烊。李果抹黑回馆,走向木桥。 李果想,这几日在瓠羹店的生活,就当是来了解京城的世俗人情吧。 虽说冬日,前往廉州已是不便,可这珍珠铺子的事,也不能放下。 拼命地想着这些事,而不愿去想适才又遇到赵启谟,然而他仍是不理会。 心里沮丧极了,还得装作若无其事,试图遮掩。 其实李果心里也难免揣测,自己突然出现在京城,还是在太学外的食店当伙计,或许让赵启谟难堪了。 自己这种行径,就像条饥饿的野犬,看到一个人手里提着食物,尾随一路。眼巴巴地看着,默默地跟随,求得一丝怜悯,一个回顾。可悲极了。 不知这千里迢迢,追寻到京城,又能改变什么。 李果低头苦笑,不觉人已走上木桥,而前方有个人在等候他。 “李工。” 阿鲤手里提着灯笼,见李果过来,连忙迎上。 “阿鲤。” 李果突然被叫住,很是惊诧,看清是阿鲤,心情则是复杂。 “李工,二郎让我在这里候你,他在桥头。” 阿鲤手一指,指向前方的柳岸,那儿昏暗,远远看去漆黑一片。 “多谢阿鲤告知。” 李果加快脚步,朝桥头走去。还未挨近桥头,借着有限月光,隐隐见柳树下有一人一马。 “你几时来京城?” 赵启谟显然已看到李果,他的话语平缓,没什么情感起伏。 他的声音真好听,似乎比一年前更浑厚些,李果胡乱想着。 月光下的柳岸,高大的白马,英俊而年轻的世家子,还有空气中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我刚来不久。” 李果多想抹去朦胧的夜幕,看清眼前这人的样貌。 “住在哪里?” 赵启谟仰头望向天上的一轮残月,他并未看向李果。 “街心四方馆。” 李果凭借昏晦的月光,打量赵启谟的侧脸,看着他的脸庞,李果仍是心口一热。 “为何不去珠铺当伙计,可是无人作保?” 赵启谟轻轻问着。他双手背在身后,手中执着马鞭。李果看不大清楚他的装扮,想他身姿英拔,个头比自己高很多,想他这一年变化不少。 “我无意再去珠铺当伙计。” 时至今日,李果不会再当珠铺伙计,当的也该是东家。 赵启谟一阵沉寂,他回过头来,看向李果,缓缓说: “你若有难处,可以告知我。” 李果揪着光秃秃的柳条,低下头。赵启谟离他很近,近到伸手就能触摸到他的脸庞。 “我挺好,不愁吃穿。” 李果怎好意思说他去瓠羹店当伙计,是为了和赵启谟相逢,他其实已经不缺钱财。 “适才,听店家叫你南橘。” 显然赵启谟听到了,他站在店外看似游离,却将店内的李果看得清清楚楚。 “嗯,我改了名字。” 李果不知道赵启谟还记不记得,这个名字还是他亲自取的。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赵启谟说话时声音平坦,挺不出情绪。咏读诗句时,却饱含情感,尾音悠扬。 李果想,哪怕是听他说说话,咏咏诗,都觉得幸福。自己沦陷之深,大概是无可救药了。 “国子监不便进入,他日若有事,可告知阿鲤。” 赵启谟目光落在桥上,阿鲤提着灯笼慢慢走来。 “启……赵舍人在国子监吗” 李果自己也没意识到,他这是第一次没有直呼赵启谟的名字,而是唤他赵舍人。 是因为相别一年,终究有了疏远感;还是因为再次见面时,就没唤出口他的名字,竟是再叫不出来。 赵启谟从柳树上解开缰绳,听到李果唤他赵舍人,他的动作明显一滞,既而又如常态。 “我在国子监,明春将于礼部春闱,也便是考进士。” 赵启谟的声音听着漠然,他跨上白马,马上的身姿英武。 他不过弱冠之龄,明年也才十九岁,却就要经由科举出仕,要去当官了吗? 李果仰望马上之人,心口又是一团炙热,仿佛一团烈火在炙烤,他几乎想捣住胸口,实在太难受。 “赵舍人,必能高中。” 李果行礼,他躬身。 马上的赵启谟回头看了李果一眼,李果仍低着头。 “阿鲤,走。” 赵启谟策马,阿鲤在前引灯,一主一仆离去。 李果抬头,目送他们离去。 第74章 归还 清早, 李果刚过桥就听到前方争执的声音, 隐约觉得是在瓠羹店前。李果急匆匆赶往,正见老刘怒吼下, 挥动火筴撵赶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子, 而老妪又挡在那男子身前, 用力在劝解。不想那男子一点也不领情,把老妪推开, 挺着胸膛大声囔囔:“往这打往这打!”老刘气得七窍生烟, 真要打他,老妪又来拦护, 老刘声声怒骂着:孽子。 争执的声响很大, 店前早聚集五六邻人, 有人来劝老刘,有人帮拉老刘儿子,让他赶紧走,别把爹气死了。 “走就走, 我还不想来呢!别推我!” 老刘那儿子看着死不悔改, 在众人拉扯下, 骂骂咧咧离去。 想来这家子往常也在这里争执过,众人对这样的情景并不惊诧,见把小刘撵走后,便都默默散开。毕竟这是别人家事,何况还是家丑。 李果进店,老刘默然去灶旁烧水, 老妪坐在角落,背对着身子抹泪。李果今日本打算过来辞工,见他们老夫妻实在可怜,也不好开口。 老妪话语很少,瘦小的身影忙这忙那,起先,李果以为他们老夫妻是闲不住,才没在家享清福,后来才知道他们有个忤逆的小儿子,不务正业,又好赌。 这一天,老刘不吭不响,一张老脸皱成一团,他为儿子的事烦心,一锅羊肉还差点炖焦了。李果要在灶边忙碌,还要招揽顾客,尽心将生意维持下去。 午后,李果收拾好碗筷,见老刘和老妪大半天都没对上一句话,老刘显然还在埋怨婆娘。以往老刘曾跟李果说,他三个孩子,前面两个都是女儿,隔了好几年,才生出一个儿子。儿子自小缺管教,越大越不像话,可他每每要管教,婆娘就拦阻,都教这婆娘给宠坏了。 “老婆婆,你歇会,瓠子够用。” 李果将削好皮的瓠子收起,放在案板上,又过来搀扶老妪。 “好孩子,今日忙坏你了。” 老妪低声说着,她执着李果的手,那手粗糙,布满皱纹。 老刘起身,看了眼老妪,说:“我出去走走。”便就出门去,店里只剩李果和老妪。 李果这才问老妪,清早是怎么回事,老妪边哭边说小儿子过来借钱,父子俩起口角,差点打起来。 大概是赌博输了钱吧?李果想。不过这个儿子如此不孝,也不怕被一纸诉状告到官府,可见老刘夫妇还是不忍心。 黄昏,老刘回来,身上带着酒味,想来是去喝了几盏酒。没喝醉,反倒像似打起了精神,在灶旁忙碌。 送走一大波食客,店里只剩一位顾客,正慢悠悠地捞面吃,一脸笑意,不是别人,正是袁六子。 李果发现这人每天午后或者黄昏,都会出现在瓠羹店。 “要说这瓠羹,真是人间美味。想到哪日我被逐出太学,岂不是就吃不上,不免令人伤心。” 袁六子捞起最后一根面条,突然发出叹息。 “六子,该不是又被学官罚了?” 老刘将灶中的柴抽出两根,把火势减弱。 “不只罚呢,年底这关考试没过,说不准还要打咧。” 袁六子托着腮帮子,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他家代代都是武夫,难得生出一个能读书的后人,不想到了这网罗天下人才的京城,却被同窗们毫不留情地比成学渣。 李果静静听着,想还好,没听从爹的话,去求学,否则他这种半句诗词也吟不出的人,在书院里得多遭罪。 “店家,来份瓠羹。” 一个少年站在柜台外,递来一只剔漆大碗,清脆叫着。 “来了。” 李果抬头,见是阿鲤,和阿鲤微笑点头。 第72节 “李工,你怎么到食店当伙计啦。” 阿鲤见到李果很高兴,此时身边又没有赵启谟,他开口就把心中的疑惑说出。 李果正思虑要怎么回复,就听到袁六子说: “阿鲤,你家郎君不是不吃瓠羹吗?” 不想,他们竟然认识。 “见过袁六郎。”阿鲤躬身行礼。 老刘迅速弄好一份瓠羹,李果端起,递给阿鲤。阿鲤接过,匆匆便离去,怕羹在路上凉了。 待阿鲤离开,袁六子果然问起李果:“我看你和这位赵二郎的仆人是旧相识啊。” 袁六子显得颇为惊讶,他知道李果来京城不过几天。 “往时,在广州曾有幸认识阿鲤。” 李果回得平静。 “这是去年秋时吧,赵子希去了趟广州。说来,去年,我们还是同窗呢。” 袁六子偏了偏头,思忆着。子希是赵启谟的字。 “人比人真是没法比,我还他大两岁。在太学里,他却是位职事(学霸太学生会担任学官),教我们《春秋》。啧啧,不是一般人物,明春肯定高中。” 袁六子这话语里有羡慕也有称赞。 李果想那是,他毕竟是赵启谟啊。 只是好生羡慕袁六子,能看到年少的赵启谟充当学官,教学时的模样。 还好袁六子陷入思忆中,他要是盘问起李果具体如何认识阿鲤,且他一个刺桐人,在广州靠什么谋生,那李果就要为难了。 冬日,天黑得早,外头飘着雪。送走袁六子,就将店铺关闭。李果要走时,老刘叫他提盏灯回去。 “冬日酷寒,记得提灯,掉河里去可就成冰人了。” “谢掌柜。” 李果提上灯,朝木桥走去。夜风呼啸,冰冷的雪花落在脸庞。李果冷得哆嗦,他身上有件风袍,衣服穿得也不少,可还是怕冷。 咬着牙关,哆哆嗦嗦朝前方迈开步伐,这滴水成冰的夜晚,对刚从暖和和食店出来的李果,真是种折磨。 好在住所离得不远,出了木桥,拐进条小巷,便是街心地带,李果住的四方馆在里头。 刚离开木桥,站在路口,李果听到身后哒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李果避让到柳树下,他背对桥面,没有回头。 待马蹄声远去,李果才继续前行。 回到热闹的街心,李果走进四方馆,登上二楼。 他让馆舍里的仆人送来火盆,挨着火盆烤火,雪花在他肩上融化,冰冷一片。 四方馆普普通通,算不得好,李果身上携带着大笔交子,他完全能入住京城最好的酒店——谪仙正店。 然而,他过惯穷日子,不舍得挥霍。 待身子暖和,李果梳洗一番,登床裹被。他枕旁放着折叠整齐的紫袍,这衣物非常贵重,李果想,还是要还给启谟。 不管他五彩绳是否还在,不用他拿来交换。当初也是一厢情愿,胆大妄为,竟跟他索要紫袍。 孩童时,两家有堵桓墙,李果腿脚麻利,轻松翻越。那时小,以为两人都是孩子,还相互打过架,能有什么不同。现而今回想,也是天真浪漫。 隔日清早,李果去瓠羹店,见到店里只有老刘,不见老妪,反倒有位六七岁的男孩,在帮着削瓠子。一问才知道老妪病了,男孩是孙子。李果终究还是没开口说要辞工,想着再等一天。 今日,天冷得人几乎要掉耳朵,李果以往不只没见过雪,也未曾遇到过这般严寒的天气。 午后,李果凑在灶边烤火,和老刘闲谈。老刘说这还算不得冷,要到隆冬,泼盆水出去,还未落地呢,就成冰凌子。喝个气呢,眉毛就结冰,听得李果目瞪口呆。 接待过黄昏一波食客,老刘便把店关了,牵着孙儿回家。此时天还未彻底暗下,隐隐看得见路,李果提灯走在木桥上,这次身后没再传来马蹄声。 回到馆舍,李果烤火,吃着一碗甜团子,就听馆舍的仆人在叩门,唤他:“客官,有人找。” 李果开门,见到站在门外的阿鲤。 阿鲤风帽风袍,穿得严实,落着一身的雪花。 “阿鲤,快进来。” 李果虽然吃惊,却还是热情招待他。 阿鲤在火盆旁搓手,将房间打量。 “李工,今日来无其他事,是二郎让我送五两银子给你,让你添衣买炭。” 阿鲤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一包银子,递给李果。 火盆的炭火烧得通红,也映红李果的脸庞,阿鲤看到李果眉眼的忧伤。李果迟迟没有伸出手去接,他心中五味杂陈。 他无法知晓赵启谟心中是如何想,当日在柳岸相别,他分明是如此冷漠。这番却又是为何,突然赠送他银两。 “无需,我不缺衣炭。” 李果起身谢绝,他背对阿鲤,目光正好落在床头那件紫袍上。明日,他便会离开离开瓠羹店,往后应该也见不着赵启谟,正好,阿鲤今日过来,托付他吧。 “阿鲤,这身紫袍,本是启……舍人之物,还劳你带回去。” 李果从床上拿起紫袍,递给阿鲤。 “这是” 阿鲤吃惊,打量手中的衣物。也难怪他吃惊,这身紫袍,怎么又在李果手上呢?难怪自二郎离开广州后,便不曾见他穿过。 “你拿给舍人,他便知晓。” 李果幽幽说着。他对于赵启谟,仍心存感激之情,往昔的情谊自不必说,就是前来京城,启谟也专程在柳岸相候,还是肯见他一面。虽然这一面,两人站在一起,却仿佛天地般的疏远。 “李工,二郎叮嘱我,务必将银两交你手上。” 阿鲤一手抱着紫袍,一手拿着银子,伸向李果,眼里带着请求。 李果接过银子,打开包裹银子的手帕,从中取出二两。 “赵舍人有心,我不好拂他心意。我取二两,还劳阿鲤代我传达谢意。” 李果将剩余的银子还给阿鲤,阿鲤虽然困扰,可也无可奈何。 想来还他紫袍,还拒绝他的银子,仿佛是在责备,然而李果并不埋怨赵启谟,也不忍心让他难堪。 紫袍归回,收取二两银。李果想,也算帮自己与他,相互了却一桩心事吧。 第75章 深夜马嘶 教坊位于城西, 在太学、国子监附近。教坊的伎艺人, 偶尔也会去瓦肆做表演。赵启谟很少会去教坊及瓦肆,他的友人吴伯靖则不同, 此人放浪不羁, 近来沉迷教坊的柳息娘, 即是去教坊,也去瓦肆, 说是荒谬吧, 又堪称痴情。 吴伯靖是左卫将军吴清砚之子,他爹是位性情温吞, 近乎迂腐的儒生, 当年走了狗屎运娶了他娘——宁德公主。宁德公主貌美强干, 家里大小事都由宁德公主说了算,连老吴管教儿女也得经她许可,由此吴清砚干脆啥也不管。 赵吴两家都在城东,赵启谟自幼便认识吴伯靖。 今日国子监休假, 吴伯靖邀上赵启谟、大学士之子秦仲平、林詹事之孙林更, 还有少府之子周锦, 一起到谪仙正店饮酒。 五人年纪相仿,与赵启谟同在国子监的只有秦仲平。因为他们年轻,还未登仕途,所以还能聚在一起,而再两三年,众人四散, 大概真得就天涯海角了。 在谪仙正店喝酒至午后,林更和周锦因有事,先行离去,吴伯靖邀请赵启谟和秦仲平到吴赵看株珊瑚,说是从廉州商人手中购得,红艳欲滴,足有一个三岁小孩儿高。 珊瑚不同它物,它是汪洋深底处的奇珍,采摘、运输它得耗费大量人力财力,何况深海里危机四伏,往往是以人命易宝物。 吴家奇珍异宝多,吴伯靖又是位纨绔,不好掖着藏着,再贵重之物,都会展示给友人观赏。 “我听闻拾蚌採珠已是极其危险之事,却不知这般大的珊瑚,如何从深海中取出。” 秦仲平看得啧啧称奇。 “滨海自有水性极佳的蛮民,听闻自出生就在船上,到死也不上岸。珍珠也好,珊瑚也罢,皆由他们採供。” 吴伯靖见多识广,他足迹未出京城,却能把四方的奇人奇物说上许多。要是他把这份博闻强识用在读书上,说不定早有了功名。吴伯靖比赵启谟大一岁,幼时和赵启谟一样,以早慧闻名。 “是蜑人,生活于东南水域。” 赵启谟往年在刺桐,也曾见过。 起先听说珊瑚来自廉州,赵启谟陷入沉思,李果离开广州,去的便是廉州,那是一年前的事。 一年前,赵启谟回京,他刚走,李果便遭人陷害入狱,并被逐出珠铺。后来更是前往堪称南蛮之地的廉州谋生。 李果是几时离开廉州?因何离开?赵启谟一无所知。 胡瑾的通信,停止于今年夏日。听兄长赵启世说,因追捕海寇,胡瑾受伤卧病。赵启谟想,大概是把手伤了吧,而且伤得不轻。 在吴宅闲谈,不觉夜幕降临,秦仲平和赵启谟起身话别。两人出堂,正见一抹翠绿色的身影,轻盈地朝花廊跑去。赵启谟认出他是吴英英的丫鬟,唤作萍姐。 吴英英是吴伯靖的妹妹,年十五。她极小的时候,曾跟兄长这些朋友玩戏过。年纪稍大些,便不再轻易见人。 吴伯靖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丫鬟适才肯定是在堂外偷听,而自己的妹妹就在花廊里。 自家妹子,自己了解,她看不上秦仲平,秦仲平虽然温文儒雅,一表人才,但远不如赵启谟英俊挺拔,器宇不凡。 吴伯靖自诩富贵荣华,才貌双全,可有时他也不得不服,赵启谟不声不响,就受人青睐的本事。 亲自将两位友人送出门,吴伯靖半道上还得担心英英偷窥的身影,不慎被友人瞧见。芳心暗许赵启谟是好事,然而老赵家喜欢循规蹈矩的女子。 赵启谟出吴宅,和秦仲平相辞。马夫和阿鲤等候在宅外,赵启谟骑马归家,此时雪花飞舞,飘洒了一身。赵启谟想起昨夜离开国子监,走在木桥上,见到了李果。 李果提着灯,在前方踽踽独行,他缩倦身子,冷得哆嗦。听到身后的马蹄声,连忙避道在柳树下。 赵启谟想他应该知道是我,却避开了。 这一年,李果改变很多,他变得礼貌周到、小心翼翼。 知道李果在京城,这让赵启谟感到高兴,也仅限于高兴,他不会表露。 回到宅中,女侍帮赵启谟脱下风袍,看女侍抖动风袍,雪花落地。赵启谟随即把阿鲤喊到房中,他取出五两银,用手帕包起,托阿鲤送去四方馆。 他隐隐觉得李果前往京城,在太学外的瓠羹店当伙计,恐怕是为了见他,而并非巧合。 第一次相逢,惊诧而匆促;第二次,赵启谟亲自到瓠羹店核实,而后等候于柳岸。 这些本是他该做的,这人是位故友,几句寒暄,不出常理。再多的,他也不该去做。 寒冬,馈赠五两银让他添冬衣买炭御寒,同样也是人之常情。 第73节 遣走阿鲤,却不想待阿鲤返回,送回了三两银及一件紫袍。 看到这件完好如初的紫袍,赵启谟沉寂了很久,很久。 他觉得似乎被人照着胸口猛锤一拳,起先有些慌,继而是疼,而后是稍纵即逝的窒息感,最终归于冷漠。 赵启谟将外袍脱去,套上紫袍,一年而已,这身紫袍袖子和衣摆稍微有些短,原先穿着,袍身曳地,袖子宽长。 还能穿,只是似乎错过了穿它的最佳时机。 赵启谟脱下紫袍,将它随手挂在衣架。 他解衣脱鞋,卧在床上,睁眼至深夜,也没能睡下。索性起身,打开衣箱翻找,寻找许久,找到一条五彩绳。 已经褪色的五彩绳,拴着一个小小的花钱。赵启谟坐在镜台前,拉五彩绳去缠手腕,却是再缠不上,明显断短了一截。曾经它真切的戴在赵启谟手腕上,那是赵启谟还是个十一岁的男孩。 灰白色绳子,短小的长度,甚至生了铜绿的花钱,无不是在提醒时光的流失,诉说着它是件旧物。 赵启谟不想将它还给李果,他未必那么重视它,也明白将人寄托于物,太虚幻缥缈,但是此时,这似乎是他仅有的物品般珍贵。 休假一日,清早赵启谟返回国子监,路过瓠羹店,不禁多看两眼,正见李果在清扫被砸毁的木窗,他身边有位儒生打扮的男子,正帮忙劈削木窗残料。仔细一看,竟然是袁六子。 “南橘,我看这料子好,烧火旺。” 袁六子噼噼啪啪削下木料,正亲切地和李果交谈。 “袁郎,这是柚木,还有用处。” 李果的声音清亮,悦耳得听起来,竟觉得柔软。 “哈哈,即是柚木,那便就不烧吧。” 袁六子笑声爽朗、豪迈。 赵启谟想袁六子出生自武官家庭,行为举止难免有些荒诞,却也是个鲜活有趣的人。 清早前往太学、国子监的监生和仆人众多,李果又专注于打扫,并未抬头,自然也没发现赵启谟。 他们两次三番的见面,都在夜晚,双方都看得不真切。 赵启谟到今日、此时,也才仔细看清李果的样貌,一身粗布衣服,干干净净,白皙的脸庞,眉眼温雅秀美。若是换身得体的袍子,再把头发齐整梳起,戴上发冠,说他是太学里的学生,也有人相信。 这一年,他变化不多,长高了些。 午时,赵启谟让阿鲤去买份瓠羹,阿鲤是位很好的仆人,听话好差遣,而且从来不去质问。 赵启谟以往不爱吃瓠羹,觉得太油腻,他喜欢清淡些的食物。但只要阿鲤将瓠羹买来,他还是会慢慢吃下。 今日阿鲤端瓠羹回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碗瓠羹还冒着热气。 “二郎,我知道他们早上为何窗户破了,就是街头那家瓠羹店干的。” “不过就砸坏一个窗户,也不好报官吧。” “心眼真坏,这么冷的天,没窗户店里都快更冰窖了。” 阿鲤本质是位话唠,赵启谟也只是静静听着。 “也不知为何,今日在店中没见着李工。” 阿鲤其实心里知道,二郎让他去买瓠羹是为了什么,所以他尽职的禀报所见。 赵启谟听着,没有说什么。 直到第二日,阿鲤再次去买瓠羹,回来告诉赵启谟,李果辞工走了。 “可知道去了哪里?” “店掌柜说不知道,袁郎似乎知道些什么,但问他也不说。” “二郎,我听店掌柜说,是午时走的。” 阿鲤小声说着,心里怕被责怪。昨日午时,没看到李果,其实那时,他就已辞工走了。 赵启谟仍是没说什么,阿鲤私下想着,今夜可能又要差遣自己去四方馆了。 然而天这么冷,饶是勤快的阿鲤,也不大想寒夜外出。 国子监的监生,平日要住宿在斋房,有些监生离家近,时常外出,只要不至于太频繁,也不会受罚。 赵启谟几次三番的回家,阿鲤担心是要被罚的,然而赵启谟似乎也不怎么在意。 黄昏,赵启谟骑马,静静路过瓠羹店,途中还停下马,似乎想进店,却又策马离去。 这夜,阿鲤没被差遣去四方馆,他难免有些窃喜,并且自责。往时在广州,李果待他不差。 夜深,阿鲤已经卧床,昏昏欲睡时,听到屋外赵启谟差遣马夫的声音。 “将马备好。” “二郎,可是有什么急事?” 阿鲤听到赵启谟和马夫的对话,少顷,又听到马匹嘶叫的声音,一阵马蹄声远去,屋外又归于平静。 阿鲤钻出被窝,穿好衣服,追出,哪还有赵启谟的身影。这寒冬深夜,突然骑马外出,也将宅中的赵夫人惊醒。 “他这是上哪去,快去追回来。” 赵夫人很着急,催促仆人追赶。她目光移到阿鲤身上,阿鲤急忙上前,唯唯诺诺说:“夫人,我刚听到马叫声赶出来,就不见公子了。” 阿鲤对赵启谟倒是忠诚,他没说出他的猜测:二郎,估计是往四方馆去了。 第76章 莫要再来纠缠 “我琢磨着, 还能压价, 先别允诺他。” 周政敏咔吧喀吧吃着香脆炒豆子,今日他请喝酒, 在市井一家小小的酒肆里。 今日, 李果去珠铺找周政敏, 找个借口将他支出来,带着周政敏到朱雀门街的一家什物铺, 让周政敏瞧瞧这地儿好不好。 这里离市区中地带有些远, 可位置也还不错,在街头, 斜对面就有家巍峨华美的会仙楼正店, 往西是居民区, 往东多是官人宅邸。 这条商街上正好有位什物铺东家折了本,打算将铺子转卖。 这下,铺子也有着落了,只是价钱还没谈好。 “京城真是寸土寸金, 这珠铺一开, 便只许赢不容输。” 李果倒是觉得压不了多少价, 这天子脚下的地,就是这么金贵。 “那是,博输了,我得披条破席上街要饭去啰。” 周政敏拍拍手上的豆皮屑,听他口气,倒是颇为不羁。 “政敏, 你还是先想想,到时开业,你伯父那边要怎么交代。” 周政敏伯父是家珠铺东家,周政敏又私自出来开一家,同行竞争,等于抢他大伯生意。 “怎么交代,泾渭分明,他卖他的,我们卖我们的,京城那么多家珠铺,也没见谁和谁打起来。” 周政敏摆摆手,显得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南橘,这要是把铺子买下,你可不能再去食店当小二。” 周政敏拿眼瞟李果,他对李果这样的行径颇为费解。 “早不去了。” 李果为自己倒盏酒,小口喝下,他酒量不好,脸微微泛红。 “这么说,见着你那位旧友了吗?” 周政敏好奇询问。 “见着了,他明年可就是位天子门生、百姓的官人,我也不过是一个小商人。” 李果轻轻叹息。 “要我说,交个朋友,又不是要婚配,还得讲究门当户。” 周政敏继续手中剥炒豆子的动作,剥开两粒,丢嘴里,咔吧喀吧吃着。 李果拿筷子夹起一块炸得香酥的肉片,放入口中,他的脸并耳根一起泛红。 李果跟周政敏喝完酒,已是夜晚。李果有四五分醉意,他醉酒不会发酒疯,但逢人便笑,他又明眸红唇,实在好看得紧。想着李果一身锦服,年纪又小,长得秀美,周政敏怕他半道被人打劫了,这劫财还好,要是劫色……咳。周政敏亲自将李果送回四方馆。 李果回馆后,唤馆舍的仆役送来热水,他用热毛巾敷脸,让酒气散去。 待人清醒、舒坦,李果坐在桌前,取出笔纸,算筹,忙碌起来。 开家珠铺,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大量的本钱,不只是买铺购珠,还有人工雇佣费用。 李果细细筹算,确实是笔不菲花费。李果心想着,自己的所有,再加上周政敏那张楠木老床售卖的钱款,能够应付。 珍珠的进货渠道,李果很熟悉,如何售卖,李果也在行,然而他和周政敏年龄毕竟小,嘴上没毛,客人不放心。需要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掌柜——李果想到了沧海珠的李掌柜。 觉察到脚冷手冻,李果才发现房中火盆的炭火微弱。 李果唤仆役进来添炭,进来送炭火的是位十四五岁的孩子,穿得单薄。 “你等等,我有两身粗布衣服,往后也穿不上,给你。” 李果从衣笥里取出衣服,厚厚一堆,递给男孩。男孩惶恐,并不敢收,断断续续说着馆主不许他拿客人的东西。 “你将这件袄子套上,若是问起,便说是甲房李南橘赠你。” 李果只得把一件夹棉袄子,披在男孩身上,男孩谢了又谢,欢喜穿着暖和的袄子离去。 李果见馆内寂静,想此时恐怕已是亥时,伸伸懒腰,李果准备去卧床入睡。 这两日,李果闲不得,一闲他便要去想那个人。他不甘心,可又能怎样? 李果刚脱衣卧床,就听到仆役说:“客官,有人找你。” 李果惊讶,想这么晚,会是谁?他爬起身,套上一件外袍,便去开门,门一打开,见门口站着一位年轻男子,披着一身雪花。男子正低头摘风帽,风帽摘下,脸抬起,竟是赵启谟。 “启谟!” 李果震惊非常,他连忙帮赵启谟解下风袍,将风袍上的雪花扬走。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喊了启谟名字。 “快过来烤火。” 未作多想,李果已拽着赵启谟的手臂,拉他到火盆旁坐下。李果挑亮炭火,将房内烧得暖和和。 第74节 火炭啪啪响,两人坐定,赵启谟看着李果,李果瞬间默然。雪夜,突然见到赵启谟,李果第一个念头是心疼他冻坏了,到此时,才真正意识到,赵启谟出现在他面前,就在他房间里! “阿鲤与我说,你离开了瓠羹店。” 赵启谟打破沉默,他话语里带着暖意。前来四方馆前,赵启谟还担心李果已搬离,幸好他还在。 “我前日跟掌柜辞工。” 李果将手掌伸到火旁,温热的火,烤得人很舒服。 “启……是因为这件事,才过来吗” 李果期许的望着赵启谟,火光将两人的脸庞映得通红。 “直唤名字无妨。” 赵启谟想是一年的阻隔,和之前会面的疏远,让李果连一个名字都喊得吞吞吐吐。 “我来见你,有事问你,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独自一人前来京城,吃住用都要花费,现下又把工辞了,何况已入冬,挨饿受冻不说,找份糊口的活,也不容易。 “我初十要启程回刺桐,回去过年。” 李果轻轻说着,距离下月初十还有十二天。 “可有盘缠?” 听到李果说将回去刺桐,赵启谟一阵沉默。 这是件极重要的事,却在这几日相互疏远下,他不问,李果不说。 “有,我身边有钱。” 李果身上披的袍子,有着精美纹样,何况这四方馆舍,也不是一位食店伙计能住得起。李果说他身边有钱,赵启谟相信。 “听胡承信说,我离开岭南,你便去了廉州,这一年过得如何?” 两人离别已有一年之久,当时赵启谟跟李果说:你我云泥殊途,来日无期。 李果将头低下,回想被诬陷偷珠、被打被踹,受冤入狱,这是赵启谟走后便发生的事情;而后去廉州,也险些命丧于刺鲨之口,然而也因此获得一颗六分珠,也因此被王鲸勒索,本以为百金散尽,后来,爹回来了。 这一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完。至于那些遭罪、受苦的事情,李果也不想告知赵启谟。 “我过得挺好,在廉州帮瑾娘看珠仓。” 赵启谟知李果没说实话。哪怕时至今日,赵启谟还常想起他离开岭南时的决绝,及随即李果所遭遇的苦难。 “我与胡承信有书信往来,他告知我,你离开珠铺的事。” 其实,我都知道。 “胡郎都说了什么?” 李果仍未将头抬起,他被人欺凌的事,竟被胡郎告诉了赵启谟吗? “四分珠、紫袍,你遭人陷害的事。” 赵启谟记得很清楚,当时胡瑾那封信,他读了数遍。 “启谟,我也有事问你。” 李果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你想问什么?” 听李果喊他启谟,赵启谟的声音温柔。 “我前往廉州后,刺桐家里收到五两金,可是你托人寄出?” 这五两金,后来果娘问李大昆是否是他寄出,李大昆说不是。那么也只有一个人会寄,而这人远在京城,金却从广州寄出,是因为胡瑾在帮忙吗? “启谟?” “是我托胡瑾寄出。” 赵启谟启唇回答。 他担心李果在廉州吃苦,无力养家,担心李果因为贫困,而活得更艰难。 “你明明说你我云泥殊途。” 李果眼角发红,他还记得赵启谟当时说的那些伤人的话。 然而,启谟,终究是启谟,他并未曾改变。 “看来胡瑾说关扑的事,也是真的。” 李果隔着布料,看不见赵启谟手臂上的伤痕,他还是盯着赵启谟手臂看。 见李果目光落在他左臂上,赵启谟便知道,胡瑾把关扑赌刀的事说了。 “启谟,你为何这么做?竟和王鲸赌刀。” 别再拿冷漠的语气,绝情的话语唬他,他再也不信。 这本是有意隐瞒的事,不想还是被李果知晓。 “幼时,你从海中将我救起,我欠你一份情谊。” 赵启谟平缓陈述,想必他后来回忆与王鲸赌刀的疯狂行径,也是以此为借口吧。 “不是,你不承认罢了。” 李果摇头,如果赵启谟今晚没来找他,他几乎真的相信了他的漠然。 赵启谟心思很深,往时他常不理会李果,但他却不是厌烦,似乎为了某些事。 “启谟,让我看看伤痕。” 李果伸手碰触赵启谟的袖子,他挽起赵启谟的袖子,看到手臂上一条长长的刀痕。 可见胡瑾说切得很深,伤得很重并不假。 “你不让我知道,还抢我香囊,说那些绝情的话。” 李果手指碰触手臂上的伤痕,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到伤口曾经的疼痛,这让李果越发心疼、难过。 “你说我有邪念,让我早早斩断,那你呢?” 李果拽着赵启谟的袖子,他身子挨靠赵启谟,他闻到赵启谟衣物上的龙涎香气味和淡淡的体味,他将一只手掌贴熨在赵启谟胸口。 “启谟……” 李果温热的气息纠缠赵启谟的脖颈,他目光落在赵启谟紧抿的双唇上,李果的脸庞往上贴近。 赵启谟本就是理亏,何况一旦动情,心思最难遮掩,纵使才高八斗,一时也被李果驳得无言以对。李果挨近的温热身体,赵启谟并非不想拥入怀,只是他不能。 “你我皆为男子,八尺之躯,屹立天地。” 赵启谟大力推开李果,他的神情冷厉,义正言辞。 李果站在一旁,仰起的脸一道泪痕。 “李果,莫要再来纠缠。” 赵启谟这句话,听着竟似在请求。 作者有话要说:  赵启谟:我还能再忍两章 胡瑾:我真是可爱的小信鸽 第77章 陌路 午后的老刘瓠羹店, 前些日被砸毁的窗户, 用木板堵着,窗外寒冷的空气还是会从缝隙钻进, 往店里灌。 “刘掌柜, 赶紧叫个人修窗户, 这冬日没法子过啦。” 袁六子搓搓冻僵的手,把手掌捂在瓷碗上, 他捧起大碗, 呼呼喝着热羹汤。 “老头我都不觉得冷,枉你是武将之后, 就这身子骨。” 老刘坐在灶火旁, 烤得浑身暖洋洋。 “我家乡, 冬暖夏凉,压根就没有冬季,不下雪。说来京城样样都好,就数冬天不好。” 袁六子身为一位祖传三代的琼州南蛮子, 畏冷。 老刘似乎没在听袁六子说话, 他打量自家铺子, 语气难免有些惆怅:“南橘这一走,还真是需要再招个伙计。” “六子,你说他会不会是位上京赶考的书生?” 老刘觉得李南橘温雅,样貌又好,约莫是位来京求功名的书生。只是这书生倒也有趣,来他老刘店里当伙计。 “不是, 是位商家子。” 袁六子说得很肯定。 “我两日前在城东书肆买书,正见他坐在周家珠铺与人交谈,穿着打扮像位商贾。” “你会不会是看错了?” “错不了,就是他。” 李南橘这么秀美的后生,他的模样、仪态,袁六子记得清清楚楚。 “那你说他为何到我这里当伙计?有什么企图?” “我琢磨着,恐怕是为寻人吧。” 袁六子也是猜测,可惜他和李南橘相识日浅,若不倒可以亲自问问他。 袁六子是琼州袁都监之孙,本名袁琦。他来京城已有一年,名义是游学,实则他无心功名。他是武官子弟,文才一般,行为荒诞,在京城也没结交上几个高官子弟,能称为好友的,大概也就柳学士之子柳叔瑀。 可惜这人秋时出仕鄂州,袁六子在京城便觉孤寂、无趣,好在还有老刘家的瓠羹店相伴。 自秋以后,袁六子便常告假,他也不怕明年被学官撵回家去。他闲来无事,四处游荡,这也才会在城东,见着李果。 自从,街头那家张舟瓠羹店使坏,把老刘瓠羹店的窗户砸了后,并未消停几日。 一早,袁六子经过木桥,见老刘夫妇在店门口打扫,地上一片鲜红的液体,看着怪恶心。 “怎么回事?”袁六子走来询问。 第75节 “还能怎么回事,非报官不可!”老刘十分愤慨。 “这是羊血吗?” 袁六子蹲地上嗅了嗅,腥味充鼻。 “得把土铲去,要不还是有味儿。” 袁六子起身,心里恼怒,他也就只剩吃瓠羹这么点爱好,还不能让他好好吃一顿,简直找死。 午后,袁六子到街头的张舟瓠羹店旁溜达,想着对于张舟这个无赖,总得想点法子对付。 两家瓠羹店,一家在街头,一家在街尾,一家生意好,一家生意不如,看着眼红。 张舟是个地痞无赖,行事又隐秘,捕抓不到他的踪迹,况且干的事,报官也没用,官府总不会因为有人在地上泼了一滩羊血,就去抓人。 袁六子双手插袖,站在张舟的瓠羹店后打量,不想,见巷子里走出一人,正是李南橘。 “南橘,你怎么在这里?” 袁六子见到李果,显然很开心。 “我闲来无事,四处走走。” 李果所住的街心市井离这里很近,穿过一条曲折、长长的巷子,便就走到这里。 “袁郎,倒是你在这里做什么?” 老远就看到袁六子在人家屋后鬼鬼祟祟,李果这才过来探看。 袁六子便将今早老刘店面前被泼羊血的事说了,李果听后也十分气愤。 为免被张舟的人发现,袁六子领李果出巷子,到国子监附近的一家茶坊交谈。 悠然落座,品茶,袁六子打量锦服端庄的李果,啧啧称奇: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实在愧疚,将你欺瞒。” 李果也知道,他今日这副装扮和之前粗布跑堂的模样是天壤之别,任谁看到都要猜疑他。 “我猜猜,你隐匿身份,到老刘店里当伙计,可是为了寻人?” 袁六子在琼州,曾有个同窗和位邻家女私定终身,后来那邻家女沦落,到州学外的一家酒楼卖唱多时,就为和士子相见,也算是一桩奇谈。 李果点了点头。 “要寻的人,可是赵子希?” 袁六子呷口茶,抬眼看李果脸上的神情变化。李果虽然不语,但难以遮掩他的惊讶。 “你辞工后,赵子希的书童,来瓠羹店问你去向,这是其一;其二是,我知道赵子希曾在刺桐住过,而你又是刺桐人。” 袁六子不爱卖关子,也不打算吓着李果。 “还望袁郎勿要宣扬,这纯粹是我一厢情愿之事。” 李果苦涩一笑,摇了摇头。 李果也怕被外人知道,流出什么有损赵启谟名誉的谣言。 哪怕至此时,李果也并不怨恨赵启谟。虽然心中那份炙热之情,已渐渐冷却。 “我不好说人闲话,再则,我与你也是心有戚戚。门第之见,实在恼人。” “不说这些啦,小二,将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来一份。” 袁六子点上许多点心,摆满茶桌。 看着一堆精致、可口的佐茶点心,李果想,竟是遇到一位同好。 袁六子和李果在茶坊里吃吃喝喝,挨坐在一起闲谈。 先是谈怎么对付张舟的瓠羹店,让他再不敢去找老刘夫妇的麻烦,两人商议一番,敲定一个法子。后来聊着聊着,又扯谈起廉州来。 袁六子告诉李果他在琼州长大,李果则在廉州待过,两个地方相邻,往来便捷,风土人情也一致。 “廉州珍珠,名甲天下,你在廉州,可曾去珠肆逛过?” “大小珠肆都去过,还曾跟随蜑人入海采珠呢。” “那你水性必然很好,我潜至三四丈深,便游不动。何况深海之下,危机四伏,我听闻采珠人常为刺鲨所伤,南橘,看你模样温雅,却不想如此勇猛。” 李果言谈朴实,不像会唬人,若是换做其他人,告诉袁六子下海采珠,袁六子大概要以为是在说大话。 “那时鲁莽,不知海中的惊险,若是知晓,必然不敢下去。” 刺鲨在李果大腿上留下一片创伤,即使伤愈后,疤痕仍是触目惊心。 李果不喜欢向别人展示伤口,由此便也不说他被刺鲨咬伤的事,爱美如他,大腿上这么一个丑陋的伤口,他只会好好掖着藏着。 两人相谈甚欢,离开茶坊时,已近黄昏,国子监的监生出院门,三五成群,行走在街道上。 李果为免于遇到赵启谟,匆匆和袁六子相辞,从小巷里离去。 目送李果离去,袁六子回头,正对上赵启谟的目光。看他目光所望之处,正是李果离去的小巷。晚霞披洒在他身上,他仪貌肃然。 “子希。” 袁六子拱手,与赵启谟问好。 第二日清早,张舟瓠羹店外聚集一群乞丐,臭头脚流脓、臭气冲天,食客捂鼻避走。 张舟好不容易将乞丐赶走,到午时,又是两个市井小子,在店外闹事,把食客拦在店外。 到黄昏,以为也该消停了,被整得疲惫不堪的张掌柜,又见那群乞丐前来,赖在店外求施羹。 夜晚,袁六子派出一位老仆拿帖,到四方馆见李果,约李果相会谪仙正店。 李果正和周政敏在商议珠铺的事,听馆舍仆役说有人找,李果差遣小厮阿小去开门。 自来京城,阿小便被李果留在周政敏家数日,顺便服侍腿脚不便捷的周母。阿小毕竟是刺桐人,李果怕阿小获知他和赵启谟的事,因此将他支开。 “小员外,递来张名帖。” 阿小将名帖交给李果,李果拿起一看,连忙将老仆邀请进来。 待老仆说明来意,李果将周政敏一块带上,前往谪仙正店。 以李果对袁六子的熟悉,袁郎并不在意他人身份高低,而周政敏是位值得一交的朋友。 袁六子家境殷实,一出手便是京城最好的酒楼。 李果在老仆的引领下,登上二楼,还未走进雅间,便和三四位贵胄子弟相遇,这些年轻子弟,趾高气扬,雍容华贵,并且赵启谟夹杂在其中。 李果见到赵启谟,想也未想,把头别开,去问老仆:“还劳老仆指路,是在哪一间?” 老仆领人,要往右边的雅间走去,抬头一看,袁六子正朝他们走来。 袁六子过来招呼李果,并且也和赵启谟及他那群友人寒暄,显然都相识。 李果心绪烦乱,唤上周政敏径自进入雅间。 李果始终未看赵启谟一眼,所以他也没发现,赵启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目送他离去。 雅间里的酒菜早已备好,李果招呼周政敏落坐,周政敏拘谨地说:“怎会有如此多的贵家子弟,一会该不是都要进来?” 李果想,要真是这样,他只能避席离开。他不想见到赵启谟,也不想和他这些优越、自负的友人相处。 未几,袁六子进来,独自一人。老仆跟随在后,还将雅间的门拉上。 李果嘘口气,这才安心,想着袁六子,果然不会这么胡来。明知他和赵启谟有些过往旧事,还把赵启谟请来。 “也真是巧,不想在这里遇到子希他们。” “咦,南橘,你好好介绍下,这位朋友是谁?” 袁六子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周政敏。 周政敏连忙起身,行礼做自我介绍,说他和李果是在廉州相识的朋友。 袁六子热情招待两人,对周政敏果然一见如故。 袁六子和周政敏谈笑风生,李果默默喝酒,话语不多。袁六子见他心事重重,知晓大概是因为在适才遇见赵启谟。 李果虽然不曾跟袁六子提起他和赵启谟的事,袁六子倒是有一番猜测。 这两人幼年在刺桐相识,可能是玩伴。长大后李果前来京城,然而这位旧友却不大肯照拂。 这本也是人之常情,幼时纯真,不懂身份之别。长大后思虑多了,交友无一不是经过细细挑选,又怎肯再搭理幼年的市井玩伴。 这般想着,不禁对李果多出几分同情。 第78章 化解 在谪仙正店, 赵启谟遇见李果, 见李果一身锦袍,端庄优雅, 腰间还佩戴一件佩玉, 这令赵启谟惊诧。他看着李果, 李果却不理会他,将脸别过, 自顾和他身边的人交谈。 李果身边有一位穿绿衣的弱冠男子, 李果和他很亲昵,然而这人赵启谟从未见过。待袁六子出来, 赵启谟才意识到, 恐怕是袁六子邀请李果来谪仙正店。 前日在国子监外, 见他们一起走出茶肆,相谈盛欢;继而,又在这酒楼里相遇。李果来京不过数日,却不想和袁六子有如此深的交情。 若是换做他人, 赵启谟不会有其他念头, 但是袁六子这人, 喜好男色。 赵启谟还在太学时,同斋房里,有一位世家子叫柳叔瑀。袁六子暗地里纠缠他,恐怕柳叔瑀也对袁六子也有情意。两人险些要闹出事,幸在柳叔瑀一举高中,于今年秋时出仕。 自柳叔瑀离去, 袁六子的行径越发放浪不羁,连学业也荒废了。 赵启谟所在的雅间,位于袁六子对面,赵启谟故意挑靠近门口的位置入座,方便他留意外面。 他平静和友人喝酒、闲谈,心思却早飘到对面去。 半个时辰后,袁六子扶着李果走出,另一位绿衣男子跟在后头,脚步虚晃,显然也有几分醉意。 赵启谟起身,走出雅间。李果见到赵启谟,笑得很可爱,唤他:“启谟,你怎么也在”,说着就去扯赵启谟袖子。 “官人见谅,他喝醉了。” 周政敏连忙将李果拉回,李果对周政敏桀然一笑,含糊说着:“政敏,等我卖珠回来,你要叫我果员外。”随即,竟趴在周政敏肩头,手臂搂着周政敏脖子。 “子希,让你见笑,不想他沾不得一点酒。” 袁六子帮李果开脱,他并不清楚赵启谟和李果有着深挚情感。 第76节 “无妨,这位是?” 赵启谟目光落在绿衣男子身上。 “我是周家珠铺的伙计,周政敏。” 周政敏赶紧说明身份,他直觉挨了赵启谟几眼,觉得这人对他有莫名其妙的敌意。 “政敏是南橘在廉州认识的友人。” 袁六子帮周政敏做介绍。 “阿鲤,你随他们过去。” 赵启谟将阿鲤唤出。阿鲤伺候在雅间,听到赵启谟的唤声立即出来。 “那告辞了。” 袁六子作揖辞别。 目送这群人离去,赵启谟回身,正见吴伯靖抱胸站在他身旁,好奇问他:“那位喝醉的少年,可是你相识?” 两人交友多时,吴伯靖知道赵启谟的性情内敛、淡漠,不是他交好、亲近之人,他不会表示关心。 “是昔日在刺桐结识的友人。” 赵启谟没有遮掩,有些事他也瞒不住这位好友。 吴伯靖没再追问什么,往昔曾听赵启谟说过他在刺桐时结识几个人,在吴伯靖看来都是平庸之辈,他也没什么兴趣。 另一边,周政敏背负李果出酒楼,趁阿鲤去唤马夫,周政敏问袁六子,那位官人是谁?袁六子说:是南橘在刺桐的旧友。周政敏恍然:哦,就是他啊。 阿鲤跟随袁六子、周政敏,送李果到四方馆。他见李果馆中有位仆人,并且李果已有几分酒醒,他这才返回去禀报赵启谟。 待阿鲤离去,周政敏随即也离开,袁六子陪伴在李果身边,轻轻说着:“赵子希看来也是个念旧情的人。” 阿小拿热毛巾帮李果擦脸,李果闷不做声。他怎么会不知道赵启谟的为人,从小到大,启谟处处相助。 幸好,是在醉酒状态下遇见他,那时自己无知无觉,不至于感到心绪烦乱,难受煎熬。 在京城的日子,一日日过得很快,李果未再见到赵启谟,而赵启谟更不可能来见他了。 李果并非不知道赵启谟在顾忌什么,赵启谟那句:“你我皆为男子,八尺之躯,屹立天地”的话语,让李果醐醍灌顶般觉悟。 赵启谟明春就要参加春闱,以他才华,必能高中。 他有着远大的前程与抱负,他是位严气正性、克己复礼的人,正如启谟所言:八尺之躯,屹立天地。 而自己沉溺于情,放纵欲念,就像似拼命地要拖他入泥潭一般。 莫要再来纠缠,那便不见不闻,相安无事。 这段时日,李果和周政敏商议好店铺的事,李果回刺桐,过完年后,取道岭南,在岭南等候周政敏。而后,两人结伴,前往廉州购珠。待将珍珠购好,两人运送往京城。 袁六子仍常往来,他知道周政敏和李果要开珠铺的事,甚至也从周政敏那边,听说李果在廉州的传奇经历,对李果刮目相看。 李果即将离京,袁六子说李果来京多日,许多地方都没去过,他带李果去城东逛逛。李果想也无所事事,便随着袁六子出行。 袁六子先是带李果去得胜桥附近,吃京城赫赫有名的郑家油饼。两人在大冬日闲逛,手里抓着饼,全然不顾形象,吃得满嘴油腻。即而,袁六子带李果去杨楼街,吃中清茶坊特制的点心。别人去茶坊是为看点茶,他们去茶坊,则是为了吃佐茶点心。 出中清茶坊,袁六子说他有位同窗便住在附近,往时,他们也时常到中清茶坊喝茶。说着,便带李果走进一条巷子,来到一栋视野开阔的豪宅前。 “便是这里吗?” “不是,你猜猜这是哪里?” 朱门高墙,亭台楼阁,在京城拥有这样的住宅,必不是寻常人家。 李果摇头,他怎么会知道呢。 “这是赵宅,赵子希的家。” 李果偷偷摸摸朝大门探望,朱门大开,数位院子守护。 “再往前便是柳宅。走,我们过去。” 袁六子没多做停留,他带着李果往前走,来到对面一片民居。 这些民居看起来普普通通,唯独有一栋院子,院中种株红腊梅,白墙青瓦红梅,分外显眼。 午后,赵启谟在楼阁上读书,阿鲤发现袁六子带着李果路过赵宅,便告知赵启谟。赵启谟站在窗口观看,见袁六子和李果就在柳宅外,两人似乎是在讨论柳宅中的红梅。 有四五日,未见过李果。赵启谟看他今日一身富家子打扮,并不再惊诧。虽然不清楚李果因何致富,却也很欣慰他无需再受贫困折磨。 而李果的品性,赵启谟很清楚,他不会去做作奸犯科的事情;他也不可能去攀附他人,做出不堪的事情来。纵使如此,每每看到站在袁六子身边的李果,尤其两人还谈笑风生,赵启谟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赵启谟转身正要离去,忽然听到身边阿鲤“啊!”的一声。赵启谟连忙朝窗外看,见到争执的场面,三位男子围困着袁六子和李果,其中一位,手里还挥着条长木棍。 未做思虑,赵启谟已经奔下楼,跑出院门,朝柳宅赶去。阿鲤紧紧跟随其后。 主仆来到柳宅外,正见袁六子捂着额头,蹲在地上,一脸血。李果护在袁六子身前,不让这些人打袁六子。拿木棍的不是别人,正是柳大郎,身边还跟着两位助威的仆人。眼见柳大郎恼火,一棍子就要往李果身上拍,赵启谟急忙去抢木棍:“住手!” “柳郎君,竟是要连毫无相干之人也打吗?” 柳大郎听到赵启谟这话,也才放开木棍,却还愤愤不平,指着袁六子威吓:“袁六子,下遭再敢来,看我打不死你!” 柳家一个书香门第人家,竟出这么位凶猛大郎,也是让人惊讶。 袁六子默然隐忍,没有回嘴。 “袁兄,李果,且到我宅中来。” 赵启谟将两人唤走。 四人一前一后行走,赵启谟留意到李果脸色苍白,身子战抖,想着李果曾被人殴打过,见此惊险情景,想必是忆起往事,令人不忍。 赵宅厅堂,女婢捧来热水,柔巾。李果拧起,小心擦拭袁六子的伤口。赵启谟仔细看着李果的动作和神情,李果眼中,似乎已无他这么个人。这本是赵启谟心愿之事,却不想真是这样,又觉得酸涩、难耐。 今日李果穿身赭色的圆领袍,有着精美不显露的刺绣,端雅别致。内穿月白色衬袍衣,白色的衣领衬托他清秀的脸庞,朱唇画眉般,说不出的好看。赵启谟目光往下移,落在李果腰身,李果腰间系条黛绿销金的衣带,坠着一枚银制的鸡心型香囊。 这些时日,赵启谟虽然未去见李果,但并非不想他。每过一日,他便知道离初十接近一日。待初十过去,他和李果此生的孽缘,便就此斩断。日后即是要后悔,又能如何。 “袁郎,伤口很长,需要缝合。” 李果轻声和袁六子说,却不想自被打,袁六子便失魂落魄般,没能回应李果。 “阿鲤,去唤许大夫。” 赵启谟帮忙叫大夫。 一盏香时间过去,大夫过来,查看袁六子伤口,并缝合,李果被拦在厅堂。 厅堂里,只有赵启谟和李果两人。 李果不自在,目光一直望着院外,他不去看赵启谟,竭力当他不存在。 和赵启谟相处,对李果而言,已是煎熬,恨不得拔腿逃离。看到赵启谟的脸,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李果便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感,他怕再被他呵斥一句:莫要再来纠缠。 赵启谟有些话很伤人。 “去拿火盆。”赵启谟使唤女婢。他发现背向他的李果,肩膀微微颤抖,赵启谟以为李果是寒冷。但当他朝李果走去,还未靠近,李果连忙起身,吃吃问着:“我我……到院子里去等。” 李果思绪混乱,根本没注意赵启谟说了什么,他逃也似的跑到院子里吹北风。 厅堂里,赵启谟默然坐着,神色凝重。 一炷香时间不到,大夫出来,说袁六子失血过多,得多歇会。李果进房陪伴袁六子。赵启谟站在门外,看见李果掀起自己额前的一簇发,跟袁六子说着什么,大概是安抚的话语。 李果额上的伤痕很浅,不仔细看,也看不见,然而李果爱美,用发丝遮掩。赵启谟记得,他帮李果额头抹药的情景。那是他离开广州前夜,从李果那里抢走金香囊,跟他说你我云泥殊途。来日无期。 一年后,李果找到京城来,赵启谟训斥:你莫要再来纠缠。 赵启谟回想起这些,手心里都是汗。 待袁六子歇息,赵启谟走进房中,李果见他进房,神色慌张起身。李果想出去,却不想赵启谟伸手拦住房门。两人无声无息对视,榻上的袁六子昏沉沉卧着。 “我有话和你说。” 赵启谟的声音平静,又似柳岸相候那日。 “到院中来。” 赵启谟收回手,转身离开,李果迟疑不定,但最终还是跟随过去。 院子开阔,不似房间、厅堂封闭,让人感到紧迫、窒息。 “还住在四方馆吗?” “还在。” “这身衣服,可是在泰昌衣铺制作?” “是。” “多少钱?” “四贯。” 李果的衣服不多,但是他讲究穿衣,尤其在手中有钱后。 赵启谟挨近李果,想拿李果的香囊查看。李果见赵启谟挨近,他仓促退后。等觉察到自己失态,李果已退出好几步。 赵启谟本来想取香囊的手凝滞在半空,他看着李果,李果避开赵启谟的目光。 “你怕我?” 赵启谟的话语异常平静。 “我怕你又要斥责我。”李果自嘲,苦笑。 何必挨得这么近,又何必在今日相见。不见不闻,相安无事。 “我两日后便要离开京城。” 仿佛鼓起勇气般,李果终于去正视赵启谟。 “我回去了便好。” 李果的声音也很平静。 “启谟,我想大概不会再见了。” 李果对赵启谟行礼、辞别,他从赵启谟身边走过,朝袁六子走去。不知何时,袁六子已站在厅堂入口。 赵启谟没能像先前在房中那般伸手去拦阻,他默然目送李果和袁六子离去。 冬日萧瑟的庭院,北风呜呜刮起,冷得彻骨。 第77节 一日后,又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夜晚,李果送别前来践行的袁六子和周政敏,吩咐阿小将剩余的酒菜送给馆舍的仆役吃。阿小离去,李果坐在床上收拾行囊,抬起头来,发现门外站着一个人影。李果出门探看,见到风衣风帽,身披雪花的赵启谟。 李果未做思索,赶紧帮赵启谟解风袍,想着风袍湿透,想他冻坏了。房门忘记关,一阵风刮入,桌上的油灯熄灭。此时,李果刚脱下赵启谟的风袍,着急想去关门,不想赵启谟突然将李果压制在门后。黑漆中,李果闻到一阵龙涎香的气息,随即是一个沉寂无声的吻。 作者有话要说:  李果:有种再忍两章啊混蛋 第79章 离京 风从过道涌进室中, 火盆中的木炭欣喜燃烧, 仔细看的话,能看到无数细小的火星在欢畅地跳动。偌大的房间, 火盆所照明的范围极其有限, 门后属于黑漆的地带。赵启谟高大的身影罩在李果身上, 李果仰着头,赵启谟压着头, 两人身体紧贴在一起, 隔着厚厚衣物,也能感受到彼此炙热的身体。 赵启谟一手抚摸李果的背, 一手贴熨着李果的腰, 他的吻, 温柔却也激情;李果揪着赵启谟背部的衣服,努力回吻,两人纠缠在一起。 他们相互亲吻,时而又贴着鼻尖, 依依不舍将唇移开, 轻轻喘息。李果被亲得身子酥软, 幸好背抵着墙,他不至于站立不住。 李果混乱想着,这种感觉很熟悉,原来他们以前真的曾拥吻过,在南澳那一夜。 李果想如果当时不是因为生病迷糊,他理应更早知道启谟的心思。然而若不是自己神志不清, 那时的赵启谟也不会回吻。 这人便是这样,心思总是藏得很深,明明喜欢着,却要冷冷将人推开。 李果心中酸楚,也不知是在心疼自己,还是心疼赵启谟。他抬手触摸赵启谟的眉眼、鼻唇,眼睛适应黑暗后,他能隐约看见赵启谟脸庞的轮廓。他注视着赵启谟,发现赵启谟也正凝视他,四目相对,李果只是一眼,脸便火热得像滚过沸水的螃蟹,仿佛此时才真正意识到他和赵启谟缩在这门后做了什么。他心知是没救了,他就是如此喜欢启谟。 两人身侧,房门半开,过道的灯火昏暗,除非有人执灯经过,站的位置刁钻,否则看不见他们两人。赵启谟趁油灯熄灭的瞬间,挑了个极好的位置,也不知他是如何迅速做出判断。 然而两人仍很谨慎,他们静寂无声的拥吻,连衣物的窸窣声都很少发出。 当李果轻轻推开启谟,阿小的脚步声已经在过道响起。 李果若无其事地站在门口,见阿小提灯快速走来。阿小问:“小员外,屋里怎么没点灯?” “被风吹灭。” 尽职的阿小,无视李果站在门口似乎是要拦阻他的举动,他连忙进房,将房门掩上,回头,他便看到坐在火盆前烤火的男子。这是位英俊年轻的陌生男子,衣着华贵。 赵启谟坐姿端庄,神情淡然。李果忍俊不禁,怕被阿小发觉,赶紧将脸别向一旁,他算是见识到了赵启谟装一本正经的能力。 “阿小,有事再喊你,你先去歇下。” 李果支走阿小。身为下人,阿小睡在一楼的仆人通铺里。 “小员外,那我先下去啦。” 阿小虽然有些疑惑,但仍顺从离去。 待阿小走开,李果把房门关上,并栓好,随即又将灯罩盖上,熄灭油灯。 这里是家馆舍,租客比较多,通道偶尔会有人走过,虽然房门关闭,但是只要室内点灯,从外头能看到屋内的人影。 做好这些,李果才走到赵启谟身边,从身后抱住赵启谟,将脸贴着他的肩膀。 赵启谟回身,把李果揽入怀,两人相视莞尔。李果脸贴着赵启谟的胸口,仰头去亲他能亲到的地方,衣领,脖颈、下巴。 火盆里的炭火,悄无声息燃烧,橘红而微亮的光芒触及之处,无不是温暖、惬意。 夜深,室外冰寒,馆舍中寂静无声。 李果趴在赵启谟身上,端详赵启谟腰间系挂的佩玉。这件佩玉温润细腻、巧夺天工,纵使是李果这种不懂玉器鉴赏的人,也觉得它必然价值不菲。这是件白玉,镂空雕刻着飘逸的云团,在云团之上,还有两只对舞的白鹤。白鹤如此灵动,仿佛活物,要振翅翱翔而去。 “启谟,我爹回来了,今年秋时的事。” 李果轻声细语,一则他怕被人听到他房中有交谈声;二则,在此时提起长辈,总难免觉得不安。 “嗯,我猜到了。” 赵启谟低语,他搁在李果背部的手指动了两下,但仍未将手缩回。 “因为我突然富有吗?” “我有许多猜测,甚至想,你是否在廉州有什么奇遇?” 李果心惊,又想着启谟不可能知道,他在廉州获得六分珠的事,这才安心。说到这颗六分珠,难免要提起他遭遇刺鲨咬伤,他怕赵启谟难过。 “我这次到京城来,是为了见你。” “我知道。” “还有,我想在京城开家珠铺,这趟回去,我明春还会回来。” “我知道。” 赵启谟的话语,也仍是温和平缓。 “你怎么知道?” 李果将脸贴在赵启谟肩上,嗅着他身上的气息。 赵启谟默然,似乎在思考怎么回复。 “你派阿鲤跟踪我?” 李果懊恼,因为赵启谟有先例,所以他也猜测到了。 “心口不一,到底是谁莫要再来纠缠。” 李果说出口,便又后悔,话语重了,他不忍指责启谟。 “这是我的过错。” 赵启谟这人错便是错了,他一直认为自己努力做的对事,其实是错事。 如果他今晚没过来,让李果在明日绝望、心死离去,那么他无疑,要抱憾终身。 正交谈间,屋外传来似远似近的击梆声,已是亥时。 赵启谟起身,整理衣物,坐在床上,穿上鞋子。李果将风袍披在赵启谟肩上,系结,又去拿来风帽,为他戴上。 李果依恋不舍,赵启谟揽了下他,轻轻说:“我明春等你。”李果嗯的一声。 第二日清晨,周政敏、袁六子在城郊送行李果。袁六子额头上还缠着布条,一缕殷红渗出,精神也显得颓然。 那日柳大郎怒骂袁六子时,提到了“信”以及一些难入耳的话语,李果听得迷糊,但也有所猜测。袁六子当时神色凝重,堪称呆若木鸡,以致于挨了柳大郎一棍,而后竟也毫无抵抗。他一个将门子弟,怎么可能没有拳脚功夫,却因情任由人打骂。李果十分同情。 袁六子并不提他和那位柳二郎的事,李果也不敢问。 好在,李果回刺桐,袁六子身边还有位周政敏陪他喝酒、闲扯。 “南橘,明春我人大抵是在琼州,你和政敏去岭外,可要记得到琼州找我。” “袁兄,那自不必说。” “定然前往。” “好!” 袁六子心满意足,张臂揽抱李果的肩头。周政敏也上前,给了李果一个拥抱。 “李员外,什么时辰启程?” 一位脚夫过来行礼,询问。 “再等等。” 李果望向城门方向,他在等人。 未几,便见一位俊美的世家子骑匹白马,不慌不急前来,他身后跟随两位仆从。 “子希,也是来送行吗?” “是,袁兄也在。” 赵启谟在马上回礼。 “见过赵舍人。” 周政敏对赵启谟行了个礼。 赵启谟点头示意,他记得见过这人一面。 李果的行囊不过一箱,背负在一匹棕色马上,另有马夫和脚夫各一人。 赵启谟跃下马,执着马鞭,他看李果,李果已在看他。两人神色平静,言语不逾友情。 “南橘,路上小心。” “多谢赵舍人,前来送行。” 赵启谟颔首,转身唤身后的仆人:“阿鲤。” 阿鲤听到唤声,立即提着食盒上前。他手中的食盒是件漆面的竹制品,看着朴实无华。 “只是些寻常糕点,给你路上食用。” “那多谢了。” 李果接过,随手递给阿小。 “保重,我就此别过了。” 李果跨上棕色马,在马上辞行。 “保重。” 三人异口同声。 李果上一伙人上路,走出不远,李果回头,用力挥了挥手。 他目光扫视过两位友人,最终落在赵启谟身上。赵启谟骑在马上,也不过是对李果点了点头。 李果没有多做停留,他回身策马,缓缓离去。 夜晚,李果一行人,入宿村店。住所简陋,李果和阿小一间房。店主妇送来饭菜,咸涩难入口。李果让阿小将赵启谟送的食盒拿来,摆在了餐案上。 这是京城常见的四层食盒,看着朴素,李果看着它,却是一脸馋相。 李果打开第一层,见里边有六七块糕点,色彩鲜丽,小巧别致。李果开心地夹起一块,塞入口中。 唔,好吃,居然是乳酥! 再拿起一块,黄色的,晶莹剔透,像水精般。 李果小咬一口,甜香的蜂蜜和桂花的味道在口中化开。 喜得李果眉眼弯弯。 第78节 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赵启谟! 不到一会,一屉小点心,消失一半。李果舍不得再吃,把手伸回,想着他要放在路上慢慢吃。 单是第一层,放的糕点便各式各样,不知道这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都装着什么好吃的。 李果取下第二层竹屉,见里边放着一个方型盒子,只有一个巴掌大的盒子。 取出盒子,打开瞬间,李果“啊”的一声。 盒子里边并无糕点,而是一条褪色的五彩绳,绳子上拴着一个小花钱。 李果将五彩绳放在手心,它看起来那么小。当年他赠赵启谟时,他十四岁,赵启谟十五岁。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样不值钱的小物品,却还保存完好,未曾遗失。 李果亲了亲五彩绳,想着启谟有心,他必是说不出情话,才想出这个办法。 李果放下五彩绳,他发现盒子底部有纸张。 取出纸张,打开查看,见上面绘着一幅画。画着两个男孩,一个衣冠革带站在窗前,一个穿着短袄,扎着两个羊角,正在翻桓墙。 这画,无论是人是景,都极其精准。赵启谟幼年便有着绘画天赋,显然他长大后还保留这爱好。 看着画中撇嘴皱眉的世家子和调皮捣蛋的邻家子,李果笑出了泪花。他揩去眼泪,将纸张折好,贴在胸口。 卧床入眠,李果回忆两人漆黑中无声的拥吻,甜蜜却也忧伤。 他会十分谨慎,小心翼翼地保密他们的关系,他不要有朝一日,赵启谟像袁六子那样被人打伤。 第80章 回乡 李果和阿小抵达刺桐, 已临近除夕。 出发时, 便说好除夕前回来,果娘天天盼着, 还不时让仆人去海港打探消息。 李果向来独立, 独自在广州、廉州也没出过事, 但是京城毕竟路途遥远。 自李果回来,一家人团聚不说, 时隔多年, 终于能渡过一个团圆年。 李果从京城带来一大箱行囊,行囊里边有数十尺布匹。在京城最好的布行里购买, 自然是刺桐没有的新花色, 足以给一家人, 每人做一身过年衣服。 布匹打开,光彩四溢,果妹扯起一块,在身上笔划, 笑说:“哥哥, 这块给我和娘做裙子正好。” “这块布水色真鲜艳, 给果妹做件袄子,做条裙子。” 果娘衣服素雅,讲究端庄得体,小女孩的衣料,她自然是不合适。 “娘,这块布给你作褙子。” 李果扯起一块, 布料柔和,刺绣着淡雅的梅花。 果娘接过,摸摸布面,惊叹:“这梅花花蕊,怎么看着像似金丝掐成?” 自从家里富裕,果娘节俭,不讲究穿用。直到李二昆回国,果娘这才穿上贵重的衣物,让女婢帮她妆容。李果听果妹说,近来瑾娘还送来好几盒珍珠粉,说是给果娘抹脸。 “这块呢,看花色适合阿昆,做身袍子。” 果娘拆开布料,拿起往李二昆身上披,李二昆顺从的站着,把手臂展开。 “爹爹这样,好像只海港的大鸟哦。” 果妹模仿着,挥动手臂在李二昆身边盘绕,果娘轻斥:“没大没小。”李二昆宠溺笑着,蹲下身,将果妹拦住,一家人有说有笑。 果妹和李爹十分亲近,而身为长子,且总在外的李果,对于这位父亲,则有几分生疏。 李果在旁微笑,看着爹娘和妹妹,他心里欣慰。 “哥哥,爹在屋顶上建了一个亭子,可漂亮啦,我带你去看。” 果妹风风火火跑来拉李果的手。 “哥哥,你快点。” “好好,你慢慢走,小心摔着。” 李果被果妹拽上楼梯,果妹穿着曳地的长裙,小手揪起裙摆,蹭蹭往上跑,这孩子也有李果幼时天生地长般的野性。 回家第一夜,李果趴在自己那张香木造的柔软大床上,舒坦得不想爬起来。小时候,哪曾想过会有这样的好日子,做梦也不曾想过。 不只是对于家人得团聚、对于拥有了殷实的生活、还有一个人,那仿佛窗外明月般够不到的人,他也曾揽抱在怀。 睡梦中的李果流着口涎,把被子踢到床旁。侍女过来帮李果盖被子,不想李果张开双臂就去搂抱,嘴里还含糊叫着:“启谟。” 女子的身体柔软,自然手感不似男子,李果随即便醒来,见怀里抱着一位貌美如花的侍女,连忙放开,拉起被子将自己身体遮掩。他这样子,反倒弄得那侍女不好意思,掩面躲开。 安排在李果身边的侍女,叫阿想,比李果小两岁,温婉可人。 李果知道,这本是寻常事,哪个富家子弟,身边没几个贴身侍女,何况他已长大,在爹娘看来,他也该有那方面的需求。 李果自回家,就有无数说媒的人。果娘和李爹都是实在人,势在必行,要帮李果结门好亲家。他们家果子上进好青年,会读会写会挣钱,而且还长得这么俊。不信去打听打听,衙外街哪个邻居不说李果好。 这年头,社会风气也是堕落,婚娶财字出头。李二昆有钱,这本就足够了,何况李果还是位温雅人物。 媒婆只差没踩平李家门槛,怎奈李果爱挑。小家碧玉不好、低级官员家的小娘子也不好,邻家的女儿也不好,就没有一个他满意的。 想着实在不堪其扰,李果跟果娘直说,他要先立业后成家。 “你看阿七,他多少年前说过这句,现在衣服破了,还没媳妇给他补咧。” 果娘就知道李果是无心婚娶,她养的孩子,怎会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娘,京城里的人三十岁才结婚的都有,我也才十七,你说是不是太早了。” “小孙员外也才十八,去年就娶了城西昭家的小娘子。” “娘,我现下心思全在珠铺上。这么急,难道还担心你儿子娶不上妻吗?” 李果想娘向来宠他,还能逼他不成。 “那好,你去跟你爹说。” 果娘不气反倒笑了,他家的果子啊,以前穿着粗布衣服,就有许多邻居的女孩儿喜欢他。现今,这一身锦袍,仪貌越发出众,还真不怕娶不上妻。有时想着,也是神明保佑,赐她这么个千里挑一的好儿子。 李二昆对李果向来宽纵,听李果说要先立业再成家,也没反对。想来是觉得亏欠李果许多,何况李果独立,凡事有自己的主见。 。 连续谢绝几家婚事,媒人渐渐散去。终于,家里不见任何媒人,李果心情舒畅。此时距离除夕,也不过两日。 自从李爹置宅在城东,也像其他富人家那般,有院子、厨子、女婢等仆役奴婢。 一大早,李果说要亲自到海边,买尾新鲜大鱼,除夕夜吃。李果将家中的厨子蔡厨喊上,阿小也跟着,三人前往鱼市。 “小员外,鱼市腥臭,我和阿小过去就行。” “我也不是没去过,我小时候可是经常跟鱼贩讨鱼吃。那时,能讨到一把虾,几条小鱼,就开心得不得了。” 李果洒脱笑着,露出一排白牙齿。 阿小在一旁偷偷擦泪,想小员外小时候也跟他一样苦。 抵达鱼市,正值渔船捕鱼归来,无数鲜鱼价廉物美,任挑选。李果四处走走看看,最后止步于一艘不起眼的小船前。 “果员外好。”年轻渔夫一身衣服脏破,散发着腥臭味,见到李果,脸上绽出欢喜至极的笑容,连忙问候。 “阿聪,你还跟我客气。有大鱼吗?” “有有!刚捞上来尾大石斑,这么长。果——还是叫员外顺口。” 阿聪打开鱼仓,满仓的鲜鱼,里边一只大石斑尤其显眼。 李果叫阿小把钱付了,让厨子将鱼挑上。 “往后,你买鱼就到阿聪这里来买。” 回去路上,李果叮嘱厨子。 阿聪爹听说去年喝得大醉,病死在街头。幸好,阿聪长大了,自己捕鱼卖鱼,也算有个生计。 这买鱼回来,李果说要去买花。他还不是去城东花市买,走过几条街,来到衙后集市。 拥挤混乱的小集市,人声鼎沸。李果东绕西绕,来到集市最寂寥的一带。只有寥寥几个摊贩,有的只是把麻袋铺在地上,商品堆在麻袋上,连个像样的摊位都没有。 李果此时就站在这么一处简陋摊位前,问虬髯大汉花怎么卖。 “你不是那位……” 几年不见,虬髯大汉样貌没多大变化,只是脸显得更瘦削。 “还记得,你送过一盆紫袍茶花给一个小男孩吗?我就是。” 李果指了指自己。 “知道知道,还听说你卖了颗大珍珠。” 虬髯大汉果然是记得李果,而且他还知道李果是谁。 “我这次来,不只要买紫袍,其他还有什么好花,都要。” “也没多少,都教大风打死了。” 花摊上,只有十来盆花,长势都不大好。有趣的是,花摊一半摆花,一半摆桃木、对联。 “书生呢?” 李果四周张望。 “要找书沐写对联吗?他病了,在家。旧对联倒是有几幅,便宜,一对只要两文。” 虬髯大汉也是一副病容,不时还要擦下鼻涕。 “看来得劳请你领个路,我娘想还书生信钱,说是以往书生帮她写信都不收钱。” “那不用。” “要的。” 在李果软磨硬泡下,虬髯大汉这才领路。 李果着实是见这两人穷途潦倒,在大冬、过年时节病了,心里不忍。他以往听闻果娘说过,书生帮她写信,从来不收钱。那时李果在广州。这也才灵机一动,想了这么个借口。 书生住在城郊的一处破旧民房,那民房四周都没有邻居,孤零零一栋在一个山坡上。 民房围着木栅栏,院中似乎种了点瓜果,都发黄干枯。屋后是个简陋的木棚,大概是花房吧。也不知道是毁于几时,有堵墙倒塌,竟也没修。 第79节 虬髯大汉将担子卸在门后,扯开嗓子喊着:“书沐,有人来看你。” 屋内堪称四壁徒空,只有竹椅木桌。 书生虚弱的声音从屋里头传出。李果跟随在虬髯大汉身后进去,见张低矮的大木床上,卧着一个清瘦、苍白的人。 “楚蛮子,这人是?” 书生挣扎着要爬起,虬髯大汉坐在床旁,熟练将书生搀起。 李果注意到木床上有两个枕头,只有一床被褥。 “说要还你信钱。” 李果这边就将他那套话说了,书生摇头说不过是二三文钱的事,还劳你跑一趟。不用不用。病重体虚,书生说完话,又去卧下。 “他这样多久了?找过郎中吗?” 屋内有草药的味道,还夹带着那种积年累月的闷霉、潮湿气味。 “断断续续,好几月,药喝了无数,时好时坏。” 虬髯大汉说时,脸上难掩焦虑。 原来有数月之久,也难怪花也不养了,院中瓜果任由枯死在地里。 李果走时,说:“古人说家书抵万金,书生帮我娘写了数十封信,这不是份小恩。” “他说不用,便是不用。你这少年啰里啰嗦,快走吧。” 虬髯大汉果然还是有当年的风范,性子还是那么爆。 “好好,我这就走。” 李果无奈笑着,想着自己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古诗,居然还被人嫌弃。 李果这是走了,隔日派一位老郎中过来,帮书生把脉看病,也不是什么大病,需要好好调养而已。 先前因为病急乱投医,看了众多郎中术士,反倒不见效果,把病越治越沉重。 “我看你种花的本事极好,不若到我宅中帮我看个院子。” 几日后,李果厚着脸皮,赖在人家院子里。 书生淡然在院子里晾晒纸张,行动还有些缓慢。 “我那可是静公宅,有茉莉、蔷薇、茶花、各式番花番草。” 虬髯大汉糊泥抹墙,正在修葺花房,抬了下头说: “下遭再送你几盆滇南稀有茶花,就当医药钱,看院子你另请高明。” 第81章 泊珠 除夕夜, 李家在院中燃放烟花, 一家人盛装坐在一起观看,再美好不过。 和和美美过完新年, 李果收拾行囊, 携带上阿小, 起身前往岭南。 李爹牵着果妹到港口送别,李爹一再叮嘱, 让李果常写信回家, 不管是报喜还是报忧。果娘这几天喜酸厌油腻,乏力倦怠, 疑似有身孕, 没让她出来吹海风。 抵达岭南, 到驿街的招怀楼入住,稍作歇息。隔日前往朝天街,李果坐在沧海珠珠铺对面的分茶店喝茶。送来佐茶小点的小二正是张合,他认出李果来, 惊诧说:“李工, 你这是在哪里发财了?”李果问他李掌柜和阿棋还在珠铺吗?合三说都已回乡去了, 现在珠铺掌柜是赵首。李果听后,并不惊诧,他路过珠铺时,看到赵首坐在柜台前。 李掌柜老家离此地有百里之远,李果前去探访,说动李掌柜和阿棋一并前往广州。李掌柜正闲得没事干, 见到李果发家致富,还邀请他去当掌柜,十分高兴。阿棋听说要去京城,也欣然同意。 招募来李掌柜和阿棋,李果心满意足返回广州。他到城西拜访胡瑾。胡郎君闲赋在家,见到李果兴奋不已,一扫颓废。 胡瑾去年和海寇搏斗,受了重伤,休养多时。 李果问胡瑾,绿珠的去向,胡瑾说绿珠也还住在驿街,和莲花棚的艺人走得很近。 去年,李果从妓馆赎出绿珠。这丫头恢复自由身后,说她想逍遥自在段时日,李果将她安置在驿街。 夜里,李果前往瓦肆,到莲花棚找到绿珠。绿珠正在棚内弹阮唱曲,她装扮朴素,已看不出妓家那份轻佻。 李果等候绿珠下台,和绿珠交谈,绿珠说:“果子,我前些日子回乡,本想认亲。不想兄嫂看我回来,竟打算卖我,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我在这人世,是没有亲人了,就当他们都死了吧。” 陈述时,绿珠话语平缓。如此难过的事,她似乎已看淡。 “不是还有我这个哥哥嘛。” 李果指指自己。 李果说走江湖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若是要嫁人,我帮你寻个好人家,若是还不想嫁人,不如跟我去京城,也好有个照顾。 “我还不想去伺候他人一家子呢,嫁人多累。果哥,我随你去京城,我能卖艺。” 绿珠在莲花棚里学了几支曲子,她声音婉转动听。听闻京城有许多瓦肆,绿珠想能养活自己,适合吃这行饭。 然而李果哪肯让她沦落街头,自是兄妹相称,便将绿珠当成妹妹般照顾。 在岭南停留数日,等待周政敏到来, 一日午时,绿珠到食店买食物,正巧遇见一位男子在楼下问人,问馆舍里有没有位客人叫李南橘。 “你可是京城来的周政敏?” 绿珠上前询问,想着这人怎么独身一人前来,寒酸得连个仆人也没有。 “我就是。” 周政敏回头看到一位俏丽的绿衣小娘子,脸唰得就红了。 “随我上楼。” 绿珠瞥周政敏一眼,在前领路。 周政敏光顾看着绿珠,登楼梯时,一脚踩空,险些跌倒。 绿珠头也没回,轻哼:“呆头鹅。” 周政敏无奈一笑。 自此众人汇集,李果和周政敏及李掌柜等前往廉州,绿珠在广州等候。 船出岭南,抵达岭外,停泊琼州,袁六子接待。 袁郎一身行伍装束,英姿飒爽,已不见冬日在京城时的沮丧。琼州本是他家族的地盘,在琼州袁六子可谓如鱼得水。 琼州两日,袁郎君山珍野味招待,还领众人去参观水兵训练,甚至还亲自训练周政敏游泳。 袁六子说做为一个时常要乘船的珠商,不会游泳怎么行。把周政敏腰间拴条绳子,推入浅水滩,吓得周政敏嗷嗷直叫外,也学会了狗爬式。 离开琼州,袁六子十分义气,派出海船,亲自将众人送至廉州。 登陆廉州,李果等人前往珠肆购珠。沧海珠珠铺的珍珠,本就来自廉州,李掌柜在沧海珠当掌柜多年,鉴珠经验丰富不说,在廉州也有不少交好。 凭借李掌柜的经验和人情,购珠很顺利。 “李东家,我看这珠子购得也差不多,不可贪多。每年珠价不同,今年较往年还要贵些。” “那就不多买了,幸好有掌柜。我和政敏两人虽然在珠铺待过,也就懂得怎么卖珠,采购则是一窍不通。” 李掌柜拱拱手,说客气客气。 这次采购的珍珠,没有一颗来自朱家滩,李掌柜不看好朱家滩的珍珠,说是品相低,难有好珠。 独自前往朱家滩,李果没遇到泊哥,以为泊哥出海。 隔几日又过去,仍是没找到泊哥的船,李果问停泊在海滩的蜑民。他会说点蜑人的语言,能和他们交流。 “泊哥是去珠池採珠吗?好几日没见到他?” 李果站在一艘蜑民的船前,询问在船头杀鱼的蜑人。 那是位老汉,穿着一身脏污得见不到原色的破衣服,始终没停止手上的动作,对李果不搭不理。 不只老汉不理睬李果,船上有三四个人,也没人回答李果话。 以往李果在廉州,不只和泊哥相处得好,附近蜑人也认识李果,待李果还算友好,绝不是今日这样。 李果觉察不对劲,心里着急,连问三遍,才有一位年轻的蜑人告诉他,说的却只有两字:“死了。” “怎么死了!” 李果震惊地大叫。泊哥身体强健,水性极好,又怎么可能死了?这也才多久不见,李果离开廉州时,他还生龙活虎。 “被官人抓去采珠,下去,没上来,死了。” 年轻的蜑人话语冷漠,一句死了,仿佛是在说着再寻常不过的事。 李果先是不可置信,既然是恼火,大声问:“是谁把他抓去采珠!”年轻蜑人摇了摇头,他们分不清陆地上官员的职务,甚至有时也分辨不清他陆上人的身份。 李果颓然松手,对上船上一张张或默然或麻木的脸,他泪花涌出,抬手大力擦去。 “他的妻子和女儿呢?在哪里?” 李果红着眼询问。 船上一位老妇人把手一指,指向前方一处大礁石,礁石旁停泊着三艘破破烂烂的船。 李果搭船过去,他不知道泊哥妻子叫什么,只得挨船问。问到第三艘,见一位头发打结、赤膀的男子正在船上烧汤。男子身边还有四五个小孩子,围绕在他身旁,全都赤身裸体。 李果问男子话,男子警惕地打量李果,很不友好。 李果见问不出什么,又见船上这么多孩子,便将孩子打量,他发现最小的一个孩子,脖子上挂着一条贝壳做的项链,有几分眼熟。 这是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很瘦小,一头干黄的发,浑身脏污,是位女婴。 李果抱起女婴,女婴拿起小手掌拍打李果的脸庞,就这个一个小动作,让李果恍然,这便就是泊哥的女儿! 将女婴抱起,李果再次去问做饭的汉子:“这是泊哥的女儿,他妻子在哪?” 汉子抬眼瞅着李果,见这少年眼角有泪,终于回了句:“嫁人了。” 李果坐在船上,吹着腥味的海风,海风带走他眼眶的泪。他身边是一口乌黑的锅,一群孩子——最大看着也不过六七岁,捧着碗,咕咕喝汤。 经过交谈,李果才知道这人是泊哥的兄长。 在李果离开廉州不久,便有官差抓蜑人青壮去珠池采蚌,泊哥因为常在朱家滩活动,也被抓走。当时抓了十多个人,齐齐被赶下珠池,日日采珠。泊哥有次下潜后,人再没浮上来,只浮上来一缕血丝。 采蚌身亡是常有的事,海底有而恶鱼不说,深海的环境也昏暗复杂,稍有不慎便要被困,水性再好,也要死在里边。 第80节 泊哥死后,为了存活,妻子改嫁,泊哥女儿连同一条破船,被送回泊哥兄长这边。 “这孩子能给我吗?我会照顾好她。” 李果拿手帕帮女娃擦脸,女娃一手捧碗,一手拿汤匙,没吃进多少东西,反倒糊了一脸汤。 她看着比先前还要瘦小,胸膛上的肋骨根根可见。 船上这么多孩子,自然也没法照顾好,何况又极为贫困,养不饱他们,看这群孩子,个个瘦矮。 “你拿两升米来换。” 男子盘腿坐在甲板上,舀着汤说。 “给孩子们吃顿粥,不要你钱。” “好,我一会过来。” 李果放下女娃,匆匆离开。 再次返回,李果载来两大麻袋大米,还有一些猪肉、鸡鸭、禽蛋。 用这些东西,换走了泊哥的女儿。 初春,天气还有些冷,李果脱下褙子将女婴缠裹。女婴因为饥饿而越发显得圆大的眼睛,散发灵动和光彩,她小小的身子缩在李果怀抱里,令人怜悯。 李果抱着一个女婴,走回入住的馆舍,第一个便是撞见周政敏,把政敏吓得大叫,问他哪来的孩子。 将泊哥的事情一说,周政敏也是无比唏嘘。 “有名字吗?” 泊哥拿手指逗女婴玩,女婴咯咯笑着。 “就叫泊珠吧。” 李果想这是泊哥极为疼爱的女儿,就像掌上明珠一般。 “果子,她身上有虱子!” 周政敏连忙把手指缩回,还不停抖着自己的衣服。 “我让阿小去喊馆主妇,让馆主妇帮忙照顾几天。” 李果说完又摇头,喃语:“太遭罪了。” 他想起船上那群光屁股的孩子,心里不是滋味。穷有各种穷法,李果以为自己小时候过的那种日子已经是极苦难,却不想还有更苦难的。 直到离开廉州前,李果都没找到泊哥的妻子。家破人亡,只在一夕。用命换来的小小珠子,给予这些蜑人不过是升酒斗粟。 就在抱走泊珠的隔日,李果载着满船的米粮和铜钱,挨船找朱家滩的蜑人收珠。他以比其他收珠商人,高数倍的价格去收。 周政敏跟在船上,有点心疼念叨:“我说果员外,你怎么收珠不看品质,有些珍珠,我看着一文不值。” 李果只是冲周政敏笑笑,周政敏挠挠头说:“算啦算啦,就当做善事。” 到第二年,周政敏和李果再次到廉州购珠,周政敏才意识到前年做下的善事,一年后有了大收获,便就不多说了。 离开廉州,船经广州,载上绿珠。又往前行,途径刺桐,李果将泊珠寄养在家中,让果娘帮忙找个奶妈,好生照顾。 再次启程,前往明州,而后,一大群人,一批货,浩浩荡荡前往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  启谟:听说你们想我? 第82章 相会 老赵燕居在家, 前些日子把官辞了, 归京。赵家一家子也算是在京城过了个团圆年。 在京城,老赵的旧僚众多, 老赵往来的就寥寥几个文友, 他辞官后, 便不问朝中事,在家看书写词, 和几个文友唱和。 无疑, 老赵的性子喜静,长子启世的性情最似他, 父子犹如同个模子印出。赵启谟虽然好读书, 但是他也爱蹴鞠, 也爱捶丸。在性情上,赵启谟有赵家人喜静的一面,也有顾家人好动的一面。 赵夫人顾氏,出自京城顾家。 顾家在朝中出过两代重臣, 她母亲张氏, 诰封国夫人。 赵夫人是张氏最小的女儿, 最受宠,当年出嫁,妆奁极其丰厚,可算轰动一时。 午后,老赵在院中读书,正见赵启谟从书房里搬出一盆紫色茶花, 到院中来。这小子亲自搬花,亲自拔草,亲自浇水,只差没跟它轻声细语诉衷肠了。 老赵放下书卷,瞟上一眼,又继续读书去了。自赵启谟长大,老赵便很少念叨他。赵家的孩子,有口皆碑,品性好。 “二郎,夫人找你。” 一位侍女过来行礼,言谈端和。 赵启谟不慌不急,整理好衣袖,才前往赵夫人房中。 “换双鞋子,要去见你太母。” 赵夫人打量儿子,对儿子端雅的样子很满意,就是他脚上那双鞋子,是在家闲居穿的布鞋。 “瑟瑟,去取双鞋子过来。” “是,夫人。” 名唤瑟瑟的侍女行个礼,便离去。 “太母可是身体又不适?” “她想你,你自从去国子监,多久没去见你太母了。” 赵启谟幼年,曾在舅家居住过一段时间,极受张氏的喜爱。 年幼时,赵启谟喜欢去舅家,和表兄顾仁、表弟顾义,表妹妍妍相处得也不错。长大后,表弟长成了纨绔,还常被舅父轻则训斥重则暴捶——你看看你表哥启谟,你不羞愧吗?诸如之类的话语常常在顾义耳边回绕。 由此,顾义对赵启谟有一腔的怨气。 午后,盛装的赵夫人带着赵启谟前往顾宅,顾家儿媳蔡氏殷勤招待,牵着赵夫人的手笑语:“婆婆屋内,秦家媳妇和两位小娘子在。” “贤外甥,你那不争气的弟弟在院里,哎,今早又被你舅父训了,你好好教导他。” 赵启谟一听,便知道,他暂时进去不得。由着女婢领到院中,顾义正在院中逗画眉。顾义明知道赵启谟过来,吹着口啸不理会他。赵启谟早已习惯,走走看看院中的花花草草。顾宅奢华,院中种的名花异草不少。 秦家的两位小娘子,赵启谟小时候都见过,这两人是秦仲平的妹妹。秦家和顾家是世交。 赵启谟想着,今日被唤来顾宅,恐怕不只是见外太母这么简单。 秦仲平的母亲早亡,两位妹妹一位是亡母所生,叫嫣娘,一个是后母所生叫桃娘。赵启谟曾听秦仲平说过,秦父死前,托仲平伯父要厚嫁大女儿,恐她受后母欺凌。 嫣娘子相貌普通,有文才;桃娘子美艳无双。 待两位小娘子离去,赵启谟进屋拜见太母。太母让他坐榻上,牵他手,问学业、功名,还说赵启谟也到娶妻的年纪,得寻户好人家的闺女。赵启谟不敢拂太母心意,也只是说,待有功名了再考虑婚事。 婚姻之事,从来父母之命不可违,赵启谟自知他无法做主。 今年若是中举,殿试授官,那必然得娶妻。 这本就是早已意料到的事情,所以赵启谟也并非束手无策。 不知是谁走漏的风声,两日后秦府诗文会,赵启谟见到秦仲平,秦仲平热情揽着赵启谟肩,揶揄:你我,往后若是成亲家,岂不是亲上加亲。 秦仲平看好赵启谟的家世和品格,想来,很乐意将妹妹嫁赵启谟,不过这婚事也还只是水中月亮。就如江湖传闻般,京城多少小娘子芳心暗许赵二郎,比秦家女儿身份再高贵、嫁妆再丰厚的都有。 诗文会结束,夜深,赵启谟遣走阿鲤和马夫,独自骑马前往城南。 他站在四方馆下,仰头看二楼一间漆黑的房间。他没多做停留,随即,又策马离去。 春日,国子监的监生犹如沐浴春雨的草木花鸟般,欣喜、骚动,春闱将至,没有几人静得心读书,走朋访友,诗文聚会无数。 赵启谟不能免俗,和几位文友聚会,夜晚,醉酒归家。 对于美酒,赵启谟不贪杯,即使喝醉,也不过是微醺。 在家中,侍女瑟瑟服侍赵启谟脱衣、梳洗。原先服侍在赵启谟身边的两位侍女被遣走,换来这位赵夫人最喜爱的贴身丫鬟。 瑟瑟姿色出众,温婉端庄,赵启谟待她温和,但也只是当她普通女侍般对待。 入眠,赵启谟独自睡在大床上,瑟瑟卧在别榻。 清早,赵启谟请安父母,便骑上马,带着仆人前往国子监。春闱将即,正好终日留在国子监。 在国子监数日,赵启谟每日午后都派阿鲤去四方馆探看。 一日,阿鲤眉开眼笑回来说:“二郎,他回来了。” 赵启谟本来正在写文章,文思被打断,将笔搁起,心早已飞往四方馆,人却还沉静不动。他在等候夜晚的到来。 李果回京后,租下一处大院,安置李掌柜、阿棋和绿珠,未做停留,便独自前往四方馆。 他和赵启谟相约,在四方馆面见。 这一路奔波,李果疲倦极了,抵达四方馆,他趴床睡去。 夜晚,赵启谟过来,他还在睡着。 赵启谟坐在床旁,用手背轻蹭李果的脸庞,李果醒来,睁眼见到赵启谟,对赵启谟微微笑着,他的笑容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柔美,委婉。赵启谟看着李果的笑容,神情一滞,他伏身亲吻李果。 春寒料峭,赵启谟关紧门窗,将油灯熄灭,朝床上的李果走去。借着月光,能隐隐看见床上的人从被中钻出,明亮的眸子带着笑意。 赵启谟坐回床上,李果温暖的身子立即贴上来,李果在被中捂得滚热的手臂,搂住赵启谟的脖子。两人拥抱在一起,赵启谟才发觉李果只穿着最贴身的衣服。 “启谟,我好想你。” 李果揪着赵启谟衣袍,热情亲吻赵启谟。在离京的日子里,他无夜不想念这人。 赵启谟搂着李果的腰身,将李果放平在床上,他厚实温暖的身体覆上。赵启谟仍是沉寂无声,却是激情地回吻李果。 四方馆的夜晚,馆中并不寂静,时有人声不说,偶尔也有人提灯从门外走过。 赵启谟抬起身,大力扯下床帐。李果的手臂揽着赵启谟宽厚、平滑的背部,他脸烫得像火烤,轻声细语说:“得另外租处地方。”赵启谟“嗯”的一声,轻轻将李果的身子带进床厢内,他本该是一位文人,力气却不小。 “启谟,玉佩硌我。” 李果上身中衣皱成一团,露出大半的腰身,赵启谟冰凉的玉佩硌在李果柔软的腹部,实在不舒服。 这是一说,再者,李果觉得为什么我衣服都脱了,躺平,他还是衣冠整齐。 赵启谟摘玉佩,李果帮他解腰间的革带,然而李果太紧张了,几番解不下来,更像似在赵启谟腰间乱摸。赵启谟抓住李果的手,沉声说:“我来。”哪怕厚脸皮如李果,此时也羞得将脸埋进被中。 不过,李果岂能错过赵启谟宽衣解带的情景,他随后又将脸抬起,于昏暗中,瞪大眼睛,竭力想捕抓灯光。怎奈租的这房间挨着楼梯,不时有人走动、干扰不说,屋内连灯也不敢点,黑乎乎一片。 “明日定去租一处安静、隐蔽的房间。” 第81节 李果幽怨说着,对这破地方,怨念颇深。 “果贼儿,身子抬下,你压着我袍袖。” 赵启谟低哑的声音贴在李果耳边,李果一时把持不住,管什么袍袖,又去揽抱赵启谟,这次,再也没有玉佩和革带硌他,赵启谟身上的外袍已脱去,穿着光滑的丝绸褙子。 “启谟,你……你别扯我衣服。” 李果扯住裤头,他就剩一条裤子,赵启谟身上至少还有三层衣服。 听到李果的拒绝,赵启谟果然停下动作,他轻轻喘息,亲着李果的脖子。李果身上那件皱巴巴的上衣,早不知道脱到哪去了。 说是不许脱他的,李果的手指却在赵启谟胸前摸索,扯开赵启谟褙子的衣带。褙子之下,是件衬袍,袍身的带子在腋下,李果勾不到,索性趴在赵启谟身上,手齿并用。 然而终究是太过紧张,李果把那带子越解越紧,打成了死结。 似乎听到了赵启谟的温和的轻笑声,李果满头大汗,心绪慌乱,不大确定。赵启谟握住李果的手,将李果手指拉起,放在唇旁亲吻。 “我自己来。” 赵启谟放开李果的手,自己把衬袍解开,他轻轻说:“没有灯,看不到你动人的模样。” 突然听到一句情话,李果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李果钻进被子,懊恼想着,有灯也不给你看。 馆舍的夜晚,并不大寂静,不只馆舍里不时有人声,馆舍外的街心商肆也喧嚣一片。也幸好借着这一份嘈杂、李果房中低缓、压抑的声音没被路过者听闻。 第83章 温存 赵启谟从睡梦中醒来, 先是觉察床板太硬, 既而是发觉怀中有个人。李果趴在赵启谟身上,手指还不老实, 在触摸赵启谟的眉眼、脸庞。 四周昏暗, 透过床帐, 隐约可见窗外青灰的天,低头, 对上身边这人微笑的脸庞。 两人亲密贴在一起, 能听到相互间起伏的呼吸声。 昨夜之事,是黑暗中发生的事, 赵启谟想起, 直觉血气上涌。赵启谟拉开李果在他身上乱摸的手指, 他将李果搂抱,翻身覆罩在李果身上。 两人均是年少,一晌贪欢。 体温在被中氤氲,两人满头汗水, 交颈相偎。待心跳渐渐平缓, 赵启谟恢复冷静, 他坐起身,将掉落在地上的衣服捡起。 此时,窗外通明,竟是错过了,顶着最后一抹夜色离去的机会。 李果缠上来,从背后抱着赵启谟, 他双臂搂住赵启谟的腰,头枕在赵启谟肩上,温热的气息拂在赵启谟耳际。 李果并非挽留,只是还迷恋,还不舍。 赵启谟将散落在地上的衣物捡上床,李果则辨分两人的衣物,把它们分开。 两人默默在床帐内穿衣,不时还要抬眼去看对方。 见到赵启谟左手臂上的刀伤,李果伸手去触摸,心疼全写在脸上。赵启谟注视李果大腿上狰狞的伤痕,他双眸黯然,手掌轻轻抚上伤痕,默然无语,他心里必是极难受。 “没事,衣服遮挡起来,看不到。” 李果拉开赵启谟的手,他表现得无所谓。 赵启谟仍是默然,他神色凝重,将李果揽入怀。 昨夜,大腿上这狰狞的伤痕,被赵启谟发现。赵启谟询问是因何受伤,李果讲了採蚌、刺鲨。当时,赵启谟默然无语,紧紧搂抱李果,他臂劲很大,勒得李果险些喘不过气来。 好在今晨,赵启谟没再这么勒李果,只是轻轻揽抱。 “启谟,我有钱了,不会再为了钱冒险、受伤。现在,连王鲸也不敢欺负我,他还要怕我爹几分。” 李果笑语,他这份喜悦,发自内心深处。 “嗯。” 看着李果喜悦的笑容,赵启谟以指为梳,帮披头散发的李果整理发丝。 赵启谟很清楚,于这人世,想恣情恣意的活着,光有点钱,根本无济于事。 “启谟,你的头发也乱了,我帮你梳。” 李果取来一把梳子,让赵启谟坐好,他帮赵启谟梳发。李果手指很灵巧,但李果会盘的发髻,无不是平头百姓常款。赵启谟的发髻样式复杂、讲究,出自心灵手巧的侍女之手。 赵启谟沉稳坐在床上,任由李果胡来,不嫌弃李果给他梳出一个土气、过时的发髻。 头发梳好,赵启谟起身穿衣。李果在旁看着,闲不得,又上前帮赵启谟穿衣服。先是白色的衫子、而后是褙子,再后则是外袍。再在腰间系上革带,坠上佩玉。似乎忘记了什么,还要戴上巾帽。李果取来巾帽,帮赵启谟端端正正戴上。一位雍容闲雅、翩翩甚都的少年郎站在李果面前。 李果忙退开两步,难得羞涩地看着赵启谟,同时还傻傻笑着。 赵启谟瞅瞅门外,确认无人声,他上前亲了李果,低语:“我下遭,再来看你。”李果赧红脸,轻轻回着:“嗯。” 赵启谟悄无声息走出驿馆,他骑马回国子监。李果打开窗户,站在窗前,看赵启谟离去。赵启谟若无其事离去,一路没有回头。 待赵启谟走远,身影消失于闹市。李果关上窗户,突然雀跃地跳起,扑到床上打滚。 也不管自己还披头散发,只穿着最贴身的衣物。 李果抓抱散发着龙涎香气息的被褥,躺在床上傻笑。 傻笑过后,想起两人那些最为亲昵的事,则又满脸通红,把被子拉高,将脸捂住。 清早,穿戴整齐的李果,返回城南租住的宅院。 这处宅院,就位于珠铺后面。 李果刚迈进门,迎面遇上绿珠。绿珠问他:“果哥,你回来啦” 昨晚,李果跟绿珠说要和京城的一位友人应酬,可能不回来过夜。 “啊,是……” 李果心虚,好在绿珠没怀疑他。 “可是酒还没醒,怎么满脸通红。” 绿珠连忙进屋,帮李果准备湿巾擦脸。 “绿珠,我自己来。” 李果接过巾布,胡乱抹把脸。 绿珠站在一旁,她闻到李果身上有陌生香味,不过也没放在心上。 既然是去应酬,难免沾染胭粉香药气息,这本也是常事。 “你要是累了,先趴床歇息,我去买些吃食过来。” 绿珠在从广州前往京城的路上,便总是照顾李果起居、饮食。 “我,倒真是饿了。” 李果捂住咕咕叫的肚子。 一刻钟不到,李果已经坐在桌前,狼吞虎咽吃着早饭。他往嘴里塞完最后一个包子,就见周政敏走来。 周政敏大大咧咧找个椅子坐下,摩拳擦掌说:“果员外,大家都好了,就等你啦。” “唔,我这就好。” 李果大力咽下包子,洗手擦巾,和周政敏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 院中,李掌柜、阿棋、阿小都在,齐刷刷看着李果,确实都在等他。 “我也要去。” 绿珠闻声从厨房跑出,往围裳上擦手。 “我可以帮忙洒扫,拖洗。” 绿珠怕李果不赞成,连忙说明她的用途。 “一起去。” 李果拿绿珠没办法,他本来是想让绿珠待在家中,不用去抛头露脸,还打算给绿珠找个丫环伺候。 然而,绿珠以往在妓馆被关怕了,她有颗向往自由自在的心。 珠铺的桌椅、木柜都已制作好,木匠在珠铺里忙碌一个多月,留下一地狼藉。 李果、周政敏等六人,在珠铺里打扫,李果是里边唯一带小厮的人。众人让他和周政敏去一旁坐着——毕竟他们是东家。 李果哪闲得住,挽起袖子,就去捡地上的碎料。周政敏向来平易,他到外头和阿棋提水。 哗哗倒水入盆,绿珠和阿小洒扫、抹擦桌柜。 一群人热火朝天忙碌一天,自不必说。 夜晚,在宅院里,众人聚在一起,商议珠铺的名字。李果和周政敏想了许多名字,都觉得不是那么好,李掌柜说:“不如,就取你们两人的姓,并成李周,就叫李周真珠铺。” “好,这个店名简单明了。” 周政敏第一个赞同。 “就用它吧。” 李果点了点头,也觉得简简单单挺好。 开珠铺的钱,李果出了七成,周政敏出了三成。由此李掌柜将“李”摆在“周”前。周政敏为人洒脱,并不介意这些。 李果租下的这处宅院,有六间大房,一处厅堂,一处厨房。 李掌柜和阿棋各住一间、绿珠一间、李果一间,阿小就住在李果隔壁的小间。余下还有两间空房。 周政敏夜里便睡在宅院里,有空房给他睡。周政敏心思全投入珠铺,毕竟他身家财产全在里边。 李果请了位厨子买菜做饭,负责他们三餐。住在宅子里的人也不少,总不能让绿珠整天在厨房打转,和油腻、鲜腥打交道。 即使如此,绿珠仍是负责李果的起居、饮食,绿珠说: “你要是让我什么都不许做,那我还不如去瓦肆卖唱,还自在点。” 李果无奈,也只能由绿珠去了。 珠铺开张前,忙碌数日,这些时日周政敏把宅院当家,都没回周家睡过一晚。 一日夜晚,众人在一起吃饭,李果问他:“政敏,你就是不回家换衣服,也该回家看看你娘啊。” 周政敏嗅嗅袍袖,闻到一股臭汗味,一张俊脸垮下,喃语:“还真是发臭了。” “噗。” 第82节 绿珠在旁捂嘴偷笑。 周政敏脸色顿时涨红如猪肝。 “我午时回去过,娘在家,挺好的。我一忙,就忘记要带换洗衣服过来。” 周政敏小声辩解。 “先拿我的衣服穿,阿小,我有身绛红袍子,你去取来。” 李果讲究穿着,衣服不少,他那一件绛红袍子,正好又宽又长,借周政敏穿正合适。 “那就谢谢果员外了。” 周政敏作揖,十分感谢。 深夜,四周静寂,众人入睡。周政敏沐浴后,穿着单薄衫子,蹲在院中搓洗袍子。 他在井边点着盏油灯,面无表情,洗着自己那身脏衣服。 周政敏家里,以往是有仆人的,并且也颇富有。然而周爹死时,周政敏太小,周政敏的娘贺氏是一位遵守妇道的人,不管事,家产大抵是被几位伯父贪墨了。 家里没有仆人,做饭洗衣都是贺氏在做。自贺氏身体不好后,周政敏的衣服,就自己洗了。然而他一个大男人,不好意思当着人前去做,只能偷偷洗。 “这么晚,你在这里干么?” 绿珠听到院子里有声响,举烛出来查看。 “喝,你一个女子,三更半夜,独自一人出来做什么?” 周政敏听到身后有声音,被吓着一跳。见是绿珠,他更加不好意思,恼羞之下,语气不免重了。 “我家院子,我怎么不能出来了?” 绿珠护着手中烛,理直气壮顶回去。 “啊,你在洗衣服?” 绿珠走进一看,诧异说着。 周政敏慌张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帮你洗吧。” 绿珠将声音降低,她也实在是看周政敏有些可怜。 “孤男寡女,成何体统,你快回屋去。” 周政敏见绿珠挨近,连忙躲开。 “就知道呵斥人。” 绿珠气鼓鼓返回屋。她自幼被卖妓馆,也不大懂,做为一位良家女子该是怎么的。 周政敏这么斥责,绿珠心里难免有点难过。心想还是果子好,果子就从来不会说女子该怎样怎样。 第84章 波折 珠铺开张在即, 李果到木匠铺取招牌, 跟随过去的有阿棋和阿小。 阿棋来到京城后,不是待在珠铺, 便是待在宅院里, 他官话说得差, 京城又大得不可思议,他竟是不大敢外出。 三人途径城南教坊, 楼台巍峨, 门前车马辐辏。乡下人阿棋说:“这么气派的房子,是哪个大官的宅子?” “我听说里边有很多乐伎, 长得可漂亮啦。” 阿小说着一口闽腔官话, 听得岭南人阿棋一愣一愣。 “不是大官宅子, 是处教坊。听闻此地,平头百姓也能进去。” “果员外别说笑,我一挨近,还不打我。” 阿棋学周政敏叫李果果员外, 叫得还挺顺口。阿棋穿着身旧衣, 刚才在珠铺干了许多重活, 膝盖、鞋子都是尘灰。光是从仪貌看,挺落魄,不知道的大概以为他也是一位仆役。 听阿棋说,当初离开沧海珠,是被撵出。因为年底店铺盘点,东家发现丢失了几颗次品四分珠。追究起来, 竟赖在了看管仓库的阿棋身上。李掌柜自然要帮他这个老实巴交的侄子辩护,于是两人一并卷铺盖走人。 被撵出珠铺,在在广州其他商行业找不到活干,没人要,阿棋着实失意了一段时间。 “不会,等珠铺生意做起来,我带你去看教坊的柳息娘唱曲。” 纵使从不听曲的李果,也知道柳息娘这么个人物。 “果员外,那可是说好了哦。” 虽然不知道柳息娘是谁,然而能进入这般奢华的宅院,还是让阿棋十分期待。 “说好了。” 其实,李果也不知道,需要什么样的门路,才能进这教坊听曲。李果很期望珠铺开张后,能带给他财富,甚至是在京城的社会地位。 崔木匠的铺子还挺偏僻,路过街心闹市,走过教坊、妓馆,进入一条深巷,木匠铺就在深巷里。 如果不是周政敏介绍这么位木匠,李果这种外地人哪里知道这个地方。据周政敏说,周家珠铺的招牌,便是出自这位崔木匠之手,周整大气,用料讲究,风吹日常,数年不败。 就是一个招牌,周政敏也花了不少心思。 今日,周政敏回周家,去跟他大伯谈开珠铺的事。他也是拖拖拉拉,到即将开张时,才去告知。 李果在廉州见过政敏得大伯老周,对这位腰缠万贯的珠商印象不佳。老周是位严厉且魁梧的汉子,政敏一向怕他。 要说这京城各行各业,几百种生意,除去酒盐香药等这类需要跟官府长期打交道的营生,其他可算是由着你开。然而确实也有同行不相容的事情,同条街上的老刘瓠羹、张舟瓠羹就不同戴天般。 人已走至木匠铺,李果把心思收起,跟崔木匠打招呼,验收托付他制作的招牌。一家铺子,招牌至关重要,花费重金,制作的“李周真珠”招牌,看着大气上档次,李果相当满意。 李果让阿棋和阿小,连并木匠铺的一位伙计,将招牌送去朱雀门街。 木匠伙计牵来马匹,阿棋和阿小帮忙抬起招牌——死沉,实心的好木材制作,一个人抱不动。 “果员外,你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见李果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阿棋询问。 “我还有事,你和阿小先回去。” 李果挥挥手,先行走了。 木匠铺外有条曲径通幽的巷子,就在木匠铺前,巷子下斜拐往东面。李果来时没有察觉,步出铺子,一眼便瞧见前方树木葱翠中,遮掩着一家馆舍的招牌。 城南李果很熟悉,他常在这带走动。城南街心市井非常热闹,然而对他和赵启谟而言,那不是一个好的幽会地点。 李果沿着这条下斜的巷子,一直走,果然不出他所料,巷子有条出口通往国子监。 馆舍名叫齐福馆,年代看着有些古远。馆中树木茂盛,有许多高大老树,将大半的馆舍建筑遮掩。 李果步入馆舍,见里边果然清幽,馆仆衣着整洁得体,彬彬有礼。 馆舍有七八间房,已租出四间,李果机灵,把租户是什么人都打探到,不过是些外来商人。 李果看中二楼最东面的一间房,这间房两边无住户不说,离楼梯还远。 馆舍从外面看,只觉得古朴,到馆仆打开房门,李果才诧异发觉房间的开阔、摆设奢华,房中竟还有处厅室,里边家具一应俱全。 李果十分满意,问了价钱。馆仆笑语盈盈,报出了一个绝不便宜的价格。李果咬咬牙,付下一月租金。 走出馆舍,李果算着账,发现如果他在这家馆舍住上三年,那租金已够他在城南买栋中型宅子了。 李果胡乱想着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一个典故,叫金屋藏娇。这金屋是他花钱他租的嘛,那启谟岂不就是阿娇。 揣着空荡的钱袋,若有所失走出巷子,站在外面的大街。李果回头探看巷子,发觉他要进这巷子,必然要经过教坊旁的妓馆,要是不知道的人,每日看他往这里跑,肯定要以为他不学好,沉迷女色,多冤啊。然而他这算是,沉迷男色吧。 这些时日委实忙碌,现下珠铺开张的事办好,连新的馆舍也寻着,李果心情愉悦,迈着大步朝朱雀门街走去。这里人潮如流,是掘金的好地方。珠铺未开张前,便有不少人前来张望,好奇问着是要卖什么商品。明日店铺开张,还不知道要有多热闹。 李果开心想着,大步流星朝珠铺赶去。他还未挨近,便见珠铺外聚集众多人,他还以为是好奇前来探看新店的百姓,直到他推开人,走近一看,才觉察不妙。 珠铺门堂,一块长方的招牌支离破碎躺在地上,招牌上隐约可见“真珠”二字,“李周”却是被踩得面目全非。不说这招牌,门堂坐着一人,头上挂彩,正是阿棋。珠铺内,阿小的哭声传出,绿珠正在帮阿小擦脸。 “李东家,适才一群人冲来,不由分说,把招牌砸了。” 李掌柜见到李果,走上前来,他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话语平缓。 李果的目光直勾勾看着被踩烂的招牌,本来他双拳握起,愤怒不已。听了李掌柜如此平静的话语,他也冷静下来。等他抬起头来,怒火已从他脸上消失,他看着李掌柜、阿棋,眼里是难过,是歉意。 千里迢迢,将李掌柜、阿棋请到京城来,尚未开张,便被人将招牌砸了。 “莫要伤心难过,万事开头难。” 李掌柜拍拍李果肩膀,在李掌柜看来,李果似乎沮丧得要哭了。 李果碰下掌柜的手,示意他没事,他自顾朝阿棋走去,查看阿棋的伤。阿棋头被人打破,用手捂着。阿棋和李果对了下眼神,阿棋摆摆手,表示他不要紧。李果进铺看阿小,阿小手脸都有蹭伤,还磕掉两个门牙,正在张嘴哭着。绿珠帮他擦拭脸上的血,她红着眼,满脸怒意。绿珠见到李果过来,她揩了下眼角,说:“是周家的人,周大哥和他们也打起来了。” 李果点点头,他猜到了,他很自责。虽然如果他早些过来,也不过是打成一团而已,然而总比发生这件事时,他不在场好。 “政敏呢?” 铺中没有见到周政敏的踪迹。 “他说要去讨个说法,人便走了。” 李掌柜轻轻和李果说。 在李掌柜看来,这事因周政敏而起,也确实是要这人去解决。然而今日这般凶恶蛮横的打砸,可见这些人有恃无恐,更是欺人太甚。 “现下顾不得他了。” 李果摇了摇头,他走至阿棋身边。阿棋脸色苍白,捂住伤口的手指,沾染鲜红的血。 “棋哥,我背你去医馆。” 李果蹲下身,算上这次,这是阿棋第二次因他而被人打破头。 “果员外,我走得动。” 阿棋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李果将他用力搀住。 在广州,阿棋个头和李果一样高,不过一年时间,阿棋只到李果耳际。 “掌柜,要劳你将铺门关上。” 李果回头对李掌柜说话。 “你们去吧,我随后过去。”李掌柜颔首。 人群逐渐散开,李果搀阿棋,绿珠陪着阿小,四个人离开珠铺,前往附近的一家医馆。 第83节 走在路上,阿棋说:“果员外,是我的错。周大哥本来要和他们理论,但是我见他们把招牌砸了,就和他们打起来。”李果摇头,喃语:“我在也要和他们打一架。”也就周政敏那么好的脾气,才会想要跟人讲道理。这块招牌,里边有周政敏多少心血。 周家人,既是如此蛮横霸道,那么也不用再看他们脸色了。 “果哥,领头来打砸的人,是周大哥的堂哥。” 绿珠杏眼怒瞪,她指了指阿小。 “阿小见他们砸招牌,连忙要关铺门,就是那个歹人,拿脚踹阿小。” 听着这些话,李果气得浑身发抖。阿小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温顺老实,那周政敏的堂兄,好歹是个读过书的人,竟是如此凶恶? 以往,李果一度觉得他被人欺负,是因为他穷,只要富有后,便不会有这样的烦恼。然而,在这京城之地,他一个异乡来的商人,弱小如蚁类。 抵达医馆,郎中将阿棋伤口处的发剪掉,直接剪秃头,阿棋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阿小伤轻,擦伤药水,坐在一旁歇息。 李果心里担心周政敏,先前还说顾不了他,然而周政敏是他生死之交,又怎么可能不去管。 “果哥,你去吧,掌柜想来就要过来了。” 绿珠见李果坐立不安,她知道李果心思。 “那我去找下政敏。” 李果起身,整理衣物。 “果哥,你不要和人打架。” 绿珠不放心,先嘱咐。 “不会,我去转转,就回来。” 说下这话,李果出医馆,想着不知道政敏回家没有,先去周家瞧瞧。 李果不会傻傻的单独一人,前去周家讨什么公道。他和周政敏太弱小了,他现在无可奈何,但不会就此罢休。这笔账,他记下了。 第85章 苟且之事 李果独自一人朝周家走去, 周家院子很大, 周政敏家住在西院一处角落里。李果绕着墙走,还没走近西院院门, 便见前方两个人步履蹒跚, 身上又背又挽着包裹。那是一老一少, 老的是位老妪,少的是位弱冠男子。李果一眼便认出这正是周政敏和周母贺氏。李果默然无语上前, 对贺氏行了个礼, 和周政敏交换眼神,他从周政敏身上取下大小包袱, 周政敏感激地看了李果一眼。周政敏模样凄惨, 左眼青肿, 嘴角淤青,显然打过架。李果提着行囊在前走着,周政敏背负腿脚不便的贺氏在后,三人缓慢离去, 将周家大宅院逐渐抛弃在身后。 待这三人, 来到李果租下的民居院子, 绿珠他们早已回来。众人见到周政敏背着周母,李果提着包裹,便知晓是怎么回事,也都没问。 宅中有空房两间,正好安置周政敏母子。 绿珠去收拾房间,拿来席子被褥, 铺置好,让周母卧床歇息。周母本就是没有主见的妇人,这次事情,把她吓得不轻,模样看着有些呆滞。绿珠去照顾她,问她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周母也只是默默落泪。绿珠帮她擦泪,好言安慰几句,让她安心在这里住下。待周母睡下,周政敏才小声的和李果说,他和周家断绝了关系,往后周家人也没理由再来阻拦他开珠店。 “他们欺我太过,这种亲戚,要来何用。” 周政敏用手背擦擦嘴角的血迹,他抬起手来,李果看到他手指节上都是伤痕。 “ 你先养伤,和他们置气也没用。” 李果到脸盆架旁,取条巾布,递给周政敏。 “果子,是我拖累了你,明日开张不了,还得重做招牌。” 政敏接过巾布捂在嘴角,疼得露出呲牙咧嘴的表情。他端正的一张脸,被打成这样,也是让人同情。 “我这是害你连家都没了,别跟我说这种客气话。” 在李果看来,招牌砸了,重做一面即是,明日不能开张,那就看个好日子,再开张。这些都不是事儿,现今有钱有闲,耗得起。 自此,周政敏母子就和李果他们住在一起,多两个人,也不过是多两双筷子的事。 周母腿脚不好,正好在宅中休养,也有人看顾她,好过她独自一人在周家院子里孤零零待着。在李果这边入住,起先老人家受不起打击,哭了几天,渐渐也看开。 李果找崔木匠重新制作招牌,赶时间,也不那么考究,做块能用的便行。 三日后,新招牌挂上,店铺开张。 开张这李,门可罗雀。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就是没人踏进来一步,仿佛李果他们这家“李周真珠”铺并不存在般。 周政敏坐立难安,不时到外头张望。李掌柜平静在一旁点着货物,对于今日的冷清,似乎早已有所意料。李果则是满脸喜悦,这里摸摸,那里擦擦,他一直想有家自己的珠铺,这个梦做了多年,竟是美梦成真。 “政敏,你安静的到柜台上坐下。” 李果对于不时在眼前晃的政敏,不免有几分嫌弃。 “你们怎么都不着急呢,这一个客人也没有!” 周政敏颓然坐到柜台前,托着腮帮子。他脸上的一只眼睛淤青还隐隐可见,一脸的苦大仇深。 “定是派人散播我们珠铺的坏话!否则怎么可能一个客人也没有!” 周政敏一拳捶在木柜上,自从被伯父家这般欺凌后,他那温和的脾气也被磨没了。 确实如政敏所猜测,外头早就在传周阿四是位无耻小人,受伯父家莫大的恩情,却忘恩负义,凉薄无情。私自开珠铺不说,还把堂兄打伤。好在这些话还没传到周政敏耳中,否则他得气得吐血。 周家珠铺,在京城享有名誉,东家老周,更是人脉广泛。只要有心破坏周政敏,把他说成一位人渣,那么在京城百姓眼里,周政敏就是个人渣了。 周政敏自小没爹,外头多有传闻,是他大伯提携了他,对他家资助许多。只有少数人才知道,这周家其实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多年,只是他们人微声弱,向来忍气吞声,到现在竟是无处控诉。 “周东家稍安勿躁,这珠铺营生,做的是熟人生意。才开张一天,哪来的熟人。” 李掌柜平缓冷静的声音,让人很受用。 “我知道,只是没有新客哪来的旧客,随便来一位客人也好啊。” 周政敏托着下巴,幽怨的看着对面香药铺里热闹的情景。 “喏,那不就是一位。” 李果小声说着,他目光投去的地方,是店铺门口,正站着一位异乡人装束的男子。那男子仰头看着头上的新招牌,似乎在想着什么时候,这里有家珠铺了。 “客官里边请,我们李周珠铺卖的都是上好的廉州珠,童叟无欺,物美价廉。” 周政敏连忙起身,激动地搓着手,笑得眉眼弯弯迎上去。 开业一日,珠铺没做成一单生意。 黄昏,阿棋和阿小关着铺子,李果在铺中整理珍珠。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问:“李员外在吗?” 李果探头,看到外头站着阿鲤。 见到阿鲤,李果十分高兴,但是他得掩住兴奋的心情,平静问阿鲤有何事。 “二郎让我送上一份贺礼,说是祝珠铺开门大吉!” 阿鲤递给李果一份礼物,跟李果行个礼便走了。 以李果对赵启谟的了解,李果没有在店铺里开打李果,他回家才打开。礼物是件雅致的剔红香盒,可以用它在珠铺内燃香,非常实用,赵启谟实在有心。打开漆盒盖,盒中放着一张纸笺。李果取出纸笺,见上面有赵启谟的字,写着:馆中相候。 馆中相候。 见到这四字,上次在馆中的事,立即浮上李果脑海。李果脸庞发烫,连并耳朵也红得透亮。 这几天光顾忙珠铺的事,李果顾不得和赵启谟联系,也只有夜深,才会想起赵启谟。这些日子没能相见一面,启谟,显然也是想他的。 夜晚,李果沐浴更衣,骑马要外出,绿珠见他盛装离去,让他少喝点酒。 李果笑语说:“知道了,喝酒伤身。” 绿珠目送李果离去,想着李果来京城多时,他这人讨人喜欢,在外头,大概是有不少朋友。 齐福馆的夜晚,静寂无人声。李果登上楼,见自己的房间灯火通明,他欣喜推开房门,果然,赵启谟已在里边等候。 赵启谟一身燕居打扮,衣服看着朴实无华,大概是不想引起人注意。毕竟他往时的穿着,一看便知是位世家子弟,仪貌又极其出众,任谁遇到,都要多看几眼,太惹眼。赵启谟站在窗前,李果想自己一路匆匆赶往馆舍的样子,必是被他看到了。 “今日珠铺开张,生意还好吗?” 赵启谟拉上窗户,将窗外树叶沙沙声遮挡,房中顿时寂静,越发显得空旷。 “前些日,周家珠铺的人把我们招牌砸了,只要重做,到今日才开张。” 李果虽然这几日没和赵启谟在馆舍相会,但是曾派阿小去帮他送信。由此赵启谟知道珠铺今日开张,并且也知道更换了相会地点。 “今日有前来捣乱吗?” 赵启谟认真听着,他走到木案前落座。不过是一个简单的下坐动作,竟是简练优雅,看得李果眼睛发直。 “来倒是没来,大抵是被散播了谣言,今日没有客人,一单生意也没做成。” 李果回过神来,平淡讲述。在他看来这是件麻烦事,但即已如此,着急也没用。 “启谟,你觉得这家馆舍怎样?” 不想再谈珠铺的事,李果转移话题。 “好是挺好,想来租金不低。” 赵启谟目光落在漆金的木床上,上面的被褥崭新,有着精美图案,两只白釉瓷枕雅洁可爱。 “是挺贵,但花得值得。” 李果小声嘀咕,不好意思去看赵启谟。 为了和赵启谟相会,花再多钱他都乐意,哪怕是此时,就这么看着眼前这人,内心也是无比幸福。 两人交谈间,突然听到门外传来馆仆的声音。李果疑惑,赵启谟已起身开门。 馆仆送来丰盛的酒菜,逐一摆上木案。随即像来时那般,带上门,悄无声息的离去。不多看不多问,安静随和,这便是高档馆舍的服务。李果再次觉得,这钱花得值。 “南橘,祝贺你新店开张。” 赵启谟微微笑着,他为李果和自己各倒盏酒。 李果受惊若宠,兴奋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他笑说:“启谟,祝你春闱高中。” 赵启谟的酒盏本已递到唇边,听到李果这句话,他的动作一滞,黑眸中一缕忧郁划过,霎那之间的事,李果没有捕抓到。 “好。”赵启谟将青盏中的酒饮下,启唇轻道。 这夜两人对酌,屋中灯火如昼,将两人的脸庞,照得清晰。 因为太开心,李果喝醉了,他这人喝醉就爱笑。笑容如熙和,明眸似星,眼尾洇出风情,红唇翕合,十分诱人。纵是赵启谟也无法坐怀不乱,他揪住李果的衣领,将李果压制在酒案旁亲吻。 李果衣衫凌乱,长发披肩仰躺在地上,赵启谟身体覆上时,李果双手揽抱赵启谟的腰身,轻轻问:“启谟,我们这样算夫妻吗?” 赵启谟心中一阵刺痛,他停下动作,凝视着李果。他拉开李果揽抱的右手,将李果的手掌贴在自己胸口,他沉静说: 第84节 “果贼儿,你我做的是苟且之事。” 赵启谟的声音听着嘶哑,他剑眉压低,刚毅的唇上有一份自嘲。 这么一句话,让李果的醉意全散了,李果抬手抚摸赵启谟痛苦的脸庞,他的拇指在赵启谟嘴角轻蹭,似乎想擦去赵启谟那份自嘲。李果微笑地说:“一时也好,一日也好,一刻也好。” 很多事,李果并非一无所知,他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年,他已十八岁。他知道春闱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京城榜下捉婿的习俗。 听到这句话,赵启谟的幽黑的瞳孔瞬间放大,既而他阖上眼睑。 赵启谟将李果的手臂紧锁在头上,他恶狠狠亲着李果。李果意识涣散时,似乎听到赵启谟说了:“死生契阔。”这四字,像风般那么轻。 第86章 西院里的小娘子 深夜, 赵启谟从床上起身, 睡在他身旁的李果随即醒来。烛光昏暗中,李果帮赵启谟穿衣系带, 待赵启谟穿戴整齐, 李果也只是一身素白色的贴身衣物。“别着凉。”赵启谟捏了李果手一把, 他声音温柔。李果轻轻给赵启谟一个揽抱,说:“路上小心。” 已是亥时, 路上漆黑、寂静。赵启谟温暖大手摸上李果的脸庞, 他温和说:“你也把衣服穿好,我送你回去。” 今夜两人饮酒, 李果的脸庞到此时仍红扑扑, 似乎酒意还没散去。何况, 李果身体大抵是不适的,对于这样的事,赵启谟也问不出口。 “不用,我自己回去, 我们分开走。” 李果拉开赵启谟的手, 说得无所谓。心想, 赵启谟再用这样的眼神凝视着他,他恐怕是要逃回床上去,抓被子遮脸了。 “我没事。” 对上赵启谟询问的深切目光,李果只好硬着头皮说出这三字。 无论如何,李果不希望被人发觉他和赵启谟这种关系。 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前来, 安安静静各自离去最好,他们的关系见不得光。 “我下回再来看你。” 赵启谟将李果披散的发揽到耳后,他在李果唇角亲了下。 “嗯。” 李果温顺地点头。 赵启谟下楼,李果站在窗旁。 不会,便见赵启谟骑马,阿鲤提灯在旁,两人若无其事离去。 每每赵启谟从馆舍窗下走过,他都不会回头,若不,他应该能看到李果穿着单薄的衣服,伫立在月色下的身影。 披星戴月离去的赵启谟,逐渐消失在夜幕下。李果忽觉寒意,收揽被风吹乱的长发,将窗户关上。从窗到床不过数步距离,李果小步走去,手掌撑在腰上。 李果红着脸,胡乱想着,世人都被赵启谟那副端靖、文质的样子所欺骗。 赵启谟一主一仆前往城东,抵达赵宅。阿鲤喊门,院中人都已睡下,内知开门。赵启谟很少深夜归家,不过他每每要晚归,都会先告知父母。今夜,他用的借口是和友人聚会。 和李果相会的次数很少,也不频繁,不至于会被人察觉。 赵启谟返回寝室,他的寝室灯火幽暗,女侍瑟瑟卧在别榻,听到赵启谟的声音,连忙起身。她帮赵启谟脱衣,服侍赵启谟沐浴。 瑟瑟万般皆好,就是看赵启谟的眼神,带着几分痴念。这让赵启谟感到不舒适,他虽然习惯身边有女侍,但他不需要一位迷恋他的女仆。 人不同于物,一旦动了感情,便有执念。 赵启谟卧在大床上入眠,瑟瑟躺在别榻上,悄无声息。 正值血气方刚的赵启谟,和一位温香软玉的妙龄女子同室多时,却是视若无睹,更别谈欢好之类的事。好在瑟瑟素来内敛寡言,若是遇到那种别有用心的狡仆,跟赵夫人禀报赵启谟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没碰,那赵夫人难免要觉疑惑了。 清早,赵启谟刚到父母院中请安,还未出院,便听内知禀报说吴伯靖来访。吴伯靖这位纨绔子弟,做事出格,他要兴致来了,三更半夜都可能来叩赵宅的门。 老赵不喜欢这位后生,奈何他是老友的儿子,总不能直接下逐客令吧。 吴伯靖腰间插着马鞭,抱胸斜站在院门外,等候赵启谟出来。 “启谟,还记得我和你说的新宅院吗?我今日特地来邀你一同前去观赏。” 吴伯靖大手一揽,搭在赵启谟肩上。 “记得。” 不就是建在城西的莺莺楼。 要说别人建新宅,都会取个大气上档次的名字,偏偏吴伯靖取了俗气、充满粉脂味的“莺莺”二字。 赵启谟和吴伯靖可算是穿着开裆裤时便认识,吴清砚是老赵的至交,他们两个小年轻是知交,两家为世交。 赵启谟骑匹白马,吴伯靖也骑匹白马。两位翩翩的世家子弟,锦衣金带,并驱驰骋在西郊上,谈笑风生,惹来多少目光。 在城东,吴伯靖的声誉不大好,谁都知道吴家有对行为唐突的兄妹,只能怪宁德公主不能以身作则,而吴清砚惧内,一双子女不敢管教。 然而吴伯靖长得俊美,且多情,而且做事只凭喜好,全然不顾什么礼教、身份。很多民家女子,对他这人颇为倾慕。 吴伯靖的性情,和赵启谟相左,有趣的是,两人从小到大都是极好的朋友。 两匹马登上山丘,吴伯靖执着马鞭,指向远处一座楼阁庭院,朗笑说:“往后捶丸便来这里。此地山清水秀,比那拥挤的城东好上百倍!” “伯靖,我夏日可要到此地避暑。” 赵启谟仰天看着流动的白云、远处黛绿的山、村舍,近处的溪流。在这些之间,一栋宽敞、舒适的大宅院座立其中,倒也是乐得逍遥,令人羡慕。 “哈哈,就知道你喜欢,我给你留了处楼阁。不过老弟,你要是春闱高中,可就享不到这份清福了。” 也就只有吴伯靖敢说这样的话,功名在他看来如粪土般。 “那我便不考了吧。” 赵启谟哈哈大笑。 若是今年不参与春闱,那便也没那么多烦恼,逍遥自在过一年多好。 这样的话,也只能在吴伯靖面前说。自己多少年的苦读,多少人对他的寄托皆在于此。人生往往不由自己,人生也得有所克制,有所追求,赵启谟不愿自己庸碌无为而活。 吴伯靖和赵启谟两人前往莺莺楼,宅中早已聚集众多人,吴伯靖在宅中设宴。 唯有赵启谟是吴伯靖亲自去邀请,其他人,吴伯靖则是派仆人送去请柬,连秦仲平也不过如此。 进入宅院,赵启谟才觉楼阁高耸入云,庭院宽敞得望不着边。 吴伯靖宴客在东院,客人一二十,服侍在旁的酒妓十数人,无一不艳美。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不谈国事,只谈风花雪月。 几杯酒下腹,赵启谟起身,独自到院中赏花。他对于酒色,谈不上喜好;对于花花草草,向来热衷。 曲径通幽,一路玩赏,赵启谟走至亭边,见亭上已有人,正是秦仲平。 “子希,你也出来了?” “听闻伯靖从山中挖了不少奇花异草,我来看。倒是你,怎么独自一人在这里?” 秦仲平作风正派,但为人宽容、仁爱,和谁都能相处得来。 “你听。” 秦仲平轻轻说。 赵启谟这才留意到,隔壁有声音,是女子的笑语声,时有时无,似乎有不少女子。 “是吴家小娘子和她的女伴。” 赵启谟觉得这并非什么怪事,吴伯靖非常宠爱他的妹妹吴英英。这位小娘子向来无所顾忌,颇似她兄长。 “我两位妹妹也在里边。” 说时,秦仲平的眉头皱成一团,露出惭愧的表情。 “不过是来赏花和女伴玩戏而已,你多虑了。” 赵启谟不觉得女子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些都是未婚的女子,十四五、十五六岁的年纪,却要用种种教条去禁锢她们,未免太残忍。 “子希,阿嫣我自然放心,然而阿桃年纪轻,若是遇到歹人,不慎出什么丑事,倒是把她害了。” 一墙之隔的东院,就是众多壮龄男子在饮酒作乐的场所。吴伯靖的朋友,什么人都有,秦仲平也不是瞎紧张。 “我早说不该让她们过来,奈何后母一心……” 觉察自己说了长辈的坏话,秦仲平再没往下说。 赵启谟早有耳闻,秦仲平这位后母是位泼辣、钻营的人。 “也是为难你了。” 赵启谟不觉得秦仲平可怜,反倒很钦佩他。这是位难得一见的好兄长,对两位妹妹如此关心、守护。 两人交谈间,一只风筝掉在亭上,墙那边也同时传来女子小小的惊呼声。 秦仲平看到,连忙攀爬木栏,将挂在上头的风筝取下。 不会,果然有一位女婢过来讨要风筝。 秦仲平递给她,温和说:“线断了,回去再续上。” 女婢拿着风筝,目光却落在赵启谟身上,她偷看一眼,便匆匆跑了。 赵启谟和秦仲平所在的位置是东院,小娘子们所在的是西院,两个院子隔着一堵墙。两院相通,有门可进,有路可走,墙上还有许多木窗。 树木婆娑,透过木窗隐隐可见对面的人影。 女婢走后不久,便见几位小娘子嬉笑过来,偷偷趴在墙上偷窥。 秦仲平的脸色顿时像猪肝般,他不是害羞,而是羞愧。他听到这些嬉笑声里,有他妹妹阿桃的声音。赵启谟听出吴英英的声音,赵启谟机智地挪动脚步,站在一簇竹子后面。 他一个大男人,还怕小女子偷窥,只是吴英英作派荒诞,他觉得若是被吴伯靖知道,就是吴伯靖那样洒脱的人,也要难堪。 每次进出吴宅,赵启谟都知道吴英英躲在暗处偷窥他。他对这位小娘子没有任何念头,只是觉得头疼。 此时,西院的吴英英和阿桃说:“你哥怎么也在?”阿桃不屑说:“看他那书呆做什么?”又羞赧地小声问:“赵二郎在哪?我怎么没看到。”身边女伴取笑她,她不恼反驳:“呵你们不喜欢他,跟过来做什么。”吴英英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她透过竹林,看到了赵启谟的身影,她目光里都是迷恋。 这群叽叽喳喳、毫无顾忌的小娘子,无不是盛装、娇美。她们相互间的感情似乎很好,挤在一起,偷窥东院。唯独有一位穿着朴实,其貌不扬的女子远远站着,并不上前,此人正是阿嫣。阿嫣不只站的位置远离女伴,事实上,这些女伴也不大搭理她,觉得她一本正经,好生无趣,有的女伴甚至还要拿长相取笑她。 第87章 月色下的南远寺 午时, 绿珠来送饭, 见周政敏一脸愁容。李果人站在店铺外,目送过往行人, 一副沉思貌, 另一旁的李掌柜, 也显得平静,目光落在街上。 第85节 这条商街, 人流多, 热闹。望眼所及,几乎每家店铺都有客人, 有生意在促成, 有财物声在叮响。独独这家李周真珠, 似乎为世人所遗忘。 “果哥,你过来吃饭,汤一会凉啦。” 绿珠将食物摆上桌子,唤店铺外的李果。 李果听闻, 慢慢走进来, 他在思考着什么。李果坐落, 跟前摆放一碗饭,他视若无睹。身旁的周政敏早换了另一幅模样,捧着碗扒饭,吃得满嘴油光,忧愁尽扫。 “掌柜,我想举行一日关扑。” 李果拿起汤匙又放下, 仿佛下了决心,他把他思考的事情说出。 “关扑,不失是招揽顾客的办法。李东家,你打算怎样关扑?” “即是要馈赠,那便赠好珍珠,上品的三分珠,二十颗。” 李果算过了,花这笔钱,他承受得起。 “果员外,这也太大手笔了?” 周政敏惊得到嘴的五花肉,从筷子夹缝里哧溜滑落。 “上品三分珠十颗,四分珠一颗。” 李掌柜毕竟经验老道,在京城这样的地方,关扑二十颗三分珠,吸引不了多少人,关扑一颗价值百缗的四分珠,则会成为一时话题。 “确定可行吗?” 周政敏激动地询问。 “可行,就这么决定。找几个闲汉,让他们将消息到大街小巷里散播。” 李果连如何广而告之也想好了。 “唉,你们觉得行,那便做吧。” 周政敏这人不精明,但是既然李掌柜和李果都赞同,那他没意见。现今三人一条船,只能咬牙一条心,共度难关。 两日后,关于朱雀门街的李周真珠铺要关扑四分珠的消息传开,人尽皆知。 关扑当日清早,李果等人前来开铺门,惊喜发现,店铺外已围满人群,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参与关扑的人,不限男女、年纪,每人出资数文和李果关扑,连赢李果五次,可以获得颗上品三分珠。而连赢十次的人,则能得到一颗四分珠。 周政敏记人名,阿棋、阿小和李掌柜看铺,绿珠负责馈赠珍珠。 店铺内人挤人,因有李掌柜在,又请了几位闲汉看场地,并未发生混乱。 赌赢李果的人,去绿珠那边领珍珠,没有赢的人,也围到绿珠身边转悠。看这位貌美的妙龄女子从柜中取出珠盒,并且打开,展示珍珠,再亲自递到获胜者手中。周政敏见绿珠身旁全是青壮男子,他挤开人群,自动挡在绿珠身旁。绿珠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丝毫不慌乱,见到周政敏护她,她对周政敏微微一笑。 十颗三分珠赠出,尚未有人赌得四分珠。此时已近午时,李果在参与关扑的人中,挑一个顺眼的,卖了个人情予他,让他把四分珠赢到手。 “哈哈,我赢了!赢了!” 一位穷糙汉子趔趄站起身,一脸说是笑不如说是哭的表情。 “政敏,领他去取四分珠。” 李果将关扑用具覆盖在桌上,以示结束。李掌柜站在人群中,大声宣布四分珠已有得主,关扑到此为止。 众人兴高采烈拥簇着穷糙汉子离去,穷糙汉子捧着四分珠喜极而泣,自不必说。 待穷糙汉子离去,店铺中的人群仍不舍离开,就也有来问珠,有来看珠的。李果和周政敏都曾经是珠铺伙计,接待顾客他们在行,趁机促成了不少生意。 这日关扑,虽说挣不够赔,然而毕竟也卖出数颗珍珠,入囊许多钱,把周政敏乐得合不拢嘴。 这还只是一日之间的效应,自从这次关扑后,李周真珠铺渐渐有点名气,前来购珠的顾客虽然还不多,但比先前门面冷落的情景,实在是好上不少。 在珠铺忙碌数日,也没有空闲和赵启谟相见。一日李果去城东送珠,路过赵宅附近,李果突然非常思念赵启谟。然而李果终究没有上门拜访,他知道赵启谟有许多友人,都是青年俊杰,他害怕被看出端倪来。 李果黯然回家,不想夜里阿鲤前来,递给李果一封信。 赵启谟在信中让李果于黄昏出南门,到城郊南远寺门后等候他,两人可以在城郊留宿,隔日再返回。 这还是赵启谟第一次约李果出城。 李果把书信读了又读,欣喜极了。他们往时都只是在夜晚相会,这次两人可以白日相伴,有一夜一日的时间。 抬头看天,太阳偏西,李果不做多想,牵了马便跟绿珠说:他和友人有约出游,明日后返回。 “果哥,是哪位友人?” 绿珠对李果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友人,十分好奇。 “赵舍人,他是京城人,你往时在广州曾见过。” 李果没有隐瞒是谁,对于绿珠,他不忍去编些谎话欺骗她。 “便是送香盒的那位吗?” 绿珠恍然,她听周政敏说过,这位赵舍人是国子监的监生。想到李果有这么厉害的朋友,绿珠也是为他高兴。 “便是他。” “明日才要归来,把风袍也带去,夜里冷。” 绿珠塞给李果一件风袍,目送李果披着一身霞光离去。不知为何,绿珠总觉的那位赵舍人和李果未免太过亲昵了。看来往日李果夜出,说去会友人,恐怕也是去见这位赵舍人吧。 城南的南远寺,颇有名气,香火旺盛。 它位于戴紫山的山腰上,离城南不远。李果黄昏出城门,抵达南远寺时,天色昏暗,夜幕吞噬最后一缕晚霞。 站在南远寺门后,在月色下,听着松林声,李果心情寂静,甚至有些美妙。曲曲弯弯的山道,一盏灯火冒出,继而是哒哒哒哒的马蹄声。李果提上灯笼,牵着马,站在山道上等候。他看到赵启谟骑马赶来,夜风将他绛红色的锦袍吹拂,他骑着匹高大的白马,在月光下俊逸如神祇。 赵启谟勒停马儿,居高临下注视李果,李果将灯火举起,照耀两人的脸庞。 “南橘,你随我来。” 赵启谟在前领路,他的骏马跑得飞快,不时要停下来,等候李果。李果胯下是匹脚力低劣的马儿,性子还慢吞吞,李果拿马鞭抽它,听它痛苦嘶号,第二下再不忍抽下。 “下遭,我送你一匹好马。”赵启谟不急不躁,微微笑着。 “那我要白色的马,像你那匹那样又高又神气。”李果一点也不客气,跟赵启谟说着他的喜好。 “好好。”赵启谟的话语,带着笑意,还有不易察觉的宠溺。 “不远,往前再五里,有家店舍。” 赵启谟让身下的马儿放慢脚步,他和李果并肩,悠然朝山道尽头走去。 路上树木茂盛,到那月光被遮掩的地段,唯有两匹马上拴的灯笼,在散发光芒,像两团火焰。 春日的夜风,带着丝丝寒意,李果身边有赵启谟相伴,只觉得美好至极,胸口一团暖意。 赵启谟所说的馆舍,在一处村落的入口。孤零零一栋,远远看着寒酸。走进才发现旅客不少。从南前往京城,大抵都是选择这条近路,由此虽然是村落,生意倒是不错。 舍店也不是那种木屋土墙的乡下民房,而是整洁、宽敞的旅馆。 赵启谟定下一间上房,吩咐店主妇准备酒菜,便和李果到房中歇息。 客房平实,木案低矮。 舍店的仆人,将酒菜呈上。赵启谟和李果席地而坐,相视而笑。 “我往时曾和友人来过此地,虽然是村店,酒还不错。” 赵启谟为李果倒酒,小小一盏美酒,琥珀色泽,香醇甘美。李果端起酒盏,仰头饮下。赵启谟则是慢慢品尝,浅尝辄止。 “明早,我想带你去鲤龙池,在村后的一处座山上,那是处鲜有人知的美景。” 赵启谟特意带李果出来游玩,他们也并非只有夜晚才能相见,才能在一起。 “这还是和你第一次出游。” 李果很向往,他凝视赵启谟的眉眼。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自己成为一位巨富,便无须再为生活奔波,可以任性而为。只要赵启谟肯陪他,那他便陪赵启谟走至天涯海角,天荒地老。 “我三日后,将参加春闱,恐怕春闱后,有十数日无法和你相见。” 赵启谟将李果的空酒盏拿来,再次倒满一盏酒。 “启谟,你必能高中。” 李果端起酒盏,又打算一饮而尽,不想手腕被赵启谟握住。李果抬眼看他,见赵启谟神色凝重。 “你可知我高中后,便得娶妻?” 赵启谟声音低沉,且冷静的像一条静止不动的寒溪。 李果挣开赵启谟的钳制,美酒浇洒入喉,顿觉酣畅淋漓。 “我知道。” 李果搁下空酒盏,嘴角沾着酒渍,双唇泛着光泽。 “我不会纠缠不休,你若是娶妻,我便离开你身边。” 李果的眸子清亮,脸上无喜无悲,他话语里没有痛苦,没有悱恻,他只是在平静陈述一份抉择。 赵启谟心口一阵刺痛,然而这份痛楚,很快又消失无踪,它被赵启谟压制在心底。赵启谟默然,他看着李果,他那眼神,让李果觉得十分难过。 “启谟,有这些时日的相伴,我已经心满意足。” 李果将赵启谟抱住,他痛苦时会哭,绝望时会流泪,然而赵启谟总是不声不响。 你可知,能与你相拥,同床共枕,已是幸福至极。再多的,我不敢奢望。 第88章 鲤龙池 馆舍的油灯昏暗, 在木案上散发着微弱的光, 照射不到墙角的木床,何况木床还拉下了床帐。房中, 低低的喘息声此彼起伏, 木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一只手从床厢里探出,揪紧床帐, 又被另一只手掰开, 执住,紧扣。除此, 几乎是悄无声息, 渡过漫漫长夜。 清早, 赵启谟唤醒李果,又去吩咐店主妇准备酒菜,以便携带上,而后两人前往鲤龙池。 两人两马, 马上负着酒和食物, 因为清早天冷, 李果和赵启谟都穿着风袍。他们骑马行走在田堤上,村口插秧的农人把这两位年轻男子打量,目光里有着不解。一位看着是位世家子;一位则是商家子,两人华服白马,出游田野,单独两人, 竟是没有仆人跟随。 这趟出城南,李果没带上仆人,李果向来亲力亲为,有无仆人没差别。倒是赵启谟从小养尊处优,奴婢成群,身边至少也会跟上阿鲤,这次出行,却独身前来往。阿鲤自然知晓他们两人的事,赵启谟没带上他不是因为顾忌,恐怕是只想两人相处,再不愿有他人。 前两日此地大雨,田堤泥土松软,溪流高涨,道路不好走,马儿深一脚浅一脚行进。骑在马身上的两人,倒是不用沾泥沾水,悠然欣赏田野的风景。路过数亩田地,眼前出现一座树木茂密的山丘,赵启谟执鞭指着前方。此时马蹄下的软泥地面,已更换为坚硬的石子幽径,两人驱赶马儿,哒哒哒哒登上山坡。 山腰路窄、陡峭,马行不便,赵启谟和李果把马拴在一颗老树下,两人步行前进。此地果然是鲜为人知,路上除去他们,再无其他游客。 还未见到鲤龙池,远远便听到水声哗哗。在赵启谟带领下,李果来到一处山崖下,抬头,惊喜发现一道瀑布从天而降,水花飞溅扑脸。多亏前两日的大雨,瀑布水量充足,倾泻入脚下的深潭,四周水雾朦胧。 打量周身,人踩在深潭之上,身立于瀑布之下,即是险境,也是奇景。 第86节 空山无人,水声磅礴。 两人站在水帘前,执手相视,水雾打湿他们的衣襟和发丝。 “喜欢吗?” “喜欢。” 李果揽靠在赵启谟肩膀,他出生贫贱,以往终日为三餐奔波,鲜少会留意山水之美。李果想,这里是赵启谟喜爱之所,特意和他分享。 李果抬头看瀑布,低头看执在手中属于赵启谟的手掌。赵启谟的手光滑,结实,手指长长,指尖平圆,很好看的一只手。李果将它拉起,贴熨在自己胸口。 “我听闻海外番人,以戒指为婚誓。” 赵启谟抽出自己的手,反倒将李果手执住,放在唇边,亲了亲。 “和我们大不相同。” “嗯。” 李果下巴抵在赵启谟肩上,他整个人靠在赵启谟身上,赵启谟另一只手臂搂着他的腰身。 知此山无人,这番亲昵的动作,倒不必怕被他人发觉。 “你我皆为男子,即是有违礼教,不如以番夷之俗为之。” 赵启谟揽抱李果的手臂已放开,不知何时,他抬起一只手,手中有两枚环戒。 “你,不是说你我是苟且……” 李果眼眶发红,想起这话心中酸楚,他话语还没说完,便被赵启谟吻住,赵启谟不想听。 明明是他亲口说得话,他却又不想听,这人总是将残忍的话语说出口,连并着将自己伤害。 李果捧着赵启谟的头回吻,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瀑布的水珠拍打在他们脸上,两人都是一脸的水渍。亲吻过后,两人抵着额头呼吸,李果听到赵启谟用低哑的声音说:“果贼儿,你我,一人一枚。” 李果伸出手指,赵启谟为他戴上指环,因是番人规则,指环很大,戴在李果食指上正合适。 这是枚做工精湛的金指环,环上刻着耶悉茗(素馨花)花卉,首尾相绕,煞是好看。 李果从赵启谟掌心中取走一枚,他将戒指戴在赵启谟无名指上,大小正合适。 两只手紧扣在一起,金灿灿的戒指,在阳光下闪动。 李果眉开眼笑,他亲了亲赵启谟,欢喜得很。 赵启谟平静将李果推开,搭在李果腰上的手也紧接着松开,李果本来不解,即而听到了人语声。 山道上,三四位儒生打扮的男子,正踩着石子,要登上鲤龙池。 “启谟,我们下山去。” 李果扯赵启谟衣袖,他担心会遇到和赵启谟相熟的人。 赵启谟不慌不忙,和李果从另一条小径下山。 这条小径,偏僻难走,阳光灿烂,林中闷热,李果走得满头大汗。李过扯开领子,挽高袖子,恨不得将外袍扒掉。想到赵启谟穿得比他多,李果拿眼瞅赵启谟,却见他脸上一滴汗水也没有,气淡神定,明明他脖子上露出三层的领子,穿那么多件,他怎么可能不热。 李果擦去额上的汗水,他满脸通红。 “就在那里,南橘,你先去乘凉,我去找水。” 赵启谟指着山腰处,一棵老树,两匹马在那儿,那是他们来时的路。 “带了酒,你别去。” 李果怕山上有蛇,何况山道陡峭,让人担心。 见赵启谟转身消失于树林,李果连忙跟上,哪还顾得炎热、难受。 就在离他们不远处,有条溪流。 李果欢喜,蹲在溪边,挽水拍脸,冰凉舒畅。赵启谟递给李果手帕,让李果擦脸。那是条素色的棉手帕,干干净净,叠得整齐。李果捧着手帕拭脸,而后将手帕在溪水中,洗了又洗。他拿着湿手帕,站在赵启谟跟前,帮赵启谟擦脸,边擦边问:“ 你不热吗?”擦拭至脖子,李果脸凑得近。赵启谟贴着李果耳际轻语。李果顿时脸红如熟蟹,连忙退开两步,他瞪大眼看赵启谟。却见这人仍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整理衣领,袍袖,从容装水,说:“走吧。” 李果还在回想适才赵启谟那句:先前不热,挨着你便有些热了。 大概就是字面上这个意思,启谟没在说荤话,李果偏偏头,想着。 两人返回拴马的地方,在树荫下喝酒吃食。休息一番,临近午后,两人才骑马返回店舍。 返程,李果说想骑赵启谟的马,赵启谟笑着和李果换马。李果开心地跃上启谟的名马,还把自己那件热的要死的风袍,绑在马身上。 “驾!”李果一声大喝,骏马驰骋而去,吓得李果在马上嗷嗷叫。 赵启谟慌张追上,赶及时,李果显然已能驾驭这匹骏马,只见他一人一马,在山坡上等候。 午时,两人回店舍,沐浴更衣,让店主妇送来冰凉的饮子。 馆舍阴凉,轻风徐徐,十分舒适。 李果擦汗发丝,趴在席上歇息,不会,见赵启谟穿着衬袍走来。 “此时太阳正热,午后回城吧。” 李果跳下床,到脸盆架旁取巾布,帮赵启谟擦发。 “在此小歇会。” 赵启谟接过巾布,自己擦拭。 李果捧着碗,咕咕喝着冰饮子,两条腿荡在床沿。 他头发披散,身上只穿着贴身衣物,松垮的领子,随手系的衣带,看着一扯就开。赵启谟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这大白日的,有伤风化。 “启谟,好好喝,你也喝。” 李果笑得眉眼弯弯,将一碗冰饮子递到赵启谟嘴边。 赵启谟尝了一口,太甜。 抬头,目光停留在李果水润光泽的唇上,赵启谟凑过去吻李果。 那碗冰饮子最终泼撒在地上,床帐放下,紧闭的门窗外,树叶沙沙响。 午后,李果穿戴整齐,挽起床帐,觉得闷热,浑身湿粘。他下床,推开窗户,一阵凉风吹来,顿时舒爽极了。 “启谟,我先回去,我们分开走。” 李果坐回床上,双手收揽一头乱发。 赵启谟从床上坐起,他用手指当梳,帮李果打理头发。他拿来头须,帮李果将头发缠上,挽了一个低斜的发髻。 “我考完,便让阿鲤报知你。” 赵启谟说的是春闱的事。 李果看着窗外柔和的阳光,他觉得自己该走了。 “启谟,你要高中,不枉苦读这十多年。” 李果转身,对赵启谟说着。他话语真挚,他不为自己打算,他更不忍赵启谟因他而荒废学业。 “我自是能考上。” 李果微笑,想着赵启谟以后穿上官服庄重的样子,这位官人不及弱冠,少年俊杰,长得又是极好看。而这样的一个人,曾经为他所有。 “那我岂不是睡了官人。” 李果本来胡乱想着,不慎给说出口来。 “嗯,谁睡谁?” 赵启谟声音很轻。 李果满脸涨红,挣扎出怀抱。 他前去开门,回头看赵启谟,见他端正坐在床上,正慢条斯理地穿戴衣服,还是一幅一本正经的样子。李果抬手看手指上的戒指,他嘴角勾起,他想,至少这些时日,这人属于他。 出店舍,李果到马厩牵马,见一位世家子正抱胸打量赵启谟的白马。李果警觉,他看着世家子,世家子也在打量他。李果心虚,低头过去解马缰,他的马和赵启谟的白马拴在一起,而这位男子,又站在赵启谟白马身边,一步也不想挪动,死死盯着李果。 李果心慌,想这人该不是认出赵启谟的白马。启谟的马,马鞍辔头,奢华新奇,又是匹名马,不难辨认。 慌乱解开马缰,李果本想牵出自己的马,立即扬鞭而去,却一眼瞥到绑在赵启谟白马上的风袍,那是他的风袍。冷静,李果心中安抚自己,风袍可以不取,不能取。 李果牵出马儿,尽量让自己的行为举止自然,他跨上马,扬鞭离去。 “这人是谁?” 世家子目送李果离去,仍是抱胸姿势,询问看马厩的马役。 “回袁衙内,只知姓李,和一位官人前来。” “官人?可是姓赵?” 吴伯靖的一对浓眉竖起,神情看着很凶恶。 “是是。”马役点头。 不只是因为这人的劣马和赵启谟的马拴在一起,更因为这位俊秀男子身上的龙涎香气息。寻常人嗅不出龙涎香的差异,吴伯靖能,赵启谟近来熏的龙涎香还是他亲手赠送的,最为上等,京城也没几人有。 “阿合,跟上他。” 吴伯靖吩咐他身边的仆人。 “是。”仆人牵上一匹马,二话不说,便追了过去。 第89章 登科 午后, 出城南的吴伯靖, 如往常来到里杏村的村口店舍入住。他夜里要和一位女子幽会,那女子便住在城郊三里外的泽云楼。吴伯靖风流倜傥, 胆大妄为, 也不管那女子是承宣使贺择的小妾。 女子唤青娘, 在妓馆时,便和吴伯靖有私情。后被好色的贺择强赎, 锁在城郊一处小楼上, 日子过得凄凉。 贺择虽是威风凛凛的武官,奈何惧内, 买得美妾也不敢往家里放, 只得偷偷安置在城郊。成为贺择的妾, 青娘本是身不由己,心有怨言,何况她素来又喜爱吴伯靖,便也就奋不顾身。 吴伯靖每月出城三次, 次次都是来见青娘。 偏偏这次, 赵启谟也在城南, 入住在里杏村村头的店舍,就这么撞上了。 吴伯靖带着随从阿合来到村口店舍,他下马,舍店的仆人过来服侍,将他的马牵往马厩。吴伯靖不过扫视一眼马厩,发现里头已有四匹马, 其中一匹为白色的高头骏马,看马鞍十分眼熟。吴伯靖走上前去,第二眼,就已认出是赵启谟的马。 赵启谟的白马名唤银雀;吴伯靖的白马,名唤银钧,这两匹马本为同一母马所产,都是名马。吴伯靖知道赵启谟喜爱这匹白马,不会借予他人使用,必然,赵启谟,便就在舍店里。 正打算盘问舍店的仆人,抬头,便见一位少年走出舍店,朝马厩走来。这位少年穿着红袍,露出白色的衣领,仪态优雅。近看五官精致柔和,眉眼洇着风情,虽不妩不媚,却美丽得让人不禁多看两眼。吴伯靖抱胸打量少年,他发现少年朝他的位置前来,目光也正落在赵启谟的白马上。在少年挨近瞬间,吴伯靖嗅到了龙涎香的气息,感到疑惑,他再次打量少年,而此时,位少年也警惕地看向吴伯靖。吴伯靖从少年的穿着打扮已分辨出他非京城人,既而又觉得少年的样貌有几分眼熟,一时却是思忆不起。 第87节 少年装作若无其事,进入马厩里解马匹,一度吴伯靖以为他要解的是银雀,而后才知不是。然而少年的马是匹劣马,却和银雀拴在了一起。当少年牵着马儿,从吴伯靖身边走过,吴伯靖辨认出少年身上的龙涎香气息不同一般,既而,他想起,他见过这人,就在谪仙正店,当时此人醉酒,赵启谟让仆人阿鲤护送此人回去,赵启谟说此人是他在刺桐的友人。 待少年骑马逃离,吴伯靖越发觉得不对劲,他将舍店的仆人喊来询问,得知此人姓李,正是和赵启谟一同前来舍店。吴伯靖没多做思虑,立即让随从阿合前去跟踪。 吴伯靖内心很震惊,甚至是恼怒,他和赵启谟相熟十多年,赵启谟的品性,他再清楚不过。赵启谟绝非喜好男色、甚至自甘堕落,去做出那等不耻事情的人。这李姓少年,样貌娇好,仪态柔美,装扮轻佻,吴伯靖见过类似的市井小儿。这类小人,凭借一张好皮相,钻营使诈。为谋财物,甚至不惜献媚乞宠,作践自身,下流无耻。想来必是这小人迷惑了赵启谟。若是去纠缠他人便也罢了,这是吃熊心豹子胆,敢来招惹他吴伯靖的挚友。 吴伯靖问清赵启谟所入住的房间,他特意去避开,以免和赵启谟逢面。赵启谟是很聪明的一个人,若是在这里两人相遇,只是徒增赵启谟的尴尬、难堪而已。 赵启谟和吴伯靖一样是世家子,他身边从来都跟随仆从,这次独自到乡店来,身边一位随从都没有,想来他也找不出什么好借口来,不如不见。 吴伯靖倒是顾及友人脸面,却不想稍后,赵启谟到马厩牵马,一眼便认出了吴伯靖的银钧白马。赵启谟没做停留,心存疑虑离去。 黄昏,仆人阿合返回,他告诉吴伯靖:“小的一路跟随那人,往城南去,直走至朱雀门街。见他进了一家唤做李周真珠的珠铺,那人便是珠铺的东家。” 吴伯靖听后若有所思,随后又问:“确认是珠铺东家?” “小的听店内一位掌柜模样的老汉,喊他‘李东家’。” 阿合做事细心、尽职,由此吴伯靖经常带他在身边。 “下去吧。” 吴伯靖躺靠在木榻上,思索着自己是否弄错了。此人是珠铺东家,恐怕是商贾之子,那就也无需出卖色相,去谋他人钱财。 只是他身上,因何有赵启谟龙涎香的气味,又因何与启谟在此地相伴? 谙熟风花雪月事的吴伯靖,总觉得不对劲。 春闱前日,吴伯靖在宅中邀请赵启谟和秦仲平饮酒。吴伯靖宅中的美姬众多,围簇在两人身边服侍。 “你们俩可得早些将婚事定下,若不高中后,夜晚外出指不定就挨了闷棍,被人捆去成亲。” 进士最值钱,京城的名门望族商贾巨富,无一不是想从皇榜里抢个女婿。这挨闷棍后,被押去成亲的事,还真的曾发生过。虽然吴伯靖多少有揶揄的意味。 “我是无妨,没有名家闺秀看中我这么个书呆,子希可就不同了。” 秦仲平悠然喝酒,他平素正派,不爱开人玩笑,只是他有一点不好,沾酒后,话语就多。 “子希在城东走一圈,得挨多少闷棍啊。不说其他人家,光就我老秦家,你老吴家,可就走不过去了。” 喝酒伤身害智,已有几分醉意的秦仲平,说话都不经大脑了。想来他对春闱是有十分的把握,才会如此高兴畅饮。 “不得拿此等事开玩笑。” 赵启谟出声制止,他料想吴英英必在门后偷听,适才听到门后衣物窸窣的声音。 “启谟,仲平这是醉语,就当他醉言无忌。然而你,竟没有喜爱的女子吗?” 吴伯靖知道赵启谟不怎么喜好女色,也从未曾为某位女子痴情过。往时并不觉得奇怪,然而近来便觉有些怪异。他和赵启谟情同手足,赵启谟在他面前,不会装饰什么,从不会在他跟前充道德先生。 “世间女子千姿百态,自有其美好的一面,只是我无心婚配。所谓登科婚娶双喜临门,也不过是近年来的习俗。” 赵启谟端起酒盏,一口闷下。赵启谟话语刚落,便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声响。吴伯靖起身,到门后去,果然见妹妹吴英英躲着偷听,吴伯靖小声将她斥走。 自家妹子芳心明许赵启谟,吴伯靖怎会不知道,只是赵家又怎么看得上这么个疯丫头呢。自己虽然是她亲哥哥,可也觉得她配不上赵启谟这般的人物。 “子希,你该不是有心仪的女子,不便迎娶,却来发这通不愿婚配的话?” 秦仲平询问。 赵启谟为自己倒盏酒,他端起酒盏,正听到秦仲平这句话,他一言不发,举酒盏的动作凝滞在半空。 “并无。” 赵启谟将酒饮下,抬头正见吴伯靖在看他。 “往时不见你手指上有戒指,几时买来?拿来看看。” 吴伯靖眼尖,发现赵启谟执酒盏的手指上有一枚金戒指。 赵启谟抬手查看,没做迟疑,脱下递给吴伯靖。奇珍异宝,吴伯靖见过无数,他这人爱鉴物。 指环被吴伯靖两指夹起,仔细端详,他从形制、纹样认出这是番人的指环,而非中国之物。 “此物做工精细,唯可惜样式有些老旧,近来在指环上镶嵌红蓝宝石,新奇昂贵,倒也有趣。” 吴伯靖将戒指归还,对它的兴趣已索然。 四五盏酒下腹,因着明日要春闱,不能饮多,赵启谟和吴伯靖话别。此时秦仲平早已被仆人搀回家去。吴伯靖将赵启谟送出。吴伯靖突然说:“昨日午后,在里杏村店见着你的马。”赵启谟听后,显然平静,他说:“我与一位刺桐友人出游,去看鲤龙池。”吴伯靖笑说:“既是你的友人,下遭介绍我认识。” 赵启谟在京城的朋友,很多都是吴伯靖的朋友,两人打小便是好友,铁哥们。 两人路过花廊,走至门口,吴大力揽抱赵启谟的肩膀,诚挚说:“老弟,明日登科,可就是天子门生,百姓的父母。我也跟着沾光,勉力!” 视功名如粪土的吴伯靖,却是始终觉得赵启谟只有登入仕途,才能实现他那远大的抱负。他这位老友,品格高尚,聪明睿智,日后必然大有作为。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赵启谟必然能登科。果然,到春闱结束,赵家守候在贡院外的仆人,狂奔回家报喜。而这个喜讯,也由阿鲤报至吴宅。吴伯靖见阿鲤一路奔跑,疲惫不堪,问阿鲤还有几家需要通报?阿鲤说:“还需到朱雀门街去。”吴伯靖冷声说:“以我所知,启谟并无交友住于朱雀门街。”阿鲤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连忙闭嘴。“这是要通报朱雀门街的谁”吴伯靖询问,他知道朱雀门街,其实有位启谟的友人,那是个姓李的刺桐人。 “回吴衙内,是二郎的一位友人,珠商。” 阿鲤想,这样回复应该没事,因为是位商人,所以吴伯靖才不认识。 “你去吧。” 吴伯靖摆摆手,似乎没了兴致。 阿鲤知道,吴伯靖对平庸的事物毫无兴趣,心里暗喜他没多做询问。阿鲤行礼,执着名帖,离开吴宅。 阿鲤想不到的是,他奔往李周真珠铺报知喜讯,抬脚离去,吴伯靖的仆人阿合,便跟上前,进了珠铺。 李果笑容满面接待阿合,阿合说:“我家郎君想购颗五分珠,有好珠子吗?” 一开口便是要五分珠,李果笑弯眼,苍蝇搓手般,殷勤回答:“有,刚来的廉州珠,色泽亮丽,圆润无瑕,不可多得!” 阿合说:“郎君不便亲自前来,还请李东家携珠上门。” 李果笑语:“合当如此,劳请保义带路。” 作者有话要说:  李果:哼,你才装扮轻佻 第90章 岂能看他为你所害 午时, 李果在铺中和一位给人理发缴脸的刀镊妇谈生意。妇人唤袁婶, 是位四十来岁的老妇,说话风趣, 浑身是戏。老妇先前来买过一对珍珠耳坠, 说是帮他人买, 让李果给她些跑腿钱。换是其他店家,看到这种上门索钱的人, 大抵都是赶出去。然而李果却不这么想, 李果打小在穷人堆里长大,知道要个跑腿费不为过, 何况刀镊妇出入深闺大院, 服侍的都是妇人小娘子, 而这群人,却也正是买珠的人群,这分明是条挣钱捷径。李果多多让利给老妇,托她帮忙在妇人、小娘子耳边游说, 介绍她们买珠。这是你挣我挣, 皆大欢喜的事。 “呵呵, 小东家真是爽利人。” 老妇领了分成钱,往腰间一塞,起身行个礼。 “多亏袁婶照拂,下回可得多介绍些生意。” 李果起身送行,一脸笑容。 “哎呀,你这小东家真是多礼, 留步留步。” 老妇把手帕一扬,扭着桶腰走了。 看着这位黑肥的刀镊妇,风情万种离去,周政敏张着的嘴,才缓缓合上,托腮问李果:“她这回卖了多少?” 李果躺回围椅,悠然说:“四千缗,分了五百与她。” “她说是卖的四千,谁知是多少,怎么还分五百给她?” 老妇看着就是个精明的人,必是吃了买家吃卖家。 “我们有钱挣便好,管她那么多,这人嘛,无利不起早,她挣头多,帮我们卖珠就也勤快。” 李果把生意这门学问,可算是看得透彻,他自幼对挣钱便极为热爱,也肯钻研。 “李东家这用的可算奇策,然而终究也不是正经的门路。” 李掌柜停下记账的动作,微微笑着。 “知了知了,我去正店逛逛,好歹厚着脸皮,去拉拢几个贵人。” 李果起身,整理衣领、袍袖。他本就爱美,近来出于生意需要,越发讲究穿用。 “果员外,你酒少喝些,喝了酒就朝人笑,怎么行。” 周政敏可是见过李果喝酒后的样子,这人毫无自觉,要是有人趁他喝醉占他便宜呢。 “我和你一起去吧。” 周政敏放心不过,也起身整理衣物。他那身袍子,不说已穿旧,下摆还皱巴巴,像团干菜。 两人正交谈间,见到一个人影冲到店铺里来,蹲着身喘息。 “登……登……登科了!” 阿鲤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登科?” 周政敏一脸茫然。 “阿鲤,你是说赵舍人他登科了?” 李果激动地一把揪住阿鲤,阿鲤用力点点头,李果大力抱住阿鲤,呵呵呵呵傻笑着。 “赵舍人,可是在广州见到的那位世家子?” 李掌柜笑语,虽然和他无关,可李果有位当官的友人,自然是件大喜事。 “哇,那还得了,往后我们果员外岂不是要官商勾结啦!” 周政敏这也才反应过来,把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线。 “别胡说,赵舍人会是位好官。” 李果乐呵呵纠正这“官商勾结”的说辞,虽然他心里明明很受用。 “李东家,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得打赏。” 李掌柜打开锁钱财的抽屉,他知道规矩。李果立即过去,抓起一把,就往阿鲤怀里塞,嘴里说着:“辛苦阿鲤,收下。” 阿鲤不客气收下,行礼道了谢。 “阿鲤,你先歇歇脚再走。” “停不得,我还有其他事,这边告辞了。” 阿鲤急匆匆离开,今日赵宅的仆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赵二郎登科,是何等大事,不说往来祝贺的一波波客人需要接待,他这个二郎贴身的仆人,还得服侍二郎去酒宴应酬,真是主人风光,仆人沾光。 阿鲤离去,李果抬手看着手指上的戒指,脸上露出谜之微笑,大抵是在想着婚誓、官人之类的事吧。明明世俗不容,想起却止不住偷乐。 第88节 真有种夫君登科,诰命在即的错觉。 “赵夫人”正冲着戒指傻笑,就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问:“我家郎君想购颗五分珠,有好珠子吗?” 李果抬头,见是一位穿着黄义衫,腰系镀金宽带的权贵家仆。喜出望外,想着今日到底是什么好日子,双喜临门这是! 李果提上装珠的剔黑珠箱,正要和阿合离去,李掌柜说:“把阿小也带去,有事好差遣。” 阿合领着李果来到城东一栋豪宅外,李果想着,果然够气派,难怪一开口便要五分珠。 李果那家小小的珠铺,五分珠已是镇店之宝。 这趟送珠上门,不只是李果、阿小两人,还有周政敏。 三人跟入院中,阿合拦下周政敏和阿小,说:“一人进去便好,你们在此等候。” 周政敏哀怨想着自己大概因为穿得差,又被当成仆役对待,也没起疑心,和阿小在院中等候。 “敢问这位保义,你家郎君是谁?” 李果走在花廊上,恭敬询问。 “这里是吴驸马府,我家郎君正是宁德公主长子。” 阿合说时,脸上露出骄傲之色。在他看来李果是位年轻的小商人,且还是位异乡人,实在微不足道。 李果想,怎会如此之巧。启谟曾跟他说过,他京城中有位挚友便是吴驸马之子,唤吴伯靖,该不会正是这人。 心里狐疑,脚步没放慢,阿合走得快,李果便也就快步跟上。两人来到一处厅堂,李果迈进去,站立在一旁等候。阿合进去唤人,不会,一位年轻俊朗的男子走出来,只是一个照面,李果便惊得想拔腿跑。 竟是在舍店马厩遇到的那人,原来,他便是吴伯靖。也难怪那日,他盯着赵启谟的白马看,他该不是觉察了什么? “不必站着,坐下。” 吴伯靖示坐。他这人举手抬足间自有一份矜贵,看李果的眼神冷漠,傲慢。 “见过吴衙内,失礼失礼。” 李果躬身行礼,而后落座。吴伯靖始终用近乎刻薄的目光在注视他,然而李果举止得体大方,显得从容。 此时李果猜测,这人恐怕并非为购珠,只是找个借口,将他唤上宅院里来。至于要做什么,李果也不知晓。自己便当真的是来卖珠,装糊涂好了。 “我们珠铺刚开张,珠子都是今年产的廉州珠,听闻吴衙内想买颗五分珠,我带来一颗,这就呈上。” 李果打开珠箱,麻利取出珠盒,又将珠盒摆放在桌上。珠盒乃香木制作,极其精美,李果掀开珠盒盖,呈现一颗光彩夺目的五分珠。 五分珠展现,吴伯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它上面,而是直勾勾盯着李果食指上的一枚环戒。吴伯靖心中一沉,他认出这枚环戒和赵启谟那枚十分相似。李果觉察吴伯靖目光落在他环戒上,他一时心慌,将手指收起,藏入袍袖中。 两人一阵沉寂,摆在桌上的五分珠,独自散发光泽,无人欣赏。 “我前日见一人手中戴着一枚环戒,和你这枚颇类似,你拿予我瞧瞧。” 吴伯靖直接开口,说出他的要求。 “想来是同款,商人喜爱海外之物,用来展示财富,让吴衙内见笑了。” 李果虽然不乐意,可也只得将指上的戒指取下,递给吴伯靖。 吴伯靖拿于手上,细细打量,他的神色看着阴冷,李果想果真是被发觉了。此时后悔被骗来吴宅已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听闻你是刺桐人,刺桐山多田少,百姓扬帆出海,与番人易货。想必知晓海外诸国番人,以戒指为婚誓吧。恰巧,这耶悉茗环戒,我见过一枚,一模一样,便就在赵二郎手上。” 李果默然,他纵使伶牙俐齿,也知道辩护无用,这人不只是启谟友人,还知道自己的来历。 吴伯靖的目光锋利如刀子,割在李果身上。李果脸上那份冷静,已被击垮,他露出慌乱无措的表情,毕竟不曾去想过,有朝一日,他和赵启谟的感情,被外人赤裸裸审视时,该如何去应对。 “吴衙内既不是要购珠,那我便回去了,还请吴衙内将戒指还我。” 李果望向吴伯靖,眼神带着请求。 “确实,我今日不为购珠。” 吴伯靖大大方方承认,对他老吴家而言,珍珠不过是鱼目罢了。 “启谟今日登科的事,想来你已知晓,我和启谟情同手足,岂能看他为你所害。” 吴伯靖将戒指捏入掌心,恨不得将它捏碎般,他说这些话时,嘴角带着轻笑,眼神却很残忍。 “他曾与我说过,你是他自幼相识的友人。” 李果黯然,听到那句“为你所害”,心里不是滋味。 “他成亲后,我自会离他而去,断然不会害他,我与他……” 又怎忍心,让启谟像自己这般遭受他人的质问和责备。 吴伯靖脸上的神色相当难看,听眼前这人提赵启谟,吴伯靖甚至反感得不愿去听,仿佛从这人口中听到启谟,便是莫大的侮辱。至于李果那些离去的话语,吴伯靖也丝毫没听入耳。吴伯靖交游广泛,见多识广,他见过像李果这类身份的男子,是如何去纠缠一位世家子,以致酿成悲剧。此类畸恋,往往玉石俱焚,何况市井之徒肆无忌惮,偏执疯狂。 “枉你是位男子,何以如此下作?” 吴伯靖怒语,喝止李果再往下说。 “阿合,将剪金页的铰刀取来。” 吴伯靖朝门外喊,阿合出来应声,立即离去。 李果被训斥,羞愧地低着头,他知自己这份情必是不容于世,而来自启谟友人的愤怒、厌恶的言语,越发让他难堪。 阿合很快将铰刀递上,吴伯靖恼怒地将环戒夹入铰刀。李果这才反应过来,吴伯靖是要干什么。 “不许!” 李果急忙去争抢,那是赵启谟和他婚誓之物,这人竟要把它毁了! 混乱中,李果的手指插入铰刀中争抢,吴伯靖又值盛怒,没有察觉,他用力一剪,没剪着环戒,却把李果的食指铰得血肉模糊。 李果发出痛叫,吴伯靖惊骇放开铰刀,沾血的指环滚落在地。李果忍住疼,趴在地上捡环戒,他左手上均是血,看着触目惊心。 用一只血手抓住环戒,李果坐在地上,抬起头怒视吴伯靖,李果眼角有泪,抬着伤手揩拭,一缕血抹在李果苍白的脸颊上。 第91章 我去找把斧头,救你出来 眼看, 天近黄昏, 李果还没从院中出来,周政敏等待得不耐烦, 要进院去。被吴家仆人拦阻, 周政敏囔囔:“看个珠哪需这般久, 怎的还不让许我们进去找他?”说着就要往里钻,吴家院子直接推人。周政敏耳边也传来一声呵斥, 说着:“不得在此喧哗!”抬头, 见阿合站在堂外,手里提着珠箱, 却独独不见李果。周政敏接过珠箱, 狐疑问:“我们果员外呢?”阿合轻描淡绘说:“郎君和他一见如故, 留他在此用餐,晚些时候自会归去。”周政敏听着觉得奇怪,问道:“如是这般,我留个人, 在此候他。”周政敏转头嘱咐阿小留下。阿合漠然转身要进去, 周政敏说:“且慢。”周政敏打开珠箱, 取出珠盒,当面检查五分珠,珠子还在,且并无异样。“无事了。”周政敏收起珠子。阿合轻蔑说:“主人宅中珍珠当鱼眼看待,还贪你这颗珠不成。”周政敏听着不悦,想着这里毕竟是权贵的宅院, 又是顾客,便把怒火忍下。自去跟阿小交代,周政敏怕生出事端,提着珠箱先行回去。 他这一路往回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无奈天将黑,手中珍珠昂贵,不敢耽误,周政敏匆忙赶回珠铺,把五分珠交给李掌柜,也将心中的疑惑说了。 “天黑再去看看,倒也是寻常事。” 李掌柜以往在广州,常派李果去送珠,果子这人彬彬有礼,招人喜爱,或许真是留他下来吃顿饭,不足奇。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说不上来。” 周政敏觉察吴宅的怪异,但是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劲。 “晚些时候,若还没归来,再去看看。” “好吧。” 想着也是捕风捉影,胡乱担心,周政敏起身关珠铺门,外头天已昏沉沉,一抹残阳掉入对街的屋檐。 一群人返回租住的大院,坐在一起用餐,绿珠盛好饭,发现饭桌上少了人,问道:“果哥呢?”周政敏将李果去送珠,被留下吃饭的事说了。绿珠听后,也真以为如此,想着果子就是讨人喜欢。 吃过饭后,周政敏便在院子内等候,临近亥时,还未见李果和阿小回来,周政敏坐不住了。 “我得去瞧瞧,这么晚还不回来。” “阿棋,你也跟上去。” 李掌柜将阿棋唤上,心想若是留着吃饭,也早该回来了。 周政敏带上阿棋,提灯前往城东,两人一路不停走,来到吴宅门外。周政敏被拦在吴宅外,院子见他面生,问他干什么。周政敏将事说了,那院子说他去通报下,让周政敏在门口等。 许久,院子才出来,跟来的还有阿合。 “我们果员外呢?说是留着吃饭,怎么到现在还没回去。”周政敏询问。 “早先他便走了,谁知他上哪去?”阿合回得漠然,示意院子们将门关了。 “阿小呢?我留在这里的小仆人。” “也走了。” 周政敏还想上前理论,对方门啪一声关上,却是吃了闭门羹。 “南橘!南橘!” 看着高大紧闭的府门,周政敏在门外大叫,不知为何,他心里很不安,总觉得这个穿黄义袍的仆人,那冷漠轻蔑下,有所隐瞒。 连唤几声,没有回应。 “该不是和李东家走岔了?”阿棋做着猜想。 “回去看看。”周政敏也没招,心想,或许李果真的已经回去了呢。 此时的吴宅别院,李果被锁在一间屋内。屋中摆设简陋,一床一柜一桌而已,看着像似仆人的居所。 午后,争得环戒,李果便被押到这里来,吴伯靖冷冷说:“得请你在宅中做客几日,待启谟任职离去,我自会放你。” 看着桌上已经冰凉的饭菜,李果苦笑,回想着这一日的遭遇。 这是要囚禁他。 这人怎会如此蛮横,还有没有王法? 被关进这屋子后,李果试着呼叫,他发觉院中人不少,然而并没人理睬他,并且对于院内关着一个人这样的事,视若无睹。 此地大概是仆人居住的院子,既然是赵宅的仆人,便自然是听从主人吩咐。 大概,在这位权贵眼里,自己这么个异乡来的小商人微不足道,犹如蝼蚁般,想怎么对待,便怎么对待。 李果愤怒,却也冷静。 抬起左手,李果看着包扎过的食指,血液渗透布条,把白色染成殷红。李果铰伤手指后,吴宅仆人为李果做了简单包扎,然而并未能止血。左手的手心展开,捏着一枚戒指,完好无损,只因有血肉去为它抵挡那被铰毁的灾难。 这伤,若是被启谟知道,他该多心疼。 李果将伤手袖起,他端详桌上的食物。 送来的食物粗糙,应当是此院仆人的食物。李果饿了,但李果没有食欲。 透过窗户,能看到窗外的夜色,此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自己午时出来,到现在还未回去,绿珠他们该是急疯了。也不知道这位吴伯靖,打算怎么跟周政敏解释将他扣留一事。政敏必然是要寻他的,政敏不会干休。 夜深,院中安静,李果前去推门,木门严实,从外头锁上,想来是推不开。窗户很高,除非有木梯,否则也攀爬不上去。此处院落深广,李果纵使在屋中闹得天翻地覆,也不会有外人听到。 第89节 恐怕被囚死在这里,都无外人知晓。何况吴宅还是驸马府,外人就是要闯进来救他,也无能为力。这高楼深院,何等可怕,这便是权势带来的威慑。 突然,李果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挨近,他警觉盯着门口。 房门打开,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吴伯靖,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便是去珠铺诱骗李果到吴宅的黄义袍仆人。李果警惕看着这两人,拳头在袖子下握紧。 吴伯靖进屋,他先是扫视桌上未动过的饭菜,既然目光落在李果身上。 “你要关我到何时?” 李果仰头对视吴伯靖,他大胆,冷静。 被押往此地,李果做过挣扎,因而他发须松落,头发凌乱,手腕上也有他人拉扯强拽留下的淤青,就是身上衣袖也有一大片血迹。这样的李果看着凄惨,但没有自怜自哀。 “四月殿试,便放你回去。” 吴伯靖或多或少有点钦佩李果的镇静,这人不哀求,不哭号,不卑也不亢。 这一段时日,至关重要,干系着赵启谟一生的前程和命运。 “我若是失踪,他又怎能安心殿试?你口口声声说为他好,他要是知道我被关在这里,心里该多难过。” “那便不让他知道。” 吴伯靖厌烦李果说赵启谟如何在乎他,这份在乎,要付出惨烈的代价,而这份代价,不在眼前这人身上,他无需去承担多少。 “启谟会找我,无论我在哪里。” 李果摇头,这人不懂赵启谟可以为他做什么。 启谟二字,从李果口中说出,令吴伯靖不悦地挑了下眉头。这位少年身上,看不出丝毫谦卑,他不畏惧自己的身份,也没能辩分他和赵启谟在身份上的巨大差异。 “启谟二字,岂是你能叫?” 吴伯靖居高临下,冷漠审视李果。 “你觉得我卑贱。” 李果心中酸楚,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伤指,还有展开在掌心的一枚戒指。 “像地上的杂草那般可以肆意践踏,启谟不那么觉得。” 李果将戒指捧着,低头亲吻,他嗅到自己手指上的血腥味,他想起袁六子在柳宅外,被人打破了头。 袁六子难道也卑贱吗?我也并不卑贱,卑贱的恐怕只是我们的情爱。 俯身在尘土上,任人羞辱、践踏。 吴伯靖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他看着李果亲吻戒指的举止,仿佛被冒犯般,将脸别开。 这夜很难熬,吴伯靖离去后,李果卧在床上,无法入睡。辗转反侧到半夜,李果伤指火辣辣地疼,而李果浑身发烫,想是伤口感染。生病疲倦的李果,昏沉沉睡下。 醒来,外头已是白日,院中有人声。李果从床上坐起,他乏力难受,手指仍是疼痛不已。举起查看,发现它肿大一倍,红得像烤熟的萝卜。这样的伤势,可大可小。 不能坐以待毙,李果爬下床,摇摇晃晃走至房门,他撞门,嘶哑着声音喊人。 “放我出去。” 李果断断续续喊着。 “谁?谁在叫?” 突然,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紧接着是奔跑而来的脚步声。 “这里!” 李果高兴地趴在门上,透过门缝喊叫。 “你是谁?怎么被关在这里?谁把你关着?” 吴英英向来不会出现在下人的院子里,只因今日和兄长起了冲突,才赌气跑出来透气。不想,竟然发现这院子里,居然还关着个人,这还得了。 “我叫李南橘,是朱雀门街李周真珠铺的东家。这位小娘子,可否帮我传个话。” “你即是珠铺的东家,干么把你关在这里?” “我得罪了人。小娘子,你可知道城东的赵家二郎,赵启谟?” “你认识赵二郎!” “我是他友人,你可否帮我……与他……与李周珠铺的人通报,便说我被关在这里。” 李果本想托付她帮忙通知赵启谟,然而赵启谟说过十数日不便相见。 门外一阵沉默,李果绝望地想,这女子难道是无力帮忙,好不容来个肯搭理他的人。李果愤怒地撞门,突然听到一句: “你退后,我去找把斧头,救你出来。” 而后便是一阵奔跑的声响。 李果好会才反应过来,这位声音娇滴滴的女子,说她要去找把斧头,然后救他出来。 吴英英真的跑去柴房找斧头,她平素刁蛮成性,仆人不敢拦她,尤其见她举着一把斧头,气势汹汹往院子里赶。 “使不得,郎君特意将他关在此!”数位仆人,紧跟在身后劝着。 “你说是我哥把人关在这里?” “正是,郎君回来,见人不在,小的可怎么和他交代。” “让开,我管你怎么交代,他是赵二郎的朋友,怎能把他关在这里。” 啪啪,随即发出三四下砍门的声响。女子力气弱,数次砍击下,都没将门锁敲掉。 “唉,我累了。” 吴英英将斧头丢弃,辛苦喘息。 “谁有钥匙?快交出来!” 此时门外有七八人,都是闻讯赶来的仆役。李果在门缝里往外张望,因为被人遮挡,他看不清女子的样貌,唯只听到那女子在训斥着众位仆人,女子十分凶悍,最终拿得钥匙。 咔嚓,门锁被打开,房门推开,一道光芒照入昏暗的室内。李果激动地迈出脚步,突然感到一阵心悸,随即身子发软,他扶着门框,抬头看见数位仆人将他围困。 “你没事吧?” 女子低头看李果,她那张美得张扬的脸呈现在李果眼前,这是位穿红艳衣服的少女,年龄约莫十五六岁。 “谁许你将他放出来?” 一个严厉的男声响起,吴伯靖抱胸站在少女身旁。 在吴英英劈门时,便有仆人急匆匆赶去和吴伯靖通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吴英英:哥,你这样的,活不过三集 第92章 他人在哪 屋中燎香, 是龙涎香。 熟悉的气息, 让疲倦的李果昏昏欲睡,但他无法安然入睡, 不时还是会因为疼痛而睁开眼睛。一位大夫, 正在为李果食指上的伤口做处理, 用竹蔑清理伤口,浇撒药水, 堪称受刑。 专门用来铰金银的铰刀, 极其锋利,铰伤了李果食指的指骨, 筋骨皆断。这伤本来便严重, 何况还感染了。 “不疼不疼。” 吴英英站在床边, 轻语,像哄小孩子那般。 她那句不疼不疼,令李果想起他缝合额头伤口时,启谟也曾这样安抚他, 这般想着, 似乎也不那么痛苦了。 吴伯靖请来的大夫是位京城名医, 手法娴熟,很快将骨渣剔去,敷药,用竹片固定伤指,以细麻布条细细缠好。 “大夫,这样包起来, 会自己长好吗?” 吴英英好奇探头,她不避嫌,人便站在李果床旁,她胆子也很大,不畏血。 “十天半月也未必能长好,先将药煎了喂他喝下,病势来得急。” 大夫把手捂在李果额头,仍是滚烫。 “有性命之忧吗” 吴伯靖站在一旁,话语忧虑。他知道伤创感染,不可小视。 “不至于,两帖药服下,烧便会退去。” 即是京城名医,包你药到病除。 吴伯靖起身,亲自将大夫送出去。吴英英吩咐仆人去煎药,她照看李果,搬张椅子坐在李果床旁。 吴伯靖回来,见妹妹正在用湿巾擦拭李果额头的汗水,心情相当复杂。 他倒是没告诉英英这位少年是赵启谟的情人,这叫他如何说得出口。只是想到他妹妹迷恋启谟多年,竟是一心一意照顾着“情敌”,吴伯靖心里有些不适滋味。 “哥,他看着很和善,怎么把你得罪?你把人关着就算了,还把人手指铰伤。” 吴英英指责兄长,她平素是骄纵,可伤天害理的事不干,也还分辨得清是非。 吴伯靖被说得心虚,他想把人关着是事实,把人伤却是出乎意料。 “他说他是赵二郎的朋友,是真的吗?” 吴英英好奇询问。她兄长和二郎是打小的朋友,两人亲如手足,即是二郎的朋友,兄长为何还伤他? “不是。” 吴伯靖沉思一番,才做出回答。朋友和情人,全然不同。何况这人,和赵启谟各自戴着象征婚誓的戒指。若他不是男子,那便该是赵启谟的妻了。 也是荒诞,男子之间,何来婚誓。 启谟那般亲真意切的人,却独独去迷恋一位男子。连自己这样的交心朋友,都未曾透露一言,想想也是令人恼怒。 “那哥哥为什么将他关起来?” 吴英英问不出个所以然,显然不会轻易罢休。 吴家虽然是显贵,可从来不会将个外人关在家中,这是犯法的事。不必说被家尊知道,就是被母亲知晓,也得挨顿训。 “这事你别问。” 吴伯靖不打算说出来,一则为启谟着想;二则也是不忍伤亲妹妹的心。 想想都觉痛心,京城那么多小娘子,倾心于赵二郎,他却喜欢男子。 瞒得真深,连他这位号称“知心”的挚友,一度也不知晓。 第90节 “不问就不问,等他醒来,我不会问他。” 吴英英狡黠笑着。自从她被宣布不许随便出闺房见人,她就被关了数载,关得生无可恋。身边难得有一个新鲜的人,一件出奇的事。 “快回你院子去,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 吴伯靖对英英很是纵容,自己做事也经常不按常理。但是他遵循着表面一套的礼教,拿捏着世人最大的容忍度。 “哥,你明知道。” 吴英英难得害羞,竟听话的起身离开。 明明知道她喜欢赵二郎,她怎么可能不想嫁人,做梦都想嫁给赵二郎。 “早些把他忘了。” 吴伯靖轻轻说着,吴英英人已走出屋子,没有听到。 以往,觉得妹妹配不上赵启谟,现而今,赵启谟就是位状元,前来吴宅求婚,吴伯靖也不会将英英嫁他。 可悲的是,以吴伯靖对友人的理解,他清楚那对一模一样,被当做婚誓的番戒,意味深远,赵启谟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满城名门女子任选,却独独选了一位南蛮地来的小商人,还是个男子。 这些还是往后事,眼下的事,是床上这人。 吴伯靖已不打算再关他,在最初的震怒过后,吴伯靖现在心情疲惫而沮丧。好好一个人进他家宅,被一铰刀铰出许多事。 想到那枚戒指,他死死捏在手心,始终没松开过,吴伯靖心里便有些愧疚。他想大抵男男之情,和男女之情也有类似、相同之处。 痴情如斯。 吴伯靖想着等李果烧退,再叫人人带他回去。合该吴伯靖做坏事受惩罚,当夜晚,李果烧退清醒时,吴伯靖刚要派人护送李果回去,谁想赵启谟找上门了。 就说周政敏那边,昨夜找了一夜李果,没找着。阿小倒是找着了,可阿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问他怎么独自一人,李果呢?他说吴宅的人告诉他李果回去了,然后他便也就稀里糊涂出吴宅。无奈不识路,语言又不通,在路上迷路。 众人担心李果,艰难熬到清早。天一亮,周政敏就去报官,带上官府的差役来吴宅。不想差役一见是吴驸马府,反倒将周政敏斥责一顿。确实没凭没据,说吴宅扣留了李果,谁亲眼见过呢。人家堂堂一个驸马府,又怎会去和一个小珠商过不去,何况平日无冤无仇。 高门深院,周政敏实在进不去,现下连差役都帮不上忙,把周政敏急得要死。 李果昨晚确确实实一宿未归,果子失踪了。 李果平日外出,都会知会一声,他绝无可能不声不响离去。 报官无用,周政敏垂头丧气回到租住的宅院,李掌柜问他找着人了吗,他直摇头。 “果哥在广州时,也曾失踪过一次。” 绿珠记得清楚,那一次还遭了仇家的毒打。 “那是被他仇家给抓走,后来报官,正好赵舍人在,才帮忙找回来。” 还是李掌柜和阿棋去报的官。 “要不再去找赵舍人帮忙。”周政敏想起差役连进吴宅询问都不敢的样子,他也不指望官府了。 “刚登科,想是忙得很,不过,还是要想办法见一见。”李掌柜虽然对这位赵舍人很陌生,但是他知道,这人是李果极好的朋友。 “我去赵宅试试。” 周政敏把阿棋喊上,两人出门去。 吴宅不好进,同样是朱门高墙的赵宅,也没那么容易进去。 周政敏和阿棋在车水马龙的赵宅门外待半日,始终进不了赵宅,跟赵家仆人说要见赵二郎,更是被当成来捣乱的给撵走。 周政敏不甘心,蹲在墙角不走,想着总能等得赵二郎出来吧。 然而今日,赵二郎并没在赵宅,好在午时,阿鲤出现,问了阿鲤才知道赵二郎和登科的其他士子参与礼部的宴会,尚未归家。 托付阿鲤务必转告,阿鲤显得很吃惊,一再和周政敏确认是在吴宅失踪。 这日,无论是李掌柜、阿棋,或者周政敏、阿小,都出去寻找李果。找到夜晚,也还是没见李果回来,更无李果一丁点消息。李果就这么悄无声息,失踪两日。 夜晚,众人拖着疲惫的脚步回来,坐在一起商议该如何是好,忽然听到院外传来马蹄声。连忙去开门,前来的并非李果,而是盛装的赵启谟。 赵启谟显然刚从宴会里出来,他帽子上插戴簪花,穿着白襕衫,仓促骑马过来,竟是一个仆从也没跟。 “南橘还没回来吗?” “没有。” “驾!” 赵启谟未做停留,行色匆匆,策马离去。 “赵舍人,等一等!” 周政敏追出院子,哪还有赵启谟的人影。阿小牵匹马出来,周政敏跨上,赶了过去。 夜晚,李果从昏睡中醒来,负责照看他的侍女,便端汤药喂他。李果烧退,神智清楚,他打量四周,确认他被换了房间。先前,他待在仆从的房间里,而此时这间寝室灯火通明,雕梁画壁,触目所见之物,无不穷极奢靡。 这是间主人房,来时意识模糊,并未留意。 “醒了?” 吴伯靖推开帘子走进来,他隔着半透明的帷帐,远远打量李果。 李果闻声,警惕看向吴伯靖,一时失了反应,愣愣由侍女拿手帕擦拭他嘴角的药汁。 “烧退了?” 吴伯靖站在帷帐外询问。 侍女伸手去捂李果额头,立即回道:“郎君,烧退了。” “你想做什么?” 李果质问吴伯靖,他现在很混乱,已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本来是要关他到殿试结束的,不过两天,便又想将他放了,吴伯靖也觉得自己所为,着实荒诞无稽。 “不做什么,我让人送你回去。” 吴伯靖淡漠说着。 趁着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将李果送出去也好。 李果狐疑看着吴伯靖,暗自揣测。侍女过来帮他穿鞋,穿戴衣物。李果不解,在他昏睡间,这位吴伯靖发生了什么转变,现在看来,是不打算关他了吗?。 先前大夫前来治疗,因为要上药,李果碍事的宽袖长袍被脱下,此时由侍女帮他再穿上。一头凌乱的头发,也由侍女帮他细细梳理,绑系。 就在侍女才为李果梳好头发时,阿合突然冲进屋内,神色慌慌,神神秘秘贴在吴伯靖的耳边禀告:“二郎来了。” 饶是轻慢、冷静的吴伯靖,脸上也难掩慌意。他迈出屋子迎见,赵启谟人已来到阶下。赵启谟手里执着马鞭,身上穿着青色的公服,幞头上插着二色簪花,分明是刚从礼部酒宴上赶过来。他神色凝重,两步做一步,来到吴伯靖跟前,启唇问;“他人在哪?” 第93章 月色下的白襕衫 吴伯靖一时沉寂, 是谁神通广大, 能通报在礼部的赵启谟,及赵启谟如何找来, 已不重要, 甚至竟不顾今夜礼部的酒宴, 连夜赶来,吴伯靖此时, 似乎也没有多么吃惊。面对友人阴郁质问的神情, 吴伯靖说:“在里边。” 他话语刚落,便见赵启谟急匆匆进入屋中, 纵使他平素沉稳, 也掩饰不了他内心的慌乱。关心则乱, 爱意难销。吴伯靖想,我也没把他怎么样,有必要对我如此不信任? “南橘。” 赵启谟朝屋内唤叫,起先声音不大, 第二声的尾音则有些发颤。屋中宽敞, 昏晦不明, 赵启谟的声音似乎被这屋子吞噬,没有丝毫回响。第三声要唤出时,赵启谟扫见帷帐内有个熟悉的身影。 李果第一声更没有听闻,第二声急忙站起,他回头寻觅,见到站在帷帐旁的赵启谟。赵启谟一身和以往不同的打扮, 他做儒生打扮,黑冠,白襕衫。李果又惊喜又委屈,他想喊启谟,抬头见到站在启谟身后,神情冷厉的吴伯靖。 李果心中怅然,站立未动。 赵启谟掀起帷帐,朝李果走来,他一把将李果揽抱入怀,双臂紧紧勒着李果的身子。李果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他双手抚摸赵启谟宽厚的背部,他发觉赵启谟的肩在微微战抖。 “我在。” 李果轻语,他贴着赵启谟温热的身体,透过赵启谟的肩膀,他看到神色冷厉的吴伯靖。李果不在乎了,有赵启谟在,他谁也不怕。不知道启谟怎么找到吴宅来,也不知道是谁通风报信,看他穿着儒生的衣服,恐怕是从贡院之类的地方,抽身赶来。 见到李果,赵启谟的心才安放下来,他之前有过各种猜测。阿鲤传达的事情,令他惊慌失措,他贸然从礼部举办的酒宴离开,可谓不顾一切。幸好,李果没事,若是有事,赵启谟无法原谅自己。他在城南村店时见过吴伯靖的白马,是他疏忽了;吴伯靖无法容忍男子间的情事,这也是赵启谟从未与他挑明的原由。从礼部奔往李果住所,再赶往吴宅,这一路,赵启谟来不及想太多,此时将李果揽抱入怀,他已无所畏惧。 他知道吴伯靖就在身后,他抱着李果,抱着这一生的珍爱之物,他希望吴伯靖好好看着,这是他心尖上的人,别去伤害这人。 两人便这么抱着,赵启谟没有松开的意思,李果觉得不好意思,将赵启谟推开,他细声对赵启谟说:“启谟,放开。” 赵启谟用拇指蹭去李果脸上的一处旧血迹,他目光深邃注视着李果,指腹擦过脸庞时的感觉微妙,李果瞬间红了脸。赵启谟仿佛没有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亲昵举动,他开始细细打量李果,头发,脸庞,脖子,胸口,目光向下移动,他发现李果袖口的大片血痕,他阴沉着脸,将李果藏于袖子里的左手拉起。白皙的手腕一片淤青,食指粗肿,缠着沾血的布条。几天前,便是在左手的这个食指,赵启谟给李果戴上一枚环戒。赵启谟抬头看向吴伯靖,他在质问。吴伯靖不记得他曾于何时见过赵启谟眼里的愤怒,此时赵启谟的眸子,一簇冰冷的火焰在燃烧,十分渗人。 “大夫看过,不要紧。” 李果缩回伤手,藏在袖下,他不想赵启谟为此难过。他很庆幸他是在这里,得到救治,获得照顾,而不是囚在仆从房中,任由自生自灭的情景,为赵启谟见到。 你也该庆幸。 李果将目光从吴伯靖身上移开,他想他已不恨这人,他此时只想离开。 “启谟,回去吧。” 李果摸上赵启谟紧握的拳头,赵启谟忧郁、抑制的模样令让心疼。 “走得动吗?” 赵启谟低头问李果,他揽住李果腰身。 “能。” 李果赧红脸,不敢去看吴伯靖的表情。 赵启谟紧住李果右手的手指,牵着李果走出屋子。两人没跨出几步,李果气喘吁吁,额头有冷汗流下。赵启谟停脚步,心疼说:“不必勉强。”李果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虚弱,然而并非因为病痛,而是肚子饿。李果有一天半的时间,滴水未进。“启谟,我饿了,脚软。”李果贴着赵启谟耳朵轻语,而后,吴伯靖结实挨了赵启谟一个眼神杀。 吴伯靖抱胸站在门口,已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他见赵启谟旁若无人的和男子亲昵,他本该是尴尬,然而又不肯避开,反倒瞪大眼看着。 赵启谟曲膝,一把将李果抱起,他手臂力气很大。李果手臂搂住赵启谟的脖子,将脸埋赵启谟怀里。 亏得是深夜,院中只有吴赵李外加一位仆人阿合,若是被其他人看见,那这还得了。 “赵启谟。” 吴伯靖见赵启谟看也不肯看他,显然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知道他心里愤怒。然而吴伯靖此时,也有些不快,他连名带姓唤友人名字。 赵启谟伫足,回头,冷冷看向吴伯靖。他今日,对吴伯靖没有一句指摘,并非他不生气,不痛心,只不过隐忍罢了。 “还记得擎山寺林内的死尸吗?” 院中风起,鼓动赵启谟的袍袖,赵启谟神色为之一凛。也不过是瞬间的事,赵启谟嘴角勾起,绽出一个微笑,月光下这笑容,看着有些凄美,他启唇说:“我的事,我自会处置,不劳他人。” 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罢了罢了。” 第91节 吴伯靖转身,愤然不肯再看赵启谟。吴伯靖身子贴靠在木柱上,幽幽叹息,又似有不忍,他侧过脸看向院子。月光惨淡,披洒在赵启谟一身白衫上,白茫茫一片。 这位自小相识的友人,抱着他的所爱,在院中投下长长的倒影,他步伐稳健走向院门。吴伯靖不知道他会走向何处,弱冠之龄,本该是大好人生,他却选了条离经叛道之路。 秋日的擎山寺,枫叶如火。 两位年轻男子平躺在林丛,双手相扣,手腕系着红绳。他们仰望着天际,浮云在晃动,他们的眸子不动。他们的发鬓沾染晨露,衣帽尽湿,生命从他们身上流逝已多时。待成群的仆从,四五亲眷找寻来时,入目所见的,是平静无声的死亡。 还有死亡也无法销毁的丑闻。 吴伯靖那时还是个小孩,跟随大人在擎山寺赏枫叶,那时,赵启谟也在,吴英英还是怀中抱的年纪。 花廊里传来低低的哭泣声,吴伯靖知道是他妹妹英英。 这些女婢也真是,只要赵启谟前来吴宅,必能探到风声,跑去跟吴英英说。这下被她看到,该是又震惊又伤心吧。 赵启谟出院门,周政敏看到他怀里抱着李果,连忙要去搭手,赵启谟说不必。赵启谟就这么抱着李果,骑马回朱雀门街——李果租住的地方。 周政敏在身后跟随,沉默无语,他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然而他最好不要问,也不要说。 三人返回,院中等候多时的人,听到马蹄声,立马打开院门。赵启谟抱李果下马,李果怕他再抱着不放,脚踩着地,立即迈开步,和启谟拉开距离。 “果哥,你没事吧?” 绿珠扶住李果,眼眶里有泪。 “我挺好,绿珠,有吃的吗?” 李果捂着咕咕叫的肚子,他觉得自己快饿死了。也难怪他饿,一天半未进食,腹中一颗粮食也没有。 “有有。” 绿珠破涕为笑,找厨房里忙碌。 众人将李果搀进卧室,嘘寒问暖,对赵启谟一再感谢,自不必说。 绿珠把米粥端进来,要喂李果,李果说不用。李果抓着汤匙,一口接一口吃食,中间不带喘气。绿珠直呼慢些慢些,没人和你抢。赵启谟站在一旁观看,不像其他人那样笑着,他心里沉重,心疼得很。 待众人散去,房中只剩李果和赵启谟,已是半夜。 “启谟,你快些回去。”李果已知赵启谟是从礼部宴会里逃出来,适才李掌柜和赵启谟交谈了几句,被李果听到。 “我问你些事,便走。”赵启谟坐在床旁,注视李果。 李果知道赵启谟想问什么,他点点头。 “手指因何受伤?” 赵启谟拉起李果的左手,他目光落在袖口上已呈暗红色的血迹。很大一片,可知当时流了不少血。 李果默然,从怀里取出一枚戒指,他将戒指放在赵启谟手心。 “他发现了戒指?” 赵启谟轻声问。 李果点点头,李果还记得吴伯靖发现这戒指和赵启谟的是一对,非常震惊,十分恼火。 “因此,他便把你手指剪伤?” 赵启谟浑身冰冷,他双手拳袖中,话语听着冰寒如刀。不忍去想,也不愿去相信,吴伯靖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然而这根手指,本就是李果戴戒指的手指。 李果这番被伤害被囚禁,全都因自己而起。 “不是,启谟,你听我说。” 李果双手摸上赵启谟仿佛蒙了层冰霜的脸庞,他的手指很温暖,赵启谟的神情缓和,他阖上眼,平息激烈起伏的情绪。 “他发现这枚戒指,很愤怒,想铰毁戒指,就叫仆人拿来铰金银的铰刀。” 李果话语尽量平缓,不去刺激赵启谟。 赵启谟能想象出那是怎样的情景,吴伯靖做事常常不计后果,随性而为。赵启谟伸手贴住李果的手背,将李果左手拉到唇边,轻轻吻着。 “我跟他抢戒指,我手伸到铰刀里,就被铰到了。” 李果回想当时的情景,一阵疼痛骤降,是十指连心的那种钻心的疼,几乎疼得人要昏厥。只是回想,也心有余悸。 “有点疼,但是找大夫包扎了,会好起来。” 李果尽量轻描淡绘,他抬头看赵启谟,惊愕见到赵启谟眼眶中有一滴泪,在无声无息滑落。 “启谟,你别哭!” 李果震惊、慌乱,连忙用手去擦赵启谟的脸庞。看着赵启谟的泪水,李果心里也是酸楚,也不知道是在心疼自己还是心疼启谟,或者是为两人这份感情的艰难而难过。 赵启谟捏着手心的戒指,他凄笑说:“戒指没事,你手指铰断了。” 那该有多疼,那可是连金银都能铰断的铰刀。 吴伯靖,你不该做这样的事,哪怕你猜到对戒的所指,要责备,也该找上我来。 “启谟,指头没有断,皮肉还会长出来。” 只希望日后,不要留下难看的伤痕。 “他说他不会让我害你。” 李果提起这事,心里很不是滋味。 “要把我关起来,关到你殿试后,出仕为止。” “是我害你。” 赵启谟摇头,如果他当初下定决心,放开李果,便不会有这些事。然而他松不开手,他便只得自私放纵,和李果纠缠到底,也让李果承受他人的责备和鄙夷。 本以为吴伯靖理应是比较容易理解自己的人,在这群友人中,他是最洒脱无拘的一个人。 纵使是这样的人,还是如此反对,甚至恨不得亲手将他们的关系毁去。 “不是。” 李果侧身将赵启谟拥抱,他逃离吴伯靖便行,不用受他冷眼、责备。然而赵启谟和他是极好的朋友,启谟心里该多难过呀,往后如何相处。 “他让你挨饿?” 赵启谟心疼极了,他紧紧搂抱李果,勒得李果几乎喘不过气。 “他没饿我。” 李果稍微挣扎了下,赵启谟松开臂膀,李果靠着赵启谟的肩。 “起先,生气难过便不肯吃他的饭,后来不觉睡了一天。” 李果做人公道,他虽然很气愤吴伯靖,但是这人确实有给他饭吃。 要是被铰伤,还被关,还饿他,那这个吴伯靖就实在太恶毒了,不用启谟找他算账,李果也不会放过他。 “启谟,你快些回去吧,官人们发现你不在,跟皇上说你坏话,你要是被除名了,那怎么办?” 已是深夜,也不知道赵启谟这时赶回去,还来得及吗? “不会,我凌晨再回去。” 赵启谟觉得最多挨主办官员一顿训辞,说他年少狂妄,倒不至于有多大的事。 “那不行,你快去当个大官,以后谁敢关我你关谁。” 第94章 瑟瑟 绿珠在厨房煎药, 听到门外有声响, 她擦擦手走出来,见是阿鲤过来。这是阿鲤第二次前来, 手里照旧提着补品。前日是只大人参, 今日不知道又是什么。 绿珠说李果在珠铺, 并告诉阿鲤李果人挺好,让他家郎君不用挂心。 阿鲤将礼品留下, 匆匆回去复命。 这两日, 赵启谟无法抽身,忙的不可开交, 阿鲤跟在他身边, 不时要被差遣。 绿珠没有打开礼品, 想等李果回来,由他开启。前日那只大人参,还能炖好几顿的药膳,够李果好好补一补了。 自李果被赵舍人带回来, 只在家里休息一天。李果闲不住, 说他躺得浑身难受, 第二日便前往珠铺,跟周政敏、李掌柜他们一起看店。 绿珠将肉剁碎,捏团放入钵中,钵内有清水和各式药材。李果胃口好,对吃的不讲究,否则绿珠的手艺实在有点可怕。 自从有厨子, 绿珠不用在厨房忙碌,也就这两日给李果准备药膳,才需要下厨。 近来绿珠很少去珠铺送餐,都是厨子做好后,和阿小一起送去,绿珠有她自己的事。绿珠出妓馆时,身上有积蓄,再加之李果给她的钱,在莲花棚唱曲挣的钱,算是不小一笔。她爱美,爱打扮,钱几乎都花费在买衣物、首饰上。外人不清楚她来历,都以为他是李果的妹妹,富商的女儿。朱雀门街住的商人又多,商人妇也多,绿珠没事就去和她们唠嗑,她这是有目的的唠嗑,自然是给珠铺拉来不少生意。 李果向来由着绿珠,不会管制她,只是叮嘱她要小心。绿珠即是当过官妓,形形色色的人见过无数,也算是个老江湖,自然也不用李果担心。 将药膳炖好,绿珠叫阿小趁热送去珠铺。阿小听话送去,不敢耽误。阿小不机敏,要换其他主人要嫌弃他笨拙,李果对他从来没有一句责备。 绿珠出厨房,到房中更衣、梳妆,穿戴得漂漂亮亮。她出门前,到周母屋中探看,见周母在给政敏补衣服。周母叮嘱绿珠一个人外出要小心,绿珠说:“到韩娘子家看花,去去就来。” 韩娘子是朱雀门街一位布商的妻子,就住隔壁,她家宅院种满花草,很受附近小娘子们的喜爱。 待绿珠离去,周母摇摇头说:“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在家里坐不住。” 在周母看来,女子应该终日关在宅中,免得在外生出是非,招人闲言闲语。 阿小将药膳送往珠铺,想唤李果过来吃,却见李果在卖珠。 他除去到珠柜取珠不方便,得周政敏帮忙外,人如往常,精力充沛,笑容满面。 近来珠铺生意算不上好,也不至于太差,所挣足以应付日常开销。卖珠不同其他生意,就是一月不发市,只要随后卖出一颗好珠,便都挣回来了,暴利营生。 这单生意做成,挣得一小笔钱,待客人离去,李果才落坐吃药膳。 “政敏,午时得劳你将珠子送去潘楼街。” 李果把人参当白菜啃,啃着满嘴苦味,他含糊不清和周政敏说着话。 “果员外放心,我一定平安送达。” 周政敏拍胸脯保证。 “去换身袍子。” 李果从身上掏出钱袋,丢到周政敏怀里。 政敏那身咸菜干的衣服,李果老早看不惯。 “多谢果员外打赏。”周政敏乐呵呵捧着钱袋,朝对街的衣铺赶去。他还比李果大两岁,全然没有一个大哥的样子。 第92节 “谢什么,没有你能有这家珠铺。” 李果说完话,捧起碗,咕噜咕噜将碗中药汁喝尽。绿珠亲手炖的药膳,可不能浪费。 在京城,多亏有这些友人的照顾,赵启谟无法陪伴在他身边。李果不清楚赵启谟什么时候会离他而去,这是他无法掌控的事情,而且离别的时日已在逼近。 有时甚至忘记悲伤,心里恐怕是麻木了。 李果将碗底的人参捞起来吃掉,满嘴苦涩。 夜晚,李果喝下汤药,便去卧床。他怕睡眠中,不慎弄到伤指,将左手搁在床沿,露于被外。睡前,李果看着戒指入睡,睡后,戒指掉落在枕边。赵启谟进来时,便见到这样的情景,四仰八叉的李果,袒露在被子外的手臂,还有枕边闪亮的环戒。 赵启谟坐在床沿,端详李果睡容,李果眉头微皱,睡得并不大舒坦。赵启谟将李果的左手臂收揽回来,搁放在床沿,把枕边的戒指捡起,放在自己手心端详。 这枚戒指,险些害得李果失去手指,也给李果造成很大的痛楚。李果不怨恨它,仍是心心念念,携带在身边。 赵启谟若有所思,他捏紧戒指,又将它松开,最终放回李果枕边。 今夜,他寻得一个时机外出,然而也待不久。他只是来看看李果,看他安然无恙,静静睡着,便觉得安心。在这住满其他人的大院里,赵启谟不能够去拥抱李果,去亲吻他。赵启谟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仿佛看着珠宝般,凝视着床上的李果,他在李果房中悄无声息坐了许久。 门后,绿珠也悄无声息站着,她知道她不应该来偷窥,然而她不放心,她总觉得李果莫名其妙被人扣留,和这位赵舍人有莫大关系。 绿珠猜测过一种可能,但是她不敢去确认,她感到害怕,如果真是如此,那果子以后怎么办。 看着赵舍人静默坐在床上看李果,哪怕屋内灯火昏暗,绿珠也仿佛能看到他专注的模样。绿珠是位多情重情的女子,她心里莫名有些感动。 屋内,赵启谟终于起身,并吹灭油灯,绿珠赶紧退开,返回自己屋中。她房间和李果房间相邻。 赵启谟推门出来,又将房门轻轻关好,他回头,看到在院中等候的周政敏,两人交谈了两句,绿珠没听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院门打开,赵启谟骑上马,迅速离去。 周政敏闩上院门,轻叹着,朝自己房间走去。他一个抬头,看到站在房门口的绿珠,两人对视,眼神交流,心中了然,都是沉默无语。 他们都知道,但他们不能说,得保住这个秘密。 深夜,赵启谟归家,父母都已入睡。这两日,赵宅接待了无数亲人朋友,还有众多慕名来拜访的人,还有许多媒人。老赵和赵夫人在赵启世登科那会,便经历过这样的情景,应付起来也算得心应手。家里的事,无需赵启谟去担虑。 赵启谟回到屋中,侍女瑟瑟竟还醒着,她向来殷勤,服侍赵启谟脱衣、沐浴。赵启谟知道,这位贴身侍女,将来会成为他的妾,如果他喜欢她的话,和她有体肤之亲的话。 对于女子,赵启谟并不厌恶,相反,他会欣赏她们的美丽和灵动。然而若是为一时的欢愉,而去决定一个女子的一生,赵启谟觉得太残忍。 更换上贴身衣物,赵启谟躺到床上,准备入眠。瑟瑟熄灭油灯,缓缓走到赵启谟床旁,静静站了许久。突然,瑟瑟开始脱她的衣物,一件又一件,脱得一缕不剩。赵启谟看着她,看到她脸上的泪水,心里恻隐,他轻轻说:“我不用你服侍,你到别榻睡。” 瑟瑟蹲在地上,呜呜哭着,她很想留下来,然而如果赵启谟对她不感兴趣,她难免被遣走。 赵启谟起身,取来他自己的袍子,披在瑟瑟身上。 “若是主母责备你,我会帮你说情。你起来,将衣服穿上。” 赵启谟想也知道,是他母亲的意思,否则以瑟瑟内敛、羞涩的性子,她做不出这么大胆的事。 瑟瑟默默将衣物穿回,边穿边抹泪。哭声由大及小,最终消匿。而这位一向安静的侍女,也退回她的小床上,卧在上头,无声落泪。 赵启谟不懂,这些女子的喜爱之情,因为她们并不了解他,掺杂了许多幻想和美化。也因为他们甚至没有几句交谈,有的也不过几面之缘,盲婚哑嫁般,便就觉得可以托付终身。 清早,赵宅一家子坐在一起用餐,赵夫人和老赵当着赵启谟面谈婚事。老赵话语很少,几乎都是赵夫人在说。什么秦家家世好,妆奁也多,就是阿嫣十七岁了,有点老,阿桃正是适婚年纪,但是风评不佳。吴家英英小娘子,万般皆好,就是有些匪夷所思的传闻,也不知真假。林詹事家的三娘子,家风严谨,然而嫁妆可能不会多,还有那袁家,常家,等等等等。 听得赵启谟哭笑不得,匆匆吃过早饭,离席而去。 见赵启谟对婚事不上心,赵夫人干着急。 隔日,瑟瑟被唤回赵夫人屋头,又送来一位性情活泼俏丽的侍女到赵启谟寝室,唤阿息,只有十五岁,刚买的丫鬟。 赵启谟对这些小女子没什么兴致,夜晚仍是到不得不回屋睡觉时,才会回去,宽衣解带,倒头就睡。 因着赵启谟这些时日不是忙于应酬,便是在书阁苦读,赵夫人以为是力不从心。 当夜晚赵启谟如常夜读时,阿息送来一份补汤,赵启谟瞥了一眼,丝毫不想喝。他正值血气方刚之龄,真喝了只怕要流鼻血了。 第95章 探花郎 秦仲平邀请文友到院中饮酒, 四五人都来了, 就差一个赵启谟。待仆人禀报赵二郎来了,秦仲平出门迎见, 吃了一惊。赵启谟身边跟着六个仆人, 个个年轻力壮。 “我说子希, 你这是怎么回事?” 秦仲平忍俊不禁。 “说来荒唐,前日在半路被南门郑家的仆人强行拦阻, 险些被拖到宅子里去。” 赵启谟无奈地摇摇头, 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 自从考得进士后, 身边不时有人跟踪他便也就罢了, 竟还出现明抢的情景。 “哈哈, 想必是要请你上门,和你好好谈谈婚事。那可是李贵妃的娘家,不得了,启谟, 你可得好好斟酌斟酌。” 秦仲平和赵启谟入院, 院中友人迎上, 听到他们的的交谈,大抵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便有人揶揄:“听说郑家的女子十分凶悍,子希兄,幸亏你跑得快。” “我听闻,袁成兄前日到潘楼街吃茶, 被孟衙内给捉了,也是不厚道,欺负他一个外乡来的穷进士。” “哈哈,怎么就没人来捉我呢,明年我合该是位进士。” “我怎么记得,当年子希兄长登科后,半路被劫去了曾尚书府,宁死不屈啊,那尚书女儿腰比桶粗,脸黑如张飞。” “仲平兄,我看你这几日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就是要出去也得跟子希兄借几个健仆。” 这群人兴高采烈,你来我往,说的都是榜下捉婿的事。 赵启谟这几日被四面八方涌来的说亲人,围堵呱噪,烦得不行。难得和文友聚会,又听他们三句不离登科和婚姻,也只得默然饮酒。 席上的五六人,都是同窗,只有赵和秦考了进士。 秦仲平看在同窗旧情谊的份上,将他们邀请来喝喝酒,聊聊文章诗赋。秦仲平是大学士之子,书香门第,极具文采;赵启谟强记博闻,学富五车。择友择上,这群同窗,乐得和他们往来。 酒令覆射,吟诗作对,都是文人那一套,也总比吴伯靖酒色纵乐那套好。至夜深,众人才兴罢而归。 身为秦仲平的知交,赵启谟最后一人留下。秦仲平酒喝得少,在家他不敢痛饮,怕被后母责备,赵启谟微微有些醉意,不过神智很清晰。 趁着院中静寂无人,秦仲平问:“你和伯靖几时闹了不快?今日我要请他,他问我你来不来,还说他来了尴尬。”赵启谟执盏望着天上一轮月,沉寂许久,在秦仲平以为他不肯说时,却听到赵启谟用如常的语气说:“暂时不见也好。” 他不忍兄弟阋墙,又觉得伯靖做的事委实过分,不如不见。 “我记得你我、伯靖六七岁时,在这院子里读书,那时我父亲还在世呢。” 提起往事,实在令人感慨。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赵启谟放下酒盏,起身行礼。 人生终有变故,岂会如初。 “启谟,你要是有什么事,可得与我说。” 这晚赵启谟闷声不语,心事重重,即使是为人木讷的秦仲平也看出不对劲。 “他朝必会相告。”赵启谟深深作揖,转身离去。月色下,见他着一身白色儒袍,风华绝代,踽踽独行,消失于夜花怒放的庭院。 “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女子一句轻轻的话语,没有夹杂多少情绪在里边。 秦仲平收回神,才发觉妹妹阿嫣在他身边。 阿嫣身穿粗布衣服,领着一位粗陋的女仆,过来收拾一桌的狼藉。 秦家富有,他们兄妹俩却是过着亲力亲为的生活,尤其阿嫣,日子尤其苦闷。 “子希多少人要抢,常兄如何?” 秦仲平温和询问,声音很低,像似在耳语。 “哥,若是无需出嫁,便能取得妆奁该多好。” 阿嫣动作轻巧地收拾碗筷,她常干家务活,兼之相貌平庸,衣着寒酸,从仪容看不出是大学士之女。她有一大笔嫁妆,但得等到她出嫁后才能由她支配。 “若能如此,你打算如何过一生?” 秦仲平对这位妹妹的一些匪夷所思的想法,总是很疑惑。 “有田有宅买几个仆,吃用不愁,悠然自得。” 阿嫣微微笑着,她显然在讲述着自己的心愿。她自知长得平庸,自己眼界又高,不愿低就,高又不成。此生无衣食之忧,乐得自在,不比举案齐眉、夫唱妇随差。 这些时日,前来赵宅说亲的人无数,家世相当的便有许多,何况那种八九品小官,巨商富豪都有颗想和老赵家结亲的心。赵启谟几乎足不出户,一出去便要被群人尾随,浩浩荡荡,他什么事也干不了,索性关在书房中读书。 赵启谟本就是个心静自然凉的人,在书阁里看书写文章,偶尔下楼阁,照顾院中花草,这样的日子,他能过很久。唯一不好的,便是他已有许多天,未能见到李果。 殿试在即,殿试后便会被授官,无数的事情将一并涌来,到那时想见李果谈何容易。赵启谟即是不能外出,他便让阿鲤去充当他的眼耳,派阿鲤去帮他探看李果,不时带着只言片语回来。 然而见不到,摸不着,光有言语传达,难解相思之情。 又是一个喧哗的午后,赵宅门外聚集众多的权贵富豪家仆,无不是来送礼攀交情递草帖。得亏他们数日嘈杂,以致老赵和赵夫人提起启谟婚事,便不免头疼。一是太多人家可以挑选,不知从何下手;二是赵启谟对婚事毫无兴趣。 李果带着阿小,提上一份礼品,到赵宅谒见时,正见到门外这热闹的场面,把李果吓得不轻。阿鲤出来接待李果,领着李果前往赵启谟的书阁。路上,李果问门外那群人是要在什么?争先恐后捧着礼物,却被关在赵宅外。阿鲤笑说:“都是想来攀亲家,也不知晓什么时候才能消停。”李果摇了摇头,瞠目结舌。 暂时是消停不了,得等启谟下聘礼后吧。启谟这般的乘龙快婿,会娶谁家的小娘子呢? 李果想起这样的事,内心似乎也已麻木,赵启谟终归得娶个娘子。 “二郎在上头,我便不上去了。” 阿鲤将李果领到书阁楼下,他微笑离去。 李果打量书阁和院子,书阁两层,雅洁明亮,院子花草芬芳。 以往来过赵启谟居住的院子,那是袁六子被人打伤,赵启谟过去阻拦,并带李果和袁六子到赵宅来。当时赵启谟在厅堂接待李果和袁六子,李果未曾走到书阁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座书阁。 步入书阁,李果登上二楼楼梯,见到二楼开阔的布局。他未能知晓赵启谟位于哪间房中,就有两位仆人走来服侍,将李果带到南面一个宽敞的房间。 迈进房中,李果惊讶得嘴巴合不上,屋中全是书,有十数柜之多,整齐排序。赵启谟就坐在书案旁,他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向门口,正好看到李果进来。 “南橘,你来了。” 赵启谟看向李果,脸上绽着笑容。 他穿着休闲、宽松的两截衣裳,外披件氅衣,像似从画作里走下来的古人。儒雅又飘逸,好看极了。 “这里真舒适。” 纵使是个商人,缺乏书卷气,李果见到这样的地方,也极喜欢。他笑着朝赵启谟走去,他发现这间书房采光很好,三个方位都有大窗子,窗帘子又都拉起,明晃晃一片。若从楼下看,书房内的人和物,都一览无遗。 “你们下去。” 第93节 赵启谟摒去左右,他似乎明白李果心中所想,他起身拉下窗帘,书房顿时昏暗,唯有几缕光芒,从竹制的帘子缝隙中渗透。 也就趁着这一份遮挡,赵启谟将李果拥抱入怀,压制在书架和墙角之间的空隙中亲吻。这样的行径,不得不说太大胆。只要有人绕过书阁正面,站在书阁左侧和高墙间仰头探看,便能看到他们两人相拥在一起。虽然这个位置实在人迹罕至,爬满了青藤。 赵启谟总是能在瞬间,找到视觉死角的位置,恐怕是天赋异禀。 一个长长而激烈的亲吻结束,李果望进赵启谟的黑眸,他看到启谟眼中的欲求。然而这里不行,会被发现。赵启谟的唇再次贴上,他的手熨烫李果的腰身,李果红着脸,低声说:“怕被看到。”赵启谟这才松开禁锢李果的双手,将李果放开。 两人相视,沉寂而冷静。李果在书案旁的椅子落座,赵启谟又去拉开窗帘,让阳光倾泻在书房。 书阁,是赵启谟读书的地方,赵夫人会差遣仆人过来,送水送吃,嘘寒问暖,赵夫人也时常亲自过来。这里安静是安静,耳目不少。 “手指的伤好了吗?” 赵启谟看向李果藏于袖中的左手。 李果点了点头,将左手抬起,放在书案上,把袖子扯高,露出愈合中的食指。食指遭铰伤的痕迹明显,当时削去一片皮肉,那缺损的地方,又长出嫩红细肉,和四周颜色不同。李果的手指算不得好看,骨节大,他自小贫困,干过不少粗活,在双手上留有粗糙痕迹。这样一双手,在赵启谟看来便令人心疼,何况现在食指上,又增添一处消匿不掉的伤痕。 “会疼吗?” 赵启谟双手将李果的手掌捂住,他不敢去碰触伤痕累累的食指。 “不疼,好了。” “有处疤痕。” “戴上戒指,可以把它遮挡住。” 爱美如李果,对这个疤痕很在乎,但又表现得无所谓。 “你戒指放哪里?” “我怕被人认出,进来前摘下,收起来。” 李果从腰间取出一枚戒指,放在左手掌心展示。自从被吴伯靖发觉这只戒指和赵启谟的戒指一对,李果便多了份警惕。赵启谟知道李果的顾忌不无道理,内心却如针扎。赵启谟执住李果的手掌,低头亲吻那遭受过剧烈痛楚的食指。李果慌乱缩回手,他看到赵夫人前往书阁的身影,从他的位置看得一清二楚。赵夫人正仰头打量书房,她看到李果和启谟坐在书案前,很亲昵,但她在楼下,只看个两人半身,看不清楚他们在干么。 赵夫人起先没认出李果,匆匆上楼来,李果跟她问好,她才辨认出来,相当惊诧。当年那个脏兮兮粗蛮的小孩子,数年不见,竟衣冠楚楚站在她面前。 李果知道他不能久留,他起身行礼,献上携带来的一份礼物——一支精美的珍珠簪。赵夫人见李果衣着华美,文质彬彬,倒是不嫌弃。 这里,赵启谟还带着李果去拜见老赵。老赵看到李果长大后的变化,同样吃惊。他招待李果落座,吩咐仆人上茶。和李果交谈许久,谈的都是刺桐之事,一老一少相谈甚欢,得知李大昆在海外的传奇经历,更是惊叹不已。听李果说他在京城开珠铺,对李果赞赏有加。 “往后常过来,你和启谟能有这一份交情,实属难得。” 老赵为人好客,见着李果端静的样子颇为喜欢。 李果心虚道好,将身子压低行礼,老赵待他越亲切,他心里的愧疚越深,甚至想拔腿逃离。 这是李果以故人的身份,进入赵启谟家宅,这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 几日后,李果在珠铺忙碌,赵家派出一位仆人,前往禀报李果,赵启谟参与殿试,第次为甲三探花郎,授大理评事,通判洪州事。 第96章 直觉 人群聚集在汴河桥两岸, 争先恐后, 你推我挤看状元,看榜眼, 看探花, 看进士们。头三甲所乘马匹最为气派, 乃是官府提供,以示显要, 其余进士则是自备马匹, 颜色不一,但也春风满面。毕竟哪怕经过礼部应试合格的进士, 到殿试也可能被刷落, 即是被黜落, 那便无第次和官职,凄凄惨惨,白高兴一场。 春风得意马蹄疾,这群进士们头上戴着三色簪花插戴, 身上穿着绿罗公服, 自此便是位官人, 荣华富贵,光宗耀祖,自不必说。 围观的人群狂热呼叫,像洪流般涌动。李果站在岸旁,双手环抱一棵柳树,才免于被挤下河去。他的位置不大好, 被一部分桥身遮挡住,看不见桥上的新科进士们。这是来得早,才占了这么个位置,来得晚跳到河里,都没你容身的地儿——河中船帆众多,船上也是密密麻麻的人。 来京城多时,李果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这里是一国之都,满坑满谷的人头簇动,黑压压一片、寸步难行。 身边的人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叽叽喳喳个不停,都是焦急张望,把脖子拉得老长。仪仗队敲打的锣鼓声,全淹没在铺天盖地的人声中。就在李果被身后人挤得身子紧贴在柳树上,像被擀的面条时,一阵人潮的欢呼声似雷,李果知道这是队伍来了,他蹭蹭往柳树上爬,哪管得一身好衣物,要在树上挂坏。 “刺啦”听到袍摆撕裂的声音,李果看也没看,他将脚跨在树杈上,坐在上头。坐得高,看得远,此处视线颇好。李果看着庄严的仪仗队缓缓过去,接着是喜不自胜,不停朝人群拱手的状元郎,很年轻,长得也俊,但没有启谟好看。状元郎身边只有一个老仆人,大概是没意料到祖坟上冒青烟,居然得了第一名,事先没做准备。状元后面,便是榜眼,老实巴交一位弱冠男子,其貌不扬,恭谨谦和。这人神情如梦游般,不时低头偷乐。此人过去,李果连忙从树上站起,为看得更清楚,他拉开树梢,将身子探出。赵启谟庄重骑在骏马上,头上乌纱上插戴簪花,金银制的簪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身穿圆领的绿罗公服,犹如量身裁制,没有一处不合体。他端靖英俊,踌躇满志,从他脸上看不出惊喜之情,似乎这本不值得惊喜,他理应获得。 “启谟!” 在人声鼎沸中,李果肆无忌惮地喊他名字,反正谁也听不着。李果多想叫嚣,告诉这里的人们,你们看,他是我认识的人,他是我所爱的人。 欢喜得意,兴奋不已。 赵启谟自然听不到,也看不到,他无法从万人中发现站在树上的李果,他无知无觉。他一手执着马鞭,一手扯着马缰,英姿挺括,悠然自若。此时该有多少女子为这探花郎而倾倒,该有多少人称赞他年少英杰。 李果心中甜美且忧伤,他知道这人曾是他所拥有的,他知道这人不会为他独有,他知道这人不会为他所有。 队伍远去,人群追涌而去,意犹未尽。李果坐在树杈上,静静查看撕出一个大口子的袍摆,神情惆怅。在欢呼、亢奋过后,是无尽的寂寥和冷清。 桥上的人们仿佛为一阵大风刮走,一转眼哗然而散,只剩零散几人。周政敏和阿棋在柳树下找到李果,政敏笑呵呵说:“果员外机智,原来上树了。”他们两人被挤到河中,落在一艘船上,这会才艰难爬上来。 “恭喜果员外得一位探花郎的好友,往后多照拂,富贵勿相忘。” 周政敏在树下躬身行礼。 李果知道他就爱胡诌,不想搭理。李果攀爬下树,不慎踢掉一只鞋子,正打在周政敏肩上。“哈哈”,阿棋忍俊不禁。 今晚赵宅举行酒宴,将通宵达旦,李果收得阿鲤请柬,但他没有前去。酒宴上显然会有许多赵启谟的显贵友人,李果一个小商人,和这些人聚在一起,实在突兀。恐怕吴伯靖也在,若是挨他一个指责的眼神,李果便要退缩了。不是怕他,而是仿佛自己真得就要将赵启谟给害了。 也诚然如李果猜想,酒宴当夜,赵启谟在京城的好友,同窗都来了,甚至吴伯靖也前来。喝至凌晨,友人大多散去,只剩赵启谟、秦仲平、吴伯靖三人。 吴伯靖倒满一爵酒,跟赵启谟说:“这赔罪酒,我喝了,若还不行,我当面与他道歉便是。” 连喝一晚的酒,吴伯靖醉得东倒西歪。见吴伯靖还要灌下一爵酒,赵启谟拦下说:“别喝了,你醉得厉害。”吴伯靖不听劝,嘴里念叨着:“好哥们,二十载交情,我岂会不认你这兄弟。”赵启谟将他扶住,应和说:“知道,知道,你先去歇下。”秦仲平起身搭手,两人合力将吴伯靖架到屋内,吴伯靖挨着床,便呼呼睡去。赵启谟看他这副模样,心里的芥蒂,渐渐解开。以他对吴伯靖的了解,他这人从不和人道歉,想来也是知道自己做得过分。 “你和他前些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秦仲平低声询问。也不知道吴伯靖是如何把赵启谟得罪了,两人向来情同手足。秦仲平知道自己喝醉会变成话唠,举止轻浮,今夜人多,他怕出丑,没敢沾酒,他意识清楚,脑子灵活。 赵启谟一阵沉寂,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不便说也无妨,他日想告知我时,再和我说。” 秦仲平素温雅宽仁。 “此处不便说。” 赵启谟轻语。虽然是深夜,且父母皆已入睡,但四周都有仆人,若有心偷听,将后患无穷,不得不谨慎。 “想来必是要事,子希,我亦可以帮你出谋划策,可别小看我这个书呆。” 赵启谟可不敢将这位京城有名的才子当书呆看待,只是仲平为人处事一板一眼,若是知道自己所爱是位男子,该如何震惊? 李果没去参与酒宴,自然也不知道在酒宴上,吴伯靖曾说要和他道歉的话。 酒宴隔日,李果收到阿鲤送来的信,寥寥几笔,写满关心,并约于某日相会。李果的字丑,书法更是糟糕,毫无章法可言。但他还是一笔一划回信,托阿鲤带去。 自赵启谟殿试后,门外送礼的仆人、举草帖子的媒人比往昔还要多一倍。仆人尚好打发,一群伶牙俐齿,八面玲珑的官媒、私媒可就没那么容易应付。老赵是位书生,眼不见耳不闻为净,一门一院阻拦,自己照旧读书著文,乐得自在。赵夫人会看媒人的草帖子,看到家世嫁资满意的,便将草帖子留下来。这些年社会风气不好,世人逐利,以致娶妻不顾门第,只求资财。赵家不那么庸俗,要门当户对,知书达理,还要有丰厚妆奁,才能入得了赵夫人的眼。 纵使条件如此苛刻,还是有好几户人家的小娘子符合。 万事具备,奈何赵启谟不只不理会这些草帖子,连并婚事,也不愿谈,总说婚姻之事,往后再议。 清早,阿息服侍赵启谟更衣梳洗,目送赵启谟离去。赵启谟的寝室向来只有睡觉时前来,其余时间,基本是在书阁,近来,则总是在厅堂会客。 阿息做为女婢,平日除去服侍赵启谟外,还要常到赵夫人那边禀报。赵夫人近来很焦虑,也许是身为母亲的直觉,她觉得这个二儿子,恐怕有隐疾。 早日敲定婚事,她的心早些安心。 连续数日忙碌,接待无数的亲朋好友,赵启谟委实累了。赵夫人找到书阁来,发现她儿子趴在书案上睡着。 这孩子也真是的,好好的寝室不去睡。也是自己太心急,阿息这女侍有些呱噪,还是瑟瑟安静,回头还是把瑟瑟这丫头送回去。 “瑟瑟,去取件衣物,给二郎盖上。” “是,夫人。” 瑟瑟行礼,安安静静离去。 不会,她回来,手里拿着赵启谟的一件袍子,细致将它披在赵启谟身上。 赵夫人是个明眼人,看得出瑟瑟对赵启谟有意。 “你便在这里看着二郎,一会饿了冷了,你服侍好他。” 赵夫人步下书阁,想着他们老赵家的男子都一样,嗜书如命,大概也只是不懂风情。成亲后,自不必挂心,自己多虑了。 一觉醒来,赵启谟见是瑟瑟陪伴在身边,他看着整理干净的书案,有丝不妙。 近来应酬劳累,兼之阿息扰人,只差脱光衣物,往他怀里滚了。赵启谟疲乏却没能睡个好觉。清早本想一人静静,到书阁来。本意不是补眠,他浏览往来信件,将未回复的书写答复。几乎都是文友的书信往来,谈论学问,唱和诗词。这些书信中,有一封尤其特别,是李果的信。 李果的信纸不考究,是珠铺里记账的纸。他的字很难看,而且词句的运用相当笨拙,还有错字。就是这么封短短不到五十字的信,赵启谟不时拿起来看看。信内容是问候和祝福,但信末尾,有句情语,一点也不含蓄。 赵启谟将信夹在一本书中,压在众书下,而这本书连并其它书,都已不在书案上。 “案上的书,是你整理吗?” “是。” 赵启谟想那还好,若是被母亲看到,可就不得了。回头得把信烧了。 午时,一家人坐一起商议婚娶、出仕的事。秦仲平的仆人送来请柬,由内知领进来。赵启谟接过请柬,见到是喜宴的邀请,并不惊诧。他早已知晓,秦仲平下聘林更堂妹,不日将结婚。秦仲平出仕日期和赵启谟相邻,他在京城同样留不了几日,由此才迫切地成亲。赵启谟和秦家老仆交谈两句,回头对爹娘行礼,陈言说:“仲平找我,想是有要事相议。”老赵和赵夫人只得点头,让他离去。 “看他意思,似乎中意秦家大女儿。” 待赵启谟离开,赵夫人和老赵商议着。 “秦家门当户对,有何不好。” 老赵笑语。虽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然而老赵家,还是会征询儿子的意见。 “阿嫣相貌平庸,性子淡薄不说,也怕人取笑我们贪她妆奁。” “娶的是正妻,又不是妾,看中的是品德,相貌其次。再说秦公与我,也是旧交,谁敢嚼舌。” “可我总觉得……” 赵夫人也说不清她在担虑什么,自赵启谟长大后,她便往往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很孝顺,但也疏远。 “也说不清,总觉得他似乎心有所好,只是不便和我们说,最怕是让吴大郎给带坏了,也沉迷上什么柳息娘,孙三娘。” 这纯粹是母亲的直觉。 “莫要杞人忧天,你自己的儿子,你还不了解他品性。” 老赵起身,伸展一把老骨头,近来虽然难得清静,可他心情好。他决定去书阁看书,前日在书肆淘到数十册古籍,他要唤来老友,好好鉴赏下。 “我去书阁,你也别为这些事烦心,这不定都下来了。你看看布匹、金银器有什么新式货,也比你整日看草帖子强。” “唉。”个个不省心。赵夫人叹息,继而想到郑家布匹的春布应该都上来了。赵夫人心情终于愉悦起来,立即差遣内知去商肆。 第94节 第97章 绑在手腕上的红头须 深夜, 齐福馆的草木萧瑟, 馆中入住的租客都已沉睡,馆内静寂得能听到虫鸣声。赵启谟一人一马前来, 馆仆提灯领路, 带他来到李果租住的房间。 房内灯火通明, 赵启谟推开房门,李果坐在案前, 正在静静等候他。见到赵启谟进来, 他不过是把头一抬,神情显得颓然。 今夜赵启谟也仍旧是一身儒生打扮, 一件寻常的白襕衫, 穿他身上, 有着别样的风情。白衣黑缘的襕衫,清朗俊逸中,莫名有一份自持和禁欲感。然而赵启谟穿着这样一身衣服,于深夜外出, 却是为了相会。 反手将房门关上, 赵启谟大步上前, 他走至案前,屈膝坐下,就坐在李果对面。木案上的蜡烛,在案上流下一滩烛泪,李果显然在这里等候赵启谟多时。 “阿鲤送来的信我看了,三日后定聘, 五日后赴任。” 李果声音清晰,话语里没有什么感情。 赵启谟默然,看着在微风中跳动的烛光,觉得只要风再大一些,它便要熄灭。 “你安心成家,过安稳日子,我也能了断念头,一心将珠铺生意做好。” 赵启谟看着李果,李果盛装,清丽张扬,他说这些话时,没有哀伤,看着很木然。 “或许这样最好。” 赵启谟启唇,他静静听李果说这些话,他知道这也不失是一个好结局,只是他也好,李果也好,若真如此结束,要遗憾终生。 “启谟,你总是离开我。” 李果低头看向左手上的戒指,那枚戒指,正好将食指的伤痕遮挡,戒指在烛火下发光。 在刺桐离去,在广州离去,在京城离去,每一次离别,都令李果伤心欲绝。 “你这一走,京城没有你,感觉也没什么意思。” 李果低头苦笑,他来京城便是为了见赵启谟。 “此生,唯一所求,大概也只剩下钱了。” 一通抱怨,似乎责怪的只是赵启谟的离别,对于婚事,李果没有一句指摘。 “我此生,诸多事已完成,或即将完成,唯一所求……” 赵启谟嘴角微微笑着,他觉察李果的目光直勾勾看着他。 “不过是你而已。” 李果别过身去,懊恼托着腮梆,他突然不想理会赵启谟,还嘀咕:“说是这样说,还不是去娶妻。” “嗯,不如今夜便娶。” 赵启谟朝门口拍了下手掌,房门立即被推开,两位馆仆端着两盘物品进来,一盘是酒菜,一盘似乎是衣物之类的东西。 俩个人将东西放下,转身便走。 赵启谟把酒菜放上桌,一壶酒,两只酒爵,几样小菜。李果见有酒,为赵启谟和自己各倒一杯。他端酒正要喝,听到赵启谟说:“且慢。”抬头,见赵启谟不知从哪里取来两支红烛,将它们点燃,一时屋中通明。 “红蜡烛,还写了个双喜。” 李果狐疑看着赵启谟,他注意到赵启谟的嘴角幅度在扩大。 “虽不合礼法,可也不能免俗。” 赵启谟轻笑,他掀开另一只盘子上覆盖的红布,红布下是红绳和铰剪等物。 “不行,你要明媒正娶了,我不会和你做这种事。” 李果抱胸,闷闷不乐把脸别到一旁去。 “信是有点长,可也不过千来字,你没将信读完是吗?” 赵启谟不恼反笑,他看着李果气鼓鼓的样子,他猜测到一个可能。 “都写了要结婚要离京,哪有心思往下看,要走便走,我早有准备。” 李果说得委屈,大力用手背擦脸,他心里何等在意,只是他无能为力,他毫无办法。 “莫哭。”赵启谟将李果拉过身来,帮李果擦泪。 “我与那女子各取所需,只是先定聘,并不迎娶。” 赵启谟揽抱李果,他平缓陈述。 “启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果诧异,他此时特别后悔没将信读完。 赵启谟执住李果的手,将这些日子来与人计划的事说了,李果听得沉重。 “那往后你无子嗣,可怎么办?” “日后之事,日后再说。” “那女子怎肯呢,这般行事可好?” “果子,我本打算独身出仕,而后再设法瞒天过海。也是罪孽深重,竟想着欺瞒父母。正好女子的兄长知我心意,因此向我请求。那女子妆奁极为可观,后母谋算她钱财,逼迫她嫁予自己娘家亲戚,她们兄妹不得已才出此计策。” 李果听着,惊叹这世间为了钱财为非作歹之人太多,竟将一位女子逼迫到这地步。 “我这一定聘,免去我自身婚事纠缠,那女子也得以逃脱厄运,不用去嫁她不喜欢之人。” 这事经过深思酌虑,赵启谟和秦仲平私下商议多次。 “至于日后,再告知双方家长悔婚之事,退回聘礼,撕毁婚约即可。” 到那时,因阿嫣有着丰厚妆奁,在这个财婚的世道,她不难出嫁,只是看她心意,有无心思嫁人了。至于赵启谟,他不会和任何女子拜堂。 “启谟,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说不感动绝非真心,虽然这婚姻大事,不能如此儿戏,这般所为,也有损启谟声誉。但想他独自一人坚定了这份信念,而自己却一度绝望、放弃,李果为之惭愧。 “你好好挣钱,他日,你我有相逢相守之时。” 赵启谟笑语,原来李果除他外,只剩挣钱这个乐趣。 “你为了我……” “我为的是自己,人生短短数十载,何必委曲成全,束手就擒,使得自己不开怀。果贼儿,我有能力去做这些事,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我要,你,我也要。” 李果边听边傻笑,他彻底为启谟钦服。李果所能想到的厮守,是两人抛弃一切,躲到异乡去,像卖花大汉和卖对联的书生那般。然而这不是好的方式,他也不忍启谟抛弃前程,不忍他一身抱负付于流水。 赵启谟摘下冠帽,解下发髻,他拿起剪刀,剪下一束发,递给李果。李果用红绳缠系,从盘子里取来一个小布囊,把这束发装上,扎口。 “启谟,那我便娶你吧。”李果把小布囊揣在怀里,乐呵呵说着。 “你头别动,一会把耳朵剪着。” 赵启谟解下李果发须,是条销金的红发须,上面有精美刺绣。李果长发披下,赵启谟挽起一束,咔嚓剪下,递给李果。李果如先前般红绳捆系,装布囊,扎口,这一束发,李果递给赵启谟。赵启谟接过,挂系在腰间的丝绦上。 两人又去倒酒,一人举起一爵,喝交杯酒。 “我见别人都是小小一个酒盏。” “小小一盏,你喝不醉。” “噫!” 爵递唇边,赵启谟阖上眼,缓缓饮下。李果同样正正经经,将酒爵递唇边,一口闷下。 两人执着空杯,双臂交错,四目凝视。 “启谟,然后呢” 李果搁下酒爵,小声问。 “入洞房。” 赵启谟突然将李果打横抱起,他一介书生,力气不小。李果慌得搂紧赵启谟脖子,两人耳鬓厮磨。 赵启谟把李果抱上床,放下床帐,他紧扣李果双手,压制着李果亲吻、爱抚。李果酒劲渐渐上来,他挣脱出来,趴在赵启谟身上,献上激情的吻,手里也没闲着,着急扯拉赵启谟的衣袍,解至一半,才发觉自己大腿跨坐在赵启谟腰上,竟是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 “眼睛闭上,别看。” 李果温暖的手捂在赵启谟脸上,赵启谟性感的嘴角勾起,用低哑的声音说:“往时又非没见过。” 两人体肤相亲,坦诚相待,一起度过许多美妙的夜晚。 赵启谟阖上眼,李果温热的身体贴上,湿润的唇吮吸赵启谟嘴角。李果这方面的所有经验,都来自赵启谟,然而即使笨拙,也是一份情趣。 “启谟,舍不得你。” 李果搂抱赵启谟的背,将脸贴在赵启谟胸口。 “果贼儿,你我此时有一夜。” 赵启谟翻身将李果罩在臂膀下,他双手搭在李果的腰上。 “往后还有无数相伴的时日。” “要住在一间屋子里,睡在同张床上,白头偕老。” “嗯,白头偕老。” 馆舍的月光,在窗外盘旋,为木窗阻拦,窥不见屋内的情景。一对红烛在案上静静燃烧,烧得泪尽熄灭。 黑夜里,传来低缓而欢愉的声响,伴随着木床细微的声音。 床帐挽起,赵启谟穿好贴身的衫子,坐在床上,凝视李果。李果缩倦着身体,卧在他身侧,手指缠住赵启谟披散的长发。赵启谟俯身解开头发,顺势在李果唇上亲了亲。李果睡得正香,毫无所觉。 “果贼儿,这一别,将是天南地北。” 赵启谟抚摸李果的脸庞,眼中满是迷恋与不舍。想着再看一眼,再多看一眼也好。赵启谟不过十九岁,他这一生想得到的,无论是功名,是前程,他都已抓在手心,然而这些还不够,他得苦心经营往后的人生,以便和这人厮守。 窗外的天,已全然亮起,隐隐可闻远处的鸡鸣声。 赵启谟揽抱李果,想带着他一缕温热离去,这一抱,李果醒来,挣眼看着赵启谟,喃语:“要走了吗?” “要走了。” “天亮得好快。” 李果迷迷糊糊从床上坐起,窗外的晨曦闪耀得他眼睛一时挣不开。 “我以后,再去看你。” 赵启谟拉被子往李果身上带,李果未着寸缕,怕他受寒。 “你当官,哪能随便跑,等你婚约解除了,我去找你。” 李果凑过去亲吻赵启谟,头枕在赵启谟肩上,他其实倦得很,却不舍得睡去。赵启谟梳理李果耳边的发,他想着李果那句,你总是离开我,心里愧意。 第95节 “启谟,你快些走吧。” 窗外传来人声,外头已逐渐有人起身活动。 李果推开赵启谟,帮赵启谟将衣物穿戴,衫子外是件长袍,长袍之外,是件白襕衫。李果抚摸手中的襕衫,不舍得递给赵启谟。 “这衣服给我,留个念想。” 在吴宅那夜,启谟便是穿着这件白襕衫将他抱着离开。 李果想要的是一个人,只是他无法得到,只能退而其次,索要一件衣服。 “可以。” 赵启谟整理身上的长袍,他衣服穿得多,便穿着长袍回去也无妨。 “我也要你一样物品,你的发须。” 李果那条红发须掉落在枕边,李果拾取,慷慨大方的将它绑在赵启谟手腕上。 “给。” 抱着襕衫,李果傻笑着,这交易在李果看来赚大了。 清早,李果披着一件宽大的白襕衫站在窗前,目送赵启谟骑马离去。赵启谟穿着一件素色的袍子,扯马缰的左手腕上,绑着一条长长醒目的红头须,马儿奔跑,红发须扬动。 他们间已有信物,戒指,发丝,却远远不够,他们想要的是对方这个人,他们渴望的是永不分离。 第98章 前路险恶,你们二人多勉力 因定聘及即将赴任的事, 赵启谟那边非常繁忙, 李果数日没有见着他,不觉, 这七日之期, 也只剩明日一日, 启谟便要离开。 阿合送来请帖时,李果正好去城南送珠, 周政敏满怀狐疑, 但仍代为收下。阿合说这是赵官人赴任前的一场饯行,由吴伯靖主持。李果送珠回来, 政敏将请帖递给李果, 李果接下, 淡然说:“知道了。” 周政敏觉得李果该是难过的,然而他也不便去安慰李果,这实在是难以启齿的事情,毕竟这是男子间的情事。 在赵官人去吴宅抱回李果前, 周政敏从未发觉果员外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 然而自从察觉后, 想起以往李果为见赵官人,特意去瓠羹店当伙计的怪事,便也不那么荒唐了。周政敏想,说不准,果员外来京城开店,便是为了见这位英俊不凡的赵官人咧。 虽然完全无法理解李果的感情, 也觉得赵官人这一离去,李果不知道得多失落。 接后请柬后,李果没有流露出难过或者悲伤的表情,似乎他对于分离,已坦然接受。 夜晚,周政敏在井边洗衣服,绿珠过来,低声问他:“赵官人要赴任了吗?” 周政敏“嗯”的一声,反问绿珠怎么知道。绿珠说适才李果让她帮忙修下发,说他明日要去城东为赵官人饯行。 “他会没事吧?”绿珠心里担虑,她不好亲口问李果,只能憋心里,由此才和周政敏商议。 “他看着不像有事的样子。”周政敏让绿珠帮忙抓住被单一头,他则用力绞干。 晚饭时看李果心情不错,还抢了他一条炸鱼呢。 “需要我帮你洗衣服吗?” 绿珠瞥眼脸盆里的两件脏衣服,对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你快回屋去,别靠这么近,去去。” 周政敏这才察觉,绿珠站他身旁,两人挨得很近,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哼。”绿珠生气离开,她也不过是好心,居然还被嫌弃。 李果站在门口,看着两人,想着他们若是结成夫妻倒也般配,两人相互也有意。可怜绿珠是从良的馆妓,政敏忌讳她身份,想来是不敢娶的,成不了好事。丝毫没有自己适才成为了这两人话题的自觉。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得好好帮绿珠物色个夫家,也不知道绿珠想嫁什么样的人,倒是没有仔细问过她。 赵启谟即将赴任这事,别看李果无所谓的样子,他心里很在意。哪怕赵启谟说两人有相逢相守的一天,李果还是害怕以后会有什么变故。更别说,离别的伤心,和不知何日才能相见的痛楚了。 饯行当日,李果心中怔忡,将衣橱中的衣服翻出,铺在床上,不知道该穿哪一身,甚至觉得或许不去送行,自己会好受些。绿珠走进来,正好看见李果披着发,慌乱无措的样子。 “果哥,我帮你梳发,你坐下。” 李果这才冷静下来,乖乖坐在梳妆台上由绿珠帮他梳发,发髻。 “礼品备好了吗?” “备好了。” “阿小得教下他谒见的礼节。” “我一会教他。” 绿珠手巧,不会将李果头发打理好,梳一个时下流行的发式。 “果哥你衫子红色,配这件长袍好看。” 绿珠帮忙挑选出一件素雅的袍子,拿起协助李果穿上,系好衣带,扣好衣结,整理袖子和下摆,又在腰间缠上腰带,坠上香囊。绿珠站远打量,满意说:“要是不说是位珠商,还以为是位衙内呢。” 李果爱美,说他好看他特别中意听,抿着的双唇,这时才绽出笑意。 准备妥当,绿珠将李果送出门,叮嘱:“酒少喝些。” 李果盛装来到城郊的酒肆,小小的酒肆内热闹非凡。李果见里边人的装束,大多是书生,相互间都相熟,李果想着酒肆里这些人,恐怕都是赵启谟的友人。一位儒雅、恭谨的儒生见李果进入酒肆,他上前接待,问李果名氏。李果介绍说自己是城南李周珠铺的珠商,姓李名南橘,与赵官人在刺桐相识。秦仲平一开始觉得李果面生,看他人物年轻秀美,猜测可能便是赵启谟的那位情人,这一问,果然便是。 数日前,赵启谟告诉秦仲平他喜欢的是一位男子,秦仲平非常震惊,一时无法接受。今日见着李果温雅谦和,确实不是市井小儿,心里的担虑也少了许多。 “这边坐。” 秦仲平领李果到一处座位,李果见座位上有四五位书生打扮的人,李果不认识,秦仲平都认识。 “这人是城东的珠商,子希往时在刺桐的邻居。” 秦仲平帮忙介绍李果,李果行礼,文质彬彬。众书生见他是个商人,对他也没什么兴趣,并不盘问李果,李果乐得自在。 众人等待赵启谟,饮酒闲谈,一位黑脸书生谈起孟家新娘子的妆奁,说得口沫飞溅。 “听闻单是奁具便有七万缗,各式顶好的丝锦十二匹。” “哎呀,七万缗,那得多少金银珠宝!” “还不止呢,随嫁田园一处,地产奁租三百亩!” “这也不算多,你们且看吴驸马嫁女,谁风头能盖过他家。” 李果听得目瞪口呆,七万缗奁具,三百亩田租,还外带一处田园,有钱人嫁女真可怕。 “如此厚嫁之风,难怪近来世人,生女遗弃不养育,寻常人家哪能置办如此高的嫁妆。” 一位白衣书生,摇头叹息。 “不说这寻常人家,就是宗女凑不上体面的妆奁,也老大愁嫁呢。” 同座的蓝衣男子接话。 “说是如此说,还不是便宜了你们这些酸腐书生。”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笑意,众人抬头,见是驸马府的吴郎君,氛围越发热络,黑脸书生开玩笑说: “我说吴郎君,明年我说不准便是位进士,你可还有个妹妹待嫁?” “就你,侥幸考得进士,也要在殿试上遭黜落。” 坐席上一阵哄笑,书生不气不恼,幽默说着:“这登科之事,玄之又玄,要是官家说,此人文采实属罕见,不如捡个末等小官给他当当,免得三年后又见着这狗屁不通的文章。” “哈哈哈哈。” 一群人笑得东倒西歪。 李果虽然不是文人,听他这话语,也是忍俊不禁。 这群人交谈时,秦仲平只是小口喝酒,微笑倾听而已,并不参与。大概因为他妹妹才定聘,怕被这群人询问几时成亲吧。 吴伯靖是落座后,才发现李果也在,他看了李果一眼,又若无其事和人交谈。看得出他和这群文人相处得很好,是个平易近人的人。李果委屈想着,何以他见着我,便要铰要关,分明没有天理嘛。 吴伯靖抵达不久,赵启谟随后到来,启谟身边身随数位仆从不说,老赵和赵夫人也前来了,浩浩荡荡一群人,行囊沉沉,四五匹马。 秦仲平这位亲家,连忙起身迎上去,跟老赵夫妇问候行礼。 “时候不早,怕是得立即动身,没法和众位友人饮酒相聚。” 赵启谟对迎上前的众人行礼,致歉。 午后的城郊,阳光为厚厚云层遮掩,看着像似要下雨。四周草木葱翠,前方道路弯弯,山林遮掩,不知通往何处。 “来,把这杯酒饮下,莫愁前路无知己。” 吴伯靖递来一杯酒,赵启谟执起,巡视众人,颔首点头。他记下今日前来送行的友人,这些都是他的挚友知交。他目光在李果身上停留片刻,没有迟疑地移开,脸上笑意不改。 仰头将一爵美酒饮下,赵启谟搁下酒爵,吴伯靖的膀子立即勒上来。吴伯靖拍着赵启谟的肩说:“保重。”吴伯靖放开,秦仲平上来揽了一下肩头,真挚说:“保重。”随后四五人上前道别,最后才是李果。李果没有揽抱,他站直行礼,说的,也不过是两字:保重。赵启谟点点头,轻轻说:“他朝有相见时。” 赵启谟拜别父母,起身跨上马,毅然、豪迈,他在马上拱手说:“诸君请留步。” 白马上的年轻男子乌纱锦袍,官靴锃亮,自有一份官人气派,他策马而行,侧身回头作揖,他英俊的脸庞冁然一笑,璀璨如熙和。 李果痴痴看着,目不转睛,他目送赵启谟的身影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道路上。 身边的人欣喜交谈着,这群赵启谟的友人并不为别离感到忧伤,因为赵启谟这是去赴任,是桩喜事。登科出仕,平步青云,多少士子的梦想。 李果听不懂他们关于各种官职,上州中州之类的谈论,他觉得无所适从,觉得自己也该走了。 老赵和赵夫人在仆人拥簇下离去,书生们回酒肆,显然还将继续他们的聚会。很快李果发现自己身边,只站着一个人,竟是吴伯靖。 “前面那座山寺,你去过吗?” 吴伯靖手中多了把马鞭,他挥动马鞭,指着云雾笼罩之处的一座山丘。 “那是擎山寺,听闻秋时枫叶很美。” 李果知道这个地方,赵启谟和他说过。其实赵启谟不只说过枫叶,还讲述了他童年见过的一个场景。 城东的一位世家子与一位上京赶考的南地书生相恋,两人走投无路,最终一起服毒,死于擎山寺的枫林,据说那是他们初见的地方。 “此条山道,能上去吗?” 李果看着脚下的山路,他突然想去看看,那两人魂归之所。他很欣慰,自己和赵启谟绝不会走上这一步,因为赵启谟够强大,而自己也要逐渐强大起来。 “能是能,可这阴惨惨的天,远远看看就好。” 吴伯靖摆了摆手,转身回酒肆。 他也是一时多嘴,不过显然启谟这情人是知道此山发生过的事情。 前路险恶,你们二人多勉力吧。 第96节 作者有话要说:  赵启谟:中场休息,不必想我 第99章 我朝中有人他知道吗 数十万人的京城, 少了一个赵启谟, 像是从李果心里挖去一角,空空荡荡。混混沌沌渡过两日, 李果才回过神来。 这些时日, 因着京城成亲的人多, 带动李周珠铺的生意,收入还算不错, 开珠铺多时, 周政敏那边第一次分到笔大钱。 有钱挣,周政敏更为积极, 人时常在外头奔波, 鲜少能出现在珠铺。 这日, 珠铺里只有李掌柜、李果。一位老书生朝珠铺走来,看他穿着有点寒碜,眯着眼,视力也不行, 踩着石阶, 要进入珠铺。李果起身过去搀扶, 问他可是要买珠。老书生喏喏说:“要做根珠钗。”李掌柜拿出三支珠钗给老书生看,老书生把珠钗拿远又拿近,似乎怎么也看不清晰。老书生歉意道:“老朽有眼疾。” 这可就没办法了,他恐怕是个半瞎子,怎么选珠钗呢。 “若不,我帮你挑根时下流行的钗子?” 李掌柜殷切询问。 “不用, 我有张图样。” 老书生这才像似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张对折的纸递给李掌柜。 “我看看。” 李果接过,将纸张打开,纸中绘制着一根珠钗,不似时下流行的那般繁复,样式十分新颖。珠钗看着不错,绘画者画得十分用心,还特意涂上颜色。 “老人家,这图样从何而来?” “实不相瞒,出自小女之手,她平日喜欢丹青,这次怕我眼瞎,买不到称心的钗子,由此画了一图给我。小员外,你看看这钗子能做吗?” “可以制作。” 从图样看,不需要多高的工艺。 “得亏你们珠铺不嫌弃,小员外也是极好一个人。我先前去周家珠铺,险些把我赶出来。” 老书生一身长袍洗得发白,全身上下就看不见一样值钱的东西,也难怪被周家珠铺的伙计嫌弃。 “承蒙关照。老人家,十分冒昧,可否问下令爱芳龄?” 李果对这位画钗之人十分感兴趣。 “年十六。” “令爱是位才女,画得真好。” 看她画的珠钗,灵动美丽,必是位心灵手巧的人。 将图纸留下,送走老书生,李果便也就没怎么将这事放心上。 隔日图纸就被周政敏送去珍珠工坊制作,数日后,珠钗做好,由周政敏带到店铺里来。 珍珠饰品需要加工,李周珠铺不只出售单独的大珠,也卖项链,珠钗、耳坠之类。有些客人还会自己画来样式,要求照着定制。这类生意,就需要交付珍珠工坊。一般是李果负责送珠,政敏跑工坊,合作无间。 这日正巧绿珠也在店铺,周政敏取出制作好的珠钗,绿珠看到,赞叹说:“真美啊。” 这是支鎏金银钗,钗头垂坠如孔雀屏,而就在孔雀羽眼处缀上颗珍珠,总计三颗珍珠,错落有致。 “是不错,政敏,让工坊多制作几根,放店里卖。” 李果摸着下巴,看绿珠将钗子插在发髻上,摆动展示的样子,他直觉这钗子会好卖。 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一月不到,这款钗子在李果珠铺卖出许多,周政敏每日都在跑工坊,然而有钱挣,他忙得乐呵呵。 一日营业结束,李果把沉甸甸的钱收入囊中,想起那位十六岁,擅长丹青的小娘子。他之前送珠钗去老书生家,发现老书生就住于豪宅成片的城东,但他家屋宅破败,实在不成样子,想来这女子日子过得相当清贫。有如此的才能,委实可惜了。有如此才能,岂能浪费。 隔日,李果购买丹青笔纸,带上绿珠,到老书生家拜访。李果将来意说了,老书生又喜又惊。说他得问问女儿的意思。 老书生谈吐文雅,性情淳厚,想他女儿也是个温文尔雅的小娘子。 不会,老书生出来说道: “她在里屋,说是可以见见小娘子。” 这在李果意料之中,别看老书生家里穷,人家这也是书香门第,女子不轻易见外人。李果对绿珠示意,绿珠果微微笑着,大有我办事你放心的意思。 绿珠走进里屋,李果在屋外等候。 老书生家只有粗茶,李果喝着粗茶和老先生闲谈。得知这位老先生以前曾是太学的学监,清贫一生。有个儿子当了教书先生,近来要去相媳妇,可连根给女子插钗的金钗子都没,这才找到李周珠铺去。 相媳妇,男方若是看中女子,便要在女子头上插根金钗,这是约定俗成的一种仪式。 两刻钟过去,绿珠从屋里出来,赞不绝口:“果哥,就这一会儿功夫,二娘便画出两图予我。”绿珠手上拿着两张图纸。 老书生姓刘,这女子唤刘二娘。 “若是对小员外有用处,你尽管拿去用。” “这孩子就是个画痴,终日站在窗口,看着街上人来人往,谁家小娘子穿戴得好看,她便画下来。” 老书生说时,言语满是感伤。十六岁如花的年纪,因家里穷买不起好看的衣服,漂亮的首饰,她便就通过作画,去将它们拥有。 “我等就此告辞,往后还得来打扰,这点小钱,给小娘子凑妆奁。” 李果递给老书生一小袋钱,吓得老书生连忙摆手。 “以小娘子的才华,本该吃用不愁。这只是点小钱,她应得的,务必收下。” 李果把钱袋放在桌上,起身行礼,和绿珠离开。 因着有钱挣,家里又实在清贫,刘二娘画得勤快,绿珠则负责去收画。两人都是年轻女子,熟络后,便以姐妹相称。 刘二娘绘制了许多钗簪图,李周珠铺把她画的样式交付工坊,制作了多款新式的钗簪,此家独有,大受欢迎。 客流不绝,财源广进,一时挣得盆满钵满。 李果做生意存厚道心,他不欺负刘书生老实,二娘年少,给予刘家不少钱财。 刘家心怀感激,自不必说。 李周珠铺逐渐在京城有了名声,有名便有利,半年不到,这家小小珠铺,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俗话说同行是仇家,城南的李周珠铺生意好,城东的周家珠铺老少东家坐不住了。客人减少,再迟钝也该知道生意被人抢走,何况早有耳闻,李周珠铺的钗簪大卖。 一日,周政敏走在城东,便被他堂兄周复唤住,热情得不行,揽着周政敏的肩说:“士别三日,真是刮目相看!阿四,我们兄弟俩合作如何?”周政敏呵呵一笑,掰开周复搭在自己肩上的爪子,转身就要走。周复不甘心诱道:“我听闻那南蛮小子占七你占三,我帮你把那小子弄回老家去,珠铺我盘下,我们对分,给你五成。”五爪张开,十分慷慨。这实在是个非常优厚的条件,任谁听了都要心动。周复见政敏利诱说不动,改以亲情劝说:“你终究是我们周家人,你也得认祖归宗啊,明儿,我让人将西院收拾好,你们母子回来住吧。” “不劳你,西院谁爱住谁住去,既然是被赶出来,我周政敏有志气,不会回去!” 周政敏拍着胸脯,气干云天。 “你……可别后悔!” 周复眼神怨恨,咬牙切齿说着。 周政敏不想再和这位堂哥说什么,转身走了。要是当时,伯父一家能念点亲情,不至于逼迫他带着老母亲离家,那也许时间久,他恨意也就消散。然而这些人终究做得太过分,何况,还想诱惑他去做不仁不义的事情,他周政敏是这种人吗? 政敏愤恨归家,回到家,便把他堂哥的话跟李果说了,丝毫没有隐瞒。 李果悠然给新制的簪子装盒,他身边垒高一堆装好的盒子,他揽揽松散的发说:“也不知道他要怎么把我赶回刺桐,我朝中有人他知道吗?” “噗。” 绿珠忍不住笑了,他们果哥确实交友广泛,好多当官的朋友。 “果员外威武,不过若是他们来捣乱,可怎么办?” 周政敏难得过上发家致富的日子,这种好日子,他可不容许有人来破坏。 “到时再说了。”李果也不知道周复还有什么把戏,他也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虽然发生这么件不愉快的事,李果和周政敏还是过了一段安静的日子,直到有天,他们发现客流减少。找人一问,才知道他们李周珠铺的钗簪样式,都被周家仿制,且价格还比他们卖的便宜。 真是一口老血。 “这种其实是老伎俩了。” 李果从小时候在酒馆跑堂到现在成为珠铺东家,他见过太多同行竞争的手段,你卖得好的东西,别人也会去制作,除非你有独家秘方,有别人无法仿制的绝活。 “我咽不下这口气。”周政敏气得想挠墙。 “这些钗簪,都是我们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怎么就成他们家的了?” 绿珠和二娘琢磨要什么样式的钗簪,二娘作画;周政敏拿绘制的样式跑工坊定制;李果推销、招揽生意。哪一个步骤不是心血和汗水。 “同样的样式,我们做,他家也做,其他人见卖得好也做。总得想个法子区分,要不我们在钗簪柄上刻个‘李周珠铺’?” 绿珠和商人妇们混得熟,她已摸清做生意的门道。 “可行。”李果觉得这主意不错。 “而且做工要比他们的都好,我会盯梢工坊。” 周政敏可能不够机灵,但是做事认真,勤能补拙。 自此,李周珠铺的首饰上,都有他们家的记号,他们钗簪依旧被人模仿,但人们渐渐也知道,这是李周珠铺的样式,别人家的均是仿品,不正宗。 秋日过完,李果便将珠铺隔壁的一间铺子买下,把隔墙打通,并请来京城最好的木匠做装修。重新开业时,小小的李周珠铺,终于也像模像样,气派不凡。 第100章 嫁珠(卷三完) 春时便听闻, 城东孟衙内下聘吴驸马的女儿英英, 李果见过这位权贵家小娘子,因她救过自己, 也就将这事记下了, 心里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家。 秋时, 装修一新,两个铺面的李周珠铺重新开张, 第一天便迎来许多客人, 这其中,就有一位吴宅的仆人阿合。 阿合年十八, 是吴伯靖身边的仆人, 很得伯靖任用, 由此衣着鲜丽,得意洋洋。他走进珠铺,自觉把那份得意隐去七分,珠铺的周东家脸上写满不欢迎, 阿小则是怒目而视。 来者是客, 李掌柜过去招呼。 “我有笔大生意要给李东家做, 请他到府上议。” 阿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数月前,他正是以购珠名义把李果骗上宅,受了不少苦。 “李东家不在,敢问是什么大买卖呢?” 周政敏对阿合仍怀有警惕心。 “得李东家亲自上门,是什么样的买卖自会和李东家说。” 阿合咬死不说, 反正就是要找李果。 第97节 “好,李东家回来,我和他说,有劳保义前来通报。” 李掌柜把事先应承下来,恭恭敬敬将阿合送出门去。 看着阿合走远,周政敏懊恼说: “谁知道请到吴宅去是要干么,哼,上次这般坑害我们果员外,还没和他们算账呢。” “恐怕,真是笔大生意。” 李掌柜沉思着。他们做珠铺生意的,对于城中权贵要婚娶的消息,都很在意,前些日,李掌柜听闻吴驸马要嫁女儿了。 李果这日带着绿珠,携带上许多珍珠钗簪项链耳环,前往状元楼街的一家大户。大户女儿要出嫁,想定制首饰。李果在厅堂和一家之主喝茶闲谈,绿珠进闺房给小娘子及其母亲展示首饰,谈定制的事。 李果曾经不想让绿珠抛头露脸,怕她以后嫁人会遭人嫌弃,然而绿珠说有钱,还嫁什么人。再说我是个从良的馆妓,要被人嫌弃的地方多了,不差这条。 看着绿珠确实喜欢做生意,李果就也不拦她。有绿珠在,她能出入闺房,许多生意,也由她促成。 一个时辰过去,绿珠满脸笑意出来,李果知道事情成了。这笔生意谈下,可以挣许多钱,怎能不开心。 两人离开大户家宅,绿珠说:“果哥,这笔生意做下,明年吃用不愁。”李果提着沉沉珠箱,笑道:“绿珠,我们李周珠铺的生意一直做下去,必然是一辈子吃用不愁。” 不只是我,还有你,政敏,李掌柜和阿棋,都将因这个店铺而受益。 两人回到珠铺,李掌柜和政敏将阿合来的事说了,李果眉眼弯弯,苍蝇搓手般说:“大生意上门了!” 倒是不怕吴伯靖再扣留他,虽然接触不多,但他知道这人默认了启谟和他的关系。这次派阿合前来说是笔大生意,那必然是小娘子英英妆奁的事,看来是要定制首饰。 李周珠铺自从卖钗簪在京城享有名气后,找上门的生意逐渐多起来。 隔日,李果提上珠箱,带上阿小,便前往吴宅。还是阿合接待他们,还是把阿小留在院中,李果进入屋内。阿小索性托着腮帮子,坐在堂阶上,把入门守着。他一个老实忠厚的小仆人,吃一堑长一智。阿小望着院中落叶,回头看到正从屋内走出的阿合,两人大眼瞪小眼。 李果走过花廊,在吴伯靖居住的院子厅堂会见吴英英。这位艳美的女子,还是如此胡来,迈出闺房,和李果当面交谈。 李果感激她,真心诚意为她服务,带来的都是最好,最精致的首饰,甚至连二娘新绘的钗簪图都给带来。 吴英英目光挑剔,一眼相中二娘的图。 “这些款式,都还没制作吗?” “珠工前些日才绘制,尚未制作。” “这般说来,都是新样式,他人没有?” “谁家都没有,小娘子独一无二。” 李果的语气像似哄着自家妹子,他待人温和,待女子这份温和还要再加一倍。 “好,就要这个,还有这个。” 吴英英从图里挑出两款钗簪。 “我这里有一串珍珠,用的是廉州今年的新珠,颗颗匀称润华。” 李果说好,他从珠箱里捧出一个长扁盒子,放在案上,他双手捧盒,由此露出左手上的戒指。吴英英注视着李果食指上的戒指,目不转睛。 赵启谟从吴宅院中抱走李果那晚,吴英英就站在花廊里目送,时隔多时,吴英英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情感,很伤心难过,但又似乎被感动了。 现而今想想,那么多人喜欢的赵二郎,偏偏喜欢男子,这样她们这些小娘子也用不着争抢了,谁都没份,很公平。 那些不知情的女伴,像似阿桃,非常嫉恨赵启谟下聘她异母姐阿嫣,然而吴英英并没有告诉阿桃赵启谟的事,不只因为伯靖一再叮嘱,更因为英英不忍心去毁坏赵启谟的声誉,甚至是伤害眼前,这位只有两面之缘的温和男子。 “谢谢小娘子,当时出手相救。” 李果行礼,将头压低,这是他真情真意的感激。 “我能看看你的戒指吗?” 吴英英仿佛没听到李果说了什么,目光直勾勾看着戒指。 这兄妹俩,对这枚戒指都很在意,李果不知道吴英英曾钟情赵启谟,但猜测,恐怕英英小娘子知道点什么。 “可以。” 李果缓缓将戒指摘下,递给吴英英。 吴英英拿到手,细致打量,脸上洋溢着热情,她激动地说: “我哥说番人婚誓会用对戒,我也要去做一对,镶嵌宝石,刻上耶悉茗花。” 李果本来还担心她对这戒指来历盘问,现在听她这么说不禁笑了。 “会很漂亮。” “嗯,会很好看。” 吴英英脸上的喜悦渐渐消失,她用忧伤地眼神注视李果,她不懂这人身为男子,为何会被赵启谟所爱。她不晓得男子之间的情爱,只是觉得必然很艰难。而今赵启谟出仕,又定聘秦嫣娘,他心里该是很难受吧。吴英英将戒指递还给李果,几不可闻地叹息。 李果将戒指戴上,用手指轻轻摩挲戒面。有好几个月,他未能见到赵启谟,因路途遥远,他只收到两封来信。分离的日子很艰难,然而他得不停的地钱,得成为一位巨商,能用财富凌驾于这俗世的规则。 李果打开珠盒,光彩夺目的珍珠项链呈现,吴英英目光为它所吸引,一时把脑中的忧郁皆荡尽。她捧起珍珠项链,触摸这圆润下的冰凉,欣喜问李果她可以佩戴看看吗?李果笑说自然可以。吴英英唤侍女过来,为她将珍珠项链戴上。吴英英脖子优雅,皮肤白皙,粉嫩色的珍珠,正好映衬她的娇美。 李果想她会是京城秋日出嫁的新娘子中最美丽、华贵的一位。 这日,吴英英定下大批首饰,李果心中赞叹,土豪果然不同凡响。离开厅堂,他提着沉沉的珠箱,脚步轻快,喜不自胜。不想他刚踏下石阶,便撞见了外出归来的吴伯靖。李果笑容收起,行礼说:“见过吴郎君。”吴伯靖自然知道李果来他们家做什么,把李果喊上门,还是由他派阿合前去。 “你胆子倒是不小,还敢前来。” 吴伯靖不避嫌,还敢提起这桩事。在这院子里,李果上次离开,可是由赵启谟抱着出去。 “我还得多来几趟呢,多谢吴郎君关照。” 李果笑语,是阿合去通报他这单生意,李果猜测得到,吴宅嫁女没去找老店周家珠铺,而找上李周珠铺,大概是吴伯靖的意思。 “客套话先别说,要最好的廉州珠子,京城最好的工艺。” 吴英英是吴伯靖疼爱的妹妹,他爹是个不管事的书呆,家中的内外事几乎都交付吴伯靖,显然这次妹妹的妆奁也是由他操办。 “吴郎君放心,必是最佳。” 承蒙吴家兄妹看得起,李果必是竭心尽力为英英小娘子弄一套最好的珍珠首饰。 和吴伯靖相辞,李果迈出院子,阿小守在院门口,见李果出来,眼眶发红,嚅嗫说:“小员外,我担心他们又把你关了,幸好。”说着还抹了把泪。 也是让人哭笑不得,李果想自己和吴伯靖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手中有许多要定制的首饰,这些日子,可把周政敏忙瘦了。他每天就睡两个时辰,天没亮跑去工坊,到深夜才回家,往往还是饥肠辘辘。绿珠心疼他,夜里特意等周政敏回来,她再去厨房弄点吃的给他。 “果哥,再这样下去,还不把周大哥累坏了。” 又是一个深夜,周政敏狼吞虎咽吃着绿珠煮的食物,绿珠同一样还没入睡,正在厅中筹算的李果说。 李果伸展酸疼的手臂,捏把脖子,对绿珠说:“让掌柜招人了。”其实这些日子,大家都很忙,就连看仓库的阿棋,都没得清闲。“你哥也累坏了,都没人心疼。”李果打打哈欠,继续筹算的动作。绿珠涨红脸,偷瞥眼周政敏,见政敏捧着大碗还在奋战,大概他没听到。 深秋,吴英英戴着李周珠铺制作的珍珠首饰出嫁,因制作得精美绝伦,颇得赞誉,李周珠铺的名气高涨。连驸马府嫁女儿,都找李周珠铺买珠,想来这李周珠铺是比周家的好。人群有从众心理,自从为吴英英制作妆奁后,京城许多要出嫁的小娘子,也都找来李周珠铺,一时众人趋之若鹜。 入冬后,成亲的人扎堆,李周珠铺日进斗金。不只李果挣得丰厚家产,周政敏也家缠万贯了。周家的人,几次要来和周政敏和好,都被政敏婉拒。也如他当时所说,他是个有志气的人,被赶出来,便不会再回去周家。 政敏在城南买了处宅子,把娘安置进去,有房后,总觉得宅子空荡。周政敏也老大不小,到了娶妻的年纪。他这个周东家,来议亲的人不少,但他都没相中。政敏搬进新宅,李果等友人前来祝贺,喝酒喝到深夜。喝趴了李掌柜、阿棋、阿小,只得先将他们送回去。此时酒席上,只有政敏和李果二人,周政敏借着酒意,问李果当初给绿珠赎身花费多少钱。 “六千贯。”李果啃着香酥的炸鱼,说时还特意去瞟眼政敏,果然政敏一脸沉思貌,大概是在算自己买房后,剩余多少资财。 “聘礼我这个好兄弟也不多收你,就要你一万四,凑个两万整,吉利。” 李果还不知道周政敏那点心思,今日政敏搬新宅,他们没少出力,绿珠更是在厨房忙进忙出,像自己买了房一样喜悦。这两个家伙,指不定已私定终身。 周政敏险些一头扎进汤盆里,在京城买房很贵的,花光他的积蓄,他现在穷的很。 “这钱不能赊,我要见现钱。” 李果笑得意味深长。 “这是好兄弟所为吗?” 周政敏简直愤恨。 “且先过周母那关,你跟她说过这婚事吗?” 周母知道绿珠不是李果亲妹妹,而且绿珠做派绝不像似个三从四德的良家妇人,她老人家是挺喜欢绿珠,可让这女子当她儿媳,她可不会乐意。 “说过。” “当过馆妓也说了吗?” “这种事你我不说谁知道?” 这里是京城,离岭外远着呢。 李果想,政敏难得开窍,也懂得这瞒天过海之术。既是两情相悦,政敏敢娶,他李南橘有何不敢将绿珠嫁他。 眼瞅着离过年只有一个多月,李果想着也该打包行囊,回刺桐和家人团聚。走前几天,周政敏将二万贯楮劵给李果,李果收入怀,搓搓手,乐呵呵说:“那我就吃了喜宴再走。” 李果早就在等政敏这二万贯,他把绿珠出嫁的首饰都准备好了。李果给绿珠的妆奁是二万贯(政敏的钱)现钱,一套珍珠首饰(价值不菲),二成的珠铺占成(千金都买不到)。无论是首饰和珠铺占成,都在定帖中详述,日后夫妻俩要是不合,或者政敏敢待绿珠不好,绿珠可以带走这笔妆奁。 这丰厚,超级大方的妆奁,直接把周母收买了。没办法,世风低下,财嫁盛行。 周政敏哪知道李果会给绿珠这么多妆奁,直接傻眼了。 周政敏和周家断绝关系,绿珠又没有父母兄弟,两人成亲,就请了几个人,没有大肆操办,省得人人来打探新娘子是何出身。 绿珠穿上喜服,抓着李果的手哭了很久。当年她一个小小的馆妓,哪敢想有这样的日子过。这一生得幸遇到李果,若无李果,她此时还是位卖笑受辱的人,再熬过几年短暂青春后,便得死于饥贫之中。 “大喜日子,可别哭花脸。”李果拿手帕帮绿珠擦泪,回头招呼侍女过来服侍,帮绿珠妆容弄完。 妆容弄好,盛装娇美,满头金钗宝珠的绿珠起身站到李果面前,李果欢喜说:“我家妹子,今日美艳无双。” 绿珠恭敬行礼,行的是跪拜礼 “可别。”李果连忙搀扶住。 “哥哥坐下,让我拜完这一拜吧。” 说着绿珠又要哭,李果想即认她做妹妹,又是他操办的婚礼,受这一拜也是理当如此。李果坐回去,受了绿珠一个拜谢。 喜宴热热闹闹,李果欢喜,喝得大醉,趴在周家厅堂的长椅上呼呼睡着。送走客人,周政敏和绿珠进来客房看李果,李果睡得四仰八叉。 他们是成双成对了,然而李果孤零零一人,看着令人不忍。 周政敏将李果背起,李果在他背上轻轻唤着:“启谟”,绿珠听得不忍,也不知道那位赵官人现在怎样。纵使是她这样的人,也能得到幸福,果子吉人天相,大富大贵不说,日后定也能过上称心如意的生活。 (卷三完) 作者有话要说:  赵启谟:导演说我102章才有戏份。 卷四大概就10章包括番外在内,完结倒计时。 话说,先前有读者反馈剧情赶,后又有人嫌拖沓,众口难调。贫道反正照着自己心思写了。 第98节 第四卷 第101章 二果南涛 返回刺桐, 已是隆冬。 李果站在床旁, 看着睡在果娘臂弯里的弟弟,他裹在襁褓里, 只露张小胖脸。果娘笑着将孩子递给李果, 李果显得手足无措, 小心翼翼捧住。怀中小小的生命,软而暖, 李果好奇瞪着孩子, 这孩子转着黑溜溜的眼睛也看着李果。李果想,小家伙, 命真好, 你哥哥姐姐自小遭了多少苦, 你一出生就是来享用富贵。 果娘慈爱看着两个儿子,一个成年,一个还只是襁褓中的小婴儿,然而她并不担心什么, 待小的长大了, 大的自会照拂小的。 小家伙瞪着李果, 发现李果是生人,很快哇哇哭了。李果不会哄,赶紧递给果娘,果娘抱住用手掌轻轻拍着襁褓,孩子又安静下来。 “娘,给他取名字了吗?” “你爹给他取名叫南涛, 小名就叫二果。” 取名南涛是因为李果叫南橘吧,而小名二果,那李果便是大果了。 “果子,你刚回到家,也累了,快去歇息。” 李果坐在床边,果娘抬下手,便摸到他的头。这孩子当年那么调皮捣蛋,一转眼已经是位独挡一面的男子。她一个妇道人家,阿昆又失踪那么多年,这孩子愣是靠自己的本事,挣下了数万贯家产。 “娘,我趴旁边的床睡可以吗?” 果娘屋内有张小床,给奶妈偶尔歇靠,此时空着。 “阿想,你去拿床被子来。” 果娘使唤丫鬟,阿想道是,手脚麻利离去, 李果在路上奔波多时,人自是疲倦不堪,趴靠小床,很快睡去。阿想拿来被子,给李果披上,她一个正怀春心的小女子,见着李果的俊脸面露害羞,被子盖得随意。果娘看到,怕李果着凉,亲自下床来帮李果仔细压好被角。 刺桐的冬日并不似京城那么冷,李果在小床上舒适温暖睡去,一睡便是一个时辰。等他醒来,身边早围绕了一群孩子,大的女孩是果妹,小的女娃是泊珠,还有个小男孩,是瑾娘的弟弟小山。 “哥哥,你睡醒啦。”果妹趴在床边,差不多一年不见,她个头长高不少。“睡醒了啦。”李果坐起身,看这一群孩子,笑说:“果妹这都快成孩子王了。”果妹扑上,小胳膊小手搂住李果腰,偎依着李果,亲昵唤着:“哥哥。”自从过上好日子,果妹娇气许多,也会撒娇。李果拍拍妹妹的头,想着自己一年在外,虽说是为了做生意,然而京城实在远,把亲人给抛在后头,心里不免愧疚。 “这是小山。” 李果一下子认出小山来,他还是腼腆的样子。 “这是泊珠。” 三岁的泊珠个头不及木榻高,好奇伸着双手想往床上攀,奶妈吴氏在旁看护她。 “哥哥,泊珠会说话了。” 李果朝泊珠拍手,泊珠见着李果笑呵呵,伸出肥爪子说:“抱抱。”李果弯身将泊珠抱起,泊珠还认得李果,安安静静躺在李果怀里。 这孩子养得又白又胖,双手腕上有一对银铃铛,虽然是外人的孩子,然而果娘并没将她当外人对待。 “泊珠,叫哥哥。”果妹教泊珠说话。 泊珠仰头看李果,似乎很疑惑,这时外头传来仆人的孩子在喊爹爹,声音很响亮。泊珠怯怯地朝李果喊:“爹爹。”李果先是一愣,既而露出微笑。果妹还在纠正,教她喊哥哥,李果笑说:“没事。” 别人都有爹妈,泊珠没有爹妈怪可怜,这孩子喜欢喊他爹爹,也不碍事。这是泊哥的孩子,他会当自己亲生女儿般抚养。 “吴娘,带孩子们出去。” 果娘抱着二果进来,看到一群孩子围着李果。 “娘,没事,我睡饱了。” 李果下床,伸展腰身。 “阿想,快去厨房吩咐,煮好了端来。” 李果因为入眠,没吃上饭,现在醒来,果娘怕他饿着。 吴妈带着泊珠离开,果妹牵着小山到院子里玩。李果肚子咕咕叫,前去饭厅落座,等候食物端来。 自从家里富贵后,对饮食也讲究起来,看着一桌丰盛的食物,都是家乡口味,李果擦擦口水,大快朵颐。 自回家,没见到爹的影子,问了果妹,才知道李爹去阿七的瓷器店喝茶。 “娘派人去喊爹,爹没回来,派出的那人也没回来。” 果妹对家里的事情了如指掌,这孩子早慧。 “哥哥,阿七的店你还没见过,我带你去看。” 果妹牵上李果的手,带着李果往城东大道走去,一同前去的还有小山,小山整日跟在果妹身旁,俨然将果妹当成他的姐姐。 阿七的店不大,位置也不好,开在城东相对偏偏的街道上。李果上门,阿七正好回来,笑说:“你爹刚回去找你,这不走岔了”,李果说没事。李果想谁让爹不好好在家陪娘,走岔就走岔吧,晚些时候他回家,还不是能聚在一起。 “果员外,自从去了京城回来,远远看着以为是位衙内。” 阿七适才站在店外,便以为是位衙内,李果浑身上下无一样不精致,衣服鞋子,巾子都是京城的新样式。毕竟是位珠商,需要将财外露,李果本身又爱美,所以特别讲究穿戴。 “七哥,你也跟外人这么喊,太见外。” 李果大手一揽和阿棋来了一个拥抱。他们是好哥们,以前是现在也是。 “店铺几时开起来?” “五月开的,到现在也还是半死不活呢。”阿七招呼李果落座,让店里的小伙计端上点心,饮子。 “小孙没照顾下你生意吗?” “得亏有孙员外照拂,要不这店早关了。” 阿七说得一脸愁容。 李果扫视店铺,铺中货物齐全,种类繁多,不似做不下去生意的萧条模样啊。 “七哥,可是你那老东家为难你?” “同行是仇家,一点不假。” 阿七其实也不怨恨他原来的东家,他出来单干,等于带走东家的客源,所以给他设些阻拦,也属人之常情。万事开头难,阿七想开家店那么多年,又岂会就此气馁。 “我刚和李员外去看平海龙窑,多亏李员外撑场,才把笔生意谈下,实在惭愧。” 因着果娘常在李二昆耳边说李果那些恩人的好,李二昆才会提携阿七,李家是知恩图报的人家。 “万事开头难,我在京城起先也险些混不下去。” 李果回想刚把招牌挂上去,就被人打砸的事,不免苦笑。提起创业的事,李果便将他在京城的经历和阿七说了。 两人喝茶闲谈,亲切如故。果妹和小山在阿七店里待着无聊,跑到隔街瑾娘的珠铺玩。 午后,李果回家,跟李二昆行礼,问候。二昆看到这个大儿子,心里很欣慰,长得一表人才不说,还会挣钱,还孝顺。然而父子俩离少聚多,始终没能亲昵起来。两人坐在一起,也不过是谈谈做生意的事情。 自李果回刺桐老家,媒人纷沓而来,也是令人咋舌,这些家伙消息如此灵通。不管是什么家世的女子,李果通通拒绝,理由还是他年龄也不大,还不想成家。 果娘怀抱二果,看着面前成沓的草帖子,心情也是微妙。然而自从李果长大成人后,果娘便不会去管教他,这儿子做事有主见,也很聪明,果娘心里放心。 想着李果这年纪说大也不大,还不想娶,就不逼迫他。又见李果心烦媒人,便也将媒人劝退。 李果回家的隔日,便去了静公宅。 这宅院没人住,但让仆人看顾,干净整洁,院中花草欣欣向荣。 别人都以为他买下静公宅,又空置着,一直没转手,是在等候时机挣一笔。就连李二昆也是这么以为,在饭桌上,和李果说:“近来衙坊房子价涨,你那空置的宅子,要出售正是时候。” 李果扒着饭,搁下筷子正打算说点什么,果娘先开的口,果娘说:“他那宅子哪是买来等涨价,那是赵提举一家住过的房子,我看他就是喜欢才买下来。” 还是娘了解自己,李果想。 “果子,你在京城见过赵家那孩子吗?” 提起赵提举,果娘也想起他们一家是京城人。 “见过呢,赵舍人还是今科的探花郎。” 李果得意地说,仿佛这探花郎是自己考中般。 “真是不得了!” 果娘一个妇道人家,可也听说过探花郎。 “阿匀,你们说的这人,可是小时候教果子识字的那位小官人?” 李二昆常从果娘那边听说以往的苦日子,还有往昔那些恩人,所以他知道赵启谟这个人。 “就是他,这孩子长得俊美贵气,人又沉稳聪明。果子小时候和他很要好呢。” 果娘回想起往昔,也是唏嘘,那时穷得揭不开锅,好在这位小官人不嫌弃果子,和他当朋友。 “给派到哪里做官?” 毕竟是李果好友,李二昆关心一下。 “他在洪州任职通判。” “洪州啊,就在邻郡,倒是不远,你得空去叙叙旧,这样的朋友,可不能断了。” 李二昆纯粹是觉得赵舍人是李果恩人不说,还是位前途远大的官员,自然得好好结交。 李果心情复杂,他想若是被爹娘知道他和赵启谟是那种关系,哪还会叫他去叙旧,定是恨不得把他们天南地北拆分。 第102章 信使 静公宅的夜晚静谧, 李果卧在曾经赵启谟的寝室, 启谟睡过的木床上休息。虽然静公宅一直闲置,但也有位看院的仆人, 负责修葺房子, 照顾花草。 衙坊的房子价格昂贵, 就是出租,一年也能收不小一笔钱。李果不会出售, 也不舍得租人。回来刺桐, 在静公宅住几天,便有种心满意足之感, 这宅院里有太多回忆, 记录着他和赵启谟的往昔。 清早, 李果起床,到院子里看花草。他发现院中的花卉少了几株,将看院的仆人唤来询问,才知道今年秋时有场台风, 折断老梨树一根粗壮的树枝, 压死下方一片花草。 看着仿佛秃了一块的地方, 李果打算去买花。 李果带上阿小,一起前往城郊,到虬髯大汉和书生的家买花。 冬日,城郊草木仍是葱翠,鸟语花香,刺桐气候温暖, 四季宜人,因而也有温陵的别称。 大汉和书生的破旧木屋,毫不起眼的立在山坡上,仿佛已和四周的草木融为一体。 李果冒然登门,站在篱笆围成的院子外喊叫:“有人吗?” 第99节 院子中开垦的小菜圃长满翠绿的蔬菜,为防鸡鸭进入啄食,还用渔网将菜圃围起。院子里有位三四岁样子的女孩,正在洒糟糠喂鸡鸭。 往时没见过这女孩,女孩头上歪歪斜斜扎了一个辫子,身上衣服干净整洁。 “小孩,卖花汉在吗?” 李果蹲下身询问女孩,他言语温和。女孩抬头打量他,露出警惕的神情。女孩样貌端正,不言不语,但是一双漂亮的眼睛仿佛能说话般。 “找楚蛮子吗?” 大概是听到院中说话的声音,书生从屋内走出。书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手里拿着书,他样貌清瘦,气色不错。 “是李家员外,可是要买花?” 书生认得李果,他这人性格孤傲,虽然心里感激李果曾经的帮助,话语也是不冷不热。 “正是。” 李果眺望花棚,花棚门关着,也不知道卖花大汉是否在里边。 “他去山中采兰,十天半个月回不来,李员外需要什么花卉,我领你去看看。” 私下里虬髯大汉的卖花生意,便也是书生的生意,他们在集市摆摊会分开,免得惹人闲话,对于找到家中的李果并不怎么遮掩。 “那多谢顾先生。” 李果跟上顾书沐,朝花棚走去。 顾书沐背对李果开花棚的锁,李果想着院子里这女孩儿是怎么回事,好奇问道:“上回来没见有个女孩,这小孩子是?”你们两个谁的女儿吗? “路上捡的。” 顾书沐说得嫌弃。 额,路上捡的?李果没再往下问。 有些穷困、凶恶人家,生女往往溺死,或者遗弃,所以就是在路上捡的,也极有可能。 “又不是阿猫阿狗,居然给捡个孩子回来。” 顾书沐小声嘀咕着,听得出他很不满。 李果想,他们两人是那种关系,养个孩子,确实不容易。两个大男人,也不知道要怎么去抚养一个女孩子,单是针线活就教不来。 花棚里的花卉众多,养育得很好,深冬开的兰花,茶花,姹紫嫣红,芬芳扑鼻。 李果一口气选上一二十种花卉,幸好阿小挑了竹筐过来,否则可怎么带回去。 顾书沐对每样花草的名称、花期及价钱都了如指掌,虽然从态度上看不出他是爱花之人。 李果付好钱,阿小挑起担子,两人准备离去。李果想着这一栋小屋,一双人,过着清贫生活,却不知道他们在前来这异乡前,都是怎样的身份。李果回头想多看一眼院子,正见那女孩朝顾书沐走去,跟顾书沐说着什么,然后这位冷面书生坐在竹椅上,笨手笨脚帮小女孩绑起头发。 想来,女孩那歪歪斜斜的发髻,便是他绑的。 花草带回静公宅,李果亲手种下,他想着,会否有那么一天,他和赵启谟能在一个宅院里厮守终身,就像书生和卖花大汉那样。 赵启谟赴任时,身边带了阿鲤,以及瑟瑟。带阿鲤是赵启谟的意思,而带瑟瑟则是赵夫人的主张。赵夫人想身边总该有个女子照顾赵启谟起居,既然因为就职日期逼近,来不及成亲,那身边带个侍女也好啊,还能添个一男半女。 抵达洪州后,赵启谟一门心思全扑在职务上,无论早晚都在官廨里处理事务,有时,夜晚干脆在官廨过夜。瑟瑟自然知道赵启谟对她没那方面的需求,赵启谟待女子温和,即使是瑟瑟,也从不曾有句责备或冷语。但也就是因此,瑟瑟乐意留在赵启谟身旁,哪怕是服侍他一辈子,她也甘之如始。 来洪州两月,洪州的大小官员,赵启谟都打过照面,洪州蒋知州是位老头子,此人在地方上任职多年,从九品小官一步步往上爬,是位老官僚,老油条。蒋知州对于这位京城派来监州的十九岁小青年,压根没放眼里,明着殷勤暗地里排挤,想毕竟是刚任职的官员,经验欠缺,能有什么能耐。可惜蒋知州这套伎俩没两天就被赵启谟看破,赵启谟知道这人地方势力大,还有后台,也不明着来。起先假装怕事忍让,让这人以为赵启谟好欺负,直到蒋知州遇着急事,需要向下级发布命令时,赵启谟这才卡他的公文,不给予签署。知州的命令需要通判一同签署,同理通判的命令也需知州签署,双方互为牵制。然而身为通判,可是皇帝直接委派的官员,惹急了,直接报告皇帝。当然一旦形成你整我,我整你的恶性循环,就相当麻烦了。 蒋知州心里有火啊,他虽然专横,不讲理,可他这是重要的公文,关涉到民生。 老头子脾气不好,直接当同僚面将赵启谟一顿指责,什么不顾百姓死活,延误民生,罪不可赦。赵启谟冷冷说:“即是要粮运,何不等秋粮熟,州仓空乏,空劳民力而已。”话语说完,便将记录州仓粮食的一沓本子甩在案上。“我今日,不是以一个晚辈和你争执州事,在这官廨里,我便是一位通判,州中事务无论大小,我皆会过问,这便是我的职责。”赵启谟大义凛然,慷慨陈词 因赵启谟说得有理有据,被突然打脸的蒋老头只得忍了。 知道赵启谟这位探花郎实在不好惹,自此之后,州中事务蒋知州都会和赵启谟商议。蒋老头是个能吏,做事风风火火,粗暴急躁,赵启谟缜密、内敛,倒也是互补。 自此赵启谟得以施展才干,他博学强记,能力过人,州中大小事,无不在他脑中,任你是狱讼听断、赋役、户口、水利,他也样样精通,把蒋老头治得服服帖帖。蒋老头不再当赵启谟是位小后生,赵启谟待蒋老头也不再玩阴的,和睦相处,共同处理州事。 搞定蒋老头,在下属面前树立威望,赵启谟这通判当得风生水起。 日子过得飞快,不觉已是第二年夏时。 一日赵启谟和同僚喝酒,同僚见他身边无妻子,问他婚配没,赵启谟说已有定聘之人。许多官员外任不带家眷,所以同僚也不当一回事。 外官赴任道途艰苦,外官不如京官舒坦,可外官俸禄高啊。 喝得小醉归宅,瑟瑟过来服侍,跟赵启谟说有位刺桐商人求见,恭候多时。瑟瑟本来在帮赵启谟更换衣服,赵启谟连忙起身,外袍领口的扣子都没扣好,便急匆匆去会见。 来人却不是李果,而是一位姓戴的瓷商,看着还有几分眼熟。 “我是阿七,见过赵官人。” 阿七起身行礼,十分恭敬。 “坐。” 赵启谟示意坐下,在阿七自我介绍后,赵启谟立马想起他是谁。 “正好要往景德镇购运瓷,路过洪州,受友人南橘所托,送信一封给官人。” 阿七不说闲话,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上。赵启谟接下,拿在手上,并不急于打开。 “南橘回京了吗?” “说是不过去了,南橘他啊,正打算去当海商。” 阿七很佩服李果这点,敢闯,胆大,哪里都敢去,什么生意都想做。 “怎么突然要去当海商?” 海贸极为危险,将身躯托付于鲸波上,一般遭遇触礁、风暴,人船并没;更别说番地险恶,海寇打劫,船员怀歹心之类的事了。 “我也问过他,是觉得珠铺一年所挣,不如海商一趟来回,尤其泊运香药,更是一本万利的事。” 果子热衷挣钱。想挣大钱,而且他也有地理之便。 “还说,若是运个几年香药,何愁拿不到一个承务郎的官职。” 阿七笑着摇头,果子不只想当巨富,还想赚个一官半职呢。 “这是拿命去换钱。” 赵启谟不忍心李果去当海商,若是船翻了呢,若是他像他爹一样,被困在海外呢。 “我也劝过他,不听,官人说他两句,他还肯听。” 阿七在赵启谟小时候,没有和赵启谟相熟,但是从李果那边,他也知道赵启谟是李果交心友人。 两人在堂上交谈几句,天色渐黑,赵启谟起身说: “我看天色不早,阿七便在这里住下。” 就让阿鲤领阿七到房中歇息,并且准备食物。多亏这人路过,帮忙将李果信捎来。 夜里,赵启谟读阅李果的信,李果写了厚厚一沓。他字丑,错字别字多,赵启谟并不嫌弃。李果谈了京城珠铺大卖的钗簪,也讲述回刺桐后发生的事,他添了一个弟弟,还有卖花汉子和书生以及女童的事,还有述不尽的相思之情与爱语。因着李果文化不高,直抒情感,不似文人那般含蓄婉转,那些我想你,想亲你的词语,也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写下。好在信密封得牢实,阿七没有好奇拆看,以阿七的人品,他也不会做这种事。 书房里,赵启谟拿着李果的信,不时绽出笑容。瑟瑟侍立在旁,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赵郎君在她面前笑得这般开心。 第103章 贩香之路 开春, 李二昆便听闻港口的海商说, 登流眉的战乱结束了。 李二昆两年前从登流眉运来大量的安息香,由此刺桐的人们对登流眉的兴趣十分浓烈。以往刺桐海商鲜少会前往登流眉, 因为那边海寇多, 既然现在战乱结束, 此地海贸又恢复了,那么正是去贩运安息香的好时候。 海商们蠢蠢欲动, 行动力强的, 已经扬帆奔往登流眉。 李二昆在家里坐不住了。 在登流眉那么多年,李二昆知道安息香的产地, 认识路, 会当地的番话, 就登流眉贩运安息香这事,没人比他更内行。 李果和李二昆一样,听闻登流眉战乱结束,他想到的也是贩运安息香。 无奈出海这种事, 在家里绝不能提, 会把娘惹火。 父子俩平日没什么话语, 不交心,所以也不知道相互都在计划着贩香。 初春,李果没有急匆匆赶回京城,他也在刺桐港口溜达。父子俩在港口相遇,会心一笑,李爹将李果喊到港口一家酒肆里。两人走在一起, 样貌有五六分相似,外人看到,也能猜出他们是父子。李二昆年十八生的李果,现年也还不到四十。这两年养尊处优下,看着年轻、强壮,也还不到养老的时候。 “船的话,可以用孙家的船,我和小孙是打小的朋友,他为人宽厚老实。” 酒肆人杂,李氏父子坐在角落里,李果小声和李爹交谈。 “果子,要有自己一艘海船,不能用孙家的船。只要我们运输香药,日后难免与刺桐的大纲首们有摩擦。” 所谓大纲首,便是海商的头目,这些纲首一般都有自己的大海船,提供给中小商贾搭乘。 “爹,我先去探探路,买船招人那些再说。” 也得先搞定卖主和路线,才能谈香料运输,以及买船招人的事。李果从商经验丰富,比李爹谨慎。 “小子,你胆子不小,也不怕被番人卖了。再说你京城的生意呢?” 李果年纪不大,却有天大的心,想一心二用。 “珠铺生意再好,一年的收入,也抵不过贩卖一趟香药的收益。再说,我京城的生意,可以派个人去打理。” 巨商后辈们,从不会亲自去做营生,他们派出各种代理人,为他们打理生意。 “读书人说千金子坐不垂堂,你安心去卖珠,贩香由爹去。” “爹,我觉得你去,娘肯定不同意。” 出海失踪十数载,好不容易才回来。 李二昆叹息,默然喝酒,他愧欠妻子实在众多。 “等海商陆续从登流眉运香到刺桐,到那时,我再搭乘孙家船,便能成行。” 李果心里已有计划。 “又是孙家船。” 果子虽然重情义,可这做生意是不讲情分的。 “娘在孙家仓库烧饭多年,她知道孙家船从未出过海难,而且孙家的水手、火长、阴阳生都是刺桐最好的。” 刺桐有两家大纲首,一家孙家,一家王家,这两家能独大,是因为他们网罗航海人才。 “行啊,小子把你娘的心思都揣摩透了。” 第100节 李二昆想,他这儿子,脑子真灵活。 即是决定等候时机前往登流眉,李果便没有回京。他托人通知政敏和掌柜,他会留在刺桐,珠铺交由他们管理,将记帐的责任交付给李掌柜。 在刺桐的这段空闲日子,李果陪伴在家人身边,果娘见他不着急回京城,也不催他以生意为重,觉得钱挣多挣少不重要,能陪在身边就挺好。李果过着逗二果,牵果妹,背泊珠的日子,泊珠还是叫李果爹爹,都不改口了,李果由她叫着。 尚未入夏,便有三五位海商从登流眉贩运来安息香,运载的数量很少,但毕竟他们安然返回。李家父子为此专门请这些海商喝酒,从他们口中得知登流眉战乱确实结束了,登流眉一带的海寇也得到控制。 李果去找果娘讲出海的事,那是一个午后,李果在果娘房中逗二果。果娘见李果欲言又止,便问李果有什么事。李果旁敲侧击谈起登流眉的安息香,以及近来不少海商从登流眉贩香回来。 “娘,我和爹商议了许多天,觉得现在这个时机,正好前去贩香,路途很安全。” “好好珠商你不当,你要去当海商,你图什么?我们家的钱,两辈子都花不完。” 果娘觉得现在这样殷富的生活,她已经是做梦都不敢想,这对父子却是如此不安分。 “图财,还有一官半职务。” 唯有做海商,才能有朝一日,以财富凌驾于社会的规则上,也唯有当海商,努力贩卖香药等官市的物品,有朝一日才有可能被授予官职。 “财家里有,当官不是我们这种小老百姓能当。” 果娘摇头,她这个孩子很聪明,然而心比天大。 “娘,光有大笔财富,没有官人罩着,早晚被人抢去。” 李果对这样的事有深刻体会。 “果子,娘不舍得你再去吃苦,再说这天下钱那么多,你还能挣完它吗。” 果娘将二果放在床上,摸了摸二果甜美的睡容。 “别以为娘不知道你心思,婚你也不结,还想要个官职,你是不是在京城喜欢上官人家的小娘子了?” 果娘这是母亲的直觉,很准。 李果听得目瞪口呆,娘这推测好生厉害,若是他再漏点破绽,娘说不准就要看出他和启谟的关系了。 “没有呢,我不喜欢京城的小娘子。” 李果摇头摆手。他也就是喜欢京城里那位探花郎而已。 孙齐民不参与家族的海贸生意,他命好的很,每年只管分钱,无需奔波劳苦。海贸,孙家有代理人。孙家船往返三佛齐国(今苏门答腊),运去瓷器,运返象牙、珠玑,以及低品质的香药。 李果找上小孙商议借孙家船去登流眉,小孙自然同意。 谈妥这件事后,扬帆出发。孙家代理人叫陈烟,是位刺桐人,正值壮年,有十多年的海外贸易经验。 出航时,已是六月,刺桐守郡和市舶司官员的九日山祈风仪式完成多时,他们落在许多海商后头。 不慌不忙扬帆,船出刺桐,于琼州遇到巡检司的船队,也就在这船队中,李果认出了袁六子。袁六子一身武人装束,英姿飒爽。 “南橘,多时不见,你怎么在孙家船上呢。” 袁六子家族镇守琼州多年,而南下的海船,都需途径琼州补给,由此袁六子认得刺桐孙家船。 “袁兄,我在当海商,以后多关照。” 李果遇着故人十分开心,在船上拱手。 “你们该不是也要去登流眉?” 这些时日,途径琼州的海船暴增,人人都要去登流眉。 “正有此意。” 陈烟上前行礼,他认得袁六子,往日也打过照面。 “自打旧冬,登流眉战乱结束,前往的海船落落不绝,交人、海寇也纷纷出动,可得当心。” 琼州过去,便是交人的地界,交人凶恶,半道打劫不说,还有些潮闽地的无赖盲流聚集成为海寇。 “多谢袁兄告知,我们会小心谨慎。” 李果看着巡检船上英气挺拔的袁六子,他想这人是武将之后,仪表堂堂,却不知晓他和那柳叔瑀可还有后话。 “你我交情,道什么谢。来,我护送你们过交趾界。” 袁六子这话语一落,孙家船上众人万分感激。 孙家船的水手众多,真打起来不怕海寇,然而能免去海寇的纠缠,也是幸事。 到此时陈烟才对李果刮目相看,这李家小员外,竟然还认识琼州帅府主人之孙袁琦。 有巡检司的船队护航,孙家海船安然渡过交趾界,抵达真腊。 他们停泊真腊补给,在酒肆打探登流眉的信息,确认登流眉战乱结束,海港此时停泊着各国海船,十分热闹繁华。 从真腊出航,顺风顺水,很快抵达登流眉,孙船靠港,见风帆林立,果然在真腊听到的传闻不虚。 登流眉是小国,经过多年战乱,此地番人稀零,海港里卖香药的牙人,多是真腊和麻兰国人。要和这些人交易,也能买到顶好的安息香,价格自然是昂贵,不过贩运回国也还有利润。绝大部分商人便是和他们交易,省事省时,不必冒着性命危险进入山林。 李果购得安息香,在登流眉没做停留,起航返回刺桐。半途停泊琼州补给,船刚靠岸,便听巡检司的士兵大声囔囔:“孙家船来了”。船上众人不解,以为是出什么事了,不想袁六子匆匆赶来,跟李果说他想搭船去刺桐。 孙家船乐于帮助袁六子,每每出航,都经过琼州,和袁家交好,是求也求不来的美事。 袁六子简装上船,他这人平易近人,没两日便和船上的船工混熟,在甲板上吹风看海,好不惬意。李果问他怎么突然想去刺桐?袁六子看着海涛沉默好久,才缓缓说:“听闻叔瑀在福州任职,去年秋时赴任。”李果虽然不知道袁六子和这位柳家二郎有什么样的过往,但袁六子看来对他念念不忘。“这般说来,你可是要去福州?”刺桐离福州近,从刺桐前往福州,不过是几日的路程。 海风吹拂袁六子英朗的脸庞,他在琼州这段时间,看起来神采奕奕,在京城难得养出几分书生味,早已消失殆尽。 “不,我到刺桐走走,你可得尽地主之谊啊。” “放心,我带你去把城东酒楼都吃一遍。” 想起往昔在京城吃喝的情景,两人相视而笑。 袁六子问李果在京城的事,为什么好好珠商不当,突然出海当起海商,李果逐一都说了。 “我听闻赵子希是今科探花郎,真是厉害,他也才十九岁。” 袁六子聊着聊着提起了赵启谟。 “他去洪州,任职通判。” “洪州离刺桐也算不上远,你去见过他吗?” “没有,我有好些时日未曾见过他。” 李果想念赵启谟,然而他的想念无济于事。他即使是在外航海,也随身携带着赵启谟的书信,藏在枕头里,夜晚拿出来读一读。 得亏阿七经常要去景德镇运瓷器,帮他们两人捎带书信。 袁六子并不知道李果和赵启谟是情人关系,否则他该感慨唏嘘了。 安全抵达刺桐,李果浑身上下没少块肉站在果娘面前,果娘见他安然回来,心惊胆战多日,到此时才放心。李果跟果娘说待顺利跑几趟生意,和登流眉卖香药的牙人相熟,就将生意交给代理人去做,他不必亲自出海。 袁六子在刺桐居住,他住在静公宅里,他每日不是出去闲逛,便是在院中看花花草草。李果告诉他这宅院里住过赵启谟,也告诉他自己和赵启谟年幼时的事情。讲到海大鱼,溺水和搭救还有启谟离去时的追赶,听着袁六子十分唏嘘。 “我与叔瑀,幼年时相识于岭外,柳公当时谪官在钦州。我娘是钦州人,一年跟娘去钦州省亲,见着住在官舍里的叔瑀,他那时不过六岁。不想我们长大后,会在京城相遇。相遇时,相互都认不出来,却是一见如故,结交后,才思忆起童年之事,也是桩趣事。” 袁六子笑语,他说起柳叔瑀时,眼神特别温柔。 数日后,袁六子前往福州。 第104章 洪州相见 不觉在洪州任职通判, 已有两年。春时, 家中来信,告知秦嫣娘要解除婚约, 赵启谟满口答应。老赵夫妇对赵启谟的婚事十分牵挂, 让赵启谟三年任期满, 便回京去成亲,不能再耽误。赵启谟知道早晚瞒不住, 待三年期满, 他便如实和家人说。 婚约解除,赵启谟书信告知李果, 果子当年说了, 等婚约解除, 他就去找启谟。这两年,赵启谟十分想念李果。他知道李果在当海商,每年都有好几个月人在海外,而不在刺桐。 收到家书不久, 在越州任职司理参军的秦仲平突然前来拜访。那是个黄昏, 赵启谟从官廨返回住所, 差役跟他禀报越州司理求见。赵启谟连忙进屋,见到端坐在厅中,朝他微微一笑的秦仲平。 两人宦游异乡,往时虽有书信往来,但已有两年未曾逢面。 “仲平,你什么时候前来洪州?” 越州离洪州路途遥远, 秦仲平有官职在身,不可能擅自离职,大抵是出了什么事。 “今日刚抵达,我要回京丁忧(给父母守孝),早些日子,后母去世。” 秦仲平说得无奈,他得回家守孝三年。 虽然这位后母,待他和阿嫣十分刻薄,然而也是他母亲。 赵启谟这么一听,也才知道为何先前阿嫣会解除婚约,逼迫她的那个人死了。以秦仲平的宽仁,往后家产,必然会分阿嫣一份,无论她出嫁与否。 “子希,阿嫣之事,多亏你帮忙。” 秦仲平道谢,他此次来洪州是顺道路过,正好来看看友人。 “忏愧,我也是各取所需。” 在做出定聘和日后解除婚约的决定时,赵启谟已算不得光明磊落,他为一份割舍不得的情,做下愧疚之事。然而他并不后悔。 “婚约解除,想来你明年回京,可就由不得你不成亲了。” “是如此。” 赵启谟轻轻回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你也不是隐士,鹤子梅妻不合适,会招人闲语。” 如果因为无妻无子被人逮着短处弹劾,那恐怕会有些麻烦。 “我不惧闲语,再说任职千里外的异乡,谁人知你老家有无妻妾子女、是否和离。” 赵启谟喜欢当地方官,俸禄比京官丰厚,而且自在。 “那人也是不成亲吗?” 秦仲平说不过赵启谟,他不能理解赵启谟不婚的选择,却知道他是为了一个人。 “也是。” 回想往昔李果的来信,他不曾催促过赵启谟解除婚约,他也不会去谈及婚配。可赵启谟知道李果的心思,住在一起,一张床,白头偕老。 秦仲平没再往下问了,他很震惊,他刚听到了男子间的婚誓。 因为要赶回京丁忧,秦仲平没在洪州多做停留,第二日赵启谟将他送上古道,秦仲平说:想来世间千百种人,不可能每个人都肖似,往时我不懂阿嫣,近来似乎懂了。 总有人,不肯遵守礼教,所谓的性情乖张,他们过着自己的生活,或许艰难,但无怨无悔。 秦仲平回首,看到仍站在古道旁送行,未曾离开的赵启谟,这人凤表龙姿,昂藏七尺,却是叛道离经之人。秦仲平拱手道别:子希,前路多珍重。 第101节 秦仲平走后二旬,李果前来洪州,这两年间,洪州是他魂牵梦萦之所。 赵启谟信中告知了他居所位置,写得十分详细,还特意画了图。李果骑着匹高头骏马前来,身边跟随两位的健仆。这两年从事贩运香料的生意,李果极其富有,他的穿戴赶得上京城的衙内舍人,身上的一些饰品,更是稀罕的舶来之物,何况李果年轻好看,笑语亲切,往哪里一站,都十分惹目。宅中的仆人,不知道李果的身份,看见到这么个人前来拜访,不敢怠慢,殷勤地李果请入院中等候。 “官人晚些时候便回来,敢问这位承务姓谁名谁?” 老仆人躬身在旁询问,他瞧出李果是位商人,而且是巨商。 “姓李,名南橘。” 李果激动报出姓名,四处张望,将宅院打量。 赵启谟可算花痴,宅院中种满花草,还有张竹制的躺椅,躺椅上有书,想来他午后会卧在上面看书,这通判生活过得也挺惬意的嘛。 李果刚报完名字,站在帘后探看的瑟瑟心中一惊。她常收拾赵启谟的书桌,所以见过一封署名南橘的书信,那是封情书。那还是在京城赵宅里,书阁楼上见到。当时她慌乱,信内容不敢细读,但南橘二字,记忆深刻。因为,这是个男子的名字。 瑟瑟吩咐女婢上饮子、点心,并让仆人前去官廨通知赵启谟。 赴任洪州,赵启谟从京城带来两位家仆,一位是阿鲤;一位是瑟瑟。在洪州,这两人身份在其他仆人之上。 李果急匆匆喝下一碗清甜的饮子,他在厅堂上坐不住,见赵启谟还没来,他下堂到院子里赏花。 洪州奇花异草不少,似乎都被赵启谟收集在此院中。这其中有株植物,开着小朵簇聚的粉紫色花卉,散发出浓郁异香。竹椅便安放在它身旁,显然它深受赵启谟的喜爱。也是令人羡慕,我能与他离别这些时日,你们却围绕在他身旁。 李果几乎要吃起花醋来,听到身后一阵奔跑的声音,李果连忙回头,正见赵启谟站在院门中,满脸喜悦看着他。李果顿时愣住,他目光在赵启谟脸庞上打量,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这人是他的启谟,两年不见,他更为轩昂伟岸,五官如刀刻般英气好看。 想着自己的样貌一直都是英气不足,而柔美有余。唯一欣慰的,大概是海风吹多了,肤色不似以往那般白皙,像个女子般。 “南橘,你几时来。” 赵启谟绕过花丛,三两步走到李果身旁。两年不见启谟个头更高,李果只到他耳际。李果贪恋注视赵启谟的五官,他闻到赵启谟身上的龙涎香,目光移到赵启谟腰间悬挂的金香囊,还有那厚实胸膛下收揽的腰身。李果心跳加速,突然觉得有些不好,大概是那粉紫色的花卉太过香烈,竟觉得头晕。 “怎得发呆,快到堂上来。” 赵启谟拉住李果手,将他带上堂。 “启谟,我头晕。” 李果小声告诉赵启谟,他一只手捂住猛烈跳动的胸口,脸色潮红。 “可是赶路过于匆忙,太过疲惫?” 赵启谟执住李果手不放,若不是宅中有仆人,赵启谟必然要将李果抱起,直接抱到他屋里头去。 “太高兴,还有饿了。” 自收到信,李果没日没夜的赶往洪州。 “先到里屋歇息,我让厨房做些食物过来。” 赵启谟搀起李果,李果不敢表现得太亲昵,他表示自己能走,推开了启谟搀扶。 李果被安置启谟寝室里,赵启谟守在他身边。 遣走仆人,房门紧闭,屋中只有赵启谟和李果两人。 李果卧在床上,赵启谟执着他的手,坐在床沿。李果抬头痴痴看着赵启谟,赵启谟俯身亲吻李果,摸到李果脸上的一道泪水。赵启谟用力搂抱李果,将李果死死锁在怀中。 两年分离,日日夜夜,无不思念。 “启谟,我好想你。” 李果揽抱赵启谟温热的腰身,他的心跳仍是很快,手指微微抖动。洪州很近,然而他一直不许自己去找赵启谟,因为启谟身上婚约还没解散,也因为自己需要专心致志去做香药生意。 “可有我那般想你?” 赵启谟声音低哑,他覆盖在李果身上,亲咬着李果脖颈,不过瞬间,李果上身衣物凌乱,衣领几乎要被扯到腰间。 “大白日……你……” 李果涨红脸,推开赵启谟,他怕一会要是仆人闯进来;他害怕若是有人趴在窗子上偷看。他反正不怕羞,可是会影响启谟声誉。 无奈赵启谟如狼似虎般,他力气又大,李果被压制得动弹不得。一番亲吻、爱抚后,赵启谟才放开李果,此时不只李果,赵启谟自己也是衣冠不整。 李果委实累坏了,他缩在床上,沉沉睡去。赵启谟帮李果整理衣物,拉来被子盖上。赵启谟没有离开,他坐在床沿,端详李果睡容,他想李果就睡在他宅中,李果就在他身边。赵启谟低身亲吻李果,他轻轻抚摸李果脸庞,李果比记忆中的黑瘦。海贸极为辛苦,而且船上的吃食也不好——能带上船还不会腐败的食物实在有限。这两年,他的果子吃了不少苦。 瑟瑟站在门外许久,她听得屋内衣物窸窣的声响,还有几声呢喃,她面红耳赤,却又没有逃离。她怕被其他人察觉,不如她在这里守着。待屋中声响停歇,瑟瑟才抬手叩门说:“郎君,厨子煮好食物,这就送进来吗。”赵启谟在屋内整理衣襟、帽子,他淡然说:“不必,晚些时候再送来。” 让李果好好休息下,天知道这一路,他是如何赶来。 李果收到赵启谟的信后,连夜就出发。出发前,他唤上两位仆人,携带一套换洗的衣物,胡乱往钱箱里抓出一把褚劵塞怀里。没有准备上路的干粮,以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食用,也没带上风袍,以防夜晚寒冷。想到能见赵启谟,他马不停蹄,兴奋得要晕厥。 第105章 梅岭 春夜, 两人在屋中饮酒, 交谈,仿佛只是挚友。 烛火通明, 两人执酒对饮, 院中的瑞香, 散发浓郁芬芳,沁人心扉。 两年不见, 有太多事要说, 哪怕信中已经说了许多,但远远不够。得待到深夜, 漏断人静, 他们才会闭门掩窗, 拥吻在一起,倾诉这两年的相思之情,十指相扣,体肤相亲。 李果和赵启谟背抵胸, 望着窗外月光, 洪州的月, 清冷寂静。赵启谟孤零零一人,在这里渡过两年,没有任何亲人,无妻无子。他在这里静静守护,令人动容。 李果转身,对赵启谟投怀送抱, 赵启谟悄无声息地将李果的身子推到床角,他宽厚的胸膛罩着李果。李果抓起被子,把赵启谟的背腰盖上,岂能让月光偷窥了去。 “几时了?”李果趴在赵启谟身上,他一身汗水,抚摸见他额前的发,也是湿淋淋。春夜阴凉,两人身体却是燥热。 “离天亮还早。”赵启谟声音低哑,他臂膀搂抱李果,他一点也不觉得黏糊难受。他等了两年才将李果再次搂抱入怀。结实的手臂勒住李果细腰,李果听到地方低低的喘息声,知道这一夜的纠缠,赵启谟还未尽兴,李果顿时面红耳赤。 “明早不是说要带我去梅岭,这般如何爬山。” 声音越说越小,说完后,觉得十分羞耻,李果把脸捂在散乱的发中。 “那便不去了。” 赵启谟轻笑,他笑声悦耳极了,李果想可惜天未亮,屋中也没点灯,看不到他笑容。 “就将你锁在屋中,日夜相伴。”赵启谟在李果脖颈处一通乱吻,李果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 “启谟,我会留下来,多住几日。”李果捧住赵启谟的头,感到心疼。这两年,他是否生病过,卧病时,可有人来细心照顾他;平日公务繁忙时,可有人为他嘘寒问暖。 “四月还要出航吗?” “不用,我让表哥陈火代我前往登流眉。” 表哥陈火是李果舅父的二子,家里本就是渔民,跑船是家常便饭。 “往后呢?” 赵启谟颇为后悔当初那句你好好挣钱的话,却不想果子竟去当了海商。海洋不似陆地,稍有不慎,人船沉没,将性命寄托于鲸波之中。 “果贼儿?” 见李果沉寂,赵启谟难得唤出这充满回忆的三个字。 “尽量找人代我去,若是不慎喂鱼,就再见不着你了。”李果笑语,他自然会珍惜性命。若是死掉了,便功亏一篑,不只爹娘伤心,也无法和赵启谟厮守。 “生死之事,休得玩笑。”赵启谟正色轻斥,捏了下李果的脸,把李果嘴角的笑容掐掉。 “莫再亲自随船,以你我之能,岂会在这人世受苦。” 官俸丰厚,几年下来,足以买宅置田,何况李果擅于经商,果子就是做点小生意,也能生活得很好。 “晓得,我让代理人去,就是少挣了许多,他又不懂番语,还得请……唔……” 李果扁扁嘴,代理人贩运货物的能力,远不如他,而且不懂番语,怕被人骗。李果抱怨还未说完,赵启谟突然亲上来,让李果再说不出话来。 财迷如厮,钱再多,哪有命重要,果贼儿一条命,值万万缗。 清早,李果睡眼惺忪爬起,在赵启谟怀里蹭着:“困,多睡会。” 他们相缠一夜,凌晨才入睡,李果倦得不行,赵启谟倒是精力充沛。他凑到李果耳边笑语:“还想不想去梅岭了?”李果睁开眼睛,打个哈欠,含糊说:“想。” 倒不是因为梅岭景致美,而是两人能独处,无他人来干扰,自由恣意。 两人穿戴衣服,李果困得意识含糊,把赵启谟的衫子穿在自己身上,还嘟囔:“为何这般长。”赵启谟笑着帮他脱下,拿来李果的衣物,帮李果一件件穿上。 李果腰间的坠饰一堆,有些样式见都没见过,无疑是海外之物,哗哗啦啦一排煞是好看。在穿用上,李果相当讲究,反倒是当官后,赵启谟保持清廉的形象,终日公服官帽,闲居时,衣物清雅,再不似少年时那般奢丽华贵。 “将楮劵收好。” 昨夜李果脱衣时,随手将怀中楮劵丢在枕旁,两人激情荡漾做起不可描述之事。清早,这三张楮劵早散落在地。 赵启谟弯身捡起一张,瞅眼金额,无奈摇头,随手递还李果。李果曾说他所兴趣的不过是赵启谟和钱,看来这是赵启谟排第一,钱则第二。 赵启谟告假,和李果前去梅岭,李果没带仆从,赵启谟只带了阿鲤。 身为洪州通判,赵启谟在当地有很高声望,他虽然穿着平民衣物出行,在古驿道旁,还是被一群出游的州中学官学子认出。众人过来行礼,诚恳温和,可见对赵启谟是发自内心的敬重。赵启谟往时常会去州学,和州学的学官们交情很好,学子也多有照拂。这些学子们,许多年纪和赵启谟相仿,可这位通判大人,不只已任职了两年,等第时还是位探花郎。 见到这些文人对赵启谟毕恭毕敬,李果也才真正意识到赵启谟已是位官人。 待和这些人分离,李果问启谟:“若是他人问我身份,我是该说我是刺桐商人,还是不说?”他堂堂一位通判,独自携带一位异乡商人出游,难免突兀。赵启谟笑说:“若有人问,直说是我友人,即是我友人,又有什么好问。” 古驿道年代久远,有些地段破损,并不好走,李果没留心脚下,一个打滑,眼看就要跌倒,赵启谟眼疾手快,从身后抱住李果。 “快放开。”李果用手肘推赵启谟。 “无妨,此地无人。” 古驿道树木遮掩,长满杂草的石子路,绵延向前,一路红梅相伴。 阿鲤远远跟随,留意四周,他是位尽职的仆人,而且对于这两人的私情,早见惯不怪。 昨夜雨水,道路松软湿滑不说,越往前走,雾气越重,朦朦胧胧中,望见高处一座亭,三人便往那里前去。 主仆三人在亭边歇息,俯身可见脚下的云海。 云海之下,是成片农田,隐隐可见金黄的油菜花,该是一处山中村落。 “启谟,我们下去看看。” “好。” 阿鲤在前,寻觅探寻到通往村落的小道,赵启谟和李果在后,沿着陡斜的小道下去。这一路,赵启谟执住李果的手,怕他不谨慎,从道上滑落。 一路山花娇美,溪涧潺潺,远处黛山若隐,近处山谷中金黄扑眼,稀疏四五座木屋,燃起袅袅炊火。即使是很少会留意风景的李果,也觉得这里美极了。 看似近,实则远,三人兜兜转转,到午时才抵达这处村落。 眺望村头,发觉衔接着一条大道,赵启谟说:“村中必有舍店。” 悠长的古驿道,迤俪百里,不只是古代,在现今,它也仍是一条商道。赵启谟身为一州之长,对管辖内的地理风情,了如指掌。 置身于油菜花田,花海将半身埋没,粉蝶在周边飞舞,赵启谟执住李果的手,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行进。看见前方的木屋人家,李果想起书生和卖花大汉居住的院子。 第102节 这里并非与世隔绝,然而这里安静祥和。村落间的房子相隔得很远,谁和谁也不相邻。 “可惜你是此地的官,大家都认识你,要不我们以后在这里隐居也很好。” 李果笑语,张开手掌遮挡午后的阳光。 “不好,若是日后兵荒马乱,匪徒由山林中起,又怎能安生。” 赵启谟或许先前也曾想过隐居的事,还想得很深入。 “就是遇着干旱荒年,田粮收入不足以缴租,也是凄凄惨惨。” 在决定和李果厮守一生时,赵启谟显然已想过多种方式。 “启谟,那书生和卖花汉,所选的道路,比之我们更为艰幸。”李果又怎会不知道隐居之事,不过是叶公好龙,真的去实施,可得忍受多少磨难。 “抛家弃双亲,奔赴异乡,天地间唯有二人,生死相随。” 赵启谟没见过这两人,却也能猜测到他们经历过什么。 “启谟,我不忍你如此。” 赵公是极好一个人,赵夫人对启谟更是宠溺,做为父母,他们并不愧欠赵启谟什么,而做为人子,在世人眼里,启谟恐怕是忤逆不孝。 “明年我回京去,会和父母将你我之事托出,亲情不忍割舍,又何必要去割舍。” 赵启谟想随着时间流逝,父母会宽容他,毕竟他是他们的儿子。他仍要侍奉左右,为他们尽孝。 “倒是你,果子,到时,我陪你去求得父母见谅。” 赵启谟不忍李果再为他,遭人责骂挨打,若是要打骂,他会护着李果。 “我娘早晚要知晓,启谟,我娘疼我,我爹总觉得愧欠于我,甚少管我。” 我这边不难,难得是你。 “还是我随你上京请罪吧。赵公仁爱,必不会为难我。” 说是这般说,然而李果极是畏惧赵夫人和赵启世。可若是为了启谟,刀山火海,他也不畏惧。 第106章 雪夜长跪 三年期满, 赵启谟归京, 李果相随。犹如当时所言,我与你上京请罪。 冬夜京城, 大雪纷飞, 赵启谟跪伏在堂下请罪, 李果则被赵启世拦在院中一角。 这日午后,赵启谟告知家人他与李果的事, 交谈时, 赵夫人愤而离席,赵启世震惊得从椅子上跃起, 唯有老赵沉着理智, 试图用礼法说服赵启谟。 父子冷静交谈, 没有争执,但谁也没说服谁。 就在赵启谟和老赵交涉时,李果如约前来,他刚踏人院子, 便被在院中的赵夫人看到。赵夫人如见仇敌般, 让仆人驱逐李果离开, 赵启谟闻声出来,拦阻仆人,将李果护在身后。赵夫人怒得满脸通红,呵斥赵启谟跪下。 赵启谟迈步上前,袍摆一波,屈膝跪在了厅堂的石阶下, 父母面前。 老赵痛苦默然,一个是盛怒的妻子,一个是甘愿受罚的儿子。 他摇摇头返回厅堂,赵夫人怒视李果,仆人将李果驱逐到院门口。盛怒过后,悲痛涌上心头,侍女们连忙搀扶她回厅堂坐下。 多年前,赵夫人便觉得李果这个邻家子是个大麻烦,不想长大后,果然害了她的儿子。 赵启谟跪在院子通往厅堂的石阶下,那里布满小石砾,石砾之上,还有一层薄薄的雪。李果没有离去,他站在院门口,但不肯走,他目光落在赵启谟背影上,很心疼,可无能为力。他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启谟的兄长赵启世朝他走来,劝李果离开。 赵启世多年任职地方官,因为政绩好,今冬被调回京,却也因此见得这一幕,震怒的父母,伏身于堂下的弟弟,还有他的情人李南橘。 当年,赵启世在广州遇到的那位少年,已经脱胎换骨,他衣物奢华,不亢不卑。赵启世也从启谟那边得知,这人已经是位海商,也得知他的不凡经历。然而只要他不是男子,纵使只是一个平庸穷困的女人,父母待人宽仁,也不会这般为难他。 李果只是摇头,他没有恼羞成怒,也不似哀怨悲恸,静静他站在院子一角,任由冬雪飘落一身。 赵启世为官多年,对于这样的家事、奇情他却无法断夺,他不似父母那般震惊,在广州时,他已隐隐有所觉。 人生在世,唯有情最难阻断,历经千险而弥坚。 午后的雪无声无息地下,将院中仿佛石像般的赵启谟铺盖成了一尊冰雕。赵启世想着,弟弟但凡犯错,都会认错,可他明明知道这是错,却悄无声息地在恳求。 他堂堂一个昔时的洪州通判,即将赴任的南剑州知州,就这么跪在自家院中,一跪就是一个多时辰。 “我劝你早些回去,今日之事,是我家事。” 赵启世对李果相劝。 李果的头发眉毛结了冰凌,他一个南人,受不住此地冬日的大雪,冷得浑身战抖。 “若是不肯原谅他,那也该劝他起身。” 李果透过灯火,能看到跪在院中的赵启谟。启谟一身的冰雪,他看得心都欲碎,然而无论是悲愤或则痛哭都无济于事。 “你要真为他好,便回刺桐去,它日勿再纠缠于他。” 无论启谟的决心有多大,只要这人放手,这份孽情会随着时光而消散。 读书时,赵启世也遇见过类似的一两人,闹出风波后,遭家人强拆,不也各自过着生活。虽然这生活,难免抑郁寡欢。 “我为和启谟厮守,托身鲸波,往返海外,几乎葬身于鱼腹。” 这两年,李果遭遇了多少惊险,他并非是在以命搏钱,他所搏的不过是一个守候。 “我便是要纠缠他一生,与他白头偕老。” 李果抬手,注视着手指上佩戴的一枚戒指。 “咄咄怪事。” 赵启世摇头,李果这些挑衅的话语,并不让他恼怒,相反,他竟萌生几分同情。 眼前这人极其富有,样貌上等,年纪轻轻,却要为一份孽情,奋不顾身。 不想再和李果交谈,赵启世觉得多谈无益,他背过身,抱胸站在院中。他不能让李果出现在厅堂前,以免再激怒母亲。 天色黑暗,堂上灯火通明,院中那跪地的身影,毅然,决绝。 赵启世想,若不是父母过于宠溺,三年前考得探花郎,便该逼迫他成亲。只是他若真的只喜欢男子,对那新娘子便颇为愧欠了。 “我与启谟若有心隐瞒,能瞒上许多年。启谟说不舍亲情,不愿抛家弃双亲,我今日是和他来请罪。” 李果浑身冰寒,他的手指和唇皆被冻成灰紫色,说话时,话语哆嗦。 “你们即是不原谅他,那我与他离开便是。” 李果心疼极了,那偌大院子里,北风呼啸,赵启谟孤零零一人跪在地上。 赵启世张臂一拦,神色凌然,将李果拦住。 “他这般要冻坏了,你放我过去。” 说时,李果脸上划落两道泪水,莹莹发光。 “你此时若过去,便就功亏一篑。” 赵启世的声音冷静,他的话似有所指。陪伴这两人在寒风冰雪中站立多时,启世心境有着很大的转变。或许是李果的话语说服了他,或者是弟弟那副甘愿受罚、无怨无悔的模样令他恻隐。 不知不觉,他的情感倾向这两人。 以启谟的聪明,他的人生本该一帆风顺,不该有今日的局面。但赵启世知道,不用再多久,他知道他父母心中不忍,尤其母亲对这位弟弟自幼溺爱,就是再恼怒,也终究有着深厚的母子情。 果然,不会,一个窈窕的身影从屋中走出,她手里拿着一件风袍,她将风袍披在赵启谟肩上,又跟他说了什么,只是赵启谟仍是纹风不动。 “还不起身,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堂内传出声响,是老赵的声音,他声音威严。 赵启谟拒绝仆人的搀扶,长时间跪地使得他双膝麻痹,他双手撑地,摇晃高大的身子,缓缓起身。 仆人不敢靠近,只能看着赵启谟迈出似铅重的双脚,慢吞吞朝院门这边走来。李果激动想上前,赵启世仍拦着不放。 “哥,让他进来烤火,他那边不下雪。” 李果所站的位置昏暗,赵启谟看不到李果已经快冻成冰人,但也知道他在月院中陪自己这么久,必然冷得不好受。 赵启世身子侧开,放李果过去。李果上前搀住赵启谟,两人相依相扶,朝启谟秦寝居走去。赵启世跟在后头,他打量赵启谟和李果披戴一身的冰雪,连忙对仆人说: “快去端火盆,将二郎屋中烤暖。” 屋内三盆炭火,房间烤得暖和和。 “瑟瑟,拿我的袄衣和风袍给南橘更换。” “好。” 李果帮赵启谟脱下湿冷的衣物,五层衣服,层层湿透,冰寒彻骨。 “我自己来,你快去烤火。” 赵启谟拉开李果的手,他成为一个大冰人,李果何尝不是,况且李果本来就畏冷。 赵启谟一身湿衣服脱去,更换一件干燥整洁的衫子,他体质好,在暖房中,体温逐渐回升。再去看李果,见他不停地打喷嚏,缩在火盆旁。 瑟瑟已拿来干净的衣服给李果,她帮李果更衣。李果说不必,自己将衣服更换。换的是赵启谟的袄衣和风袍,又宽又大。 “即已更换好衣服,请回去。” 赵启世出现在屋中,对李果仍是下逐客令。 “他今晚住这里。” 赵启谟将李果护在身后,他对兄长将李果拦在院中的角落,任由他风吹雪冻,颇有怨言。 万般过错皆由他,和李果无关。 火盆旁的李果,浑身战抖。 见李果这幅模样,赵启世心里也有点小内疚,想着既然已让他进来,也无可奈何。一时心软,一会若是娘过来探看,看到这位李南橘,还不知道要如何发火呢。 瑟瑟拿来被子,将李果裹住。 在洪州最后一年,李果常来居住,由此连瑟瑟也和他相熟。他这人待人温和,人缘很好。 “手指我看看?” 赵启谟执起李果的手,李果手指头还是紫色,血液尚未正常流通。 “捂一下就好。” 李果把手指缩回,捂在暖和的衣襟里。 第103节 “冻伤了,你别抓挠它。” “启谟,你的手也伸出来。” 李果拉起赵启谟的双手,放平打量,启谟双手的情况不比李果好、到哪去,同样冻得发紫。李果想也没想,将赵启谟的双手拉来,裹入自己的衣襟中。 赵启世别过脸,转身走了。 赵启谟拉出手来,他抑制住去拥抱李果的冲动,四目对视,无尽言语都在其中。 “膝盖。” 李果低下头,他去拉扯赵启谟袍摆,赵启谟拦住,只是两字:“无碍。” 赵启谟更衣时,背对着李果,所以李果并不知道他膝盖上是否有伤。然而,跪地那么久,怎么可能不把膝盖磕伤。 赵启世离开不久,便有侍女端来食物,说是启谟嫂子给的。赵启谟知道是兄长的意思,兄长的性情最肖似父亲,只是他们立场不同,一位是兄,一位是父。 吃下温热的食物,李果的身体才暖和起来,李果不敢多留,跟赵启谟辞行。 隆冬大雪,天寒地冻的夜晚,这偌大的宅院,只要有启谟的地方,便有他果子的容身之所。 “就在此住一夜。” 赵启谟知道今晚不会平静,但他不忍让李果又出去挨一番冻。 仆人在桌前收拾碗盘,抬头正见阿息过来,阿息行礼,对赵二郎说:“夫人请李员外过去。” 李果慌忙起身,整理衣物。赵启谟手一拦,沉静说:“我随你去。” 阿息面无表情说:“夫人说只请李员外,不许二郎前去。” 李果握了下赵启谟的手,示意无妨,他在赵启谟担虑的注视下,跟随侍女离去。 以赵启谟对母亲的了解,母亲必然要责备李果,赵启谟岂会放心,他尾随而去,却在厅堂听得一声喝止:“站住。”赵启谟抬头,看到站在堂上的老赵。 寒夜,厅堂透风,父子俩坐在火盆前,饮酒,偶尔交谈两句,谈的是赴任的事。 老赵平和许多,不似午时的冰冷,他也仿佛是忘记了赵启谟午时和他说的事,就当没这回事般。 喝完两壶酒,老赵有些醉了,赵启谟搀扶他回房。今日的事,委实让父亲痛苦,然而父亲一生开明,宽仁,他大概已经谅解。 赵启谟返回厅堂,他心中焦虑。娘想是要哭的,若是因此伤了身体也是他罪过,果子素来又畏惧她,不知道果子此时是什么情景。赵启谟前往别院,在小厅中找到了李果。 厅中只有李果一人,赵夫人已不见。 赵启谟一眼看到李果脸上的泪痕,他过去抓住李果的手。李果喃语:“回去吧。” 启谟问李果他母亲说了什么,李果说只是问我贩香的事,起先只是寻常的交谈,后来赵夫人忍不住哭泣。李果知她身为一位母亲,心中悲痛深切,不禁也跟随落泪。启谟来时,赵夫人正好被侍女扶回房中。 直到赵启谟赴任离开,老赵夫妇都未再提成亲的事,也当赵启谟说过的大逆不道之事,不存在般,赵启谟知道这恐怕是默许了。 离去前的日子,赵启谟终日陪伴在父母身边,他心中愧疚。然而终究是母子,赵夫人不忍去逼迫启谟,以她对儿子理解,启谟一旦心意已定,便无可奈何。 离京赴任时,赵启谟和李果一并在堂下跪拜、辞行。 赵夫人面有难色,不言不语。老赵平和说:“都起来吧。” 赵启世将两人送到郊外,赵启谟和李果的友人都在,热热闹闹,一并前来送别。赵启世神色凝重,目送弟弟和情人并肩骑马离去。吴伯靖见他愁眉苦脸,低声说:“老兄,莫愁苦,不如你多生几个孩子,过继一个给启谟。”吴伯靖挨了一个眼神杀。 这年赵启谟二十二岁,出任南剑州知州 第107章 七星池上白琵鹭 赵启谟到南剑州任知州, 李果到南剑州买房, 房子就在公廨旁边,和知州大人成为邻居。 南剑州的官民不知道李果来历, 只知道这是一位刺桐商人, 然而也不知道他贩卖什么物品, 因何居住在南剑州。 每年夏秋两季,李果都会前来, 他衣着奢华, 人物温雅,便有些当地名流想结交他, 不过李果不爱和他人往来, 深居简出。蝉鸣声震耳的午后, 李果躺在大院里乘凉,一位仆人递来冰饮子,另有一位仆人从井中捞起浸泡得冰冷的西瓜。 夏日闷热,院中树荫下清风徐徐, 倒是十分惬意。 李果舒坦睡去, 在睡梦中, 仿佛身处于真腊港口连片的芦苇丛里,而他卧在一艘海船上,海船在风中轻轻摆动。 每年的春冬,李果会出航,到登流眉贩运香药,而夏秋, 他则在南剑州歇息。此地山清水秀,风景极好,而且读书氛围浓烈,有五步一塾,十步一庠之称。此地商人少,文人多,不似刺桐,熙熙攘攘,重利轻义。 在这里,李果的日子过得很悠哉,李果的大屋便在山麓之下,清早,他会到山麓漫步,有时候遇到官人休沐日,他身边还会多出一个人。 于水雾濛濛中,两人并肩行走,两个翩翩身影,消失小径竹林中。 买下的大屋,据说曾经住过一位知州,李果想显然是真的。房子的侧门便挨靠着公廨侧门,中间隔着一条小道,进出何其方便。赵启谟往往在黄昏的时候,走过小巷,他身后跟随着差役,或者是下属官员。李果会在窗内看他离去,有时候赵启谟朝窗户投来一个目光,李果便就抓迷藏般,将头压低,不让他发觉。 夜晚,赵启谟会来李果宅中,和李果坐在一起用餐。 宅中的四位仆人,三女一男,都从刺桐带来,老实寡言。 夜深,赵启谟便留宿李果宅中。 有时,李果也会前往赵启谟官舍里,那往往是启谟繁忙之时。李果会默默坐在一旁,看赵启谟埋案工作至深更。 来南剑州,赵启谟带来阿鲤和一位新侍女,侍女只有十二三岁,叫阿绮。瑟瑟由赵夫人安排出嫁,她到了出嫁年纪,不忍误她终身。 这样的夜晚,阿绮会被吩咐不用进来端茶送水,但凡赵启谟饿了渴了,都是李果代劳。 深更,李果从厨房端来一钵汤,亲自盛到碗中,捧到赵启谟跟前。因前任官员遗留问题,州中夷人动乱,从县里上报的公文众多。 “先歇会,我看你坐着一个时辰未动弹。” 不停地读看写,把周身的事物都遗忘了。 “有劳劳果员外亲自送来。”赵启谟笑着接过碗匙,碗匙交接时,他摸了下李果的手。 “知晓便好,还以为你将我忘在一旁。” 李果挑亮烛光,橘黄的光芒,映在他的侧脸上。赵启谟放下汤匙,抬手触摸李果的脸庞,他看李果的目光温柔似水。 “还是为峒蛮之事烦心吗?”李果握住赵启谟的手,将头一偏。 “可否按着他们的习俗,选位峒主,用来治理他们。” 李果在海外见过诸国番人,风俗迥异,互不干涉。 “而今便是这个法子,安居乐业,互不相扰便好。” 赵启谟为政有老赵宽仁之风。 “峒蛮之事是解决了,那我果员外的事呢?” 李果笑着,低头去亲启谟唇角。 此时已是二更天,四周寂静,人们都已进入梦乡。 “这就交付。”赵启谟哑笑,他搂住李果腰身,将李果抱入怀。 南剑州的夜晚,在夏秋时,总是显得短暂。 对于一年总有两个季节留在南剑州,李果对家人的说法是出游。然而年复一年,李果早已到婚龄,对于他不肯成亲的事,果娘也开始着急。李果不忍再隐瞒娘,只能老实告知。果娘刚听到时,沉默许久,继而是落泪,把李果骂了一顿,问李果那男子是谁?李果说是赵舍人,果娘一听顿时恍然,沉寂起身,抽出插在床头的柳条——教训二果用的,二话不说就往李果身上招呼。李果不敢躲,连抽几下,果娘自己反倒不忍心,呜咽说:“早该知道是他,难怪你小时候总往他家里跑。”李果抚摸被抽疼的手臂小腿,委屈说:“娘,我十六岁到广州,见着他,才喜欢上。” 深秋,和赵启谟辞行,李果返回刺桐。 表兄陈火运送香药返航,将账目交付李果,并告知他们在登流眉合作的番商,为王家人抢去,由此这趟只运来少量香药。李果说无妨,他冬日出航,自会去处理。番娃和猴潘不怕陈火,但是见到李果则恨不得掘地逃窜,毕竟终日提心吊胆李员外会收拾他们。 送走表兄,果娘牵着二果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张草帖子。 “真不成亲?” “娘,我心思你又不是不知晓。” 李果看都没看草帖子,他弯身抱起二果,二果趴他怀里,高兴的喊哥哥。 “莫再提这事。” “莫再提?待你老病时,看谁来照看你。” 类似的对话,母子俩进行过多次。 “有钱还怕无人照看,再不济,就跟火哥过继个孩子。” 李果实在是觉得这不成问题,李家家产自有人继承,这不有二果吗。 “你说得轻巧,你爹那边你去和他说。” 果娘宠爱李果,其实她觉得果子健健康康,快快乐乐便就挺好。果子聪明,有自己主见。可是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做为母亲,她是否太纵容这孩子。 “爹不也没说我什么嘛,娘,你要是再念叨我,我去海外定居不回来,你还不得想死我。” “哥哥,海外是哪里?” 三岁的二果安静地听母亲和兄长聊天,听到他好奇的字眼,他仰头问着。 “就是有海又很远的地方。” “那我也要去。” 二果搂着李果脖子,俩兄弟感情好。 “二果,过来。” 果娘抱走二果,瞥了李果一眼说道:“还能不回来,下趟回来还不是往南剑州跑。” 李果听得羞愧,连声说:“我哪次回来不在刺桐住几天。” 果娘摇头离去,真是儿大不中留。 海船不上女子,由此海港男男间的情事,即使普通百姓也略有所闻。果娘知道他儿子喜爱赵家小官人时,并不怎么震怒。虽然也偷偷抹过几次眼泪,觉得这孩子往后可怎么办。李果少年得意,伶牙俐齿,每每果娘说她的顾虑,总被李果驳回,她一个妇道人家,也想不明白那么多事,只是觉得果子说得也有点道理。 至于李二昆那边,果娘不敢跟他直说李果不婚的事,旁敲侧击下,李爹多少也猜测到。反倒自责是因为自己在李果年幼时被困在海外,没能给李果教导。这没爹的孩子,便就此沾染了港口的恶习。 要是对方是刺桐的商人,水手之流,必然要遭李爹一顿痛打,奈何那人是位知州大官人。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然而每每想起,李爹还是对赵启谟有许多怨念。 春日,赵启谟探访州学,他为一群学官拥簇,步上七星池,池中白琵鹭戏水,哗哗拍翅飞与白云齐。州学位于西峰之下,寂静祥和,人文荟萃。 赵启谟走过石桥,来到明伦堂外,明伦堂里数十学子,正专心致志听学官讲学。这些年轻的书生中,不知是谁先发现窗外站着守郡,相互告诉,一时目光齐刷刷看往窗外。阳光璀璨下,那位年轻俊美的官人,伫立在众人之中,犹如木秀林中般出众。 春日,李果出航,海船南下,摇摇晃晃,穿越狂风暴雨地带。孙家的水手在甲板上沉着冷静应付,每年总要遇上一回,若是小渔船,早被卷到深海里去,然而孙家是艘极大的海船。 李果如履平地般朝船厅走去,厅中早聚集数位海商,一部分人脸色苍白,一部分人焦虑交谈。李果找到陈烟,和他商议航程之事,李果沉着冷静,脸上看不出有丝毫惊慌。 三年来,李果出航数次,遭遇过台风、海寇,在陆地上还遭遇过两次番人袭击,他已经是位经验丰富的海商。 海船挣扎驶出风暴,船身逐渐平稳,天色由暗及明。李果和陈烟一起,登上甲板,眺望不远处的岛屿。 海鸟盘旋在半空,白帆鼓张,李果站在船头见到真腊港上的炊烟,也仿佛在风中,听到了海港鼎沸的人声。海船越来越靠近海港,李果微微一笑,挥动手臂,像船上的水手那般,朝海港上人们欢叫。 第104节 夏时,运载香药返航,抵达刺桐,市舶司的官员因李果运来大量香药,送给李果一面匾。差役们抬个匾,吹吹打打将李果送回李宅。 李果走在年幼时奔跑过的落玑街,人们兴高采烈围观,李果看到人群里一位朝他奔跑而来的贫穷小孩,他扎着两个羊角,穿着窄小的衣物,脸上洋溢着乐天和天真,那仿佛便是孩童时的自己。李果热泪盈眶,往昔已如隔世,当年那个穷饿的孩子,若是没有遇到那位名唤启谟的小孩,他的命运又该是如何? 启谟,真想你看到这一幕。 虽然距离运载百万缗香料,被授予承信郎还很遥远,李果却是踌躇满志,努力攒钱,以备日后买船、招募自己的船员。 一年后,赵启谟任期满,他被举荐为刺桐知州。 这一年,赵启谟二十五岁,李果二十四岁。 第108章 祈风(完结章) 自来刺桐, 便从李果手中租得静公宅。 赵启谟负手站在静公宅院子里, 入目的是茉莉、月季、紫藤,还有一些说不出名称番外移种的花草。十年的时光, 静公宅的样貌、布局不变, 一木一石依旧, 只是当年的锦袍男孩,变成一位戴乌纱穿公服的官人。 仰头看着修葺过的墙瓦, 当年那位会逾墙的小孩子, 曾坐在上头,曾攀爬一旁的梨树枝叶, 偷摘梨子。赵启谟追忆往西, 往一旁望去李屋看去, 见到的是一家崭新的屋子。 李家的祖宅在两年前的台风中垮塌,李果原址重建,建得华美舒适,楼上同样有个阁楼, 阁楼上有一处和静公宅西厢对开的窗户, 仿佛当年那般。李果有时会到祖宅居住, 就睡在阁楼上。 衙外坊有人曾在刘成大茶馆里说,他深夜见到一个身影从李家祖宅阁楼翻上垣墙,然后“啪”一声摔落在静公宅院子里,然而大众纷纷表示那不可能。不说静公宅森严,外人不许进入,就是李宅那祖宅, 院墙也筑得老高,里边的仆人都是高壮番人,只听李承务差遣,哪个不长眼的小贼找死呢。 自然没有如此胆肥的小贼,因为那晚从垣墙上掉落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果。他摔在花棚上,险些将棚子压塌,可怜的紫藤花受此暴击,洒落一地。 “哎呀。”李果从棚上翻爬起来,捂住老腰。他从天而降,啪一声砸入院中,早将静公宅的仆人引来,不说仆人,原本在书房看书的赵启谟也急匆匆下楼来,走到院子,看到这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 李果头顶着一串紫藤,一身狼狈,见赵启谟赶来,他才觉得不好意思,扶住歪斜欲倒塌的木棚说:“我就是试试爬不爬得过来。” 赵启谟将李果身上的紫藤扫罗,训他:“有大门不走,居然去逾墙。” 阿鲤默然,带仆人将木棚撑起,加固。 “幸好有个棚子,要不可摔惨啰。” 李果查看被刮坏的衣袍,发现手肘上也有蹭伤。 “快去擦药。” 赵启谟拉着李果进入屋内,两人蹬蹬上楼。 侍女阿绮拿来药水,赵启谟亲自为李果擦涂,边涂边说:“这般不小心,下次再逾墙,便就拿你问罪。”李果托着下巴,一脸忧伤:“老了,竟是爬不动那垣墙。”他小时候可灵敏了,不只会爬垣墙,还能攀赵启谟寝室的窗户。 “另一只手。” 赵启谟左手涂好,涂右手,李果听话服从。 “把衣服掀起来。” 赵启谟要检查李果腿上是否有蹭伤,他扯李果袍摆,李果瞥他一眼说:“有小孩儿在呢,成何体统。” 这句成何体统,还是跟周政敏学的,说得尤其字正腔圆。 “噗。”阿绮别过脸偷笑。 “啪”一声,赵启谟一巴掌拍在李果小腿腹上,李果挨了打,老老实实拉起袍摆,挽起裤筒,果然膝盖上有蹭上,破皮流血。 “下遭再逾墙,信不信把你绑住一顿打。” 李果这一年没随船出海,难得养好的一身皮肉,雪白光滑,这一摔,又一身伤。 “哼,你又不是没干过。” 李果可是记得,他们第一次在院中相见,他就被赵启谟绑在了梨树上。 “还敢跟我算旧账。” 赵启谟涂好药水,将袍摆放下,瞪着李果。 “下次再不敢,不敢了。”李果先怂了,小孩那时没脸没皮,什么偷梨子剪茉莉之类的事,实在不是什么风光事。 这夜,逾墙而来的李果,自然在赵官人寝室里入睡。 两人交缠一夜,太阳晒屁股,李果才睡醒。李果趴在床上,抱住赵启谟的枕头,眯眼眺望窗外,窗户对着他祖宅那间奢华的阁楼,阁楼窗栏上种满花卉。 李果花费重金从伯父李大昆那边买下祖宅——毕竟是祖宅,李大昆也有份。这些年来,靠着贩香药,李果非常富有,虽然他为人低调,然而刺桐百姓排的富豪榜,他在前三。 李果已二十四,一直未婚。 李果无疑是最炽手可热的女婿,刺桐城无论官商,谁都想把女儿嫁他,江湖传言,一度真腊国有个小番王也想将公主许他,还扣押过李果的人,也不知道李果在海外都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对于李果的未婚,路边社的人们早有许多猜测,有人认为李果在廉州有一位妻子,由此才从廉州带回一位女儿;也有人称,李果在广州娶了一位馆妓,因为是位妓,才没带进家门。李果时常在海外或者在异地,行踪不定,所以大部分人都认为他在外头已有妻。 对于这些捕风捉影的传言,李果表示挺好的。 自赵启谟来刺桐任知州,李果便想建艘海船,这样往后出海做生意,便不用乘孙家的船。孙家是纲首,搭他家船的海商众多,前往的港口不一致,由此时常四处停泊,耽误时间。而且有自己的海船后,无需交付他人船运费用,能省一大笔钱,更何况想运载多少货物都行,船舱多的是;再则——其实是最重要的,每年刺桐守郡于城郊祈风,李果就有船参与祈祷风仪式了,想想能得到赵官人的祈风护航,李果便觉得不运满一舱香药回来,都对不住启谟那登山临海,诵祝文的俊美身姿。 交付大笔钱,在船坞中营建属于自己的海船,李果一箱的楮劵花去一沓,他心疼,然而痛并快乐。赵启谟多次看他抱着雕饰精美的香木箱子,专心致志清点楮劵,一幅守财奴的样子。 “年底珠铺寄钱过来,明春陈火返航,又会进帐。” 赵启谟登床搂住李果,拍了拍他肩,以示安抚。 “启谟,我正打算将余钱拿出来建宅买田买山头。” 李果扳着手指头算着。 “你上次不是到梅山察访,觉得那边山清水秀,宁静僻远。” 赵启谟随口说的话,李果总是记得很牢。 “我打算在那边营建一座宅子,顺便把它四周的山田湖泊都买下来。” 李果搂抱箱子,一脸傻笑。 “梅山风景极好,来日,我和你同去看看。” 赵启谟也觉得这是个好地方,近来,他也会想,待他日后辞官,要住在哪里。这些年官俸许多,他又无妻室子女,拿去建宅购田倒也合适。 “启谟,不如,我们明日便去看看。” “好,明日去。” 梅山位于刺桐城郊三十里,此地是山林区域,村落稀寥,山光明媚,水泽清澈。 赵启谟和李果在这里买地买田,以宅基为中心,触目所及的田地湖畔山林,皆为二人所有。官商“勾结”,非同凡响。 “到那个山头吗?” 南方海港繁荣热闹,城郊田野祥和宁静。赵启谟站在观景亭上,眺望山脊处的晨光,晨曦折射进水雾中的山林,斑驳陆离,美得犹如仙境。 “还得过去,到那个山头。” 李果将手一指,指向远处错落有致的山丘。 “启谟,为什么你不肯建宅在于京城郊野?” 两人在选地建宅时,商议过许多地方,李果本想建宅于京城城郊,那样日后启谟调职回京,也好相候。 “北地战局动荡,令人不安。” 赵启谟牵住李果的手,两只戴着环戒的手指扣在一起。他们站得高,亭阁下的仆人也好,山丘上的农人也好,都看不清他们的举止。 “再说他日若是遭人迫害,亦可扬帆出海。” “谁敢迫害你我,必是不知道赵守郡和果员外的厉害。” 李果偎依着赵启谟,赵启谟将李果带到亭阁里边,两人搂抱在一起。 “说说,果员外如何厉害?” 赵启谟哑笑,亲着李果。 “把当年那位京城小娘子们芳心暗许的探花郎抢来,算不算厉害?” “并非抢,而是我喜欢你。” 赵启谟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在李果耳边低语。 耳鬓厮磨,两人几乎要吻上,李果推开赵启谟,低声说:“大白日。” 梅山的大宅,建个三四年才会完工,两人相见,仍是李果前往静公宅,或者,有时,赵启谟出西灰门,前往李果居住的李家祖宅。 两人谨慎从容,外人只道他们交情非比寻常,也有几声杂声,说他们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李果知晓,必是王鲸传播。 自王晁去世,王家势力已日薄西山,李果这人不喜欢复仇,在今日的他看来王鲸也好,番娃,猴潘也罢,都不过是几只惹人嫌的苍蝇,打压他们即可。因着王鲸和李果多年仇怨,王鲸诋毁李果的话语,刺桐人们大多也不相信。 赵启谟是位仁爱的守郡,广受百姓爱戴,李果平日热善好施,人缘极好,明月可鉴。 百姓不知道赵官人独身,只有官人和海商得知。 从赵启谟赴任刺桐那日起,想和他联姻的人,能从衙外街排到落玑街去,都被赵启谟以已与他人有婚誓拒绝。 可也有不依不饶的,譬如对赵启谟生活特别关心的唐佥判。 夜深人静,一楼厅堂访客的声音说得响亮,李果在楼上听得清楚。唐佥判因和赵启谟年纪相仿,常来走动,几杯酒下腹,他又和赵启谟说起婚事来。 听他把那女子说得天花乱坠,听他那说法,妆奁有一个百宝箱,田庄都快抵过李果好几个山头。 待佥判离去,赵启谟上楼来,李果气鼓鼓说:“一箱的珠玉算什么,我拿一船的香药聘你。”赵启谟被逗乐,笑说:“前日可有位广州番商说要拿百万缗做妆奁,问我可意愿娶他女儿。”李果抱住赵启谟,喃语说:“我不许。”赵启谟轻笑:“知道知道。” 他们即是不肯婚娶,类似的麻烦还会有许多。然而两人情深不渝,约好以后携手归田园,自此逍遥自在的生活在一起,哪还需在意这些烦人的话语。 春日,身为刺桐守郡的赵启谟领着大小官员、华商番商、乘舟前往城郊九日山。海船聚集在山脚汪洋中,等待季风出发。 李家的海船,在候风的群帆之中。 山道上,李果紧随赵启谟登山,就站在赵启谟身旁。浩浩荡荡一群人来到通远王祠下,为首的赵启谟架势主持祈风仪式。 领着一众官人祭拜,上香,念祝文。 这是一个下过雨的午后,空气清新,微风徐徐。 当山峰上执祝文的赵守郡,开声诵读。仿佛真有神助,一阵阵劲风随之拂来,吹动众人衣袍,山下成列等待出航的风帆鼓动,海商们惊喜相视,大声欢呼。 李果并列在海商之中,他看着被猎猎大风刮动的风向杆,也看向山峰上,那位英拔伟岸的男子,他的衣袍张扬,他的声音如洪钟般直达天地。 (比邻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番外两章~ 谢谢大家的厚爱。 —————————————————————— 第105节 接档新文《牵羊不把茅》 欢迎大家收藏(づ ̄ 3 ̄)づ 第109章 番外1 那位赵官人,我见过 幼年时的事, 果妹许多思忆不起, 譬如哥哥南橘跟她说,她小时候见过赵启谟, 那时赵官人一家就住在他们家隔壁。果妹想那时我还很小很小, 整天脑子里想的就是饿和吃, 哪还记得什么俊美非凡的赵官人呢。后来,仔细一想, 确实有这么个人影, 一点也不亲善,总是穿着华美的衣服。记得哥哥曾牵着她的手, 在港口追随, 喊赵官人的名字, 然而他并不理会哥哥。 十四岁那年,果妹听到哥哥和娘的一次谈话,她不是有意偷听,她想进屋去看弟弟, 在门口听到娘说:“果子, 他不只是男子, 他还是位大官,怎么和你过一生。”果妹险些惊呼,她捂住自己的嘴,将身子藏在门后,她听到哥哥说:“我们约好一起过日子,他不娶我不婚。” 果妹顿时恍然, 为什么哥哥之前,总是不肯成亲。哥哥还没发财前,在衙外街就有许多女孩喜欢哥哥,他却从来不理会,原来,他喜欢男子。而那个男子,还是位大官。 在港口长大的果妹,小时候曾见过两个男子被人一群人拉扯责骂,稍年长那位还遭人暴打,他的伙伴痛哭拦阻,场面相当混乱,围观的人无数。从两家人的责骂声与及事后人们谈起时的嗤笑中,果妹知道这是两个男子相爱的怪事。小果妹觉得他们很可怜,被人打,遭人骂。 得知哥哥的秘密后,果妹伤心了很多天,她怕哥哥有天也会被人打,她年纪不大,已经明白这是很严重很可怕的事情。娘很担心哥哥的事,有好几次果妹看到娘偷偷地揩泪。就爹还不知道,果妹想,她要帮哥哥瞒好这件事。 每次哥哥在家,媒人就闻风而来,非常呱噪,看到这些媒人,果妹想赶她们出去。娘已经很苦恼了,她们还要来增添娘的烦恼,而且哥哥又不想成亲,这些人好讨厌像苍蝇一样,赶都赶不走。 在果妹记忆里,她很小的时候,就常趴在哥哥背上。哥哥背着她满大街瞎跑,哥哥总是将好吃的分给她吃,那时光很开心很开心。长大后常听娘说,她小时候要不是有黄婶一勺糖,邻居们几个鸡蛋,她早被饿死了。果妹想有哥哥在,我才不会被饿死呢。 自有记忆起,家里就很穷,没爹,娘身体又不好,哥哥就去干各种活,挣钱养家。这个家,要是没有哥哥,根本撑不到爹回来,说不准自己早就被放在城外的紫竹寺门口,和其他饿得哇哇哭的弃婴一样。就是侥幸能长大,命运也截然不同。 果妹不觉得哥哥喜欢男人不好,哥哥哪一样都很好,他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果妹很好奇,那位被哥哥喜欢的人,是怎样的一个人。 后来,果妹听到了这人的名字,他叫赵启谟,是位很厉害的人物,他是位探花郎,他在南剑州当官。他就是小时候见过的那位穿锦袍的傲慢男孩,他和哥哥打小就相识。 果妹觉得这是很美好的事情,就像她小时候认识七哥,长大了,对七哥便有一份眷恋之情。这是一份不能为他人所知,偷偷摸摸掖着的情感,有些忧伤有丝甜美。 可是七哥人很好,那位穿锦袍的男孩,对哥哥不理不睬。 在果妹眼里,她哥哥是城东最好看的男子。 哥哥很爱美,哪怕是以前穷的时候,他就是挨饿也要去扯布做条像样点的裤子。哥哥长得好看,很漂亮,他头发柔密皮肤白,眉眼如画,他笑的时候,特别温和。 哥哥不只长得好看,还很厉害,在京城开珠铺,到海外贩香药。 在果妹心里,这样的哥哥,不比那位当官的赵官人差。 她心里开始担心,赵官人是否会对哥哥好,他们李家现在很有钱,可是他们家只是平头百姓。 哥哥夏秋会去南剑州,别人问起,娘说他出游,果妹知道哥哥是去见那位赵官人。果妹也想到处走走,但是她已到了不许出闺房的年纪。果妹也想见见那位赵官人,看他长大后是否变了,是否对哥哥很好。 前来家里说媒的媒人,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消失,大概因为娘不让她们来了了。娘肯定也和爹盘出哥哥的事,爹总觉得愧欠哥哥,没有逼迫哥哥成亲。 时光流逝,哥哥二十三岁了,他不是去南剑州,便就是出海去,待在刺桐的时光不多。果妹不觉也已十五岁,那些被赶走的媒人,又都聚集过来,这次说媒的对象,不是哥哥,而是自己。幸好爹和娘说,她还小,还不想婚配。 阿七有老婆,也有个两个孩子了。 他每次来找爹聊天,总是笑呵呵,日子似乎过得不错,果妹也替他开心。 对于婚事,果妹感到心烦,成亲后,她就得离开家人,这个家,她不舍得离去。她背着二果,爬上楼亭,眺望海港的景致,她从小就觉得风帆很漂亮,很自在,她有许多遐想,但是她知道她是女子,她没法出海。 “二果,哥哥的船就要回来了。” 果妹指着风帆,二果腻歪在姐姐怀里,他奶声奶气说:“哥哥说要给我带只会唱歌的贝壳。” 二果像哥哥一样有头柔软丰茂的头发,皮肤白皙,眉眼秀美。家里人都说二果是生来享福,不像她和哥哥,小时候遭那么多罪,二果命真好。 “阿姐,贝壳会唱歌吗?” 小二果继承李家人的基因,爱美,聪明。 “会的,阿姐小时候和哥哥去海边,哥哥就捡到一个会唱歌的贝壳。” 那是一个漂亮的大贝壳,把它捂在耳边,就能听到阵阵呜呜声。那样的贝壳,比巴掌还大,色彩鲜艳,嘴巴很大,尾巴像鹦鹉的嘴一样。 哥哥不管去哪里,都会带礼物回来,给她和二果的总是很新奇,很有趣。给娘和爹的,不论多贵重,他都在所不惜。谁家也没有这样的一个哥哥,那么好,那么好。 他不只对家人好,他对朋友,也竭心尽意。 无论是阿七,瑾娘,还是阿黄、阿聪,甚至是不相识的人,只要是在蒙难之中,哥哥看到都会给予帮助。这样的哥哥,应该要过着很好的一生,要比其他人都美好。 有日,哥哥从京城收钱回来,哥哥和娘说,刺桐会有位新知州,便就是赵官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哥哥能和娘笑谈这位赵官人。哥哥叫他:启谟。哥哥叫这个名字的时候,言语特别温柔。 果妹高兴地想,这样哥哥就不用经常去南剑州,会有更多在家的时光。 新知州到任那日,果妹帮哥哥梳理头发,编发髻,哥哥非常开心。 长大后,兄妹俩不再无话不谈,自幼时起的那份亲昵之情却还在。 人们去围观那位新知州,仆人们回来激动地说知州官人好年轻,很俊美,像天神一般。 果妹听着很欣慰,她也好想看看,可是她不能随意出门。 就在新知州到任的几天后,一个夜晚,果妹和二果在院子中喂猫,她听到内知慌忙进来禀告,说的是知州官人前来。 果妹牵着弟弟,站到廊厅旁。 她看到两位仆人提着灯笼,领知州官人前来,走在知州官人旁边的正是哥哥。 灯火中,果妹只见到赵官人的侧影,好年轻,又高又帅,仪表非凡。果妹不觉脸红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他的仪容果然像天神一般。 赵舍人不只长得好看,言谈举止,堪称楷范。 哥哥和他亲密无间,小声交谈,哥哥脸上洋溢着微笑。 两人往里屋走去,路过厅堂,果妹激动地想,这是要到内院里,那是家人寝居的地方,显然是要去见爹娘。 啊,他们明明是男子,可是为什么觉得好匹配。 果妹将二果交给吴妈,她独自一人悄悄挨近内院,这样的情景,她得偷偷去看看。 小时候得到瑾娘的照顾,也受到瑾娘那不羁性子的影响,果妹性情不似寻常女子那般胆小,守规矩。她可是会经常站在厅廊处,听爹爹、哥哥和人商谈生意,谈论事情。果妹见过不少青俊,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富有、博闻,可这些人,都比不过这么一位赵舍人。 鬼鬼祟祟跟到内院小厅,见爹爹和娘都已在厅中,他们并不惊诧,显然哥哥之前和他们说过。仆人送来茶和点心,随即被爹爹遣出。果妹站的位置比较远,怕被家人发觉,她虽然很想听他们说了什么,但也知道不能上前。 赵舍人起身问候、行礼,像晚辈拜见长辈那般,爹像似受了很大惊吓,从座位上跳起,将要行跪拜礼的赵官人搀住。果妹躲在一旁偷笑,家里经常有官人往来,都是爹爹的朋友,可爹爹对这位赵官人特别客气。大概因为他官职最高,而且还是位探花郎,而且爹爹对于这样的情景也有些不知所措吧。 谁家也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嘛,新任的知州登门请罪来了。 娘让哥哥和赵官人落座,不必行礼。娘待赵官人就显得很自然,娘见过幼年时的赵官人。 这夜拜访,很短暂,赵官人和爹娘交谈几句,便起身告辞。也就是相互见下面,爹和娘显然是默许了他们。 家人将赵官人送出门,果妹看他跃身骑马离去,月光下的赵官人真俊美,这人得是多少女子心中的如意郎君啊。不知道为何觉得哥哥好厉害。 果妹正花痴中,抬头便见哥哥走到她身边来,哥哥说:“他就是赵官人,小时候住我们家隔壁。”果妹笑说:“我知道,哥哥小时候总是追在他身后。”哥哥摸了摸果妹的头,他露出微笑。 月光下的院子,爹和娘站在廊厅下,低身交谈着什么,果妹和哥哥坐在秋千上,悠闲笑谈。二果挣开吴妈怀抱,欢快地朝哥哥姐姐跑去。 第110章 番外2. 我要离家出走,你随我去吗? 楚蛮子非本名, 他是潭州人, 潭州本是楚地,又因他性格桀骜不驯, 便得一个楚蛮子的别号。至于楚蛮子原来的姓名, 已不重要, 他离开潭州后,用的都是化名。 十年前, 楚蛮子是湘江西岸, 昭姓富户的二子,他和顾书沐相遇于元宵夜。那时顾书沐跟随同族一位子弟看灯, 被拉入楚蛮子的酒会。楚蛮子人缘好, 性情张扬;顾书沐有文才, 性格拗执,第一次相见,犹如一场灾难,水火不容。 不过这份不相容, 来自书沐, 楚蛮子慷慨率直, 不记仇。 两人再次相逢,在湘水之上,楚蛮子带着一群人要出游,因有一面之缘,他认出岸旁的顾书沐,像似忘记了先前的不快, 他邀请书沐同往。 那时的楚蛮子,还没留胡子,剑眉星眼,风流倜傥,十分耀眼,顾书沐粗衣旧鞋,看着清贫且孤独。 孤傲的书沐并没有拒绝楚蛮子的邀请,他静默无声跟随在楚蛮子身边。 跟着爬山,攀树,踏水,书沐的袍摆在林中挂破,鞋子穿洞。贫困让他狼狈,他小心翼翼地掩饰,这份无奈和辛酸唯有他自己知道。 顾家祖上出过官员,本该是书香门第之家,可惜到顾爹这代不争气,把家业败掉,顾家衰落。顾书沐年幼时,娘病死,书沐险些被遗弃。他是妾子,和兄长们相差二十多岁。长兄的儿子,都比他大。 顾家大不如前,家里不养闲人,书沐在家中的待遇只稍微比仆人好些。 因一位同族长辈赏识书沐,书沐得以读书识字,而不像仆人那般目不识丁。他很聪明,过目不忘,然而这份聪明和努力并无用,他甚至经常买不起笔纸,更别谈去书院就读。 灯会遇到呼朋引伴,不学无术,且神似无赖的楚蛮子,愤世嫉俗,性格别拗的书沐由此在酒宴顶撞了楚蛮子。这第一次相遇是不平,是幽怨。 鞋底穿洞,磨得书沐脚趾破皮出血,他孤零坐在亭上,看着同伴结伴攀山。待四下无人,他才脱下鞋子,察看伤势。 “这鞋子破了个洞嘛。” 宏亮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书沐心惊胆战抬头,正见楚蛮子站在他身侧,正看得专注。 “你……” 书沐无地自容,把鞋子套上,恼羞成怒离去。 这人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该随同他的伙伴们登往高峰去。 他站在溪涧旁,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那落魄的样子,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原来跑这里来了,让我四处找。” 那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楚蛮子仿佛阴魂不散般,站在书沐身边。 书沐转头,正要怒目而视时,他看到楚蛮子递来的一把叶子。 “捣碎,糊在伤口上,我看你那伤很严重呀。” 看着楚蛮子璀璨笑容,还有他手中一把翠绿的小叶子,书沐傻傻站着,迟迟没将叶子接过。 他人待自己的恶,一点点累积,沉在书沐心底,阴郁了他的性情。然而,哪怕只是一点点善,书沐都会铭记在心。 和楚蛮子的第二次相遇,是惊诧,还有感激。 刺桐的夏夜呱噪,屋外池塘的青蛙、蟋蟀叫了一宿。 顾书沐从凉席上醒来,抹去额上的汗,发现自己腹部盖着一条薄被。无论春夏秋冬,身边那人总是用自己的方式照顾他,细致入微,有时也适得其反。他低头看眼枕边人,看他侧身熟睡,那躺卧的姿势挨靠着自己,像呵护着宝贝的物品。 拉开被子,顾书沐下床走至门口,吹着阵阵舒服的凉风,汗水蒸发带来冰冷。 院外的月景美丽,仰头望着星空,回想起第一次看到这片土地,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人生,能有几个八年。 还记得两人前来刺桐的情景,落魄潦倒,疲倦不堪。楚蛮子当掉了他身上最后值钱的物品,买下这块土地,建起木屋。 出走时,楚蛮子把自己房里能带走的值钱物品都背上,书沐穷,身上唯有帮寺院抄经文挣到的百来文钱。那是一个寒夜,楚蛮子翻进顾家院子,唤醒书沐,他问书沐:“昨日约好的事,还算数吗?”书沐点点头,起身将一件破风袍披上,跟随楚蛮离开。 书沐回头看着逐渐远去的顾宅,他十八年的时光在里头渡过,他却没有丝毫不舍。明日爹和兄长们会发现他和楚蛮子离去,会唾骂几声,骂他丢人现眼,然后若无其事的继续着他们的生活,仿佛那位住在仆人房里的小儿子从未存在。 对书沐而言,他一度不清楚楚蛮子为何要逃家,楚蛮子在家里过得不错,顶多就是因为不学无术,挨爹一顿打而已。然而楚蛮子性情便是如此,随心所欲,在他决定携带顾村的穷书生书沐“私奔”前,他根本没计划好,要去哪里。 第106节 还记得,两人一起离开家乡时,没有谈及一个情字。那时楚蛮子直截了当问:“我要离家出走,你随我去吗?”顾书沐想也没想,应声:“好。” 院中萤火虫飞舞,像盏盏小灯火。顾书沐收揽耳边被风吹动的发,惬意靠着门框。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阿樱又哭,把你吵醒吗?”顾书沐回头,看到已挨着他背站的楚蛮子。他个头高大,张臂能将他整个人揽抱在怀里。“没,夜月很美。”顾书沐感觉到一双粗实的手臂揽抱住自己的腰身,他没有回头,他看着一只萤火虫忽高忽低地飞舞。 阿樱刚捡回来那时,顾书沐看也不肯看一眼,嫌弃楚蛮子把路边捡的小猫、小狗往家里带就算了,居然还捡回一个小女孩。楚蛮子任由他责备,呵呵笑着,一点也不介意。他亲自给女孩洗头,更换衣服,家里没有女孩衣物,女孩换的衣服,其实是楚蛮子的一件短衫。楚蛮子把短衫剪短,囫囵给女孩套上,松松垮垮,不成样子。 阿樱是弃儿,丢在山头上,风吹日晒,又饥又饿,穿着一只鞋子,走到山脚下的村落讨吃食,被楚蛮子看到,便就将她带回去。 小女孩,夜里总是会想念爹娘,白日安安静静,到半夜总哭。 一次楚蛮子睡得沉,顾书沐被哭声吵醒,见女孩缩在他们寝室的门外啜泣。顾书沐将她抱起,安抚女孩入眠。他躺靠在女孩身旁,唱着他勉强想起的摇篮曲,模仿小时候娘哼唱时的语调。阿樱挨着顾书沐沉沉睡去,小手还揪着书沐袖子不放,书沐从女孩身上,仿佛看到自己幼年时可怜的样子。 书沐默默将女孩那不像样的衣服改小,教女孩读书,帮女孩扎头发。 每次夜里女孩哭泣,书沐也总是要过去哄她入睡。 楚蛮子搂着书沐的腰,书沐的肌肤冰冷,夏日像井水般舒适。他头挨靠在书沐肩上,陪书沐看这很美的月色。可他心思不在月光或者萤火虫上,呱呱叫的蛙声也没能吸引住他的注意力,他正偷偷瞥着书沐侧脸,目光在书沐唇上游走。楚蛮子记得,他第一次亲书沐时,挨了书沐一个耳光。 昭家在岳麓山下有家食店,楚蛮子经常去晃悠,可不是自己一人,有时还梢带上几个友人。。顾书沐在岳麓山腰一家庙里抄写经文,挣点糊口的钱。顾书沐的字很好看。 每次顾书沐攀登经过山道,就总会见到山脚的昭家食店,不时还能看到楚蛮子的身影。书沐常会藏在竹林旁张望食店,楚蛮子的友人瞅见,就取笑说:“蛮子,你家娘子又来看你了。”书沐白皙秀美,因他不言不语,不晓得他性情的,还以为他像小娘子般羞涩。楚蛮子大大咧咧,不理会众人取笑。他从店里拿出两个枣糕,追上书沐说:“给你。”书沐推开,冷冷说:“叫你那群猪朋狗友嘴巴放干净点。”楚蛮子笑说:“他们又没说错,你难道不是来看我?”说时,还将两个枣糕往书沐怀里塞。书沐抓起枣糕打在楚蛮子身上,转身就走,楚蛮子在身后追。两人身影消失于竹林。 那时,两人便有些逾越礼教的行径,书沐心惊胆战,又爱恋不舍,楚蛮子胆大妄为,恣情忘形。 两人的关系,逐渐还是被两家人知道。楚蛮子被他那位凶横不讲理的爹痛打了一顿,书沐在顾家默默遭受辱骂,苍白着脸,没有一句反驳。 两人一度断了联系,书沐没再去庙里抄经文,他躲开楚蛮子。 他到镇上,帮人写信,挣个几文钱。 一日午后,书沐生意冷清,正要收摊,转身见桌前坐了个人,正是多日不见的楚蛮子。楚蛮子脸上还带着伤,他笑着对视书沐。两人四目相对,沉寂无言。许久,楚蛮子才开口,问的是:“我要离家出走,你随我去吗?” 夏日的夜晚,楚蛮子勒紧怀中人的腰身,他亲上书沐的唇。两人无声无息亲吻,相拥在一起,直到听见屋内孩子的哭声。书沐狠狠瞪了楚蛮子一眼,楚蛮子呵呵傻笑着。 第111章 番外3. 此花美幻似梦,犹如你我之情 九日山青葱依旧, 赵启谟主持回航祈风。当日, 许多海船返航,但是没有李家的船。路途上恐怕是为什么事耽误, 航海延期数日, 也是正常之事。 然而, 人未回来,总是让人担虑。每夜, 赵启谟看着对窗漆黑无灯, 他心里便也空空荡荡。李家祖宅里有仆人,但是这宅子的主人始终未归。 每日, 赵启谟都派人到海港候船。阿鲤跑了无数趟, 回来更赵启谟说:李家的人也在港口等, 李员外这趟回来得是有些晚。不过听海港回航的水手说,他们在阇婆国时,还看到李家的船安然无恙。 有自己的海船后,李果不只前往登流眉, 三佛齐和阇婆国也前去, 在各大海港辗转, 获利丰厚,当然出海日期也长。 到约定归期的第八日后,李家船还没返航,赵启谟坐不住了。每日离开公廨,他都会亲自前往海港,站在观沧亭上, 看着波涛汹涌的海浪。 赵启谟对汪洋,怀抱着敬畏之心,每每他主持祈风仪式,他不是走走过场,他心中真诚为出海归航的海商们,祈祷顺风平安。 不只因为他的果贼儿也在里边。 待果子回来,要抱抱他,搂在怀中,述说这离别之苦。 望着海上明月,赵启谟想着。 或许,应该把他关起来,关在静公宅里,让他明年再登不了船。获利虽多,可是如此风险,这一日日的等候,委实让人焦心。 第十三日,李果返航。 获得消息,赵启谟离开公廨,来不及脱下官服,换上寻常衣物,他便要赶往李家。阿鲤跟随在身边,提醒说:“官人,李员外今日返航,家中许多客人。”赵启谟这才驻足,李果才刚到家,李家拜访人的很多,必然人满为患。他一个知州此时登门拜访,众目睽睽下,他只怕是要被热情的海商、乡绅拉去饮酒,反倒无法和李果相伴。 掉头返回,赵启谟来到衙外街上的李家祖宅,他就在这里等李果。 李家祖宅,仆人全是番人,围墙又高,颇有拒人千里之感。 赵启谟登门,番人都认识他,殷勤将他请入院,待赵启谟犹如自家的主人。赵启谟和李果往来密切,相会的场所不是在静公宅,便是在此地。 李家祖宅的钥匙,赵启谟也有一串,李果出航时,亲自递到他手里。 然而,赵启谟自李果出航后,这还是第一次上门。 步上通往阁楼的木梯,赵启谟走到那扇熟悉的房门,门上落锁。赵启谟拿钥匙插锁,推开房门。入目的寝室熟悉依旧,宽大的香木床,缀有珠玉的床帐,多少夜晚,他们躺卧在里边。 赵启谟走到床前,抚摸床上的枕被,他静静坐在床沿。 他心里其实害怕过,如果李果这趟没能回来,如果这个人永远离开了他,生死相隔。那么,他该如何渡过这漫长的人生。 我终究是自私的,只想留住他,囚在自己身旁。 赵启谟曾无数次回想过,京城柳岸木桥旁,自己于夜色下,第一次见到李果的情景。那时他浑身战栗,甚至执不住马缰,是夜色遮掩住了他的模样,果子才不得知晓。 还有在谪仙正店,果子擦身而过时的情景;还有袁六子受伤,果子只顾照顾六子,丝毫不搭理自己的情景;还有许多。 是惊喜,是心慌,是嫉妒,那些甜美且痛苦的情感,这一生,再无人能给予他如此深刻的体验。 这寝室里,每一物,都有属于李果的记忆,这也是赵启谟自李果出航后,不愿前来的原由。思念无孔不入,每一样物品,都在告知:你有多想念他。 衣架上那件绛红色的袍子,还是李果出海前夜挂上,那是赵启谟的袍子。袍子之下,叠着的是一件李果白色的衬袍。 这间寝室里不只有李果的物品,还有许多属于赵启谟 梳妆台上的玉簪、床上的书籍、衣笥上湖蓝色的发须,等等。 还有此时赵启谟拿在手上的一个小盒子。 这是一个雕刻精美的香木盒,长而方。它就搁放在梳妆台旁,但是赵启谟第一次见着它。也不知道李果往时,将它放在哪里? 打开香木盒盖,可见盒中有一沓纸,纸之上是一个小布包,赵启谟眼熟,这是装他两人发丝的布包。结发之物。 这些纸,大概、是以往我写予他的信。 赵启谟这般想,取出一张查看,果然是他写的信,每一封都在木盒中。 这是? 赵启谟在盒中发现一张字帖,上面的字歪歪斜斜,还有一个朱字批端正写着:“罚抄十遍”。有趣的是,这些字帖上,几乎都有一个大大朱字“丙”。 一张张翻看,赵启谟边看边笑。 字帖上的黑字写得很丑,很幼稚,也很可爱。 这些字帖有十余年之久,除去纸张发黄外,整齐完好。果子这般宝贝它,是因为这是与他赵启谟有关的物品。 这么多年,果子一直偷偷藏着。 将木盒放回原位,赵启谟听到脚步声,转身回头,正见李果站在门口。他穿着一身石榴色的番人长袍,袍襕刺绣极其精美,色彩斑斓。李果嘴角上扬,双眼含情,他怀里还抱着一盆白色的异国花卉。 午后的阳光,照耀在李果半身,那白色的花,一簇簇,开得美丽,和李果的笑颜相映衬。 “启谟,我回来啦!” 李果欢喜叫着,他将花盆往窗边一搁,便就扑跳到赵启谟身上,将还处于发愣状态的赵启谟扑倒在床上。 两人一并落床,跌落满怀。 李果从海外带回两盆花,一盆是拘那花(夹竹桃),一盆是白色曼陀罗花。 因为赵启谟喜欢花草。 赵启谟问:“果子,你可有想要的东西?” 赵启谟送的东西,往往是美食。他吃到什么好吃的东西,必要给李果备一份。然而这也不过是寻常之物,和李果从海外千里迢迢带回的不同。 李果枕在赵启谟身上,他仰着头朝赵启谟傻傻笑着,他说:“你。” 赵启谟低头亲吻李果,李果伸手臂搂着赵启谟脖子,李果起身,和赵启谟拥吻在一起。 这是一个午后,一个白昼,窗外传来楼下行人的车马声。 李果被赵启谟压制在床上,赵启谟解李果腰带,李果脸红问:“一会不用去公廨吗?” 今日并非官员沐日,李果记得很清楚。 “无妨。” 赵启谟抬身、伸手,将床帐放下。 “启谟,我好想你。” 李果搂抱赵启谟腰身,他贴上来,想亲赵启谟的唇,被赵启谟手掌压回床板,而后赵启谟将身体覆上。 “我何尝不是。” 赵启谟的低哑的声音在李果耳边喃语。 曼陀罗花在窗上享受着阳光的沐浴,它顶着一朵朵百花,似伞般展开,怒放者仿佛白玉制的铃铛,含苞者盘旋如星,无不旖旎。 情酣之时,李果扯落一遍的帷帐,而后失神看着窗上的花卉。 此花美幻似梦,犹如你我之情。 赵启谟顺着李果目光望去,便也看到窗上的曼陀罗花。他温和轻轻李果额上的薄汗,取来衣袍将李果遮住。 才不肯让那窗外的阳光,偷窥了去。 “启谟,我这趟运回很多香料,有安息香、龙涎香、沉香……” 李果板着手指数着. “嗯。” 赵启谟用手当梳,整理李果散乱的发。 “就’嗯’吗?” 李果轻咬赵启谟手臂,在他手臂上留下两个小牙印。 “启谟,这次回来晚了,害你这么担心。” 李果已听家人说过,赵启谟每天都往他家里派人,询问他回来没有。有一次赵启谟甚至亲自上门,和李爹打探这次李果走的航线及路途上可以停泊的港口。 如果自己一直没回来,启谟显然是要出海寻找他。 “知晓便好,再如此财迷,看我不罚你。” 就为了等候一批沉香,延期十余日。让自己家人着急不说,就是赵启谟也险些出海去寻他。 “你还想怎么罚!” 李果幽怨瞪了赵启谟一眼,这家伙明显将这些时日的“帐”,一并在这个午后清算了。 “你纵然不是承信郎,我亦不会离弃你。” 赵启谟知晓,李果所为是为了和他厮守他。然而,果子现下累积的财富,几辈子也吃用不完。其实就算果子不去出海,每年靠珠铺的钱,甚至单靠赵启谟的俸禄,也够他花费了。 第107节 “知晓。” “启谟,我这次呢,就是带人将路线跑熟,下次,下下次,往后,我都不会再去随船。” 李果再贪钱,也知道他不能为了钱,置性命于不顾。他若是出了意外,无论家人,或是启谟都会十分悲痛。何况人生苦短,他也想日夜相伴在启谟身旁。 “那便好,我原想待你明儿去静公宅,便把你锁在西厢。” 赵启谟说得一本正经,他只是玩笑,并不会这么做。 “我会攀窗翻墙你忘记啦?” 李果颇为得意。 “嗯,压坏的紫藤架,什么时候赔我一个?” “多久的事了,你还提。” “那提别的,你几时藏着我当年批的字帖?” “噫!” 作者有话要说:  曼陀罗花:我是读周去非的《岭外代答》,才知道宋代已有此花种植,并且它就叫曼陀罗花。 —————— 此文到此完结,谢谢大家这段时日的相伴(づ ̄ 3 ̄)づ,我们新文《锦城花时》再见。 书香门第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