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妃好生养》 第1节 ━━━━━━━━━━━━━━━━━━━━━ 本书由【桃未】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爱妃好生养 作者:天行有道 文案 坑爹的系统给了她坑爹的任务,她必须从一介小小宫女爬上皇后之位,才能脱离系统魔爪,回到原来世界。为了达成这一目的,她需要两样东西:一样是脸皮,一样是肚皮。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厉兰妡:陛下,臣妾有喜了 皇帝(大手一挥):晋位 厉兰妡:陛下,臣妾又有喜了 皇帝(大手一挥):晋位 …… 厉兰妡:陛下,您什么时候封臣妾做皇后? 皇帝:除非你答应不离开朕。 ???那她加入这个系统的意义呢?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系统 宫斗 宫廷侯爵 主角:厉兰妡 【作品评价】 一朝穿越为浣衣房的卑微宫人,与无德系统签订契约,从此拥有诡异的生育能力,厉兰妡的皇后之路走得极容易,也极不容易。然而她终究要走下去,要努力得到那至高无上之人的爱,可是她自己的心呢?她还能一如既往地没心没肺下去吗?本文文风诙谐,妙趣横生,波澜起伏的剧情永远猜不到下一步。看似没有逻辑,随心所欲,却意外地打动人心,让人在捧腹之余偶有深思之乐。是一本足供消遣的佳作。 ==================== ☆、第1章 厉兰妡趴在草丛里有半个时辰了,盛夏的阳光毫无顾忌地打在她身上,带来一阵灼热的刺痛。 然而她没有动。就连有小虫顺着衣裳的缝隙爬到她肌肤上,她也一动不动。 这种处境终究是难熬的,她忍不住开口:“你说陛下今儿会来御花园散步,怎么这会儿还不见人影?” 她身旁坐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一只手懒洋洋地撑在地上,两条腿随意地交叠着。他倒不觉得热,反而像在晒太阳,但见他微眯着眼道:“莫着急,再等等。” “你该不会在骗我吧?”厉兰妡起了疑心。 “不会。”男孩的回答简短而有力。孩童在这个年纪本就是最招人疼爱的,更何况他天生姿容不俗,对着他那张有红有白的小脸,任何人都不觉得他会说谎话。 只有厉兰妡最清楚,在这副天使皮相下隐藏着的是怎样一个小恶魔。 可是她也拿这孩子没办法,只好暂时闭上嘴。 被烈日晒枯了的草顶端尖尖,在她未完全覆盖住的脚踝上轻轻戳着,像有人挠痒痒,难以忍住,她不禁翻了个身。这么一仰面,她立刻见到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孔,高高地矗在草地上,整一尊活转来的夜叉像。 厉兰妡一骨碌爬起来,忙不迭地叩首:“秋姑姑!” 秋姑姑用不着太多表情,她脸上过度发达的横肉足够将人吓个半死。但听她冷冷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有一条手绢被风吹到这里了,所以过来找一找……”厉兰妡急中生智。 “哦?找到了吗?”秋姑姑显然不信。 “找……找……”厉兰妡悄悄用眼色寻求援助,男孩适时地将一条手绢扔在地上。厉兰妡忙不迭地过去捡起,欣然道:“找到了。” 秋姑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自己分内的事不做好,净顾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快跟我回去!”走出半步,她又道:“今儿罚你不准吃饭!” “是。”厉兰妡俯首帖耳地跟在她身后。不能吃饭倒没什么大不了,就当减肥好了,可是这回的计划……厉兰妡看向身旁,男孩摊起两只手,表示自己爱莫能助,他脸上那副模样别提有多幸灾乐祸了。 厉兰妡恨不得给他一拳,哪怕被人说成虐童也罢。可惜这小家伙不是个实在的东西,别人瞧不见他,她可不想被当成疯子。 男孩却当了真,看到她的手悄悄伸出来,自己先慌了,于是化作一团气,一溜烟跑开。 厉兰妡无奈地回眸,像是要将御花园的景色尽收眼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她的瞳孔猛地抽紧,只见掩映的花树间,一丛绿影里现出一角明黄。 那是属于皇帝的颜色。 多么可惜,就差一点点而已,要是秋姑姑晚来一会儿,她说不定已经成功了。这老巫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她离终点只差一步的时候过来。 这是无数种失败中最惨烈的一种。 厉兰妡狠狠地盯着前方宽阔的背影,假如目光可以化作刀子,秋姑姑现在已经被她凌迟碎割了。 秋姑姑像是感应到后方强烈的杀气,猛地回头,厉兰妡却已经乖顺地垂眸,将眼里的不满悄然掩去,于是秋姑姑狐疑地瞪了她一眼,仍旧迈着步子向前。 老天保佑,这老狐狸不曾察觉。 回到拥堵闷热的杂役房,厉兰妡又干起了她的老本行——洗衣裳。虽然不止她一个人,这项工作终究是辛苦的,而且心累。 她面前横着一只大木盆,旁边摆着一块砧石,一只棒槌。盆里头已经泡着几件,两边的衣裳更是堆得有小山高。 这地方连皂角都很少用,衣裳洁净与否全靠一双手搓来揉去。厉兰妡又是用棒槌敲打,又是手用力拧搅,恨不得把这些衣裳撕烂才好。 自然,这些衣裳都是娘娘们穿的,她可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只能胡乱发几句牢骚而已。娘娘们也真是,这大热的天,还穿那么多层,也不嫌出汗黏得慌,换得又勤。她们是无所谓,反正衣裳用不着自己洗,只苦了底下人。 厉兰妡在这里咬牙切齿,那孩子却又悄悄现身,蹲在一旁,絮絮安慰她许多不着边际的话。 厉兰妡句句听在耳里,却板着脸不肯回应。一则,她的气还未消完——费了这么大的功夫,什么也没得到,怎么能不生气?二则,她若是张口,别人只会当她对空气说话,未免又得费力解释。 她手上管自折腾这些湿衣裳,心思却神游天外,她多么希望自己从未到过这鬼地方——这里是一本书,或是一个游戏?可是她已经来了。她甚至都快忘了自己是怎么来的,她只知道回去的路——那小恶魔说得很清楚:“很简单,你必须先接近陛下,一步步攫取他的心,让他立你为后,然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呵呵,说得真轻巧,皇后有那么好当吗?她现在不过是一个做苦力的小姑娘,一没家世,二没姿色——好吧,也许有那么点姿色。(想到这里,厉兰妡不禁在水盆里照了照自己的脸,尽管看不大清楚,她知道自己绝对不丑,话说回来,哪个女孩子肯承认自己丑呢?) 而且,假使她果真费尽心机成为皇后,她还有回去的必要吗? 她提出这问题时,小恶魔耸了耸肩,一脸欠揍的表情:“随便你呀,反正都是你的选择。” 她真恨不得把他那张圆滚滚的小脸打扁,亏她开始还以为这是一个可爱的小正太,果然人不可貌相。厉兰妡忍着气道:“好吧,那我的金手指是什么?” 她这么快接受这种设定,并且迅速地谈起了条件,连小恶魔也佩服不已,只见他柔嫩的小嘴微微嘟起:“生孩子。” “什么?”厉兰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恶魔吐字清晰,“我赋予你的,是至高无上的母性力量,你将拥有非凡的生育能力,这可是我特别赐予你的恩惠。” 他疯了吗?哪个正常女子想要这种能力,生孩子这种折磨女人的事一次都嫌多好嘛!到他嘴里反而成了优待了! 厉兰妡快被气笑了,正待追问,就听小恶魔道:“我给你这个任务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升职系统。” 厉兰妡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无法自拔,下意识地道:“生殖系统?” 小恶魔从她的表情领会出她的意思,翻了个白眼,“是升职系统,你想到哪儿去了?真是个不纯洁的阿姨。” “叫姐姐。”厉兰妡利落地抓住了重点。 小恶魔没有理会,只道:“总之,我的话就这么多,你好好考虑一下,考虑好后给我一个答复。”临消失之前,他抛下一句:“对了,你可以叫我小江,厉阿姨。” 真是个熊孩子。 厉兰妡很快就给了他回应,除了接受别无他法,摆在她眼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作为一个宫女在这苦不堪言的地方慢慢熬下去,运气好一点熬成姑姑,再老一点就成嬷嬷,继续奴役下一代,运气不好就只是个老宫女;要么,赌上一把,她就不信了,自己这个老阿姨还斗不过一个熊孩子。 自然,说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两样。譬如今天,她好不容易拟定的计划,又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 她无法不灰心失望。 厉兰妡躺在床上耿耿不寐,同住的兰妩抓着一个油纸包悄悄来到她床边,“兰妡,你饿了吧,我给你弄了点吃的。” 她们这一批进宫的宫女都叫兰——上头统一给起的名,除了兰妡、兰妩,还有兰娆、兰婳等等,不可胜记。兰妩是与她最熟的一个,这姑娘长着一张甜净的圆脸,眉目格外温柔可亲,心地也好,唯独一样,吃得也比旁人多——大约这就是那张圆脸的由来。 厉兰妡一看就知道她是从自己的膳食里省出来的,那点东西,她自己吃都不够呢,却还省出来给别人。厉兰妡心酸之余更加感动,推辞道:“我不饿,你自己吃吧。”她倒不觉得自己说的是假话,这一天气都气饱了,哪还顾得上饿? 兰妩只当她不好意思,连声道:“你就别逞能了,撑到现在,只怕都前胸贴后背了,还说不饿,咱们姐妹客气什么?” “那么,咱们一人一半。”厉兰妡想了个折中的主意。 于是两人联手将那只硬邦邦的馒头掰开,各自塞到嘴里。没发好的面团又冷又酸,嚼在嘴里像蘸了醋的砖石,牙关尽皆软倒。 厉兰妡仍是勉强吃下去,一面无声地落下泪来,不知是因为东西太难吃,还是心里太难过。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呢? ☆、第2章 姓名:厉兰妡 性别:女 年龄:女人的年龄是秘密 身高:(备注:腿长1米2) 体重:不可说(备注:随时间变化) 容貌:中等偏上 技能:擅长生育 第2节 目前等级:零 任务完成度:0% …… 小江一边念着纸片上的各种资料,一边狐疑地打量着厉兰妡:“这个腿长一米二是你自己加的吧?你是从胸开始量的吗?” 厉兰妡正在床——说是床,不过是几块木板拼起来,垫了一层破破烂烂的被褥——她正在床上打坐,或曰,练习吐纳之术,眼睛也不睁一下,“你管我,我只不过稍微用了一点夸张的修辞手法而已,倒是你,趁早给我把技能那一栏划掉,我看着都尴尬。” “那可不行,这个是要存档的,我得保证信息的完整性。”小江认真地将小纸片收起来,“你的精神恢复得倒很好,我以为你会就此一蹶不振呢!” “你也太小瞧我了,一次失败算得什么,我告诉你,我迟早会成功的,你休想将我困在这个鬼地方!”厉兰妡想开了,即便那天她顺利见到天子,未必就能勾搭成奸(?),这么一想,也就无所谓了,大不了再想法子就是。 她有时亦感到庆幸,还好系统可以化作人形,尽管这小鬼异常可恶,至少她有个人可以说说话,不那么憋闷。话说回来,这一点反而有利,因为这小鬼没节操,所以她也无需顾及体面。倘若系统幻化成一个倾国倾城的大帅哥,她倒显得束手束脚了。 外头一阵轻微的哨声响起,这是兰妩与她约定的暗号,表示秋姑姑巡查回来了。厉兰妡忙一骨碌从床上滚下来,她可不愿成为那老婆子的攻击目标。 于是经过短暂的休息,厉兰妡又开始辛苦劳作。杂役房里头的分工十分明确,她们这一拨宫女主要负责洗衣服,晾衣服,收衣服,还有叠衣服。成天跟衣服打交道,人也仿佛成了空壳儿,只剩一副衣服架子。 厉兰妡看着自己在水中泡得发白的纤纤玉手,愈发唉声叹气起来。 她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一日,应婕妤身边的宫女琼枝过来取衣裳,许是地上汪着的水太滑,她整个人直直地向前倒去,手里的衣裳也将飞出。 厉兰妡眼疾手快,飞快地冲出去,一只手将她搀住,另一只手则敏捷地接住空中的衣服,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钟。 连兰妩都看呆了。琼枝却是淡淡地把衣服取走,也不说一个谢字。随便哪个宫的宫人,在杂役房都自觉高人一等,谁让这里的姑娘是做粗话的呢? 琼枝的威风没能维持下去,才走几步,她足下一痛,不禁哎哟起来。厉兰妡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琼姐姐,要不我帮您把衣裳送过去吧?” “这怎么好呢?”琼枝其实巴不得,面上却有些为难,一面也是怀疑她的用心。 厉兰妡睁着两只天真无辜的大眼睛,任谁也不会觉得她图谋不轨,“有何不可?咱们这些宫中姐妹本该彼此相助才对。况且这些衣裳这样重,琼姐姐你身量纤纤,我瞧着都快被压垮了。” 琼枝生得人物丰满,却一向自以为苗条,有弱柳扶风的态度。厉兰妡此举正中她的下怀,于是顺水推舟道:“那么,就劳烦妹妹了。” 于是两人相携着手朝应婕妤所住的漱玉阁而去。沿途厉兰妡听琼枝在那儿不住地絮叨,自己却悄悄左顾右盼,希望能再度发现那明黄的身影。 她终究失望了。看来皇帝果然不是容易见到的,这偌大的后宫,指望靠运气来一场邂逅实在太艰难,她必须另谋出路。 进了漱玉阁,应婕妤正在铜镜前梳妆,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回:“我打量你不回来了呢!去了这半天,喊你也不应,头也没人梳,你眼里没我这个主子了吗?” 琼枝垂着头,“娘娘,衣裳已经取回来了……”这受伤的事却不好自己说,不然倒像揽功似的,再不然就是找借口。 她悄悄撞了一下厉兰妡的胳膊,厉兰妡会意,忙道:“娘娘有所不知,琼姐姐的脚扭伤了,行动不便,因此回来得迟了些。” 应婕妤听得这个陌生的声音,骤然转过头来:“你是谁?” “回娘娘的话,奴婢是杂役房的一名浣衣婢女,名叫厉兰妡。” 应婕妤哼了一声,也不看她,只向着琼枝道:“伤了也罢了,总是你自己不小心,说来你在我身边伺候也有些年头了,还是这样粗手笨脚的,学也学不会,唉!” 宫里的女人脾气总是格外大些,尤其是得不到恩宠的女人。琼枝深知她的脾性,也不敢辩驳,只默默承受。 厉兰妡却大着胆子道:“娘娘误解了,那会儿琼姐姐是怕娘娘的衣裳溅在污水里,所以宁可自己扭伤,也要护着衣裳不被沾污,这全是她体贴娘娘的一片心意啊!” 琼枝不意她会为自己说话,不觉惊奇地睁大了眼。 应婕妤也不由得多看她一眼,轻笑道:“你倒很会说话。” 厉兰妡恭顺地垂眸,“不敢,奴婢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应婕妤细细地看了她半晌,终于摆了摆手,“罢了,你且回房去上药吧,等好了再过来伺候。” 琼枝如蒙大赦,忙谢恩下去。厉兰妡却不敢立刻离开。 只见应婕妤又扭头对着铜镜,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那头青丝,也不做声。厉兰妡仿佛泥塑木雕般站着,一动也不动,神情庄严得像庙里的佛像。 半晌,应婕妤方慢慢开口:“你和琼枝从前就识得吗?” “从前只略略见过,今儿头一遭说话。” 应婕妤漫不经心地道:“我看你们的感情倒很好,你且这样卫护她。” “大家同为宫中姐妹,彼此勖助而已。奴婢虽不曾读过多少书,也识得忠义二字。” “哦?你忠于何人?”应婕妤似笑非笑。 “奴婢身为大庆的臣民,首先必然忠于天子,如今身在后宫之中,自然各位主子都是奴婢忠心的对象。” “那么,要是在本宫身边伺候,你也会忠于本宫吗?” “自然,而且会更加忠心。” “为什么?” “因为娘娘是一个值得效忠的人。” 应婕妤又笑了,她脸上这么一动,铜镜仿佛也起了波纹,“你真的很会说话。罢了,你回去吧。” 厉兰妡回到杂役房,天色已约莫黑了。这一回秋姑姑并没责罚她,反而吩咐人给她留下一份膳食。厉兰妡自己却没甚么胃口,索性送给兰妩吃了。兰妩问起,她便说自己在应婕妤处用过了。 兰妩睁着懵懂的圆眼,努力消化口中的食物,“真的吗?” 厉兰妡点头,“自然是真的。”现在应婕妤暂且没有赐饭,以后一定会的。 小江在她耳边悄悄道:“你这样有把握?” “当然。”厉兰妡容色不变。 “就凭你那几句马屁?” 厉兰妡便知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她也不以为忤,反而笑起来,“伸手不打笑脸人,奉承话人人都爱听,端看听的人受不受用而已。” “你当心做过头了。”小江提醒她。 “放心,我自有分寸。”应婕妤倘若生气,在她说那句娘娘值得效忠时,便该继续追问下去,可是她没有——因为她不了解她,但是会给时间去了解,这是她的潜台词,厉兰妡自认为没有听错。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终于在第三天,漱玉阁来了旨意,要求拨一名宫人过去使唤,并且指名道姓要厉兰妡。 琼枝足伤无法当差,自然得补个缺,要一个杂役房的粗使宫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妙在这人选的决定。一时众人私底下议论纷纷。 厉兰妡对流言一笑置之,她收拾起简单的行囊,跟着漱玉阁派来的领路太监一道过去。临行之前,她郑重地跟兰妩道别,兰妩眼泪汪汪的,唯恐以后见不到面;厉兰妡却笑着向她保证,等自己发达了一定拉她出去。 厉兰妡是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这番话的,兰妩也没放在心上,她不知道厉兰妡其时相当认真。 应婕妤虽然不甚得宠,到底是个妃嫔,跟在她身边,见到天子的机会总要大些,胜过在这不见天日的杂役房永无希望地待下去。 至于如何增大成功的机会,就要看厉兰妡的运气和自身的手段了。在她的潜意识里,应婕妤不过是块跳板,她并不打算一直对她效忠下去。 应婕妤以为自己寻到了一个有用的帮手,其实是把毒蛇领进了自己的巢穴。 自然,以上都是小江写在档案上的话——他像记日记一样记录这份档案,其中掺入了强烈的主观因素,而且运用了传奇式的写法。厉兰妡知道了一定会骂死他的。 幸好她不知道。 ☆、第3章 进了漱玉阁,厉兰妡并没觉得比从前轻松多少,的确,她不必像从前那样做大量粗重的活计,取而代之的是精神上的高压。应婕妤因为寂寞而脾气古怪,厉兰妡必须小意侍奉着,时刻揣度她的眼色行事,以免触怒了她;漱玉阁的其他宫人因为厉兰妡是个外来客,纵然不是存心敌对,也在有意无意地冷落她。 厉兰妡有自己的一套应对方针。她虽然从杂役房的一个粗使宫人进化成应婕妤的贴身侍女,却不觉得自己的地位有什么不同,仍是虚心下气,格外殷勤热切,逢人便摆出一张笑脸来,不拿强拿,不动强动,看见扫台阶的人累了,她立刻上去帮上一把,也不强求别人的感激,好像这是她自己分内的事似的。 一个人只要把姿态摆低,总不至于太招人讨厌。这样的小事多了,众人对她的态度渐渐改变,都觉得她这人热心肠、而且没有心眼,于是也亲热起来,几乎将她当成她们的一员。 至于应婕妤,那也是容易对付的,作为一个幽居深宫的女人,她有的是大把时间可供消耗,于是她将许多精力投注在穿衣和打扮上。 应婕妤一天最少换十遍衣裳,照二十遍镜子——虽然没什么用,皇帝总是不来,聊以自娱也是好的。厉兰妡看着她,有时候竟有一种莫名的心酸。她委婉地向应婕妤提供一些建议,关于如何搭配衣裳,如何涂抹脂粉,甚至于制作手工的胭粉,用凤仙花染出漂亮的指甲等等——都是她从古代小说里看来的。 皇帝还是不来,应婕妤却被她这种热情的态度感动,竟将她当成密友,有许多衷肠吐露。应婕妤在别的妃嫔那里受了气,回来总是满肚子牢骚,这些话她不大对琼枝说——因为琼枝不能保守秘密,可是对着厉兰妡她就没有这样的顾忌。 厉兰妡完美地扮演了一个聆听者的角色,时而聚精会神地点一点头,或者“嗯”一两声,表示理解。应婕妤经过一番倾诉,觉得内心畅快好些,好像满肚子的积郁都进了垃圾桶里,整个人浑身清爽。 在厉兰妡的努力之下,她终于成功取代琼枝的位置,荣升为应婕妤的心腹之一,充当了护法的职责。 看着厉兰妡这样得势,琼枝难免嫉妒,即便不说,她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厉兰妡反过来安慰她:“琼姐姐,你不必放在心上,如今是你有伤,娘娘怕你劳累了,才多倚重我一点,等你大好了,娘娘自然会重新重用你的。” 琼枝气鼓鼓地坐在床上,抚摸着胖乎乎的大腿,“你哄我呢?如今娘娘就这样离不开你,即便我好了,不还是被抛在一边吗?” 厉兰妡的脾气真好,她温声细语地道:“琼姐姐,你怎么不明白呢?正因为娘娘体谅你,才让你好好养着,换做是我,你看娘娘顾不顾我的死活。你也不想想,你伺候娘娘有多少日子,我服侍娘娘才多少时候,这许多年的交情,说变就能变吗?” 琼枝的脸色好了些,也不生气了,面有得色道:“也是,我是随娘娘一道进宫的,自然非常人可比。” “正是这个理,所以姐姐,你也别多心了,等养好了身子,再安心侍奉娘娘。”厉兰妡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这个药是我向太医院的王太医求来的,说是治跌打损伤最好,内服外用都行,每晚临睡前吞一颗,外则用黄酒化开,抹在伤处,没几天就好了。” 都知道太医院的王太医脾气古怪,厉兰妡必定费了不少功夫。琼枝不觉动了心肠,“妹妹,辛苦你了。” “应该的。姐姐,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厉兰妡回到自己房里,那小恶魔系统又出现了,他咧着嘴笑道:“厉姑娘,你心地真好,还专程送药酒去呢!你莫当我不晓得,琼枝究竟是怎么跌倒的。” 厉兰妡脸红了,“有什么大不了,我不过自己做了块胰皂而已,纯粹为了洗衣裳方便。”至于那皂水太滑,以至于有人受害,却非她意料中的事。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反正你客观上达到了目的,我也不好说什么,”小江看着她道,“我只想问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完成任务,我可得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呢。” “我知道,用不着你天天催命似的。”厉兰妡恶狠狠地道。 她在应婕妤这里待了一个月,皇帝终于来了一回。应婕妤每常总要厉兰妡服侍,今儿却一反常态,随手扔给厉兰妡一件绣活,令她在房里慢慢绣着,却命琼枝出来布菜——琼枝的足伤已好了。 厉兰妡陡然领会出她的意思,原来应婕妤怕她吸引了皇帝的主意,琼枝却令她放心的多。 悟出这一层,厉兰妡非但不生气,反而慢慢笑起来。看来她的确有吸引皇帝的资本,不然应婕妤也不会将她视作威胁。 她当然不甘心就这样闷在屋里,于是隔着门缝好整以暇地张望着。只见大殿中央摆着一张小而温馨的方桌,上头摆着各样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远远地传过来。 皇帝一直在埋头苦吃,厉兰妡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隐隐瞧见轮廓——她直觉这个男人很帅,因为他有着优美的下颌线。皇帝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他来这里仿佛就是为了吃的,仅此而已。 应婕妤却显得很紧张,她的筷子在碗里慢慢戳着,饭粒的高度却几乎没减少过。她看起来没有食欲,虽然盼着皇帝来,皇帝来了,她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仅仅如此倒也罢了,偏偏她还不时地拿眼偷偷张望对面的人,厉兰妡不禁为她捏一把汗。换位思考一下,任何人在进食的时候都不会喜欢受到对方密切的注视,这只会降低食欲。 应婕妤自己不想吃,好像也不打算让皇帝吃好。厉兰妡算是知道她不得宠的原因了。 皇帝很快吃完,拿绢子抹了一下嘴,站起身道:“朕先走了。” 应婕妤可怜巴巴地道:“陛下不多留一会儿吗?” “朕还得回去批折子。”皇帝扔下这句话,大步转身离去。 应婕妤颓然坐回到椅上,厉兰妡随着她叹了一口气。应婕妤实在是不开窍,吃顿便饭都弄得这样生硬,难怪不得喜爱。换做是她,一定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过了一会儿,应婕妤吩咐琼枝准备一身干净衣裳——她得去洗个澡,心情郁结的时候,泡个澡最能舒缓精神。 她们主仆俩向偏殿而去,厉兰妡则悄悄溜出来。皇帝才吃饱饭,一定走不快,抄小路她或许可以赶在前头。 于是在明黄的仪仗慢慢行进过程中,前方突然窜出一个人影,首领太监刘全立刻拦在皇帝身前,喝道:“是什么人?” 第3节 厉兰妡轻巧地将地上一幅绣着雀栖梧枝花样的丝帕捡起,随即优雅地起身行礼:“奴婢给皇上请安。” 她注意到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有三秒钟的时间,厉兰妡也勇敢地抬头与他对视。她发现皇帝比她预料中还要帅,剑眉星目,鼻若悬胆,比起威严的天子,他更接近潇洒的剑客。 而且还很年轻。厉兰妡更加放心,哪怕为了逃离系统,她也不愿意违心去勾引一个满脸褶子的老男人,如今的情况已经比她想象中好很多了。 她热切地期望皇帝问她的名字,对方却只是轻轻张口:“去吧。” 厉兰妡好容易才明白过来,这是嫌她挡着道了。她满面羞惭地退到一边,看着明黄的仪仗远去,怎么也不甘心。 怎会如此?也许她的确没有令人一见倾心的本事,但只要皇帝稍稍向她表露出一点兴趣,她也会增加信心。现在却只剩下失望了。 不过……也许皇帝的内心波翻浪涌,只是故意表现得波澜不惊呢?也许再过几日他就会来漱玉阁将她接走。 厉兰妡自己也知道这是一种妄想,却仍旧不肯放过这微末的希望。 回到漱玉阁,她发现应婕妤竟然神情严肃地在殿门口候着,琼枝与玉树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像两尊活门神。 应婕妤扣着茶盏,轻轻道:“你去哪儿了?” 厉兰妡已经知道不好,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撒谎,“奴婢回杂役房看了一下从前的姊妹。” “哦?原来你的姊妹竟是皇上。”应婕妤轻轻笑起来,“玉树,把你刚刚看到的再说一遍。” 玉树是一个身量瘦小的姑娘,可是太瘦了,只剩一副骨头架子,很难说有多少女性魅力。她恭敬地站出来,有模有样地细述了一遍。 厉兰妡未曾料到她对自己抱有这样强烈的妒意,敢情她方才一直跟踪自己,可算抓住了把柄,如今特特地前来告密。 应婕妤先赏了两记耳刮子,看着厉兰妡两边面颊红肿起来,才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吗?” ☆、第4章 厉兰妡不敢捂脸,就这样直挺挺地跪下去,“娘娘要打,奴婢理应承受,可是奴婢不愿蒙受这不白之冤。” “哦?你倒是说说,本宫怎么冤枉你了?”应婕妤咬牙切齿地笑着,“难道你不是去勾引皇上?” “自然不是,奴婢陋质,怎配伺候圣驾?”厉兰妡微微垂首,眸中却一片清明,“奴婢承认,那块丝帕是故意掉在仪仗前头的,奴婢也的确想和陛下搭上话,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娘娘。” “为了我?” “对,奴婢知道,娘娘一直在思念陛下,无时无刻不盼着他来,却每每苦等无果,奴婢可怜您,也心疼您,巴不得做点什么让您开心一会儿才好,偏生我太笨,什么也不会。可巧今儿皇上过来,奴婢也为您高兴,想着您总该有点笑模样,谁知皇上没一刻就走了,奴婢看您愁眉苦脸地坐在椅上,心里也为您难受,于是起了这个糊涂想头,想着设法见皇上一面,劝他多来您这里,或者至少将您的一片痴心告诉他,免得辜负……” 因为脸颊的疼痛,厉兰妡的眼泪很容易流出来,于是更像受了冤屈的模样。她哽咽着道:“奴婢知道这法子用得不好,可是奴婢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只能勉力一试。娘娘,您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怎么忍心见您受苦……” 两行眼泪滚滚而下,落在肿胀坟起的双颊上,更加触目惊心。厉兰妡也不去拭它,只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人,神情凄楚而倔强。 看来眼泪不仅对异性有效,对同性也很有用处。良久,应婕妤轻轻叹道:“罢了,你起来吧。”她转身朝着琼枝,将两臂懒懒抻开,“这大热的天,又站出了一身的汗,走,琼枝,本宫还得泡个澡。” 就这样轻轻揭过?玉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人离去,简直不能理解。 厉兰妡僵硬地挺起膝盖,慢慢走到玉树跟前,露齿而笑:“玉树姑娘,我知道你对婕妤一片衷心,可我也是啊!咱们就别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了!” 玉树恨不得将那张笑脸撕烂,“你有什么忠心,还不是狼子野心!我真不明白了,我伺候娘娘有数年之久,竟比不过你一个新来的!” “资历算什么,要紧的是娘娘认定我有几分忠心。”厉兰妡上前一步,几乎凑到她鼻尖上,红唇微启:“你信不信我告诉娘娘,说你其实是因为自己想勾引陛下,不能成功,所以才想方设法地栽赃我?” 应婕妤是个多心的人,今儿能听进玉树的话怀疑厉兰妡,明儿也许就倒过来了。玉树不能不防着这一点,她恐惧地后退一步,急颠颠地跑开。 系统君小江又现身了,这回他穿着一条色彩斑斓的沙滩裤,脚下是拖鞋,上身则毫无顾忌地袒露着——他好像没把自己当成男人,或者说没把厉兰妡当成女人。 厉兰妡盯着他这身打扮,“你从海边回来吗?” 小江轻轻“嗯”了一声。 “真好,你还能看见海,我就只能关在宫墙里头。”厉兰妡叹道,她回家的渴念更强烈了。 “你过得也很不错呀!瞧你,威胁人的话也是一套一套的。” “我哪怕变坏了,也是被你逼的。”厉兰妡轻抚着脸颊,“现在我只希望这两巴掌没有白挨。” “注定是白挨了。” “嗯?”厉兰妡正要问个究竟,小江却又消失了,这小鬼! 皇帝从那次见面后就没了下文,厉兰妡才渐渐接受现实,她果真还是白挨了打!这不能不让人窝火。与之相对应的是,应婕妤重新信任起她来,皇帝没有看中她,似乎说明她没有试图勾引皇帝,虽然这里头根本没有逻辑关系——好像说犯罪未遂的人是清白的一样可笑。 厉兰妡很知道其中的究竟,应婕妤并非被她的衷心打动——她那一番话虽然动听,也只是动听而已。妙在她将应婕妤塑造成一个痴情女子的形象——应婕妤是被这个理想化的自己打动了。 这是一种高级的马屁手法,百试百灵。 时间渐渐过去,厉兰妡的任务进程仍停滞不前,她不能不焦灼。好在,她又有了新的主意。 先皇后在皇帝登基那年就去世了,自那之后皇帝未曾再立新后。在这两年里头,宫务尽由甄贵妃执掌,贾淑妃亦从旁协理。厉兰妡有时陪着应婕妤去甄贵妃宫中请安,见到一屋子莺莺燕燕,应婕妤总是默默坐在角落里,一点也不瞩目。 这种三姑六婆的集会是最无聊的,跟清晨赶集似的,徒有热闹而无意趣。应婕妤在外总是很安分守己,可是仍免不了取笑,譬如说,甄贵妃跟一群女人谈笑风生,偶尔会来上这么一句:“应婕妤,皇上这个月就去了你那儿一次吧?” 霍夫人则掩唇而笑,“可不是嘛!听说只坐一坐便走了,哦,不,还用了顿晚膳。想来若非应妹妹宫中的厨子中用,恐怕连这一次都没了。” 每到此时,应婕妤总是讪讪而笑。厉兰妡虽然惦着那两个耳光的仇,也不禁生出一股义愤来,奈何她是个奴婢,主子们说话,没有她插嘴的道理,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应婕妤回到殿里,不免又摔了两个碟子,再气冲冲地咒骂几句。 厉兰妡趁机向她提议:“娘娘,既然圣宠上比不过她们,您不如另辟蹊径。譬如说,在太皇太后或者太后那里尽尽孝道,如此一来,哪怕不能得到陛下的喜爱,也能博得一些尊重。” 应婕妤愁眉苦脸的,“可是太后那里已经有甄贵妃等许多人在献殷勤,我去了未必中用。” “那么太皇太后呢?” 应婕妤想了一想,“太皇太后一直潜心礼佛,从来不理宫中事务,反而太后偶尔会插手管上一管。且不说太皇太后能帮本宫多少,听闻她性子孤僻,也是不易讨好的……” “您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总胜过什么也不做的好。” 在厉兰妡的耐心劝导下,应婕妤终于同意去拜见太皇太后。厉兰妡另有一重考虑:太皇太后究竟是个长辈,还是长辈中的长辈,皇帝遵守孝道,一定会去请安的,如此一来,见面的机会也就稍稍多些了。 太皇太后住在远离嫔妃住所的兴陶馆。应婕妤带着厉兰妡和琼枝,绕过一条偏僻的小路,分花拂柳而去。 由一位积年的老姑姑通传过后,三人方才蹑手蹑脚地进去。穿过层层帐帘,只见内室榻上坐着一位银丝满头的老妇人。殿中焚着檀香,青烟缭缭,面目都在烟雾中化开,模糊不定。 走近一些,才发现太后的眼皮阖着,应婕妤疑心她是睡着了,却见太皇太后倏然睁开眼:“你来了。” 应婕妤唬了一跳,连忙跪下行礼,“臣妾婕妤应氏向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的语气有些不咸不淡,“哀家这里少有人来,这几个月,你还是第一个,难为你有这样的兴致。” 应婕妤以为自己占了先机,忙加紧道:“太皇太后说笑了,向祖母请安,本来就是孙媳应尽的职责。” “孙媳?”太皇太后嗤笑道,“皇后早就过世了,你算哪门子的孙媳?” 应婕妤知道自己说得不好,正想找几句话填补,便听太皇太后道:“罢了,看你那模样也不像聪明人,哀家也懒得与你较真,可是你今儿过来究竟所为何事,哀家可得问个明白。” 应婕妤强笑道:“也没什么,只是看看太皇太后的身体是否康健,也好放心。” “哀家都这把老骨头了,还有什么放不放心的。只是话得说在头里,你真心顾念哀家也罢了,若是为别的,哀家可得点醒你一句,哀家这兴陶馆是没什么好处可捞的,你趁早打算清楚。” 这老太太果真尖刻,应婕妤再也坐不住了,恭敬地起身告退,“那么,臣妾改日再来探望。”她自己知道再也不会过来。 厉兰妡和琼枝也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太皇太后忽道:“慢着。” 应婕妤无奈地转身,“太皇太后还有什么吩咐?” 太皇太后闲闲敲着手里的茶杯盖,“哀家这里正短个人使,想从你那里借个人,不知你是否愿意?” “这算什么大事,臣妾回去后就挑个妥帖的人过来。” “不必这样费事,你身边这两个就好。” 应婕妤有些讶异,却只能陪着笑脸道:“不知您取中谁了?” “哀家这兴陶馆寒酸得紧,那太胖的也养不起,这个就很好。”她闲闲地指了指,恰好是厉兰妡所在的方位。 这回轮到厉兰妡讶异了,她也有些怕了这老妇人的性子,几乎放弃了原先的计划,谁料却是峰回路转。 应婕妤飞快地思忖着:厉兰妡虽然能干,并非不可或缺,且上回终究生了些嫌隙。这么一想,她便同意下来,带着琼枝冉冉离去,留下厉兰妡独自立在这里。 ☆、第5章 厉兰妡怯怯地望着高座上的老妇人,却见她轻轻招了招手。厉兰妡只得胆战心惊地走过去,努力撑起一脸笑容,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太皇太后面无表情,“知道哀家为什么选中你吗?” 厉兰妡老实地回答,“奴婢不知。” “因为你的眼睛,”太皇太后指了指自己的瞳仁,“你这里写得清清楚楚,你想留在哀家这儿,哀家想知道为了什么,总不至于因为仰慕我这老婆子吧?”那双老眼中精光轮转,“还是说,为了皇帝?”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自己这点儿段位完全不够看的。厉兰妡连忙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太皇太后明鉴,奴婢不该起这种糊涂念头,还请太皇太后饶恕!” “你怕什么,哀家又没怪你!”老妇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宫里的女人,说白了都是皇帝的女人,即便你有这种想法,也算不得什么大错。何况咱们的皇上风流蕴藉,私底下恋慕他的人想必不在少数。” 既然已被戳穿,厉兰妡索性大着胆子道:“太皇太后睿智,可奴婢接近皇上并非因为暗生情愫。”她小心地觑着老妇人的脸色,“奴婢幼时家贫,无奈之下才进了宫,在杂役房受尽苦楚,数月之前才去了漱玉阁,日子虽比从前好过了些,仍处处被人看轻。奴婢想,要凭自己的力量扭转乾坤,只有成为皇上的妃妾这一条路了。” “难为你有这个志气。”老妇人盯着她瞅了半晌,终于道:“罢了,总算你肯据实相告,哀家生平最恨装模作样的人。既然你有这份心愿,哀家少不得成全你。” 厉兰妡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竟然这样容易?她的嘴唇微微一动,“其实应婕妤也是一样的来意,太皇太后何不成全她?” “她没有野心,也没有头脑,哀家方才说了两句冷话,她就坐不住了,若哀家猜得不错,今儿的事也是你撺掇的,凭她还想不到来看哀家。” 真正算无遗策,厉兰妡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正要说几句恭维话活跃一下气氛,就听老妇人道:“皇帝每隔三日会来这里请安,今儿早上才来过,你算不巧,三日后再设法吧。” 她端详着手中的茶碗,“这大热的天,屋里还是寒森森的,才泡好的茶,一会子就凉了,叫人没法下嘴。” 厉兰妡乖觉地接过去,“奴婢重为您泡一壶热的来。”她忽然想到,也许这话里还有另一层意思呢?兴陶馆这样简陋偏僻,是太皇太后自己喜欢简朴清净,还是因为她得不到更好的? 太皇太后是先帝的嫡母,而非生母,与如今的皇帝更是隔了一层。虽然万事绕不过一个孝字,情分上的差别可大了。当今太后却正在得意的时候,端看那些妃嫔的态度便可瞧见一二。 自古婆媳关系都是紧张居多,太皇太后此举或者也有与太后赌气的因素?厉兰妡想,她得好好利用这一点才行。 自此,厉兰妡便在兴陶馆定居下来,尽心伺候这位耄耋老妇。从前她觉得应婕妤脾气古怪,如今才发觉太皇太后更加乖张。人越老仿佛越回到孩童时期,任行无忌,总得人千方百计地哄着。 厉兰妡无奈,只得拿出十二分的耐心,一张脸笑得僵掉,总算将这位高贵的老妇人哄得服服帖帖。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医院当看护妇,她的病人还是患有轻度精神分裂的那种。 太皇太后仿佛确有点精神问题。厉兰妡初来的那日,她的状况还很好,精明且剔透,有时候她却会坐着发愣,别人不提醒,她也许竟坐上一整天。厉兰妡去拉她时,她会怔怔地看着,仿佛眼前是个不认得的人。 那位姓谈的老姑姑悄悄告诉厉兰妡:“太皇太后如今一年不如一年了。” 厉兰妡很清楚这是老年痴呆的前兆。 这一夜外头风雨交加,太皇太后半夜里醒来,直嚷干渴,才掀开淡青的纱帐,就见厉兰妡捧着一碗热茶过来,她不觉愣住:“怎么是你?” 厉兰妡温顺地答道:“谈姑姑年迈撑不住,奴婢请她先去歇息,这里有奴婢照应就好。” 太皇太后今夜神智仿佛清明许多,“其实你无需如此用心,哀家和你彼此心知肚明,留你本来也不是为了做这些事的。” “可奴婢的一片心却是真的。奴婢每每见到太皇太后,总会想起家中的祖母,她与您年纪相仿,虽然不比太皇太后身份尊贵,那一份慈眉善目的和气是相似的。可怜奴婢进宫早,无缘在她老人家身边伺候,如今只有将这份情移到您身上了。” 厉兰妡又在打感情牌,老年人最吃这一套。太皇太后也许不会全部相信,至少总不会生气。 她却不知是否听进去,太皇太后望着窗外纷纷下坠的雨点,幽幽道:“又是这样的风雨之夜,先帝出生那晚,也是这样的风雨之夜。惨叫声一声声从汪夫人的宫殿传来,比雷声更清晰。那个女人——她最终艰难地生下一子,自己却命丧黄泉。” 第4节 仿佛有眼泪从干枯的皮肉上滚下,一滴,一滴,黏不住似的,纷纷下坠。太皇太后的声音有些变了,“哀家后来才知道,是太宗皇帝下令杀死了她。而她的儿子,成了哀家的儿子,也是后来的先帝。” 这老妇人今夜的感情似乎格外激荡,竟说起此等秘事。厉兰妡柔声劝道:“奴婢亦曾听闻,当时汪夫人的兄长官拜司马,为人暴躁,且行事乖张,太宗皇帝此举,或者也有忌惮其母家的原因。何况太宗皇帝与您感情甚笃,也是顾念您的一片心意啊!” 太皇太后沉浸在往事中,也不追究她妄议宫闱的罪名,只随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是啊,太宗皇帝对哀家原是很好的,可是先帝……哪怕哀家并非凶手,他的生母终究因此而亡。所以哪怕后来他得知此事而暗暗恨上哀家,哀家也不怪他,哀家有哀家的不得已,他何尝不是……” 原来如此,都道一个人的感情最易传达给身边人,先帝对太皇太后这样怨恨,他的妻子和儿女又怎能对其推心置腹呢?纵然维持着表面的和睦,内里滋味也只有自己清楚了。 自然,这对厉兰妡的计划并无影响,她只是将这个秘密牢牢记在心底,以备将来发生作用。 好容易哄着太皇太后睡下,厉兰妡重新回到外间榻上,她双眸炯炯地望着顶上的横梁,开始为自己描绘美好的蓝图。 皇帝果真每隔三日就来请安,见到厉兰妡,他脸上并不显出讶异,仿佛这个人本就在这里一般。厉兰妡也比之前安分了许多,再没发生手帕掉落的情况,虽然目光仍时不时地向皇帝瞟去,皇帝只作没看见。 她思量如何寻得皇帝的注意,于是向宫中的乐师学习琴技,才练了几日,她就迫不及待地施展起来。 距兴陶馆不远有一片幽静的小湖,湖上建着一座小亭,虽不曾雕梁画栋,依势而就,倒颇为雅致。这一日,萧越循例来向祖母请安,走近此处,便被一阵琴声吸引了。 厉兰妡正弹得入神,忽觉眼前立了一人,睁眼一看,原来是皇帝的形容。这一惊,琴音骤然断了,她忙跪下行礼,“奴婢见过皇上。” 萧越今日只穿着便服,浅月牙织金线的简单式样,腰间束着玉带,越显得腰身款段,玉树临风。他的眉头紧紧皱起:“你的琴技似乎未曾练到家。” 厉兰妡悄悄翻了个白眼,废话,她从来没接触过这些,只学了几日,弹得好才怪呢!比起来,皇帝的话还算说得委婉了。 厉兰妡楚楚可怜地抬起眼,同时注意把下巴稍稍往里一收,好显得脸尖些,更为动人。但听她道:“奴婢见太皇太后近日总是闷闷不乐,便想弹几首曲子哄她老人家高兴一下,偏生自己笨,怎么也学不会,您能教一教奴婢吗?” 打着太皇太后的旗号,萧越自然不能拒绝。他上前一步,厉兰妡自动地腾开道,于是萧越利落地坐到琴凳上,先试了一下音,确保无恙后,便挑了一支最简单的曲子,一个调一个调地边演奏边讲解起来。 厉兰妡的重点当然不在于学琴。她静静地站在萧越身侧,将上身微微前倾,确保身上的气味能准确无误地传入萧越的鼻腔里——她昨晚泡了个花瓣澡,用了许多香花,肌肤上理应留存了不少香气。 萧越忽然打了个喷嚏——不知是有一点伤风,还是被浓烈的香气呛得难受。这么一动,琴音自然停了,萧越站起身来:“讲了半天,你该懂点了吧。来,你再试一下。” ☆、第6章 厉兰妡根本没听进去,自然也弹不好,她手足无措地看着萧越,轻轻咬着唇,并且加强眼神的力量,“奴婢还是不懂。”她轻轻往凳子旁边挪了几寸,意思叫人手把手地教她。 萧越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厉兰妡,使她有一种被放在解剖台上的错觉。就在厉兰妡快喘不过气时,萧越轻轻道:“罢了,朕再给你讲一遍,这回你可得仔细听着。” 成功了!厉兰妡抑制住心底的雀跃,殷切地看着萧越坐到她身边来。萧越虽然努力注意保持距离,肢体上的细微接触是免不了的——他的手放在琴弦上时,厉兰妡有意无意地将那只柔荑伸过来好几次。而当萧越警惕地望过去时,厉兰妡又乖顺地垂下眼眸,装作一心求技的模样。 这一回她认真了许多,弹出来的曲子也似模似样。萧越不露声色地站起身来,“你已经大有进益了,回去后勤加练习,用不了多久就能熟稔于心。” 厉兰妡作出欢喜的模样,“那太好了,太皇太后的寿辰就快到来,奴婢想在那日给她老人家一个惊喜。”一面悄悄觑着萧越道:“可惜宫中的乐师本事不济,若能得陛下时常指点,奴婢也不用这般发愁了。” 她的马屁大概没能发生作用,萧越的脸色仍像花岗岩一般坚硬。厉兰妡有点惶惑,忙作势跪下,“奴婢逾矩,还请皇上恕罪。” 萧越且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来了来了,问起名字来了!厉兰妡几乎压不住齿间的笑意,“奴婢姓厉,名叫兰妡。” “是蕙质兰心的兰心?” “回皇上,兰倒是兰花的兰,妡却是从女的那个妡字。”厉兰妡大胆上前一步,伸出柔嫩的指尖,在萧越手背上将妡字写了一遍,借机卖弄自己的纤纤玉手。 萧越没有责怪她的无礼,反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朕记得,你前儿仿佛穿的是一件淡青色衣裳。” 连她穿什么衣裳都记得,这不是有意是什么?厉兰妡恭敬地回答:“太皇太后不喜人太过招摇,奴婢不敢有失分寸。” “可你今儿穿得挺显眼。”萧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粉色绫裙上。 “太皇太后寿诞将至,穿着鲜艳些,老人家看着喜庆热闹。”她总有自己的一套说辞,其实不过是多换衣裳的借口。 萧越自以为看透了她的心思,轻轻拿扇柄托起她的下巴,眼里跟蒙着一层雾似的,轻佻而不放浪,“你喜欢朕么?” 显而易见的撩拨。厉兰妡只觉得心跳如鼓——自然不是心动,而是因为面临成功的喜悦。她含羞带怯地点了点头,暗恨脸上的胭脂擦得不够多,那份羞涩稍嫌淡薄。 “那么朕劝你趁早绝了这个念头,”萧越潇洒地将扇子一甩,“宫中恋慕朕的女子太多,朕可不会个个都施诸同情,凭你的容貌说是中人之姿都算勉强,你这些微末伎俩在朕看来更加不值一提!收起你不值钱的情意吧,朕是不会看上你的!” 他收起扇子,兀自转身离去。 厉兰妡的脸唰的白下去,眼中冒出闪亮的火光,她的肺都快气炸了,天底下竟有这样自恋的人!自恋也罢了,偏偏还将她贬得一文不值,好歹他是个男人,她也是个女人,天底下竟有这样欺侮女人的男人! 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厉兰妡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多谢皇上教诲,可惜您也会错意了。奴婢看中的并非您这个人,而是您的身份,您的财富,您的权势。倘若没有这些,您什么也不是!”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尽管这是个虚拟世界,她一样可能被砍头的。要是回不去,她等于死翘翘了。 这番话成功地使萧越回头,他目光冰冷,一步一步朝厉兰妡走近。厉兰妡恐惧地睁大眼,完了完了,她触犯了萧越的男性尊严,他一定想报复!现在逃跑也来不及了,只能引颈受戮。 终于,两人的距离只剩下十公分,眼看萧越的鼻尖就快抵到厉兰妡脸上,谈姑姑及时赶到,打破这恐怖的气氛:“陛下,原来您在这儿呀,太皇太后正四处寻您呢!” 仿佛绷紧的弦猛地松开来,萧越的目光重新恢复平静,他随意看了厉兰妡一眼,大踏步走出亭外。 谈姑姑则探询地瞅着厉兰妡,“厉姑娘,太皇太后也问起你呢。” 厉兰妡勉强道:“姑姑,我衣裳有些乱了,须得整理一下,请您转告太皇太后,说我随后就来。”这一句暧昧的话险险又使得萧越回头,厉兰妡则致以无辜的回视:谁让他的扇子扇出那么大的动静,她的衣裳薄,自然就扇乱了。 待到四下无人时,小江才悄悄现身,厉兰妡朝他嘘声长叹:“完了。”经过这样难堪的局面,萧越再不会吞她的钓饵了,她也再没法迷惑萧越。 小江不语,只唰唰在小纸片上记着什么。厉兰妡不是有意偷看——但总能瞥见一两眼,她不觉惊呼出声:“怎么任务进度变成1%了?” “我也不知道,数据是自己生成的,我只是负责记录而已。”小江平淡地答道。 奇怪,她的计划明明已经失败了呀?厉兰妡摇着头,百思不得其解。罢了,想不通便不想了,她还得赶去伺候太皇太后。 这之后厉兰妡再不敢偷看萧越,反而萧越常在看她——那并非善意的眼神,令厉兰妡一阵心惊肉跳。 太皇太后的寿辰终于到了,厉兰妡这些日子胸中常怀恐惧,琴也练得不好,当然不敢出来献丑,只有默默地在一旁端茶递水。 太皇太后一向不喜铺张,就连寿宴也十分简单,自然,热闹是少不了的。除了太后和皇帝这两代人,其余诸妃尽皆出席,黑压压地围了一屋子人,于是笑语喧阗,推杯换盏之际,香风四溢。 酒酣耳热之时,萧越忽然起身,向高座上的老妇人敬了一杯酒,“趁皇祖母今日高兴,孙儿想向您讨个情。” 太皇太后笑容不变,“你说。” 萧越平静地开口,“不瞒皇祖母,孙儿很喜欢您宫中的一名宫人,不知您是否愿意将她赏给朕?” 太皇太后的笑意愈见微妙,“哦?不知谁有这样好的福气,劳动皇帝亲自向哀家要人?” 萧越的手闲闲一指,目标却十分精确,“就是她!” 厉兰妡暗暗叫苦,她本来安静地在一旁斟酒,盼着不引人注目,谁知皇帝偏偏来这么一出,令她成为众矢之的。他若是真心喜欢也就罢了,可是——她才刚刚得罪过他呀!这小心眼的男人一定另有目的,不定怎么报复她呢! 众妃的酒顿时都醒了,齐刷刷朝这边望来,其中以应婕妤的眼睛瞪得最大。而甄贵妃等几个行动敏捷的嫔妃已经浓浓地堆上一脸笑,试图拦阻:“陛下……” 萧越根本不理她们,只看着太皇太后,“皇祖母,不知您是否愿意割爱?” 太后一直静默不语,这会子忽然开口:“皇帝,你也太胡闹了,终究是伺候太皇太后的宫人,岂容你说要就要?你若轻易将她带走,谁来服侍太皇太后?” 太后是四十出头的妇人,面相温和而庄严,一看便知是绵里藏针的主。她虽不知自己的儿子为何执意要纳一名宫女,却直觉不是件好事。 太皇太后轻轻一笑,“皇帝有中意的人是好事,哀家还能拦着不成?会伺候人的丫头比比皆是,能入得皇帝法眼的却不多,只要兰妡以后还记得哀家,时常回来看看,不至于忘了我这个老婆子就成了。” 厉兰妡尝试为自己的命运抗争,“太皇太后,奴婢……” 旁人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萧越醉眼朦胧地向她招手,“厉宫人,你现在是朕的人了,还不快过来!” 太皇太后亦含笑催她:“皇帝在叫你呢,还不快过去?”并从桌子底下悄悄踢了厉兰妡一脚。 厉兰妡无法,只得僵直着身板走到萧越身边,神情呆板得如同奔赴刑场。萧越一把将她拉近,在她耳边轻轻道:“很好,如今你达到目的了吧?” 这句话分明是冷嘲的口吻,落在外人眼里,只当这两人柔情蜜意地交头接耳。萧越面上越见亲昵,一边吩咐内侍监:“传朕旨意,宫人厉氏暂且封为更衣,赐居幽兰馆。” 更衣不过是最末的一等,可是皇帝于太皇太后寿宴上当众提起,意义自是非比寻常。何况一个“暂且”,更暗示以后还有得晋封。 厉兰妡感受到一屋子女人杀气腾腾的目光,只觉一阵毛骨悚然。 现在她有些明白萧越的用意了。 ☆、第7章 幽兰馆坐落在御花园的西北角,地处偏僻,胜在风景优美,空气清新——这大概是唯一的好处。 厉兰妡望着面前古朴的建筑,不禁皱起眉头,可见萧越存心捉弄她,否则为何连栋豪宅都不肯拨给她。自然,落在那班嫉妒心胜的女人眼里或许又是另一番说辞:瞧皇上对那小蹄子多好,为着怕人吵嚷,特意让她住得清净点呢! 御前的小太监小全子领她来到这里,任务便宣告完成。他迁延着不肯走,恍若无意地伸出一只保养得宜的小手,同时把眼盯着厉兰妡。 厉兰妡会意,在腰间掏摸了一阵,将几两散碎银子递给他:“有劳公公了。”银钱不算多,她便着意添上几句好话。亏得她伺候应婕妤那段日子挣了点工资,不然恐怕一文赏银都掏不出来。 小全子哼了一声,悻悻地离去。这势力东西可真实在,只认银钱,连奉承话都不肯听的。 厉兰妡懒得为这种人生气,径自走进殿里。尚好,殿中陈设还算齐全,并不缺东少西,她松了一口气,若真少了什么,她可没余钱填补。 随后,厉兰妡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清点幽兰馆的宫人。其他的也罢了,那两个贴身服侍的她尤其留神。这两位是真正的中人之姿,放在人堆里都分不出来的那种,当下她们恭恭敬敬地向这位新主子请安,并且自报名姓,一个叫拥翠,一个叫采青。 厉兰妡知道,一旦自己露出一点怯色,定会叫她们看轻——本身她就是从奴婢提拔上来的,根基不稳,若自己不控住场,旁人不会拿她当真正的主子。 因此厉兰妡只随意坐在椅上,闲闲饮着一口茶,“你两个一向都在这宫里吗?此前有没有伺候过别的主子?” 两人对视了一眼,似乎犹豫该怎么回答。 厉兰妡微笑道:“不必紧张,我今儿懒得去翻内宫局的记档,所以随口一问,你们照实说便好。”那意思仿佛还要查证。 拥翠无奈,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奴婢一向在这幽兰馆当差,早前服侍的田美人,后来田美人没了,奴婢就一直留在这里,未曾出去。至于采青,她是由贵妃娘娘拨来的,贵妃娘娘担心主子这里人不够使,特意从自己宫里调了个人来。” 厉兰妡便看着采青,脸上的笑意着实玄妙,“哦,原来是贵妃宫里的人。” 采青生怕她起疑心,忙道:“奴婢之前在贵妃宫里只供洒扫之职,未得有幸近身侍奉……” 以为如此便能摆脱嫌疑么?厉兰妡静静地道:“如此看来,你最擅长的是粗使活计,细致功夫是做不来的,那好,你去外殿当差吧。” 采青不意自己挖坑给自己跳,张口结舌道:“主子……” 厉兰妡截断她后头的话:“你放心,我这里不会短人使,就不必你劳神了,至于贵妃娘娘那里,我自会向她禀明,你安心做好本职即可。好了,你们先下去吧,我有些乏了,得补个眠。” 美美地睡了一顿午觉,厉兰妡才起身来到杂役房。她离开这里已两个多月了,如今才有底气回来。 她看着里头忙碌的诸人,依稀看到从前的自己,竟有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秋姑姑闻得动静,忙擦了擦手迎上前来,她脸上不再是从前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取而代之的一张媚俗的笑脸,“兰妡哪,才听说你成了皇帝的新宠,这么快就回来看我们,我早说你是个重感情的人!” 厉兰妡微微抬起下巴,面无表情,这样看来颇有威慑。 秋姑姑一愣,继而意识到什么,忙重重赏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哎哟,瞧老奴这笨嘴拙舌的,该改口叫厉主子了,还这样没大没小!” 厉兰妡方含笑道:“姑姑说哪里话!从前您对我的好处,我可都记在心上呢!不管我以后走到哪一步,您的恩惠我定会铭记在心,永不忘怀。” 她语气是温和的,这番话说出来却颇带点切齿的意味。秋姑姑越发讪讪,厉兰妡不愿她太难堪——往后兴许还得来往的,便自己换了个话题:“兰妩在吗?” 兰妩正在哼哧哼哧地洗着衣裳,伸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这一抬头,恰好见到眼前熟悉的人影。 两人进了屋,厉兰妡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愿意接她去幽兰馆。 兰妩却不以为意:“我去幽兰馆做什么呢?在这里不也挺好的。何况我也只会做些粗话,你知道的,我生平最怕动脑子,也帮不上你什么。” 厉兰妡殷殷劝导:“你想想,我一个人在那栋大屋子里多难受呀,咱们两个人正好就个伴,况且,离了这里,你也能轻松许多,比起秋姑姑,我算是顶好了吧?”她见兰妩仍不甚心动,索性使出最后一招杀手锏,“你大概不知道,幽兰馆有许多好吃的点心,堆得有小山高,既然你不肯来,我只有分给其他人吃了!” “真的?”兰妩眼睛一亮。 第5节 “当然是真的,这还只是一顿的量,你若是喜欢,以后天天吃撑了都行。” 就这样,厉兰妡顺利地将兰妩拐进了幽兰馆,取代了采青的职责。兰妩或许算不上多么机灵,但至少忠诚可靠,这是厉兰妡现阶段最需要的东西。 等到窗外完全陷入影沉沉的黑暗,萧越才姗姗而来。厉兰妡已恭候多时了,她恭谨行了一礼,就温婉地上前替萧越解下外裳,动作相当熟稔而自然,仿佛他们早已是一对恋人。 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经意的亲昵,“臣妾还以为皇上不来了呢!”有点撒娇的意味在里头。 萧越轻轻用手挑起她的下巴,“你真这样想吗?” 他好像很喜欢玩弄别人的下巴,厉兰妡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豢养的小猫小狗,下意识地有些着恼。不过,她已经犯过一次错了,断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厉兰妡及时收起自己的情绪,努力挤出笑容:“自然,皇上今儿已当众给了臣妾那样大的体面,臣妾十分惶恐。” “哦?惶恐什么呢?”萧越的手指仍停留在她下巴上,语气也近乎*。 他的指尖有着薄薄的一层茧,蹭上去微微发痒。 好吧,大概她的下巴生得很好看,令人爱不释手。厉兰妡这样安慰自己,神情愈见羞涩:“只恐臣妾福薄承受不起。” “哼!装模作样!”萧越再度将手甩开。 厉兰妡楚楚可怜地看着他:“陛下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气吗?臣妾当时只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而已,陛下您心胸宽广,断不会计较这种小事的,对么?何况似陛下这等英武俊美的男子,哪个女子会不爱?臣妾不过是嘴上说说,其实心里……” “够了,收起你的虚情假意吧,朕不会再相信你了,”萧越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野心家,“你简直让朕恶心。” “恶心?原来这就叫做恶心?”厉兰妡仿佛又被刺伤了,她轻轻笑起来,“因为我喜欢陛下的尊荣与权势,陛下便说我恶心,难道其他的妃嫔不是么,莫非她们个个深爱陛下,至死方休?至于您自身,又有多爱我们这些女子?还不是爱的美貌与身段!既然陛下自己不肯付出真心,凭什么奢求别人对您真心?” 萧越紧紧地抿着唇,神情异常冰冷。 厉兰妡忽然踮起脚,在他唇上印下一吻。等萧越反应过来,厉兰妡已经退开了,她的笑容神秘得如谷中幽兰:“臣妾的唇是热的还是凉的,陛下您尝得出来么?与您的其他妃子是否有所不同?” 萧越似乎有点惊呆了,他不发一语地朝内室走去,大约要洗把脸清醒一下,顺便把唇上的痕迹洗去。 他的背影有点摇摇晃晃,这是内心波动的征兆。 厉兰妡不知道系统是否在场,但是她仍旧朝着空气道:“小江,你看到了吗?现在局势扭转过来了,我的计划生效了。现在我要收回之前的话——我不会输的。” 那1%的进度条提醒了她,萧越心里有她的存在,至少对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管是好是坏,之后的发展全看她的手段。她的确走错了一步棋,但是歪打正着,加快了计划的进程,现在她正式成了萧越的嫔妃,她要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只是得换一个法子。 宫中的嫔妃或娇媚,或温婉,或贤淑,在萧越面前肯定都是一副深爱他的模样——或许真是如此,才促成他如此强烈的自信,那么厉兰妡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不是有这样一句话么,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她要想方设法激起萧越的征服欲,并且反过来征服他。 ☆、第8章 这一晚萧越是和衣而卧的,虽然躺在同一张床上,当然什么也没做。厉兰妡自己倒是不怕主动,不过若显得太放浪无羁,难免自贬身价。 她是被一阵窸窣的响动惊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萧越已经起身穿衣。厉兰妡也便跟着下床,打算在一旁服侍:“陛下这么早便去上朝么?” 萧越轻轻嗯了一声。 “昨儿我瞧着陛下喝醉了,今早起来或者有些头痛,要不臣妾命人制碗醒酒茶来?” “不必了。” 真是足够冷漠,厉兰妡看着萧越利落地出去,暗自耸了耸肩。也罢,反正她对萧越也没有多少真心,自然不会因为他的态度难过,不过这种不被重视的感觉还真是……莫名恼火。 她看得很清楚,萧越仍对那天她的冒失耿耿于怀,他一个大男人,不可能亲自向她下手,于是想了这个法子,令她成为众矢之的,招致后宫诸人的嫉恨,另一方面,在这种表面的宠遇与实际的冷落相形之下,她或许倍感伤怀。 很好,这个男人向她发起了战书,她对此欣然接受。厉兰妡的手掐在瓷瓶里的一茎花枝上,用力碾着它,直到有苍绿的汁液流出来。萧越或许是一个政治高手,可是说到人心的博弈,孰胜孰败还未见得分晓。 厉兰妡来到兴陶馆,太皇太后才刚起身,正自梳洗。厉兰妡接过谈姑姑手里的巾帕,在温水里浸湿,然后小心地拧干,才弓着腰将其递给那高贵的老妇人。 太皇太后用力地在鬓边、在耳畔揩抹着,那一脸松皱的老皮于是越发触目,令人感到岁月的毫不留情——以及一视同仁,权势和富贵无法改变分毫。 太皇太后淡淡地道:“你才成了皇帝的宠姬,怎么不多温存温存,这么早便来看我这个老婆子?” 厉兰妡恭敬地道:“臣妾如今不管什么身份,始终记得自己是太皇太后的奴婢,若无太皇太后您的栽培,奴婢断不能走到这一步。” 奉承话就像米饭一样,永远也吃不腻,可是尝久了,总会失却第一口的惊艳。太皇太后对着镜子扶了扶头上的发髻——里头是掺了假发的,人老了头发稀疏,如此好显得丰厚些。她浅浅道:“行了,这些话说给皇帝听去,哀家听着没意思。你眼下得以出头,是你自己福气好,哀家可不揽这份功劳。至于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就得看你的能耐了。” 她从镜子里觑着厉兰妡的容颜,“去向太后请过安没有?” “还没有。论起来,您的辈分最长,太后娘娘都还矮着一截儿,自然该先来拜见您。再者——”厉兰妡有些踌躇,“臣妾恐怕太后娘娘未必愿意看见臣妾,那日的情形您也是看在眼里的,臣妾不愿搅扰她老人家……” 似她这等低位嫔妃,本来就不必一定拜见太后,当然要见也未尝不可。只是厉兰妡才搭上皇帝这条线,若立刻转去奉承太后,太皇太后恐怕会生出不快,太后也会多嫌了她。因此厉兰妡才假惺惺地问起太皇太后的意思,实则是要她拿主意。 太皇太后沉吟片刻,“不见也罢,兴许她会自己召见你,你得先备着。” 有这句话,厉兰妡便放心了,来日即便太后问起,她也有个说辞。 厉兰妡回到幽兰馆,立刻将兰妩叫来,问起自己先前布置给她的任务。原来兰妩有一项天生的才能,她面貌天真,神态娇憨,谁见了都不会产生戒心。厉兰妡命她只作闲逛,与各宫的宫人谈话,由此探出各位主子的身家背景以及她们对寿宴之事的看法。 根据兰妩搜集的信息,厉兰妡将这些娘娘大致分为三类。 第一类:似敌非友类。代表人物:甄贵妃、贾淑妃、霍夫人、韦淑媛。 甄贵妃是丞相府的长女,自幼娇宠无限,貌美多姿,皇帝始登基便被封了妃位,累进贵妃,先皇后过世后接掌后宫大权,结论:强敌。 贾淑妃为当今太后的姨侄女,容貌温婉,生性恬淡——至少给人的印象如此。虽与贵妃共同协理六宫,她御下却比较宽和,在仆婢中的口碑也较好。结论:暗敌。 霍夫人:安平侯之女,骄横泼辣。结论:外强中干。 韦淑媛:虾兵蟹将一个,不足道尔。 第二类:似友非敌类。代表人物:……只有一个傅妃。 傅妃与前面那位霍夫人是表姐妹,两人的性格却南辕北辙。说也奇怪,傅妃的父亲是武威将军,她本人在这样的教养下反而知书达理,为人可亲。 厉兰妡之所以将她归到友这一类,只因她的仆人模模糊糊听她说了一句“……那位厉姑娘么?看着是个不错的人”。 举凡皇帝纳了新宠,姬妾们总是嫉妒焦躁的居多,能够平心静气地说一句客观的话已经很不错了——没错,厉兰妡认为她说得很客观,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不错的人。 第三类:非敌非友类。代表人物:聂淑仪、白婕妤、楚美人、梅才人、金良人等一干酱油党。 等厉兰妡统计完这些,兰妩在一旁提醒她:“兰妡,你好像忘了应婕妤。” 对呀,怎么把她给忘了?如果说之前应婕妤还可划作第三类的话,现在铁定得归到第一类里头了。 凭空多出一个敌人,这真是一件烦难事。天知道,在这些人里头,应婕妤说不定恨她恨得最深呢! 兰妩犹在一旁道:“话说兰妡,其实我也有点搞不懂,之前你不是在应婕妤宫里么,后来又听说你调去伺候太皇太后了,现在更好,成了陛下的妃妾,这短短的几个月,你已经换了这么多地方,我真是不明白。” 她与厉兰妡一向亲厚,虽然名义上是主仆,私底下厉兰妡仍当她姐妹一般看待,所以她才敢问出这番话。 厉兰妡当然不能把真实原因告诉她,只能循循善诱:“兰妩,你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兰妩托腮想了一想,睁着圆圆的大眼睛道:“吃的,很多很多吃的。” “那么我最想要的是权位,很大很大的权位——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兰妩摇了摇头,随即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不明白,不过既然你给了我最想要的,我也会帮助你得到你最想得到的。”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厉兰妡欣慰地笑了。 在这之后,萧越每晚都歇在厉兰妡宫里。幽兰馆离他处理政事的地方并不近,难为他这样不辞劳苦地跑着。宫里的闲言闲语都传遍了,说皇帝新纳的厉更衣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哄得陛下简直离不开她,真是红颜祸水。 谁知道他仅仅把这里当做一个歇宿的地方呢? 萧越每每过来,厉兰妡总是殷勤妥帖地服侍着,甚至替他宽衣解带。萧越看破她的假象,试图抵抗她的动作,厉兰妡却温柔地将手按在他腰际:“臣妾身为更衣,自然有义务伺候陛下穿衣解衣,这是臣妾分内之责,陛下无需介怀。” 天知道萧越根本不是客气,只是不想跟她发生肢体接触而已。可是看着她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里头似乎有恶意的嘲讽,意思仿佛在说:“陛下,您怕了吗?您是否害怕受到臣妾的诱惑,害怕自己忍不住爱上臣妾?” 经过这一番离奇的脑补,萧越只得硬撑着,他不能输,尤其不能输给眼前这个女子。 于是他来得更勤了,为了增强对厉兰妡的抵抗力,就好像通过打疫苗来预防可能感染的病毒一样。 这一天,萧越在太仪殿批完奏折,忽然向一旁的内侍监发问:“李忠,你告诉朕一句实话,朕的妃子们,她们都是深爱朕的么?” 李忠恭敬地夹着拂尘,“当然。” 李忠是在御前伺候的老人了,他的话理应可靠。萧越叹了一口气,吩咐道:“去甄贵妃宫里吧。” 甄贵妃得了消息雀跃不已,忙换了一身鲜丽衣裳,喜不自胜地迎上前来。她的声音格外软糯好听:“陛下,您许久不来,臣妾还以为您忘了臣妾呢!现在可好,左等右等,可算把您盼来了。臣妾已命小厨房准备了一桌可口的饭菜,多是您爱吃的,还冒着热气呢……” 她犹自絮叨不止,萧越却平静地打断她:“阿瑾,你是真心喜欢朕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甄玉瑾白皙的脸颊上及时涌起一抹羞红,“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那么,你喜欢朕什么呢?”萧越仍定定地看着她。 甄玉瑾不禁语塞,眼前的男子有着英挺的风度,高贵的出身,以及至高无上的权势,无疑是理想中的良人。可是要具体归结到哪一点,似乎又有点困难。甄玉瑾讪笑着,正待编出一套动情的说辞。 仅仅是这么一刹那的迟疑,萧越已经明白过来。他再不看甄玉瑾一眼,兀自转过身去:“摆驾幽兰馆。” 甄玉瑾在后头千呼万唤,声音着实凄惶。而他始终没有回头。 ☆、第9章 荷惜看着门边呆立的主子,不免有些担心:“娘娘,桌上的饭菜快凉了,要不您……” 甄贵妃仿佛才醒过神来,切齿道:“你说皇上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说要过来,莫名其妙地问这么一句,现在更好,翻脸就走,陛下魔怔了吗?” 荷惜审慎地道:“奴婢不知道陛下是否犯了魔怔,但奴婢听得很清楚,陛下说要去幽兰馆,娘娘,事情不是很明显了吗?” 是呀,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厉兰妡如此得宠,迟早会成为威胁。甄贵妃定一定神,理了理腰间的流苏,闲闲道:“太后这会子还没歇下吧?走,咱们去陪她老人家说说话。” 七夜,萧越在幽兰馆整整留宿了七夜。厉兰妡算着日子,只觉一阵恍惚,在这段时日里,她身旁每晚躺着一个男人,一个活人,而他们却彼此相安无事,这简直不科学。厉兰妡不知道自己该失望还是该高兴。 她空担了一个蛊惑圣上的虚名,其实什么也没有得到,甚至可能给她带来风险——而最大的风险来自于太后。但凡做母亲的对儿子都有一种莫名的独占欲,当儿子深爱一个女人时,母亲可能就会陷入焦灼之中,这是为人父母的普遍心理。在他们看来,孩子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可以容许这块肉有自己的意识,却绝不容许这块肉落到别人的砧板上。 对于一个锦绣堆中的寡妇而言,这种感情尤其强烈。 慈颐宫终于来了旨意——太后要召见厉更衣。厉兰妡本来有点担心,事到临头反而镇定下来,太后是注重体面的贵妇人,总不可能当面吃了她。 年纪大的人总不喜欢晚辈打扮得太过素淡,显得丧气,更何况她起码算个主子。可是在当前的情况下,这套理论不大适用,皇帝日日留宿已经瞩目,若她还穿得花枝招展,岂不是有意炫耀? 厉兰妡思忖片刻,还是挑了一身浅藕色的荷叶裙,颜色不算抢眼,也不太暗,式样更是简单,如此中规中矩,太后该没话说了吧。 伺候太后的伏姑姑挑起帘子,厉兰妡猫着腰小心地进入内室。太后偎在窗边一张紫檀木宽椅上,嘴里一吸一吸地抽着水烟。 吸烟是不好的,水烟也不好。 厉兰妡当然不敢说这话,她只庆幸水烟的味道不算强烈,自己可以忍受得过。 太后将水烟袋放在身侧的矮桌上,磕了磕里头的结块,正眼也不看她,也不说一句话。 厉兰妡自请了安后,便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太后不发话,她当然不敢起来。这几个月的奴才生涯总算锻炼了她的膝盖,不然若换了一开始,厉兰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这许久。 约莫有半盏茶的时间,太后仿佛才瞧见她似的:“厉更衣?你来了。”一面嗔着伏姑姑道:“你也是,人来了也不提醒哀家一声。” 伏姑姑也觉得做得太过了,委婉地提醒道:“厉更衣刚才给您请安来着。” “是吗?”太后拍着大腿道,“瞧我这耳力,越老越不中用了。” 敢情她比太皇太后还老?太皇太后都不曾装聋作哑,她反而惯会装模作样。厉兰妡心中暗讽,面上却一片恭敬:“太后娘娘说哪里话?您如今正值盛年,面貌瞧着比臣妾都年轻许多呢。” “瞧你这张小嘴甜的!”太后和颜悦色地拉起她的手,“多少岁了?” 第6节 “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过了今岁就满十九了。”她的真实年龄远不止这些,亏得系统帮忙减低了几岁,不然她在这宫里都成老女了。 “真是好年华,生的也好,难怪皇帝这样喜欢你。”太后仍捉着她的手不放,好像她手心里有胶水似的。 “太后过誉了。”厉兰妡你来我往。 “哀家说的是实话,”太后亲热地道:“自那日太皇太后的寿宴上皇帝发了话,哀家一直有心见一见你,可惜你不肯来,哀家只好亲自请你过来。” 厉兰妡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惶恐:“臣妾卑微,不敢有辱太后尊眼。” “什么辱没不辱没的,身份地位有什么要紧,身份再高贵,不得圣心有什么用?身为天子宫嫔,能得皇帝如此钟爱就是你的本事。”太后用一双老眼牢牢盯住她,“哀家倒是很想知道,皇帝和你是怎么认识的?” “也没怎么,臣妾早前在太皇太后身边侍奉时,略略见过几次,未曾深语。就连臣妾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哪怕如今臣妾伺候陛下有日,每每想起,犹觉得如在梦中。” 太后当然不相信,倘若她没有设法引诱,皇帝怎么会无缘无故看上她?不过小儿女的事,长辈当然不便深究。太后轻轻哼了一声,随意道:“太皇太后如今怎样?” 她问的当然是身体状况,厉兰妡却刻意曲解,及时地抓住机会道:“太皇太后很想念太后娘娘,恨不能常常见到,只是人老了身子欠佳,否则一定过来看望……” 太后脸红了,古来只有媳妇拜见婆婆的,哪有让婆婆亲自登门的道理——可见她平日的确去得不多。 太后镇定了脸色道:“请你转告太皇太后,说哀家明日便去看望,请她老人家放宽心胸,安心养病。” 厉兰妡应了声“是”,她看看太后有些乏了,料想她再无吩咐,于是恭敬地起身告退。 等她去后,贾淑妃才从屏风后闪身出来,“太后,您瞧见了吗?她不过是个更衣,就敢句句夹枪带棒的,现下您知道她的厉害了吧?” 太后轻嗤了一声,“你若有这份本事,如今早成皇后了,何至于还让一个甄玉瑾压在头上?”她看看贾柔鸾面有赧色,只得叹道:“罢了,你是哀家的姨侄女,哀家虽然器重你,奈何皇帝不喜欢你,你又不曾生个一儿半女,哀家也没法子。” 贾淑妃盈盈抬首,“太后,是臣妾无用,不能为您分忧,可是那厉更衣身份微贱,倘若她抢先诞下皇子,那么……” 太后冷冷地看着她:“亏你跟甄玉瑾一向水火不容,如今倒想到一处去了。” 贾淑妃一惊,“她也来过了?” “比你来得还早。自然了,她不比你跟哀家亲厚,哀家只马马虎虎敷衍了她几句。”她所谓的敷衍当然是说一堆好听而没用的废话,能使甄玉瑾高高兴兴地离去,实质上却不曾答允甚么,“你两个难得这样志同道合,可见这个厉更衣的确是个威胁,可是有一句话哀家得提醒你,不管日后如何,你都不许逾越分寸,尤其不准伤害皇帝的骨肉,明白吗?” 这意思也即是说,既然厉兰妡还未怀上皇嗣,那么对她下手也无妨了。贾柔鸾听出这一层意思,高兴得几乎要飞起来。 太后再不看她,凝神望着窗外:“太皇太后自己不肯说,却借由一个小小更衣的口来转达,这个母后呀!” 她忽然笑起来,一种无奈的、苍凉的笑意。 厉兰妡经过御花园东边的一条小道,立马认出前方的身影是应婕妤,她立刻气喘吁吁地跟上去,“婕妤娘娘!” 应婕妤恍若没听见,头也不回,脚步反而加快。 厉兰妡冲到她跟前,匆匆跪下行礼:“嫔妾见过应婕妤。” 应婕妤旁边正是白白胖胖的琼枝,她尖酸地笑起来,“哟,这不是厉宫人嘛,哦,我倒忘了,如今成更衣了,是宫里的主子了!奴婢向厉主子请安。”她也装模作样地施了一礼。 厉兰妡神情惶然,“婕妤娘娘……” 应婕妤懒得瞧她,“你算是一飞冲天了,比我这个旧主还风光,还来找我做什么?存心炫耀么?” “娘娘误解了,”厉兰妡的眼就像两汪蓄水池,总无干涸的时候,泪珠在眼里闪闪发亮,“今日这番局面,实在不是嫔妾的本意……” 这一回应婕妤不容易被打动,“不是你的本意?呵,你还真会得了便宜就卖乖呀,亏我从前那般好心待你,你倒好,一转眼就攀上高枝,还有脸说自己无辜?你敢说,今日之事并非出自你的设计?” 厉兰妡哽咽着道:“娘娘为何一定要这般看待我呢?是娘娘您将我留在兴陶馆,我也便尽兴侍奉太皇太后,娘娘是知道的,太皇太后秉性孤介,御下极严,我怎敢胡作非为?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陛下为何当初偏偏挑中我,引来许多繁难……” 应婕妤冷笑道:“听你的意思,陛下宠你,你反倒不大高兴。” “嫔妾不敢说不高兴,只是不像娘娘以为的那样……”说话之间,厉兰妡有意无意地将手按在颈间。 应婕妤眼尖,早瞥见那里有一样闪光的物事,她轻轻撩上去:“这是什么?” 厉兰妡仓皇遮掩,却哪里掩得住,反而更加暴露出来,原来是一枚翠绿的玉坠子。她愈发手足无措,“这……” ☆、第10章 玉坠通过一根细丝线吊在厉兰妡白皙的脖颈上,应婕妤轻轻将其掂起,借着阳光细细瞧着,“这块玉成色尚可,看着却有些年头了,边角磨损得厉害,似乎不大像陛下新赏你的东西……”她那双没精打采的眼睛里难得射出锐利的光。 厉兰妡怯怯的不敢抬头,“此物是嫔妾从家中带来的……” “哦,原来如此,本宫只是奇怪你为何这样珍视,日日戴在胸前,又仿佛不愿人知道。”应婕妤再看了一回,忽然露出古怪的笑意,“瞧这块玉的式样,不似女子寻常佩戴之物,反而像男子常见的扇坠子……” 厉兰妡愈见惊恐,连连叩首,“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你怕什么,本宫又不会将你怎样,只是想听一句实话。” 厉兰妡几番声哑,终于勉强吐露出来,“实不相瞒,此物乃嫔妾表兄相赠之物,嫔妾与表兄自幼一处长大,彼此情……情谊匪浅,后来因为家中变故而进宫,从此再无相见之机。嫔妾自知此生已在红墙之内,不敢另作他想,留着这块玉,也只是作为念想而已……” 想不到有这样一段青梅竹马的故事,应婕妤见她涕泪涟涟,神情不似作伪。一番思忖后,她小心地将那块玉放回,温然扶着厉兰妡的肩膀起身,“你放心,此等事不足为外人道,本宫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 厉兰妡又是惊喜又是感激:“娘娘……” 应婕妤不复方才的咄咄逼人,竟像换了一个人般,“你从前服侍本宫也算尽心,如今虽然出息了,这份情本宫不会忘记。宫中真情难得,从此,你我二人尚需相互扶持才好。” 厉兰妡腼腆地应了声“是。” 她在原地凝望了片刻,等应婕妤扶着琼枝去远,厉兰妡才重新挪动步子。忽见前方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冉冉过来,站在她跟前不动,似有意拦住她的去路。 厉兰妡定睛一看,原来是韦淑媛,她忙屈膝请安。 韦淑媛红唇微扬,牵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瞧厉妹妹多有能耐,三言两语就把应婕妤哄转来了,当真生得一张巧嘴。” 厉兰妡羞涩道:“嫔妾与应姐姐本无嫌隙,只是有点小小的误会,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小小的误会?”韦淑媛尖声笑道,“眼看着伺候自己的卑贱宫人飞上枝头,与自己平起平坐,这也叫小误会?应婕妤面软心活,本宫可不会轻易上你的当。方才本宫远远地没瞧清楚,却很知道定是你使了什么诡计,甜嘴蜜舌地说动了她,果然出身卑微的人性子也下贱些,什么都做得出来!” 厉兰妡不在意她的侮辱,却懒得听这些废话,施了施礼道:“娘娘若没有旁的吩咐,嫔妾就先告退了。” 她一动,韦淑媛立刻喝道:“慢着。” 厉兰妡只得停下脚步,机械地转了个身,那股不耐烦险险透到脸上来。 韦淑媛冷冷地看着她,“跪下!” 她以为她算老几啊?厉兰妡忍着气道:“嫔妾不知所犯何事,要遭娘娘如此责罚?” 韦淑媛身边的宫人是驯熟了的,早有两个人赶上前,抓住厉兰妡的肩膀就往底下摁。厉兰妡几番挣扎,终究气力不继,还是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 韦淑媛莲步轻移,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你没错,可是在这宫里,比对错更要紧的是尊卑,你须看清楚自己的地位。即便如今你成了陛下的更衣,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更衣。本宫要你生,你不得不生;本宫要你死,你也得乖乖地死。你最好明白这个道理。” 她施施然离去,临行前向那个看守的内侍道:“小顺子,给本宫好好看着她,不跪足半个时辰,不许她起身。” 这一条小径铺的尽是嶙峋的鹅卵石,原是为防滑之用,现在却成了折磨人的刑具,比之平地艰难百倍。 才跪了一刻钟,厉兰妡就觉得受不住,她本想偷个懒,看了看旁边小顺子那张死人面具般的白脸,终究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其时已近深秋,御花园也带了一股萧瑟的秋意,厉兰妡直挺挺地跪着,任凭冷风循着衣领的缝隙钻进去,脏腑都觉得一阵冰冷。她想大概这就是宫中的日子,除了热,就是凉,中间没有过渡。 终于跪足了时候,小顺子板着一张脸回去复命,厉兰妡也颤颤巍巍地起身,她觉得自己路都走不稳,还好,还好——她看见兰妩飞奔着向这边过来,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喜欢这个小姑娘。 她从慈颐宫出来,先打发兰妩回去,兰妩左等右等不见她回宫,心急之下才寻了来。见到厉兰妡这般模样,兰妩自然十分诧异,不禁问东问西地说个没完。 厉兰妡搀着她的肩膀,却没有回答她——或者说疲倦得不知先回答哪一句才好。她看着天边那个大而模糊的东西,火红的一团沉沉向下坠去。旧的太阳落下去,明天还会有新的升起,它永远是同一个——人却不同。 厉兰妡忽然觉得韦淑媛的话竟有几分道理,在这个封建王朝中,尊卑地位的确是要紧的。她无法改变整个系统的设定,只能努力使自己爬得更高,最终逃离。韦淑媛此举未尝不是出自几个高位嫔妃的授意,多半是甄贵妃,也许还有其他人。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超过她们的地位,成为人上人。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需要一个孩子。 回到幽兰馆,天色已擦黑了。兰妩扶着她到床边坐下,道:“你饿了吧,我去命小厨房准备膳食。” 厉兰妡无力地摆了摆手,“我没胃口,不必费事了,先去让厨下准备热水吧,我得好好泡个澡。” “可是……” “照我的话去做。” 晚间萧越过来,却不见厉兰妡出来迎接,连喊了几声后,只有拥翠出来回话:“启禀皇上,我们主子正在寝殿中沐浴洗身,现下不宜见客。” 萧越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他没说什么,径直朝屋里走去。拥翠既不敢拦,也不好拦的,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萧越推门进去,就见屋内白气蒸腾,如同山间笼罩的云雾。正中竖着一只大木桶,水几齐桶沿高,里头坐着一个雪肤乌发的女子,香肩微露,眉目如画,此时看来竟有几分出尘脱俗的韵致。 兰妩在一旁持着木勺为其淋水,她先瞧见萧越,正要行礼,厉兰妡已觉出异样,她淡淡道:“阿妩,你先出去吧,这里不必你伺候了。” 兰妩吐了吐舌头,悄悄出去,随手将门掩上。 厉兰妡犹自悠闲地泡着澡,并不回头看这位夫君,“陛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请恕臣妾不便起身迎接。” 萧越哼了一声,“你倒很有闲情逸致。” “臣妾生性疏懒,懒人都是贪图享受的,尽力使自己快活,怎么陛下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不大愉快?” “朕一向忙于政务,自然不似你这般逍遥,至于不愉快,却是因为刚刚听说了一件秘事。” “哦,不知是什么事?”厉兰妡好奇地转过身,将下巴磕在桶沿上,两只玉臂柔柔伸出来,大有洗耳恭听的架势。 “说来也巧,还是你之前那位主子应婕妤告诉朕的,她说……”萧越忽然瞥见厉兰妡雪白的颈项间露出一抹绿痕,仿佛有什么东西挂在上头,他心头疑云乍起,三脚两步上前摘下,抖抖索索道:“应婕妤说的果然不错。” “应婕妤说什么了?”厉兰妡仍是一副无辜的模样。 “你还抵赖!”萧越几乎抑制不住胸中的愤怒,他将那东西牢牢握在手里,恨声道:“你果然恋着旁人,将你俩的信物看得这般重要,连浴身都不愿摘下!”随即将应婕妤的话一五一十说个罄尽。 厉兰妡仍十分冷静,没有半点惊慌失措的模样,“陛下便这样相信应婕妤的言辞,却不愿意相信臣妾?臣妾在陛下眼里便是这样一个不可信之人?” 萧越不说话,只恨恨盯着她,意思大约是默认。 “臣妾明白了,”厉兰妡不怒反笑,笑容里却带着一分苦涩之意,“陛下既然认定这是信物,何不仔细瞧瞧,臣妾相信,您会比臣妾更清楚它的来历。” 萧越半信半疑地摊开手心,瞬间变得愕然:“怎么是这个东西?”原来那块翠绿色的扇坠,正是他原来折扇上的一部分,跟了他许久,他自然最熟悉不过。 厉兰妡涩声道:“陛下还记得那日在兴陶馆前面的凉亭中,您教臣妾练琴么?这块玉正是那日您掉在亭中的,却不料被臣妾拾得。” 萧越当然记得,他还记得当日眼前这个女子试图诱惑他,他用折扇勾起她的下巴——她有一个生得很好的下巴。 ☆、第11章 萧越轻轻咳了一声,“你为何不早点送还给朕?” “陛下真的在乎吗?”厉兰妡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这样东西对陛下而言,不过是一块不值钱的玉石,对于臣妾却是无价之宝。臣妾出于私心,悄悄将它藏起来,本打算永远不叫人知道,谁知无意中被应婕妤瞧见,臣妾情急之下才扯了个谎——不能说完全的谎话,因为有一半是真的。” 她幽幽叹道:“这个扇坠的确是对意中人的念想,却并非一个莫须有的表兄,而是对于陛下。” 如果说这个女子从前一直笼罩着朦胧的面纱,现在她的面目却渐渐分明了。萧越的喉头有些干涩,“倘若朕记得不错,你可是口口声声说过,你喜欢的是朕的尊荣和权势。” “也包括陛下这个人。”仿佛察觉到空气中的寒冷,厉兰妡将身子缩回水下,只有一颗小小的头露在外面,像一只怯弱无助的小兽,“自然,陛下是不会相信的,您宁愿相信言语中所表露的渺茫的爱意,却不愿意用真心去感知一个活生生的人。臣妾很知道这一点,与其让您将我和其他妃嫔一样看待,不如让您讨厌我。所以臣妾才会说出那一番话来刺激陛下,这样至少可以让您记住我。而我只要知道我在您心中是不一样的——就足够了。” “若非陛下今日一番质问,臣妾也许至死也不会袒露心意,当然,您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臣妾只能言尽于此了。”她微微垂眸,“也许到了明日,陛下就会忘得一干二净,这也是很自然的事。” 厉兰妡一头青丝松松扎起,两弯眉毛疏淡有致,加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纯净得仿佛不掺半点杂质。 她的确配得上“清水出芙蓉”这几个字。萧越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厉兰妡平静地正视着他,足可见内心清白无愧。他想自己从前大概真是误会她了,这令他颇为负疚。 潮湿的雾气在发梢凝成水珠,再沿着光洁的面庞滑落下来。萧越竟有些干渴,他稍稍避开眼道:“水凉了吧?要不要朕给你添点热水?”他弯腰拾起一旁的木勺。 第7节 “不必了,臣妾已经沐浴完毕。”厉兰妡笔直地从桶里站起,白玉般的身量毫无遮掩地暴露在萧越面前。 萧越下意识地扭过头,一派君子人的模样。厉兰妡轻轻将他扳正,笑道:“臣妾是陛下的女人,陛下怎么正眼也不敢看臣妾,怕臣妾吃了您吗?”天真中透出含蓄的妖冶,最有诱惑性的一种语调。 木勺落地,碰出咣当的声响。 萧越无奈,取过一旁的软绸,小心地披在她身上。厉兰妡伸手揽住他的肩,在他耳畔轻声道:“陛下,臣妾有点冷,您抱臣妾到床上,好么?”她在萧越耳垂上细细咬了一口,令他觉得一阵酥麻的痒意。 这种要求是难以拒绝的,萧越只得依言照做。扶厉兰妡倚在靠枕上,他忽然发觉厉兰妡弓起的膝盖上有两块显而易见的淤青,甚至隐隐透出紫色,他不禁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厉兰妡恍若无意地用棉被将双腿盖住,“没什么,不过碰见了韦淑媛。” “她那性子一向是不好惹的。”萧越皱眉,却再无下文。 帝王之心果然凉薄,连句安慰之语都不肯说。厉兰妡微微垂下眼皮,仍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萧越忽然起身向外走去,厉兰妡没有拦他。一个男人要走总有千万种理由,再怎么阻拦也无济于事。 她未曾料到他还会重新回来。萧越手中持着一个精致小圆盒,一面打开,取出里头绿色的膏体,小心地替她敷在伤处,并用指腹轻轻揉开。“这个药是朕命太医院专门配制的,治淤伤最好,每晚这样敷一次,耐心敷个三五天,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他难得有这样温柔细致的时候,厉兰妡几乎觉得有点感动——只是一点。她温柔地道:“臣妾怕痛,自己不敢动手,陛下愿意帮这个忙吗?”暗示他每天过来。 萧越没有说明,头却微不可闻地动了一下——是向下的。看来他默许了。 厉兰妡松了一口气,低头看着伤处。这药膏有点小时候常用的绿药膏的感觉,抹上去凉丝丝的,痛楚仿佛也减轻了些,虽然她本来就不怎么痛,伤口看起来之所以如此惨不忍睹,一半是因为加了颜料的缘故——某种高等的颜料,遇水也不掉色的。经过她细致的工序,看起来就更加逼真。 须臾上完药后,萧越再度起身,这一回他真要走了。厉兰妡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陛下不留在这儿吗?” 萧越有些犹豫,“朕怕伤着你。” 意思当然是怕睡觉时不小心碰着伤处,厉兰妡才不会想歪呢,她也没有多说,只道:“陛下有一样东西还未还给臣妾。” 萧越将那块玉坠递给她,并且建议道:“这块玉本就是翠色,再用绿丝线反而不好看,不如换一根红绳穿着。”这是他从前的东西,现在却自愿给厉兰妡好好收着,颇有一种交换信物的感觉。 厉兰妡没有答他,兀自去扯那块玉,许是手上的劲稍稍大了些,萧越竟被她牵得倒在床上,厉兰妡不知怎的也压在他身上,两人四目相对,于是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厉兰妡在半夜里醒来,双眸炯炯地望着黑暗的空气,睡前的那场运动没有让她消耗太多精力——因为出力的是萧越。过程也不是言情小说中常见的“狂风骤雨”式的,而是温柔款段,柔情蜜意,也许萧越怜惜她身上有伤,所以格外温存,这样更好,厉兰妡本就不喜欢粗野的男人。 她偏着头看向身旁熟睡的男子,他在睡梦中看起来比平时年轻,仿佛还是个少年——虽然他本就不怎么老。厉兰妡忽然有这样一种感觉:不是皇帝睡了她,而是她嫖了皇帝。 今夜她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多亏应婕妤。若非应婕妤出于报复而去向萧越告密,她还使不上这番手段。之前她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野心,如今便要用一种巧妙的方式遮掩过去。皇帝开始怀疑其他妃子对他的真心,这是她的机会,她要趁虚而入,并且主动出击。 想一想,一个内心深爱他的姑娘,却由于负气总是在他面前说着截然相反的话,她的外表多么倔强,内心又多么柔弱——何等可怜又可爱! 尤其是厉兰妡私自收藏他的贴身之物,这一点更证明她的情意。通过这一系列繁复的步骤,厉兰妡成功完成了由无情到深情的转变,这种反差尤其动人。她相信,过了今晚,自己至少会在萧越心中占有一席之地,这是她的立足点,她要逐渐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慢慢地、完完全全地占有他。 圣宠、子嗣、位分,她要一一得到,厉兰妡已经分不清自己仅仅为了完成任务,还是出于蓬勃的野心,现在她决定不去想这个问题,真到了快结束的时候再行考虑。 她忽然想起小江来——那个系统化身的小恶魔,她似乎很久都没见到他了。 隔日她去甄贵妃宫中请安,却听到一个突然的消息:韦淑媛因为打碎太仪殿的一件贵重器具,被萧越降为婕妤了。 甄贵妃端坐在高位上,以一种不在乎的口吻道:“韦婕妤才接了旨意就晕倒了,现下还在寝殿里昏迷不醒,因此没法子过来,诸位妹妹若有空,不妨过去看看她。” 聂淑仪面有不忍:“不过一件东西而已,陛下怎么生这样大的气?” “谁知道呢?厉更衣,陛下这几日都宿在你宫里,你可知晓其中详情?”甄贵妃忽然看着厉兰妡。 众妃知道她身份卑贱,隐隐的有些瞧不起,素来都不大搭理她,甄玉瑾也不例外,今日却对这件事格外感兴趣,竟问到她头上来。 厉兰妡柔和地开口,“嫔妾甚少往太仪殿去,也不大清楚。不过韦姐姐既然遭此责罚,想来总是有哪里做得不好,陛下圣旨已下,再无转圜的余地,咱们也不必深究了。” “厉妹妹果然乖觉。怎么本宫依稀听说,昨儿你和韦婕妤在御花园中撞见了,两人起了争执,怎么,她没有责罚你么?” 可见甄玉瑾什么都瞧在眼里,厉兰妡笑意更深,“自然没有,韦姐姐不是不知规矩的人,况且,她若真做下有违宫规的事,贵妃娘娘也不会置手旁观的,对么?” 除了协理六宫的嫔妃,其余诸妃皆不敢擅行责罚之权,韦婕妤私自罚跪已经逾矩,甄玉瑾明明知道,却放任不管,亦属私心失职。厉兰妡这一番讽刺绵里藏针,几个知晓内情的宫妃都有所知觉,虽不敢明着偷笑,脸上的肌肉却不自觉地鼓动起来。 ☆、第12章 她敢这样暗下针砭,自然是有恃无恐。甄玉瑾将喉头的一口闷气咽下,强笑道:“妹妹所言极是,本宫身为六宫表率,自然当明察秋毫,公正无私。”又道:“难怪妹妹最得圣心,果然心思剔透,善解人意。” 这是想挑起其他人的敌意?厉兰妡眼波一转,“皇上不过图个新鲜,所以多来嫔妾这儿几日,至于更多的,嫔妾身份卑微,不敢去想,也自知无福得到。嫔妾能从一介宫人上升到如今的地位,已经心满意足,再无奢求。” 她毫不避忌自己的出身,众人反倒不好再拿此事扎筏子,况且她语气里透出一股恬淡自足,大约真是安于现状。有几个原本稍具戒心的嫔妃不免松懈下来,甚至对她有了几分好感:有自知之明的人总是讨人喜欢的。 甄玉瑾却不如此想,更衣是主子,贵妃也是主子,谁知道眼前这个女人的野心会到哪一步呢?她却也不敢轻易招惹,生怕逮不着狐狸反惹一身骚,只得胡乱说了几句闲话,便草草散会。 出了墨阳宫,众人各回各家。应婕妤匆匆将厉兰妡叫住,“厉妹妹!” 厉兰妡回转身,眨了眨眼道:“姐姐有什么事么?” 应婕妤一张粉白的脸孔露出几分尴尬,“陛下昨晚有没有与妹妹说些什么?” “姐姐真是!”厉兰妡吃吃笑起来,“床笫间的话也好宣之于口吗?姐姐若是爱听,咱们找个偏僻的地方私底下聊去,当面可不好说。” 应婕妤愣了一愣,“只是这些?” “不然还有什么?”厉兰妡天真无邪地仰着脸孔,她比应婕妤矮点,加之稍稍弓着腰,更显出幼弱的模样。 她看着不像装傻充愣,也许皇帝真的什么也没有问,不过,自己明明已经泄露了秘密,为什么皇帝不肯质询呢?还是说,他太在乎厉兰妡的感受,在乎到宁愿盲目地相信她,也不肯让丝毫怀疑破坏两人的关系? 应婕妤在这里越想越是惶恐,却听厉兰妡道:“姐姐若是无事,我还得向太皇太后问安,就先告辞了。” 应婕妤努力挤出笑容:“嗯,快去罢。” 厉兰妡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去,应婕妤真的不够聪明,这样也好。现在她肯定以为萧越深爱着她,从此不敢轻易为难她了。 兴陶馆中,太皇太后斜卧在一张榻上,一手撑着头,仿佛半寐半醒。厉兰妡在她身后跪坐着,轻轻为她捶背。 太后则闲坐在一旁的软椅上,脚边摆着一碟新炒的瓜子儿——她有烟瘾,在太皇太后这里当然不好就抽,嘴里总得找东西填一填。她磕了一枚瓜子,抿嘴笑道:“厉更衣果然勤谨,哪怕如今成了主子,对太皇太后还是殷勤周到。” 厉兰妡手上不肯稍住,脸上却泛起了红晕,“臣妾侥幸得幸,却不敢忘了自己的本分。伺候陛下固然是臣妾的职责,太皇太后也是臣妾的长辈。况且太皇太后对臣妾这样好,臣妾舍不得离开,如果可以,臣妾情愿还做奴婢伺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听着高兴,嘴里却嗔道:“净说傻话!即便你舍得来哀家这儿,皇帝也舍不得你。”一面向太后道:“所以我说这孩子懂事,前后伺候过哀家的宫人数不胜数,就属她最知疼着热,远的不说,就说捶背这一项,只有她的力道拿捏得最好,若叫旁人来,不是轻了,就是重了,竟没一个合心合意的。” “母后调理出来的人自然是好的。”太后笑意模糊,语气温和,这句话听着却有一种难言的意味。 这些宫里的人精说起话来总跟猜哑谜似的,定要九曲十八弯。厉兰妡情知她暗指自己得宠一事是太皇太后的手笔,待要设法分辩,就听太皇太后淡淡道:“哀家老了,眼前所见也都是些和哀家一样老的面孔,巴不得有个年轻的女孩子说说话,兰妡也是恰巧投了哀家的缘,如今又成了越儿的姬妾,算得半个家人,哀家觉得很好。” 太后赔笑道:“母后若觉得长日乏闷,臣媳可以让淑妃她们时常过来,也好趁机亲近亲近。”仿佛这些女孩子只有她支使得动。 “不必了,与其费心应酬,哀家宁愿一个人清净,反正有兰妡在这里就好,人多了也没意思。”太皇太后不咸不淡地噎了儿媳妇一句。 太后觉得自己仿佛也属于“多余”的那一拨,脸上的笑容苍薄下来,只是碍于做媳妇的本分才勉强维持着。 厉兰妡饶有兴致地看她们明刀暗箭过招,不禁暗暗摇头:这一对婆媳啊! 萧越是信守诺言的人,这一晚仍旧来幽兰馆,细细替厉兰妡敷药。 厉兰妡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笑意:“多谢陛下替臣妾挣这口气,惩治了韦婕妤。”男人都是需要表扬的,何况她真的高兴。 萧越目不斜视,“她的确打碎了东西。” 随他怎么说都好,至少厉兰妡很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她只在乎结果,不关心过程。萧越或许不十分爱她,至少不愿眼看她受人欺凌:当一个人连保护你都不肯的话,怎么能说明他爱你? 厉兰妡膝盖的伤渐渐复原,萧越也来得少了——不只是她,其他妃嫔那里也没怎么去。据闻这些日子朝堂上很出了几件事,萧越忙于政务,无暇他顾。 也罢,这样偶尔冷一冷也好,小别胜新婚嘛!厉兰妡这样宽慰自己,却终究不无担心:她的宠爱来得不稳固,又没有父兄在朝为官,所有一切系于自身,一旦失宠便是绝境。 要是有一个孩子就好了,孩子才是立身的根本。 她的运气真好。约莫一个多月后,厉兰妡觉出身体的变化,先是月事迟迟没来,接着便觉得胃口不大好,时常干呕——这都是怀孕的征兆。 为了保险起见,厉兰妡命兰妩悄悄去太医院请了一位吴太医,以把平安脉的名义,让他看看详细。 吴太医耐心诊过脉,面露喜色道:“恭喜厉更衣,更衣您有娠了。” 意料之中的事,厉兰妡镇定自若地问:“您瞧着大约有几个月?” “约莫有一个多月了。” 果然如此,这么看来,可能就是那一夜种下的果。小恶魔没有骗她,第一炮就中了,她果然擅长生育。厉兰妡简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 吴太医已经站起身,“微臣这就去禀告陛下。” 妃嫔一旦发现身孕,都是要记录在册的。厉兰妡心念一动,“且慢,吴太医您等一等,今日之事还是暂且不提的好。” “为什么?”吴太医不解。 厉兰妡胡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陛下近日为国事烦忧,我不想让他分心。” “但这是喜事啊!” “喜事也罢,我总觉得不妥,况且我并非让你隐瞒不报,只是拖延些时日,等陛下闲散些来一个惊喜不是更好?” “可敬事房那边……” 厉兰妡不再说话,而是板着脸,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态度。吴太医知道这位主子一向得宠,却不知性情如何,如今一瞧果然是个难缠的主。罢了,宁得罪小人,莫得罪女子,吴太医苦着脸道:“臣明白了,臣会照主子的意思做的。” 他举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小心翼翼地提着药箱出去。 等吴太医的身影不见了,厉兰妡方唤进兰妩问道:“我记得你前儿跟我说,韦婕妤的身子好了,人也精神了?” 兰妩手中握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啃了一口方道:“可不是嘛!听闻韦婕妤自病好以后,时常在寝宫里咒诅主子你,神神叨叨地不知干些什么。且拥翠也瞧见韦婕妤身边的宫人躲在竹林里向这边窥探,一看就没安什么好心。韦婕妤与咱们的仇怕是结定了,定不肯善罢甘休,往后还不知会作出什么来!” 韦婕妤是个性如烈火的炮仗,要制服她是容易的,只是得费一番功夫,还得担心自己被点着。厉兰妡沉吟片刻,道:“兰妩,你替我写一封拜帖给韦婕妤,就说我要见她,请她一聚。但不是今天,而是两个月后再送出去。” 兰妩面露疑惑。厉兰妡微笑道:“别担心,我只是要理清我和她之间的恩怨,免得日后再扰人清梦。” 与其担心韦婕妤什么时候暗中下手,倒不如自己主动出击。况且,她是甄贵妃的爪牙,斩了她,总能让甄玉瑾流点血,疼一阵。 活在宫里,总有无数争斗,无法避免,就只能迎难而上。唉,宫里的女人哪! 厉兰妡抚摸着平坦的腹部,几乎觉得自己不配为一个母亲,她缺乏母性的光环,永远都在为自己的利益打算。她忽然想到,等他(也可能是她)出生后,萧越会不会真心喜爱这个孩子呢? ☆、第13章 两个月过得很快,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尽管等待的过程依旧难熬。 厉兰妡在湖心亭候了许久,才见到韦婕妤姗姗来迟。湖心亭与对岸通过一条小桥连接,相当的窄,韦婕妤走在上头,像蜗牛缓缓爬过一支铅笔。 等她走近,厉兰妡方起身相迎:“嫔妾还以为韦姐姐不肯来呢!原想着若姐姐再不来,嫔妾便要亲自去看望姐姐的。” “厉妹妹相邀,本宫怎敢不来?所以来迟,全因为没挑着合适的衣裳,才耽搁了些时。”韦婕妤自打受罚以后,怨气变得更重,胆气却弱了,她仿佛对厉兰妡颇为忌惮,虽然依旧恨她,言语上却谨慎得多。 厉兰妡关切地打量着她,“天寒地冻的,姐姐怎么穿得这样单薄,若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本宫皮糙肉厚,不比妹妹你身娇体弱,就不必妹妹费心了。”韦婕妤看她穿着大毛的衣裳,不仅宽松,而且厚重,将身形完全掩住,只有一张清水般的脸孔露在外面——暗道这狐媚子果然狡猾,就会作出这种弱不胜衣的态度来迷惑男人。 她压根没想到厉兰妡穿成这样是为了遮掩肚子——虽然三个月的肚子也用不着怎么遮掩。 厉兰妡笑意澹澹,“本不该选在这里的,只是有些话,妹妹一定得私底下与姐姐说。”她上前一步,低低道:“上次是妹妹的不是,听娘娘教训是嫔妾的本分,却不知事情怎么传到皇上耳里,连累姐姐受了责罚,真是抱歉,还望姐姐莫放在心上才好。” 韦婕妤哼了一声,“妹妹不必多心,是我自己笨手笨脚,打碎了一样东西,皇上气急了才贬斥我,与妹妹无干。” “姐姐何必掩饰呢?”厉兰妡含笑仰起头来,“你我都很清楚,不过是个借口而已。此事虽因我而起,连我也要为姐姐抱不平,皇上这般喜新厌旧,当真叫人心寒哪!” 第8节 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韦婕妤几乎气了个倒仰,忍了又忍方道:“妹妹知道就好,莫说本宫还是婕妤,你仍是个更衣,即便皇上宠你,那也不过贪个新鲜,你总有变成旧人的时候。” “可是妹妹至少曾经得宠过,可姐姐你呢,似乎连一天风光的日子都未曾有吧?就连眼下这个婕妤之位,倘若我没记错的话,也是巴结贵妃巴结来的吧?”厉兰妡撑着下巴,认真地思索着。 韦婕妤最见不得她这种装模作样的态度,她再也忍耐不得,一巴掌挥过去,眼看就要落到厉兰妡脸上。 厉兰妡轻而易举地将她的手腕抓住,随即重重甩开,她笑得越发欢快:“姐姐怎么听不得实话?年纪大的人脾气也变差了么?姐姐,人老了就要认命,瞧瞧您眼角的皱纹,瞧瞧您松弛的肌肤,倘若在您青春正茂的时候陛下都没看中你,如今这副苍苍老态还指望得幸吗?” 韦婕妤其实不老,只是由于不得恩幸,加之脾气暴躁,脸部的肌肉走向越发古怪,那两道森森的法令纹足以给她添上十岁。 当然,不管实际如何,女人最容不得别人诋毁的就是美貌。加之厉兰妡的态度令人生厌——她讽刺的言语其实不算出众,妙在她讥讽人的时候永远和颜悦色,一点儿尖刻的口吻也没有——愉快的微笑对于敌人本就是一种羞辱,你笑得越欢,敌人只会越难受。 韦婕妤只觉得一腔怒火难以遏制,她再也忍耐不得,伸手便将厉兰妡推了一把——这一回厉兰妡没有闪躲,生生受了这一下,直直地向旁边倒去,那栏杆不知怎么好似松动了,厉兰妡径直摔下去。 韦婕妤确定自己用的力道不大,可是厉兰妡的身子轻如鸿毛,就那么轻飘飘地落进了湖里,像一片庞大的雪花。 她看着湖心的白点,忽然深刻地感觉到寒冷,她的冬天真要来了。 厉兰妡醒来是在自己的寝宫里,有许多人都在,替她掖被的兰妩,端着姜汤的拥翠,跪在地上的太医,以及其他来来往往的宫人。 萧越也在。他坐在床边,温然拉起厉兰妡的手:“你总算醒了。” 厉兰妡抱着头,皱紧眉头:“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觉得脑子里一团混沌?” 萧越的脸色沉了一沉:“吴太医,这是怎么回事?” 大约是殿里的火盆生得太暖,吴太医又擦了一把汗,“陛下不必忧心,乍醒来是会这样的,等会儿就好了。” 拥翠端了一碗热热的姜汤过来,萧越亲自接过,一勺一勺地喂到厉兰妡嘴里。厉兰妡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留神不滴到被面上。 缓过一口劲,她果然记起前事,“我记得本来约了韦姐姐在凉亭中叙谈,因为上次得罪了她,心里过意不去,想当面向她赔个不是,本来谈得好好的,不知怎么的生了气,后来我就记不大清了……” “你还叫她姐姐,她算你哪门子的姐姐!”萧越的目光阴沉如水,“亏你这样好心待她,她反倒不知悔改,竟将你推入湖中,果真最毒妇人心!” 厉兰妡怯怯地道:“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有什么误会!”萧越恨声道:“湖边值更的宫人看得清清楚楚,是她亲自动的手,据他们说,你始终赔着笑脸,反而是韦更衣步步紧逼,不肯退让,事实摆在眼前,你还想为她分辩吗?” 厉兰妡当然不好再说,她忽然听出不对:“韦更衣?” 萧越颔首,“韦氏犯此恶行,贬她为更衣已是宽仁之至,更何况,她还险些伤及朕的孩子。” “孩子?”厉兰妡下意识地重复。 吴太医知机,配合地开口道:“恭喜主子,您已经有三月出头的身孕了。” 萧越嗔道:“这样大的事,你也糊里糊涂的,若非这回的事,朕还蒙在鼓里。” 厉兰妡笑脸苍白,“臣妾一向体质不大好,月事推迟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也没放在心上,加之从前没有生产的经验,压根想不到这一块。” “也罢,以后就有了。”萧越侧着头,向内侍李忠道:“传朕旨意,厉更衣晋为良人。厉良人现今怀有龙嗣,命内宫局好好照应。” 李忠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却悄悄将目光向厉兰妡投来,令她想到一个词,“精光四射”——假如人的眼睛真能发光的话。 宫里混久了的人总有几分手段,这老狐狸一定瞧出了些许端倪。厉兰妡坦然与他对视,她反正无所畏惧,这个孩子是她的护身符,谁都得避让三分。而且,的确是韦氏亲自动的手,这一点毋庸置疑。 何况,在皇帝身边服侍的人,更该懂得投其所好。韦氏已经失势,该向着谁,不是一目了然么? 李忠果然无声地转过脸去。 厉兰妡轻轻咳了两声,萧越于是握紧她的手,替她将被子往上提了一提,“冬日的湖水最是冰寒刺骨,看来果然着了些寒气,这些日子你得好好养着,无事就不必出去了。” 这意思也就是说,每天的请安也可以免了。厉兰妡内心欢呼雀跃,面上仍显出一派虚弱——如此才好让人心疼。 萧越按了按她的手,起身道:“朕还有事要忙,晚点再过来看你。” “臣妾恭送皇上。”厉兰妡不便下床,草草躬了躬身。 事情如她所愿进行到这一步,韦氏从婕妤骤贬为更衣,地位已在她之下,而且看样子她已经彻底失宠,从此再也不会成为威胁。厉兰妡往被窝里缩了一缩,好睡得更舒服些,里面的确温暖,不枉她在冷水里泡了一遭。 她忽然听到小江的声音:“你还真舍得花这一番功夫。”还是那一副稚童的语调,却是成人的口吻,有一种诡异的萌感。 屋里有人,他大概不愿现身了。厉兰妡将就对着墙壁道:“你若想谴责我的狠毒,那就算了吧,我会变成这样都是谁害的?” “本系统懒得纠正你的道德,只是想从技术层面和你探讨一下。我知道你会游水,所以不怕淹死,不过你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三个月呢?” 厉兰妡理直气壮道:“自然是为了使胎气稳固。”她可不想失掉这个孩子。 “呃,如果我现在告诉你,生育能力里头还有一条,不会流产,你会不会觉得有点晚了……” 短暂的沉默后,厉兰妡几乎暴跳如雷:“你不早说!”这个坑爹的系统,究竟还有多少事是瞒着她的? 小江害怕她的怒火,已经悄悄地匿了,留下厉兰妡在这里独自生闷气。耽误两个月的功夫是小事,关键她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不知道系统有没有给这种能力设一个时限,要是她不能尽快完成任务的话,岂不是得当一辈子的生育机器了?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加快进度。 ☆、第14章 自从厉兰妡有了身孕,萧越往幽兰馆来得更勤。厉兰妡得意之余,偶尔假模假式地劝道:“臣妾有孕不能侍寝,陛下不如多往别的嫔妃那里走动走动。” 萧越淡淡地往枕上一靠,“朕情愿在你这里躺着,哪怕什么也不做。” 萧越登基至今未有子嗣,难怪对这一胎看得这样重。厉兰妡当然不会自负到认为他被自己的魅力吸引,只觉得沾了孩子的光,她浅浅一笑:“陛下若是得空,不如教臣妾写写字吧。” “怎么,你竟不通文墨么?”萧越颇为意外。 她当然识字,通晓的却只是简体字,繁体字认能认出大半,要写却难。厉兰妡面露赧然:“臣妾自幼家贫,不比宫中其他姊妹出身高门华第,请得起先生,闲暇之余可以吟诗作对,臣妾没有这个福气。” 她不放过任何一个吸引同情的机会。 萧越点头道:“却是吃了家里的亏,也罢,朕如今得闲,便亲自教一教你。” 厉兰妡含笑捧出笔墨,看着萧越在桌上铺开宣纸,稳然执笔。冬日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在他脸上,显出柔和的侧影,此时格外温静美好。 假如他不是皇帝,也许会是个很好的男人;也许他仍是个很好的男人,但有了这重身份,已不足以令人托付终身。 她与萧越的感情,注定是交缠着无数算计的。 厉兰妡将澎湃的心绪收回,继续装作专心聆听的模样。经过早期艰难的磨合,这些时日她越发温柔体贴,这样的好处是使萧越习惯她的存在;缺点则是可能忘却她的存在——她斩断了外露的棱角,也意味着丧失了新鲜的刺激和诱惑。 自然,从长远来看,这样做是有利的。只有年轻的女子才具有娇憨任性的资本,她不能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生过孩子的女人也许意味着气韵的提升,同时也象征年华的老去,无可转移。 因此,尽管兰妩也能写能画,厉兰妡还是要求萧越教她——不仅仅作为平淡生活的调剂品,指导一位女性的过程最能激发男子的热情,仿佛自己亲手铸成了一件艺术品,尤其那是他自己的女人。 在萧越的悉心教导下,厉兰妡进步神速,很快她就写得一笔好字了。 自从萧越免了她的请安,厉兰妡便甚少往墨阳宫去,只偶尔过去应个卯而已——作为一名宠妃,总得适当摆摆架子,不然凭什么证明得宠呢?反正她有正当理由:孩子在她肚里动来动去,搅得她也不得安生。 甄玉瑾并不怪责她,来看她时亦言笑晏晏:“妹妹可得好好养息,争取为陛下生个白白胖胖的小皇子才好。” 其他妃嫔也来看过她,说的几乎都是一样的话,脸上的笑容俱真诚无比。 厉兰妡不禁疑惑地问小江:“怎么她们看起来都如此和善,一点儿也不担心我会威胁她们的地位吗?莫非这后宫竟和睦至此?” 小江淡漠地瞅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谁知道呢?” 厉兰妡待要细问,他却又消失了。由此厉兰妡得出一个结论:除非系统自己主动告知,她想套话是套不出来的。 眼看着年关将至,今年的除夕夜格外热闹,这份热闹与以往却也没有太大不同——虽然厉兰妡不曾亲身经历过,实际的式样与电视剧里模拟的差别也不大,加之她事先从兰妩那儿搜集了许多注意事项,因此好歹没出岔子。 晚宴之上,她与其他妃嫔一处就座,没有得到坐在皇帝身边的殊荣——由此可见萧越对她的宠爱也不算出众。虽然因为腹中之子的余威,众妃勉强都向她敬了一杯酒,她也未尝觉得多少荣光。 好容易挨过了新年,厉兰妡肚腹渐大,举动越发吃力,可能因为有一点产前抑郁,她的脾气也不像从前那般好。这不,她卧在软榻上,才剥了一瓣橘子,还未塞进嘴里,突然就朝小江开起炮来:“你不是说非凡的生育能力吗?怎么还是得拖上九十个月,你就不能让它快一点哪?” 小江白了她一眼:“你当放录影带呀?生孩子又不能快进。” 厉兰妡不做声了,她这个大人一本正经地跟小孩子讨论生娃的事,总觉得有点不合时宜——虽说小江只是个徒有其表的小孩子。 终于到了生产那日,厉兰妡起先无比惶恐,甚至设想过无数过可能:譬如保大还是保小、或者母子俱亡之类的。加上殿里来了这么多接生嬷嬷和太医,就更使她紧张。 实际的过程却轻松得多,她预想中的种种惨烈情况并未出现,除了多费了点力气,一切还是蛮顺利的。再说了,专心沉浸在生产这件事时,压根没工夫留意周围的人,紧张更谈不上了。 洪正四年五月二十八日,厉兰妡安然产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其时距离她成为萧越的姬妾还不到一年。 接生嬷嬷将锦被裹着的婴孩抱到她身前,笑脸皱成一团:“恭喜厉良人,是位玉雪可爱的小公主。” 原来是个女娃儿。厉兰妡心头掠过的第一个反应是失落,倘若是个小皇子,她的地位便稳固了,可惜……罢了,公主也好,横竖这是萧越所得的第一个孩子,他不会不喜欢她的。 厉兰妡重新振作起精神,伸出手道:“来,让我看看。” 嬷嬷将孩子递给她,厉兰妡轻轻接过。细看时,只是一个淡粉红色的肉团,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眼睛眯着,小脸紧巴巴地皱着,像某种怪模怪样的动物,实在说不上哪里可爱。 据说婴儿刚出世都是这副鬼样子,长大后就可爱了。 忽然听到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厉兰妡喜不自胜地转过头,本以为萧越来了,再一瞧,原来是贾淑妃,她身旁跟着伺候太后的伏姑姑。 厉兰妡待要下床行礼,贾柔鸾三脚两步跨上前来,按着她道:“妹妹才生产完,正是虚弱的时候,别费事了。” 厉兰妡勉强一笑,表示歉意。 贾柔鸾的嗓音又清又脆:“本宫刚在宫里得了消息,立刻就过来了——我知道妹妹盼着陛下过来,不过陛下现在太仪殿同两位大臣议事,恐怕分不开身。本宫原想着通报太后一声,谁知她老人家耳目更为灵通,已派了伏姑姑过来,我们在路上遇见,便一同来了。” 伏姑姑笑道:“太后娘娘原打算亲自来的,只是这几日身染微恙,着实没有精神,奴婢劝了又劝,又说初生儿体质娇弱,恐怕过了病气,这才说动她老人家,让奴婢细细看了回去禀报。” “有劳太后挂心,伏姑姑请自看便是。”厉兰妡扬了扬下巴,让接生嬷嬷将孩子递给那位老姑姑。 伏姑姑看来颇有经验,抱孩子的姿态又娴熟又稳当,孩子在她怀里既不哭也不闹——也可能是因为天生性子不活泼。 贾柔鸾也凑在一旁看,伸出小拇指轻轻逗弄着,脸上那副愉快的模样仿佛自己做了母亲。她也不看着厉兰妡,只道:“小公主的眉眼生得很像妹妹,一看就是个美人坯子。” 其实她的眉眼不算出众,胜在脸型好看,五官分布均匀。自然,奉承话怎么讲都可以,厉兰妡也不在意。 “陛下早前就下了旨意,只待妹妹生下孩儿后,便晋妹妹为才人,妹妹且安心候着吧。” 晋位原是应该的,厉兰妡恭敬地应承:“有劳淑妃娘娘了。” “好了,妹妹今日受累了,本宫就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养。伏姑姑,咱们走吧。”贾柔鸾提着裙摆,由几个侍女簇拥着离去,伏姑姑则抱着孩子跟在她身边。 厉兰妡忙唤道:“娘娘,嫔妾的小公主……” 贾柔鸾诧异地回头,“厉妹妹,你不知道宫中的规矩么?似你这样低位的嫔妃,生下孩子照例要给高位妃子抚养的,怎么,伺候的宫人都没告诉你,陛下也没跟你提起么?” 萧越的确不曾提起过,但眼下要紧的是这个孩子,厉兰妡的脸色一片惨白:“可是娘娘……”她虚弱地想追上去,然而浑身一丝气力也无,连下床都没法子。 伏姑姑看她目光如火,知道她很不甘心,便将手中的锦被递给贾柔鸾身边的秋雁,道:“娘娘,您先回去吧,这里由老奴来向厉主子解释。” 贾柔鸾果然抱着孩子快步离去,这里伏姑姑款款走到床边道:“厉主子,您切莫起了执念,这是宫中的规矩,谁也没法子,何况这也不是一件坏事啊。淑妃娘娘位分高,家世好,跟着她,小公主不仅可以得到妥善的照料,以后的前程也会好些……” 厉兰妡的嘴唇索索颤动:“姑姑只需告诉我一句直话,此事是不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第15章 伏姑姑怔了一怔,既而笑道:“主子何必揪着这个不放呢?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又如何,祖宗家法摆在那儿呢!” “可为什么是贾淑妃?”厉兰妡嘴里这样问,其实心里很明白,太后无非是在为自己的姨侄女铺路罢了。 伏姑姑笑了,“位列四妃的只有两位,甄贵妃的脾气主子你是很清楚的,难道你愿意将小公主交由她抚养不成?比起来,淑妃娘娘是再妥帖不过了。” 第9节 她大概觉得自己言尽于此,起身道:“厉才人也不必因此消磨了志气,等你以后熬出头了,有了位分,有了资历,自然就可以抚养自己的孩子,不必急在这一时。” 说得轻巧,熬出头?何时才能熬出头!莫非在那之前,她的骨肉都要交到别人手里不成?厉兰妡看着伏姑姑臃肿的背影,只觉得一腔怒气无处发泄,恨不得一把火把这皇宫烧个罄尽才好。 满屋子的接生嬷嬷和太医眼看气氛剑拔弩张,都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厉兰妡忽然觉得十分疲倦,挥了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巴不得这一声,尽皆告退离去。 仿佛浑身的骨肉都无处支撑似的,厉兰妡缓缓滑进被子里。在黑暗中,她察觉到小江的气息——稚童特有的气味。她轻轻开口道:“你会帮我吗?” “我不做多余的事。”小江这样说。 仅仅是一刹,他又消失了。也许他来不过是表达一下同情,然而厉兰妡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如果那不能带来利益上的好处。 厉兰妡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潮湿,仿佛有雨点落在上头,伸手一抹,的确是水样的东西——原来她流泪了,这一回是真情实感的泪水,可惜毫无用处。 宫人们还未来得及清扫,空气中有一股生产后的血腥气,这原始而残酷的气息刺激了她。厉兰妡在被子里握紧拳头,她不会认输的,谁也别想叫她认输,谁都不能。 次日一早她便挣扎着起身,经过一夜的休整,稍稍恢复了些气力。她也不及梳洗,便要带着兰妩出去。 兰妩看着她苍白浮肿的脸孔,担忧地道:“主子一天都没进食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厉兰妡制止道:“不必,这样就很好。”她要找太皇太后说情,自然是越憔悴越好,为此她连妆都懒得化。 去兴陶馆的路上,她遇见了因她被贬的韦更衣。自从失宠后,韦更衣的日子看来仿佛逍遥得多,生活上吃不着苦,也不必为勾心斗角而伤神,她的体态愈见富贵了,脸庞也圆润许多。大约因着无所事事,她终日在园中闲逛。 她轻轻瞟着厉兰妡,咯咯笑道:“可笑啊,你也有今天!枉你费尽心机,结果还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厉兰妡没有理她,径自从她身旁绕过,身后的笑语越发欢快。她觉得韦氏大约有些疯了。 到了兴陶馆,却是谈姑姑在殿门口恭敬地拦住她:“厉主子,您不好进去。” “怎么,太皇太后还未起身么?” “太皇太后已经起来了,不过——”谈姑姑投来含蓄的一瞥,“主子,您还是走吧,这地方您来了也没用。” 厉兰妡的心沉下去:太皇太后不愿意见她。她犹自央求道:“姑姑,烦您禀报一声,我的确有要紧的事。” 谈姑姑摆出程式化的微笑,“主子,太皇太后虽然年老,耳目还很聪敏。您所求何事她老人家一早就料到了。可你也是知道的,太皇太后避世已久,一向不大管这些闲事,何况你也看见了,是伏姑姑跟着贾淑妃一道去的,可见此事并非贾淑妃一厢情愿,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太皇太后若是这时候站出来,不是打太后娘娘的脸么?伤了彼此的和气就不好了。” 厉兰妡试图作出最后的努力,“可是……” 谈姑姑毫不容情地打断她的话:“娘娘您放宽心便是,贾淑妃是个谨慎人,她会对小公主好的。不过是个女儿而已,您不必太放在心上,等日后生了皇子,您再费心筹谋也不迟。”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厉兰妡还有什么可说的,她疲倦地告辞:“太皇太后的意思我明白了,劳烦姑姑了。” 转身离去的时候,她的脚步有些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兰妩很担心她会摔一跤,忙上前搀住她,道:“主子,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呀?” 厉兰妡本来以为经过前些日子的功夫,太皇太后或者对她有几分真心的疼爱,如今看来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她绝不肯为了一个小公主跟太后正面冲突——她一转身,谈姑姑就捎带着关上殿门,这份态度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兴陶馆的东南方向正对着甄玉瑾住的墨阳宫,那是一栋金碧辉煌的宫殿,隔着相当远的距离也能瞧得清清楚楚。碧绿的琉璃瓦在五月的太阳下焕发着耀目的光辉,檐角高高矗起,象征她与众不同的地位。 厉兰妡望着那一处,涣散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走,咱们去拜见甄贵妃。” 墨阳宫中,甄玉瑾卧在榻上,居高临下道:“厉才人今儿怎么这般有空,肯贵步临贱地?”她手中握着一把精巧的锉刀,正专心致志地修着指甲。 厉兰妡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寒暄上头,单刀直入地说明来意——自然,她的态度是十分恭敬的。 “本宫就说,若非有事相求,厉才人是不肯来的。”甄玉瑾十指俱染着鲜红的蔻丹,像十把沾了血的匕首。她轻轻吹了吹锉下来的细末,那些红粉像细小的干结了的血块,一吹就散作灰。“只是这桩事本宫也没法帮你,莫说本宫受命执掌宫规,断没有自己先违背宫规的道理;再说太后也牵扯在里头,本宫少不得避着点。” 厉兰妡露出卑屈的笑意,“是,嫔妾也知道娘娘的难处,只是贵妃娘娘您素日最是慈悲为怀,且又足智多谋,嫔妾无法,只有恳求娘娘相助。” 她一向惯会做小伏低的,善于用奉承话哄得人晕头转向,只是甄玉瑾大约早就看穿她的用心,轻易不肯上她的当。 厉兰妡见她不为所动,思忖一番后道:“可恨嫔妾糊涂,若早知道这番规矩,便该与娘娘商定好,将小公主送给娘娘抚养才好。” 甄玉瑾总算肯假以辞色,“怎么,你觉得贾淑妃不好么?” “倒不是不好,只是贾淑妃的性子娘娘是看在眼里的,外表温柔可亲,其实深不可测。这一句话虽然不妥,嫔妾还是得说出来,画虎画皮难画骨,谁知道贾淑妃是个什么意思呢?”厉兰妡小心地窥视她的喜怒,“反观娘娘您,为人却直爽率真,纵然有时候执法有些严厉,也是以理服人,并不凭一己好恶。因此从嫔妾私心来讲,与其是淑妃,反不如娘娘您亲自抚育,嫔妾反而更加放心。” 甄玉瑾脸色微微一动,厉兰妡见机道:“就拿这次的事来说,哪怕有太后娘娘的授意,娘娘您才是执掌六宫的人选,贾淑妃却不与您商量一声,径自去幽兰馆将小公主抱走,未必太不把您放在眼里……” 她挑拨离间的方式不算委婉,甄玉瑾却并没责备她,可见她也如此想——也难怪,甄玉瑾一向与贾柔鸾不和,此番的事照例能生出嫌隙。 漏壶里的水一分分低下去。良久,甄玉瑾沉吟着道:“难为你这般言辞恳切,本宫也不得不动了心肠,少不得为你筹谋,只是,即便你有意将小公主交由本宫抚养,她们便会同意么?” 厉兰妡柔声道:“嫔妾会向太皇太后和陛下陈情,争得他们允许,只是贾淑妃那边……” 甄玉瑾闲闲按着椅背上的扶手,“如此便好说了,淑妃那里本宫自会设法。”她缓缓走下高座,走到厉兰妡跟前,拉起她的手谆谆道:“我与妹妹体同一心,往后也切莫生分了才好。” 一旦达成了某种协议,虚假的姐妹情谊便产生了。厉兰妡心中冷笑,口中却是一派真诚:“嫔妾也是如此想。” 这两人各怀鬼胎,看起来却无比亲厚,厉兰妡自己都有些厌倦这样做戏了,可是没办法,她需要生存。 出了墨阳宫,兰妩焦急地道:“主子,你真要将小公主交给甄贵妃抚养吗?那不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她说得挺形象,厉兰妡不禁笑起来:“你放心,我不过敷衍她而已。”她的目的只在于挑起甄玉瑾与贾柔鸾的争斗,等她们两败俱伤,她才好就中取势。 她只见过那个孩子一面,对她或许没有太多感情,但那毕竟是她自己的孩子,她绝不让她落到别人手上,必须亲自抚育——这是身为一个母亲的底线。 ☆、第16章 厉兰妡本以为依照甄玉瑾的个性,她必会与贾柔鸾来一场硬碰硬的较量,谁承想数日过去,墨阳宫却一丝动静也无,平静得异常可怕。 就在她觉得自己的耐心将要耗尽的时候,墨阳宫总算遣了人来,是伺候甄玉瑾的荷惜,一张容长脸儿十分清秀稳当。 荷惜的声音同样平和,“厉主子安好,贵妃娘娘邀您往碧波殿一聚。”她特意咬重在碧波殿三字上,那是贾柔鸾的住所。 总算来了。厉兰妡微笑道:“烦请回禀你们娘娘,说我即刻就去。” 她回屋换了一身素净衣裳,方带着兰妩和拥翠出门。 到了碧波殿门首,正巧见到甄玉瑾领着一众宫人迎头而来。甄玉瑾的态度格外亲热,上前挽起厉兰妡的手:“妹妹,咱们进去吧。” 她也不命人通传,径直闯入偏殿。乳母闻得动静,忙跪下叩头,“贵妃娘娘怎么来了?” 甄玉瑾看了身侧的厉兰妡一眼道:“厉才人思念公主,本宫领她过来瞧瞧,不可以么?” 贵妃自有贵妃的气场,乳母赔笑道:“自然无妨,只是淑妃娘娘歇晌未醒,不如……” 晌午早就过了,贾柔鸾却还在熟睡,厉兰妡不禁暗暗纳罕。却听甄玉瑾道:“既然如此,就不必吵醒淑妃了,本宫和厉才人看看就走。” 她兀自跨进门槛,乳母也不敢拦着,厉兰妡也狐假虎威地跟在身后。 经过一番清洗和揩拭,婴儿比刚出世的时候白净了许多,脸孔也舒展了。只是不知怎的,看起来很没精神,耷拉着眼皮,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甄玉瑾看着襁褓,皱眉道:“你是怎么照顾这孩子的,怎么越养越没生气了?” 贵妃虽然严苛,却甚少发怒。乳母唬了一跳,正欲跪下回话,忽见贾柔鸾急匆匆自后头赶来,云鬓蓬乱,脸上的粉也不大匀,一看便是刚从榻上起来。她先向甄玉瑾笑了一笑,“姐姐怎么来了?” 甄玉瑾哼了一声,正眼也不瞧她,“原是厉才人思女心切,本宫所以陪她过来,谁知一见才知道,妹妹竟是这样照顾这孩子的,果然不是自己的孩子,也用不着心疼是么?” 她这话说得厉害,贾柔鸾不禁红涨了脸,一时且摸不着头脑,“姐姐这叫什么话?自从小公主迁来我宫里,我哪一日不是好吃好喝地供着,金奴银婢地伺候着,远的不说,伺候小公主的人只怕比我身边的奴仆还多上许多呢!” “那可奇了,妹妹既然这样精心,小公主为何这般模样?本宫自己不曾生养过,却也见过家中的幼弟,哪有小儿会是这样病恹恹的,说妹妹你不曾苛待她,明眼人也不信吧?” “许是如今天气炎热,小公主懒怠动弹,”贾柔鸾不能对甄玉瑾发火,只有把气撒在乳娘头上,“本宫不是让你多抱抱公主吗,你怎么净会偷懒?” 乳母满腔委屈无处言说,只得将婴儿自襁褓中抱起,在怀中轻轻哄着。 仍是无用,婴儿的手脚扭动两下便停下来,小嘴也撅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脸容。 甄玉瑾看着不耐烦,扭头道:“瑞姑姑,您是积年的老人了,麻烦您来瞧瞧。”瑞姑姑在宫中已久,是与太后一辈的人物,曾参与照料过当今陛下与几位亲王,资历最是深厚。甄玉瑾带了她来,可见早有准备。 众人自动地分开一条道,但见一位面容端肃的老姑姑自人堆里出来,发髻梳得一丝不乱,看着便忠实可靠。她自乳母手中将婴儿接过,仔细端详了一回,拍了拍脸颊,又翻了翻眼皮,最终道:“小公主不是生病,是饿着了。” 贾柔鸾一喜,忙唤道:“原来如此,本宫这就命人喂她。” 瑞姑姑的下一句话就令她的心跌进冰窖里,“小公主看来总饿了数日之久,两腮下陷,面无血色,想来这几日乳母都没有好好喂养。看着没有神气,其实是因为精力不足的缘故。” 甄玉瑾一个眼色使过去,厉兰妡知机,上前便将孩子搂在怀里,一面哭诉道:“我可怜的孩子!是娘亲无能,没有好好护着你,才使你任人欺凌……娘对不起你,早知如此,娘拼死拼活也要将你留在身边……” 她的表演其实略显浮夸,不过在涕泗横流的脸颊和凄异的声音下,这点不足轻易就被掩盖住了。 这番话虽没有指名道姓,却句句戳在贾柔鸾头上。她不禁又羞又臊,劈头冲乳母道:“本宫不是命你们好好照料吗?你们究竟怎么办事的?” 乳母只能垂首,“小公主前些时还好好的,这几日不知怎么回事,定是不肯吃奶,而奴婢……奴婢最近乳汁也有所减少,所以……” 贾柔鸾气急交加,只恨不能跺脚,“你为什么不早来回禀呢?” 甄玉瑾冷眼旁观,“妹妹也别光骂下人,你自己还不是睡到这会儿才醒?你自己都不肯用心,难怪下人们个个偷懒了!” 贾柔鸾嗫喏着道:“妹妹这几日也不知怎的,总觉得神思倦怠,头脑中昏昏沉沉的,所以有所疏忽,姐姐请放心,以后……” “没有以后了,”甄玉瑾斩截地切断她的话,“这是陛下唯一的孩子,岂能容你这样玩忽职守!小公主实在不适合妹妹抚养,妹妹还是退位让贤吧!”她抱着孩子便朝殿门走去。 贾柔鸾花容失色,忙追上去,“姐姐……” 甄玉瑾冷淡地回眸,“妹妹若是想向太后告状,就尽管去吧,不过我想,看到妹妹这般,太后也会很失望吧!”她撇下失魂落魄的贾柔鸾,扬长而去。 厉兰妡也跟出去,她们在碧波殿外分道扬镳。甄玉瑾冲她抬了抬下巴,“厉妹妹请回吧,本宫会替你照顾好小公主的。妹妹若实在思念得紧,尽管来墨阳宫探望,本宫诚心相迎。” 她与贾柔鸾都是一路货色,厉兰妡毫不意外。令她意外的是甄玉瑾这回采取的手段,她没有强取豪夺,而是令贾柔鸾处于理亏的地位,名正言顺地夺走孩子,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厉兰妡心念一动,示意兰妩和拥翠近身,低低地吩咐道:“拥翠,乳母的饮食都是由厨下单做的吧?你去悄悄儿的打探一下,这些日子伺候小公主的乳母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兰妩,劳烦你往太医院跑一遭,将吴太医请来,就说我要见他。” 两人依令而去,厉兰妡则站在原地出神:她从前竟小看甄玉瑾了,原来她并不是一个草包,想想也是,若她真的一无是处,如何能将贵妃之位坐稳这许久?看来,这宫中的日子竟越来越有趣了。 回到幽兰馆,吴太医已经候着了。天热,他流的汗更多,那件补服的圆领都快湿透了,黏在颈上,像一层褶皱的老皮。 厉兰妡闲闲饮着茶,装作没看出他的紧张,“吴大人不必担心,本宫只是找你问些事情,没有旁的。” 她这么一说,吴太医就更紧张了。不知怎的,他对这位主子总有些莫名的畏惧——也许因为深知她不是好人。当下他苦着脸道:“娘娘要问什么,尽管问吧。” “本宫问你,碧波殿一向是由哪位太医值守?” “是太医院副使赵大人。” “原来如此,据闻太医院每次请脉的脉案都是要归档的,本宫想请你将赵大人这几日开的脉案借来一观,不知可不可以?” 这是要他去偷东西,吴太医唬了一跳,睁着眼道:“娘娘……” 厉兰妡做了个嘘的手势,轻巧地道:“不要慌张,这件事虽然不大光明,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本宫又不叫你害人。” 她话虽如此说,摆明了不是好事。吴太医哪敢轻易应允,只得设法推辞:“娘娘,微臣实在无能……” 厉兰妡轻轻笑起来,眉眼几乎弯成一条弧线,“吴太医大概忘了去岁的事吧?还记得本宫当时有孕,你是怎么做的么?”她弯下腰,凑到吴太医耳畔轻轻道:“那可是欺君的大罪,当时既然能答应下来,今日这点小事为什么又拒绝呢?” 吴太医不禁扯了扯领口,觉得呼吸都有点困难,坐在他眼前的简直就是个魔鬼。 厉兰妡悠然往后一仰,“吴大人,须知一步错,步步错,您与我,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现在再想全身而退,不觉得太晚了么?” 好吧,她就是魔鬼。吴太医无法不受她胁迫——他还记得韦氏的下场,只得黯然垂首:“自当为主子效力。” “吴大人果然识趣。”厉兰妡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大人放心,只要你效忠于本宫,本宫也不会薄待你——譬如说,不久后,你能获得太医院副使一职。” 吴太医惊愕地抬头,只见到她嘴角一抹神秘而隐约的微笑——眼前的女子算不上绝美,唯因邪恶显得颇为动人。 ☆、第17章 第10节 吴太医办事的效率挺高,很快就带来了消息。厉兰妡将那几张薄薄的纸往桌上一摊——横竖她也不大懂,懒散道:“吴大人想必先行看过了吧?” 吴太医谨慎地答道:“微臣不止看过,还旁敲侧击地问过几位同僚,原来淑妃娘娘一向浅眠,小公主夜间吵嚷,更加难以安枕,于是贾淑妃便令赵大人开了几味安神药……” “那药是否对症?”厉兰妡抬眼看着他。 吴太医稍稍踌躇,“药倒是对症,只是据微臣瞧来,分量似乎比寻常多上少许,虽不致害,却会令人深思困倦,短期内亦神志恍惚……” 另一边,拥翠也探听完毕,为了保证结果准确,她还带了一点残羹回来。厉兰妡瞧着略觉恶心,吴太医却细细辨过,道:“都是寻常的食物,也未掺杂药石。只是里头尽是苦瓜、韭菜、山楂等物,盐也稍稍过量,易使乳汁发苦,且易回奶。” 厉兰妡方才了悟,敢情甄玉瑾来了一招双管齐下,怪不得乳母乳汁减少,其味也苦,小公主因此不肯吃奶;另一方面,她却命赵太医暗里加重安神药的剂量,命贾柔鸾白日思睡,无暇分心。 能操纵这些人手,也唯有她了。不过,如今她的计划已经败露,再想抚育小公主也难了。 厉兰妡微笑道:“吴大人,您静候佳音吧!”一面缓缓起身,“兰妩,替我更衣,我要去碧波殿。” 贾柔鸾正在为先前的事懊恼,听了这一番内情,自然怒不可遏。她二话不说便带着厉兰妡来到太仪殿——萧越一向在里头办公。 她将厉兰妡调查的结果竹筒倒豆子般吐露罄尽,并且加以修饰,添油加醋地说了许多甄玉瑾的坏话,连她素日的劣迹也牵扯出来。 萧越耐心听完,脸上倒是没什么变化,只道:“你说的可是实情么?” “臣妾不敢撒谎,陛下若是不信,大可将臣妾小厨房中的人细细拘来审问,那张方子更是明证,且厉妹妹也看在眼里。” 厉兰妡郑重地垂首,“臣妾可以作证。” 萧越深深看了她一眼,“罢了,朕相信你们。” 贾柔鸾膝行上前,抱着萧越的靴角泣道:“陛下,贵妃娘娘心思阴狠,实非良善之辈,求陛下恩典,仍旧将小公主交由臣妾抚育吧!” 萧越不露声色地往后挪了一寸,避开她的一双玉手,嘴里说道:“如此看来,甄贵妃的确不适合抚养公主……” 贾柔鸾一喜,正要谢恩,却听萧越道:“就传朕的旨意,将小公主送到幽兰馆吧。厉才人是小公主的生母,自然妥帖些。” “嗯?”贾柔鸾一愣,连眼泪都忘了。 厉兰妡却已经恭敬地施礼,“多谢陛下隆恩,臣妾定会尽心竭力抚育公主成人。”贾柔鸾真是糊涂,纵然甄玉瑾有心设计在先,她没有保护好公主,就是她失职,怎么可能还奢求萧越将公主交到她手上? 贾柔鸾未曾想通这层,还要求情,萧越却已经摆手:“你且回去吧,不必再说了。” 贾柔鸾无奈,只得含恨而去。萧越未肯让厉兰妡告退,所以她也不敢走人,仍旧跪在原地。 萧越招手示意她近身。厉兰妡揉了揉酸痛的膝盖,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前,身姿直如弱柳扶风一般。 他拉起厉兰妡的手,手心挨着手心,他说:“你本可以早点来求朕的,不必费这一番曲折。” 他果然什么都看穿了,厉兰妡轻轻笑起来:“即便臣妾直接来求陛下,陛下会答应么?” “会,因为朕一直在等你亲自开口。” 很简短的一句话,很暖的一句话,可惜是从一个皇帝的口中说出来的。厉兰妡的眸子里下意识地染上一抹讽意,她本来想说:“皇上若是在意臣妾,会主动提出来的。”话到嘴边,却变成:“是臣妾胆子太小,不大敢想这种可能。” 她终究不能让自己的话里带上一点负气的成分——哪怕她真生气也罢。她只能用尽所有婉曲的手段,来撩拨起萧越的点滴情意。 萧越盯着她的眸子看了半晌,最终叹一口气,将她拉到怀中,手指在她青丝上轻轻摩挲着,“委屈你了。” 厉兰妡乖顺得像一只猫,“祖宗规矩在那儿摆着,臣妾不敢委屈。” “规矩也是人定的,法理不外乎人情,朕的女儿,还是该由她的母亲亲自抚育。”萧越话锋一转,“甄贵妃也罢了,看来姓赵的的确有些不妥当,他坐这副使的位置也够久了。” 厉兰妡恍若无心地道:“臣妾觉得,吴太医为人老实本分,看着倒很好,这次的事也多亏他谨慎。” “如此,就将吴太医升为副使吧。”萧越不觉得是什么大事,闲闲的一句就落槌了。“朕待会就命李忠去墨阳宫宣旨,将小公主迁到你宫里,你也可放心了。” “多谢皇上厚意,只是还有一桩,小公主快满月了,还没有名字,劳烦陛下赐予一名吧。” 萧越沉吟道:“小公主生得实在可爱,明明如月,皎皎如玉,就叫明玉吧。” 厉兰妡不禁好笑,“陛下见过吗?说得倒跟真的似的。” “朕自然见过,你大概不知道,朕悄悄去碧波殿看过两三回……”萧越忽觉说漏了嘴,忙住了口,掩饰着取了一枚葡萄吃下。 为何要悄悄?他要瞧公主,大可知会贾柔鸾一声就行了,他却刻意避着人,倒像怕人发现似的。厉兰妡含笑看着他,莫名觉得眼前的男子有几分可爱之处。 自此小公主便在幽兰馆生了根,厉兰妡格外谨慎,和兰妩仔细参详,特意选了几个靠得住的乳母照料。饮食住宿也不差什么,好在小公主也是有月例的,加上萧越时有赏赐,倒不觉得吃紧。 为了展示自己的母性,厉兰妡甚至尝试过自己喂奶——当然以失败告终,她没有奶。颓丧之下,她索性丢开手不管了。 她不怎么爱这孩子,虽然不大肯承认。她更发现一件奇事,自从明玉进驻后,那小恶魔出现得比以前勤快了。往往一个走神,厉兰妡就发现他在明玉的摇床边站着,专注地看着襁褓里的小人。 这小鬼头,敢情喜欢比自己还小的,莫非做哥哥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厉兰妡笑起来,“你仿佛很喜欢小孩子?” “你仿佛不喜欢小孩子?”小江也不回头,声音淡淡的。 “她不过是一段数据。”厉兰妡始终没忘记这是一个虚拟世界。 “你莫忘了,在这里你也不过是一段数据。” 这句话正戳在厉兰妡心上,她在这里哪怕混得再风生水起,那都不是真的,她缺乏踏实的感受,总有一天她得设法回到现实世界。厉兰妡放弃这个不适的话题,转而问道:“我的任务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小江默默将记事本递给她,上面的内容很简短:目前等级:叁;任务完成度:5%。 他大概是史上最偷懒的系统君。 厉兰妡算是瞧出了些端倪,这等级大概是跟位分挂钩的,至于任务完成度……她着急地问道:“怎么才5%啊,倘若按生孩子数量计算的话,岂不是得生20个才完?就算一年生一个,那也得生到差不多40岁,到那时我还能生吗?” 小江示意她镇定下来,“别急嘛,不是这样算的。系统自有一套复杂的算法,不会这么简单粗暴的。你也无需管这么多,安心升你的级,打你的怪,自然而然就完成任务了。” 厉兰妡狠狠瞪了他一眼,终究无法。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在她逃出生天之前,她只能乖乖照这小鬼头的话去做。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夏已尽,秋已至。而在整个漫长的秋季里,最欢盛、最热闹的无疑就是中秋夜宴了。 殿外圆月高照,光撒千里;殿内亦是张灯结彩,明若白昼。太皇太后年老体衰,对这种宴会一向是推辞不受的,因此高座上只有太后与皇帝出席。主座往下左右首各分两列,左首为诸位皇亲贵戚,右首则为萧越的后宫嫔妃,依位份尊卑而列。 厉兰妡因生育了皇长女,次序位于资历深过她的梅才人之上,好在梅才人是个省事的,倒不觉得什么。 她们这一列上首自然是甄贵妃和贾淑妃。厉兰妡留神瞧去,贾柔鸾依旧如常——她一向是温厚平和的,也只剩平和了,纵有什么也瞧不出来;至于甄玉瑾,她却是盛装丽服,华光照人,丝毫看不出颓丧之气——自从上次的事后,萧越虽不曾将她怎样,却几乎再没见过她。明眼人都看得出,甄玉瑾的地位不如从前了。 如此虚张声势,更像是底气不足的伪装。厉兰妡不再管这两人,目光向对面投去。那一条几乎全是诸位亲王同他们的妻室,有的已经发了福,一脸酒肉相;有的看着还很年轻。 只有两位身边没有女眷陪同。 ☆、第18章 梅才人为人温厚诚笃,偶尔却也喜欢说点闲话,当下她悄悄向厉兰妡道:“肃亲王早就过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却至今未肯娶妻,单在府中蓄着几个美妾,为了这个,太后娘娘很是不喜呢!睿王跟这位兄长最为要好,生怕把他也带累坏了。” 厉兰妡便知她说的年纪稍长的那位,看着总有二十来岁,虽号为“肃”,身段面貌倒偏向风流蕴藉,一双微狭的桃花眼里总带有三分醉意,面白如玉,唇薄如纸,无疑是个多情的人物。 睿王则是坐在他身旁的那位,才十几岁的模样,身子却很壮健,是勇武的少年人,到了战场想必也能有点虎气,但不知头脑充不充足。 别人说话,厉兰妡总不好不睬,她掩口道:“想必肃亲王的眼光高得很,一般的他兴许瞧不中。” 梅才人撇了撇嘴,“我看未必,肃亲王风流成性,在外边的名头可大着呢,纵然好人家愿意将女儿许给他,他也未必肯娶回去——家里多了个王妃,难免受了牵制,不得自在。” 这位梅才人对男子的天性倒看得很透,厉兰妡莫名觉得亲切,吃吃笑道:“姐姐惯会说笑的。”她忽然发觉萧越的目光有意无意向这边瞟来,忙住了嘴,装出正襟危坐的模样。 晚宴自有一套例行的流程——冗长乏味的流程。先有太后照例寒暄几句,萧越木着脸致辞,众人齐声祝贺,接着便是一轮敬酒,然后再是一轮——厉兰妡只稍稍抿了几口,其余的悉数折进袖里。 宴至半酣,甄玉瑾忽笑盈盈地起身,举杯提议道:“陛下,如此干饮难免无趣,不如想点别的乐子吧!” 萧越并不看她,“歌舞待会就呈上来。” 甄玉瑾半带撒娇地说:“宫中的舞姬总是那些,式样也不多,毫无生趣……臣妾倒是有个主意,咱们这些姐妹多半受过礼乐的熏陶,或有一技在身,趁着今日高兴,不如由众姊妹大展奇才,各人擅长什么,也让诸位宾客见识见识,图一乐可好?” 厉兰妡暗暗称奇:这甄玉瑾也是奇思妙想,岂有天子宫嫔当众献技以娱宾客的,搞得像青楼的老鸨卖弄手段招徕客人似的。不过她主动提起这一出,想来其中必有什么关窍了。 萧越沉着脸未肯答话,太后先笑着说道:“到底是小孩儿脾气,贪图新鲜,也罢,就依你吧。”她辈分居长,将在座诸位都视作小孩子,众人也没有话说。 有了太后的许可,事情便好办了。众妃嫔依序抽签,接着便各自上台表演——其中或者有什么手脚也未可知。 厉兰妡也大开了一回眼界,这些大家闺秀不管性情如何,一身的本领都过硬,诸如贾淑妃的琴、霍夫人的箫、傅妃的剑舞、聂淑仪的画、楚美人的诗等等,放在现代也不差。看来从小的艺术陶冶的确很有必要,厉兰妡就吃亏在这一点。 甄玉瑾出场已接近尾声——她早早地便找借口出去更衣,以便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美女现身都是需要陪衬的,先有两列翠衣宫女徐步而入,在巧妙的舞姿变换下,围成一圈又一圈的圆,继而弓下身,青丝秀发俱朝向内,外人看来只见衣裳却不见人影,那衣裳仿佛会法术一般,在空中飘飘荡荡,有一种凄蒙迷离的韵致。 唯有那一点一点的颤动看得出里头装着活人,那颤动仿佛也有规律可循,遵循美学的布局。衣裳层层叠叠,像碧青的荷叶拥聚在一起,微风缓缓吹过,衣上的皱襞便成了青色的波纹。 波动越来越强,终于到了撑不住的一点,从万片荷叶的中心箭一般窜出一朵白莲,原来是一身白衣的甄玉瑾。她姿容清丽,在荷叶上婷婷而舞,丝毫不觉得拥堵,游刃有余。 她一向以浓妆示人,虽然美艳,看久了也觉腻味;如今骤然换了一种形象,众人的目光便都叫她吸引去了。当然,厉兰妡很清楚,她绝非不施脂粉,只是淡扫蛾眉罢了,自然了,那些蠢男人是分不清淡妆与无妆的区别的——说她嫉妒也罢。 甄玉瑾越舞越快,越舞越欢,像一朵硕大的雪花在空中盘旋,最终化成一滩柔柔的水,沿着宽阔的荷叶漫到殿前。仿佛一个趔趄,她在萧越的桌案旁顿住脚步,优美地仰着颈,如同天鹅之舞。 扮演荷叶的宫人慢慢退到殿外,场上只剩甄玉瑾一个,她重新加快舞步,旋转,旋转,旋转,那件白衣无风自落,露出里头鲜红的舞服。甄玉瑾的动作渐渐变慢,最后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凝滞住——地上白衣如雪,她则似一株红梅昂然立在雪中。 在刹那的沉默之后,众人皆报以热烈的掌声,连厉兰妡也不禁赞叹:此女白衣若仙,红衣艳烈,的确是罕见的美人。 几个王爷的目光俱胶着在她身上,甄玉瑾只做不知,眉梢眼角却露出得色,她敛衽施礼道:“臣妾失礼了,还请皇上莫要见笑。” 萧越真个没笑,声音也一如既往的平稳:“爱妃的舞姿真如天人也。” 甄玉瑾大概早就习惯他的面瘫,不以为意,轻轻走到厉兰妡案前道:“厉妹妹,该你了。” 众人都知道她是杂役房的使女出身,家中也自贫寒,自然不可能学过什么才艺,不过看一场笑话而已。厉兰妡当然也不会蠢到真出来献丑,弹琴她固然一知半解,且有贾柔鸾珠玉在前;至于写字……她那笔字勉强能见人,说到优美还差得很远。 厉兰妡思量一回,赧然笑道:“嫔妾愚钝,无可献丑。” “今日诸位妹妹俱不推脱,厉妹妹又何须胆怯?倘若厉妹妹一定不肯,就请照规矩罚饮三杯。”言笑间,甄玉瑾已慢慢斟上一杯酒,看来她打定主意不放过厉兰妡。 厉兰妡仍道:“请恕嫔妾难以从命。” 甄玉瑾的眉毛斜斜往上一挑,“怎么,妹妹既不肯表演,也不肯领罚,是存心不把我这个贵妃放在眼里么?”她左手执起酒壶,打算往厉兰妡嘴里硬灌,以泄心头之恨。 “娘娘误会了,”厉兰妡稳稳地看着她,眼里殊无畏惧,“嫔妾不能饮酒,只因嫔妾有孕在身,恐伤及腹中胎儿。” “什么?”甄玉瑾心头大震,一壶酒险些泼在自己身上。 厉兰妡一字一顿地道:“嫔妾,有了身孕,不宜饮酒。” 她这句话说得清清楚楚,众人都听在耳里,萧越霍然从座上站起,满目喜色:“兰妡,你说的是真的么?” 厉兰妡蓄起满满的笑意,“臣妾不敢撒谎,陛下若是不信,大可请太医查证。” 萧越快步走到她身前,执住她的手上下细看,完全有别他平日不动如山的形象。他细细问道:“大约有多久了?” 厉兰妡忽然变得娇羞起来,“回皇上的话,已经一个月了。” 一个月,那也就说,差不多才出月子就又怀上了,这狐媚子的运气可真是好!甄玉瑾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腔里出不来,她一路扶着桌案,踉踉跄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也没有人来扶她——刚才她还是满场的焦点,现在却被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轻而易举地打败了。 诸位王爷察言观色,都起身祝酒,“恭祝皇上得此佳讯!” 萧越也都一一含笑饮尽,待回到座上后,他便向太后道:“母后,如此佳节得此喜讯,实乃吉兆,朕想,晋厉才人为美人,以彰其喜。” 太后笑意模糊,“厉才人乃有功之人,受到奖赏也是应当,就依皇帝的意思吧。”一面看着淑妃等人:“瞧瞧厉美人多有福气,你们哪,都该向她学学才好。” 第11节 厉兰妡连忙谢恩,顺便谦逊了几句,她悄悄觑着,诸位妃嫔的神色都不怎么痛快,那笑意也勉强得很。尤其是甄玉瑾,她连衣裳也忘了换,还穿着那身殷红的舞服呢。厉兰妡注意到她投向萧越的目光也带了一撇恨意,她想这位女士大概会错意了,不是萧越啪啪啪的技术高,而是她的体质好,仅此而已。 那位俊美的肃亲王乜斜着一双醉眼,遥遥向这边致意:“臣恭祝厉美人早得贵子,为皇兄绵延后嗣。” 厉兰妡恭敬举杯——里头已由萧越吩咐,将甜酒换成了果汁,她含着得体的笑意道:“谢王爷。”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美人,肃亲王却是太后的亲子,如此举动对她自然是一种莫大的体面。 任何人,只要跟她有过言语或行动的往来,厉兰妡都要细细考究一番,看能否得出有用的信息。当下她以袖掩面,悄悄观察对方的动静,却见肃亲王虽然面向这边,目光却漫不经心地朝上首瞟去——那里坐着一身红衣的甄玉瑾。 ☆、第19章 太后面无表情地道:“你若早点成家立业,说不定这会儿还赶在你皇兄前头。” 肃亲王嘿嘿笑着,一埂脖将杯中酒饮下:“儿臣还年轻,太后不必着急。且您瞧瞧,自皇嫂过世后,皇兄不也未立新后吗?皇兄都不着急,臣又何必着急。” 这样的话也只有他敢说,如此良夜提死人的事,真不嫌忌讳!何况立后一事顾虑重重,岂是轻而易举的事,照太后的意思,自然是想提拔自己的亲侄女,可是甄家也不得不顾及,如此两方势均力敌,才迁延至今。 太后哼了一声,却终究拿他无法——父母对于家中幼子总是偏爱一些,说不定比起萧越,太后更喜欢这个小儿子呢!厉兰妡如此想。 太后忽然调转了枪头,“淳亲王,你身旁坐的是谁人,哀家怎么不大识得?” 原来陪伴淳亲王的美人只是一名宠妾,淳亲王面露尴尬之色,捻须道:“禀太后,王妃抱恙不能出席,因此……” 太后冷声打断他,“可笑!今儿乃中秋家宴,她是什么身份,如何能代替王妃的位置,还不给哀家拉下去!” 立时有两名壮健的宫人将那美妾从座上拖走,美人泣涕涟涟,却只能含悲忍辱地出去。淳亲王眼巴巴地干看着,也不敢求情。 她这个撞在枪口上了,厉兰妡再饮了一口果汁,悄无声息地将眼底的一抹暗色掩下,太后不好对自己的儿子发火,只好把气撒在别人的儿子头上,她也算会做人了。 今晚萧越自然来了幽兰馆,厉兰妡哄着明玉睡熟,两口儿便在帐帘内絮絮密语。她轻轻为萧越按摩肩背,手法格外柔和,口中道:“陛下枯坐了一夜,身子都有些僵硬了。” 萧越在床上盘膝而坐,微微阖目,“这些事交由下人就好,你现有着身孕,无需这般劳累。” 厉兰妡巧笑嫣然:“横竖也不是什么重活,再者,臣妾与陛下到底亲厚些,轻重容易拿捏,怕下人们不知道分寸,伤着陛下就不好了。” “你的手法的确娴熟。” 厉兰妡笑得更甜,“所谓熟能生巧,臣妾早前伺候太皇太后时,也时常做这些活计,早就习惯了。” 她总在无意中巧妙地透露出自己曾经的苦况,将自己塑造得楚楚可怜,男人们最吃这一套。 萧越没有说话,兴许是累了。 人在带点困意的时候最容易听进别人的言语,厉兰妡觑着他的脸色小心道:“其实,臣妾今日没有出场表演,一半固然是自己无才,另一半,实非心中所愿……” “怎么,你觉得甄贵妃的提议有何不妥么?” 厉兰妡笑得很委婉,“贵妃娘娘的心意固然是好的,只是……臣妾觉得,身为女子,尤其是陛下您的妃妾,总不好太过张扬。今日晚宴上固然来的都是家眷,可也得讲个分寸不是?叫咱们姐妹一个个轮番上台,弄得跟街头杂耍艺人似的,臣妾私心觉得不大体面……” 萧越没有接她的话,厉兰妡也没有再往下说。哪怕说别人的坏话,也不能太明显了,点到即止就好。她费了这一番功夫进谗,萧越总能听进一句半句,如此日积月累,他对甄玉瑾的厌恶便会逐渐加深,终有滴水穿石的一天。 甄玉瑾在夜宴的第二天就病倒了,几至不能起身,宫务于是都撂到贾柔鸾担上,令她忙上加忙。厉兰妡本以为她是装病,派人细细查访才知,原来真病下了——兴许因为前些日子练舞太劳心劳力,又不得成功,由情绪的变化引发身体的变化,令她不适。 数日之后,一辆马车堂皇地停在皇宫的西门口,上头印着的不是皇族中人惯用的式样,而是丞相府的家徽。轿帘掀开,一位气度高华的中年美妇踩着奴仆的背款款下来,从偏门一径来到墨阳宫。 甄玉瑾正倚在枕上小憩,下人们忽报甄夫人来了,甄玉瑾一惊,正要下床相迎,她母亲已经快步走近,捉着她的手急急道:“听说你病了,你父亲急得不得了,非让我来瞧瞧你。” 甄玉瑾眼中掉下泪来,“女儿不孝,让爹娘忧心了。” 甄夫人不让她起身,按着她的手背道:“你究竟怎么样,请过太医了吗?严不严重?” “娘放心,不是什么大病,好好养着就没事了。”甄玉瑾勉强道。 甄夫人眼光何等锐利,一眼看出她心病更甚于身病,当下叹道:“即便你不说,我和你父亲心里也都清楚。这皇宫看着这样大,其实不然,里头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一眨眼的功夫就都知道了。娘虽然足不出户,外头的风言风语照样能传到耳里,加上方才来这儿荷惜也提了几句……” 甄玉瑾立刻嗔道:“荷惜,你跟夫人说了些什么?” 荷惜连忙跪下,甄夫人怨道:“即便荷惜不说,你便打算这样一直瞒着我么?那个厉美人惑乱圣心,接连有孕,搅得满城风雨,连累你吃了不少苦楚,你真以为别人都蒙在鼓里呢?” 甄玉瑾无言以对,唯掩面而已。 甄夫人叹道:“说来总是吃了没孩子的亏,在这宫中,哪怕得到的荣宠再多,倘若没个孩子傍身,总是无依无靠,有发愁的那日,唉,要是你早为陛下生下一个小皇子就好了,何须像现在这样忧心忡忡的……” 她母亲本是一番好意,甄玉瑾听着却觉得格外刺耳,她死死地咬着唇:“您也就会说这些话,眼下不还是无计可施么?” 她竟用这般态度跟母亲说话,甄夫人本想发火,一转眼看见女儿脸色惨白,双颊如火烧一般,心里莫名地软了下来。她定一定神,“我已经想好了,再过几日就将玉环送进宫来,只说是看你,剩下的慢慢筹谋。” 甄玉环是她的二妹,虽为庶出,却生得肌骨莹润,婀娜多姿,眼下正值青春年华,她母亲此举……甄玉瑾悚然一惊,忙拉着甄夫人的胳臂道:“娘想要做什么?” 甄夫人端华的面上显出冷彻的决绝,“还能做什么,当然是设法替你要一个孩子。” “可玉环她……” “你放心,以她的出身,永远越不过你去。你俩又是亲姊妹,自然更加放心,往后她生了儿子,当然也就是你的儿子。” 她母亲竟打算得这样长远,甄玉瑾只觉得嘴里又酸又苦,“女儿今年也才二十四岁。”她还这样年轻,别人已经当她老了。 “是,你是只有二十四岁,可那个厉美人多大,别人才十九,她马上就要有两个孩子了!”甄夫人觉得自己的话大概说重了点,缓了缓声气道:“女儿啊,这宫里可不比外头,你在这里过一年,抵得上别人十年八年的。况且娘也不是说你以后不能生了,让玉环进宫只是为了给你占个位置,咱们总得有个谋划不是么?” 她母亲绸缪得这样周全,甄玉瑾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她只有点头,尽管鼻尖一阵酸楚,她努力忍下去。 甄夫人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回去后紧锣密鼓地张罗,不出五日就将甄玉环送到她姐姐身边。这位小姐在家的时候便有些名气,姿容才貌与其家姊比起来也不差什么,一时并称双姝。 厉兰妡也曾听得她的艳名,有心见一见这位难得的美人,奈何总是没有机会——甄玉环在墨阳宫定居下来的第二天,就由荷惜领着遍访各宫嫔妃,提前熟习一下,以便日后相处。但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她独独越过了幽兰馆。 厉兰妡当然更不可能屈尊去拜访她。 兰妩气得眼中冒火,“这个甄二小姐真是好大的气派,昨儿拥翠亲眼瞧见她从咱们宫门口经过,却兀自绕过去了,这不是存心给人没脸吗?” 厉兰妡毫不动怒,仍旧笑盈盈地道:“她哪有什么气派,还不是她姊姊的气派!所谓冤家路窄,宫中就这么点地方,只要有心,总有见面的一日,看到时候谁占便宜罢了。” 兰妩犹自嘟哝,忽见拥翠急匆匆自外边赶来,满头满脸的汗:“娘娘,出事了!太皇太后身边的谈姑姑传话过来,说太皇太后只怕有些不好,让娘娘紧赶着过去瞅瞅呢!” 厉兰妡头也不抬,“她只跟你说吗?还是也知会了其余各宫的宫人?” 拥翠一愣,“倒没见着其他宫人。” 厉兰妡伸了个懒腰,“兰妩,替我更衣吧。” 兰妩见她意态迟迟,不觉疑惑道:“美人不着急么?” 厉兰妡一点儿紧张的模样也瞧不出,一边由兰妩替她解下外裳,一边闲闲地拨弄着指甲:“太皇太后若真病重,谈姑姑就该立刻通知皇上,而不是先来找本宫。” 如此作态,只怕是有什么差事要交托给她,故意找个由头。厉兰妡想起先前为了明玉的事去求那位老太太,她可是闭门不见呢!世事轮回,真叫人觉得讽刺。 当然,太皇太后是她名义上的恩人,她总不能不管自己恩人的死活,哪怕明知是戏也罢。厉兰妡准备充足后,便气定神闲地坐上轿子,准备去往兴陶馆。 ☆、第20章 厉兰妡几乎连滚带爬地奔下步辇——好让自己的情绪显得更激动些。当她冲进兴陶馆时,已经满脸泪痕。她疾步趋到太皇太后床边,哀哀泣道:“太皇太后,您怎么了?您千万不要吓臣妾!” 谈姑姑略略有些尴尬,她轻轻咳道:“厉美人请安心,太皇太后的病势并没有那么严重。” 厉兰妡睁大了眼仔细一瞧,就见太皇太后头上束着藏青的绑带,太阳穴上贴着两块圆乎乎的黑色膏药,虽然看着虚弱憔悴,精神尚可。 她惊愕地面向谈姑姑,“可是方才拥翠来说……” 谈姑姑忙道:“那会太皇太后实在瞧着不好,老奴也是着了急,太皇太后直嚷心口疼,又说头晕脑胀的,坐都坐不稳,奴婢瞧着实在发慌……” 厉兰妡斩断她的话,“请太医看过不曾?” “已经看过了,经过半天诊治,总算稳了下来,这会人已经送走了。” 太皇太后抓起厉兰妡的手,嘴里微微喘气:“人老了总是十病九痛的,哀家早该习惯了,哀家这把老骨头死不足惜,倒带累你们这些年轻人受苦,实在……” 厉兰妡坐近一步,反握住老妇人枯瘦的手臂,“太皇太后说哪里话,且不言您对臣妾有知遇之恩,如今臣妾是陛下的妃妾,亦当您是至亲一般,恕臣妾说句冒昧的话,一家子还分什么轻重你我呢?” 太皇太后非止不怪罪,反而颇为感动,一双老眼也潮润起来。 气氛在煽情之余有些尴尬,因为没人接话,厉兰妡只好主动开口:“太医究竟怎么说呢,太皇太后的病势到底要不要紧?今儿算稳住了,往后还会不会发作呢?” 谈姑姑愁眉苦脸地道:“就是这一点为难,太皇太后是积年的老毛病了,太医叮嘱要小心提防。可是兴陶馆这样偏僻,又是个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湿气又重,怎么好养病呢?唉,要是能给太皇太后挪个地方就好了。” 太皇太后微弱地摆了摆手,“罢了,别搅得人不得安生,哀家都这把年纪了,还搬来移去地做什么,骨头拧碎了都不好收拾呢,安安分分死在这里就是了。” 说得这样恐怖,更得叫人留神。厉兰妡算是瞧明白了,这老婆子无非嫌兴陶馆住得不好,想另迁新居而已,倒值得她这般大费周折。 厉兰妡略一思忖,便道:“这地方的确与养病不相宜,为了太皇太后的身子着想,还是换个地方为好。臣妾回去后便禀奏陛下,劝陛下设法筹谋。” 老妇人假意道:“这怎么好劳动你呢?且弄得兴师动众的。” 这一句话便暴露了她的本意,她果然还是想的。厉兰妡展颜道:“太皇太后不必觉得过意不去,陛下一向是最有孝心的,您是他的亲祖母,不对您尽孝,还能对谁尽孝?” 厉兰妡又着意劝了一回,方带着兰妩出去。她暗暗好笑:这皇宫的三巨头都是些什么人哪?皇帝,太后,太皇太后,这三个人一个比一个辈分长,一个比一个会折腾,好好的一家子,非弄得天罗地网似的错综迷离,也亏得没立皇后,再能干的媳妇面对这样复杂的关系也得头疼,所幸她只是个妾室,尚有周旋的余地。 她正自出神,险些与迎面来的一个人迎头相撞。好在那人先辨出她,稳稳地停下脚步,抱拳道:“小王见过厉美人。” 很熟悉的声音,很风流的身段,正是萧越那同出一胞的亲弟弟。厉兰妡含笑施礼:“肃亲王安好。” 她正要举步,肃亲王萧池却行云流水般拦住她的去路,“不知厉美人从何处来,可否说与小王听听?”他看着一脸正经,嘴角却微微勾起,一双桃花眼里流露出挑逗的笑意——厉兰妡确信自己没有认错。 这个肃亲王大概犯了老毛病,但凡有点姿色的,他都要撩拨一下,连孕妇也不肯错过。 连兰妩也瞧出来了,她待要上前一步理论,厉兰妡悄悄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可轻举妄动。厉兰妡心中恼怒,面上却不肯露出什么——若真闹开来,没准还会说她故意勾引,未免得不偿失。因此她只笑道:“妾身才去看望过太皇太后,陪她老人家说了会话,王爷却因何进宫呢?” 提起那位刻板的老妇人,萧池果然收敛了笑色,摸了摸鼻子,“可巧,小王也是得了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才紧巴巴地赶进宫来。” 原来太皇太后生怕这场戏显得不够逼真,把孙儿也叫了来,好做个证见。厉兰妡也是无语。 “可惜,王爷您来迟了一步。”厉兰妡有意吓一吓这个出身高贵的登徒子。 萧池脸色果然大变,“怎么,太皇太后莫非……” “王爷会错意了,妾身的意思,是太皇太后的病势已经好转,请王爷不必着急。”厉兰妡悠然开口。 萧池未免有些恼火——从来只有他捉弄别人的,还没有人敢捉弄他。他下死眼瞪着厉兰妡,恨不得一口水把她吞下肚才好。 厉兰妡稍稍欠身,“肃亲王若要看望太皇太后,请快去吧,妾身先回宫了。” 萧池仍站在原地不动,厉兰妡兀自走开,心中却隐隐有些发愁,倘若萧池硬追上来,以她的脚程肯定摆脱不了。她倒不怕萧池当众作出无礼之事——他胆子再大,也不会拿自身的前途犯险。但若有什么叫过往的宫人瞧见,谣言最能害人,一传十,十传百,难免会让萧越生出嫌隙,厉兰妡可不想落到这种下场。 她忽然看到三五个女子姗姗朝这边过来,欢声笑语,香风洋溢。那为首的一个,面貌与甄玉瑾几有三五分相似,一看便是贵妃之妹。 厉兰妡带着兰妩上去,径自挡在她们身前。甄玉环一愣,接着便打算从旁边绕过。厉兰妡却寸步不离地拦着,对方动一步,她和兰妩也各动一步,总不让人好走。 甄玉环有些恼了,却仍极有礼貌地说道:“姑娘有什么事么?”她的面貌酷似家姐,身段韵味却大不相同,甄玉瑾是飞燕似的清瘦美人,纤腰楚楚,婀娜多姿;甄玉环却生得姿容丰润,白皙饱满,更近乎合德的风韵。 据闻汉成帝也是喜欢合德胜过飞燕的,可见这种肌肤微丰的美人更受男人欢迎,难怪甄玉环这样自信。若他朝得幸,难保不会成为后宫诸女的噩梦。 “姑娘?”厉兰妡轻轻笑起来,她侧耳道:“兰妩,你瞧瞧,甄家的二小姐果然眼高于顶,又或许是本宫太默默无闻了,她才不识得呢!” “本宫?”甄玉环不觉瞪大了眼,即便是这样扭曲的面部动作,她做起来仍很动人。她的声音也似喷珠溅玉一般好听。 兰妩板着脸道:“这是厉美人。” 甄玉环忙屈膝行礼,“民女见过厉美人。”一面楚楚动人地抬起眼眸,“请厉美人恕罪,民女初来乍到,一向只在贵妃宫里,未曾往别处去,因此漏识了娘娘,还请娘娘饶恕。” 可惜她忽视了一点,装可怜这一招只对异性管用,对同性是无效的,哪怕她生得再美也罢。厉兰妡情知她在装假——即便没有见过面,猜也能猜出大半,何况这个甄玉环生得那样聪慧,绝非蠢钝之人。她之所以如此作态,无非是为了给自己没脸,转头去讨好甄玉瑾罢了。 第12节 厉兰妡露出森森笑意,“不知者不罪,本宫当然不会怪责二小姐,可你身边的宫人实在得好好教训一番。” 这是要拿她的亲信开刀?甄玉环心中一紧,忙道:“美人,莲儿是民女从家中带来的,对宫中生疏得很,她也情有可原哪!” “那么这一个呢?”厉兰妡款款上前,用绣鞋挑起其中一个侍女的下巴,“小芙,你一向在贵妃身边伺候,见多识广,莫非连你也不认识本宫?还是说,你这对招子用得太久了,叫灰尘蒙住了眼,要不要本宫替你取下来清洗一下?” 小芙以为她当真要挖自己的眼珠,吓得心胆俱寒,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美人饶命!美人饶命!” 厉兰妡冷冷地甩开她,“你纵使情愿,本宫还嫌血腥气重,伤了腹中胎儿的眼。只是本宫不能不给你一点教训,”一面吩咐下去,“兰妩,给本宫掌她的嘴!” 兰妩依令,噼啪便是两个耳刮子下去,左右开弓地挥舞起来,小芙的两边脸颊很快便红肿不堪。 甄玉环在旁看着大是不忍,待要求情,又不好求情——主子教训奴才原是常有的事,且厉兰妡口口声声拿腹中胎儿说话,可见底气充足。她现在有点懊悔了,本以为这个厉美人出身卑微,可以任意欺凌,岂料她的性子这样厉害,竟不是个好惹的人物。以后纵使进了宫,只怕日子也未必好过呢! ☆、第21章 厉兰妡正在这里杀鸡儆猴,却见萧池趋步过来,轻轻咳道:“厉美人,您打也打够了,就饶了这丫头吧!” 就知道他看不下去,似这等风流人物,最喜欢伤害女子的心肠,却见不得别人受皮肉之苦,不知道这算不算真正的慈悲? 厉兰妡示意兰妩停手,冷声道:“既然肃亲王为你求情,我便饶了你这回,只是你得长点记性,不要以为伺候贵妃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莫说是我,贵妃也不会容下你!” 小芙挣扎着起身,一面喏喏谢恩。她仿佛有些站不稳,甄玉环好心搀住她,同时贞静地仰起脸孔,“多谢肃亲王。” 萧池本来没大留意,随意一瞧,却教她的美貌震慑住了。他没能很好地藏住这份惊讶,“这位是……” 甄玉环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份羞怯,厉兰妡替她回答:“这位是贵妃之妹,此番特为进宫看望其姊。可巧,与王爷的来意竟有异曲同工之处。” 她笑着抛下这一句,便领着兰妩回去,身后犹自传来絮絮的密语,可见那两人有意压低声音说话。可惜隔得远,听不大清。 兰妩也瞧出些端倪,偷偷道:“甄二小姐的确生得很美,肃亲王也是好俊俏人物。” 兰妩如今说话也拐弯抹角起来了,可见宫中的生活的确很能锻炼人。厉兰妡微笑道:“谁说不是呢?” 当晚萧越在幽兰馆歇宿,厉兰妡便委婉地说起太皇太后的一番意思,自然,仍借了一个养病的幌子。 萧越认真地听完,却稍稍有些踌躇,“太皇太后真是这样想吗?” 皇帝不是傻子,他当然瞧得出亲祖母的病其实不重,只是心气不平而已。厉兰妡娓娓道:“太皇太后的性子陛下您很清楚,她老人家一贯要强,纵有什么也不肯说,陛下您应当想在前头。本朝以孝治天下,陛下您此举,不止为太皇太后尽孝,更是天下人的楷模,陛下您觉得如何呢?” 当皇帝的最要面子,她知道这么一说,萧越一定会动心。 萧越果然动摇了,只是仍犹豫道:“朕登基未久,加之这几年减免赋税,库银并不充足,恐怕……” 厉兰妡早有应对,“臣妾倒有一个主意,若大肆兴建宫殿,所费不赀不说,还会惹得臣民口声,臣妾想,慈颐宫旁边的绣春馆还空着,那里地方宽敞,阳光充足,若加以修缮,很可以一住,太皇太后一定会满意的。” 她抿嘴道:“且太皇太后和太后一向和睦,若太皇太后搬过去,太后娘娘也一定会高兴的,陛下您也方便照应不是?” 厉兰妡更有自己的一重考虑:让这两个老妖婆比邻而居,互相斗法,她才更好占得便宜。 萧越一想:如此一办,往后请安就不必两头跑了,的确可以省掉不少气力。于是点头道:“也罢,就依你的意思办吧。”他轻轻投来一瞥,“朕从前倒没看出你有这份心胸,真是小瞧你了。” 明明是夸人的话,厉兰妡却莫名地觉得心中一紧,男人都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何况皇帝。她温柔笑道:“陛下谬赞了,臣妾本来无知,只有这一两年跟着陛下,稍稍学了些皮毛,陛下不嫌弃臣妾愚笨就好。” 她将头靠在萧越膝上,目光迷蒙地对着他的眼,“臣妾别无所求,只想陪伴在陛下身侧,好好抚养咱们的孩子成人,安然度过一生便罢了。” 她感受到萧越长而有力的手指在她秀发间穿梭,这大概是萧越表达爱抚的一种方式。厉兰妡却只觉得屈辱,她的确设法使眼前的男人放心释虑,代价却是使自己成为一只宠物。 这更加强了她离开这个男人的决心。当然,在那之前,她得先成为他的皇后。 趁萧越眼下情绪平稳,厉兰妡趁势道:“臣妾今儿看望太皇太后回来,陛下猜一猜,臣妾瞧见了什么?” “瞧见什么?”萧越又闭上眼,他在厉兰妡这里总是格外放松,也不知为什么。 “臣妾瞧见——”厉兰妡有意拖长了语调,“肃亲王与甄二小姐有说有笑地在一处,肃亲王大约是来探望太皇太后的,两人不知怎么就遇上了。”她轻笑着,“肃亲王风华正茂,二小姐亦才貌双全,真是一双璧人,叫人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 萧越轻轻“哦”了一声。 厉兰妡试探着道:“臣妾想,不如……” 萧越听出她的用心,面上却无动于衷:“你的想头是好的,不过六弟……你终究不了解他。” 这是什么意思,是说问题出在肃亲王身上吗?可是那会肃亲王见到甄玉环的一脸惊艳又是怎么回事? 厉兰妡还想再加把劲,萧越却已经翻了个身,悄悄睡去,厉兰妡只好作罢。她并未因此打消信心,既然萧越不肯主动赐婚,那么她就设法撮合肃亲王和甄玉环,只要那两人郎情妾意,一纸婚书还不是迟早的事? 无论如何,她现在根基还不稳固,决不能让甄玉环成功搭上萧越这条线,倘若姓甄的姐妹联手,她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厉兰妡本以为凭萧池的手段,甄玉环的魂会让他勾去大半,岂料不知是萧池的魅力不足,还是甄玉环的抵抗力太强,自从那次见面后,两人竟再没相会,形同陌路人般。而萧池仿佛也不甚在意,这几日他常去兴陶馆看望太皇太后,却跟换了个人般,严肃得一丝不苟,厉兰妡绝不相信他转了性了。 另一边,她的耳报神频频传来消息,道是甄玉环时常有意无意地在太仪殿附近闲逛,目的绝不单纯。 厉兰妡再也坐不住了,领着兰妩便往太仪殿的方向去,其时正值黄昏时分,萧越忙了一天的政事,正从殿里出来。 萧越伸了个懒腰,缓步走下台阶,忽然瞥见一个女子蹲在地下,半边身子背着他,神情专注,不知在找寻些什么。 萧越在她跟前站定脚步,李忠是最有眼色的,一甩拂尘便叱道:“你是何人?见到陛下为何不行礼?” 女子听得这一声,仿佛平地起了一个惊雷,身子震了一震,忙起身道:“臣女给陛下请安。”她娇怯怯地抬头,澄亮的眼眸清得能滴出水来,大约出了汗,鬓角有些蓬乱,越显出一种风情。嘴里也微微喘着气,仿佛才这么一会儿就累着了,成熟中透出少女的娇憨。 果然是个尤物,李忠暗赞。 萧越的神色殊无变化,“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李忠仔细辨了一刻,道:“陛下,她是甄府的二小姐,贵妃娘娘的亲妹妹。” 甄玉环怯弱不胜地垂眸,“正是。我是在找寻一支碧玉簪,是姐姐赏给我戴的,那会晌午还在头上,偏这会儿找不见了。” 李忠报以同情的目光,“这一带人多手杂,都过了几个时辰,被人拾去了也不一定。” “那怎么办呢?这支簪子虽不算太名贵,却是姐姐的一片心意,我如何对得起姐姐?”甄玉环美目泛着泪光,仿佛承受不住般,身子一软将要晕倒。 她没能如愿倒在萧越怀里,因为有一双结实的手稳稳托住了她——兰妩就是这点好,虽然吃得比旁人多,力气也比旁人大。 厉兰妡笑盈盈地走上前来,“二小姐也太娇弱了,这么一点小事就要晕倒,是自小患有弱症么?” “我……我……”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甄玉环几乎说不出话来。 “方才远远地听见二小姐丢了东西,不知是否这一样?”厉兰妡摊开手心,里头赫然是一支碧莹莹的簪子,在霞光下焕发出莹润的光辉,一看就是上好的材质。 可惜不是。甄玉环含着两泡眼泪,柔弱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厉兰妡执意将那支簪子塞给她,“不是也罢了,二小姐既然害怕贵妃责罚,就暂且用这支抵过,二小姐尽管放心,我虽然没什么好东西,这一支倒不算粗陋。” 甄玉环本打算拒绝,却听厉兰妡笑着向萧越道:“臣妾用陛下赏的东西借花献佛,陛下不会怪责臣妾吧?” “自然不会。”萧越凝眸注视她,眼里颇有意味。 原来是天子赏的,她若坚辞不受,岂不真成嫌弃了?甄玉环无奈,只得伸手接过,“多谢美人相助。” 她还想说些什么,厉兰妡却已经亲热地挽起萧越的胳臂,“臣妾在宫中久等不至,还以为陛下叫路边的杂草绊住了脚步呢,所以亲眼来看看。御膳房早上才送了一对野鸡来,臣妾吩咐人趁新鲜收拾了,这会子炖得正好,陛下您有口福了。” 萧越脚不沾地跟着厉兰妡走了,甄玉环在一旁看着,只觉目瞪口呆。 ☆、第22章 厉兰妡靠在萧越身侧,与其并行——萧越比她高出大半个头,长身玉立,在夕阳的牵扯下投出长长的影子,越显得身姿魁伟。 萧越目视前方,平静地道:“你仿佛对甄家二小姐有些敌意。” 厉兰妡稳稳含笑,“被您发现了。”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臣妾就是不希望陛下跟她多说话——这是臣妾一点小女人的心思,陛下就不必深究了。”厉兰妡调皮地一吐舌头,姿容异常俏皮。 稍微自负点的男人都喜欢看到女人为自己争风吃醋,因此少许嫉妒非止不会引起萧越的嫌恶,反而会使他以为对方更深爱自己。 萧越果然被她逗笑了,眉眼都舒展开来,他伸手揽住厉兰妡腰际,似乎生怕她跌倒。这一点微末之举已是最大限度的真情流露,厉兰妡清楚自己很该知足。 在霞光万丈下,她看着两条影子随着短促的步伐缓缓向前移动,仿佛这条路永远走不完,而她身边的这个人,也恍惚令她想起一世一生,诸如此类的话,单薄却温暖,可惜捉摸不住。 甄玉瑾的病迟迟未愈,又或者故意拖着不肯好——她若是好了,甄玉环就找不到借口留在宫中了。 厉兰妡身为甄玉瑾治下的嫔妃,理所当然有责任去看她。这一天,她起了个大早,轻装简行来到墨阳宫。 甄玉瑾病中格外和气,忙吩咐人看座。她虚弱地倚在靠枕上,额上覆着一沓方巾,嘴唇苍白,脸色却有一种病态的嫣红。只穿着中衣,身形越发纤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去。 甄玉瑾勉强道:“难为妹妹肯来看我,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呢。” 她一向不得人心,可见探病的人不多。厉兰妡笑道:“娘娘何须如此客气,说句逾矩的话,大家都是宫中姊妹,彼此照应也是应当。何况娘娘此番生病,想必也是素日忙于宫中事务,劳心劳力,把身子做弄坏了,嫔妾每每想来亦是不忍。” 甄玉瑾作出被感动的模样,一时却不知如何接口——她从来对人都是正颜厉色,甚少与人真情流露,哪怕作假也罢,缺乏这一类的训练。 可巧荷惜端着一盏热气蒸腾的汤药过来,“娘娘,到您服药的时候了。” 厉兰妡轻巧地接过,“我来。” 甄玉瑾愈发不好意思,“怎么好劳动妹妹呢?” “这有什么,伺候娘娘本就是嫔妾分内的职责,更何况娘娘素日对嫔妾极好,嫔妾正觉得无以为报呢!”厉兰妡徐徐将那黑色的药汤吹凉,用小勺一口一口喂到甄玉瑾嘴里,殷勤备至。 伺候她喝完药,厉兰妡方将空碗拿开,递还给荷惜。她注意到甄玉瑾的眉头不经意拧起,于是道:“荷惜,冲一碗蜜水过来,给娘娘润润喉咙。”一面冲甄玉瑾莞尔道:“嫔妾虽没有亲尝,瞧娘娘的模样就知道汤药极苦,就连嫔妾这样的粗人也未必忍受得住,何况娘娘金尊玉贵。” “厉妹妹果然细心。”甄玉瑾这句话倒带了几分真心实意,别人这样小心侍奉,她再不感激也说不过去。 荷惜答应着去了,忽见甄玉环袅袅婷婷地掀帘进来,蜜色袄裙,淡红荔枝纹样,越衬出白白的脸,红红的嘴,一把好头发。倘在平日,甄玉瑾尚可与这位庶妹一战,可如今病中憔悴,连她也黯然失色了。 厉兰妡笑道:“二小姐真是容光焕发,一进来就叫人睁不开眼。” 甄玉环脸红了,怯怯地喊了声:“厉美人。”她姐姐还躺在病床上,她自己却打扮得这样鲜艳,难免说不过去。 甄玉瑾看不过去,轻轻咳道:“是我不愿她在这里照应,好好的女孩儿家,成日闷在屋子做什么,多出去走走才好。” “二小姐真的很把娘娘的话放在心上。”厉兰妡笑得颇有深意。 甄玉环的足迹可谓遍布千里,整个御花园走遍了不说,光是太仪殿她就来来回回去了几遭,只是那点小心思没能成功罢了——厉兰妡盯她盯得格外严紧,每每暗中施加破坏,总不让她有跟萧越见面的机会。 甄玉环听出她这层意思,尴尬不说,心中亦深恨之。厉兰妡见场面不愉,笑着转换了话题道:“二小姐生得真好,娘娘该为令妹寻一位才貌仙郎才是。” 甄玉瑾略有些不自在,“玉环还小呢,不急在这一时。” “二小姐芳龄几何了?” “美人放心,民女今岁才十七,不必着急,”甄玉环忙不迭接过这茬,以为趁此可以扳回一局,“比不得美人好福气,才双十未到,已为陛下诞下子嗣,资历都快赶上宫里的老人了。” 不过年轻个两岁,以为自己可以上天么?厉兰妡笑得更欢:“要说福气,谁有娘娘的福气好?娘娘也不过比嫔妾大上五岁,都已经成贵妃了,这还是未曾生育,若哪天诞下皇嗣,封后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两岁比起五岁,这差别可大了,何况没生孩子,更是甄玉瑾最大的遗憾,厉兰妡漫不经心地说来,轻而易举破了这一局。 甄玉环得意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姐姐的脸色也变了,暗骂这位庶妹中看不中用:口齿上争不过别人,又偏喜欢逞能,真是个绣花枕头。她淡淡道:“厉妹妹一贯伶牙俐齿。”便不肯往下说。 厉兰妡依旧笑道:“见到二小姐,倒叫嫔妾想起肃亲王来。一个是贵妃的亲妹,一个是陛下的亲弟,倒真是天作之合。” 甄玉瑾神色相当冷淡:“肃亲王身世高贵,玉环恐怕高攀不起。” “家世固然是一说,”厉兰妡体贴地道,“可二小姐出身丞相府第,纵有所高低,也相差不远,何况两人的确登对。”她看着甄玉环戏道:“那一回见面,肃亲王可是一眼不眨地盯着二小姐呢!” 第13节 甄玉瑾敏锐地直起耳朵,“怎么,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甄玉环忙垂头,“就是前儿偶然撞见过一次,也没怎么着,胡乱打了个招呼而已。美人也莫取笑我了,莫说肃亲王对我无意,即便是我自己,也不想这么早嫁人,只想陪在姐姐身边,顶好一辈子不分开。” 她乖巧地依偎在甄玉瑾身侧,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 看来她决意留在宫里了。话都说到这份上,厉兰妡也不好再往前施展,于是胡乱叙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退。 出了墨阳宫,厉兰妡方将一口气长长呼出:“这个甄玉环,亏我费了半天口舌,她还是铁了心要做妃子,这人呐!” 兰妩方才听不大懂,这会子总算明白,她亦发愁起来,“那么咱们该怎么办呢?”甄玉环生得这样美貌,即便皇帝暂时抵御住她-的诱惑,难保日后不会沦陷,到时兰妡的处境就危险了。 厉兰妡眯起眼睛,坚定地打量着前方,“这回可由不得她,既然她一定不肯转变心意,我只有帮她一把了。” 她示意兰妩附耳过来,小声道:“你悄悄儿地将消息散布给甄玉环身边的宫人,就说陛下明日未时会去御湖边散步。” 兰妩知道她要引诱甄玉环过去,却疑惑道:“她会信么?如今秋深冬临,御湖里光秃秃地尽是些荷叶茬子,有什么可看的?” 厉兰妡微笑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陛下是风雅之人,她会相信的。还有一桩事你得替我办成——”她凑到兰妩耳畔,密密低语。 兰妩听罢,唯唯点头。 这消息当晚果然经由莲儿传到甄玉环耳里,她听了虽然心动,却仍有些犹豫:“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可靠么?” “还不是幽兰馆的宫人背地里嚼舌根!”莲儿努了努嘴,“小姐你是知道的,厉美人一向得宠,她宫里的下人对于陛下的行踪自然了若指掌,不然您想想,陛下为什么总去她那儿呢?” 甄玉环踌躇道:“但若厉美人也在那里,我恐怕还是没机会。” 莲儿忙道:“这个您只管放心,她们说了,厉美人近来忙于养胎,轻易不肯到外边吹风,且陛下是清雅之人,说不定就想一个人走走呢!小姐您可得抓住机会。” “但——会不会是厉美人设下的陷阱?” 莲儿见她这样踟蹰不前,哀叹道:“我的二小姐,您真是夜路走多了总怕撞见鬼!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美人,您可是贵妃的亲妹妹,有什么可怕的?她再厉害,也不过说几句狠话,扇几个巴掌而已,您还指望她做出什么大事来?何况这话也是奴婢打墙根偶尔听见的,并非存心说与我听。厉美人再谨慎,也无法堵住满宫人的口舌,纵有泄露也难免。小姐您可得想好,这样好的良机,错过了就没有了,您莫因小失大呀!” 但凡上头作出错误的决策,底下人至少要占一半的功绩。在莲儿的一番口舌鼓动下,甄玉环身不由主地同意下来。 ☆、第23章 未时正是歇晌的时候,宫人们松懈不说,御湖边也格外清净。沿湖路的一排柳树几已落尽枯叶,只剩下一条条细长而柔韧的枝条在冷风中婆娑舞动,像极了女子的满头青丝。 厉兰妡同萧池从兴陶馆一路来到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厉兰妡知道他对自己颇感兴趣——这意思并非说他有意于她,而是出于一种冒险的*。她想不通世上为什么有这种人,然而就是有这种人。兴许他的生活太-安逸了,不得不寻求刺激。 萧池假作正经地道:“太皇太后的情况看来已好多了,想必不日就能痊愈。” 厉兰妡点头,“这样最好,绣春馆眼看就要修缮完毕,太皇太后很快就能搬进去了。” 萧池用眼睛斜斜瞟着她,“厉美人真讲孝心,时时侍奉在太皇太后身侧,也不顾自己怀着身孕辛苦。” 厉兰妡敛容道:“妾身腹中的孩子固然要紧,太皇太后的安康也马虎不得。妾身作为陛下的枕边人,不能为陛下分忧,唯有尽心竭力服侍太皇太后,以尽孝道。” “美人对皇兄真是用心。”萧池有些不屑。 “陛下是个好人,对臣民好,对亲眷亦好。”厉兰妡不得不承认,哪怕她不怎么待见萧越,萧越大体上是不差的。他的确勤政,也的确孝顺,即便是表面功夫,能做得这样充足,已很让人欣赏了。 “是啊,从小他就样样都好,谁比得过他呢!”他这句话颇有怨意,厉兰妡着意望了他一眼。萧池自悔失言,忙折了一段柳枝在手里摆弄着,随意支吾过去。 厉兰妡也没深问,心中暗道:肃亲王心中似乎有一股不平之气,想来同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却这样天差地别,萧越一看就是好孩子,萧池恐怕叛逆得多,从小就被压得死死的,不得喜爱,长大后想必更为乖张。 这可真有意思。 两人已近湖岸,厉兰妡忽然指着不远处咦道:“那不是甄家二小姐么?” 萧池放眼一望,果然看到一个丰润的身影在湖边左顾右盼,徘徊莫定。厉兰妡笑道:“王爷莫非与其相约在此处私会?” 萧池连连摆手,“美人切莫取笑。” “说句顽话而已,王爷不必紧张。”厉兰妡继续留神细看,却见甄玉环仿佛给什么叮了一下,身子晃了一晃,一时站不稳便跌入湖中。 厉兰妡与萧池忙奔过去,只见甄玉环在水中奋力扑腾,溅起一大片水花,她努力想挣扎到岸边,却哪里能够成功。 厉兰妡焦急地推了萧池一把,“王爷您还不快救人!” 眼看美人就要丧命,萧池二话不说跳入水里,抱起甄玉环,设法将其拖到岸上——这位姑娘稍稍丰满,因此很费了一番气力。 甄玉环呛了水,已昏迷过去,衣衫也尽皆湿透——她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黏在身上,像湿哒哒的血,看着格外诡异。 似乎真的有血。 甄玉环裸-露在外的白皙脚踝上有两个小小的牙孔,里头汩汩地往外渗着鲜血,厉兰妡骇然指着那一处,“甄小姐被蛇咬伤了!” “蛇?”萧池不禁皱眉。 厉兰妡做出很内行的模样,仔细观察了一圈后道:“看这样子大概是毒蛇,得赶紧将毒血吸出来才好,不然甄小姐性命堪忧。”她眼睁睁地看着萧池,似乎要他来做这件事。 萧池素有怜香惜玉之心,此时却极为为难。他将甄玉环从水中捞起,虽为救人,已算是肢体接触,勉强可说隔着一层衣裳。但要他吮吸毒血,那就成了实打实的肌肤相亲,岂不非要他负责不可?何况女子的玉足本就娇贵自矜,倘若叫男子手触唇碰,那更得赖上他不肯罢休。 厉兰妡急道:“肃亲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妾身是因为怀着孩子,不得不顾及腹中之子的安危,您可不能无端葬送一条性命。” 萧池有所动摇,却仍站着不动,厉兰妡知道他犹豫什么,放柔声音道:“王爷不必担心,此处地方偏僻,不会有人瞧见。” 萧池人虽风流,心倒不坏,只得应承下来。厉兰妡在一旁协助,她将甄玉环的裙摆稍稍往上摺起一段,露出光洁的小腿。萧池俯伏在地上,小口小口替她将毒血啜净——这毒血看着似乎很寻常,仍是鲜红的色泽,并未发紫发黑。 身后忽然传来甄玉瑾错愕而尖锐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原来甄玉瑾强撑着病体,不知何时竟赶来了。厉兰妡柔柔地迎上去,“二小姐不慎落水,又被蛇咬伤,肃亲王正在为其救治。”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萧池的嘴唇仍贴在甄玉环小腿上。 甄玉瑾的脸色越发难堪,“那也该立即请太医,让肃亲王动手算什么意思?” “事出突然,还请贵妃娘娘见谅。”厉兰妡恭敬地施了一礼。 看看差不多了,萧池方将嘴挪开,甄玉瑾定一定神,“罢了,总归是救人的事,厉美人,今儿的事你也不必往外说起,以免……” 似乎察觉到有人注视,甄玉瑾下意识地抬起头,她的后半截话咽回到肚里。 只见贾柔鸾就站在她对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 厉兰妡回到幽兰馆,兰妩已经生好火盆,上前为她解下披风,“外面风大,美人且暖暖身子。” 厉兰妡惬意地在贵妃榻上坐下,将双手攥着暖炉,“甄玉环这会已经被送回墨阳宫了,太医正在为其诊治。” “呛了一点水而已,她又没真的中毒。”兰妩笑道。 “是啊,谁能想到那一点小小的伤口,不过来自几条无毒的水蛇呢?”厉兰妡转头道,“你得把善后工作做好,不该留的痕迹一点也不要留,以免被人察觉,还有那几块热炭也趁早挖出来扔掉。”天一冷,那些蛇就犯懒,厉兰妡于是吩咐人在岸边埋上几块暖烘烘的炭块,好使蛇停驻在那里。 兰妩爽快地一一应承下来,丝毫没觉得什么不对,厉兰妡不免多看了她一眼,隐隐觉得这个小姑娘有几分天然黑的潜质。 兰妩又道:“也多亏贾淑妃去得及时,有她做这个见证,贵妃娘娘才赖无可赖。” 厉兰妡悠然道:“她和我想的一样,都不希望甄玉环留在宫中,所以我一通知,她当然立刻就来了。”这回她和贾柔鸾算是达成了某种默契的共识,自然,在这宫里,因利而合,利尽而散,她们也无非互相利用罢了。 忽见荷惜匆匆闯入,哭丧着脸道:“求厉美人救命!我们二小姐想不开,闹着要自尽呢!” 来到墨阳宫,甄玉瑾亦愁容满面,她也不及多说,挽着厉兰妡就往甄玉环住的偏殿去,一面道:“玉环性子执拗,我实在说不得,妹妹你的口齿最好,劳烦你好好劝一劝她。” 厉兰妡一进去,就见甄玉环正趴在桌上痛哭,旁边摆着一条光泽的白绫,一看就是刚从房梁上解下来的。 厉兰妡轻轻掩上门,走到她旁边温声道:“二小姐为何事难过?” 甄玉环抬起头,一看是她,重又趴下去。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厉兰妡已经瞧见她脖颈上一道浅浅的勒痕,看来她的戏做得倒真。 “敢是因为伤口痛得厉害么?”厉兰妡关切地问,便欲弯下腰检视伤处。 甄玉环愤怒地一拧身,“不用你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看来她还不知道厉兰妡在这件事中发生的作用,不然更要生气。 对方既然撕破脸皮,厉兰妡也无需再客气了,她冷冷地直起身:“二小姐若以为如此就能要挟贵妃娘娘,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什么?”甄玉环一愣。 “难道不是么?你现下又是哭,又是闹,又是寻死,无非不想贵妃将你嫁给肃亲王,然而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厉兰妡逼视着她,“倘若这桩事没人瞧见,贵妃娘娘或者可以私下善了,偏偏叫贾淑妃瞧在眼里,你是知道的,贵妃与淑妃一向面和心不合,哪怕为了堵她的口舌,贵妃也不得不硬起心肠。” 甄玉环哑口无言,“都怪肃亲王!太医也说了,我不过受了一点小伤,根本就没中毒,他偏要自作聪明!” 她把一切都怪在萧池和贾柔鸾头上,厉兰妡反而得以置身事外。她心底暗暗失笑,嘴里却劝慰道:“是啊,但那有什么法子,事已至此,二小姐你不如好好为将来打算。” “我还能怎么打算?”甄玉环抹了一把眼下的泪痕,目光茫然地望着空气。 厉兰妡缓缓搭上她的手臂,试探着道:“我知道,二小姐的一番心意都在陛下身上……” 仿佛给毒虫叮了一口,甄玉环仓皇甩开她,“你胡说什么!” ☆、第24章 厉兰妡恍若未闻,仍继续往下说:“可是二小姐你想想,陛下的后宫有多少人,即便顺利入选,你也未必能脱颖而出,纵然有贵妃的支持——话说回来,贵妃娘娘果然对你一片真心么?倘若你果真得宠,难保不会成为贵妃的威胁,你觉得以她的性子,她真会顾及你们所谓的姊妹情谊?何况宫中的日子岂是好过的,多少红颜枯骨淹没在里头,妹妹你这般美貌才智,真的要在这深宫中消磨殆尽么?” 甄玉环仿佛有些心动了,一时默默无言。 厉兰妡循循善诱:“二小姐,与其做你姐姐的棋子,做甄家的傀儡,还不如好好为自己打算一番。肃亲王身世高贵,人物倜傥,多少女子想嫁他都嫁不着,可你呢,却轻易得到这样的机会,你说,这是不是你的福气?” 甄玉环嗫喏着:“可我只是庶出,未必做得肃亲王的正妻……” 她果然开始认真考虑。厉兰妡笑道:“从前或许不行,可如今是肃亲王逾礼在先,他总得负起责任。退一万步讲,即便妹妹嫁过去只是侧妃之位,凭你的美貌和手腕,还怕没有成为正妃的那日么?” 甄玉环对这类奉承话没有免疫力,不由显出嘚瑟来,但顾及终身,总得多多考虑:“可我听说肃亲王十分风流……” “外间的谣传岂可当真?即便是真的,二小姐你便怕了么?”厉兰妡有意激一激她,“妹妹你这样的姿容才貌,也会害怕输给别人?” 甄玉环觉得脸上增了光,不似之前那般颓唐,只见她昂首挺胸道:“我自然不怕,我就不相信,有了我,肃亲王眼里还容得下旁人!” 鱼儿已经完全吞下钓饵。厉兰妡站起身来笑道:“二小姐有这番志气最好,我这就去向贵妃回禀,说你转变心意了。” 甄玉环含羞带怯地点了点头,却又摇头,红着脸拉住厉兰妡的裙角:“美人可得说得委婉点。” 厉兰妡轻轻掰开她的手,“你放心,我理会得。”她当然明白甄玉环的意思:不能直接说她自己愿意出嫁,而要表现得稍稍不情愿一些,好像迫不得已才勉强同意——出于女孩子的矜持,似乎如此就能抬高身价。 她如此这般向甄玉瑾回禀一番,甄玉瑾方舒了一口气,“有劳妹妹了。” 厉兰妡恭谨垂首,“能为娘娘效劳,嫔妾荣幸之至。” 这个女人永远表现得如此谦卑得体,天知道她的心思有多深呢?甄玉瑾心中一动,下意识地道:“说来也多亏妹妹在,也不知怎的这般巧,每次本宫有麻烦时,你仿佛总能在本宫身边。” “这说明上天在庇佑娘娘,特意派嫔妾来襄助娘娘。娘娘若是转世下凡的观音,嫔妾就是为您持瓶的童子,无时无刻不陪伴在您身侧。”厉兰妡厚颜无耻地说。 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甄玉瑾闷闷地想。 甄玉环这边的问题解决了,肃亲王那头却起了风波。萧池坚称自己只为救人,根本对其无意,没必要娶这个女人。 甄玉环听了这番义正辞严的话,几乎气了个半死,险些又上一回吊。厉兰妡好说歹说拦住了她,一面又去请萧越说项,从中斡旋;另一边,丞相府也在施加压力,最终萧池迫于无奈,只好答应下来。 经过许多波折,甄玉环总算顺利地嫁进了肃王府,尽管只是个侧妃。她倒是高高兴兴,半个甄府的人却都耷拉着脸,甄夫人尤甚——这桩故事本就不怎么有脸,二则,她的计划完全被打乱了。 至于甄玉瑾,她却说不出自己是怎样一种心情,她这个妹妹不能再帮她的忙,她反而因此如释重负,真是罕事。 整个冬季,厉兰妡都安安分分地蜗居在幽兰馆养胎——或者说养膘。春天到来的时候,她的脸比去岁圆润了好些,奇怪的是反而变得动人了,大约她这种面相要多点肉才好看,从前原是太瘦;除此之外,她的肚子也足足大了一圈。 第14节 绣春馆早已修缮完毕,太皇太后也已搬进去。如今两人的宫殿挨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太后便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每日过去请安——她自己都是做婆婆的人了,上头还有一个婆婆压着,不知何时才能出头,难免有些怨气。 至于其他妃嫔,大约预见到宫中风向的变化,如今除勤去慈颐宫请安外,顺道也会到绣春馆一趟。太皇太后总说不愿旁人打扰,如今常常有人来扰她,她反而比以前精神。 这一日,太后及甄玉瑾、贾柔鸾等几个嫔妃都在绣春馆闲坐,厉兰妡为了表现自己与太皇太后非同一般的亲近,一向来得最勤的,自然也陪侍在侧。 太后看着厉兰妡隆起的肚腹道:“厉美人这一胎肚子尖尖,想必是个男孩儿。” “越儿膝下只有一女,多个皇子也好。”太皇太后云淡风轻地道。 厉兰妡小心地用手掩住肚腹,温婉笑道:“皇子皇女都好,臣妾能侍奉陛下身侧已是三生有幸,不敢痴心妄想。”她小心地觑着甄玉瑾和贾柔鸾的脸色,却见那两位管自笑着,眼里却有掩饰不住的妒意。 连这种谦卑的话也无法使她们放松警惕。怀了孩子就像怀了个炸弹,不管最终结果如何,总是闹得人心惶惶,厉兰妡知道自己必须打起精神。孩子出生之前,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这些人就已经慌得这样;若生下来果然是个皇子,她们还不知道会怎么盘算呢。 从绣春馆请安回来,经过秋宸殿,厉兰妡可巧与那位骄矜的霍夫人打了个照面。霍夫人闲闲地挑起嘴角,“哟,这不是厉美人么?果然得宠的就是不一般,眼睛都朝向天了,也不看着前面!” 又是一个蠢货。厉兰妡恭敬地施礼,“霍夫人安好。” “不敢当。厉美人是什么身份,合该本宫向你请安才对,岂有你向本宫请安的道理?”霍夫人装模作样地还了一礼,“厉夫人金安,哦,我忘了,妹妹还只是美人,还没做到夫人呢,不过没关系,反正迟早会有那一日的!” “夫人说笑了。”厉兰妡很难维持住脸上的笑意。 她将欲转身离去,霍夫人却偏偏拦住她,“妹妹别忙着走呀,姐姐还有几句体己话与你说呢!” 厉兰妡努力咧开嘴,“夫人想说什么?” 霍夫人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畔,“你知道吗?昨儿我去看了韦更衣,她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 “哦?她说了什么?”厉兰妡眉心一跳,面上仍不露声色。 “她说——她当初是被人陷害。她推你的时候根本没用那么大的力,是你自己顺势倒下去的,你根本是在诬赖她!”霍夫人瞪大眼,神情异常狰狞。 厉兰妡心平气和地道:“不过一个获罪弃妃的话,也值得夫人费这样大的精神。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吗?当初那么多人看在眼里,嫔妾是被韦氏亲自推入湖中的,莫非她们都被我收买了不成?何况陛下早有定夺,夫人若再纠缠下去,反而于自身无益。” 霍夫人恨不得揪住她的衣领,“你莫以为可以永远这样嚣张下去,我知道,你背地里做的事肯定不止这一件,倘若让我抓住了把柄,你就……” “我就怎么样?”厉兰妡退后一步,冷冷地按着肚子,“夫人从韦氏身上没有吸取教训吗?还是说,您想亲自尝一尝打入冷宫的滋味?” “你……”霍夫人气了个倒仰,恨不得立即给厉兰妡一个耳光,她的手停在半空中,因为一个声音唤住了她,“表姊,外头风大,你该进去歇歇了。” 只见傅妃袅袅向这边过来,她身着豆绿色绣鸾八幅裙,脸上薄施脂粉,像山涧小溪一般清澈宜人。 她缓缓将霍夫人举起的手放下,柔声道:“表姊,你身子不好,还是少在外头吹风罢。” 霍夫人吵起架来中气十足,倒瞧不出哪里不好,不过她听了傅书瑶这番话,面上却掠过一丝难言的畏惧。她铁青着脸,目光在傅书瑶与厉兰妡身上来来去去,终于回转身,蹬蹬走进秋宸殿,并且立刻关上殿门。 厉兰妡方屈膝行礼,“傅妃娘娘安好。” 傅书瑶抬着她的手,不让她躬身,“你现有着身孕,不必行如此大礼。” 厉兰妡只觉她握着自己的手力道极大,一时微感诧异,不过既然对方这样亲和,她也就顺水推舟地起来,一面笑道:“霍夫人仿佛很怕娘娘。” 傅书瑶若有所思地说:“她是怕我。” “嗯?为什么呢?”厉兰妡不觉大感兴趣,霍夫人位分在上,看着也比傅书瑶健壮,为何会害怕这个文弱清秀的表妹? ☆、第25章 傅书瑶摇了摇头,笑道:“也没什么。你大约不知道,我这位表姊打小儿便是鲁莽的性子,最是强横的。有一回我们众姊妹一齐作耍,不知怎的惹恼了她,她没占住理,竟动起手来,结果……” “结果反而是她吃了亏,”厉兰妡奇道,“她比你大上几岁,竟打不过你?”小时候的恐惧往往会伴随一生,难怪霍夫人忌惮。 傅书瑶眉眼里含着促狭的笑意,“当时她足足比我高上一个头,满以为我不是她的对手,却不知我自小跟着父亲学武,身子骨远非常人可比。” 她父亲是武威将军,有此家风也不足为奇,厉兰妡想起中秋夜宴那日傅书瑶所作的剑舞,的确婀娜刚健,潋滟生姿。 但,为何傅书瑶看着却这般弱不禁风呢?这念头才一闪过,傅书瑶已看出她的心思,一笑而道:“你想必奇怪我为何这样孱弱?” 厉兰妡讪讪道:“是嫔妾冒昧了。” “无妨,原不是什么秘事,我也不妨坦然告诉你,我母亲生产的时候格外艰难,我从胎里下来便带有弱症。大夫说了,能养活已是万幸,想像常人一般是不能了。我父亲却不信命,从小便督促我习武,期图强壮筋骨,也是治标不治本,终究只能这样罢了。” 厉兰妡颇为同情,“娘娘放心,宫中太医医术精妙,定能找到法子解救的。” “你不必宽慰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有时候人得信命,譬如说,我命里无子嗣之分,这也是没柰何的事。” 厉兰妡不觉哑然,原来这位傅妃竟不能生育。 “其实我也不甚在意,进了宫,这一生的命途也就注定,再坏也不能了。”傅书瑶和婉的眼里并无哀伤,“所以当初妹妹得宠,人人都如临大敌,我只觉得好笑。陛下若对你无意,她们根本无需担心;陛下若对你有情,她们又哪里阻拦得住?” 这位傅妃倒是难得的通透人。厉兰妡作出一副得了知己的模样,正要说几句感动的话,傅书瑶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心,“妹妹月份大了,不宜在外头久站,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厉兰妡望着她的背影,心中骤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也许这宫里竟有一个真正的好人呢! 但愿她这个flag不会立得太早。 晚间就寝时,厉兰妡想起绣春馆的谈话,心中一动,悄悄向萧越道:“陛下,您希望臣妾这一胎生个皇子还是公主?” 萧越正闭目养神,厉兰妡的气息拂在他耳畔,他也只是抖动了几下睫毛,未曾睁眼,“你的想法呢?” 照厉兰妡的想头,她当然希望这是个男孩子,以便巩固她的地位,然而她说:“都好,只要是陛下与臣妾的孩子,臣妾都会好好待它。” 萧越轻轻道:“朕的意思和你一样。” 他这句话是否真心,厉兰妡并不在意,但萧越肯表露这样的态度,至少说明他是体贴她的。有这份态度在,不管生下来结果如何,她的日子都不会太难过。 三月春暖花开,天气也渐渐温存起来,厉兰妡如今挺着个大肚子,举动尤其吃力,稍稍走两步就出一身汗,在这些时候,每日晚间的沐浴成了最舒坦的时刻。 厉兰妡坐在宽大的木桶里,觉得身子轻盈了许多,也许是因为水的浮力作用。兰妩在一旁替她淋水,含笑道:“如今气候和暖些了,美人也不该洗得太勤,若着凉了可怎么办?” 厉兰妡玩弄着水面漂浮的红色花瓣,惬意闭着眼:“兰妩啊,我就只有这么一点乐趣了,你就由得我吧!何况明日贵妃在园中设宴,我总得好好拾掇拾掇。” 兰妩看她这样逍遥,只得无奈摇了摇头,她伸手试了试桶里的水温,皱眉道:“水有些凉了,恐怕美人会受风寒,我再去厨下打点热水来。” 厉兰妡摆了摆手,“去吧。” 脚步声渐近,厉兰妡瞑目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人不语,兀自取过一旁木杓为她淋水。厉兰妡忽然觉得力道有些不对,倏然睁开眼:“怎么是你?” 采青讪讪笑着:“奴婢方才见厨下烧的水不够热,恐怕美人不适,便自己弄了点滚水来……” 厉兰妡皱眉道:“这里不必你伺候,下去吧!” 采青忽然跪倒在地,哀哀求道:“美人,求求您让我在身边伺候吧,奴婢对您实在是一片衷心啊!” 厉兰妡不为所动,可巧兰妩健步如飞地提着一桶水来,见此讶然立在原地。厉兰妡朝门外努了努嘴,“兰妩,拉她出去!” 兰妩赶紧放下水桶上前,扯着采青的领口便朝外拖,采青不顾身子在地上擦得生疼,仍连声求告,厉兰妡总不理她。 须臾,兰妩将其赶到外边,顺便掩上门,她走到厉兰妡身边道:“美人,其实采青她……” “你仿佛对她有点同情。”厉兰妡注视着她。 兰妩犹豫道:“奴婢知道,美人疑心她受甄贵妃指使,不过这一年多来,她似乎也没什么值得怀疑之处……” 厉兰妡忽然看着那扇稀疏的木门,袅袅的白气从缝里飘出去,氤氲得一片模糊。 兰妩会意,快步上前将门拉开,却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墙角蹲着,兰妩讶异道:“采青?” “兰妩姐姐。”采青露出尴尬的笑意,转身一溜烟跑开。 兰妩不禁愕然。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防着她了吧?”厉兰妡缓缓沉入水中,“以后门不必关得太严,这样开着反而安全。” 阳春三月,御花园风景如画,处处鲜花盛开,蜂围蝶绕。甄玉瑾先领着众人赏了一回花,次则于亭阁中设宴,遍邀宫中诸妃。 甄玉瑾身着大红裙服,艳若玫瑰,格外光华璀璨。她于上首起身举杯:“今日本宫邀众姊妹一聚,一则为了彼此和气,大家欢聚一堂,方不辜负这大好春光;二则却是为庆贺厉美人有娠之喜……” 厉兰妡却管自望着栏杆之外,十分凝神。甄玉瑾轻轻唤道:“厉妹妹,大家都看着你呢!” 厉兰妡回过神来,忙笑道:“多谢贵妃娘娘厚意,嫔妾哪里生受得起!” 贾柔鸾抿嘴笑道:“厉妹妹贪看园中美景,还是小孩儿脾性。”一面向甄玉瑾道:“方才在园中闲逛时,厉妹妹便盯着花圃中的玫瑰瞧个不住,还是妹妹提醒她,说这花儿虽美,刺多扎手,劝她留神,她才肯罢休。” 自从除了甄玉环这个潜敌,贾柔鸾与厉兰妡仿佛亲厚许多,为她开脱不算,这句话里似乎还有言外之意。甄玉瑾的面色往下一沉:“玫瑰再扎手,终究只是小打小闹,倒是那路边的夹竹桃,看着温柔和气,妙解春风,其实歹毒无比,那才真正碰不得呢!” 贾柔鸾也笑不出来了。 厉兰妡在一旁看着她们针锋相对,你一言我一语,只觉心中暗爽。 甄玉瑾今日似乎不想与这位淑妃妹妹争竞,很快就结束战斗,转而向众人道:“总之,今儿原为庆贺厉妹妹才设此宴,大家可别冷落她才好,为表诚心,咱们都敬她一杯吧!” 贵妃发了话,众人再不情愿,也只能硬着脸举杯。厉兰妡却坐着不动,面带笑意。 甄玉瑾一拍额道:“是我疏忽了,厉妹妹孕中不宜饮酒,来人,换了酸梅汁来。” 厉兰妡腼腆笑道:“其实嫔妾倒不怎么吃酸的,娘娘不若请人换蜜水来罢。” 霍夫人轻摇羽扇,掩口笑道:“都说酸儿辣女,妹妹怎么偏不爱食酸呢,这一胎不会仍是个女儿吧?” “女儿也好,嫔妾倒希望明玉能添个妹妹。”厉兰妡这番话说得无比真诚,至于能消除多少戒心,端看在座诸人的心思了。 甄玉瑾忙从中取和,“生儿生女有什么要紧,只要是陛下的骨肉就好。何况今日原为志喜,扯这些没影儿的事做什么呢?”于是连声招呼着,总算将席上的气氛弄得热闹起来。 宴席上除酒水鲜果等物,余者菜肴总以素食为主,如鲜笋、野菌、芦蒿等,虽然清淡,滋味却十分鲜美。看来甄玉瑾顾及到她有身孕,恐怕荤腥呕逆,特意这样布置,她也算得用心了。 酒至半酣,众人越发活络。总说宫中勾心斗角,其实真正深仇大恨的能有几人呢?在这深宫中寂寞久了,难免有惺惺相惜之感,这一点姐妹情谊有时候不全是作假。 如此平和的氛围偏偏又被搅乱。霍夫人忽然站起身,指着花丛中厉声叱道:“你是谁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厉兰妡缓缓将一杯甘甜的蜜水灌入喉中,微微垂下眼眸,不让那一抹嘲讽被人发觉。她暗道:总算又有好戏唱了。 ☆、第26章 甄玉瑾也柔和起身,“霍夫人,你怎么了?”循着霍夫人手指的方向,她也留意到花丛中的异动。甄玉瑾一个眼色使过去,她身边的内侍长笑立刻上前,板着脸从中揪出一个人来。 众人看时,却是一个身着侍卫服制的小子,年纪轻轻,生得眉清目秀。他对这一群女人似乎颇为畏惧,长笑一将他扔下,他便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卑职王远,无意惊扰了各位娘娘,还望饶恕!” 甄玉瑾今天的心情大约不错,她柔声道:“你不在宫门前值守,跑来这里做什么?” 王远不敢抬头,“卑职已经换过班了,是卑职自己糊涂,想着春光明媚,所以过来看看,不想贵妃娘娘在此设宴,卑职恐怕扰了诸位,因此伏在草丛中不敢作声。” 霍夫人哼了一声,“什么贪看春-色,我不信你一个男子倒有这样心肠!恐怕图谋不轨才对。贵妃娘娘,依嫔妾看,不如将他捉起来细细审问,免得走了奸细。”霍夫人有一个男性化的名字,叫做成显,她的脾气也如男子一般暴躁急促,声音更似刀片般刮杂作响,听得人心乱。 甄玉瑾难得好脾气,“罢了,霍夫人,今日天朗气清,莫许人煞了风景,让他去吧。” 王远如蒙大赦,忙起身告退,才走出几步,忽见其袖中掉出一物。霍成显眼尖,立刻瞧见了,她轻轻拾起,笑道:“站住!这是你的东西么?” 王远的身子僵硬在原地。 那是一方雪白的绢帕,质料异常精细,且洁净异常,想来主人必定十分爱护。霍成显翻来覆去地查看,道:“这上头绣着淡粉色的兰花纹样,厉妹妹,不会是你所赠之物吧?” 厉兰妡本来在一边冷眼旁观,此时便淡淡道:“兰花乃寻常之物,不算稀奇,夫人切莫拿嫔妾寻开心。” 霍成显再细看了一遍,忽然指着一角道:“那么,为何这里绣着一个妡字,厉妹妹,这个字总不算寻常罢?”她将那方绢帕持在手中,递与众人细看,众妃看时,果然如此,不禁啧啧称奇。 第15节 霍成显猛地将绢帕往桌上一掷,一拍桌案道:“姓王的,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可得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王远此时想走走不得,只能讷声道:“娘娘,这只是一方普通的绢帕,与兰妡并不相干……”话一出口,他才觉出自己失言,忙以手掩口。 “嚯,原来你连厉美人的闺名都晓得,”霍成显冷笑起来,“看来果真关系匪浅哪!”她一双杏眼斜斜扫过来,却见厉兰妡仍镇定自若,不免十分诧异。 连甄玉瑾也多看了一眼,长笑会意,早将王远摁在地上,噼啪就是两个耳刮子上去,将他扇得鼻青脸肿。 霍成显袅袅走上去,命长笑捏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道:“现在你肯说实话了吧?” 这小侍卫看着格外身娇肉贵,一点苦头也吃不起,很快哭诉道:“我招,我招,我来这里的确不是贪看园中景色,而是,而是……”他怯怯地望了厉兰妡一眼,低低道:“我只想见一见厉美人,悄悄儿地看一看就好。” 霍成显娇媚地笑起来,斜睨着厉兰妡道:“原来妹妹才是这园中最好的春-色,胜过风景无数,姐姐真自愧弗如。”她转而向王远道:“那么这块绢帕呢?想必也是厉美人所赠之物啰?” 王远不敢抬头,低低地应道:“是。” 霍成显笑得更欢,她恭敬地将绢帕呈上去,“贵妃娘娘,兹事体大,嫔妾不敢擅作主张,还请娘娘定夺。” 甄玉瑾且不接过,但见厉兰妡只在一旁闲闲饮着蜜水,仿佛此事并不与自己相干,不免十分诧异:“厉美人,你也不为自己分辩几句么?” 厉兰妡方放下杯盏,含笑道:“清者自清,但凭这侍卫的几句无妄之语,就有人想定嫔妾的罪名,嫔妾觉得未免牵强。” 她这句话意有所指,霍成显咬一咬道:“原来妹妹想要确实的证据,那可奇了,本宫这里恰好有一个人证。”她笑着面向众人,“前几日,杂役房的一个宫人不堪其苦,前来秋宸殿投奔本宫,本宫好心收留了她,言谈之中才发现,她与厉美人竟是旧相识,仿佛还知道许多秘事呢!”她低低耳语几句,身旁侍女领命,急急朝秋宸殿的方向而去。 霍成显好似胸有成竹,“贵妃娘娘且稍等片刻,人证很快就会带到。”她好整以暇地坐下。 出了这样的事,众人都没了赏宴的心情,唯独厉兰妡嘴上就没停过,一忽儿夹起这箸菜尝尝,一忽儿拿起那样水果啃啃。众人见她这样没心没肺,不免都向她投来古怪的眼色,仿佛她是个怪物。 厉兰妡察觉到众人诧异的目光,爽朗地道:“众位姐姐莫要见笑,嫔妾自己倒是不饿,只是怕腹中的孩子饿着,所以不敢不吃。” 以为抬出孩子就能保得万全么?可笑!霍成显轻蔑地撇了撇嘴角。 忽然听到内侍监李忠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众人一凛,齐看时,果见萧越快步走近。他先来到厉兰妡身边,按着她不让她行礼,一面道:“朕在幽兰馆找不见你,细问才知,原来你在这里宴饮。” 厉兰妡稳稳笑道:“原是贵妃娘娘的一片心意,臣妾不得不遵。” 甄玉瑾一听,这话仿佛有自己强迫她的意思,忙道:“臣妾也是好心,担心厉妹妹待在房中憋闷,有心请她出来走动,二则,众位姐妹也想为厉妹妹贺喜,祝愿其平安为陛下生下一位小皇子。” “那么现在又是怎么回事?”萧越敏锐地察觉到亭中气氛不似寻常,并且立刻发现地上跪着的人,“他是谁?” 霍成显得了机会,忙排开众人上前,将整件事叙说了一遍,亦且面有得色,“臣妾本想请贵妃娘娘分证,不过既然陛下来了,由您处置自然最好不过。” “人带到了吗?”萧越脸上的笑容淡下去,半晌才冒出这么一句。 “陛下请稍稍等候,很快就会来了。”霍成显恭敬地退到一边。 萧越的目光缓缓滑过座上诸人,最终落到厉兰妡面上。却见她坦然直视自己的眼,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毫无戒心。 不知怎的,萧越觉得心底的那点浮躁莫名安定下来。甄玉瑾早已将主座腾出来,萧越坐上去,静默不语。 众妃都在一旁垂首,虽然紧张,更觉得一种隐隐的兴奋,如同看恐怖片的快感。 霍成显所谓的证人很快就带到了——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众人却觉得有半个世纪那么长。 厉兰妡最先认出那人,她试探着道:“兰婳?”声音里带着轻微的不确定性。 “厉美人果然念旧,原来还识得故人,”霍成显得意道,“兰婳,不知你可识得眼前这位恩宠万千的厉美人?” 兰婳漠然颔首,“自然识得,厉美人早年曾在杂役房与奴婢共事,虽然相处不深,也算是点头之交。” “那么你是否认得这一位?”霍成显指着角落里的王远。 兰婳只看了一眼便道:“也识得,他叫王远,是戍守宫门的侍卫。” 霍成显故意道:“你俩八竿子打不着,为何你会认得他?” “因为他时常来杂役房找当时的厉美人说话,尽管是悄悄儿的,奴婢还是有所察觉。厉美人常悄悄跑出去与其私会,奴婢感念他们情深,甚至曾帮其在秋姑姑面前遮掩。”兰婳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话。 兰妩站在厉兰妡身后,听得怒火万丈,愤然发声:“阿婳,我倒不知你何时有了这副毒辣心肠,肆意冤屈平人!” 兰婳平静地应她:“兰妩姑娘这话错了,纵然咱们曾与厉美人有过同僚之谊,可在这宫中,陛下才是真正的主子,要我出于私心而蒙蔽陛下,请恕我实在做不到。” “兰婳果然深明大义,臣妾正因这一点而欣赏她。”霍成显娇滴滴地道:“陛下,其实厉妹妹也算情有可原,您瞧瞧王侍卫这模样,唇红齿白的,不怪厉妹妹喜欢,臣妾若是年轻几岁,指不定也会心动……”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萧越额上几有青筋暴起,厉声道:“住口!” 霍成显见他生了大气,吓得连忙噤声。 萧越微微阖目,“厉美人,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说?” 连称呼都变了,厉兰妡知道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王远身前,温声向萧越道:“容臣妾问此人几句话。” 萧越轻轻点了点头。 厉兰妡俯视着脚下那个颤抖的头颅,冷声道:“王侍卫,难为你肯冒着这样的罪名拖本宫下水,你可知道,倘若本宫果真获罪,你也难逃一死。” 王远的头几乎挨着地面,“美人,倘若有法子,卑职宁愿一死以保全您的性命,但如今事已败露,我实在无法,咱们到地底再做一对苦命鸳鸯吧!”他这般言辞恳切,落在旁人眼里更是缱绻情深。 厉兰妡透过眼角的余光瞥见萧越悄悄握紧拳头,她轻轻一笑,道:“很好,你的确很有胆色,那么也请你老老实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细细问了一些关于自身的事,诸如年庚几何、生肖属相、喜食何物等,王远均对答如流,都不用过脑子的。 看来霍夫人一党做足了功夫,厉兰妡笑意更深,“那么我问你,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在何处?” “御花园的西北角。”这一块距杂役房最近,看来他们也是经过考虑的。 “我当时穿的何种衣裳?” 这问题大约不在她们的思量范围之内,王远略思忖了一回,“是一件淡粉色的宫裙,上嵌素白兰花纹样。”他悄悄觑着厉兰妡此时身上所着的服饰,料想一个人的品味变化总不会太大。 厉兰妡忽然大笑起来,捂着嘴,仿佛眼泪都快流出来。 霍成显愕然道:“你笑什么?” 兰妩轻轻巧巧地站出来,“夫人有所不知,我和厉美人当时都在杂役房负责浣衣之职,每日浆洗衣裳,还时时接触各种染料,为了方便,穿的都是深蓝布紧身衣裳,厉美人怎么可能选一件淡粉色的,岂不一会儿就弄污了呢!” 霍成显面色铁青,狠狠地瞪了王远一眼,王远心中害怕,忙补救道:“是我当时记错了,明明是蓝布衣裳,对,是蓝布衣裳。” 厉兰妡忍住笑意,“罢了,本宫再问你一句,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辰?” 这就更不能乱说,他不知道杂役房的作息,难以与宫门换班的时刻对上。王远眼看越说越错,急得额头冒汗,却是再无法张口,只能涩声道:“这些微末细事,小人……小人实在记不得了。”声如蚊讷,只有距他最近的几个人勉强听见。 厉兰妡闲闲拨弄指甲,“原来王侍卫的记性坏成这样,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人,本宫真是感激不尽。” 萧越听了这一番,已然知晓端倪,他紧绷的肢体渐渐放松,眼里也浮现出笑意。霍成显眼看功亏一篑,忙使劲朝王远使眼色。 王远倏然叫道:“小人不记得这些细事,有一点却记得很清楚。”他顿了一顿,“厉美人的左肩之上,有一粒米粒大小的红痣,距脖颈三分处。”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想来若非王远真与厉兰妡有私,他怎会知晓如此身体上的隐秘?就连她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宫中姊妹,也都不晓得呢! 如此一来,众人看向厉兰妡的目光重又暧昧起来。 ☆、第27章 霍夫人脸上重新露出得色,想来这一回她赖无可赖了吧。 萧越的面色却十分古怪,“朕为何不知?” 霍成显一愣,忙道:“陛下素来忙于政事,或者未曾留意这些细枝末节,至于是或不是,查验一番不就清楚了么?” 萧越看着厉兰妡,厉兰妡正容道:“如此也好,总归是为了证明臣妾的清白,臣妾甘愿受屈。”她在“受屈”两个字上咬得极重。 霍成显欢喜起来,便欲上前挽住厉兰妡,“那么就请妹妹随我过来。” “不必了,”厉兰妡冷冷地甩开她的手臂,郑重屈膝道:“在此地便好,正显得光明正大。烦请陛下屏退诸人,仅留贵妃、淑妃、霍夫人三位。” 萧越点头。李忠一向是最有眼色的,早将其余人等都赶至一处候着,另扯了一张屏风过来,恰恰将那些好事者的目光遮住。 准备充足后,厉兰妡方直视着萧越的眼,款款解开领口,将衣裳宽下一截,刚好露出雪白的香肩。 众人看时,左肩上果然有一粒红痣,位置也与王远说的分毫不差。 萧越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霍成显却微笑起来:“想不到王侍卫说的竟是真的,厉妹妹,这回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厉兰妡却径自走到萧越身前,盈盈望着他道:“陛下,请您摸一摸。” 她这话说得奇怪,众人俱是不解。厉兰妡却坚持重复了一遍,萧越无法,只得伸手到她肩膀,覆上那粒红痣。 这一触之下他却愣住了,那粒痣竟随着他手指的移动缓缓挪动起来。 这颗痣竟是活的! 痣当然不会是活的,世上总不会有成了精的痣。萧越将它从指尖拧起,这一看不禁啼笑皆非,原来只是一点小小的红泥。他含笑看着厉兰妡:“世上只有你想得出这样的鬼主意。” “雕虫小技耳,不如此做,如何引得奸人上钩?”厉兰妡瞟着霍成显,“霍夫人,您说是不是?” 王远若真与厉兰妡有过肌肤之亲,不会瞧不出这颗痣是假的,霍夫人本想设计入局,却反被人摆了一道。她只觉得足下一软,几乎站也站不稳,勉强道:“陛下,即便那侍卫说的不尽是实话,可兰婳的言辞的确令人疑心哪!她与厉美人素无仇隙,犯不着为此陷害她,您看……” “是么?”厉兰妡已经穿好衣裳,她轻轻拍了拍手,便有一名老姑姑从外头疾步而入,虽然走得飞快,步伐却相当稳健,一看就是在宫中混久了的。 厉兰妡道:“秋姑姑,您是我和兰婳的掌事姑姑,烦请你说一句公公正正的话。” 秋姑姑规规矩矩地请了安,便肃然开口:“奴婢方才在外边也听闻了此间的事,实在觉得无稽。奴婢的为人厉美人是相当清楚的,严厉得近乎苛刻,莫说杂役房事务繁重,厉美人根本没工夫与人私会;即便她真有此举,奴婢也绝不会轻轻放过。那个王远奴婢从未见过,厉美人更不曾识得,杂役房的规矩不会令她有机会这么做。至于兰婳——恕奴婢说句私心的话,从来就是个心比天高的,性子也尖狭得很,自打厉美人得蒙圣恩后,倒时常听得她悄悄埋怨。奴婢见她也没逾矩,便没怎样,倘若早知会酿成今日的大祸,奴婢早该回了上头,将兰婳撵出去才好,断不能容这小蹄子兴风作浪。” 厉兰妡笑道:“多亏姑姑当日的严厉,否则我今日有嘴都说不清了呢!”一面看着萧越,“秋姑姑为人是最刚直不阿的,不会偏袒谁人,如今孰是孰非都一清二楚了吧?” 霍成显完败,脸色灰白,待要为自己分辩几句,却见厉兰妡又拿出那方绢帕:“陛下,王侍卫说这方绢帕是我赠与他的,那么上面的妡字也应是臣妾的手笔,陛下您瞧瞧,可像不像?” 萧越凝神看了一回,忍俊不禁道:“这上头的字绣得这样好,一笔一划、字迹勾踢转折皆遒劲有致,你哪有这样的功夫!你连一笔字都写不好呢,更别说绣了。” 听了这一句,霍成显更加懊悔,只怪自己筹谋不够,漏洞百出。事已至此,她唯有求饶一途,于是膝行上前道:“臣妾一时失察,以致被奸人蒙蔽,还请陛下饶恕。”一面楚楚可怜地看着厉兰妡:“厉妹妹,我不是有意中伤你的,你原谅姐姐吧!” 厉兰妡格外温厚体贴地说:“姐姐放心,你的为人我素来很清楚,我哪里会怪你呢?”她将手放在肚上,好似心有余悸,“好在我并无大碍,腹中的孩子也安然无恙,若真有个什么,我如何对得起陛下?” 只这一句,霍成显的心沉到冰水里。她不这样说还好,一说出来,萧越难免会想到万一惊动胎气,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这个厉兰妡,什么时候都不忘记给人下绊子,自己怎么招惹上她了呢! 甄玉瑾站在一旁,本来想为霍成显求几句情,这会子也只好缄口不提,她可不想趟这趟浑水。 萧越的目光缓缓从那几个肇事者面上划过,看得他们一阵心惊肉跳,最终道:“王远和兰婳肆意污蔑主子,一个杖毙,一个送到宫外发卖,至于霍夫人……着降为婕妤,禁足秋宸殿,无朕旨意不得出去。” 一下子连降三等,霍成显只觉喉头一阵冰冷,待要发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她蹒跚爬到萧越脚边,想最后为自己谋得一线生机。萧越却只是厌恨地踢开她,向李忠摆了摆手:“拉下去吧。” 萧越转身面向众人,“朕本来想来凑个热闹,谁知出了这样的事,你们……罢了,都回去吧。” 萧越面色如冰,加之身后犹自传来那几人的惨叫,众妃都有些心慌,巴不得离了这里。甄玉瑾率先屈膝道:“臣妾等先行告退。” 众人都跟着她下去,亭中只剩下萧越和厉兰妡两人。萧越的手缓缓抚上她的秀发,“抱歉,让你受惊了。” 厉兰妡目光澄明地看着他,“陛下方才可曾有一丝疑心么?” 萧越本可以骗一骗她,却终于诚实地点头,“有的。” 厉兰妡仰起一张素白脸孔,“那么请陛下从此再勿疑心臣妾。因为臣妾贪慕虚荣,除了陛下,谁人臣妾都瞧不上,所以陛下尽管放心。” 她前一句话还无比正经,后一句就令萧越啼笑皆非。他怜爱地将厉兰妡的头按到肩上,戳了戳她的额角:“你啊!” 第16节 厉兰妡乖顺地承受他亲昵的举动,恰到好处地露出分寸合宜的微笑,可惜萧越瞧不见:他以为厉兰妡说的玩笑话,岂料她竟是一片真心呢? 厉兰妡领着兰妩回到幽兰馆,出来应门的却是采青。她没能藏住脸上的愕然:“美人回来了?” “是啊,出了一点小事,所以提前散席了。”厉兰妡闲闲解下披风,交到兰妩手上。 采青小心翼翼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厉兰妡锐利的目光几乎要在她脸上戳出一个洞来,就在采青以为她发觉真相时,厉兰妡却若无其事地转过脸,“也没什么,总归现在无碍了。” 采青不敢细问,忙小跑着下去做事。兰妩看着她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美人,那颗痣的隐秘铁定是这小蹄子通风报信,怪道她昨儿鬼鬼祟祟地在门外窥探。看来您没疑心错,若非咱们一早有准备,她还未必现得真身呢,你怎么反而轻轻放过?” 厉兰妡笑意朦胧:“我不是放过,而是要留着这块饵,好去钓更大的鱼。”采青最先是甄玉瑾送过来的,沉寂多时,终于派上用场。霍成显未必有这样的胆色,背后一定有人撑腰,而甄玉瑾的疑心最大。今儿她还算沉稳,没有露出马脚,但日后就不好说了。 兰妩愤愤道:“采青也罢了,咱们本来也没放心重用。可是兰婳……从前并无芥蒂的呀,见了面也彼此和气,这才一年多没见,她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有些人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纵然一副笑脸,谁知道底下有没有藏着獠牙?咱们小心防备就是了。”厉兰妡无所谓地道。 她不似兰妩那般多愁善感,素来冷静果决。甚至在厉兰妡看来,她自己与兰婳相比也好不到哪儿去,区别只在于兰婳太蠢,而她多了份心眼,仅此而已。在这种地方,本来就是胜者为王,道义是谈不上的。 兰妩点点头:“也罢,总归她也为自己的行动付出代价了。”所谓的送出宫发卖,当然不可能送到好人家为奴为婢,多半卖到娼寮妓馆去——负责这差事的都是老奸巨猾之徒,没有一个不想多挣几两银子。兰婳想必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嚎得那样凄惨。 兰妩好似想到些什么,“可是秋姑姑……美人说她刚直不阿,这不是笑话呢?从前在的时候,她可没少折磨咱们,若非您一早收买了她,她未必肯为我们所用。似这等贪鄙酷虐之辈,美人您真的放心重用吗?” “兰妩,你须明白,能够为钱收买的人和事,咱们都不必太放在心上。”厉兰妡不以为意地伸开手臂,“我累了,扶我去歇会儿吧。” 经过大堂中央时,厉兰妡注意到墙上挂着的一幅送子观音像。那是太皇太后特意差人送来的。 看来太皇太后挺希望她生个儿子。 厉兰妡的手缓缓抚上肚皮,甄玉瑾选在这时候动手,大约以为即便计划不成功,自己受了这一番惊吓,多半会早产,甚至难产,如此才好遂她们的心愿。 可惜,厉兰妡注定要令她们失望了。 洪正五年五月初一,厉兰妡顺利生下她的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儿。这个孩子在腹中待的时间比他姐姐更长一些,生下来便十分壮健。他有着黑亮的头发,乌澄澄的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和一个直挺且秀气的鼻子,像极了萧越的面容。 看着他的脸,厉兰妡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她心中很明白,自己踌躇满志的人生即将从这里开始,谁也阻挡不住。 ☆、第28章 这一回厉兰妡吸取了教训,孩子一生下来,她立刻派人去太仪殿请萧越过来,向他表明心迹:希望由自己亲自抚养这个孩子。 她前些日子的功夫究竟没有白费,萧越爽快地答应下来。因此当甄玉瑾与贾柔鸾过来时,见到的只有一家三口恩爱无间的景象,两人只能讪讪离去。 慈颐宫中,太后闲闲地坐在上首,懒懒开口:“你去看过不曾?” 贾柔鸾在她下首,百无聊赖地绞着手绢,“去过了,不过陛下也在,他们谈得欢,臣妾连句插嘴的机会都没有,连甄贵妃也吃了挂落。” 太后毫不意外,“谁叫你不如人家会邀宠呢?技不如人,受冷落也应当。” 连她的亲姨母也在拿话噎她,贾柔鸾如同吞了一只苍蝇,满心满肺的不舒服。她终究忍不住开口:“太后知道么,陛下已经下了恩旨,将皇长子交由厉美人亲自抚养,咱们这些人都不得沾身呢!” 太后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岂有此理!皇帝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且是长子,怎能交由一个身份卑微的宫人抚养,岂不叫人笑话!” 她一时口快,竟说出自己的心声:原来在她眼里,厉兰妡始终不过是一个杂役房的下等使女。 贾柔鸾听着得意,也不纠正她,只道:“可不是嘛,臣妾也是这样想。更何况皇长子长大后可是要继承陛下基业的,似厉美人这样的出身怎么做得天子之母,太后您可得好好劝劝才是。” 太后睨了她一眼,“你自己不肯出头,总得哀家这个姨母替你撑腰,你的算盘也忒精刮了。” 贾柔鸾撒娇般地牵住她的裙裾,“谁让您最疼臣妾呢?臣妾在宫中只有您这么一位至亲,不求您还能求谁?” 到底是个孩子,太后只能揉了揉她的头发,无奈地笑笑。 太后终究老辣,不肯去找自己的儿子说项,却先跑来找厉兰妡谈话。她打算得很明白:先软硬兼施地哄住这个厉美人,劝她乖乖将孩子交与旁人抚养,到时再跟萧越说是她自己的意思,萧越自会同意。如此顺水推舟不说,也免得伤了母子情分。 进了幽兰馆,太后却愣住了。只见太皇太后就坐在厉兰妡床边,两人有说有笑,态度格外亲切。 厉兰妡先瞧见了,便要起身下床:“太后……” 太皇太后却按着不使她动,“你才生了皇儿,身上乏力,该好好歇歇才是。” 这老婆子没有正眼瞧她,太后的笑里不免带了几分尴尬,“母后说的很是,厉美人,这种时候你就别拘礼了。” 厉兰妡只好点了点头,一笔带过,她含笑道:“太后是来看小皇子么?”一边吩咐下去,“兰妩,将孩子抱过来给太后瞧瞧。” 终究是她孙儿,太后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她抱着孩子看个没完:“简直跟越儿小时候一模一样,甚至还要漂亮些。” 厉兰妡温婉道:“太后过誉了。” 太皇太后亦笑道:“倒不算过誉,哀家方才瞧了也是这样说呢!真是个体面孩子,谁见了都爱。” 难得有这样和乐的气氛,这时候说出夺人子嗣的话未免太煞风景,但若此时不说,往后开口就更难了。太后略一沉吟,仍旧将孩子交到兰妩手中,向厉兰妡笑道:“厉美人,你为陛下诞下了一位皇儿,实是大功一件。” 厉兰妡谦卑垂首,“此乃臣妾分内之责……” 太后话锋一转,“只是还有一桩哀家得跟你说明,之前淑妃也向你提过宫中的规矩,明玉也罢了,不过是个女儿,你养着也无妨;但似皇子这般尊贵身份,你未必能照顾得精细,也不定能护得他周全,照哀家看,不如交给有能力的人抚养罢。” 厉兰妡尚未答话,太皇太后先开口了,“那么照你的意思,谁最适合?” 太后露出自以为得体的微笑,“贵妃和淑妃都好,只是贵妃的性子稍嫌急躁了些,说到温和细致,淑妃却好得多。” “原来你也不过想到这两个人。”太皇太后轻嗤一声,“贾淑妃是你的姨侄女,不消说是好的,甄贵妃虽然严厉了些,可是教导男孩子,严厉点也没什么不好。但就连这两个人,也一向面和心不合,搅得后宫风波不断,单说这两个月,你瞧瞧出了多少事?本来就一团乌烟瘴气,给了其中一个,另一个难免不平,越发要起争端,你这是要皇帝放心呢,还是要他操心哪?” 这番话异常尖锐,半点颜面也没给她留,太后的脸色变了,因那是婆婆,又不好当面顶撞,只能讪笑道:“可是母后,皇长子将来兴许要坐上皇帝的位子,倘若让人知晓他的生母这样卑微,恐怕……” 太皇太后不耐烦地打断她,“什么叫卑微?厉美人哪怕从前做过宫女,那也是好好的人家选进宫里,并不是什么三教九流上不得台面,哀家看她的人品心性倒比好些大家小姐来得强。至于你那位侄女儿又好到哪儿去呢?贾家早就只剩了一个空壳,空顶着一个门阀的头衔,其实比好多新贵都不如,说出去还有脸哪?” 太后受了这一顿排揎,只觉面红耳热,只好默不作声。 太皇太后却又舒缓了声气道:“至于说到登基大业,那更是没影儿的事,越儿这样年轻,哪里就虑到将来了。何况本朝向来立贤不立长,便是越儿,上头也还有几个哥哥,你未免愁得太远了。照我说,咱们都是做长辈的人了,该安心享福才是,何必插手这些杂事呢?让他们年轻人自己做主便了。” 到了这一步,太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必厉兰妡一早料到她会过来,所以搬了太皇太后在这里镇着,这个女人! 太后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腔子里出不来,只能放弃抵抗,“母后说的很是,是我疏忽了,如此看来,还是照皇帝的意思吧。” 她再也坐不住,很快便告辞离去。厉兰妡则含笑向那位老妇人鞠躬:“多谢太皇太后相助。” 太皇太后将她扶起,淡淡道:“你无须向哀家道谢,哀家只是不想再有人经历骨肉分离的痛苦,哀家再也承受不起了。” 她这句话竟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厉兰妡忆起前事,顿时了悟,对这位老妇人不禁生出一丝同情。 厉兰妡的册封礼和小皇子的满月礼一同举办,由美人升为婕妤,更加光芒万丈。萧越给小皇子起了一名,叫“忻”,据他的解释,忻为高兴、喜悦之意,寓意小皇子一生和乐;另则,萧忻连读即为孝心,也是希望他秉承孝道的用心。 然而,但凡有点头脑的人都能想到另一层,忻与妡同音,皇帝这是变相地昭示他对厉婕妤的宠爱呢! 在这样的荣耀下,厉兰妡也没有失态,她比以往更加警醒,知道登得越高,跌得越重,她必须谨慎前行。随着她获得的恩宠越多,嫉恨她的人也会增多,她还须适时地邀买人心。 动了这个念头,即便是从前没怎么来往的嫔妃,厉兰妡也时常去串串门子,顺便施加一些小恩小惠——横竖有萧忻这棵摇钱树在,她是不愁钱花的,何况萧越给她的赏赐本就十分丰厚。 这一日,她带着兰妩经过聂淑仪门前,本打算进去打声招呼,却在门外听到争吵之声,继而却是一片寂静。厉兰妡在门外站了一站,终于还是命兰妩上去敲门。 却是聂淑仪亲自出来开门,她面上犹自挂着泪痕,勉强挤出笑容:“厉妹妹,你怎么过来了?” 里边忽然传来一把粗糙的嗓子:“女儿啊,是谁来了?”随即一个发了福的胖大妇人从里头出来,身上的衣裳质料尚可,却脏污不堪,头上的发髻也不甚光洁,仿佛几天未拆开洗过。 厉兰妡尤其注意到她头上光秃秃的,一根钗子也无。 聂淑仪头也不肯回,只微微侧着脸道:“娘,这是厉婕妤。”她的声音犹带着一丝哽咽。 “哟,原来是厉婕妤。”那妇人忙擦了擦手迎上前来,殷勤道:“早就听闻厉婕妤最得宠幸,如今一见,果然通身的气派,臣妇的眼睛都快晃瞎了呢!” 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谄媚,一种低等造作的谄媚,令人相当不愉快。厉兰妡先前也听说聂淑仪家中十分难过,现下看来果然属实。聂淑仪的父亲是一个没落的清贵,自从被贬了官后,他便似变了一个人般,整日躲在房里酗酒不说,且沉迷于抽鸦片烟,轻易不肯出门;聂夫人从前大约也是端庄高华的妇人,可是被生活折磨得变了相,她也有自己的一桩乐趣——爱好赌博,仿佛如此就能忘却诸多不愉快。 这两样都是烧钱的东西,家底怎不飞快地掏空呢?但凡家里揭不开锅,或是外头欠了账,聂夫人便直奔宫中来找她亲爱的女儿——只有这时她才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厉兰妡皱起眉头,微微朝聂夫人点头示意,自己却拉着聂淑仪在一边道:“咱们借一步说话。” 聂夫人识趣地避开。聂淑仪擦了擦眼角的泪痕,道:“妹妹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厉兰妡也不寒暄,单刀直入地道:“聂夫人是否又来找你要钱了?” 聂淑仪不意她这样直白,惊愕道:“妹妹……” 厉兰妡便知不错,“果然如此,前儿兰妩还瞧见你托太监变卖身边的首饰,回来当成一件笑话说与我听,我先还不信,谁知竟是真的。你也忒大胆了,明儿宴会要戴的时候怎么办呢?还是托人从当铺里赎回来呢?” 聂淑仪只觉羞愧无比,红着脸道:“我也无法,只求一时抵过就罢。” “那也总归不好,不是妹妹说你,你也太纵着他们了,若次次有求必应,岂不成了无底洞了吗?” 聂淑仪声如蚊讷,“他们总是我的生身父母……” 厉兰妡望着她,只觉恨铁不成钢,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掏出一个荷包递给聂淑仪:“这里有一袋金叶子,你先拿去抵过,若还不够,只管来幽兰馆寻我。” 聂淑仪更加愕然,“妹妹,这……” “方才听见里头争吵,想来总是你一时拿不出钱,尊母起了脾气。这金子你且拿去,当妹妹我喜欢卖弄人情也好,钱多得花不完也罢,你且去打发那尊神祇,也好换一个清净。”厉兰妡硬将荷包递给她。 聂淑仪无法,只好羞涩接过,“那就多谢妹妹一番好意。” 厉兰妡又劝道:“姐姐,恕妹妹说句不中听的话,你放清醒点吧,进了宫,你就是宫里的人,其实与外头再无瓜葛;他们再来扰你,你稍稍应付一两回,是你做女儿的不忍;若次次拿自身填他们的限,那就是你糊涂了。姐姐,你细想想吧。” 不待聂淑仪回话,厉兰妡便领着兰妩离去。她相信经了这遭,聂淑仪总能稍稍明白一些。 兰妩支颐问道:“美人,你今儿怎么突发善心?”在她心中,厉兰妡可从来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的老好人哪。 厉兰妡轻轻笑道:“什么善心,胡说八道,我不过是在为以后铺路罢了,聂淑仪有位分,无宠爱,有柔肠,心又软,只要设法打动她,往后就能为己所用了。” 兰妩咯咯笑道:“你别装了,我知道你还是蛮同情她的。坏人做久了也挺累,不是么?” 厉兰妡瞪了她一眼,“少耍嘴皮子罢,走你的路要紧。”她脚步飞快,心底却微微有些怅惘:在宫中生活了这许久,她已经忘了自己是否曾有过几缕微弱的柔情,抑或只剩下无边的算计。 这不能不令她感到悲哀。 厉兰妡自打出了月子,又可以侍寝,便重新霸占了萧越的夜晚,甚至连白天也不放过。而萧越也很乐意受她的禁锢,尽管幽兰馆离得远,行动不十分方便,他仍旧每天过来,权当锻炼身体。 两个孩子都被安置在偏殿里。明玉已经能走路了,尽管有些摇摇晃晃的。扶着一张小杌子,她可以慢慢悠悠走一个时辰,也不觉得累;萧忻则安安稳稳地躺在襁褓中,吃得多,睡得也多。 萧越看着这两个孩子,不禁露出为人父的满足,嘴上却道:“你每日总拉朕来看个三五回,也不嫌吵闹。” “孩子们都乖得很呢,并不吵嚷。”厉兰妡笑语盈盈。 萧越再也看不足,眼珠都不肯转动一下,又道:“其实吵闹也有吵闹的好处,小孩子活泼点也没什么不好,反而显得可爱。” “这可是陛下亲口说的,臣妾费了好大的劲才使他们安静下来,看来往后不必花这番功夫了。”厉兰妡谑道。 两人笑语一回,萧越揽她入怀,耳鬓厮磨一阵,忽道:“下个月朕打算去围场行猎。” 秋猎是很自然之举,围场也是常见的地方,不过去岁没去,今年为何偏偏要去呢?厉兰妡陡然想起半月前漠北使节入朝一事,心中一紧,漠北与围场紧邻,其中或许有什么政治意义。 后宫不得干政,厉兰妡也不深究,只道:“陛下打算带哪些人去呢?” “那边风沙苦寒,女眷们恐怕受不住,朕想,也就是贵妃、淑妃、傅妃等人,至于你……”萧越犹豫地看了她一眼。 厉兰妡很快下了决定,“那么臣妾也要去。” ☆、第29章 第17节 贵妃和淑妃都将随君出猎,宫中事务便悉数托付给太后料理。厉兰妡谦卑地跪在地上,“臣妾等陪王伴驾,宫里就有劳太后费心了,还有两个孩子,也都麻烦您多加照顾。” 太后斜睨了她一眼,“自己的骨肉,你竟然舍得抛下?” 厉兰妡有条不紊地说:“臣妾是皇子和公主之母,自然私心有所不忍。但臣妾身为陛下的妃妾,第一要务是伺候好陛下,至于两个孩子年纪尚小,乳母便能安置妥当。何况来去不过数月之期,臣妾想应当无碍。” 太后哼了一声,“罢了,你既然已经决定,哀家也懒得劝你,你安心去吧。”她看得很明白,厉兰妡不过怕这几个月变数太大,害怕有人夺了她的恩宠,所以才紧巴巴地黏着皇帝,以保万全。太后内心对于这个女人不免又多了几分鄙薄。 出了慈颐宫,兰妩担心地道:“婕妤,你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吗?皇子和公主这样小,你却……” 厉兰妡满不在乎,“宫中有太后在,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太后对你颇有成见,恐怕……” 厉兰妡微笑起来,“她老人家再不喜欢我,忻儿和明玉总是她的孙儿孙女,太后定会护得他们周全。” 话虽如此,厉兰妡转头就去找了聂淑仪,请她多加照拂。聂淑仪上次受了她的恩,正愁无以为报,一口答应下来:“妹妹放心,我反正每日闲来无事,正好多来这边走走。” 聂淑仪虽然性子软了些,到底有个淑仪的位分在,几个高位的妃子一走,谁也难为不了她,有她可以多一重保障。 厉兰妡忽然想到还有一个强大的外挂——系统君小江。这小家伙轻易不肯现身的,这回大约是感应到她的召唤,总算千呼万唤地出来。 厉兰妡见了他,也来不及说废话,便软磨硬泡地拜托他照顾两个孩子。 小江只是闷闷地晃了晃脑袋,不像点头也不似摇头,不知道算不算同意。他翻着一双死鱼白眼道:“敢情我这个系统还得当你的保姆?” 厉兰妡奇道:“你不是说喜欢小孩子吗?现在正是你表现的时候了。” “可我喜欢女孩子,不喜欢男孩子。” 厉兰妡恨不得捶他一下,“我不管,这两个孩子互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必须负起责任,何况要不是你,他们根本不会来到这世间呢!” 小江小声道:“又不是我生的……” 这回厉兰妡毫不犹豫地揪起他圆润的脸蛋,硬生生将圆形扯成多边形,终于迫使小江答应下来。 小江摸了摸红肿发痛的脸颊,觉得自己大概是史上最悲催和憋屈的系统君。 诸事安排妥当,剩下的便是收拾行装,整顿人马。兰妩当然是要带去的,拥翠则留守幽兰馆。厉兰妡特意将她叫来,摒开众人,和煦道:“拥翠,兰妩得陪我去往北地,这宫里就剩你主事了,你得放警醒些,两个孩子身上也马虎不得。” 拥翠肃然拜倒:“奴婢定不负婕妤所托。” 厉兰妡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意澹澹:“拥翠,你一向稳重,也称得上能干,但你知道我为何不像对兰妩那样重用你么?” 拥翠只觉心中一紧,忙道:“奴婢不知。” 她知道厉兰妡对她起了疑心,一颗心几乎跳到腔子里,脊背也抻直了。就在她以为这位主子会进一步质问时,厉兰妡却轻轻叹道:“罢了,我不管你是何人耳目,也不想追问从前田美人的旧事,但我希望你清楚一点,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你是想沿着别人划好的旧路一成不变地走下去,还是另选一条更新、更开阔的路,全在于你自己。” 拥翠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连分辩亦不敢分辩。她只感觉厉兰妡繁复的裙尾轻轻从她面上拂过,耳边犹自传来她的低语:“每个人都想为自己谋得更好的生活,这无可厚非,前提你得知道哪方才最好。” 七月流火,暑气渐散,天气渐渐凉爽下来,而辚辚的车队也终于出发。厉兰妡看了看随行的同僚,加上她自己一共六位宫妃。除了萧越先前提起的甄玉瑾、贾柔鸾、傅书瑶,还有两位是霍婕妤和白婕妤。 白氏为漠北皇族之姓,这位白婕妤早前也是漠北送来修好之用,称是漠北郡王之女,后来才查清不过是一般贵族冒充,萧越得知实情后并未大发雷霆,依旧封为婕妤,好生相待,漠北于是愈发抱愧在心。萧越带上她,想必也有自己的用意。不过,霍成显为什么会跟来? 厉兰妡皱起眉头,悄声向兰妩道:“霍婕妤不是尚在禁足中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兰妩不愧宫中万事达之名,很快便予了回应:“据说是傅妃娘娘劝的皇上,说这回安平侯世子随行在侧,若见不到姊姊,恐怕心中难安。” 傅书瑶倒会抓人弱点,不过她为何这样做,仅仅因为霍成显是她表姊?厉兰妡望着远处谈笑风生的傅书瑶,只觉百思不得其解。 路程遥远,男人们骑马,女人自然是坐在马车上。厉兰妡也有自己的一辆车驾,她坐在车厢里闭目养神,对面的兰妩却不住搴帘子朝外边张望。 厉兰妡幽幽开口:“你别兴头太过了,让人瞧见成什么样子。” “可是外面真的跟宫中大有不同,婕妤你就不想瞧瞧吗?” “你呀,到底是小孩儿心性。”厉兰妡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终究捺不住好奇,从兰妩掀开的帘子探出半个头去。 他们走的是官道,不比市井小路热闹拥堵,却另有一般清平气象,透过两旁来往的行人,隐约可以窥见盛世风华。 厉兰妡忽然起了玩心,想看看其他妃子是不是闷声不响地坐在马车里。她果然朝左右望去,可巧与霍成显的一张粉脸打了个照面。厉兰妡朝她露齿一笑,霍成显则铁青着脸缩回到车厢里,随手将帘子遮严。 看来哪怕关了三个多月,这位霍婕妤的脾性还是没有丝毫变化。厉兰妡反而因此放心,只要对手还是一样蠢,她就不怕会打败仗。 车队愈往北驶,道路两旁的景物愈见荒疏,萧条偏僻,仿佛由人间去往幽冥洞府。而天气也渐渐凉下来。兰妩忙着开箱检视,一面忧愁道:“到那里只怕更冷,不知道大毛衣裳够不够。” 厉兰妡淡淡地扫她一眼,“你也太杞人忧天了,咱们是跟着陛下过来的,还怕没衣裳穿?”说罢,她兀自望向窗外。 到了围场,人迹反而多起来,在一望无际的绿草地上——不能说多么绿,这里的秋天来得快,草尖已泛了黄,不似夏天那般鲜润——到处矗立着蒙古包般的玩意,像一个个巨大的圆形蘑菇,厉兰妡看着颇觉新奇有趣。 这块地界其实有点暧昧,不能完全算作漠北的领域,也不能说是大庆的范围,这问题在几十年前已经存在,到现在仍没搞清。总而言之,这里的气候更接近漠北的风土,所居住的也多数是漠北居民——亦有大庆人混杂其中,比例接近七三开。几乎每年,大庆的皇室和贵族都会来这里狩猎,而漠北人也总是表现出欢迎——其中的态度着实微妙。 厉兰妡由兰妩搀扶着下了马车,她一眼瞥见走在她前面的傅书瑶,便恍若无意的跟上去,一面道:“姐姐可瞧见后边的霍婕妤?她不是尚在禁足中么,不想竟在这里见到,妹妹看着好生奇怪。” 傅书瑶和以前一样露出文静的笑意,“妹妹有所不知,是我求陛下解除禁足之令的。” 她倒肯坦然自承。 “姐姐为何要这么做?”厉兰妡的疑虑倒不算装假。 傅书瑶叹了一声,“还不是安平侯世子思念家姊心切,巴巴地派人上门,我一时心软就答应下来。妹妹你也是知道的,我们两家沾亲带故,总却不过这个情面。” “但姐姐可知,霍婕妤性情乖戾,哪怕陛下责罚了她,她心中到底不服。如今未等她心气平顺就放出来,姐姐也不怕她生出什么事端?”厉兰妡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傅书瑶的笑似涓涓流水,“妹妹放心,这里不是大庆的地界,霍婕妤不敢的。她若真做出什么,当着众位亲贵的面,那真是不要命了。” 她脸上的表情并无丝毫异样,厉兰妡却莫名悚然一惊。她忽然想起甄玉瑾设宴那日,傅书瑶称病不肯出席,她是真的犯了旧病,还是预感到将发生的事因此故意避开? 走了没一段路,便有一对衣着非凡的人马径自向这边而来——说是不凡,也不过是相较于这一带的普通民众而言,虽然一样是单调暗沉的颜色,他们衣裳的质料明显要好一截,剪裁也更为合身。 傅书瑶一一向厉兰妡指认,“那几个是汗王的儿子——老汗王子嗣众多,今儿来的未必是全数。不过这样大的阵仗,他们也算用心了……” 厉兰妡奇道:“你一向在深宫之中,为何会知道得这样清楚?” 傅书瑶笑意隐约,“我父亲曾镇守边关,与此地渊源颇深,我亦随父见识了不少。” 原来如此。厉兰妡注意到那一群套马的汉子里有一个唯一的女性,她亦纵马驱驰,分毫不肯让人。扬起的尘沙遮不住她慑人的容光,这一种飒爽英姿尤其为大庆女子所罕有。 厉兰妡不觉起了兴趣,指着那一处道:“她是谁?” 傅书瑶稍稍眯眼,“那是汗王膝下独女,漪霓公主。” 看着那样英气,偏偏起了一个繁华靡丽的名字,这种反差也是醉人。厉兰妡越发有了兴致,暗暗留神。 一群人在他们跟前停住。为首的几个稳稳勒住马头,翻身下马,动作极其流利,那位漪霓公主比起几个兄弟同样毫不逊色。 诸人礼貌地上前相迎,那年纪最长的一个伸臂搀住萧越,态度十分恭敬——虽然萧越看着兴许比他还年轻,他却谦卑地执晚辈之礼。 他们走近了,厉兰妡才颇为遗憾地发现,这位漪霓公主近看不如远看美,她肤质偏黑,脸上的脂肪粒太多,眼下还有几点雀斑,牙齿也不甚整齐——自然,这是拆开了来看,男性的眼光可能更注重整体。 总之,以她女性的观点而言,漪霓公主虽然美貌,终究稍显粗犷,不及大庆女子肤质白皙细嫩,近看也无妨。 嫔妃是依位次排列的,走在最前方的是甄玉瑾。前来搀扶她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厉兰妡想大约是因为汗王只有一个女儿,人手不够用。 那男子本来不觉得什么,直至看清甄玉瑾的脸,他立刻惊为天人,态度也骤然殷切起来,“这位姑娘,敢问您的芳名?” 傅书瑶不禁皱眉,“三王子还是这副德行,再改不得。” 原来这位三王子白赫是出了名的风流无忌,据说他房中的姬妾就有一十八人之多,平日里也是见一个爱一个,但凡遇到中意的,定要抢回去才罢休。人深恨之,无奈白赫骁勇善战,颇受汗王器重,众人敢怒而不敢言。 本来草原上风气开化,问一句闺名也没什么,无如他触犯了大庆女子的禁忌。厉兰妡看着甄玉瑾一张粉面染上薄薄的怒意,不禁暗笑。 白赫心思粗疏,未能知觉,犹自追问,厉兰妡不禁为他捏一把汗。哪怕甄玉瑾如今并不得萧越宠爱,她究竟是当朝贵妃,冒犯了她,也是辱了大庆的颜面。 肃亲王萧池本来走在一旁,这会子便排开众人上前,将甄玉瑾护到一边,冷声向白赫道:“她是我朝贵妃,你最好懂点礼数!”他甚至用力将白赫往后一推。 白赫纵然理亏,这一下却觉得受了侮辱,盛气之下,他拔剑向着萧池:“你算什么东西,要你强出头,还敢动手推本王子!” 众妃见着雪亮的剑光,都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厉兰妡却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看,两个风流浪子相斗,还真是一桩妙闻。若说他们有什么不同,大约就是白赫的性子更无赖一点。 不过,萧越都还没发话,萧池却抢先站出来,啧啧……厉兰妡眼里的笑意更浓厚了,若说萧池对甄玉瑾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她是不相信的。萧池真为了大庆的颜面也好,出于自己的私心也罢,他第一时间站出来,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大约正是如此罢。 前面的人闻得动静,也都转过头来。厉兰妡注意到那几个王子的目光首先都停驻在甄玉瑾面上——她眼圈微红,鼻尖微微皱起,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着实惹人怜爱。 她本意大约是想吸引萧越注意,不想获得了更大的成功,可惜不是她想要的。而萧越只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目光淡漠。 厉兰妡支起耳朵,便听到后边霍成显咬牙切齿的私语:“草原上的女子都死绝了吗?一个个就跟苍蝇闻见臭肉似的,死盯着不撒手。” 傅书瑶却只是淡笑,“甄贵妃的美貌果然出众,咱们若非见惯了的,见了她也会挪不开眼。” 可惜甄玉环没来,不然这草原就是她们姐妹的天下了,那才有得好戏看呢!厉兰妡不无遗憾地想。 年纪大的人到底有定力些,大王子最先回过神来,向白赫叱道:“三弟,你做什么?还不快把剑收起来!” ☆、第30章 性气上来的时候,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萧池和白赫俱冷冷地对峙着。大王子看不过眼,快步走上前来,硬将白赫手中的刀夺下,一把扔在地上。同时拽着白赫过去,向萧越道:“舍弟失礼,还请皇帝陛下宽恕。” 白赫总算没有蠢到极处,竟安分地站着,不再多话。 萧越眼皮也不抬一下,“无妨,料想三王子亦是无心之过,并非有意冒犯。” 大王子白奕赔笑道:“您说的极是。”一面狠狠地瞪了白赫一眼,却总算舒了一口气。 仿若相安无事般,一行人继续向前。萧池也放松身体的戒备,向甄玉瑾关切地道:“贵妃娘娘没事吧?” 甄玉瑾脸上愤怒的红晕已经消退,重新变得苍白,她不露声色地退开一步,刻意保持距离:“妾身无碍,有劳肃亲王了。” 萧池略略失神,他摸了摸鼻子,自觉地走到萧越身边去,但听他低低道:“臣弟一时鲁莽,还望皇兄不要怪罪。”这样说自然是为了避嫌。 萧越的声音平静无波,“无妨,你也是为了大庆的颜面着想。” 他们声音虽低,甄玉瑾在后头听得一清二楚,据此看来,萧越仿佛一点也没疑心,她简直说不上是该高兴还是失望。 白漪霓夹在女眷堆中,眼见气氛沉闷,便想带头活跃一下。一群人她唯一认得的只有一个白婕妤,于是笑向她道:“白姐姐,自从你去了大庆,咱们可有许久没来往了,谁知还有相见的一天!扬古哥哥和我听说你要回来,都高兴得不得了呢。” 众妃都是宫里的人精,一听这话不禁侧目相望。白婕妤觉出不妙,忙笑道:“穆扬古果真如此说么?从小儿他就变着法儿地欺负我,好容易躲过了几年,我以为他根本没把我这个表妹放在眼里呢。” 一路上白婕妤总是沉默不语,这还是厉兰妡第一次听她说话,只觉煞是清脆好听,可见她还是有资本争一争的,却不知为何,甚少见她在萧越跟前晃荡,也是怪事。 白漪霓醒悟过来,“那都是小时候闹着玩的,如今都长大了,自然该讲点亲戚情分。”于是一笑带过。 天色渐渐昏暗,厉兰妡由侍人领着到她的住处,漠北人多以牛皮做帐,她们这些远来的大庆人住的则是临时搭起的帐篷,厉兰妡瞧了瞧,仿佛是油布之类的材料。 旅途车马劳顿,厉兰妡先补了个眠,等到外间的篝火一丛丛燃起,她才起身奔赴晚宴。 晚宴是在漠北王的大帐中。厉兰妡安分地偏坐一隅,直勾勾地看着铁盘里的食物。这里蔬菜匮乏,总以肉食为主——或者说全部是肉食,偶有奶制品点缀其中。她不讨厌肉,却不喜欢切得这样大块的肉——她试着叉起一块放进嘴里,纤维粗厚,着实难以啃咬。只有一样奶茶滋味鲜浓,尚能入口。 她留神看着其他妃嫔,大多跟她一样恹恹的神色,想必也不习惯这里的食物,只有漪霓公主和白婕妤吃得挺欢。漪霓公主笑得甚欢,不住地引她说话,白婕妤却只是埋头吃肉,不怎么睬她。 白婕妤是个心思细腻的,想必有点恼了,厉兰妡想。至于漪霓——厉兰妡觑着那位公主纯真的笑靥,暗暗猜测她是天真无邪,还是故意扮猪吃老虎。 漠北王是个粗豪的中年汉子,倒不怎么拿大,厉兰妡听着他跟萧越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只觉甚无趣味,横竖也跟她不相干。 饮至半酣,漠北王忽举杯向萧越道:“远方来的贵客,我儿白赫适才误触尊驾,还请你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一面厉声道:“白赫,还不向大庆皇帝敬酒赔罪!” 白赫慑于其父威严,只得勉强举杯,正要说话,却见萧越闲闲道:“受辱的并非朕,朕当然不会计较,只怕贵妃心里有些不舒服,这一杯酒就请敬给她吧!” 第18节 甄玉瑾受宠若惊,忙起身道:“臣妾如何担待得起!” 白赫要敷衍场面,执意要向她赔礼,甄玉瑾推辞不过,只得受了这一杯。杯酒入肚,她白皙的脸上泛上点点酡红,如春日桃花风中摇曳。 厉兰妡悄悄在一旁查看,只见白赫的目光仍停驻在甄玉瑾脸上两三回,看来此人贼心犹未消灭。可惜甄玉瑾带了点薄醉,未能知觉。 就连漠北王也多瞧了她一眼——厉兰妡几乎以为连这老东西也起了色心。好在他很快就将目光转开,笑道:“看来贵国的女子大多不胜酒力,这么一点烈酒就受不住。” 萧越淡淡道:“莫非漠北女子有所不同么?” 漠北王巴不得这一问,立刻道:“自然,漠北女子堪比男儿,莫说骑马射箭样样来得,就连喝酒吃肉亦有豪情壮气。”他骄傲地望向漪霓那边,“我的女儿更是无人能出其右,大庆皇帝,你敢不敢试与漪霓拼酒?” 萧越淡笑举杯:“敢不从命。” 白漪霓以前大约经常进行这一类的训练,闻言不仅欣悦,且显出胜券在握的模样。她甚至豪爽地道:“此杯太小不够尽兴,换大碗来!” 一个美艳女子竟然这样善饮,众人不禁都来了兴致。尤其是萧越带来的那几名世家公子,早显出跃跃欲试的模样,预备一等萧越落败,自己便要冲上去接着战斗,以为大庆挣回颜面。他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白漪霓喝得既急且快,咕噜咕噜地灌下去,桌上很快就堆起了数十个空碗。她的姿态也任行无忌,澄亮的酒液从嘴角流下,她也不去揩拭,任由它沾湿领襟,贴在胸前,令人很难不注意她那丰满的胸脯。众妃看着,都觉瞠目结舌。 萧越却似品茶一般意态悠闲,不紧不慢地饮着,毫不着急。奇怪的是,他案前的空碗堆得同白漪霓一般高,令人疑心那些酒的去处究竟是不是到他胃里。 喝到最末,白漪霓已经星眼朦胧,两颊红得如打了胭脂般,身子也摇摆如风中杨柳。萧越却越喝眼睛越亮,似湛湛星光一般澄明清澈,他眼里含着薄薄的笑意,起身道:“朕与公主打了个平手,看来是不必再比了。” 漠北王情知他让了一手,愈发笑意隐晦,爽性顺台阶下,“汝真乃豪杰也,小女一向自诩草原无敌手,不想今日来了一个旗鼓相当的,想来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萧越但笑不语。白漪霓大概真是醉了,挣开扶她的人,嘴里犹道:“你们拉着我做什么?还没比完呢!” 漠北王怕她失态,忙吩咐侍女按她坐下,一面向萧越道:“小女今日高兴坏了,她一向向往大庆风土,不想一下来了这许多大庆贵宾,难怪喜成这样。”又叹道:“可惜她不得出去见识一番,漠北虽好,就这么一点地方,不及大庆多矣。” 他竟这样自贬,萧越不禁笑道:“汗王无需忧心,公主若愿意出去,此番不如就跟朕的亲随一道回去,朕亦会派人带其游历。” 漠北王面露喜色,“果然如此就好,可惜小女孤身一人在大历,无人照拂,倘若……唉,其实漪霓的年纪也不小了,我也该为她寻个归宿,只是一来舍不得她早早离开,二来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似大庆皇帝你这样的究竟是少数……”他觑着萧越的反应,“听闻贵朝中宫尚缺……” 听得这一句,甄玉瑾几乎腾地站起来,她旁边的贾柔鸾死死拽住她的衣襟,示意她不可失态。虽然如此,贾柔鸾亦用力咬着唇,眼里几欲喷火。 连厉兰妡也讶异不已,这漠北王好大的野心,不止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皇帝,还想她坐上皇后之位,倘若白漪霓顺利生下子嗣,漠北王必定会不惜一切扶持这个孩子登位。如此一来,大庆的天子身体里就会流着漠北的血胤,往后亦无法不顾全母族,等于不费吹灰之力夺去大庆半壁江山。 萧越的神色殊无变化,“自先皇后过世后,朕心甚痛,此数年都未有意另立新后,还请漠北王原宥。” 漠北王便有些讪讪,“其实,漪霓脾气率真,未必适合主持中馈,但若她能陪伴圣驾……” 看来这老东西仍未死心,想着不做皇后也罢,先弄个妃子当当,剩下的慢慢筹谋,取殊途同归之意。 萧越仍旧笑着,“汗王的好意朕心领了,可惜朕宫中已经有了一位漠北佳人,若是再来一位,恐怕朕的嫔妃们消受不住。”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白婕妤。 他这话说得风趣,众妃都陪着笑起来——半是因为稍稍放心。白婕妤却只是震了一震,依旧沉着脸不说话。 漠北王接连碰了两个软钉子,无法再向前施展,他掩饰着举起酒杯,“罢了,原不是要紧的事,不急在这一时。你们远来是客,且在这里安心舒散几天,草原上别的没有,野物众多,定能令诸君满意。”话到最后,他眼里已无丝毫喜色。 萧越领着众宾客含笑举杯致意,“多谢汗王盛情。” 从营帐里出来,诸位女眷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厉兰妡本想同甄玉瑾她们打声招呼,她们却径自走掉,也许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 只有傅书瑶笑吟吟地朝她道:“天色不早了,妹妹早点歇息吧。” “姐姐就不担心么?”厉兰妡试探着问这么一句。 “担心?担心什么?”傅书瑶的诧异真实得毫不装假。 厉兰妡看着她的背影,只觉这个女人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兰妩已经点起火盆,狭小的空间里于是有了融融暖意。主仆俩正准备宽衣就寝,厉兰妡忽然听到一两声奇怪的嚎叫,奇道:“怎么这里竟有狼么?” 兰妩笑了,“草原上当然有狼。” 厉兰妡略有些不自在,兰妩看出她的隐忧,笑道:“婕妤不必担心,莫说外头点着篝火,狼群不敢靠近,即便真有那不知死活的闯过来,小安子守在外头,咱们也会平安无事的。” 小安子是从幽兰馆带来的,厉兰妡平素没把这个腼腆的小太监放在眼里,这会子却咦道:“何出此言?” “婕妤有所不知,小安子是有些武功在身上的,身手也机敏,只是平日宫里风平浪静,没机会施展罢了。” 原来如此,厉兰妡暗暗记在心里。 也许是这里的床铺太硬,也许是外头的火光太过明亮,厉兰妡怎么也睡不着。她索性披衣起身,“兰妩,陪我出去走走。” 兰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丫头真有福气,在哪里都睡得挺香。她道:“婕妤,您要去哪儿?” 有兰妩伴在身边,加上小安子作为护法,厉兰妡悄悄来到萧越的大帐前。门口打瞌睡的侍卫被她惊醒,正要说话,厉兰妡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们噤声。侍卫们知道这位娘娘素日最得宠的,也便不肯拦阻。 厉兰妡在帐门上轻轻拍了两下,里头传来萧越沉沉的嗓音,“谁啊?” “是一名姓厉的女子,她说有要事面见陛下。”厉兰妡故意捏着嗓子。 里头很快有了回应,“让她进来说话。” “是。”厉兰妡回头摆了摆手,示意兰妩跟小安子先回去,自己则蹑手蹑脚地掀开帐帘。 萧越一见到她,立刻放下手中的书卷,含笑道:“朕就知道是你,不然再没人这样调皮,你真以为朕会上你的当么?” “陛下现在不就心甘情愿上当了么?”厉兰妡眼波欲醉,斜斜瞟了他一眼。她很清楚自己眼神的力量,并且能够灵活运用。 ☆、第31章 萧越笑而不语。厉兰妡上前拾起桌上泛黄的书卷,道:“陛下果然雅好诗文,到了草原也不忘挑灯夜读。” “你错了,不是诗书,是兵书。”萧越道。 看来萧越对漠北早有戒备之心,厉兰妡笑道:“陛下果然博览群书,连这些都爱。”她知道萧越一定不会乐于同她谈论政事,于是转移话题道:“陛下觉得那漠北公主如何?” 萧越眼里含着促狭的笑意,“朕认为她生得很美。” 厉兰妡作出吃醋的模样,红了脸道:“比臣妾美么?” 萧越盯着她瞧了半晌,认真地答:“各有千秋。” 厉兰妡的胸脯微微起伏——仿佛真生了气。她刻意别过头道:“陛下既然这样喜欢,将她娶回去就好了,免得日日惦记着,反正漠北王也有这个意思。” 萧越含笑将她拉到怀里,在她耳边吹着气道:“可惜那漪霓公主太过剽悍,朕不敢娶。” 厉兰妡假意挣脱,自然挣脱不开,她犹自气咻咻地侧着脸,仿佛仍在嫉妒。 萧越笑意更深,他忽然伸了一个懒腰,“不过朕虽然不打算娶她,大庆和漠北的联姻却是必然之事,如此才能安保太平。” 厉兰妡总算认真地看着他,“陛下的意思是……” “你以为朕此番带上许多青年才俊是为什么?”萧越的手闲闲放在她腰际。 跟她料想的分毫无差。厉兰妡欢快地笑起来,“原来陛下打的这个主意,倒让臣妾白担心一场。怪不得昨儿陛下与漪霓公主斗酒时,那几位公子一眼不眨地盯着她呢!” 萧越斜卧在毡上,以手支颐,“你觉得谁最合适?” 厉兰妡沉思一回,“安平侯世子勇武壮健,甄家大公子亦俊美无俦,但据臣妾看来,自然是越亲近的越好。”她意指肃亲王。 萧越叹道:“你和朕所想相同,可是六弟那性子……唉,就连朕也强迫不了他,只能他自己情愿。” 厉兰妡心中一动,小心地忖度萧越的脸色道:“陛下这么一说,臣妾陡然想起日间的事来,三王子固然无理,可是肃亲王……他一向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陛下尚未发话,偏偏第一个站出来,臣妾瞧着他对贵妃也太殷切了些……” 萧越一眼不眨地看着她。 厉兰妡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心中有点发虚,勉强笑道:“自然了,肃亲王也是为大庆的颜面着想,倒是臣妾胡思乱想了……” 萧越忽然将她扑倒在榻上,手指摩挲着她的鬓发,在耳边低低道:“今晚咱们不谈其他,还是做正经事要紧。”他两片薄薄的唇瓣贴在厉兰妡唇上,是冰凉的,他的手却相当热,那股热一直延伸到厉兰妡展开的衣领里。 油灯倏然熄灭,帐中变得一片漆黑,只有火盆里有一点微微的红光,散发着强烈的热意,仿佛要将一切燃烧殆尽。 天才蒙蒙亮,厉兰妡已披衣起身,径自步到帐外,向自己的住处走去。被她撇下的萧越犹在熟睡。 萧越醒来见不到她,不知会如何感想。厉兰妡眼里露出狡黠的笑意,所谓距离产生美,若即若离才能维持热情,其中的要诀在于分寸的掌握,越是不能完全得到,便越是想要,男人们就是这样贱。 而且她这样夜来朝去无疑有一种偷情的快感,更显刺激。 厉兰妡回到自己帐里,见兰妩仍闭着眼。厉兰妡不忍吵她,待梳洗过后,才缓缓将她推醒,命其为自己更衣——却是一身简便的骑装。 到草原上怎可不练习骑射,诸妃在深宫中憋闷惯了,都禁不住跃跃一试。这里的马厩是一个天然的围栏,相当宽敞,马儿在里头散步吃草,十分悠闲。厉兰妡见它没顶,却不由设想起若是下暴雨该怎么办。 傅书瑶的旧病犯了,不能出来,白婕妤亦躲在营帐中不肯露面,因此在场的只有甄玉瑾、贾柔鸾、厉兰妡、霍成显几个。贵妇们身娇肉贵,都由侍从搀扶着娇滴滴地坐上马鞍。厉兰妡偏要逞强,她挣开小安子的手,自己纵身一跃翻上马背,正要得意,那坐骑却不大安分,晃了两晃,险些将她震下来。 还好萧越在下边扶住她,温声道:“仔细些。” 厉兰妡朝他粲然一笑,“臣妾理会得。” 经过半天的训练,众妃总算娴熟些了,至少不至于掉下来——其实她们也心知肚明,拨给她们的这些马匹必定是提前驯熟了的,漠北王总不敢让远方来的贵客伤着。 那些老手有一技在身,早就心痒难耐。萧越一骑当先,漠北诸王子和白漪霓紧随其后,众位大庆公子见状亦不甘示弱,策马直奔上去,她们这些女眷便被撇在后头。 唯独萧池慢慢悠悠陪在她们身侧,看来他对白漪霓真不上心。厉兰妡不禁叹一口气,她倒情愿是萧池拔得头筹,也不愿甄家或霍家的人雀屏中选。 这里的草仿佛有些异样,香气格外重些。甄玉瑾座下的马忽然惊嘶一声,两只前蹄高高抛起,甄玉瑾花容失色,连忙去拉缰绳,却哪里控制得住,眼睁睁地从马背上掉下来。 这一下指不定会跌断骨头。 说时迟,那时快,萧池飞身下马,很快扑到草地上,为甄玉瑾充当了缓冲的肉垫。 甄玉瑾虽然狼狈,好在并无大碍,她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作出没事人的模样。 前方萧越闻得动静,回头道:“出什么事了?” 萧池干脆地从地上爬起,淡淡道:“没什么,臣弟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 想来他不是第一回 摔跤,萧越也不担心,只叮嘱道:“你可得小心点。”便又转过身去。 那两位说话的当儿,厉兰妡注意到萧池的左臂有点僵硬——大概是扭伤了。她相信甄玉瑾也留意到这一点。 经了这一遭,甄玉瑾没了骑马的心情,很快上前向萧越请辞,萧越也同意下来——说不定她用的是葵水来了这一类的借口,让人没法子拒绝,厉兰妡记起自己从前上体育课时也常用这一招。 甄玉瑾冉冉离去,队伍仍旧照常,而萧池也再度翻身上马。厉兰妡静静挪到他身边,与他并驾齐驱,目视着前方道:“王爷没受伤吧?” 萧池也没看她,勉强忍着疼道:“婕妤放心,小王没事。” 厉兰妡嗤笑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道:“王爷此番没带甄侧妃过来,是怕漪霓公主会介怀吗?” “婕妤说笑了。”萧池的动作更勉强,可见那股子疼实在难耐。 厉兰妡装作没看出他的痛楚,自顾自说道:“妾身在宫中时,几番见甄侧妃泪痕满面地跑来见贵妃,妾身虽未细问,想来总是哭诉王爷待她不好。” 萧池的面色冷了几分,“是她自己太不知足。”他手上猛一用力,策马奔上前方的队伍,仿佛对话到此结束。 厉兰妡没有追上去,她勒马立在原地,面上露出浅浅的笑意,因她已经得到想要的信息。 到了用饭的时辰,因此地离营帐已远,不好回去,众人便就地生火造饭——沿途猎得了不少野味,正好拿来果腹。 去了皮的野鹿洗净后用铁钎串着,在火堆上烤得焦香四溢。萧越亲自切下一块,撒上少许盐巴,递给厉兰妡道:“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厉兰妡细细咬了一口,眉眼笑成月牙的弯弓,“好吃。”她这回说的是真话——烤肉原得热腾腾的才好吃,似昨儿晚宴上那种凉透了就没滋味了。 贾柔鸾和霍成显却仍觉得难以下咽,看到厉兰妡吃得津津有味,她们更是诧异。贾柔鸾将那块鹿肉擎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终究忍不住道:“厉妹妹,你仔细吃坏了肚子。” 第19节 厉兰妡温然笑道:“姐姐放心,没事的,这个比起宫里的也不差呢,反而更有野趣。” 白漪霓淡淡道:“淑妃娘娘若不放心,不吃就是了,犯不着捎带上别人。” 贾柔鸾脸上一红,不再多说。 她这一句大约触了忌讳,漠北诸人都没怎么理她——他们都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为了显示出对她的冷待,白漪霓对厉兰妡忽然热切起来,不停说笑不说,甚至亲手割下一块鹿肉与她。 霍成显在一旁看着,只觉气不打一处来——虽然压根就不干她的事。她暗道这个厉兰妡果然狡猾,惯会挑拨离间,一面又有些隐隐的畏惧——瞧她强忍着不适吃下这许多半生不熟的肉,这份心性着实可怖。 饱餐一段后,众人方信步回到营地。兰妩着实体贴,竟设法弄了一桶热水来,她知道厉兰妡出了一身汗,必定想泡个澡。厉兰妡浸在舒服的热水里,惬意得不得了,一面便将白天发生的事告诉兰妩。 兰妩果然也觉得异样,“这么说来,肃亲王对甄贵妃倒比对自己还细心,若说因为她是甄侧妃的姊姊,也未免太体贴了些。” 厉兰妡笑道:“恰恰相反呢,我瞅着他对甄侧妃好似没多少情意。” “肃亲王对漪霓公主亦是淡淡,若是有意中人也说得过去,那末,婕妤疑心肃亲王钟情于甄贵妃?” 似萧池这样的风流浪子,真的会有一腔真情吗?厉兰妡叹道:“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钟情,即便郎真的有情,也得妾有意才好。”一念乍起,她吩咐道:“肃亲王大概受了伤,你留神盯着甄贵妃那边,看看有什么举动。” 到了晚间,兰妩果然回报,说甄贵妃悄悄派人送了一瓶药酒去肃亲王帐里。厉兰妡笑道:“看来她还不算全无心肝。即便不是她亲自送去,总归是她自己的意思,如此咱们就能试一试了。” 她想了一想,道:“我听说草原上有个出名的巫医,除了治病祛邪之外,还擅长生育之道,常有妇人到那儿求子。” 兰妩咦道:“奴婢怎没听说过,何况婕妤你还需要求子么?” “我当然不需要,可是有人求之不得。”厉兰妡笑道,“你将这话设法传到甄贵妃帐里,她一定会心动的。至于有没有巫医都不重要,我不过杜撰一个名目出来,诱她出去罢了。” 她要做一个实验,来测试萧池对甄玉瑾的情意,倘若果然属实,那么这将成为毁灭甄玉瑾的一颗烈性炸弹,而她扳倒甄玉瑾的时刻也就指日可期。 三五日后,甄玉瑾和贾柔鸾便没了热情,不肯骑马上阵,只有霍成显仗着一腔悍勇尚且可以支撑,可是这一天她也来不得——厉兰妡暗中吩咐喂马的侍从在饲料中下了一点巴豆,霍成显那匹马拉了一夜的稀,根本无力奔波。好不容易适应一匹,再换一匹只会更加难受,霍成显只好恨恨放弃,只怪自己运气不好,却想不到有人在内里捣鬼。 萧越过来时,便只见到厉兰妡在整顿鞍辔。萧越笑道:“她们都吃不了苦,怎么你还可以支撑?” 厉兰妡谦卑地道:“臣妾出身卑微,早就做惯了粗活,不似养尊处优之辈,这么一点辛苦自然算不得什么。” 她便欲牵着缰绳上马,手掌反转的一刹,萧越恰好瞧见她手心起了许多水泡,白皙的指上还有不少缰绳勒出的红痕。他立刻捉住厉兰妡的手,皱眉道:“你伤得这样,怎么也不告诉朕一声,反而强自支撑?” 要的就是令他心疼。厉兰妡委委屈屈地说:“臣妾只想陪伴在陛下身侧,为此受再多伤也不怕,还请陛下遂了臣妾这一点小小的心愿吧。” “不可,朕不许你这样糟践自己。” “可是臣妾……” 萧越已经坐在马上,他伸出手道:“上来。” 厉兰妡拉住他的手,轻轻巧巧地跨上马背,与他共乘一骑,如此一来,自然不必顾及手上的伤处了。 萧越驾的一声,马蹄得得而去。耳畔传来猎猎的风,厉兰妡偎在他怀里,头发未曾扎紧,被风吹起几缕,拂在萧越的颈窝处,令他一阵心痒难耐。 萧越勤于锻炼,胸肌很发达,靠在上面十分舒服。厉兰妡把耳朵贴在他胸前薄薄的衣料处,探知他忽紧忽慢的心跳——据说蛇就有这种功能。厉兰妡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条蛇,要设法吃下一头比自己大得多的猎物,并且努力使自己不被撑死。 她正在这里做这些奇怪的想头,忽然瞧见眼前尘沙突起,另有一骑向他们直奔而来。 厉兰妡眯细了眼,看清马上坐的是一个纤弱的女子——看身形当然不是白漪霓。 等她靠近了,厉兰妡才发觉那是傅书瑶,前几日她都称病不肯现身,也没一道训练,厉兰妡却惊奇地发现她的马技原来这样好,比她们这些人都好,说不定还能胜过白漪霓。 傅书瑶稳稳地执着缰辔,唇角含着一缕浅笑,长长的头发结成辫子,辫梢咬在嘴里。她穿着一身黑色紧身短打,衬着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肌肤,别有一种黑白分明的美,那一种清弱倔强的姿态尤为动人。 看着她,厉兰妡忽然觉得自己遇见了另一条蛇,一条黑质而白章、奇毒无比的永州异蛇。 ☆、第32章 厉兰妡几乎有一种被骗的感受,虽然傅书瑶从未骗过她——她根本就没说过自己不想争宠,只是营造了一种淡泊的假象,令她误以为如此。 厉兰妡看着马上的人笑道:“姐姐不是说病着么,怎么今儿反倒出来了?” 傅书瑶的容貌仅称得上清秀,可是她的美在草原上得到了发挥,一双清凌凌的眸子仿佛能将阴沉的天幕照亮。后宫的四堵红墙限制了她的灵气,她原该这样不施脂粉,不饰绫罗,坦坦荡荡地融入自然之中。 傅书瑶道:“前几日是有些不适,没能和妹妹一同出游,今儿总算好了些,便赶着出来陪妹妹了。” 厉兰妡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竟不知姐姐的骑术这样精妙。” 傅书瑶磊落笑着:“早些年的事了,也亏得这几年没有忘干净,还捡的起来。妹妹大概不知道,我幼时曾随父亲投身行伍,骑马持兵这些都是少不了的。” 一听此话,萧越不禁来了兴趣,“武威将军竟这样有志气,将一介女子如此培养?” “臣妾乃家中独女,父亲自幼便将臣妾充作男子教养,他亦担心毕生所学无人继承,除了骑马射箭等粗技,关于行军布阵、星相八卦等妙学,臣妾亦略有所闻。”傅书瑶的眼眸闪闪发亮。 她这一下正对了萧越的心事,两人兴致勃勃地高谈阔论。厉兰妡静静地偎在萧越怀中聆听,只在他们谈话的间歇羞涩地插上一句:“可惜臣妾学识浅陋,竟不大懂得。” 萧越顽皮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不需要懂,横竖有朕保护你,你无须到战场上拼命。” 厉兰妡娇羞地捶了一下他的胸口,眸光却悄悄朝傅书瑶的方向看去。但见她眼中一片清明,仿佛丝毫未察觉两人间的暗流汹涌。 漠北贵族与诸位大庆公子都跟来了,厉兰妡总算舒一口气。萧越也结束与傅书瑶的对话,转而专心致志地领着众人狩猎。 草场是一个天然的猎苑,更兼漠北人放出了一批圈养的畜类。眼前但见群鹿奔驰,狍獐交错,十分热闹,直让人眼花缭乱。 也许是丰美的猎物吸引了隐居的灵兽,眼前忽然跃过一头白狼,毛色雪白,不染丝毫杂色。它紧跟在一头雌鹿身后,根本未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 所谓物以稀为贵,古人对于纯白的物种更有一种天然的敬仰。萧越大喜过望,指着那一处道:“谁能射中这匹白狼的,朕重重有赏!” 白漪霓亦面露喜色,在马上雀跃不已。 安平侯世子霍兆为人最是好大喜功,立刻弯弓搭箭,流星般的铁质箭头直冲白狼胸腔而去。 他的箭术却很精妙,眼看就要射中白狼心口,横空却另有一支箭直直过来,硬生生将霍兆的箭撇落在地,那支箭余势未歇,仍一路向前,最终射中白狼的后腿。白狼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甄玉瑾的长兄甄璧风姿潇洒地从马上跃下,径自走到白狼身边,那只白狼犹在挣扎,却难以起身。甄璧温柔地抚摸它背上的毛发,示意它稍安勿躁,随即取下腰间的革囊,变戏法般地从中掏出绷带和伤药来,小心地替白狼包扎完毕。那只白狼仿佛知道他没有恶意,竟不再动弹,乖乖地任其作为。 霍兆眼看到手的猎物被人夺走,几乎暴跳如雷,“甄璧,你这是什么意思?” 甄璧根本不理会他,而是抱起那只白狼,走到白漪霓马前,“此物灵驯,臣实在不忍见其送命,如今既已受伤,臣想将其交由公主喂养,之后或放或留,皆随公主所愿。” 他又恭敬地朝萧越道:“灵兽配美人,微臣借花献佛,还请皇上莫要怪罪。” 萧越笑得着实开怀,他在甄璧肩头拍道:“你箭术高妙,且又怀着慈悲之心,朕赞赏你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一面吩咐李忠,“将朕背囊里那块玉璧取出,赠与甄公子。” 厉兰妡看时,玉质温润不说,且是一块双联玉璧,可以拆开作为男女定情之用,看来萧越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她叹了一口气,看向白漪霓的方向,见她不止欢喜,脸颊上还透出红晕来——不是被太阳晒出的灼灼的红,而是一种湿濡的潮红——可见这姑娘动了春心。 傅书瑶在她耳畔低低道:“我少时曾于此地居住数年,却从未见此奇物,真是罕事。” 厉兰妡亦悄声答她,“的确是奇物,但不知是天然之奇,还是人工之奇。”她与傅书瑶对视一眼,彼此都了然于胸。 白化物种本来就少见,何况还那样驯顺,厉兰妡看那白狼在白漪霓怀中十分乖觉,如同小猫小狗般,心下便已经肯定:那不过是一头驯熟了的家狼,染了白毛而已。此番之事想必是甄璧故意设计,好哄得佳人芳心,他的心思还真是深。 霍兆虽然粗蠢,也隐隐觉得不对,他看着甄璧敞开的革囊,冷声道:“甄兄的准备可真是充足,竟还随身带着伤药,像是料到会有此事一般。” 甄璧云淡风轻地答道:“臣随侍圣驾,自然得准备周全,比不得霍兄可以两手空空,毫无顾忌。” 霍兆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厉兰妡望着他,不禁报以同情之色,霍兆人高马大,长得也不差,可惜跟甄璧一比就显得蠢相了,何况这种问题本不必问的:习武的人带金疮药本就是常识,霍兆一看就是那种受了伤也不懂得救治的傻瓜,凡事等着别人服侍。亦且甄璧说得那般大义凛然,好像事事为皇帝着想一般,连忠心都胜过一筹,霍兆是输定了。 甄璧虽然是她敌人的哥哥,厉兰妡也不禁投以欣赏的目光。甄璧继承了甄家人良好的基因,容貌俊秀得草原上的男儿尽皆黯然失色,何况他还那样聪慧,那样善良——至少给人的印象如此。厉兰妡觉得,倘若她是白漪霓,指不定也会心动。 甄璧得势,也就意味着甄家得势,看来这一局她是注定要输给甄玉瑾了,不过没关系,很快她就会扳回来,厉兰妡暗暗想。 以后每晚,厉兰妡仍悄悄前往萧越的营帐中,凌晨时再偷偷返回,萧越仿佛也从中觉出某种乐趣,并没有拦阻她。 秋渐渐深,天黑得越来越早,亮得却越来越晚。这一天厉兰妡回去时,天上仍是漆黑一片,只见得满天星子熠熠生辉,煞是好看。 经过白婕妤的帐篷处,她发觉里头仍亮着灯,仿佛还传来说话的声音。她是刻意起得早,还是到现在就没睡? 厉兰妡附耳听了一听,里头声音很小,显然是压低了的,听音色却仿佛是一男一女,一个清脆,一个明显粗犷些。 她正待细细分辨,帐门却豁然开了,白漪霓愕然站在门首:“厉婕妤,你怎么在这儿?” 厉兰妡知道她已经发觉,只能耐着性子扯谎,“我早起出来小解,谁知却见到姐姐帐里亮着灯,想着姐姐为何这早起身,因此好奇过来看看,谁知才走到门口,你就突然出来,倒吓了妹妹一跳。”她故意抚着胸口。 “我哪里是刚刚起身,是根本一夜没睡!”白婕妤笑道,“妹妹若是不弃,就请进来坐坐吧。” 她不过是礼貌性的邀请,厉兰妡却一口答应下来,“那就有劳姐姐了。”随即举步进去。 白婕妤脸上僵了一僵,好在很快恢复过来,她领着厉兰妡坐下,一面道:“妹妹可要喝点什么?我这里粗陋些,只有些茶叶末子,香倒是挺香,要不兑了鲜奶冲一碗来罢?” 厉兰妡露出亲切的微笑,“姐姐不必费事张罗了,我略坐坐就走。”她悄悄窥伺帐内的动静,寻找哪里异样——只有榻边的一张布帘有些微晃动,也许是起了风。 白婕妤有些不自在,忙没话找话地与她闲聊,企图分散她的注意力。厉兰妡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目光却凝注在案上一件未织就的皮袍上,她轻轻拾起,口中道:“姐姐这是为谁缝的?上面的针脚很是细密用心呢!” 白婕妤忙笑道:“还不是为了陛下!我瞧着陛下常穿的那件皮袍已经旧了,上面的针脚也有些脱落,恐怕不足以御寒,眼看这天还要越来越冷,我便想着尽快做一件新的,好让陛下不日就能穿上——也是因此才熬夜到现在。” 她以为这番话天-衣无缝,却不知厉兰妡早已瞧出端倪,她的眼睛多么尖,什么也瞒不过她,何况尺寸不对——萧越虽然魁梧,到底是中原人的身量,怎样都清瘦些,不比漠北男子高大粗壮,白婕妤这身宽大的皮袍铁定不是为萧越缝制的。 不管心中怎么想,厉兰妡面上却露出同情:“难为姐姐一心体贴陛下,陛下却时常冷落姐姐,连我都替姐姐不值呢!” 白婕妤见她会错意,更不自在起来,只得顺水推舟地抹了一把眼睛,转头道:“有什么好不值的,反正我早已习惯了。” 厉兰妡殷殷抓住她的手,“其实姐姐若真在意陛下,何不趁此机会多陪伴陛下?姐姐你是在这里长大的,自然更熟悉些,比我们这些外客盲人摸象的好。” 白婕妤叹道:“陛下不愿意见到我,我即便上赶着也没用,罢了,罢了,我只要能这样远远地看着陛下,能稍稍尽到一点心意就好。” 厉兰妡更加感动,几乎热泪盈眶,“姐姐一片真心,陛下总有一天能知觉的。”一面道,“可是姐姐这样总闷在屋里也不是办法,好歹出来走走,且这里是你的娘家,理应有不少熟人呀!漪霓公主不是说你有个什么扬古表兄么,他有没有来看过你?” 白婕妤仿佛叫蝎子蛰了一下,手上仓皇抖了一抖,好容易才捺住,勉强道:“我父母都已逝世,娘家的亲戚早没了来往,没人来看我也是应当。” 厉兰妡不意勾起她的伤心事,只得讪讪地道:“原来如此,姐姐,我还得赶着回去梳洗,就先告辞了。” 等她去后,穆扬古才悄然从布帘后出来——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眉宇间有一股戾气。他冷冷地望着帐外道:“你说,她会不会已经发现咱们的关系了?” 白婕妤脸上显出疲态,“我不知道。” “干脆,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我去杀了她!”穆扬古比了个杀头的手势,目光狠决。 白婕妤忙拉住他的胳臂,“你可别轻举妄动!她是皇帝宠爱的婕妤,且生下了皇长子,地位非同一般,倘若她出了事,皇帝一定会下令追查,那咱们才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穆扬古怜爱地拢住她的头,“她若没瞧出什么便罢,若是被她捅出去,咱们可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扬古,我已经是个半死不活的人了,我只想跟你多待一天,一刻。哪怕之后立时把我处死,把我烧成灰,我也什么都不介意。”白婕妤软软地躺倒在他怀里,满面泪痕。 厉兰妡一壁走一壁思忖,看来这白婕妤与人私通已是不争的事实,对方多半就是白漪霓口中的穆扬古,从来表兄表妹最易产生感情,白婕妤说不定进宫之前就深恋此人,如今算是焦心若渴、旧情复燃。 难怪她从来不争宠,对萧越也那般冷淡——因为她的心思根本不在宫里,不在萧越身上。 但,不管怎样,她总归是萧越的嫔妃,倘若萧越知晓自己被人戴了一顶绿帽子,他会作何感想呢?是大发雷霆,亦或怒火中烧? 这种想法尽管有趣,厉兰妡却还是决定隐瞒,倒不是为萧越的心情着想,而是不想惹火烧身,既然白婕妤碍不着她的事,厉兰妡也便由着她去。 何况,她目前要对付的主要目标是甄玉瑾。 厉兰妡仿佛一个极有耐心的猎手,静静等待自己的猎物上钩。在无比漫长的数日过后,兰妩总算来了消息,道是甄玉瑾悄悄避开诸人,仅带着她的贴身侍婢荷惜出去。 机会总算来了,厉兰妡道:“兰妩,你命小安子设法在白赫帐中留一张字条,说甄贵妃将于某时某地现身。” 兰妩疑道:“那三王子真的这样大胆,明知对方是贵妃,他还是不肯撒手?” 第20节 “他什么时候胆子小过?何况如今天时地利人和,我笃定他不肯错过。”厉兰妡又道,“你再命小安子以同样的法子通知肃亲王,使他及时赶去施救。”她微笑道,“我可不能真让贵妃出事,不然岂不伤了两国和气?” “但即便如此,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呀?”兰妩歪着头。 “关键在于肃亲王如何施为,他若先告知陛下,再领人马应援,或许说明他一片忠心;但若他不管不顾地径自跑去营救贵妃,那就说明甄贵妃在他心中的地位不轻,或许还胜过天家礼法。” 厉兰妡卧在榻上,柔柔地翻了个身,“现在我们只需要静待结果。”看来她昨晚和萧越做运动消耗了不少体力,竟自沉沉睡去。 ☆、第33章 甄玉瑾带着荷惜一路往草原深处走去,只觉自己走了许多路,已是娇喘细细,她擦了擦鬓边的汗道:“这么久了,也没看到那巫医的住处,那说法不会是假的吧?” 荷惜认真地扶着她,“想来无风不起浪,既然有人这样说,咱们试试也无妨。倘若娘娘您真能一举得子,那不是皆大欢喜么?” 甄玉瑾叹息着向前方望去,眼前尽是漫漫苍苍的秋草,长而茂盛,一望无际,看不到任何居处。 忽有一骑远远向这边而来,马蹄隐没在荒草中。甄玉瑾以为是本地的土人,拉着荷惜避过一边,免得冲撞。 一人一马却在她们面前歇下脚步,一个满身痞气的男子翻身下马,笑嘻嘻地看着甄玉瑾道:“贵妃娘娘,您这是要往何处去啊?” 正是三王子白赫。 甄玉瑾不想遇到这个祸端,心下一紧,却不敢与其纠缠,勉强道:“我有奇疾在身,欲往此地寻一名巫医祝祷,还请三王子体谅则个,暂且让开。” “什么奇疾,不会是犯了相思病罢?”白赫叼嘴弄舌地拦在她身前,“我倒不曾听闻此处有什么巫医,莫非贵妃听说小王在此处行猎,特意赶来相会么?” 白赫贼亮的黑眼珠滴溜溜一转,甄玉瑾只觉心头火气大盛,她冷声道:“本宫现下可没工夫与三王子玩笑,还请王子安分些好。” “哦,若是我定不安分呢?”白赫伸出粗糙的手掌,抚上甄玉瑾的脸颊,只觉滑嫩无比,胜过漠北女子无数。 甄玉瑾脸色惨白,她用力挣扎,却哪里挣得开白赫的钳制,只能愤怒喊道:“三王子你真是太无礼了,倘若本宫真被你所辱,你以为自己可以脱身么?” 她根本吓不住白赫。白赫的嘴角邪邪勾起,“此地荒僻无人,除了你这个丫头,还有谁会知晓?”他冷冷地看向一边的荷惜,荷惜被他的目光一扫,只觉心胆俱寒,再作声不得。 白赫轻轻钳住甄玉瑾的下巴,气息几乎拂到她脸上,“何况,我听说大庆女子最注重名节,即便你我真有个什么,想来贵妃娘娘也不敢声张吧?” 甄玉瑾只觉足下一软,身不由主地被他搂入怀中。白赫一手抱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却游蛇般向甄玉瑾领口里滑去。甄玉瑾死死地咬着唇,目中一片死寂。 白赫正要戏弄一番,忽觉背上被一个冰冷而尖锐的东西抵住,他身上一凛,不再动作,“是谁?” 新来的人冷冷道:“放开她。” 白赫识得那声音,轻轻笑起来,“原来是肃亲王。怎么,肃亲王也想分一杯羹吗?” 萧池的剑尖往里刺深了一分,“你嘴里放干净点!” 终究是性命要紧,白赫只得将甄玉瑾放开,却倏然转身道:“原来肃亲王是想英雄救美,但不知你算不算得英雄?” 这是要决斗的意思。萧池冷冷地将剑收回,举向天道:“三王子若是有兴,咱们不妨比划比划。” “正有此意。”话还未完,白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腰际长剑,向萧池刺来。 甄玉瑾退到一旁观战,心下不禁为萧池捏一把汗。 白赫早就听闻这位大庆来的肃亲王是个风流纨绔,料想他不过会几招花拳绣腿,谁知数招下来,才觉出他身手敏捷毫不输人,甚至远胜于己。 不过片刻功夫,白赫的衣裳已经破开,露出几道血口,而萧池却毫发无损。 胜负已分。白赫捂着胸口,恨恨地望着萧池,“算你厉害!” 萧池面无表情地抱拳,“承让。” 白赫哼了一声,负伤跨马而去。萧池则将甄玉瑾扶上自己的马匹,转身向荷惜道:“我来护送贵妃,你自己走回去罢。” 荷惜经了方才一出,早就吓傻了,只知道唯唯点头。 萧池执起缰绳,淡淡向身后道:“贵妃娘娘若是怕颠下来,不如抱紧小王。” 甄玉瑾本来不欲如此做,在马上却由不得她,颠簸之下,她只好抓紧萧池的腰身,以保自身无恙。 萧池好酒,身上常有一股酒气,却不难闻,是甜美而醉人的香气。甄玉瑾看着他坚实的脊背,莫名觉得十分安心。 萧池的身子忽然动了一动,甄玉瑾差点以为他有所发觉,忙挪开目光道:“王爷怎么知道本宫在这里?” 他沉默了一瞬,“小王接到一封密信,道三王子将于此处对贵妃不利。”所以他就二话不说赶来了。 甄玉瑾急急问道:“上头可有署名姓?” “自然没有。” 甄玉瑾还要细问,却见身下的坐骑忽然刹住脚步,再一看,原来是萧池勒住马头,不禁问道:“怎么了?” 萧池漠然道:“皇兄。” 甄玉瑾从萧池肩头望去,就看到萧越策马冷冷看着这边,而厉兰妡在他怀中稳稳含笑,似一只狡黠而不定的猫。 —————— 甄玉瑾一时慌张,忙将抱着萧池的手松开,却因此显得更加心虚。 萧越平静地道:“你们在做什么?” 甄玉瑾待要如实回答,萧池却在她手背轻轻一按,道:“甄贵妃想要练习乘马,不敢劳烦皇兄,特请臣弟相助。” 甄玉瑾很快领会他的意思,倘若说出实情,一则伤了两国和气,萧越不会高兴;二则女子险些被人所辱,即便不是自己的过失,也会引人指点,还是隐瞒不提的好。因此甄玉瑾想了想便配合着笑道:“陛下不是总嫌臣妾疏懒吗?如今臣妾便勤快一些,好为陛下挣回一点面子。” “那你们慢慢练吧。”萧越调转马头,留下僵在原地的两人,径自扬长离去。 厉兰妡轻声仰面道:“陛下不要多心,肃亲王虽然倜傥些,关键时刻却懂得分寸,贵妃又是甄侧妃的姊姊,帮点小忙也无所谓。”虽然是她暗中筹划,她还是要尽可能表现出自己温柔体贴的一面。 “说是练习乘马,为何只得一骑?罢了,追问下去只会伤了彼此颜面,朕已经不想深究。”萧越叹息一声,放缓了缰绳,他突然发问:“兰妡,你是否真心喜欢朕?” 对于这种问题,厉兰妡早就做好万全的准备,她柔柔发声:“否则臣妾还能喜欢谁呢?臣妾早已说过,臣妾毕身荣华与性命皆系于陛下一人,陛下有许多妃妾,臣妾却只有您这一个夫君,臣妾的两个孩子也只有您这一个父皇,臣妾离不开您,也无法不深爱您。” 萧越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搂得更紧,搂得几近腰折,仿佛他怀中的,是他唯一所有。 回到营帐中,厉兰妡只觉得意非凡,兰妩迎上来替她宽衣,问道:“如何?” “一切皆如我们的计划。”厉兰妡道,“看来这几个月里,贵妃都要备尝冷落之苦了。” 兰妩近来越发谨慎,“肃亲王骤然现身,贵妃娘娘一定会质询,倘若他两人一对口风,会不会……” 厉兰妡毫不在意,“她疑心又如何?大不了来个抵死不认。何况,焉知不是肃亲王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码,反正肃亲王对她那份关切傻子都看得出来,甄贵妃是个自负的女子,没准也会疑心的。” 这一晚厉兰妡没有跑去萧越的营帐,免得扰他清净,虽然*的安慰未尝不是一种安慰,但厉兰妡觉得还是给点时间让他自己消化为好。 她正准备好好地睡一觉,甄玉瑾却派人送了信来,邀她一聚。厉兰妡略一思忖,终究不好拒绝,于是起身前往甄玉瑾的居处。 厉兰妡本以为她会兴师问罪,甚至为此编好一套说辞,谁知甄玉瑾却一字不提。见了面,她只是亲热地拉着厉兰妡去看一扇屏风,“妹妹替我瞧瞧,上头的花样该怎样绣才好?” 厉兰妡推辞道:“贵妃姐姐知道的,我向来不擅长这些。”便欲告退。 甄玉瑾却强拉住她,“无妨,并非要你亲自动手,只是请你帮忙参详参详——毕竟妹妹你眼光独到,总能见到旁人见不到之处。” 经过了白天的事,甄玉瑾未尝露出半点消沉意绪,仍似没事人般,厉兰妡不禁暗暗猜测她的用心。 上前看时,屏风上绣的却是碧波白莲,一对交颈鸳鸯嬉戏其间。厉兰妡笑道:“姐姐做这个,是要送给陛下么?”莫非甄玉瑾想以此挽回萧越的心,但这手法未免太老套了些。 甄玉瑾却道,“妹妹会错意了,这架屏风是要送给家兄的。” 甄璧?厉兰妡咦道:“但这鸳鸯……” 甄玉瑾抿嘴一笑,“妹妹还瞧不出来么?这礼物原为庆贺家兄初婚之喜,不然谁没事做这个?” “大公子就要娶亲了么?”厉兰妡故意诧道。 甄玉瑾含笑不语。厉兰妡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莫非是那漪霓公主?” “正是,想来不日就能成就好事。” 厉兰妡看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下越发猜疑:那匹白狼的确使得白漪霓对甄璧有意,但若说到非他不嫁,似乎还太早些,甄玉瑾凭何如此肯定? 抱着这些念头,厉兰妡未免心不在焉,无奈甄玉瑾执意抓着她不放,定要她细细赏看,如此两人折腾到半夜,甄玉瑾才肯放她回去睡觉。 今夜无星无月,只有寥寥几个帐篷里透出点点灯光,勉强可以照亮眼前的路。厉兰妡只觉上下眼皮都在打架,不禁打了个呵欠,困意深重得恨不得就在路边躺一觉——当然她不能这么做。 厉兰妡忽觉路边草丛中似有窸窣之声,细听了听,仿佛人在微微喘气。她心下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三分。 如此深更半夜,定非良善之辈,指不定是鸡鸣狗盗之徒。厉兰妡不想自找麻烦,便快步朝前走去,谁知里头的人却已经察觉,飞快地窜身出来,也没瞧见怎么着,厉兰妡便发觉有一把雪亮的匕首横在她脖颈上。 事已至此,惶急也无用,厉兰妡定神瞧了一瞧,眼前却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一把大胡子凶蛮得像山间的野人。他身旁的女子却是白婕妤,白婕妤手中还提着一个沉重的包袱,想来两人打算逃走。 私奔也罢了,偏偏还要亲热一番,可巧叫她撞见。厉兰妡感叹自己时运不济,一面却道:“这位是……” 她是向着白婕妤问的。 白婕妤不复先前和气,冰冷得似山间雪,“你少装蒜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定然一切都瞧在眼里,我不妨告诉你,这位就是穆扬古,我的表兄,我和他自小相识、相恋,若非漠北王执意将我献给大庆皇帝,我现在已经是他的人了。” 姑娘,你现在已经是这位大胡子的人了,好么?厉兰妡心中哀叹,原来聪明也是一种罪过。她本想装糊涂放过这对有情人,白婕妤却偏偏要把一切捅出来。 当然,眼下要紧的是保住性命。厉兰妡眨了眨眼道:“那末,你们现在是要私奔?” “不错,可是在那之前,我得先杀了你。你也别怪我,谁叫你撞在刀口上呢?”穆扬古的刀缓缓向前挪了一分。 他是个卤人,说得出做得到的。对付这种强徒,只有先从气势上压倒他。厉兰妡冷冷地道:“原来你们漠北人都是这般愚蠢,你可知道,倘若你杀了我,大庆皇帝一定会下令彻查,你以为你们逃得过么?” 穆扬古经她一批,不禁羞恼交加,“你一介妇人又充什么好汉?即便插翅难逃,我和阿妍总能在天涯海角寻一处容身之所,安安稳稳过得几年,死在一处就是了。” “所以说你无用,放着好好的路不走,偏要往绝路上跑!”厉兰妡冷笑道,“倘若我告诉你,我非但不会阻止你,还会帮助你们逃走,你意下如何?” 这回轮到穆扬古愣住,“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为什么不这么做?留下你的情人对我有什么好处,走了她,我正好少一个争宠的对手,我求之不得才对!” 穆扬古有所动摇,犹豫着道:“你说的是真话?” 厉兰妡知道他还在疑心,于是郑重地举手向天,“我厉兰妡在此对天发誓,若有一句假话,管叫我天打雷劈,不得超生。” 大庆人对誓言看得极为重要,轻易不敢亵渎神明。穆扬古点了点头道:“罢了,我相信你。” 厉兰妡舒了一口气,正待掩护他们逃走,后头忽然火光大亮,无数侍从举着火把骤然出现。霍成显在萧越身边兴奋地喊道:“陛下您瞧,他们就在那儿!” 穆扬古一惊,不及多想,立刻将厉兰妡挟为人质,那把匕首也重新架在她脖子上。 萧越冷冷道:“穆扬古,事已至此,你最好乖乖束手就缚,不要做无谓之争。” 穆扬古恨怒交加,“大庆皇帝,我无意伤人,是您在逼迫我,是您带来的这些人在逼迫我们!” 白婕妤跪在地上,哀哀地朝萧越叩头,“陛下,我知道我对不起您,我是个罪人,可扬古他是无辜的,臣妾求您,臣妾甘愿受罚,请您饶了他吧!” 她待要匍匐爬到萧越脚边,穆扬古却一手将她拉回来,恨恨道:“阿妍,不要求他们,我们并没有做错!”他挟持着厉兰妡后退一步,平视着萧越:“大庆皇帝,我虽然是一个卑微的贱民,却也想斗胆和您谈一笔生意。” 雪亮的匕首从厉兰妡白皙的颈间划过,险险留下一道红痕。穆扬古眼中显出疯狂之色:“我知道这位厉婕妤是陛下的爱姬,如今她的性命就掌握在我手中,陛下,您一定很舍不得吧?既然如此,咱们不妨打个商量。一个人的性命,换两个人的自由,陛下,这笔交易是否划算?” 霍成显重重往地上啐了一口,“呸!如此丧德敗伦之辈,尚有脸谈什么条件!”她牵住萧越的衣袖,殷殷道:“陛下,似此等奸夫淫-妇,合该立时处死才好,您切不能受他们的胁迫,不然却将天家颜面置于何地?” 她满以为萧越会听进她的劝导,谁知萧越却将她的手甩开,平静地向穆扬古道:“你放了她,朕答应你。” 第21节 此言一出,连厉兰妡都吃了一惊,她料想萧越舍不得她死,却不想他回答得这样干脆,莫非她在萧越心中的地位重要至此么? 为人君上者最讲究一言九鼎,万不可无端许诺,亦即是说,萧越无法反悔,何况当着许多人的面。 穆扬古一喜,却不敢立刻放松警惕,他拉着白婕妤后退几步,方放开架在厉兰妡脖上的刀。 厉兰妡挣脱了钳制,慢慢朝萧越走去,而穆扬古也扶着白婕妤准备逃走。就在他们转身的一瞬,一支长箭如游隼般直射而来,从后背而入,正贯穿白婕妤的心窝。 厉兰妡看时,只见霍兆嘴角衔着一抹冷笑,弓仍擎在臂上,可见是他施放的冷箭。厉兰妡一时不禁大恼,不知是恨霍兆的愚蠢,还是为那对男女不值。 穆扬古没看清是谁放箭,只道萧越背信。看着白婕妤的尸身软软地滑落到地上,他一时气血上头,大喝一声,双目充血朝萧越扑来。 他的动作极快,众人根本拦阻不住,看来是铁了心拼力一搏。 厉兰妡看着穆扬古手上泛着银光的刃尖,忽然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她曾悄悄见过萧越练剑,知道他有一身好武艺,这一下未必刺得中他,不过,这却是她的好机会。 电光火石的一刹,厉兰妡已经飞身过去拦在萧越跟前,那把匕首恰好刺中她的肩胛,鲜血不断从厚实的衣料里渗出来,粘稠而滞重,像一朵朵赤红的兰花。 一击不中,再也乏力,穆扬古只能干脆就擒。萧越抱着厉兰妡的腰身,脸上难得出现恐慌,一面惶急地吩咐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叫太医啊!” 厉兰妡伸出染血的五指,抚上萧越的腮颊,在他脸上留下五个鲜红的指印。因失血过多,她嘴唇有些发白,虚弱地道:“陛下,您对臣妾恩重如山,臣妾别无他法,只能以命相报了……” 说完这些,她便适时地晕倒,耳边犹听得萧越一声声呼喊:“兰妡,兰妡!” 闭眼前的一刻,她悄悄瞥见霍成显脸上愤愤不平的神情,透过这个参照物,她知道自己这一把赌赢了,于是舒服地睡过去。 —————— 再醒来已是在萧越的大帐中,厉兰妡睁开眼,只觉得肩膀一阵僵硬,仔细一看,原来肩上已经上过药了,缚着白布,恨不得整条胳膊都缠起来。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萧越却忙按住她,“不要乱动,太医说你这下伤得不轻,得好好养着才行。”他的声音难得这样温柔,面上还衔着一缕浅笑。 又不是关键部位,她倒不信有多么严重。厉兰妡嗔道:“陛下既然这样用心,臣妾病着,您怎么还笑得出来?” 萧越没有答话,贾柔鸾便笑起来:“妹妹有所不知,你又有身孕了,陛下知道宫里又将添一分热闹,怎么会不高兴?妹妹你是不知道,李太医才汇报这消息的时候,陛下笑得那叫一个欢呢!现在还算淡了些。” 她虽然拿萧越打趣,萧越却并没有怪责,可见真的高兴。 这两个又字着实巧妙。厉兰妡悄悄觑着,但见贾柔鸾管自咧起嘴角,眼里却分明显出一丝妒意,便知这消息的确属实。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问上一句,“果真么?” 萧越小心替她掖好被子,“随行的李太医是太医院之首,他的医术断不会有错。” 如此,厉兰妡总算放心。她之前还奇怪这个月的月信为何迟迟不来,以为自己的体质不服这里的水土,原来竟真的有了身孕。看来这系统果然强大无比。 厉兰妡偷偷打量满屋子的人,有真心欢喜的,亦有似喜实忧的,各人都怀着个人的心事。 唯独萧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仿佛她是这屋子唯一的光源。 很好,一个肯为他舍出性命的女子,如今又怀上他的第三个骨肉,叫他怎么会不动情?看来经过这一遭,她在萧越心中的地位又上了一层。 厉兰妡怀着再为人母的喜悦,柔情似水地与萧越对视,她相信萧越哪怕是个太阳,最终也会沉溺在她温柔的眼波里,甚至溺毙。 ☆、第34章 忽见霍成显跌跌撞撞地进来,一路哀嚎,“陛下,您为什么派人将安平侯世子遣返回京,如此一来,却将霍家的颜面置于何地?” 傅书瑶跟在她身后,匆匆朝萧越施了一礼,一面拉着霍成显苦劝:“表姊,你好生糊涂,世子昨晚此举固然是为陛下着想,可却将陛下的颜面置于何地?陛下才说过不予追究,世子却立刻自作主张地动手,这不是让他自个儿打嘴么?何况还险些伤了厉婕妤和腹中之子的性命。陛下仅仅让霍世子提早回京,已是宽仁之至,若认真动起怒来,你以为霍兆的世子之位保得住么?” 厉兰妡暗道她这话果然厉害,萧越说不定还未想到这上头,傅书瑶却提醒了他。 霍家的前途是最要紧的,霍成显看着她那位婉曲聪慧的表妹,忽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冷,身子索索发抖,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贾柔鸾柔声道:“霍婕妤,你就听一句劝吧,陛下这是小惩大诫,你别火上浇油才好。”想来她也觉得傅书瑶不简单,不愿遂她的意。 独有甄玉瑾在一边冷眼旁观,一语不发。厉兰妡注意到她眼里微有得色,昨夜之事是她和霍成显联手设计也好,碰巧撞上也罢,她两人的计划都已失败,厉兰妡非但未死,反而抓住机会扭亏为盈,甄玉瑾理应不愉。不过霍兆被赶走,甄璧的竞争对手少了一个,甄玉瑾难免又有几分高兴。 萧越显然不想斩尽杀绝,只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厉婕妤有朕看着就好。” 众人舒了一口气,都告辞而去。这里萧越拉起厉兰妡的手道:“你怎么这样糊涂,自己不懂武功,偏偏奋不顾身地扑上来,连性命也不要了么?倘若你真有个三长两短,却叫朕如何自处?” 厉兰妡语声缱绻,“没了臣妾,陛下还会有无数宫妃,她们尽可取代臣妾的位置;但若没了陛下,臣妾就什么也没有了。” 萧越将修长的食指抵在她唇间,“没有谁可以替代你的位置,谁都不能。” 厉兰妡淡然一笑,眼里俱是欢喜,其实心中不十分相信。 两人细诉一回,萧越便道:“如今你有了身子,还是回宫中养胎最相宜,等你的伤好些了,咱们便启程返京罢。” 厉兰妡柔柔倚在他膝上,“臣妾都听陛下的。” 厉兰妡到底年轻,筋骨强壮,不过半月的功夫,伤口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反正也只是外伤。于是萧越吩咐随行诸人收拾行装,准备返程,临行前他向漠北王请辞,漠北王倒也没有拦阻,只讪讪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本王也不好强留,只是尚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大庆皇帝应允……” 萧越知道他定要讨论白漪霓的去向,作出静静聆听的模样。 漠北王正要开口,忽见一个漠北兵士急急进来回报:“启禀汗王,公主不见了!” 漠北王一惊,腾地从座上站起,“怎么回事?” “小人也不知……”那兵士胆怯地看了萧越一眼,“只是,听闻甄家大公子也不见了……” 莫非那两人想要私奔?漠北王的目光登时变得杀气腾腾,萧越却仍然平静:“汗王不必忧心,朕会派人一同搜寻,定会给汗王一个交代。” 出动了许多人马,经过一夜翻山越岭的找寻,终于将那两人找了回来——他们果然在一处,且是在一方断崖之下。 其时众人齐聚萧越的大帐中,那两人施施然跟着护卫进来。厉兰妡瞧时,只见白漪霓衣衫不整,面色微红,便知他们已成就好事;甄璧则显得相当淡定,可见是他引诱的她,而且十分成功。 漠北王只作没瞧见,仍细问因由,白漪霓含羞带怯地道:“我和甄公子外出行猎,不想追逐一头野鹿时误掉下山崖,呼救无路,只得在外暂歇了一晚,好在爹爹派人找到。” 漠北王装作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以为仍可赖过去,便道:“你没事就好,漪霓,快回去换一身衣裳,大庆皇帝就要回去了,你得好好送一送他。” “爹爹不必担心,女儿会随他们一同回去。” 漠北王脸色往下一沉,“此话何解?” 白漪霓粲然一笑,勇敢地道:“爹爹,女儿已是甄公子的人了。” 厉兰妡不得不佩服这位姑娘的大胆,虽然她也很能理解漠北王的心情:辛辛苦苦种的白菜被猪拱了,谁人能不伤心——即便那是猪中的美男子。 漠北王重重在案上一拍,厉声喝道:“漪霓,当着众位贵客的面,休得胡言乱语!” 白漪霓殊无畏惧地望着他,“爹,女儿说的是实话。” 漠北王被她气得快要吐血,萧越适时地出来圆场,“漠北王不必生气,男女相悦乃人之常情,咱们不如成就这一双美好姻缘。甄璧人才出众,家世也良好,想来堪可匹配,汗王何不成全这一对璧人?” 漠北虽然风气开化,不如大庆那般看重名节,女子*总归是大事,何况白漪霓当众宣之于口,难免传得沸沸扬扬,再无转圜之地。 说起来都怪这个蠢女儿,好死不死地认定了姓甄的,一点也不顾及大局。漠北王只觉无比颓丧,却只能无奈地顺台阶下。 当晚便举办了他们的婚宴——是盛大的篝火晚会。漠北王管自生气,终究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无法不操持体面,免得别人笑话漠北国力匮乏,撑不起排场。 厉兰妡坐在高高的火堆旁,看着漠北诸人载歌载舞,空气中四处飘散着烤肉的香气,热闹得无比欢腾。 傅书瑶用油纸包了一小块切好的炙肉过来,外皮在火上灼得焦黄,上头犹在嗞嗞冒着油星,十分肥美可口。她递给厉兰妡:“妹妹可愿尝尝?” 厉兰妡笑着拒绝:“太医说我未曾好全,不宜食用荤腥,姐姐自用便是。”老实说,她觉得这么一小点肉不怎么够吃呢! 傅书瑶自顾自在她身边坐下,果然撕了一口,在嘴里默默咀嚼,神情漠然得如同嚼蜡。 厉兰妡奇道:“姐姐不喜欢这味道?” “倒不是滋味不好,只是吃少了不够尽兴,吃多了又怕身体承受不得,如此一想,就觉得没什么趣儿。”傅书瑶叹息一声,用力咬下一口,咬牙切齿得仿佛那是她仇人的肉。 厉兰妡同情地看着她,不管傅书瑶人品如何,她身子弱是不争的事实。 俄而一对新人终于现身,白漪霓身着大红嫁衣,是大庆女子的式样,只缺一副盖头,明眸皓齿,容光照人;甄璧则是一身修身骑装,越显得英气十足,风采夺目。 这两人竟调了个个儿。 他们在远处含笑祝酒,傅书瑶凝望着那面如冠玉的男子道:“甄家人盼了许久,总算盼到这一日了。” 她这句话似有深意,厉兰妡眉心一动:“姐姐的意思是……” 傅书瑶没有正面答她,而是反问道:“甄公子已经二十有六了,妹妹以为,他为何会拖到今日才成亲?”她又叹了一声,“甄璧相貌俊美,品行也似高洁,不过这样的男子,未必值得托付终身哪!” 这一点厉兰妡毫不怀疑,一个第一次见面就在设计睡你的男子,怎么能指望他对你真心?可惜白漪霓当局者迷,还是陷入这泥潭里了。 大婚的后日车队就已出发,白漪霓如今等同是大庆的儿媳,自然得跟着他们一同回去。漠北王出手豪阔,陪送了几车嫁妆,要女儿一并带去大庆,无非是些金珠皮货之类,虽不算罕有,甄家人的脸上难免又多了几分光彩。 回去的行程比来时慢上许多——萧越特意吩咐车马缓缓行进,免得颠簸,以免厉兰妡觉得不适。连兰妩亦笑道:“陛下对婕妤真个体贴,旁人再没有这样好的福气。” “我哪有什么福气,都是这孩子的福气。”厉兰妡抚着肚子,眼睛却看向窗外,那里是一片自由的天地,尽管不是真正的自由——真正的自由得等她完成任务后才能得到。 眼看冬天将至,众人都焦心不已,偏又下起绵绵阴雨来,道路泥泞不堪,根本寸步难行。无奈之下,萧越吩咐诸人在驿馆暂歇。 这一歇就歇了数日——天迟迟未晴,厉兰妡也就一日一日地在这驿馆中百无聊赖地待下去。衣食住是不用愁的,看在她肚里孩儿的面上,众人也不敢薄待了她,只是闲着没事做,总觉得每日光阴难以消磨。 萧越每日要处理快马加急送来的各类信件,虽然有心体贴,却分不开身,厉兰妡更不会主动去打搅他;那对新婚夫妇正处在热恋期间,还在进行甜蜜的二人生活,甄玉瑾也花了许多时间来陪伴这位漠北嫂嫂,教导她大庆女子应备的礼节,以取得她的欢心,甚至尝试将她驯服——厉兰妡暗戳戳地想,说不定甄玉瑾故意充当电灯泡,免得自家哥哥被白漪霓蛊惑心神,坏了大计。 贾柔鸾偶尔会来看望厉兰妡,尽管那是审慎的、带有时效性的看望。厉兰妡知道她对自己抱有戒心,害怕自己拿肚子作为武器,她不禁暗暗失笑。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说明贾柔鸾是个理智的人,不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除此之外,就只有傅书瑶常常陪伴在厉兰妡身侧。不知怎的,厉兰妡不能像对聂淑仪那样信任她,因为从心底里傅书瑶就不值得信任;可她不得不承认,同傅书瑶相处是令人愉快的,她足够聪明,而且相当懂得分寸,什么话不必点透,彼此意会就明白了。 如此一来,只要傅书瑶不做出什么危害她的举动,厉兰妡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类似朋友的关系,享受这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情谊。 这一日上午,厉兰妡由傅书瑶陪着做了两个时辰的针线——都是小孩子穿的肚兜之类。自然,傅书瑶做的比她好十倍,不过厉兰妡的手艺也在进步,至少相比从前很看得过去了——她就是这么一个知足的人。 厉兰妡觉得肩背有些酸痛,伸了个懒腰道:“可巧到了饭点,姐姐不如就留在我这儿用膳吧,省得还跑回去。” 傅书瑶并不推辞,“也好,我正想瞧瞧妹妹平日吃的都是些什么稀奇菜式。” 厉兰妡笑道:“能有什么新奇的,无非花样多些罢了。” “我也不能白占妹妹的便宜,这样吧,云绮,你去把本宫房里的膳食端来。”傅书瑶笑道,“如此拼凑在一处,我和妹妹都不至于委屈,菜色反而更多了。” 那叫云绮的丫头领命而去。 不一时,两房的膳食果然送到。各房的饮食并非统一配备,而是主子想吃什么就吩咐小厨房做了来,免得口味相悖。驿馆的炒菜师傅知道这些娘娘身娇肉贵,非但不敢怠慢,反而格外体贴,几乎有求必应。 厉兰妡吩咐兰妩清点一遍,看与自己叫的是否相符。兰妩看完后道:“今儿又多了一道菜。” 厉兰妡跟着皱眉,“怎么总是如此?” 傅书瑶一听这话留了神,“怎么妹妹这里总会多出一道菜么?” “正是呢,不知道小厨房的人是怎么做事的。” 傅书瑶笑道:“会不会他们知道你得宠,想私下孝敬你?” “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有什么好孝敬的。”厉兰妡哭笑不得,指着桌上道:“譬如今日这一道椒盐花生,这也算罕物么?” “可真稀奇,这道椒盐花生正是我点的。”傅书瑶缓缓看着她道:“可巧,我每顿都会少一样菜色,今日少的,正是这道椒盐花生。” 厉兰妡目瞪口呆,“姐姐不会以为是我做的罢?”她再怎么无聊,也不会去偷别人的菜呀! 傅书瑶轻轻一笑,有如春花绽开,“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妹妹你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吗?我本来以为是驿馆里的人欺我无势,故意作弄,因此也没深究,如今想来竟似大有玄机。” 她盯着厉兰妡面前的膳食细细看了两眼,忽然说道:“妹妹你可曾听过食物相克积毒的道理?有些看似寻常的东西,其实是不能放在一起食用的。” 第22节 厉兰妡心下一咯噔,立时想起那部有名的《双食记》来。 ☆、第35章 傅书瑶指着面前一道醋渍黄瓜,“譬如这黄瓜,是不宜与花生一道食用的,易致下泻,妹妹你说这是巧合呢,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呢?” 厉兰妡留了神,吩咐兰妩将这几日的食单拿来比对,这一比果然就比出了端倪。傅书瑶看着那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叹道:“果然如此,昨儿我少了一道清蒸闸蟹,妹妹的菜谱中便有一道柿饼;大前儿我那里有醉虾,妹妹恰好叫了鲜果;还有大前天的清炒菠菜与炖豆腐,这些都是不应共食的,妹妹你瞧瞧,怎么偏生这样巧呢?” 厉兰妡暗沉了脸色,恨声道:“果然下的好功夫!兰妩,去把厨下烧火的师傅请来,问问他们是何居心?” 傅书瑶按住她的胳臂,柔声道:“妹妹不要着急,你且细想想,倘若是他们干的,自作主张添上一道就是,何必换来换去的麻烦,且易惹人怀疑。” 厉兰妡冷笑道:“这么说来,就得问问装菜的丫头们了。” 兹事体大,甄玉瑾和贾柔鸾等人很快就被惊动,连萧越也赶了来。他一见面就拉着厉兰妡上下细看,“兰妡,你没事吧?” 厉兰妡柔柔挣脱他的怀抱,“亏得傅姐姐发现得早,臣妾无恙,只是此人用心如此险恶,陛下断断不可轻纵呀!” 萧越冷声吩咐下去,“查,给朕查,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行此污秽之事!” 几个负责布菜的丫头都被带上来,一个个跪成一排。甄玉瑾在她们面前踱着步子,企图施加威慑,“到底哪一个干的这事,最好自己站出来,不然有你们好受!” 众女都垂着头不敢说话。 贾柔鸾忽然咦道:“怎么忽然多出一个人?我记得因为此行颇简,人力不足,明明只派了四个呀!”她厉声道:“抬起头来!” 温和的人发起怒来,反而更有威严。众人迫于她的势力,只得畏怯地仰起脸儿,唯有最边上的一个瑟缩不安,不敢正露容颜。 李忠最善于察言观色,立刻上前揪住那名侍女的头发,迫使其抬头。 众人都吃了一惊,“怎么是你?”原来这名叫小山的侍女从前是伺候白婕妤的,白婕妤一死,她便不知所踪。 小山是白婕妤带进宫中,最早亦是漠北人。白漪霓深感自己的面子受到践踏,不得不站出来发问:“小山,我记得我大婚那晚你就没现身,我还以为你偷跑回家了,怎么竟会在这里?” 小山的肩膀在发抖,“那晚奴婢在营帐中伺候三王子,因此没能出来,后来……奴婢听说公主您要往大庆,想着自己多少能帮点忙,所以就悄悄跟着……” 白赫自从被萧池刺伤后,便一直窝在营帐中养病,对外只说被野兽抓伤。拿他当挡箭牌也未尝不可,不过这个小山不够镇定,却实在惹人疑心。 白漪霓面色不豫,“我三哥身边多少人侍奉,独独少不了你一个?你若真想留在我身边,何不光明正大提出来,反而鬼鬼祟祟混在里头,可见心怀不轨!”她拔下发上的银簪,没命地往小山嘴上戳去,狠狠道:“你最好老实招了,免得受罪!” 越是自己人犯错,越要公正严苛,好显得赏罚分明。因此大庆诸妃只在一边冷眼旁观,并不拦阻。 白漪霓下手又快又狠,小山嘴角很快出现几个肉孔,鲜血糊成一团。她捂着红糊糊的脸颊哭道:“奴婢招,奴婢都招,这些事是奴婢干的,是奴婢一个人干的!” 白漪霓气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小山瘫倒在地,呜咽失声,“奴婢伺候白婕妤十数年,随她从漠北来到大庆,始终相依为命,白婕妤待奴婢如亲姐妹一般,好到十分,奴婢亦将她看得比家人还重。可如今白婕妤不明不白地去了,奴婢不能不为她出这口冤气……” 兰妩啐了一口,“白婕妤殒命是她自己行差踏错,与旁人什么相干?我们娘娘无意撞见,险些因此丢掉半条性命,这才叫冤屈呢!” 厉兰妡不禁想为她鼓掌,说得真好!看来兰妩的口才亦锻炼出来了。 小山两眼无神地望着天际,“奴婢也不想害死人命,只想厉婕妤受点辛苦,不让她那样如意罢了……” “原来你还嫌自己下手太轻了,”贾柔鸾冷哼一声,弯腰向萧越道:“陛下,此人心肠歹毒,仅因一己私欲,险些使厉妹妹及腹中皇嗣受害,陛下您定得严惩,以儆效尤。” 白漪霓郑重躬身下去,“皇上,此人乃漠北所出,还请您交由臣妇处置。”这么快就转变了称呼,看来她适应得很好。 萧越微微颔首,他相信白漪霓定不会包庇。 小山不禁瑟瑟发抖起来,看来她很清楚这位公主的手段,但听白漪霓一字一句地吩咐下去:“将此毒妇断去两指,毁其面目,发配漠北军中为妓。” 厉兰妡不意她如此狠辣,对自己人更是绝情,不禁愣在原地。 白漪霓却望着她微笑起来:“娘娘满意否?若是不够,臣妇还可以……” 厉兰妡虽然自诩狡猾,却甚少面见如此凶残之事,只觉心头突突肉跳。她勉强道:“公主肯秉公行事,自然最好不过。” 事情已毕,众人各自散去,萧越挽着厉兰妡的手同她告别:“你受了惊吓,不如休息一阵,朕晚点再来看你。” 厉兰妡乖巧地点了点头。 兰妩掩上门窗,扶她到床上坐下,拍了拍胸口道:“这个漪霓公主真是吓死人了,竟然笑着说着那番话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论功行赏呢!” 厉兰妡沉着脸,“可不是嘛,咱们都叫她温良活泼的表象给骗了,你瞧瞧,小山连求饶都不敢,可见这位公主从前行事如何,怕只怕一贯如此。” “看来甄家这回娶了个母老虎回去了,”兰妩道,“不过傅妃娘娘倒是真的可靠,这次的事全仗了她,婕妤您觉得呢?” “未必。”厉兰妡面上无丝毫动容。她可不相信傅书瑶是忍气吞声之人,苛待饮食是小事,但以傅书瑶的细心不会不追问下去,偏偏要在今日才抖搂出来,未免奇怪;何况天下相克的食物能有多少,回回都能凑出一对,倒更像傅书瑶有意为之,至少是她暗中推波助澜。 不过,倘若为了害她,在食物中下毒其实更加简便,做得如此麻烦,傅书瑶此举更像是为了博得她的信任。 既然她需要信任,厉兰妡决定如愿成全她,即便那只是表面的信任。 厉兰妡回头看着那桌尚未凉透的菜,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倘若真有人打算用这种法子害人,那得花多少功夫、费多少气力啊!反正她是没这个耐心的。 天气渐渐晴好,车队也终于出发了,因前些时很耽搁了几天,一阵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十月初回到京城。 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众人如愿看到久违的巍巍宫殿。一行人下了车轿,笔直地沿着当中那条划好的大道走去。 依照位分,厉兰妡本应该站在后面,无奈萧越执意牵着她的手,甚至将甄玉瑾都挤到一边。厉兰妡看着那位美女强忍怒气的模样,只觉神清气爽。 不远处忽然看到两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向这边过来。厉兰妡认出稍矮的那个是聂淑仪,她手上还牵着明玉——明玉由人领着,已经可以走出很远;另外一个女子却是一副陌生面孔,厉兰妡不大认得,不过瞧她目中无人的气势,身份必定十分贵重:她怀中抱着的正是萧忻。 两人走到跟前,聂淑仪郑重地跪下行大礼,那女子却只是微微欠身,脆生生地向萧越道:“皇兄,您总算回来了,忻儿和明玉都快盼哭了呢!” 只这一句,厉兰妡便知道她是和嘉公主萧姌——先帝原只有这一个女儿,最是娇宠无比,可惜时运不济。萧姌早些年就已出嫁,驸马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京官,后因贪污受贿被人弹劾,先帝一怒之下,将其贬去琼州,萧姌也随夫离京,如今不知怎的又回来了。 萧越显然十分疼爱这个妹妹,并不计较她的失礼之举,只笑道:“你就会说些哄人的话,明玉和忻儿尚无知无识,哪里懂得这些。” 萧姌是绮年玉貌的娇艳少妇,精致娴雅的衣饰,浓淡合宜的妆容,永远都在昭示其牢不可破的公主身份,不肯露出丝毫颓丧之气。她笑吟吟地跨前一步道:“皇兄您瞧瞧,忻儿虽然不会说话,可他在朝你笑呢!明玉就更不用提了。” 她笑着招手示意,“明玉,快过来,你父皇正想着你呢!” 聂淑仪小心地松开两手,明玉果然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过来,在萧越跟前站定,仰面望着他,口齿不清地说:“父……父皇。”是小孩子特有的软软糯糯的声调。 萧姌笑得更开怀:“皇兄你瞧是不是,明玉也在想你呢!” 孩童的稚气之举最容易触动大人的心肠,萧越一时感情激荡,弯下腰将明玉抱起,在她粉嘟嘟的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明玉与他仿佛有一种生来的亲近,即便数月没见也很熟识,因此任他所为,并不挣扎。 不知道这个女儿还认不认得她,厉兰妡默默地想。 她无意识地抬头,恰好对上明玉乌黑剔透的眼——明玉正在看她。随着五官渐渐伸展开,明玉脸上越来越看到萧越的影子,以后一定会出落得比她的母亲更美,这当然是一件好事。 说也奇怪,厉兰妡从未把自己放在母亲的位置,尽管她已经生下两个孩子,现在还怀着第三个,她总觉得自己不能算一位真正的人母。这一切都来得太不真实、太虚幻了,尽管一切触感都是实在的、有迹可循的,每每看到这几个孩子,她就会陷入怅惘的情绪中,联想起这个世界的虚妄,联想起一切都不过是系统制造的一场游戏。 也许是因为她的每个孩子都来得太轻易,生得也太容易,她缺乏对于生命的厚实感觉。她有时候甚至不无阴暗地想:要是自己能难产一回就好了,亲身体悟那种九死一生的感觉,她才能知道生命的可贵——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她可没有受虐癖。 厉兰妡正在这里神游,忽然听到一个软软的声音:“……母妃。” 连萧姌都愣了一愣,“哟,这孩子不用教,自己都会叫人了!” 明玉的声音将厉兰妡从幻想拉回现实,她惊奇地瞪着明玉的眼,明玉亦无所畏惧地与她对视,她再度叫了一声“母……妃”。 这是她的女儿,有着天然的血缘纽带,她总是爱她,这总归是虚境中的一点真实。厉兰妡一时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明玉的脸。她的手浸透了初冬的风,微微发凉,明玉奶白色的小脸瑟缩了一下,却终究没有避开,反而用脸颊来温暖她的掌心。 甄玉瑾和贾柔鸾在一旁看着,此时竟说不出是欣羡还是嫉妒,无端的,她们觉得这些人才是一家子,而自己却身在局外,头破血流也挤不进去。 厉兰妡悄悄向聂淑仪投去感激的一瞥,聂淑仪则报以浅浅一笑。厉兰妡心知肚明,明玉绝不会自己说话,其中必然有聂淑仪平日教导之功,看来这个盟友是交对了。 萧越将明玉抱在怀中轻轻颠着,却向萧姌道:“驸马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萧姌面上的笑容没有分毫减弱,仍小心地搂着萧忻,轻飘飘地扔下一句:“他死了。” 众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她,暗道这位公主还真是直接。 ☆、第36章 萧越觉得颇为尴尬,轻轻咳了两声道:“阿姌,你随朕过来,咱们兄妹数年没见了,朕有许多话想同你说。” 众人都识趣告退,厉兰妡亦同聂淑仪相携着手回到幽兰馆,两个孩子自然也带着。 眼前一切如旧,与她走时没有大的变化,幽兰馆仍是幽静整洁,井井有条,宫人们亦依序行事,未尝有半分懈怠。厉兰妡感激地道:“多亏姐姐这些日子帮我料理,不然还真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不值什么,妹妹你之前那样诚心帮我,我只能稍稍报答。”聂淑仪毫不居功,“何况也多亏拥翠,若非有她站在头里,这些人未必肯听我使唤。” 厉兰妡露齿一笑,“拥翠,也麻烦你了。” 拥翠连忙跪在地上,“此乃奴婢分内之职,娘娘切莫折杀奴婢。” “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我有那么可怕么?”厉兰妡微微扬首,“有错当罚,有功自然也当赏,这些日子你费了不少气力,自己下去领赏吧。” 厉兰妡关切地拉着聂淑仪的手,“聂夫人最近还有没有来找你?” “我听了妹妹的话,自上次打发走后,这回便决意冷一冷她,因此她来时,我借故躲来幽兰馆,想来她该悻悻回去了。” 厉兰妡赞许道:“姐姐拿得定主意就好,这日子终究是你自己在过,别为了他人害得自己费力伤神,那真是不值当。所谓救急不救贫,尊母再来,你三五回周济个一回就是,犯不着白填她们的限。” “妹妹放心,我理会得。”聂淑仪好似想起了什么,又低声道:“还有一桩,妹妹不在的这些日子,韦更衣曾鬼鬼祟祟来过几次,都被我打发走了。” 韦氏?看来她贼心还未死。厉兰妡蹙眉道:“无足轻重的小人,不必理会。倒是那和嘉公主,她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算来也不过十日的功夫,因她脾性大,我没敢细问,怕惹恼了她。不过这位和嘉公主素来也是气派大得厉害,除了每日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其他妃嫔一概不肯见的。”聂淑仪道,“倒是往幽兰馆来了几趟,公主仿佛很喜欢小孩子。” 看得出来,不然也不会亲自领着两个孩子迎接他们。厉兰妡若有所思地道:“这位和嘉公主膝下有无子息?” 聂淑仪歪着头想了一想,“恍惚听说有一个女儿,年岁与明玉差不了多少。” 原来有一个女儿啊……厉兰妡有些明白萧姌的用心了。 太仪殿中,萧越急遽地踱着方步,面色沉沉欲坠,“你怎么突然进宫了,也没派人知会一声?” 萧姌若无其事地道:“皇兄人在边疆,我哪里通知得到?况且我十日前就进宫了,皇祖母和母后都没说什么,皇兄你倒生这样大的气。” 萧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罢了,你私跑回来的事暂且不提,方才你说驸马逝世,又是怎么回事?” “琼州地方偏远,气候恶劣,生病也是难免,他一个多月前就病重不治,没几天就去了。如此早早死了也好,我反而得以抽身。”萧姌愈发轻描淡写,仿佛死的不是她丈夫,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萧越生起气来,“这叫什么话?你不为他守孝也罢了,还打扮得这样花枝招展,这也亏得消息没传开来,不然你想别人会怎么看你?”他打量着萧姌一身鲜丽的衣裳,觉得十分刺目。 萧姌硬着嘴道:“我怕什么?他活着的时候我就没讨着半分好,死了还怕别人的闲言闲语吗?那些人要说尽管去说好了。” 看着这个自小娇惯的妹妹,萧越只觉头痛不已,“陈之玄再不好,那也是先帝千挑万选指给你的,你当时没说半个不字,如今斯人已去,怎么反而有许多不满?” 萧姌直瞪瞪地看着他,“先帝都已经指好了,我能说不要吗?先帝若真心疼我,就不会将我许配给一个不尴不尬的太常寺卿,空有名位而无实权,以为主持几个像模像样的祭祀大典,白叫人看轻。” 萧越颇为无力,“那你想怎么样?陈之玄身世清白,人品贵重,先帝正是看重他这一点,以为可以托付终身,不然将你许给一个风流纨绔,你便会高兴么?” “陈之玄是什么好归宿么?”萧姌冷笑起来,“我不过稍稍撺掇一下,他就迫不及待地婪取财货,那副猴急模样谁都瞧不上,因此触怒先帝,连累我也跟着被贬琼州,害得阿芷在那茹毛饮血的地方长大,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每每想起都觉心酸无比。” 萧越及时抓住重点,脸上的惊愕快要飞出,“当初竟是你怂恿他么?” “是又如何?他自己挣不到一个好前程,我不过拿话激他两句,他便耐不住要往邪僻的路子上走,怪得了谁?” 萧越恨不得立时给她两个耳光,眼看着手已高高举起,却始终不忍落下——萧姌犹自梗着脖子,眼里满是倔强,她从小就是如此,天不怕地不怕,这一种宁死不屈的性情不知道是像谁。 萧越想起自己那一贯阴沉抑郁的父亲,以及永远柔和淡漠的母亲,他始终记不起自己是否曾得到过这两人真心的疼爱——尽管他现在已是皇帝,坐上至高无上的宝座,可以肆无忌惮地爱人,而无所谓被爱。 第23节 这个妹妹终究是被疼坏了,萧越叹一口气,高举的手软软垂下来,“罢了,你问心无愧就好。”他转换了话题道:“这几日你都住在哪里?” 萧姌扁了扁嘴,“出了嫁的女儿当然不能在娘家久住,我央尚书夫人赁给我一所宅院,如今阿芷也安置在那里。” “堂堂大庆公主怎可寄人篱下?”萧越嗔道,“明儿你就搬进宫来,朕会命人尽快修建一座公主府,等好了你再过去。” 这正是萧姌想要的,她笑容可掬地作了个揖,“多谢皇兄。”一面觑着萧越的脸色,试探着道:“那厉婕妤……皇兄是否很宠爱她?” “是又如何?”萧越不置可否。 萧姌越发蓄起笑意,“难怪,臣妹一见她就觉得温柔可亲,忻儿也像极了他母亲,都是可疼的人儿。可巧,阿芷与忻儿年纪相若,皇兄您看不如……” 萧越看出她的企图,冷眼道:“你这算盘打得也太早了,阿芷太小,你这当母亲的就这样筹谋起来,等孩子大些再说吧,这会子不必着急。” 萧姌还想进一步劝说,看到萧越面容冰冷,知道自己失之急躁,只得低低道:“是。” 她待要退出去,又听萧越负手道:“朕会派人将陈之玄的灵柩扶回京城安葬,你也该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收起,还有这身衣裳,趁早也给朕换下来。” 萧姌愣了一愣,终究不敢违抗,只得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厉兰妡就去拜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却又卧倒在床。刚搬来绣春馆时的神采奕奕如同昙花一现,无法持久。 厉兰妡温柔地在床边侍药,乌黑的羽睫微微垂下,像鸦翅的暗影。她忧愁道:“才几个月没见,太皇太后怎么又病了呢?早知如此,臣妾就不该随陛下出去,留在这里伺候您才好。” “人老了总是三灾九病的,加之如今入了冬,难免看着严重,其实不妨,开了春就该好了。”消瘦的老妇人喘着气,将见了底的药碗放在案边,碗底还残留一层棕黄粘稠的药汁,“哀家这病发作也没几日,正好和嘉也在,有她照料,倒不怎么难受。” “公主?”厉兰妡一愣。 “是啊,”老妇人轻轻瞟来一眼,“你已经见过她了吧?” 看来萧姌对待太皇太后也很尽心,这倒是一桩妙闻。厉兰妡很快笑道:“见过一面,和嘉公主风采卓绝,气度高华,只此一面就令人难以忘怀。” 太皇太后轻轻咳嗽起来,厉兰妡忙用手帕替她接住,免得痰唾外溢,但听老妇人缓口气道:“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还能这样精心修饰,的确难忘。” 厉兰妡不知如何接口,只能低眉顺眼地在旁边静听。 从绣春馆出来,经过御花园时,厉兰妡就被阻住去路。只见狭窄的小道上,两乘精致的软轿相对而立,互不相让,里头似有争嚷之声。 厉兰妡最不喜欢多管闲事,便欲绕道而行,里头一顶轿子却已经将她叫住:“厉婕妤,我这里有一桩公案委决不下,烦请你评评理。” 却是萧姌的声音。 真是自己不惹事,事情偏找上门来。厉兰妡无奈上前,笑道:“公主怎么来了?” “我来看望皇祖母。”萧姌简单点了点头,便拉着厉兰妡道:“厉婕妤你瞧瞧,我要打这儿过,此人偏不肯让路,听说还是甄家新娶的媳妇,竟然这样不知礼数,真是怪事!” 厉兰妡留神一瞧,果然是白漪霓。她从车轿里探出半个头来,发髻挽成京都流行的式样,脸上也着意施了脂粉,白团团的一张,将斑点瑕疵悉数掩盖,美则美矣,却不及她本来的面目那般自然可爱。 白漪霓的面上也带着一股骄矜之气,丝毫不逊于眼前的萧姌。厉兰妡疑心她一贯如此——从前做姑娘的时候还称得上娇蛮可爱,嫁了人就只剩下蛮了。加之自己在大庆算是外来客,更得拿出架势,不能输掉场子。 这两个自负的公主竟怼上了,真是有趣。 ☆、第37章 白漪霓试图将厉兰妡拉进她的阵营,亦招呼道:“原来是厉婕妤,可巧,咱们在围场亦是见过面的,不是还谈得很愉快么?厉婕妤从前那般温和有礼,怎么来了大庆,你们就是这样招待贵客的?” 萧姌发起怒来,“你算什么稀客?如今既是大庆的媳妇,自然该按照大庆的规矩办事,你以为这里是你家呢?” “是,我的确已为人妇,和嘉公主您不也一样么?哦,我倒忘了,您已经没了丈夫,难为您这样有精神,果然可敬可佩。” 萧姌气得倒仰,恨不得立时叫人上去撕烂她的嘴。堂堂两个公主,吵起架来竟同老妈子一般,寸步不让。厉兰妡见势不妙,忙上前道:“公主切莫动气,甄少夫人来自漠北,难免出言直率些,其实未必是那个意思。”一面看着白漪霓沉重的车厢道:“少夫人此行是为何?” 她态度和气,白漪霓不好意思不答,“还不是我父王上回送我的那些东西,想着自己使不完,甄府里也堆不下,不如送点来给贵妃娘娘,再则宫里的各位主子也好瞧个新鲜。” “少夫人果然好心思。”厉兰妡莞尔一笑,转头向萧姌道:“公主您瞧,少夫人车上尽是辎重,退也不好退,不如您行个方便,让她们先走如何?”一壁朝向白漪霓,“连我们这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人都能沾光,想来少夫人也不会少了和嘉公主那份,对么?” 白漪霓本来没打算预备萧姌那份,不过厉兰妡这样明晃晃地提出来,她若是不答应,未免显得小家子气。无奈之下,白漪霓点了点头。 厉兰妡这是变着法儿让对方送礼赔罪,这么一想,萧姌觉得心情略好了些,只是仍有不平。不待她提出反对意见,厉兰妡已经看向她身后的那个小姑娘,亲切地张开两手:“阿芷,一路上闷坏了吧,要不要随我出来走走?” 阿芷不认得眼前这个陌生的阿姨,可是厉兰妡此举正对了她的意,于是蹦蹦跳跳地跃下车来。萧姌也只好随她下来,叹道:“婕妤果然很有办法。” 厉兰妡笑答:“也只是对小孩子。” 两人比肩向前走着,萧姌犹自恨恨难平,“她白漪霓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不过一个漠北蛮族的女儿,怎可与堂堂大庆公主相提并论,还想在大庆横着走么?”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这些贵族总喜欢在虚无的名位上计较。厉兰妡婉转道:“公主您既然清楚,就更不必与她争了。漠北人的粗鲁无礼众人皆晓,他们越是如此,公主您越要宽容以待,如此才好显出东道主的体面,不是么?” 萧姌大约觉得厉兰妡是站在她那边的,心下舒展好些,点头道:“罢了,我算懒得理这些烦心事,横竖甄家与我没半点干系,我犯不着与他们纠缠。” “公主肯这样想就最好了。”厉兰妡问道,“公主您现在去看望太皇太后么?” “不着急,我想先去你宫里。”萧姌眼波流转。 到了幽兰馆,厉兰妡吩咐兰妩沏茶来,萧姌却立刻要看两个孩子。她将阿芷引荐给明玉,“这是你明玉表妹。”又带她来至萧忻床边,“阿芷,这是你表弟,一家子得多熟络熟络。” 萧忻还睡着,阿芷草草看了一眼,就转身同明玉说起话来。两个女孩子很快就成了朋友。 厉兰妡和萧姌坐在窗边,眼看她们满屋里追逐嬉闹。萧姌眉眼里尽是掩不住的笑意,“婕妤你瞧,她们玩得多好,我们阿芷从前在琼州冷淡得很,从来不与别的孩子戏耍,见了明玉却这样活泼,果然有缘。” “公主说的很是。”厉兰妡笑意温煦地抿了一口茶水。 萧姌见她一团和气,以为有三分希望,趁热打铁道:“婕妤你觉得阿芷如何?” 厉兰妡的目光扫向那个孩子,她总有两岁了,比明玉和萧忻都大,头发尚且稀疏,松松地扎成两个小辫,五官端正俊俏,却极柔和——这一点不像萧姌,也许更接近她那个去世的父亲。厉兰妡含笑:“公主的眉眼生得极好,长大后一定会成为公主这样的大美人。” “我不是问你这个,”萧姌将上身凑近,压低声音道,“妹妹你觉得,阿芷同忻儿是否般配?” 厉兰妡一点儿惊讶也没有,仍笑意拳拳,“亲上做亲固然好,不过两人都还小,这话提得未免早了些,何况忻儿的婚事自有陛下决断,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婕妤,恐怕没有太多置喙的余地。” “妹妹你便甘心在这个位分上熬死下去么?皇兄至今未有立后,你莫非不想尝尝万人之上的滋味?”萧姌的声音充满诱惑,令人几乎只看到她那两片富有煽动性的嘴唇,“倘若你我联手,我不但会助忻儿成为太子,甚至可助你坐上皇后之位,这样母凭子贵的似锦前程,莫非你不想拥有……” 厉兰妡仍静静地看着她,如同一座泥塑的雕像,丝毫不为所动,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萧姌发觉自己的话没达到预期的效果,不免大失所望,她起身道:“我的话只能说到这个份上,再多也不能了。妹妹,你仔细想想吧,不但是为了自己,也为了你的几个孩子。” 她轻轻唤住自己的女儿,“阿芷,随娘亲过来,咱们该去看望你曾祖母了。” 陈芷恋恋不舍地跟着亲妈离开,兰妩则悄悄进来,“婕妤,和嘉公主方才的话其实有几分道理,您为什么不答应她呢?”显然她适才都听在耳里。 “我没说不答应,只是不能现在答应。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算不上好东西。”厉兰妡方始微笑,“看着吧,咱们不必着急,毕竟她才是有求于人的一方。” 其实萧姌的话句句都戳在她心里,她也的确需要萧姌的帮助,有了这位娇宠公主的助力,无异于多一份筹码。不过萧姌那性子不是好相与的,若是显得太过急切,难免叫她看轻,反而因此陷入被动。厉兰妡决定吊一吊她的胃口,至于时限是多久,则取决于这条鱼有多大,是否值得。 而且,萧忻终究是她的亲生子,她不愿如此潦草地决定他的一生,哪怕他只是一段数据。 从漠北回到宫中,日子恢复到从前的风平浪静。闲来无事,厉兰妡亦将系统唤来,感谢他这些日子承当保姆之功,另则问起自己的任务完成情况。 小江举起手中的字条,“目前等级:五;进度:30%”。 厉兰妡敏锐地注意到这张字条与以往有所不同,“为什么上面的字是红色的?”她记得以往都很正常呀,类似黑色中性水性笔写出的效果。 “你说呢?”小江翻了个白眼,不负责任地消失在空气中。 厉兰妡脑中飞速地思索着,按照常理来说,红色是警戒色,小江此举显然在传递某种危险的暗号,不过是什么意思呢?从前她也有受挫的情况,小江都未予以提醒,而她也平安度过,莫非这次不一样? 怀着这种疑虑,厉兰妡对这个冬天抱有相当大的不确定性,好在终于顺利过去,她不禁松一口气,同时暗道自己疑神疑鬼:也许小江常用的那支黑色笔没墨了,碰巧换了一支红色的,只此而已。 春日融融,厉兰妡带着两个孩子来给皇太后请安,可巧其他妃嫔也在,一行人互相凑趣,笑语喧阗,十分热闹。 甄玉瑾趁着气氛活络,含笑开口:“太后,宫里只有咱们几个姐妹,趁着眼下天气和暖,不如为皇上选秀吧,也好充实后廷,为陛下开枝散叶。” 太后睨了她一眼,“哀家从前每每说起,你总是推脱不肯,怎么如今反倒自己提起来了?” 甄玉瑾面露羞赧,“臣妾从前不晓事,以为陛下会偏宠臣妾一人,所以犯了糊涂。如今日子清净,反而想通了,多一个人争宠又有什么要紧,为陛下绵延后嗣才是第一要紧事。按理选秀该三岁一举办,如今陛下登基都第六年了,还一次选比都未有过,未免说不过去。何况自韦更衣失宠、霍婕妤受冷落、白婕妤因罪殒命,如今宫里就剩这几个人,瞧着冷落凄清得很,哪怕是为了陛下的心绪着想,多些人热闹也好。” 厉兰妡听了这一番长篇大论,便知她有备而来,想必甄玉瑾自知不敌,意图引进外援,分她的宠。 太后却颇感欣慰,“难为你这孩子想明白了,早该如此才好,说到底,皇帝的心都不可能属于哪一个人,你们都仰仗他的荫蔽生存,与其想尽办法独占风光,倒不如学会与人分享,彼此争奇斗艳,才能造就□□满园。” 厉兰妡隐隐觉得这话更像是说与她听的,她的嘴角微微勾起,脸上的神情也微妙起来。 甄玉瑾为难道:“可是臣妾近来的话陛下多半不爱听,恐怕……” 太后理所当然地接过这杆红缨枪,“无妨,哀家会亲自与他说,想来哀家的话,皇帝总能听进一二。” 甄玉瑾于是欢喜起来,“太后肯做主那是再好不过了。”她又看着厉兰妡道:“姐姐提出此种举措,厉妹妹不会有异议吧。” 厉兰妡笑容温婉,“自然不会,贵妃姐姐也是为了陛下考虑。” “妹妹肯体谅最好,”甄玉瑾假惺惺地说,“其实我倒是怜惜妹妹你屡屡受孕辛苦,还得尽心伺候陛下,更是百上加斤。不过妹妹你放心,等新人进宫之后,你就能轻松多了。” 太后在一旁看她们明争暗斗,只淡淡一笑。 厉兰妡面上表现得云淡风轻,其实内心并不平静,诚如甄玉瑾所说,她能脱颖而出,全因宫中妃嫔数量有限,而且质量高的不多,她的独特之处才吸引了萧越的目光。但若大肆举行选秀,大规模的新人进宫,势必会对她的地位造成冲击,且其中总能有几个鹤立鸡群之辈,一旦这些人成长起来,她就更岌岌可危了。 无论如何,选秀对于她都不是一件好事,她必须想法子阻止。 是夜,萧越照旧来幽兰馆。厉兰妡伺候他吃了一餐便饭,又捏了一回肩,趁他身体松弛,精神上也舒缓之际,便道:“陛下可听说了么,太后娘娘打算为您选秀呢。” “倒不曾听见说起,”萧越闭着眼,俊逸的面容平和而莫测,“母后私底下同你谈的么?” “怎会?是今儿去慈颐宫请安时,太后当着众位宫中姐妹的面亲口说的,虽然是甄贵妃提的议,太后娘娘好似也很赞同。” “你好似不大高兴。” 厉兰妡将头靠在他肩上,在他坚实的肌肉上轻轻啮咬着,像是恨不得啃下一块才好。她口中幽怨地道:“臣妾比不得甄贵妃那般贤德,可以眼见自己的夫君宠遍万人,臣妾不过是一个心胸狭隘的女子,只愿陛下眼中心中都是臣妾,再无旁人——自然,这只不过是臣妾一番糊涂想头罢了。” “谁说这是糊涂想头?”萧越蓦然转身,执住她的肩膀,直视她的眼睛道:“朕问你,你是否真不愿朕选秀?” 他的眼里有湛湛秋水,割断迷蒙春光。厉兰妡下意识地点头,“是。” “那好,朕会告诉母后,朕不愿选秀,请她打消这个念头。”萧越松开她,平躺到枕上。 他睡了。是的,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不过一念之间。可是作为他的一名妃子,厉兰妡刚刚体验了从地底到云端的感觉,这种感觉无关萧越,但却离不开萧越。 她恍惚觉得自己的心境开始受到萧越这个人影响了,这令她感到惶恐,尽管她不会因此改变。她还是她,永远自私自利的厉兰妡,她身边睡着一个同样自私自利的男人,也许他最终会因她变得无私,但那也代表不了什么。 她永远都在单打独斗地过活,不需要他人的陪伴——更不需要爱。 ☆、第38章 萧越来到慈颐宫时,太后正在同伏姑姑密密地商谈些什么,见到他来,立刻住了口。伏姑姑忙跪下请安,太后则讶道:“皇帝,你怎么来了?” 这是他的母亲,她永远都在叫他“皇帝”,而非“越儿”。萧越轻叹一声,大踏步上前,单刀直入地道:“朕听说,母后有意为儿子选秀。” “听说?听谁说?”太后灰蒙的眼陡然变得锐利,“是否厉婕妤告诉你的?她不愿意选秀,就让你来告诉哀家?” “厉婕妤没有这样大胆,母后不要怪错了人。”萧越平淡的眼里有着不可撼动的决心,“母后只需要知道,朕没有选秀的意思,也不需要更多的美人,请母后打消这个念头。” “那末还是厉婕妤撺掇你来这儿。”太后冷笑起来,“你果然宠爱她,宠爱到为了她的一句软语就来违背哀家的意思。” 萧越静静听着,不为所动。太后叹道:“皇帝,若你只是寻常人,偏爱一人也无妨;可是身为人君,这却是大忌啊,只有广纳后宫,多多繁育子嗣,才能永保江山太平。倘若因宠失正,却是埋下祸患之端,难免日后掀起波澜。且你瞧瞧有哪个是像你这样的?远的漠北王就不说了,就说你的兄弟淳亲王,他府中的姬妾比你多上两倍有余,连池儿也胜过你,你还是个皇帝,莫非白担了虚名,后宫却只有这几个佳丽么?” 萧池这个名字仿佛刺痛了他,萧越晃了一晃,仍坚持道:“厉婕妤多子,有她在,朕无须担心后嗣不继。” 太后嗤道:“厉婕妤再能生善育,她也不过是一个人,究其一生能生下多少,何况她的出身摆在那里,到底不算高贵。” 第24节 她看萧越面色不愉,于是转换了一副态度,婉转道:“越儿啊,哀家知道你宠爱厉婕妤,可你知不知道你此举正是害她?所谓枪打出头鸟,如今宫中嫔妃稀薄,她一出挑,人人的眼睛都盯在她身上,难免有人动了妄念。你瞧瞧,就你们在围场的这些日子,出了多少事儿,险些还丢掉性命!”她话锋一转,“但若来了新人就不一样了,她们的注意被分散,厉婕妤反而松快许多,所谓木隐于林,这才是对她真正的保护呀。” “母后怎说都好,只是选秀一事太过重大,且劳民伤财,朕委实没有精神。”萧越脸上显出疲倦。 太后盯着他瞧了半晌,几乎疑心厉兰妡是个狐狸精变的,把自己儿子的精气神吸走了。末了,她总算道:“罢了,你既实在不愿,哀家这里倒有一个折中的法子,也不必说选秀,只需找一个由头,将官宦之家有适龄的女儿请进宫中,咱们放眼挑上一挑,有合适的便选做妃子,这回可不许你说不情愿。” 如此,选秀一事便算变相定下来了。厉兰妡得到这消息并不意外,她知道太后是位坚强有决断的女性,绝不会因为萧越的一句反对轻易放弃,顶多设法包装一下。有个孝字压在头里,萧越总得尊重她的意见。 不过,这个结局比她预想中好上许多,至少从数量上加以遏制,她可以少费些精神。 数日之后,太后便举办了盛大的赏花宴,广邀官家女儿奔赴宫中——妙就妙在都是适龄女子。她怕厉兰妡横施阻挠,借口她有身孕需要休养,恐怕外人冲撞,命令她留在宫中不得出来。因此赏花会的主办方就只有太后、甄贵妃、贾淑妃三位,听说萧越早朝完也会去打个过。 厉兰妡倚在幽兰馆门首,看着外边绿树掩映,繁华丛丛,清脆的鸟语中隐约夹杂着青春少女的欢笑,她脸上的神情却是既紧张又兴奋——她生来是喜欢战斗的,与人斗,其乐无穷。 兰妩却替她发愁,“太后娘娘不许您出去,咱们也没个底,不知道这回选进来的是什么新人物。” 厉兰妡镇定得出奇,“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倒不信谁能吃了咱们。” 选秀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一共只得四位,这还是因为萧越拦在头里,不然只怕更多。厉兰妡命兰妩将名册取来瞧时,只见一位是工部侍郎之女武吟秋;一位是内阁学士的闺女黎香泉;再一位是贾家的苗子,当今那位贾淑妃的从堂妹,名叫贾素莺;最后一位是江澄心,她父亲不过一个小小的知县。 厉兰妡咦道:“太后的眼光何等高挑,怎么瞧上了一个知县的女儿,她有什么出众之处么?” “倒不见得多么出挑,不过——”兰妩悄悄将手放在耳畔,“听说这位江小姐同太皇太后沾点亲戚关系,这就不一般了。” 太皇太后原是姓江,不过江这个姓氏不算稀奇,况且她从未听太皇太后说起自己的亲戚故旧。厉兰妡下意识地道:“是谁说的?太皇太后亲口说的么?” “太皇太后并未现身,不过这位江小姐话里行间暗示出这一点,太后娘娘少不得给她三分薄面。” 太后当然当然不可能亲自去找自己的婆母对质,不过这个江澄心——她若敢撒这种谎,未免太大胆了些。厉兰妡皱起眉头。 兰妩又道:“听闻有两位姓甄的姑娘亦来参会,不过都悻悻地落选了。” “主意虽是甄玉瑾提的,决定权却在太后手上,”厉兰妡笑起来,“甄贵妃这回失算了。” 入选的旨意已经下来,众女都侯在家中,只等位分定下来,三日后便可进宫。 厉兰妡提着一盅红枣百合羹,款款走进太仪殿。萧越正在伏案疾书,一见她来,忙将她手上东西放下,扶她到旁边椅上坐下,嗔道:“你怀着身孕辛苦,何必大老远地跑来?” “臣妾再辛苦也比不上陛下每日的辛苦,批阅奏章之余还得去御花园赏花,来回奔波。”厉兰妡含蓄笑道。 “你都知道了?”萧越微有些尴尬。 “事关陛下终身大事,宫中何人不知。”厉兰妡笑道,“不过臣妾愿意体谅,陛下正在血气方刚的年纪,臣妾怀着身孕不能侍寝,来些姊妹分担也好,免得陛下浴火难消——”她轻轻咬着唇,“活活把自己烧死。” 萧越沉着脸,忽然变成哲学家,“人之所以有别于禽兽,就在于人能克制自己的*。” “那么陛下平日也在努力克制么?”厉兰妡轻轻瞟着他。 萧越的眸光忽然变得炙热,“朕用不着克制,因为朕只有对着你才有*。” 厉兰妡忽然有一种听小黄文的感觉,老脸一红,轻轻抵住萧越靠近的胸膛:“臣妾有着身孕……” “所以朕现在需要克制了。” 厉兰妡脸上更加热起来,等到那红晕消退了些,她方道:“听闻有四位妹妹入得陛下的法眼,不知陛下打算给他们什么位分?” “你说呢?” “臣妾觉得,既然此番入选的女子中无家世格外显赫之辈,陛下也不宜过分抬高,一则恐使他们恃宠生娇,二则,宫中众姐妹侍奉陛下多年,位分高者仍寥寥,恐怕厚此薄彼,伤了老人们的心。” “那你想如何呢?” 厉兰妡娇声道:“臣妾想,最好以美人、才人、良人等为宜,如此宫中姐妹不至于心怀不平,且可使新来的妹妹们恪守规范,兢兢业业地侍奉皇上。” 萧越的眼睛斜看着她,那意思分明在说:你如此花言巧语,无非不想她们的位分越过你。 而厉兰妡的眼睛也仿佛会说话:是,臣妾就是这个意思,那末陛下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萧越在两人的眼神交锋中败下阵来,终于道:“罢了,朕答应你。” 于是厉兰妡恃宠生娇地拥抱住他,直白袒露地奉承道:“陛下圣明。” 四位娇娇女的位分终于定下来了。黎香泉封为良人,贾素莺和武吟秋封为才人,反倒是家世最末的江澄心得以被封美人。抬举家世低的,打压家世好的,萧越也算别出心裁了。 新人进宫的前一日,甄玉瑾在早会上提到:“自白婕妤去世后,她的宫室便被封锁,陛下的意思不打算叫人搬进去,余者宫殿也多年久荒疏,难堪住人。既然陛下未特别指定居处,本宫有意将新来的四位妹妹安置到诸位宫中,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看来甄玉瑾自家安排的人没能中选,她心里不大舒服,对这批新人也没有太客气,竟要她们寄人篱下。众妃求之不得,忙纷纷答应。 甄玉瑾威仪四望,道:“那好,就照本宫的安排,黎良人和聂淑仪住在一处,武才人就有劳傅妹妹你。贾才人是淑妃妹妹的亲眷,就住在碧波殿吧;至于江美人,则入居厉妹妹的幽兰馆吧!” 明知她有着身孕,偏偏将一个位分最高的江澄心塞给她,何况还与太皇太后有亲,摆明了是来抢生意的。厉兰妡的眼中幽光闪烁,正要找借口推脱,却听贾柔鸾道:“贵妃娘娘,我想与厉妹妹调换一下,不知可否?” 甄玉瑾两道细眉一扬,“怎么,贾妹妹不情愿么?” 贾柔鸾赧然道:“贵妃姐姐有所不知,这位贾才人与我虽有堂亲之谊,却自小不大调和,她若是过来,我不知如何应对不说,易恐彼此生隙,反而不便。” 装吧,若真不和,贾柔鸾怎么可能容许这位从堂妹进宫?恐怕有什么深意才对。厉兰妡悄悄打了个呵欠,将嘴角的一抹冷笑掩下。 甄玉瑾盯着那位柔和的淑妃瞧了半晌,不得不赏她这点面子,“也罢,就依你的意思。” 贾柔鸾柔柔地朝厉兰妡一笑:“如此,我那位堂妹就有劳厉妹妹照顾了。” 虽然她自己是个孕妇,还需要别人照顾,厉兰妡却一口答应下来:“娘娘放心,嫔妾定不会让令妹吃亏的。”因有着身孕,厉兰妡的脸庞比从前显得光洁饱满,她嫣然一笑,满室里仿佛都生出光辉。 贾柔鸾目光隐约地看着她,仿佛要将一切都吸到眼底的黑洞里,什么也不放过。 ☆、第39章 新人们很快就进了宫,宫里于是热闹起来。厉兰妡命兰妩大开殿门,自己则搬了一只锦杌坐在门首,耐心等待那位贾才人的到来。 见到贾素莺的第一眼,厉兰妡的感觉是放心。贾家的基因果然比不上甄家的,贾素莺的长相和贾柔鸾如出一辙,虽然温婉可人,难免失之寡淡,不够惊艳。她旁边那个女子显然富有吸引力得多,黑白分明的瞳孔,眼尾微微上翘,挺直小巧的鼻梁,和一张樱桃般的红润小嘴,构成了她清纯中略带妖冶的容貌。 厉兰妡一个眼色,兰妩搀着她起身,两人款款上前,贾素莺和那女子忙跪下行礼,正要自报家门,厉兰妡一抬手止住:“贾才人的相貌酷似淑妃娘娘,一眼就能认出来,就不必费心介绍了,倒是这一位本宫不大识得。” 那女子忙欠身道:“嫔妾乃美人江氏,见过厉婕妤。” 厉兰妡轻轻哦了一声,“原来是江美人,果然生得美貌,难怪能在一众佳人中脱颖而出。” 江澄心担心贾素莺吃味,忙道:“娘娘说笑了,嫔妾不过略有姿色,怎及婕妤您风采出众,荣宠万千。” “无妨,江妹妹才色过人,眼下又拔得头筹,总会有荣宠万千的那日。”厉兰妡向贾素莺道:“本宫才吩咐他们将偏殿布置好,妹妹是否先请一观?江美人若是有兴,不如也过来看看。” 怪道都说这位厉婕妤不好惹,字字句句都在挑拨离间,江澄心觉得她不怀好意,只想赶快抽身,“多谢婕妤美意,只是嫔妾还得拜见淑妃娘娘,就不便进去了。” 她匆匆告辞离去,厉兰妡则笑迎贾素莺往里走,一壁道:“因消息来得匆忙,本宫只来得及草草命人收拾,妹妹若觉得有哪里不好,只管提起,无需介怀,就当这儿是自己家一般。” 贾素莺瞧时,却见虽是偏殿,陈设亦颇华丽,各色古董玉器琳琅摆了一屋子,竟不逊于贾淑妃,暗道这位厉婕妤果然如传说中那般得宠。贾家早已败落,贾柔鸾那一支若非有淑妃撑着,委实还要不堪。而这位厉婕妤一介宫人出身,竟生活得如此优渥,贾素莺一见之下,着实欣羡不已。 又听厉兰妡道:“妹妹试着先在这里住下,若实在不满意,本宫会设法同贾淑妃商讨,使你们姐妹团聚。” 贾素莺忙道:“娘娘委实太客气了,若这样都不能说好,那嫔妾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妹妹喜欢就好。”厉兰妡抿嘴一笑,“妹妹瞧瞧,可还有什么想要的么?本宫会悉数为你安排。” 贾素莺诚心诚意地看着她,“嫔妾现在只想看一眼小公主和小皇子。” 做母亲的都喜欢别人对自己的孩子表示感兴趣,她相信厉兰妡也不例外。 明玉由乳母领着外出散步去了,只有萧忻还在。萧忻正在哭闹,乳母在一旁哄他入睡,只是无计可施。 贾素莺将手绢掖回到袖里,道:“我来吧。”她伸手将萧忻抱起,在怀中轻轻颠荡,口中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外人听着不甚理解,萧忻在这声音的催动之下,却慢慢闭上眼睛。 厉兰妡奇道:“妹妹怎会懂得这些?” “嫔妾从前在家中时,亦时常代为照顾家中幼弟。”贾素莺有些赧然。 这一句暴露出贾家现在的苦况,连仆人都不凑数,竟需要一个黄花大闺女去伺候一个孩子。 厉兰妡叹道:“看来妹妹在家中亦未尽得如意。” 贾素莺以为她有所同情,不禁暗暗高兴。 须臾,萧忻在贾素莺甜蜜的歌声中沉沉睡去。贾素莺将她放回到摇床中,告辞道:“嫔妾有些乏了,想先回偏殿休息,还请婕妤允准。” 厉兰妡自然点头。 贾素莺由侍女搀扶着回去,兰妩道:“这位贾才人好似很懂事,知道陛下待会儿过来,便先避开,大概是个心性淡泊的人。” “是真的不想争宠,亦或欲擒故纵,还有待考证。时日长久,慢慢会有结论的。”厉兰妡早已决定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但是再狡猾的狐狸时间长了也会露出尾巴,这一点她无比相信。 此后数日,贾素莺依旧持续这种远交近攻的方针,对待厉兰妡,她总是无比和络,也肯费神帮她照顾萧忻,可是萧越每次过来,贾素莺总是借故避到自己房里,她做得那么自然,以至于别人压根想不到她是故意为之。 她满以为自己能出奇制胜,无奈萧越根本没对她表露出特别的兴趣,甚至压根想不到幽兰馆还住着一个贾才人。 三五日后,贾素莺就有些坐不住起来,抱着萧忻的时候也有些心不在焉。厉兰妡看着她平静的外表下燃烧出焦灼的火焰,不禁暗暗失笑。 四位美人进宫未能对宫中局势造成巨大的影响——因为没有一个顺利得宠,这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是一个糟糕的信号,对于大多数嫔妃而言却是极好的。而甄玉瑾作为六宫表率,在她们第三日来请安时便殷殷劝道:“陛下忙于政事,有所疏忽也是难免,诸位妹妹且耐心等等,待陛下闲下来,想来总会召见你们的。” 旁人都还没表态,武吟秋先嘟囔起来:“陛下果然不得闲么?嫔妾瞧他往幽兰馆去得可勤了。” 她是拨在傅书瑶宫里的人,傅书瑶不禁有些尴尬,她轻轻咳道:“武妹妹,你来宫中日浅,各地不大识得,许是你看错了也不一定。” “怎会?”武吟秋仍旧坚持己见,“嫔妾可是瞧得真真的,陛下日日都往幽兰馆去,不会有错。”她又问着贾素莺,“贾才人,你住在幽兰馆,不知你有没有同陛下说上话?” 这叫贾素莺如何回答好?若说有吧,倒显得自己有意争宠,且会惹厉婕妤不高兴;若照实说没有,旁人难免会揣度厉婕妤心胸狭窄,刻意打压房里人。 两面都是为难,贾素莺不禁显出愠色,暗道这个武吟秋真是可恶,没一处得人心的地方。她涨红了一张脸,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厉兰妡默然不语,仿佛忽然变成了个聋子。 总得有人发话。甄玉瑾咬牙切齿地开口:“武才人,请你谨言慎行。陛下爱往何处去,那都是陛下的自由,岂容你肆意谈论?往后再有这样的事,休怪本宫不留情面,今儿就罚你抄一百遍佛经,明日五更前送来墨阳宫,不得违误。” 武吟秋还想顶嘴,再一看甄玉瑾沉着脸,花容结冰,知道动了真怒,只得收敛着垂下头,虽然仍有些不服气。 厉兰妡在一旁暗叹:这工部侍郎不知怎么教的女儿,脾气既坏且蠢,莫非修建地基时一锤子下去把脑子砸坏了么?不知道这武吟秋是怎么选上的,还是觉得选进宫的人不能都太聪明,需要她来平衡一下智商? 早会结束后,厉兰妡先回幽兰馆看了一回萧忻,再命乳母将明玉带出去走动,便照例去给太皇太后请安。 到了绣春馆,她惊奇地发现江澄心也在。江澄心正在同太皇太后絮絮聊些什么,脸上犹带着笑,见到她来,忙伏身行礼,“嫔妾见过厉婕妤。” “妹妹不必多礼。”厉兰妡蓄起满满的笑,上前搀扶她起来,“妹妹怎么有空来看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是宫中所有人的长辈,嫔妾来看望也是应当,而且——”江澄心向床上的老妇人回眸一笑,随即迅速地转过脸来,“婕妤大约也听说过,嫔妾有幸与太皇太后沾点亲故关系。” “是么?本宫竟真没听说。”厉兰妡有意道。 江澄心有些窘,尽管仍保持良好的微笑,“认真算起来,太皇太后是臣妾的远方表亲,放尊敬了说,便是称一声姑奶奶也不为过。只是臣妾父亲这一支素来不甚兴旺,却比不过太皇太后这样的好福气了。” 太皇太后没有说话,只是含笑不语。不否认,那就是变相承认了。厉兰妡莫名有些失望,勉强道:“那妹妹可真是他乡遇故知了。” 江澄心笑得极欢,“也是老天庇佑,嫔妾才有再见到太皇太后的机会,如今嫔妾侥幸入宫,也不求别的,只想伺候太皇太后身侧,侍奉她老人家终身便是。” 说得好听,她倒不信这个江澄心抱着如此纯洁的念头,恐怕也是将这位老妇人作为跳板,作为她勾引皇帝的助力而已——就如同厉兰妡当初所做的那样。 厉兰妡忽然觉得有些怅惘,她一直在试图抹杀自己的粗俗无耻,如今偏偏有另一个人跳出来证明她的黑暗本质。江澄心就像是她的影子,映照出曾经的自己,或许她就是曾经的她,那么,之后她也会成为现在的她么?不,厉兰妡决不允许,她绝不容许别人重复她曾经走过的路,进而复制她的成功。她千辛万苦得到的一切哪怕不是光明正大,至少也是来之不易的,她决不让人轻易夺取。 怀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心绪,厉兰妡沉重地望向太皇太后——病床上的老妇人同时也在静静地望着她,眸子一片清明,不掺杂丝毫浑浊的负面情绪。 第25节 厉兰妡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位老妇人是有感情的,不单单出于利益的纠缠——到了今天这一步,她其实不怎么需要太皇太后作为靠山,有了一儿一女,加上腹中未生下的这一个,她已经地位稳固,甚至可说高枕无忧。 她之所以仍旧每天来看望太皇太后,更多地出于一种习惯,或者说朝夕相处的情感——她在这里没有一个亲人,委实太过孤单,她之前常说将太皇太后当做自己的家人看待,如今这句话竟像真的了。 抱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厉兰妡款款上前,挨着太皇太后的枕头坐下,轻轻揎起袖子:“太皇太后,臣妾来为您捶背吧,您从前常说,只有臣妾的力道拿捏得最好,旁人再没一个合心合意的。” “是啊,就是这么简单的一项,他们都比不过你。”太后轻轻叹道。 厉兰妡恭谨地道:“那是因为臣妾认真将太皇太后的话放在心上,凡事只有真心,才能用心。” 江澄心觉出不妙,忙道:“太皇太后,您还记得历城的事么?臣妾在那儿长大,经历许多新鲜趣谈,您若是喜欢,臣妾可以说与您听。” 历城是太后的故乡,她轻轻点了点头。于是江澄心搬了一张小杌在床边坐下,声情并茂地讲述起来。她的声音着实好听,脸上的表情也足够动人,一个个故事被她说得活灵活现。 直到消磨了一个上午,两人才相继离去。谈姑姑送客回来,便朝老主子笑道:“太皇太后今儿可算有福了,得了两位孝顺的后辈,一位赛一位殷勤妥帖。” “厉婕妤的勤谨咱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至于江美人——她的故事说得很好。”太皇太后容色平静。 谈姑姑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面色惊疑不定:“您的意思是……” “哀家虽然老了,脑子还没坏,江家那一支人丁单薄,几十年前就断了香火,哀家竟不知何时多出这样一位后辈。她不过仗着姓江,以为可以套套近乎罢了。” 谈姑姑的脸色阴沉下来,“这江美人的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欺瞒太皇太后!”又咦道:“您方才为什么不戳穿她,反而由着她当厉婕妤的面扯谎?” “哀家为何要拆穿?”太皇太后轻哂道,“正因她胆子大,哀家才肯帮她,哀家喜欢胆大的人。何况她们两人争竞起来,自然得争相讨好,得利的反而是哀家,不是么?” 谈姑姑微笑起来,“太皇太后果然睿智。” 御花园的一条羊肠小道上,武吟秋愤愤地踢着脚边的一块小石子,催它向前。侍女描蝶在一旁苦劝:“才人,您还是先回宫将那几篇佛经抄了吧,若不能按时完成,只恐甄贵妃还要责罚呢!” 武吟秋恨恨道:“甄贵妃算得了什么,厉婕妤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早来了几年,就敢一个个摆出主子的款来,也不看看自己那样,脸都皱成老树皮了,还好意思跟年轻姑娘争饭碗呢!等我成功见到皇上,一定会比她们更得宠,位分也会升得更高,到时候看谁给谁没脸!” 她越想越气,于是飞起一脚,将那块鹅卵石远远踢出。谁知没几步却有一个小女娃迎面走来,那块石子正中她的膝盖,她不觉坐在地上,抱着腿哭起来。身旁大概是伺候的乳母,忙蹲下身哄劝她。 武吟秋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凶神恶煞地走上去,叱道:“哭哭哭,就知道哭,你是折了腿吗,还是走不动路了?以为这样就可以讹倒我么?” 那位乳母见她态度这样不和善,不由得也生了气,站起身道:“这位主子,本来就是您有错在先,何况还是个长辈,何必对一个小孩子大吼大叫的,这倒占住理了?”她不认得武吟秋,凭架势判断是位娘娘。 武吟秋当然不会把她一个下人放在眼里,傲然道:“你算什么人?这里岂容你一个奴才说话?” 那乳母忍着气道:“是,奴婢是不值得什么,可娘娘您是否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是何人?奴婢不妨告诉您,她就是厉婕妤膝下的明玉公主,陛下最是娇宠的……” 她不提厉兰妡还好,一说这话,武吟秋立刻暴跳如雷,“不过一个下等宫人生的,我会怕她?莫说她现在只是个小小婕妤,即便有朝一日成了皇后,我也照样看她不起!” 她越看越觉得窝火,索性将明玉推了一把,“别以为有个得宠的娘就了不起了,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吗?不过从一个粗使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以为别人会将你捧上天么?” 明玉恨恨地瞪着她,忽然重重在她胳膊上咬了一口,使出十分力气。 武吟秋吃痛,连忙将手缩回,掀开袖子看时,只见雪白的藕臂上出现两排深深的牙印。她顿觉怒不可遏,高高举起巴掌,立刻便要回敬明玉一个耳光。 她的腕部忽然被人紧紧握住,身后传来一个冷峭的声音,“武才人,跟一个小孩子置气,这便是你的本事么?” 武吟秋头也不回,恼怒道:“你是何人?要你多管闲事!” 描蝶跪在一边,小心地提醒道:“武才人,公主来了。” “怎么又是公主?天下哪来这许多公主?” 描蝶抹了一把汗,越发战战兢兢,“才人,是太后的亲女,和嘉公主来了。” 武才人一惊,蓦然转身,恰对上萧姌那张冷若冰霜的俏脸,她只觉腿上一软,一腔气势尽数消弭于无形。 ☆、第40章 厉兰妡从绣春馆出来,兰妩犹在她耳边絮絮念叨:“那江美人果真是太皇太后的亲眷么?我瞧着太皇太后对她也不怎么热络。” 厉兰妡叹了一声,“是或不是都得太皇太后说了算,咱们哪里能置喙?” 两人行至御花园,兰妩指着中间一条小道:“咦,那不是和嘉公主么?坐在地上的仿佛是咱们明玉。” 厉兰妡快步上前笑道:“公主怎么来了?” 萧姌撇了撇嘴,“我懒得同这种人说理,既然妹妹来了,此处就交与你了。”说罢转身离去。 见到厉兰妡,武吟秋的一腔盛气重新被勾起来——她这些日子渴念君恩,却连皇帝一面都见不到,潜意识里只能想到厉兰妡从中作梗。加之萧姌已去,她觉得自己无所畏惧,于是跨前一步,瞪着眼,仿佛要大干一仗的架势。 厉兰妡瞧她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只觉好笑,身后明玉已软软地张开双臂:“母妃,这个女人打我!” 武吟秋不意她恶人先告状,气得暴跳如雷:“你胡说什么,明明是你咬了我!” 厉兰妡根本不理会她,只是扶着明玉细看,温声道:“伤着哪儿了,让母妃瞧瞧。” 明玉掀起裤脚,厉兰妡认真检视了一遍,笑道:“不要紧,母妃回去就给你上药。你可得忍着点,不许哭哦,尤其不能哭给这种人看。”她冷冷向后瞥了一眼,兀自抱起明玉转身离去。 她居然就这样走了。 武吟秋在后边看着,只觉越发恼怒,别人摆明了没把她放在眼里。这口气她始终难以咽下,待要追上前去,侍女描蝶苦苦劝道:“才人,您消停些吧,既然厉婕妤不肯追究,您何必自找没趣呢?” 武吟秋翻身给了她一个耳光,岂料描蝶是个忠心为主的丫头——或者说怕自己牵连在内,竟死死抱着她的腿不放。武吟秋好不容易挣脱,待要上前,却发现厉兰妡一行人已去远了,只得悻悻地回宫。 是夜萧越过来,恰好瞧见厉兰妡小心地在给明玉上药,裤腿高高挽起,白玉般的膝盖上肿起一大块青紫,涂上赤红的药膏,越显得触目惊心。 明玉嘴里还衔着一块麻糖——怕她痛,特意分散她的注意力。见到萧越,她立刻欢喜地叫道:“父皇!”显然她很知道自己在萧越心中的地位。 萧越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嗅着她嘴里呼出的甜香,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向伤处瞟去:“这是怎么回事?” 厉兰妡沉着脸不说话,兰妩却按捺不住,一五一十将乳母的话转述出来。她并未添油加醋,可是这样直抒其事,却显得更加真实有力。 厉兰妡看到萧越眼里染上一层阴霾,就在她以为萧越即将大发雷霆时,萧越却轻轻笑起来,抱着明玉的颈道:“父皇明日带你到太仪殿去玩,好不好?” 太仪殿是他批阅奏章的地方,向来不许人擅入的,厉兰妡有些不安:“陛下……” 萧越摆了摆手:“无妨。” 明玉显然也知道这是一份殊荣,愈发欢喜起来:“多谢父皇。”她也有样学样地在萧越脸上吧唧了一口,只是功夫不到家,留下了一大滩口水。 厉兰妡笑着替他揩去,“真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也不嫌脏。” 次日众妃齐聚墨阳宫请安时,甄玉瑾便漫不经心地说起:“武才人言行无状,已被陛下降为更衣,赶去湖心小筑了。” 湖心小筑远在御湖中央,与周遭不通,此举意味着从此与世隔绝,再无面圣之机。亦即是说,武吟秋等同于被打入冷宫。 贾素莺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武姐姐犯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不过触犯了明玉公主。”甄玉瑾淡淡瞟了一眼在座的厉兰妡,只见她仍闲闲抿着茶水,仿佛此事浑不与她相干。 那三个新来的宫妃心里不觉都打起鼓来,尤其是贾素莺。怪道别人都说这厉婕妤手段厉害,不过借了一个小姑娘的手,便轻描淡写地除去一名劲敌,自己还像没事人般,如此城府委实令人心惊。 贾素莺想起自己入宫之际,堂姐贾柔鸾与她商议将她安置在幽兰馆,之前她还以为贾柔鸾是为了她好,挨近厉婕妤方便邀宠,如今却有些怀疑贾柔鸾的真实用心了,焉知她不是想借厉婕妤的手除掉自己呢? 贾素莺越想越是害怕,脸孔也白下来,身形亦摇摇欲坠,她小心窥探在座诸人,恐怕她们发现异状。 好在她们都没察觉,贾柔鸾正要松一口气,就见厉兰妡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嘴角也似笑非笑地勾起。 贾柔鸾心下一凛,忙收敛了眼色,默然端坐。 明玉是个懂事的,虽然得到批准在太仪殿玩耍,她并不乱走乱动,而是坐在一张过于宽大的椅子上,两腿高高翘起,认真看萧越工作。 萧越伸了个懒腰,看她一动不动,不禁奇道:“朕许你进来玩,你怎么好像兴致缺缺?” 明玉奶声奶气道:“母妃说了,父皇在批阅奏章时,女儿最好不要打扰。” “那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朕?” “母妃说了,男人认真的时候最好看,女儿想看看父皇的样子与平时有没有变化。” 果然很像厉兰妡说的话,但不知她是这般说与明玉听,还是私底下的话被明玉悄悄听去,进而会错了意。 “父皇又不是孙猴子,哪来的七十二变?”萧越一时玩心大起,抱起明玉坐在他膝上,指着那些奏章道:“明玉你瞧瞧,是否认得上面的字?” 兰妩在旁边看着,不禁悄悄捏一把汗。奏折乃机要之事,一个不慎就有干政之嫌;亏得明玉是一个小孩子,萧越因此不大在意。 明玉盯着那些淡黄色的纸张瞧了半晌,最终摇了摇头,“女儿不认得,不过父皇的字很好看。” 萧越看向自己那些龙飞凤舞的批注,不禁失笑:“这可是父皇最差的字迹了。” 明玉重新认真看了一刻,“那也比母妃写的强。” 萧越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父女俩一道消磨了个半时辰,到了用膳的钟点,萧越向兰妩道:“朕还有点事要处理,你先带明玉公主回去吧。” 兰妩点了点头。 萧越将她们送到太仪殿外,迎面却有一个翠衣女子步上阶来,正是贾素莺。她穿着淡青色的衣裳,朱弓翠袜,脸上薄施脂粉,发上也未有太多珠饰,只一根碧玉簪斜斜挽在发髻上,越显得亭亭如树,淡雅如莲。 看来她很会发挥自己的优势,知道自己容貌不够惊艳,于是靠气质取胜。 贾素莺款款弯下纤腰,似弱柳横空一折,端正地向萧越施礼:“臣妾才人贾氏见过陛下。” 萧越嗯了一声,贾素莺慢慢抬头,同时准备好一副婉妙的浅笑,以便给人惊鸿一瞥的效果。 贾素莺动人的笑容还未来得及发挥就已僵在脸上,只见萧越已转身回到殿里,丝毫未对她展露出兴趣,或者说根本就没留意到她这个人。 贾素莺注意到兰妩在旁边投来审视的目光,知道自己失态,忙下阶道:“兰妩姑娘,我来牵着小公主罢,婕妤娘娘特意让我接你们回去呢。” 回到幽兰馆,兰妩领着明玉先去用饭,厉兰妡却叫住落在后首的贾素莺:“才人妹妹,你不是说去看望淑妃么,怎么反而跟着兰妩她们一道回来?” 贾素莺将鬓边的一缕碎发拨到耳后,讪讪笑道:“嫔妾本来如此想,谁知碧波殿事务繁多,堂姐不十分顾得上,嫔妾不便打扰,就先行离开,可巧在路上碰见兰妩姑娘和小公主,嫔妾便帮忙照料了一会儿。” “原来如此。”厉兰妡垂下眼睑,再不追问,仿佛这番话毫无漏洞。 贾素莺如蒙大赦,仓促下去。 晚间兰妩伺候宽衣时,便将太仪殿前的所见所闻尽数告知厉兰妡,厉兰妡脸上波澜不惊,她轻轻将发簪掷在梳妆台上,口中道:“看来本宫哪怕恶名远播,这个人还是不肯死心,她胆子倒大!” 兰妩道:“淑妃娘娘将她送来幽兰馆,自然有其道理,想来不是借她分宠,就是用她分忧,又怎肯轻易放手。只是这贾才人想来也颇有雄心壮志,定要夺得皇宠,不然也甘心不会受其堂姐摆布。” 厉兰妡哼道:“她愿意做小伏低受本宫的气,本宫可不愿她时时在眼前,总得想个法子撵了她才好,免得将来生出不虞之患。不过她对明玉和忻儿还算不错,本宫不得不承她这份情,从容赶她出去就是了。”她凝神思索一回,笑道:“看来,咱们只好做一场戏与她看。” ☆、第41章 贾素莺在幽兰馆住了半个来月,仍未能如愿接近萧越。心急之余,她悄悄跑去碧波殿向淑妃讨要主意,贾柔鸾向她允诺,若再过十日还无进展,她会设法向陛下引荐这位堂妹,定不使她长久冷落。 得了这一番保证,贾素莺觉得心里舒坦好些。尽管贾柔鸾说的不一定是真话,她唯一能相信的也只有贾柔鸾了,况且——她和贾柔鸾终究是近亲,情大于仇,贾柔鸾理应明白,自己这个妹妹非但不会成为她的威胁,反而会成为助力。只有两人姐妹联手,才能在这宫中屹立不倒。 怀着这样良好的希冀,贾素莺脚步轻快地回到幽兰馆,经过那扇半掩的院落时,她隐约听到两个低低的女声。在幽兰馆住了这些天,贾素莺对这里的一切都了若指掌,甚至包括每个人的嗓音。 她听出这两个人就是兰妩和拥翠。 她们是厉兰妡的贴身侍女,不好好伺候,跑到这里鬼祟什么?贾素莺待要出去义正辞严地训斥她们一顿,转念一想,或许其中有什么奥秘,也许跟皇帝有关——她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得宠的机会。 贾素莺躲在一棵繁茂的石榴树下,火红的石榴花开满枝头,恰好将她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贾素莺从院墙的缺口向里头张望,果然看到兰妩和拥翠站在花从前面,面貌虽然瞧不大清,看服色的确是她们。 却听拥翠道:“武更衣自从去了湖心小筑,听闻嘴里很不干净,竟没日没夜地咒骂娘娘,着实大不敬。” 兰妩冷笑道:“武更衣是个没脑子的,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敢胡作非为,娘娘早就看她不顺眼了,如今略施小计将她赶走,已是宽容至极。谁知武更衣竟这样不惜福,既如此,娘娘也不必留她这条性命了。” 第26节 拥翠一惊,“你这样说,是否娘娘已有了筹划?” “不然呢?娘娘的性子你我是最清楚不过的,看着温柔和气,其实睚眦必报。武更衣这样不识好歹,娘娘就更不必客气了。何况斩草要除根,自然得这样才能永保万全。”兰妩将手横在颈间,比了个杀头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娘娘已经吩咐了,命咱们在武更衣每日的饭食里加一点磨碎的乌头,悄无声息地将她毒死,神不知鬼不觉。” 拥翠有些犹疑,“武更衣虽然获罪,终究是个主子,且饮食都是由陛下专派的侍卫乘小舟送去的,看守严密,恐怕不容易做手脚罢?” 兰妩嗤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陛下所派的侍卫又如何,照样能被我们收买。何况他们在宫中的日子不比你我短,自然更有眼色,知道该投奔谁。武更衣已经失宠,看来再没有翻身的机会,咱们娘娘膝下却有皇长子和一位公主,正当风光,莫非连一个落罪宫嫔都处置不得么?即便哪一日事泄,以陛下对娘娘的宠爱,顶多训斥几句,定不肯深怪的。” 拥翠面上有所不忍,“可是……那终究是一条人命呀!武更衣虽然鲁莽急躁,终究罪不至死,娘娘何必非杀了她不可呢?” 兰妩叹道:“我何尝不是如此想,可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在厉婕妤手底下讨生活,自然得听她的差遣。我只盼着过了这一桩好歹能消停几日,不然这幽兰馆真成了白骨满园了!” 贾素莺听在耳里,只觉得心惊肉跳。武吟秋已经落到这般田地,厉婕妤竟还要赶尽杀绝!而且听兰妩的意思,仿佛她做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遭,莫非这满园的鲜花,都是以尸骨作为肥料,方能生长得这般繁茂狰狞? 贾素莺闻着飘来的阵阵花香,觉得胃里止不住泛起恶心,仿佛香气中夹杂着尸臭气。她情不自禁干呕起来。 那两人的谈话却已进入尾声,兰妩道:“娘娘让我准备的东西还没买全,我得出去提点他们,不然误了娘娘的事,恐怕娘娘连我也会怪起来。” 兰妩匆匆走到院外,贾素莺忙闪身低头,将自己掩蔽得更好,她可不想被兰妩发现——老实说,听了这一番谈话,她觉得自己晚饭都不定能吃下去。 晚间用膳时,贾素莺看着的确很没胃口——萧越没有过来,厉兰妡于是叫了她搭伙。当下厉兰妡关切地说:“贾妹妹,怎么没看到你动筷子,是饭菜不和你的口味么?” 贾素莺忙道:“婕妤多心了,嫔妾只是中午吃得过饱,这会子不大吃得下。” “那么妹妹尝尝这个,有点鲜味,胃口多少能提上来。”厉兰妡亲切地将一块烧好的瑶柱递给她。 贾素莺夹起那黏腻的肉片,滑溜溜的像夹着一条舌头,她想起白天的事,忽然又是一阵反胃,她蓦地放下筷子,将头歪向一边呕吐起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了身孕。 厉兰妡惊诧地看着她,“妹妹,你没事吧?” 贾素莺接过兰妩递来的巾帕,却几乎不敢正眼看她。她细细拭净脸边的汗,方勉强笑道:“娘娘,嫔妾无碍。” 之后的几日贾素莺一直处在焦虑的状态中,不仅食不知味,而且睡不安寝。她时时留意此间的举动,尽管心里很清楚,即便厉婕妤真的动手,也不会让她有所察觉;另一方面,她却由衷地希望自己那天听错了,兰妩和拥翠不过开个玩笑——不过她们并不知有人旁听,这玩笑又说与谁人? 五日后的夜晚,贾素莺在睡梦中被一阵窸窣的响动惊醒。她这边偏殿窗户正对着外边的院落,鸟语虫鸣清晰可闻,不过这声音显然并非自然的呼唤。 人都有好奇心,尤其是在她现在疑心病犯了的情况下,更希望一探究竟。贾素莺轻轻下床,赤足走到窗边,将窗纸推开一道小缝,觑着眼朝外边张望。 眼前竟是一副两条春凳组成的担架,小安子在前边抬着,兰妩和拥翠则搭住后首。二女力弱,担架稍稍向后倾斜,那窸窣的响动来自于凳腿与地面刮杂出的声响。 贾素莺的眼睛向中间瞟去,只见担架上覆着一张白布,底下盖着东西,是长条状的物体,还稍稍向上隆起。一阵微风吹过,白布翻了一翻,里头竟然露出一缕青丝…… 那竟是一个死人!贾素莺的心几乎从嗓子眼跳出来,她死死捂着嘴,生怕自己惊呼出声。 那几人却兀自交谈起来。兰妩叹道:“娘娘也不知怎么着,了了这桩事还不算,定要咱们将那人的尸首抬来与她瞧过,她才肯放心。” 拥翠嘘道:“你小声点,万一被人听见就不好了。”她的眼睛恍若无意地向这边瞟来。 贾素莺忙低下头,不敢被她们发现。 兰妩哼了一声,“她么,有什么可怕的,眼下是别人,很快就会轮到她了,咱们用不着惊惶。” 唯独小安子始终一言不发,沉闷地向前走着,他不像活人,倒像一个在暗夜中踽踽独行的鬼魂。 三人渐渐远去,贾素莺则身不由主地坐在地上,脊背紧紧贴着墙,一阵冰冷——她的寝衣已被冷汗浸得透湿。 厉婕妤眼里揉不得沙子,一旦她的所作所为被她发现,厉婕妤很快就会拿她开刀,她必须及早想个办法抽身。贾素莺默默地想,心头的恐惧像潮水一阵阵漫上来。 她委实不想在这个活地狱里待下去了,否则哪一日成了孤魂野鬼都不知道。 贾素莺很快就病倒了,先是水米不进,渐渐四肢发软,连走路都走不得,只能整日在床上躺着。 她几天没去请安,甄玉瑾作为一个勤谨体下的后宫领导人,得了消息后便领着众人前来探望。她坐在贾素莺床边,看着她憔悴苍白的面色,怜悯道:“贾妹妹究竟得的什么病?” 厉兰妡无计可施地绞着手绢,“嫔妾也不知,嫔妾本打算叫太医来诊脉,无奈贾妹妹执意不肯,嫔妾也没办法。” 贾素莺的秀发因营养不足而枯槁,中间还分了叉。两条眉毛也瘦得支棱棱的,像展翅欲飞的蜂鸟,几欲从皮肤上脱落;嘴唇发白,唇纹更显深刻。连眼睛都没了神采。 甄玉瑾伸手在她额上试了一试,“没有发热,想来不是风寒之症,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贾素莺微微喘着气,“贵妃娘娘不必忧心,嫔妾不过是胎里带来的一点弱症,究竟称不上病。只是此处太过偏僻,湿气又重,所以总是恹恹的没有精神。” 甄玉瑾听出这一层意思,颔首道:“原来如此,想来换个环境大概会好些。” 贾柔鸾眼看计划被打乱,急道:“阿莺,你可得想清楚,你真要离了这里吗?” 甄玉瑾不满地瞪了她一眼,“淑妃妹妹是什么意思,贾才人是你的亲眷,莫非她的性命在你看来不值一提么?” 贾柔鸾脸上一红,“贵妃姐姐误会了,我只是觉得阿莺在此处住惯了,兴许换了地方,病情反而加重呢?” “我看未必,”甄玉瑾哼了一声,“这幽兰馆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从前的田美人不是暴毙了么?只是厉妹妹命大,才安安稳稳地降住了这些年,旁人未必有这样的好运气,你妹妹身子弱,看来的确与此处不相宜。” 她说归说,顺便还不忘排揎厉兰妡一顿。厉兰妡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应答。 甄玉瑾又转向傅书瑶,“傅妹妹,自从武才人去了,你那里空出两间房来,不如将贾才人搬过去,你意下如何?” 傅书瑶眉目清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嫔妾敢不从命。” 甄玉瑾又道:“厉妹妹,你呢?” “谨遵贵妃娘娘调度。”厉兰妡恭敬致礼。 看到众人悉数听她差遣,甄玉瑾面露得色,起身道:“那末,此事就这样定了。” 事已至此,贾柔鸾也不好多说,她悄悄看了病床上的贾素莺一眼,见她黯然垂首,神情非常奇异,心下不禁暗暗纳罕,却也无计可施,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甄玉瑾出去。 众人散后,厉兰妡坐到贾素莺床边,柔声向她道:“贾妹妹,可惜你来我宫里才不到一个月,这么快就要走了,姐姐心里还真是舍不得。” 贾素莺看她仿佛看洪水猛兽,至于厉兰妡说了什么,她一概没听清楚,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因此一律讪笑着敷衍过去。 厉兰妡潦草安慰了几句,便转身走开。贾素莺松一口气,拿袖子拭了拭额上的汗,真觉得自己刚经历大病一场——她当然没病,所谓的虚弱全是饿出来的,不做得真一些,怎么哄得过旁人,尤其是那位精明的堂姐。她想她大概要辜负父亲和贾家的嘱托了,得宠虽然重要,但性命更要紧。她还年轻,她不想早死。 厉兰妡进到自己寝殿,方扑哧一声笑出来,向兰妩赞道:“你们的戏演得很好,不然她不会这样相信。” 兰妩笑道:“生死关头,再胆大的人也会退缩。何况经了这一番功夫,由不得她不信。至于武更衣是否仍旧存世,反正她远在湖心小筑,旁人无从查证,一切全取决于贾才人一念之间。” 厉兰妡沉着道:“到了傅妃那里,想来她这病该渐渐好起来了。” “婕妤是担心贾才人死灰复燃么?” 厉兰妡平心静气地道:“她这团灰何曾熄灭过?我的目的不过令她离了这里,至于她是否仍不改初心,我管不着,也懒得去管,若陛下喜欢,用不着她费心勾引;若陛下不喜,她出尽百宝也不中用。我根本无需理会。”这是傅书瑶曾对她说过的一套理论,如今厉兰妡活学活用在这上头,觉得出奇的合适——她发现傅书瑶经常能说出一些很有道理的话,这姑娘真是个妙人。 出乎她意料的是,贾素莺病势的好转仅仅持续了几天,很快就急转直下,甚至越发沉重起来。 厉兰妡并未放在心上,她猜想贾素莺是想避宠,远离宫中纷争——可是将病况弄得这样严重,不是更会引人注意吗?这一点是厉兰妡想不透的。 但,她终究是个懒人,不喜欢管别人家的闲事,何况贾素莺跟她没多少交情,因此厉兰妡只随大流地跟着众人看了一看,余者一概不闻不问。 这一日,她在窗前手把手地教明玉练字,明玉被窗外的春光晃得心痒难耐,很是没有恒心,在她怀中扭来扭去。厉兰妡却牢牢地禁锢住她,丝毫没有放她出去的意思,仿佛完全没注意到明玉脸上的不情愿。 气愤之余,明玉撅起小嘴道:“母妃,你这样的字也好教小孩子么?” 她满以为这是一招杀手锏,可是厉兰妡根本不在意,“母妃只是教你会写,想要写得好,写得漂亮,以后可以找师傅好好研习。” 明玉鼓起脸颊,“为何不让父皇教我?” “你父皇事忙,哪有这许多闲工夫?”厉兰妡笑吟吟地蹲下身,捏了捏她的脸道:“乖,咱们先把这几个字认会,好让你父皇大吃一惊。到时他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自然就肯费神教你了。” 这主意虽不算太好,终究是个主意,明玉小大人般地叹了口气,总算认真执起笔来。 厉兰妡颇感欣慰,正要直起身伸个懒腰,忽见小安子匆匆进来,眼里尽是惶然:“启禀婕妤,涌泉殿的人来报,贾才人病逝了。” ☆、第42章 厉兰妡赶到涌泉殿西配殿时,屋里已团团围了许多人,靠墙的一张大床上,贾素莺的尸身已然冰冷,侍女阿秾执着她葱管般的玉手,正在哀哀痛哭。贾柔鸾亦双目通红,显得不胜哀戚。 连甄玉瑾也动了情肠,转头道:“厉妹妹,你来了,贾才人好歹在你房里住过一月,相处即是情分,你过去看看她吧!”语罢掩面,似乎相当不忍。 厉兰妡迟疑着上前,只见贾素莺穿着整洁的衣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安静地阖着眼,几乎令人疑心她只是安然睡去。唯独一张青白的脸暴露出她已是个死人。 莫非吃了她一场吓,贾素莺疑心生暗鬼,自己把自己吓出病来,以致郁郁而终?若真如此,她可真成罪人了。厉兰妡犹豫着道:“贾妹妹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说离开就离开了?” 阿秾哭道:“主子先在厉婕妤处就有些不舒服,及至搬来涌泉殿,头几天还略好些,挣扎着吃些东西,后来却越发病势沉重起来,甚至神智疯迷,行动便喊着有人要害她,傅妃娘娘和奴婢每每提起请太医,主子便闹起来,或是砸东西,或是撕衣裳,直嚷太医也被人收买了,个个都要置她于死地,傅妃娘娘和奴婢无法,只得搁置下来,谁知昨儿一夜的功夫,主子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莫非贾素莺真被她吓死了?厉兰妡颇为愧怍,她环顾四周,却不见傅书瑶的身影,不禁问道:“傅姐姐人呢?” 只有聂淑仪好心回答她:“事情出在傅姐姐宫里,她下去找宫人问个清楚,还有一应丧葬事宜需要安排——淑妃娘娘这会子大约没精神。” 贾柔鸾忽然狠狠地攥紧拳头,“不对,阿莺的死因必然存有蹊跷。”她立刻吩咐下去:“阿秾,去将李太医请来,本宫要他细细查看。” 阿秾瞪大眼看着她,不知所措。甄玉瑾劝道:“淑妃妹妹,本宫知道你为了令妹的事难过,可是伤心归伤心,斯人已去,你可别让贾才人在九泉仍不得安宁。” 贾柔鸾咬牙道:“正是为了舍妹心安,才更得查明真相,倘若真是有心人设计陷害,我决不让她逍遥法外。” 厉兰妡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恍惚觉得自己陷进一张织就的大网里了。 李太医很快就赶来了,众人自发地给他让出一条道。阿秾已向他说明来意,因此李太医也不深问,径自走到床边,掀开尸体上的白布便检查起来。他小心地翻开眼皮,又摸了摸舌头,并切开一小截血管查看里头的情况。里头的血已经凝住,并微微泛紫。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气,众人都有些作呕。 贾柔鸾忍不住道:“李太医,我妹妹究竟得了什么病?” 李太医重新蒙上白布,方郑重地跪下道:“回禀淑妃娘娘,贾才人并非因病逝世,而是中毒身亡。” “中毒?”连甄玉瑾也吓了一跳,“中的什么毒?” “是产自西域的一种奇花——黑曼罗。此花虽美,毒性却大,非但会使人神志不清,魇妄昏迷,若剂量过重,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甄玉瑾道:“宫中从来未见此物,怎么贾才人偏巧就碰上了?” 霍成显一向最喜欢凑热闹,一旦听出其中关窍,立刻嚷嚷起来:“若是旁人有心毒害,那贾才人才叫死得冤呢!” 贾柔鸾素来和婉的脸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兹事体大,还请贵妃姐姐做主将皇上请来,不使阿莺含恨九泉。” 厉兰妡在一旁静静看着,脑中飞快地理清头绪,尽管现在她还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却已经清楚这些事是冲谁来的。 宫里闹出了人命案,萧越很快就赶来了。看到那一层白布,他脸上未有太多震惊,只是沉着脸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么紧巴巴地将朕叫来?” 甄玉瑾条理清晰地将整件事复述了一遍,并道:“贾才人无端暴毙,若非淑妃妹妹执意将李太医请来查看,恐怕真成了无头公案。因此特请陛下来此做个分证,也好安抚后宫姐妹之心。” 萧越皱眉,“依你的意思该如何?” 甄玉瑾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黑曼罗花乃罕有之物,想来持有此物的人便最可能是罪魁祸首。如今最简单的法子自然是搜宫,只是如此一来,费时费力不说,万一惊动了太后娘娘,恐怕……” 霍成显插嘴道:“如此污秽之事何必污了太后的耳朵。臣妾想,贾才人进宫日短,在厉婕妤处住的时日最长,最有可能下手的就是厉婕妤。陛下不如派人好好搜查一下幽兰馆,如此就能看出分晓。” 萧越不语。甄玉瑾柔声道:“霍婕妤的话虽然鲁莽了些,到底有几分道理,陛下不如照此办去,若证实厉妹妹清白无辜,再搜查其他宫殿也不迟。” 萧越仍在沉吟,厉兰妡知道自己该发话了——该来的总要来,若迟迟不表态,只会显得自己做贼心虚,反而不利。她婉声道:“陛下就听两位姐姐的意思吧,她们要搜只管搜去,臣妾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无所畏惧。” 派去的人手脚很快,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罪证已经捧回来。荷惜手里是一株碧莹莹的青草,顶端的花已经干枯,简单的五瓣,深紫得近乎发黑,隐约还散发出一股令人迷醉的香气。 厉兰妡用不着取图鉴比对,就知道那必然是适才所言的黑曼罗花——不然别人岂不白做了功夫。 荷惜恭敬地将证物捧过去,李太医认真鉴别过,肯定地点了点头:“这正是致人于死的黑曼罗。” 第27节 霍成显有一张尖削刻薄的枣核脸,上面泛起得意的冷嘲:“厉婕妤,眼下罪证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想不到你居然如此狠毒,非但不肯放过,定要弄人一死才甘心!” “我与她无冤无仇,何必害她?”厉兰妡容色依旧平静。 “无冤无仇?哼!谁不知道你这个人心胸狭窄,眼看众多新秀入宫,生怕她们夺了你的宠爱,因此设计一个个除去,武更衣不就是前车之鉴么?” 她说的与厉兰妡用来吓贾素莺的话并无二致,厉兰妡不禁暗暗好笑——虽然眼下根本不是该笑的时候。 厉兰妡挺着大肚子跪倒在地,“臣妾请皇上明鉴,臣妾并未做过这样的事,请皇上不要误听人言。” 萧越忙搀扶她,“你有着身孕,别动不动就跪。” 厉兰妡执意不肯起身,“臣妾此身未见分明,不得不跪。可是有一桩请陛下细想想,此物臣妾从何处得来,又如何知其应用?臣妾不过一介宫人出身,见识浅陋,亦少与外人接触,即便要害人,也定想不到如此高明的法子。” 甄玉瑾冷笑道:“妹妹也太谦虚了,纵然此物罕有,以妹妹你的手段也未必不能得到。何况据李太医所言,太医院的药库里就存有此物,妹妹你素来与吴副使来往密切,焉知不是他擅用职能之便呢?” 厉兰妡心中一凛,甄玉瑾这是要把吴太医也拉下水,使他沦为帮凶,从而名正言顺地斩去这副爪牙。 不可,倘若真被她撕开这道口子,那才是危机重重。厉兰妡待要反驳,却见贾柔鸾两行清泪滚滚而下:“陛下,臣妾身为一介妇人,本不该多说什么,可是阿莺是臣妾的妹妹,臣妾不能不为她求个公道。臣妾的叔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不求她得宠为家族增添荣光,只求她在宫中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可如今连这一点希望也破灭了。陛下您若执意因宠失正,那么臣妾只好请太后做主,如此臣妾才对得起贾家,对得起公理。” 她竟然拿太后来压皇帝。萧越的脸色颇为难看,无如贾柔鸾说的句句在理,萧越强自平息了一阵怒气,方道:“既如此,暂且将厉婕妤禁足幽兰馆,待事情查清后另行处置。” 这是要给一个缓冲的机会,厉兰妡情知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心中虽不情愿,还是叩头谢恩:“臣妾谨遵陛下圣意。” 萧越拉她起身,在她耳畔低低道:“你放心,朕定不使你含冤受屈。” 厉兰妡心下一暖,他终究是相信她的,待要表示些什么,萧越却已经将手放开,大声说:“来人,送厉婕妤回宫。” 两个小太监上前一左一右地捉住厉兰妡的胳臂,手上却不敢使太大的劲——知道她未完全倒台,恐怕仍有翻身之机。两人将要扶她出去,门外却传来傅书瑶清越的声音:“且慢。” 她脸上挂着动人的微笑,盈盈走上前来:“陛下,厉妹妹是被冤枉的,臣妾可以作证。” 霍成显哼了一声,“冤枉?可笑,那株黑曼罗从何而来?”傅书瑶是她表妹,位分却犹在她之上,霍成显每每想起这个就老大的气,因此连一句敬称也不愿叫。 “那是我送给厉妹妹的。”傅书瑶稳稳道。 “有何凭据?” “不知这算不算凭据?”傅书瑶变戏法般地从怀中掏出一株黑曼罗来,样子与方才那株并无二致,一样碧莹莹的身杆,黑中透紫的花瓣,“臣妾那儿也不止这些,还有许多,陛下若是有兴趣,不如常来看看。” “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萧越的神情颇为欢喜。 傅书瑶抿唇一笑,“臣妾从胎里带有一股弱症,自小便得用药喂着,臣妾久病成良医,也学着自己给自己开方子,这黑曼罗就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味,虽然有毒,对于抑制臣妾的病症却有奇效。” 她又环顾四周道:“至于贾才人的逝世,实是臣妾的过失,还请陛下责罚。” 萧越奇道:“哦?此话何解?” 傅书瑶道:“陛下有所不知,臣妾上月才托人运来一批黑曼罗,底下人不识得,就放在厨下,可巧被贾妹妹瞧见,误拣了几株去——臣妾与贾妹妹相处过几日,知道她学识渊博,也一起参详过医书古籍。贾妹妹大约将这黑曼罗错认成了另一种奇花沙中莲,据闻此物有永葆容颜之效,想来贾妹妹一时心动,因此误服。” 李太医捋须颔首,“两者原是很像,不仔细看着实难以分辨。” 李太医的话无疑是另一种佐证,傅书瑶拍了拍手,便有一名小丫头战战兢兢地上前来,傅书瑶指着她道:“臣妾也是瞧着贾妹妹死状有异,才想起那批未动过的黑曼罗,忙检视才发现,果然少了几株。又赶着询问下人们,总算逼她们说了实话,雪枝就是当时的见证。” 萧越皱起眉头,向那丫头问道:“你既然瞧见,为何不早点说出来,非等到现在?” 雪枝缩着肩膀跪在地上,“奴婢当时只瞧见贾才人偷偷揣了东西在怀里,并不知是什么——因贾才人素来有些左性,奴婢也不敢深究,也是过后才发现原来少的是黑曼罗,但那时贾才人已全部吃进腹中了,此物无药可解,奴婢情知必会出事,就更不敢说明真相,深恐牵连到自己……” 她这一番话合情合理,还顺便黑了贾素莺一把——堂堂一个宫嫔,竟然干些小偷小摸的勾当,还因为顾惜容貌而乱吃东西,甚而因此殒命,更甚者难免会联想到贾家人是否都如此愚蠢。 贾柔鸾气不打一处来,“胡说八道!分明是你们合谋陷害我妹妹,眼下又来假撇清,等我禀明了太后,定要一个一个地收拾你们!”她一向平和,难得有这样失去分寸的时候。 萧越淡淡垂下眼皮,“淑妃,你激动过头了。” 贾柔鸾猛然清醒,知道自己破坏了一贯的形象,忙赔笑道:“陛下恕罪,臣妾只是因为痛惜阿莺的死,所以急躁了一些……” 她这份笑更不合时宜呀!厉兰妡暗道,看来贾柔鸾在萧越心中的印象势必要大打折扣了。 萧越再不理贾柔鸾,而是向傅书瑶道:“雪枝这个丫头不够妥帖,不宜留在宫中伺候,与她点银子,让她回家去吧。” 傅书瑶恭顺地应道:“是。”那叫雪枝的丫头也不敢做声。 萧越缓缓起身,“贾才人虽入宫未久,念其品德端方,温顺守礼,着按美人礼下葬。” 甄玉瑾和贾柔鸾正要应旨,却听萧越道:“贵妃要料理宫中琐事,淑妃心情悲痛,恐难以支撑,葬礼一应事宜都交由傅妃你来安排罢。” 傅书瑶柔柔答应下来,“臣妾定不负陛下所托。” 另两人脸上一滞,甄玉瑾第一个耐不住,待要说话:“陛下……”萧越却吩咐道:“还有一样,霍婕妤上回因去往围场才得以自由,如今既已回宫,仍旧禁足秋宸殿罢,次则罚三个月月俸。”他冷冷道:“想来总是吃得太好,所以话也格外多。” 厉兰妡噗嗤一声笑出来,想不到萧越也这般毒舌。 甄玉瑾却没有笑的心情,她清楚萧越这是杀鸡儆猴——方才虽是霍成显承担了主攻厉兰妡的任务,她和贾柔鸾也旁敲侧击了不少。 事已至此,她也只能暂且忍气吞声,等待再度扬眉的那日。霍成显还要抗争,甄玉瑾直接命小太监堵上她的嘴,拉到宫外去了。 萧越跨前一步,向厉兰妡伸出一只手臂:“朕打算去你宫里,你跟朕一道走吧?” 厉兰妡含笑退后,“陛下请先去吧,臣妾还有点话想跟傅姐姐说。” 萧越无奈,“也罢,那么朕就在幽兰馆等你。” 他一出去,甄玉瑾等人也没了留下去的心情,相继离开。这里傅书瑶方看着厉兰妡笑道:“妹妹有什么话与我说?” 厉兰妡笑眯眯地看着她,“妹妹想知道,姐姐为何要帮我?”她虽然不怕禁足,自有一套脱身的法子,不过有了傅书瑶的援助,自然方便快捷得多。 傅书瑶摇头,“我不是帮你,只是说出事实。” 厉兰妡看了床上的死人一眼,那阴森的寒气未能使她产生畏惧,她上前一步,眼睛看着傅书瑶的眼睛,“姐姐何必与我打诳语呢?你我都很清楚,贾才人虽不算格外聪明,总不至于蠢到见了一样东西,不管有毒没毒就胡乱吃下去,甚至害了自己性命——但凡有点脑子的人,回去之后都能想出来。” “想出来又如何?”傅书瑶管自笑着,“陛下圣旨已下,此事便已盖棺定论,谁也不能再追究。” 厉兰妡定定地看着她,“我希望姐姐告诉我一句实话,贾才人的死是否与姐姐有关?” “自然是有关的,我不是已经说了吗,若非我托人送来那些花儿,贾才人也不会误服中毒。” “姐姐!”厉兰妡叹道,“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傅书瑶慢慢收敛了笑意,“倘若你以为贾才人是我害死的,那么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傅书瑶的眼睛里永远氤氲着一层雾气,叫人看不分明,哪怕现在云开烟散,里头也汪着一滩水,令人难以捉摸。 只有这个人是她永远猜不透的,厉兰妡的叹息更深了:“但愿姐姐不要令我失望。” 回到幽兰馆,萧越果然已经等候在内,见到厉兰妡的一刻,他叹道:“现在朕明白你往日等朕的心情了。” 他以为这句话是深情的机锋,在厉兰妡听来却只是自大的宣告——他凭何以为自己会为他苦苦等候,甚至化作望夫石? 不过,也许她的确有那么一点心情呢?装得太久了,谁也难保那诸多假里不会掺上一点真。 萧越见她失神,一扬手将她揽住,“怎么去了那么久?莫非傅妃在你眼里比朕还重要么?” 厉兰妡倚在他怀中,乐得让自己省点力气,“臣妾不过和傅姐姐说几句闲话,陛下就醋妒成这样,陛下每日面见那么多大臣,臣妾的醋缸不该漫到海里去了?” 萧越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属你能说会道!” 厉兰妡伸手抱住他的颈,“陛下方才为什么不疑心臣妾?” “因为朕知道你不会做那样的事。” 看来她在萧越心中的形象还是很美好的,倘若萧越知道自己受了多年的欺骗,不知道会是什么表现。厉兰妡顽皮地笑道:“倘若臣妾真是个坏人呢?陛下还会不会喜欢臣妾?” 萧越认真想了一回,“朕或许会讨厌你,可是仍不得不喜欢你。” 厉兰妡失笑,“这叫什么话?可以同时喜欢和讨厌一个人吗?” “为什么不行?讨厌,是从理性上而言;喜欢,却是感情的自然体现。朕已经习惯于喜欢你,就算你不再是从前的你,朕也无法改变这种习惯了。” 厉兰妡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知道有的男人可以将情话说得很动人,萧越显然不是,可他现在的话的确很像情话——厉兰妡不愿承认自己被打动了,可她的确有一点感动。 萧越的气息咻咻拂在她耳边,带着雄性的热力,这是真的;他唇上才将刮过,如今又冒出了密密的青茬,刺得她的肌肤一阵阵发痒,这也是真的;他乌黑的发、圆亮的眼、强健的身躯、合体的衣裳,这些都是真的,他整个人都具体可感,不像是假的,倘若她在一个虚拟世界里所体验到的处处都是真实,她是否还分得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是否还有必要追求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厉兰妡觉得很迷惘。 贾素莺的风光大葬就像是掠过水面的一只孤雁,仅仅溅起了一圈波纹,终究没能留下什么,日子依旧照常过去。那三位同伴也未对她的离世展露出过多的情绪:武更衣被困在远离人世的湖心小筑,她无从知道外界的消息,外界也无从知道她;黎良人颇有其父内阁学士之风,为人沉稳贞静,不喜结交;至于江美人,她知道萧越没把目光投注在她们这些新人身上,因此一心一意侍奉太皇太后,企图另辟蹊径,而厉兰妡也懒得去与她争锋——她离预定的产期越来越接近了,顶好待在家中,哪里也不要去。 洪正六年四月二十八日,厉兰妡生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和萧忻一样是个男孩儿,萧越为他取名叫慎。 明玉的生辰是五月二十八,萧慎比他姐姐足足小了一年又十一个月。 为什么不是恰好两年?厉兰妡有时候不无遗憾地想。她喜欢凑个整数。 不过,她也的确没有多少遗憾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加上新封的昭仪之位,她成为名正言顺的九嫔之首。她一直在稳步朝前,走得不快,可是相当稳,总有一日她能走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九重凤座或其他,只要她愿意努力,无一不是唾手可得。 她自然是愿意努力的。 ☆、第43章 据说命途高贵的人出生时往往会带来祥瑞之兆,譬如瑞雪,譬如甘霖。萧慎显然没有这样的好福气,伴随他而来的是一场绵亘日久的大旱,从南边一直蔓延到京城,成为今年上半年最大的一场灾祸。 自然,不管外边如何困苦,皇城里的生活依旧优渥,不过在这样艰难的局势下,有些地方难免也束手束脚起来。 厉兰妡好不容易哄着萧慎睡着,已经出了一身的汗,里层的衣衫也黏在皮肉上,待要冲个澡,兰妩为难道:“今岁不比往常,天气格外热得厉害,几个月都没下过一滴雨,听说不少地方的水井都干涸了,宫中的水也金贵起来,各宫都有一定的限度,轻易不能越过的。” 厉兰妡知晓其中不易,也便点头道:“也罢,晚间临睡前再洗吧。”她忽然忆起萧越这几天来得不如往常频繁,有心去他面前打打眼,于是吩咐道:“兰妩,将早起做的绿豆汤呈上来,我要去太仪殿面见皇上。” 萧越正在为国事烦忧,明玉聪明乖巧,善解人意,或者能令他开怀。厉兰妡想了一想,看着女儿道:“明玉,我要去见你父皇,你要不要跟着?” 明玉巴在萧慎的摇床边,乌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襁褓里的小人,“我不去,我要留在这里看着弟弟。” 说也奇怪,明玉对萧忻不怎么热衷,对这个刚出世的二弟却格外有兴趣。也许是因为他太小,令人有一种保护的*:萧慎不及萧忻那般壮健,生得瘦弱些,脸色也有些苍白。厉兰妡起初担心他或许从胎里带来什么弱症,及至请吴太医仔细瞧了一瞧,知道无碍,才肯放心。 明玉有这样的责任感是好事,厉兰妡道:“那你可得仔细照看着,母妃先走了。你若是想念父皇,记得改天自去看他。” 到了太仪殿,萧越仍在案前翻看奏折,神情却不及往常那般闲逸,显得有些焦躁。他对厉兰妡的态度仍很和气,“你才出月子,该多休养几天才是,怎么偏出来了?” 厉兰妡笑盈盈地道:“臣妾心中挂念皇上,如何还有心思休养?”她见萧越面干唇燥,嘴角也起皮了,于是将带来的小提盅打开,露出里头碧莹莹的汤汁,“天气炎热,臣妾怕陛下有些上火,特意做了碗绿豆汤来,已经去过皮,炖得烂烂的,这会子也凉透了,陛下尝尝可好?” 萧越想必渴了,也不推辞,径自接过,咕噜咕噜地灌到喉咙里,抹了抹唇边道:“做得很好,且甚是清爽,莫非是你亲自动手?” 厉兰妡抿嘴一笑,“臣妾知道陛下嘴挑,不喜甜腻之物,因没怎么加糖,改用蜜水调剂,加之事前用冰镇过,并滤去粗渣,因此才得爽口。”却巧妙地避开了是否自己亲自动手这个问题。 萧越有些感动,“难为你费心了。” “臣妾身为陛下的妃妾,照顾陛下饮食起居本就是应尽之职,算不上什么。”厉兰妡看着案上道,“陛下是否为外边旱情忧心?” 萧越随手将大堆奏折拨到一边,愁眉依旧深锁,“也不止朕一人,天下臣民皆为大旱所苦,百官亦纷纷上奏直陈其事,可恨朕无能为力。” 古代无法人工降雨,人力所能做的实在有限。厉兰妡叹道:“为今之计,只有尽力节省,外则多修明渠,多凿暗井,以图支撑。” “已经吩咐人办去了,奈何收效甚微,朕打算派人修筑祈雨台,命祭司日夜祝祷,以期上达天听,广施甘霖。”萧越忧心忡忡地说。 这真是病急乱投医了,厉兰妡自己不信这些,奈何这里的人都倚重神明,她不愿被看成异端,因此点头道:“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但凡发生天灾,*往往接踵而至,听闻因为干旱造成饥馑,各地已出现了几处暴-乱,连京城也有所波及。 外边不太平,宫内却一如既往的宁静。甄玉瑾闲闲倚在墨阳宫上首,向底下诸位妃嫔发出训示,“陛下这些时日忙于政事,咱们姐妹也不好干坐着,该有所表率才好。” 第28节 众人齐齐道:“但听贵妃娘娘吩咐。” 甄玉瑾悠然道:“如今宫外旱情不容小觑,宫里的水源也不充足,大家伙儿都该俭省着点。楚美人,听说你养的那几只叭儿狗每日都得喝上好的山泉水,可有此事?” 被点到名字的楚美人红了脸,“娘娘有所不知,那几只叭儿狗娇惯得很,寻常的水都不肯下嘴的。” “再怎么娇惯也得顺应时势,人都快渴死了,你还将那东西当宝似的,本宫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把你的狗赶出去,要么,你自己滚出宫,本宫便不再追究。”甄玉瑾懒得与她纠缠,调转了枪头道:“金良人,听说你有几株新奇的盆花,每日都得用大量清水浇灌?” 金良人怯怯地开口:“那是傅妃娘娘送给嫔妾的,非如此不能养活……” “那我可管不着!”甄玉瑾不耐烦道,“眼下一点一滴都来之不易,经不起半分挥霍,你也该懂点事故!” 金良人红着眼圈应了声是。傅书瑶在一边听着,脸上却一丝情绪也无,仿佛甄玉瑾说的不与她相关。 好在甄玉瑾并没指名道姓地找她麻烦,大约经历了上次的事后,心中对其颇为忌惮,不敢轻易招惹。甄玉瑾也只是挑了两个小喽啰开口,余者嫔妃并未波及,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江澄心忽然轻轻笑起来,“其实两位姐姐能用得多少,嫔妾虽来宫中日浅,倒是听说昭仪娘娘素好洁净,似此夏日,每日必沐浴三五回,想来这才叫所费不呰吧?” 甄玉瑾的眼皮微微垂下,“江妹妹果然不大懂得,厉昭仪即便如此,那也是因为伺候皇上,疏忽不得。妹妹如此挑剔,是对圣上有所不满吗?” 江澄心一凛,忙正容道:“嫔妾不敢。” 好一个甄玉瑾!厉兰妡本以为她转了性了,所以不来找自己的茬,岂料她竟然玩这一手!如此双标的做派,难免会激起众人对她的仇恨,令她成为人人皆欲除之而后快的公敌。 厉兰妡笑道:“贵妃娘娘,嫔妾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怎会还像从前那般不晓事?眼下处在紧急关头,众人都当与陛下共进退,嫔妾亦在极力省俭。娘娘若是不信,不妨派人调查各宫此月的用度,嫔妾自信没有逾矩。” 甄玉瑾哼了一声,不再多说。她当然不会真派人抽查——虽然她当众提倡节约用水,认真检查起来,没准她宫里用的水量是最多的。 甄玉瑾不愿继续这个话题,转向贾柔鸾道:“贾妹妹,听闻太后最近凤体抱恙,不知要不要紧?” 贾柔鸾正在出神——兴许是为姨母的事忧心,当下惊醒便道:“倒算不上多么严重,只是瞧见太后娘娘难受,妹妹心中实在不忍。” 甄玉瑾关切地道:“请太医看过不曾?” “已经看过了,只是太医也瞧不出什么,只说上年纪的人身子骨本来就弱,有个三病两痛也是难免。” “宫中的太医总是如此,自己医术不精,总是半真半假地找些话推脱。”甄玉瑾道,“妹妹,烦请你回去告诉太后娘娘,说我明日就去看她。” 贾柔鸾以帕拭泪,“有劳姐姐了。” 她两个再没有这样好,厉兰妡在一旁看着,只觉暗暗纳罕。 绣春馆中,厉兰妡正在伺候太皇太后喝粥——天气热,老人消化不好,只有一点清粥小菜尚能落胃。 饮毕,厉兰妡将碗挪开,仔细用净帕拭去太皇太后嘴边的残渣,十分温柔妥帖。老妇人静静地看着她:“你才生下慎儿没多久,怎么也不多陪陪孩子?” “慎儿有乳母照料,臣妾用不着费多少精神,何况——”厉兰妡笑道,“太皇太后大约不知道,明玉这孩子十分老成,竟知道看顾幼弟了,有她在,臣妾可以省不少心。” “那可真是好,在这皇室之中,感情深笃一点总不是坏事。”老妇人叹道。 厉兰妡知道她又想起自己那稀薄的婆媳情谊和母子情分,不禁暗暗一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江澄心本在一旁安静地为老妇人诵读一本古诗集——老妇人喜好风雅,也雅好诗文。这会儿她便放下书本道:“昭仪娘娘,嫔妾听说太后娘娘亦抱恙在身,您何不往慈颐宫侍疾,此处交由嫔妾就好。” 这个江美人,果然耐不住了,竟三番两次地与她作对。厉兰妡温温柔柔地笑道:“太后那边自有贵妃和淑妃料理,用不着我费多少精神,反而太皇太后这边我实在放心不下——没有一个忠诚可靠的人守在旁边,叫我如何抽得开身?” 这意思便是将江澄心也划入不忠诚的那拨,她脸上一滞,觉得有些下不来台。尴尬之余,她仍旧取过掉落在地的古诗集,装模作样地诵读起来。 厉兰妡嘴上如此说,回去想了一想,觉得皇帝的妈病着,自己若不看上一看,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于是她挑了萧越得闲的一日,跟着他一齐来到慈颐宫,避免出现冷场。 谁知一进去,却发现太后床边围了众多妃嫔,原来她们听说萧越要过来,也都齐巴巴地赶上这个时候,既可见上皇帝一面,也能趁势展露自己的孝心。 萧越排开众人上前,温然看着床上的病人道:“母后,您身子还好么?” 厉兰妡随在他后边发问,“太后娘娘,你是否觉得哪里不舒服?” 太后不看儿子,却看着厉兰妡,“厉昭仪,慎儿还好么?”她的声音听着很虚弱。 厉兰妡忙道:“太后放心,忻儿和慎儿都很好,明玉也一切如常。” “那就好,那就好……”太后的手抖抖索索地缩回到被子里,脸也转过去,似乎不想谈论自己的病。 厉兰妡见她容色虽然憔悴,身子却未见消瘦,那双手也如常,实在想不通哪里有病。 贾柔鸾以手覆面,“太后这病竟不知怎么回事,也没发烧,也不见咳嗽,只是精神不济,再则直嚷心口疼,问过太医,也都瞧不出什么,有说不是病,究竟没个定论。” 萧越关切地看着母亲,“母后今日可觉得好些?” 仍是贾柔鸾替她回答,“今天的精神还算好些,前几日还要糟,为怕陛下忧心,太后娘娘不许臣妾告诉您,可是这个模样……”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仿佛说不下去了。女孩子的心肠本来就软,何况她还是太后的亲眷。 太后挣扎着起身,萧越忙为她扶住肩膀,太后看着他,眼里尽是萧索:“越儿,你不必为我担心,俗话说得好,五十而知天命,到了这个年纪,我还有什么可愁的、什么放不下的。” 萧越替她将枕头扶正,温顺地道:“母后切莫说这样话,您定要长命百岁,往后明玉出嫁,忻儿娶妻生子,您都得一一见证,眼下这一点小病算得了什么呢?很快就能过去的。” 厉兰妡暗道,萧越想的还真是长远,她自己都还从未考虑过这些事呢。 甄玉瑾在一旁看他们母子情深,自己仿佛也热泪满眶,她忽然提议道:“陛下,臣妾恍惚想到,太后娘娘未必是病,兴许是叫什么魇住了,不如请明华殿的法师来瞧瞧。” 萧越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魇住了?” 甄玉瑾有些怕他,硬撑着道:“既然宫中的太医瞧不出来,不如换个法子,好赖试上一试,兴许成功了,那不是皆大欢喜么?” 贾柔鸾亦抱着萧越的袍角哀道:“臣妾知道陛下素来不大信这些,可是太后娘娘——她终究是陛下的母亲,也是臣妾的亲姨母,太后凤体为大,臣妾恳请陛下听此一言吧。若是不成功,陛下再来处置也不迟。” 她两个轮番上阵,目的就是使萧越让步。厉兰妡知道,孝字当先,萧越一定会让步的,终究是他亲娘的性命要紧,虽然厉兰妡现在越发怀疑太后是否真的有病。 连法师都出来了,还会有什么?厉兰妡清楚自己的确是妖孽——作为一个从异世界来的现代人,还被系统赋予了诡异的能力,不是妖孽是什么?她倒是很想看看,这尊真神能否收服自己这个邪魔。 ☆、第44章 明华殿的寂空禅师很快便被请来,他身后还跟着钦天监监正高芝阳。 甄玉瑾诧道:“高大人,您怎么过来了?”这高芝阳乃四十许人,从先帝在时便担任监正一职,颇通星象占卜之术。 高芝阳待要回话,贾柔鸾侧着头,面上犹见泪痕,“听闻寂空禅师不仅道行高深,也通医道,先请看看太后罢。” 寂空禅师捋着颌下的白须,“淑妃娘娘不必着急,娘娘所言之事非止关乎贫僧,亦与高大人有关。” 高芝阳上前半步,重重跪在萧越跟前,铿锵有力地道:“臣高芝阳有要事启奏陛下。” 萧越并不看他,“说。” 高芝阳直视着众人道:“大凡帝王之子降世,天上星宿都会出现异兆,亦即天降祥瑞,譬如大皇子出世时,臣观察到北边星辰是夜大亮,乃贵气所钟。然,二皇子诞生之际,天边骤现暗星,不与他星为伍,茕茕独立,此星愈亮,诸星愈暗,臣以为,似此并非好兆。” 萧越的声音听不出什么,“你的意思是……” 高芝阳伏在地上,语声决然,“臣回去后遍观历书,方知二皇子乃孤星之命,非但不能带来福祉,反而会对父母亲族造成妨害,更有甚者祸及天下社稷。如今四处大旱绵延,臣以为,或者与此不无关系……” 他话还未完,厉兰妡拂袖道:“荒谬!旱情乃天灾之相,如何与我儿扯上关系!堂堂皇子岂容你污蔑构陷,你若再这般胡言乱语,本宫便回了陛下,将你逐出宮去!” 高芝阳面对她殊无畏惧,“即便昭仪娘娘以此相挟,微臣还是要说出实情。微臣在宫中奉职已十数年之久,只知一心为公,余者皆无所顾惜,纵然为此丢掉官职、丢了性命也无妨。昭仪娘娘,微臣斗胆问一句您的生辰八字?” 厉兰妡哼了一声,“本宫父母早亡,自小流落,如何知晓生辰八字?” “娘娘不愿告知也无妨,但二皇子的确是在阴时出生,这一点娘娘否认不得。”高芝阳平静地道,“至于微臣适才所言星象变化,局中皆有记档,娘娘若是不信,尽管遣人调取查看,便知微臣绝无半字虚言。” 那边寂空禅师也适时地接口,“贫僧观太后面色,非有疾症在身,反似为魇症所苦。但宫中乃阳气所钟之处,邪魅无处藏身,太后若非游魂所扰,恐怕为异物所妨害。高大人适才所言贫僧不敢胡断真假,但想来其中有几分道理。” 厉兰妡看着这个老秃驴,咬牙切齿地笑道:“大师可知出家人不打诳语,若是说了谎话,死后该下阿鼻地狱的。” 寂空禅师轻飘飘地瞟了她一眼,“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是了,她倒忘了,在宫里混久了的人哪还有清白的,纵然是这些看起来无比正经的出家人,也一个个修炼得油嘴滑舌、脸皮比城墙还厚。厉兰妡再不管他,而是仰面看着萧越:“陛下以为如何?” 萧越静静地道:“朕不相信。” 病床上的太后忽然咳嗽起来,“哀家也不相信,寂空大师,你虽与哀家相识多年,为人也忠诚可靠,可是这次的事,哀家宁愿相信是你错了。慎儿是哀家的亲孙子,他怎么可能妨克到哀家,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高芝阳急急道:“太后娘娘,须知越是亲近,受到的危害愈大,正因如此,微臣才特来禀报您和陛下,否则……”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虽然大家都很明白,万一皇帝和太后都被这个灾星克死了,那不是悔之已晚么? 寂空禅师亦道:“太后娘娘,二皇子是贫僧亲自为其祝祷过的,贫僧心中亦不愿此事与二皇子有何牵涉,但事涉太后凤体与天下苍生,贫僧不得不说出实情,为谨慎起见,太后不如请人将二皇子抱来,贫僧愿勉力一试,看能否消除灾厄。” 须臾,萧慎被抱来慈颐宫,他还在襁褓中熟睡,睫毛安静地覆上,浑然不知自己已是别人俎上的鱼肉。 寂空禅师将萧慎平稳地放在香案上,在他周遭摆了一圈麦秸,麦秸用黄纸引燃,跳动着小而欢快的火苗。萧慎在这股暖气的烘烤下,额头渗出密密的细汗,小手小脚乱扭着,显得很不舒服。 兰妩看着大是不忍,待要上前将萧慎抱下来,寂空一抬手拦住她,淡淡道:“姑娘,贫僧正在作法,请你勿要打扰。” 兰妩含恨退下,撇着嘴,心中老大的不服气。她不自觉地看向厉兰妡,却见她一脸平静,不知在想什么。 寂空禅师绕着萧慎趋行,一忽儿急促,一忽儿迟缓,他口中也念念有词,佶屈聱牙的听不出说些什么。临末,火焰燃尽,寂空脸上也在冒汗,他取过一旁的墨笔,在装满朱砂的碟中饱含激情地蘸了一蘸,点在萧慎光洁的额头上。如此,法事便宣告终结。 太后的精神果然仿佛好了些,人也能挣扎着坐起来了。甄玉瑾笑容满面地道:“寂空大师果然有些本领,只这么简单的一场法事,太后娘娘看着已好多了。” 贾柔鸾迟疑着开口,“大师作法果然有效,是否说明慎儿……”她胆怯地看了一眼萧越。 “你们少在这里胡言乱语,不过巧合而已,哀家可不相信。”太后执意伸出两手,“来,将慎儿给哀家抱抱,哀家倒不信有什么妨害。” 伏姑姑忙将萧慎递到她怀里。太后抚摸着萧越眉心的朱砂印记笑道,“多了这一点红,倒显得更俏皮可爱了。” 话音才落,她忽然伸着颈,重重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连萧慎脸上也沾污了几点,甚是狰狞骇人。太后随之面色灰白地晕倒过去。 萧越脸色也变了,忙上前按住她的身躯,“母后!” 又是一番骚乱,寂空禅师忙加紧施咒作法,又在太后人中使劲掐了两道,太后方悠悠醒转过来,却再不复方才的精神,只能睁着眼,却一句话也没精力说了。 高芝阳叹道:“陛下,您也看到了,非臣下们危言耸听,此事委实可怖呀!” 甄玉瑾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仿佛仍未缓过劲来,“臣妾记得当初贾才人病重之时,也是这样可怕的景象。虽说是误服毒花而亡,怎么那么巧叫贾才人撞上了呢?这么一说臣妾倒是想起,贾才人当时在厉昭仪宫里住过一个月,厉昭仪那时恰好怀着二皇子,焉知不是有所冲撞?” 萧越的面色更难看了。 贾柔鸾哀哀道:“臣妾不懂天象之说,可是太后待臣妾如同亲生,臣妾只想保全她的性命。寂空大师,太后是最倚重您的,如今还请你拿个主意,是否有何解救之法?” 寂空大师摇摇头,“厄即是厄,只能避免,却无法消除。为今之计,只有将二皇子送往家庙修行,以免妨害他人。” 贾柔鸾泣道:“慎儿乃陛下的亲生子,陛下怎么舍得,就没有别的法子么?” “别的么……”寂空犹豫着看了一眼厉兰妡,“厉昭仪为二皇子的生母,倘若由她替子而行,或者也能有所勖助。” 贾柔鸾哑口无言了,只是看着厉兰妡搓手:“厉妹妹……” 厉兰妡望着萧越,轻声道:“陛下的意思呢?” 萧越却在看着病床上的亲妈,刻意避开她的目光:“你自己做主罢。” 是啊,她不过是一个妾室,如何比得过生他养他的父母,即便她为他生育了三个儿女,也不过如此。不过萧越好歹对她有几分情分,所以不自己下决定,而是将选择的机会扔给她。厉兰妡发出无声的嘲讽,心中却在飞快地思索着:摆在她面前的只有这两条路,倘若将萧慎送出去,她便可以留在宫中,继续走她的阳关道,至于孩子,反正她以后还可以生,不缺这一个。 仅仅是这么一刹那的念头,她开始搜索萧慎的脸——众人多嫌了他,只有兰妩仍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哄着,萧慎却不安分地砸吧着小嘴,轻声而持续不断地啼哭。 这是她的孩子,倘若她不能保护好他,那么为何将他生下?如果她真将他送到宫外,以那些人的狼子野心,必然不肯轻易放过;不,她不能。 千回百转之间,厉兰妡的双膝不自觉地跪在地上,她由衷地拜倒,双手平举,一字一句地道:“臣妾愿替慎儿消灾祈福,还请陛下应准。” 萧越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道:“你真要去么?” 第29节 她有的选么?厉兰妡收起苦笑,郑重地道:“臣妾心意已决。” 甄玉瑾及时地收敛起眼角唇边的欢喜,关切地问道:“厉妹妹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事关紧要,自然越快越好。”寂空恰如其分地提出建议。 厉兰妡疲倦地背向着他,“大师放心,本宫明日就会动身。” 她拂去裙边的灰尘起身,在萧越跟前低低地一屈膝,“臣妾还得回宫收拾东西,就先告退了。” 萧越没有拦阻,倒是甄玉瑾喊道:“妹妹放心,本宫和淑妃会替你照顾好三个孩子的。”这一句话不免暴露出她暗藏的得意,想来她和贾柔鸾已经达成协议,包括如何分配那两个皇子和一位公主。 厉兰妡岂能令她们如愿,她蓦然转身,向萧越道:“臣妾恳请陛下,将明玉、忻儿和慎儿交由傅妃娘娘抚育。”她虽然不十分信任傅书瑶,不过眼下,唯一能护得这三个孩子周全的也只有她了。 “为何?”萧越有些诧异。 厉兰妡很快想好主意,“贵妃娘娘要处理宫中事务,淑妃娘娘要照顾太后,只有傅姐姐最得清闲,况且她文武全才,性情和顺,怎么样都最好。陛下若怕傅姐姐太过吃力,聂淑仪也可从旁协助。” 千辛万苦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甄玉瑾和贾柔鸾不禁瞠目结舌,她们如何能甘心,才要提出反对意见,萧越却已经点头:“也罢,就依你。”他答应得这么快,可见萧越本来也是如此想。 真正要走了,厉兰妡反而有些依依难舍,她将面上敷上一层清冷,唯独眼里仍余一抹柔肠,“修行之人当清净寡欲,脱却尘俗,可是臣妾想来注定无法得道了,陛下,臣妾不会忘记您,虽然您也许会忘记臣妾,臣妾只希望,今儿在看到三个孩子的脸时,您能有那么一刻想起臣妾,臣妾就知足了。” 甄玉瑾害怕萧越被她打动,忙催促道:“妹妹,你该回去收拾东西了,不然恐怕明早赶不及。” 厉兰妡只能催动脚步,临出门的一刹,她听到萧越低低的声音:“朕早就忘不掉你了。”他的声线带有一丝颤抖。 厉兰妡露出满意的微笑,只要萧越对她有情,她就仍能有翻身之机。眼下她是败了,但绝非技不如人,而是机会不利,她并非败给她的敌人,而是败给天意。可她相信人定胜天,天意也是能转圜的。 她是谁,她可是野心勃勃的厉兰妡,任何事都无法摧毁她的斗志,她绝不会认输的。 抱着这样的自我安慰,厉兰妡大踏步走出门去,她确信自己只是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是夜,贾柔鸾来到慈颐宫,才浓浓堆出一脸笑意,还未来得及说话,脸上就已着了太后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极响,极重。贾柔鸾捂着脸颊,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太后……”在她印象中,这位姨母一向对她最和气的,连一根毫毛都舍不得令她毁伤。 太后冷冷地坐在床上,披散着头发,精神看来比白天好上许多:“你在哀家的汤药里加了些什么,为何哀家会吐血?” 贾柔鸾赔笑道:“姨母莫急,那不过是一点草药造成的假象,其实与您凤体无碍,只是好看着逼真些。” 太后的面色依旧僵冷如冰,“你也太大胆了,不跟哀家商量,私自就敢动手。这回的事是这样,上次素莺的事也是这样。” 贾柔鸾愣了一愣,“姨母您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么,你那位温柔知礼的堂妹莫非不是你害死的?” 贾柔鸾勉强笑道:“姨母这是打哪儿听来的闲言闲语……” “用不着哪里听来,你那位堂妹自己就来告诉哀家。” 贾素莺已死,这意思莫非鬼神显灵?贾柔鸾心下一寒,觉得恍惚起了一阵风,寝殿里的烛光也变得阴测测起来。 “瞧你这点胆子!”太后嗤道,“就你这样的胆量,也敢横下心害人,哀家真是奇了怪了。哀家不妨告诉你,素莺生前特意来找过哀家。她虽然不比你跟哀家亲厚,与哀家也没有血脉牵扯,名份上叫一声姨母总没错。那时她便告诉哀家,说自己厌倦宫中争斗,想用假死之法离宫。她托你弄来的黑曼罗便有此效,可你却故意加重分量,令她计划不成,反而因此香消玉殒,你这个姐姐当得可真好!” 贾柔鸾不意太后字字分明,勉强道:“太后实实错怪臣妾了,臣妾又不是太医,如何能做到那般精准,偶有意外也难免……” 太后冷哼一声,“你莫当哀家是傻子!素莺自小与你不对盘,还因为一点小小矛盾大打出手,之前她向哀家袒露自承,说担心你会为难她,谁知入宫之后你反而处处照拂,令她颇为感激。哀家当时便生出疑窦,直至发生后来的事,看到你打算用素莺的死来扳倒厉昭仪,哀家那时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是你设下的圈套。可怜素莺还以为你真心待她,最终却丧命在你手上,你好狠的心!” 贾柔鸾当即跪下,重重地跪下叩头。太后冷笑道:“怎么,你承认了吧?” 贾柔鸾抬起清明的眸子,额上早已出现一块紫瘢,“臣妾承认利用素莺之死,可素莺绝非臣妾所害。臣妾因意外导致素莺殒命,臣妾心中也十分愧悔……” 太后插嘴道:“那你还利用素莺的死大做文章?你想让她在九泉之下都不得瞑目?” “素莺若是死了也不过如此,臣妾何不令她为己所用?倘若能扳倒厉昭仪,太后不是也会高兴么?”贾柔鸾眸中蓄满泪水,“太后一直告诉臣妾,物要尽其用,臣妾只是遵从太后的教导。” “可你还是没能成功,就连这一次,若非哀家帮你,你照样不会成功。” 贾柔鸾谦卑地伏首,“所以臣妾在此谢过太后,不,是多谢姨母。” 太后不禁长叹,“你错了,你赢并非因为哀家,而是因为厉昭仪——你利用了一个母亲最柔软的心肠,为了慎儿,她只能这么做。但即便如此,你和甄玉瑾还是败了,你且瞧瞧,最后得利的人是谁?” “太后是指傅书瑶?”贾柔鸾不以为意,“太后放心,日子还很长呢,胜负根本未见出分晓。何况,这回的事咱们和甄贵妃算是一体,最后成了这样,她也很不高兴,只要挑动她和傅书瑶鹬蚌相争,咱们便能渔翁得利。” 太后望着她,忽然叹道:“柔鸾,哀家终究得劝你一句,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得到。当你以为自己得到的愈多,你所失去的,其实早就数不胜数了。” 贾柔鸾显然没将这位姨母的教诲放在心上,只是恭顺地起身:“多谢太后指点,臣妾告退。” 出了慈颐宫的大门,她看到满天星子格外璀璨明亮,一如她今日的心境。太后纵然对她偶有牢骚,却终究是站在她这边的,并且会一如既往地护着她。譬如今日,哪怕萧慎是她的亲孙子,太后还是舍得硬下心肠——虽然萧慎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上的损害。 抱着这样的念头,贾柔鸾向身边侍女道:“阿秾,到了明日,宫里就没有厉昭仪这个人了,你说,这样是不是很好?” 阿秾原是贾素莺的侍女,贾素莺死后,她便留在贾柔鸾身边伺候,但见她怯怯地问道:“淑妃娘娘,贾才人的逝世真与您无关么?” 贾柔鸾登时觉得无比失望,满腔喜气化为乌有,“阿秾,连你也不相信本宫?” 阿秾忙道:“不是,奴婢只是听得太后娘娘的话……” “太后知道什么?”贾柔鸾不屑地哼了一声,“每个人都是如此,自以为抓住一点真相便来质问,其实懂得些什么呢?太后亦是如此,二话不说地骂本宫狠心,她自己又好到哪儿去?” 阿秾垂着头不说话,似乎在思量她的话是真是假。 贾柔鸾忽然觉得无比惆怅,阿秾伺候素莺的时间不比她更长,可是她就愿意忠心耿耿地对待一个死人,而不愿相信一个活着的淑妃娘娘。她觉得自己在做人方面大约真的有待检讨。 她想起那位过世的堂妹,小时候她们有一段时间很要好,后来却不知因为什么闹翻了——想必不是什么大事,因为她已经不记得,只记得那种不愉快的感觉,孩童之间天真无邪的仇恨,一直延续到今天。 贾素莺初进宫的时候,除却照例的醋妒,贾柔鸾倒有几分真心的欢喜,因为素莺是一个真正知心的同龄人,比起那位脾气乖戾的姨母,她反而与素莺处得更好——何况素莺并未真正承宠,算不上什么威胁。 儿时的裂隙到此时仿佛消弭无形,两人如同亲姐妹一般无话不谈,以至于后来素莺提出假死以避宠时,贾柔鸾一口答应下来。后来也正如她所说的一般,由于药量把控不当,她病逝了。 她说的都是真话,可惜这些人都不相信她,而且看样子她也得不到任何人真心的信任,贾柔鸾无法不觉得悲哀。 ☆、第45章 天色已经很晚,幽兰馆还亮着灯。拥翠招呼几个孩子睡觉去了,厉兰妡和兰妩则仍圆睁着两眼,全神贯注地收拾手头的东西。 兰妩往包里装了许多色泽鲜丽的衣裳和头面首饰,厉兰妡看了便道:“咱们是去修行,不必太引人注目,衣裳拣几件素净的便好。头面首饰不易变卖,带着反而累赘。” 她想了想,从抽屉里取出一沓面额不小的银票,小心地缝在寝衣的衬里中,并命兰妩也照此行事。 兰妩见她这样谨慎,不禁咦道:“佛门清静之地,也须这样小心提防么?” 厉兰妡忙碌得头也不回,“修行之人也未必个个心如死水,焉知其中没有鼠窃狗偷之辈?就说咱们,也不是真去潜心修佛的。”她想了想,将几件轻便而价值不菲的首饰亦缝进内衣里,以备不时之需。那太过惹眼的反而放在外边——正因打眼,别人反倒不敢轻易下手。 兰妩看着她叹道:“若非为了小皇子,娘娘也不必受这般辛苦……” 厉兰妡轻轻巧巧地打断她,“兰妩,你须明白,我并非为了慎儿,而是为了自己。保我而舍慎儿,固然赢得了一线喘息,但却会使陛下觉得我狠心,从而渐渐冷落与我;但这一招以退为进就不一样了,慎儿固然得以保全,旁人也会因我的慈母心肠而感动,陛下更是如此。只要有这一线情分在,我就不愁翻身之机。” 兰妩听她侃侃而谈,心中却不以为然,无论如何,她总不相信厉兰妡对这几个孩子真没有感情,不过嘴上强硬而已。 厉兰妡整顿好后,却在油灯下对着她,眼里尽是负疚,“兰妩,很抱歉连累你随我一同吃苦,可是依照定例,我只能带一人随行,而我选择了你,只因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兰妩忙握着她的手,“何必说这样话呢,咱们一路走来经历多少辛苦,其中心酸只有自身体会,当初一道从寒微走向荣耀,如今不过稍稍失意,我自然不会舍你而去。” 听她诉这番难得的衷肠,厉兰妡不禁展颜一笑:“也是,反正咱们还会回来的,小别胜新婚,兴许到时陛下更加爱重。” 兰妩见她这样自信,不禁暗暗纳罕。 次日一早,幽兰馆门外停了一辆装饰简朴的马车。厉兰妡和兰妩提着两个不大的包袱从里头出来。孩子们当然还在熟睡。 谁知才跨出门槛,身后明玉揉着惺忪的睡眼跟上来,“母妃,你要去哪里啊?” 厉兰妡蹲下身,温和地抚摸她毛茸茸的头顶,“母妃有点事情,需要出远门一趟,你可得好好待在宫里,有什么事就去找你父皇商量。” 明玉认真地看着她,“母妃,你要去很久么?” “也许很快,也许得过一段时间,但不管怎样,你得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令母妃担心,倘使母妃回来发现你瘦了,我可是会心疼的。”厉兰妡揉了揉她的鼻子,“好了,这会子还早,你再回去睡会吧,免得等下没精神。” 明玉蹒跚地跟着拥翠进去,小小的身子像一只刚出世的动物,厉兰妡注目良久,方轻轻挪开眼睛。 傅书瑶已经侯在门外,厉兰妡迎上去笑道:“难为姐姐愿意来为我送行,兰妡感激不尽,今后这几个孩子也请姐姐多加费神。” 傅书瑶贝齿轻咬,“妹妹放心,我保证妹妹归来那日,他们都会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你眼前。” 她似乎笃定厉兰妡会回来。厉兰妡浅浅一笑:“但愿吧。” 兰妩扶着她小心地坐上马车,自己也轻捷地跨上去。厉兰妡最后看了这浩渺的皇城一眼,终于缓缓拉下布帘,她与这栋巍峨的宫殿看来要阔别一段时日了。 傅书瑶目送着她远去,一直到马车出了宫门,她才向身后轻轻叹道:“陛下特意起了个大早,不是为了相送厉妹妹么,怎么反而躲在一边不作声?” 萧越从后边闪身出来,双目有些赤红,胡渣也比从前多些,“朕不知如何面对,朕对不起她,更怕她恨朕。” “厉妹妹不是这等人,陛下切莫多心,况且天象并非不可逆转,将来时移世易,厉妹妹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回来了。”傅书瑶温然道。 “你也相信天象吗?”萧越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 “臣妾不信星象,可臣妾相信人心,不止天象会有更迭,人心亦能有所逆转,陛下您也知道的,不是么?”傅书瑶笑意温静。 “是啊,人心的变动可比天象诡谲多了。”萧越郁然长叹,他转移了话题,“厉昭仪辞宫前向朕推举由你照顾明玉等,希望你不要辜负她的期望。” “臣妾正在思量此事,臣妾想,明玉等年纪尚小,为了周全,还是住在身侧为好。但若将他们迁往涌泉殿,劳神费力不说,也恐不甚习惯;因此不如由臣妾搬来幽兰馆,一则方便料理,而来,臣妾也想为厉妹妹守着这一寸地方。” “到底是你想的妥当,也罢,就依你。”萧越点头。 车厢本就不甚宽敞,一旦塞上两个人和两只包裹,更觉窄小-逼仄,令人气闷。兰妩挤在马车的一角,连开窗的空隙也无,她不禁叹道:“记得上次去围场,虽然远些,看着多么风光-气派;如今地方虽近,地位却大不如前了。” 厉兰妡仍旧保持着乐观的精神,笑吟吟地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咱们现在把可能的苦头都吃尽了,往后就只剩福气可享了。” 她永远都是斗志勃勃,精神饱满地迎接战斗,这一点着实令人钦佩。 兰妩却不能做到像她这样,而是叹道:“果然如此就好了。” 她们要去的地方仍在皇城之内,离皇宫算不上多么遥远,无非隔着几里路。马车先由一个太监驾驶,出了宫门,便另换了一副民间车驾。 马车在目的地缓缓停下,兰妩小心地搀着厉兰妡下车,两人才要离去,车夫忽然喊道:“喂,你们还没付钱哪!” 赶车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看着总不超过二十五岁,留着两撇髭须,破衣烂衫随意裹在强健的躯干上。 兰妩瞪着他:“咱们可是宫里来的贵客,你还怕我们赖账不成?等我们进去见过了这里的主人,自然会有人出来付账。”她想得很好,这车驾非宫中之物,是由庵里雇的,自然该由庵堂里出这笔钱。其次,她身边带的散碎银两不多,铜子儿几乎都没一个,这种小账简直没办法付。 车夫横眉竖目地道:“那我管不着,谁坐我的车,谁就得想法子掏钱,宫里的娘娘也不例外,莫非仗着有些身份,就敢肆意欺压咱们这些贫苦人吗?”看来这人有些见识,方才在宫门口时一声不吭,原来却在暗中留意,知道里头是位娘娘,就想趁机敲诈一笔。 兰妩怄不过,还想顶回去,厉兰妡却听得不耐烦,摆手道:“罢了,师傅在外讨生活也不容易,给了他罢。” 兰妩无法,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叶子,恨恨递给那人。车夫的眼睛立刻亮了,讷讷道:“这个……小人却没余钱找开……” 兰妩懒得见他这副丑态,索性道:“不必找了,都与你吧,就当讨个彩头,去去晦气。” 那人喜不自胜,忙作揖不迭,“多谢姑娘,多谢这位贵人!” 厉兰妡留意到他眼里贪婪的神色,等他去后,方悄悄挨近兰妩,“金叶子在外太过招摇,咱们还得找机会换点碎银及铜钱才好,方便使用。” 兰妩一愣,点了点头。 眼前是一座颇为古朴的尼庵,看着虽然年代久远,却毫无破败之气,可见有皇家福气滋润,这所庵堂的日子并不难过。门楣上有一块饰以桐油的匾额,上书“慈航庵”三字,大约是取苦海慈航之意。 厉兰妡和兰妩一同进去,却未有人出来迎接,偶尔有三五扫地尼僧经过,见了她们也跟没见到一般。 第30节 兰妩耐不住性子,抓住一个小尼姑问道:“住持在哪儿?烦请通报一声,宫中的厉昭仪来此。” 那人不耐烦道:“什么厉昭仪,我不曾听说过。”说罢便要走人,兰妩却拉着她的衣襟不放。 兰妩力气甚大,但凡她抓住一个人,那人就休想挣开。小尼姑几番牵扯不下,不禁恼了,翻过身和兰妩厮打在一起。两人滚在地上,使出抓掐撕咬各种手段,如同所有的泼妇一般。 异动惊醒了几乎所有的尼僧,众人纷纷赶来时,见到眼前此景,俱瞠目结舌。厉兰妡却只是冷冷地在一旁观看,并不劝止。 末了,连住持和监寺也被惊动。住持济慈喝道:“妙殊,还不住手!” 那叫妙殊的小尼姑碍于住持威严,只得停手,兰妩却仍揪着她不放。济慈面露为难,向厉兰妡道:“厉昭仪,烦请你命这位姑娘停手罢。” 厉兰妡方嫣然一笑,“原来住持还认得本宫,本宫还当自己是个生人呢!随便什么人都敢藐视与我。适才我之所以不劝,也是想给贵寺打个别开生面的招呼,好让各位惊喜一番。没想到住持早知我要过来,如此看来,妙殊这顿打挨得也不算冤。” 济慈面露尴尬,“是贫尼的疏忽,一早就得了宫中旨意,却因寺中事务繁忙,忘了知会众人,这才犯了误会。” 监寺济慧却不及她这般圆和,性子相当尖刻,“什么稀客?不过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奴婢,侥幸飞上枝头成了娘娘,偏偏时运不济,肚子里跑出一个孽根祸胎来,害得天下大旱不说,险些还伤及太后性命,这才送进咱们庵里消灾的,竟还有脸在这里耍横,笑话!” 这位监寺倒知道得很清楚。厉兰妡温柔地冲她笑道:“济慧师太,谁同您说本宫是来消灾的?” 济慧才要答话,话到嘴边却噎回去。不管二皇子是否孤星之命,他终究是贵重的天家之子,太后和皇帝更不肯明言,只说厉昭仪是来寺中祈福的,并未有一语提及星象之说,免得伤及皇家体面。 厉兰妡朗声道:“本宫是因天下大旱、太后抱恙,特奉陛下之命来贵寺谋求福祉,怎么到了济慧师太您口里就成了这一番狂悖之语?你这样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是存心诅咒陛下之子么?” 济慈只知道宫里来了一位失势的娘娘,不想她的性子这样厉害,倒是自己小觑了。当下她忙从中取和,“昭仪娘娘切莫见怪,济慧也是听了些风言风语,口不择言地说起来,心中并非如此想。” 厉兰妡咧嘴一笑,“如此说来,济慧师太的耳根子也太软了,听风就是雨的,这样的人也配做监寺么?” ☆、第46章 济慧不禁大为惶恐,慈航庵乃皇家寺院,监寺一职更是个肥缺,她可不愿轻易失掉这项美差,只得腆着脸道:“是贫尼没有见识,将外头的闲话说与娘娘听,贫尼罪该万死!”说罢,她左右开弓地打了自己几个嘴巴,直到两边脸颊都肿得通红。 济慈与济慧素来狼狈为奸,两人联手弄了不少好处,当然得设法保全。她便向厉兰妡求情:“济慧担当监寺多年,纵有不足,论起熟习寺中事务,则非其莫属。倘若一时取缔,恐无人能够暂代。” 厉兰妡本来也不敢擅行罢免之权,不过唬吓她们一番,因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本宫暂且饶了这一回。” 济慈松了一口气,“多谢娘娘。” 厉兰妡又道:“只是还有一桩,适才的风言风语济慧师太一人说说便罢,倘若喧嚷得众人皆知,住持您想想,太后和皇上会有何反应?” 此回的事本就是秘密进行,若真流言四起,那两位主子一定会勃然大怒,倘若追查起来牵连到自己身上,那后果可不堪设想。济慈心下一凛,忙道:“贫尼会警戒寺中诸人,命她们管好口舌,不许胡言。” “如此就最好不过了。”厉兰妡以袖掩口,悄悄打了个呵欠。 济慈察言观色,忙笑道:“累了一天,娘娘想必乏了。贫尼已命人收拾好房间,娘娘不如先去暂歇,余者事宜明日再行商讨。” 厉兰妡正有此意,面上仍一片漠然,“有劳师太了。”她扶着兰妩的肩膀,由那位叫妙殊的尼僧含羞忍辱地令她们过去。 济慈和济慧对视一眼,情知这回的差事并不像预想的那般容易,注定要经历一番波折。 妙殊将厉兰妡和兰妩领到一间禅房跟前,指道:“就是这里。”便打算转身离去。 兰妩却在厉兰妡的授意下走到妙殊跟前,向她行了个礼,爽朗地笑道:“妙殊师父,适才对不住你,我不是诚心的。皆因我们娘娘初来宝寺,唯恐有人轻侮,不得不先立威。倘若有所冒犯,还请你多见谅。” 吵架后的道歉最能加深感情,很多见面眼红的人最后往往成了生死之交。厉兰妡很明白这个道理,她自己如今的身份不适合做这个,于是利用兰妩来套近乎,进而达到邀买人心的目的。 妙殊果然被打动了,这个年纪的人尚有一颗赤诚之心,她红着脸道:“其实那会我也……” 她没有往下说,只因她忽然想起,倘若自己泄露是受了济慈和济慧的指使,那两人必不会放过她。 兰妩笑道:“妙殊师父即便不说我也懂得,咱们做底下人的哪能事事由得自己,还不是看人的眼色行事。妙殊师父那会假装不识得我们,必定不是出于本心,而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不是?” 兰妩天生着一张与人为善的圆脸,轻易打进人的心防。妙殊不意她这样善于体谅,感动之余竟情不自禁道:“兰妩姑娘,往后你和厉昭仪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来寻我,但凡我能帮得上的,我决不推辞。”说罢匆匆跑开。 兰妩大获全胜,可她仍有疑惑:“娘娘,妙殊不过是一名小尼僧,咱们这样费心收服她又有什么用处?” 厉兰妡莞尔一笑,“百丈高楼平地起,这慈航庵再兴盛,也不是单靠济慈和济慧两个人撑起来的,少不了底下无职无份的那些人。济慈和济慧这两个老奸巨猾之徒背后显然另有所指,当然不能为我们所用,咱们只有从这些底下人着手了。若不设法自救,咱们以后如何能出了这尼庵,回到宫中去?” 兰妩见她念念不忘如何回宫,并时刻为此筹谋,不禁咋舌不已。 推开那扇木门,一股尘灰扑面而来,兰妩被呛得咳了两声,“住持还说收拾好了,这算哪门子的收拾?” 厉兰妡却已经走进去,“她不过随口一说而已,怎可能准备得面面俱到,咱们且能着住罢。”她虽然不怕济慈,终究不好太得罪她——往后还得在她手底下讨生活的,彼此还是留三分颜面的好。 她看看屋里的陈设还算齐全,甚至比起一般的禅房还稍稍宽大些,足够两个人住,只是所有家具都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味,仿佛封闭太久的模样。 兰妩摸了摸桌上的木屑,皱眉道:“这地方怎么好像很久都没住过人了,别是死过人的吧?” 抽屉里轻盈地飘落一张黄纸描的画像,上面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尼姑——画是生前画的,主人当然早已就木了。厉兰妡弯下腰将其拾起,满不在乎地递给兰妩:“的确是死过人的。” 兰妩只瞧了一眼,立刻塞回到蛛网密结的角落里。她紧紧跟在厉兰妡身后,巴巴道:“娘娘,住在这样一间屋子里,您不会觉得难受么?” “有什么可难受的,我情愿是尸臭味,也不愿闻到汗臭味,那才叫人难受呢!何况这味道也不大。你想想,这地方这样宽绰,轻易还享受不到呢。亏得咱们运气好,有人给咱们占了一间。” 尽管是个死人。兰妩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厉兰妡命人打来一盆清水,并一块稍微干净点的毛巾,将禅房由里到外擦个干净——她甚至没让兰妩动手,自己就将其解决了,这令她颇有成就感。 经过这么一收拾,此处看起来很像个住人的地方了。厉兰妡另打了一盆净水,将足趾都浸在凉丝丝的清水里,觉得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在这片新天地里畅想自由。 她忽然觉得有了几分禅意,倘若要她练习打坐的话,她估计也是行得来的——但不知能坚持多长时间。 在充塞了一天的怪异兴奋感之后,她的精神于此刻方得以放松。她开始想许多东西,想自己这几年所经历的种种,想自己往后数年可能经历的种种,奇怪的是,她丝毫没有想起萧越——他不过是一个名字,一个代号,一个充塞于她生命中的影子,尽管他曾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终究不会令自己为他左右。 兰妩见她出神,问道:“娘娘,您在想念公主和两位小皇子吗?” 是啊,还有她的几个孩子,正是其中一个使她沦落到现在的地步,虽说不能完全怪他。如今她离开了,也不知他们会不会想她——想来不会,他们都太小,小到连感情的意识都没有,明玉可能有一点,不过小孩子的感情很难说多么坚固,也许几天就移情了。 厉兰妡对这几个孩子不过尔尔——明玉可能稍稍亲近些,兰妩却仿佛对他们抱有很深厚的感情,她支颐而叹:“不知道傅妃娘娘会不会仔细照顾他们。” “你放心,这一点她还不肯马虎。”傅书瑶再怎么其心可疑,皇嗣终究是靠山,她不会傻到对皇嗣都不上心。而且厉兰妡问过吴太医,知道傅书瑶确实不能生育,这就保证了她会一心对待这几个孩子,甚至不全是为了利益。 傅书瑶如她所说搬进了幽兰馆,但不知何故,她没有霸占厉兰妡以前所住的正殿,而是搬进偏殿。 萧越晚间来时,因问起,傅书瑶只是温婉而笑:“这所宫殿迟早会让厉妹妹回来住,臣妾不愿有鸠占鹊巢之嫌,因此宁愿退而求其次。” 萧越脸上又滞住了——近来他常常有这种表情,仿佛厉兰妡走了,他的神采也随之灰飞烟灭。萧越叹道:“那也……罢了,总是你一番心意。” 他对着傅书瑶终究没有多少话说,结果还是问起孩子,傅书瑶抿嘴笑道:“忻儿和慎儿早就睡下了,陛下若是要看,手脚可得轻点。” “不必了,朕看看明玉就好。” “可巧,明玉还醒着未睡。”傅书瑶朝里间唤道:“明玉,快出来罢,你父皇来看你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小铁锹之类的玩意儿,随即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响起,明玉从里头跑出,飞快地奔到萧越怀中,身上脸上还沾着泥,不管不顾地就往萧越衣上蹭:“父皇,你来了!” 傅书瑶在后头唤:“明玉,仔细别把你父皇的衣裳弄污了。” 明玉并不理她,而是留意到萧越身边立着的女子,欢喜道:“聂娘娘,你也过来了。” 聂淑仪捏了捏她红喷喷的笑脸,嗔道:“你在哪里作耍,瞧都脏成个泥人了!” 明玉语无伦次地说:“我在后院栽花、种花、翻土,翻来翻去的,所以一身泥……” 说不清楚,她索性不说了,眼巴巴地看着萧越:“父皇,母妃说她出门去了,这都快一天了,怎么还没回来?” 萧越的眼眶有一点湿,也许是因为夜晚潮湿的雾气,他一把将明玉抱起,令她小小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口中道:“朕也不知道,是朕逼走了她,朕不敢问她。” 这三个相似的句子显然令明玉的小脑瓜承受不住,她有点吃力地想了一想,歪着头道:“母妃会回来么?” “会的,一定会。”萧越的声音很轻,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小孩子很容易打发,一个承诺便能令其满足。明玉放心下来,又问道:“父皇,你今晚会留在这儿吗?” 萧越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傅书瑶,却见她也静静望着自己,很快他便下了决定:“不了,朕还有许多折子要批,怕是不得闲。” 傅书瑶脸上不知道有没有掠过一丝失望。 明玉可怜巴巴地说:“那么我想聂娘娘留下来陪我,可以么?” 萧越不意她会提出这种要求,惊奇地看向身边的聂淑仪。 聂淑仪同样意外,她笑了笑,和婉道:“自然可以。” 萧越方将明玉从肩头放下,拍了拍她的手心道:“你可得乖乖听话,早点休息,朕明日会来检查的。” 明玉乖巧地答应着,萧越方转身离去。 傅书瑶与对面的聂淑仪隔空相望,“不想今日我得和妹妹共寝,真是意料之外。” 聂淑仪恭敬地屈膝施礼,“嫔妾荣幸之至。”她拉起明玉的手,“明玉,走,咱们进去梳洗吧。” 傅书瑶眼看她们从身边经过,嗅着空气中远远传来的栀子花香,缺了水,连花香也不够芬芳,在枯寂的夜里有些干涩,一如明玉对她的态度。为什么呢,她明明已经在尽力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为何明玉还是对她若即若离,莫非小孩子真有洞察一切的本领,可以轻易看穿一个人的本真? 傅书瑶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夜,厉兰妡和兰妩并榻相卧,从杂役房逃离之后,两人再难有这样亲近的时刻。如今重回昔日时光,两人却都睡得不是很好,一来是因为择席之症,二来则是门外若有若无的动静。 兰妩无论如何睡不着,索性支起半身,在厉兰妡耳畔道:“我仿佛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别是有贼吧?” 厉兰妡安静地闭着眼,“所以我让你在背面加一道门闩,你看,有效果了吧?” 兰妩听出她的意思,“娘娘是说,想偷咱们东西的是这尼庵里的人?这……她们也太心急了吧?” “若你面前有一大堆财宝,你急不急?”厉兰妡平稳地翻了个身,“睡吧,若你觉得吵嚷,我这里还有两团棉花,拿过去堵住耳孔便是。” 兰妩无奈,只得伸手接过。 脚步声直到后半夜方才渐渐止息,两人也终得睡个好觉,那两团棉花算不上多么有效,终比没有较强。 一早起身,兰妩惊奇地发现满院尽是青白憔悴脸孔:她不过是没有睡饱,这些人简直耿耿不寐。 ☆、第47章 济慈师太倒是神采奕奕,当她来到厉兰妡房中时,身后跟着三五侍从,手里分别持着热水、剪刀、巾帜等,赫赫扬扬,是要大干一场的阵仗。 厉兰妡诧异道:“住持这是何意?” 济慈慈眉善目地笑道:“娘娘既然身入佛门,便应剃断须发,以示斩断尘缘。” 厉兰妡最得意的就是一把好头发,倘若满头青丝尽数削去,再长起来可就难了。厉兰妡眉毛一横,兰妩伶俐地开口:“昭仪娘娘既是入贵寺祈福,想来蓄发修行也无妨。” 济慈为难道:“这……恐怕不合规矩……” 兰妩敏捷地接道:“师太所言的诚心仅止于表象么?真正心中无物,纵然身处锦绣堆中亦能参透佛法;倘若杂念丛生,即便落发去衣又有何用?有言‘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师太莫非连此都不晓得么?” 牛不喝水强按头,也得按得住才好。济慈不意她这般伶牙俐齿,不禁愣住,强笑道:“不想兰妩姑娘也精通佛理,也罢,剃度就不必了,不过厉昭仪既已远离俗事,自当废去身份名位,另择一法号为宜。” 厉兰妡微笑道:“这是自然,还请住持代为赐名。” 济慈见事情遂愿,正要开口,兰妩忽道:“不知娘娘该从何辈?” “这个么……既由贫尼代为赐号,自然从妙字辈。” “然则厉昭仪的资历与宫中诸位主子等同,若真如此行事,岂非住持您比各位贵人还长了一辈么?”兰妩侃侃道。 妙殊在一旁助攻,“是啊,住持师父,厉昭仪纵然不与太师傅比肩,至低也应与您和监寺师叔等同,怎可与我们这些人相提并论?” 第31节 济慧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暗恨她胳膊肘往外拐。济慈却只能沮丧地道:“兰妩姑娘说的有理,如此,贫尼便代先师收徒,为娘娘赐一号‘济元’,济元师妹,你若是不计较,就请向着先师的牌位叩一个头罢。” 厉兰妡当然不计较,她既能对活人折腰,也肯向死人低头——只需要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她就能在辈分上压过那些小尼僧,无需怕她们对自己指手画脚。 仪式结束后,济慈一个眼色,济慧悄悄将妙殊叫到一边,叱道:“妙殊,你是在这庵里长大的,你忘了是谁把饭你吃,竟这样帮着外人?” 妙殊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监寺师叔,济元师叔虽是奉旨离宫修行,照说与宫里再无瓜葛,可您想想,若咱们个个苛待于她,难免使其心中生出怨恨,恐怕恨透了咱们,倒不如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如此才更好成事不是么?” 济慧听得眉开眼笑,“想不到你这小妮子竟这样有手段,我素日倒小看你了,也好,就这样办,虚虚实实,她们才没有防备。” 妙殊舒了一口气,也陪着笑意,她心中另有一番计较:济慈和济慧奉了宫中主子的嘱托,才想百般折辱厉昭仪,她纵然帮着作践,也只是锦上添花,得不到上头重用;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帮助厉昭仪——厉昭仪毕竟生下了皇长子,未必没有翻身之机,万一真有那日,自己的功劳可就大了。 赐号之后,厉兰妡正式成为庵中一员,妙在她算长辈,那些小尼僧见了她还得半恭不敬地称一句师叔,寻常粗重活计也劳烦不动她,厉兰妡每日只需要装模作样地做做功课即可,日子过得清闲无比。 数日之后,厉兰妡就发现自己命兰妩新加的那道门闩悄无声息地损坏了,她也没命人修理,只是听之任之,仿佛浑然没有瞧见。 至晚,两人正在熟睡,门吱呀一声推开,一道人影悄悄溜进来,那人熟极而流地滑向门边的桌案——两人的包袱就放在那上头。 她正要将包袱打开,油灯倏然一下亮了,厉兰妡笑盈盈地从床上爬起,“济慧师姐怎么这样晚还不睡,反而有兴来看我?” 来人果然是监寺济慧。她面露尴尬,“我才瞧见有个人影在这边,因此过来看看,恐怕有窃贼偷入。” 厉兰妡笑得更欢,“原来如此,难为监寺师姐还穿得这样齐整。” 济慧一看身上,从里衣到外裳一应俱全,的确不像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她不免更加局促。 厉兰妡轻轻掩上门,由衷道:“监寺师姐的意思我也明白,可惜师姐打错主意了。”她将包袱解开,里头的东西尽数抖落在桌上,却只有几件干净的衣衫,别无他物,朴素得令人心疼。 济慧不禁露出几分失望,口中道:“师妹,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在怀疑我么?” 厉兰妡径自道:“我此番出来得匆忙,身无长物,没什么可以孝敬师姐的,只有这一样——”她从枕头下取出一个赤金项圈,“勉强可以入眼,还请师姐笑纳。” 那项圈做工精巧,金光耀目,一看就是值钱之物。济慧面露喜色,忙推辞道:“师妹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不要你的!”一双溜滑的手却不自觉向项圈伸过去。 厉兰妡顺水推舟地递给她,“一个项圈值得什么,我初来贵地,往后还得多劳师姐照顾,权当一片心意罢了。” “既是妹妹诚心,我也只好却之不恭了。”济慧将金项圈在衣襟上擦了擦,忙揣进兜里。她的眼睛格外尖利,又瞧见枕头的缝隙下另有一样金绿璀璨的物事。 厉兰妡察觉到她的目光,笑道:“那是一对翡翠鎏金镯,我带出来的只有这两样,那一样与了你,这个是打算在太后的千秋上作为寿礼的,却不好请师姐笑纳了。” 济慧见她赧然,自然而然地想到端由:这厉昭仪大约是想讨好太后,以此达到回宫的目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满口里道:“这是自然,师妹放心,我不是那等婪索无度的人。”话虽如此,她仍依依不舍地望了那镯子两眼,恨不得用目光将其融化。 厉兰妡热情地送济慧出去,回头冲兰妩眨了眨眼:鱼儿上钩了。 济慧得了一只项圈,又想着那对镯子,回去后一夜没睡好觉,又是高兴,又是不舍,睁着眼直到天亮。好容易听到鸡叫,才眯了两眼,却是兰妩匆匆将她叫醒:“监寺师傅,不好了,我们房里出事了。” 济慧一骨碌滚下床,三脚两步赶到厉兰妡住的禅房中,厉兰妡指着床上,神色焦急:“师姐,那对金镯不见了!” 济慧比她更焦急——她是有些手眼的,知道那对翡翠鎏金镯比项圈更贵重十倍,一时大为肉疼,忙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昨晚不是还见过么,怎么这么一点功夫就不翼而飞了?” 兰妩哭道:“我也不知道,今早服侍娘娘——济元师父出去梳洗,想着一时半刻的不打紧,因没关门,谁知一回来就成了这样。” 济慧气得脸色发青,“咱们寺里竟然出了这样的事,简直可恶!师妹放心,倘若叫我查出此人,我绝不轻易放过。” 她气鼓鼓地待要出门,厉兰妡劝道:“监寺师姐若是追查,宁可悄悄儿的,究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若当面锣对面鼓地闹起来,不是伤了彼此和气么?更会惹得寺里没脸,说咱们窝里斗,让人笑话。”仿佛一片诚心为慈航庵考虑。 济慧一听有理,也便应下来。出去后她想了一想:自己昨晚来过后,不过几个时辰就丢了东西,想来多半是在清早被人偷去。不过她们这寺里风气懒怠,只有她和住持为表勤谨,每日起得最早,她自己当然可以排除,那么,莫非竟是济慈? 心念一动,济慧二话不说赶到住持房里,一眼瞧见当中一个蒲包仿佛鼓出一点,模样正是两个交叠的环形。 济慧上前利落地掀起蒲包,眼前赫然是那一对昨晚才见过的镯子,不禁锐声道:“果然在这里!” 济慈正在窗前记账,闻言立刻回头:“什么在这里?”再一瞧,“咦,怎么这里多出一对镯子?” 济慧冷笑一声,“师姐装得好糊涂,济元那里才丢了东西,立刻就在你这里瞧见了,若说是巧合,委实叫人难以相信!”她本来以为厉兰妡或者贼喊捉贼,直至现在人赃俱获,才断定济慈暗中动手。她倒不是从道义上加以谴责,而是觉得自己吃了亏,对方占了便宜,心中老大的不服气。 济慈情知被人暗算,忙辩道:“你莫非以为是我偷的么?我也是才从外边回来,回来尚未打坐,因此没有瞧见,谁知竟被人做了手脚!” 济慧哪里肯相信,忿忿道:“师姐您说这种谎话,连自己也很难骗过去罢?济元统共只有两样值钱的物件,昨儿才将一个项圈与了我,这一对鎏金镯原是要进献太后的,谁知就被你拿去,你胆子也太大了!” 济慈听出端倪,“怎么,你昨儿竟跑去向济元要东西?也不知会我一声?你也太自作主张了吧。” 济慧情知说溜了嘴,仍不甘示弱道:“你有脸说我,你自己还不是自作主张地抢了镯子,这倒算光明正大了?” 济慈终究比她有涵养,因沉着脸道:“我可不像你这般眼皮子浅,区区一对镯子我还瞧不上,你若是喜欢,只管拿去好了,少在这里吵吵嚷嚷的,扰我清修!” “是,我是不如师姐有能耐,所以上头再派下什么,师姐自己完成好了,别叫我拖累了您!”济慧砰地一声关上门,老大不忿地走开——她当然没有忘记带上那两只镯子。 回去她只跟厉兰妡说,庵里人多手杂,各人有着一副心眼,她一个人独木难支,实在查不出什么,同时设法挤出一副抱歉的腻笑。 厉兰妡当然再三道谢,表示自己愿意善了——反正太后不见得看得上这份寿礼,丢了也就丢了罢。 送走济慧后,厉兰妡向兰妩问道:“你那会在外边偷听,可知道里头说些什么?” 兰妩告诉她里头吵嚷得厉害,并将两人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与她听,连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厉兰妡微笑起来,“我还以为她们感情多深厚呢,原来不过如此。两件首饰就能将她们分化掉。” “也亏得妙殊愿意帮咱们的忙,悄悄将那对镯子送进住持的住处,若是由咱们自己动手,难免困难重重。”兰妩道。 “所以我也送了她一对珍珠耳环作为谢礼,不过她好似不太在意——这妙殊师父也不知是真热心帮忙,还是另有所图。不过也罢了,咱们现在的处境,多一个帮手总不是坏事。”厉兰妡沉吟着道:“济慧性子急躁,倒是好对付,不过那住持济慈心思深细,未必容易打发。” “但眼下她两人生出嫌隙,对咱们总归是好事。”兰妩笑容满面。 “也是。”厉兰妡点头。 住持和监寺之间的暗流汹涌人人都有所察觉,尽管不清楚所为何事,总觉得这两人不似以往亲厚了。自然,上头人的明争暗斗影响不了底下的秩序井然,众人并未因此而懈怠,厉兰妡也一样——虽然她根本没什么事做。说是来潜心修佛,她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打打坐,念念经,循规蹈矩地度过漫长的一日。 兴许是清闲的生活太过无聊,厉兰妡主动提出要去后山拾柴禾,济慈和济慧自然一口答应——既然她愿意用体力活折磨自己,旁人何不成全呢? 于是厉兰妡带着兰妩优哉游哉地来到后山,她让兰妩悄悄沿山脚的小路下去,到镇上换些零钱,自己一个人承担了拾柴的工作。 一场大旱令许多草木亦干枯而死,地上尽是枯枝败叶,又干燥又耐烧。厉兰妡很快就拾满一箩筐,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找了块树荫躲避烈日,准备一边歇息一边等兰妩回来。 忽见一个身段风流的男子款款向这边而来,天这样热,他的衣着也极尽繁复精美,仿佛只考虑美学而不考虑天气。他脸上也衔着一分恰到好处的微笑,确保自己能以最动人的姿态吸引别人的眼球。 这粉面朱唇的人物正是肃亲王萧池。 他才走近,厉兰妡先闻到一股酒味夹杂着脂粉香气,甜腻而醉人的气味,这肃亲王没准又喝了花酒回来。肃亲王愉快地同她招呼:“小王见过厉昭仪。” “是济元师太。”厉兰妡纠正他,“王爷从哪里来?” 萧池坦白地道:“才出了诸芳阁半个时辰。” 厉兰妡没听过这名字——想来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她面上仍保持良好的微笑:“王爷真有雅兴,天下大旱,人人都恨不得闭门不出,王爷却如蝴蝶留恋花丛,倦不知返。” 萧池乜斜着一双醉眼,“厉昭仪——哦,不,济元师父何尝不是如此?您不在宫中安养,反而跑来偏僻寺院为太后祈福,如此孝心委实可敬。”说到太后的病,他一点也不着急,可见他是知道内情的。 “是啊,贫尼现在只盼着太后能尽快好起来,贫尼还想快点看到她老人家呢!”厉兰妡叹道,“可惜这一片衷肠竟无人可诉,唉,要是王爷能代为致意就好了。” 这是要他帮忙说情呢。萧池笑意更深,“本王倒觉得不必。” “哦,为什么呢?”虽然在意料之中,厉兰妡还是觉得有几分失望。 萧池一手撑在树身上,嘴里的酒气几乎喷到她脸上,“因为小王私心不希望济元师父回宫,倘若师父不再是师父,小王和师父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这算树咚吗?一口一个师父,搞得跟不伦之恋似的,厉兰妡可没工夫跟他*,只能冷着脸应对这场调戏:“王爷家中已有娇妻在侧,还这样没个正经,甄侧妃知道了怕是会生气。” “她不过是个妾。”萧池不以为意,他将脸贴得更近,“好了,咱们不提她了,济元师父,你不喜欢我不正经么?” 这个萧池,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厉兰妡忽然轻笑起来:“我倒是无所谓,就怕有人不喜欢——譬如甄贵妃。” 萧池脸色一变,“你说什么?为何提起甄贵妃?” “嗯?我说甄贵妃么,我说的是甄侧妃。王爷别是心神不定,听岔了吧?”厉兰妡轻轻瞟着她,“哦,我倒是忘了,之前在围场时,王爷与甄贵妃仿佛有一段故事,怎么偏记不得了呢,王爷您能说与我听么?” 萧池的额上隐隐有青筋暴起,是怒气发作的前兆,就在厉兰妡以为他会控制不住脾气时,萧池突然恢复笑意:“济元师父,和您说话真的很有意思,可惜我今日没有时间,咱们改天再叙吧。”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去,厉兰妡情不自禁舒了一口气,她本以为适当的激怒可以逼他说出真话,岂料萧池的控制力比她想象中强。不过这样也好,萧池尽管平时很有绅士风度,生起气来没准也会打女人的,她可不想成为挨打的对象。 萧池才走片刻,兰妩就一路小跑地回来了,她将换得的零钱交到厉兰妡手上,一边问道:“方才那人的背影仿佛肃亲王,我还以为自己看差了。” “你是看差了,那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厉兰妡平静地道。 萧池这条路子看来是走不通了,他们终究没有多少交情,虽然他偶尔表露出一点调戏的兴趣——厉兰妡知道那只是出于萧池风流的天性,并不代表他对自己有意。何况之前漠北草场的事,萧池虽不知是谁暗中做的手脚,没准已经疑心上她,更不可能放虎归山。 然则萧池是太后的亲生子,要说服太后,他无疑是最好的人选。除了他,还有谁能帮自己的忙呢? 厉兰妡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脚下忽然一顿,背上的柴禾险些从竹筐里飞出。她脑中闪过一个电火般的念头:太后的亲生儿女并非只有一个肃亲王,事实上还有一位,和嘉公主萧姌。 ☆、第48章 不管厉兰妡心中有多少盘算,她终究只能静待时机,不同于之前一路过关斩将的好运气,这回她的福气似乎坏到低谷。太后的病势固然在一日日好转,而伴随着一场秋雨的倏忽而来,遍地的旱情也极大缓解。 都是些好消息,唯独对厉兰妡不利。 兰妩起初见到下雨,尚欢喜道:“老天爷总算没有做得太绝,这一场雨解了多少燃眉之急。” 厉兰妡望着窗外淅淅飒飒的雨点,叹道:“只苦了咱们,才离了宫就下雨,岂非坐实了慎儿的不祥之说,咱们要回去更难了。” 兰妩悟出这一层,也跟着愁眉苦脸起来。 厉兰妡想起系统那回的赤字警告,她本以为是指的新人入宫,抑或贾素莺之死,现在才觉出那根本算不了什么,真正的危机在于老天爷都不肯帮她,她恐怕得困死在宫外了。 慈颐宫中,萧越坐在床前,亲自服侍太后用完汤药,温然道:“母后近日可觉得身子舒坦些么?” 太后点头,“好多了,倒是难为你费心。” 萧越道:“母后对儿子有养育之恩,朕自当竭力奉养。” 贾柔鸾乖觉地开口:“说也凑巧,陛下正在为旱情的事忧心,可巧下了一场豪雨,而太后的身子也渐渐康复,果真一荣俱荣,偏偏这些都发生在厉妹妹出宫祈福之后,莫非寂空禅师和高大人的话真有几分道理?” 太后淡淡道:“寂空禅师乃得道高僧,高芝阳也是多年老臣,两人一向忠心耿耿,自然不会胡言乱语。” 萧越在一边听她们一唱一和,只沉着脸不说话。 须臾萧越仍回去太仪殿,太后便看着贾柔鸾道:“你瞧皇帝是个什么意思?” 贾柔鸾柔柔道:“臣妾瞧着,陛下似乎不怎么相信这套说辞。” 太后哼了一声,“信不信也没奈何,话是从哀家口里说出的,他还能顶撞不成!” “太后说的是。”贾柔鸾谦恭地垂下头。 太后看着这个外表柔柔弱弱的侄女,忽然冷笑道:“厉昭仪出了宫,皇帝身边该没个可心的人,怎么我瞧着你还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贾柔鸾红了脸,“是臣妾无用,可是也不止臣妾,陛下这些时日总不见召幸谁,唯独往幽兰馆去得多些,也是为了看几个孩子。” “纵然如此,那也证明傅书瑶比你有能耐些,不然何以她能得皇帝首肯,而你却备受冷落?” 贾柔鸾低低地道:“母后放心,臣妾定不会输给她。” 烟雨如织,明玉却自顾自地在屋檐下作耍,玩得不亦乐乎,毫不畏惧沾湿鞋袜。跟着她的侍女有些腹痛,忍不得去了茅房。谁知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眼前就有一位容长脸儿的女子悄然出现,蹲下身道:“明玉公主,你父皇想要见你,命我带你过去,你跟我来好不好?” 萧越这些日子忙于政事,见明玉的面少了些,明玉自然欢喜,二话不说便牵起女子的手。 女子擎着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伞面很大,足以容下两个人。她小心地避开坑坑洼洼的积水,领着明玉向前而去。 第32节 天色虽然影沉沉的看不清楚,这条路却是明玉走熟了的,她不禁咦道:“这仿佛不是去往太仪殿的路,倒像是去墨阳宫的路。” “公主果然好记性,咱们的确是去墨阳宫,你父皇就在那里。” 明玉歪着头道:“父皇不是很久都没去看甄娘娘了么?” 女子笑了,“所以现在就要去啊,贵妃娘娘终究是嫔妃中位次第一人,你父皇偶尔看看也是应当。” 明玉扁了扁嘴,仿佛不大高兴。 两人到了墨阳宫门首,那女子仿佛足底一滑,绊了一跤,明玉也跌落在地,想是擦破了点皮,她捂着膝,呜呜地哭起来。 女子却根本没看她一眼,收起伞,如游蛇一般融入无边的丝雨中。 许是孩童尖锐的啼哭惊动里头的宫人,甄玉瑾身边的荷惜撑着伞推门出来,讶然道:“明玉公主,您怎么在这儿?” 秋雁回到碧波殿,向贾柔鸾一五一十汇报了自己任务完成的情况,贾柔鸾赞赏她一番,并道:“你做得很好,自己下去领赏罢。” 贾柔鸾愉快地伸了个懒腰,明玉在墨阳宫门前受伤,不管事实如何,傅书瑶一定会找甄玉瑾理论——好显得自己真正关心这几个孩子。而以甄玉瑾的性子必定不甘示弱,甚至以手中之权肆意压制,一旦两人较起劲来,自己便能从中渔利了。 她等了许久,没有等来傅书瑶大闹墨阳宫的消息,等来的却是傅书瑶本人。傅书瑶面容沉静地进来,开门见山道:“请淑妃娘娘屏退众人,嫔妾有一句体己话与娘娘说。” 贾柔鸾挥了挥手,示意仆婢下去,挑了挑眉毛道:“傅妹妹不在自己殿里照顾孩子,怎么跑来本宫这里了?” “明玉公主受了伤,在墨阳宫门前,贵妃娘娘正在请太医为其诊治。”傅书瑶看着她。 “哦?贵妃娘娘竟这样不仔细么?”贾柔鸾的眉毛挑得一边高一边低,像两截断了的跷跷板。 傅书瑶探询地道:“娘娘也不问问公主的伤势如何?” 贾柔鸾暗恼自己疏忽,忙敛声问道:“公主伤得重么?” “伤倒是不重,只是破了点皮,现下已经擦过药酒、用棉布包扎起来了。不过明玉在雨里淋了一身,贵妃娘娘怕其招了风寒,正在紧锣密鼓地张罗人熬姜汤,好散散邪。” “既然如此忙碌,妹妹怎么反倒有功夫过来了?” 傅书瑶眸光冷淡,“只因我想劝姐姐一句,该收手时还是收手吧,姐姐自以为是的聪明,其实在旁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贾柔鸾不禁恼怒,“你胡扯什么?明玉既在墨阳宫门前受伤,自然是甄贵妃的错处,妹妹不去找真凶理论,胡乱攀扯上本宫做什么?” “姐姐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嫔妾不是傻瓜,明玉更不是傻瓜,究竟是谁将明玉引去的,又是谁故意将她绊倒,姐姐心知肚明。”傅书瑶颐然道,“姐姐大约不知道,明玉自小记忆非凡,倘若让她来碧波殿指认,姐姐以为那人能瞒得过么?” 贾柔鸾见她一语道破先机,心下气恨交加,却说不出话。 傅书瑶又道:“自然,我知道姐姐有太后撑腰,大约无所畏惧,我也不打算将此次的事告到陛下跟前,可是我希望姐姐明白一个道理:多行不义必自毙,姐姐还是善自珍重吧。”她慢慢悠悠地起身,缓缓朝门外走去。 贾柔鸾冷笑,“你又是什么好人!” 傅书瑶脚步停住,却没回头,只微微侧首道:“是,我的确不是好人,但我至少不会对陛下的子嗣下手,淑妃娘娘,您若真深爱陛下,就请善待陛下的子息,若屡屡犯下此等祸事,即便有太后在,您还是难以保全自身。” 她越是说得大义凛然,贾柔鸾越是生气,她不认为傅书瑶有资格教训自己,偏偏自己不得不吃这一顿教训,真是莫大的耻辱。她用力一挥衣袖,将面前一案果品碗碟悉数扫下去,噼里啪啦碎个爽快。 仿佛要抵消烈日带来的冲击,这一场雨下了许久,几乎蔓延过整个秋季——好在雨势不大,不至于由旱灾转为涝灾。 下雨天不好出门,厉兰妡在禅房中颇为清闲。她尝试过召唤系统君小江,在经历无数次失败的默念后,他总算出来了一回。厉兰妡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小本本,如她所料,上面的数据已经归零了。 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她千辛万苦积攒的任务等级,竟然因为一个莫须有的星象之说化为乌有,往后还不知要花费多少工夫才能赚回来。 抱着这种情绪,当小江告诉她明玉受伤时,厉兰妡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伤势严重么?” “……不严重。” “那就好。”厉兰妡仍垂下头。 小江忍不住问道,“你莫非一点都不担心?” “有人会照顾好她的,我再担心也是无用。” “但是对一个小孩子而言,不管受多么小的伤,她总希望母亲能在身边,哪怕仅是陪着她。”对于这一点,小江仿佛深有体会。 “可我回不去呀!”厉兰妡摊开两手,殷切地看着他:“除非你愿意帮我。” 不负责任的小江再一次飞走了,令厉兰妡再一次感到这系统纯是个鸡肋。 连绵不断的阴雨在初冬终于止息,取而代之的是干燥的冷空气,一阵一阵地呼啸而过,吹散了落叶,吹凉了人心。 禅房如冰如铁,晚间睡来颇觉难耐,何况宫中这些素来养尊处优的人。出乎厉兰妡意料的是,她们在这一点上并非苛待,甚至在初冬一过就搬来了崭新的棉絮,令厉兰妡大是感动。她另外托兰妩买了两个质佳的汤婆子,每晚灌足了热水放在脚头,一直从心底热起来。 冬日既临,慈航庵的作息也有所变化,起得更迟,睡得更早,如此一来倒是遂了大多数人的心愿。在经历一天不甚辛苦的劳作后,众人早早进入梦乡,黑甜一觉,大约是这种平淡生活里最大的乐趣。 厉兰妡是最早被热意唤醒的,她对温度的变化格外敏感,大约算一种本能。满室红光令人惊心触目,那是最原始的危险信号。厉兰妡匆匆将身旁酣睡的兰妩推醒,催道:“快起来,着火了!” 兰妩一惊,忙打了个滚起来,两人匆匆披好衣服,待要冲出去,上去拉门,门被反锁了;试图推窗,窗棂也纹丝不动。门和窗都被堵得死死的。 兰妩如同被兜头兜脸浇了一桶冰水,不止清醒,而且寒冷。她与厉兰妡对视一眼,知道对方这回下了狠心。 真正恐惧的时候,反而会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平静,厉兰妡缓缓坐在椅上,兰妩也有样学样地坐到一边,既没法逃出去,只有安静等死一途。 忽听一声闷响,窗格被人用榔头砸开,两人匆匆往外张望,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蒙面人灵巧地跃走。 不管他是谁,这一举动终究为她们创造了机会,两人循着这个空档,顺利地逃出一条性命。 那场火是什么时候起来的,众人都不甚清楚,只觉得一股澎湃的热意充斥整间屋内,睡梦中传来一声又一声惊呼:“走水了,走水了!”终于意识到不是做梦,于是匆匆披衣起身,跑到屋外。 庵堂前的一棵大榕树下乌压压站了一群人,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有几个健壮敏捷地则去西口水塘里破冰取水,指望将火扑灭,好赖救些东西。奈何火势太大,哪里救护得及,眼前很快就成了一片赤红的废墟,只剩下熊熊烈焰吞噬着触手可及的一切。 举火的原因尚不分明,有一个道:“我早说那捆柴别跟灶口离得太近,里头才烧过热水,底下还冒着火星,一引燃就没辙了。” 另一个道:“我看是你每天挑灯夜读的错处,白天在蒲团前打盹,晚上倒装模作样地认真起来,没准睡过了头,蜡烛倒在地上,才一下子走了水。” 济慈见她们纷纷争竞,互相推卸责任,不禁叱道:“好了!都到了这份上,再说这些有何用,眼下要紧的是人有无伤亡。济慧,麻烦你清点一下人数。” 济慧依令出列,吩咐众人排列整齐,认真数了两遍,咦道:“怎么少了两人?”她犹自不放心,再数了一遍:“的确少了两个。” 早有那机敏的反应过来:“不见济元师叔和兰妩姑娘。” 济慧急道:“她们人呢?” 那一个吞吞吐吐地道:“兴许尚在禅房之中安眠,方才也没人去叫她们……” 济慧的脸色顿时凉了半截,“济元是奉旨离宫修行的,设若有个万一……” 与她对话的妙色是一个伶俐的姑娘,当即小心地觑着她的脸色道:“火势这样大,济元师叔纵然尚有一息存世,要救活也难了,说不准这会儿已经成了一堆焦骨……”说到此处,她不禁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仍继续道:“若是宫里怪责下来,咱们也只有这套说辞,何况我听说济元师叔这回离宫仿佛别有隐情,似乎与今年的大旱有关,且太后也多不待见,因此我想,反正济元师叔此生未见得能回去,纵然殒命在此,也怪不得咱们。” 她这番话正说在济慧心上,济慧定了定神,镇定了情绪道:“住持师姐,你说呢?” 济慈悲悯地合起手掌,“阿弥陀佛,济元得以脱却凡胎,得升仙界,是济元之福,亦是鄙寺之幸。” 济慧暗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她这么一说,硬生生将一件坏事变成了喜事。当下她亦撑起一脸喜色道:“你们都听到了吧?济元原是离宫祈福,如今果然求得福报,纵然肉身毁损,却得入身超凡入圣之境。咱们也得统一了口声,如若宫中来人问起,大家也都如此说,别出言丧败、坏了兴致。” 众人即便心下有些疑心,当面总不敢不服,俱唯唯称是。唯独妙殊细声嘀咕了一句:“果然升仙了么?”似自言自语。 济慈双手合十,“济元师妹慧根卓绝,灵气逼人,才入寺数月就得成大业,我欲为其在寺中设一座牌位,以彰感佩之意,尔等以为如何?” 弟子们当然没有异议,忽听后头一个清越的声音道:“我还没有升天,师姐就要为我立起牌位,这叫我如何担当得起?”原来是厉兰妡和兰妩笑眯眯地从后头出来,两人穿着整洁的僧衣,毫发无损。 济慧的脸在火光中凝结成冰,一丝笑意挤破头也难得钻出来,“济元师妹,原来你还活着。” 厉兰妡好整以暇地露出微笑,“也不知怎么回事,今夜偏生睡不着,因携了兰妩于山林间闲走,感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期图促进修行,提升根本,谁想阴差阳错,因此避过一场大祸,哦,不,是错过升仙的良机。” 济慧的脸黑得连火光都难以照红,济慈却依旧波澜不惊,声线平稳得像个死人,“升仙虽好,尘世亦有可留恋之处,可见济元尘缘未尽,还没到好时候,顺其自然即可。” 这老尼果然老辣,一张嘴正说反说都有道理,叫人没法指责她半句。厉兰妡鄙薄之余,心下也不禁一凛。 她也装模作样地施了一礼:“师太所言极是。” 屋舍在大火中尽数毁损,天色又晚,众尼僧只能在山林中暂歇。厉兰妡亦找了一株合抱的大树,和兰妩在树下比肩而卧。火势熄灭后,众人在其中找寻了一阵,只寻到几条焦黑的被褥,勉强可以御寒。 大伙儿忙了半宿,好容易重新睡下,趁她们昏寐之时,兰妩庆幸道:“亏得咱们早有准备,只毁了几件衣裳,我看寺里这回损失惨重。”她不能不佩服厉兰妡将首饰银票缝在寝衣里的妙法。 厉兰妡道:“我看未必,你瞧住持和监寺一点儿也不着急,可见值钱的物事没有丢掉多少。” “也是,”兰妩点头,“这场火未必不是她们的主意,想必早有筹划。只是旁人的惊惶也不像是装的,恐怕此事只有那两个老东西知情,连妙殊也未必知道。” 厉兰妡冷笑,“看来是我错估了她们的胆量,以为她们不至于粗浅至此,这一下倒坐实了有人在后面撑腰。” “她们如此也罢了,却连寺中诸人的性命也不顾惜,真是其心可诛,”兰妩恨恨道:“若非咱们侥幸为人所救,恐怕真要死在这里了,说来也不知那人究竟是谁,”她想了一想,“也许是个小贼,本想着来寺里偷东西,误打误撞地救了咱们,却又被大火吓跑了?” 小偷只会溜门撬锁,哪个有胆子这样破窗而入,厉兰妡想来,那人怕是诚心来救她们,但不知是何故,为何要瞒着身份,这世上果然会有默默关心她的人么? 宫里住久了的人,在这样粗陋的环境下如何睡得着?兰妩自是不寐,看看身旁的厉兰妡,见她也睁着两眼,遥望满天星河,仿佛心事如潮。 兰妩叹道:“其实方才咱们不必回来,只当在火里烧死了,从此博得自由,慈航庵固然不会追寻,宫中的纷扰也不会接踵而至。” 厉兰妡的声音轻细而坚定,“习惯了宫中的日子,连纷扰也觉得有趣,兰妩,即便你真回到民间,你以为自己还能舒心么?理想和现实终究是两回事,又想享受宫中优渥的生活,又想远离纷争,太贪心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兰妩默默地在一边沉思,仿佛在思量自己究竟想要哪一种。 厉兰妡也是纠结,她纠结的却是自由与地位,万千荣宠与重返现实。好在现在还不到时候,她有足够的余暇去想——毕竟她的一切还得从零开始呢! ☆、第49章 慈航庵在大火中沦为废墟,众尼僧无处栖身,只能另寻地方安置。好在济慈与圆觉寺的住持因梦有旧,因梦念及旧情,愿意辟出一带禅房,供给这群同行暂住。 圆觉寺位于京郊,据说从前住的都是些和尚,却相当败落,后来不知怎的叫一群女尼占山为王,将僧人尽皆逐出,渐渐发展兴盛,俨然一个“女儿国”。 慈航庵名为皇家寺院,反而叫这个名头桎梏住了,除了几次不咸不淡的法事大典,外头的生意一概不许接,门庭甚是冷清寥落。圆觉寺却不同,京郊虽不比中心繁华,达官贵人却最喜往此处焚香祭祷,或求仕途平顺,或问姻缘好坏,凡此种种,数不胜数。那因梦也有几分手段,为人圆和,擅长奉承,因此颇得好感,生意越做越好,甚至有人不远千里跑来的,一年十二月间,从早到晚,香火绵延不绝。 因梦得知济元师太即是宫中的厉昭仪,对她颇为客气,倒不过分趋奉,而是保持适当的距离,令人感到舒服和安全。至此,厉兰妡方信服她统治这圆觉寺的能力。 厉兰妡如今伴着济慈等人寄人篱下,地位虽仍在,却不好像从前那般无所事事,总得做点什么,表示自己不是个米虫。因此她倒比在慈航庵时勤谨些,诸如扫地、擦桌、整理香炉等,反正这些粗使活计从前并非没做过,如今也不觉得有什么丢脸之处。只一样,引领香客这些事她是不做的,唯恐其中有在宫中见过的面孔,白落笑话。 今年的冬季格外晴暖,倒不觉得如何难熬,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已是除夕。佛寺里是无所谓过年的——已经出了家的人,还在乎这些俗世节日吗?宫中自然另是一番热闹景象。 重华殿中,太后位于上首,笑容满面道:“今年难得这样辐辏,应了圆满之相。”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别的不提,她的三个孙辈就没到齐,萧慎担了个不祥的罪名,自然不便出席;萧忻也因犯了风寒,服了药睡下了;在场的唯有一个明玉——他们的母亲更不在。 好在众人都知趣地隐去这一桩故事,对厉兰妡出宫的事绝口不提,萧越的神色也阴晴莫定,如带了一张扁平的面具,没有半点迎接新年的欢乐喜气。 甄玉瑾执起一杯酒,盈盈起身:“今岁不甚太平,臣妾在此恭祝陛下明年得见平安和乐之景,愿五谷丰登,举国昌盛,人人康健——请陛下满饮此杯。” 霍成显想凑个趣,亦谄媚地举杯:“贵妃娘娘说的很是,自灾星去后,太后凤体渐愈,旱灾亦霍然而消,这都是大历之福。” 她自以为这番话说得很得体,萧越的目光却冷冷转向她,眼里的寒意简直能将她冻死。 霍成显果真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手上一抖,酒杯在地上砸得粉碎,将旁边楚美人的裙摆也溅污了。 但听萧越平静道:“霍婕妤殿前失仪,未免扫兴,还是送回宫去罢,也不必再出来了。” 霍成显本来一直被关禁足,因今儿是除夕才开恩放出来,岂料现在又要回到不见天日的生活。她只觉咽喉冰冷,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足下更是虚软无力。 连甄玉瑾也不肯对她假以辞色,冷声道:“霍婕妤不胜酒力,怕是醉了,还是送她回去歇息吧。”因了这一出,萧越对她敬的酒也不肯喝了,难怪甄玉瑾生气。 楚美人眼见霍成显被一言不发地拉走,本来想起身更衣,这下也只好安静地坐着,免得触犯逆鳞。 明玉不大清楚眼前的事,隐隐听出与自己生母有关,脆生生地起身道:“父皇,马上就是新年了,母妃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贾柔鸾害怕萧越为难,更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忙招手笑道:“明玉,来,这里有很好的青枣,贾娘娘择一个你吃。” 第33节 傅书瑶用汤匙在面前那晚未动过的红枣乌鸡汤里轻轻搅着,亦笑道:“明玉,傅娘娘这里有很好的热汤,你喝吗?” 明玉看看左侧,又看看右边,终于还是走到傅书瑶面前,任由她喂了一口汤。 见她如此乖觉,傅书瑶不禁松一口气,看来明玉对她的敌意比贾柔鸾轻不少,至少在面对两难时,明玉还是愿意站在她这边的。她轻轻向贾柔鸾笑道:“淑妃娘娘不要介怀,鲜果虽然可口,难免冰得牙口疼,还是热汤更能暖和身子。” 贾柔鸾只得坐下,神情怏怏不乐。 她用汤匙舀起乳白色的汤汁,轻轻吹凉,正要再喂一勺,上头的萧越发话了:“明玉,来父皇这儿,父皇这里的菜滋味更好。” 明玉果然蹦蹦跳跳地过去,偎在萧越身边,任由萧越一口一口地将盘中菜搛给她吃。明玉显然也很享受这种照顾,啊呜就是一大口。 众妃见萧越竟然腆着脸向一个小孩子邀宠,不禁瞠目结舌,只好用喝酒掩饰过去。 太后看在眼底,眼里的神情却变幻莫测。 晚宴结束后,众人各自散开。贾柔鸾一向对这位姨母最讲孝心,于是亲自搀扶她回宫。 去往慈颐宫的路幽幽暗暗,伏姑姑在前头执着灯,宫人们远远地随在身后保护。独有贾柔鸾挽着太后的手臂,一派亲密无间。 太后的声音幽若萤火,“皇帝这样宠爱明玉,哀家真是从未见过,若说是膝下独有这一个女儿,哀家当年生下的和嘉也是独女,先帝倒不曾这样爱重。” 贾柔鸾温和地道:“明玉在几个孩子里头年纪最长,与陛下相处的时候也最多,陛下素有慈父心肠,何况女儿嘛,多疼一点也没什么。” 太后忧虑道:“若如此也罢了,哀家只担心皇帝会将思念转移到明玉身上,你也知道,明玉和那个人实在长得很像……” 这话也正是贾柔鸾心里想的,她温柔地按住太后的肩膀,“那人出身卑微,性子也颇为狐媚,难怪将陛下迷得神魂颠倒,所以太后,您千万不能让那人回来,陛下好不容易清醒几日,断不能再被邪物蛊惑。” 太后冷冷地看着她,“怎么,你还是怕了?” “臣妾是真心为太后着想。”贾柔鸾的语气听来果然一片真诚。 “得了,在哀家面前少故弄玄虚。哀家是你的亲姨母,你尚且百般试探、费尽周折,在皇帝面前更可想见如何了,难怪皇帝不喜欢你。”太后甩开她的手,径自向前边走去。 贾柔鸾立在原地,闻着幽冷的梅花香气,身子有点发僵,面上却微笑起来。太后的脾气她早该习惯,不管她对着她多乖戾,无论如何她总是她姨母,就好像无论如何她总是她的侄女——她当然要为自己的亲眷扫清障碍,所以太后一定不会准许厉兰妡回宫的,不管皇帝多么介意。 是夜,萧越却独自一人来到幽兰馆,无需谁陪伴,静悄悄的,他来到厉兰妡的寝殿。 这里虽已长久无人居住,东西却依旧干净整洁,摆放也与从前无丝毫不同——自然是傅书瑶日日命人清扫的缘故。 循着那扇光洁的紫檀木桌面,萧越迁延着坐到床沿上,被褥仍齐整地叠着,令他忆起那个人,显然是她临走那天早上叠好的,平常她断不会这样——平常的早晨总是锦被逶迤,青丝委地,她软语在他耳畔唤他起身上朝。有时,但不是常常,她会在他胸口或是其他什么地方重重咬上一口,用香艳的疼痛将他唤醒。 这么想着,萧越的身子渐渐热起来,他忆起曾经旖旎的夜晚,锦被中滚热的*藤萝般紧紧缠绕,温暖了无数寒夜。空气中有一阵奇异的花香——她喜欢择各式各样的鲜花泡澡,他们在凉亭中见面亦是如此,那一次她显然没有掌握好分量,浓重的香气几乎吓退了他,后来却精妙得多了。 说也奇怪,两人相处渐深,他反而有些怀念最初的她——那时的她鲁莽而直率,以为仗着一点小聪明就能一步登天,现在她当然细致柔和得多了,他不知她是因他而改变,还是仅仅在改变伪装以适应他,而他所见到的都是表象。 想来不会是假象罢。他与她相处多年,生了三个儿女,再稀薄的感情也能提炼出稠厚,何况她的热切并不似作假。 不论如何,他看得很清楚,他是需要这个女人的,不然不会在如此寒夜里再次想起她来,想到她,本应使他觉得温暖,事实上反而觉得更冷了——因她已经离开了他,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或者永远不见。 在一种莫名的惆怅心绪中,萧越寂寂坐在床角,房门忽然被霍然推开,一阵冷风呼啸而入,傅书瑶随着风轻飘飘地进来,像一个美丽的幽魂。 傅书瑶反手掩上房门,轻轻上前道:“臣妾才将睡下,隐约听得这边似有动静,以为进了贼人,正在想谁人如此大胆,谁知竟是陛下。” 萧越这才留意到她身上只穿着里衣,可见刚从床上起来,因抱歉道:“朕只是睡不着,随便过来看看。” 傅书瑶清亮的眼如星如月,她直视着萧越叹道:“陛下又在思念厉妹妹么?” 萧越避开她的目光,手指摩挲着锦被上的绣样,“宫中许久没人提起这个名字,他们都不敢提。” “可是臣妾敢。”傅书瑶坦白地道:“因为臣妾知道陛下不会怪罪。”她又叹了一声,“臣妾还是那句话,陛下既然思念厉妹妹,何不就令人将其接回,省得整日长吁短叹。” 萧越抱着头,“但若朕如此为,便是对太后不孝。” “那么明玉等几个孩子失其生母,是否又是令他们不孝?陛下自然自己要做这个孝子,莫非忍心令自己的儿女成为不孝之人么?”傅书瑶语气干脆。 萧越有所打动,却忽然犹疑着道:“可是……她愿意回来么?” 傅书瑶眉心一跳,讪讪道:“这个么……臣妾也不清楚,怎么,陛下以为厉妹妹并非深爱陛下么?” 萧越的声音里有着难得的惶惑,“朕不知道,朕觉得她对朕有意,可是总不能肯定,就好像水中的月,明明感觉近在眼前,偏偏远在天边。” 傅书瑶抓起萧越的手放到胸口,声音仿佛带着甜蜜的蛊惑,“那么陛下摸一摸臣妾,看看臣妾是否如镜花水月一般捉摸不住?” 不同于厉兰妡偶尔的骄纵,傅书瑶真正柔到极处,似一滩水牢牢包覆住身体,根本挣脱不开。她肌肤的热力透过薄薄的里衣传到萧越的掌心里,尽管她太瘦,几乎只剩一把骨头,这种极致的柔弱却能激起人心底最深处的*,令人迫不及待地将其摧毁。 萧越的手被傅书瑶带动着在自身缓缓游走,似一尾游鱼穿行在碧波间,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失去神智时,傅书瑶领口的花样引起了他的注意。萧越一咬舌尖,立时清醒过来,“这件衣服的绣样似乎十分眼熟。” 傅书瑶笑道:“这是厉妹妹的寝衣,陛下自然认得。” 萧越冷冷道:“你为什么穿她的衣裳?” “因为臣妾想让陛下-体验到真实,看看陛下究竟喜欢的是这件衣裳,还是衣裳下的那个人。”傅书瑶睁着两眼。 “脱下来!”萧越以命令的口吻说出这三个字,可见他真生了气。 “陛下果真要臣妾解下这身衣裳么?”傅书瑶莞尔一笑,慢慢拉下领口。 萧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达有偏差,恨声道:“穿回去!” “陛下到底是要臣妾脱还是穿呢?看来臣妾只有先脱下来,明早再穿回去了。”傅书瑶仍旧解着领口的钮扣,神情颇为肆意。 萧越恼怒地在一旁看着,竟觉无可奈何。 门吱呀一声推开,却是明玉一路小跑进来,直奔萧越的怀中道:“父皇,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梦到有鬼怪要抓我,我不敢回去了!”口中犹在呜咽。 萧越抚摸着她的后脑勺,神情极其温和,“好好好,父皇留下来陪你,有父皇在,什么妖魔也不敢近身的,是不是?”他脸上刚刚那点酡红已经消退无形。 他们两人好像都没有注意到傅书瑶,傅书瑶也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退出去——好在纽子还没解完,衣裳不至于从肩上滑落下来。她脸上未见到分毫尴尬,仍是皎白如玉,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 关门前的一刻,她听到萧越低沉而稳定的声音,笔直向耳里传来:“朕只是喝了点酒,并没有醉得十分厉害,可是你身上的香——或许你太有自信,但它的分量太轻了,不足以令一个八尺男儿失去神智。” 傅书瑶并不介意,反而淡然一笑,她甚至低声从门缝里答了一声:“臣妾会记得陛下的嘱托,尽力制出令陛下满意的香来。” ☆、第50章 花开春暖,圆觉寺的生意随着天气的暖和越发红火,香客几乎络绎不断,连带着各类琐事也繁重起来。因梦本来对这批打秋风的同门十分客气,如今情势需要,她便毫无顾忌地将她们抓来使用,一同她寺中的姑子一般——厉兰妡倒是很能理解,便是再亲近的客人,住久了也会惹人厌烦的。 连济慈也没能清闲,照样得帮着旧友料理:自然,管账的事因梦是不会交给她的,其他倒没什么妨害。 这一日,厉兰妡和兰妩听了因梦的差遣,要去山脚一汪泉眼里打桶净水来,以作供佛之用。山上虽然有井水,因梦嫌那水不够洁净,不肯拿来糊弄菩萨——说也奇怪,因梦虽是个生意人,不以修行为业,这些事上却看得极重,最为虔心。 两人才到半山腰里,忽见一乘软轿悠悠在前头走着,旁边一个小孩子手里擎着一段柳枝,手舞足蹈地跟在一边,显是嫌轿中憋闷,偏要走一走才舒坦,小孩子总是如此。 厉兰妡见兰妩盯着那小女娃的背影瞧个不住,不禁咦道:“怎么了?” “总觉得这孩子十分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兰妩苦思一回,眼睛一亮,“是了,是阿芷小姐!” 阿芷?厉兰妡依稀记得萧姌的女儿似乎叫这个名字。那小孩子恰于此时侧过脸看两边的山壁,厉兰妡定睛一瞧,果然是萧姌那回带进宫中的女孩子,萧姌曾经还打算给她和忻儿说亲的。 这么说来,轿子里的人就是……厉兰妡立刻亲切地招手,“阿芷,你还记得我么?” 阿芷见了她,先愣了一愣,随即欢喜地跑过来,“厉娘娘!” 万幸阿芷还记得她,从前阿芷随其母住在宫中时,厉兰妡对她还算不错,常偷偷瞒着萧姌给她零嘴吃食,看来阿芷还念着这份好。 厉兰妡怕她跌倒,亦上去拥抱住她:“好孩子,厉娘娘现在不再是厉娘娘了。” 阿芷犹自天真地仰着脸:“厉娘娘,你不是在宫中么,怎么出来了?” 厉兰妡正要回答,轿子里的人却发声了:“阿芷,你在外头跟谁说话?”随即一只保养得宜的葱白玉臂掀起帘子,一张脸也探出来,正是萧姌的形容。 果真得来全不费工夫,厉兰妡努力堆出一脸笑,招呼道:“公主安好。” 萧姌却仿佛没瞧见她,兀自伸手:“阿芷,快过来,地上脏,别弄污了衣裳。” 阿芷跟着过去,口中仍道:“阿娘,我刚刚看到……” 萧姌一个眼色,身旁侍从打横将阿芷抱起,径直放入轿中。萧姌飞快地放下轿帘,催动轿夫疾走,速度比方才快了十倍。 厉兰妡和兰妩不禁愣在原地,兰妩犹自难以相信:“公主是没认出咱们么?” 厉兰妡已经想通因由,不禁冷笑起来:“咱们虽然穿了僧衣,面貌并没太大改变,怎么会认不出?和嘉公主这是多嫌了我,刻意远着我这个不祥人呢!” 兰妩费力地道:“和嘉公主也信了这话?但即便如此,她不是还想和大皇子结亲吗?没了你,她和谁结亲?” “何必一定是我?她要的是不过是忻儿。横竖忻儿在谁手里抚养,她找谁商量便是,至于忻儿的亲生母亲如何,我看她是懒得管的。”厉兰妡的语气有些愤愤不平。 她还以为萧姌或者愿意拉自己一把,没想到她竟然相见都不愿相认,厉兰妡大为愤慨:太后这老虔婆,生的儿女也都是这般可恶的。 两人从山脚打了水回来,都有些意气消沉,觉得前途渺茫。眼前忽然迎面又有一轿经过,兰妩诧道:“今儿的贵客还真是多,这才多大会功夫,就走了两顶轿子。” 厉兰妡不以为然道:“哪天的稀客不多,端看身份如何罢了,如和嘉公主这般贵重的能有几人?” 说话间,微风吹动轿帘,隐隐露出里边面容,端正的脸,立体的五官,肤色较之大庆女子稍稍偏黑,一双眼睛却格外乌黑明亮,映照着草原上的蓝天白云,空旷而渺远,正是那远嫁而来的漠北公主。两人一时瞧见,不禁都呆住了。 软轿过去,兰妩方揉了揉眼睛道:“我没看错吧,方才里头的仿佛是漪霓公主?” 厉兰妡已经恢复镇定,平稳道:“你没错,的确是白漪霓,一天之中过去两位公主,还真是罕事。” 兰妩拉着她的衣袖急道:“方才你为什么不拦住她?白漪霓好歹是能进宫的,有她在,带句话总行。” “嚯,我和白漪霓算什么交情,更别说她还是甄贵妃的嫂子,哪里愿意帮我?”厉兰妡嘴上如此说,其实心中也在惋惜,可恨白漪霓嫁给了甄家,她和甄玉瑾偏偏又势同水火。说来都怪甄璧这小子撩妹的手段太高,好好一个漠北公主偏叫他得了去,占尽了便宜。 两人提着水一道回到圆觉寺,厉兰妡让兰妩先去将水桶放下,自己却留了个神,跑去问大殿值守的衡玄,她是因梦的下辈,因此也可算是厉兰妡的后辈。她费力描绘白漪霓的形貌,并且加了好大一番形容,犹担心那小尼僧不能理解。 衡玄却很快笑起来,“师叔是说甄家的少夫人,那位漠北公主?” 厉兰妡忙道:“怎么你认得她?” 衡玄道:“自然认得,甄少夫人常来进香的。” 白漪霓是漠北人,为何常常来拜菩萨?何况她身份尊贵,又嫁了如意郎君,万事美满,还有什么好求的?厉兰妡心下纳闷,口中只问道:“你还记得甄少夫人求了什么签?” 掣过的木签都被随意扔在地上——只有在求的那一刹是虔心的,落后便弃如敝履。衡玄当时恰好在一旁看着,这会儿很快就找出来。厉兰妡与了她一锭碎银子作为谢礼,自己便取过木签在一旁细看。 原来是一支夫妇签,上面写道:愿家庭和顺,婚姻笃睦。厉兰妡将这支签拿给兰妩看,兰妩同样不解:“甄家大公子才貌双全,文武俱佳,且是那漪霓公主自己挑出的,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谁知道呢?不过白漪霓既然有此求,想来其中定有什么缘故,兰妩,这就得拜托你好好查一查了。” 圆觉寺香火鼎盛,寺中尼僧与京中贵妇亦来往密切,彼此间有不少秘密流传。三姑六婆中的姑,听说也包含尼姑这一项,自然是不能小觑的。 兰妩依靠自己独特的亲和力,很快就打探到了消息,原来白漪霓与甄璧成婚一年多来,渐渐不大和睦,外人看着仍是一双璧人,其实已然出现裂隙,据那些姑子说,其中仿佛有些不足为外人道处。 白漪霓再来时,厉兰妡见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纱衫子,云白披风搭在肩上,看去已颇有大庆女子的风范,不复漠北粗豪。她虔诚地跪在蒲团前,闭上双眼,诚心祝祷,末了,她接过旁边姑子递过来的签筒,正要打开,那人手上一动,整根签筒掉到地上,洒落一地的竹签子。白漪霓倏然睁开眼,恼怒道:“你这姑子怎么这般不晓事,粗手笨脚的?” 那姑子并未显出惧色,也没慌手慌脚地将东西捡起,反而盈盈含笑道:“少夫人也信神明么?”——原来递给她签筒的人正是厉兰妡。衡玄收了她的贿赂,愿意由厉兰妡顶替。 白漪霓盯着她看了半晌,神色惊疑莫定:“你是……” “少夫人真个健忘,咱们不过一年未见,您就不认得贫尼了,还是说,定要贫尼叫一声公主,您才肯忆起前事?” 厉兰妡身上的僧袍经过数遍水洗,灰蓝中隐隐发白,但就连这样朴素的衣着也遮不住她脸上气定神闲的光辉——这种光辉来自于对目标的不懈追求,以及实现目标的强烈自信。 白漪霓看着她,总算迟疑着吐出一句:“厉昭仪?”她和厉兰妡说不上什么交情,从前在草原的时候还算和睦,不过自从白漪霓出嫁,两人便没什么来往了。白漪霓虽说不喜欢那位贵妃小姑,也不好跟她的敌手走得太近,何况她本就对宫中礼节生疏,宁可寡言少语的好。 “贫尼法号济元。”厉兰妡双手合十,如同一名端庄的尼僧。 第34节 白漪霓这才忆起自己恍惚听过厉兰妡出宫的事——不过她自己的事情已够多,却很难顾得上旁人。当下白漪霓勉强道:“我还以为济元师父在远无人烟的地方清修,没想到竟在此处,倒真是意外。” 厉兰妡沉静地微笑,“其中周折甚多,往后若是有空,贫尼愿向公主一一陈述,今日得见即是缘分,公主若是不弃,贫尼的禅房还算清净,不如来禅房中小聚片刻,可否?” 不待白漪霓回答,她就拉起白漪霓的手往后廊而去,根本不容她拒绝。白漪霓心神不定,竟由着她去。 两人在屋内一张矮桌旁坐下,厉兰妡吩咐兰妩倒了茶来,淡绿色的茶水盛在粗瓷的茶碗中,隐隐透出一种浊重的土黄,显然不是什么好茶。 厉兰妡执起杯道:“山居简陋,只得请公主将就。” 白漪霓果真不计较,她举杯一饮而尽,压根没感受到茶水的苦味。厉兰妡留神看她,白漪霓粉光脂艳的面容透出一股憔悴之色,她变成了颓丧灰败的妇人,而非当初草原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 厉兰妡唏嘘道:“当日一别,再见公主已是这般模样,不知甄公子对公主可好?” 白漪霓掩饰着以杯掩口,“他对我很好。” “既然好,为何公主眉间愁绪满盈?”厉兰妡悲悯地看着她,“公主出身漠北,要拜也该拜漠北的天神,大庆冰冷的佛像不会听进你的祷告。” 白漪霓手上一颤,一杯茶险险泼出,勉强才得以稳住。 厉兰妡将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搭在她腕上,恳切道:“神佛帮不了你,我却愿意尽我所能,只要公主你肯相信我。”她的五指似灵蛇般在白漪霓臂上缓缓蠕动,衣袖一折,她看到白漪霓手臂上道道红痕,不禁失声道:“这是什么?” 白漪霓仓皇放下袖子,“没有什么。” 厉兰妡似有所悟,“是甄璧打了你,对么?”她咬牙切齿地道:“甄璧有幸娶得公主,竟然这样不知爱惜,真是禽兽行径,我若有幸回宫,定要告知陛下和甄贵妃,让他们给你讨回公道。” 白漪霓未听出她话中的真意,只满面泪痕地拉她坐下:“你千万别去!” 厉兰妡颇觉失望,款款坐下道:“公主可是有什么隐衷么?” 白漪霓含泪别过脸,终于将一切倾诉而出。原来甄璧外表高洁,其实内里污秽不堪,旁人只道他是个端正守礼的诚实君子,一心一意守护这位异族娇妻,却不知甄璧常常跑到那肮脏偏僻地方去,肆意取乐,白漪霓也是自从嫁给他才有所知觉,偶尔苦心劝过几次,甄璧便拳-□□加,鞭楚还算好的,他更有一套阴损功夫,专拣那组织柔软的地方下手,内里痛楚不堪,表面上却瞧不出什么。 厉兰妡暗道,这甄大公子比肃亲王还要不堪,萧池至少是个真小人,甄璧却是个活生生的伪君子。 厉兰妡一拍桌子,义愤填膺地道:“甄璧这样可恶,公主定要告知陛下和贵妃,纵然不能和离,也要搅得他身败名裂,方才出得这一口怨气!” 白漪霓拉着她的衣袖,死命泣道:“不可。” 厉兰妡察言观色,试探问道:“公主莫非仍对他有情?” 白漪霓泣涕不语,终点了点头。 这位公主没准患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厉兰妡叹道:“可是他那样对你……” “我知道,可是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要他不离开我,一切都好。”白漪霓匆忙道,“我们漠北女子虽然不比大庆女子恪守规范,其中也不乏坚贞之辈,我身为漠北公主,自当做出表率。” 她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厉兰妡知道她无非是被甄璧的风姿迷得死死的,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厉兰妡更不好说什么,只能叹道:“其实以公主你的容貌地位,既便与甄璧和离,未必不能觅得更好的人材。” 白漪霓含泪摇头,“不能了,”她顿了一顿,终于下定决心道:“我嫁进甄家年余未有所生育,他们虽然不说,我自己先着急起来,因悄悄找大夫瞧过,大夫说……说……我此生并无子嗣之分……” 厉兰妡不觉愣住,她在为系统赋予的能力发愁,这些人的烦恼跟她恰恰相反,她竟不知世上有这许多不孕不育的人,日日为孩子的事情所苦。 她竟有些同情白漪霓了,为她凄苦的命运与盲目的痴心。厉兰妡定一定神,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她循循道:“公主的意思,即是不愿与甄璧和离,而是想将他拘在身边,与他白首到老,是不是?” 她说得这样委婉,白漪霓一时不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厉兰妡笑了,“菩萨不管家务事,我这里倒有一个主意……”她悄悄凑过去,在白漪霓耳畔轻轻说了几句。 白漪霓的眼睛睁得老大,却分明心动了,她犹豫着道:“可是我日日在家中,怕是没法子下手……” “用不着你出去,只要他肯出去就好,公主,你有办法劝动他的,是不是?”厉兰妡循循善诱道,“公主,你不是还有一匹白狼吗?现在是它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白漪霓经了这一番交谈,整个人犹觉如在梦中,恍恍惚惚地走出门去,险些在门框上磕一跤。厉兰妡没有提醒她小心,只在她身后露出神秘的微笑:看来甄家这一代的香火要从此断了。 半月之后就来了消息,道是甄家大公子与一群同僚在山道上赛马时,突有一匹白狼跃出,甄璧的坐骑受了惊,将他从马背上摔下来,现在人还昏迷未醒。 衡玄听了这消息,只是叹息一声:“看来甄少夫人这个月不会来进香了。”仍旧继续整理炉中的香灰。 兰妩悄悄道:“那匹白狼本来在甄府养得好好的,半个月前忽然遗失,甄少夫人很是痛惜,谁知今日偏窜出来,还惹出这桩故事,甄大公子看来伤得不轻,众人都很是痛惜。” 厉兰妡慢慢道:“那匹白狼呢?” “甄府的人大怒,早命人将其捉回来,少夫人虽然爱惜,奈何它害了自己的夫君,于是亲自动手将其宰杀。” “白漪霓真是大义灭亲,可惜了那只爱宠,它的毛色多么雪白!”厉兰妡轻轻笑起来。那只白狼本来是甄璧送给白漪霓的定情信物,如今也充当了白漪霓挽回婚姻的工具,倒算是物尽其用。 兰妩幽幽道:“不知道大公子的腿伤治不治得好。” 治不治得好都无妨,即便治好了,甄璧至少要卧床数月,白漪霓可以尽情享受两人独处的时光……若是治不好,那就更好,甄璧这一辈子都逃不出白漪霓手心了。 这种爱真是既可敬又可怕。 ☆、第51章 衡玄的预料半对不对,白漪霓在百忙之中仍抽身前来,却不是为了进香,而是见一位故人。 厉兰妡含笑将她迎进房里,一边问道:“甄公子的伤势如何?” 白漪霓叹道:“大夫说,他这两条腿怕是费了,往后只能待在家中,哪儿也去不得。”话虽如此,她眼里未见丝毫悲痛,反而喜气洋洋。在外面她尚且愁眉苦脸,一进来立刻满面春风,想来也是,厉兰妡本不算外人,何况这主意本就是她出的。 厉兰妡心照不宣地一笑,“往后只能劳烦公主您多照顾了。” “他是我的夫君,便是照顾他一生一世我也甘愿。”白漪霓眼里含着可怖的深情。她忽而一笑,如春水荡开,执起厉兰妡的手道:“这回的事多亏了你,我想着你在佛寺多有掣肘,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向我提出来,我定不推辞。” 厉兰妡叹息一声,“佛寺里虽然辛苦,倒没多少闹心的地方,只是如今身在宫外,一颗心却时常牵挂着宫中点滴,难得清静,恐怕不利于修行。” 白漪霓凝眸道:“你是想我向陛下进言,接你回宫吗?” 厉兰妡心中一动:她若是找白漪霓帮忙,白漪霓没准会答应,不过她究竟是个外族,纵然有意劝说,作用又能有多少,没准还因此打草惊蛇。厉兰妡想了一想,也便笑道:“我既然离宫祈福,哪里有再回去的道理,只是有一桩,太皇太后年纪大了,我总惦记着她老人家的身子——你也知道,从前我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过一段时候,哪怕后来不似从前,这一段情分还在。我想,等你哪日进宫之时,代我看望一下太皇太后,我只要知道她老人家身体尚且康健,也就无憾了。” 白漪霓点头,“这不是什么难事,我答应你。” 厉兰妡从袖管里掏出一沓黄纸折的小包,“这是我为太皇太后求的平安符,烦请你转交给她老人家,我身在佛寺,身无长物,聊以此作为一番心意罢。” 白漪霓果然郑重地收下,“我知道了。” 自家大哥受了伤,甄玉瑾当然要表示慰问,于是将白漪霓请到宫中,问起兄长的情况。 白漪霓遂半推半就地告诉她实情——自然是众人以为的实情,甄玉瑾虽然有些疑惑,再一想,白漪霓未必有胆量谋算自己的兄长——她知道自家兄长的行为有些不端,哄骗女孩子却很有一手,白漪霓没道理不上当。 关于甄璧可能残废的事,白漪霓没有明说,只道大夫正在竭力救治,不知后果如何。甄玉瑾虽然忧虑,却也无可奈何。 应付完甄玉瑾,白漪霓径直来到绣春馆。江澄心如今成功取代了厉兰妡的位置,正在侍奉太皇太后服药。 太皇太后见到白漪霓,先是一愣,继而笑道:“这不是甄少夫人么?你怎么来了?”白漪霓有个漠北公主的身份,远来是客,太皇太后觉得自己有必要客气一点。 白漪霓的笑也很合礼数,“太皇太后原来识得臣妇?臣妇还担心您老人家会觉得眼生呢。” 谈姑姑在一旁凑趣,“咱们大庆女子似这般矫健优美的终究是少数,只有漠北丰美的水草,才能养育出这样丰美的人物,何况今日原听说甄贵妃的嫂嫂进宫,太皇太后自然一想便知。” 白漪霓笑道:“太皇太后果然睿智,臣妇本来还有点担心,因此特意过来看望您老人家,如今一见之下却完全放心了。” “担心什么,担心哀家老糊涂了吗?哀家如今也就在这些小事上勉强留心,真正要紧的事却一件也记不得了。”太皇太后微笑起来,“难为你有心来看望哀家,哀家倒是听说甄家公子仿佛有些不好,是怎么回事?” 白漪霓换上一副愁容,“原是说趁着春日热闹,他便呼朋唤侣地和人在山道上赛马,不知怎的马儿受了惊,人也从马背上摔下来,这会子还昏睡着,大夫说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醒,唉!” 太后静静听着,“也是家宅不宁,若外边的大夫不济事,你便从宫里请一两位太医过去,想来总能强上一点。” 白漪霓点头答应,她忽然好似想起什么,道:“臣妾前几日也担心怕撞上邪祟,特意跑到京郊的圆觉寺祈福,谁知可巧在那里见到一位眼熟的师父,太皇太后可知道她是谁么?” 太皇太后眼珠微微一动,却不做声。 旁边的江澄心听出端倪,忙笑道:“一向与咱们宫里来往的只有慈航庵,圆觉寺倒不怎么熟悉。” 白漪霓讶道:“江美人莫非不知道么,慈航庵被一场大火所焚,举庵都迁往圆觉寺了。”她又朝太皇太后笑道:“臣妾也就是在这儿见到了这位熟人济元师父——也就是从前的厉昭仪。” 绣春馆忽然变得非常安静,静到连蚂蚁爬过地面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还是谈姑姑最先反应过来,笑道:“厉昭仪——济元师父现在可好么?” “济元师父一向为人恬淡,从不怨天尤人,自然在哪里都能顺天安命,她倒是一心记挂太皇太后,特意为您求了平安符,还托我带过来。”白漪霓将身上带着的一个蓝布包裹打开,取出那一沓符纸。 她将平安符交到谈姑姑手里,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太皇太后,您安心休养,臣妇改日再来看您。” 谈姑姑送她出了殿门,方转身回来,捧着那一沓符纸手足无措,如同捧了滚烫的热炭一般,“太皇太后,您瞧着……” 江澄心在一边看着,眼里几乎喷出火来,她坐立难安地笑着:“太皇太后,济元师父虽是一片好心,但您如今身子康健,怕是用不着这些符咒,不如由臣妾拿去明华殿供奉罢。”她私心当然不是想着供奉,顶好拿去烧毁,一了百了。 太皇太后沉吟半晌,伸出两手,“给哀家。” 江澄心愈发不自在,强笑道:“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淡淡瞟她一眼,“今儿是贾淑妃的生辰,你若不去贺上一贺,贾淑妃怕是不会喜欢,太后那一关你也过不去。” 江澄心险些给这句话呛死,只好无奈地绞着手绢,“那么臣妾先行告退。”却仍不甘地瞧了那些符咒一眼,仿佛那不是祈福的灵物,而是催命的咒语。 太皇太后与谈姑姑一同翻看那些平安符,看着那些咒文,太皇太后的老脸上泛起微笑的皱纹,“这些鬼画符的字样想必都是她亲自写的,旁人再难得看懂。” 谈姑姑也陪着笑,“虽然看不懂,一笔一划却甚是认真,要写这么多,其实也不大容易,济元师父也算尽心了。” 太皇太后轻轻道:“难为她还记着哀家。” 两人继续翻看,谈姑姑手上没拿稳,倏然掉到地上,散落一地,捡起再看时,她忽然发觉有几张的名讳并非太皇太后,上面的祝文也有所不同。细细一看,依稀辨认出分别是玉、忻、慎等几个字。 “原来是保佑皇子和公主的,”谈姑姑郁然叹息一声,“看来济元师父即便身在佛寺,对几个儿女仍念念不忘,慈母之心,果然令人感怀。” 太皇太后却瞅着那几张符咒不作声,她固然疑心厉兰妡此举是故意为之,不然为何偏巧夹了这几篇符咒,但不论如何,她如此作为总归是有情有意,或者变相地拜托她照顾这几个孩子。 谈姑姑显然也想到这一点,吁声道:“厉昭仪为几个儿女煞费苦心,不管起心如何,总归值得体谅。何况法理不外乎人情,天象再严苛,也不该硬生生逼得人家母子分离,谁忍心见到此情此景呢?太皇太后您不如劝一声,让厉昭仪回宫罢,何况她终究服侍过您一场不是么?” “怎么,你觉得江美人有何不妥么?” 谈姑姑看人极准,“江美人倒没什么不妥,不过她这个人笑面如虎,没多少心肝,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对人张开獠牙。厉昭仪虽然有时行事也颇狠决果断,对着太皇太后您至少有几分真心,这一点奴婢确信不会看错。” “你说的有理,不过哀家可不能轻举妄动,且不说能不能劝动慈颐宫的那位,即便是皇帝——”太皇太后叹息一声,“哀家也不知他是个什么意思。” 白漪霓完成任务,回去就跟厉兰妡说明,厉兰妡问了一句太皇太后的态度,白漪霓只说瞧不出什么。 太皇太后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而白漪霓长在漠北,素来心性率真,哪怕如今历练了些,跟那位精明的老妇人还是不能比的。 厉兰妡也不指望她能瞧出些什么,她只希望太皇太后看在她素日勤谨的份上,至少愿意留心她的去处,至于那几张表彰母性光辉的符文能不能打动她,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今岁的夏日没有大旱,热力却分毫未减,灼得人焦心焦肺地难受。而一向身体健壮的萧越也在这个夏天病倒了,不知是因为操劳过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太仪殿已被封锁起来,甄玉瑾和贾柔鸾如同两尊门神立在那里,不许任何人进入,显然宫中的其他年轻女人在她们看来都是妖魔鬼怪。就连傅书瑶领着明玉要来看望,两人也以担心明玉染病为由打发了她,惹得明玉怏怏不乐地离去。 萧越染的是风疹,不甚危险、却相当麻烦的一种疾病。甄贾二人其实也害怕传染,不过比起健康、显然圣恩更为重要。另外,她们悄悄到太医院领了一些预防的药物,免得真染上病,得不偿失。 甄玉瑾用洁白的面巾掩住口鼻,正在将一块浸湿的方巾敷到萧越额上,并不断换水,以取其凉意——因为萧越正在发热,尚昏迷未醒。她看着那一头忙碌的贾柔鸾道:“淑妃妹妹,陛下将后宫交由我打理,我自该照应陛下的一应饮食起居,你就不必麻烦了,还是回去侍奉太后娘娘吧。” 萧越身上起了许多红疹,密集恐惧症看了会吓死的。贾柔鸾正在用艾蒿水为其擦拭,她的打扮和甄玉瑾并无二致,柔柔的声音从厚实的面巾里传出来,显得瓮声瓮气:“太后娘娘的病势早就好了,正是她老人家吩咐我来伺候陛下的,倒是贵妃姐姐你日日忙着处理宫中事宜,还得费心照顾陛下,恐怕不堪辛苦,还是且顾一头的好。” 两人针锋相对,谁都不肯想让,忽见外头似有吵嚷声响起,原来是江澄心硬要闯进来,侍卫拦着她不让,两人起了挣扎,正闹得没个开交。 甄玉瑾冷冷上前道:“江美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江澄心忙聚起一脸笑,“嫔妾听闻陛下抱恙,特意前来侍疾。”她扬了扬手里一个竹篾编的小提盅,里头想必是她精心熬制的汤药。 第35节 甄玉瑾努了努嘴,“这里用不着你,回去罢。” 江澄心仗着自己一向在太皇太后面前得脸,居然跟甄玉瑾硬碰硬起来:“贵妃娘娘,陛下有恙,宫中嫔妃按例都该前来侍疾,您却这样拦着不肯让,莫非出了什么事,您打算一力承当?还是说,您故意不许人进去,是想借机谋害陛下,怕人知觉?” “你……”甄玉瑾不意她这般能言善道,鼻子眼睛险些都给气歪。 好在贾柔鸾愿意与她共同对敌,及时赶上来道:“江美人,你也知道你是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的,不是本宫和贵妃不许你进去,设若有个万一,你让太皇太后如何是好?更有甚者,万一太皇太后也染了病,你岂不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你是嫌太皇太后岁数太大、活得太长呢,还是故意要她老人家不得善终呢?” 她这番话又准又狠,江澄心竟无言以对。 甄玉瑾得意起来,正要唤侍卫将她拉下去,却见一个老奴婢迈着端正的步子步上台阶,原来是谈姑姑。 谈姑姑郑重地施礼,“奴婢见过贵妃娘娘、淑妃娘娘。” 她是伺候太皇太后的老人,身份自然非同一般,即便她们这些主子也不敢慢待。甄玉瑾和贾柔鸾忙将其搀起,两人齐声道:“谈姑姑,怎么劳动您来了?” 谈姑姑有着稳稳的声线,“太皇太后听闻陛下有疾,实在不能放心,定要奴婢过来看看。” 两人对视一眼,为难道:“这……” 谈姑姑的声音毫无起伏,“奴婢知道两位主子的顾虑,可奴婢都这把年纪的人了,即便真有个什么,那也是命中注定、死得其所,太皇太后也是这个意思,原本她老人家还要亲自来的,是奴婢说她身子弱,狠命劝住了她。两位主子无需担心,如今奴婢只需要远远地看上一眼,回去向太皇太后复命即可。” 甄玉瑾率先发声:“既如此,姑姑可得小心些,别累着自个儿。” 两边的侍卫放下屏障,谈姑姑目不斜视地走进来,江澄心瞅准机会,如离弦之箭般窜进去,旁人拦都拦不住。 甄玉瑾气得大喊:“江澄心,你好大的胆子,是将本宫的吩咐不放在眼里么?”一面下令侍卫将其捉住,免得惊扰了圣驾,无如江澄心的身段溜滑得很,一时竟围堵不住。 双方正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忽闻病床上似有异动,昏睡中的萧越一双俊眼安静地闭着,嘴唇微微开阖,“兰妡……” 他叫的是那个人的名字。 众人都惊疑不定,甄玉瑾勉强笑道:“谈姑姑,本宫方才没听错吧,陛下确在说梦话么?” 谈姑姑的面容依旧平静,“陛下方才是说了梦话,只是听不大清,想来也就是些胡言乱语,不值得什么。” 仿佛为了推翻她的话,病床上的萧越翻了个身,伸手在颈窝里挠了一挠。他脸对着墙,声音却清晰可闻地传出来:“兰妡。” 众人的脸色都变了。 ☆、第52章 送走谈姑姑,贾柔鸾的笑容已有些勉强,“看来陛下仍一心记挂着厉昭仪,睡里梦里也忘不了她。” 甄玉瑾沉着脸一语不发,旁边的江澄心见两人顾不上将她赶出去,便大着胆子道:“厉昭仪已不再是昭仪了,现在叫济元师太,这位济元师太对太皇太后很是关心,前些日子还特意托人送来平安符呢!” 语罢,她稍稍敛衽,恭敬地退出去。 甄玉瑾粉面上含着勃勃怒意,“这个厉兰妡,在佛寺里还这样不安分,没准哪一日就会东山再起!” 贾柔鸾轻声道,“与其费心提防,不如斩草除根来得方便,甄姐姐,你说是不是?”她抬起莹白清秀的脸庞,薄薄的黑眼珠里含着诡秘的笑意。 甄玉瑾意会过来,不禁笑道:“到底是妹妹心思敏捷,这么快就想到应对之策。” 绣春馆里,谈姑姑将方才所见悉数告知病榻上的太皇太后。老妇人握着茶杯,面上仍似磐石不动:“越儿真在梦里叫了那个人的名字?” 谈姑姑陪笑道:“奴婢先也以为听岔了,谁知陛下接着又叫了一声,连甄贵妃她们也听得清清楚楚。” “梦里说的话总不会有假。”太皇太后放下茶杯,轻轻叹道:“看来越儿真对她心动了。” 谈姑姑道:“现在可以确定陛下的心意了,那么您是不是……” 老妇人摆了摆手,“不急,皇帝还病着,况且此事仍需从长计议。”她忽然轻轻咳嗽起来,谈姑姑将帕子递过去,太皇太后就势唾在帕上。 谈姑姑瞟了一眼,只见一口浊痰里夹杂着点点红丝,不觉心惊肉跳。 老妇人察觉她神色异样,淡淡道:“怎么了?” 谈姑姑忙将丝帕藏到背后,笑道:“没什么,您老人家不要多想。”一颗心却渐渐沉下去。 白漪霓因甄璧瘫在床上,委实不好出门,因借口家宅不宁,需要消灾解厄,将厉兰妡请到甄府做了一场小小的法事。 好在其他人也不认得她,厉兰妡仿照寺中姑子平常的样式,装模作样地舞了一阵,虚应差事。 中途暂歇时分,白漪霓将她请到房中喝茶。厉兰妡合掌道:“贫尼虽然尽己所能,尊夫的病势仍得听从天命,能否好全,得看神佛是否愿意庇佑。”方才她去甄璧房中,只见那俊俏郎君脸色青白惨淡,下身尽以棉被覆住,可见底下是何等惨象。 白漪霓眼里一片缱绻情意,“他若好了,自然是我之福;如若不好,我拼尽一生来陪他就是。”她会心地看了一眼厉兰妡,摈弃伪装道:“其实我这次找你过来并非为了璧郎的事,而是另有一桩要务告诉你。” 她停了一瞬,“陛下卧病在床,尚昏迷未醒。” 厉兰妡连眼睫毛都没眨一下,只静静看着对面的人。 白漪霓诧道:“你不担心么?” “贫尼既已是修行中人,俗世纷扰自然与己无碍。” “得了,我不信你真能心如止水。”白漪霓撇了撇嘴。 厉兰妡方始叹道:“心不静又能如何呢?明知自身无能为力,为其烦扰又有何益?”她适时地在眸中流露出一丝隐忧。 白漪霓同情地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声。 天色已晚,沉沉的月升上来。厉兰妡和兰妩坐在甄府的马车上,由专人送她们回圆觉寺。 兰妩小心觑着对面,“你真不担心陛下么?” 厉兰妡安静地闭着眼,“不过是一点风疹而已,死不了人的。” 兰妩不禁瞠目,为她这话的大胆和无忌,她轻轻道:“你是否心中怨怪陛下?” “怨?我为什么要怨?”厉兰妡轻轻笑起来,“他要做他的孝子,我要做我的宠妃,只有利益的纠葛,感情的恩怨是谈不上的。” 兰妩依然不十分相信,她觉得厉兰妡只是因为萧越的作为而齿冷,不至于毫无感情。她之所以这么说,纯粹是为了维护自己仅存的体面。 马车忽然停住,重重的颠簸险些将她们磕下来,兰妩从帘子里探出头去,叱道:“你怎么驾车的?这点子路都走不好吗?” 车夫抹了一把汗,赔笑转头,“前边堵住了,看来只好换一条路。” 兰妩看时,果然前边暄暄攘攘地围着一群人,将本就不甚宽敞的路堵得水泄不通,因点头道:“换道罢,只别误了我们回去的时辰。” 车夫应了一声,忙调转马车,另择了一条路疾驰而去。 兰妩收回身子,向厉兰妡简单汇报情况,厉兰妡仍在闭目养神,闻言只道了一声嗯。 兰妩莫名觉得心神不定,不时掀帘子朝外边张望,只觉这条路格外僻静,两旁的行人都见不到半个,阴森森的像一条鬼街。她不禁朝前面喝道:“喂,这是回圆觉寺的路么,我怎么从来不曾见过?” 那人手上不停,头也不回地道:“姑娘不出大门所以不知道,这是离圆觉寺最近的路,别看人少,走起来可方便着哩。” 又行了一段,兰妩越想越是生疑,遂厉声道:“停车!快停车!” 车夫恍若未闻,仍奋力驱动车马向前,疾行如风。厉兰妡和兰妩对视一眼,都觉得其中有蹊跷,待要跳下马车,却又不敢。 须臾,车夫勒住缰绳,马车停下来,“到了。” 兰妩扶着厉兰妡下去,眼前却是一座废弃的空宅。她冷声道:“你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是圆觉寺么?” “这里不是圆觉寺,但却是你们该去的地方。”车夫阴测测地一笑,唿哨一声,便有数个黑衣人从里头呼啸而出。 那车夫也扯下外袍,里头赫然也是一身黑衣,袖管之下则露出一截雪亮的刀尖。他慢慢上前两步,“我与你们无甚仇怨,只是授命于人,不得不如此行事,你们做了鬼也莫怪我,合该到阴曹地府找阎王爷说理,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惹这些纷争了。” 这杀手的话居然颇有禅意。 厉兰妡在这生死关头反而镇定下来,微笑道:“我不知道阁下的名讳,也不知道是谁派阁下行此无德之事——料想阁下也不会告诉我。只是有一样我想与阁下商讨。” 那人见她毫无畏惧,下意识地愣道:“你说。” 厉兰妡其实心里也有点发憷,却仍不露声色地说:“那人只让阁下取我的性命,却没说如何取我的性命,是也不是?” 那人被她牵着走,不觉点了点头。 “那好,阁下如若就此将我们杀死,引刀成一快,未免太过舒服,那人也未必遂愿,我这里倒有一个提议,阁下不如将我们关起来,慢慢折磨致死,如此那人欢喜,你也能得到更多好处,你说如何?” 厉兰妡侃侃道来,杀手听得目瞪口呆,他万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种人,不求速死,反而甘心受尽苦楚。 连兰妩也变了脸色,虽不敢当着面说什么,却悄悄扯了扯厉兰妡的衣襟,准确地传达出她内心的惊惶。 厉兰妡在她手心里轻轻一摁,示意她镇定下来。 杀手终究是杀手,经验丰富,很快他就明白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冷笑道:“你只是想拖延时间,等待人来救援,莫以为我会上你的当。”他举起手中弯刀,再向前一步,立刻就要动手。 兰妩蓦地拦在厉兰妡身前,死命瞪着他,恨不得在他身上重重啐一口。 她真的啐了,不过是唾在地上,“呸,堂堂几个男子汉,欺负两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那人不禁大怒,眸中冷光一现,手中寒芒飞出,笔直地贯入马车,距离兰妩的鬓发不足一寸。 兰妩一惊,情不自禁地向旁边跌出,所幸被一人接住,她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位英雄:“睿王殿下!” 毫不客气地说,睿王萧恕是一个勇武刚健的年轻人,脱却了少年的模样,显得英气勃勃。他扬起两道剑眉,冷声言说:“阁下为何许人,为何无故取这两位师父的性命?” 杀手先生当然不肯跟他废话,挥一挥手,一群黑衣人直冲而来。以多胜少虽然胜之不武,只要能完成任务就好。 他的预料竟错了,只见那些人在半道上动作突然迟滞下来,再一瞧,他们已纷纷向后倒去,胸口上都插着一只冷箭。 原来萧恕也带了一群护卫。 车夫见势不妙,立即便想逃走,萧恕怎能容他,伸手抓住他的衣领,待要细细审问,却见他的头歪向一边,口中有白沫溅出——他自己服毒死了。 萧恕将他扔在地上,叹道:“可惜,该留他一条性命问出主谋的。” 厉兰妡瞥了一眼,道:“他既然为人卖命,自然也懂得保守秘密,即便王爷细细拷问,他也未必肯招。”她淡淡望向萧恕身侧,“兰妩,还不谢谢睿王殿下救了咱们性命。” 兰妩这才发觉自己还在萧恕怀中,面上一红,旋身脱出怀抱,站到厉兰妡身边道:“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厉兰妡眼皮一抬,“睿王果真见义勇为,只不知为何这般巧救了咱们,按理这条道上少有人行吧?” 兰妩见她咄咄逼人,忙扯了扯她的衣襟,怕她冒犯了睿王。 萧恕却爽朗地笑起来,“济元师父果然心思敏锐,不瞒师父,我并非碰巧经过此处,而是一直在暗中留意。” “哦,不知睿王殿下奉了何人之命?”厉兰妡的目光锋利如刀。 “是皇兄。”萧恕坦白地说。 厉兰妡不说话了,眼里的锋刃消失无形,她轻轻别开脸。 萧恕上前一步劝道:“皇兄虽然被迫让师父离宫修行,其实心中多有不忍,害怕师父在外遇到不测,因此命我多加保护——皇兄实在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对昭仪的情意尤其深。”后一句他刻意改变了称呼,显然意有所指。 厉兰妡沉默道:“那回慈航庵失火,也是你遣人暗中搭救?” 萧恕点头,“正是。” 厉兰妡忽然冷笑,“这些话是你自己说的,还是他让你传的?” 萧恕直视她的脸孔,“皇兄尚在病中,昏迷未醒,根本说不出这些话。” 厉兰妡的惊讶恰到好处,“陛下病了?”这些话白漪霓明明才跟她说过,她却装得浑然未知,连兰妩也佩服她出神入化的演技。 第36节 “皇兄患了风疹,虽然不甚严重,发热发得厉害,太医们正在尽力诊治。”萧恕沉吟着,“师父可知道么,皇兄在睡梦中,喊了师父的名字。” “是殿下亲眼看到的吗?” 萧恕摇头,“我当然不在场,是太皇太后亲口告诉的,她老人家可不会扯谎。” 厉兰妡的眼里仿佛有水光流动,她泪眼朦胧地看着萧恕,“多谢殿下前来告知。” 萧恕不习惯这样动感情的场景,挠了挠头道:“师父既然无恙,小王就先告辞了,此处离圆觉寺尚有一段距离,小王会命人送二位回去。” 他留下两名赶车的侍从,带着其余人消失到漆黑的夜色中。厉兰妡见兰妩仍怔怔地看着远去的背影,在她眼前拂了拂手道:“人已经走远了,还看哪?” 兰妩醒过神来,羞红了脸,忙跟着她坐回到车厢里。厉兰妡见她两颧潮红,双眼冒星,知道这小妮子春心荡漾。也是,英雄救美的桥段虽然老套,正值芳华的少女没有一个不爱的。 车帘已被弯刀刺破,厉兰妡透过那一点空隙直视外边墨一般的街景,她轻轻道:“兰妩,你听到了么?睿王说陛下昏睡中喊我的名字呢。” 兰妩还陶醉在激荡的心绪中,诚心诚意地说:“看来陛下对你果然爱重无比。” “爱重无比?”厉兰妡嗤笑一声,“也罢,至少咱们回去的希望又大了一分,只是这一句梦话……焉知不是因它招来今日的杀身之祸呢?” 兰妩的面色凝重起来,“今日的刺杀是何人所为?这是甄府的马车,莫非是漪霓公主派出来的?但以她跟你现在的交情,不应该呀!” 厉兰妡笑道:“漪霓公主可不姓甄,你忘了另一位姓甄的贵人了,那一位才叫高高在上呢!” 兰妩眼睛一动,“你是说……” “这等事咱们自己知道就好了,不必说出来。”厉兰妡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顶上精致的布幔,“虽然有人暗中保护,圆觉寺太过闹嚷,究竟不宜久留,还是早些回到慈航庵好,那里清净。” ☆、第53章 济慈是个钝皮老脸的家伙,仗着慈航庵被毁,她似乎打定主意在圆觉寺住下来。而因梦也由于两人往日的交情,加之她为人颇讲义气,从不出言催促。 厉兰妡怎肯容她。这一晚,厉兰妡假说肚子疼,悄悄来到因梦禅房中,要向她讨点圣水治一治——所谓的圣水,就是厉兰妡和兰妩从山下弄来的灵泉,经由因梦施法祝祷,就成了包治百病的良药。 横竖水这种东西喝不死人,加之总有个把运气好的恰巧病势好转,众人因此深信不疑。因梦靠着这一项盈利不少。 厉兰妡在圆觉寺这些日子十分勤谨,因梦当然不肯对她小气,以免显得自己做人不厚道。她果真倒了一杯圣水过来,笑道:“师妹找我算是找对人了,喝了这水,什么病痛都能无药而愈,连请大夫的钱都省了。”她与济慈颇为亲厚,因而跟着叫一声师妹。 厉兰妡听她在这里混扯白道,作出十分相信的模样:“如今就劳烦住持师姐了。” 她端起那杯圣水,正要一口饮下,只听咕噜一声,手指上箍着的银扳指滚落到水里,溅起几点水花。 因梦恐怕糟蹋了东西,忙道:“妹妹放心,不妨事的。银饰为洁净之物,圣水的功效不会因此减弱。” 厉兰妡一边用竹筷捞起戒指,一边笑道:“说来这枚扳指还是我在宫中时别人送给我的,不想如今却不合身了。”她说的不错,原是当初有孕时萧越送给她的,那时候手足浮肿,自然做得大些,生完孩子后恢复常态,难免有些显大。 因梦作出理解的模样,“妹妹如今清瘦多了,想必是佛寺里清苦,操劳过甚。”她当然也知道戒指是谁送的。 厉兰妡笑道:“倒说不上辛苦,只是清心寡欲的日子过久了,总不会似从前那般丰腴。”她将捞起的戒指捏在手里,等水沥干,忽然咦道:“这银扳指怎么变黑了?” 因梦一惊,瞧时,果然就见方才还光亮的戒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黑色,十分诡异可怖。 厉兰妡百思不得其解,“莫非这扳指有了灵性,可以感应到邪祟?” “我这禅房被诸佛环绕,哪来的邪祟?恐怕有人暗中做鬼才是。”因梦沉着脸。她虽然自己修佛,倒不怎么信佛。她盯着那只戒指瞧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事,“据闻达官贵人家中常用银器来试毒,济元师妹,宫中是否也是如此?” 厉兰妡恍然醒悟,“的确,住持的意思是……这里边有人下毒?”她不觉悚然一惊。 因梦将那只扳指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着,脸色愈发阴郁,“不然难以有别的解释。” 厉兰妡害怕地缩成一团,“是何人要害我?” 因梦惊讶于她的愚蠢,哼了一声道:“你不过偶然来此,那人未必预料得到,我看,那人真正的目的是要对付我。”她心中其实已有了人选,只不曾明说。 厉兰妡试探道:“住持以为是谁人所为?” 因梦盯了她一刻,似乎在考虑她值不值得信任,末了终于道:“这些圣水一直放在我房中,旁人未曾打眼,只有济慈晌午的时候来过。”她似乎忘了这些水是由厉兰妡和兰妩打来的。 厉兰妡霍然站起,“住持以为是济慈师姐做的?可济慈师姐不会是这样的人!” 因梦话已出口,索性直截了当地说下去,“你入寺日子尚浅,不知道济慈的为人,她素来心眼诡谲,隐忍多诈,我从前与她交好,她也不曾做些什么,谁想她如今竟连对我也要下手!” 厉兰妡款款坐下,面上仍难以置信:“济慈师姐为何要这么做呢?” 因梦忿声道:“慈航庵被焚毁,我好心收留她来此暂住,看来她的野心却不止于此。圆觉寺是我多年打下的基业,她竟想一朝夺取!以为毒死了我,就能占领这圆觉寺么,我绝不令她如愿!”她更有一重想法:即便毒不死她,这些圣水是要拿出去售卖的,万一闹出人命,因梦的声誉也就毁了,济慈还是可以趁机施为。 厉兰妡作出惶惑的模样,“住持您打算怎么做?” 因梦齿间吐出锐利的言语,“济慈不仁,莫怪我不义,她既然胆敢下毒,我绝不善罢甘休,定要闹到官府,让律法来见个分明!” 厉兰妡忙按住她,苦劝道:“我知道住持这口气难以咽下,只是眼下证据不足,恐怕未见得可以治济慈师姐的罪,若是闹大了,连圆觉寺的声名也会受到影响,住持您万不可轻举妄动呀!” 因梦的精明只在生意方面,逢到这些事就糊涂了,她恨恨难平,“莫非叫我就此忍气吞声吗?” “不如此又能怎么办呢?”厉兰妡好似一心为她考虑,“住持您若实在忍不下去,找个由头将她赶出去就是了,省得日日在眼前心烦。至于想法子收拾,往后有的是功夫,不必对簿公堂那般麻烦。” 因梦茅塞顿开,感激不尽地握着她的手,“济元师妹,难为你费心为我着想,我决定了,改日就让济慈一伙人回去,至于你,则可以留在这里。” 厉兰妡可不想留在圆觉寺,忙道:“住持您是知道的,我奉旨离宫修行,自然不能随便更改。我纵然再不情愿,也别无他法。” 她依依垂首,神情无限凄婉,因梦在一旁看着,颇觉同情。 厉兰妡回到自己房中,兰妩看到她一脸的笑,就知道事情成功。厉兰妡将始末跟她细述了一遍,兰妩听了也跟着得意,只是有一点她始终不明白,那枚戒指究竟是如何变黑的。 厉兰妡得意地笑了:“这个嘛,只是一点小窍门而已。”水里当然没毒,不过那泉水里本来就含有一定量的硫磺,加之厉兰妡往其中撒了些微细的硫粉,而银器遇硫是会变黑的——古代的银器能试毒,也是因为那时候的砒-霜不纯,里头的硫与银产生作用。 兰妩不懂化学,所以厉兰妡也没有详细跟她解释,只是简单阐述了一下。 兰妩抚着胸口道:“这一招却来得险,万一因梦胡乱抓一只小猫小狗来试一试,事情不就都穿帮了。” 厉兰妡微笑道:“好在出家人不得杀生,她也不敢试。” 因梦果然言出必行,很快就下达了逐客令,要求济慈重新修建慈航庵,并搬回去居住,倘若银钱不够,她倒是愿意借出一部分——自然是要还的。 厉兰妡算是瞧出来了,因梦与济慈表面看着一团和气,内里恐怕早有嫌隙,不然不会这么容易挑拨。 济慈见好友的态度变得这样快,百般摸不着头脑,不过寄人篱下总得看人眼色,她只得灰溜溜地答应下来——说不定厉兰妡的挑拨不是没有来由,济慈真有夺人基业的心思,因此心里发虚。 慈航庵建好后,济慈领着寺中诸人重新搬回去,厉兰妡也回复到以前的生活——还是有些不同的,因梦现在常明里暗里地与济慈过不去,济慈忙于应对,却没工夫顾及厉兰妡了。 秋日渐临,萧越的身子渐渐好转,太皇太后的旧病却复发了,这一回格外厉害,比之以往凶险十倍。先是接连不断的咳血,人也昏昏沉沉,几近气若游丝。数位太医一齐斟酌,联手开了方子,总算将这位老人家从鬼门关口拉回来,并且努力使病情稳定。 绣春馆乌泱泱围了一大群人,除了萧越和各宫嫔妃,连太后也在。江澄心在一旁啜泣,声哑力竭,眼泪珠子断了线般一颗接一颗地落到乌木地板上,口中呜咽道:“若太皇太后真有什么不测,我便随她老人家一同去了,省得在这世间孤苦无依!” 太后听着心烦,叱道:“住嘴,太皇太后还没过身呢,你就急着哭起来,是存心咒她么?” 江澄心果然不敢作声,脸上的凄容却未肯收敛,兀自眼泪汪汪地望着萧越,只盼自己梨花带雨的情状能打动眼前这个人——偏偏萧越铁石心肠,连回头都不肯。 病床上的老妇人忽然睁开眼,嘴里嗫喏着说些什么,江澄心一喜,忙排开众人上前,急急道:“太皇太后,您有什么吩咐?” 老妇人摇了摇头,并不看她,嘴里仍在说些什么,这回的声音大了些,众人隐隐听到仿佛是叫谁的名字。 江澄心靠得最近,隐约听得叫“兰妡,兰妡……”,她的脸色先变了。 萧越在后头问,“皇祖母说了什么?” 江澄心勉强道:“没什么,太皇太后大约在说胡话。” 谈姑姑侧耳听了一听,关切地问道:“您想见厉昭仪,是么?” 老妇人轻轻点了点头,这一下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脸上都露出愕然。 太后连悲痛都忘却,冷笑道:“母后果然病糊涂了,竟想起那个人来,看来太医说得不错,太皇太后的确有些神志不清。” 太皇太后并不看她,而是看着萧越,执著地道:“兰妡,兰妡……”像一个固执的小孩,拼命想要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玩具。 谈姑姑为难地搓着手,“陛下,您看这……” 萧越看着他祖母的脸——那张皱纹密布的脸上有洞若观火的了然,众人却只当她糊涂。萧越深吸一口气,大声道:“传朕旨意,宣厉昭仪回宫。” 甄玉瑾和贾柔鸾一听此言,俱惶惑不已,甄玉瑾当即跪下,拉着萧越的袍角劝道:“陛下,您万不能如此啊!太皇太后如今是在病中,并不十分清楚,您怎能将她的话当真呢?” 贾柔鸾虽不好跪下——地上就那么一点地方,甄玉瑾放下她的膝盖和裙摆,旁人就没可利用的空间了——贾柔鸾苦心孤诣地劝道:“陛下,厉昭仪当初原是出宫祈福,才保得大庆今岁平安,陛下您如此为,是要断了大庆的福祉么?” 萧越厌恨地甩开她们,“用不着你们多嘴!” 太后蓦地从椅上起身,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又缓缓坐下,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萧越:“越儿!” 萧越的神色凝重而坚定,“母后,朕心意已决,当初朕允准兰妡替子离宫修行,是对母亲您的一片孝心;如今太皇太后病重,朕允准兰妡回来,也是对皇祖母的一片孝心。同样都是孝心,母后您莫非不能体谅么?” 太后辩无可辩,急切中只能抓住一句话,“既是请厉昭仪回宫看望太皇太后,那么太皇太后病愈之后,仍得命她回去,免得有什么妨害。” 萧越勉强点了点头,一面向身边内侍吩咐道:“李忠,即日你就去慈航庵宣旨,将厉昭仪接回宫来。” 甄玉瑾和贾柔鸾对视一眼,都在袖子里握紧拳头。这一刻,她们又结成同盟。 厉兰妡从白漪霓那里得了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当着她的面洒了几滴眼泪,回去后就开始收拾东西——虽说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都是几件僧衣,她从宫里带来的那些精致衣裙早就在烈火中化为乌有。 兰妩见她如此作为,不禁讶道:“咱们要回去了么?” 厉兰妡停下手边的工作,“我不知道,不过我有一种预感——我的预感一向很准。”她露出狡黠的微笑,仿佛笃定这是她们回宫的契机。 果不其然,数日之后,萧越身边的大太监李忠就亲自来了慈航庵,宣读迎接厉昭仪回宫的旨意。厉昭仪静静听完,吩咐兰妩将一锭银子塞到李忠怀里。 李忠一边推辞,一边笑容满面地收下。他虽然诧异厉昭仪身在佛寺哪来的银钱使用,不过此女一向颇有心机,他倒是毫不意外——他绝想不到这些银子来自厉兰妡内衣里缝的首饰。倘若他知道是这样私密而怪异的来由,未见得肯收下。 李忠命随行的内侍从车轿里捧出两个小包,当着厉兰妡的面打开,一个里头是几件做工精巧的衣裳,是宫里最实行的式样;另一个则装着脂粉钗环之类。他体贴地道:“奴才恐怕主子未见得备有这些,所以特意命人带了来,方便主子使用。” 厉兰妡徐徐笑道:“难为你叫一声主子,只是贫尼如今身在红尘之外,无需这些俗物相伴,还请公公收回去吧。” 李忠不意她会推辞,还想再劝,厉兰妡又道:“贫尼知道公公也是一片好心,只是贫尼因太皇太后卧病才前往探视,等到太皇太后病愈,贫尼仍应回到修行之中,与其拘泥于身份变换,倒不如随心所欲,听之任之。” 她如此执拗,李忠只得勉强笑道:“既如此,就请师父随我上路吧。”他仍旧将两个包裹扔回去,便上来搀扶厉兰妡。 厉兰妡扶着他的手臂,一只脚踩上踏板,却倏然回头道:“济慈师姐,济慧师姐,咱们后会无期了。” 寺中诸人此时都跪在地上,济慈和济慧在前方,两人疑惑相视,都不解她这个后会无期是何意。倒是妙殊有些明白,她知晓厉兰妡心性坚韧,此番好不容易重返宫中,定会不择手段留下来,她有这样的信心,并且生出隐隐的期待。 厉兰妡粲然一笑,终于转身坐上马车。 这一趟路程遥远而短促,恍然如同隔世。厉兰妡站在巍峨的宫殿门首,望着血染的红砖,碧绿的琉璃瓦,一堵又一堵望不见顶的高墙,油然生出雄心万丈之感。 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包括站在门洞中央的那个人——正是那万人之上的皇帝。 厉兰妡迈着平和的步伐走过去,平稳地向其施礼:“贫尼参见陛下。愿陛下万岁万福,长命康健。” 萧越立刻将她拉起,唇边含着温煦的笑意:“何必自称贫尼?见了朕,你还当自己在修行中么?” 厉兰妡这会儿倒不似方才在李忠面前钢口了,而是识趣地重新施了一礼,“臣妾参见陛下。” 萧越的手缓缓拂过她鬓边,眼中思念如潮,他的声音也充满怀旧的味道:“你和离开的时候没有分毫变化。” 废话,以为她天天吃斋茹素就会憔悴衰老吗?佛寺里的生活虽然清苦,厉兰妡依旧变着法儿地调换花样,保证营养搭配——何况谁也说不准她吃的是不是全素。 至于她看着这般容光焕发,其中另有一样小小技巧:厉兰妡早料到这一日,提前向白漪霓借了妆奁,化了一个显气色的淡妆,却巧妙地营造出此时无妆胜有妆的效果。适才她在李忠面前拿乔,倒不全是作假——她实在不必再化一个。 “修行之人不知岁月变迁,岁月留下的痕迹也便少些。”厉兰妡柔情满怀地看着萧越,“倒是陛下似乎比先清癯了。” 第37节 萧越的确瘦了,连腮颊都凹陷下去,加之这些日子侍奉太皇太后,几夜不曾好好休息,眼里有不少血丝。他苦笑着伸手抚上脸颊,“相思令人瘦。” 厉兰妡想起那句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她体贴地问道:“臣妾在寺中听闻陛下有疾,不知如今可大好了?” 萧越含笑看着她,“早就好了,难为你肯知道。” 厉兰妡的头几乎垂到胸口,“臣妾立意忘却世事,唯独陛下的事怎么也忘却不了,臣妾此生注定无法得道——臣妾一只脚迈进情关,再也抽身不得。” 萧越将她搂在怀中,搂得相当紧,仿佛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从此再难割舍。厉兰妡觉得有些膈应,想挣扎也不好,勉强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使两人的身躯更紧密贴合。 良久,厉兰妡抬起头道:“贵妃姐姐和淑妃姐姐呢?” “她两人在绣春馆照顾太皇太后疲累,朕命她们回去休息了。”萧越如此说。事实是甄玉瑾和贾柔鸾倒想过来迎接,萧越一道圣谕将她们打发走,免得被人打扰。 厉兰妡担心地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身子究竟如何?” “你见了就知道了。”萧越眸中也染上一抹忧色。他解下身上的墨色团龙披风,披到厉兰妡肩上,“外边风大,你身子单薄,得多留意。” 厉兰妡紧了紧颈上的系带,向他报以柔和的一笑。 进到绣春馆,见了那位病榻上的老妇人,厉兰妡不禁吓一大跳。她本以为太皇太后是为了设法让她回来,才故意将病情夸大,谁承想她竟然真病得这样厉害。萧越的憔悴和她比起来简直算不了什么。 太皇太后的头发已经白完了——不是雪亮的纯白,而是惨淡的灰白,一小撮一小撮地散落开,像杂乱无序的生命。她的眼睛闭着,闭得不是很紧,只能从稀疏的睫毛缝里隐约瞧见一点光亮,叫人不知道她究竟醒着还是睡着。她的嘴也在微弱地张合,一下一下地喘着气,像一只濒死的动物。 她的情形也许算不上多么凄惨,看了却叫人实在难受——厉兰妡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难受,她只觉得眼中一阵刺痒,很大的一颗泪珠倏然滚落下来。 ☆、第54章 厉兰妡走到太皇太后床边,执起老妇人干枯的手背,强忍着泪意道:“太皇太后,您睁一睁眼,兰妡来看您了。” 她这样低低地唤了几声,老妇人终于有所感应,迷蒙的眼慢慢展开,“你来了。” 厉兰妡殷切问道:“太皇太后,您觉得怎样?” 大约她的归来带来一丝生机,老妇人勉强支起身子,“哀家老了,不中用了,这么急煎煎地将你叫回来,就是怕最后见不着你。” 谈姑姑恐怕她说出更不吉利的话来,忙陪笑道:“太皇太后您就别自个儿吓自个儿了,人太医都说了,不过是一点小病小痛,过几天就好了,偏您这样信不过!” 厉兰妡也笑道:“谈姑姑说得有理,人一老胆子就小,太皇太后您素日心胸最是开阔的,怎么也这样起来?您若实在不放心,臣妾才从圆觉寺求来一瓶圣水,最是灵验无比,等会儿让谈姑姑煎得滚滚的,用一点百花蜜送下去,保准睡一觉就好了。” 太皇太后仍旧笑着,眼睛却渐渐阖上,头也歪向一边——当然呼吸还在。她不是死,而是困了。 谈姑姑小心地将厉兰妡手里一个圆肚瓷瓶接过去,轻声道:“太皇太后近来容易发困,陛下和昭仪娘娘请先回去吧,待她老人家醒了再来探望。” 萧越拉着厉兰妡的手,并肩步出殿外。却听厉兰妡叹道:“若非亲眼见识,臣妾断想不到太皇太后的身子竟坏得这样厉害,叫人无端心中酸楚。” 萧越终究是个男子汉,即便面对生离死别,亦能忍泪而不动情。他面容平静,目光直视前方,“人生七十古来稀,皇祖母已经七十五了,即便真有个什么,那也是喜事,不是坏事。” 厉兰妡宽大的僧袍被猎猎的风吹得鼓起,迎面的风将尘沙吹到眼里,她随手在眼皮上抹了一把,“臣妾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心中总难过去这一关,臣妾没有父母亲族,自小孤苦零落,在遇见陛下之前,只有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对臣妾温情备至,臣妾亦视其如亲祖母一般。若太皇太后哪一日果真驾鹤西去,臣妾竟不知该与何人相伴、寻何枝相依?” 萧越揽住她的肩,声音温柔得像山间的鸟鸣,“你还有朕,还有明玉、忻儿、慎儿,有这样多人伴着你,你如何还会觉得孤单?” 两人一径行去,眼看着快到幽兰馆,忽见甄玉瑾和贾柔鸾两人结伴向这边过来,贾柔鸾先笑道:“才想着去找厉妹妹,可巧就在此处遇见了,倒省却我们许多脚程。”接着屈膝向萧越行了一礼。 什么碰巧,明明是守株待兔。厉兰妡柔柔笑道:“不知两位姐姐找嫔妾有何事?” 甄玉瑾笑容明媚,“也没什么,想着厉妹妹此番回来得匆忙,恐怕缺了什么,是否需要我着人布置一番?”她看着厉兰妡一身天青僧袍,宝蓝僧帽,衣饰节俭到极处,面上却光洁得几可见影,一双眼睛清凌凌地尤为动人,知道她必定下足了功夫,不禁暗暗恼火。 厉兰妡恭谨回应,“有劳贵妃娘娘费心,实在不必。” “也是,厉妹妹习惯了简朴生活,太周到了反而不适应,将来回到慈航庵,恐怕更难变换过来了,是不是,济元师太?”甄玉瑾眉眼灼灼逼人。 萧越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厉兰妡在他手心里轻轻一捏,笑道:“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如今我既已回到宫中,自然该以宫里的称呼为准,倘若和尚尼姑地闹起来,那更缠夹不清了。” 她目视甄玉瑾,“看到贵妃姐姐,倒叫嫔妾想起从前的一桩事,那日嫔妾奉寺中之命前往贵妃娘娘家中讲经,晚间坐了甄家的马车回来,谁知遇上一伙歹人,险些因此失掉性命,至今忆起仍心有余悸。” 萧越闻言立刻抓紧她的手,眉宇间的担心昭然可见,“竟有这样的事?为何睿弟不曾向朕提起?” 厉兰妡奇道:“皇上怎知是睿王救了臣妾?” 萧越若无其事地松开手,脸上却微微泛红,“睿弟最关心这些民间细事,朕偶尔觉得有趣,也常叫他说来听听。” “原来皇上还有这样的兴致。”厉兰妡作出相信的模样,如此这般将其遮过,“亏得睿王出手,将那群匪人尽数歼灭,臣妾觉得此事太过诡秘,才没有作声。” 萧越心头疑窦大起,立时向甄玉瑾投去质询的目光。甄玉瑾心下一惊,忙跪下道:“皇上莫非疑心臣妾?莫说臣妾高居贵妃之位,厉昭仪当时只是一名小小尼僧,根本无需对其下手;即便真有此意,臣妾又怎会用甄家的马车,岂非太过刻意?” 正因如此,反而容易洗脱嫌疑,看来这个甄玉瑾还不算太笨。厉兰妡笑意森森,“贵妃娘娘不必惊慌,陛下怎么会不相信娘娘,就连嫔妾也是一心为娘娘考虑。那些人冲着我来也罢了,倘若认准是甄家的马车才下手,那娘娘可得小心自身才是。” 甄玉瑾咬一咬牙,“臣妾会命人查清真相,定要给陛下和厉妹妹一个交代。” “如此最好。”萧越拂袖而去,厉兰妡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顺便回眸报以灿然一笑,于是那两人的脸色更加难看。 萧越将她送到幽兰馆,就见明玉领着萧忻徐步而出。明玉比先前沉静多了,隐隐有了长公主的风范,虽然一双眸子依旧活泼。她倒不认生,恭敬地上前道:“母妃归来,儿臣特率忻弟出来相迎。”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厉兰妡在她头顶轻轻摩弄,再看萧忻,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向她张望,却不作声。 厉兰妡张开怀抱,“忻儿,还认得母妃么?” 萧忻仍站在原地不动,神情未见得忸怩,只是陌生。 明玉拿出姐姐的款,正色道:“忻儿,姐姐平时教你的规矩都忘了么,见了人怎么不叫呢?” 萧忻仍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咿呀一声,扑到萧越怀中,“父皇!” 厉兰妡略觉失望,虽说也能够体谅,她离开的时候萧忻才一岁出头,还是襁褓里的婴儿,无知无识;如今他已快两岁半了,这一年多的空档厉兰妡都不在,难怪萧忻对她生疏。 萧越抱歉地朝她笑笑,“这孩子只对见惯了的人亲近些,以后慢慢处长就好了。” 厉兰妡略感失落地点头。 萧越将儿砸从怀中松开,举步道:“朕等会儿还得面见大臣,得先走了,晚上再过来看你。” 厉兰妡听出这话意有所指,脸上不禁有些热热的。 等萧越去后,厉兰妡牵着明玉和萧忻的手步入幽兰馆——萧忻虽任由她牵着,态度却不十分热切,厉兰妡也不以为忤,想着过些时日就会好了。 才跨过门槛,就见傅书瑶站在里头,笑盈盈地看着她:“厉妹妹,姐姐总算盼到你回来了。”显然方才她故意不出来,免得打扰他们一家团聚,这份心思果然体贴。 厉兰妡还未应话,就见萧忻雀跃着奔向傅书瑶:“傅娘娘!”险些将她的裙摆弄皱,这份热切比起方才真是天壤之别。 傅书瑶拉着他的胳膊,任由他扭股糖一般在身上动来动去,温声道:“小心点,别摔倒了!”一边抱歉地朝厉兰妡笑笑,“忻儿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回事,越长大越粘人,轻易分开不得,小时候反而不这么着。” 听这意思仿佛萧忻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一般,厉兰妡略有些怅惘,“看来姐姐平日对忻儿很好,所以他才这样喜欢你。” “小孩子嘛,总是见谁的面多就跟谁亲近些,妹妹不要多心。”萧忻却在一旁缠着她作耍,傅书瑶磋磨不过,脸上笑容更加抱歉。 厉兰妡再不识趣就成了个傻子,她忙道:“姐姐先陪着忻儿出去玩罢,我还得回屋整理东西。” “也好,那我们就不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傅书瑶牵着萧忻的手出去,厉兰妡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回,微微失神,明玉在旁边不住摇撼她的衣角,“母妃,你在想什么呢?” 厉兰妡蹲下身来,望着她天真的小脸,“明玉,告诉母妃,母妃不在的这些日子,傅娘娘都做了些什么?” 明玉歪着头想了想,颠来倒去地说了一大通,其中却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无非是些日常琐事。 也对,她一个小孩子,当然不会有大人的心智,厉兰妡暗暗思忖,看来还得找聂淑仪见见面才好。 晚间萧越过来,两人很自然地睡在一张床上。一阵大汗淋漓后,厉兰妡偎在他胸口,轻轻在结实的胸膛上打着旋儿,口中道:“怪道陛下命傅姐姐搬来幽兰馆,她将几个孩子的确照顾得很好。” 萧越脸上是剧烈运动后的松弛和快意,“是她自己要搬过来的,并非朕之命。如今你既然回来,她自然该回到涌泉殿去。” “傅姐姐位分尊于臣妾,令她住偏殿,臣妾住主殿,的确与理不和。只是臣妾因探望太皇太后而回宫,等太皇太后病愈,臣妾仍旧要回去的,倒不必搬来搬去地费事了。”厉兰妡语中微有怨意。 “你以为朕还会让你回去吗?”萧越在她发上轻吻,“如今你既然回来,朕决不让你再离开朕,说什么也不能。何况你以为自己还能回去吗?过了这一晚,你已犯色戒,还怎么继续修行?”萧越眼里含着促狭的笑意。 厉兰妡面色绯红,支起半身,在他心口轻轻捶了一下。 ☆、第55章 她恍然惊觉自己仍光着身子,忙用锦被掩住胸口,伸出玉臂去取遗落在床尾的寝衣,却怎么也够不着。 萧越笑着起身将衣裳拿给她,他忽然咦道:“里头怎么沉甸甸的,装了什么东西?”他取过圆凳上的一把小银剪子——原是为剪烛花用的,自上而下一划,珠串钗环等金玉饰物零零落落散了一地。 萧越不禁失笑,“就属你鬼心眼多,去修行还带了许多宝贝!” 厉兰妡见伎俩被拆穿,索性老着脸道:“修行之人也不能不吃不喝,臣妾孤身在外,总得为自己留点后路。”她灵活地转移了话题,“陛下毁了这件寝衣,准备怎么补偿臣妾?” 萧越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好好好,朕让内宫局给你做个十件八件,以金丝为线,珍珠作钮,什么猫眼石、祖母绿都缀在上头,如此你这个财迷该满意了吧?”他轻轻叹道,“玩笑归玩笑,你不在朕身边的这些日子,朕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思念如渴,却不知你是否如朕一般。” 厉兰妡微微侧过脸,将如玉的面庞掩藏在烛火的阴影之下,却一手按在萧越胸口,发自肺腑地说:“臣妾白日在蒲团上念经,尚能忘却前事,每每晚间睡下,总觉心绪如潮,尤其在冬日之夜,衾寒被冷,总会想起与陛下同床共寝的时光,无比熟悉的温暖。”其实寺里没有断绝她的炭火,她和兰妩共卧一张床,两人蜷缩着抱在一起,倒没有她说的那般凄冷。好在萧越并不知情。 萧越果然动了怜惜之意,紧紧地抱着她,臂弯像一条绳将她牢牢缚住,“这样你还觉得冷吗?” 其时不过是深秋,真正寒冷的时候还没有到来。厉兰妡展颜一笑,双手搂住他的颈,意态缠绵地望进他眼中,“只要有陛下在身边,臣妾就不冷。” 次日她起了个大早,仍旧来到绣春馆中。厉兰妡发觉太皇太后的精神在清早仿佛好些,已经直起身子,谈姑姑正在伺候她服药。 厉兰妡娴熟地扶住老妇人松弛的后颈,将一块净帕垫在颌下,免得药液沾污了被面,又取过一旁装蜜饯的细瓷小碟,拈了几颗放进老妇人口中,以滋润咽喉,减少苦味。 经过这一系列步骤,老妇人方开口道:“你昨儿才回来,旅途劳乏,哀家以为你该多睡一会。” 厉兰妡自然地笑道:“臣妾在寺中时,也是早早起身打坐念经,如今不必做这些事,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过来侍奉太皇太后。”她又问道:“太皇太后昨夜睡得还好么?” 谈姑姑隐有忧色,“太皇太后昨儿前半夜睡得倒很好,后半夜就被那梆子声惊醒,拉着奴婢说了几个时辰的话,这会儿还这样有精神,奴婢真是纳闷。” “你却困得不得了,是不是?”老妇人微笑道,“谈英,你的年纪比哀家轻上许多,却连哀家这把老骨头也比不过,你该觉得愧怍呢。” 看来太皇太后还很有活下去的热情,或者故意用这样的态度鼓舞他们,不管哪一种,在厉兰妡看来都是好事。她正要说几句凑趣的话,就见太皇太后又咳嗽起来,厉兰妡忙抚着她的背令她顺气,一面倒了一杯温水给她漱口。 太皇太后一口饮下,仍皱着眉。谈姑姑忙道:“您还是觉得嘴里发苦?”一边仍取过那碟蜜饯,喂了几颗下去。 厉兰妡看着那乌溜溜的小圆果子,笑道:“这乌梅吃多了不酸么,太皇太后怎么这样爱?” 身后一把温顺的女声想起,“昭仪娘娘看差了,此物并非酸梅,乃是渍好的海棠果子,去皮晒干后用蜜糖腌的,甜丝丝的最是落胃。” 厉兰妡和煦一笑,“江妹妹果然好心思。” “不敢,嫔妾和昭仪娘娘一样,都是体贴太皇太后的一片苦心罢了。”江澄心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去,亲切地问道:“太皇太后今日可好些了?” 谈姑姑照样肯应付她,太皇太后也没流露出嫌弃,看来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江澄心做了不少功夫,差不多可以取代自己的地位了。 厉兰妡暗暗叹一口气,强撑着笑脸应付一番,接着便找借口告辞。江澄心有意跟她争竞,她可没心思跟她耗下去。 出了绣春馆,厉兰妡便直奔聂淑仪宫中。聂淑仪见了她便笑道:“你来得可巧,我才收拾了前儿做的几件小衣裳,正准备给你送过去,正好你来,倒免得我奔波。” 厉兰妡与她熟极,省却许多不必要的客套话,只笑道:“做那么多干甚么,穿得完吗?” 聂倩柔道:“小孩子长得飞快,上半年做的衣裳下年就穿不下了,自然该多备一点好。” 厉兰妡也便笑着翻看一回,花花绿绿的,都是女孩子的样式,“这都是给明玉穿的吗?” “慎儿还小,用不着这些,明玉小姑娘爱娇,多做一点她也高兴,至于忻儿——”聂倩柔略有犹豫,“差不多的都是由傅姐姐亲自动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厉兰妡的眼光变得锐利起来,“是你帮不上忙,还是她不让你帮忙?” “没有没有,”聂倩柔连忙摆手,“你也知道,傅姐姐性子最好,她自然不会当面说这样的话。只是明玉一向跟我亲近,对她总是淡淡的,傅姐姐失意之下,难免将心思放在那两个小的身上更多些,忻儿年纪稍大,傅姐姐自然投注更多精力。” 第38节 这就是傅书瑶的过人之处,永远不露出一点坏形儿,叫人再猜不出她是什么意思,连厉兰妡也有些迷惑,只能叹道:“可是现在忻儿贴近她而疏远我,我看了总是失望。” 聂倩柔劝道:“小孩子嘛,心性其实不定,妹妹你再多用些时候陪陪他,忻儿慢慢也就跟你亲近起来了。” “但愿吧。”厉兰妡的手漫无目的地从绸缎衣面上滑过,又恍若无意地问道:“这些日子都是江美人在侍奉太皇太后么?” “自你走后,数江美人往绣春馆去得最勤,且都说她是太皇太后的亲眷——虽说我瞧着不大像,我总觉得太皇太后仿佛更喜欢你些。”聂倩柔凝神道。 会么?厉兰妡扪心自问,她自己也说不上来,那位老妇人不是感情外露的人,旁人轻易瞧不出来。她和太皇太后最初也不过是相互利用,利用到后来,也许彼此竟有一点真情——谁又能真正无情呢? 不论如何,厉兰妡诚心希望这位老太太的身子尽快好起来——她的性子虽然偏狭,处久了却也觉得有趣。没了她,她的生活恐怕会失掉许多乐趣。 自此,厉兰妡仍旧每天往绣春馆去,逢着江澄心不在,她就多陪老太太一点;江澄心若是在呢,她就少待一会——皆因她现在身份未明,凡事得收敛着点,不便常与这些人争锋。 太皇太后的病势也是忽缓忽急,有时候看着格外严重,眼瞧着一只脚迈进鬼门关,众位太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抢救回来;有时候看着仿佛好些。 这一日,厉兰妡去看她时,发觉太皇太后满头银丝梳得齐齐整整,眼睛明亮深湛,脸色也红润了,不禁奇道:“怎么太皇太后今日瞧着容光焕发,和昨天大不一样?” 谈姑姑笑得合不拢嘴,“奴婢也是这么说呢,真真奇事一桩。” 老妇人微笑道:“你们齐打伙儿糊弄哀家呢,哀家怎么不觉得?” 厉兰妡笑道:“臣妾说认真的,太皇太后您今天瞧着才二三十许人,兴许比臣妾还年轻呢!” 老妇人伸手在她额上点了一下,“净会耍贫嘴,你当哀家是神仙哪?” “太皇太后可不就是仙姬下凡么,天生就该跻身高位、享尽荣华的,所以生这场病,也是那地府的小鬼嫉妒,暗中作怪,岂料太皇太后乃仙人降世,天生有神光护体,因此受了一点小小的磨难,很快就没事了。”厉兰妡说得神气活现。 老妇人笑得更欢,“去了一趟佛寺,嘴皮子反而更油滑了,想是寺里的油都被你偷吃光了么?” “太皇太后您只说对了一半,臣妾胆小,只敢在嘴皮上抹上一抹,腹中还是不见荤腥,这不,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又来您这儿讨食来了么?”厉兰妡索性将两手搭在老妇人膝上,知道她现在高兴,不会嫌自己逾矩。 两人取笑一回,太皇太后吩咐道:“谈英,这边的茶凉了,去泡一壶热的来。”一面朝厉兰妡笑道:“可惜哀家这里也不见油星,只有一点白水,看来你只有以此充饥了。” 厉兰妡可怜巴巴地仰望老妇人,作出十分委屈的模样。 谈姑姑见她两人兴致颇高,也跟着笑起来,高声道:“太皇太后,您身子逐渐好转也许正是那瓶圣水的功劳,不如仍旧煮一点来罢?” 老妇人微微点头致意,厉兰妡也没阻止——横竖白开水喝了也没什么坏处,让太皇太后相信这个,没准还能起到安慰剂的作用。 这里太皇太后拉起厉兰妡的手,神情愈见温柔慈和,口中却不发一语。厉兰妡隐隐觉得不祥——谈姑姑方才倒像故意被支开,好腾出空间说话。她忙道:“太皇太后有什么话想跟臣妾说么?” ☆、56.第56章 “没什么,只是想起从前的旧事。”老妇人的眼神温暖而明亮,是历经世事后的明察秋毫,“哀家记得那时候你跟着应婕妤来兴陶馆请安,你的眼睛多不甘心呐,哀家那时就很喜欢你这个年轻的小姑娘,虽然当初你只有十八岁。” 现在她已经二十二了,她还不算太老,心境却已不复当初了。厉兰妡将万千感慨收起,说起过去也能坦然,“臣妾当时的确年少轻狂,不满于杂役房清苦而暗无天日的生活,想尽办法飞上枝头,寻求陛下的注意,这才找到了太皇太后您。” “每个人都有为自己追求的权利,哀家当年何尝不是如此,”老妇人看着厉兰妡,目光的焦点却不在她身上,仿佛要穿越千山万水回到过去,“哀家不过是寻常官吏之女,当初本来可以寻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来逃避选秀,是哀家自己决定进宫,说来总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潦草地将自己嫁出去,嫁给一个平庸无能之辈草草过完一生,所以宁愿到红墙之中赌一把,赌赢了,成为人中之凤,从此母仪天下;赌输了,也不过成为宫墙下的一抔黄土,胜过默默无闻。” 原来太皇太后年轻时也有这样的胆色,厉兰妡温顺地道:“万幸您终于走到今天的位置,成为尊贵无匹的太后,得偿所愿。” “是啊,哀家的确幸运,但最幸运的是遇到太宗皇帝。”老妇人感慨万千,“人人都说后宫之中波谲云诡,险恶无比,哀家一开始也有这样的担心,可是太宗皇帝告诉哀家不必害怕,他说他会保护哀家——他真的做到了。穷尽一生,不管遇到多少风波,他都是站在哀家这边的,一直到他逝世,再也没有人来保护哀家,而哀家也不再需要别人保护……” 厉兰妡听得内心五味杂陈,她开始羡慕眼前这个老妇人了:她年老、衰弱、多病,眼看就要不久于人世,可是她曾经拥有的是多少人穷尽一生也换不来的,哪怕是她死,不仅拥有辉煌的死后哀荣,到地底她也能和此生唯一挚爱团聚——除了母子情分上差点,她真的什么也不缺了。 太皇太后忽然看着她叹道:“你的想法到现在还没变吗?” “什么?”厉兰妡一愣。 “你曾经跟哀家说只要尊荣和地位,现在也还是一样吗——哪怕你已跟越儿生了三个孩子?” 厉兰妡避重就轻,“臣妾是陛下的嫔御,也是明玉、忻儿和慎儿的母亲,臣妾会尽好自己的本分,别的一概不想,一概不求。” 老妇人沉默半晌,还是轻声说道:“哀家看得出来,越儿是喜欢你的。” “臣妾也喜欢陛下。”厉兰妡真诚地说。要是萧越愿意立她为皇后,她会更喜欢他。她补充道:“可惜,陛下跟太宗皇帝是不一样的。” “越儿的确不及太宗皇帝那般能干,不过作为一个守成之君,他已足够认真。他也不及太宗皇帝那般衷情,不过哀家看得出来,他在渐渐为你而变化,不然那回病中发梦,他不会直呼你的名字。” 厉兰妡不以为然,“梦呓之语做不得数的。”她在面上蓄起满满的笑意,“太皇太后不必费心劝服臣妾,臣妾身为陛下的枕边人,自然会竭力对陛下好,一生都是如此,绝不令其灰心失望。”她看得出太皇太后很关心这个孙子,只能如此安慰她。 太皇太后向她凝眸半晌,最终轻叹一声,“随你吧,哀家只想告诉你一句话,得不到真心固然难受,付不出真心的人又何尝快活呢?你自己琢磨琢磨吧。” 忽见萧越搴帘子进来,厉兰妡顺势站起笑道:“陛下来得正好,太皇太后正想跟您说点体己话呢,臣妾就不打扰了。” 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走出去。 萧越坐到太皇太后床边,和声道:“皇祖母,您找孙儿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别的话,”老妇人目光祥和,“只是许久不见你,哀家怕忘了自己孙儿的模样。很小的时候咱们祖孙俩见面就不多,后来你当了皇帝,每日政事繁忙,就更没时间来看哀家了。” 萧越笑道:“皇祖母若是喜欢,孙儿以后常来看您,小时候母后常跟朕说皇祖母身子弱,怕朕扰了皇祖母静养,所以孙儿也不敢常常打扰。” 老妇人眼中有冷芒闪过,随即为温暖的火焰融化,“你母后也是为了哀家好,不过一个孤孤单单的老人,总希望有亲人陪在身畔,你大约不知道,几个孙辈中,哀家最喜欢的就是你。” 萧越温驯地垂首,“孙儿总以为六弟最得皇祖母喜欢,皇祖母召见他的时候也多些。” “你和池儿都是哀家的孙儿,哀家哪个都喜欢,不过你是皇帝,国事繁重,不及池儿自由自在,所以哀家见他的时候倒多些。可是论起私心,你的性子稳重,更近于先帝,池儿虽也聪明,究竟太浮躁了。” 萧越难得受到表扬,而且是这种对比式的表扬,闻言不禁抬头,眼睛亮闪闪的,活像个孩子,“皇祖母过誉了。” 太皇太后待要说些什么,忽觉喉中一阵干渴,又咳了两声,萧越忙倒了一杯水,一摸,却不怎么热,眉间不禁显出怒色,“皇祖母这里的人是怎么伺候的,竟连一杯热水都没备好。” 老妇人摇了摇头,兀自伸手接过,“是哀家嫌人多吵嚷,只留了谈英服侍。偏谈英跟哀家一样,人老了手脚不利索,所以现在还没煮好,无妨,且等等就是了。” 她将一手搭在萧越肩上,谆谆道:“哀家今日叫你过来,是有一句话要嘱咐你,国事虽然要紧,也得注意点身子,别像你父皇一样才值壮年就将身子作弄坏了。外则,你得善待你母后,体恤儿女,这些都是你至为亲近的人。” 萧越觉得有些奇怪,笑道:“皇祖母今儿怎么净说这些,这些话什么时候说不都一样吗?” 老妇人的笑停顿了一刹,“也没什么,只是今儿想起来就告诉你,怕以后忘了就没得说了。还有一样,厉昭仪是你数位儿女的生母,你务必要善待她,须知生母落魄,儿女们也会抬不起头。” 萧越很快笑道:“皇祖母放心,即便不为了几个孩子,朕也不会让兰妡受一丁点委屈。”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她。”老妇人凝神看着他。 萧越坦白地承认,“孙儿从未像现在这样喜欢一个人,或者说,在遇见她之前,孙儿从不知什么是喜欢。” 厉兰妡并没听到这些话,因她在殿外。她可不愿做一个窃听犯,万一被抓住,那可就难堪了。何况这种对话未见得有偷听的价值。 她只是在思考今天这种诡异的状况,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太皇太后为什么要这样一个一个地找人谈话呢?倒像是交代后事似的…… 交代后事! 厉兰妡眼皮一跳,只觉心头突突抖动起来,但为什么会……太皇太后明明比之前好多了? 忽见旁边连廊有两个人走过来,厉兰妡连忙躲到柱子后面。原来是早上过来请脉的赵太医和郭太医,两人一直在偏殿商量开方子,这会子才回去。 但听赵太医道:“我瞧着太皇太后今日的气色好多了,兴许慢慢养着,过些时日就能好转。” 郭太医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太皇太后的内里早就虚透了,全靠一点补药吊着,今日看着好,不过是回光返照,想来总是这两日的事。” 赵太医一惊,“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连院判大人也是这个意思,他倒是叮嘱咱们什么也不要说出口,安心治着就是了,但也得私下预备着,万一真有个什么,咱们不至于手足无措……” 他们一路絮絮低语着离去,厉兰妡则从柱后闪身出来,她的面色已经变得凝重。原来太皇太后知道自己即将离开人世,才急急忙忙地交代遗言,趁还能说得出话的时候。 这一刹那,她连悲痛都不觉得,只想尽力做点什么。她陡然想起曾经雨夜时与太皇太后的对话,太皇太后最大的心结就是那个被迫夺来的儿子吧!先帝已逝,只能到地府里去说,可他的妻子还活着…… 太皇太后病了这些日子,儿媳妇也没来探望,只称自己抱恙在身,恐怕过了病气给太皇太后,因此不敢出门。厉兰妡心底却很清楚,太后无非不想搭理这个生病的婆婆,再则,知道自己时常往绣春馆去,避免碰面。 厉兰妡知道太后不喜欢自己,也不怎么喜欢这位婆婆,但这一回可由不得她喜不喜欢,厉兰妡决意将这尊神请出去。 太后为了眼不见心不烦,一个月前就搬到从前的兴陶馆去了,只说那里清幽,方便静养。厉兰妡一路小跑来到兴陶馆,只见两扇朱红色的大门紧紧闭着,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可以听见的只有清脆的鸟鸣。 厉兰妡气喘吁吁地上去叩门,很久没有人应,她还是不放弃,坚持不懈地在上面重重敲打。 里面的人终于忍受不住,大门揭开一条缝,伏姑姑从里头伸出半张冷冰冰的脸:“谁在外头?” “是我,烦请姑姑通传一声,我有要事求见太后娘娘。”厉兰妡急急道,一边用手扳着门缝,生怕她再度合上。 伏姑姑仿佛这时才瞧见她,冷笑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济元师父,可惜咱们宫里今儿没叫姑子讲经,师父怕是跑错地儿了!” 她重重将门板一阖,毫不介意厉兰妡的手指会被夹断,厉兰妡忍着疼,使劲抵住,好在她以前是做粗活的,力气还不算小。 厉兰妡一边撑住地面,一边哀求道:“烦请姑姑行行好吧,并非为我自己的事,而是为着太皇太后病重,的确需要太后娘娘过去瞧瞧。” 伏姑姑不耐烦道:“太皇太后病重也不是一天两天,太后娘娘又不是太医,去了也不能治病,去干瞪眼做什么?何况太后娘娘自己也是病人,才服了药睡下了,这会子仓皇叫她叫醒,过去两个病人面对着脸,不是互相过了病气吗?” 她再不多说,转身就朝里边进去。厉兰妡顾不得许多,横一横心道:“绣春馆才来的消息,太皇太后病重垂危,即将驾鹤西去!” 伏姑姑的脚步总算停住。 ☆、57.第57章 须臾, 太后拖着虚弱的步子从兴陶馆出来,目光如炬地看着厉兰妡,“你说太皇太后病重?” 厉兰妡坦然抬起眼睛,“是。” 太后盯着她瞧了半晌,勉强相信她的话, 扶着伏姑姑的手缓步行去。 至绣春馆,可巧萧越从里头出来, 见到她便是一愣,好歹点了点头道:“母后快请进去吧, 皇祖母正在等您呢。” 进了内殿, 太皇太后的诧异简直掩饰不住, “你怎么过来了?” 一听此话,太后就知道自己为厉兰妡所骗, 心下大怒, 面上却笑道:“媳妇挂念母后身子,因先头病着, 迟迟未来探视,今日实实按捺不住过来了。” “难为你一片孝心。”老妇人难得真心说这话, 往常总是夹枪带棒的时候居多。 太后小心打量着眼前的婆母, 见她脸面红润, 不似先前蜡黄, 气色也比以往好上许多,不禁问道:“母后您仿佛好多了,是太医开的方子见效了么?”她暗暗觑着, 心道照这个势头,这老婆子多活个十年八年也不是问题——不知道算不算好事。 “也许吧。”太皇太后显然不想多谈论自己的病,而是叹息着将头转向窗外,那里枝摇柯落,梧桐树上仅缀了几片叶子,孤苦伶仃地挂在枝头,“哀家近来不容易睡得着,晚间每每想起旧日时光,想起你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哀家对你算不上很好,言君,你会不会怨怪哀家?” 太后娘家姓崔,小字言君,如今骤然听得虽觉突兀,她仍挤出笑脸道:“媳妇不敢。” “敢不敢的倒是另说,哀家对你的确稍嫌苛责,皆因先帝并非哀家所出,若连太子妃都降不住,旁人更不会把哀家放在眼里。”老妇人轻轻叹道,“现在细细想来,哀家当时只顾着自个儿,却往往忽略了别人的感受,真是不智。” 太后见这位婆母忽然有了自知之明,心下觉得畅快好些,索性给点面子,“母后后来对媳妇倒是很好。” “那时因为你已为人母,哀家得顾着你的体面,可是归根结底,哀家与你从未交心过。”太后定定地看着她,“言君,哀家很想问你一句,当初人人都以为哀家蛊惑进谗,夺走汪夫人的儿子以为己用,你是否也如此想?” 太后赔笑道:“母后太多心了,是哪个没嘴道的在后面乱嚼舌根?” 老妇人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仍看着前方道:“不只是你,连先帝也这么想,不管哀家怎么掏心掏肺地待他,这块坚冰始终难以消融。甚至后来先帝重病难起,哀家守在他床前,听到他嘴里一声声地唤的也是他死去的亲娘,而非哀家……”说到后来,她居然老泪纵横起来。 太后觉得非常局促,只能轻声唤道:“母后……” 老妇人惊觉自己失态,忙别过脸揩了揩眼角,微微一笑道:“人一老总是语无伦次,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可是言君,哀家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你不止有一心待你的丈夫,还有数个亲生儿女,他们个个对你尽孝,就连皇帝,为了你这位母亲,舍得让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出宫……” 太后显然不想提及这个话题,接连嗯了两声,以退为进。 老妇人凝视着她,重重叹道:“言君,不管哀家从前有如何不对的地方,哀家希望你能暂时谅解,好不好?” “母后说的哪里话,媳妇与您从无嫌隙,何谈谅解?”太后温煦地起身,替太皇太后掖好被子,“您好好养足身子,媳妇改日再来看你。” 她头也不回地出去,老妇人看着她的背影叹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知道她听不听得进去。” 第39节 谈姑姑在一旁劝道:“您就别操心了,好容易有了点气色,何必管这些有的没的呢,您就该百心不操,平平静静活到百岁,到时奴婢陪您一同去往阴曹地府,也省得路上孤单。” “你的忠心哀家一直都很清楚,谈英,这些年辛苦你了。”老妇人感激地抓着她的手腕,“可谁知阴曹地府是个什么样子,没准哀家能在那里遇见太宗皇帝,遇见先帝,咱们三人一家团聚,倒用不着你了。” 她眼里含着轻渺的忧虑,“不知先帝愿不愿意认哀家这个母亲。” 太后出了绣春馆,就看到厉兰妡安静地垂手站在一边,她立时大恼,伏姑姑熟知其心意,快步走到厉兰妡身前,高高举起手掌,眼瞧着要在她脸颊上扇一耳光。 萧越冰冷的手捉住了她,“姑姑,您这是做什么?”一面向太后道:“母后,您身边的宫人都是这般不识尊卑么?” 太后皱起眉头,“越儿,你最好让开,这是哀家的意思。” 她一贯的果断作风令萧越也产生抵触,萧越固执地站在厉兰妡身边,寸步不让,“儿子不知厉昭仪何处得罪了母后,母后处处要与她为难,纵然厉昭仪真有不周到的地方,母后也该看在明玉和忻儿的份上,保全她的颜面。” 太后气极反笑,“很好,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来顶撞哀家!”她狠狠盯着厉兰妡,眼中光芒几能噬人,“你可知你这位心爱的厉姑娘,为了将哀家骗来此处,不惜捏造太皇太后垂危的谣言,哀家若是心狠一点,立刻就该安一个咒诅之罪,一巴掌还太轻了!” 厉兰妡垂首不语,仿佛事不关己。萧越少不得替她圆谎,赔笑道:“原来是为这个,母后错怪兰妡了。方才是朕瞧着皇祖母实在不好,所以让兰妡去请您过来,谁知这会儿瞧着倒好多了!” 太后气得跺脚,“越儿!” “母后既已知晓原委,咱们就先告退了。”萧越拉起厉兰妡的手,正要转身离去,神色忽然凝重起来,“你手上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厉兰妡五指青了一大片,连手背上也有一块青紫色的瘢痕。 厉兰妡柔柔弱弱地道:“也没怎么着,方才伏姑姑给臣妾开门时,大约气力不继,臣妾上去帮了一把,谁知不小心给夹到门里了。”她说得管自委婉,真实意思旁人一听便知。厉兰妡也是破罐子破摔,横竖太后不喜欢她,索性撕破脸,给她添添堵也好。 萧越目光冰冷,“伏姑姑,你是宫里积年的老人了,怎么还这样不知规矩,纵然有所为难,也没有让厉昭仪亲自动手的道理,母后素日教你的礼仪呢?” 伏姑姑是贴身服侍她的,太后不由觉得脸上过不去,沉着脸道:“越儿,伏姑姑怎说也是一位长者,你怎能这样步步紧逼呢?” 萧越平静地与她对抗,“母后,您常教导朕,立国以法不以情,怎么到您这儿就变样了呢?今儿您若不能给一个交代,不止朕不能心服,后宫众人恐怕都难以心服口服呀!” 太后气得脸色发青,越发信了儿子受到厉兰妡的蛊惑,她狠狠地瞪了厉兰妡一眼,见她仍是一副怯弱无辜的模样,心下暗暗咬牙,却只能无奈地道:“伏乔,既如此,你就在这里跪上一个时辰吧,免得叫人说哀家徇情枉法。” 她又朝厉兰妡恶意满满地笑道:“哀家待会命人送一瓶伤药过去,只望厉昭仪你别放在心上。” 萧越斩截地道:“不必了,朕会请太医前来检视,母后安心回宫修养便是。”他扶着厉兰妡的肩膀缓缓离去,太后在后边看着,颇觉气恼而无可奈何。 萧越将那几根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吹气,“还疼吗?” 厉兰妡看着他眉目间流露的关切,适时地回报以感激,“已经不疼了,多谢陛下。” 萧越方将手放下,叹道:“方才你何必将太后骗过去呢?明知道她老人家和太皇太后一向不甚和睦,一时也解不开,等太皇太后好些再调和不迟。” “臣妾没有说谎,太皇太后的确病重垂危。”厉兰妡郑重地说,“宫中从来报喜不报忧,陛下现在即便召太医来问,他们也说不出什么,可臣妾亲耳听到的绝不会有假。臣妾想,若此时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还不能解开心结,岂非令两人都抱憾终身?是以臣妾斗胆有此一请。” 萧越愣愣地看着她,竟无话可说。 这一晚厉兰妡睡得很不好,也许是因为心事满怀的缘故,一直到深夜都无法沉入梦乡。 她辗转的响动将萧越也惊醒了,他探起半身,温然执住她的肩道:“你还在担心太皇太后么?放心吧,太医的话也不定都做的准的,也许明日……” 他话音未落,远处忽然有沉重的云板声响起,一阵急遽的脚步声渐渐朝这边临近,小安子仓促推开门道:“启禀陛下,绣春馆才来了消息,太皇太后仙逝了!” 萧越见身旁的厉兰妡平静不动,以为她或者怔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在黑暗中伸手摸去,只觉手心一片冰凉沾湿——厉兰妡满脸是泪,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地流下。 棺木等一应器物早就备好,根本无需着忙。太皇太后的丧仪极尽哀荣,众人并未表露出过多的悲伤情绪。人生七十古来稀,太皇太后已经七十大几了,按民间的说法叫做“喜丧”,是不必太难过的。 厉兰妡也没有预想中那般痛哭流涕,起初她尚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仿佛无端失去了什么,继而想到太皇太后去了地府也许过得更好——假如人死了真有知觉的话。自从太宗皇帝去后,太皇太后在宫中的日子已称不上快活,走了反而松脱。 如此一想,厉兰妡也便渐渐淡然下来。 也许被太皇太后临终的遗言所打动,太后的病奇迹般地好了大半,竟全权料理起太皇太后的丧葬事宜来,甄玉瑾和贾柔鸾也从旁协助。至于其他妃嫔,她们与太皇太后本就没有太多交情,只象征性地哭了一哭,旁的竟像不与自己相干。 只有江澄心哭得最难受,她在灵堂前披发顿首,几乎哭出两缸眼泪来,旁人拉都拉不住。厉兰妡偶然上去劝一劝,江澄心反而趁人不备冷笑道:“娘娘作出这气定神闲的样子给谁看?太皇太后不止是嫔妾的靠山,也是娘娘的靠山,娘娘以为没了太皇太后,您还能像从前那般逍遥无忌么?” 她大概以为厉兰妡是来奚落她的。 厉兰妡从不打算与她为善,当即冷冷道:“本宫的事自有本宫料理,无需妹妹操心。妹妹这般有空,不如好好想想自己今后的路该如何走才好。”她撇开一边的江澄心,对着棺木规规矩矩地磕了一个头,径自转身离去。 死人有其该去的地方,活人的日子照样得过。而厉兰妡的处境分明随着太皇太后的逝世变得险峻起来。太皇太后死了不过半月,众妃齐聚慈颐宫时——那位邻居既然已去,太后便重新搬回自己本来的住处。 太后闲闲地抿着一口茶,恍若波澜不惊地说起:“如今太皇太后已经过身,济元师父留在此处也无益,不如仍旧回慈航庵去罢,免得耽误师父清修。” 甄玉瑾摆出亲切的微笑,“正是呢,厉妹妹不去寺中祈福,谁来保佑我大庆年年平安顺遂呢?” 厉兰妡着一身素色袍服,头上仅一支素银簪子为饰,愈显得面容清丽,楚楚动人。她谦和地笑着:“太后娘娘的好意臣妾心领了,请恕臣妾不能从命。” 太后的眉毛斜斜往上挑起,“为何?” “因为臣妾,有了身孕,只合留在宫中安养,不宜出行。”厉兰妡一句一顿地说,她眼中的光芒更甚,仿佛灵堂前两盏永夜不熄的长明灯。 ☆、58.第58章 厉兰妡很荣幸地看到满殿妃嫔脸色齐齐僵住, 唯独太后面色如常,她目光幽深道:“又有孕了?” 厉兰妡知道她有所疑心,坦坦荡荡地说:“臣妾不敢欺瞒太后娘娘,吴太医才来验过,已经一月有余。” 甄玉瑾不觉冷笑, “厉妹妹果然不畏人言,虽在修行之中, 且逢太皇太后新丧,妹妹就敢公然行出此事, 本宫佩服, 佩服!” 傅书瑶轻声道:“贵妃娘娘的耳力怕是不大好, 厉妹妹的身孕已经一月有余,这个孩子自然是在太皇太后逝世之前怀上的, 且厉妹妹回到宫中未久, 陛下一时情热,厉妹妹莫非还能自矜身份么?” 甄玉瑾被她一番话噎住, 只能冷目相对。太后叱道:“行了,都别说了!”她看着厉兰妡, 努力挤出一番笑意:“厉昭仪既然有孕, 仍留在宫中罢, 外面风霜苦寒, 的确不相宜。” 厉兰妡料想的不错,太后再怎么厌恶她,她腹中怀的终究是她儿子的骨血, 倘若在外头发生什么意外,太后恐怕会一辈子负疚,为此她只能转口。 经了这一出,太后的神色颇为疲累,众人也没了聚会的心情,不多久就纷纷告辞离去。 厉兰妡走出慈颐宫,才转了个弯,就见傅书瑶从后头跟上来,苍白的脸微微泛红,“妹妹且等等,姐姐跟你一起走。” 厉兰妡讶然转身,“姐姐不回涌泉殿么?”她莞尔一笑,“看来我还要在宫中住很长一段日子,姐姐位份尊贵,若长久屈居幽兰馆偏殿,不止我心里过意不去,旁人也会有闲言闲语。” 傅书瑶没有要求留下来,而是深深地凝视着她:“妹妹这样想么?也好,我明日就搬回去。”她理了理裙幅,轻轻叹道:“我不知妹妹为何总对我抱有敌意,但我希望妹妹知道,我从未将你视作威胁,你根本无需费心防备。” 当贼的岂会说自己是贼?厉兰妡虽不曾见到她做些明显的坏事,但直觉这个人不可靠,尤其萧忻的事令她疑心颇多。当下她只浅笑道:“姐姐多心了,我与姐姐一向亲厚,否则当时出宫不会将几个孩子托付给姐姐照顾。看得出姐姐将他们抚育得很好,尤其是忻儿,他对姐姐这样亲密,看得出姐姐下了不少功夫。” 傅书瑶脸色不变,“无非真心换真心罢了,小孩子是最能识穿伪装的,谁真心对他好,他自然亲近谁。” 厉兰妡诧异于她的厚颜无耻,抑或仅仅言辞锋利。于是她道:“很好,有姐姐这番话,我也无须担心忻儿对我暂时的疏远了。” 回到幽兰馆,可巧兰妩迎上来,厉兰妡便告诉她傅书瑶即将搬回去的事,兰妩听了也高兴,“如此一来,昭仪也不必整日疑神疑鬼了,看来我也得过去帮忙收拾,只是若叫孩子们瞧见,该怎么说呢?” 厉兰妡略思一回,“明玉对她淡淡的,告诉了也无妨,只是忻儿那边得暂且瞒着。” 兰妩答应下来,又道:“看来咱们是不必再回慈航庵了,可恨济慈和济慧这两个姑子嘴尖舌滑,诡谲无比,不能亲自回去磋磨一番,真是憾事。” 厉兰妡道:“既然鞭长莫及,咱们也不必放在心上,倒是那妙殊师父机灵乖觉,要是能为我们所用就好了。” 此念一起,晚间她便向萧越提起,要将妙殊接到宫中。萧越自是知道她的用意,笑道:“你放心,母后知道你有了身子,一定不会再提起祈福的话,你无须费尽周折。” “陛下以为臣妾是这般小肚鸡肠的人么?”厉兰妡扁起嘴,“臣妾不过想着,明华殿的师傅虽然道行颇深,终究是些男子,往来多有不便,不如请几个得用的女尼,方便使唤。” 她的意见萧越向来都很听得进,加之为了之前出宫的事颇为负疚,萧越桩桩件件都舍得满足她,“也好,那便照你的意思吧。” 厉兰妡伏在他肩上,声音轻柔得像光洁的丝绸,才晒好的棉花:“还有一样,臣妾劝傅姐姐及早搬回去,傅姐姐答应了。” 萧越不以为意,“即便你不说,朕也会命她搬回去。她当初本是为了方便照顾孩子才过来,如今你回来了,她自然不必留在这里了。” 这话说的,好像她把傅书瑶当保姆使唤——不过细想想,事实好像就是如此呢!厉兰妡倒不觉得有什么负疚感,只和婉地道:“这倒是其次,不过傅姐姐身份尊贵,人品贵重,若一直屈就在我这里,别人难免会说闲话。再则,傅姐姐劳累这么久,总得让她回去休息休息。” 萧越自以为看出她的小心思,笑容满面道:“朕知道你不愿她在眼前,担心朕被她迷住。不过你放心,自从你走后,朕才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今一件珍宝失而复得,朕一定会好好珍惜。”他在厉兰妡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这个人哪来的自信啊!厉兰妡暗暗好笑,嘴里却故意带上一分轻快的醋意:“陛下就会甜嘴蜜舌地糊弄人!”神情无限欢喜。 次日一早傅书瑶就带着仆从离开幽兰馆,厉兰妡也命侍女过去帮忙,明玉带着好奇而审慎的态度在一旁观望,傅书瑶淡淡问了一句:“忻儿呢?” 兰妩笑道:“大皇子早晨吃得过饱,拥翠领他出去散步消食了。”自然是刻意让他避开。 早上能吃多饱?这谎言未免太过天真。傅书瑶明明听出端倪,也不做声,只淡然一笑。 落后萧忻回来,见到傅娘娘不在,果然吵闹了一番,厉兰妡先是和兰妩一道好言相劝,只说傅书瑶病了所以要迁出去,萧忻听了果断不依,厉兰妡索性板起脸孔——她跟萧忻见面的时候不多,因一向态度温和,萧忻还不怎么怕她,如今见她横眉竖目,心下先惧了三分,却不敢吵嚷了。 厉兰妡命拥翠将他带进房去,一边朝兰妩叹道:“经了这一遭,忻儿恐怕会觉得我狠心了。” 兰妩苦劝道:“昭仪放心,小皇子年纪还小,慢慢习惯了就会好的。” “惟愿吧。”厉兰妡只能这么说。 次日一早,厉兰妡正在梳妆,拥翠匆忙来报:“不好了,大皇子不见了。” 厉兰妡一惊,腾地从镜台前站起,“怎么回事?”兰妩正在替她挽发,被此一带,险些将一大束青丝牵痛。 拥翠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奴婢也不知怎么回事,奴婢今日本来和往常一样准备进去服侍小皇子穿衣,谁知一见,床上空荡荡的,问公主,公主也才睡醒,什么也不知道……” 厉兰妡焦急中顾不得苛责,“快,快着人去寻,若一个时辰后还寻不见,就赶紧知会陛下。”她定一定神。 满宫的宫女侍卫太监都被调动出去,几乎将御花园翻了个底朝天,却还是不见人影。厉兰妡在幽兰馆焦急地等候,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踱来踱去地就没住脚。 就在厉兰妡决定横心去请萧越时,傅书瑶领着萧忻袅袅从门外进来,脸上残留着温存的笑意,“本打算留忻儿在涌泉殿用饭的,就听得妹妹以为忻儿丢了,急得不得了,所以我紧赶着将忻儿送来。” 厉兰妡悲喜交集,忙将儿子揽过来,一面问道:“忻儿怎么在姐姐那里?” 傅书瑶笑道:“究竟我也不知,按说涌泉殿与幽兰馆离得不近,忻儿一个小孩子怎会这般轻易找到,连我也觉得奇怪,莫非就是命里注定的缘分罢?” 她将要转身离去,萧忻清脆地唤道:“傅娘娘,您就在这里用饭吧,我想跟您一起吃。” 看着他殷切的目光,厉兰妡只能勉强笑道:“正是,傅姐姐,你将就着留下来吃一点吧——既然忻儿愿意你陪着。” 这之后萧忻依旧悄悄溜出去几次,多半是去找傅书瑶,但不定是涌泉殿,有时在凉亭,在御花园,或者在御湖边。每次都是傅书瑶亲自将其送回,或者着人送来。如此来来往往,傅书瑶竟像没离开一般,两宫依旧交从密切,而联系这两处的纽带就是萧忻。 厉兰妡不觉深为忧虑,倘若她发现傅书瑶真是个坏人,事情反而会好办些——万一叫她捉住了把柄,她就更不用害怕,偏偏傅书瑶没有一点确凿的坏行迹,倘若她真是个好人,厉兰妡更要担心——那说明萧忻对她的喜欢难以割断,厉兰妡恐怕只有被动地失去这个儿子了。 她正在为这些事烦心,外间忽然来报慈航庵的妙殊师父来了,原来她们一伙人已入了宫,随行的几个女尼先去明华殿安置,妙殊则先来幽兰馆面见故人。 厉兰妡将她请到内室,吩咐使女倒了茶来,妙殊第一句便笑道:“恭喜娘娘成功复位昭仪,并再度育有皇嗣,前程必定似锦。” 妙殊的这一点很好,即便在说奉承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不显谄媚,反而颇见爽朗,令人听着舒服。 厉兰妡笑道:“你的消息倒很灵通,才刚进宫就知道本宫有娠了。” “娘娘有所不知,自娘娘回宫后,主持师叔和监寺师叔时时留意宫中动向,凡大小事情没有她们不知道的。”妙殊说起这两位颇为能干的长辈,口角俏皮中微带嘲讽。 ☆、第59章 厉兰妡笑道:“她们对你总归不错罢?” 妙殊叹道:“两位师姐的为人娘娘又不是不清楚, 纵然看着好,内里却包藏祸心,谁敢与其深交呢?” 厉兰妡忖度其神色,料想她不肯与那两人为伍,反而更愿意亲近自己, 心下顿觉放心好些,因道:“主持与监寺也罢了, 与其留在慈航庵当一名籍籍无名的尼僧,远不如在宫中大展拳脚来得痛快, 妙殊, 你说是不是?” 妙殊身着佛衣, 头戴僧帽,扬起一张素净脸孔, 谦卑地说:“贫尼既然已经入宫, 自当听从娘娘的差遣,与慈航庵那边的渊源理应搁置。” 看来这也是个很有野心的姑娘, 虽然她所有的只有尼姑的野心。她们这些人,包括厉兰妡在内, 没有一个真心修行的, 个个都有自己的一番盘算。厉兰妡觉得非常有趣, 她道:“不, 咱们不必急着与慈航庵斩断瓜葛,往后还有许多事得劳烦两位师姐呢。” 妙殊注意到她用的是咱们,觉得十分亲切, 再一看,厉兰妡眼里含着促狭的笑意,知道她没安好心,要寻机捉弄那两位仇人,因附和道:“娘娘说的很是。” 两人再叙了一阵,忽见萧忻从里头走出,白嫩的小脸藏在鸦青色的衣领里,看着是要外出的模样。妙殊站起身道:“可巧,贫尼这回过来还带了几张寄名符,并一尊辟邪的玉像,正好送给二皇子。” 第40节 厉兰妡见她准备得这样充分,且是为萧慎的不祥之说做打算,不禁感激道:“难为你费心了,可惜认错了人,这个是忻儿,慎儿还没这样大呢。” 妙殊见闹出个乌龙,红了脸道:“原来是大皇子,可恨我有眼不识泰山,连这个也能弄错。” “无妨,你从前没见过,认不出也难怪,先见忻儿也是一样,等会我领你进去看慎儿。”厉兰妡伸手招呼,“忻儿,快过来见见妙殊师父。” 傅书瑶将萧忻教导得很好,大体上的规矩是不差的。但见他上前见了个礼,嘴里却微微有些不情愿,“我正想出去玩呢。” 厉兰妡冷下脸,“外边天寒地冻的,有什么好出去,没的冻坏了身子。” 萧忻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珠,“父皇说了,男子汉怎可畏惧风霜苦寒,原该多历练才好。” 妙殊在一旁笑道:“大皇子果然有志气,娘娘就放他出去吧,若日日关在屋里,小孩子岂不该憋坏了。” 厉兰妡无奈,只得摆了摆手,“去吧。” 萧忻欢喜地离去,厉兰妡看着他小小的身形由乳母牵着,一点点远去,不禁叹道:“师父有所不知,我哪里是不让他出去,实在这桩事难办。”她将傅书瑶之事告诉妙殊,一边道:“不是我心眼小,忻儿跟她这样亲近,我委实难以放心。”明玉跟聂倩柔感情好,这也罢了,聂倩柔的人品她是信得过的;可是傅书瑶……这个人她实在看不分明。 妙殊先是沉默,继而道:“娘娘离宫的那些日子,一直是傅妃娘娘在这边料理,大皇子与其亲厚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这桩事委实透着古怪。” 厉兰妡叹道:“有一样更奇,按说忻儿还这样小,认得的路也有限,偏偏傅妃到哪里,他总能找到,人人都说他们是天生的缘分呢!”说到这里,她不禁老大的气,是谁辛辛苦苦将萧忻生下来的——即便生的过程不怎么辛苦,那九个多月总是难熬。 妙殊唇边含着一抹隐笑,“贫尼大概能为娘娘解答一二。”她转头四顾,问道:“傅妃娘娘是否有焚香的习惯?” 厉兰妡一愣,“是,你如何得知?” 妙殊言辞轻倩,“因为适才嗅到大皇子身上有一股隐约的香气,虽辨不分明,大约是由多种香料混合而成。贫尼从前在寺中伺候进香,对檀香、伽南香、沉水香之类熟悉备至,一点气息都能发觉。吾观娘娘殿中连香炉都未摆一个,想来总是不爱焚香,娘娘又道大皇子常到傅妃处,想来就是被那人身上的气味沾染。” 厉兰妡恍悟,“你是说萧忻凭借气味来分辨行踪?” 妙殊笑道:“娘娘别不信,小孩子的鼻子比大人还灵得多呢,娘娘若想破解,不若在宫中多焚香饵,平日也时常沐浴熏香,哪怕不十分相像,也能起到干扰之用。” 厉兰妡听了她的话,果然依样画葫芦地做起来,这法子真的有效,萧忻与傅书瑶见面的机会的确变少了,他小脸上怔怔的,仿佛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厉兰妡欣慰之余,对妙殊越发倚重起来。而妙殊也十分上进,在明华殿工作勤勤恳恳,衬得那几个老秃驴都成了禄蠹,厉兰妡也跟着称愿。 太皇太后的丧仪过后,宫中事务恢复如常,而厉兰妡自从回复宫妃的身份,比出宫前更加小意勤谨,一点儿口舌都不落下,每日晨起去甄贵妃宫中请安,她也总是到得最早的那一个,丝毫不因自己的身孕而推诿,众人见她颇有自知之明,心下的气倒平了好些。 这一日到得最早的却是应婕妤,她却是因为看错了时辰,慌慌张张地跑了来,也不好再回去。 她百无聊赖地绞着手绢等了一会,好不容易瞅到内殿有人出来,原来是甄玉瑾身边的荷惜,她手里捧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水。 贵妃身边的姑姑,比她们这些失宠的宫妃还要体面许多。应婕妤堆起一脸笑,正要与她招呼,却见荷惜呀了一声,“咦,怎么是应婕妤?每常不都是昭仪娘娘来得最早么?”她一边摇首,一边自去另倒了一杯清茶过来,道:“应婕妤请用茶。” 应婕妤看着手里碧莹莹的茶水,笑道:“荷惜姑娘,这两盏茶还有什么花样么,特特地换了一杯来?” 荷惜含蓄地笑着:“婕妤有所不知,那盏茶原按着昭仪娘娘过来,特意为她备的,因昭仪娘娘有着身孕不能饮浓茶,那里头的茶叶十成倒剔去大半,只留了芽尖和嫩叶子,又采了梅园中顶好的梅树花瓣晾干,用峭壁上的岩蜜冲泡而来。饶是这样,贵妃娘娘仍觉得不放心,生怕有所妨害。” 应婕妤忽然觉得牙关有些发酸,“贵妃娘娘竟这样器重厉昭仪。” 荷惜婉转道:“不止器重,几乎可说是敬畏呢!婕妤你细想想,厉昭仪正值盛宠,且有了皇嗣,我们娘娘却眼瞧着一日不如一日,若不对她仔细点,没准哪一日连这贵妃之位都要拱手让人了。” 应婕妤忙笑道:“姑娘快别说这话,陛下对娘娘爱重弥加,岂是一个宫人出身的厉昭仪可以撼动的!” “现在或许不一定,往后谁说得准呢!”荷惜叹道,“厉昭仪生下了皇长子,往后若是母凭子贵成为皇后,成为太后,以她的性子,那些与其不睦的人恐怕想安然当个太妃都难了,所以我们娘娘即便心中不愿,面子上仍旧得巴结着,都为了日后相安罢了。” 她看应婕妤听得入神,静静转身进去,却仿若自言自语,“其实厉昭仪从前原是伺候您的宫人,她能得势虽是凭自己的本事,终究与您相处一场,怎么也不想着提拔提拔您呢?如今她的位分已经胜过您——看样子以后的差别还要大,奴才超越了主子,不知有多少人背地里笑话呢!”她重重叹了一声,终于搴帘子进去。 应婕妤明知道这些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偏偏不能不听——皆因荷惜说的都是实话。她看着茶杯中倒映着的自己的容颜,她仅有的一点美貌已在寂寞的深宫生活中消耗殆尽,只剩下一层皴皱的老皮。而厉兰妡,尽管她生育了三个孩子,她的美丽却因岁月修炼得越发盛大,老天爷对她真是厚爱,接连不断的生育非但没能毁损她的容貌,反而使她蜕变出成熟女子的风韵。 应婕妤看着由一群侍女扶着、众星捧月般进来的厉兰妡时,心中转过的就是这些念头。她别过脸去,不想招呼。 厉兰妡却先瞧见了她,笑道:“应姐姐,你怎么来得这样早?” 应婕妤的语气客气而疏离,或者说毫不客气,“嫔妾孤身难眠,不比昭仪娘娘夜夜有人陪伴,自然容易起迟。” 厉兰妡一听这话来得古怪——应婕妤虽然与她不甚亲近,每常见了面总要点个头,平淡而稳妥的一种关系。今儿偏偏夹枪带棒。她再一看莲步轻移从内殿出来的甄玉瑾,见到她唇边一缕浅淡的笑意,心下立刻知晓她在挑拨离间。 甄玉瑾喜悦地笑道:“厉妹妹可算来了,本宫正说怎么偏没人过来,好容易这会子等到了你。” 这话说的,好像应婕妤不算人似的。应婕妤垂着头,用力握紧手中的杯盏,握得太紧了,杯身反而晃了两晃,险些有几滴茶水泼出来。 ☆、60.第60章 厉兰妡看她一眼, 笑道:“嫔妾今早因一点小事没能及时出门,可娘娘这里的热闹是不会断的,这不,应姐姐与嫔妾体同一心,不就赶来了么?” 一个人心中先存了偏见, 再说什么都是无用。应婕妤的脸色未能因她这句话变得好看起来,依旧沉沉如腻满青苔的池塘, 浓重得让人泛起恶心。 甄玉瑾不禁微笑起来,根本用不着怎么费事, 这两人已经出现裂痕——裂痕本就存在, 她不过使其更明朗一点。 早会时的气氛存在一种古怪的肃穆, 贾柔鸾偏偏问道:“厉妹妹,今天太医可来诊过脉, 你腹中的小皇子还安好么?” 她如今的身份处境真是容易吸引火力, 厉兰妡笑道:“哪里一定是个小皇子呢?嫔妾倒是很盼望是位公主,明玉也一直说想有个妹妹。” 贾柔鸾怎肯容她低调, 立刻道:“生男生女都好,反正妹妹已经有了两位皇子和一位公主, 再多也是锦上添花。倒是咱们这些人一直未有所出, 只怕羡煞宫中姐妹了。”她抿嘴一笑, “皇上这样宠爱妹妹, 妹妹又是生育子嗣最多之人,只怕将来正位中宫也未可知呀!” 应婕妤闻言,正应了方才的话, 愈发悄然不乐。 厉兰妡理了理衣袖,正色道:“嫔妾自知出身低微,从无觊觎后位之心,且贵妃娘娘身为嫔妃之表率,纵要立后也应从贵妃娘娘论起,淑妃娘娘此言,是存心不把贵妃娘娘放在眼中么?” 同样明显的一招挑拨离间,却无比好用。甄玉瑾的神色果然冷了几分,贾柔鸾见势不妙,忙道:“贵妃娘娘,妹妹不是这个意思。” “无妨,本宫不会放在心中。立后是太后和皇上的意思,后宫诸人无需插手,也不该插手。”这最后一句已经带上淡淡的严厉,可见甄玉瑾心头的确梗着一根刺——若非贾柔鸾仗着太后撑腰,长期与她平分秋色,她现在恐怕已经是皇后了。厉兰妡的威胁反倒小些。 贾柔鸾的想法跟她如出一辙。 厉兰妡看着这两个不够齐心的同盟,心中暗暗称快,当初甄玉瑾和贾柔鸾联手赶她出宫,她还以为这两人多么亲厚,原来不过如此。 因利益结成的联盟,自然也能因为利益消散。不够团结的人,彼此的信任很容易就能土崩瓦解,只要肯筹谋,厉兰妡在心底制定宏图。 唯独应婕妤……厉兰妡担忧地看着她,见她用茶杯遮住半张脸,氤氲的水汽晕染得面目模糊,连那双杏子眼都隐约难明。应婕妤当然没有当皇后的野心,她更关注的是厉兰妡凌驾于她之上这个事实,这种近在咫尺的不足与嫉恨更能毁灭人。 午膳过后,厉兰妡哄着几个孩子睡晌午觉,却见外边来报应婕妤到。她忙迎出去,拉着手见了礼,道:“姐姐不在宫中歇息,怎么反倒过来了?” 应婕妤这会儿笑得很真诚,“宫中向来不论年庚,而以位分定尊卑,嫔妾如何担得起昭仪娘娘唤一声姐姐?” 厉兰妡亲自领着她进去,态度亲切而热忱,“姐姐说的哪里话,莫说我从前是姐姐的奴婢,如今有幸成为陛下的妃妾,与姐姐平起平坐;即便论起情分来,姐姐从前待我可不是如亲姐妹一般么,如今怎么反倒生疏了呢?” 她从前对待厉兰妡可一点都不亲切,厉兰妡说起她倒是十分感恩戴德,算是给足了应婕妤的脸面。 厉兰妡从来不避讳自己的出身,这一点为她拉了不少好感,在应婕妤这里却似乎行不通。应婕妤见她如今这样泰然自若,八面玲珑,不禁忆起她从前奴颜婢膝博取同情的模样,心下不禁大为愤慨——当然她想的也没错。 好在应婕妤仍记得自己的来意,整理出一副笑脸,“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腆着脸叫一声妹妹了。”接着便令琼枝将一个金盘交到兰妩手上,上面是长命锁等物,原来宫中有了身孕,众妃嫔循例要来贺一贺的,因厉兰妡与应婕妤的关系尴尬,即便她不来,厉兰妡也没好意思催促,只当不知道,没想到她今日愿意补上这一份礼数。 厉兰妡忙欢喜地让兰妩收进去,“我当姐姐与我疏远了呢,原来姐姐还记得。” 应婕妤坦白直率地说:“谁愿意看到自己一手调理出的好苗子与自己分宠,甚至远胜于己。我从前的确有些忌讳,生怕别人背地里闲话,你不知道宫里人的口舌多么无情!可如今算是想明白了,反正已成定局,与其听凭外人讥刺,渐渐使咱们姐妹离心,还不如听之任之,何必让外头的闲话伤了彼此的情分呢?” 她望着厉兰妡的眼叹道:“哪怕妹妹如今不在我身边侍奉了,我总还记得妹妹的好处,所以今日听甄贵妃和贾淑妃在那里挑拨,我真是生气——妹妹,你不会听她们的话与我生分吧?” 厉兰妡没想到她会主动说出来,大出意料之外,忙道:“姐姐说的哪里话,只要姐姐愿意与我亲近,谁也离间不了咱们。” 于是两人重修旧好,厉兰妡领她进去看了三个熟睡的孩子,低声叙了一回女人家常,才贴心地命人送应婕妤回宫。 这之后应婕妤来得很勤,不止与厉兰妡走动频密,和孩子们的相处也渐渐增多。厉兰妡对傅书瑶不怎么放心,应婕妤反而使她安心许多——应婕妤的脾性是不容易使人喜欢的,讨好大人不容易,打动小孩子也难,厉兰妡一点也不担心几个小孩受她的迷惑——至少不会见了她就忘掉亲娘。 私底下,她仍叮嘱兰妩和拥翠多留意着点,不可掉以轻心。兰妩诧道:“应婕妤倒不像有本事使坏的。” 她真是一针见血,厉兰妡不禁笑起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突然与我这样好,我总觉得有些奇怪,宁可多费些心神,别上了不该上的当。” 孩子一多,麻烦事情也多,照顾的人手往往分配不过来,忙得焦头烂额。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雪,这一日是个灿灿晴日,孩子们在屋里关了几日,个个都巴不得要出去。明玉让聂淑仪领去了;萧慎尚小,只能蹒跚学步,厉兰妡决定自己领他在院中走走;至于萧忻,则有应婕妤主动请缨,厉兰妡思忖一回,还是答应了她——总比让傅书瑶趁虚而入好。 应婕妤领着萧忻在园中逛了一遭,觉得草木光秃秃的,无甚趣味,唯独一角梅花甚是喜人,于是折了一束艳艳红梅,让萧忻拿在手里把玩着。 行至御湖边,可巧萧忻道走累了,应婕妤便提议去湖中小亭歇歇脚。几人沿着白玉石桥一径上去,索索的风从两边吹来,像脖子上架着两把清寒的刀。 萧忻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应婕妤摸了摸他的小手,觉得有些冰冷,皱眉道:“拥翠,大皇子别冻着了,不如你回去拿个手炉来烘着。” 正是拥翠在旁边照看,她犹豫着:“可是……” 应婕妤两弯秀眉紧紧蹙起,“你便这样懒怠动弹,情愿让大皇子在冷风里吹着,若冻坏了可怎么着?我是嫌这里离漱玉阁远,不然自己回去也就拿了,哪里用得着你!” 拥翠见说到后来已有几分严厉意味,不敢惹恼了她,忙答应着飞奔而去。 这里应婕妤便牵起萧忻的手,亲切地道:“忻儿,今儿应娘娘领你玩得高不高兴?” 萧忻歪着头想了一想,“高兴。” 这孩子,问句话还得费心思量,仿佛在思考哪种回答最能取悦对方,跟他娘一样心思刁滑。应婕妤心下着恼,面上仍露出微笑,她蹲下身,“忻儿,告诉应娘娘,你父皇是不是很喜欢你母妃?” 萧忻仍旧想了想,“应该是吧。” 应婕妤仍旧循循善诱,“那末,你父皇是否曾提起过立后之事?” “应娘娘问这个做什么?”萧忻有些警觉。 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怎么这样难缠,应婕妤强笑道:“没什么,只是我与你母妃一向亲厚,若她日后荣登凤座,我也能托赖沾光。” 这种直白赤-裸的话才使得萧忻信服,他道:“父皇在母妃跟前没说过,倒是跟傅娘娘稍稍提过一次,傅娘娘说母妃虽然出身低微,但已为陛下诞育三子,要立后也并非没有资本,只是太后那一关难过,父皇当时没说什么,落后也不了了之。” 应婕妤听得心惊肉跳,原来萧越真有立厉兰妡为后的打算——她的重点抓得可真好——万一厉兰妡真成了皇后,她这个曾经的主子,却将成为厉兰妡所统辖的嫔御,岂不要成为满宫的笑柄?她的前半生已经够难堪了,后半生断不能再这样被人笑话。 如此一想,应婕妤眼中凶光乍起,她死命盯着眼前的小人,没了皇长子,“她”封后的机会至少要减少五成。 善恶皆在一念间,胜败也是。 应婕妤定一定神,在冬日里露出最温暖的笑意,指着湖心的一个小白点道:“忻儿,你瞧,那里是不是有一条鱼在吐泡泡?” 萧忻终究年幼,好奇心盛,闻言立刻探出半身,从栏杆上焦急地张望,“在哪里,我怎么没瞧见?” “在这儿。”萧忻才扭过头,应婕妤两手按住他的肩,轻轻往外一提一送,轻而易举地将他送入湖中。 萧忻在水中拼命地扑腾,嘴里也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水泡儿,真像一条吐沫的鱼,又如一只困在湖心的飞鸟。 应婕妤再没看一眼,似乎生怕自己心软——虽然她的心已经相当硬。 走出那道石桥时,她还是忍不住回头,那孩子太小,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分明,可是那荏弱的姿态十分令人震撼。生命本就柔弱无依,何况似这样幼小的生命。 她刚害完人就已经后悔,可是她的胆子太小,胆小到甚至不敢回去相救,只能无声无息地离开。 ☆、61.第61章 幽兰馆一片愁云惨雾笼罩, 萧忻小小的身子躺在床上,只穿着中衣,锦被盖住半边身子,小脸惨白,双眼微闭, 有一声没一声地咳着,看着实在叫人心疼。 厉兰妡站在床边, 也不肯坐下,虽不曾落泪, 眼里分明雾气朦胧, “吴太医, 忻儿究竟怎样?” 吴太医才诊完脉,重新将萧忻幼藕般柔脆的手臂塞回到被褥里, 赔笑道:“娘娘放心, 大皇子皆因发现得及时,稍稍呛了点水, 体内的积水已被控出来了,只是受了寒气, 恐怕得好好养息几日。” 能保全性命就是最大的恩惠, 厉兰妡勉强道:“劳烦吴太医开了方子, 仍旧由宫人们照样抓了药过来。” 吴太医答应着, 领着一名小宫女去往太医院。厉兰妡仍旧垂腰看着萧忻,伸手在他额上轻轻抚着。才从水里捞起,头发还是湿的, 摸上去像一把走了潮的稻草。厉兰妡将两边的湿发拨开,露出光润的额头,萧忻的额头生得很宽厚——像他的父亲。 忽听外间咯噔咯噔的声音响起,萧越迈着急遽的步子进来,神色惶然地张口:“忻儿怎么样了?” 厉兰妡起身向他福了一福,才屈膝下去,眼泪滚滚地落下来——半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慈母之心,另一半则是真心的痛意。 她的眼泪没有落到地上,而是落到萧越的手背上,滚烫的热力险些刺得他缩回去。他忙扶住厉兰妡,不使其行礼,“你怀着身孕辛苦,又得为忻儿的事操心,别太劳累了自己。” 厉兰妡顺势扶着他站起,“皇上放心,吴太医说忻儿无甚大碍,只是冬日湖水冰寒刺骨,些许着了些寒气,得好好养着。” 第41节 萧越眸中有松弛的柔和,随即化为狠决的利剑,他猝然转向兰妩等人:“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为何大皇子好端端地却会落水?” 众人连忙跪下,拥翠挺身道:“陛下息怒,都是奴婢的不是,是奴婢没有照看好大皇子。”一面竹筒倒豆子般将适才的事讲出来。 厉兰妡睨她一眼,“拥翠疏忽也罢了,总算她去得快,回得也及时,咱们可以慢慢发落。只是应婕妤刻意将她遣走,回来又不见人影,可巧忻儿落水,这桩事委实透着古怪。”她只差没有明说,是应婕妤将萧忻推下水的。 萧越眼里有勃发的怒意,一甩袖道:“来人,传婕妤应氏问话!” 厉兰妡委委屈屈地说:“应姐姐一贯沉默温柔,不至于这样胆大妄为罢?” 萧越的厌恨一瞥而过,“知人知面不知心,焉知她不是内心龌龊之人?这回的事若坐实了是她所为,朕绝不轻易放过。” 厉兰妡闻言放下心来,萧越对谁绝情都好,只要对她有情就行。虽说她的内心也不干净。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李忠脚步匆匆地进来回话,额上竟有细密的汗珠渗出,“皇、皇上……” 厉兰妡见他气喘吁吁的模样,温声道:“李公公,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您怎么满头大汗的?” 李忠强自镇定心神,声音犹在发颤:“应……应婕妤她……悬梁自缢了!” 他看到厉兰妡狐疑的神色,忙补充一句:“已经救不活了。” 萧越微微阖目,“这样子大约是畏罪自尽,草草安葬了吧。” 厉兰妡忙道:“应姐姐虽然有错,逝者为大,咱们再追究也是徒劳,臣妾在此恳请陛下,还是给应姐姐一份恩典吧!” 萧越颇为意外,“你不恨她么?” 厉兰妡坦然说:“恨当然是恨的,只是臣妾念及从前在应姐姐宫中当差时,受其恩惠颇多,不管她所为如何,这份恩情不能不还。何况忻儿的事只是她嫌疑最大,未必一定是她主使,陛下还是对死人开开恩罢。” 萧越总算答应下来。 天色已晚,萧忻渐渐发起低烧来,厉兰妡不时用湿巾蘸了雪水敷在萧忻面上,取一点凉意而已,并不时更换。 明玉在一旁看着,眸中隐隐显出忧色,她本有些抽噎,总算忍住了没哭出声。 厉兰妡转头看了她一眼,柔声道:“明玉,困了吧,回房去睡好么?” 明玉摇摇头,“我不困,我要在这里守着弟弟。” 厉兰妡抚上她柔软的头发,“好孩子,可你若是熬得没了精神,明早忻儿起身看见了,不是又会心疼你这个姐姐么?不是才好一个又病一个。” 明玉迟疑道:“忻弟明早就会好么?” 厉兰妡将她揽在怀中,紧紧抱了一刻,才看着她的眼道:“放心,会的。” 明玉方乖巧地牵着乳母的手离去,厉兰妡看着她小而稳重的背影,心底忽然生出暖湿濡重的热意,不禁问道:“明玉,你饿不饿,我让兰妩做点心你吃。” 明玉侧着脸,摇了摇两根小辫,“我不饿,等忻弟醒来,我陪他一起吃。” 小孩子的话总是天真无邪,偏偏能不经意地打动人。厉兰妡觉得自己似乎也快沦陷了,哪怕是一段数据,这些数据的感情多么丰富啊! 厉兰妡再看向身旁的萧越时,眼里带了一分体贴的关切,“陛下处理政事疲累,也请早去休息吧,明早还要上朝呢。这里有臣妾看着就好。” 萧越执着而坚定地守在床边,“无妨,朕是忻儿的父亲,儿子病了,做父亲的理应陪在身侧。”他从袖子里握住厉兰妡的手,“你的手很冷,该弄个暖炉焐着。” 厉兰妡道:“臣妾刻意将双手在冰水里浸过,这样臣妾摸忻儿时,他才会觉得舒服。” 她眼中是一片澄明的母子之情、夫妻之义。萧越情意湛湛地看着她,抓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企图用自己炙热的胸怀温暖她冰冷的指节。 唯独心是温暖不了的,厉兰妡想。 之后各宫的嫔妃也都来探视过,有几个真心诚意地关怀,有几个则暗暗称愿——厉兰妡从她们瞳孔张开的幅度可以分辨出来,而那拍手称快的几人,在得知萧忻的病不甚要紧后,眼里的笑意消失无踪。以甄玉瑾和贾柔鸾为代表。 傅书瑶当然也来了,却被厉兰妡拦在门外。厉兰妡好心告诉她,“不是我不让姐姐进去,只我知道姐姐真心疼惜忻儿,见了面怕是难过,反而于姐姐身子不相宜。再则,姐姐一向体弱,忻儿又受了风寒,万一过了病气给姐姐,岂不成我的罪过了么?连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呢。姐姐只管放心,里头有太医照看着,太医都说没什么大碍,姐姐就不必费神了。” 她如今侃侃道来,可见这番话是早就准备好的。傅书瑶的微笑毫不停歇,“那么就请妹妹转告忻儿,说傅娘娘待他好了再来看他。” “姐姐放心,这个我自然晓得。”厉兰妡半推半赶地送她出去,总算舒了一口气,她本来担心傅书瑶不依不饶,那时候倒不知如何应对,谁承想她这样温和知礼——话说回来,她什么时候不温和知礼呢? 萧忻是在两日后的清晨醒来的,彼时厉兰妡正伏在一个靠枕上呼呼大睡——过度的疲倦使她这一觉异常香甜。 萧忻看着这个年轻的女人,她是他母亲,虽则他对她总有一种距离感,可是见她这样悉心照料自己,蓦然却有些不忍心。他轻轻翻了个身,待要自己下床唤人,厉兰妡却已经被惊醒了,欢喜道:“忻儿,你总算醒了。饿了吧?母妃让人为你做吃的来。” 萧忻本想说自己不饿——病中的人本就不容易觉得饿,看到厉兰妡脸上热切的神情,最终却软软地道了一声:“好。” 红枣粳米粥炖得烂烂的,散发出热腾腾的香气。厉兰妡小心地将粥中的姜丝挑去——几个孩子这一点遗传了她,都不爱吃生姜,不过论起暖胃驱寒,姜却是最好的补药。 厉兰妡小心地吹温,方用小勺慢慢送到萧忻口中,看着他乖巧地饮下,一边道:“你病的这几日,除了我跟你父皇,许多姨娘们也都来瞧过,你姐姐也担心得不得了,大家都巴望着你赶快好起来呢。” 萧忻随口问道:“傅娘娘有没有来过?” 厉兰妡手上一滞,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喂送,她愉快地撒了个谎,“她没来。” 萧忻脸上流露出一丝失望,厉兰妡有些不忍,只得道:“你傅娘娘的身子也不大好,怕过了病气给你,也怕你过了病气给她,所以不敢来。” 她沉思一回,还是将碗盏放在一旁,按住萧忻瘦小的两肩,郑重道:“忻儿,不要被别人的表象所迷惑,有些看着对你好的人,未必真心为你好。” 萧忻怔怔地看着她,厉兰妡及时地举出实例,“你瞧,应娘娘对你好吧,可她却能因一己私怨将你推入冰冷的湖水中——虽说其中多半因母妃的缘故,可你看,外表敦厚的人也有可能做出不轨之事,谁都轻易相信不得。” 她虽没有明说,萧忻毕竟早慧,立即听出她暗指傅书瑶,立刻道:“母妃的意思是,傅娘娘也可能和应娘娘一般害我,可母妃您自己呢,您就一定会真心对儿臣好么?” ☆、第62章 “会, ”厉兰妡坦然与他童稚的双眸对视,“因为母妃与你有血脉的联结,这一点谁都无法分割,就好像你姐姐对你的关心一样,不希图任何回报, 因为你是我们最重要的人,天生如此, 永不更变。” 这样的道理对于一个小孩子终究是难以理解和消化的,萧忻有些微的沉默, “可是傅娘娘的确对儿臣很好。” “母妃没说她对你不好, 母妃也没说她就是母妃所指之人, 母妃只希望你多留一份心眼,无论旁人是否对你抱有企图, 你都该抱持适当的戒备之心, 因为你不仅是母妃的孩儿,也是你父皇的儿子, 你无法预料到今后会担当怎样的重任。” 这句话的意思更厉害,萧忻的小脑瓜吃消不住了, 厉兰妡看到他苦恼的神情, 知道自己言之过急过早, 只得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道:“这些话你记在心里就好, 不必费心去想,日后渐渐会明白的。” 可巧明玉蹦蹦跳跳地端着一屉子糕点进来,嘴里还衔着一块, 口齿含糊地道:“忻儿,这是兰妩姑姑亲手做的,咱们一起尝尝吧。”兰妩不仅能吃,也能做,手艺更是不差,只是生性疏懒,轻易不肯动手。这回是耐不住明玉百般请求才答应下来——明玉的要求一般人很难拒绝呢,看着她那张红红的脸颊,什么狠心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待萧忻回话,明玉已经自发地坐到床边,两人分糕争饼,其乐融融。厉兰妡在一旁看着,觉得非常之好。 她轻轻起身走到门边,免得那姐弟俩以为自己要与他们争食——他们更不好意思不给。 兰妩也在门外走道里立着,手上沾了不少面粉的白颗粒,她轻轻搓着掌心,笑容满面,“明玉公主和忻皇子真是亲厚,寻常人家都不见得这样好呢。” “忻儿与我大约也能比从前好些。”厉兰妡笑道。 兰妩叹道:“娘娘这些日子照顾大皇子不眠不休,便是铁人也会感动呢,何况大皇子幼子心肠。” 不止是这样,应婕妤的事也是一种变相的告诫,萧忻年小却不糊涂,既然应娘娘会露出獠牙,焉知傅娘娘某日不会撕破面纱,她们可都是宫里的女人,也都是他父皇的女人。 谁也不会想到,厉兰妡其实一直在暗中遣人保护萧忻,不然不会救起得那么快,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萧忻的落水也带有故意为之的因素,为了使他认清真相——因为厉兰妡对他寄予厚望,本朝虽然讲究选贤举能,长子立储的压力总要小些,倘若真有那日,萧忻将成为她晋升的强大阶石。 应婕妤的死没有在她心上留下太多的印象。这是她第三次经历死亡,白婕妤私通被戮,贾素莺误服毒花,前两个尚且有理有据,应婕妤简直是被自己蠢死的——虽说她的死有某种好处,譬如调和了厉兰妡和萧忻的母子关系。然而应婕妤的死的确是一场笑话,害人不成也罢了,偏偏还来个畏罪自尽,什么好处也没有落到。 不过,也许她并非自裁呢?厉兰妡心念一动,立刻将兰妩叫来,“你去漱玉阁将琼枝请来,就说本宫有话问她。” 调查的结果令她颇感失望,应婕妤竟真是自己上的吊——这女人的胆子太小,连害人也是一时兴起,落后却越想越怕,想着与其获罪受罚,不如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 说不定她早就厌倦了这种默默无闻而又憋屈无比的生活,所以用死做了解脱。 厉兰妡定一定神,道:“琼枝,你以后就留在幽兰馆伺候吧,兰妩,你附耳过来,我有话吩咐你。” 没过多久,宫中就流言四起,都道应婕妤作出那桩耸人听闻的罪案之前,曾经到墨阳宫去了一趟,过了好半天才出来——那传话的人说得有声有色,连出去的钟点,应婕妤穿的什么衣裳,头发梳的什么式样,身上戴了哪些首饰都记得一清二楚,倒好像亲眼所见似的。 如此一来,众人不禁都将两件事联系起来——想想也是,应婕妤不过是一个位卑无宠的婕妤,便是害死皇长子又有何用,反观甄贵妃身居高位却无子嗣傍身,厉昭仪正是她的劲敌,若说甄贵妃授意更说得通。更有那好事者揣度出应婕妤并非甘心自尽,而是那幕后指使之人惧秘密泄露而杀死了她,或者逼迫其自裁,以不留后患。 这消息愈传愈烈,搅得满城风雨,几乎人尽皆知。甄玉瑾不意这把火竟烧到自己身上,又气又臊,待要抓住那散播流言之人杀鸡儆猴,偏偏满宫里都在传,根本不知谣言的发祥地在哪。 楚美人一向多嘴爱凑热闹,在早会上便趁机提起此事,甄玉瑾狠狠剜了她一眼,厉兰妡却和婉笑道:“美人也信了这些闲话么?贵妃娘娘貌美心慈,怎么会作出这样的事呢?美人要说只管说去,我是不信这些话的。” 楚美人便有些讪讪的,甄玉瑾冷哼一声,“应婕妤已逝,偏偏有人搅得逝者不得安生,若叫本宫瞧出谁人暗中捣鬼,本宫决不轻饶!楚美人,你也该管好你的舌头,别听风就是雨的,白叫人笑话你是个轻骨头!” 楚美人受了斥责,忙缄口不言。众妃也都默默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甄玉瑾方才说的浑不与己相干。 甄玉瑾的恫吓显然没有发挥作用,谣言依旧四散,其真实性仿佛也随着传播的强度增加而增加,而萧越似乎也疏远了她,更印证了这一传言。 甄玉瑾苦不堪言,最末只有到太后那里倾诉衷肠,太后只告诉她一句清者自清,仍旧转过头和近旁的贾柔鸾说话——侄女儿到底比外人亲近些。 厉兰妡见了这些状况,只是微笑,“应婕妤一死,一切无从对证,所以流言传起来也方便,查起来却难。” 兰妩露出会心一笑,“甄贵妃从前那样对付咱们,如今让她吃点苦头也好。” 是啊,但还不止是这样。甄玉瑾占着贵妃之位,总归是挡了她的路,总有一天她要将她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取而代之,并且比她爬得更高,站得更远。厉兰妡望着窗外白茫茫的大地,冬日的太阳意态迟迟,闲闲地从这头晃到那头,将灿目的金光投射在不远处一棵梅树上。 厉兰妡看着那雪地上红艳艳的梅树,不禁想起那一日甄玉瑾在中秋夜宴上所做的舞蹈,的确如梅花般盛极而美艳。然而她要做的是太阳,即便做不成太阳,她也要做反射太阳的月亮,区区一株梅树她还看不上。 春日迟迟,春花开得娇柔而烂漫,厉兰妡看着满园春-色,却一点赏花的心情也没有——她这回的孕期反应不知怎的格外厉害,时不时地便要干呕,头晕的时候也比以前多些——从前她不怎么头晕的,除非是为了装病。 小江折了柳枝在一边把玩,努力将其折成一只花篮,然而始终不成功。厉兰妡也懒得帮他——当然她也不会。 厉兰妡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来做什么?我有难的时候你不肯露面,现下我轻松自在,你却又出来碍眼了。”她现在跟系统说话也带些古人的口吻了,莫非她越来越适应这里的生活?她觉得很不舒服。 系统的目光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柳枝,“我得守着你啊!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 “守着我?”厉兰妡轻嗤一声,“我倒看不出你有这份好心,还是这一胎与以前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小江认真地道:“这可是双胞胎呢!” 厉兰妡的嘴张开不响了,好半天才重新发出声音,“双胞胎?” “是啊!我最近编写了一个新的程序,想看看能不能成功,所以得多留意。”小江终于成功地将柳枝编成一个圆,一个不怎么圆的圆。 厉兰妡不禁恼怒起来,“你把我当试验品?” “没错,这不是咱们一直默认的事实吗?”系统毫不在意。 厉兰妡越发气恨,她一手夺过柳枝,另一只手就去揪小江的衣领——趁着孕期不能很好地控制脾气,她打算好好将其揍一顿,不然等她情绪稳定就没机会了。 她当然没能得手。那小鬼头溜滑无比,很快就成了一团虚无的气,柳枝空落落地掉到地上,成了一道扭曲的弧线。 厉兰妡的手迟疑着伸到自己腹部,倘若小江的意思不错,那里头该有两个活生生的生命,这是她一开始未曾预想到的,她心头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惶恐,生一个已经十分艰难——好吧,对她而言也许不算太难——不过两个的话……以古代的医疗水平和技术,她说不定会死在这里呢,那未免太凄惨了。 不过,倘若她顺顺利利地生下来,那无疑是双倍的喜悦,她记得之前问起两个孩子的意向,明玉说她希望有个妹妹,因为阿芷随和嘉公主出宫去了,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她,迫切需要一个新的伙伴;萧忻则希望有个弟弟,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兴趣终究是不一样的,他跟姐姐明玉的意见常存在分歧,不能愉快地玩耍,而萧慎的身子又孱弱,不适合剧烈运动。 也许她可以同时满足两个孩子的心愿呢,厉兰妡不禁微笑起来。 当然啦,她最好还是找吴太医验一下,那小滑头诡计多端,最好作弄人,她可不能上了他的当。 ☆、63.第63章 厉兰妡打定主意, 立刻宣吴太医觐见,以请平安脉为名,令他检视胎像。 吴太医擦了把额上的汗,努力笑道:“从脉象上看,娘娘腹中似乎确有两个胎心, 不过娘娘您也知道,请脉终究不可能做到说一不二的准确, 总得生下来才见分晓……” 这意思便是他也做不得准。厉兰妡本来满心欢喜,一听此话倒减去大半, 想来也是, 如果吴太医可以肯定, 早就说出来邀功请赏了,何必藏着掖着。 至于男女, 那更是未知之数。 是她高估了古人的力量。厉兰妡摆了摆手, 兴味索然:“罢了,你下去吧, 今儿本宫问你的话也不必同陛下说起。” 吴太医应声告退。 第42节 四月才过去一半,今岁已经露出灼热痕迹, 尽管有雨水的洗濯, 不至于令人忧心大旱之象, 蒸腾的暑气总是难耐。 厉兰妡命人在庭院中搭了一个小小的凉棚, 她和聂淑仪坐在荫下躲避烈日。聂淑仪手里端着绷子绣花,一边分神看着明玉和萧忻在外边戏耍,叮嘱道:“你们别走远了, 若渴了,就进来喝点水。” “由他们去吧,小孩子倒不怕冷热,你若硬将他们拘在这里,他们反而难受。”厉兰妡看着她膝上的绣样道:“姐姐这是做什么呢?好好地坐着谈天,姐姐反而忙活个没完,就没见清闲的时候。” 聂倩柔抿嘴一笑,“横竖闲着也是无事,不如多做点小衣裳,不止明玉他们穿得,将来妹妹肚子里的孩儿生下来也是要穿的。” 厉兰妡不禁颇为动容,“总是姐姐对我好。” “妹妹对我也很好呢,这些年若不是妹妹明里暗里照应着,我这个无宠的淑仪还不知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了。总归我家中没个姊妹,只能与妹妹稍稍亲近罢了。”聂倩柔抬起头,凝眸看着她,“说来傅姐姐与妹妹从前也是很好的,如今我却觉着有些疏远了。” 厉兰妡心有旁骛地折下一只狗尾巴草,在手里轻轻摆弄,“傅姐姐的身子不大好,暑气更受不得,我也不好去打搅她。” 聂倩柔的眼睛不甚剔透,些许事却也瞒不过她,她叹了一声,“我知道妹妹为了忻儿的事与傅妃生气,可是傅姐姐不似坏人,我也未曾见她做过一件不善之事,妹妹若为了一点误会与之生分,那真是大不值当。” 厉兰妡沉默了一刻,“姐姐就当是我的私心吧,也许就因为她太好,太善解人意,我才总担心她有意无意地将忻儿夺去,姐姐,你太善良,太仁懦,你不会明白的。” 聂倩柔再叹了一声,仍旧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许是心头燥热得太过厉害,她取过旁边冰镇的酸梅汁饮了一口,透过竹棚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觉那日头似一个巨大的火球,光是看着就让人心头乱蹦乱跳。她烦闷地放下绷子,“今岁怎么这样热,才四月底就这样难熬,后面更不知如何了!” 厉兰妡也喝了一口酸梅汁,平缓地说:“所以陛下也决定今夏去行宫避暑,行宫虽然不是冰窖,总比这里好些。” 除了那几个落罪禁足的嫔妃,其余人都得以出门,连太后她老人家也觉得暑热难耐,竟舍得这把老骨头出去。 厉兰妡登上马车时,意外地瞥见那形同被废的更衣韦氏也在,她不禁皱起眉头,悄声向兰妩道:“韦更衣怎么来了?” 兰妩望了一眼,亦悄声回道:“名单是贵妃娘娘拟的,陛下只叮嘱了一句禁足的不必放出来,韦更衣虽然早些年落罪失宠,倒是个自由身子。” 甄玉瑾倒真会抓住空档,这种文字游戏玩得顺溜,萧越只怕早就忘了韦令婉这个人,难为她还记得。厉兰妡莫名觉得不舒服,她倒不后悔当初陷害韦令婉一事——她不害人,别人也会害她,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她只后悔自己没有斩草除根,怕是留下隐患。 马车一路辚辚驶至常平行宫,萧越在最前边,先下了马车,却向后方走来。 甄玉瑾心中欢喜,立刻伸出一臂,谁知萧越却似没看到一般,笔直地越过她向厉兰妡走来,兀自搀扶厉兰妡下了马车。 厉兰妡眼睁睁地看着甄玉瑾娇艳的面容在烈日下凝结成冰,微笑道:“陛下该先去扶太后娘娘呢,怎么到臣妾这儿来了?” “你怀着身孕,难免费力些,太后她老人家也是这个意思。”萧越毫无顾忌地说出这话,未曾意识到身后亲妈的目光已变得杀气腾腾。 厉兰妡看着那位端庄的贵妇气急败坏的模样,觉得无比得意,啧啧啧,娶了媳妇忘了娘,这位还不算老的老太太没准会被她气死呢,那她的罪过可大了。 行宫值守的内侍才领着他们进门,眼前忽然又有一乘小轿落地,原来是萧姌领着阿芷盈盈从里头走出来,只穿着家常衣裳,最清凉的款式,只有那份倨傲看得出她是位公主。 萧越颇为意外,“阿姌,你怎么来了?” 太后排开众人上前,“是哀家命她过来的。”她慈和地走到萧姌近旁,“哀家可怜外边酷热,让和嘉一道也来行宫避暑,皇帝你没意见吧?” 萧越对这个妹妹原是很疼爱的,当然没异议,又听太后道:“哀家想,不日将池儿也请过来,一家子团聚才好热闹。” 萧越的脸色却黯了。 方才有大人说话,明玉因不敢插嘴,这会子见寂寂无声,放开胆子笑道:“芷姐姐,你来了,我好久都没见到你了。” 她待要扑过去,厉兰妡却将她拉住:“明玉,咱们先到住处看看,改日你再叙旧也还不迟。你虽然记得她,焉知阿芷还记不记得你呢?” 众人当她说玩话,都笑起来:“小孩子的感情最深的,倒不会忘得这样快。” 萧姌听出她意有所指,面上却露出尴尬之色。 厉兰妡带着儿女奴仆,由内侍领着来到一处水榭。屋前种着几竿修竹,临门便是澄澈的湖水。这片湖显然系人力穿凿而成,规整而失奇巧之意,不过已经很好了。 湖边未种香花,而是遍植香蒲艾蒿薄荷等,取其清凉之意,又可免去蚊虫叮扰。厉兰妡感激地道:“有劳公公费心了。” “娘娘不必多谢奴才,这都是陛下的意思。” 厉兰妡命人赏了一把金瓜子,那内侍恭敬地退下,厉兰妡则开始整顿行装,才放下包裹,就听小安子来报,和嘉公主来了。 萧姌这回的态度与上次迥异,她一进门,立刻亲热地唤道:“昭仪嫂嫂,和嘉过来看你了。” 厉兰妡却与她调了个个儿,也不看她一眼,平淡地道:“不敢,我怎么担得起公主一声嫂嫂相称,公主还是请回罢,别折煞了我这个低贱奴婢。” 萧姌强笑道:“厉昭仪说的哪里话!谁敢说你是奴婢?莫说以昭仪如今的身份地位,没有人敢说这样的话,即便嫂嫂真是由奴婢擢升而来的,如今太皇太后已逝,应婕妤也已暴毙,又有谁敢提起这些旧事,昭仪不要妄自菲薄才好。” 她看厉兰妡脸上仍无动容,知道这回不易应对,只得拍了拍女儿的手心,弯腰道:“阿芷,进去同你表妹玩罢。”阿芷巴不得这一声,立刻松开她的手冲进去,脚下如踩了风火轮一般。 萧姌见周遭无外人,方低声下气地道:“昭仪嫂嫂,我不知哪里得罪了你,遭你如斯冷待。还请你给个准信儿与我,不使我在这里无端猜疑。” 厉兰妡冷够了方才开口:“我不过是陛下的一名妾室,位分更不尊崇,当不得公主以嫂嫂相称。每常由着公主叫一声妹妹,固然是因为年龄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是真心将公主视作姊妹,只是公主每每所为着实令我伤怀。” 萧姌犹在装傻充愣,“昭仪此言何意,我竟摸不着头脑。” 兰妩在身后脆生生地开口,“当年娘娘和奴婢流落圆觉寺时,在山道上与公主相逢,公主却假作不识,兀自转身离去,恕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此作为可不令人寒心么?” 萧姌红涨了脸,只得想法子遮掩过去,“那回我着实不曾认出来,昭仪你也知道,我自小是在富贵里浸淫长大的,又一向眼高于顶,当时你们身着僧衣僧帽,我只当成普通的尼僧,哪想到会是昭仪你呢?”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话里的漏洞,若真没认出来,何以现在反记得这样清楚? 厉兰妡也不拆穿她,只叹道:“可我流落尼庵的那些日子,公主的确对我不闻不问,岂不叫人觉得真心错付呢?” 萧姌听出这话有回转之意,忙道:“昭仪实实误会我了,我何尝不想设法搭救,只是妹妹你虽奉旨离宫修行,内中实情我并非不清楚,母后恩旨已下,便是我也违逆不得。况且我虽有个公主的名号,一饮一食皆仰仗太后和陛下余荫,我哪里敢触犯她呢?只好故作不知,一概不管,一概不问。” ☆、64.第64章 厉兰妡果然叹了一声, “原来公主也有公主的难处,看来是我错怪公主了。” “倒也说不上错怪,只怪我从前太胆小了,不过现在不同了,妹妹重返宫中, 又得陛下恩宠有加,我想着, 咱们以后还是互相扶持为好。”萧姌取出手绢拭了拭眼角,“我本来不怎么觉得, 及至看到妹妹身受母子分离之苦, 不禁想到我们阿芷, 她已经没了父亲,若再失了我这个生母的庇佑, 恐怕……” 千绕万绕还是绕不开这个话题, 厉兰妡一回来,萧姌又想到女儿的终身大事了。她当然不肯轻易答应, 只支吾应道:“公主放心,我也是为人母的人, 阿芷又与明玉这样亲厚, 我自会将她视作亲生女儿一般。” 萧姌破涕为笑, “正是, 阿芷与明玉这样要好,要能长久在一处就好了,其实也并非不可以, 只要……” 那两人及时打断了她,明玉挽着阿芷出来,仰着头道:“母妃,我饿了。” 厉兰妡抚摸了一下她的额顶:“明玉乖,母妃这就让小厨房开伙。”一面笑吟吟地看着萧姌,“公主也留下用饭吧。” 萧姌心神不定地答应下来,她察觉出厉兰妡有意避免与她谈论这个话题,心中微感失望,却还是不甘放弃,反正日子还长,她等得起。 去厨下发号施令时,兰妩趁便道:“和嘉公主拜高踩低,见风使舵,娘娘您何必敷衍她?” “她终究是公主,又得太后喜欢,撕破脸又有什么好处?”厉兰妡用衣袖堵住口鼻,将呛人的油烟挡在外边,“好在这一回是她理亏在先,咱们不必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她反而得顺着咱们。” 行宫里果然比外边凉快好些,人也比在宫中精神了。甄玉瑾命人捉了许多萤火虫,装在透明灯罩里,仿囊萤映雪的故事,只差一个相伴挑灯夜读的人;她甚至带了竹简去湖边坐着,散着头发,任凭满头青丝流泻,就着月华与流萤看上头密密麻麻的细字,那场景的确非常动人,可惜她把眼睛熬坏了也没等到萧越,等来的只有一群饥饿的蚊虫,发蛮似的要吸她的血——这里可没种香茅草。 贾柔鸾却比她沉稳许多,仍旧一心一意地服侍太后——萧越要是有孝心,两人自然能碰面。偏偏萧越如今十分不孝,看太后的时间也大打折扣,害得贾柔鸾只好一日复一日地守在那里,行守株待兔之事。 其他妃嫔也莫不如此,虽在行宫之中,依旧出尽百宝,互相攀比,争奇斗艳。其中以江澄心的法子最为诡异,她专在房里供了一块太皇太后的牌位,每餐供奉,傍晚时分便带了灵牌在园中闲逛,说是让太皇太后出来散散心。假使她的目的是为了遇见萧越的话,厉兰妡觉得,如若她是萧越,这法子非但不能吸引到她,她反而会离这个神婆远远的,越远越好,免得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数日之后,肃亲王萧池果然也来行宫玩耍了,还带了他那位异母弟弟睿王萧恕——外男虽然不宜留宿,白天有他们陪伴萧越也好。 行宫北边一带是猎苑,萧越和两个弟弟商量好去那处行猎。众妃嫔都兴奋地在围栏外观看,准备一睹皇上和各位王爷射猎的英姿。出乎意料地是,这一回却是甄玉瑾主动要求参加赛事。 萧越古怪地瞅了她一眼,“你真的不怕?” 甄玉瑾自信地一甩头发——她没有梳髻,青丝简单扎起,这一甩异常轻捷爽利。她双目灼灼地望着马上的萧越:“怎么,陛下害怕输给臣妾么?” 萧池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萧恕年少英武,却兴奋地叫起来:“皇兄,贵妃嫂嫂这般有魄力,您不会真输给她罢?” 萧越一甩马鞭,拍马向前而去。 这意思便是默许,两位王爷都跟上去,而甄玉瑾也早换了一身简便骑装,纵身跃上马背——她换衣服的动作那么快,令在场的女人都甘拜下风,肃然起敬。 众人细细瞧去,只见甄玉瑾骑术精湛程度比起前面几位还有所不如,但已算得有模有样,而且她本就生得极美,又毫不怯场,马上遥遥看来,风姿更觉动人。 厉兰妡也觉得纳闷,早两年去围场的时候,甄玉瑾的胆子可小得很,连靠近那里的马匹都不敢,马儿喷一个鼻息都能将她吓得倒退两步。与那时比起来,她的进步不可谓不巨大。 聂倩柔在她耳畔轻轻道:“你出宫的那些日子,甄贵妃曾归宁过几次,回来也有人见到她悄悄在御苑练习。” 原来如此,甄玉瑾大约趁归宁之时跟她那位漠北嫂嫂学了几招几式,也不知够不够用。厉兰妡暗暗替她发愁。 贾柔鸾没有上场的机会,索性做一个指点江山的旁观者。只见她悠闲笑道:“看到此情此景,倒叫本宫忆起当初去往围场的时候,数傅妃妹妹的弓马最为娴熟,偏偏傅妹妹总是韬光养晦,不肯出头。” 傅书瑶淡然一笑,“嫔妾一向体弱,纵有些微末技艺也难施展,况且也只仗着从小打下的根底,不比厉妹妹,虽根基浅薄,却进展神速,可见天赋过人。” 厉兰妡笑道:“再天赋过人也架不住生性疏懒,看来我注定难有所成了。何况如今我有着身孕,这些事上更要小心,挨都挨不得,只能远远避开。说起来,当初霍婕妤的骑术与我差不了什么,半斤八两而已,若我能担得起赞誉,霍婕妤更得夸一夸了。” 贾柔鸾皱起眉头,“好端端的,提那个罪人干什么,还是好好看行猎吧。” 众人于是安静下来,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声音,“说来当初漠北之行嫔妾虽未去过,却听得白婕妤去了,白婕妤殒命之夜适逢厉昭仪诊出有孕,这还是未生下来的时候,一生下来,又是大旱,又是太后的灾殃,不知道这回会不会有个什么。” 说这话的是韦令婉,她不出声,众人几乎都忘了人堆里还混着一个她;她一说话,人人都觉得满心满肺的不舒服,仿佛嗓子眼里塞了一大团猪毛,她的声音也格外难听,像指甲划过玻璃的刮杂声,尖锐得令人肌肤上生出鸡栗。 韦令婉本来有一把好嗓子,失宠后酗酒,把什么都作弄坏了。 厉兰妡淡淡道:“白婕妤命丧,韦更衣莫非不知道因为什么?若这也能算到慎儿头上,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韦更衣若一定这么想,不妨自己试一试,若你的死也能跟本宫肚里的孩儿扯上关系,那本宫才能真正相信。” “你……”韦令婉被多年的积怨驱使着,立时便要出言顶撞。 贾柔鸾垂下眼睫,微微扫她一眼,“韦更衣好容易才来到行宫,别逼着人将你送回去,宫里的暑气可不好受,还是你一定想和霍婕妤作伴去?” 韦令婉一凛,忙端着了脸色,“嫔妾不敢。” 厉兰妡在一旁看戏,庆幸韦令婉的智商未有明显提升。太后都因顾惜这一胎,暂且舍弃不祥之说,即便往后再要借题发挥,现在也还不是时候,这个韦令婉偏偏自作聪明,难怪贾柔鸾讨厌,嫌她妨害大计。 众人再不说这些闲话,聚精会神地观看马上的三男一女。众人的骑术各有千秋,萧越胜在稳妥,马蹄踏着有节奏的步点,仿佛每一个动作都是设计好的,按部就班,他每转一次身,众人就喝一次彩——不止因为他骑术精湛,还因为他是皇帝。 厉兰妡喝彩的声音比谁都高亢响亮,因为她是两个人在喊——不,也许是三个人。 萧恕的少年英武同样令人赞叹,他那英气勃勃的姿态没有吸引到她们这些已为人妇的阿姨,却吸引到了无数怀春少女,譬如兰妩。厉兰妡偷眼看去,见她圆圆的脸颊上又泛起桃红的光晕,她就差直接对萧恕说“我爱你”了。当然她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唯独萧池的姿势最令人发笑,他仿佛喝醉了酒一般,在马上东倒西歪,偏偏每一下都能碰巧避开障碍,马匹的行进照旧畅通无阻——这样的次数多了,众人都疑心他是不是故意炫技,再不然就是真的喝醉了,在梦里还保持着稳定的发挥。 甄玉瑾也不输人,技巧的不足通过容貌和风度得到填补,晶莹的汗珠洒满白皙的脸颊,中央还透着红晕,她看上去像一个白里透红的水晶富士苹果,让人非常想咬上一口。厉兰妡注意到连那些小太监的眼珠子都看呆了,可见甄玉瑾魅力之大——也可能是他们尘根未断。 兽苑里放出的猎物除了寻常的猪鹿狍獐外,还有不少珍禽异兽,厉兰妡看着大为痛惜——这些放在现代可都是保护动物。 那一阵吼声响起时,众人眼里俱是错愕。不知从哪里跑出一只粗壮的黑熊,惊得兽苑里的野物纷纷四散,那庞然大物余势未歇,径直向马上诸人扑来——这些奇妙的组合体在它看来可能是一种稀奇的生物。 甄玉瑾距离萧越最近,在危险出现的一刹,她下意识地想用身躯护住萧越,然而她没有成功——萧池纵马飞身过来,用伸出的手臂硬生生承受住这一击。 厉兰妡忽然觉得身边人在战栗,这种战栗从相接的衣袖一直延伸到她身上来,她不禁侧过脸,就看到贾柔鸾死死地咬着唇,苍白的眼中几乎能冒出火星。 她从未见过贾柔鸾如此失态,此女的眼中充斥着强烈而难以言说的感情。 厉兰妡很确定这种感情叫做妒恨。 ☆、第65章 众人纷纷着了忙,许多侍从立刻迎上来,合伙将萧池从马背上抬下。萧池的半边胳臂已血肉模糊,光看着就觉痛得厉害,他却紧闭着嘴一声不响,只攒眉忍受。 那肇事的黑熊已被萧恕一箭射死,甄玉瑾一叠声唤着请太医,却不看萧池一眼,仿佛自己纯属公事公办,而未掺杂半点私心。 须臾,连太后也赶了来,妆容精致的面上既惊且怒,“这是怎么回事,池儿怎么会伤着?” 总管李忠简要地将整件事汇报了一遍,太后扶着萧池另一只肩膀,留神不碰到伤处,眼里的心疼几乎漫成汪洋,“池儿,你痛不痛?太医马上就来了,你暂且忍着点。” 萧池睁着眼,努力开口:“母后放心,儿臣无事。” 儿子越懂事,做母亲的越难过。她猛地一转头,发上的簪珥叮当作响,“那只畜生呢?” 李忠忙道:“睿王神勇,已将其射毙。” 第43节 太后犹不解恨,“将那只畜生碎尸万段,碎块拿去喂外边的野犬。” 那黑熊原是漠北送来的珍兽,一向好吃好喝地供着,半点儿不敢毁伤,不过出了今日这事,它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太后懿旨一下,无人敢不遵从,何况确没有求情的必要。 贾柔鸾已经恢复一贯的镇定,笑道:“肃亲王的身手真是不错,方才若非他奋不顾身相救,贵妃姐姐的玉体怕会有所损伤。” 这正是厉兰妡想说的话,既然贾柔鸾替她说了,她乐得静观其变。厉兰妡留神瞧去,只见贾柔鸾的眼底有一种刻骨的怨毒,不知是针对甄玉瑾,还是针对萧池。 甄玉瑾待要分辨,担架上的萧池先开口了:“儿臣只怕皇兄龙体有损,儿臣本就是个纨绔,死了也不足惜,皇兄却为国之根基,万万不能倒下……”他的唇因失血过多而发白,脸色更如脱了色的玉石一般,清俊中透出萎靡之气。 太后嗔道:“不许胡说,哀家还指着你成家立业呢,好端端的说什么傻话!”她好似想起了什么,向李忠道:“那畜生好好的怎会突然发性,看守的人又是怎么办事的,竟任由它跑出来?” 李忠赔着笑,“奴才已问过了,今儿负责看守的是内侍小泉,小泉昨晚与他们一伙人赌钱吃酒,闹了一整宿没睡,方才不住地打盹,偏那锁匙又没铐紧,才引出这场大祸,至于那黑熊为何突然发性,大约是天气燥热的缘故。” 太后很快吩咐道:“将小泉杖毙,猎苑的人悉数罚俸半年,哀家得让他们长点记性。” 李忠恭顺地一一答应。 太医总算赶来了,为首的李太医粗略检视一番,“肃王殿下伤势不轻,还得寻一处安静地方躺下,细细诊治。” “先抬到哀家宫里罢。”太后不住地洒泪,又转向萧越,“皇帝,看这样子,你弟弟的伤还得多些日子才能好,哀家在这里向你讨个情,也不必管什么避不避忌,暂且将池儿留在行宫,待好了再命他出去,哀家也能放心。” 萧越本来没说不同意,不过太后这意思搞得他好像不近人情一样,只得赔笑道:“儿臣谨遵母后之命。” 一群人赫赫扬扬地抬着萧池远去,众人也各自散开,或者有那好事的,也一路跟上去,看热闹的同时顺便讨太后欢心。 厉兰妡悄悄踱到萧越近旁,关切地问道:“陛下没伤着哪儿吧?”她知道众人眼下都顾着萧池,萧越这个皇帝反而被疏忽了,心中难免会失意。 萧越本就很像个孩子。 被人关心的滋味是好的,萧越抓着她的手,虽不明言,眼里的感激尽显无疑,“朕没事,你大可放心。” 回到幽兰馆,厉兰妡的气色便不大好,兰妩却截然相反,从里到外散发出光辉来,那股子喜气连丰满的躯体都装不下了。 拥翠迎上来道:“出什么事了?” 兰妩得意洋洋地告诉她始末,并道:“肃亲王受了伤,看样子得在这行宫住上个把月才能回去,不过睿王殿下却为他报了仇,你没见着睿王张弓搭箭的模样,那只黑熊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兰妩从不曾隐瞒自己的心意,众人也不以为怪——都知道她痴心妄想,不过她既然欢喜,便由着她去。 厉兰妡却觉得有些不自然的地方,尤其是那只黑熊的由来,她绝不信出自这样偶然的疏失。其实她心底隐隐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只不肯说出来。 厉兰妡向拥翠道:“拥翠,待会儿太阳下山后,你让小安子悄悄往猎苑去一趟,看能不能寻到什么蛛丝马迹。” 拥翠面色惊疑莫定,“娘娘莫非疑心……可谁有这样的胆子,胆敢谋害陛下?” 厉兰妡摇头,“那人的目的未必在于此,我现在也不能肯定,还是得让人亲眼看看。”她看着身旁仍在傻笑的兰妩,摇了摇她的肩膀,“醒醒,咱们该去看一看肃亲王了。” 两人一道去往太后宫邸,眼见萧恕在一棵梧桐树下焦急徘徊,大约是在等里头的消息。厉兰妡有心给兰妩一个机会,于是向她道:“本宫先进去,你留在这儿,有什么事自会唤你。” 兰妩背地里多么活泼,这当儿却局促起来,“娘娘……” 厉兰妡拍了拍她的手心,“去吧。” 厉兰妡回头张望了一眼,见那两人仍在原地踏步,只得暗暗叹息一声,自己便搴帘子进去,也没命人通传,只说怕惊醒了房里的病人。 才走到门边,她就听到里头传来声音不大的对话。是太后迟疑的声调:“越儿,今儿的事与你……” 萧越的气息有些不顺,“母后莫非以为是朕所为,是朕故意要害六弟?” “母后不是这个意思,只你自小与池儿不大对付,长大后虽然看着和睦了些,却还是不及寻常兄弟亲近,哀家总是担心……” 这不还是一个意思么?厉兰妡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她已经没心情听这对母子唠嗑了,于是推门进去,亲热地笑道:“远远地听到母后仿佛在和谁人说话,原来竟是陛下,不知何事如此热闹?”她躬身福了一福。 萧越微微向她点头致意,“没有什么,母后,朕还得回去批折子,六弟就麻烦您照看了。” 前来探视的嫔妃老早就已来过,这会子已作鸟兽散,眼下萧越也走了,殿中于是只剩下太后和厉兰妡,外加一个病床上的萧池。 “肃亲王可好些了吗?”厉兰妡对着空气,这话自然是问太后的。 太后愁容满面,根本没工夫搭理她,或者说不屑于搭理她,殿中于是有老长一段寂静的沉默。 厉兰妡很少有觉得丢脸的时候,这次也不例外。她自得其乐地看着病人,只见萧池上半身衣裳已解开大半,露出精壮的胸膛,只一床薄被松松盖住。臂上缠着层层白纱,上面仍有鲜艳的血渗出,红倒不怎么红,被空气氧化得带一点暗紫色,可见血渐渐在止住。 萧池才服了药睡下了,太医开的药里大约有一点镇静催眠的成分,萧池睡得很好,浓密的睫毛安稳地覆盖住眼睑——这种长睫毛是萧家人的特色。萧池的脸在睡梦中看来无比安详,不仔细看还以为他死了。 厉兰妡轻轻用衣袖掩住鼻端,仿佛那股铁锈般的血腥味会侵犯她和胎儿——实则她悄悄打了个呵欠。 忽听房里那一端的太后发声了,“池儿自小体弱,哀家于是多疼他些,好容易慢慢养得平复健壮,他还是不让哀家省心,越儿也是一样。都说一碗水端平,一碗水如何端得平呢?这头高一点,那头便低些,只能稳着不动,若是左右颠簸地乱晃,只会将碗里的水泼出来。他们都是哀家的孩儿,哀家一个都不能失去,可偏偏没有一个与哀家齐心的。” 她的声音恍惚如同梦呓,却是刻板而沉重的梦呓,激不起旁观者的半分情绪——太后在梦里成了哲学家,而这种乏味的说教厉兰妡听不下去,只觉昏昏欲睡。 “所以还是女儿好,女儿只需要疼宠,无需忧心太多,所以不管和嘉如何骄纵任性,哀家还是喜欢她,只要哀家对她好,她就会回报以同等的孝心和问候,这多么简单。” 足足听了半个时辰的自言自语,厉兰妡才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她想太后大约是悲痛过度有些昏聩了,才会将这些话说与她听,可惜她听不进去。 她隐隐觉得太后的育儿经里有些不对的地方,虽然说不出所以然,她觉得自己一定不会像太后这样养育儿女——她本意是好的,可惜每一个都失败了。 厉兰妡同时庆幸自己没有在儿女身上投注太多的感情,至少她不会因此难过。 出得殿门,她便看到兰妩和萧恕在树下密语。少女的脸上带着点点红晕,目光却如明星一般,萧恕的眸子则无比清澈,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夹杂了少年的刚健与成年人的硬朗,端得是好人物。 厉兰妡乐于见到这样的场景,她很欣慰地发现兰妩也是有些手段的,这么快就与萧恕搭上话。萧恕即便不对她一见钟情,见了她至少不讨厌,有了这一点,成功的机会已大大增加了。 ☆、66.第66章 在他们谈话的间隙, 厉兰妡方唤道:“兰妩,咱们该回去了。” 兰妩此时才发觉她的存在,一惊之下,脸上的红色更加深了,忙迈着急促的细步过来, 牵着厉兰妡的衣袖道:“娘娘,咱们走罢。” 那树下的少年人好整以暇地向她一抱拳, “见过厉昭仪。” 厉兰妡也回了一礼,“睿王殿下安好。”方领着兰妩离去, 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着, 只觉萧恕的目光仍在追逐她们的脚步, 他看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兰妩的眼中仿佛仍倒映着萧恕的影子,连视力都下降了, 一路上险些跌了好几跤。多亏厉兰妡好心在旁边照看, 她才没有因爱情失去生命。 回到临湖水榭,厉兰妡却发现院中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原来是韦令婉端端正正地跪在庭院中央,也不顾脚下瓦石林立, 兀自挺直脊背, 巍然不动。 厉兰妡未语先含笑, “哟, 什么风把韦更衣吹来了,当真是稀客!” 韦令婉一改先前浮躁之风,竟不闻不问, 视她的挑衅如无物。 拥翠在一旁搓着手,“韦主子直言自己得罪了娘娘,定要来此请罪,奴婢怎么劝都不肯回。” 韦令婉的身子忽然软下来,眼中有盈盈泪意,“嫔妾自知很不得娘娘喜欢,适才所言又惹娘娘不快,所以特来请罪。嫔妾不求娘娘能原谅嫔妾,只求娘娘不要自己气伤了身子,那却不值当了。” 这番话倒乖觉,但不知是何人教她说的。厉兰妡略一思忖,便笑道:“妹妹何出此言呢?本宫与妹妹本就无甚深仇大恨,即便为着早年落水一事,我知道妹妹也是无心之过,还嫌陛下的处罚太重了,本担心妹妹会因此而怨憎我,岂料妹妹还是一样温柔和气,我反而放心多了。” 厉兰妡注意到当提及昔年之事时,韦令婉眼中有凶光一闪而过,可见她绝非真心服软。如今骤然改变言行,定是有所图谋。 韦令婉流露出相知恨晚之情,“我若早知道姐姐这般,一早便来请求姐姐原宥了,却蹉跎至今,浪费了许多时光。”她也乖觉,很快就姐姐妹妹的相称起来,叫得无比亲热。 厉兰妡拉她起身,“好在如今也还不晚,宫里的日子长得很,咱们可以尽诉衷肠。” 两人又聊了一会子,韦令婉方告辞离去,兰妩戒备地望着她的背影,“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娘娘可得小心哪!” “随便她怎么说,我根本不打算相信她,所以无须担心。” 厉兰妡挺着肚子昂然走进里屋,仿佛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士。 小安子办事从来叫她放心,很快就带了成果回来,“奴才在当时行猎的地方仔细搜寻了一回,旁的都没什么,独独发现了这个。”他手里握着一根坚硬的金丝,质地坚韧,光泽耀目,且与一根女子的长发交缠在一起。 厉兰妡不禁冷笑起来,“她果然做足了准备,难怪有胆子上马,只是今日之事怕在她意料之外。”她想甄玉瑾本来的目的是想来一招美人救雄,好重新博得萧越的怜惜和爱意——反正有金丝甲护体,她不会伤得太重。只是萧池的横空窜出打乱了她的计划,甄玉瑾却不知该感激还是该恨他了。 兰妩也听出端倪,道:“看来那黑熊发性也并非没有道理,甄贵妃如此设计,险些伤及陛下龙体,娘娘是否要告知陛下?” 厉兰妡一扬手,“不可,咱们是深知甄贵妃的为人才如此推测,这证据落在旁人眼里却未必充分。”她沉思一回,“你设法将这样发现传到贾淑妃耳里。”贾柔鸾知道了,那么太后也会知道,即便不能打垮甄玉瑾,至少要令太后对其产生厌恶,从而摧毁她们的联盟。 是夜萧越来了她这里歇息,临睡的时候说起:“朕方才又去看过六弟,情况比最初已好了许多,母后仍在床边守着,她这样不眠不休,朕真是担心。” 厉兰妡柔声劝道:“太后娘娘若真把自己的身子拖垮了,肃亲王醒过来岂不要难过呐,即便为了肃亲王心里舒坦,太后娘娘也会保重自身的,陛下且放心吧。” 萧越把玩着她肩上一缕润泽青丝,轻轻叹道:“母后对六弟真是好,这么多儿女里面,只有对他最好。朕记得小时候六弟身子弱,常常生病,母后也是这样整夜整夜地守着,却只叫乳母领着朕和阿姌,朕每每想来,总觉得心有不甘,兰妡,你说,朕是不是有点小心眼?” 在浅淡的烛光下,萧越鸦青色的羽睫投下柔和的暗影,落在鼻端,落在唇畔,使他整个人看起来仿佛年轻了十几岁。 厉兰妡以一种母亲看孩子的微妙心理看着他俊俏的侧脸,暗道他就是个小心眼,嘴里却说:“陛下怎么这样说呢?太后不止关心肃王,对和嘉公主与陛下也是一样关心,她若不疼和嘉公主,如何能养成公主天真直率的脾性?她若不疼陛下,如何能将陛下扶上万人之上的宝座?陛下不妨这样想,太后娘娘之所以对您屡屡苛求,皆因她在以人君的质素要求您,而对肃王,她从未抱过这样的期望。” 她为什么会说这些话,厉兰妡自己也不明白,也许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贤惠,表明自己不愿他们母子兄弟离心;也许仅仅不愿萧越为此伤怀——此刻他看着真的很像个孩子。 也许太后的确更喜欢萧池呢?厉兰妡隐约记得在哪里看过一个理论,给予的爱越多,爱意反而更深刻,皆因爱是付出,而非回报。太后或许正是这个道理。 不过仔细想来,萧池好像也表露过类似的意思呀,他反而埋怨萧越从小样样都好,自己怎么也比不过。 看来人人都是不知足的。 厉兰妡忽然生出一点隐忧,她的孩子也不少,等他们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思想,她真能保证一碗水端平、不偏私任何一人吗?倘若她不能做到,她的孩子们将来会不会怨怪她呢? 她将这种想法表达给萧越,萧越却笑起来,“这个你倒不用担心,以后你疼谁少一点,朕便多疼那人一点,保证两方平衡就是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她未必会伴着他们长大呀!她要自由,就注定得脱离他们,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哪怕他们都是些可爱的孩子。 厉兰妡伏在萧越膝盖上静静出神,满头青丝直直披下,如同细密绵柔的瀑布,连接着江河湖海,奔流不息,从生命的这头流到那头去。 萧恕对这位异母兄长真是亲厚,几乎日日都要来行宫探望。而兰妩的自由时间也多了许多,厉兰妡经常派给她一些外出的活计,好使她有时间在外边闲逛。 他两人终究是守礼之人,私底下见面的时候并不多,不过那寥寥几次见面已足够意味隽永。厉兰妡从不打搅他们——虽然派了小安子暗中盯着,免得他们做出什么不才之事。 厉兰妡的算盘打得很响,兰妩若是顺利嫁给睿王,自己无异于又多一重后盾,唯一的难处在与兰妩的身份,不过细想想,她自己也是从宫女做起来的,那么兰妩嫁给王爷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当然,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还需缓缓图之。嫁也得嫁得好,正妃、侧妃和侍妾可有天壤之别,她尚需考察萧恕的情意是否足以令兰妩托付终身,再则,她现在可用的人手不多,兰妩这个心腹暂时还离不得。如此一想,厉兰妡也就不插手,令其自然发展。 萧池负伤的消息以行宫为中心,传遍了方圆百里,有不少名臣贵胄送了各色礼品过来,更有几个位份尊贵、倚老卖老的国夫人,请了旨强行进宫来探望。 连聂淑仪都看得门儿清,“她们是打量着肃王府正妃之位尚缺,想趁这个机会见缝插针呢!” 要推销自己的女儿孙女,也得看看对象适不适用。在厉兰妡看来,萧池其实并非良配,何况他府中虽无正妃,现摆着一个国色天香的甄侧妃甄玉环,还有数名美貌侍妾,那都不是省油的灯。 这么一说,她倒想起那位甄侧妃来,按理肃亲王病了,甄侧妃早该来探望,怎么她好似一点都不着急呢? 厉兰妡月份渐大,走动反而比从前勤快,她想她一定得勤加锻炼,不然到时候难产怎么办,何况她这回得一下生两个,厉兰妡每每想到就两腿发软。 为此,她每天没事就到园中走两遭,舒散筋骨的同时,通过呼吸新鲜空气给自己打气,提升心肺功能。 她正是在这时遇见甄玉环的,她领着小婢、亭亭从园子的西南角进来,盈盈拜下身去,“臣妇见过厉昭仪。” 厉兰妡也简单地还了一礼,同时凝神打量着她。甄玉环比从前瘦了,虽不至于骨瘦如柴,看上去比她姐姐好不了多少,从前那个丰润的美人儿去哪儿了? 自然了,她的容貌还是很美的,可惜失去了从前那种青春跳脱的风度,从前她虽然浮浅张扬,胜在少女气十足,现在她只有少妇气质了,还是修炼不到家的那种,因她失去了花季的稚美,又未来得及延展出成熟气韵。 看来传言她婚姻不谐是真的。 ☆、67.第67章 厉兰妡笑道:“甄侧妃是来探望肃王么?” 甄玉环微微颔首, “正是。” “甄妃与王爷果然伉俪情深,本宫着实感佩。” 第44节 甄玉环脸上略微有些不自然,“倒说不上夫妻伉俪,只是王爷负伤,妾身即便不能侍奉在侧, 也应亲身过来探视,如此才算尽了分内之职。” “甄侧妃可真是有心了, 说来肃王原是为救甄贵妃而受伤的,甄贵妃反倒没怎么看过呢!”厉兰妡假意咦道。 甄玉环不禁色变, “王爷是为救姐姐而负伤的?” 厉兰妡忙掩着嘴, “是我失言了, 王爷自然是护持圣驾有功,只是当时碰巧拦在甄贵妃前头, 众人背地里便有些风言风语, 我一来二去地听多了,不知怎的脱口而出, 甄妃切莫将此等话放在心上。” 她见甄玉环神色仍有些怔忪,劝道:“论理这话我不该讲, 肃王虽是亲眷, 行宫里女眷众多, 仆婢们也难保个个都是好的, 纵然王爷心无旁骛,难保没有一两个不甘寂寞的起了赃念,反而带累了王爷, 待王爷病愈之后,甄妃还是尽早劝其回宫吧。” 甄玉环勉强“哦”了一声,厉兰妡笑道:“本宫还得去见皇上,就不打搅甄妃了。”微微致意而去。行出数步,她悄悄回头,却见甄玉环有心无意地踢踏着步子向前,知道她内心已有疑根种下。 也许是出来得太匆忙,时间也不甚充裕,甄玉环只去见了萧池——萧池在遇袭的第二日就从太后居所搬到了荷花池畔的一起小斋,来往探视倒也方便,若非太后一定放心不下,他大约立刻就要回去王府的——甄玉环这一回却未顺道探视甄贵妃,她的亲姊姊。 甄玉瑾不仅心中不满,亦且纳闷,她宫里的宫人为了顾全颜面只说:“甄侧妃大约事忙浑忘了,好在我们娘娘并不介意,都是亲姊妹,哪里用得着讲这些虚客套呢!”还是稍稍带有一点怨怪的意思。 背地里却在嚼舌根:“甄侧妃这是不把娘娘放在眼里哪?许多人看着她进来,听说还跟厉昭仪说了话,独独不来见过娘娘,甄侧妃也太大胆了!” 她们当然也不肯深怪,只当甄玉环因为担心丈夫病体,心事重重才忘这忘那,有了这一层幌子,什么事都容易体谅。 厉兰妡耳里听着这些流言,只作没听到一般——本来也不关她的事。况且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需要留神。 韦令婉现在对她愈发亲切厚密,好像从前的仇都忘得一干二净。如今她隔三差五必来一趟,满嘴里甜言蜜语地哄着,比从前柔顺了十分,手里也没空着,不是给几个孩子带的礼物,就是有什么新东西孝敬厉兰妡。 譬如手边这一幅花团锦簇的绸缎,深青色的布面上绣着紫红、浅绯、橙黄的各色花朵,式样繁复且各不相同,一针一线皆由上好的绣娘挑绣而成,下了十足十的功夫,看去栩栩如生,真如长在枝头一般。 兰妩皱眉将那幅绸缎展开,“这样好的东西,韦更衣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偏拿来送给咱们。” 厉兰妡倒不甚在意,“她要奉承就由她去,横竖吃亏的是她,不是咱们。” 兰妩因也笑道:“也是,光这么短短一幅绸缎就花费不少呢,倒累得韦更衣折财,不过这样东西真是好东西,不止质料精巧,闻上去仿佛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呢。” 厉兰妡心念一动,伸手在光滑的缎面上轻轻摩挲着,又将其抱起,在鼻下深深嗅着,果然异香扑鼻。她的脸色不觉凝重起来,“兰妩,待会儿唤吴太医过来一趟。” 三日后的清晨,厉兰妡领着萧慎在园中散步,可巧遇上贾柔鸾,两人并肩行了一段,日头渐渐毒起来,于是齐至一株槐树下歇脚,没有小杌子,侍女在地上铺了几张手帕,厉兰妡毫不介意地坐下,倒是贾柔鸾自矜身份,稍稍迟疑,仍不肯就坐。 厉兰妡仰面笑问道:“姐姐做什么呢,一大早就在园中闲逛?” 贾柔鸾矜持地笑着:“太后娘娘最近身子不大好,我听太医说收集花瓣上的露珠可以治病,所以胡乱积攒些。”她扬了扬手中一个小巧精致的葫芦,“妹妹又是做什么呢?” “慎儿不爱出门,所以我领他出来走走,小孩子嘛,总得多活动活动才好。”厉兰妡说着,伸手替萧慎理了理衣襟,觉得最下边的一颗纽子有点松了,又替他摁紧些。 贾柔鸾觉得自己有必要表现一下慈爱之心,于是俯身对着萧慎的脸:“慎儿,认不认得我?我是你贾娘娘。” 萧慎白白的小脸平静得异常可怕,他看着贾柔鸾就像看着一堵墙。 厉兰妡忙道:“认自然是认得的,只是这孩子生来腼腆些,不爱唤人,我正为这个发愁呢!” “听说小时候安静的孩子长大后也会聪明些,妹妹无需忧心。”贾柔鸾为了掩饰尴尬,伸手拂了拂萧慎的前襟,“园中雾气湿重,别让露水将这件衣裳打坏了。” 凑近了看,她不禁赞叹起来,“这衣裳料子真好,就是颜色艳了点,恐怕不适合男孩子穿呢。” 厉兰妡露出曼妙的微笑,“小孩子的衣裳哪有分得这样细的,况且慎儿生得白,压得住颜色。其实这衣裳原是韦更衣送给我的,我因如今怀着身孕不想太惹眼,又怕放着搁坏了,所以催着她们给慎儿做了一件。” 贾柔鸾半是讶异半是不解,“韦更衣?她竟然这样孝敬妹妹?” “究竟我也不知何故,不过别人一片好心,再坚辞不受似有些虚伪,所以我也懒得推脱。” 贾柔鸾听了固然点头,眼中却划过一丝鄙夷,暗道这个厉兰妡虽然成了昭仪,还是脱不了穷宫女的小家子气,这样眼皮子浅,见到一点好东西就忙不迭地收下,也不想想其中有什么玄机。 她自然是不肯为厉兰妡操心的,只胡乱敷衍着,两人又叙了一回,忽见拥翠气喘吁吁地跑来:“娘娘,不好了,小公主闹着要摘御河里的荷花,奴婢们怎么劝也劝不住。” 厉兰妡嗔道:“她既要,你们就摘了给她,什么大不了的事,还紧巴巴地赶来!” 拥翠苦着脸,“要如此倒好了,偏偏小公主定要自己坐船去摘,这叫奴婢们怎么敢答应呢?还得娘娘过去劝一劝才是。” 贾柔鸾察知其情,早和颜悦色地笑起来,“孩子多了就是费事,既如此,妹妹就先过去吧,我替你看着慎儿就好。” 厉兰妡只得笑道:“那就劳烦淑妃姐姐了。”于是匆匆跟着拥翠过去。 这里贾柔鸾便亲切地牵起萧慎的手,絮絮地问他许多话,萧慎大约生来的寡言罕语,十句里顶好回答一句半句,贾柔鸾也觉得没趣,一腔热情渐渐熄灭,只碍于礼数,必须负起照看的责任。 忽见半空中一颗石子飞来,险险擦着贾柔鸾的鬓边而过,钉入树身,差点儿打歪了头上的一枚珠花。 侍女秋雁见她恼怒,忙也跟着左顾右盼,试图找出罪魁,却哪里寻得见,只能赔着笑道:“娘娘不要生气,想必是哪个新来的小太监不知规矩,四处里用弹弓打鸟玩……” 话音未落,忽然又有一枚石子全速飞来,这回却不是对准她们,而是沿着树身斜斜上去,打入繁茂的丫杈枝叶间,不知碰着了什么,一个硕大的暗黄色东西直直地落到地上。 贾柔鸾唬了一跳,忙倒退一步,捂着胸口,仿佛惊魂未定。 秋雁忙扶着她不使其跌倒,一面大着胆子上前,却是一个活生生的蜂窠,里头的蜂子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往外窜,且有绵密的嗡嗡声发出。 秋雁勃然变色,忙扶着贾柔鸾后退,口中道:“娘娘小心,别让蜂子蛰了!”偏偏贾柔鸾养尊处优惯了,虽然惊惶,那腿脚也利索不起来,只能蹒跚向前,秋雁只好解下外裳,替贾柔鸾披在头顶,自己则充当了人肉盾牌,任凭蜂子蛰咬。 这里手忙脚乱,不知是哪一个先唤起来:“不好了,二皇子晕倒了!” 贾柔鸾吃了一惊,忙回头看时,果见地上伏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衣衫的裙幅四散摊开,上面各色花朵灼灼盛开,无数金黄的蜂子栖在上面,恰如蜜蜂取食花蜜一般。 ☆、68.第68章 继大皇子萧忻出事后, 厉兰妡的第二个孩子萧慎也遭遇意外,上天虽然厚待她,予她多多生育的好福气,却也未曾格外体贴她,毕竟对一个母亲而言, 孩子平安顺遂才是最大的福报。 因此众人来到临湖水榭时,见到床上萧慎惨白的小脸, 心中都不觉生出恻隐,纷纷劝道:“厉昭仪, 你别太难过了, 既然大皇子能平安度过难关, 二皇子一定也会没事的,你这会子就忙着伤心, 反而不吉祥呢。” 厉兰妡收了眼泪, 抽抽噎噎地道:“众位姐姐的好意我并非不知,只我生来是个卑微之人, 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是万幸,大约老天爷也觉得我不配承受这样重的福气, 所以接连折磨我可怜的孩子, 以此来惩罚我。” 众人见她惨然, 亦觉愀然不乐, 心头对她的敌意不觉去了几分,反而有几分真心的同情。 萧越闻知消息亦赶了来,惶然如惊弓之鸟:“朕在太仪殿就听得慎儿不好, 究竟出什么事了?” 厉兰妡扑到他怀中,抽噎不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适逢贾柔鸾也在殿中,她捂着脸颊,缓缓道:“臣妾方才和厉妹妹及慎儿在树下乘凉,厉妹妹有事出去,不知怎的有个蜂窠掉下来,涌出许多蜂子,都叮着二皇子不放,臣妾忙上前搭救,自己也受了伤。”她话里颇有邀功之意,语罢款款放下手掌,只见白皙的脸颊上果然有几处红肿。 厉兰妡哭道:“早知如此,臣妾那时就不该离开,不止没有看顾好慎儿,还牵累了淑妃姐姐……” 梅才人为人最为心软的,闻言便劝道:“昭仪娘娘何必如此说呢,发生这样的事谁都想不到,即便昭仪在旁,也只是一齐受累,何况二皇子本就……”她本想说二皇子不祥,这是命里注定的事,一转眼看见萧越冷冰冰的目光,忙噤了声。 吴太医一直在床榻前忙碌,又是为萧慎擦洗身子——他幼白的身躯上有许多肿起的红疙瘩,亏得现在昏睡,醒来一定会觉得又疼又痒;又掰开他的嘴将一丸药用水化开灌进去,总算使其脸色平复了些。 吴太医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道:“启禀陛下,二皇子只是为寻常的蜜蜂蛰伤,并无……”他忽然发觉厉兰妡使劲瞪了他一眼,恍然醒悟,忙转了口:“只是幼儿肌肤娇嫩,加之二皇子一向孱弱,又受了惊吓,恐怕仍得好大一段日子才能见好。” 萧越的脸色才好转些许,立刻又沉了下去。吴太医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有一事,微臣不知当不当说……” “说。”萧越简单粗暴地吩咐。 吴太医不敢抬头,字斟句酌地道:“当时有多人在旁,为何蜂子独独认准二皇子叮咬,淑妃娘娘虽受了波及,究竟无甚大碍,微臣不才,以为……” 贾柔鸾唬了一跳,以为他要将火力引到自己身上,忙道:“吴太医,本宫也受了难,何必自涉险境?” 吴太医干笑道:“娘娘会错意了,微臣并非意指娘娘,而是指的这身衣裳。”他指了指撂在一旁的外裳,“微臣方才为二皇子解衣裳时,隐隐觉得不一般,所以暗地留了心。陛下试瞧,这衣裳上的图案俱是鲜花纹样,且有香味溢出,若微臣料得不错,该是用花蜜熏蒸过,只是这种蜜不似本地所有。” 萧越眉心一跳,“你的意思是……” “微臣也不敢确定,所以已请李公公和安公公帮忙去园中查证……” 话音未落,就见李忠和小安子提着一个黑色布袋进来,里头传来一阵沉郁的嗡嗡声,聒噪无比,听得人心烦意乱。 贾柔鸾不禁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李忠走到萧越身前,弓着腰道:“回禀陛下,这正是吴太医让奴才们找的东西。”他轻轻将布袋解开一个小口,“陛下请小心些看,这些野物不是好惹的。” 萧越觑着一只眼去瞧,但见里头集聚的仿佛是什么虫豸。这么一愣神的当儿,险些便有一只蜂子从空隙飞出,亏得李忠眼疾手快,重新将袋口系上。 萧越脸上厌恶与惊惧交织,“是什么?” 李忠的回答简单而干脆,“是滇南产的一种毒蜂,若被其蛰中,三日内必死无疑。”他话里也许有些夸张的成分,不过也充分展示出这种毒物的厉害之处。 萧越极有悟性,立刻联想到其中关窍,“那衣裳上的香味……” 吴太医道:“那香味正来自滇南一种奇花的花蜜,可巧,毒蜂惟此花不食,若见了这身衣裳,定会不管不顾地扑过来,可以想见后果如何了。” 贾柔鸾听得花容失色,连连摆手,“快将那衣裳拿去烧掉。”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看着厉兰妡:“做这身衣裳的绸缎,仿佛是韦更衣送的……” 厉兰妡仿若没听到一般,只顾哀哀泣道:“臣妾本以为今日是一场灾祸,如今才知侥幸躲过一劫,倘若真叫慎儿碰上那群毒蜂,那么……”她以袖掩面,已经说不下去了。 萧越的面色在她的眼泪中一分分变得僵冷,终于凝结为亘古不化的寒冰。 韦令婉作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结局自然是赐死,她倒没什么不甘心的,唯一不足的是没能达到弄死厉兰妡的目的,只有等下辈子再来算账。听说她临死前很说了一番咒诅之语,厉兰妡听了只作没听见,似韦令婉这样的蠢人,变了鬼也不见得能多几分智慧,虽说她大概也是被甄玉瑾当枪使。 萧慎身上面上的创痕渐渐平复,唯独屡犯不止的发热令厉兰妡等人颇为焦心,他整个人也是昏昏沉沉的,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吴太医的医术高明也止于此,厉兰妡无奈之下,又请了明华殿的妙殊师父来——妙殊自入驻明华殿后,接连做了几场法事,竟颇灵验,以此渐渐得众人信赖。 妙殊自然不会开方救人,她所有的只有一番玄妙的道理,道是萧慎被些顽皮小鬼缠住,须得佛法净化,宫中唯太后身份尊崇,信仰佛理甚深,有太后庇佑,方可保得无虞。 厉兰妡顾不得许多,也不管自己怀着身孕,当即就去太后宫门前长跪叩首,请求将萧慎安置在太后寝宫,以留住其一条性命。 大约是她哀戚诚恳的态度打动了太后,也可能担心她腹中的孩子,怕万一出了什么事,自己担不了干系,在她足足跪了一个时辰后,太后终于答应下来——也亏得贾柔鸾没在一旁吹耳边风,她这几天一直在自己屋里养伤,没怎么出门。几点红疙瘩虽不是什么大事,总归影响市容。 厉兰妡坐在秋千架边,用凤仙花汁细细染着指甲,耳里听兰妩汇报太后那边的动向:“二皇子自挪去太后寝宫,太后娘娘一开始没怎么关心,每日只敷衍着瞧上几眼,后来却渐渐热切起来,又是请太医院的妙手开方子,又指派了十来个宫人轮流服侍,甚至自己也亲力亲为,都说因了这个孩子,太后娘娘都没怎么睡好觉,人看着反而有精神了。” 厉兰妡静静道:“哪有祖母不心疼自己孙儿的?之前见的面少,所以生分些,若真日夜相见,我不信她忍得下心肠,看来咱们这一局摆对了。即便太后日后知道慎儿的病其实不如她想象中那般严重,想必她也能体谅。” 兰妩面露不忍,“只是可怜二皇子受此一番折磨。” “他只能如此,”厉兰妡眼中有锋利的决心,“这是一石二鸟的计划,不止为了打倒韦令婉,更要紧的是打动太后的心肠,倘若太后还是这样不冷不热,难保日后她不会再拿慎儿不祥的事发难,只有她亲眼见到慎儿生病的苦况,她才会真心疼爱这个孙子,才会知道自己曾经所做的决定是多么错误!” “宫里已经有闲语在传,说二皇子受此劫难皆是命里所招,不知太后听了此话会作何感想。明明是她自己让慎儿落到如今地步,如今她却要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兰妩觑着她,叹道:“可是我总觉得……” “觉得我太过狠心,是么?”厉兰妡轻轻笑着,眼里却是一片萧索枯意,“我的确狠心,你想的不错,我本就是这样的人,你第一天认识我么?兰妩,你我所追求的从来都是不一样的,我无法证明谁对谁错,可是兰妩,我总还记得从前在杂役房的时候,咱们曾分吃过一只冷冰冰、硬邦邦的馒头,你还记得吗?” 如果说之前兰妩有所动摇,那么现在这句话重新将她的心拉回来,同甘共苦的革命情谊是最难忘却的,既然两人从困苦的岁月一步步走来,一路相伴,如今眼看着境况好转,又怎好离心呢? 兰妩看着厉兰妡柔和面容上刚毅的神情,心底的感觉非常奇异,她有时候觉得厉兰妡行事果决、毫无感情,有时候又觉得她心底仍有一片柔软的地方。 她想这个人实在很矛盾,她是读不懂的,更无法理解。 所以她也就懒得去想了。 ☆、69.第69章 成年男子的身躯终究要强健许多, 萧池的伤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他不止能下床,能走路,甚至能唱能跳了。 行宫里的娱乐不及内宫那般丰富,众妃于是向太后讨了旨意,请了一个京中的戏班子进来唱戏, 这戏班子每逢年节时也常进宫中表演的,虽然不甚新鲜, 用来消磨时间倒也正好。 唯一的新意在于萧池。他不知怎的一时兴起,定要登台献唱, 众人拗不过他, 只得耐着性子看下去, 以为耳目定要受一番折磨,岂料看去之时, 萧池唱作俱佳, 熟稔无比,毫无新手初登场的尴尬情态, 且他的戏路还颇广,小生花旦样样来得, 几乎可算得半个台柱子了。 梅才人与厉兰妡坐得最近, 因窃窃私语道:“想不到肃亲王这一行当倒颇拿手。” 厉兰妡笑道:“肃亲王一向身段风流, 每常也往那烟花地界去得多些, 这些事自然最熟悉不过。” 梅才人生来诙谐,且藏不住话,脸上的笑意简直连丰厚的双颊都遮挡不住, “那么肃亲王往后即便落魄也无需担心了,有这一行绝技傍身,生计是不用愁的。” “姐姐说笑话了,有太后在,肃亲王哪里会落魄潦倒呢,只会一日更胜一日罢了。” 她两人在这里小声谈天,甄玉瑾偏偏将眼睛转了过来,“两位妹妹在谈论什么呢?” 第45节 厉兰妡展颜欢笑,“没有什么,只说肃亲王不但人物俊俏,连戏文都说得惟妙惟肖呢!” 甄玉瑾哼了一声,“雕虫小技耳,也值一提!” 她们这些人都坐在凉亭里边,身边又有侍女转着冰轮,自然凉爽惬意。戏班里的人就没有这番好运,戏台子就搭在凉亭外边,虽有一轮树影遮挡,强烈的光线还是毫无顾忌地照进来。唱过一段,萧池白皙的面上已有滴滴汗珠滚落。 一个衣着轻便、眉眼生得十分秀丽的女孩子轻轻上去,取出腰际的绢子替他将汗拭净——正是被萧池挤下来的那位。 萧池眯着一双细长的桃花眼,含笑目注着她:“多谢姑娘。” 女孩子的脸红了,她低低施了一礼,绞着手绢退下去。 厉兰妡向甄玉瑾笑道:“贵妃娘娘您瞧,肃亲王的魅力果然不浅,连戏班子里走南闯北的人物也被他勾了魂去呢!” 甄玉瑾斜睨了她一眼,“厉妹妹的魂莫非也被勾去了?” “怎会?嫔妾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早就人老珠黄了,肃亲王即便有意,中意的也是娘娘这样的美人,而非嫔妾。” 甄玉瑾的唇角似有若无地勾起,神情似得意又非得意。 贾柔鸾本来在一旁专心致志地看戏,这会子忽然笑道:“咱们这些深宫妇人谈论这些做什么,没得叫人笑话年长不知尊重,何况肃亲王府上现放着一个百媚千娇的甄侧妃呢,肃亲王眼里哪里还容得下旁人!” 两人都不做声了,甄玉瑾脸上的得色也消失不见,在她听到甄侧妃三个字时,她已经不及方才那般高兴了。 听完了戏,厉兰妡由兰妩扶着从一条林荫小道回去,阳光被细密的树叶剪成一片片散淡的金色,落在斑驳的树影上,有一种明暗交织的感觉。 身后忽然听到一阵蹭蹬的脚步声,却是萧池气喘吁吁地随上来,脸上挂着不知该称作讨好还是欠扁的笑容。 厉兰妡挑了挑眉毛,“肃亲王有何贵干?” 萧池忽然变得局促起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小王只想问一句,厉昭仪觉得小王方才的表演如何?” “很好。”厉兰妡从不吝惜对人的赞誉。 萧池一喜,不禁上前一步,“昭仪真这样以为吗?” 他的态度那么热切,仿佛急于求得自己的认同。若非她是个孕妇,厉兰妡真要以为这个人对自己有意了。她将纤纤十指按在高高隆起的肚腹上,平和而客气地说:“自然,本宫从不说谎。” 这句话已经是句谎话。 萧池似乎不觉得,喜悦几乎从每一个毛孔里溢出来,他惊喜得声音都噎住,张了张嘴,最后只道:“多谢昭仪。” 兰妩警觉地在一边冷眼观看,见他这样眼馋心热,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因上前拉住厉兰妡的胳臂,“娘娘,您月份大了,太医叮嘱了不可在外面久站,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厉兰妡欠了欠身,转身而去。行出数十步,她忽然起了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倏然回眸一笑,潋滟生姿。她的面颊因身孕愈发圆润光洁,比清瘦时反多了一分丰艳,眼中似有波光摇曳,又似水草勾动人的心肠,连萧池这样见惯了女色的人都看得呆住。 兰妩却唬了一跳,“娘娘,肃亲王没安好心,您可千万别被他迷住。” 这丫头倒是一片衷肠,厉兰妡笑道:“放心吧,似他这样的人我还瞧不上。” 到了这样大的月份,诊脉几乎可以说十拿九稳,连吴太医这样谨慎都有了九成把握,厉兰妡也便任由他告诉萧越,只瞒着各宫嫔妃,免得她们心急之下不计后果。 怀一个孩子已经吃力,怀两个那就跟背着一座山般,厉兰妡的身躯重坠到靠在软枕上都觉得吃力,只能卧在萧越怀中。 有时她也向萧越表达自身的隐忧,“陛下,臣妾最近心中常怀恐惧——这一胎说不定会难产呢!”她说的不完全是假话,有几回发梦她就梦到这样的事,半夜里醒来一身冷汗,古代的医疗水平实在叫她放心不下。 萧越吻了吻她的额角,“不会的,吴太医已经说了,你体质一向良好,这一次也不会有问题。” 厉兰妡有些生气,这个吴太医,怎么说话的!什么叫体质良好,老母猪一样的体质就叫良好吗?她本来还想说些话来激发怜悯,让萧越提心吊胆一下最好,这会子全给搅乱了。 孕期有胡乱任性的特权,厉兰妡于是发问:“陛下,倘若这一胎真出什么状况,太医问起保大还是保小,您会选哪一个?” 有许多男人们觉得回答困难的问题,多半是女人刻意用来刁难的,这个也是其中之一。萧越不禁笑起来,“太医都说了没事,你揪着不放做什么?朕会为你请最好的太医,经验最足的接生嬷嬷,定可保你无恙。” “若臣妾一定要一个答案呢?”厉兰妡坚持问道。 萧越认真想了一回,“朕会选择保你,孩子没了可以再养,你走了就再回不来了,何况,没了你,谁来养育朕和你的孩儿?” 厉兰妡酸酸涩涩地道:“陛下身边有许多妃妾,她们也会为陛下生下孩儿,若没了臣妾,她们大概也会真心养育我的孩子。” “但那终究是不一样的,何况在朕心里,没有人能取代你的位置,”萧越仿佛觉得这话不太可靠,仓忙补充了一句,“暂时没有。” 厉兰妡狠狠瞪了他一眼,虽然明知他这话是开玩笑——但不知前一句是玩笑抑或后一句是玩笑。 她终究没等到证明萧越真心的机会。洪正八年,六月初四,她的产期来了。 厉兰妡预想中的难产未曾出现,虽说生两个孩子的确比一个孩子困难,不过孩子的胎位很正,她的精神也很好——她在寝殿中不停地鬼哭神嚎,可见中气十足。 萧越听着寝殿内一声更甚一声的惨叫,觉得耳膜似被一把薄薄的刀片刮着,抓心挠肝地难受,几番想要冲进去,好说歹说才被李忠劝住。 萧越面上显出迟疑之色,“可她叫得这样惨烈,该不会?” 李忠颇为无语,“昭仪娘娘哪回叫得不凄惨?陛下放心,若真出什么岔子,叫唤的就不是厉昭仪,而是满宫的太医了。” 与此同时,寝殿内的接生嬷嬷也满头大汗地说:“厉昭仪,您别光嘴上使劲,身子也得使劲呀!再用点力,孩子的头已出来一半了。” 厉兰妡烦躁地瞪了她一眼,总算停了叫唤,开始认真卖力。 良久,听得哇的一声啼哭,一个嬷嬷满面笑容地出来回报:“启禀陛下,昭仪娘娘诞下了一位小皇子。” 萧越欢喜地站起身来:“朕进去看看。” 李忠忙拉住他,“陛下您忘了,还有一个呢!” 萧越这才一拍脑袋,“瞧朕这记性!”才又缓缓坐下。 李忠看着这位主子,简直无话可说,在他印象中,萧越一向是很清醒克制的人呀,怎么今日偏偏就跟糊涂了一般呢? 适逢明玉和萧忻得了消息跑过来,兰妩和拥翠在后边连着追赶,岂料小孩子腿脚灵便,几乎有些赶不上,反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 那两人一个道:“听说小弟弟出来了,我要进去瞧瞧。”另一个道:“小妹妹也快出来了罢?”接着便欲双双掀帘子进去。 萧越迈开两条长腿,一手一个,老鹰捉小鸡般将他们提起来,威仪赫赫道:“你们的母妃还在里头忙活呢,你们不要进去打扰。” 明玉鼓起脸颊扁着嘴,“我要见小妹妹。” 萧越不禁好笑,“谁跟你说一定是小妹妹了?万一不是呢,你还能嚷着不要么?” 明玉却固执地说:“不,母妃说了,她一定会给我生个小妹妹的。” 萧越正想问这话她如何料得准,就见有人出来报告——还是先头那个嬷嬷,这一回她的声音高了十分,笑容也像加了增稠剂一般:“恭喜陛下,继小皇子之后,厉昭仪又为陛下诞下一位小公主,是龙凤呈祥的佳兆。” ☆、70.第70章 萧越喜不自胜, 立刻迈步走进里屋,厉兰妡虚弱地支起半身,笑意浅淡得如一朵风中娇兰,“臣妾所幸不负圣望……” 萧越忙按住她的肩膀,“不必如此说, 朕早允诺过你们母子三人平安,你如今是咱们大庆的有功之人。” “有什么功?臣妾不过侥幸求一个儿女双全罢了。”厉兰妡的一双眸子仍很有精神, 湛湛如天上繁星。 萧越笑道:“可不止儿女双全,你如今可算得儿女满堂, 还不知足哪?” 明玉和萧忻也趁便从帘子下边弓着腰钻进来, 像两只小老鼠在殿里窜来窜去, 一忽儿又牵扯嬷嬷的衣角,眼巴巴地盼着看新生儿一眼。 厉兰妡在一边唤道:“张嬷嬷, 李嬷嬷, 将孩子远远地抱给他们看一下即可,别让他们乱碰, 小孩子手上没个轻重的。” 萧越也放开威严,“若伤着了弟弟妹妹, 父皇可不依的。” 那两人虽有些不情愿, 总算谨慎了些, 不敢轻举妄动。兰妩趁便哄劝他们, “好了,看也看足了,你们也该出去耍会子, 弟弟妹妹还要睡觉呢,若是养不好精神,哪来功夫同你们玩耍?”如此好说歹说,总算将两个孩子带出去。 太后得了消息,竟亲自由伏姑姑搀着进来,这无疑是一份殊荣,厉兰妡待要下床,太后难得大度地挥了挥手,“不必了,你安心躺着吧。” 厉兰妡本来也是虚张声势,太后发了话,她乐得赖在床上偷懒。 嬷嬷们将孩子抱到太后跟前,太后一一细瞧过,眼里容光焕发,看来再铁石心肠的人也很难抵挡小孩子的力量,太后一下子得了两个孙辈,那份儿喜悦难以言表,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只顾觑着眼瞧个不停,一边问道:“起了名字不曾?” 萧越看了厉兰妡一眼,笑道:“二公主的名字兰妡早就想好了,还是从明字,取名明华,三皇子嘛……朕有意取一个情字,就叫萧情,母后觉得如何?” “一人取一名,倒也公平,不过这情字是什么意思呢,是专情还是多情?身为皇室的男儿,宁可多情些好,才可多多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后嗣。”太后此语意味深长。 厉兰妡笑道:“谁说不是呢?如先帝对太后这般情深倒真是少有的。” 若真情深,怎么先帝除了太后所生的三个儿女,尚有许多儿女存世?太后一向自诩为先帝的相知,无非在那多情中占了最多的一份罢了。 太后吃了这一噎,一张老脸尚且挂得住,心底却不禁恼怒起来。到底亲儿子体贴她,替她解围,“母后,兰妡的昭仪有年头了,现下又立了大功,也该晋封了。” 晋一点位分太后还不放在眼里,因点头道:“也好,就循例晋为妃位吧。” 萧越大概早就为此事同厉兰妡商议过,又看了她一眼方道:“双生子毕竟不同于普通的诞育,且一儿一女又是龙凤呈祥的佳兆,兴许能为我大庆带来祥瑞。母后,朕有意晋兰妡为夫人,事有根源,也不算很没了规矩。” 太后岂肯眼睁睁地看她坐大,“厉昭仪的身份摆在那里,宫女晋封也该逐级起,你这样一下子连升两阶,让其他家世出众的嫔妃如何想呢?” 萧越待要分辩,厉兰妡柔声接过话头,“太后说的很是,宫中还有许多家世胜过臣妾、资历也深过臣妾的姐妹,她们也许久不曾晋封了。如今臣妾诞下双生胎,不止是陛下和臣妾的喜事,也是满宫的喜事。陛下,臣妾在此有一个提议,既然要封,不如将宫中姐妹一齐晋封了罢,宫里也好久不曾这样热闹了。” 位分越往上,涨起来越困难,厉兰妡当然不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她这番话看起来无懈可击,其实还是她占了便宜,毕竟别人只升了一阶,而她可晋了两级呢!从正四品的昭仪升为正二品的夫人,距离四妃之位就只有一步之遥,到时她要取代那两人也不无可能。 厉兰妡的建议很快就得到了实施,太后也想不出什么反对的好点子。宫中的嫔妃更是无不称快:别人生孩子,自己也能跟着沾光,何乐而不为呢? 晋封的名单很快就下来了,除厉兰妡外,众妃果然从原本的位分往上提了一阶:厉昭仪晋为厉夫人,傅妃晋为傅夫人;聂淑仪晋为聂妃;江美人晋为婕妤,楚美人晋为婕妤;梅才人晋为美人;金良人晋为才人,黎良人晋为才人。只有霍婕妤和武更衣两个最倒霉,还牵连在先前的罪过中不得翻身,霍成显又好上一点,虽然不得晋位,好在禁足之令得以解除,至于武吟秋,她仍被孤零零地关在湖心小筑——众人大概早已将她忘了。 甄玉瑾和贾柔鸾虽然无罪,这次的晋封也没她们的份,她俩一个是贵妃,一个是淑妃,离皇后只差一道门槛,已是封无可封,偏偏这一道坎是最难跨过去的。 册封大典那日,厉兰妡和傅书瑶并排跪在最前首,听太监高声宣读旨意。她在底下低低道:“时至今日,妹妹终于能和姐姐平起平坐、成为真正的姊妹了。” 傅书瑶柔和平静的侧脸几乎看不到嘴唇的张合,可声音的的确确传出来:“我早知妹妹定会有今日,还不止这样,妹妹日后会走到哪一步,谁都无法预料。” 厉兰妡又是一凛,哪怕她最近与傅书瑶最近没怎么来往,傅书瑶还是这么一针见血。她有时候真疑心这个女人会点读心术什么的,不然怎么每回都轻易猜到别人心底的想法呢? 于是她展颜一笑,“那就借姐姐吉言了。” 由昭仪一跃成为夫人,且仗着数位子嗣撑腰,厉兰妡的次序甚至排在了资历深过她的傅书瑶前头,不可谓不风光。宫中的规矩是跟红顶白,拜高踩低,册封礼才行过,厉兰妡这间临湖的小屋门槛都快被人踩烂了。 厉兰妡自己拍了多年的马屁,听了别人的奉承话虽觉得舒服,还不至于得意忘形,只是含着分寸得宜的微笑向面前诸人雍容道:“诸位妹妹也都有所晋封,何必独来贺本宫,也不为自己高兴高兴?” 楚婕妤拍马屁的技巧虽然低劣,却毫不含糊:“咱们姐妹能跟着晋封,谁不知道是沾了夫人的光,若非夫人一句话,太后和皇上压根记不起咱们呢!” 傅书瑶自然不会过来,来贺的诸妃中以楚婕妤位分为尊,此言一出,众人都跟着呼应。想来也是,她们在甄玉瑾麾下雌伏多年,位分却无分毫长进,厉兰妡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使满宫都跟着受益,如此一来,众人不止敬畏,心中亦有感激。 独有江澄心的恭贺看来有些口不应心,她的脸色也不甚自然,妩媚的眼里隐隐透出醋意。 厉兰妡当然知道她心中所想:江澄心一直以为自己与她一样,仰仗太皇太后的庇佑才平安存世,太皇太后一去,两人都应跟着陨落。岂料坠落的只有江澄心一个,厉兰妡不止没有衰败,地位反倒大胜从前,相形之下,难怪江澄心觉得不平。 厉兰妡盈盈笑道:“江婕妤身子有些不适么?怎么脸色这样苍白?” 不管心中如何不满,嘴里可不能落人口舌,江澄心忙道:“嫔妾也是高兴坏了,一夜没有睡好,这会子才显得憔悴。”宁可显得眼皮子浅些,也不能说出真实想法遭人记恨。 厉兰妡微笑道:“江婕妤果然脾气爽直,本宫真是喜欢。” 送走那群各怀鬼胎的家伙,厉兰妡才懒洋洋地回到内殿,她不出意料地在摇床边找到了系统君小江,他正一眼不眨地盯着刚出世的明华——自从明玉之后,他又找到了一个移情的对象。这小鬼果然眼光独到,专挑年轻的小姑娘下手,不知他小小年纪为何这般老成! 厉兰妡也懒得管他,反正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她只是将那个机密的小本本要过来,发现自己的等级已经跃升至第八级,而任务完成进度也有50%了。 很好,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她就能脱离苦海,不过这等级与进度不匹配却是她早就发现的事实,还有一半的进程,没准后面的战斗会越来越严苛呢,她必须养足精神,全力应付。 她在这里出神,小江忽然走过来,将一只肥美的小爪子轻轻按在她的肚子上,厉兰妡唬了一跳,忙将他的手挪开,嫌恶地退后半步,“你想做什么?” “这里,很快又会有一个新的孩子。”小江难得认真地说,“我在此先恭喜夫人。” 第46节 厉兰妡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这是开启了快进模式吗? ☆、71.第71章 秋风乍起之时, 厉兰妡的月子已经坐满,御驾也回銮了。而仅仅从行宫回来后一个月,厉兰妡又被诊出身孕,如此一来,众人不止惊奇, 几乎觉得她如有神助了。 幽兰馆前来问候的人群从内殿一直排到门前萎黄的梧桐树下,不止嫔妃们来了, 连宫女们亦前来取经——她们往后总是要嫁人的,没准沾了这位娘娘的福气, 也能一鼓作气生几桌麻将。 虽有甄玉瑾和贾柔鸾两位高位嫔妃坐镇, 厉兰妡依旧稳稳地坐在正殿那张贵妃椅上, 旁人当然体谅她怀着身孕辛苦,不肯叫她起来, 她自己竟也毫不客气。 更有一干低位的妃子在她身旁趋奉着, 仿佛幽兰馆的丫鬟仆婢全都是摆设。楚婕妤殷勤地捧过一个果碟,“夫人尝尝, 这是嫔妾园中新结的杏子,甜中带酸, 十分可口。” 厉兰妡伸出纤纤玉指, 轻轻捻起一颗, “果然好滋味, 婕妤妹妹种得好东西。” 楚婕妤面露喜色,正要加紧说几句奉承话,偏偏梅美人横空里夺过话头, “夫人,您这身衣裳也太素净了,嫔妾那里倒有一匹皇上才赏的丝缎,是苏州进贡的,颜色鲜丽得很,正合夫人这样娇丽的美人儿穿。”一边用雪白的绢子小心地拂去厉兰妡裙摆上不存在的灰尘。 金才人轻轻巧巧地笑道:“美人姐姐说笑了,厉夫人哪里还短东西使,陛下都快把半个库房里的绸缎搬过来了,用得着姐姐这样卖弄!” 梅美人的脸色一红一白,厉兰妡却温然开口:“金才人才叫说笑,哪里有你说的这样夸张,何况凭本宫有什么,别人总是一番好意。”她朝梅美人含笑道:“既然美人这般有心,那本宫也就不假作客套了。” 有时候适当的通融变达,比完全的高风亮节更使人亲近,因她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缺点的人,而非故作清高高不可攀,无形中便可拉近距离。梅美人觉得面上有了光辉,愈发谈笑风生起来。 甄玉瑾看着厉兰妡小人得志的模样,不禁恨得牙根痒痒,几番恨不得一拳打在她肚子上,叫她再也没法得意。她好容易才忍下这股冲动,脸色却憋得青紫——贾柔鸾比她机智得多,看了一眼就借故告辞,只说回去照顾太后:太后是她永远的借口。 甄玉瑾终于忍受不住,也起身告退,厉兰妡诧道:“贵妃娘娘不多留一会儿么?” 甄玉瑾的笑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森森的锐意,“不必了,本宫不比妹妹安闲,还有许多宫务需要处理——它们可不等人。” 厉兰妡假意愁眉,“嫔妾哪里称得上安闲呢,已经有了这许多孩子,肚子里又窜出一个,一个个白天黑夜的不安分,闹得嫔妾头疼,嫔妾倒是羡慕贵妃娘娘独自一人的好福气呢!” 这小蹄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甄玉瑾险些没给她气死,总算她的定力好,仍设法挤出一副笑模样来,矜持守礼地离去。 回到墨阳宫,甄玉瑾便有些心事重重的,她一手按着平坦的腹部,一手将茶壶盖在桌上滴溜溜旋来旋去。 荷惜在一旁看着,很担心它会突然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她小心地上前夺过脆白的茶壶盖,将其放回原处,轻声道:“娘娘是在担心厉夫人的身孕么?您放心,她的出身摆在那里,凭她生多少个孩子,总越不过您去。” 甄玉瑾的声音轻渺得像冥府的鬼泣,“可一个女人这一生若是没有过一次生育,她就不能称作一个完整的女人,本宫多么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只要是本宫腹中生下的孩子,本宫都会全心全意地喜欢。” 荷惜想不出什么劝慰的话,只能骂几句厉兰妡来交差,“说来那贱坯子不知怎的这样好运气,一个接一个地怀上,又一个接一个地生下,跟抱窝的老母鸡似的没个尽头,老天爷大约瞎了眼,净眷顾这些卑微之人!” 甄玉瑾重重叹道:“或许正因为她卑微,老天爷才肯多眷顾她些,似本宫这样的人什么都有了,子嗣份上差一点或者也能体谅。”她想起厉兰妡坐在贵妃椅上含笑四顾的模样,忽然觉得胃中泛起一阵恶心,情不自禁地弓着腰呕吐起来,当然是干呕。 “娘娘,您怎么了?”荷惜先是惊疑地看着她,继而露出一点谨慎的欢喜,“娘娘,您该不会……” “嗯?”甄玉瑾疑惑地抬起头。此时小芙正在为甄玉瑾拍背,取来漱盂供她漱口,又有毛巾为她擦汗。她这么突然仰首,一大口盐水险些咕噜噜灌进喉咙里,将她齁死。 她好容易才明白荷惜所指何意,很快道:“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哪里突然就会有了。” 奴婢们自然都是拣好的话说,荷惜的双眸清澈发亮,“也许是上天感应到您的心意,所以肯下垂怜呢?娘娘,您或许不相信,可奴婢知道迟早总有这么一天的。” 在荷惜的反复怂恿下,甄玉瑾总算吩咐人去将太医院一位相熟的赵太医请来,看一看到底是否有孕。 那赵太医用丝帕垫着诊完了脉,额头上已有细碎的汗珠冒出,他小心翼翼地道:“微臣知道娘娘求子心切,可娘娘的脉象并不是喜脉……” 荷惜流的汗比她更多,她感应到甄玉瑾的目光几乎能将她杀死,只能求救般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赵太医,可娘娘不止干呕,这个月的月信也还没来,您确定没有弄错吗?” 赵太医摆了摆头,“微臣医术虽不高明,还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至于娘娘月信紊乱,大约是由于体质失调的缘故,微臣待会儿会开一副方子过来,为娘娘调和脏腑元气。”语毕,他收拾起药箱便要告退。 荷惜膝行至甄玉瑾身前,垂首道:“娘娘,是奴婢愚钝才闹出笑话,请您尽管责罚,婢子绝无怨言。”她又哀恳地仰面,“可奴婢也是一心为娘娘着想,如今厉夫人坐大,贾淑妃又虎视眈眈,娘娘若无子嗣傍身实在危险,奴婢打从府里就跟着娘娘,实在不忍见娘娘有朝落魄,为人践踏……” 甄玉瑾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眼里神情变幻莫测,不过一刹那的功夫,她忽然放声唤道:“赵太医,请你等一等。” 赵太医惊惶地回头,“娘娘有何吩咐?” 甄玉瑾字字铿锵地说:“请你开一服安胎的方子,本宫会命侍女去太医院抓药,每日按时煎了服下,也请你每日清早过来请平安脉,不要误了时候,否则本宫耽搁得起,本宫腹中的孩儿也耽搁不起。” 赵太医疑心她是疯了,喉头的温热都成了坚冰,声音也无比冷涩:“可娘娘腹中并无……” “本宫说有,那便是有。”甄玉瑾神情漠然,双拳攥得死紧,如花的面上呈现出死木般的枯槁。殿中诸人都痴痴地看着她,不敢作声,独有荷惜注意到她衣裙的细碎微动——她在发抖。 原来她也是怕的,荷惜不禁叹息一声,自家主子做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决定,她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幽兰馆中,厉兰妡听着座下小安子的回报,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你说甄贵妃有了身孕?” 小安子瘦小的身量仍巍然不动,一贯平静的脸上却难得出现波澜,“一点也不错,墨阳宫这会子人来人往,仆婢们都来来回回地穿梭呢,里头一股子药味,听说是煎安胎药,荷惜姑姑正满面春风地要去告知太后和皇上呢,想来不到半个时辰宫里就该传遍了。” 厉兰妡的五指死死抓住光滑的扶手,那股震动一直从空气里传到她身上,迫使她得借助什么才能稳住身形。 她的惊愕过大,暂时还无法平复,甄玉瑾怎么突然就有身孕了呢?在这么多年她的肚子毫无动静之后,还这样大张旗鼓地宣告众人……厉兰妡心底掠过一丝短暂的疑心,随即又自己否决,她是贵妃之尊,当然不必藏着掖着,张扬点也没什么,何况她若是敢伪造身孕,那未免太大胆了,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兰妩已由惊讶转为忧心忡忡,“甄贵妃家世出众,容貌过人,多年来稳居高位,无人能其撄其锋芒,唯一不足就是子嗣上差点儿,若是连这一点她也不缺了,那还有谁是她的敌手呢?” 厉兰妡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她要谋夺皇后之位,甄玉瑾是她必须越过的障碍,她本来已经计划得很好了,只要这个孩子生下来,她必能取甄玉瑾而代之,可甄玉瑾偏偏有了身孕,这个意外的变数说不定能影响全局呢。何况她自己的出身太差,本来也是仗着子嗣才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倘若连子嗣也不再是优势,她如何与这些人斗呢? 厉兰妡在这里千回百转,忽听拥翠来报:“淑妃娘娘求见。” 是啊,她倒忘了,有人比她更着急呢! ☆、72.第72章 贾柔鸾从来不是性急的人, 哪怕在这样火烧眉毛的紧要关头,她依然能悠闲自得地饮茶,仿佛她本就是来找厉兰妡喝茶的。 她要装,厉兰妡也就陪着她演下去,两人相对默默, 面容倒映在清澈的茶水中,俱不发一语。 谁将得失看得更要紧, 谁就先输了。终究还是贾柔鸾沉不住气,先开口道:“贵妃娘娘有身孕一事, 妹妹可听说了么?” 厉兰妡眉目舒展, “和姐姐一样, 我也是才晓得。” “妹妹就一点也不意外?也不担心?”贾柔鸾两道又细又美的柳叶眉向上挑了挑。 “这是好事呀,我为什么要担心?”厉兰妡眨了眨眼睛, “姐姐与贵妃娘娘一向往来密切, 也不为她高兴么?” 贾柔鸾不禁语塞,她与甄玉瑾平日里哪怕再和气, 那也是做的表面功夫,到了真正利害冲突的时候, 分道扬镳是理所当然的事。她转了转眼珠子, 故作忧愁地道:“话虽如此说, 我怎么有些替妹妹你着急呀!妹妹你一向颇得圣宠, 生的孩子也个个受陛下喜爱,若甄贵妃有了孩子,你就不担心明玉她们的恩宠被人分去么?” 厉兰妡宽容大度地笑道:“分就分罢, 既然都是陛下的骨肉,不见得会偏宠哪一个,嫔妾相信陛下能一碗水端平的。” 贾柔鸾未料她这样好说话,眼珠子都快蹦出来,莫非一孕傻三年,眼前的女人被接连的生育弄成智障了么?她忍不住提醒道:“妹妹,就算你肯这样想,甄贵妃未必愿意。以她现今的地位,若生下的是个皇子,只怕立刻就要问鼎皇后之位。”她婉转睨了一眼厉兰妡,“若我记得不错,甄贵妃与妹妹仿佛有点过节,如若她登上后位,妹妹以为自己还能独善其身么?” 厉兰妡意态从容,“贵妃姊姊与嫔妾纵有微隙,也只是些微末小事,嫔妾相信贵妃姊姊大人有大量,不会计较。若贵妃姊姊真成了皇后,嫔妾也会真心为其高兴,反正嫔妾自知人微言轻,能坐上夫人之位已是顶点,再无半分奢想——谁做皇后都无妨。” 她三言两语推得干干净净,似乎甄玉瑾的身孕果然跟自己不相干。贾柔鸾看她那副云淡风轻的脸色,料准她打算袖手旁观,心下不禁暗恨,嘴里却不好说什么,只能起身告辞。 厉兰妡吩咐拥翠好生送她出去,看着她两鬓索索抖动的流苏,窥知她内心的剧烈震荡。这贾柔鸾也太会投机取巧了,竟想煽动她来针对甄玉瑾,自己却坐享其成,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厉兰妡并不如适才所言那般安分守己,更不会眼睁睁地看别人挡自己的路,可她绝不甘心为人利用。贾柔鸾既然无法说服她,就只有自己动手,且看谁才是渔翁。 丞相夫人在得知消息后的第二日就请旨进了宫。她一向身子羸弱,步态雍容,这一日却走得飞快,也不需人扶,跟吃了仙丹妙药般,惹得一干扫地的宫女瞠目结舌,诧异宫中何时多了这样一位竞走健将。 甄玉瑾见了娘亲,忙吩咐看茶,一面款款扶着甄夫人坐下。 甄夫人却不肯就坐,第一眼瞄上女儿的肚子,那里虽还很平坦,她预料迟早会有一个突起的幅度。甄夫人喜气盈盈地说:“娘真是再想不到这样的好事,盼了这些年,总算盼到这一日了,所以一得了消息就来看你,也是怕你没生养过,诸事不知道预备。” 一面吩咐道:“荷惜,不用倒茶了,这坐垫太薄,去换几张厚织的来;小芙,去把那窗扇关上,留一点小缝儿就好,秋凉了,仔细冻着娘娘……” 她在殿中呼来喝去,将满殿的宫人支使得团团转,如在自己家中一般。甄玉瑾颇不自在,忙拉着甄夫人的手问道:“娘,家里怎么样了?” 甄夫人慈蔼地拍着她的手背,“家里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你爹娘的身子都还健朗,不必记挂。就是你哥哥……”她垂眸叹道:“罢了,当初一定要娶那漠北公主,我早说不好,仕途上没半分帮助,人反而弄得……” 甄玉瑾忧道:“哥哥的足伤还没好么?” “哪里能好呢?京里最好的大夫都说了,这辈子都不能下床,”甄夫人说到此处,语中不禁带上几分怨怪之意,“所以我说那白漪霓真是灾星,自打她进了咱们家门,生出多少事来……” 甄玉瑾忙道:“母亲您再不忿也好,可别明着跟她过不去,不然会落人口声的。” “这个我自然省得,她怎说也是个公主,我怎敢得罪她呢?”甄夫人道,“只是她进来也有数年了,腹中还是静悄悄的,也未生下一儿半女,若你哥哥好点,再纳几个妾室也不难,偏偏弄得这副模样……唉,也不提了。只一桩,我瞧着她对你哥哥倒也是真心实意,也只有这样混着罢了。” 她重又殷殷抓住甄玉瑾的手,“总算你没叫我和你父亲失望,你父亲那样沉静的人竟也高兴坏了,催逼着我过来看你,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来得这样早……” 甄玉瑾的脸上固然有喜悦,更多的却是大隐隐于世的荒凉。她脸蛋儿有些浮肿,眼圈也微微发青,脸上还多抹了一层胭脂——仿佛夜里悄悄哭过一场,急需这样的遮盖。 甄夫人也觉得了,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么?脸色这样难看?” 甄玉瑾勉强一笑,“没什么,大约是初次有孕,身子有些不习惯,睡得也不好。” “唔,那是得好好照应着……” 甄夫人似乎还有其他许多絮絮的言语,甄玉瑾毫无预兆地打断她:“娘,女儿有话跟您说。” 她沉着脸屏退众人,独留荷惜在侧。甄夫人见她神色凝重,心下陡然生出惶恐和不安,连声音都有些发颤,“女儿,你究竟想说什么?” 甄玉瑾定定地看着她,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母亲原谅女儿的不孝!” 那股惶惑的感觉越升越大,成为心头一朵浓重的疑云。甄夫人忙扶着她起来,“你这是做什么?”一面扭头叱道:“荷惜,你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帮着点!” 荷惜忙跑过来,手忙脚乱地插入两人中间,却不知是帮忙还是添乱。 甄玉瑾顺势起来,眼泪却缓缓流下,“求母亲原谅女儿的胆大妄为之举,女儿并非有意欺骗您的……” 之前那些不确定的印象渐渐明晰起来,甄夫人的嘴唇在颤抖,连声音都成了破碎的珠串,“你该不会……莫非你……竟没有……身孕?”最后一个音符是尖锐而单调的质问,那股不确定已接近肯定的语气了。 甄玉瑾看着她,终于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甄夫人觉得一阵晕眩,忙倒退两步,用手按着鬓边的珠翠,那冰凉的触感勉强使她清醒一点。 甄玉瑾怕她被自己活生生地气死,从而担上一个弑母的罪名,忙吩咐荷惜将丞相夫人扶好,一面道:“娘,您没事罢?” 没事?怎么可能没事!甄夫人万分气恼地看着眼前这个不孝女,“你疯了不成?这样的事也好作假,你是嫌你爷娘的命太长,存心想气死我们哪?” 荷惜娓娓劝道:“夫人也别急着责怪娘娘了,娘娘也实在不得已呀!厉夫人连连有孕,荣宠已登峰造极,娘娘若再无应对之策,只能任人宰割,情急之下才想了这个主意……” 甄夫人直眉瞪睛地道:“那也不能以假孕争宠呀!这可是欺君的大罪,万一被发现了,你还要脑袋不要?” 甄玉瑾呜呜咽咽地说:“娘怎么骂我都好,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再收回已经无法,只能想法子填补。”她凄婉地拉住甄夫人的一只臂膀,“娘,女儿并非存心争宠,女儿只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好,我不求他将来建功立业,母以子贵,我只想膝下有人低低地唤我一声‘母妃’,好像别人的孩子那样,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的容貌本就清丽无俦,眼下泪珠滚滚,更如梨花带雨一般,摧人心肝。甄夫人虽觉恨铁不成钢,心下亦大为痛惜,怎么说这也是她的亲身骨肉,见她如此痛楚,身为母亲怎会好过? 荷惜也在一边劝道:“娘娘千错万错都好,夫人您骂也骂过了,若还觉得不解气,打奴婢几下也行。可木已成舟,夫人您忍心见着娘娘陷入今后的苦况中么?娘娘眼下能倚靠的,也只有您一个了。” 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自己的儿女打动,甄夫人轻轻阖上眼睛,喉头微微哽住,“你要我怎样帮你?” 甄玉瑾方慢慢止住泣。 厉兰妡向墨阳宫走来时,迎头遇见的就是这位甄夫人,此前她并未见过她,不过凭借她那与甄玉瑾酷似的容貌,而偏老一些,从而轻易推测出她的身份。 甄夫人传给了儿女们一副好相貌,她自己当然也不差,虽然因着中年发福,她看上去像甄玉瑾的横向拉伸版,不过徐娘半老四个字用在她身上还是很合适的。 厉兰妡含着得体的微笑招呼道:“原来是甄家夫人。” 甄夫人却未曾见过她,她打量着厉兰妡身上富丽鲜妍的绸缎,头上华丽夺目的珠饰,暗道宫中妃嫔泰半出身清贵,何来这一个暴发户似的人物,不禁皱眉道:“你是谁?” 厉兰妡从不觉得自己审美堪忧,宫中人人皆知她出身寒微,一旦装扮得素净些,旁人难免疑心她失宠落魄,只有这样金堆玉砌,尽态极妍,才能尽情展露她如今的荣宠与尊贵。因此她极和气地道:“可巧,本宫也是位夫人——厉夫人。” ☆、73.第73章 甄夫人既老且尊, 对厉兰妡自然不怎么恭敬,只淡淡颔首。 厉兰妡也不以为忤,依旧笑眯眯地道:“夫人是来看望贵妃娘娘么?” 第47节 甄夫人还是点头,却添上一句:“厉夫人何故来此?” 厉兰妡红粉粉的脸蛋看着就叫人觉得舒服,“本宫也是听闻贵妃娘娘有了身孕, 特意来此探望——本宫不才,侥幸生养过几个孩子, 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甄夫人认准了她没安好心,嗤道:“不必了, 玉瑾再怎么也有个娘家可以仰仗, 无需外人操心。” 厉兰妡笑盈盈地说:“贵妃终究是贵妃, 夫人哪怕以命妇之身,也不该直呼贵妃娘娘的名讳, 这与宫中的规矩不合呢!” 甄夫人早就听闻这个厉兰妡牙尖嘴利, 善于进谗,这一听果然大怒, 正要驳回去,身后甄玉瑾轻轻唤道:“母亲, 您该出宫去了, 父亲还在家中等着您呢!”又朝厉兰妡笑道:“本宫与母亲一贯熟络, 称呼上亲近一点也没什么, 厉妹妹,你说是吧?” 厉兰妡见好就收,“宫务尽由贵妃娘娘执掌, 自然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还是不软不硬地刺了她一句。 甄玉瑾悄悄使了个眼色,甄夫人忆起女儿的嘱托,知道自己不宜再待下去,于是告辞而去。 厉兰妡猛地凑上前道:“贵妃娘娘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晚间睡得不好么?” 甄玉瑾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颊,胭脂的余红还残留在上面,却是一种不正常的红润,像死人的脸映着炉火。她别过头去,“初次有孕总觉得不适,不止进得不香,睡得也不好,妹妹第一次也是这样罢?” 厉兰妡表示同情,“这样可不行,贵妃娘娘哪怕不为了自己,也要照顾好腹中的皇嗣,母亲的精神不好,孩子生下来也不会好看的。” 她忽然伸出手去,缓缓抚上甄玉瑾的肚皮,甄玉瑾吓了一跳,忙将她的手拿开,“你做什么?” 厉兰妡相当无辜地说:“嫔妾只是想感知一下娘娘腹中的孩子。” 甄玉瑾强笑道:“才一个月呢,哪里试得到什么,等生下来自然就能看到了。”她非常狡猾地问道:“都是一家子兄弟姊妹,妹妹一定也会喜欢本宫的孩儿的,是不是?” 厉兰妡露出愉快的微笑,“当然,嫔妾很希望明玉能再添一个弟弟呢。” “皇子皇女都好,本宫只盼着平平安安将这个孩子生下。”甄玉瑾叹息着,垂头看着自己腹部。 “嫔妾和娘娘抱着同样的祈愿。”厉兰妡突发奇想,“娘娘,既然您和嫔妾都有着身孕,嫔妾又侥幸有些生儿育女的经验,咱们不如住到一处去罢,既方便照应,嫔妾也正愁没有在您跟前尽心的机会。” 甄玉瑾心中有鬼,更不愿屋檐下添一双招子,飞快地推辞道:“不必了,妹妹你自也辛苦,哪里还能更劳烦你呢?何况本宫不惯与人同住。”于是轻易地将这条路子封死。 厉兰妡转了转眼珠,“娘娘身边不可无人照料,嫔妾与太医院副使吴大人来往过几次,觉得他为人古道热肠,医术也高明,不如由他来照应娘娘的胎像,如何?” 甄玉瑾何尝不知道吴太医是她的心腹,“难为妹妹想得周到,只是吴副使事务繁忙,本宫不便打搅,我已命荷惜请了赵太医来——他原与荷惜是老乡,也是个妥当人。” 厉兰妡的提议一一被否决,却并不颓丧,笑容反而愈见明媚,“原来是这样,倒是嫔妾多事了,还以为能帮上一点忙呢!” “怎会?”甄玉瑾亲切地握着她的手,“妹妹有这份心,本宫就心满意足了。” 厉兰妡安分地垂着眼,却悄悄留意对面的动静,甄玉瑾强自镇定,却依旧泄露出一丝紧张,她不知这份紧张是出于能否保护腹中骨肉的担心,抑或别的什么。 她想她一定得让吴太医设法请一次脉才好。 甄玉瑾的身孕满宫里除了她自己怕是没人高兴,唯一值得商榷的是萧越的态度。甄玉瑾怀的是他的骨血,他会对这个孩子抱着怎样的感情呢? 红绡帐里,厉兰妡青丝散挽,松松披落在微露的香肩上。她执起手中不足一握的小金杯,眼含秋波地看着萧越,“宫中一连有了两件喜事,臣妾在此恭祝陛下。” 萧越目光沉静地说:“孕中不宜饮酒,你莫忘了太医的嘱托。” 厉兰妡两腮带着自然的红晕,晶莹如玉的肌肤上泛出粉光,“这是新酿的果酒,吴太医说了,稍稍饮一点没事的。” 萧越于是不再拦阻,只道:“朕本以为你会吃味呢。” 她的样子看来的确有点吃味,目光慵懒中透出醉意——她为什么而醉?厉兰妡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神情像个小孩子而十分惹人怜爱,她鼓着腮颊说:“臣妾不会吃心,只会为陛下高兴,无论如何,那都是陛下的孩子,臣妾理应知道分寸。” 越是懂事的女人,越是容易引来同情,尤其是她明明吃醋还得装出大度的模样。萧越怜惜地揽住她的双肩,戳了戳她圆润的脸颊,“你放心,你是你,她是她,即便甄贵妃如今有了朕的骨肉,朕也不会因她而冷落你,你依然是朕心中的无价之宝,你的孩子也仍旧会是朕最疼爱的孩子。” 男人总是如此,以为说几句好话就能使人乖乖顺服,殊不知她稀罕吗?厉兰妡并不在意萧越的心系于何处,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失去眼下的地位,而要到达更高的位置,她只有抓住萧越这根长杆牢牢地往上爬,成功之后再将其甩掉。 于是厉兰妡乖乖地伏在他肩头,“有这句话,臣妾便放心了。” 她又一次成功地骗过了萧越——她不喜欢骗人,虽然骗人已成为她的惯技,说谎的滋味究竟是不好受的。她在这宫中安身立命的根本就是欺骗,骗人骗己,而被她骗得最多的萧越,她对他说过无数动人的情话——就如他对她所说的那样。 焉知萧越没在骗她呢?他是皇帝,皇帝是最会骗人的,而且往往不以为自己是欺骗,君无戏言,每一句话在当时说来都是发自真心的,落后的改换纯属天意。 他们不是夫妻,自然无需保持对彼此的忠诚。所以即便甄玉瑾真有了身孕,厉兰妡也不会觉得被背叛,虽然当时心里的确有一点堵——自然是出于对自己前途的担忧,绝非其他。 慈颐宫中,众妃喧嚷地齐聚一堂。自从太皇太后去后,太后时常这样将她们召来:老太太总是喜欢众星捧月的感觉,太后虽还不算很老,已经成了宫里最大的女人,碾压式的辈分足以令她称王称霸。 萧越听着一群女人在耳边叽叽喳喳,自己却如老僧入定一般,微微阖目,一句话也不说——他在太后跟前说的话不见得比太皇太后活着的时候更多。太后只当他处理政事疲累,也不扰他。 现今宫里最大的事自然是甄玉瑾和厉兰妡有喜之事,无论什么话题都能绕到她们身上,连太后也笑得喜眉喜眼,“宫里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你们都该好好将养身子,争取一人养一个白白胖胖的皇子下来。” 太后枉自尊贵,这些话也和民间农妇一般俗气无聊,厉兰妡翻了个白眼,和甄玉瑾齐声应道:“臣妾多谢太后圣言。” 太后又道:“眼下甄贵妃有孕,太操劳了也不好,宫中事务暂且交由淑妃打理吧,皇帝,你觉得呢?” 萧越这种小事一向不肯违逆亲妈,因点头道:“就依母后的意思。” 太后不问贵妃而直接问萧越,便是下了夺-权的决心,甄玉瑾心中虽不愿,也只能低低地应了声“是。”只当歇息几个月,等孩子下来再放出手腕收回权柄。 太后看着座上诸人笑道:“厉夫人和甄贵妃相继有娠,是不宜再伺候皇帝了,在座的也都是些老面孔,皇帝只怕看厌了的,宫中竟许久没有新人了。” 这个老太婆,真是花样百出,她又想搞什么名堂?厉兰妡心下嘀咕,就见萧越笑道:“母后为朕准备了新人么?” 果然知母莫若子。 太后抚掌而笑,“说不上新人,皇帝你该见过的,小时候还时常一处作耍呢!”于是以目示意,伏姑姑缓缓将翠色帘帐拨开,一名粉衣少女含笑而出。 那少女显然是大家闺秀的做派,一点羞怯的架子也没有,脆生生地唤道:“表哥!” 萧越疑惑地打量着她,辨了半晌才试探道:“你是……顺鸳?” 原来她是太后的姑侄女崔顺鸳,小的时候就常被带进宫中,两人很早就见过。 萧越初见她的时候,崔顺鸳不过是五六岁的小姑娘,现在也不过十五六岁。 崔顺鸳的面庞称不上娇艳无俦,可是那股青春稚气的美是这里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比拟的,一双亮烈的眸子尤为动人。看着她,厉兰妡立刻觉得自己老了。 甄玉瑾心头更不是滋味,她比厉兰妡还大了五岁,跟这个小姑娘比起来简直是两辈人,为什么男子可以无限期地年轻下去,而女人的年华总是易逝呢? 她又一次觉得上天的不公平。 ☆、第74章 崔顺鸳的声音直如黄莺出谷,“原来表哥还记得我,我还当表哥早就把我忘了呢!” 她一口一个表哥,毫无面对尊上者的避忌,众人听在耳里,又是不满又是无可奈何——太后和皇上都没说什么,她们更不好提了。 萧越亲昵地笑道:“自然是不能忘的,但不知你是否还和小时候一样顽皮?” 崔顺鸳脸上一红,似乎忆起儿时青涩的故事,拧着衣角不说话。太后便笑道:“已经是大姑娘了,哪里还能跟小时候一样不知忌讳,想到哪里就是哪里。这是看着皇帝亲近,所以多说了两句,却不知在外头,人人都夸顺鸳是个文静的美人儿呢!” 崔顺鸳相当识趣,立刻收拢衣袖,变得沉静且端庄,“太后娘娘谬赞了,陛下听了会笑话呢!” 萧越笑道:“朕倒不觉得母后夸大。” 三人聊得水泄不通,众妃听在耳里,却一个个变成了木头人,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仿佛她们都是些一百瓦的大灯泡,阻碍了一家子团聚——他们终究有血脉联结,自己可算得什么呢? 太后大约怕再说下去,自己会给侄女儿树敌不少,于是柔和笑道:“哀家许久不见顺鸳了,想留她在宫中多住一些时日,皇帝,你的意思……” 萧越忙道,“母后做主便是。” 厉兰妡听在耳里,却暗暗称奇,太后摆明了要把侄女儿许配给自己的儿子,为何不当场提出来,却只说留她住些日子?莫非太后学精了,怕儿子抗拒,所以稳扎稳打、一步步的来? 她看向贾柔鸾所坐的方向,但见她面上仍含着温婉的笑容,一张脸却隐隐发青,想来太后在殿中私藏了一个美人,也是瞒着她的罢。太后才帮她夺了主理六宫之权,转眼又给她添堵,且两个都是侄女儿,论亲近不分彼此,不知贾柔鸾心中作何感想。 厉兰妡回到幽兰馆,心情依旧明朗,也未有一层阴影笼罩着,她的胃口当然也很好,午膳还吃了半只油汪汪的烧鸡,喝了一大盏普洱茶才解去腻味。 厉兰妡吃饱喝足,正要睡个午觉,外边忽然来报崔小姐来了。厉兰妡忙吩咐人请进来,一面笑道:“才将睡下,又匆匆爬起,倒叫崔小姐笑话本宫不修边幅了。” “厉夫人丽质天成,不消梳洗都是极美的。”崔顺鸳甜甜地笑起来,“顺鸳因将在宫中住下,姑母叮嘱我到各宫里拜见一回,所以这会子过来,不想打搅了夫人歇晌,是顺鸳的不是。” 出身名门,却半点骄矜的架子也没有,的确是个可爱的姑娘。厉兰妡因和气地说:“崔小姐太客气了,既是太后的吩咐,只管住下就是,何必这样劳累?” “礼数上总是不可缺的。”崔顺鸳笑道,“久闻夫人深得皇帝表兄宠爱,如今一瞧,原是应该的,夫人不但容色过人,性子也好,怪道姑母叮嘱我多与夫人结交呢!” 有什么好结交的,这意思摆明了要留在宫中么?厉兰妡不置可否,忽见明玉蹦蹦跳跳地从外头进来,崔顺鸳立刻张开笑脸:“这便是明玉公主罢?果然生得十分漂亮,和夫人您活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明玉紧紧靠着厉兰妡的裙子,略带敌意地看着新来客。 厉兰妡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柔声唤道:“明玉,这位是崔小姐,论起来你该喊她一声表姑。” 明玉应付地喊了一声“表姑”,接着便扬起小脸,“母妃,我身上有泥,得进去浣手。” 厉兰妡低头一瞧,见她手心果然沾了些泥巴,显是在外头玩耍弄上的,便点头道:“去吧!” 明玉一溜烟似地进去,崔顺鸳看着她的背影,眼里竟有几分欣羡,“小公主着实可爱,夫人您真有福气。” “妹妹你将来也会有这样福气的。”厉兰妡意有所指地说。 一句话说得崔顺鸳低下头去,粉脸上蒸出红霞来,“夫人说的是,实不相瞒,顺鸳已经许过人家了。” 厉兰妡大出意外,“许过人家了?” 崔顺鸳点头,“是青城候家的公子,太后说了,要为我求皇上的圣旨,让我风风光光地从宫中出嫁,免得将来受欺凌。” 青城?大约不是京中,而是外省什么地方。当然,厉兰妡可不管她嫁去哪儿,只要她不留在宫中,厉兰妡的心口大石就能放下,她笑得无比放心:“谁敢欺凌崔家小姐?太后既然这般上心,破格封为郡主出嫁也未可知呢。” 两人亲热地聊了半个钟头,厉兰妡才放她回去。明玉早已洗完手,这会子又蹭蹬蹭蹬地出来,鼓着嘴道:“我不喜欢她。” “谁?” “那个姓崔的表姑。” 厉兰妡奇道:“为什么呢?” 明玉板着脸不说话了,兰妩在一旁笑道:“小孩子的眼睛看得最透的,孰是孰非一眼就能瞧出来,看来这位崔小姐不是善茬。” 厉兰妡沉吟着道:“甭管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既然她已许过人家,想来也不能轻易改悔,与咱们无碍的人,咱们不必放在心上。” 一个女孩子总不会拿自己的终身大事说谎,她相信崔顺鸳不会这样不顾体面,话虽如此,厉兰妡到底有些不放心,托人打听到果然有户青城候府,她才敢肯定。 她是这样信以为真,所以当得知崔顺鸳即将被封为婕妤时,那份惊讶就不必提了——册封的意思是在一月之后露出来的,萧越打算将其封为婕妤,赐居绣春馆,与太后比邻而居,真正亲近到极处——虽说绣春馆未必是个好地方,太皇太后就是在那儿逝世的,或许因此更增加了她的体面。 萧越当晚未留宿在太仪殿或旁人宫中,而是仍旧来到幽兰馆,厉兰妡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臣妾仿佛听说崔妹妹曾许过人家,怎么陛下又将她纳入后宫呢?”她怕萧越不悦,又抿嘴笑补上一句,“自然了,臣妾也是道听途说罢了。” 萧越白皙的面容上覆着一层红色——是蜡烛的红光,映得屋中鬼影曈曈,迷蒙而凄艳。他面上不带分毫情绪,“顺鸳的确已许过人家,是青城侯家的二公子,原也是门当户对。” “那怎么又……”厉兰妡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因那人于两月前堕马而死,顺鸳未嫁而丧其夫,众人皆道不祥,无人敢再娶,母后可怜她孤苦无依,才将她接到宫中来,朕也是才知此事。”他搂住厉兰妡的腰,“你放心,朕对她只有兄妹之情,册封也只是给她个名分,好让她安生度日,你无须放在心上。” 厉兰妡却没注意这个,她的重点在于两个月上,这么说来,崔顺鸳对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未婚夫已经死了,她却巧妙地隐瞒了真相——虽然她也没有说谎,只是刻意避开了这一点。 厉兰妡不禁觉得有几分恼火,她本以为崔顺鸳只是有点活泼过头,没想到她娇俏迷人的外表下还有这样的心机,若叫她进了宫,又有太后做靠山,又有年轻做资本,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啊! 这一夜她都在思忖这件事,不止崔顺鸳,连萧越也不能叫她放心。他口里说只把崔顺鸳当做妹妹,谁知道心中是什么想的,何况他们还相识得那般早,有过许多纯真且有趣的记忆,她如何能与这些回忆比呢? 次日一早,她送走萧越上朝,自己却啜饮着一碗稀粥发起愣来,兰妩关切地道:“夫人没有胃口么?得多吃一点,小孩子才会长得好呢!” 厉兰妡懒散地将碗放下,“是没多少胃口。” 兰妩察言观色,试探着道:“夫人为崔婕妤的事烦心?”崔顺鸳虽还未被册封,不过圣意已定,她这么说也没错。 第48节 兰妩终究是信得过的,厉兰妡沉思一回,还是将得到的信息告诉她。 兰妩听后讶道:“竟有这回事?夫人可知道么,崔婕妤往碧波殿也去过,据闻她与淑妃娘娘说的话同夫人如出一辙。” 厉兰妡一听便来了精神,“怎么?她还去找过贾淑妃?” “可不是,是碧波殿的春莺亲口告诉奴婢的,还不止呢,崔婕妤似乎往墨阳宫去过,不过甄贵妃正在为身孕辛苦,没有搭理她。” 原来如此,厉兰妡总算想明白崔顺鸳的用意了,原来她故意半遮半掩地吐露部分事实,目的就是使她们放松警惕,不至于对她出手,自己却在一边催动她亲爱的太后姑母和皇帝表兄,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个小狐媚子! 兰妩在宫中浸淫日久,见事也越发分明,“啧啧,想不到崔婕妤年纪轻轻,还懂得玩这一手,看来这宫中又有得热闹了。”她倒不怎么为厉兰妡担心,横竖厉兰妡如今已地位稳固,不是一个小小的婕妤可以撼动的。 碧绿的葱花点缀在晶莹的白粥上,煞是好看,厉兰妡颐然舀了一口放进嘴里,“未必,她这婕妤当不当得成还是未知之数呢!” 崔顺鸳以为自己瞒过了这些宫中的老狐狸,却不知耍小聪明的同时也犯下了错误,本来她即便什么也不做,旁人也不定会视她为敌;偏偏她自以为是,反而触怒了旁人——自然不是厉兰妡,厉兰妡忙着养胎,可懒得理会她:反正在太后那一窝小团伙里头,也不是人人都齐心呢! ☆、第75章 贾柔鸾办事果真雷厉风行,在册封礼的前一日,她步履轻盈地来到慈颐宫,向太后提议合一合生辰八字,虽然并非夫妇合婚,崔顺鸳乃自家亲近人,郑重一点也无妨。 于是请了明华殿的法师核验,道是萧越为金命,崔顺鸳为火命,恐怕火克金;太后本来不十分相信,谁知适逢绣春馆走水,熊熊烈火烧毁了半间宫殿,好容易才将其扑灭。太后震惊之余,只得信了此说,命人将崔顺鸳送出宫去,另寻良配——据说土命和火命才是最相宜的。 厉兰妡站在焦黑的绣春馆前,望着那半截废墟出神,嘴里轻声道:“贾淑妃下手真快,胆子也大,好端端的一座宫殿,说没就没有了,这若是整修起来,得要不少花费呢。” 兰妩在身后会心一笑,“绣春馆和慈颐宫挨着,得亏这把火没有烧到慈颐宫,不然太后更要震怒。” 厉兰妡沉默了一刹,“太后何等老辣,其中关窍未必瞒得过去,两个都是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却不知她会如何打算呢。” 正说得热闹,就见贾柔鸾意态端方地自东边冉冉过来,笑盈盈地道:“妹妹在瞧什么呢?” 厉兰妡因也笑道:“正在说这把火来得莫名其妙,偌大的一所宫殿,说烧毁就烧毁了。” 贾柔鸾目光闪烁,“所以说顺鸳真是不祥,万幸只克没了一所宫殿,若是将陛下也克病了,那可怎么是好?” 她身边的秋雁嘴快道:“是啊,青城候二公子无端殒命,没准也是被崔小姐克住了,人言说的也没错。” 厉兰妡微笑道:“我总以为淑妃姐姐和崔小姐感情甚笃,怎么出了这桩事,淑妃姐姐似乎一点也不伤心呢?” 贾柔鸾的泪说来就来,她以帕拭着眼角,“顺鸳固然可怜,可陛下的龙体更为要紧,本宫不得不这么做。” 厉兰妡表示同情,“那末崔小姐现在已出宫去了么?” 贾柔鸾微微颔首,“本宫已托家中父亲相助,尽量为顺鸳寻一门好亲事,若有那好一点的人家,远一点也无妨。” 真是好算计,又要把她赶出宫,又想把她远远嫁掉,连厉兰妡也不得不佩服此女杀伐果断的决心和运筹帷幄的手段,她愉悦地笑道:“崔小姐有这样一位好姐姐,真是她的福气,”不待贾柔鸾应话,她转移了话题:“淑妃姐姐这是要往哪儿去?” “太后受了惊,本宫要去看望太后。”贾柔鸾简洁明了地道,于是宣告了话题的终结。 慈颐宫中,伏姑姑正在喂太后喝一碗安神定惊的汤水,里头大约加了猪心,有一股淡而馥郁的腥味——据闻猪心安神是最好的。 贾柔鸾莫名觉得有些作呕,勉强忍住了道:“太后您身子还安适么?” 太后病恹恹地卧在榻上,看起来一点也不好,伏姑姑喂完了药,端着空碗出去,太后方懒懒道:“顺鸳已回家了?” 贾柔鸾照样把对厉兰妡说的那番话重新说了一遍,太后听了只沉默道:“你倒是细致妥帖。” 贾柔鸾温婉地说:“举手之劳而已,父亲也很乐意相助。” 太后忽地嗤笑起来,“很好,害了人还能镇定自若的,你算是头一份,你这样为她尽心,倒不知是真心对她好,还是补偿你犯下的罪过。” 贾柔鸾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太后在说什么,臣妾似乎不大明白。” “你不明白?”太后冷笑愈甚,“你莫当哀家老糊涂了,明华殿的法师虽然被你收买,哀家一问,他们也不敢不招,还有那把火——你胆子倒大,竟敢在宫里作出放火的勾当!” 贾柔鸾一听这话,就知道把柄已被人捏住,事败之际唯有服软,她勉强笑道:“宫里不是好去处,红墙之中,有臣妾一人陷在里头就够了,顺鸳她还年轻,有的是大好前程等着,理应找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而非像臣妾这样每日勾心斗角,不得抽身。” “说的比唱的好听。你之所以斗,皆因你把人人都视作你的敌人,顺鸳和你是亲眷,你还是这样不肯放过,柔鸾,你的心太狠,也太累了。”太后的声音似劝告,又似悲悯。 这是亲爱的姨母第二次说她心狠,贾柔鸾虽然不甚在意,心头仍被刺痛了一下,她冷声道:“顺鸳她不是一样吗?这样小的年纪,骗人已骗得相当顺溜,她既然不信任我,我又何必信任她?” 太后叹道,“但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这样败坏她的名声,有个克君的罪名在,再想许得好人家就难了,万一她有一日剪头发做了姑子,这罪责你来承担吗?” 姨母您当初为了对付厉夫人,不是照样陷害自己的亲孙子是不祥之人么?这会子倒来假撇清。贾柔鸾正要说这话,转念一想,觉得太过大胆,还是咽回去,勉强道:“太后放心,父亲是忠正之人,臣妾既然拜托了他,他一定会尽力为顺鸳妹妹安排一个好归宿的。” 事已至此,太后唯有叹息,她虽然希望自己的亲眷得势,但那一个已经出去,此生无缘再入宫,她只能尽力留住这一个。说来两个都是她的侄女儿,何故相煎太急呢?不过,如柔鸾所说,宫中未必是好去处,她本希望顺鸳留在宫中,现在看来的确不大相宜,她太年轻,而在这里,时间的进程太过残酷,太多鲜妍的花朵还未盛放就已枯萎衰老了。 何况,连贾柔鸾这个相对亲近的人都是这般,更别提其余那些虎视眈眈的嫔妃了。太后思及此处,又看了这位姨侄女儿一眼,冷笑道:“你对亲眷倒是毫不手软,看着外人一个个得势,你反倒无动于衷。” 她指的自然是甄玉瑾和厉兰妡这两位,因着身孕,她们成为宫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贾柔鸾静静地看着姨母:“太后希望我对她们动手么?她们腹中可是太后您的亲孙儿,我若动了她们,您更饶不得我了——自然了,您自己又是一说。” 她还在暗指当年萧慎不祥一事,老实说,太后如今已颇为自悔,尤其是那回被蜂蛰,她亲自养育萧慎一段时日,更觉出幼儿的脆弱和娇嫩,虽然嘴上不肯承认,对这个孙子其实非常疼惜,而她当年却为了一己私怨来折磨这个孩子。太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羞恼交加道:“谁同你说这个?你自己算算,你进宫多少年了,怎么别人就能一个接一个地怀上,而你却半分动静也无?现下更好,连你的死对头甄玉瑾都有了,你还有心思同哀家犟嘴,还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等别人成为皇后,别人的儿子成为太子,哀家倒要看看何处才是你的立锥之地!” 语毕,她气冲冲地躺下,牵过棉被盖上,翻了个身,兀自睡去——真睡也好,装睡也罢,总之可以听到均匀的呼噜声。 贾柔鸾觉得非常震动,她虽然一直知道太后有意,却一直没有明说,如今她却明明白白地表达了这一层:太后是希望她成为皇后的,无论她做错什么事,如何触怒她,这位姨母的心思从来都没有变过。 除却感动,剩下的更多是悲凉。贾柔鸾的双手沉默地抚上自己的腹部,那里不止平坦,而且空空如也,她连一次生育的机会都未有过,从前还有个甄玉瑾可以彼此看轻,如今连她都自觉高人一等——甄玉瑾现在见了她只是含笑,那份雍容和妥帖看了就叫人生出恨意。哪怕她刻薄一点呢,贾柔鸾都会觉得好受些,偏偏甄玉瑾怀了个孩子就仿佛变成了菩萨,天天慈悲度日,叫人来气——她绝想不到甄玉瑾是因为心中有鬼,才不敢胆大妄为。 一室静寂中,贾柔鸾暗暗握紧拳头,她纤长的指甲已牢牢扣进肉里,透过一股尖锐的疼痛,她知道手上流血了,这反而令她觉得舒服了些,真是奇怪。 崔顺鸳的离去令每个人都得以安眠,厉兰妡却是例外,这几日她睡得都不是很好,不是因为心中的积郁,而是因为外力干扰。 她常在深夜里听到一阵诡异的琴音,以及隐隐的歌声,凄清而婉约,从空渺的地方远远传来,犹如鬼泣。 声音绵亘悠长,永不停歇。这一晚,厉兰妡又烦躁地从床上坐起,吩咐兰妩倒茶来。 兰妩已习惯了这几晚的异动,蹑手蹑脚地端着一碗茶水进来。 厉兰妡伸手一触,皱眉道:“怎么是热的?” 兰妩极有耐心地说:“吴太医说了,娘娘在孕中,忌食冰凉之物。” 她知道兰妩把吴太医的话看成金科玉律,一丝不苟执行的,所以也懒得同她分证,虽然凉水更能解救她的干渴,厉兰妡还是接过碗,咕噜噜一饮而尽。她抹了一把唇边道:“这声音又来了,你听到了没?” 兰妩点头,“许是哪个宫的嫔妃寂寞久了,所以自娱自乐罢。” 厉兰妡眼里含着深刻的警醒,“寂寞了这些年,为何独独这几天耐不住了?其中或有蹊跷。” 兰妩看着她的眼神带了几分犹豫,“其实,外头宫人们都在传说……” “说什么?”厉兰妡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迟疑。 ☆、第76章 兰妩小心翼翼地觑着她,“说……是先前去了的应氏和韦氏作怪……” 真是俗套的剧情,厉兰妡冷笑道:“所以来找本宫伸冤是么?因为本宫作孽太重,所以做鬼也不肯放过?” 兰妩恐怕她发怒,忙道:“谣言当然不足为信,夫人不必放在心上,只是应婕妤和韦更衣生前一个爱弹琴,一个爱唱歌,才碰巧有了这些闲话,她们两人当然说不上什么冤的。” “应氏自己了断了,韦氏也是因罪而亡,她们当然不冤,更与本宫无关。”厉兰妡顿了一顿,“夜半唱歌不合规矩,散布流言更是有罪,贾淑妃也太疏忽了,竟什么也不管不顾。” 兰妩道:“淑妃娘娘近来事情繁忙,怕是顾不上。” 自从太后说了那番话,甄玉瑾乐得丢开手,一应宫务俱交由贾淑妃处理,她一人独木难支,自是忙得焦头烂额。不过再忙,也不至于夜里睡得跟死猪一样,这样明显的歌声也听不见,恐怕是她有意放任,流言才滋扰愈烈。 宫里没有永远的盟友,贾柔鸾舍得把崔顺鸳赶出宫,忌惮她更是理所当然的事。厉兰妡眉心微蹙,却平静地道:“罢了,她是太后的侄女儿,咱们原该体谅,横竖歌声也不能杀人。” 她重新睡下,被子几盖过耳,那股声音仍挥之不去,回环曲折,令人难以入梦。 这噪音几乎可以称得上扰民了。睡眠不足容易使人躁狂,况且她在孕期,厉兰妡觉得胸中怒意勃勃,索性起身披衣,“兰妩,随我出去看看。” 初冬的夜冷而凄清,兰妩裹着一块厚厚的羊皮,仍觉得冷风不住地往脖子里钻。天上星光疏淡,微弱到连方圆一丈都照不亮,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伴着那幽幽的歌声,愈发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兰妩缩了缩颈子,小声道:“夫人即便要出来,也该多叫些人才好,只两个人在这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怪渗人的!” “你想大张旗鼓搅得所有人都知道么?又不是什么美事。”厉兰妡劈手夺过她臂弯里的灯笼,自顾自向前走去,“你若是害怕,就先回去。” 兰妩当然不肯说自己害怕,尽管胆怯,她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厉兰妡身后。她看着厉兰妡镇定自若的模样,不禁咋舌不已——假如真有厉鬼追魂的话,她这位主子才是索命的对象呢! 厉兰妡其实心中也有点发毛,虽说她是在科学精神熏陶下长大的无神论者,不过,连穿越和系统都被她遇到了,还有什么不可能呢? 她仍旧鼓起勇气向前走去,那声音也越来越近了,而兰妩则躲在她背后,一边抓着她的衣襟,一边小心地左顾右盼——小姑娘就是胆小。 灯笼的光是从一层薄纸里透出来的,是一种柔和的黄色光晕,却不暖,反而分外幽冷。厉兰妡步态轻伶,伸出纤纤素手提着灯笼,那鼓圆的罩子在她手里一晃一晃,照得她反而更像鬼狐。 兰妩忽然“呀”一声,惊得厉兰妡匆忙转过身来,“怎么了?” 兰妩抖抖索索地指着暗红色的壁脚,“那里……刚刚有一束白影子飘过……” 厉兰妡急忙赶过去,却什么也没有,不觉嗔道:“你大概眼花了。” 兰妩小声嘀咕,“刚刚明明有的……” 厉兰妡心念一动,兰妩虽然胆量不大,视力却很好,她若是都能看错,世上人都要变成瞎子了。这么看来,不是真有精怪,就是有心人装神弄鬼。 两人继续向前,那白影子总算又飘飘荡荡地出来,这一回两人都瞧得清清楚楚。厉兰妡并无被它唬着,而是当机立断,立刻起念追上去——她看得很清楚,此人虽穿着一身白衣服,的确有几分鬼气,但举动间一双纤巧秀丽的脚在宽大的裙服下若隐若现——原来她是个人。 女鬼跑得不算快,这一点也使厉兰妡肯定了她的身份,她愈发穷追不舍,两人的距离越缩越短,厉兰妡几乎可以听到女鬼口中微微的喘息声。眼看着伸手就可以揪住女鬼的后襟,厉兰妡忽然脚下一滑,情不自禁地向前扑去。 多亏兰妩眼疾手快,拦腰将她抱住,两人齐齐滚到一边。灯笼也掉到地上,透过它昏暗的光线,厉兰妡看到地上不知何时被人铺了一层圆滑的砂砾,一个个小巧玲珑,莹白洁泽,却是打胎的利器——方才她若滑一跤,这一胎没准就保不住了,虽说她有系统赋予的特权,不过凡事都有个万一不是。 兰妩仔细地扶着她起来,叹道:“看样子是有人存心布置。”既然肯定是人为而非鬼怪,她心底那点儿恐惧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歌声已经戛然而止,女鬼也溜之大吉,厉兰妡弯下腰,轻轻从地上拾起一样物事。兰妩凑过去看时,却是一方洁净的绢帕,右上角还绣着一株娇艳的梅花,她当时便讶道:“莫非是梅美人?” “梅美人与咱们有甚仇怨?那人真要动手,也不会亲身来此,此举更像是嫁祸之为。”厉兰妡仰起头,在冷暗的空气中深深嗅着,状若陶醉,“真香啊!” 这一带根本未植香花,何况已经入冬,香气从何而来?兰妩想起那离去的鬼影,神色慢慢变了:“这是沉水香的气味,奴婢记得,太皇太后生前最爱点这种香的。” 厉兰妡见她陷入疑虑中,又是好气又好笑,只得点拨道:“太皇太后即便成了仙,也不会没事跑到这里来,你莫忘了,还有一个人呢!可巧,这人与太皇太后原沾点关系。” 兰妩恍然大悟,“是了,江婕妤宫中处处模仿太皇太后生前的布置,这沉水香她也照样搬来使用。” “你可算明白了。”厉兰妡微笑道。江澄心将死人也当做一道护身符,时时作出缅怀太皇太后之举,却不知反因此留下隐患。 兰妩大为愤慨,“江婕妤这样可恶,夫人您不如搜宫,找出那些装神弄鬼的物件,也好治她的罪……” 厉兰妡轻巧地打断她,“我并无协理六宫之权,如何搜宫?何况她也不会蠢到还留着那些物事,若搜不出什么,我反会被告一个污蔑之罪。” “这……该怎么办呢?”兰妩犹疑道。 “你放心,我自有我的法子。”厉兰妡神色笃定,似乎成竹在胸。 她对付江澄心的法子是简便而有效的,找了个因由装作腹痛不止,太医百般查验无效,于是又请了明华殿的妙殊师父来看,说了被阴人触犯,取几张钱纸于御花园西北角烧化,果然好转了些。因满宫里搜寻起来,只有江澄心与她属相相冲。皇嗣为大,江澄心理应被送往宫外避厄。 江澄心深知自己不像厉兰妡这样福大命大,一旦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于是大吵大闹,不肯安分受罚。 厉兰妡亲自过去看她,还随身带了一罐砂砾,她当着江澄心的面将小巧的陶瓷罐打开,里头的砂砾流水般泻下,面上含着和蔼的微笑,眼神却无比狞恶:“江婕妤是否愿意相信,若你执意不肯出宫,这罐沙下次就不是倒在地上,而是灌入你的腹中。” 江澄心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厉兰妡吓到了,这一刻她相信这个女人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何况厉兰妡既已洞悉一切前因后果,她再挣扎也是徒劳。 江澄心沉默了一刻,终于开始着手收拾东西——识趣的她知道性命才是第一要紧的。 厉兰妡成功地哄住了她,走出宫门时才缓缓绽开一缕笑意,这笑意却在见到傅书瑶的刹那从脸上飞走。 傅书瑶亭亭走过来,意态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她含笑道:“厉妹妹的本事见长啊!江婕妤触犯了妹妹,的确该送到外边静静心才是。” 第49节 她的语气那么平和,叫人分不清是真心的褒扬还是夹枪带棒的讽刺。厉兰妡因也含糊应道:“哪里是触犯了我呢?实在皇嗣要紧,不得不谨慎些,万一有个什么岔子,谁担得起这罪责?” 傅书瑶投来淡淡一瞥,“话是这么说,可妹妹处事越来越有大将之风了,杀伐果断,毫不容情。” 在这宫里处久了,谁还能是单纯的小白花——虽说厉兰妡一开始就不单纯,她总以为最初的自己比现在好上一些,出于某种莫名的妄想。何况傅书瑶说得这样好听,谁知道她背地里做过什么事,只没叫人抓住把柄罢了,厉兰妡可不相信她真如外表这般温婉可人。于是她半带嘲讽地笑道:“我哪里比得上姐姐呢?姐姐才是将门虎女,有军士之风,旁人万万不能及的。” 傅书瑶并不介意,反而嫣然一笑,凑近了道:“也罢,总归妹妹在陛下心中是最好的,可是妹妹,你试想一想,若这些阴谋暗算被陛下得知,陛下会作何感想呢?”这后一句,她的声音越发压低,几乎贴近厉兰妡耳畔,从细密的耳孔里一溜烟钻进去。 若是被萧越得知她的真面目,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喜欢她了——不,或者不能叫喜欢,至少宠爱会大打折扣。厉兰妡心中打鼓,嘴里仍很硬气:“傅夫人若是闲来无事,只管去说便是了。”她倒不相信傅书瑶能拿出什么确实的证据。 傅书瑶的笑似窖藏多年的美酒,闻着就叫人醉,她的声音又变得如和风一般:“怎会?我与妹妹一贯亲厚,自然不会如此为难妹妹。”她从厉兰妡身侧经过,悠长的裙服拂过她的鞋面,“不过,有时候我还真想试一试呢。” 厉兰妡没有看她,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因为孕期有些微浮肿,这只脚实际上稍嫌胖大,原本的鞋塞不下了,这一双是萧越特意吩咐绣工局的人订做的,用的是弹性最好的面料,上面缀以明珠,穿起来既合身又舒服,亦且精致好看。她所拥有的一切,皆因她是一个宠妃,如若她不得宠了……她不愿再想下去。 傅书瑶已经走远,厉兰妡看着她的背影,心上越发狐疑。她猜不出这个人想做什么,她从不像甄玉瑾和贾柔鸾那样明里敌对,可她的真实用心确实有待考证。 厉兰妡恹恹地回到幽兰馆,才坐下饮了一口茶,就见拥翠惊惶地进来汇报:“启禀夫人,墨阳宫的贵妃娘娘不好了,说是腹痛不止……” 这理由已被用滥了,厉兰妡将杯口浅浅放在嘴唇上,声音里也波澜不惊,“哦,腹痛啊。”她显然不十分相信。 拥翠却仍站着不走,面上焦灼不减,厉兰妡只得放下茶杯,讶道:“是真痛?” 拥翠重重地点了点头,“真的。” ☆、第77章 厉兰妡赶到墨阳宫时,那娇艳的美人果然痛得在床上打滚——当然说法稍稍夸张了一点。甄玉瑾披头散发,面色惨白,像个活鬼,想来她平时养尊处优,些须苦楚都没尝过,这还是头一遭,难怪经受不住。满宫里的侍从来来往往,一股浓重的药味四处弥散,人人手忙脚乱,根本没有人顾得上招呼。 也依稀有几个嫔妃过来探望——甄玉瑾虽然平日里为人不地道,逢到这样紧要关头,旁人总有几分真心的同情。 厉兰妡悄悄问站在一边的聂倩柔,“甄贵妃是什么时候发病的?” 聂倩柔蹙起秀气的眉毛,“没有多久,才一个时辰不到。”她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小声道:“不是发病,我仿佛听得跟霍婕妤有关。” 霍成显?自从她解了禁足之后,为人倒是本分多了,轻易不出来碍眼,厉兰妡都快将这个名字忘了,偏偏这一回又听到。 她正要问个仔细,就听到李忠高亢又嘹亮的嗓音:“皇上驾到。”一种刻意拉长了的语调,恰如电视里所演的那般。 李忠执着拂尘装模作样地站在一边,一身团龙袍服的萧越大踏步进来,厉兰妡忙拉着聂倩柔屈膝行礼。 萧越在她身前停顿了一刹,终于还是走过去,气息不匀地问道:“贵妃怎么样了?” 甄玉瑾先头指定的赵太医忙上来回话,“启禀陛下,贵妃娘娘原本疼痛不止,微臣才开了方子,吩咐人煎药过来,想来过一会儿就能好转。” 荷惜扶着甄玉瑾的背,将一碗乌沉沉的汤药小心地灌到她嘴里,甄玉瑾服过后,果然安静了些。 没有人敢说话,贾柔鸾等一干人更是乖觉无比,只有楚婕妤大着胆子问起众人最关心的话题,“那么,贵妃娘娘的胎像……” 赵太医看了她一眼,迅速地答道:“陛下放心,贵妃娘娘万幸保住了龙子。”他这话是对萧越施加的肯定。 贾柔鸾脸上情不自禁地掠过一丝失望,厉兰妡却敏锐地注意到他所说的那个“龙子”,是一时口误,还是他肯定甄玉瑾会生个男胎下来? 萧越闭着眼点了点头,那赵太医又道:“可娘娘此番刺痛并非天然的不适,而是有人暗中作怪。” 萧越倏然睁开眼,“哦?此话怎讲?” 赵太医道:“适才有人送来一盏安胎药,恰逢微臣不在,贵妃娘娘未曾辨识便喝下去,因此引出此祸——微臣已查验过,那碗汤药中加了分量不轻的牛膝和红花,若非娘娘命大,非但胎儿不保,连自身性命亦可能有损。” 众人听了皆是一凛,贾柔鸾急问道:“是谁干的?” 赵太医回头看了一眼,荷惜仍在服侍昏睡的甄玉瑾,眼里含悲忍泪:“是霍婕妤送来的。” 甄玉瑾从前和霍成显来往颇密,说是她手下的喽啰也不为过,霍成显送安胎药自然也是巴结讨好,难怪甄玉瑾不疑心,谁能料到里头还暗藏玄机呢? 萧越的脸色阴沉得似要下雨的天气,“来人,传霍婕妤上殿。” 事关紧要,李忠竟舍得亲自跑一趟,他回来的时候已气喘吁吁,额上更是遍布密汗:“不、不好了,霍婕妤饮毒酒暴毙了,此刻人已仙去……” 殿中人尽皆失声,“什么?” 连萧越也变了颜色,“怎么回事?” 李忠悄悄吐了吐舌头,将背后一名小宫女拉出来,“陛下请听此人一言。” 那小姑娘穿着一身藏青色棉布衣裳,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回、回陛下的话,奴婢名叫墩儿,是贴身服侍霍婕妤的宫女,那会儿婕妤娘娘从此处回去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里,将下人各自遣开,奴婢也受命去浣衣局取衣裳,谁知回来的时候,娘娘就已倒在案上,旁边还有一盏打翻了的毒酒……” 聂倩柔道:“这么说来,霍婕妤大约是畏罪自尽。” 墩儿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未必,我们娘娘胆子一向最小的,连杀只鸡都不敢,何况自尽?且娘娘常说等哪日有机会时,想回家省亲一趟,见一见父母亲人,如今此举实为意外。” 她年纪虽小,说起来话倒有条不紊,令人信服。厉兰妡本来在心底嘲讽霍成显为何落魄至此,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贴身服侍,如今一瞧才知确有可靠之处。 墩儿的下一句话就是冲她而来的,“还有一桩,奴婢不知当不当说……”她犹豫地看了一眼厉兰妡,“奴婢取了衣裳回来,也没见着旁人,唯独厉夫人从秋宸殿旁边的小道过去,奴婢自信看得没错……” 贾柔鸾面上蓄起温静的笑意,“厉妹妹怀着身孕,样子的确不一般些,难怪一眼就认得出来。如此说来,霍婕妤倒未见得是自戕了。” 她这话似坐实了厉兰妡阴谋不轨,厉兰妡横了她一眼,却垂眸不语。 萧越轻轻问道:“你在那儿做什么?” 他虽没有看她,厉兰妡知道这句话是对着自己说的——他已经在疑心了。厉兰妡心下一紧,仍整理出一副良好的微笑,“陛下相信此人的话么?臣妾并未经过秋宸殿。” “那么,当时你在哪里?”萧越的声音仍很轻,却似重槌击在她心上,被人冤枉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 她总不能说自己找江澄心放狠话去了,那更会引来追问。厉兰妡努力撑住脸上的笑意,镇定自若道:“臣妾今晨只在自己宫中,未曾出去。”她看了身边一眼,“兰妩可以作证。” 兰妩忙吭吭地点头,以示附和。 贾柔鸾的声音既柔且娇,完全听不出她怀着恶意,“兰妩是妹妹的贴身侍女,她的证词恐怕做不得数呀!” 厉兰妡一滞,正要反驳,忽听一个软和的声音道:“那么嫔妾的证词呢,是否可以作数?” 还是傅书瑶,她总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厉兰妡不清楚她为何站在自己这边,然而她的确站了。厉兰妡看着她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如同看到天使和魔鬼的结合体。 贾柔鸾的眼睛微微眯起,“傅夫人当时也在幽兰馆吗?” 傅书瑶底气十足地点头,“正是,嫔妾当时与厉妹妹在一处,缝制些小孩子穿的衣服。” “理由倒是很好,不过——”贾柔鸾轻轻一瞟,“傅妹妹与厉妹妹也一向交好呢!” 殿中不止她一个人这么想,人人都知道傅书瑶和厉兰妡来往密切,从前厉兰妡连孩子都交给她抚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傅书瑶的证词非但不能起到剖白的作用,反而更像遮掩事实的手段。 听着角落里的窃窃私语,厉兰妡担忧地上前一步,“陛下……” 萧越却大度地一摆手,“罢了,朕相信厉夫人。”他阴翳的眸子扫过众人面上,“霍婕妤畏罪自戕,念其伺候朕多年,姑宽容相待,仍以婕妤礼下葬,尔等休得再提。” 厉兰妡看着他作出这样的决策,一颗心却渐渐沉下去,她看得出来,萧越的疑心未完全消去——不一定是对今日之事,可能很早就有了。 他若是选择惩罚,那反而容易办些,反正她用不了多久又能因产育而复起,可他偏偏表面上选择相信,却在一步步蚕食她的信任。厉兰妡隐隐觉得怅惘。 也许是心脏跳动得太厉害,厉兰妡觉得肢体都颤动起来,她足下一个不稳,几乎软软地滑落,还好傅书瑶及时将她拉住——她的手臂纤瘦,却很有力量,笑容也很给人暖阳般的感觉,“妹妹小心!” 厉兰妡借着这股力站起来,却在抬头的一瞬间洞悉她眼里凝结的迷雾,是她! 出于一种直觉,厉兰妡意识到此事与傅书瑶脱不了干系。无论是谁下手,众人都会疑心到厉兰妡身上,只有她有皇子,偏偏甄玉瑾又有了身孕,如此指向明确的事,众人都会想到是厉兰妡所为,真正的主使反而隐没背后。 自然,这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揣测而已,她不会傻到没头没脑地宣之于口。于是厉兰妡仍打起精神微笑:“多谢姐姐。” 服了药的甄玉瑾安然入睡,众人也都各自散去,连萧越也回去批折子。厉兰妡回到幽兰馆,就看到吴太医已等候在内,她下意识地道:“吴太医来请平安脉么?” “不是请脉,而是为另一件事。”吴太医踌躇地站定,鼓足勇气道:“微臣觉得,甄贵妃的胎像怕是……” 原来他趁适才混乱之际,悄悄取了点药渣回去检验,他道:“微臣仔细看过,霍婕妤大约下了死志,那碗汤药里牛膝和红花的分量加得极重,如若不出意外,那么……” 他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厉兰妡却已经明了:如果甄玉瑾的身孕如常,被这样的猛药侵害,孩子多半会被打下来,可她除了腹中绞痛,孩子倒是安然无恙,这龙种为何格外坚固? 厉兰妡慢慢道:“可是甄贵妃自有孕之后,虽不许旁人妄动,本宫记得,太后亦遣人来请过一次脉。” 吴太医垂着头,“夫人须知脉象本就有虚有实,更可通过药物营造变化,如贵妃娘娘所言,赵太医的医术的确很好。” 这意思便是暗指甄玉瑾根本未有身孕,而是两人联手造出的假象,所以那药才未起到应有的作用。 “可是你所言也只是一种可能而已,总有例外,是不是?”厉兰妡看着他。 这倒是实话。吴太医的头垂得更低,“是。” “哪怕有十分之九的把握,本宫也不能冒这个险,”出了这桩事,厉兰妡若贸然进攻,万一猜的不准,说不定会被反咬一口,她只能耐心等待,“且看看吧,看看甄贵妃到底能生出个什么来。” 萧越依旧常来幽兰馆,像他往常所做的那样,可是厉兰妡知道,虽然量未变,质却变了,他对她的情意里掺杂了些许杂质,不多,就一点点,可是一锅老鼠屎就能搅坏一锅粥,一点疑心就能毁掉一份纯粹的感情——何况萧越对她的感情本就不怎么纯粹。 当然,这对厉兰妡的计划没有影响,她这个人永远不会丧失斗志,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境,何况这回的事根本称不上困境,顶多算感情上的风波——而她根本没有感情。 ☆、第78章 初春的夜还很长,湖水也带着刺骨的寒意,武吟秋连扎了两个猛子,再探出湖面换气时,已有些娇喘细细,气力也快跟不上来,亏得她身边的男子用一双坚实的臂膀提供了支撑,才使两个人坚持不懈地游下去。 武吟秋娇媚地一扭头,“如松,多谢你。” 被水浸湿了的乌发漉漉披在两肩,使她的面部轮廓愈发清晰而动人,可惜月色太淡,身子也太累,邢如松既看不清,也没有心思欣赏身旁佳人的绝代风姿。他只能奋力地向前游去,“再坚持一会,很快就到岸了。” 武吟秋饱含欣赏地瞧他认真的模样,觉得自己的眼光实在不错,当然,也皆因她有吸引男人的资本——换了一个姿色平庸的女子,未必有能力虏获这样一位强健的侍卫,并使他抛开一切同自己私奔——这一刻,武吟秋相信自己可以同时收获自由和爱情。 她对这个人实在不讨厌,也愿意余生同他紧紧绑缚在一起,共同度过,哪怕那是担惊受怕的生活。说也奇怪,武吟秋竟隐隐觉得一种愉悦的刺激,觉得自己变成了传奇小说中的人物,她的人生也将具有传奇色彩。 西边的守卫最少,距离也近,他们一开始就定好了向西的线路。眼看着就要上岸,邢如松忽然收拢双臂——他停住了。 武吟秋纳闷道:“怎么了?” 用不着邢如松回答她就已明白,因为岸上已静静地燃起一支火把,武吟秋看着那火光映照下的如花人面,不禁失声道:“是你!” 厉兰妡殷殷含笑,“武更衣,好久不见,你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硕大的恐惧立时攫取了她的心脏,禁足私逃是罪,私通更加不耻,一旦被发现便是粉身碎骨之祸。武吟秋本以为此行相当隐秘,岂料轻而易举被厉兰妡知道,她不禁张口结舌:“我……我……”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身旁的男子更是低着头不作声。 厉兰妡一个眼色,小安子快步上前,蹲下身,将邢如松的下巴紧紧箍住,迫使他仰起脸孔——这小太监的力气竟大得怕人。 厉兰妡认真瞧了一回,方含笑道:“果然生得很俊俏,武更衣的眼光不错。” 这正是武吟秋方才所思所想,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却觉得羞赧无比,她一向骄傲跋扈,此刻只能哀求道:“娘娘……”只愿厉兰妡不再说下去,别的她想都不敢想了。 厉兰妡却一摆手,“去吧。” 小安子高冷地将手放开,那两人仍漂着不动,半边身子泡在水里,双手却扒住岸边的水草。 厉兰妡张目诧道:“去啊!为什么还不走?” 武吟秋好不容易才明白她的意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努力压抑住内心的狂喜,“娘娘,您愿意放我们离开?” 厉兰妡不说话,却比了个送客的手势,意思便是默认。 真是再想不到这样的好运气,那两人惊喜不已,赶紧*地爬上岸,武吟秋生怕她出尔反尔,拉着邢如松就跑,厉兰妡在后边唤道:“从那片竹林走,那里头没有守卫。” 这倒是一句忠告,武吟秋投来感激的一瞥,抓着邢如松的手往竹林钻去,两人很快就消失在青黑的竹影中。 兰妩看着那两人背影笑道:“跑得比兔子还快,也不知道道一声谢。” 第50节 厉兰妡笑道:“她不知道我是转了性了,抑或出于一时的作弄,当然不肯浪费时间。” “穿过那片竹林就是西直门,门口的护卫虽少,他们未必过得去呢!”兰妩替那两人发愁。 “用不着你我操心,武吟秋既然起了这个念头,找的人必定有几分本事。在宫里当差的哪能没有几条门路,那个不要命的侍卫必定有法子敲开那道门,出是出得去的,至于出去以后的日子,就看他们的运气了。” 兰妩点头,“也是,不过既然自己选的路,是福是祸都得自己担着,只是奴婢倒想不到娘娘会成全他们。” 小姑娘的眼眸闪闪发亮,厉兰妡知道她又被这种不切实际的爱情故事打动了,以为厉兰妡跟她一样同情。她不禁好笑,“我不是成全他们,而是成全自己,你试想一想,武吟秋尚在禁足之中,且为天子宫嫔,这下又是私逃,又是私奔,数罪齐发,认真追究起来,是谁失职?” 兰妩很快想通其中关节,“如今宫务尽由贾淑妃执掌,自然是她治宫不力。” 厉兰妡的嘴角愉悦地勾起,“所以,就该派一个从旁监守的人了。”她不再多做解释,转头朝那面色苍白的小太监道:“小安子,你做得很好,本宫让你留意湖心小筑的动静,你果然没有令本宫失望。” 小安子仍紧紧地抿着唇,不发一语,这个人真是奇怪,得了表扬还是这副模样,仿佛外界的波动对他毫无影响。不过,既然他对自己有用,厉兰妡也就懒得去管了,厉兰妡转了转脖子,不枉她等候了几个时辰,总算亲自等到结果,她感到一种大功告成后的酸胀和惬意。 天亮之后,湖心小筑发现同时不见了武更衣和一名侍卫,遂骚乱起来,消息很快上达六宫。萧越虽然不关心武更衣的存在,她跟人跑了,对自己总归是一种耻辱,于是派侍从追捕——当然,要静悄悄的,毕竟是一桩丑闻。 而贾柔鸾也因为武吟秋的私逃,被冠上一个渎职的罪名——这对她实实冤枉,天知道一个人操持偌大的宫殿是何等辛苦! 萧越可不会体谅她,连太后也觉得丢脸,不肯作声,于是厉兰妡顺理成章地被赋予协理六宫之权——贾柔鸾既然办事不力,总得有人从旁协助着。可巧厉兰妡的胎像也稳固,无需担忧过度操劳。 至于甄玉瑾,她虽然不放心,却无力阻止——人人都知道那碗牛膝红花汤对她的伤害有多大,为了腹中的“皇嗣”着想,她势必得远离一切俗务。 拥有协理六宫之权的厉兰妡当真如虎添翼,哪怕萧越对她不及从前亲厚,她也无需担忧,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是最要紧的。加之有身孕作为护身符,众妃对她愈发亲切恭敬起来,来幽兰馆探望的次数也多到不可胜计,比较起来,甄玉瑾的墨阳宫反而门庭冷落,音声愈稀。 兰妩看着虽为她高兴,有时候也担忧,“等甄贵妃生下皇嗣,娘娘手中的权力不还是得还回去?连贾淑妃也得退一射之地。” 厉兰妡盈盈笑道:“未必,她这贵妃之位坐不坐得稳还是未知之数呢!”不欲兰妩深问,她转而问道:“陛下派去的人有结果了吗?那两人抓住了没有?” 兰妩摇头,“没有,这半月来没有消息,想来早就无影无踪了罢。” 厉兰妡乐起来,“想不到武吟秋找了个有本事的男人,带着她东躲西藏地还蛮有趣,看来陛下这回只能徒劳无功了。”她一点也不为萧越难堪,看着他吃瘪,心里说不定隐隐高兴,凭什么皇帝就能三宫六院、左拥右抱,既然这样,旁人对他不忠诚也是合理的报复。 既然久无所获,萧越索性将那些人召回,对外只宣称武更衣因病暴毙,找了副空棺椁下葬——想来武吟秋爱惜性命,也不敢四处嚷嚷,丢他的脸。 到了四月间,甄玉瑾和厉兰妡的月份都很大了,各自待在宫中待产,任凭外头草长莺飞、蜂围蝶阵,只不凑这份热闹。 厉兰妡养胎之余,闲暇还帮着贾柔鸾料理后宫琐事,她本就不笨,素日对这些事又分外留心,学起来就更快,欠缺的只是熟练度的问题。于是和贾柔鸾一齐,将宫务处置得井井有条,连太后也挑不出错漏。 甄玉瑾同样繁忙,为了那个莫须有的皇嗣,她简直劳累到十分,这一日更是百上加斤——因为这是她的产期。 甄玉瑾在寝殿之中焦急地踱着步子,两扇门紧紧掩着,她将手按在隆起的肚腹上——里头塞着的簸箩令她尤其难受,她连声道:“娘答允了今天将东西送过来,怎么这会儿还不见人影?” 小芙在一旁搀着主子,虽然跌倒了也没事,她还是得做出仔细的架势来。小芙深深劝解道:“娘娘放心,夫人一定不会食言的,说了必会做到,荷惜姑姑已经去宫门口接应了,想必等会儿就能有消息。” 如是劝了三五回,甄玉瑾总算肯安静些,小芙看着昔日风度幽雅的主子如今这样焦躁惶惑,不禁有些同情,“其实娘娘何必费这番吃力不讨好的功夫呢?瞧瞧这些日子,您瘦得多厉害,奴婢看了都心疼。” 甄玉瑾眼下挂着两个乌青的圆圈,两眼直勾勾的,恨不得吃人一般,“话已经说出口了,难道还叫本宫缩回去吗?你这会子充什么事后诸葛!” 原来假孕的人脾气也一样暴躁,不知道是不是那些虚假的安胎药吃多了,弄得跟真的一样。小芙背地里吐了吐舌头,勉力笑道:“可是娘娘也不必这样着急,算起来月份还没到呢……” “自然是越早越好,拖得越久只会越危险,”甄玉瑾哼了一声,“何况既然要生,就该抢在厉夫人前头生下来,不然岂非又让她压了一头?” 小芙不意到这种关头她还有心思使心斗气,不禁瞠目结舌,好容易才又说道:“其实照奴婢看来不必这样麻烦,既然厉夫人有孕,娘娘不如在生产时暗做手脚,夺了她的孩子过来,岂不是方便得多?况且原是陛下的子息,也名正言顺。” 甄玉瑾面无表情地说:“你以为那厉兰妡是傻瓜?她那里多少人看着,且她经验丰富,人又警醒,岂是那般容易的事?反而本宫这里做点手脚容易得多。” 她幽幽叹道:“横竖陛下不来,旁人的眼睛也跟着厉夫人转,本宫这里门可罗雀,反而成了一件好事了,真是笑话!” 没有人笑,小芙听在耳里,只觉得尴尬又伤感,只得把头转向窗外,装作全神贯注地盯着外间动静。 终于,荷惜一阵风似的进来打破了尴尬,她手里提着一个硕大的篮子,想必重坠得厉害,她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口里也发出微微的喘息声。 小芙匆忙将门窗掩上,确保无人可以看到房里动静,遂转身问道:“怎么样?” 荷惜小心地将竹篮放在地上,擦了擦汗,“还好,我假说家乡亲眷送了些时鲜瓜果来,带到墨阳宫给娘娘尝鲜,他们也没有追问,只是这篮子重得厉害,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提回来呢!” 甄玉瑾挺着那个簸箩做的假肚子走近,觉得弯腰都有些费力,她努力撑着身量,焦急道:“快打开让本宫瞧瞧!” “娘娘放心,夫人答应的事是一定不会出岔子的。”荷惜笑着,将篮子里覆着的一层厚实蓝布掀开,里头果然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裹在绵绸做的襁褓里,煞是白嫩可爱。 甄玉瑾看了自是欢喜,只是看那孩子一动不动,又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他这般安静?不似才出生的婴儿模样。” 小芙在一旁笑道:“想必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路上颠簸都能睡得这样香甜。” 荷惜到底谨慎一些,她小心地将襁褓揭开一点,伸出一根春葱般的玉指到婴儿唇上,探他的鼻息。 她的脸色骤然变得死白难看,像一堵刷了劣质粉垩的墙——这孩子竟已没了气息! ☆、第79章 甄玉瑾脸上同样死灰一片,她整个人恍恍惚惚,连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只知无意识地问道:“死了?” “嗯……”荷惜的回答里带着哭腔,饶是她在宫中多年,经验丰富,这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 甄玉瑾扶着额头,情不自禁地倒退两步,荷惜忙搀住她,惶然道:“娘娘,您别晕哪!” 甄玉瑾定了定神,甩开侍女的手,重新走到篮子旁边,两眼直直地看着襁褓中的死婴。 荷惜看主子这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很担心她会因此而发疯,怯怯地问道:“娘娘,现在该怎么办?” 没有回应。 荷惜以为她没听见,正要斗胆再问一遍,就听甄玉瑾咬牙切齿地说:“怎么办?自然是要生下来。” “啊?”荷惜和小芙齐齐望着她,眼里俱是错愕,几乎以为甄玉瑾真疯了。 幽兰馆中,厉兰妡挺着肚子卧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十分惬意,这几天忙碌惯了,偶尔的清闲也是一种享受。 她听到那个消息时眼睛因震撼睁得老大,甚至隐隐带着厉色,“你说甄贵妃生了?” 兰妩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厉兰妡坐不住了,“甄贵妃的月份比本宫还短些,怎么生产得这样快?”她忽然觉得有点发晕,事情出现得这样突然,她甚至未想好应对之策,就被甄玉瑾捷足先登了。 兰妩忙道:“生是生了,可惜那孩子没福,一出生就没了气息。”她语气里带着些微怜悯,“甄贵妃那样精心养着,太医原也说一切安好,谁料到会是这样……” 厉兰妡责备地瞪她一眼,怪她不早说,心底却越发起了疑窦:她本就对甄玉瑾的身孕持怀疑态度,如今突然生,又突然死,不是她没有同情心,实在此事值得推敲。 厉兰妡迅速地起身披衣,“随本宫去墨阳宫看看。”将出门口,她想了想又道:“你让拥翠去将吴太医请来,就说本宫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到了墨阳宫,聂倩柔等几个热心的嫔妃已先至了,厉兰妡四下望了一回,却不见贾柔鸾的身影——这个女人一向最喜欢凑热闹的,怎么这样大的事也没过来? 聂倩柔悄悄将她拉到一旁,指着床边的角落道:“甄贵妃伤心得不得了,我瞧着竟像有些疯魔了,旁人劝了也不肯听,妹妹你还是不必过去了。且你有着身孕,还是谨慎些好。” 聂倩柔倒是一片真心为她考虑,厉兰妡轻轻推开她的手,含笑道:“多谢姐姐好意。” 她还是款款走上去,费力地弓着腰道:“贵妃姐姐,你不要太伤心了……” 甄玉瑾半蹲在地上,衣衫松松垮垮,鬓发也乱了,的确是刚生产过的模样。她头上珠钗尽皆卸下,青丝如瀑垂落,将怀中冷冰冰的襁褓遮得严严实实,旁人只能隐约瞧见一张小脸的轮廓。 她没有回应厉兰妡的话,只从无数森竖的发丝中睁眼望了一望——这美人此刻看来竟像个女鬼。 厉兰妡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强笑着伸出手去:“贵妃姐姐,你抱累了吧,不如让我替你抱一抱可好?”她想趁机看看那孩子的情状。 伸出的手臂僵硬地支在半空中,场面一度非常尴尬。荷惜在一旁垂泪解围,“夫人莫怪,娘娘从方才就是这副模样,谁说话都不理。” “原来如此,是本宫失察了。”厉兰妡无奈地退回,聂倩柔悄悄道:“看,我就说没用。” “陛下知道了么?” “这样大的事,谁有胆子去说,只有淑妃娘娘统率后宫,不能不担起这个责任,我也叮嘱了她,让缓缓开口,别惊着了陛下。”她挽起厉兰妡的手,“咱们还是别在这里了,看着怪凄惨的,我是待不下去。” 的确凄惨,可惜阻挡不了厉兰妡追寻真相的脚步。 萧越死了个儿子,自是悲痛不已,吩咐了隆重下葬,而甄玉瑾在经历了最初的几天失常后竟渐渐好转起来,强支着病体举办丧事,众人看了纷纷落泪。 连兰妩也感叹,“还以为甄贵妃这下会真的疯掉,谁承想还能好,她也算得坚强了。” 厉兰妡冷笑道:“她若是真疯了,这贵妃之位岂不要拱手让给别人,协理六宫之权更是再也收不回来,她没有那么笨。” 忽报吴太医来此,厉兰妡忙命请进来,开门见山地问道:“吴大人,我命你查验的事可有眉目了?” 吴太医抹了一把汗——不知为何,他每回来幽兰馆总捏着一把汗,“甄贵妃不许人靠近,好在做法事的人里有妙殊师父,她引微臣悄悄看了一眼……” “可瞧出什么来了?” “那孩子倒瞧不出什么异样,不过微臣觉得……年岁上似乎不大对,”吴太医谨慎地说,“甄贵妃是早产,才七个多月,照说身量看起来该瘦小许多,可是那棺木中的婴儿——他分明已经足月!” “可以肯定么?”厉兰妡可不想错失良机。 “微臣胆敢肯定。”吴太医这一回的态度倒很斩截。 “这样就好。”许多天来,厉兰妡第一回 露出笑容,她另想起一事,“那孩子究竟怎么死的,你可知道?” 吴太医摇了摇头,“身上没有特别的伤口,也不像服毒,只是脸色有些微青紫,不知是运进宫的途中呼吸不畅,还是被人用被褥等物有意闷死。” 倘若是意外而亡,那甄玉瑾的运气未免太背了,但若是被人有心设计,那个人又会是谁呢?厉兰妡的心中埋下一个疑团。 甄玉瑾假孕一事很快就被揭发,不止棺木被起出来重新查看,连她身边的紧要宫人也被捉去暴室审问,熬不住刑,最终只有水落石出。 萧越自然龙颜大怒,下令将甄玉瑾降为婕妤,禁足墨阳宫,终身不得出去。 这结局对甄玉瑾而言自然是晴天霹雳,可是落在外人眼里,萧越不啻手下留情,到底是欺君的大罪,按理该夺去性命,最少也该废为庶人,这处罚还轻了。 连兰妩也背地里嘀咕,“甄婕妤假孕争宠,并意图混淆皇室血脉,陛下只是将她降位禁足,连墨阳宫也许她住着,这是忌惮甄家么?” 丞相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介文官,有什么好忌惮的?厉兰妡道:“恐怕是留有余情才对。” 她聚精会神地盯着瓷瓶中插着的一只玫瑰,只有水,它当然长得不及园中那般茁壮,但仍在苟延残喘。厉兰妡仔细地将娇艳的花瓣一片片剥离下来,留神不碰到恼人的尖刺,“你莫忘了,之前霍婕妤一事,陛下可疑心是我指使的呢!” 她说这句话的口吻十分平静,完全听不出一丝生气的意味。 兰妩不解,“然则甄婕妤已被证实是假孕,此事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那只能证明我没害到她,并不代表我没有害人的念头,”厉兰妡叹了一口气,“不巧,别人都是这么想的。” 她想她一定是怀孕怀得脑子坏掉了,才会亲口向萧越求证这个问题。那时萧越就在她帐中,窗外是迷蒙的月色,房内是隐约的烛火,一点微红的光晕打在他脸上,使他看起来平易近人,而有着无限的心事。 萧越淡淡抬眸,“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厉兰妡的眼神坚定而执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萧越看着她,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果然还是疑心的,厉兰妡说不出心上是什么感觉,不知为何,这一回她非常执拗地想证明自己的清白,“臣妾没有。” 他信了,然而只是部分的相信,“那末,即便霍婕妤非你指使,你这些年就未害过一次人吗?” 厉兰妡说不出话来了,她当然不能说有,更不好意思腆着脸说没有——看来她高估了自己脸皮的厚度。她只能勉强笑道:“在这宫里的人,又有哪一个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清白无辜的?” 萧越叹道,“是啊,人人都不无辜,如有必要,人人都可以狠下心害人,可是朕只关心一件事——”他凝视着厉兰妡黑湛湛的眼眸,“你曾经所下的狠心,究竟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朕?” 今晚的萧越着实古怪,净问些没头没脑的问题,厉兰妡本来清醒都被他搅得有点糊涂了。她的笑容已有点发虚,“这两者有区别吗?” “当然不一样,”萧越缓缓拉起她的手,放到自己强健的胸口上,“朕很想知道,你对朕,是否有过一丁点情意?” 第51节 厉兰妡的五指被他攥着,指关节活动不得,手心亦在冒汗,她只能努力放大自己的微笑,“臣妾早就说过,臣妾深爱陛下,否则臣妾怎会为陛下生育这许多儿女?”她引着萧越的手放在自己肚皮上,“陛下,你摸一摸这儿,是否能感觉到孩子的胎动?您很快又要做父亲了。” 她这一招转移话题并不成功,萧越的眼睛仍死盯在她脸上,几乎要在上面戳出个洞来,一直看到她头脑深处。良久,他终于将她放开,倒在枕上,轻声道:“夜深了,睡吧。” 他竟自睡过去。 厉兰妡看着他安静如玉的侧颜,心头竟怔忪如鼓,她想其中一定出了什么纰漏,否则萧越一向被她哄得死死的,为何突然这样神神叨叨起来? 事情在渐渐脱离她的掌控,虽然表面上仍安稳地向前发展——萧越对她仍和从前一样好,她是真正的宠妃,也只是个宠妃——她没有心,得不得宠都无谓高兴,只有利益上的欢喜。 五月十七日,厉兰妡生下了她的又一个孩子,这已是第六个——她生的孩子当然是活泼而健壮的。 这也是个男孩儿,迄今她已有四子两女,他们的身份因父亲而尊崇,宠爱因母亲而弥盛。人人都羡慕不已,见到这几个孩子时脸上都情不自禁地带上笑意,厉兰妡反倒比从前笑得少了。 其实她最应该笑的——甄玉瑾已倒台,萧越要升她做贵妃了。 ☆、第80章 萧越决意为皇四子取名为“忆”。 萧忆……厉兰妡琢磨着,不禁问道:“忆字有什么含义吗?” “没有什么,朕只是偶然想到,因此偶然用上。”萧越嘴里这么说,给亲生儿子取名当然不会敷衍了事,必定会经过深思熟虑,他看着厉兰妡的目光仿佛也欲语还休,有无数依依眷恋的心事。 忆为追怀往事之意,他在缅怀过去么?是他的过去,还是她的过去?厉兰妡并不觉得两人的曾经有任何刻骨铭心的地方,虽然他们已在一起共同生活六年,她对这个男人的印象依旧十分模糊——他不过是皇帝。 当然这个皇帝对她还算不错,他甚至打算在四皇子满月之日,晋封她为万人之上的贵妃。 以厉兰妡如今的资历地位,封贵妃未尝不可,甚至理所当然,唯一的阻碍在于太后——她始终对厉兰妡存有芥蒂,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她坐大。 厉兰妡也不着急,只将兰妩叫过来,命她差人送一封信到宫外的公主府。 兰妩咦道:“娘娘找和嘉公主有何事?”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她,本宫有意与她结为姻亲。”厉兰妡平静地说。 兰妩一惊,“娘娘想让大皇子与阿芷姑娘定下婚约?” “这样不好么?阿芷是个好姑娘,她嫁给忻儿不会吃亏,忻儿娶了她也不会受罪。” 兰妩有些踌躇,“可是和嘉公主的为人……” “忻儿要娶的是阿芷,而非她的母亲,只要女子好不就行了么?”厉兰妡睁着眼道:“何况太后那孤拐性子,只有她的亲闺女才劝得动。” 她想这一回,她终究要做一次包办婚姻的恶人。 和嘉公主收到信后的激动就不必提了,她甚至等不及过夜,当天就坐着马车进宫,还带上她膝下独女陈芷。 一进墨阳宫,她立刻欢喜地拉住厉兰妡的手——守寡许多年来,她还是头一回这样高兴。萧姌笑容满面:“盼了这么久,总算盼来夫人这句话了,你不知我等得多苦!” 厉兰妡含着浅淡笑意,“我亦早有此意,只因之前忻儿和阿芷年纪都还太小,怕其中生出波折,才迟迟未给公主答复。如今眼瞅着忻儿渐渐长大,自然思量起以后的事来,这也是我为人母的一片心肠,还请公主不要见怪。” 萧姌当然不肯见怪,丰盛的喜悦冲淡了她先前所有的不快,她比最初显得和气多了,“无论如何,如今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我也是为人母的人,怎会不知道夫人心中所想呢?” 许诺了利益,当然要索取回报,厉兰妡朱唇微启:“那么我在信中拜托公主的事……” 萧姌恨不得拍胸脯担保,“夫人放心,我这就去拜见母后。”她要为女儿寻一门好归宿,亲家母的身份当然越高越好,哪怕这一回太后不同意,她也要设法令她改变心意——她自己本身就是公主,身份所限,注定没有什么发挥空间,可是她的女儿,一定要嫁给世间最好的男子。 自己郁郁不得志,便将理想寄托在孩子身上,令其成为自己实现抱负的工具。天底下的父母莫不如此。 厉兰妡目光温煦,“眼看着天也快晚了,公主今晚就在幽兰馆歇下吧,阿芷也可以随着一同住下。” 这话正对了萧姌的心意,她拍了拍女儿的后脑勺,“阿芷,去找你明玉表妹玩去,你们好久没见了吧?” 阿芷已经六岁,出落成了一个文静的小姑娘,虽还梳着两个丫髻,脸上已渐渐看出美人的轮廓。都说女大三抱金砖,阿芷比萧忻足足大了两岁,想来也差不到哪儿去罢? 至少姑嫂关系是不会差的。厉兰妡看着两个要好的女孩子手挽着手亲热地走进里屋,心中如是想。 萧姌安置好女儿,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屋外走去——想到自己是在办一件大事,说不定会影响到本朝后几十年的局势,她顿时觉得胸中热情高涨。 进了慈颐宫,照例的寒暄过后,萧姌便七绕八绕地说起来意,太后面上顿时一冷,“你不必提了,此事哀家是不会同意的,厉兰妡不过一介卑微宫人出身,怎配为嫔妃之表率?” 萧姌忽然觉得自己比预想中聪明得多,她非常伶俐地道:“女儿知道,太后一向不喜厉夫人,可是贵妃的位子总得有人坐上去,皇兄多年未立后,若连贵妃之位都空缺,后宫得乱成什么样子呢?” 太后气道,“那也轮不上她!” “母后以为还有更好的人选吗?”萧姌道,“女儿知道,母后一向为淑妃不值,不愿她被人压上一头,可淑妃已是四妃之一,再升也该是皇后,您在这贵妃之位上计较什么呢?” 她见太后似有所动摇,又深深劝道:“母后您试想想,从前甄婕妤尚为贵妃时,有她在前头挡着,淑妃才平安无事,如今甄玉瑾一倒,淑妃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您若执意不许厉夫人晋封,不是存心陷淑妃于不利之境么?相反,若厉夫人由奴婢之身荣登贵妃之位,众人的眼光都盯在她身上,这才是对淑妃的保护啊!” 这话总算碰在太后心坎上,她沉吟了一回,终于重重地叹了口气,“罢了,你们个个能说会道,哀家听着心烦,由你们去罢。” 萧姌舒了一口气,正要告辞,突听太后声音冷淡地问道:“你今儿过来,是真心说这番话,还是听了旁人的言语?” 萧姌一愣,险些以为自己的心思被人察觉,她很快笑道:“母后误会女儿了,女儿只是不想见到母后同皇兄再生隔阂。母后,您不觉得皇兄近些年同您屡有疏远么?您何必再为了这些小事同皇兄起争执?您和皇兄都是女儿的至亲,女儿不想见到一家子分崩离析,这是女儿的一点小小心愿。” 她这番话说得非常巧妙,而且刻意带上一点娇憨的神-韵,在太后看来,她仿佛仍是从前那个未出嫁的小女儿,徘徊膝下,灵动乖觉。太后叹息一声,将这个出嫁了又守寡的女儿揽入怀中,在她脸颊上轻轻蹭着,一如一对阔别多年的母女。 有了太后的妥协,厉兰妡的册封之礼进行得顺顺当当,这样的风口浪尖她已经站过许多次,早已习惯,可是这一回到底是有点不一样的,她的地位已天壤地别。从前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女,费尽无数机心才成为更衣,别人勉强叫她一声主子,如今她却已经成贵妃了,把太后除开,她可以说是这宫里最大的女人。当然,这还不够,她还有最重要的一步路要走,但那也是最难的一步…… 耳里听着嫔妃的祝贺,命妇的叩拜,厉兰妡不禁有些陶陶然,怪道人们如此渴求财富和权势,这些东西的确能使人发晕,不止自己,也包括别人。 连那些王室宗亲、豪门世族也不敢对她不恭敬,厉兰妡端着酒杯,八面玲珑地同他们应酬,一面试图在人群中发现小江的身影——奇怪,这无德的系统反而是她感觉最亲近的人,此刻她想与那小鬼头分享胜利的喜悦。 她没有找到小江,却与肃亲王的目光相撞。萧池身在男宾堆里,举起酒杯向这边遥遥致意,俊俏的脸上挂着无赖般的笑意——年轻的小女孩最容易被这种笑容迷惑,可惜厉兰妡早已不是小姑娘了。 她微微沉下脸,用袖子掩着饮了一口酒,给足了他脸面,萧池也便含笑扭过头去。 萧池究竟怀的什么心思,连厉兰妡也不明白,她没有对付这种男人的经验,只能叮嘱自己不要上当。 然则萧池的殷勤却未被她的冷待所抹杀,反而愈演愈烈。册封礼过,众王府和世家都送了贺礼,肃亲王府也不例外,他那贺礼却与众不同些,旁人送的都是金珠玉器等贵重之物,萧池送的却是一卷画轴,那一点洁白被金光衬得颇为突出,反而一眼就能瞧见。 “想不到肃亲王倒是个风雅之人,不肯落入俗套。”兰妩笑着将那卷画轴展开,只见上面是几块嶙峋的青石,中间盛开着一簇孤零零的兰花,旁边还题着一首诗,虽不太解,看样子是表达欣赏和悦慕。 兰妩便有些讪讪,“肃亲王怕是仰慕娘娘呢。” 别人不清楚,厉兰妡可相当了解萧池的为人,得到这个人的仰慕不能算好事,她只是沉着脸道:“收起来罢。” 最初的一腔盛气过后,厉兰妡却渐渐会出些意思了。原来一个女人的魅力不止取决于容貌,还与她的身份地位有关,越是高不可攀的女人,对这种风流浪子愈有吸引力,因为征服她们是艰难的,由此得到的快感便愈强烈。厉兰妡当然不相信这个人有什么真心——即便有,那也不在她身上。 墨阳宫里还关着一个女人,如果她猜得不错,萧池只有对她是不同的。甄玉瑾是一条离了水的鱼,虽然活力不足,还没有死透,而萧池的情意非但救不了她,也许还会成为烧死她的最后一把火——端看这火把握在谁的手中。 ☆、第81章 有了前段日子协理六宫的经验,厉兰妡这个贵妃当得得心应手,而贾柔鸾也没有闲到找她的麻烦,因此两人联手,将宫务治理得井井有条,反比甄玉瑾在位时平静了十分。 唯一的不足在于萧池,不知何故,这名浪子近来对她越发注意,一见到他那副涎皮赖脸的模样,厉兰妡就心烦,碍于他是个王爷,还得努力敷衍着,同时尽力避免误会。 这日午后,厉兰妡领着寥寥几名侍从经过秋宸殿门口,就看到萧池迎面过来——太后年纪大了,身子常常病痛,这不,萧池为表孝心,索性赖着不走了。他在宫中有自己的住所,靠近御湖的听雨阁是他的别墅,那里往慈颐宫也方便。 厉兰妡眯起眼睛,“肃亲王又去为太后侍疾么?” “是。”萧池微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秋宸殿正对着御湖,湖边原种着一排稀疏的柳树,碧青的柳丝迎风招展,缕缕浮动。 萧池伸臂折下一段柳枝,轻轻递过,“小王此番进宫未带佳礼,谨以此物赠予贵妃。” 厉兰妡长眉斜斜一挑,“王爷不是已经送过贺礼了么?”她还记得那幅附庸风雅的画,比起这样不切实际的礼物,她觉得金银财宝更为实惠——她到底是个俗人。 萧池看出她的不平,不禁乐道:“贵妃已看过那幅兰石图么?作得不好,是小王献丑了。” “但这柳枝也未见得稀奇。”厉兰妡看向他手中之物。 萧池总有自己的一套绝妙说辞,“柳谐音留,小王希望贵妃留住青春美色,留住皇兄的宠爱,留住一切值得留恋的东西。”他微微躬身,恭敬地执着柳枝,如同握着一件珍宝,眼睛却悄悄向上觑着。 他在偷看厉兰妡。平心而言,厉兰妡的确比从前好看得多,她的容貌从不是令人惊艳的那种,看久了才觉得出众。从前做宫女的时候,她不过是个略有姿色的小丫头,虽然满腹机心,吸引人的却非她的美色;随着她地位渐长,生育的次数渐多,反而褪去少女的稚气,渐渐修炼出成熟风韵。她的魅力来自于后天的陶冶,而非先天所生所长,但这种魅力反而更加牢固。 厉兰妡静静地看着他,忽而嫣然一笑,她这一笑颇具有诱惑性,“多谢王爷。”她珍而珍之地将那株柳枝藏入怀中,仿佛那是世上无可比拟的珍宝。 萧池似有些神魂颠倒,目光胶着在她脸上,良久,他觉出自己失态,轻轻咳了一声,“小王告辞。”临走仍偷瞄了她一眼。 等他去远,兰妩不屑地往地上啐了口吐沫,“肃亲王真是越长越昏聩了,不打量自己是谁,也敢觊觎娘娘!” “不许胡说。”厉兰妡微笑道。 “难道不是么?奴婢从前总觉得肃亲王对甄婕妤似有异心,如今瞧来,他对娘娘的心思似乎还要胜过甄婕妤呢……”兰妩噜噜苏苏地说。 “是么?”厉兰妡侧首,“小安子,你来告诉她。” 那脸色苍白的小太监自身后闪出来,眉眼低垂,“奴才奉娘娘之命,暗中留意墨阳宫的动静,迄今已有所收获。甄婕妤处境艰难,一饮一食皆受制于人,十分窘迫,幸得有人暗中接济,才得以安生度日,据奴才查实,正是肃亲王遣人照应。” “那甄婕妤又有何反应?”厉兰妡的笑如春风拂过。 “甄婕妤倒是瞧不出什么,不过常闭锁在屋中写字,落后又*毁,举动着实诡异。”他自腰间取出半张残损的纸片,边缘还是焦黑的遗迹,细细辨去,依稀可看出是一个“池”字。 厉兰妡转头看着兰妩,“现在你明白了么?” “还有一桩,”兰妩吃吃道:“娘娘明知肃亲王生性不羁,为何还收下他的柳枝,是否也受了他的迷惑?” 厉兰妡诡秘地一笑,“不是他迷惑我,而是我迷惑他。”她将那段柳枝递给兰妩,“回去插在瓶中罢。” 人在落魄的时候心志会格外软弱,甄玉瑾哪怕平日里对萧池无可无不可,如今这样潦倒,真正关心她、守护她的人却只有萧池一个,难保她不动心。而萧池固然钟爱甄玉瑾,可他的天性注定了他的目光不会停驻于一人——迟早他会毁在自己的天性上。 厉兰妡似乎忘却了从前与萧池之间的不快,忘却了从前两人的暗中较劲,当萧池竭力释放自己的魅力时,她似乎有点被打动了,看着他时,眼里几乎可以称得上含情脉脉,于是萧池愈发欣喜若狂。 厉兰妡终于等来了机会,她握着手里那张小小的字条,不禁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将在一旁安静绣花的兰妩也惊动了。她凑近看时,只见上面写道:“今夜子时,湖心亭中,不见不散。”落款是萧池。不得不说,萧池的一笔字写得极有风格,别人想学也学不来。 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明了。兰妩不禁勃然大怒,“肃亲王好大的胆子,竟敢书其大逆不道之语!”她担忧地看着厉兰妡,“娘娘不会真去吧?” “本宫事情繁忙,自然无暇出去,但若没人赴会,岂不叫肃亲王苦等,也太无趣了些。”厉兰妡并不生气,反盈盈含笑道:“把这封小信送到墨阳宫去罢,记着,要悄悄儿的。” 萧池为了甄玉瑾的安危,当然不舍得和她见面,可是对着厉兰妡他就少了顾虑。这个没有心肝的男人,以为自己当真会上他的当么?厉兰妡唇边衔着一缕冷笑,且看谁才是俎上鱼肉,当然,萧池是不会寂寞的,他那心爱的女人会上去陪他——陪他走上绝路。 夜渐渐深了,湖上一片安静,连蛙鸟都偃旗息鼓,只有临湖的一间小屋里传来衣衫的窸窣声。 那个名叫小灵子的太监正在为主子整理衣冠——萧池戴着束发的玉冠,身穿月白的长衣,配上他那张俊美得无可挑剔的脸,真如谪仙一般。 这谪仙同时有着带笑的眼睛,含情的嘴角,虽然减少了几分仙气,却因此更让人生出贴近的*,他的气质与容貌原是相辅相成的。 萧池看着镜中自己的容颜,心里膨胀起鼓涨的希望,他要凭借这张脸,去征服一个从前卑微、如今却跻身显贵的女人,他有这样的自信。都说女人的梦想是征服男人,男子何尝不是相对应的,但看对方有没有征服的价值。 他清楚厉兰妡的狡猾与心机,却更相信自己的实力,无论如何,厉兰妡从前怎么设计他的,他依旧历历在目,唯有叫她心甘情愿地对自己拜倒,他才能消去这口怨气,拾回他多年的自负和骄傲——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失手过,这次也不会例外。 萧池正在这里踌躇满志地怀想,忽见听雨阁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青衣宫女垂着头袅袅进来。 萧池只当哪个丫头没有眼色,皱眉道:“这里无需人伺候,你出去吧。” 那人缓缓抬头,“是我。” 萧池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淑……”他惊觉自己失言,理了理领口,挥手示意小灵子出去。 小灵子识趣地带上门,萧池方强笑道:“淑妃娘娘怎么来了?” 那女子毫无避忌地盯着他,“我不能来吗?”她淡淡抬眸,“你也不请我坐下?”态度熟稔得令人吃惊。 奇怪的是,萧池竟也不觉得陌生,仿佛两人本就有旧。他尴尬地笑着,“本该请淑妃娘娘坐会儿的,只是不巧,小王偏生有事……” “有什么事?”贾柔鸾的眼睛里仿佛真能生出钩子,“你是否要去见一个人?” 第52节 萧池吃惊地望着她。 “我知道你要去见谁,我也不打算拦阻,池郎,我一向都很了解你,你有什么心思纵然瞒得过别人,也绝瞒不过我。”贾柔鸾的声音忽然变得婉转而娇媚,“你知道的,不是么?” 萧池已经完全愣住。 屋子正中就摆着一张杌子,贾柔鸾也不嫌磕碜,兀自轻巧地坐上去,“现在离子时还有一刻钟,咱们可以说会儿话,你不坐么?” 萧池僵硬地在她对面坐下,两人隔着一张桌子,贾柔鸾眼中秋波点点,“池郎,你当真要去与她私会么?” 萧池总算勉强开口,“淑妃娘娘……” 贾柔鸾似怨似嗔地瞪着他,“你还叫我淑妃!” 萧池只得改了口,他几乎不敢正视贾柔鸾的眼睛,“柔鸾,那次的事只是个意外……” “意外?”贾柔鸾尖声笑着,状若癫狂,“你这一生有过许多意外,为何独独对我如此绝情,我还是你表妹!” 萧池觉得呼吸都十分困难,只能艰难地哀求道:“柔鸾,你不要这样,你是皇兄的妃子……” “我是陛下的妃子?”贾柔鸾仿佛觉得十分可笑,“难道甄婕妤不是?厉贵妃不是?”她目光咄咄逼人,“甄玉瑾也罢了,你自小喜欢她,我自认无法比拟,那厉兰妡,她有什么好的,为何你看得中她?” 萧池自知难以解释,只能固执地说:“柔鸾,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一旦下了决心,很少能够更改,今晚我定会赴约。” 贾柔鸾冷笑道:“厉兰妡是什么人你还不了解?你以为她认真喜欢你?” “她会的。”萧池自信满满。 这是个浅薄而自负的男人,她自知无法劝得动他,初秋了,贾柔鸾忽然觉得身子有点发冷。她一向知道他的风流与花心,这个不知疲倦的男人绝不会在自己这里停住脚步,可是她仍旧想试一试,尤其是现在,她有了…… 贾柔鸾脸上带了三分倦意,她微弱地摇了摇头,“萧池,你不能去。” 她直呼他的名字,这在她还是头一回,萧池拧了拧眉毛,“为何?” “因为我腹中已有了你的骨肉。”贾柔鸾闭上眼,两行清泪从皎洁的面庞滑落。 ☆、第82章 听到这消息,萧池无话可说,亦根本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睁着两眼,像一只茫然无措的动物。 贾柔鸾定定地看着他,“现在你还要去吗?” 萧池僵直的身板渐渐软化,两只手无力地垂下去,这一刹那,他整个人充满颓丧悲凉之气。 —————— 从听雨阁出来,侍女秋雁忙迎上去接应,“娘娘,如何?”贾柔鸾仍做宫女装扮,她不敢显得太过恭敬,免得叫人起疑。 贾柔鸾木着一张脸,看不出丝毫心愿得偿的欣喜,只轻轻叹道:“他不会去了。”她用这个孩子短暂留住了萧池,却深知只能留住一时而已,她无法叫这个男子对自己负责,也无法令他对自己腹中的孩子负责——因为他根本付不起责任。他是黄昏时的夕阳,看着很动人,却终究要沉入无边的黑暗边,她只想在夜色来临前,多看一线余光,那是她此生唯一有过的光明。 秋雁抚掌而笑,“看来厉贵妃要在亭中苦等了。” 贾柔鸾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小门——是她刻意关上的,她知道萧池现在必定心乱如麻,最好不要有人打扰。 至于那个人……贾柔鸾冷笑道:“厉贵妃孤身一人岂不乏闷,本宫会找人好好陪她。” 她示意秋雁附耳过去,在她耳畔低低说了几句,秋雁听后瞿然变色,心惊不已,慑于贾柔鸾的威势,仍只能垂眸应道:“是。” 今夜又是个无星之夜,月华也不甚皎洁,疏光淡淡,映着漫天树影,更多了几分阴沉诡谲。厉兰妡胆子虽大,念及自己将做的事,仍觉得心中有点发毛,好在面上瞧不出什么,她亲切地挽着萧越的手臂,神情一如初进宫时那般娇憨。 萧越对她今晚的异状颇为新奇而不解,“你今儿怎么突发奇想,深更半夜地还把朕拉出来?” 厉兰妡澄清的眸中完美地倒映出他的身影,“陛下忙于政事,臣妾也因后宫琐事抽不开身,咱们许久都未好好出来走走,说说话。” 萧越亦有些唏嘘,“是啊,咱们的确有许久未曾独处过了。”他低头一瞧,只见厉兰妡将身躯紧紧地偎傍着他,柔顺一如当年,心下越发慨叹,看来不管走到哪一步,她终究是需要他的,正如他需要她一般。 风乍起,寒意凛凛侵入,厉兰妡缩了缩脖子。萧越及时地察觉了,解下披风系到她身上,温声道:“冷么?” “不冷。”厉兰妡嘴里这么说,反而将肩上的披风系得更紧些,她知道萧越有时候就喜欢这样口是心非的个性。 萧越笑而不语,两人继续向前缓步趋行,萧越忽开口道:“秋凉了,这园中已无景可赏。”他们已来到御湖边,满池的荷花秋容残损,在薄薄的月色下愈显得憔悴萎靡,全无夏日的艳丽丰盛。 厉兰妡笑道:“荷花是不值得看了,可是陛下不如随臣妾去湖心亭走走,”她婉转抬眸,自下而上地看着萧越,“陛下还记得那座小亭吗?臣妾曾在那里弹琴给您听。” 萧越当然记得,还记得她的琴音是怎样粗糙而生动,他好容易才忍住没有发笑,“你弹得很好,自那以后,朕再未听到如斯好的琴声。” 厉兰妡咬着唇,飞快地瞟了他一眼,“陛下就会取笑。”于是两人相携着手,亲亲热热地走上那座石桥。 光线太暗,亭中的一切暂时瞧不分明,厉兰妡在心中默念着步子,一步,两步,很快,很快她就会让萧越看到她精心准备的场景,想到他会因此大为震怒,厉兰妡的心脏就剧烈地震动起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决定的事,当然不能临时改悔。厉兰妡深吸了一口气,好让决心更坚定些。 总算临近小亭了,那青苍的建筑里,可以清晰地见到两个人影。如厉兰妡所料,其中一个的确是甄玉瑾——她果真忍不住来了,但另一个是…… 厉兰妡惊奇地发现那名男子不是萧池,而是一个相貌粗鲁的陌生侍卫,令她更吃惊的是他正在做的事:那侍卫将甄玉瑾压在石凳上,整个身子剧烈地耸动着,两人的衣衫已解开大半,他分明是在行强-暴之举! 这是怎样残酷而可怕的场景啊! 甄玉瑾鬓发散乱,胸口也被揉开了,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她是被压在野兽身下的小兽,柔弱而无依,连挣扎也是徒劳,甚至无法叫唤——那人一手在她身上奋力摸索,一手却死死掩住她的嘴,不许她发声。 萧越身后随行的侍卫早冲上前去,强行将两人分开,那狂徒到底势单力孤,很快就被制住,而甄玉瑾——她没有说话,只将一双红肿的眼眸望定这边,厉兰妡读出里头深切的绝望,她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厉兰妡的意料,饶是她一向应对敏捷,此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萧越却轻轻将头转过来,对着她,他的眼睛真冷,像凝结了千年不化的寒冰,还是初秋,厉兰妡却觉得身上已冻得发抖,怎么突然这样冷了? 她很快说道:“不是我。”固执地、哀恳地说道:“不是我。”她清楚自己这话不完全正确,然而她只能这么说。 萧越的目光在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停驻了一刻,最终挪开——他径自转身走了。 厉兰妡看着他的背影一分分远离,心中竟也感到和甄玉瑾同样的绝望:萧越这一回想必疑心上了她,不,说不定已肯定是她所为了。可怕的是,连她自己都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别人就已经给她定了罪了,甚至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罪,她头一次后悔自己不该起害人的念头。 几个侍卫手足无措地站在亭中,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萧越走了,那为首的一个只得来请厉兰妡的指示,“贵妃娘娘,现下该如何是好?” 厉兰妡看向甄玉瑾,只见她虽经历了如此不堪的侮辱,此刻却显得十分平静,木立在月光下,沉着得像一尊玉像,厉兰妡心中顿觉十分不安,勉强吩咐道:“将甄婕妤送回墨阳宫,至于这个狂徒——”她嫌恶地瞅了那罪魁一眼,“押进暴室,另行审讯。” 那狂徒也安静得不像个罪人,厉兰妡一眼瞧出他下了死志,想必指使他的那人予了他丰厚的回报,他才不惜性命作出这样胆大妄为之事,招是不肯招的了,于是厉兰妡心中更加烦躁。 她回到幽兰馆时已将近四更,兰妩仍秉烛未歇,匆忙迎上来道:“娘娘倦了吧,不如先歇息。” 她大概以为厉兰妡已经成功,急需睡个好觉补足精神,可是厉兰妡现在哪有睡觉的心思,她苦笑道:“甄玉瑾赴约了,可肃亲王没来。” 兰妩啊了一声,“那娘娘岂非空等了几个时辰?” “不,有人代他前来。”厉兰妡将甄玉瑾被人侮辱一事告诉她,并疲倦地补充道:“陛下以为是我做的。” 兰妩急切里说不出话来,“但是……” “还有什么但是,难道不是本宫定下的主意吗?”厉兰妡自嘲地笑笑,“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也落入了旁人的算计之中而已。说来说去,都是我先存了害人的念头,老天爷才不肯令我事事如愿。” 兰妩知道她因今夜的打击而灰心,竟不好再劝,只能干站着。 厉兰妡伸手在脸上干抹了一把,淡淡道:“走了半天的路,竟觉得有些累了,我还是睡会。” 兰妩服侍她到床上躺下,道:“要不要奴婢把安神香点上?” 厉兰妡闭眼摆了摆手,“不必了。”她翻了个身,兀自对着墙壁。 兰妩无计可施地搅了搅手绢,终于还是握着烛台静静离开。 哪怕身子疲累得厉害,厉兰妡还是觉得难以入眠,甄玉瑾那绝望的目光仍深深印在她脑海里,她苍白的脸上被泪水冲刷出一道道脂粉的印痕,那是耻辱的痕迹,也是仇恨的烙印——这烙印正是厉兰妡带给她的。 厉兰妡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更不会因此难受,可是这一回,她深觉背负了良心的枷锁,她想她是逃不了下地狱的罪名了。 这样一壁胡思乱想,厉兰妡竟也迷迷糊糊睡了两个钟头,醒来的时候觉得非常口渴,于是唤兰妩倒茶来。 兰妩很快端着一盏热腾腾的香茶走近,厉兰妡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问道:“有什么事吗?” 兰妩犹豫再三,还是如实说道:“方才墨阳宫来报,甄婕妤自缢在梁上,已经殁了。” 厉兰妡机械地重复道:“殁了?什么时候的事?” “五更天左右,鸡叫头一遍时。墨阳宫如今只有两个侍婢,看顾不周也是常有的事,但总归是她们伺候不力,娘娘要不要……” “打发去圊厕行罢。”厉兰妡随意道。此时此刻,她竟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她的仇敌死了,了却了心头大患,照说她该高兴,可偏偏她很难高兴得起来,只觉得胸中似有一口闷气堵着,呼不出咽不下,憋得十分难受。 “那么采青……” 厉兰妡之前就与兰妩商定过,如果甄玉瑾与萧池私通一事还不足以将她打入谷底,那么采青将出来指证她曾经的斑斑劣迹,不过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厉兰妡轻声道:“赏她点银子,让她出宫罢。” 甄玉瑾生前已经潦倒,自贵妃始,由婕妤终,她的葬礼自然也不可能多风光,只是碍于甄家的地位,该给的体面还是得给的。至于她的死因,众人只知她因失意而萌生死志,对于她曾受侮蔑一事压根不知,而萧越也暗中遣散了那几名知情的侍卫,意图保守秘密。 自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心人总能猜出一些,萧池就是其中一个,厉兰妡注意到,他双目尽管红肿着——自是因甄玉瑾的死而痛心,他自己只说得了沙眼——却常向她投来饱含恨意的一瞥。 想必他也认定是厉兰妡所为。 甄玉瑾灵柩被抬入陵寝的当晚,厉兰妡结束了一天的奔忙,正要洗个澡好好疏散疏散,才宽下外裳,就见兰妩拎着一张字条进来找她:还是萧池的笔迹,他邀厉兰妡于听雨阁一会,就在今晚。 兰妩隐隐觉得不妙,“甄婕妤已逝,娘娘无需同肃亲王周旋,还是不必去了罢。” “不,我一定要去。正好,我也有话想问他。”厉兰妡执着地道,“替我更衣罢。” 她相信萧池此番不是找她谈情说爱的。 ☆、第83章 换了一身宫女装束,望着镜中朴素的眉眼,厉兰妡自信在黑暗中已无人认得出她来。她与兰妩一同来到听雨阁,只见那小屋静静地竖立在御湖边,里头透出不明朗的灯光,颇有几分“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意境。那种昏暗的光线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来到了聊斋中的鬼宅。 厉兰妡试着推了推门,小木门是虚掩着的,可见萧池有意恭候嘉宾。厉兰妡返身叮嘱兰妩,“你在这里望风,我自己进去。” 兰妩忧虑道:“要不要我把小安子叫来?他到底有点功夫在身上。” 厉兰妡轻笑道:“你以为他会杀了我吗?放心吧,他不敢的。”她弓着背,一扭身钻进那间狭窄的小屋。 萧池果然已坐在桌边等候,桌上摆着一樽酒,散发出馥郁且醉人的香气,里头已空了大半,想是都进了萧池肚里。 他似乎有点醉意,脸上红红的,且比先憔悴了不少,唇边青黑的胡茬都未去净,看起来像个未开化的野人,使他先前俊美的风度消减了不少。 听到声音,萧池醉眼乜斜地抬头一望,“你来了。”继而轻轻一笑,“我还以为你不肯来呢!”话里听不出半分尊重的意味。 “王爷盛情相邀,本宫怎好不来?”厉兰妡言辞轻倩。 她这种轻松的态度大约惹恼了萧池,萧池嚯地从椅上站起,怒意在出口的一刹那转为轻浮的笑声,“是吗?想不到贵妃娘娘这般思念小王。” 他缓缓走近,将厉兰妡逼到墙边,一只手贴在她后背的墙上,咻咻的气息几乎拂在她耳畔,“既然厉贵妃有意,怎么上次小王相邀时,贵妃却不肯过来呢?”说话间,他伸手撩了撩厉兰妡鬓边的碎发。 说两句俏皮话还好,动手动脚可就侵犯了她的底线,厉兰妡目光冰冷地直视着他,“王爷请放尊重些。” “是吗?若本王一定不肯尊重呢?”萧池这般说着,态度越发亲狎起来,他将上半身倾斜,与厉兰妡挨得更近,手里也不规矩起来。厉兰妡有理由相信,如若她不施加拦阻,下一秒萧池就会在她身上蹭来蹭去。 她可不是来给人占便宜的。厉兰妡冷声道:“王爷若还这样,本宫就唤人了。”她果然转身就走。 岂料萧池的动作比她更快,也不知怎么着,他又站在了厉兰妡身前,嘴里笑嘻嘻地道:“贵妃娘娘要走么?可惜您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你待如何?”厉兰妡沉着道。 萧池嘴里有一股浊重的酒气,“娘娘还记得甄婕妤么?可记得她死前遭遇了什么?你信不信,我会让你遭到和甄婕妤一样的待遇?” “你敢!”厉兰妡柳眉倒竖。 第53节 “我为什么不敢?”萧池伸手抚上她的脸颊,陶醉地道:“多么滑嫩的肌肤,皇兄真是有福了!” 这个人真的醉了,喝醉了的人是什么都做得出的,何况为了甄玉瑾的死,他指不定已成了半个疯子。厉兰妡压抑住心中的惊惧,信念急转间,她飞快地打定主意。只听“劈啪”一声,萧池脸上早着了她一巴掌。 痛意果然使他清醒几分,萧池难以置信地捂着腮颊,“你敢打我?” 厉兰妡鄙薄地看着他,“我打你,是因为甄婕妤无端殒命,而你仍在拿她的死玩笑!我真是替她惋惜,惋惜她爱错了人,惋惜她爱上的不过是一个衣冠禽兽!” 这句话果然将他刺痛了,萧池愤怒地拽起她一只胳膊,“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玉瑾的死难道不是你造成的?” 厉兰妡轻蔑地将其甩开,“我可没有!也没工夫做这样的闲事。” 萧池忖度其神色不似作假,自己也疑惑起来,“真的不是你?” “当然不是!本宫已是贵妃,要对付一个小小的婕妤何须如此费力,无声无息的法子有的是。”厉兰妡镇定自若的说。 “但那封信分明是你交给她的。”萧池直直地盯着她。 “本宫早就察觉你们有情,只想成全你们见一面,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厉兰妡觑了他一眼,“我本来以为是你,以为你找人来对付我,甄玉瑾不过替我受过……” 萧池哼了一声,“我萧池虽然不才,还不至于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去对付一个女人!” “现在我也知道不是了,”厉兰妡自言自语地叹道,“但若不是你我,这件事的背后会是谁呢?” 萧池恍惚想起一事,悚然道:“难道是她……” 厉兰妡及时捕捉到这一句话,追问道:“谁?” “没什么。”萧池连忙掩饰,神色却怔忪不定,似乎心中有极大的疑虑。 厉兰妡情知那个人必定是他至为关切之人,即便追问,他也必不肯说,心中不免稍觉失望。她沉吟着道:“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你对甄玉瑾的情意我早已瞧出,可甄玉瑾对你……似乎不怎么上心呀……” “她一向如此,”萧池苦笑道,“从前玉瑾尚在家中时,我就已私下向她求娶过……” 厉兰妡一惊,“求娶……” “是,”萧池点头,神色更见黯然,“可是她没有答应,她一定要进宫,要坐上至高无上的尊位,她这般跟我说,所以我也只好依从她的心愿。”他轻轻吁了一声,“算起来,从头到尾都只是我一厢情愿,她眼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厉兰妡偏偏道:“可甄玉瑾的想法到后面已经变了,我看得出来,她对你是有情的,没有人天生铁石心肠,你几番助她脱险,在她落魄时又关怀备至,甄玉瑾即便从前对你无意,此刻也是动容的,否则她不会甘心冒险,也要到亭中与你相见。” 她的声音充满同情,听得萧池益发心如刀绞,“是我害了她。” “对,就是你害了她。”厉兰妡冷酷地说,“如果你当时依约到凉亭中去,旁人根本不会有机会下手,可你终究误了她,所以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绊住你的脚步?” 萧池痛苦地抱着头,情绪已濒临崩溃,“是我的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倘若早知道是这样,即便有刀山火海我也该去见她!”他一下一下地在头上捶着,使的力气极大,厉兰妡在旁边看着都心惊胆战,觉得他的脑仁随时可能会被自己砸出来。 当然她仍旧得按着自己的计划走下去,厉兰妡轻轻叹道:“可怜甄婕妤一个人在地府里,该何等孤独无依!你是她最后信任的人,连你也抛弃了她,从此甄婕妤就成了一个游荡的孤魂,永远找不到归依……” 萧池怔怔地看着她,似乎也被她描摹的惨象打动。 厉兰妡再叹了一声,“黄泉路上太凄清,甄婕妤一定很希望有人结伴同行罢。唉,可惜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了,连最爱她的人也不能……” 萧池仍在原地发愣。话说到这份上就不必再说下去了,厉兰妡静静地掩上门出去,也不说一句告辞。 兰妩早在外边巴巴地等候,见到她出来,立刻拉着她的手上下细看,问东问西,“娘娘没什么事吧?” “我没事,咱们走罢。”厉兰妡拽着兰妩,步伐急促得令人惊异。 才走出数步,恍惚听到身后御湖中传来一阵“噗通”水响,声音不大,可也不小,在那之后重归寂静——连挣扎的动静也没有,想来不是个活物。 兰妩好奇心盛,急切间想要回头,“仿佛有什么东西落水了。” 厉兰妡使劲将她的头扳正,肃容道:“不要看,看了晚上会做噩梦的。” “为什么……”兰妩先是疑惑,看了她冷冰冰的脸色,立刻明白几分,“莫非是肃……” 厉兰妡掩住她的嘴,“知道就好,不必说出来。” 兰妩惊异地点了点头,厉兰妡方将她放开。兰妩喘了几口粗气,小声问道:“肃亲王落水了,咱们要不要派人施救?” 原来她还是不太明白。厉兰妡支起一根手指,面色沉郁地抵在她唇上,“兰妩,你要记住,今晚咱们一直呆在幽兰馆,根本未出去。” 萧池的死在她意料之中,这个多情浪子平生无所畏惧,只有甄玉瑾是他过不去的情关。甄玉瑾一死,他生命的支柱也就不存在了——似这等人,看着狂放不羁,其实内心脆弱不已,一根手指头就能叫他毙命。加上厉兰妡那几句话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萧池这几天的情绪本来就不稳定,一时冲动是可想而知的事。 萧池与她当然没有深仇大怨,但这次的事,厉兰妡不得不怪在他身上——否则她还能怪谁呢?要不是因为他,萧越也不会对她生出疑心,加之厉兰妡对甄玉瑾之事总觉得负疚在心,她必须找到一个情绪的宣泄口,如此才能继续使自己心安理得——自私自利的人都是这么干的,不是么? 萧池的尸身是在第二天早上被人捞起来的,厉兰妡没有亲眼去瞧——泡肿了的尸体当然没什么好看。她只是听从上头的吩咐,一本正经地操办丧事:太后在知道消息的当天就晕了过去,后来醒了,可是也只能卧病在床;而贾柔鸾不知怎的也犯了旧疾,一样闭门不出。 厉兰妡唯一可以商量的只有一个甄侧妃,甄玉环进宫的时候当然也哭得眼睛红红,兰妩和拥翠着意劝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收住眼泪。可是后来举办丧仪的时候甄玉环倒是精力充沛,心平气和,厉兰妡很容易猜到原因:萧池活着的时候对这位侧妃不过尔尔,时常嫖宿在外,还与宫中的贵妇缠夹不清,甄玉环当然也不怎么爱他。 说也奇怪,萧池的死反而弥合了厉兰妡和萧越的关系——倒不是萧越对她没了疑心,只能说找到一块转移话题的遮羞布。 至少萧越愿意在幽兰馆留宿了。 生过六个孩子的人了,厉兰妡的肌肤光洁还是一如往昔,甚至更胜从前,在她身上完全找不出生育的迹象,她想这大概得归功于那个狗屁系统。厉兰妡穿着一身素白寝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痕雪肤,乌发散在枕上,她支颐望着平卧的萧越,柔声道:“肃亲王因故殒命,陛下一定很伤心吧?” 弟弟英年早逝,做哥哥的怎么会不伤心,不过话说回来,皇家的恩情本就稀薄得很,萧越容颜平静,的确瞧不出什么。 厉兰妡自顾自说下去,“肃亲王也真是太大意了,明知道自己住在湖边,还喝那么多酒,醉得一跤跌下去,也没个人瞧见,真真太不值了。” 萧越忽然开口,“朕知道他为什么喝醉——为了去了的甄玉瑾,甄玉瑾一走,六弟的魂也跟着飞了。” 厉兰妡故作惊诧,“陛下何出此言?” “何必佯作不知?”萧越看了她一眼,“你我都不是傻瓜,六弟的心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何况早在许久以前,六弟在一次酒醉后就吐露过心迹,朕还知道他私下里提过亲。” 原来萧越什么都知道,而且比她知道得更早,但他为什么……厉兰妡投去疑惑的目光。 萧越将一缕青丝在指尖绕着,轻轻叹道:“他是朕的兄弟,朕即便知道,也只能装作不知,否则不止伤了彼此情分,更会让母后揪心。可惜朕还是知道晚了,若早在甄玉瑾进宫之前,朕一定会让六弟完成心愿……” 说得好像女方自己的意愿不用考虑似的,厉兰妡尴尬地笑道:“想不到皇上对肃亲王这样好。” “他是朕一母同胞的兄弟,血脉的联系岂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哪怕从小朕与他屡有不和,母后也总是偏疼他些,无论如何,他总是朕的亲弟弟。”萧越眼里有些微怅惘,“只是母后这回似有些怨恨朕了,生了病也不许朕去探望,这一点朕却无能无力。” 太后因为幼子的早逝,悲痛之下难免迁怒于人,找不到横施挞楚的对象,就只好迁怒于另一个儿子。照她的意思,萧越早该为萧池准备一个好点的宫殿,不该将他赶到听雨阁去住,否则也不会发生这种意外——这自然是无理取闹。 厉兰妡劝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外男不得随意踏足宫禁,哪怕亲王也不例外。陛下愿意辟出听雨阁供肃亲王居住,已经是难得的恩典,何况还住了如许多日子。至于肃亲王酗酒是众所周知的事,他自己总是不改,旁人能有什么办法呢?迟早得闹出事来,不是这一桩,或许有别的。太后娘娘如今是伤心太过,才说了几句气话,陛下放心,明日臣妾就去慈颐宫探望太后,尽力使其放宽心胸便是。” 她的口齿机灵、心性乖觉一向是出众的,如此好说歹说,劝得萧越回心转意,两人重新恩爱了一回,方才各自躺下。 在墨一般的黑暗中,厉兰妡对着墙壁睁开两眼,此刻她脑海中浮现的不是自身的前途,而是那几个儿女,萧越萧池的事给了她很大震动,身在皇家,本来就易产生龃龉,她的孩子将来也会这般吗?他们还小,现在是不用愁,可是以后呢? 她若是走了,谁来教养这几个孩子?——自然,会有合适的养母出现的,可她们真能替代自己的位置吗?太后自己是生身母亲,且身份尊贵,尚且教养得兄弟失和,母子离心,她能放心将孩子交给一个未知的女人吗? 哪怕这是一堆数据,她也得将他们尽心尽力地规划好,她自己的日后是很明确的,她不愿在这深宫中过一辈子——而且这种厌倦的情绪正在逐渐加深,迟早总要离开,若真到那时,她必得撇下这几个孩子,她是否会感到骨肉分离的痛苦? 抱着这些疑问,厉兰妡沉沉睡去,她心上有牵挂,而且并非清白无暇,然而她睡得很香。 她大概真是累了。 ☆、第84章 太后一向对她偏见颇深,当然不可能因为厉兰妡的三言两语而回转心意,厉兰妡之所以答应萧越去探望这位老人家,纯粹也只是做做样子。事实上,她发觉太后的病况并不及她想象中那样严重,她这位名义上的婆母虽然时常抱病喊痛,真正病得厉害的情况并不多。萧池的死对太后虽然是一重打击,太后并不会因此一蹶不振——大多数时候,女人比男人坚强得多。 她只是过不去心中那道坎,她抚育了萧池这么多年,甚至隐隐觉得是自己太过溺爱才酿成这桩惨剧,她无法不内疚自责。 厉兰妡找了个借口将伏姑姑支走,亲自坐在床边为太后送药,看上去无比孝顺。她舀起一勺黑沉沉的药汁递到太后唇边,“母后身子有疾,这药是不能不喝的,不然怎么得好呢?” 太后拒绝地将头偏到一边,“哀家不想喝,你不用白费心机了。” 厉兰妡再三劝了数回,太后只是不理。她叹了一口气,轻轻放下碗盏,“太后娘娘何必如此自苦呢?人死不得复生,母后您即便再伤心,肃亲王也无法回来,您这样折磨自己,只会让生者难受……” 太后眼里泛出咄咄逼人的凶光,“你当然不难受,池儿死了,你只有高兴,你那个夫君也一样,他不是一向忌惮池儿么?” 厉兰妡坦然注视着她,“太后您说这话,伤的不是自己的心么?臣妾是个外人,自问不足一提,可陛下和肃亲王都是您的亲身骨肉,论起来,可是陛下在您身边的时间更长一些,他的心性为人您莫非不清楚,您忍心如此猜忌?” 太后大约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火了,却终究忍不下这口气,只好紧紧地抿着唇,不发一语。 适逢贾柔鸾搴帘子进来,厉兰妡便招呼道:“淑妃姐姐来得正好,你帮我劝一劝太后,太后娘娘执意不肯服药呢。” 贾柔鸾依言接过她手上的汤药,轻声道:“太后,您这样耗着,臣妾看着实在心疼,不如听一句劝,先将这碗汤药喝了罢。” 但此刻就连这位亲近的姨侄女儿也无法打动太后的铁石心肠,她仍旧板着脸,恍若未闻。 贾柔鸾叹息一声,“太后,就算是为臣妾腹中的孩儿考虑,您也不该这样不顾惜自己,莫非您想孩子生下来,他的祖母仍卧病在床吗?” 厉兰妡听了这话,脸色先变了,太后却惊喜地直起身子,“怎么,柔鸾,你有了身子?” 贾柔鸾的笑容淡淡绽开,“是啊,已经三个月了。” 早不提晚不提,单等三个月胎像稳固后才道出,可见她对这个孩子何等珍视,更是怕人暗中下手。有了甄玉瑾的前车之鉴,她这一胎当然不会是假的。厉兰妡留神瞧去,却见贾柔鸾虽笑得极欢,眼里却殊无喜色,心中不禁微觉纳闷:即便贾柔鸾喜欢伪装淡泊,这样大的喜事,她总得露出几分真心高兴,为何她却闷闷不乐呢? 至少太后是喜悦的,贾柔鸾的身孕仿佛给她打了一剂极有力的强心针,她立刻精神百倍,拉着贾柔鸾问东问西,叮嘱她许多孕妇必须注意的事宜,却将厉兰妡晾在一边。 厉兰妡也不着恼,仍盈盈笑着,等到两人谈话的间歇,她便默无声息地退出去。 自从贾柔鸾有了身孕,太后便叮嘱她好好养息,宫中的一应事务都交与厉兰妡处理。厉兰妡自然愿意,比起虚无缥缈的关切,自然是握在手中的权力更牢靠些。出乎她意料的是,贾柔鸾并未吝惜放权——她最近常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在微末事务上都屡有舛错,全不及以往谨慎妥帖。 厉兰妡却愈发兢兢业业,沉溺在冗杂的日常琐事中,太后或许也是这个用意,令她忙得无暇分-身,便没工夫算计贾柔鸾的身孕了。 其实厉兰妡根本不在意贾柔鸾的身孕——萧越对贾柔鸾的情分或许还没有对甄玉瑾来得深,不值得她费神,何况眼前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她:静默已久的漠北再次大举犯境,在镇守边关的几名勇将接连被斩杀后,萧越再也按捺不住,决定御驾亲征。 当他对厉兰妡说出这番打算时,厉兰妡只是静静听着,脸上无丝毫动容。 萧越咦道:“你不打算劝朕?” “陛下心意已决,臣妾劝也无用,何况身为一国之君,关心自己的子民本是分内要务,陛下是血性男儿,自然不忍见漠北毁我山河,杀我人民,臣妾身为女子,和陛下的想法却是一样的。” 厉兰妡说起奉承话来真是一套一套的,正大光明又含蓄隽永,于是赢来萧越赞誉的目光,她顺势道:“陛下此番虽是出征,身边也不可无人照拂,陛下打算带谁去呢?” 萧越笑道:“怎么,你想去?” 厉兰妡婉媚地垂头,“陛下若是允准,臣妾甘心陪同。” “还是算了吧,”萧越笑声爽朗,“你去了,朕更不能安心,何况明玉她们谁来看顾呢?你安心留在宫里就好,有书瑶陪同,你亦无须担心朕的饮食起居。” “傅夫人?”厉兰妡几乎惊呼出声,勉强才挤出一点笑意,“陛下怎么想起她来?” “书瑶为人细致妥当,且会些武艺,又通阵法,她一人可以身兼数职,何况这一回是去漠北,她熟悉那儿地况,当然少不了她。” 这么说来,傅书瑶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性子又好,可偏偏就是这个人让厉兰妡难以安心。傅书瑶身上的秘密太深,疑影太重,看着她总叫人觉得不安全。厉兰妡稍稍笑道:“傅姐姐再能干也总是个柔弱女子,战场上刀剑无眼,陛下也不怕她出什么事?” 萧越装作没有看出她的异样,亲昵地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朕知道你与她亲厚,你放心,即便为了你的缘故,朕也不会让她受半分伤害。” 就是这句话让厉兰妡更放心不下,打仗不是三两天能解决的事,此去路程又远,非数月不得回銮,这么长的时间,又是孤男寡女的,难保傅书瑶不会趁机攻陷萧越的心——像她这样的女子,要迷住一个男人本就容易,况且萧越一向就对她欣赏有加,如此更是水到渠成的事。 怀着这样的念头,厉兰妡觉得萧越唇边的微笑都变得可恶起来,她很大度地应道:“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萧越看向她的目光似带了几分狡黠,“你莫非有点吃味?因为朕带她而不带你?” 厉兰妡郑重地回以一礼,“嫉妒乃嫔妃之大忌,臣妾身为后宫表率,不会明知故犯。” 萧越的眸光因这句话而黯下去,厉兰妡却觉出几分快意,仿佛在人肩上砍了一刀,犹嫌不足,还要沾起一点血珠子在嘴里舔上一舔,看那滋味是腥甜还是酸涩,她特特补上一句,“臣妾只是尽到妃妾的本分,陛下不会因此不高兴吧?” 萧越不得不承认她是自己命里的天敌。 军队早已在宫门前列阵以待,而萧越也已脱去龙袍,换上软甲,由一名高贵的帝王化身为勇猛的将领。 第54节 后宫诸妃几乎都到齐了——除了贾柔鸾,这也是太后的意思。太后对这一胎可谓爱惜备至,生怕出点什么岔子,连这样依依惜别的场景也不忍叫她见到。 太后自己倒是撑着病体过来,她凝视着萧越由年轻趋向成熟的脸,在他肩上的银甲上缓缓摩挲着,“皇帝,你这次御驾亲征,万事皆要小心,外头不比宫里,处处皆是险境。池儿已经没了,若你再有个什么,哀家就真活不下去了。”她此刻大概动了真情,一双泪眼里泪光闪烁,唯一的儿子要走了,做母亲的再怎么也忍不住心肠罢? 萧越严肃地点头,“母后的话儿子定会铭记于心。”那股庄严肃穆的劲儿令人感动的同时也十分好笑。 太后又向旁边的傅书瑶道:“傅夫人,这回你跟着皇帝出去,务要事事谨慎,若皇帝有什么差池,哀家也不会饶过你的。” 傅书瑶大约嫌甲胄累赘,只换了一身轻便的骑装,她五官本就柔弱,如此反显出一股英气来,是雌雄莫辨的美好。她脸上的笑容平和得不像是去打仗,而像是去郊游,“太后无需牵挂,陛下生,则臣妾生——像臣妾这样的祸害,大约是要遗千年的。” 轻易不讲笑话的人偶尔说起笑话来,往往异常有趣,众人都哄堂大笑,气氛活络了不少,厉兰妡也跟着勾起嘴角,她暗道:或许傅书瑶这话竟是实话呢!这么想着,她笑得更欢了。 萧越走到厉兰妡身前,当时她穿了一身妃色的衣裳,如鲜血凝滞干透后的颜色,或许有些不吉祥,但唯有这种颜色才能象征胜利,鼓舞热情,她光洁的面庞被红衣映衬得越发白皙剔透,比平常美了十分。 萧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了一刻,却未说话,而是弯腰抱起她身前的明玉,死命在脸颊上亲了一口,“哎呀,明玉又重了,父皇都快抱不动你了。” 小孩子明知道大人在开玩笑,还是忍不住要当真,萧越怀中的小姑娘撅起可爱的小嘴,“父皇骗人,母妃说我最近又瘦了,还让我多吃点呢!” ☆、第85章 相比于其他同龄的孩子,明玉无疑是早熟的,而且比其他人更早地开始注重外貌和身材:一个五岁多的孩子有什么好注意呢?厉兰妡每每想起都觉得好笑,也许是继承了她的虚荣罢。 萧越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没个足厌,良久才将其放下,对着厉兰妡道:“朕这一去,宫中就多仰仗你了,你也别太累着,凡事能将就便暂且将就,等朕回来替你做主。” 这还像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厉兰妡气定神闲地微笑:“臣妾会谨记陛下的教诲,一心等候陛下归来。” 萧越听了这话,如同吃了一剂定心丸,他安稳地点了点头,终于转身离去。 浩浩荡荡的仪仗和军队如潮水般慢慢退去,最终成为密集而细小的蚁群,不大能分辨清楚,唯一能勉强认出的只有遍身银甲的萧越——他看起来就像黑色蚁阵的一只白蚁,十分突兀,以及站在他身边,身形清弱、而姿态异常坚毅的傅书瑶。 太后的眼睛有迎风流泪的毛病,此刻并未起风,然而她还是落泪了。太后以袖障面,疲倦地转身,“风大了,大家都回去罢。” 自此依旧如常,边关的战火并未蔓延至京城,宇内依旧风平浪静。朝堂上的事情萧越在临行前已经安置妥当,一应日常俱托付给甄丞相等几位老臣料理,并无波澜。 至于后宫,则仍旧在厉兰妡掌握之中,她用不着费多少气力——她的敌人早就死的死,离的离,唯一还在这里的只有一个贾柔鸾。可是贾柔鸾目今已很少出来,整日将自己关在殿中,不像是怀了身孕,竟像做了姑子,脱离尘俗,闲时只到太后处请安。 敌不动,我不动,既然她安分,厉兰妡也就懒得理会,只一心思量自己的事要紧。 出征的御驾已抵达前线,傅书瑶正是在这时声名鹊起,她妙用计谋,连败了漠北几支军队,虽然是小胜,但对于鼓舞士气无疑是极有用的。人人论起她与萧越并辔而驰的风姿,俱是一脸欣羡憧憬,萧越固然是天子,而傅书瑶也成了将士们心中的女神。 厉兰妡听着这样的结果一日日传到耳边,丝毫不感到意外,傅书瑶的实力她很清楚,她虽然外表孱弱,但自幼的家训在身,那样严格的陶冶,怎不教养出一位英姿飒爽的女战神来?何况,正因她平时柔弱,到战场上却这样坚毅果敢,如此反差更令人尊敬。 厉兰妡心中固然有些不明所以的嫉妒,但既然傅书瑶是一心为国的女英雄,她只得放下偏见,心平气和地另眼相看:只要她真心为了大庆抗击漠北,一点私人的龃龉又值得什么呢? 武威将军征战多年,落下了一身伤病,早已退休在家疗养,他的女儿继承了乃父之志,这当然是好事。 后宫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安静,众人尚在她和贾柔鸾之间观望徘徊,只有聂倩柔偶尔会来串门子。她倒不像之前那般对傅书瑶推崇备至,语气里反而有些淡淡的,说起傅书瑶出征一事也不甚欢喜,“傅姐姐一向有鸿鹄之志,如今总算遂了她的心愿了。” 厉兰妡本以为她会大夸特夸,闻言不觉抿嘴而笑,“我以为你会激动得多。” “又不是小女孩子,有什么好激动的。”聂倩柔沉吟着道,“都说傅姐姐会做人,我瞧着也是如此,但不知怎的,总觉得难以走进她心里去。傅姐姐总是笑容可掬,反叫人觉得她身上笼罩着一层迷雾,看不分明,而且愈走近愈危险。” 原来她和厉兰妡的感觉一样。厉兰妡笑道:“如果傅夫人只是不安于闺阁,想要到战场上大展身手,如今她算是做到了,咱们该为她高兴。” “但愿她要的只是这样,”聂倩柔颔首,叹道:“可是我总为你担心哪!傅夫人这回出尽风头,等她回来后,不知陛下会升她怎样的位分,你该如何自处呢?” “还能怎样,莫非将皇后之位都与了她不成?”厉兰妡强自微笑,“我也不希图什么皇后之位,只是陛下若真有这个盘算,太后第一个不依的,何况还有淑妃呢!” 聂倩柔正要作答,在一旁玩耍的萧忻蓦地抬起头,睁着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道:“母妃在谈论傅娘娘么?”彼时他亦与萧慎两军对垒,两人手里各自攥着一套木头精雕细刻而成的兵戈将士,是由宫中的良工巧匠打造的。俗话说得好,三岁看老,从他们玩弄木头小人的姿态已可约略看出长大后的性格,萧忻大开大阖,勇进急退,是睥睨天下的气概;而萧慎始终沉默,很少说话,举动谨慎,思虑良多,是盛世谋臣的风度。 厉兰妡抚了抚萧忻的头顶,“是在说你傅娘娘,她一介女流在战场上竟丝毫不输男子,对你父皇助益良多。” 萧忻骄傲地挺起小小的胸膛,“儿子早知傅娘娘有如此本事,她身上流着漠北的血液,自是与寻常大庆女子不同。” 厉兰妡闻言大惊,与聂倩柔面面相觑,急问道:“这话你从何处听来?” 萧忻颇有些赧然,“就是有一回在涌泉殿外,隔着窗户听到的,傅娘娘与雪枝姑姑偶尔说起的,后来儿子进去,她便没再说了。” 几岁大的孩童知道什么,自然是觉得这话颇有气概,有模有样地学了来,却不明白其中是什么意思。 萧忻见她神色两样,疑惑地问道:“母妃不舒服么?” 厉兰妡勉强镇定了脸色,安抚道:“没什么,你与弟弟好好玩罢。” 她与聂倩柔一径步出殿外,聂倩柔见她忧心忡忡,便劝道:“其实娘娘也不必太担心,大皇子或许听岔了也不一定。” 她自己也知道这话不足为信,又转口道:“再者咱们大庆人与漠北通婚的也不少,不见得有什么妨害。” 寻常人是无所谓,可似武威将军这等曾镇守边关的将领,一旦有个什么舛错,便是万劫不复之祸。 厉兰妡沉着脸道:“姐姐请先回去罢,此事我必得查个清楚呢。” 厉兰妡先往涌泉殿去了一回,雪枝是傅书瑶的心腹,已经由她带去,剩下的只有一个雨柯。然而雨柯年纪尚小,诸事未见分明,厉兰妡察言观色试探了几句,见她一问三不知的,知道傅书瑶未肯对她加以重用,只得失望而归。 兰妩陪着她来来回回跑了几遍,腿脚也酸了,不知她对此事看得为何看得如此重,“娘娘,即便傅夫人真有个什么,鞭长莫及,咱们也照顾不到,何必如此费神呢?”她只当厉兰妡见傅书瑶如此风光,认真吃醋,立意要找出她的错处。 厉兰妡也懒得纠正她,使劲瞪了她一眼,吓得她不敢作声,这才缓缓道:“兰妩,劳烦你出宫一趟,为我将将军夫人请来。” 权倾后宫的贵妃盛情相邀,将军夫人当然不敢不来——她是有诰命在身的,也是一位傅夫人,不过是老傅夫人。 在幽兰馆摆好了果品酒馔,厉兰妡一脸诚恳地请将军夫人落座,令她受宠若惊:“贵妃娘娘折煞臣妇了,这叫臣妇如何生受得起!” 厉兰妡举杯而笑,“武威将军征战沙场多年,为大庆立下汗马功劳,将军的女儿如今也陪王伴驾,献阵御前,既如此,夫人吃本宫一杯酒,又值得什么呢?” 细细看来,将军夫人的容貌与傅书瑶并不相似,她是真正的京城闺秀,气度雍容,衣饰华贵。傅书瑶在□□上倒有点像她,一样的举动守礼,温柔可亲。但还是稍稍有点区别,在傅书瑶流动的眸子里,隐藏的是坚冰和迷雾——你永远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将军夫人不胜酒力,酒过三巡后,话渐渐多起来,“书瑶她看着柔柔弱弱,其实性子很像她的父亲,柔中带刚。打小儿她身子不大好,将军逼着她练武,我那时也说了,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似咱们这样人家,凡事也不必她亲力亲为,弱一点没什么,何必吃这些苦头。连她父亲都有些犹豫,书瑶倒是一口答应下来,她也真吃得苦,那些训练的法子,我看着都心惊,难为她怎么一样样忍下来……” 厉兰妡见她絮絮叨叨,趁便问道:“不是我说句笑话,夫人与傅妹妹长得实在不像,性子也大不同,她真是您的女儿吗?” 她以开玩笑的口吻问出,将军夫人无从戒备,只伏在案上道:“她是臣妇的女儿,却并非我亲生的。将军一向镇守在外,我与他相见无多,且我一向体弱,大夫也说了,此生未必有生育的机会。那时他刚好从外面回来,还带了一名容貌昳丽的女子,我心中虽有些不快,可是男子嘛,三妻四妾的也是寻常,何况将军如许年来对我礼敬有加,也未置个妾室,我更不好多发一语,于是由着那人住下。” 厉兰妡算是听明白了,将军夫人的确不是傅书瑶的生身母亲,她真正的母亲是那个外来的美女。 将军夫人复唏嘘道:“她也是命途多舛,住下来没几个月便有了身孕,后来生产的时候却又难产,抛下书瑶便撒手人寰,连个名分都未挣得。我一则见她可怜,二来那女孩子实在可爱,于是将书瑶收养在膝下,只称是我所出,她也孝顺,母女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红过脸的……” 这么说来,傅书瑶一出生便养在嫡母膝下,那她是如何知道自己身世的?还是别人有意告知? 厉兰妡笑道:“听夫人一语,本宫对傅妹妹的身世倒有些好奇,若来日有空,想亲到将军府,见一见武威将军。” 将军夫人醉眼朦胧地摆了摆手,“还是别见了,将军的身子近来竟大不好,十日有九日昏睡着,醒来的时候也颇昏聩,往事一概忆不起,连人都认不全,这几日也时有人去看他,只是懵懵懂懂,只有我跟他过得长些,勉强记得一个我罢了。” 厉兰妡不觉愣住,武威将军既变成这副模样,想来是探不出什么了,一面也自有些欣羡:当一个人把什么都忘了,独独记得你一人,这种看似荒诞的场景其实也有几分动人罢? 厉兰妡尝试问道:“夫人是否打听过那女子的出身?” 将军夫人懵然抬首,“娘娘说谁?” 厉兰妡提醒她,“就是书瑶妹妹的生母。” 将军夫人轻笑一声,“我不认得她,将军从未对我说起,他这一生样样坦诚相告,唯独这桩事瞒了我,我也没有问他——夫妻之间,原不必事事相问。” 这位将军夫人倒是个明白人,可惜造成了她的不便,厉兰妡试探道:“那么夫人是否留意过那女子的相貌,与大庆人是否有所不同?” 将军夫人微微皱眉,“这个么……那女子虽容貌艳丽,然肌肤粗砺,不似大庆女子肤质细嫩,更近乎漠北一派,但认真说起来,比寻常漠北女子却又精细些,似养尊处优之辈。” 厉兰妡心中一动,或许这位来历不明的女子竟是漠北贵族之女啰,那么傅书瑶的身份就更加可疑。她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而将军夫人也已沉沉睡去,于是吩咐拥翠和小安子好生送其回府,自己却坐在案前,立刻蘸笔研墨,兰妩替她将信纸铺开,问道:“娘娘要修书一封送去边关吗?” 厉兰妡颔首,手上却不停,一挥而就,也顾不得字迹潦草。书毕,她将信纸小心地折起来,用黄蜡密封好,递给兰妩道:“待会儿你找几个可靠的侍卫,命他们送去驿馆,再快马加急将这封信递到陛下手上。” 兰妩依言接过,“娘娘是要告发傅夫人一事?但此事咱们只是疑心,未必能肯定,何况纵然傅夫人真有漠北血统,她也未见得会与大庆敌对呀!” 厉兰妡的脸似秋日阴云密布的天空,稳定而沉重,“防人之心不可无,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你将这封信送出去就好,信与不信全在于他。” 潜意识里,她希望自己的猜想没错,如若证实了傅书瑶的奸细身份,她才能肯定她是个坏人——如此才能心安理得地恨她。 不管外间如何波涛汹涌,碧波殿始终平静得像一滩死湖。贾柔鸾自己不出去走动作耍,把身边的宫人也都宾住了,个个无精打采地闷在宫里,白日里也不住地呵欠。 秋雁看着这位主子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憔悴——除去给太后请安,贾柔鸾脸上简直没个笑模样。她是知道贾柔鸾的心事的,偶尔也十分劝道:“娘娘再怎么不快活,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您这样郁结在心,腹中的小皇子也不会舒坦呢!” ☆、86.第86章 贾柔鸾没有说话, 而是一手扶着桌子,两眼直直地望着窗外,那里只有一片空茫。 因四下无人,秋雁说话也无需避忌,她叹道:“奴婢知道娘娘还在挂念肃亲王, 然则斯人已去,万事不可挽回, 再您也知道,肃亲王心中, 从来都只有一个甄婕妤, 如今他们俩算一道去了, 娘娘您何必为这些人不值呢?” 说到甄玉瑾,贾柔鸾脸上虽仍惨白着, 总算有了点活气, 她咬牙切齿地道:“那贱人有什么好,生得一副狐媚相貌, 将男子迷得团团转。肃亲王真是鬼迷心窍,死了都要去陪她。” “可惜甄婕妤对肃亲王没有半分情意, 一心想着争宠, 先头还想出假孕这种下作手段, 若非娘娘洞察先机, 一早将那婴孩扼死,甄婕妤也不会落到后来下场……”秋雁说来颇觉快意,贾柔鸾与甄玉瑾不和, 她也没少受先头那位贵妃的气,甄玉瑾死了,她自然只有高兴。 贾柔鸾却越听脸色越难看,“住嘴,别说了!”也不知怎的,最近她越发疑神疑鬼起来,她虽然做了亏心事,可是一点都不后悔——甄玉瑾该死,这一点她一直相信,可是那个孩子……贾柔鸾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肚子,她命人扼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哪怕不是她亲自动的手,这笔罪过也会记到她身上。 她从前不相信神佛,只觉得那些都是虚妄,许是这些日子往慈颐宫去得多了,看着那位姨母虔心礼佛,心里难免有所触动。青烟袅袅的香炉,宝相庄严的佛像,神明看似无知无觉,也许在冥冥中早就洞察了一切因果。 兴许老天爷会选择一报还一报呢?她害死别人的孩子,也许竟连自己的孩子也保不住。这么想着,贾柔鸾觉得腹中隐隐作痛起来。她勉强压抑住不安的心绪,看着紫檀桌上那个兽角狰狞的香炉道:“这东西气味熏人,以后不要用了。” 秋雁担忧道:“娘娘脸色不好,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看看。” “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天三遍地请他来,没那个必要。”贾柔鸾无力地挥了挥手。如果说之前她还存了用这个孩子争宠的念头,萧池去后,她却连半分心思都没有了。她留住这个孩子,本意是作为萧池的牵绊,既然风筝那头的人都不见了,她还留着线做什么呢?也许哪日还会招徕祸患。 可是她不能对不起太后,太后这样喜欢这个孩子,她只好拼尽全力保到他生下来,至于以后,她不愿去想,也无力去想。 忽见厉兰妡笑盈盈地走进来,“姐姐在做什么呢,这样安静?” 贾柔鸾一惊,忙整理出一副笑脸,“贵妃娘娘怎么来了?”一面嗔着后头跟进来的春莺:“你们也不早些通报!” 厉兰妡眉眼弯弯,笑容如春风拂面,“是我让她们不要通传的,恐怕你在休息,没的惊扰了人。”她素手微抬,看着洁净的桌面上一方素淡绢帕,“这花样倒别致,是姐姐亲自绣的吗?” 原来那上面绣的是小桥流水,静池寒鸦,厉兰妡是善于联想的人物,立刻与那两人的名姓关联起来,眼睛也变得富有含蓄意味。 贾柔鸾自己心虚,忙将那方手帕折进袖里,赔笑道:“我嫌寻常的花鸟虫鱼太过俗气,便照着古诗里的意思试着绣了一笔,终究不得其神-韵,妹妹不要见笑才好。” 厉兰妡也不深究,流畅地岔开话题,“陛下在边塞险胜几场,听闻傅夫人出力不少,照这样来看,傅夫人回宫之后,只怕有的晋封呢,姐姐你的意思呢?” 贾柔鸾显然没听过这消息,便听了也不注意,她心不在焉地道:“封就封罢,四妃上只有你我二人,的确冷落了些。” 从碧波殿出来,兰妩便泛起了嘀咕,“贾淑妃何时这般大度了,若说是装的,也装得太像了罢,竟看不出半分醋意。” “也许她根本不在意,”厉兰妡抿嘴一笑,“又或者,陛下不值得她吃醋。” 兰妩听她这话说得古怪,咦道:“娘娘此言何意?”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甄婕妤受到那般羞辱,若是有人指使,那人一定是个女人,只有女人才会抱有这样强烈的恨意。”厉兰妡悠然向前,冬天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令她觉得十分舒服。 今岁的冬天十分暖和,边关的消息却渐渐让人生出寒意。先前的几场小胜原来不是胜利的号角,而是走向衰落的征兆。好像新手初到赌场赌钱时,溜滑的庄家总得让他先小小地赢几把,等到勾起他的胜负之念时,再一鼓作气手到擒来,那时新人纵然发觉上了当,也已在网里越陷越深了。 情势一日坏似一日,边关甚至有噩耗传来,说皇帝在对战之际中了敌军的毒箭,眼看着性命垂危,于是闹得京城人心惶惶。甚至有官员开始称病不朝,致使前朝和后宫一样冷寂。 厉兰妡自己绝不相信这种传闻,她不确定萧越有没有收到她的密信——也许中途会被人拦截也不一定,可是她相信萧越不会蠢到置自身于险地。 更重要的是,她不希望他死,她的任务还没有成功,她的孩子也不该失去父亲,不管她与他是否真心相对,这个人总是她唯一的依靠,她不能没有这个人。 靠着坚定的信念,厉兰妡将不安的情绪收起,开始相应的措施,第一步是说动太后——这种时候,太后的作用就显露出来了。太后的地位摆在那里,有她坐镇,朝臣们总得给三分颜面,因为她代表的并非自身,而是先帝的发妻,当今圣上的生母。 太后再不喜厉兰妡,此时也只好与她站在同一战线——国事当先,私人恩怨只能暂且不提。太后到金銮殿走了一遭,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讲话,众卿家见有了主心骨,自然不似先前没头苍蝇般乱转,纷纷回归正位。 只有甄丞相仍卧病在家,无法返朝。丞相是朝廷的招牌,没有他,即便诸事稳当,总是不美。 第55节 厉兰妡向慈颐宫的老太太笑道:“看来只有臣妾亲自出宫一趟了。” “你劝得动么?”太后有些犹疑。 “总得试一试。”厉兰妡说罢,高高兴兴地命人准备辇轿。 甄相病着,只好他夫人出来迎接。甄夫人虽不知女儿的死是否与厉兰妡有关,不过见她夺了自己女儿的贵妃之位,难免恨得咬牙切齿。风水轮流转,她面上虽不敢露出什么,不情不愿地恭敬着,却自有一股桀骜不驯的意思在里头。 厉兰妡盛装丽服,打扮得如天仙下降,含着和善的微笑道:“听闻甄相抱病,本宫奉太后之命前来探望,还请夫人引见。” 甄夫人板着脸说:“贵妃娘娘身娇肉贵,恐怕过了病气给娘娘,不敢为之引见。” 厉兰妡恍若未注意到她生硬的态度,“无妨,本宫从前做惯了粗活,身子强健得很,这一点还无需夫人担心。” 甄夫人想不到她会自己提起旧事,忍不住讥讽道:“原来娘娘还记得,愚妇还以为娘娘当了贵妃,就忘了从前做丫鬟的时候呢!”她本是端庄矜持的贵妇,自从接连遭遇变故,那一点高华的气度早就没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妇人,两颧因妒火烧得通红,连声音也尖利刺耳。 “大胆!”兰妩遽然色变,正要上前教训,厉兰妡轻轻摁住她,好整以暇地笑道:“甄夫人大约是急糊涂了,否则怎会忘了尊卑上下的道理,本宫是奉太后之命而来,夫人若敢明着糟践本宫,可不是不把太后放在眼里么?” 的确,甄夫人敢看不起她的出身,可太后是万万不敢惹的。太后一向性子偏狭,若这话传到她老人家耳朵里,没准真要生气。思及此处,甄夫人的一腔盛气不觉消去几分,脸上也软了。 厉兰妡见她无话可说,方正色道:“如今是什么时候,夫人尚有心思同本宫置些闲气!本宫不妨明白告诉夫人一句,认真惹恼了太后,丞相的位子坐不坐得稳还是问题,您以为您这丞相夫人能永享天福么?因为外头的一点流言,两口子就敢这样做张做势的,以为太后的颜面、皇家的颜面都是纸糊的不成?夫人若真为甄家着想,就该请甄相的病尽快好起来,否则,吃亏的只会是夫人!”她一眼瞧出来,甄相抱病不朝,恐怕少不了这位夫人的撺掇之功。 甄夫人见她疾言厉色,心中竟无端畏惧,虽觉得有些道理,只是这口气难以咽下,“贵妃娘娘生得好口齿,可是您也莫忘了,您这位子也是从我女儿手里夺来的,但愿您别良心有愧才好!” “本宫的良心自有本宫担着,可是夫人您好生奇怪,”厉兰妡毫不含糊地说道,“您整日念叨去了的那一个,可活着的人呢?您是否知道,肃亲王去后遗下一大笔债务,甄侧妃孤身操持整个王府,处境窘迫不已,还得应付外界滋扰,您这位母亲是否为她操心过半分?” 兰妩这下可来了精神,得意道:“甄夫人贵人多忘事,恐怕早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女儿了,还得劳烦我们娘娘时常嘘寒问暖、送东送西的,若非如此,甄侧妃恐怕连这几个月都度不过去。” 甄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甄玉环并非她亲生,从前她也只将甄玉环作为甄玉瑾的垫脚石使用,可惜没有成功,勉强嫁给肃亲王做一个侧妃,后来索性不加理会,自然也不会留意她的处境。 她还未想到应答的言辞,就见甄丞相从屏风后头出来,责备地看了她一眼,甄夫人忙道:“老爷,您怎么出来了?” 甄相虽是五十大几的人,样貌清癯,一把长须,流畅的轮廓仍可看得出年轻时是一个不俗的美男子。他没有理会夫人的笑脸,却郑重地向厉兰妡鞠了一躬,“多谢贵妃娘娘愿意看顾小女,微臣实感激不尽。” 厉兰妡微笑将他搀起,“无妨,甄相现在愿意听本宫一言了罢?” —————— 从甄府里出来,厉兰妡觉得一阵神清气爽,正要跟着兰妩上轿,就看到白漪霓急匆匆地从旁边过来,“贵妃娘娘,且等一等。” 厉兰妡停住脚步,意态娴雅地看着她,“少夫人,好久不见。” 白漪霓仿佛有满肚子话要对她说,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她终究是藏不住心事的脾气,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我父王那边来了书信,希望派人送我回漠北。” 厉兰妡静静地看着她,“尊夫身有残疾,公主与他也未诞育子嗣,要走原也走得。甄家是通情达理的人,公主若提出和离,他们想必不敢强留。” 白漪霓急得跺脚,“你怎么也如此说?”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走啰?” 白漪霓当然点头,“当然不肯,你也是知道原因的……”她面上泛起娇羞的红晕,转眼又被仓皇的白色淹没,“可是父亲的意思十分坚决,我,我……” 厉兰妡知道她对甄璧一往情深,对此毫不意外,“漠北王再坚决也拗不过你不情愿,且我想着,他差你回去,多半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再则怕大庆以你性命相胁,可我想漠北王怕是多虑了,咱们大庆再如何不足,也不会作出这等没脸面的事来,这一点本宫可以担保。” 白漪霓面容舒展,“如此,我就能放心了。” 看来她已下定决心同甄璧生死相伴,厉兰妡不禁暗自庆幸,总算白漪霓是个恋爱脑,把夫郎看得比父母亲族都重要,大庆虽不至于拿她作为人质,有她在,漠北总会投鼠忌器,不敢做得太绝——老实说,厉兰妡对于打胜仗的信心不十分充足。 白漪霓正要离去,厉兰妡忽又叫住她,踌躇问道:“公主,你对那位傅夫人有何印象?” 白漪霓懵然转首,“傅夫人?哦,是看着柔弱、其实骑术很不错的那位?” “是,不知公主对她的出身背景是否有所了解?”厉兰妡含笑补上,“我隐约听她说过,好像小时候在边塞住过几年,也许与公主是旧识也不一定。” 白漪霓摇头,“我不认得她,即便在边塞,大庆与漠北也是划界而治,何况听说是武威将军的女儿,更得避嫌了。” “这样啊!”厉兰妡颇为失望。 白漪霓将要转身,忽又嫣然一笑,“说也奇怪,明明与那位傅夫人并不相熟,却觉得十分面善,总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厉兰妡没有说话,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她,她忽然发觉,原来白漪霓与傅书瑶长得竟有几分相似。 甄丞相的病很快就康复,也能上朝了,于是一切重归平静。许是因为战事吃紧,连消息递送都变得艰难起来,她们都是热锅上的蚂蚁,虽然焦急,也只能安分守己地承受炙烤。后宫成了离奇的避风港,尽管是在一种诡异的模式下。 几个孩子里,数明玉跟萧越最亲——萧越也最疼她。物以稀以贵,儿子多了,女儿就成了贴心的珍宝,至于明华,她还未长成呢。 明玉正处在一生中兴趣最广泛的阶段里,写字、绘画、刺绣,她样样都想尝试一遍,样样都浅尝辄止。厉兰妡见最近宫中闲散,有大把时光可供抛洒,索性亲自教导明玉——她自己虽不是这方面的高手,教一个小孩还是绰绰有余的。 偶尔,明玉会在握笔持针的间隙,天真地仰起脸儿,“母妃,父皇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你再等等。”厉兰妡只能这么安慰她。她自己有时候也会有这么一刹那的恍神:他们多么像一家子,丈夫遗下牙牙学语的儿女出外远征,妻子在家中含辛茹苦地操持家事,同时饱尝思念的煎熬,好像乐府诗里写的那样。 当然还是有点区别的,她生活优渥,养尊处优,没有那般辛苦——当然也没有那般思念。 御花园中的第一拨桃花开始吐蕊时,萧越回来了。他踏破早春的寒意,领着赫赫兵甲,昂然穿入宫门。 厉兰妡得了消息,早已与一干妃嫔在内里等候,她将两手笼在袖中,眼神因清寒染上一层凛冽之意,她一眼看到萧越身边的傅书瑶,她的容貌虽未变化,却不复传闻中的意气风发,反而颇显憔悴委顿,她几乎在跌跌撞撞地行走——看不到露出的手腕,也许被反缚在背后,身后还有两个一脸肃穆的兵士紧紧地跟着她。 看来厉兰妡的猜想即便不完全对,至少八-九不离十。 ☆、87.第87章 厉兰妡上前一步, 领着众女跪下,垂首道:“臣妾等恭迎陛下回銮。” 她的膝盖还未接触到地面就被萧越拉起,萧越凝视着她的眼眸,关切溢于言表:“你在宫里过得可好?” “臣妾很好,”厉兰妡盈盈由他拉着手腕, “倒是陛下有几许憔悴。”经历长时间的赶路,萧越的精神自然不是很足, 加之刮胡子不方便,唇边稀稀落落地留着青茬, 更与帝王的风度相异。 这么多人看着, 打情骂俏当然不相宜。厉兰妡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装作才看到傅书瑶的模样,“傅夫人这是……” 萧越淡淡向后扫了一眼, 吩咐李忠道:“先送傅夫人回宫。” 李忠仓促应下, 虽不知发生何事,仍弓着腰、陪着笑脸, “夫人,请随奴才过来。” 傅书瑶从头至尾未说一句话, 她安分地跟在李忠身后, 那两个兵士仍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脸上倒是见不到羞惭, 仍旧目光坦然直视前方, 浑然不顾底下诸人的窃窃私语,气度高雅如同一位要上绞刑架的皇后。 厉兰妡盯她盯得出神,忽觉五指被人轻轻扣起, 耳畔传来萧越稳重的声调,“兰妡,咱们也回去罢。” 大庭广众之下作出这样亲昵的举动,厉兰妡不出意外地有点窘:一面也觉得萧越这样风尘仆仆地回来,恐怕还没有洗手。 然而她仍旧摆出一个良好的微笑,“也好,明玉正吵着要见父皇呢!” 回来的第一晚,萧越自然歇在了幽兰馆。洗过一个舒服的热水澡,将身上的风沙尘泥尽皆去净,萧越穿着淡白绣金线的寝衣,腰间仅束着一根玉带,与厉兰妡在床上闲话家常。 厉兰妡问起流言一事,“那时京中纷传陛下中了毒箭,恐怕命不久矣,是真的吗?” “是真的,万幸救治得法,否则朕恐怕就不能活着回来见你了。”萧越将领口扯开一点,露出前胸上一个红色的星状疤痕,距离心脏部位将将只有一寸。 厉兰妡抚着胸口,及时地表露出关切,“那末现在还要不要紧?” 萧越安抚她,“已经没事了,你不必担心。” 两人密密地说了一会子话,厉兰妡方问起最关心的问题,“傅夫人怎么这般模样?不是有功之人么,陛下怎么对她不冷不热的?” 萧越一眼看穿她的伪装,在她鼻梁上戳了一把,“你倒会装傻充愣,那封信不是你写给朕的么?” 厉兰妡顽皮地笑道,“臣妾不过随口一说,陛下就信了么?” “信出自你的手笔,朕怎么能不信?朕什么时候没相信过你?”萧越异常温柔地看着她,仿佛要使她溺毙在浩渺的眼波里。 可惜厉兰妡是个记仇的人,她可没忘记萧越前阵子还疑心过她,可是看看,男人都是健忘的动物,现在她立了功,又对她情深似海了。 厉兰妡很狡猾地问道:“那么傅夫人……陛下是否有确凿的证据?别弄得像臣妾冤枉人似的。” 萧越惬意地往枕上一靠,“朕听了你的话,心中自然存了疑心,从此处处提防。她一开始倒谨慎,未曾抓住把柄,后来朕卧病,她亲自提出服侍,朕虽然戒备,想着这倒是个好机会,于是由着她。她倒勤谨,诸事亲力亲为,还亲自喂朕服药,若非朕觉出那药的气味有异,恐怕真要以为错怪了她。” “原来陛下也险些掉进美人的陷阱里,傅夫人要是再谨慎一点,陛下没准就对她倾心相许了!”厉兰妡作出百般不情愿的模样。 萧越哭笑不得,“你吃这种干醋做什么!她要是再谨慎一点,朕的性命说不准都没了。也是经了这一遭,再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朕才能肯定你说的是实话,原来她果然与漠北那头有往来,若非发现得及时,军中的机密恐怕都泄露出去了。” “那末陛下是否已查清她的身份?” “还没有,她什么都不肯说,朕只有先将她幽禁起来。”萧越摇头,却道:“咱们别提她了,说说咱们自己的事罢。”他按着厉兰妡的肩膀,急切问道:“老实告诉朕,朕离开的日子里,你有没有思念朕?” 三十岁的男人,还拿肉麻当有趣。厉兰妡镇定地与他对视,“夜以继日,凝思如渴。尤其是陛下垂危的消息传来时,臣妾直如天塌地陷一般。” 萧越谑道:“那要是朕真的崩逝,你会不会随朕一同去了?” “不会,臣妾会好好活着。”厉兰妡果断摇头。 “为什么?”这个回答显然在萧越的意料之外。 “因为臣妾知道,陛下定然希望臣妾好好活着,还有明玉、忻儿、慎儿、情儿、明华、忆儿,他们都是陛下和臣妾的心血,臣妾若抛下他们,便是对不起陛下。”这一长串名字尽管绕口,厉兰妡却说得极为流畅,她很聪明,绝不会用实话来触怒萧越,可是她的假话比真话说得更真,由不得人不信。 萧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这里得到一点真心的印证——他得到的却只有一张真诚的笑脸。 傅书瑶被幽禁在涌泉殿,萧越留着她一条性命,显然不是手下留情,而是要慢慢折磨:通敌叛国是重罪,哪个君主都无法忍受。 按理是不许人来探望的,厉兰妡如今大权在握,也就成了例外。只需一个严厉的眼色,外加几锭黄澄澄的金子,门口的侍卫自动地让开一条路。 涌泉殿的侍女宫人都被遣散,里头静悄悄的,一丝声息也无。厉兰妡慢慢走进,发觉门窗都关得死死的,唯独寝殿门是虚掩的,露出一条小缝。 屋子太大,又太静,厉兰妡轻轻将门推开,那豁朗朗的一声“吱呀”便格外瞩目。她惊奇地发现傅书瑶正坐在一架落地大铜镜前梳妆,只穿了丝质寝衣,长长的青丝如云逶迤,眉骨上敷了眉粉,脸颊上点了胭脂,唇上也抹了鲜红的口脂,端然如画中人。 她五官原本相当素淡,这么一打扮,居然明眸皓齿,整个人都鲜活起来,连厉兰妡都差点看得呆住。 也许是从镜中瞧见她的身影,傅书瑶莞尔一笑,轻盈地转过身来,“贵妃娘娘怎么来了?” 厉兰妡注意到她没穿鞋袜,只从旖旎的裙摆下露出两只纤巧秀丽的脚,下意识地皱眉,“傅夫人真是磊落,都什么关口了,还有心思梳妆打扮!”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总归是要死的,何不死得体面干脆一点?”傅书瑶咯咯笑道,“贵妃娘娘远道来此,总不是为了看我笑话吧?” 厉兰妡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知道本宫为何而来?” “为什么?为了我的秘密?”傅书瑶嘴角勾起的弧度既娇艳又妩媚,“是了,陛下自然什么都跟你说,难怪引起你的好奇之心。” “我已见过将军夫人,我们俩交谈甚欢。”这句话厉兰妡说得很慢,却很有力道。 傅书瑶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派萧索枯意,说不清是落寞还是漠然,她叹道:“母亲一定把什么都告诉了你。” “你本不该唤她作母亲的。” “是啊,她本不是我的母亲。”傅书瑶叹息愈深,“我真正的母亲,是漠北的公主,当今那位汗王的亲姊姊。她也是一位能征善战的勇将,生平罕逢敌手,可惜遇上了我父亲,她在一场战争中被俘,父亲没有杀她,也未放她,而是选择将她留下,因为他对这位公主一见倾心,而公主也在与他的朝夕相处中生出感情——瞧,男子要俘获一个女子是多么容易,只需要涓滴的情意就能令她抛弃一切。” 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怪不得傅书瑶和白漪霓容貌相像,原来两人竟是表姊妹。而后来的事,厉兰妡也都知道了:公主隐姓埋名,跟着傅将军回到京城,却因天不相佑,生下女儿便难产离世。 厉兰妡疑道:“这身世武威将军自不会对你提起,那末又是谁跟你说的?” “是我舅舅,”傅书瑶倦怠地将下巴磕在膝盖上,像个无助的小女孩子,“是他让我知道,我身体里流着漠北的血,我母亲的死更与大庆割不断关系,我得为她复仇,他这么跟我说。” “大庆的国力强于漠北数倍,如许年来却始终僵持不下,想来除了漠北兵强马壮这个原因,也少不了你在其中暗度陈仓的功绩。”厉兰妡冷笑。 “否则我为何要入宫呢?”傅书瑶迷蒙地抬眼,“在哪里不比皇宫快活?” “你莫忘了,你父亲还是大庆的功臣,赫赫有名的武威将军。就连将军夫人,你虽不是她亲生,她对你也很不错。”厉兰妡忍不住提醒她。 傅书瑶将头枕在膝盖上,“是啊,我是大庆将军的女儿,也是漠北公主的血胤,两方都容不下我,我只能选择偏帮一方,很可惜,看来这一着棋我押错了。” 第56节 她尽管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好像自己是一株身不由己的乱世飘萍,厉兰妡却毫不留情地戳穿她,“你敢说你自己没有半分野心?你在宫中的种种所为,真以为别人都瞧不见吗?” 傅书瑶展颜一笑,“被你发现了。我还以为从前费了一番功夫,你已经逐渐信任我了,否则怎会愿意将孩子交托给我?” “那是我做得最蠢的一次,以后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我问你,霍成显那次,是你暗中所为吧?你为何要这么做?” “这样不好么?”傅书瑶的声音何其无辜,“难道你愿意眼睁睁看着甄玉瑾的孩子生下来?” 她见厉兰妡沉着脸不说话,笑容渐渐深邃起来,“看来还是瞒不过你,不错,我不想甄玉瑾的孩子生下来,因为不想忻儿的地位受到威胁,顺便嫁祸于你——反正霍成显被我救了这么多回,我早就倦了;还有肃亲王邀你私会那次,也是我向淑妃通风报信,她这个人醋意极浓,绝不会轻易甘心,只是我没想到你会用此法设计甄玉瑾,反而误打误撞逃过一劫。” “你筹谋良多,原来都是为了夺走忻儿?” “不全是这样,但这是最主要的原因,你也看到了,忻儿对我恐怕比对你还亲近,等哪日你死了,忻儿想必也能很快接受我这个母亲。” 厉兰妡的脸色十分难看,“可惜你无法如愿了,因为我还好好活着。” 傅书瑶叹道:“其实你本应该死的,我让拥翠想法子在你每日的茶点里做些手脚,神不知鬼不觉地置你于死地,她好像没有照我的话做。” 厉兰妡早察觉拥翠背后有人指使,却没想到指使她的人是傅书瑶,更未想到拥翠会违背傅书瑶的差遣。她冷声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这个道理拥翠好像比你还懂得。”她猛然想起一事,“拥翠曾告知我从前住在幽兰馆的田美人无端暴毙,莫非也是你下的手?” “你都猜到了,还问我做什么?” “她发现了你的秘密?” 傅书瑶脸上流露出一丝激赏,似乎佩服她的思维敏捷,“我这一生做过许多错事,为漠北而错,为自身而错,唯独正确的一件是认识忻儿。”她重新面向铜镜,继续施粉涂朱,“忻儿真是很可爱的孩子,你能让我最后见他一面呢?” 她没有刻意做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因此这句话听起来十分真挚,然而厉兰妡还是果断地拒绝了她,“我不能,我是个自私的母亲,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 傅书瑶又笑了,胭脂一直抹到眼皮上,仿佛着了魔般,有一种艳丽的疯狂,“你果然还是我一贯认识的厉妹妹,说老实话,我完全搞不懂陛下为什么喜欢你,可他就是喜欢。在漠北的那段日子,我们同住一帐,可他从来没有碰过我,有几回我还听到他夜里呼唤你的名字,就只有你一个人,我在他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她站起身,用细碎的步子踱至厉兰妡身前,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我想,陛下这回带我出去,不只因为我通阵法武艺,还想借此来刺激你,他以为用我能刺激到你,你说好不好笑?”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厉兰妡一回,笑意越发诡秘,“你知道么?我本来可以杀了你的,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厉兰妡注意到在她半遮半掩的胸脯间,有什么东西闪着银光——是一把很小很锋利的匕首。 傅书瑶进来之前肯定被搜过身,屋子也都清查好了,厉兰妡想不通她是如何藏下一把匕首的——然而她就是做到了。 傅书瑶的笑是夜叉罗刹的笑法,格格作响,让人毛骨悚然,“我以为自己是个古怪的女人,你比我更古怪,你为陛下生儿育女,与他朝夕相对,可是你的眼里没有一丝情意,我想不通世上为何会有这种人,有趣,有趣!还是留着你罢,没有心的人,活着本来就与死无异。” 真是好笑,堂堂一个间谍、奸细竟说教起来了,厉兰妡听不得这种大旨谈情的言语,蹙起眉头转身就走,却听傅书瑶低低道:“父亲年迈,母亲多病,他们两老无儿女依傍,贵妃娘娘若是愿意,还请多加照拂,我的错处是我的错处,可父亲的功劳也是他自己的功劳,愿娘娘告知陛下,不要迁怒旁人。” 这大概算一句恳求的话罢?厉兰妡微微颔首,再回头时,却见傅书瑶已走到最里间,隐没在古老的尘灰里,仿佛世上再不会有这个人。 这是个神经质的女人,厉兰妡庆幸她没有过多的与疯子打交道。可是据说疯子也有天才的一面,傅书瑶最大的本事就是看透了她——这一点连她自己也不寒而栗。 回到幽兰馆,兰妩、拥翠两个人忙迎上来问东问西,拥翠紧张得眼角都起了皱纹,想必她料到傅书瑶会说一些不利于她的话。 厉兰妡平静地命令道:“兰妩,你去偏殿看看忆儿,叮嘱乳母好好照料;拥翠,你去吩咐厨下,让他们多做几样小菜,陛下待会儿大约会来用膳。” 兰妩答应着去了,拥翠走出几步,却又不安地回头:“娘娘,傅夫人没跟您说什么吧?” 厉兰妡的懵逼装得似模似样,“没有啊,怎么了?” “啊,没事。”拥翠转身就走,脚步似乎轻快了些。 就这样一直瞒着吧,厉兰妡不打算捅破这一层窗户纸,既然拥翠对她忠心,她从前伺候过何人也就并不重要了。剖白心迹虽是好事,有时候也会起到反效果,只要她一辈子表现得忠心耿耿,她不就是一个合格的忠仆吗? 这世上本没有绝对的真与假,何况,傅书瑶马上就要死了,一切过往都将化为齑粉。 当天晚上,傅书瑶就用那把小刀成功实现了自裁。她大概刺中了颈动脉,鲜血飚满了整扇窗户纸,宫人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洗去,那股血腥气还久久不散。 看来宫里从此又要多出一栋鬼宅,厉兰妡默默地想。 通敌叛国是极重的罪名,按律该祸延九族,可是武威将军已经痴呆,萧越念及他曾经镇守边疆的功绩,终究决定网开一面,放其一马,只革去官职和爵位,又抄没了几栋宅子。厉贵妃为人温良,倒私下恤助了几笔,圣上明明知道,只做不知,由得厉贵妃充好人。 大庆与漠北的战事已经宣告暂停,下一次开战不知会是什么时候。总之,漠北大败亏输,又失去了这名绝佳的内应,不得已而议和,合约的期限虽是个笑话,面子上也能顶个几年。而在这几年里,双方各自休养生息,发展国力,到时候的局面又是未知之数了——自然,大庆国土广袤,人口基数大,发展速度照理会快一些,理论上胜率占优。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京城一片平静,百姓安居乐业,宫里也热闹非凡,因为是添丁添福的大喜事——贾淑妃生产了。 ☆、88.第88章 自己的亲侄女生产, 太后的态度自然非同一般,刚一接到消息,她就急煎煎地来到碧波殿中,定要亲眼看着那孩子出世。 此刻她坐在正殿一张檀木窄椅上,听着里间一声声叫唤, 眉头不禁越蹙越紧,连喝了两盏凉茶, 还是无法解去心头的燥郁之气。 伏姑姑在一旁深劝,“太后放心, 淑妃娘娘吉人天相, 定会安然无事的。”她心中却不这样想, 一样打鼓得厉害:别人不知道,她们慈颐宫却最清楚不过的, 太医几番来报, 贾淑妃有孕在身却情志不舒,胎气屡有浮动, 能否保到安然生产尚是未知之数。千百种药材喂着,总算到了今日, 但这最后一关, 却也是最险要的一步。 侍女们端着水盆进进出出, 里头俱是鲜红一片, 秋雁在过道上来回调度,忙个没完。 忽见春莺挥舞着两条繁芜冗赘的袖子自外头跑来,太后便叫住她:“哀家命你将皇帝请来, 人呢?” 春莺胆怯地垂下头,“陛下在太仪殿同诸位大臣商议正事,料想分不开身,奴婢不敢打扰。” 太后待要发火,想到不是生气的时候,只得摆了摆手,无奈道:“罢了,你去帮秋雁的忙罢。”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胖大的接生嬷嬷从里间钻出来,欢喜地跪下,“恭喜太后,贺喜太后,淑妃娘娘产下了一位小皇子。” 太后提了许久的心总算放下来,脸上绷起的皱纹也舒展了,她拉起伏姑姑的手,两个人笑容满面地对视。 总算她还记得侄女,向那嬷嬷问道:“淑妃如何?” 接生嬷嬷立刻低下头,脸上的喜气也收敛起来,却不敢作声。 太后便知不好,沉下脸道:“哀家进去瞧瞧。”一拱身钻进帘子,嬷嬷们也不敢拦着。 才生完孩子的女人照例会有点虚弱,可是贾柔鸾的脸色虚弱到惨淡的地步,她简直可说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太后从侄女的脸上看到身上,贾柔鸾的上半身尽管衣衫松散,下半身却用一条锦被严严盖住。太后正要掀开看看伤势,贾柔鸾松松拽住她的手,恳求般地摇了摇头。 锦被的边缘已被血洇湿,用不着细看,可知贾柔鸾已大出血。 这样子是救不活了。太后眼中老泪纵横,还是放弃查看的念头,她得顾及侄女最后的体面。 太后有意避免视线触及那滩血渍,坐在床边强笑道:“柔鸾,你为哀家诞下皇孙,功劳不小,可是看你这样憔悴,得好好调养着,女人生产后更要精心看顾,不然老来会多病多痛,哀家当年就是生和嘉的时候失于保养,所以如今身子骨也不结实,你可不能像哀家一样。” 贾柔鸾的黑发汗湿了贴在两鬓,苍白的唇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似一朵在晚风中摇曳不定的小花,“太后不必说这些话来宽慰臣妾,臣妾自己的身子臣妾自己知道,活是活不成了,好在临死前还能见太后一面,臣妾已心满意足。姨母,这些年辛苦您了,若非您时常看觑,臣妾未必能支撑到今日。” 太后颇为伤感,“咱们一家子,说这些话做什么。你母亲去得早,临走将你托付给哀家,哀家若不照顾你,还有谁肯费这个心?” 贾柔鸾使了个眼色,秋雁识趣地领着众人出去,自己也跟着离开,顺势将门掩上。贾柔鸾方道:“姨母,既然您当初愿意答应臣妾母亲看顾臣妾,那么如今臣妾也照样提出请求……” 她留恋地看着那扇阖上的木门,虽则小皇子已被抱出去了,她的目光仍幽幽不散,“臣妾的孩子幼失其母,少不得劳动太后您,臣妾知道,陛下一定会为他寻一位尽心的养母,但无论如何,臣妾能信任的只有姨母您……” 太后心疼得直掉眼泪,落在手背上也顾不得揩去,连声道:“你放心,哀家自不会容人欺侮了他去。不止哀家,越儿也不是那等没心肝的人,怎么说这也是他的亲生子……” 贾柔鸾轻轻道:“可惜,这孩子并非陛下的。” 太后脸色微变,“你说什么?你疯了!” 贾柔鸾虽身上乏力,仍强撑着在床上磕了三个头,单薄的衣衫愈显得形骨伶仃,好像那衣裳里只是一个空壳。 太后忙拉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贾柔鸾坚持磕完,方起身道:“臣妾没疯,事已至此,臣妾不敢再欺瞒太后——”她深吸一口气,“这个孩子的确并非陛下亲生。” 太后茫然问道:“那是谁的?” 贾柔鸾穿过太后头上的发髻珠饰,一直看向窗外——产房不能透风,那几扇碧纱窗被关得死死的,一眼望不到边,只有一片悠悠翠色。她的声音平板得如死水深潭,“是肃亲王的。” 太后完全愣住,心中更如乱麻交错,她烦恼地开口:“你……你们怎么……”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真正说出这个秘密,贾柔鸾反觉轻松了些,她眼中是视死如归的漠然,“臣妾平生所做的错事不止这一件,然这是臣妾错得最厉害的一回,可是臣妾并不后悔,太后要打要杀,臣妾都甘心承受。如今肃亲王已去,臣妾也很快去陪他,这是我们两个罪人应有的下场。可是这个孩子……”她总算有了一丝眷眷深情,“他真真无辜,还望太后不要迁怒于他。” 太后默然良久,终于起身向外走去。贾柔鸾则仍旧痴痴地倚靠在枕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必想——很快,这人间的一切都将与她了无瓜葛,她所有的荣耀、富贵、感情,都将化为尘灰散去。 黄昏的太阳还未完全坠下,碧波殿就传来了贾淑妃病逝的消息。她竟连一天都没挨过去。 太后对五皇子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执拗,她坚持要自己取名——萧越也只好由她。太后为这个孩子取名为“悦”,萧悦,似乎冒着与萧越同音的冲突,她也要保证这孩子一生平安喜乐,虽然她脸上毫无喜色。 太后对萧悦的关怀不可谓不无微不至,她将其安置在慈颐宫的寝殿中,日夜贴身照顾。萧越提出为皇五子寻一位养母时,太后一口回绝,她定要亲力亲为,其他人她一概放心不下。 厉兰妡自然乐得清闲,养孩子本就吃力,养别人的孩子更加不讨好。当时她手里握着一把玉蜀黍,意态悠闲地逗弄金丝笼中的画眉鸟儿,耳里听得兰妩说:“太后娘娘年纪大了,这样日夜辛苦,把自己也累垮了,才呼喇喇请了好几位太医看诊,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呢!” 厉兰妡连孝心都懒得表示,轻嗤一声,“咱们又不是没有出力,陛下还亲自挑了十几个乳母,比本宫的几个孩子加起来还多,奈何太后偏不领情,咱们有什么法子?” 兰妩笑道:“不知是否因为贾淑妃的缘故,太后对五皇子格外疼惜些,旁人再比不过他。” 恐怕不止因为这个……厉兰妡仍旧逗弄着鸟儿,心思却神游物外,她是知道些首尾的,虽然疑心还未坐实,不过瞧贾柔鸾生前的模样,的确有几分古怪,她只是懒得查究罢了。 忽听外间来报:“李公公到了。” 厉兰妡忙命请进来,一面满面春风地笑道:“公公怎么这般有空,竟亲自来寒舍?” 李忠笑道:“陛下让奴才转告娘娘,说待会儿会来用膳,还有几样菜色要专门嘱咐娘娘。” 他那双老奸巨猾的眼儿滴溜溜一转,厉兰妡立刻心领神会,“公公快请坐。”又吩咐兰妩,“你下去沏壶好茶来,要滚滚儿的。” 屏退了余人,厉兰妡道:“公公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本宫这里没什么忌讳。” “奴才是个直人,不晓得卖关子,只因偶然听得一事,觉得有必要知会娘娘。”李忠飞快地觑了她一眼,“昨儿奴才陪陛下去慈颐宫看望太后,顺便见了见五皇子,谁知就听太后向皇上提起,要立五皇子为太子。”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似乎想知道厉兰妡有什么反应。厉兰妡脸上却殊无变化,连睫毛都未颤动一下,“那陛下的意思呢?” “此事太过突兀,陛下自然不会轻易应允,只说自己尚处而立之年,无需忧心国本,如此支吾了过去。”李忠会心地道,“且娘娘也知道,陛下心中总是属意娘娘膝下的几个皇子,不过——太后那性子可不是好相与的,娘娘可得早作准备呀!” “难为公公肯告诉本宫这些。”厉兰妡勉强挤出一笑,握在袖里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其实她一点也不意外:宫中大局已定,太后老了,不会永远得势,李忠自然得寻一个牢固的靠山。 她意外的只是太后这样着急,着急到把她的几个孩子全不放在眼中,好像只有萧悦是她的孙儿,迫不及待地为他铺平道路。 “应该的,应该的。”李忠连声道喏离去。 兰妩端了茶盏进来,客人已经走了。她见厉兰妡面色不快,咦道:“李公公跟娘娘说了什么?” 厉兰妡将那番话原封不动地告诉她。 兰妩听了也生气,“从来立太子都讲究立嫡立长,再不济也得立贤,五皇子哪一样沾了边?他还未长成,贤字更谈不上,太后娘娘真是魔怔了,这么早早地提起国本一事,不知是打量谁不好过?” 论理做奴才的不该谈论主子的是非,何况千尊万贵的太后?可是厉兰妡听着痛快,也懒得纠正她,反跟着道:“谁说不是呢?” “那娘娘现在该怎么办?莫非就这样忍着么?” 厉兰妡的心胸从来称不上宽广,说睚眦必报都不为过,“太后不让我好过,我当然也不会让她老人家称心如意。” 何况,她手里还握着一招杀手锏呢。厉兰妡吩咐道:“本宫许久不见甄侧妃了,你去传本宫的口谕,命她进宫罢。” 厉兰妡此前在丞相府说的并非假话,她的确在私下接济甄玉环——萧池一死,追债的个个闻风而至,只怪他平日太胡来,仗着自己皇亲的身份,花钱没个成算,只苦了府中的姬妾,哪怕变卖了许多东西,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何况有许多东西不好变卖。 甄玉环自然不好进宫讨要,倒是厉兰妡闻听一二,以赏赐之名,行周济之实,又命兰妩私下送了一大包银子过去——倒不完全为了收买人心,甄玉环当初嫁给萧池,虽然是自己情愿,总归由厉兰妡设计,这一点她分得很清,因此心上抱愧。 出嫁之后,甄玉环和厉兰妡的关系一直不错,由此更好上十分,虽然厉兰妡夺了她姊姊的贵妃之位,甄玉环决不记恨,说不定还有些巴结的打算——她与甄玉瑾并非一母同胞,情分当然也有限。 甄玉环嗅着袅袅茶香,美丽的面容在氤氲白气中有些模糊——经历了许多年,经历了许多事,她的面目自然不及当初那般美艳,甚至由于婚姻的不幸有些憔悴,可是那股风姿还是足显动人。 她已不见当初丰腴,连手指都纤细了,甄玉环蜷起茶杯,殷殷笑道:“贵妃娘娘这里的茶是顶好的,喝过便再忘不掉。” “什么大事!”厉兰妡笑道,“甄妃若是喜欢,本宫命人送几斤去府里,保准甄妃喝几月就腻了。” 第57节 “倒用不着许多,不过——”甄玉环放下茶杯,露出疑问的姿态,“娘娘找臣妇进宫,究竟有何事?” 她不是傻瓜,当然不会以为厉兰妡只是叫她喝茶的。 厉兰妡含笑抿了一口,“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借肃亲王从前的书信一观。”她不想浪费时间,索性直来直去。 甄玉环的眼瞪得老大,那意思分明在猜测她的用心。 “甄妃放心,本宫知道这要求提得突兀,甚至近乎无礼,但本宫确有自己的用意,不止如此,也与甄妃的后半生相关。”厉兰妡婉转瞅她一眼,“甄妃总不会以为本宫想害你吧?” 的确,厉兰妡除了在她最初的婚姻上动过手脚,其余时候倒真是对她很好,何况,如今的她还有什么值得人害的?甄玉环思量一回,也便坦白道:“娘娘要多少?” “全部。”厉兰妡灵活地转着手中的茶杯,“尤其是关于贾淑妃的,本宫全部都要。” 她相信当时甄玉环脸上一定是愕然的。 甄玉环只知道贾柔鸾是萧池的表妹,其他的倒没有多想,不过厉兰妡的话显然催动了她的疑心,她使出十二分的劲头,翻箱倒柜地寻找萧池散落的书信,每一个角落都没放过。 她一定事先看过一遍。当她将一沓折皱的信纸递到厉兰妡手中时,脸色极为难看,“娘娘是否早就知道他们的关系?” “本宫知不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甄妃的下半生有靠了。”厉兰妡露出一个诡秘的微笑,接过她手中的信纸,转身轻盈地离去。 慈颐宫中,太后头上绑着束带,两太阳穴上贴着烤化了的膏药,模样显得有几分滑稽,人也比先前憔悴,全没了从前高高在上的气派。她有气无力地靠着墙,枕着一个粟米壳枕头——里头据说装了薏苡仁等解头痛的草药——两眼直盯着床边的伏姑姑,怕她看孩子不到家,反而摔着。 伏姑姑将萧悦抱在怀里轻轻颠着,姿势虽不及太后那般纯熟,倒也似模似样。孩子就快睡熟了。 忽见厉兰妡穿着淡黄色的衣裙翩跹而至,恍若阳光将一室照亮,晃得人睁不开眼。 自打她成了贵妃,伏姑姑对她倒不敢不恭敬,只是眼下抱着孩子,却不好鞠躬,只能勉强屈了一膝,算作行礼。 太后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你来做什么?”她本就不喜厉兰妡,看她穿着这样艳丽,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心中更是恶感倍增,说话也毫不客气。 厉兰妡的胆子却越发渐长,连婆婆的话都敢装作没听见,不加理会。她径自走到伏姑姑身前,伸手道:“让本宫来抱,你出去罢。” 伏姑姑不敢应话,讪讪道:“娘娘,这不大好吧……” 厉兰妡的性子却极厉害,她劈手将伏姑姑怀中的孩子夺过,叱道:“出去!” 太后早已支起半身,怒目圆睁,“厉兰妡,你这是做什么?” 厉兰妡似乎仍未将她放在眼里,见伏姑姑仍站着不动,喝道:“本宫让你出去,没听见吗?” 大约她的眼神太过凶狠,伏姑姑吃她吓住,连滚带爬地出去,不知是哪根筋错了位,竟还顺手将门掩上。 太后见属下这般没用,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只能冲着厉兰妡开火:“你这个女人疯了不成,竟敢在哀家这里耀武扬威的!你是否想哀家将越儿叫来,让他狠狠教训你一顿?” 厉兰妡嫣然一笑,“母后要叫只管叫去,臣妾倒很想知道,陛下到底会听谁的。” 这是摆明了炫耀皇帝对她的宠爱,太后气得嘴唇簌簌发抖,脖子上的青筋都快露出来了,“好啊,哀家果然没看错,你果然是个毒妇!可惜越儿瞎了眼,怎么瞧上你,真是引狼入室!” “是啊,臣妾是狼,臣妾怀中何尝不是一匹小狼呢?太后娘娘不照样引狼入室么?”厉兰妡逗弄着怀中婴孩圆润的脸颊,说也奇怪,这孩子经历方才的颠簸,仍睡得十分安稳,许是她抱孩子的经验足够丰富,“太后娘娘脂油蒙了心,还想着立这匹小狼为太子呢!” “你满嘴里胡唚的什么!”太后斥道,眼看孙子在厉兰妡怀中睡得那么香,不禁感到一种被背叛的失落。她很快联想到其中的关窍,冷笑道:“这话哀家只跟皇帝说过,你如何得知?是了,必定是李忠那个老贼通风报信,你也真是厉害,皇帝身边的人个个都叫你收买了!” “臣妾再厉害又哪里比得过太后呢?”厉兰妡若无其事地抚弄萧悦头顶的胎发,“就连贾淑妃和肃亲王所生的孽子,太后娘娘都有本事供成凤子龙孙,还要立其为太子,比起这样的重罪,臣妾不过收买几个宫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胡说什么?”太后脸色剧变,气焰却不及方才那般嚣张了。 “我胡说?臣妾是否胡说,太后娘娘心中有数。”厉兰妡轻嗤一声,“太后娘娘明知其事,不仅为之隐瞒,还想着变本加厉,太子之位就那么有趣么?” 犯了罪的人没一个愿意甘心认罪,太后明知她说这话自然有备而来,却仍梗着脖子,脸也憋红了:“无凭无据的,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 “太后娘娘要凭据是么?那好,臣妾这就让您看看。”厉兰妡掏出怀中那一匝信纸,轻飘飘地一扔,纷纷扬扬落了满床,“这些可都是肃亲王同贾淑妃暗通款曲的书信,里头更是有一封写得清清楚楚,贾淑妃腹中之子正是肃亲王的骨肉,太后娘娘还想嘴硬么?” 只消提起一封信稍稍一看,太后的脸色立刻就白了——是近乎死人的那种惨白。她自然认得出来,上面正是萧池的笔迹,准确无误。她的嘴唇无意识地张阖,像一只蛙死后的震颤,给人以挣扎的绝望感。 厉兰妡几乎在以藐视的眼光俯看她,“事到如今,太后娘娘总没话说了么?臣妾本不想逼迫至此,是太后娘娘您贪心不足,有了皇子的身份,还想要太子的地位,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臣妾知道您疼惜肃王与淑妃,这孩子失了怙恃,您所以偏疼他些,可肃王淑妃是您的亲眷,陛下就不是您的亲生骨肉么,您忍心这样欺瞒他?” 太后的眼皮微微阖上,整个人委顿下去,一点儿气势也不见了,“你想要怎么样?” 厉兰妡理直气壮地说,“臣妾不忍见陛下如此受骗,不过太后娘娘若实在有苦衷,臣妾这里倒有一个折中的法子。五皇子终究是肃亲王的骨血,不如由太后娘娘亲自提出,将五皇子过继肃亲王一脉,横竖甄侧妃没有子嗣,自然会好好待他,太后娘娘也无需忧心日后东窗事发,如此不是皆大欢喜么?” 太后眼里透出锐利的冷芒,她冷笑道:“说来说去,你只是不愿悦儿夺了你孩子的太子之位。” “太后娘娘要怎么想都随意,臣妾不过提个建议,母后若是不情愿就算了。”厉兰妡轻轻瞟了她一眼,“只是臣妾不惯撒谎,回头陛下问起,臣妾只好实话实说了。” 她眼里含着恶意的调皮,那是比明狠更难对付的。 如今主客易势,太后已完完全全处于劣势。手下败将是没资格谈条件的,太后颓然道:“罢了,哀家都听你的。” “如此甚好,臣妾早就知道,母后是最疼臣妾的。”厉兰妡得了便宜还卖乖,更让那病床上的老婆子气不打一处来。她轻捷地提着裙摆上前,将那些散落的信件拾掇起,仍旧珍而珍之地塞到怀里,接着便转身告退,“五皇子出嗣的旨意一下来,这些信件即刻会被焚毁,臣妾保证陛下永远不会见着。” 临走前,她甚至装模作样地鞠了一躬,太后看在眼里,差点吐血。她盯着厉兰妡的背影,死命道:“厉兰妡,你这样对待哀家,自己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厉兰妡微微侧首,神情愈见明媚,“太后这话错了,所谓祸害遗千年,臣妾没准会比您还长寿呢!” 她拐着弯骂人的功夫着实厉害,连修炼多年的太后也招架不住,她抚着胸口,觉得自己急需一盏安神茶定定精神。 厉兰妡走出慈颐宫老远,还听到后头连声喊“伏娇、伏娇!”她想太后这回被气得不轻,伏姑姑大约得费好大一番功夫才能安抚她的神经。 欺负病人固然是不齿的行为,可是厉兰妡觉得着实痛快,受了她这么多年的气,也该一报还一报了。尤其是这一回,太后被她捏住了把柄,连还击都不能。只可怜萧越,始终被蒙在鼓里,不过,谁说这对他不是一件好事呢? 厉兰妡望着高渺的天空,这些年的妃嫔死的死,离的离,剩下的已没几个,后宫从未有现在这份冷清与安静。 该走的总是要走的,该留的也留不住,厉兰妡很少念及身后事,她只是很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皇后之位近在咫尺。 ☆、89.第89章 太后虽然病着, 第二日就强支着身子请皇帝过去,提出将五皇子萧悦过继给肃亲王,她自然不肯说出真实原因,只道不忍见肃亲王一支绝后——这话倒有几分真心实意,萧池是她的亲生子, 若无人承继宗祧,萧池地下固然难安, 她自己也过意不去。 萧越对贾柔鸾的情分本就淡得很,这个孩子也没在他心中占据紧要位置, 因此很快答应下来。 太后见儿子一口应允, 毫无留恋之意, 更觉如鲠在喉,只勉强咽下一口冤气。 真正快活的是甄玉环, 她白担了一个侧妃的名头, 想改嫁也难,膝下又无子嗣, 难保晚景凄凉。萧悦的到来不仅使她终身有靠,亦适时地安慰了她的孤清, 因此甄玉环在孩子身上投注了十分的精力, 竟将他当做亲生子疼爱, 毫不念及旧事。 她对厉兰妡感激至深, 不仅亲自过来道谢,还点灯熬油做了几件小衣裳,供厉兰妡的孩子们使用。 兰妩一脸笑容地接过, 回头送走后便道:“娘娘这一回倒是帮了甄侧妃的大忙,可是得罪太后也不小呢,不知太后是否仍在生气?” 太后的气岂是这么容易消的?她若有这份肚量,这些年也不会对厉兰妡百般敌视了。不过,面子上的和气总是得维持,厉兰妡思忖一回,将萧忻和萧慎叫到身前:“皇祖母病了,你们俩也该尽尽孝心,让兰妩姑姑领你们过去看看好不好?” 兰妩一边一个,牵起两个小孩的手,“娘娘,您不去么?” “我去了,太后更没好气,还是别去招惹她为妙。”厉兰妡在儿子们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可他们不同,他们是太后的亲孙子,太后不会不喜欢。” 她的预计没错,太后不止没有动怒,还留了他们用膳,据兰妩回报,那位老太太的精神也好了些。自此,太后时常将几个孙辈叫过去陪伴,萧悦已离宫,她只有移情在这些孩子身上,哪怕他们是厉兰妡的骨肉,她也只好装作不在意。 太后不管事,厉兰妡成了有实无名的后宫之主,唯一欠缺的只有一个皇后的身份。如今她的敌人早就化为乌有,剩下的哪怕不向着她,在她面前也是服服帖帖的,后宫再无与她抗衡的力量。在如此情况下,立后该是理所当然的事。 厉兰妡在萧姌跟前稍稍提了一下,萧姌立刻会意,答应去皇帝跟前劝说——她深知子以母贵的道理,只有厉兰妡早日成为皇后,萧忻的地位才能稳固,他那位未长成的小未婚妻阿芷也一样。 萧姌的言辞着实恳切,“这些年来,厉贵妃为皇兄生儿育女,兢兢业业地治理后宫,于情于理,皇兄都应立厉贵妃为皇后。皇兄如此踌躇莫定,莫非在皇兄心目中,还有更适宜立后的人选么?” 太后大约争斗之心渐淡,或者对厉兰妡有些忌惮,怕她抖落秘事,宁肯事事顺着她,换个清静。她也劝道:“厉贵妃虽然出身寒素了些,但论资历、论子嗣、论位分,这个皇后还只有她当得。何况看在忻儿、慎儿他们的面上,皇帝也该早做立后的打算,总不好叫人议论他们都是庶出的。” 两位至亲都在帮厉兰妡说话,她简直是民心所向,论理萧越也该动容,何况他一向宠爱厉兰妡,最没理由反对的就是他。但不知何故,萧越并无作出回应,迟迟不提立后一事,仿佛那些话听过就忘了,完全未往心里去。 厉兰妡觉得心脏里仿佛生出一排小小的利齿,在她脏腑上轻轻啮咬着,她每多等一日,那股疼痛与焦灼就多一分。 她心中管自着急,面上却不敢露出什么,仍仔细处理每日的宫务,精心养育孩子,尽心尽力地扮演好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只盼萧越能尽早发现她的好处,立她为后。 有时候在半夜里因干渴而醒来,厉兰妡睁开眼睛,就看到一颗并排着的头颅直勾勾地看着她,眼里的冷芒如暗夜里的星辰。 厉兰妡抚着胸口,惊魂未定:“陛下您做什么,深更半夜地也不睡觉,让臣妾吓了一大跳!” “朕想好好看看你,多看看你,恐怕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萧越伸出粗糙的手掌,抚上她光洁细腻的脸颊,像砂纸在粉墙上轻轻打磨。他的声音无疑是眷恋的,尽管颇为奇怪。 厉兰妡只觉毛骨悚然,她娇声笑道:“陛下说的哪里话,臣妾早就答允过陛下,会一生一世陪伴在陛下身侧,只有生死能将你我隔开。” 她自信这情话说得足以动人,然则萧越叹息一声,翻个身沉沉睡去,留下厉兰妡一脸错愕。 这谜团最后是由小江替她解开的,当时只有他们两人在殿中,系统心虚地垂着头,向她解释清楚来龙去脉。 厉兰妡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什么!你说你向他透露了我的真实身份?你身为系统,怎么可以随便透露玩家的隐私呢?” 小江的声音压得更低,他简直无地自容,“我也不想的,当时我本想溜进来偷偷看看二公主,谁知隐身没弄好,偏巧皇帝进来看见了,他把我抓起来审讯。你知道我胆子小,他威胁我要送我去暴室,我一时紧张就都招了……” 厉兰妡连连后退几步,险些滑倒在地,她一手扶着桌角,好容易使自己站稳。她额上冷汗涔涔下来,怪不得,怪不得萧越会有那样怪异的表现,原来他已经知道她的真实目的了。 怪不得他不肯立她为后,如今她要完成最后一步任务,已是千难万难,她还能如何脱离这儿? 小江见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像一条濒死的鱼,心中亦有些不安,“你不要紧吧?” 厉兰妡无力地摆了摆手,“我没事,你出去吧!” 小江还要上前细问,厉兰妡冲他吼道:“出去!” 他吓得一哆嗦,总算一溜烟跑开。 厉兰妡用了三天的功夫从绝望中复苏,事已至此,她只有拼力一搏。系统帮不了她,她只有自己帮自己,这些年她都是靠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如今也只有用尽最后的力量背水一战。 厉兰妡定了定神,很快有了一个主意。 不管萧越怎么想她,他的宠爱仍旧独钟她一人。是夜,萧越照例身着常服来到幽兰馆,不见有人出来迎接,兰妩匆匆出来道:“娘娘正在沐浴,陛下不妨且坐一坐。”接着仍进去伺候。 萧越只好侯在外边,他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目光被小方桌上的一样物事吸引过去。那是一沓粉笺纸压成的小册子。 史书没有用这种纸的,传奇小说也不该这样薄,里头究竟记了些什么呢? 据说许多人往往就毁在自己的好奇心上。 萧越克制不住一寻究竟的心思,还是偷偷摸摸地(奇怪,他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呢?)走过去,将那卷小册子拿起来细看。 他的脸上渐渐起了变化。 等他看完时,厉兰妡也洗完澡出来了。她仅用一匹单薄的白绸裹着身子,头发上还凝着水珠,愈显得腰身细细,眉眼弯弯。她静静地看着萧越手中的书卷,“陛下已读完了?” 萧越迟疑地递给她,“你……上面写的都是真的?” “陛下自己看得出有没有作假。”厉兰妡坦然接过小册子。那其实是一本日记,记载了她从进宫到现在的心路历程,非每日都记,或三五日,或十天半月,但总归贯穿了这些年。墨迹深浅不一,看得出岁月的痕迹,非一朝一夕可以伪造。 萧越像一个天真的孩子,迫切地想寻求真相,在真相面前又不知所措,“这上面写着,你因某种怪异的原因而进宫,要完成系统规定的任务才能回去,所以千方百计地要成为皇后,是么?” “是这样的,所以臣妾才会费心接近陛下。”厉兰妡叹道。 “可是到后来,你却不知不觉地爱上了朕,你甚至在犹豫,要不要因为任务而违背自己的真心?”萧越用了一个疑问的语气,连他也不敢肯定厉兰妡对他是否真的有情。 厉兰妡上前轻轻拥抱住他,挨着他的肩膀说:“这上头记下了臣妾的涓滴心事,陛下已经看得很清楚了,陛下对臣妾这样好,臣妾怎么会不动容?臣妾并非铁石心肠之辈,若非真心喜爱陛下,又怎会为此徘徊不决呢?” 她的身体很软,还带有沐浴后的清香,她的声音也软软糯糯,徒有感情而无声调,很容易使人沦陷。 萧越被她那身雪白的衣裳裹住了,几乎不能思考,他恍若梦呓道:“那末,要是朕为了留住你,而不立你为后,你会怪朕吗?” “臣妾不会怪责陛下,可是臣妾希望坐上皇后的位置,不是因为什么任务,只因臣妾想与陛下比肩,成为陛下名正言顺的枕边人,名正言顺的妻,这是臣妾此生唯一所愿。”厉兰妡捧着他的脸,目光幽幽似两盏夜路上的灯笼,即便辨不清道路四方,行路人还是得心甘情愿地跟着走,“臣妾愿意向陛下发誓,即便臣妾成为皇后,臣妾也不会离开陛下,绝对不会。” 萧越俯首与其对视,厉兰妡的眼里只有眷眷深情,做戏做久了,连真心和假意都难以分清。可是这一回,萧越选择相信,或者说,他情愿相信。 第58节 厉兰妡如愿登上九重凤座,成为大庆母仪天下的皇后。这个位子对她而言并无太大不同,皇后与贵妃、与夫人,都只是职分上的差别,其实也只是一个名号而已。何况后宫如今如此祥和,她连架子都不必摆,只要安居乐业过日子即可。 那本日记并非伪造,可惜萧越还是被她骗了——厉兰妡是一个谨慎的人,深知狡兔三窟的道理,很早以来她就在做这样的准备,万一哪日失了宠,这篇日记就是翻身的工具;她万想不到会派上这样的用场。 不过也好,至少萧越真信了它。她已完成自己的使命,随时都可以走了。 但不知为何,临作抉择的关头,厉兰妡反而犹豫起来,她倒不是贪恋皇后的荣耀——皇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荣耀,除了名份上好听一点,还不及宠妃逍遥自在。可是——可是也不知为何,她总疑虑这样扔崩一走,是否太过不负责任,至少在走之前,她还有几件事需要办理。 兰妩已是皇后身边的一等女官,厉兰妡又收了她为义妹,由萧越做主,将其许配给睿王萧恕为侧妃。兰妩的身份虽然低了点,不过有陛下圣旨赐婚,谁敢说个不字?少不得恭恭敬敬地上来贺喜。 出嫁那天,兰妩身着大红的嫁衣,头戴凤冠,眼泪汪汪地向厉兰妡请辞。厉兰妡温和地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大好的日子,哭什么?别坏了大家的兴致。” 兰妩哽咽着道:“奴婢这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皇后娘娘,心中自然难过……” 厉兰妡嗔道:“什么奴婢娘娘,你已是本宫的妹妹,该姊妹相称才对。”又道:“你还怕见不着么?皇后的妹妹想要进宫,还不是一道口谕的事,幽兰馆就是你的娘家,你想什么时候回来看望都可以。” 兰妩方破涕为笑,由拥翠搀着她坐上花轿——拥翠与她共事多年,总是有几分情分。 看着那顶艳红的轿子渐渐远去,拥翠轻轻叹道:“兰妩真是好福气,总算觅得良人,终身有靠。” 厉兰妡听得清楚,打趣道:“你若是羡慕,也该尽快找个良人,省得成日长吁短叹的,好像本宫误了你。要不,本宫明日就在御花园中举办赏花宴,将满城的夫人小姐都请来,问问她们哪家有合适的良人,好让你放开手眼拣选?” 拥翠红了脸,“娘娘就会说笑,没个正经!”又叹道:“奴婢是个闷葫芦,兰妩一走,只怕没人陪娘娘说笑,这幽兰馆得冷清不少了。” 满宫里数兰妩最活泼,她走了,幽兰馆的热闹的确清减许多,可是很快重新热闹起来——吴太医才诊出,厉兰妡又有身孕了。 才当上皇后,马上又面临添丁之喜,宫中的嫔妃都羡慕不已,连太后也感叹:“到底是她有福气,除了她,旁人再没有这个命,真真是上天注定。” 萧越也一样高兴,每日上完朝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看望皇后,必得先腻歪一阵,才肯安分去太仪殿批折子。厉兰妡当然不肯耽搁他,反而时常劝着,多说了几回,萧越才不至于隔三差五地往幽兰馆跑。 厉兰妡对这个孩子有点拿不定主意,但既然有了,她必得将其生下来。又或者,她故意借这个机会来拖延时间,她现在不去想是否离开的问题,等生产完再说吧,那时她才能真正决定——厉兰妡这样麻痹自己。 已经入秋了,这一日天气和暖,厉兰妡和聂倩柔一道坐在园中晒太阳。眼前是一丛蓬蓬的假山石,堆得高高的,嶙峋有致,尽头就是御湖的边缘。 聂倩柔手中惯常在飞针走线——宫中寂寞久了,做衣服反而成了一场消遣。她留意布面上的针脚,眼睛也不放过前方,高声道:“明玉,你小心点,别走到御湖边上去了!” 假山旁只看到花影闪动,是明玉衣角上金线勾勒的花样,她清脆的声音远远传来,宛若银铃:“我知道!” 与她一道追逐嬉戏的却是萧忻。厉兰妡看着好笑,“忻儿再没与明玉这样亲近,总觉得有个姐姐压自己一头,害他充不了老大,又嫌明玉是个女孩子,这会子又不计较了。” 聂倩柔亦笑,“小孩子嘛!今儿同这个好,明儿同那个闹,哪里说得准。” 小孩子脚程飞快,又不知疲倦,转眼已不见踪影,好在御花园只有这点大,且吩咐了乳母太监跟着,不必太过担心。 忽见明玉气喘吁吁地跑来,“母后,忻弟不见了!” “什么?”厉兰妡和聂倩柔双双站起。 明玉满头满脸都是汗,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也不知道,方才我和忻弟绕着假山捉迷藏,谁知眼错就看不见他了,宫人们也都说没瞧见……” 厉兰妡焦急不已,忙发动身边的宫人四处找寻,她自己也坐不住,起身四顾,将两手拢成喇叭状,“忻儿,你在哪儿?快回答母后!” 聂倩柔怕她摔着,在身后跟着道:“皇后娘娘您慢点,这里零碎石子儿多,别踩滑了脚!” 厉兰妡哪里顾得上许多,仍不住呼唤,正没个头绪,忽见身下假山石洞里探出一个人头来:“嘻嘻,我在这儿!” 正是一脸顽皮的萧忻。 厉兰妡没好气地在他后颈上拍了一下,“你这孩子,就会恶作剧!知不知道大家都为你担心哪?” 萧忻吐了吐舌头,径自一阵风般跑开。 厉兰妡又是气又是急,见他往御湖方向去,不禁嚷道:“忻儿,离水塘远点!母后不是让你不要玩水吗?” 萧忻不知是没听到她的话,还是听到了却要故意对着来,偏偏往御湖靠得更近。 这孩子真是冤孽。厉兰妡顾不得许多,跟着上去追赶,生怕他不晓事出什么岔子。 她未曾想到先出事的会是自己。假山旁到处是崩出的碎石,她光顾着前方却忘了脚下,一脚踩空,整个人直直地跌到地上,当时就晕过去。 “皇后娘娘,您怎么了?”聂倩柔小心地越过山石过来,眼前的景象立刻叫她心凉了半截:只见厉兰妡散落的裙摆下,鲜血一路蜿蜒而出,染红了附近一大片石滩。 ☆、90.第90章 厉兰妡没能成功保住这个孩子。 说也奇怪,在此之前, 她并未对这个孩子抱有太多的渴念, 可是在真正失去它后,她才觉得失望的痛楚。这种感觉甚至不像是难过,而是从脏腑里活生生地剜掉一块肉, 锥心刺骨的痛意,仿佛整个人都不是自己的了。 幽兰馆从未像现在这样布满愁云惨雾,虽仍旧忙碌着, 欢喜却不复存在,册立皇后的荣耀,复有身孕的欣喜, 仿佛从此化为乌有。 厉兰妡早已从昏厥中清醒过来,神情萧索,嘴唇发白——她整张脸都苍白得吓人。事发之后, 她并未大吵大嚷,而是沉默以对,众人看在眼里, 反而更加惊惧, 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吴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请……请恕微臣无能……” 他还是怕她,也对,他是亲眼见识过她的手腕的,怎么会不害怕?说到底,她笼络来的人心也只是一点顺从,而非真意。 厉兰妡轻轻叹了一声,“本宫知道,吴太医已经尽力了,本宫不会怪罪任何人,你且下去罢。” “嗯?”吴太医抬头,见她平和如初,心中愈发讶异,却不敢就走。 到底是聂倩柔明白,她挥一挥手,“皇后娘娘让你下去,你就先回太医院罢,等有事再叫你。” 吴太医如蒙大赦,忙提着药箱跌跌撞撞地出去。这里聂倩柔却坐在床边,拉起厉兰妡的手温声道:“妹妹你别太伤心了,这个孩子没福来到世上,那是命里注定,你们母子缘分上差了一点儿,可妹妹你以后还会再有孩子的……” “姐姐的意思我都知道,姐姐放心,我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我会爱惜自己身子的。何况你也清楚,我一向是心硬如铁的人,没有什么能使我难过。”厉兰妡摁了摁她的手背,还勉强冲她一笑:“姐姐你也回去吧,我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是心硬如铁,还是故作坚强,旁人不得而知。聂倩柔见她这般,心中反而泛起一阵酸楚之意,再待下去却也不见得有益,她只得起身,“陛下还在正殿议事,我得派人知会一声。” 厉兰妡扯了扯她的衣襟,摇了摇头,“不用打搅陛下了,事已至此,何必还叫他过来?” 聂倩柔见她意思坚决,只得绞着手绢,无可奈何地离去。 寝殿复归寂静,厉兰妡倚在枕上,静静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见明玉一手抓着萧忻的胳膊进来,脆生生地在她床前道:“母后,忻弟有话同您讲。” 萧忻畏缩地上前一步,垂着头,低声而怯弱地道:“母后,对不起,我不该胡闹,要不是我到处乱跑,母后您也不会被石子绊倒,小弟弟……”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已带上一丝哭腔。一个小孩子,未见得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可是当他知道,他本来会有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现在却没有了,他也会因此难过。 厉兰妡冷静地看着这两个人,眸子里不带一丝情绪。 明玉怕她责罚,忙道:“母后,忻弟也是无心的,您若是要罚他,就连女儿一块罚好了。”她将小身板挺得笔直,倔强得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厉兰妡看了半晌,总算叹一口气,拉起两人的小手,“你们都是母后的儿女,母后当然不会责怪你们,可是你们也须记着,凡事不要骄纵任性太过了,母后若在时,还可时时看顾你们,母后若是不在了,谁来护着你们呢?” 萧忻天真地仰起脸儿,“母后为什么会不在呢?” 厉兰妡揉了揉两人的小脑瓜子,并不作声。 这一日有许多人前来看她,除却各宫的妃嫔,连太后也差伏姑姑送来许多贵重的补药,还捎带上几句真心宽慰的话:她是女人,自然也能够同情女人,何况厉兰妡自当上皇后之后,并未作威作福,对太后亦礼敬有加,两人相处和睦,关系反而比从前好了些。 兰妩听到了消息,当天就坐着车轿进宫探望。她着意劝解了一番,原本还想留在这里照顾几天,反而厉兰妡催着她回去,笑道:“我早听说你有了身孕,睿王寸步不离的,若留你在这里,恐怕他不放心。” 兰妩红了脸,“哪有的事,娘娘别胡说。”话尤未了,外头有人递了一封书信来,果然是睿王的亲笔,虽不敢明着催她起身,字里行间俱是关切之意,兰妩看了,越发臊得脸热。 事已至此,兰妩反而不好留了,加之拥翠也在一旁取笑,她亦担心自己有了身孕,相形之下,厉兰妡恐怕倍添伤感,因此也便顺水推舟地告辞。 厉兰妡跟着送到门边,命拥翠一路引她到宫门,自己却折返房里。她见到一个意料之中的人——小江。 小江一接触到她冷冷逼视的目光,立刻低下头,声音又急又快,“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是,我答应过你,不会流产,但你也知道,我只是一个系统,偶尔出了意外也难免嘛,这次的事,就是因为数据紊乱造成的。你放心,这类错误我以后不会再犯了,为了补偿你,我决定……” 他努力挤出一脸谄媚的笑,试图用优厚的条件挽回自己的失职。 厉兰妡根本懒得听完,冷声道:“不必了,我什么也不需要。”她径自躺回床上,用锦被严严覆住头颅。 小江等了许久,见殊无动静,只好怏怏不乐地离开。他却不知厉兰妡正在黑暗中无声发笑,亦且流泪——她流过许多次泪,唯独这一次真心实意些,因为她不需要展示给别人,她的泪是为自己而流。 晚上萧越过来时,她脸上的泪痕已干了。萧越命小厨房煎了白粥,准备了几样清爽小菜,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嘴里。 他一个字都没提到那个逝去的孩子。 厉兰妡的泪忽而滚落下来,“陛下一点也不奇怪臣妾今日为何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吗?” 萧越温和地用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朕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朕不敢提及,朕怕你难过。” 这个人的态度无疑是温柔的,声音也是关切的。可是厉兰妡听了没有感动,心中只剩下悲凉:不管她所见所感的多么好,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们不过是系统脚下的蝼蚁,一举一动都规定在系统布置的天罗地网里,所有的悲欢离合都不过是数据排列组合的产物。 如果说她以前未曾正视过这个问题,这次的事无疑使她看清楚了。不管她这个皇后当得多么好,她的生活多么丰足,她的家庭多么美满,这些都是不坚固的假象,只需要一点轻微的动荡就能使其天翻地覆。天知道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不会重演?每一次都是痛彻心扉的酸楚,翻肠绞胃的疼痛,而她明知道这些不过是闹剧,却还是得一次一次地为悲喜所左右。长此以往,她还能否享有正常的人生? 如果她本就是这里的一份子,无知者无忧,那也罢了,可偏偏她站在高处,她明明白白地看到自己的生命之线握在别人手上,在风雨飘摇中动荡莫定,她如何还能若无其事地蒙蔽自己? 说来这七年的人生,也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她已经通关,是退出的时候了,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厉兰妡看着对面男子专注的侧影,他是个俊俏的男子,他们共同组建了一个美满的家庭。曾经有一个时候,她动过和他一生一世的念头,如果生命永远风平浪静,也许她真会和他一直走下去。可惜现在她已看得很清楚,他们终究是不适合,因他们所处的是两个世界,无比悬殊——好比人和影子是不能谈恋爱的。 小产对身子的伤害虽大,厉兰妡到底年轻,身子逐渐复原,与之相伴的,人却一天比一天沉默了。她成了一个娴静温顺的皇后,有条不紊地处理宫中事务,待人永远和气而又理智,从而博得满宫上下的一致赞誉。无可否认,她的确适合这个位置。 唯独萧越看出她不快活,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未曾得知全部的真相,小江和厉兰妡都只告诉他一部分。然而凭着一种直觉,他隐隐觉出厉兰妡有离开之意,她好像在竭尽所能地把一切安排好,以使自己走后秩序也不会紊乱。 萧越没有试图阻止,如果厉兰妡爱他,她不会选择离开;若她不爱了,留下来也没用。说到底,他还是期盼这个人对他有几分真心,尽管明知机会渺茫。 这一日,萧越在太仪殿批阅完奏章,抻了个懒腰,正要吩咐人去幽兰馆递个口信,说午间去那里用膳,就见那脸色苍白的小安子悄无声息地进来,笔直地跪下道:“皇后娘娘一早便出去了,不知道人在何处。” 萧越立时震怒,“你为什么不早来向朕回禀?” 小安子冰冷的额上冒出滚烫的热汗,他将头垂得更低,“皇后娘娘早上说去御花园赏花,又打发奴才教导几个新来的小内监,奴才好容易寻着间隙去御花园一瞧,谁知娘娘却不在那里,问拥翠和小公主她们,也都懵然不知。” 萧越颓然坐在椅上,思想却渐渐清明起来,厉兰妡不是出事,她是自己主动离开,他早该料到有这么一天的,不是么? 小安子颇为不安,“要不要奴才传令下去找寻?” 萧越疲倦地摆了摆手,“不用了。” 小安子便不敢作声,仍默默跪在地上,忽听萧越问道:“小安子,你是朕安置在皇后身边的,据你这些年所见,皇后为人如何?” 过褒过贬都不适合,小安子只得字斟句酌地说:“皇后娘娘心性坚忍,不可动摇。” 萧越的笑容里带上一丝苦涩,悠悠叹道:“是啊,她决定的事,谁能改变得了呢?”就如她若要走,旁人既追不回,也拦不住。 主仆俩一时默默无言,良久,萧越一拍椅背起身,“罢了,摆驾幽兰馆,朕得去看看明玉。”当一个人心底出现创口,只能用另一样东西填补,他只盼明玉的欢笑可以了却他的忧愁。 厉兰妡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她明明没有出宫,所在的位置却与往常迥异,大约这就是幻术制造的秘境。 小江穿着一身严整却不大合身的长袍,过长的布料一直拖到脚面上,他的神情却严肃得像法庭上的律师,“厉兰妡小姐,您真的决定离开吗?” 厉兰妡装作没有看出他的可笑之处,也郑重地道:“是,我已经决定。” “那好,我这就为你开门。”小江从衣领里掏出一根法杖样的物事——难以想象他是怎么将这么长的东西藏在衣服里的。 小江伸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眼前出现一道弧形的拱门,看起来平平无奇,“跨过这道门,你就可以回去了。” 厉兰妡走得不急也不慢,她款款来到门前,轻轻将门推开。那一端是繁华的尘世,人来人往,灯红酒绿,的确是她所熟悉的现实。不一定好过这里,但至少在那儿,她可以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 只需小小一步,她就可以摆脱皇后的身份,摆脱宫廷的枷锁,摆脱一切繁芜丛杂的琐事和半真半假的感情。 她在门前眺望片刻,半只脚已然迈出,却蓦地缩回。她轻轻关上那扇门,竟然朝相反的方向走来。 小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不走了?” 第59节 厉兰妡微笑着叹息,“不走了。”尘世的一切提醒了她,她在那里不过是个孤儿,没有亲人,她的家人都在这皇宫里,那么她为什么要离开? 终究有些怅惘,可是……罢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只知道她需要这里的一切,无论天堂地狱,她甘之如饴,至少她曾经历过的,都在她脑中留下了丰足的记忆,那是谁也抹杀不掉的。 小江忽然也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细牙,“我开始喜欢你了。” 为什么喜欢?也许因为厉兰妡自愿成为他的玩具,从此他又多了一个作伴之人。 厉兰妡如此想着,忽然小江的外貌渐渐发生变化,他的头发开始变长,眉毛变得细细弯弯,眼睛成了工巧的杏仁眼,轮廓变柔,皮肤白嫩,就连身上那件灰色长袍也变成了鹅黄带荷叶边的宫裙。 “他”竟已变成了“她”。 厉兰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吃吃道:“你是女孩子?” “是的,母后。”她提溜着裙子,欢快地小跑过来,眼看着就要将厉兰妡撞倒在地,却忽然消失不见。 她似乎已融入厉兰妡身体之内。厉兰妡抚摸着腹部,神情既惊且喜,她不是太医,却也能清楚感知到腹中胎儿的律动,那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萧越从太仪殿一路向幽兰馆而来,步子相当慢,他其实不大敢进去,可是又非得瞧上一眼不可,所谓近乡情更怯,大约就是这个意思罢。 幽兰馆一片寂静,院门虚虚掩着,仿佛里头的人都出去了,因此格外寥落。 萧越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踩着萧萧黄叶进去,秋深了,他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搓了搓手,使身子暖和些,总算一路来到正殿。 他以为里头该空无一人,甚至已做好失望的心理准备,谁知眼前的一切却叫他愣住了。只见厉兰妡坐在正中一张檀木椅上,上面垫了厚实的毡褥,明玉、萧忻、萧慎、萧情、明华,五个人俱围着他们的母亲,笑闹不迭。 萧忆走路还不够顺畅,因此由厉兰妡抱在怀中,她一边护着这个,一边牵着这个,语声不止,笑语连珠,端的是一幅热闹的年画图。 “你怎么……”萧越还来不及发表诧异,厉兰妡先叫住他:“陛下快过来帮忙,这几个闹得臣妾头疼,手也酸了。”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还是一样的娇俏明艳,粲然生姿。 萧越压抑住心中的欢喜,快步走过去,先将怀中的萧忆接过,才低低道:“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厉兰妡揉了揉肩肘,眉眼含春地望着他:“臣妾舍不得陛下,舍不得这一群孩子,若是让陛下独自照顾他们几个,可不是太辛苦吗?” 至少这一回她没有扯什么爱不爱的鬼话,萧越听了反而安心,他微笑道:“也是,一共六个孩子,任谁都会觉得吃力。” “还不止呢!”厉兰妡粉面带羞地垂头,看着自己尚且平坦的肚子,“这里还有一个。” 她已经为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想好名字,就叫明月。因为她是个女孩子,也是这个家庭中的最后一个孩子,注定会在众人瞩目的光辉下长大,就如那天上的月轮一般,盛大而温柔,带来无尽的平安喜乐。 ━━━━━━━━━━━━━━━━━━━━━ 本书由【桃未】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