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凶策》 第1节 小说书香门第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寻凶策》 作者:凉蝉 文案: 江湖人都知道刑名世家家主司马凤是个好小伙子。 江湖人也都知道情报贩子迟夜白是个好青年。 江湖人还知道俩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 好事者便问司马凤“迟夜白这人如何”。 司马凤抚掌笑道:很好的,自然是很好的。 好事者再问迟夜白“司马凤这人又如何”。 迟夜白认真道:本事不错,但本质是混帐一条。 简而言之: 所有人:知道你们两个有猫腻啦,呵呵。 司马凤:希望我们的猫腻不会被人发现。 迟夜白:不,我们之间没有猫腻。(淡定脸 ---- 1.司马凤x迟夜白,《江湖人》副cp的衍生故事。 2.通俗来讲,作者想捣鼓成犯罪心理+犯罪现场调查的结合体(但实际上作者笔力严重不足,破案就是写着玩儿的)。一对好基友破案擒凶及发展基情的故事。破案擒凶为主,有时间就发展基情,没时间就不发展了,直接来(并不。 内容标签:三教九流 江湖恩怨 青梅竹马 主角:司马凤,迟夜白 ┃ 配角: ┃ 其它:犯罪心理,破案,甜文 =============== 第1章 人面灯(1) *楔子 清平屿这地方小且清静,连狗和别处都不一样:不止向来不吠不闹,无端端闻到满鼻子的新鲜血气,也只呜呜地哆嗦几声。 它主人倒是吓坏了,手里的铜锣竹杠当当当滚落在地。 “死、死人啦!”老头踢了那狗一脚,立时犬吠与人声齐鸣——“死人了……汪呜~死人……汪汪呜~” 更锤咕咚砸在那条尸背上,又咕咚翻进血泊里。 老头站在桃园门口乱抖,而门口正伏倒着一个身着锦衣的大汉,数道血流从其身下蜿蜒而出,生生将落下的桃色花瓣染得浑红。那人背上插着几把刀,刀刀尽没,只余刀柄,眼见是没气儿了。 小小的清平屿立刻被这几声哀嚎吵醒,各户灯火逐盏亮起。 老头想跑,那不知死活的狗却窜到那不知死活的人身边,亮出两排白牙,将他拖向老头。 “别别别别!”老头瘫在地上踹他的狗,“这玩意儿不要不要不要!” 狗便松了口,那人的脑袋砸在地上,正好翻着白眼朝向打更老头。 老头一愣:这条尸他倒是认识。 只不过满脸是血,在灯火映照下,比平日里更狰狞数倍。 ……不过这桃园何曾点了灯火?老头满头雾水,抬头望向光亮源头。 一张发亮人面悬在黑夜的桃枝上,正冲他阴阴地笑。 ************ *人面灯(1) 薄日清早,四野茫茫。 蓬阳城城门发出沉重嘶哑的声音,缓慢被推开。 贯通陆地东西两端的郁澜江拥有众多渔港商港,而蓬阳城便是这条大江上的最后一个港口。 蓬阳位于郁澜江入海口,地势平缓,和发达的农业与商业相比,渔业不够兴盛。又因其气候适宜、四季不冻,城内商贾来往货物流通,因而极为繁华热闹。当朝著名诗人白如元*曾赋诗赞美它“澜苍此景中,天地借一春”,只是该诗句因数年前被当作科考题目而成为无数读书人的噩梦,之后一段时间文人为蓬阳写的赞诗的数量远远低于贬词。 刑名世家司马便居住在这座蓬阳城中。 这几天是司马家准备喜事的日子,来道贺的江湖人士很多,城门一开便乌压压地涌进来。守城兵士大约只认得武林盟主、少林方丈、武当道人,或是江湖第一美人胡明媚、天下第一才子柳问道、西北第一刀胡大风之类名声响亮的人物。看到有人带着武器或满脸煞气,他们即便心中害怕,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去检查通行文牒。 日近中天,有士兵见到几骑人马从官道缓慢行来。当先那位神采俊逸,气度非凡,一身白衣利落倜傥,连带身后的几位随从也个个身材高大,容貌出众。 站在最前面的小兵连忙戳戳旁人胳膊:“快看,鹰贝舍的人来了,最前面那位不就是‘照海透’迟夜白?” 众人立刻打起精神,挺直胸膛,齐齐盯着走近的人马。 那几匹白马太过风流招摇,连带城门周围的人也纷纷停下回看。 蓬阳周围有三县六镇十八乡,呈辐射状分布在周围。靠海的镇子有三四个,而其中景色最好、最为出名的,便是云阳镇。 云阳镇多出美人,世传“云阳一睐,东宫失色”,讲的便是前朝皇帝来蓬阳玩儿的时候发生的艳遇。 江湖上最有名的的情报机构鹰贝舍便在云阳镇。而“照海透”迟夜白正是鹰贝舍新任的当家。 迟夜白天生一副风流相,修眉长目,挺鼻薄唇,但神情冷淡,长得风流却没法让人生出风流之念。他发上束着一枚绿松石骨簪,那簪子在阳光下十分显眼,是他白净脸庞和黑沉发丝中难得的一点亮色。 迟夜白频繁出入蓬阳城,经过城门只在马上亮出自己的腰牌便顺利通过了。 回头见到兵士们的神情,迟夜白身边的侍从慕容海忍不住低笑出声:“当家,他们还在看呢。” “别瞧,快走。”迟夜白低声道,“刘队长每次见我就问我要生辰八字好跟他妹子合在一起算算,烦得很。” 余人便憋着笑,慢悠悠跟在他身后。慕容海一张嘴实在难闲下来,提着缰绳走到迟夜白身旁,满脸好奇。 “司马凤他堂姐叫什么来着?”他问,“咱们大老远来吃酒,人都见不上一面,太可惜了。只听说她是蓬阳第一美人,到底美成什么模样?” “见到也不一定是你的。司马双桐的夫君可是个朝廷命官,咱们这种江湖客入不了大美人的眼。”身后有人笑道。 “话说回来,说是大美人,谁见过啦?指不定貌似嫫母无盐,却因为司马家的权势,生生被说成倾世美人。”慕容海问迟夜白,“当家,你见过么?” 迟夜白:“见过。” 慕容海:“如何?” 迟夜白心里觉得他问题十分无聊,训了他们几句后,慢慢道:“和司马凤颇有几分相似。” 众人先是一愣,随后纷纷低头笑了。 迟夜白:“……笑什么?” “和司马少爷相似,那应该很好看了。”慕容海正色道,“当家不必多说,我们懂。” 迟夜白:“……懂什么?” 慕容海:“都懂,都懂,走了啊。” 说完挥着自己马鞭,在迟夜白坐骑屁股上拍了几下。 此时蓬阳城东南方的沁霜院中,一壶茶刚刚沏好。 “听闻鹰贝舍的人已经入城了。”清透茶水从壶嘴汩汩流入杯中,倒茶的女子容貌娇媚,一双手修长白皙,扭头冲斜躺在榻上的一位俊俏青年说话,“司马公子不回家看看?” 司马凤凑过去闻了闻那茶,忍不住赞道:“好茶呀。这个贵得很,霜华呀霜华,不是说攒钱赎身么,你哪儿来银子买?” “你上回给我的!”霜华将茶壶重重坐在桌上,笑骂道,“你巴巴地给迟夜白讨来了几两,结果他不收,你便转手给了我。” 司马凤总算记起,收起扇子在掌心一拍,面上露出个浮夸的惊讶神情:“对!” 霜华:“在我面前还做什么戏。回去吧回去吧。” “家里可不如你这儿舒服,快把上次那曲儿弹给我听听。”司马凤满足地喝着茶,摇着扇子说,“霜华,你这焚的什么香?味儿咋这么勾人呢?” “恒春香*,不止贵,还难买。”霜华叹气,“你要听什么呀?” 等茶喝完了,新曲儿也听完了,霜华看看时辰,再次给司马凤下了逐客令。 司马凤不动,揉揉手腕,抄起矮几上的笔,说要给霜华画个像。 霜华将他从软榻上拖起来。司马凤长腿勾着榻上矮几,霜华死拽也不动。 “沁霜院居然赶客!”司马凤嚷道,“传出去可太损你们名声了。” “走吧司马公子。你再不走,你家那位就找上门来了。”司马凤不放腿,霜华也不放手,“他踹坏我这儿几扇门了,你数数……” 话音未落,房门砰的一声巨响,果真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霜华倒吸一口冷气,双手顿松,司马凤立刻滚到了地上。 外头日头已西垂,暮色渐渐升起。 迟夜白站在门外,面色很凉。 屋内两人瞧着屋外那个,屋外那个瞧着屋内两人。 第2节 司马凤从地上利落爬起,拍拍膝盖灰尘,笑着往外跨了几步:“小白……” 他话未说完,迟夜白冷冷瞧他一眼,他立刻不出声了。 “回家。”迟夜白低声道,“你爹找你。” 刑名世家司马和鹰贝舍迟家由于各种原因往来频繁,加之又有各种……复杂关系,江湖人都晓得这两家的小公子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 蓬阳城的沁霜院、香珠楼、红烟楼、芳菲集、芙蓉院……里头的姑娘们,也都晓得的。 只是她们晓得的内容和江湖人晓得的不大一样。 “司马公子,又被抓回去啦?”香珠楼的姑娘甩着手绢儿。 “回去要跪钉板的哟。”芳菲集的老鸨咯咯娇笑。 “迟少爷,迟少爷!俩月不见,你怎的又俊了啊?”芙蓉院的姑娘直接往迟夜白的马上扔了朵香花,“司马公子哪儿有我这么识趣呀?” 在笑声里司马凤夹着马腹紧走几步:“小白,走快点儿。” 迟夜白冷笑道:“怎的,晓得丢人了?” “我不丢人。”司马凤笑道,“我是不想让这么多人看你。” 迟夜白:“……” 司马凤:“你这么好看,要是个个瞧了都中意你,那怎么办?你只有一个,你是我……” “回家!!!”迟夜白脸上浮现薄红,怒道,“走!!!” 司马凤笑着点头:“好好好,咱们回家。” 两人拐出了烟花巷,眼见晚风拂动,迟夜白心情渐渐平静,这才转而跟司马凤说起正事来。 “我已经见过你爹了。”他说,“他说清平屿上有些事情想让你我去处理。” “去呀。清平屿现在可好看了,遍地桃花,鱼也正肥着。”司马凤说,“我还跟霜华学了一首曲儿,可以在桃树底下唱给你听……” 他在迟夜白的眼神里默默停口了。 “他让我们去清平屿找一个故人。”迟夜白看着眼前街道,“清平屿上出了命案,你爹怕这诡怪案子会牵连他那位老友。” “嗯?”司马凤终于收起嬉笑之色,“有多诡怪??” “你听过人面灯么?”迟夜白问。 司马凤:“啥玩意儿?绘了人面的灯笼?” “不是。”迟夜白说,“是用人皮做的灯笼。” —— *恒春香:传说中的香品,出自一种叶似莲花、芬芳似桂花的恒春之树。《拾遗记》中说燕昭王从仙人手中获得过这种香。(《香乘》) *白如元:司马凤很喜欢的一位诗人,写的艳诗十分出名。 第2章 人面灯(2)(0409捉虫) 司马家装饰得十分喜庆,又圆又胖的红灯笼一个个挂起,流水席也长长摆起,还在街角拐了几个弯,声势和饭菜分量一样浩大。 迟夜白和司马凤慢慢走回来,宴席还未散,两人远远看到司马凤身边的侍卫阿四在席间忙活。 阿四跟两人问好,随即用一种颇为奇怪的神情盯着司马凤。 司马凤:“怎么了?” 阿四:“老爷生气了,因为找不到少爷你。” 司马凤笑了笑,突然想到某处关窍——他因觉得家中太嘈杂才会悄悄跑到沁霜院听曲儿,除了阿四之外没人晓得。迟夜白怎么找到那里去的? 他一把揪住阿四:“混帐,是不是你把我的去处说出去的!” “是啊。”阿四十分坦然兼凛然,“老爷问我你去哪儿了,我就说你去找霜华姑娘玩儿了。老爷问我玩儿什么,我就说不玩什么,也就弹琴斗茶对对诗啊,描眉插花摸小手啊。” 司马凤青筋直跳:“你竟这样说!谁跟她描眉插花摸手了!” 阿四连忙看着迟夜白:“迟少爷也在,我就是那样说的,半点不假,少爷你千万要信我……” 迟夜白懒得听二人唱戏,脸色平静地走进府里,径直去找司马凤他爹了。 司马凤他爹叫司马良人,是司马家前任家主。 往前面几百年追溯上去,司马家的人原先并不住在蓬阳城,而是长居皇城。司马良人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在开朝的时候,亲自拟定了九九八十一条刑律,沿用至今。此后延绵几位皇帝,司马家势力深深渗入朝廷之中,终于令龙座之上的小皇帝生出了恐惧。司马氏十分敏锐,立刻从庙堂中抽身,朝中七位三品官和时任刑部尚书的司马箜同时请辞。皇帝没有为难,司马氏很快脱离皇城,居家搬迁到了蓬阳,就此定居下来。 司马箜就是司马凤的爷爷。 这老头离了朝政,反而将全副心力投入到各种奇案诡案之中,骑着匹小棕马东奔西跑,大大满足了自己的兴致。司马凤小时候跟着爷爷四处奔波,四五岁年纪就蹲在尸首边上看司马箜和司马良人剖尸,非但不怕反而兴致勃勃。因他矮小,反而常能发现大人们看不到的小细节,司马箜十分喜欢自己这孙子,让儿子好好教。而司马良人除了调教自己儿子,时不时还会开门收两三个徒弟,其中就有迟夜白的娘。 迟夜白疾走几步,想到自己娘亲和司马凤算是同辈,简直一口老血堵在喉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令他心躁的人这时从后面紧紧跟了上来。 “小白。”司马凤说,“你不要信阿四的话。你知道他十句话里能有两句是真的就不错了。” “那你呢?”迟夜白瞥他一眼,“你一百句里能有两句是真的就不错了。” 司马凤很有些委屈:“我对你向来都是真的。” 迟夜白自动忽略了他这句话,烦躁地推开朝自己靠的司马凤。司马凤比他高半个头,这多出来的一点儿高度常常令迟夜白恼恨,起手就是一记劈风掌。司马凤躲得极快,闪到迟夜白身后又要把脑袋往他肩膀上搭。只是还未搭上,迟夜白手里的剑鞘就抵在了他喉间。 司马凤盯着迟夜白的后脑勺:“好厉害呀,小白你的武功又进步了。这么想赢我么?” “别再流连那种地方了。”迟夜白不理他这问题,把剑收回来的时候突然说,“终究是烟花巷陌,你长日呆在那儿,对自己……对司马家的名声不好。蓬阳的姑娘都知道司马凤是个浪荡子,你还如何娶……” 司马凤退了一步,将双手袖在怀中转身对他说:“劳迟少爷费心了。但谁说我娶的一定就是蓬阳城的姑娘?这天下多大,好看女子那么多,我为什么一定要在蓬阳这儿寻?” 迟夜白:“对的。抱歉,我毕竟是外人,不该对你说这些话,你当作没听过罢。” 司马凤:“……哦?” 他脸上笑嘻嘻的,眼中却无甚笑意。见迟夜白不说话了,司马凤也不再多言,转身跳上走廊,当先走进了司马良人的书房。 站在灯边的司马良人穿着一身新衣,正用一把拇指大小的小梳子细细地理着自己的胡子。 梳子虽小,却嵌了不少细小珠玉,光彩流溢,十分好看——只是实在太小了,不好梳。司马良人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解开纠缠在小梳子上的胡子,头也不抬地招呼两个小辈:“牧涯随便坐,你站着。” 牧涯是司马良人给迟夜白的字,除了他自己之外,就连迟夜白也没怎么使用过。司马凤站着,迟夜白也不好坐下,便与他一同立在旁边。司马凤小声跟迟夜白说自己爹最近不知被什么人影响,直嚷嚷着要做美髯公,每天闲着就专注于梳洗打扮他那把五寸长的山羊胡子。迟夜白瞧着司马良人梳胡子,不由笑了笑。 笑完才察觉和司马凤之间距离太近,略略让开了些。 司马良人让他俩去清平屿,首要的却不是解决清平屿的那件案子,而是去拜访他的故人。 “蓬阳的巡捕已经出发前往清平屿了。”司马良人说,“这案子并未要求我们协助,我也只是稍稍听闻其中出现了人面灯这种怪东西。你们千万记住,一切以我那位老友的安全为上,无论如何一定要将他安全带回蓬阳。” “是哪位老友?”司马凤奇道,“我认识吗?” “他叫文玄舟,你不认识。”司马良人显然不愿多说,草草挥手,“你去打探的事情都弄清楚没有?” 他这话是冲司马凤说的。司马凤点点头,从袖中掏出张纸片来。 “霜华探听到的消息都在这里了。”司马凤神情冷漠,“这儿有外人,我不便念诵。” 迟夜白略略吃了一惊,这才意识到司马凤在沁霜院逗留这么久是去办事的。 “那姑娘是我的线人。”司马良人对迟夜白解释了一通,随即转头冲司马凤低吼,“拿了情报不立刻回来,还在哪儿逗留做什么!” “弹琴斗茶对对诗啊,描眉插花摸小手啊。”司马凤平静道,“能做的事情可多了。” 连司马良人也看出自己儿子似是不太高兴。 “你俩怎么又吵架了?” 得不到回应,面前两位青年都沉默着。 司马良人潦草地挥手赶客:“罢了,牧涯你打他一顿,消消气。你们记住别掺和进那案子里面,吃完双桐的喜酒就尽快出发,把人带回来就是。” 他说了一会儿话,胡子似是又乱了,连忙凑在灯光之中继续细细梳起来。 “你爹怎么突然这么爱美?”迟夜白忍不住问。 此时两人已走出书房,准备去吃饭。 司马凤走在他前面,闻言站定了,回头看他。迟夜白被他盯得心慌,眼珠子在地面上瞟了一下,终于还是咬牙低声道了个歉:“对不住,我错怪你了。” 眼前人沉默片刻,指指头顶开得正盛的海棠花:“我娘亲说他留这胡子好看。” 院中种的花木也全是司马凤娘亲喜爱的种类,司马良人极为疼爱自己妻子,司马凤一说迟夜白便明白了。 迟夜白心中仍觉得有些愧疚,于是绞尽脑汁想话题,开口提醒他:“盟主也来了,你不去打声招呼?” 虽然都是江湖上有名的氏族和帮派,但除非必要,他们和其余人等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他们上回见到武林盟主的时候还是一年前到杰子楼吃喜酒之时。司马凤似是极为无奈,抽出扇子啪地打开,用力扇了几下,鬓角头发都飞起来了。 “小白。”他说,“对我来说,你不是外人。” 迟夜白站在他面前,眼神被一只飞过的蛾子吸引了。 司马凤:“……” 迟夜白:“司马,瞧,这蛾子好大。” 司马凤默了片刻,合起扇子在他头上打了一记,怒极反笑:“走吧!林盟主还等着和我喝酒!” 第二日刚把司马双桐送上了花轿,两人立刻被司马良人催促着出发了。 清平屿属于蓬阳城管理,是郁澜江支流锦衣河上的一个小岛屿。岛屿不大,上有数百人口,男多女少,靠打渔为生。司马凤坐在船头,静静听迟夜白说话。 “自‘清平屿’建岛以来已有七十八年,岛上从未发生过杀人事件。目前那里有男子一百三十六人,女子五十七人,都是清白人家,没人有过犯事的记录。”迟夜白道,“但近年来各处人口互相流动,蓬阳城中是否有人混入清平屿,我就不知道了。” 他转头看着江面。 “况且去年水道开放,清平屿作为锦衣河上与郁澜江距离最近的岛屿,平日也开始有船只短暂停泊。岛上没有像样的码头,船只无法靠岸,但因清平屿的桃花和桃花鱼名气大,上岛去游玩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去年光卷宗里有记载的就有三千六百多人,比前年翻了十倍。” “人员冗杂,难免出事。”司马凤接话道,“那人面灯是什么玩意儿?” “剥了尸体的皮用来缝制灯笼。皮上画了人的眼耳口鼻,依轮廓挖空,里头再点起蜡烛,光便透出来了。”迟夜白回忆道,“巡捕们送来的信里说,那盏灯就挂在命案现场,十分阴森。” “你以前听过这东西么?” 迟夜白摇摇头。他和司马凤自小一起长大,之后又随着司马凤一起四处寻凶破案,但这样怪异的物件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天生记忆力惊人,此时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却找不到丝毫与之相符合的内容。 “看来死了不止一个人呐。”司马凤说,“而且这搞人面灯的混帐是个老手。剥人皮不是容易的事情,即便是最好的屠夫或大夫也难以做好。” “一个杀人的老手,处理尸体的老手,而且他还有着比较安静的、能处理尸体的场所。”迟夜白接口道。 第3节 “是个男人。”司马凤压低了声音,“他有力气拖曳尸体,而且有力气在剥皮之后丢弃尸体。” 迟夜白取了头上的绿松石骨簪,随手在船边点了点水,在船板上比划起来:“用人皮制作灯笼,这种处理方式不太寻常。他把这个当做纪念自己胜利的物品,他在炫耀。” “或是威慑。”司马凤紧接着说,“比如前几年平阳镇三尸命案里的那个凶手,就是砍下死者手脚展示在路口,试图震慑他臆想中的妖物。” 说话间,清平屿已遥遥在望。迟夜白擦净骨簪插好,与司马凤一起做好下船的准备。 船只无法靠岸,两人都有功夫,这一点儿距离自然不在话下,落地时衣物鞋袜都没有湿。清平屿上果真遍地桃花,司马凤一看到这桃粉红绯的花片立刻就站不住了,回头摇着扇子,不住地冲着迟夜白笑。 迟夜白:“笑什么?” 司马凤:“好看。” 迟夜白有些恼,但又不好显出来——毕竟司马凤说的不是自己。 两人穿过桃林去寻司马良人要找的故友,才走出林子便看到路边躺着个人。 那身着石青色衣衫的少年正捂着腹部在地上打滚,满脸痛苦之色,嘴上不断呻吟。司马凤连忙走过去将他扶起,问他怎么了。 “试药……”少年疼得眼睛都发红了,“肚子疼……” “谁要抓你去试药?!”司马凤吃了一惊,清平屿这儿居然还有药人?这可大大出乎他和迟夜白意料,莫非人面灯这案子就是…… 正思忖间,那少年从地上捡起一支笔,随即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翻开,一边抖一边写:“猫儿眼内服过量,腹痛难当……哎哟我滴妈太疼了……切记勿食用……” 司马凤:“……” 迟夜白冷淡地开口:“即便是以身试药,也要适可而止。猫儿眼*全株有毒,虽不致死,也足够折磨你几日。” 少年满头是汗,连连点头:“原来全株有毒,这倒一定要记下来。” 说着他在册子上又郑重写下“全株有毒”字样,随后口中念念有词:“应服用大青叶六钱……甘草三钱,还有绿豆黑豆各四钱……还是六钱吧稳妥点儿。” 司马凤哭笑不得,推了推他:“小孩,问你件事儿,你认识文玄舟么?我们要找他。” 少年猛地回头,手中毛笔在纸上落下了一个硕大的墨点。司马凤与他互看几眼,忽见少年眉头一皱,瞬间落下泪来。 “文玄舟是我师父呀。”少年哭道,“他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 是的本篇故事发生在《江湖人》故事线的一年之后。 以下内容是给看过江湖人的读者的,林盟主相关:) 司马双桐的夫君也是司马良人的徒弟,只不过入朝为官,走的不是同一路。“但人十分正直可靠,人品极好,我真想收他作我儿子。”司马良人说,“你瞧瞧我那逆子!” 司马凤面无表情地走过自己爹和叔伯身边,径直坐在林少意他们那一桌上。 林少意昨夜也和司马凤迟夜白一同喝了酒,他喝得不多,今日仍旧神采奕奕。跟着他前来道贺的李亦瑾喝得不少,但他酒量奇好,如今面上丝毫不见醉色。 “李兄好酒量。”司马凤挺喜欢他的,“改日再切磋。” 李亦瑾摆摆手:“不喝了。” 司马凤:“???” 李亦瑾:“喝酒误事。” 司马凤:“误了什么事?” 但李亦瑾却闭口不言了。他身边的林少意笑了一下,端起小茶杯慢吞吞地啄饮。饶是司马凤机灵又敏锐,也搞不懂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迟夜白呢?”林少意问他,“你们今儿不是要出门?” “等吉时到了把我堂姐送上花轿,我俩就出发。他在马棚里。”司马凤看看天色,抓起桌上的点心塞口里,“田苦怎么没来呀?喜帖我可是亲自送到他手上的。” “他和沈晴去了七星峰。”林少意说,“唐鸥和沈光明在山里发现了新奇玩意儿,让他去研究研究。” 司马凤立刻心痒了:“什么神奇玩意儿?” 林少意便回忆着田苦说的话,跟他慢慢讲起来。三人坐在树下矮几旁,倒也无人打扰。李亦瑾看着林少意下饭,连吃两块点心后叹了口气,伸出两指揉揉自己的腰。 喝酒误事,真的误事。 他想。 第3章 人面灯(3)(捉虫x2) 司马凤和迟夜白都吃了一惊,连忙细问。 原来俩人要寻访的这位“故人”文玄舟是个大夫,常年在外游历,最近才带着自己义子回到蓬阳定居。文玄舟喜爱清平屿,两人便在清平屿停留了下来。这孩子并不知道文玄舟和别人有什么来往,他跟着文玄舟十年有余,但不清楚他的人际关系。文玄舟在清平屿落脚还不足一个月,是前几天才出的事。 “他坐船去钓鱼,结果春汛太急,不小心掉进锦衣河里去了。”少年仍在抽泣,“有人看着他翻进河里,连忙下水去救,结果还是没能救上来……” 念及此处,他大放悲声,把手里那本册子都抓皱了。 司马凤十分忧愁。文玄舟死了,他和迟夜白得立刻回去跟司马良人禀报,看来赏花吃鱼摸小手的计划是不能实施了。 眼看少年哭得太凶,司马凤生出些怜悯之心,便问了他名字和住在何处,他们带他回去。 少年名叫宋悲言,是个听上去就让人不太高兴的名字。迟夜白将他搀起,他一边流着鼻涕眼泪,一边跟迟夜白道谢,并告诉他自己住在桃园。 迟夜白眼中掠过一丝讶色:“桃园?清平屿上有几个桃园?” “一个。”少年擦了眼泪,“这么小的地方,还能有几个呀?” “就是那个死人的桃园吧。”司马凤说。 少年毫不迟疑,立刻点头:“是的,那天晚上我还见到尸体了。” 文玄舟与宋悲言来到清平屿,第一件事就是在桃园旁边买了一个带小院的房子。房子距离桃园极近,平日不用晒药尝药的时候宋悲言常常到桃园里面玩儿。岛上唯一的一个池塘也在桃园里,池子里养着鱼。鱼们多吃春天的桃瓣,条条肥硕鲜美。宋悲言吃不起,但每天都要去看两眼,一来二去的,熟悉了桃园的每一条路。 出事的那天晚上他是被犬吠声吵醒的。等披了衣服跑出去,才发现整个清平屿的人几乎都醒了,各处灯火都亮起。他循捷径穿过桃园,一直跑到门口才见到混乱的源头。 死的人是岛上有名的大户刘俊勇刘老爷。刘老爷今年五十多岁,嗓门粗声音大精力足,是清平屿上最有钱,也最有影响的人。 发现死的是刘俊勇之后大家都慌了。宋悲言是外来人,只晓得死的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并不清楚人们紧张什么。 “桃园晚上是不点灯的,怕扰了树和鱼。”宋悲言说,“可那天桃园里挂了一盏灯,灯上是张人面。我没见过那样奇怪的灯,它底下结着红穗,穗子上都是血,一滴滴往下掉。” 迟夜白正认真听着,忽见司马凤展开了他那把扇子,一声不吭地扇了两下。 扇上是墨汁淋漓的两行字:尘世纷纷千百辈,只君双眼识英雄。 司马凤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瞧他一眼。 迟夜白立刻明白,司马凤对这件案子来了兴趣。 “你见过尸体,还记得尸体是什么样的么?”迟夜白轻声问宋悲言,还从怀里掏出帕子让他擦眼泪。 宋悲言稍稍平静了些,把当日自己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面前的两个人。 刘俊勇死的时候是趴在地上的,背上插着五把刀,每把刀都刺入最深处,只剩刀柄露在外面。而除了背上的伤之外,刘俊勇的脑壳也被重物砸过,满脸是血。他穿着十分繁复华丽的衣服,腰上玉佩和手上戒指都被人剥走了。 “你怎么知道他有玉佩和戒指?”司马凤打断了他的话。 “清平屿的人都知道的。”宋悲言说,“刘老爷腰上总有一块羊脂血玉,是个寿字。他很富贵,手上常戴着三个戒指,一个绿玉的,两个金镶玉的。” 宋悲言说完后见面前两人没出声,踌躇片刻,小声道:“还有一件事,我跟巡捕老爷说了,但他们都不信,还让我别再告诉他人。” “什么事?” “刘老爷身上有一种香味。”宋悲言刷刷地翻着自己的小册子,展开一页亮给迟夜白看,“我记下来了,是龙脑香。” 司马凤和迟夜白大吃一惊。龙脑香又名婆律香,是西域奇物,两人从未听过有平头百姓持有过这种极珍贵的香品。 见两人似乎不太相信,宋悲言连忙解释道:“虽然香味很微弱,但我能闻得出来。我以前跟师父学过辨香之术。龙脑香香味清烈,正因其太珍贵也太稀少,才特别容易分辨。” “这是御香。蠢孩子,你巡捕老爷们不是不信你,是怕你再乱说话给自己招来祸端。”司马凤低声道,“这事情我们知道就行了,你嘴巴紧一点儿。” 宋悲言连忙闭上了嘴。说话间三人已来到文玄舟和宋悲言的房子,进去之后果真见到了文玄舟的灵位端正摆在灵桌上。两人点香拜了几拜,知道此行是空来一场。 宋悲言拿了些吃食给俩人,告诉他们回蓬阳的船还得三个时辰之后才到。司马凤摇着扇子在院里走来走去,满鼻子药草味,一身烦躁压不下去。迟夜白在水缸边喝了两口水,扬声道:“你想去就去吧。” 司马凤回头:“你知道我想去哪儿?” “动作快一点儿的话,指不定我们能赶在船只到来之前解决这案子。”迟夜白扭头见宋悲言站在门边一脸好奇,便顺便跟他介绍,“这位是司马凤,来自司马家,据说是江湖上最擅长断案寻凶的人,现在正挣扎着思考是否要去找巡捕,帮你们清平屿解决这件事。” 司马凤被这么一句话夸得浑身舒坦,从脚底爽快到头发梢儿。正要说上几句客气话,只听宋悲言呆呆道:“没听过。” 司马凤:“……” 宋悲言看着迟夜白:“大哥,你又是谁?” “在下迟夜白。”迟夜白平静道,“鹰贝舍的当家……” 他话音未落,宋悲言就双目发亮:“照海透!你是照海透!江湖上最俊的少侠!最年轻的帮派头领!我知道的,我听过你好多好多事情,我特别喜欢你!”他快活地叫了两声,扑过去抓住迟夜白的手不放。 司马凤:“……死孩子。放手!别抓!” 撇下宋悲言,司马凤和迟夜白赶到清平屿祠堂去找蓬阳来的巡捕。 清平屿没有义庄,岛上全是刘姓人家,过世的人就放在祠堂背后的草棚里,等待入土。 蓬阳只来了两位巡捕,见到司马凤和迟夜白都欢喜不已。 因为蓬阳地方大,人又多,而巡捕这差事又苦又累,每年愿意参加甄选的人都严重不足,他们已经连续几年没有新人加入了。如今清平屿上出了命案,也只能派出两个人,再多就真不行了。 “这案子应该是谋财害命,刘老爷身上的财物全被搜走了,就连他嘴里的金牙也被撬去,这贼人着实心狠手辣。”巡捕跟司马凤说,“至于那盏怪灯,我们认为不是同一件事情。近来上岛游玩的人越来越多,放花灯啊放风筝啊,谁知道那怪灯是不是什么怪人拿来的?一开始报信的人说是人皮,但后来经我俩检查,确实又不像……” “出了命案,连个仵作都没来?”司马凤不解。 “仵作来不了了,浒阳镇也出了命案,两个仵作都去了那边儿。”巡捕愁眉苦脸,“司马少爷,你不也擅长鉴尸么?不如……” “这样可不行啊。”司马凤说,“你又让你们家大人欠了我一个人情。”说完立刻从怀中掏出随身的布囊,从里头抽了手套戴上。 迟夜白一跨进草棚,立刻飞快扫了周围一眼,耳朵听着那巡捕絮絮的话。 草棚不大,但十分整洁,刘俊勇的尸体蒙了白布放在草棚中央,并无剖尸检验的痕迹。草棚周围围了不少人,见到来了两位巡捕老爷也万分尊敬的年轻人,个个都露出好奇又戒备的神情。人群前头还跪了个年轻的姑娘。那女子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双手被缚在身后,肩上有血慢慢洇出。 巡捕见司马凤已蹲在尸首旁边检查,又见迟夜白打量着那女子,便分出一人给他介绍:“这是陈云月,是刘俊勇未娶过门的妾侍。她一直不愿嫁给刘俊勇,还在刘家打砸过几次。事情一出刘家人立刻将她绑了过来,说是她杀的。” “陈云月?”迟夜白奇道,“她要嫁给刘俊勇做妾?这怎么行。” “有何不妥?”巡捕也愣了,随即立刻想到迟夜白的身份,“莫非这女子是江洋大盗?!还是混世奇骗???” “不是。”迟夜白静静看着那年轻姑娘,“户籍处有载,陈氏云月于七年前的七夕嫁清平屿刘家小儿子刘峤为妻,她如今怎么还能嫁刘俊勇?她是刘俊勇的儿媳妇。” 一直低着头的陈云月浑身一震,立刻抬头狠狠盯着迟夜白。 第4节 巡捕万没想到这人的记忆力居然惊人至此,一时也呆住了。 这时司马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是谋财害命。” 迟夜白立刻转身走到他身边:“发现了什么?” “金牙确实是被撬走了。”司马凤拧着眉毛,嘴角轻翘,“这一手伪装做得好,可惜下手的时候心思藏不住,你瞧,那人撬走金牙时还损毁了刘俊勇的牙床和舌头。刀痕很深,舌筋都割断了。” “残伤死者,多是泄愤仇杀。”迟夜白低声道,“这死人和人面灯还是有联系的。” “人面灯灯穗上有血液滴落,现场除了这尸体哪里还有新鲜血液能让那穗子浸饱?”司马凤小心将白布重新盖好,“这不是两件案子,巡捕大哥。人面灯应该就是杀刘俊勇的人留的。” 巡捕呆了片刻,连忙问道:“为什么留一盏怪灯?” “还不知道。”司马凤摇摇头,“小白,你那里发现了什么?” “一件怪事。”迟夜白低声道。 一直沉默着的女子突然开口了。 “也不奇怪。”她神情平静,还冷笑了一声,“好看公子,这不是怪事。我是嫁过给阿峤,可我也嫁过给刘峰,还有刘俊福,如今不过再嫁多一个刘俊勇。” 司马凤:“……什么???” 迟夜白愣了一会儿才为他解释:“根据户籍处的记载,刘峰是刘峤的大哥,刘俊福是刘俊勇的弟弟,刘峤的小叔。但这不对,不能这样嫁,干犯律例且于礼不合。” 和司马凤等人的惊讶相比,陈云月身后的清平屿众人冷静得多,似是并不觉这有值得惊讶的地方。 “我是恨他。”陈云月又补充道,“可我是冤枉的。我这么个小女子,怎么杀一个大汉?” 若说先前迟夜白只是陪着司马凤过来,现在陈云月的话已经极大地勾起了他的兴趣。他走到陈云月身边掐断绳子将她扶起。 “讲讲你和刘家的事情。”迟夜白说。 第4章 人面灯(4) 陈云月来到清平屿的时候十四岁,嫁给刘峤时也是十四岁。 两年后她生了个女儿,三年后刘峤病死,陈云月成了寡妇。 半年后她改嫁给刘峤的大哥刘峰为妾。又过了半年,刘峰带着她外出时遭遇了山贼,被乱刀刺死。 又是半年过去,她成了刘俊福的妾。然而不足三个月,刘俊福竟在房中急病暴毙。 再后来,就是刘俊勇想要纳她了。 陈云月语气很平静,这七年间发生的事情不足半柱香时间她就说完了,只是攥着那几截绳子的手一直不断轻颤,用力得手背都鼓起了发白的骨节。 迟夜白站在她面前,看到女人说完这些之后瞥过来的一个眼神。 惊悸,恐慌,难为情。 陈云月很快垂下眼,仍是一派平静。迟夜白略略低头,轻声冲她说了句话。司马凤听不清是什么话,只看到陈云月突然浑身发抖,眼泪落了下来。 她确实很瘦,刘家人在捆绑她的时候下了重手,肩膀受了伤,能看到白森森的骨头。司马凤让巡捕到桃园附近去找宋悲言这个药徒拿伤药。 “你的孩子呢?”司马凤问她。 “在蓬阳。”陈云月低声道,“在她表姐家里一起学学问。” 提到女儿时她脸上才出现了一点血色,神情立刻温柔起来。但司马凤的下一个问题立刻又让她绷紧了。 “刘家的人为什么要让你改嫁?根据律例,丧夫守寡者可不受嫁娶年纪约束。有谁在逼你么?”司马凤站在她面前,挡住了草棚周围的视线。 陈云月目色一厉,咬着牙说:“他们说……清平屿上女子太少,既然家里有了一个,千万别浪费……” 清平屿上确实男多女少。女子多外嫁到蓬阳,留在岛上的男人也都是成了家的,年纪都不小。司马凤立刻明白了,见陈云月压抑着自己的激动,便拍拍她肩膀让她冷静下来。 迟夜白站在他身边看着陈云月。这女人虽然激动,但激动得也极有分寸。她稍稍冷静之后立刻又说了一遍自己没力气杀人的话。说话间宋悲言也赶到了,肩上挎着个药箱,因为人瘦小,反被那箱子扯得走不直。他给陈云月包扎好了伤口,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迟夜白。他们循例羁押了陈云月,暂时关在祠堂的房间里,两个巡捕在外头守着。 “你发现了什么?”迟夜白问他。 他和司马凤带着宋悲言走到了外头才问。 “那女子身上也有龙脑香的气味。”宋悲言说,“和刘老爷身上的是一模一样的。” “有动机,还有物证,她的嫌疑最大。”司马凤思忖着,“可她一个瘦弱女人,如何杀得了刘俊勇这样的壮汉?还有人面灯是从谁的尸体身上剥下来的?如果那真的是陈云月挂的灯,她懂得如何剖尸剥皮?” “剥皮……”宋悲言突然一把抓住迟夜白的手,“我知道有个人被剥皮!” 司马凤将他的手扒拉开:“谁?” “刘家的一个儿子!”宋悲言抓不住迟夜白的手,干脆上手抱着他胳膊,“哎哟我滴妈吓死我了,我刚上岛的时候船工跟我说的,我初时还以为是他故意吓唬我和义父的。” 死后被剥皮的是刘峰。两年前他带着陈云月到蓬阳去看戏,结果过了三天人还没见影。第四天陈云月回家了,带回一件血淋淋的衣服。 刘峰和她在蓬阳的山上遭遇了山贼,刘峰被连刺一十七刀,当场气绝。陈云月慌乱中摔下山坡,也因此保全了一条性命。等她第二日再爬上去,刘峰的尸体竟被山贼们剥去了皮,血糊糊的一大团,就那样躺在路上。 陈云月没办法把人带回来,只好带了衣服回家求助。刘家人哭天嚎地,听陈云月说那山贼又狠又毒,不敢报官,只将那尸体收殓好了带回家安葬。 “听说刘峰的头脸手脚是完整的,但全身上下的皮都被剥去了。”宋悲言紧紧抱着迟夜白手臂,司马凤根本扒不下来,“吓坏我了真的,我现在晚上睡觉都不敢吹灯。” “陈云月在撒谎。”迟夜白被这两人拉扯得晃来晃去,仍旧十分好脾气地说,“二十年前蓬阳开始歼匪,之后蓬阳的三县六镇十八乡匪类都绝了迹。若真是山贼,杀了人抢了钱跑了也就是了,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剥皮?” “万一山贼喜欢剥皮呢?”宋悲言说。 司马凤:“你蠢啊?山贼山贼,既然是贼自然是钱银为上,要人皮做什么?又不是狐皮熊皮,能卖?” “剥皮或许是为了做灯。”迟夜白摸摸下巴,“这也太折腾了,况且时隔两年,未免久了些。” “万一凶手喜欢久呢?”宋悲言又说。 “司马,去看看灯。”迟夜白十分好脾气地没理他,“至于你,回家去吧。” 宋悲言不肯走,跟着迟夜白拉拉扯扯,司马凤扒拉不开他于是也想扑上去拉扯,被迟夜白瞪得连退几步,不敢擅动。 人面灯收在祠堂里,用几张符纸围着,震邪慑恶。 在夜里看不清楚,如今在白日光线下,这灯和普通的皮制灯笼没太大差别。蒙着灯笼骨架的皮干净整洁,司马凤戴着手套将灯小心提起看了两圈,没发现任何肚脐眼之类的东西。 人皮缝制得刚好适合灯笼的大小,皮上挖空几个地方,正是人面上眼耳口的位置。 晚上若在灯里点上蜡烛,乍一眼看去,仿佛是被这张脸紧紧盯着一样。 宋悲言也顾不上抱迟夜白了,好奇地凑过去瞧。灯下的穗子已全部变黑,上面都是固结的血块,一搓就簌簌地往下掉。 “确实是人皮。”司马凤说,“也不怪他们检查不出来,这皮子经过好几趟加工,这儿没有工具和检验材料,若不是常年和这玩意儿打交道是很难看出来的。” 三人正研究着那人皮,忽听祠堂外面一片混乱,有人连声喊着“又死人”之类的话。 这一回死的是岛上的一个渔民,叫刘老狗。 他陈尸在自己的小船上,颈上有深深的勒痕,脸和胸膛都被利器划拉得血肉模糊。 人已经死了两三天,半个身子泡在船中积水里,皮肤和肌肉都起皱发臭,现场十分狼藉。 船和尸体停泊在清平屿废弃的小码头边上,码头距离桃园很近。因码头这里河滩太浅,岛上有了新码头就渐渐没人再使用了,又加之河滩边上堆满了杂物,回到这里来的人更是少。今天若不是有人过来清理,也没办法发现被茂密草丛掩盖着的刘老狗。 “检查不出确切的死亡时间。”司马凤脸上蒙着一块布,只露出了明亮眼睛,“……小白???” 迟夜白和宋悲言远远站在人群里,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他身边。 司马凤:“……” 他立刻明白是这尸体太臭,太脏了。 死爱干净。他哼了一声,继续用小刀扒拉尸体的伤口察看。 刘老狗是近几年才回到清平屿的人,据说年轻时是外出闯江湖的狠角色。究竟有多狠,人们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回来的时候身无分文,脸上身上都带着伤,是在监牢里被殴打造成的。 司马凤检查完尸体起身的时候,突然看到船下的水面上浮着一个灰褐色的东西。他捡起树枝将那玩意儿挑起来,发现又是一盏人面灯。灯已经在水里浸泡多时,人皮被脏污的河水染得失去了原色。灯上仍旧有挖空的轮廓,是空洞无表情的眼和口。 刘老狗的尸体被发现,嫌疑者似乎就不应该是陈云月了。 陈云月怨恨刘家,怨恨刘俊勇,却没有怨恨刘老狗的理由。她嫁来的时候刘老狗还没有回到清平屿,而刘老狗平日里就在河边打渔,跟这个深宅大院里的女人也毫无联系。况且刘老狗的体格比刘俊勇更健壮,但他是被人活活勒死后再损毁尸体的,凶手若没有力气,绝对做不到。 巡捕们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可能的犯人,结果立刻被推翻了,不停唉声叹气。 “若你我不在,他们可能会把陈云月当作凶手,直接结案处理。”迟夜白说,“陈云月在这里没有亲属,刘家人又恨她,没人会帮她说话。找不到比她更合适的人了。” 司马凤点点头,皱着眉头在地上写画。 这时已是深夜,两人在宋悲言家里借宿,但都没有睡意,点了盏灯坐在院子里聊天。 宋悲言在房里翻检药材,手指在草叶里翻动拂弄,发出很轻的沙沙声。 司马凤写了一会儿,抬头看到迟夜白正看着院子外面发呆。院外也种着碧桃,有一枝跨过墙伸了进来,枝上是粉白的几朵桃花,在月色灯光里颤动。 “小白。”司马凤突然说,“我跟你讲故事吧。” 迟夜白有些心不在焉:“什么故事?” “鬼故事。”司马凤笑道,“上次说的那个桃枝子上住着的九娘,她还有别的姐妹。每年春天就缠在树根那里化出人形,专门勾过往男人……” “别说了。”迟夜白皱起眉头,“无聊。” “九娘这姐妹啊,勾男人还不算,要是她不满意,还会将人开膛破肚吃下去。哇,可壮观了,早上起来一抬头,喔唷,桃枝子上挂着血肠子血心肝……” 司马凤继续往下说,还没讲完就被迟夜白砸了一拳。他正要再开口,背上突然一僵,是被人点了穴。 迟夜白把灯拿在手里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司马公子这么喜欢鬼故事,自己好好品咂去吧。” 司马凤:“……” 要不是知道你不喜欢,我才不要讲。他愤愤地想。想完又看着迟夜白,觉得他生气又紧张的模样真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看。 迟夜白正要转身,突然愣了一下,随即立刻提着灯弯腰,照着司马凤方才在地上画的那几个图案。 “你是从哪儿看来的这个?”他转头问司马凤。鬓边头发拂在司马凤脸上,有点痒。 司马凤用眼神示意他解穴,随后舒出一口气:“刘老狗身上不少刺青,这是其中之一。” 迟夜白眼都不眨地看着那图案:“我知道了。陈云月和刘老狗之间有仇。” “什么?”司马凤立刻来了兴趣,“什么仇?” “这是淮南一带拍花子的标记刺青。”迟夜白放下灯,伸出手指在空气中描摹图案的形状,“若我没猜错,陈云月是被刘老狗拐带来卖给刘家做媳妇的。” 第5章 人面灯(5) 第5节 无论战乱四起还是河清海晏,拍花子这种职业都在城镇中延绵生息,从不间断。 拍花子有男有女,大都样貌平凡,甚至慈爱温和,绝不凶恶。他们迷惑孩童的手段极为巧妙,用糖球、小玩具、笑话或者言语诓骗,戒心不足的孩子极容易被拍花子掳走,自此天地汤汤,再没可能和父母团聚。 “我朝律例对这种行为的惩处很重。”司马凤说,“初初几年,但凡有拐卖孩童或损毁至残疾的,全都要凌迟处死。但之后这一刑罚废弃了,惩治力度倒也没有减弱,只是震慑力不够大。” 刑律是司马氏先人拟定的,司马凤再清楚不过。 宋悲言翻检好药材,也凑过来听。 “这标记我很熟悉。”迟夜白在地上画了一个方形,然后在方形中央端正地写了个“人”字。人字比方形更大,头脚都超过了框线,像是一个脱囚而出的人。 “淮南一带十年前遭遇水旱两灾,情况可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有的人生的孩子多了,没有能力留住,要不就卖给人贩,要不就任其自生自灭。那段时间淮南的人贩子极为猖狂,一年之内被杖毙的拍花子就有三百六十四个之多。三百多人,每人至少已拐卖二十个孩童,一年至少就有六千个。这只是一年中被发现的数量。”迟夜白一边回忆,一边快速地说着,“这个标记也是那一年出现的。被杖毙的犯人之中,有两百余人的肩头都有这个刺青。” “这刺青是什么意思?”宋悲言问,“这就是个变形的囚字啊。” 迟夜白冷冷一笑:“它的意思是,那些孩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拍花子是要拯救他们于水火,不再受此时此地苦楚束缚。” 宋悲言:“……好大的口气。” 他想了想,又小声道:“可是若真如你说的那样,淮南当时惨不忍睹,那么拍花子把孩子们拐到了别处,不少人反而能活下来哩。陈云月虽然被逼多次嫁娶,但她现在还好好活着,不比其余逃脱不出来的孩子幸运么?”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司马凤的语气一沉,宋悲言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压抑和隐恨,“小孩,你听过‘人狗’*么?” 宋悲言正要说“没有”,迟夜白已厉声喝止:“不要对小孩说这种事情!” 司马凤没有理会迟夜白的阻止:“将孩童拐卖到别处换来人头钱,这是一种挣钱方式,还有另一种不卖小孩的挣钱方式,就是制作‘人狗’。拍花子把年约四五岁的孩子用药汁浸泡灌喂,让他们身上生出粗硬黑毛;又小心砍了手脚,接上黑狗四爪和尾巴,随后拉着去乞讨,说那是南洋来的异兽,看一眼十文钱,摸一摸二十文。有的孩子活得久一些,会说话,他们就教他背些简单诗句,如你们最熟悉的‘人之初性本善’。念一句,那些围观的人便欢赞一声,开开心心扔下银钱。一句‘人之初’多少钱,你可知道?” 宋悲言浑身发凉,手臂上一层接一层地冒起细小疙瘩。这是他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的人间惨事。 “不……不知道……”他怕极了,比在船上听船工说剥皮死尸更怕,不自觉地抓紧了迟夜白的手。 迟夜白拍拍他肩膀,低声补充:“一句话一两银子。这活儿太挣钱了,因而也有不少人一心去尝试。一百个孩子里或许只有一个能熬过这些苦楚惨痛,成为供他们展示挣钱的工具。去年一年各地共有十二例‘人狗’案子,这后面是有多少枉死的孩子,你算一算。” 宋悲言只觉腹中一阵恶心,几乎要吐出来。 “这就是‘人狗’,如此的还有‘人熊’和‘人羊’。‘人羊’多是小女孩,背上皮肉全被烫去,用新剥的羊皮血淋淋敷着,慢慢就长在了一起。我曾办过一个‘人熊’的案子*,那少年被拐卖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会写些字,拍花子把他卖给了一个乞丐。乞丐将他做成人熊,好在他趁那乞丐不察,咬断手指在笼中地面上写字求救。若不是这样,只怕谁都不知道那头异兽竟是这样做出来的。” 迟夜白察觉到宋悲言一直在颤抖,反手攥着他手腕,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抱着,拍了拍背:“你只知陈云月这样能妥善活下来的,却不晓得那些被做成这类怪物的孩子。拍花子拐卖儿童的时候,他们能预知到那孩子之后会有一个怎样的命运么?他们只是为了钱银和私欲去做这件事,等完成了买卖,那孩子再好也不是他的善,可那孩子一世的悲惨,全因拍花子而生。” 宋悲言在他怀里连连点头。他不知为何,听到这些事情竟从身骨里发寒。他还未告诉迟夜白和司马凤自己也是无父无母的孩子,是他义父文玄舟捡回来养的。若不是文玄舟,他是否也可能踏入“人狗”的命途? 他只要稍稍一想,立刻怕得发颤。 “况且你觉得陈云月活下来就是好的……谁知道她在父母亲人身边不能活?谁能说她现在的活法比在家乡挨饿受冻更好?有的人是宁愿死,也不肯受这种糟蹋的。”迟夜白抚摸着宋悲言的背脊,声音温柔,“小宋,你不是她,你不能代替她断言是好是坏。” 宋悲言说不出话,紧紧抓着迟夜白的衣襟。 司马凤在一旁看得心躁,但又不能立刻扯开他,干脆站起来走了出去。 “去哪儿?”迟夜白问。 “去刘宅看看。制作和保存人皮灯笼都需要工具,我去陈云月房中瞅瞅。而且她确实没能力制服壮汉,不过若那几个死了的人被杀的时候都已经失去了意识,即便是个小孩也能刺死和勒死他们。我想不通这一点,去琢磨琢磨。”司马凤回头看他,“你来不来?” 迟夜白迟疑了片刻,伸出一根手指一点点把巴在自己身上的宋悲言推开。 “来。” 刘宅外头已经挂起了惨白的灯笼,左右各一盏悬在黑洞洞的门上,像一个干瞪着眼睛大嚎的凄鬼。 刘家除了几个夫人,再无男丁。女人们也没有趴在灵堂里哭,一个个都十分冷静,只诘问司马凤和迟夜白什么时候处死陈云月。 迟夜白不擅长应对,司马凤摆出严肃神情周旋了一会儿,女人们便把二人领到了陈云月住的小院子里。院子略微偏僻,紧紧贴着刘宅的围墙。女人们说因为刘峤、刘峰和刘俊福都是娶了陈云月后死去的,陈云月已被看做煞星,是克夫的硬命,因而被安排在这处偏僻院子里居住。 院子虽小,但陈云月侍弄得十分整齐,院中种满各类花木,盈满幽幽香气。 扭头见女人们已走到外头等候,迟夜白起身跳到了房顶上。抬眼一瞧,这院子和清平屿上的桃园只隔了一条小道。 晚风轻起,桃花瓣纷纷乱舞而来。迟夜白目测了一下距离,低头看到司马凤站在地上笑着瞧自己。 “发现什么了?”他问。 司马凤摇摇头:“没什么。” 桃瓣吹进迟夜白的头发和衣中,他跳落地面,轻抖衣袖,立刻就有无数轻软的绯色花片从衣上落下来。地面青黑,迟夜白和司马凤都不由自主地低头看着落地的花瓣。再抬头时司马凤正看着他微笑。那笑很好看,很温柔,迟夜白心头一跳,没办法对着他眼睛,立刻扭头。 “这地方和桃园相距很近。”迟夜白低声道,“夜间想爬出去也不难。” “我到房子里去看看。”司马凤说。 他话音刚落,两人同时眉头一皱,抬头看着那道墙。 宋悲言的脑袋露出墙头,趴着想要跳进来。 司马凤:“……又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在家里睡觉?” 宋悲言:“我怕。” 说着连连蹬腿要爬过墙头。 司马凤:“怕就自己克服,找我们有什么用?” 宋悲言哼了一声:“不找你,我找迟大哥。” 司马凤:“……” 迟夜白把他小心弄了下来,无奈地在他脑袋上捶了一下。 宋悲言一落地就亮了眼睛。他从司马凤手里抢过灯笼,飞快在院子走了一圈。 “哎哟我滴妈。”他又兴奋又紧张,“这院子不简单啊。” 那两人立刻跨到他面前:“怎么个不简单法?” “这是钩虫草,这是白五星,这一堆开紫色花儿的是乌头和飞燕草,墙角是苦参,那些开得最好看的,对对,黄的,是小萱草和黄杜鹃。”宋悲言一一指给两人看,“这些花草都有毒,轻者昏迷或全身无力,重者喘不上气,很容易死。” 他看了几眼,忍不住又补充道:“看样子种了很多年,枝子都这么壮了。” 司马凤和迟夜白飞快对了个眼色。两人都读懂了对方想说的话。 若凶手真是陈云月,她杀的可能不止两个人。 —— *人狗、人羊、人熊:从《清稗类钞》中记载的乾隆时长沙的“人犬”事件和苏州虎丘市的“人熊”事件化用而来。我国古代对人口拐卖的打击力度极其严厉,尤其是这种损毁致残的(古代称为“采生割折”),明朝时有凌迟处死,清朝时有杖毙。拍花子和乞丐的家人流放边疆,从犯定斩。但即便这样,“人狗”和“人熊”仍旧频频出现在明清年间的史料中,而且不止一例。 作者有话要说: —— 《清稗类钞》是一套清末民初的人编纂的一套书(我将它看做资料集),里面有很多很多很多(省略一万个很多)的野史资料,对正史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补充。目前我只知道中华书局有全套共十三册,以前在学校图书馆里看过几本,好有意思呀……可是好贵orz。等今年双十一拿下!是的这是一个安利,如果学校的图书馆有千万不要犹豫2333 类似的事情从来没有因为社会文明和经济发展而消失。它可能变得更加隐秘,更难以被察觉了。 不好意思写到这里忍不住发了些感慨,希望不会影响大家看文的心情,抱歉。 第6章 人面灯(6) 陈云月的房间陈设十分简单,近乎四壁空荡。 床上整齐叠着被铺,两件薄衣服挂在墙角,在夜风里动了动。 “一个沉默的人。”司马凤低声说,“偶有暴虐念头或倾向。她应当很爱自己的女儿……还有刘峤。” 他摸了摸了桌上的刻痕。刻痕足有数十道之多,约半寸深浅,是一个潦草浮皮的“刘”字。墙上的两件衣服旁挂了一幅字和一张画,落款都是刘峤。那字写着“万物皆春人独老”,画上是一个在竹林中挖掘小笋的孩童。 “这里不会有更多线索了。此处明显被清扫过。”迟夜白伸指在窗台上擦过去,十分干净,“刘家其余的女眷不要她了。” “我觉得应该是她。”宋悲言凑过来,一本正经地说,“清平屿上就那么多人,嫌疑最大的那个只有她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司马凤靠在窗边,手里的灯晦暗不明,“这案子……有点怪异。” 迟夜白点点头:“是的。” 宋悲言:“???” “死了两个人……或者更多人。有动机,有院子里的物证,可是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司马凤说,“小白,你记得三年前的‘平湖秋光’命案么?” “记得。”迟夜白说。 三年前,平湖秋光张繁秋张少侠潜入龙威镖局,一夜间杀害镖局上下三十八人,劫走三千多两镖银。张繁秋是江湖上年少成名的少侠,风评极好,因而在现场发现他的秋光剑时整个江湖都震惊了。 现场有张繁秋的秋光剑,在事发之前张繁秋刚刚与龙威镖局起了争执:龙威镖局的少当家和张繁秋比试一场,用阴险手段胜了张繁秋,张繁秋愤恨不已,扬言定要百倍偿报。 但张繁秋被武林人士围堵在山上时却不承认是自己犯的错。这案子是司马良人出马去办的,司马凤听令连夜疾奔三百里赶往现场,看到的却是洋洋得意的江湖人和山崖下张繁秋的尸身。 “所有的证据都说明,张繁秋嫌疑最大。”司马凤低声道,“但没有一个能直接证明张繁秋杀了人。” 宋悲言这才有些明白。 “陈云月确实嫌疑最大,但只要她不承认,谁都不能断言她就是凶手。”迟夜白看着宋悲言,“你更不能随意在外面乱说这些话。” 宋悲言连连点头。 迟夜白手指在窗台敲敲,闭上了眼睛。 黑暗的房间里矗立着无数高大的书架,房间不知何处点一盏灯,光线微弱昏暗。 他在这黑暗中缓慢地行走着,手指触碰每一个书架,直到走到他想要找的那东西放置的地方。 窗外似是白昼,光明敞亮;但这房间中却尽是浓墨般的黑暗。灯光在摇晃着,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沉重的书。 两年前的蓬阳城志。 清平屿发生的事情只占了其中的两百多页。 他飞快地翻阅着,那些字句从页面上飞旋而起,扑进他的眼睛里。 “……刘峰……刘峤……病死……山贼……”他想要寻找的字词一个个发着血似的红光,狰狞地钳在他的手指上。他有些紧张,双手一松,那书便砰地落在了地上。 他一个个地把那些字从手指上剥下来,扯出血丝也不停止。可新字又从伤口生长出来,“夜猎”“殴打”“死”“死”“死”…… 他靠在冰凉的书架上,背部沁出了冷汗。 此时眼角忽然亮起灯光。 一个六七岁身量的孩童手持莲花小灯站在黑暗尽头。 那孩子把灯举高,慢慢开口,声音很轻。 ——“小白?” 迟夜白睁开眼,司马凤正牵着他手指,神情有些许不满。 第6节 “想什么?”他低声责备,“我不在的时候不要这样。” 迟夜白鬓角出了些汗。潜入记忆深处的感觉并不好受,总有些毫无关系的旧事跑出来要纠缠他。 “无妨。”迟夜白笑道,将手抽走了,“两年前的蓬阳城志里没有山贼的记载,而清平屿的记录中也没有刘峰被山贼杀害并剥皮的事情。这事情究竟怎么发生、怎么盖下去的,说不定得问一问刘家的人。” 刘家女眷都在小院外头等候,似是很不愿意走进去。 司马凤跟她们说了几句,便立刻有个女人抬起头站出来。 “我是刘峰的夫人。”那女人神情漠然,“我们也怀疑刘峰就是陈云月杀的。” 司马凤饶有兴味:“为什么?” “因为刘峤是刘峰害死的。”女人冷淡地说。 司马凤:“噢噢。” 这时有女人慢吞吞又补充道:“刘俊福也是她害死的啊。说是房中得了急病,实际上岛上的人都知道是马上风。” 司马凤:“噢噢噢。” 他缺乏兴趣的应声让说出这事实的女人十分不满,一步踏出来又继续说:“刘俊福年纪那么大了,怎么消受得起她这个小狐狸?嘿,天天吃药填身子,还在外面买了不知多少名贵药材,日夜在厨房里熬壮阳汤水。那狐狸也装得像,一开始说要纳她作妾时还哭哭啼啼,后来卖乖耍蠢,还帮着熬那汁儿。那折腾的声音真是整个清平屿都听得到!” 迟夜白扫了她一眼,记得方才来时这女人自称是刘俊福的第四房妾侍。 女人们被引得聒噪起来,纷纷数落陈云月平时在刘宅里的不端行为。司马凤认认真真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微笑,十分融洽和睦。 待女人们把三人送出刘宅,他的神情一下就变了。 “刘俊勇给自己儿子买下陈云月的时候,刘峤病得快死了。陈云月嫁过来之后刘峤撑了五年,过得还算和美,夫妻两人感情很好。但刘峤长年要服用汤药,刘峰就是在汤药里动的手脚。”司马凤拿着扇子做了个劈砍的动作,“兄弟相残,多是为了家产。” 宋悲言凑在一旁连连点头:“对的,我听过许多这样的故事。” 司马凤看着他,摸摸下巴。 宋悲言:“???” 三年前的平湖秋光,张繁秋和龙威镖局都没了,秋光剑谱和龙威镖局的地盘便落入了他人之手。 这一次的清平屿,死了几个人,揭了拍花子的事情。然后,他和迟夜白收获了一个懂得辨香的药徒宋悲言。 第7章 人面灯(7) 司马凤的眼神十分奇怪,宋悲言一头雾水:“???” “她们还说了另一件事。刘宅里没有谁用得上龙脑香这种昂贵玩意儿,刘俊勇自己更是从来没有用香的习惯。不止他,刘宅的所有人都不用香。”司马凤说,“除了陈云月。” 陈云月喜欢熏香的习惯是刘峤教出来的。刘峤在外头上学的时候很有些文气,房子和衣服都要用香木熏过,被太阳一烘晒,全都暖洋洋香喷喷的。但即便是刘峤也绝对不会用龙脑香,一是太珍贵,二是他根本没机会接触到这种御香。 “刘俊勇和陈云月身上都有龙脑香的气味,但那香不是从刘俊勇那边来的。我认为更大的可能是,刘俊勇从陈云月身上沾到了这种香气。”司马凤低声道,“陈云月怎么可能接触到龙脑香?” “六年前发生的贡品受劫案件里出现过龙脑香。”迟夜白提醒道,“那车上的货物都被贼匪抢走了,包括一批十分珍贵的香料。” 司马凤点点头:“我记得。原先刑部的人还来找过我爹,希望我们家出手帮忙,但这是朝廷的事情,我爹实在是怕受牵连,最终婉拒了。” 宋悲言看看司马凤,又看看迟夜白,不出声。 “小孩,你说你师父教你辨识龙脑香,所以你师父有这玩意儿?”司马凤笑着问他。 宋悲言咬着唇不说话,把头低下去。 “有意思得很。”司马凤小声道,“人面灯和龙脑香,还有你师父和你这小孩子。” 他抓着宋悲言的手腕拉着往前走,宋悲言有些怕,开始挣扎。迟夜白走上前把两人的手松开,把手搭在宋悲言肩膀上和他一起走。宋悲言不怕迟夜白,心里有些委屈:“我师父是好人……” “嗯。”迟夜白随口应了声。 宋悲言知道他只是敷衍回答,心里更加难过,默默低着头随两人往前走。 走到半途 ,迟夜白终究忍不住,拉拉司马凤的衣袖:“司马,我方才看到你了。” 司马凤立刻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时候,眉毛一挑,高兴道:“什么样的我?穿了衣服么?” “……”迟夜白几乎要翻白眼,“是小时候的你,手里还有那盏莲花灯。” 司马凤顿时认真起来:“还看到了谁?” “只有你一人。” “那就对了。放心吧。”他轻声笑道,“你看得没错,那里头确实只有我一个人。” 宋悲言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但见迟夜白神情舒展了,心头不安也略略减少。他有些怕司马凤,也害怕这两个人说的话,总觉得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影影绰绰,被极为小心地掩盖着。只好紧紧跟着迟夜白了,他不会害我。宋悲言心想。 祠堂里点着灯,两个巡捕正在灯下吃花生米,看到三人走进来连忙站起。 陈云月被锁在小房子里,听到来人的脚步声才慢慢抬头。她肩上的伤是宋悲言包扎好的,看到宋悲言也进来,便冲他露出个不太明显的笑。 司马凤蹲在她面前,把手里提着的灯放到两人中间,烛光照着她脸庞,能看到上面细细的伤痕。在灯光的范围里,仿佛只有两个人。他单刀直入:“你是怎么杀死刘峰的?” 陈云月一愣,眼神飞快抬起,在宋悲言和迟夜白身上扫了过去。 迟夜白神情沉稳,宋悲言却皱着眉头,紧紧盯着她。 “……我没杀。”陈云月轻声说,“不能冤枉我。” “人面灯上面的皮,是刘峰的吧?”司马凤又问。 陈云月的眼神终于落在他脸上。 “一个人的皮应该不止做出两盏灯。”司马凤压低了声音,“还有一盏在哪里?刘俊福死的时候也挂起来了么?” 陈云月默默缩回手,又把头低下去。她的鞋子被脱了,光着脚蹲坐在角落。裙摆沾染了污泥,她坚持用双手把布料上结块的泥一点点搓下来。 “谁把龙脑香给你的?”司马凤的声音放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你认识这个小大夫么?龙脑香……是不是他的?” “不是!”陈云月大声打断了他的话,“你、你不能冤枉人!” “我从不冤枉人。”司马凤沉沉地说,“只是这世上混人这么多,总要多些心眼。” 陈云月抬头看着宋悲言。“他不是坏人。” “对,他不是,刘峰是。”司马凤温柔地说,“陈云月,刘峰那么坏,他是应该死的。他连自己亲大哥都害,他应该死。” 蹲坐的女人开始发抖,抬起头的时候满脸是泪:“他该死……他该死……” 宋悲言吓了一跳,脚下不由得往后退,但被迟夜白扶住了。迟夜白示意他不要出声,只听得那灯光中,司马凤仍在小声地问着,从陈云月嘴里挖出越来越多的事情。 刘峤确实是刘峰害的。他在刘峤的药里多放了一些材料,连续一个月天天吃,后来心竭而死。 陈云月一开始并不知道其中隐情,只当做自己确实命不好,没办法守着夫君到老。但不久后刘峰开始接近并占有了她,随即才得意洋洋地说出自己做的好事来。当时陈云月的孩子还在刘宅里生活,她根本不敢反抗,直到后来出了清平屿,才终于逮到下手的机会。 但刘峰确实不是她杀的。她无力杀人,更不懂剥皮。 “路上忽然被迷了,等我醒过来时他已经死去多时,皮也没有了。”陈云月还在微微颤抖,“人面灯……是后来才出现的,就在我房间里。” 那时她已经回了清平屿,外头哭哭啼啼地给刘峰出殡,她在房里高高兴兴地绣花,听到敲门声再走出去,发现门槛上放着两盏怪灯,院子里站着一个人。 “是一个文气的先生。”陈云月小声说,“他给了我一把种子让我种在院子里,然后告诉我,人死的时候若是被这灯照着,他魂魄就生生世世被困在灯里,永远是孤魂野鬼,不得轮回。” 第8章 人面灯(8) “院里的东西都是那时候种的?”司马凤问,“谁告诉你这些草药的毒性?那先生叫什么名字?” “他没告诉我他叫什么。”陈云月小声道,“阿峤教我识过字,那先生给我留下了一些说明药草毒性的纸页,我能看懂。院子里原先种着云实,刘俊勇死之后,我都拔了。” 宋悲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云实全株有毒,吃了的话人会变得兴奋和狂躁。”他压低了声音跟迟夜白说话,“刘俊福年纪大,吃多了这东西才死的。……我说的是真的,没有骗你。” 他迫切想要得到迟夜白的肯定和赞同,迟夜白低头看着他,点点头:“嗯。” 这时司马凤仍在细细地询问陈云月那先生的样貌和衣着。 “挺高大,白面微须,总是笑着。”陈云月竭力回忆,“他每次来找我都是深夜,只站在院中的昏暗角落里,我实在看不清楚。他左腕上有一个白玉的手镯,我记得这个。” 司马凤回头看宋悲言,只见少年人面色惨白,紧紧咬着下唇,满脸惊愕之情。 他笑了笑,心头疑窦重重。看宋悲言的表情,陈云月说的这位先生想来就是他的师父了。这人杀人剥皮,还用人皮做灯,可谓是个十足十的怪物。司马凤不理解的是,自己爹怎么会和这种怪人相识,甚至还称为“故友”,这太费解了。 “刘俊勇呢?”司马凤问,“她是你杀的,还是那先生杀的?” “……是我。”陈云月低头道,“我告诉他我喜欢夜晚的桃园,愿意在桃源里和他喝一场酒。刘俊勇便去了。他喝了我给他的酒,酒里我加了飞燕草、苦参和黄杜鹃茎叶的粉末。” 她终于把裙摆的泥块搓干净了。 “刘老狗也是我杀的。”陈云月声音很轻,“他将我拐来卖给刘家,路上对我不断打骂羞辱,若不是想着黄花闺女价钱更高,只怕我已经被他玷污。阿峤死之后我嫁了两个刘家的人,清平屿上流传的那些话,又脏又恶。可我也挺高兴的,若不是那些人说我人尽可夫,只怕刘老狗也不会失去戒心,喝下我的酒。” 她放开了裙摆,一下子欢快起来:“你瞧,干净啦!” “杀人需偿命。”司马凤说。 陈云月仍旧笑着:“行啊,那就偿吧。” 司马凤:“你还有个孩子。” 陈云月摇摇头:“没我更好。她不回清平屿,好好跟着她表姐过就行。” 司马凤不说话了。他心头还有疑惑,但这些疑惑又不止指向陈云月。 “你是一心想死,所以才用这种手段杀刘俊勇和刘老狗。”思忖片刻他再度开口,“你完全可以用更隐蔽的方式下手的。刘老狗喝了有药的酒,当时已经无力反抗,你明明可以直接将他推进锦衣河里,可你要勒死他。你已经不想隐藏了,死意已决。刘俊勇死的地方挂着人面灯,这种行为我们称为‘标志’。人面灯这种‘标志’和尸体、和杀人事件没有直接的联系,它出现在现场就说明,凶手除了在杀人之外,还需要这个‘标志’来完成另外的目的,而且这个目的的重要性甚至远远超出杀死某人。” 陈云月听得很认真:“所以你一开始根本就不相信我是冤枉的?” 司马凤:“我不相信杀人事件中的任何人。很多时候一场命案不是由一个凶手完成的,它还有很多有意无意的帮凶。”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出现‘标志’的原因很多,最常见的就是复仇和诅咒。你杀人的方式并不高明,但我好奇的是那位教你如何制作杀人用具的先生。” 陈云月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 “这位巡捕大哥。”她说的话里,头一次流露出了真心实意的情绪,“若我知道更多,我一定会告诉你。但那个先生太神秘了。我知道他不是好人,可我感激他做的这些事情。好和坏对我来说早就不重要了,与其论好坏,不如论那些恶人如何处置才更爽快。” 她压低了声音,很有些恶狠狠的意味。 “巡捕大哥,你以为这些拍花子在蓬阳周围流窜,蓬阳城里的大人们不知道么?你们当巡捕的,难道就真的不知道么?我嫁给刘峰,又嫁给刘俊福,清平屿的人一边觉得我伤风败俗,一边对我勾引男人的各种手段津津乐道,他们难道不知道我是被胁迫的么?可他们会为我说话么?我不杀他们,难道你们又肯追溯那么久以前的龌蹉事情么?” 她细细地拂去脚面的灰土。 “我是没办法。恨不能自己死了,那些恶人也一并死去才好。” 第7节 司马凤默默把灯提着,站了起来。 “对不住。”他低声说。 陈云月果真如她所说,“偿命”了。 第二日回蓬阳城的船上,她戴着数斤重的颈枷,趁司马凤和迟夜白等人不备,翻身从船上跳入了郁澜江。 那时小船刚离开清平屿,两位巡捕和司马凤、迟夜白分坐两头,陈云月和宋悲言坐在船中。小船没有船舱,细雨夹着桃瓣,纷纷扬扬飘来。陈云月已经洗净了脸,抬头看着桃花瓣,十分温柔地笑着。锦衣河与郁澜江交汇处河水略为湍急,船身摆了几下。就在众人短暂分神的瞬间,陈云月突然翻过了船舷。 迟夜白与司马凤反应最快,立刻窜了过去。坐在陈云月身边的宋悲言也下意识地去拉拽她,却反而被她扯进了江里,连吃了几口浊水。他不禁松了手,在水里扑腾。迟夜白跳进水里卡着他腋下将他拖回来扔到船上,再回头时司马凤已经钻进了水里。 他一句话没说,也随之潜入水中。 陈云月被手脚上的铁链和颈上的枷具拖拉着,一直往下沉。两河交汇处不止水流急,且十分浑浊,迟夜白看到司马凤沉得比自己更深,要去抓陈云月的手。陈云月将手缩了回去,摇摇头,口中吐出一串气泡。 迟夜白看不懂她在说什么,但他想救援的并不是陈云月。 司马凤的水性并不如自己。幼时司马凤常到鹰贝舍来玩,迟夜白和他一起下海挖螺钓虾。因当时年纪小,迟夜白不知道司马凤和自己这个从小在水里生活扑腾的人不一样,还时常拉着司马凤下海游泳。海中游泳和江中游泳实在太不一样,司马凤遭了几次险之后迟夜白就再不敢带他下海了。 他憋着一口气游到司马凤身边,伸臂卡着那人的肩膀和腋下,不顾他的反抗往水面游。 陈云月很快就不见了,江中尽是翻腾的碎石与泥沙。 司马凤紧紧抓着迟夜白的手,胸口因为窒息而疼痛不已。 两人同时出了水面。司马凤吐出口中的水,大大喘了一口气。人还晕着,迟夜白抓住他的肩膀,狠狠用力捏。 “疼……”司马凤哑着声挣扎,“轻点儿轻点儿……” 迟夜白眼睛都红了,是被这脏水刺激的。他推了司马凤一把,转身跳回船上。 船上的人见两人上来,却没有陈云月,面面相觑。两位巡捕更是苦恼:犯人死了,回去又得费更多口舌去解释。 船工扔了毛巾给三个落水的人擦身,司马凤爬回船上,可怜巴巴地站在迟夜白身边看着他。迟夜白坐在船舷边上喘气,是生了气的模样。 “一时情急。”司马凤小声道,“我这不是没事么?你别哭。” 迟夜白气得脸都白了:“说什么?谁哭了?” “你小时候以为我掉海里淹死了,哭得很惨那次,我一直记着。”司马凤见他应自己,连忙笑嘻嘻道,“怕你哭,我可不敢死。” 话音刚落,迟夜白将手里的毛巾扯断了。 司马凤:“……” 在一旁紧张地看着迟夜白的宋悲言:“……” 司马凤从迟夜白手里扯过半截毛巾,转头去跟宋悲言说话:“小孩,过来。” 宋悲言心道迟大哥不理你你就来找我茬?!但他不是迟夜白,不敢放置司马凤不理,只好战战兢兢走过去:“是。” 司马凤和迟夜白带宋悲言回去,一是宋悲言和他师父文玄舟身上有些古怪,二是司马良人让两人来寻文玄舟,现在文玄舟没了,带他徒弟回去也算勉强交差。 “你师父左手那个白玉镯子上,是不是有条黑线?”司马凤坐在迟夜白对面的船舷上,盯着宋悲言,“弯弯扭扭,跟蛇似的。” 宋悲言十分奇怪:“是。你咋知道?你见过?可师父那只手镯是天底下只有一件的稀罕玩意儿。” 司马凤:“那就对了。爹说的没错,我确实见过文玄舟。” 迟夜白也来了兴趣,抬头看着他。 “很小的时候。”司马凤把毛巾从脑袋上取下来,吸饱了水分的额发垂在他英俊的眉眼前,“这厮把我推进池子里,我差点淹死。” 迟夜白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情?抓住了么?为何要推你?” 司马凤眯起眼睛看他,摇摇头:“没抓住,他是我爹的客人,专程请回来的。” “……你家的客人?”迟夜白回忆了一通,“那是你几岁的事情?我怎么没见过这样的人?” “你没见过。”顿了片刻后司马凤又说了一遍,“不用想了,你真的没见过。” 第9章 烟魂雨魄(1)(+小剧场) 烟魂雨魄·楔子 若论白天哪里最热闹,蓬阳城的人或许会有各种不同说法;但若问起夜间哪儿最热闹,人人都会指着东南方,指着灯火辉煌处。 郁澜江上最热闹的烟花地在蓬阳的东南角。紧贴着城墙的是一个大池子,水从郁澜江里引进来,池里开着各色芙蕖。夜间四面灯火辉煌,芳菲集、沁霜院、芙蓉院、香珠楼、红烟楼等楼阁处处温香,是一片赫赫有名的销金窟。青楼众多,骚客便干脆就着池子的名称给取了个雅名,唤作“金烟池”。 “呸!”珉珠小心地擦着手臂上的残血,“什么文质彬彬风流倜傥都是假的。老娘十六岁出来接客,何曾碰见过这样的混帐?这回打死了一个红珠,下回是谁?我呀?得了吧,我死都不去接那样的客人。” 几个女人站在巷子里,围着中间的珉珠七嘴八舌。 这是沁霜院和香珠楼之间的一条小巷,青楼里的女人们白日里无事可做,几个交好的便凑在巷子里嗑瓜子聊闲天。这一天珉珠带来的消息却是香珠楼里头有个小雏妓被弄死的消息。 霜华没下楼,只靠在二层的窗子边上,手里持着个长烟枪,慢吞吞地抽:“你接也是死,不接也是死。接了吧,被客人打死,不接吧,被龟公揍死。” 这倒是实话,珉珠闷声擦着,不出声。她手上的血是今早上发现红珠尸身时沾上的,似是怎么都擦不干净。 “我们这样的人还有得选呀?”靠在墙上的一个女人咯咯笑了,“哎哟珉珠,你怎这般天真?咱们都把这条命和这副身子卖给妈妈了,连生死都拿捏在人家手心里,还由得你说接不接?” 她尖声笑着,仰头吃了个梅,下巴上的一处血口才刚刚结痂。 “春桐,你怎么也受伤了?”珉珠问。 “这是旧伤,前天你们不就看到了?”春桐摸着自己下巴的血口,“有点儿痒,想挠呀……” “不是,是说你脚上。”霜华在楼上出声,“鞋底,怎么都是血?” 春桐低头,顿时吓了一跳:“我没受伤呀。哎呀我的妈呀……” 几个女人都停了口,看着春桐脚下。 她踏在一片小而薄的水洼之中,水绿色的鞋面几乎全被血色侵染。那水是从巷子底部几个倒扣的筐子下淌出来的。 巷子里时常放着杂物,脏污不堪,女人们心头惴惴,只有春桐大步走上前,猛地掀开了筐子。 霜华手里的烟枪砰地坠入巷中。 “小雁!”她失声大喊。 框子底下趴着个双目圆睁的小姑娘,手脚扭成怪异的姿势,血源源地从她紧贴在地面的腹部流出。 —— ·烟魂雨魄 司马良人正在海棠树底下跟自己夫人傅孤晴夸耀修剪得宜的小胡子,忽见自己儿子风风火火地闯进了院中。 “灵瑞。”傅孤晴高兴地喊自己儿子,“过来看看你爹的胡子。” 灵瑞是司马凤的字,他娘精心问了大和尚大道长们最后才选定的。因他小时候常常被水所困,这字里头就要带点儿克水的东西。可惜这个字实在太不伦不类,司马凤从来没用过。他对“灵瑞”二字的反感,大概跟迟夜白对“牧涯”二字的莫名其妙是一样的。 “好看!”司马凤仍旧风风火火,“爹,我有要紧事情跟你说。” 傅孤晴十分难过:“就没有什么要紧事情跟娘亲说么?” “小白在外头呢,娘。”司马凤说,“我们这一趟上清平屿,上面的桃花好看极了。他肯定有许多话想告诉你。” 于是就把傅孤晴打发到了迟夜白那里。 司马良人和司马凤一回到书房,司马凤立刻问他文玄舟的事情。 “文玄舟是不是那个来过我们家里的先生?” “是。”司马良人点点头,“人带回来了么?” “你为什么要让我和小白去找他?”司马凤有些气急,“他当日离开的时候明明叮嘱我们,绝不可在小白面前提起他,或者让小白知道他的事情。你居然还让小白也上清平屿?!” “这是文玄舟要求的。”司马良人捋着自己的胡子,“他说自己身染重病,命不久矣,一定要再见一次牧涯。牧涯当年劳他医治,他是怕自己死了之后牧涯会有什么不妥。我就是怕出事,才让你跟着牧涯去的。” 司马凤哭笑不得:“我跟着有什么用啊!” 司马良人:“当年不是你一直陪着牧涯么?” 司马凤:“……陪着是陪着。” 他沉默片刻,开始跟司马良人说起清平屿上的事情。 此时司马家的大厅里,迟夜白正满头是汗地应付傅孤晴。 “桃花确实好看……鱼没吃上。对挺好看。嗯,好看。怎么个好看法……我说不出来。真的是好看。”迟夜白手忙脚乱,“晴姨,你不如去问司马凤,他看得比我认真多了。” “他让我来找你的。”傅孤晴拉着迟夜白的手,“小白呀……” 迟夜白差点发抖。这名称是被司马凤喊起来的,他万万没想到傅孤晴也跟着这样叫自己了。 “最近脑袋还疼么?”傅孤晴很担心,“你别想太多事情,晴姨见你每天在外头奔波,真的很担心。” “没关系。”迟夜白放软了声音说,“我现在已经能整理自己看到和记下的事情了,以前那种问题不会再有了。谢谢晴姨,当年若不是你们帮我,我早就疯了。” “说什么怪话呢。”傅孤晴责怪道,“你这样的人天上地下我也只知道一个,这么厉害,上天不忍折磨你。” 她捏捏迟夜白的手,很是高兴,又继续问起清平屿上面的事情来。 迟夜白记忆力惊人,但他很小的时候也曾经历过濒临崩溃的可怕境地。他站在鹰贝舍的门口,周围所有的人声、景物、色彩、气味,疯狂地涌进他的眼耳口鼻,令他小小的脑袋如同裂开一样疼。他只要见过听过就不会忘记,可世上的冗杂太多,多得令他近乎发狂。记忆像沉重的铁块一样填在他脑袋里,他每天都紧紧闭着眼睛捂着耳朵,不看不听才能寻得一丝可怜的清明。 在他日渐虚弱的时候,司马良人寻遍江湖,找到了能救治他的大夫。 迟夜白将这件事永远记在心里。 正和傅孤晴说着桃花鱼的事情,忽见阿四从外面跑了进来。 “我们带回来那孩子安置好了么?”迟夜白问他。 “安置好了。夫人,少爷呢?”阿四一脸惶急。 傅孤晴:“跟老爷谈事情呢。怎么了?” 阿四咽了口口水,眨眨眼睛不说话。 傅孤晴狐疑道:“你们在外面给少爷惹事了?怕什么?” 阿四看看迟夜白,哂笑道:“不是给少爷惹事,是少爷惹的事找上门来了。” 迟夜白:“……?” 阿四:“沁霜院的霜华姑娘来找少爷哩,就在门口等着。” 傅孤晴脸色一凛:“沁霜院?!金烟池那边的沁霜院?!” 阿四:“是的。” 第8节 傅孤晴转转腕上镯子:“带着孩子来的?还是大着肚子来的?” 阿四恭敬道:“都没有,穿得很素,不显眼,戴着顶纱笠。” 傅孤晴嘿地冷笑几声,随即站起,大步走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 补充一个别处发生的小剧场。 迟夜白和司马凤带宋悲言回家,把他交给阿四去安置。 阿四带着宋悲言去厢房,途中遇到了还在这边等自己当家的慕容海。 “慕容大哥。”阿四说,“这孩子是我们家少爷和你们当家一起带回来的。” 宋悲言:“???” 慕容海:“哦,所以?” 阿四神神秘秘:“但他可不是我们家少爷和你们当家的孩子。你千万别出去乱说。” 宋悲言:“……???” 慕容海眉毛一跳,意味深长地笑了。 阿四和慕容相对笑了许久,宋悲言一直茫然。 笑足了,慕容海脸色一整。 “阿四啊。”他捏着阿四的脸皮,“你迟早要被你们家少爷打死。” 阿四:“哎哎哎?” 第10章 烟魂雨魄(2) 到了门外,果见一位素淡女子立在一旁。 迟夜白本不想出来,也确实找不到出来的理由,但傅孤晴要求他陪着自己,他也只好紧跟在她身边。傅孤晴对自己儿子成日混迹金烟池的事情略有耳闻,因而听到霜华找上门来,第一反应就是来逼婚的了。 霜华听见人声,连忙摘了头上纱笠,恭恭敬敬行礼:“司马夫人。” 傅孤晴一瞧,心里就哎哟了一下。霜华不施粉黛,一张素面上如黛眼眉低垂,薄唇紧抿,发如云鬓,加之仪态端庄且不卑不亢,傅孤晴一点儿都瞧不出烟花女子的情态。她并不知道霜华是司马良人的线人,只当她是上门来威逼司马凤娶亲的,可现在看霜华这模样,傅孤晴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霜华抬头正要说话,突然看到了傅孤晴身后的迟夜白。 她眼眶顿时就红了,朝着迟夜白扑通一声跪下去:“迟公子!!!” 迟夜白大吃一惊,一步跨上去扶着霜华的手肘:“霜华姑娘切莫行此大礼。” 霜华被他搀着,泪流满面,怎么都站不起来,只紧紧抓着迟夜白的衣袖哭泣。傅孤晴更加惊讶:莫非惹事的是迟夜白?可他从不到那勾栏瓦肆去……正忖度着,便听到霜华抽泣着开口:“求迟公子和司马公子为金烟池的姑娘们讨一个公道。香珠楼死了两个孩子,沁霜院也没了一个……死得太惨、太惨了!” 霜华等人那日发现的小姑娘是沁霜院两年前买进来的一个奴仆。霜华十分喜欢她,便向妈妈讨了过来贴身带着,给她起名叫小雁。小雁人长得机灵,围着霜华姐姐姐姐叫个不停,霜华也有心把自己懂的东西都教给她,两年相处下来,她俩不止似姐妹,也似师徒。 霜华是清倌,卖艺不卖身。小雁资质不够,妈妈一直想着尽快给她上价,但霜华一边阻拦妈妈,一边劝小雁再努力些,多学点儿本事。金烟池里除了霜华之外,另一个有名的琴倌是芳菲集的雪芙。霜华和雪芙交情不错,便让小雁也跟着雪芙学点儿曲子。小雁失踪那天,正是去芳菲集学琴的日子。 “我只以为她留在了雪芙那儿没回来。”霜华被傅孤晴的侍女们带入厅中,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慢慢说起当日的事情,“雪芙前段时间刚去了个胎儿,身子虚弱,人也不爽利。我们几个姐妹常去看她,她也喜欢小雁,我是真的以为小雁在芳菲集里头。” 傅孤晴让人给霜华上了茶,轻声问:“然后你们便发现了小雁的尸身?” “是的。第二日白天,我和几个姐妹在香珠楼和沁霜院之间的巷子里闲话,小雁就躺在巷子里头……”她闭眼停顿了一阵,才继续红着眼睛说下去,“小雁被几个筐子盖着,原先谁都没发现。可她流了太多血……她是被人……被人……” 霜华始终说不下去,浑身发抖,眼泪一串串往下掉。 傅孤晴看得心疼,连忙劝阻道:“这个不用说,我儿和小白自有方法知道。” 霜华点点头,把眼泪擦净。她出身勾栏,绝想不到今日来司马家居然能被傅孤晴请入大厅坐下,且手边小几上放着香茶一盏,是十分清香的明前龙井。她心中又悲又酸,一面觉得司马家沾染太多江湖气,果真不拘俗礼,一面又觉得这不过是普通人都能享受到的礼待,自己却能为这几乎得不到的尊重诚惶诚恐,更加心酸。 “除了小雁之外,香珠楼这几日也有两个姑娘没了。”霜华稍稍平静,继续说道,“都是没上价的雏儿,都是……受了凌辱才死的。我们立刻去报官,可官老爷说这不是他该管的事情。他说金烟池是什么地方我们都应该知道,有些客人是稍微过分了,死个把人也不是新鲜事。我们万般恳求,他才派了巡捕到那里去。可巡捕只有一位,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反而问我们金烟池里有谁跟小雁等人有仇。” “你们的妈妈呢?”迟夜白一直静静立在傅孤晴身边,此时才低声询问,“如果是她们出面,官老爷不会不理的。” 金烟池里的各个青楼都有财贾的钱银势力,青楼老鸨们也挣得出几分面子,某些时候说话是有点儿分量的。霜华闻言却摇摇头:“她们都不肯报官。若是客人们知道沁霜院和香珠楼死了人,还死得这么惨,是会影响生意的。因而妈妈们都想把这事情模糊了,说成是客人手上一时失了力气才误伤那些孩子……可不是的,绝对不是!哪个客人上青楼寻欢会拿着刀子?还用刀子划拉女人肚皮?!” 迟夜白点点头,转身走出门外,轻唤了一声:“慕容。” 慕容海正跟阿四在廊下分食一把松子,闻言连忙将剩下的都装进口袋,跳过栏杆落在迟夜白身前。 “你立刻安排人手去查查前几日金烟池。”迟夜白压低了声音,“三个时辰内回报我。” “要多具体?”慕容海问。 “金烟池那地方我熟悉,但那几个没了的姑娘我没见过,你寻些人问问,多查探。”迟夜白说。 慕容海点点头,把口袋里的松子塞给迟夜白,转身去了。迟夜白沉默了一会儿,把松子给了正眼巴巴看着他的阿四。 “你家少爷怎的还没来?你去禀报了么?”他问。 阿四连忙点头回答:“禀报了。老爷和少爷正跟你们带回来那孩子说话呢,说完话就过来。” 宋悲言站在书房之中,很是不安。这里没有迟夜白,只有——在他看来——一脸凶相的司马凤和一个比司马凤更老更凶的司马良人。 给宋悲言介绍了自己之后,司马良人询问他文玄舟的事情。宋悲言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 他也是被拍花子拐卖的。那拍花子带着几个孩子上路,孰料过郁澜江时不慎被淹死了,五六个人里勉强活下来宋悲言一个。他那时不过七八岁,描述不清楚自己家乡的模样,也不知道如何回家,只晓得自己所在的那地方很穷,一年半载吃不上一顿肉,没爹也没娘,村里人都叫他宋三。上岸之后无处可去,他便在郁澜江附近的城池里流浪起来。 文玄舟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因为占了别的叫花子乞讨的地方而被一群人围着毒打。文玄舟救了他,问了他一些事情,之后便把他带在身边。宋悲言这名字也是文玄舟起的,说是世间悲言重重,听不得也诉不得。宋悲言听不懂这种文绉绉的言语,但名字念起来也算上口,写着也不难,他挺喜欢。 文玄舟本职是个大夫,但懂的东西又不止医道,宋悲言常常跟着他东奔西跑,蓬阳城路过几趟,清平屿也上过几次。只不过因为文玄舟并不时时把他带在身边,宋悲言很多时候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但师父对我真的很好。”他强调道,“他还叫我学习医道,教我辨香之术。” 司马良人点点头:“嗯。” 宋悲言像是受到了鼓励,继续磕磕巴巴说下去。文玄舟到清平屿之后写了几封信,之后便日日泡在船上钓鱼。谁都没料到他会掉进江水里,就此没了命。 司马凤在旁补充道:“我和小白去找过那日声称看到文玄舟的渔夫,确实说看到了文玄舟本人栽进水中。那处是锦衣河和郁澜江的交汇处,水流十分湍急,渔夫立刻下水救人,但已经寻不到他踪迹了。” 司马良人又点了点头:“嗯。” 宋悲言直挺挺地站在书房中,一言不发。他不是不相信自己师父会教唆杀人,只是觉得,即便师父教唆他人杀人,或是自己出手杀人剥皮,师父对他宋悲言的好也是消不去的。他一脸倔强,倒看得司马良人笑了。 “莫紧张。”他声音浑厚,很有点儿高深莫测的味道,“我不是要为难你,只是希望你多在我们家里留一段时间。你师父和我以前有些交情,这事情还不能确定真是你师父做的,我也在忖度。一个手镯,一些旁的证据,就能将人定罪?” 他说完之后转头对司马凤开口:“司马,你也知道当年平湖秋光的事情。你说张繁秋之死疑窦重重,那如今文玄舟身上的种种疑点,是否也有怪异之处?” 司马凤老实点头:“是的。都是旁证,并无确凿事据。” “如此便是了。”司马良人点头,“无论如何,你都要千万记住这一点,没有确凿证据,绝不能将任何人入罪。我们家出身刑名,这是铁律,不可轻视。” 司马凤深深鞠躬:“遵父亲教诲。” “文玄舟的事情我来跟,你和牧涯不要碰了。宋悲言就在府里住下吧。你有点儿医术,府中书阁里面的书可随意翻阅,再增进增进。”司马良人冲宋悲言说。 宋悲言眨眨眼,心道什么鬼,这不是变相将我留着监视么? 但他确实也想知道文玄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点头答应了:“司马伯伯,我不想看书,想跟迟大哥一起出去查案。” 司马凤:“不可。” 司马良人:“不可不可。” 宋悲言急了:“为何?” 司马凤:“因为你迟大哥不查案,我才是查案的人。他是帮我们搜集情报资料的。” 宋悲言大吃一惊,立刻改口:“那我想跟迟大哥一起出去搜集情报资料。” 司马良人却摇了摇头:“你没武功,跟着鹰贝舍那些人纯属添乱,骑马都比不上人慕容海跑得快。这样吧,你若对查案有兴趣,又懂得医术,干脆跟着甘乐意学学仵作之技。” 宋悲言茫然:“甘乐意是谁?” 他进了书房这么久,头一次听到司马凤和司马良人都笑了。 “好孩子。”司马凤拍拍他肩膀,“甘乐意是蓬阳乃至我朝首屈一指的仵作,人称‘鬼令史’。” 宋悲言背上一寒。 “他是个好人,你定会喜欢。”司马凤笑得十分真诚和煦。 宋悲言:“……不,我、我不跟……” 他话音未落,司马凤已窜出房门:“爹,我去看看霜华带来了什么事。” 宋悲言心头涌起强烈不安,连忙转头看向司马良人。 司马良人也一脸真诚和煦:“既然这样,我便带你去认识认识甘令史吧。” 第11章 烟魂雨魄(3) 司马凤到了前厅,又听霜华说了那日的事情,没作太多耽搁,立刻与迟夜白各自带了几个人,随着霜华一起到金烟池那边去了。 金烟池白日里倒显出一些颓唐彻夜后的荒凉,池上新莲挣出了几片卷包着的新叶子,看着十分孱弱;池边各色楼阁都门户紧闭,没系好的纱幔在风里起起伏伏。此时已日上中天,有刚起的女子倚靠在窗台上,面容素净,一双眼睛冷淡地盯着正步入金烟池的几个人。 “金烟池的范围从赵家巷口开始,以前是没有这牌子的。”迟夜白指着赵家巷口大大的“金烟池”牌匾说,“三年前的中秋,芳菲集的楚莲夺得了当年花魁之名,蓬阳城首富十分喜爱楚莲,便花钱打了个牌匾。这牌匾虽写着金烟池,但下方的落款可是贺楚莲等等,芳菲集很是长脸。但楚莲之后,芳菲集的姑娘再也没能夺下花魁之名。因为金烟池这牌子大家也都看惯了,所以即便这样,也没人拆下。” 霜华看着迟夜白:“迟公子从来不涉烟花地,连这事情也知道?” 司马凤本想说“他不涉足我涉足他只是对我涉足的地方都要了解得一清二楚”,但随即想到金烟池中发生的事情和霜华心情,把这句话压在心里没说出来。 众人一走入金烟池,便看到正等在池边的慕容海。慕容海手底下还有几个鹰贝舍精锐,但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见到迟夜白走过来,行了礼便飞窜上屋,跑了。 慕容海等人已将金烟池新死的三个姑娘打探清楚。 “香珠楼死了两个人,第一个死于上月初三,名为容珠,是香珠楼新买的小孩。她是当天夜里出门为楼里姑娘倒夜香时被杀的,但是尸体很快被香珠楼的人处理干净,更详细的信息我们查探不到。第二个是红珠,死于四日之前,是香珠楼的雏妓,虽未上价但已经跟着楼里姑娘接待客人了。第三位就是霜华姑娘的贴身小侍小雁。小雁和红珠一样死于四日之前。”慕容海引着司马凤和迟夜白略略走开才低声说,“这三位姑娘死的时候,脚上都穿着青莲色绣鞋,发缠绛红色发带。” 司马凤点点头:“还有么?” “除红珠外,容珠和小雁都没有正面见过客人。”慕容海继续说道,“三位姑娘遭难的地方都是金烟池的小巷子。金烟池这儿的青楼不是一夜间同时筑起来的,因而各个楼阁之间都有宽窄不一、未经规划的小巷子。红珠死在香珠楼中自己的房间里,容珠和小雁都死在巷子尽头。容珠陈尸的地方,是金烟池最角落的一处废巷,也因此容珠的尸体是直至散出异味才被人发现的。那巷子现在归芳菲集所有,但芳菲集只将巷子用来堆放杂物,并不管理。小雁姑娘那地方倒是多人经过,正好夹在香珠楼和沁霜院之间,平时放置的东西很快就会被清理干净。小雁被发现的前一日,刚好沁霜院的老鸨雇人将巷中杂物全数清理售卖,因而里头都是空筐子。” 他顿了一顿。 “三位姑娘身上都有遭受凌辱的痕迹,但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们还没有能力分辨。”他对着司马凤说,“请甘令史来一趟比较好。但容珠尸身已经下葬,如若起尸检验,我们得去翻一翻乱葬岗。” 迟夜白点了点头:“好。你先跟着我待命,待甘乐意检验尸体后再去查探。” 慕容海说的事情两人并未告诉霜华,只让霜华先带着他们去发现小雁的地方瞅瞅。 第9节 巷子曲折且深,司马凤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着脚下。青砖上生着密茸茸的青苔,人只要小心一点,脚步声很难被察觉。有些地方的青苔被擦去了,像是奔跑时鞋底蹭走的,只是不知是什么人的鞋底。尽头仍旧放着那几个筐子,不过都掀开来了。砖面已经被清洗,司马凤从皮囊中取出手套与小刀,蹲下细细切开巷底的青苔。血迹已深深渗进地面,青苔根部泛出不正常的暗红色。 “霜华,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你听到了什么?”司马凤问。 “那天晚上我和沁霜院的几位姑娘都被请到王爷府上为他生辰宴助兴。”霜华说,“小雁没事可做,我便嘱咐她去芳菲集找雪芙学琴之后,不必急着回来,可以在那里多陪陪雪芙。待我们回到沁霜院之后便没看见她,所以我才以为她一直呆在芳菲集。” “你回来的时候什么时辰?” “子时已过,将近丑时。” 迟夜白开口问道:“子时之后,除官家马匹之外不得行路。你们怎么回来的?” “王爷府的马车送我们回来的。”霜华解释道,“夜确实很深了,金烟池这边倒还热闹着,可外头也没人走动,都在屋子里。” 司马凤把手套装好,在迟夜白衣袖上擦擦手指。 迟夜白:“……?!” 司马凤一脸坦然:“阿四,甘乐意怎的还不来?酒醒了没有!” 阿四连忙挺腰:“甘令史今儿没喝一滴酒!出发前我去找他,老爷正带着宋悲言跟他说话呢。” 司马凤和慕容海难掩脸上微妙的激动神情:“宋悲言真要跟甘乐意学?” 阿四:“八九不离十。” 慕容海:“哎哟,太好了。”他拍拍胸膛,是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 司马良人带着宋悲言去找甘乐意之前,很是热情地跟他渲染了一番仵作的伟大。 宋悲言一听那心肝肠肺就不舒服,连连摆手:“我……我不如跟阿四大哥跑跑腿算了。” “你莫紧张,莫害怕。”司马良人拽着他手肘,一路往后院深处走,“甘乐意虽然被我们称为仵作,但他可不是官家人。当然以前是的,后来嫌弃官家俸禄太少,又处处被人低看,便不干了。可他这人是有真本事的,你知道仵作这工作,以前被称作什么吗?” 宋悲言:“不知道!” 他已隐隐闻到从后院深处传来的、熬煮各种药草的怪异气味。 “是被称作‘令史’。”司马良人嘴边噙着一点儿笑意,“甘乐意被叫做‘鬼令史’,正是因为他检验之技神鬼都得服气,你若想学这门手艺,甘乐意是最合适,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先生。” 宋悲言大叫:“我没说要学!” “小孩子家家,不要这样口是心非。”司马良人说,言罢带着他跨入后院中一处小院子中。 院中一个正趴在案板上笃笃笃敲打骨头的人抬起头来,眉头紧紧皱着。 “乐意,我给你带来个徒弟。”司马良人把宋悲言推到面前。 那头发蓬乱的人又低下了头:“不要。” 宋悲言心中一喜,又听司马良人说:“可他一心想要跟你学,我们怎么劝都不听。”司马良人说话的时候手指捏在宋悲言颈后一条筋上,宋悲言想反驳也发不了声,急得汗如雨下。 甘乐意没停手,继续笃笃笃:“上次带来那几个也是这样说的。结果没学三天就哭着跑了,倒反而显得我苛刻。反正你知道的,我看中的徒弟是迟夜白,我只愿意教他,不是他不行。你把他给我弄来。” “那不行。”司马良人说,“牧涯毕竟是一帮之主,怎么能跟着你在这里学手艺呢?” “那他为何跟着你儿子去查案?”甘乐意哼了一声,“你就是怕你儿子不高兴。” 说着他将手里敲打完毕的骨头扔进了面前正咕嘟咕嘟冒着泡的沸液中,未几又立刻夹出来细看。那原本白惨惨的骨头被这样一煮,竟变成了一种怪异的绯色。 “果真是鼠须草中毒*。”甘乐意回头冲司马良人露出一排白牙,“你们可以跟官府说了,马员外的大儿子就是杀他爹的凶手。” 司马良人心头一喜:“你终于想到法子验了?” 他手一松,宋悲言咳呛两声,忍不住开口:“鼠须草中毒,骨头应该是青紫色,不是绯色。”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甘乐意哼了一声,“马员外死了十一年,我手里的是他的上臂骨。鼠须草中毒后骨头确实呈青紫色,但三年后毒素自然渗入骨头,再不会显色。我用无根草、杜月、素牡丹、白天香、七寸铁碾粉熬煮十个时辰后,以沸液浸泡鼠须草,正好可以验出陈年老尸是否因鼠须草中毒而死。白天香和素牡丹毒性与鼠须草相克,可将骨头中的鼠须草毒素逼出,七寸铁与鼠须草毒素相合,融入毒素之中,恰呈粉色。” 他说完后顿了顿,一双眼睛从蓬乱头发里闪出光来。 “小孩!你懂毒?” 司马良人又飞快捏着宋悲言后颈那条发抖的筋:“不止呢,他学医的,是个药徒,还懂得辨香之术,鼻子灵得不得了。” 宋悲言心中悲愤难当,眼角余光瞥见阿四在院外一闪而过,无法呼救,更是绝望。 甘乐意高兴地抓抓头发:“要了要了。” 宋悲言就这样被司马良人扔在了甘乐意的院子里。他确实是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屈服,且原先以为仵作都要拿着刀子切割尸体,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一颗心定了许多。阿四来禀报金烟池出了事,甘乐意回房子里收拾了自己,挎着他的小箱子出门了。他收拾了衣服头发之后,宋悲言发现这其实是个挺年轻好看的人。 “走吧走吧。”甘乐意心情明显很好,“去金烟池,迟夜白也在那儿呢。” “金烟池是什么地方?”宋悲言问。 “好地方呗。”甘乐意走得飞快,“话说上月初三我在那里闻见怪味,才知道死了个小姑娘,挺惨的,我还给验了一下。” —— *鼠须草:一种极为纤细的毒草,多生长于淮南、江南等地,全株有毒,人畜服之三日便死。但由于其十分纤细,没见过它的司马凤一直认为这种草是不存在的。甘乐意搜集了许多鼠须草想给他尝尝,后被司马良人发现,揍了一顿。(出自《甘乐意药草手记》及《甘乐意人生手记》,作者:甘乐意) 第12章 烟魂雨魄(4) 甘乐意和宋悲言来到金烟池时,司马凤等人已经在沁霜院的后院柴房门外等着了。甘乐意见到迟夜白就高兴,走近发现迟夜白的衣袖被撕去一角,心里有些困惑。 迟夜白正拿着撕下来那片衣角,仔仔细细地擦拭剑刃,司马凤站在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沁霜院只有一个龟奴跟着,其余女眷都回了房间,接下来的验尸过程她们是不能够、也不愿意看的。 众人没说废话,只命龟奴打开柴房的门。 此时正是盛春,天气渐暖,但夜间仍是寒意入骨,尸体并未有太多腐坏。柴房里四面放置了冰块,一踏进去便感觉到丝丝凉意侵体。 房中小床上放着一具被薄被盖着的瘦小人体。 龟奴点亮了房中的灯,却见甘乐意走到小床边上,自己也点亮了一盏琉璃灯。那盏琉璃灯只有半片琉璃,浑浊厚重,并不通透,但火烛亮起之后光线竟被那琉璃片放亮许多,把床上映得有如置于白日天光之中。 “来个人帮我拿灯啊。”甘乐意回头说,“迟当家……” 他把琉璃灯朝着迟夜白递过去。 灯递到一半,司马凤拿了过去,随即立刻递给躲在迟夜白身后的宋悲言。 “给你师父持灯。” 宋悲言:“……不不不。” 可怜他一路上不断说服自己“仵作也没什么可怕的不过就是烧烧药汁浸浸骨头”,现在一上来就要剖尸。他受不了。 “赶快拿着,我手酸了。”司马凤说,“你不是学医的么?乖,听哥哥话。” “我只是个药徒!”宋悲言小声反驳——反驳未果,司马凤拿着那盏灯往他脸上死凑,他最后还是慢慢走过去,把琉璃灯擒在手里。 灯盏中火烛晃动发热,但琉璃灯却丝毫不烫。司马凤和阿四也随着甘乐意站到小床边上,只有鹰贝舍众人虽然进来了,但紧紧站在门边,并没有上前观看的想法。 甘乐意掀开薄被,戴着薄手套的双手先从上到下捏着小雁的手脚摸了一遍。小姑娘眼睛未闭,在灯火里灰色琉璃球般的眼珠子内尽是沉沉死色。阿四拿块白布捏着,慢慢给她合上了眼皮。 “咦?”甘乐意小声哼了一声,迅速解开小雁的衣裙,看到了她腹部的刀伤。 刀伤极深,创口外翻,淌出来的血已经被霜华等人细细洗净擦干了,在雪白肚皮上反而更显得异常狰狞。刀伤不止一处,甘乐意翻了几下,冲宋悲言亮出四根手指。 宋悲言:“???” 甘乐意:“记下呀。” 宋悲言:“我拿着灯呢。” 甘乐意:“灯就一盏,你两只手拿?嗯?” 宋悲言只得放了灯,从甘乐意箱子里找出纸笔,一边举灯一边姿势别扭地记录起来。 “致命伤是腹部刀口,共有四处。刀刃宽寸半,长一尺,持刀人惯用右手。他落刀很重,是字面意义上的肝肠寸断。”甘乐意手速飞快,说得也飞快,“创口十分干净,所以找不到其余线索,不应该擅自清理的,我要批评沁霜院的姑娘们。下体有受辱痕迹,根据出血状况可以推断,凶手是在强暴之后才下手杀人的。” 他顿了一顿,小心牵着小雁已经变软的手指。 “奇怪的是她手脚上的伤。凶手力气很大,他拧断了她的手指和小腿骨,这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宋悲言听得浑身不舒服,但仍旧禁不住好奇心:“为什么要拧断手脚?” “我怎么知道。仵作负责验尸,你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问他们。”他看着司马凤。 司马凤一直盯着小雁的脸,此时伸手伸入她头发之中细细摸索。 甘乐意似是知道他在找什么:“没有。她的头发和指甲都很干净,没有任何脏东西。” “是中了毒?”司马凤低声道,“否则怎会没有反抗。” “这个还得再验,现在一时看不出来。”甘乐意从箱中翻出几块刷了白漆的木片,用小刀在尸体皮肤和创口处轻刮几下,把刮下来的东西涂到木片上,再把木片小心翼翼地放入箱中夹层。 宋悲言见司马凤和阿四摘了手套口罩,以为结束了,连忙将灯放下将纸笔收好。 阿四好心提醒:“你还不能走呢。接下来甘令史要剖尸验胃,你得在这儿跟着。” 宋悲言差点哭出来。他人虽然站在床边,却一眼都不敢看那死尸,更何况是旁观甘乐意剖尸? 甘乐意已经拿出刀囊在床边仔细摊开,一双眼睛热烈又专注。 “司马,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他抬头认真道,“上月初三我循例到金烟池这边给姑娘们看诊,经过芳菲集旁的小巷子时嗅到异味,随后便在那巷子里发现了一个小姑娘的尸体。” 他此言一出,房中除的司马凤和迟夜白等人都吃了一惊。 “你看到了?”司马凤又惊又喜,“如何?是怎么死的?” “一模一样。”甘乐意低声道,“凌辱,强暴,折断手脚,还有腹部刀伤。” 他亮出一只手指。 “只是当时那小姑娘腹部只有一道伤口,她是无力呼救,血流尽了才死的。”他说,“双脚伤得最严重,双手倒是还能动,远远不及这一位所受的苦。” 宋悲言从甘乐意的话里听出了一丝怪异的味道。 “这是什么意思?”宋悲言小声问。 “这说明,如果凶手是同一人的话……”司马凤沉沉开口,“这厮正在享受着虐杀的乐趣。” “宋悲言才刚成甘乐意徒弟就来这么直接的一回,行不行啊?”走出去的时候慕容海问迟夜白。 “这是甘乐意考验自己徒弟的第一遭,不行就不行了。”迟夜白看他一眼,“若是没有宋悲言,他肯定让我去给他拿灯记录,要不就是找你,你愿意?” 慕容海疯狂摇头。 “你们鹰贝舍的人为啥都这么爱漂亮?”阿四经过两人身边,好奇地问。 没人理他,慕容海挺起胸膛,整了整衣裳。 第10节 “慕容大哥,那你夫人好看不?”阿四又问。 “那是当然。”慕容海嘿的一笑,十分自得。 一旁的龟奴正跟司马凤夸甘乐意:“甘令史真的是好人。金烟池这地方,呆久了的姑娘个个身上都有些暗病,多亏了甘令史每月初三都要来一趟,诊治还不要钱。” “话不是这样说。”司马凤更正道,“他不要姑娘们的钱,可你们得给他钱呀。” “我们的钱不还是从姑娘们身上挣来的么?”龟奴点头哈腰地笑,“他若问妈妈们要钱,姑娘免不了又被多克扣几分的。” 司马凤哼了一声,心知龟奴说得有道理,也不再开口了。 迟夜白吩咐了慕容海一些事情,紧紧跟着司马凤进了沁霜院的房子里。 “咱们去见见那几个姑娘吧。”司马凤叹了口气,“金烟池里出这样的事情,也是凄惨。” “我想起两年前的木棉人。”迟夜白低声说,“那人死了吧?” “死了,我亲自看着行刑的。”司马凤回头看他,嘴角一丝笑,“你居然记得呀?我以为你恨不得忘了算了。” 迟夜白飞快看了眼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龟奴,皱眉怒道:“没记起来,早忘了!” 司马凤笑了几声,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香珠楼的红珠在自己房里,应该不是杀容珠和小雁的人干的。”他用扇子敲击手心,“这次这凶手,年纪约在二十五到四十之间,不是那种富贵得进得了青楼的人,和木棉人完全不一样。” 第13章 烟魂雨魄(5) 龟奴好奇道:“如何推断得出这人的年纪和是否富贵?” “年纪倒是好推。”迟夜白出声补充,“他能制服这么个小姑娘,且有力气折断手脚,年岁绝不会太小。但也不能太大,蓬阳这里年过五十者数量不多,鉴于我朝人口寿命普通在六十岁上下,年过五十者力气减退,行动迟缓,能实施这种行为的可能性不高。但这只是一个可能的推断,并不是结论,在之后的调查中这个年龄范围可能会因为各种证据的出现而有所变化。” 龟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至于是否富贵,那就要说到为什么使用虐杀这种手法了。”司马凤走在两人前面,这时脚步慢了下来,回头看着龟奴,“虐杀是一种弱者残害更弱者的手段。弱者无法反抗强者,但又想显示自己的强大,他无计可施,只能通过对比自己更弱的人下手来得到快活。” 龟奴问道:“但那些达官贵人也会用类似的方法去虐杀……比如前几日香珠楼的红珠,就是被客人……” 司马凤摇摇头:“不一样。来青楼寻欢的客人是为了那个‘欢’字而来,听闻红珠是被虐打而死的,死了之后那人就停手了。但你方才看到小雁腹部的伤没有?四道刀口,刀刀都可致命。这个凶手享受的不是‘欢’,是报复的满足感。他想从小雁身上得到的不是快活,是自己主宰人命的感觉。” 他侧了侧脑袋:“这就是这种类型的凶手的思维。他们大多事事失败,亲眷离散,无家无室,但靠着对更弱者的凌辱,他们能获得这种虚妄的快乐,仿佛自己真能主宰一切。” “两年前的木棉人事件就是这样。”迟夜白说。 龟奴连忙又问:“木棉人是怎么回事?” 木棉人事件发生在两年前,是被庆安城一个小捕快偶然发现的。 当时正是年底,那孱弱的小捕快因为被同侪排挤,只好沦落到跟着师爷在一起整理当年资料,连街都不能上。他从老眼昏花的师爷案上,发现了当年庆安城周边七个小镇上发生的八起命案。 庆安城是郁澜江上的一个重要城郭,当年城外赫赫有名的江湖帮派辛家堡还未败落,城内十分平安祥和,连着捕快师爷也安逸悠闲。但由于周边地形复杂,村镇分布寥落,人员往来复杂,因而城内平安,城外却时有强匪出没。那八起命案也被县官当做贼匪所为,并没得到特别在意。死者都是十六七岁的未出阁少女,家境贫穷,父母亲人哭一场也就罢了,大约是自认倒霉。 那小捕快却发现,那八个少女在被杀死之前都去过集市,并且都是拎着木棉去卖的。 庆安城周围的山上长着不少木棉树,春开炽烈大花,夏结沉实棉籽。木棉的花、籽、树皮都可入药,棉絮可用于制作枕头和孩子的小被褥,周围不少村落中的女孩子便在农闲时收集花朵、剥下树皮,或采集果实抽取棉絮,好在集市上卖了换些钱。 庆安是个大城郭,药商来往众多,大都有专门的收药场所。偏僻村岭的这些草药无法直接拿到药商这里,于是便出现了一个介于药商和采药人之间的新职业:收药人。 收药人买进卖出,赚取差额,是个适合身体健壮、口齿伶俐的人的活计。 小捕快越看越心惊:强匪掳人,掳了便掳了,杀了便杀了,可也不至于折断少女手脚,并用利刃刺伤躯体。他觉得不同寻常,便细细把自己所想跟师爷说了。师爷老眼昏花,脑袋却不昏花,立刻将这事情层层上报。等数日后众人把类似事件一搜集,都是倒抽一口凉气:一年半之内,庆安城周边被这种手法残杀的少女竟有十一人之多。 “凶手就是那个收买木棉的收药人。”迟夜白回忆道,“我们抓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自己屋中扎人偶。” 屋子小而黑,木棉人矮小粗壮,坐在窗前看着冲进房中的捕快等人。最后捕快从他屋中搜出十一个尺半高的人偶,全用木棉扎成,厚实沉重。人偶无目无嘴,只有头上插着一朵硕大木棉花。最旧的那朵木棉已经风干成灰褐色,新的那朵还鲜嫩着,花瓣翘曲舒展,十分好看。 “木棉人说,那十一个都是他的妾侍。”司马凤冷笑道,“他给那十一个人偶起了名字,日夜亲昵爱抚,真将它们当成了女人。” 龟奴自觉已经见多识广,听了也不免毛骨悚然。金烟池里头客人来来往往,怪形怪相的自然也不少,一想到里头也许有一两位“木棉人”,他便禁不住发抖。 一路走上去迟夜白都在想一件事。木棉人事件中残害死者的手法和这一次的实在太相似。但木棉人已经死了,他并无亲眷家人,现在这位会和他有关么? 他隐约察觉司马凤眼光,抬头瞧他:“怎么了?” “你真不记得当时的事情了?”司马凤问他,“可怜我还时时想起来,不舍得忘记。” 迟夜白还在木棉人的事情里没回过神来,没想到司马凤竟抽离得这么快,一时有些发愣:“什么?” “你何时再亲亲我就好了。”司马凤勾着他衣袖小声说。 迟夜白:“……” 他脸顿时涨红,眼角余光瞥见龟奴跟在两人后面,并未听见司马凤的话,心头稍松。 “只是个意外。”他咬牙切齿,“放开!” “哎,小白……”司马凤不放,手指在他宽袖的边边上缠来缠去。 迟夜白也干脆,伸指拈着那片衣料,使了内劲将它撕下来。 “这么喜欢,便自己拿着吧。” 司马凤无声笑着,十分珍重地将那片布料叠好贴身放着,放完还拍了拍、抚了抚:“它贴着我肚皮呢。” 迟夜白:“……” 看来回去是要打一架了。他气得头发根都要竖起来,狠狠吸了两口气,才推开霜华房间的门。 门是新换的,上次被他踹坏了。门里头的人也大都是他不认识的:又红又绿的姑娘们都在房中乱糟糟地说话,房中站着一个霜华和一个巡捕,那年轻的小巡捕急得满头是汗,相当狼狈。 见到有人进来了,房中才安静片刻。 龟奴连忙互相介绍:“这位是巡捕边疆边大人,这位是司马世家的司马凤司马少爷,特来协助您查案的。” 那年轻的巡捕连连摆手说着“别叫我大人”,听到司马凤是来协助的,眉头一皱:“你是什么人,来协助什么?” 司马凤:“我是司马凤。” 边疆:“没听过。无关人等请立刻离开,不要骚扰官家办事。” 他话音一落,身旁女子纷纷鼓噪起来:“司马公子开始查案的时候你们还不晓得在哪里吃奶呢!”“你全家横死的那桩案子就是他查的你怎的不知恩啊!”“你不要阻挠司马公司办案才是!” 有的人说话客气,有的人骂人不带脏字。边疆的脸涨得通红,是真的生气了。 只有龟奴的声音混在女子们尖利的嗓音之中,十分微弱:“……这位是迟夜白迟公子,鹰贝舍的当家。” 边疆突然转过头来,满脸惊喜,一把抓住迟夜白的手:“迟少侠!久仰大名!” 迟夜白一头雾水:“???” 边疆:“听闻你神通广大,一目十行,连皇上皇后都盛赞的!” 迟夜白:“……这两位我都没见过。” 司马凤见他抓就抓了,还说得口水乱喷,相当不悦:“说话就说话,别贴那么近。” 边疆一愣,发现自己有些失仪,尴尬地松开手要去给迟夜白擦衣襟上可能存在的口水。迟夜白挡开了:“边巡捕你好,你问出些什么了么?” 边疆更加尴尬了。 只来了他一个人,他又是几天前才上任的巡捕,没有任何经验罔论威信,也不知如何跟眼前的姑娘们沟通。姑娘们也实在不想与他沟通。她们混迹烟花之地,个个眼睛都毒,一眼就看出边疆是抖擞不出什么东西来的无毛鸡,于是便吵嚷着让他滚回去,换几个有经验的巡捕来查。 司马凤让众人安静,边疆讪讪着站到了一边,眼角余光十分热切地时不时瞥几下迟夜白。 司马凤不明白了,自己在江湖上的名气,怎么可能比迟夜白还要低? 眼前的姑娘们都安静下来,司马凤简单跟众人说了甘乐意验尸的结果,姑娘们人人脸色发青,都不敢再出声了。 “我们在这里是想问一问,容珠和小雁出事之前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去了哪些地方。”司马凤缓声道,“或是出事之后金烟池这里是否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情?任何事情都可以,或许都能帮我们找出凶手。” “容珠是出门倒夜香,然后才出事的。”哭得眼睛发肿的珉珠小声说,“是谁做的呀?我们会不会有事?” 霜华这时抬起头来:“说到奇怪的事情,倒是有一件。” 她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小雁的头发被割去了一截。” 司马凤一愣:“方才验尸时倒没发现。” “下面整截都割走了。”霜华说,“我们给她擦了身子,碎头发也清理干净了。沁霜院的姑娘们头发长度都是有要求的,出事的前几日春桐还过来给我们都修剪过头发。她帮小雁剪的,她记得最清楚。” 女人们面面相觑,霜华看了几眼,突然站了起来。 “春桐呢?!”她语气惶急,“雪芙,春桐呢!” 第14章 烟魂雨魄(6)(+小剧场) 春桐是芳菲集的人,芳菲集来了雪芙等几位姑娘,却没有见到春桐的影子。 “春桐还没起。”雪芙说,“房门紧闭着……” 她话说到一半便停了口,脸色也随之生变:“我回去看看。” 雪芙离开后司马凤才跟迟夜白说话:“这不太对。春桐年纪已有十九,和容珠小雁相比,已经超出凶手会挑选的范畴。” 迟夜白:“你如何知道她是十九?” 司马凤顿了一下,飞快转过头去:“霜华,你得提醒一下沁霜院的妈妈,再让妈妈们互相都多说几句,年纪跟容珠和小雁差不多的姑娘这段时间不要频繁外出,多在楼里呆着。” 女人们面露惴惴之色,并没得到半分慰藉。其中大部分人与春桐年纪相当,若是春桐也出了事,金烟池就真的人人自危了。 “不外出……怎么挣钱?”有人小声道,“没了客人,交不出钱,可是要被妈妈们责罚的。” 司马凤和迟夜白让众人稍稍等一会儿,两人转身去找慕容海和阿四安排探查的事情。 刚走出走廊,便听到楼下院子里有人窃窃说话,是阿四和慕容海跟宋悲言在聊天儿。 阿四说,我家少爷脸皮厚得不行,你拿斧头都砍不出个白印儿。 慕容海说,我家主人脸皮薄得不行,风一吹就红了,脸一红人就炸了。 宋悲言吃着阿四手里的松子,听得津津有味:“司马大哥和迟大哥从小就这样?” 阿四和慕容海异口同声:“就这样。” 阿四还补充道:“迟少爷小时候长得可水灵了,常被我家夫人套上小姑娘衣衫来打扮,少爷见到就脸红,可脸红了也没忘记走过去拖人家的手,哎哟,有意思极了。” 司马凤来精神了:“小白,这个我记得,你当时好看得不得了。” 迟夜白:“……” 第11节 慕容海紧接着又说:“司马少爷小时候比现在可爱多了,脸皮也没厚成城墙似的啊,跟我家主人是一样薄的。两人不是老下海捉虾捉蟹么,几乎每次都是我家主人背他回来,是又被水呛了。哎哟特别好玩,俩个人都哭得稀里哗啦的,然后家里大人都在笑……” 迟夜白听不下去了,冷冰冰唤他一句:“慕容。” 慕容海一抖,手里的松子哗啦掉下。阿四和宋悲言两人眼疾手快,立刻撑着衣袖兜住了。慕容海提气跃上二层走廊,规规矩矩落在迟夜白面前,不出声。阿四正嘎嘎乱笑,抬头看到司马凤也站在上头,立刻把自己衣袖里头的松子全抖搂给宋悲言,也随之跳了上去、 “有闲工夫扯八卦,不如去帮我办事。”因慕容海年长自己几岁,迟夜白无心训斥也不便训斥,只好迅速切入正题,“容珠失踪之前是出门去倒夜香的,这是个线索。你去查一查当日在金烟池这里倒夜香的是什么人。” “还有在香珠楼和沁霜院这儿,最近三个月以来是否出过什么怪事,纠纷也行,或是不付钱来玩儿的客人也可以,总之事无巨细,只要有一丝不正常,都要记下回报。”司马凤对阿四说,“你和慕容可以带着其余人等,共同行动。” 慕容海和阿四对视一眼,恭恭敬敬垂手作揖:“是。” 迟夜白:“……不要再说故事了。” 阿四:“哎,迟少爷可冤枉我们了。宋悲言初来乍到,又在甘令史那里受了惊吓,我和慕容正想安慰安慰他。人年纪小,好奇心强,硬要拉扯着我们恳求我俩说些府上的故事给他听听。这一口一个阿四大哥慕容大哥的,我们什么都捂着不说,也不太好,对不对。毕竟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咱们总得好好相处。” 在楼下吃松子的宋悲言目瞪口呆:“……我没说过!是你俩拉着我要跟我讲的!” 慕容海:“瞧宋悲言这孩子,害羞,话都说不利索了,嘿嘿。” 迟夜白和司马凤十分清楚自己这两位贴身近侍的性情,十句有九句是掺了水的。宋悲言眼巴巴看着两位天神一样武功高强的人从二层跃下,先后从他衣袖里头掏走松子,领着一帮人飞快走了。 “宋悲言。”司马凤探出个脑袋,“剖尸完了啊?” “没完呢。”宋悲言说,“我吐在甘令史身上,他不高兴,把我赶出来了。” “……”司马凤点点头,“你行啊,佩服。” “不过他让我告诉你件事。小雁舌根发青,是中了毒。但中的什么毒还需要再验一验。”宋悲言说,“下午他去乱葬岗那边找容珠的尸体,想让你派五个人同去。” “你是一个,我再找四个。” 宋悲言一抖:“我不算的。” 司马凤:“为何不算。” 宋悲言:“我都被他赶出来了……万一去了乱葬岗,吐在别人坟头那可怎么办?” 司马凤笑笑:“别担心,他一定会带你去的。他的徒弟在被他认可之前是必定要去一次乱葬岗的。乱葬岗地方不大,但人挺多,野狗也不少,你得小心点儿。别呆得太久,那些鬼啊精怪啊,最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郎君,吃不着也要摸两把的。” 宋悲言脸色青白,慌忙间往嘴里塞了一把松子壳,咔哒咔哒地咬。 金烟池这边的调查一直到深夜才停。各处楼阁的妈妈和鬼奴都出来赶人,笑言若不在自己楼里玩儿,恕不接待。迟夜白被女人贴胸围着摸了几把,司马凤上前去把人扒拉开,拉着他赶快走了。 边疆入夜之前回了一趟城中衙门,但他竭尽全力都没能说服那位大人派出多几个巡捕来金烟池巡逻调查。春桐果真不在房中,是从前一天夜里就失踪了的。芳菲集、沁霜院和香珠楼集合了十几个龟奴在金烟池里头找,没有找到。司马凤和迟夜白才刚走出金烟池,便看到边疆提刀走过来。 司马凤不太愿意和边疆说话,他觉得边疆很蠢。 白日里跟边疆说了木棉人的事情之后,这人居然说“莫非是那木棉人化成厉鬼来索命”之类的话,惹得司马凤差点翻白眼,因而更不愿意见到他。边疆看到两人,十分高兴,上前就打招呼。他回去之后跟老巡捕说了这边发生的事情,这下终于知道了司马凤的大名,连忙跟他道歉。 “就你一个人过来?”迟夜白惊讶道,“金烟池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一个人如何巡逻?” “……其实是一个人也没有。”边疆挠挠脑袋,“我是自己过来的。既然官家不出面,我能做一点是一点,毕竟怎么说也是个巡捕,得负起些责任来。” 司马凤的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蠢货。 倒是一旁的迟夜白很是赞许他这样的行为:“挺好的。” 第二日白天,甘乐意来找司马凤,把昨天去乱葬岗找容珠尸体的结论跟他说了,并且添油加醋地渲染了宋悲言一路呕吐至无力,回程路上哭都哭不出声的惨状。跟在他后面的宋悲言面色发黄,一言不发。 和小雁一样,容珠的头发也被人平平地剪去了一截。两人都是舌根发青,且容珠因为死的时间略久,连牙龈也出现了青紫色的瘢痕。 此外两个小姑娘都系着绛红色发带,下着青莲色绣鞋,绣鞋的花样不同,但颜色几乎完全一样。 容珠尸身已经半腐,甘乐意取了两截骨头回来准备继续检验。他回忆了当日自己发现容珠尸身的情况,一一仔细说给司马凤听。 “那尸体放在巷中已有数日,开始腐臭变味。我记得尸身上还盖着两条破被,看破被上的痕迹,应该是丢在巷中,凶手直接扯来用的。而且两个小姑娘的眼睛都没有闭上。”甘乐意比划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容珠额上有青淤,是半个手掌,那凶手为了不让她闭眼,一直拉扯着她额头与眉眼皮肤。” 司马凤皱了皱眉:“这么怪异?对了,你是否发现她们鞋底有青苔的痕迹?” “小雁的没有,金烟池的姑娘们帮她洗过了。”甘乐意摇摇头,“但容珠的鞋底没有被清洗过,可是也没有青苔的痕迹。” 司马凤沉默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甘乐意说,“掳人、强暴和杀人这三件事,不是在同一个地方发生的。容珠陈尸的巷子同样有厚实青苔,但她脚上只有泥印,没有苔痕。” 司马凤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多谢乐意。我出门去找找小白,看鹰贝舍那边的情报查得怎么样了,我挺在意那位倒夜香的人。” 这时一旁虚弱的宋悲言开口了:“我看到慕容大哥和阿四大哥列出来的查访名单,包括金烟池近三个月有纠纷的客人在内,竟有一百多人。这可太难查了。” “总是开头难的。”司马凤说,“现在最麻烦的是,金烟池不让我和小白的人进去了。她们只放一个边疆,说是怕扰了客人的兴致。春桐还没找到,我心中不安。” 甘乐意沉默不语。他知道司马凤心里也明白,春桐是凶多吉少了。因雪芙回芳菲集询问才得知,春桐消失的那天晚上,是用一根绛红色发带缠着头发,脚着青莲色绣鞋才出门的。她被某位世家公子邀请到府上唱曲,唱罢便送了回来,却在金烟池牌匾到芳菲集之间短短的距离里消失了踪迹。 又过了一天。第三日傍晚,迟夜白正跟慕容海等人整理这两日来查探的消息,阿四便匆匆骑着马上门了。 “春桐姑娘找到了。”阿四脸上全是汗,“在赵家巷口金烟池牌匾一边的废巷里。” 迟夜白心头一沉。 “那巷口被砖石堵着,一个时辰之前边大哥发现的。”阿四喘匀了几口气,“比小雁还惨。” 作者有话要说: —— 小剧场。 边疆和阿四等人很快混熟了。 阿四:边大哥,嗨,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当不当说。 边疆:你说。 慕容:你还是别说了。 宋悲言:会被打死的。 阿四:边大哥想让我说啊,我不说也不太好对不对,大家都那么熟了。跟你港哦,我们家少爷和迟少爷啊,一个脸皮那么厚,一个脸皮那么薄,喔唷,而且啊……balabalabalabala…… 边疆:嗯嗯嗯!哦哦哦!哈哈哈! 慕容:啧啧,你真的会被打死。 宋悲言:啧啧,阿四大哥,祸从口出啊。 (话虽如此,慕容海和宋悲言每次都是听得最开心的那两个。) 甘乐意:我也很喜欢听八卦的可是他们都不带我玩。哭泣。 第15章 烟魂雨魄(7)(+小剧场) 春桐仍身着离开那天穿的衣服,双目半睁,躺在脏污的泥地里。 赵家巷里的废巷有三条,三条都用砖石封死,没人进去更没人探查。边疆夜间巡逻,数次走过都觉得废巷之中隐隐有鼠类嘈杂声音,响得大不相同。他并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只是想看看鼠患的情况而已,然而仔细探查才发现那面潦草的砖墙有被撬松过的痕迹,将砖石搬下后便立刻看到了春桐的尸体。 迟夜白赶到的时候司马凤和甘乐意已经在现场了。就连宋悲言也没有怨声,乖乖举着灯为甘乐意照亮地上情景。春桐的手指和裸露出来的大腿有鼠类啃噬的伤口,腹上鲜血已经干涸,在烛火中看去,连带腹上数道伤口,仿佛是死亡这巨兽留下的深深爪印。 “七道刀口,其中五刀为致命伤。手脚都被大力折断,而且颈骨也错位了。”甘乐意低声说,“比上次更狠。” 他看着春桐下巴上的伤口:“我给她开的药还没来得及吃完……吃完就不会留疤了,能漂漂亮亮地去参选今年中秋的花魁。” 迟夜白站在司马凤身后,知他心中抑郁难消,但自己也无能为力,只好与他站在一起,默默等他开口。 “阿四!”司马凤扬声喊道。 阿四一直等在外面,闻声立刻走进来:“少爷。”他收起了脸上的嬉笑之色,神情是鲜见的认真。 “你和慕容海查的事情,查成什么样了?” “一共查了一百六十七个人,其中有四人是女子,已排除嫌疑。剩下一百六十三位之中……”阿四正说着,迟夜白打断了他的话。 “出去再说吧。司马,我们在这里只会打扰甘令史做事。”迟夜白拉拉司马凤的衣袖,“走吧。” 司马凤沉默片刻,转头随着迟夜白走了出去。 慕容海也在外头等着,他和阿四详细地给司马凤报告了这次查探嫌疑者的结果。 一百六十三位嫌疑者之中,一半以上的人不是没有犯案的时间,就是没有犯案的能力。金烟池的客人各式各样,其中老弱病残者为数不少,这些要排除;没有犯案时间的人也要排除,并且有犯案时间的人之中,不符合司马凤和迟夜白所说的“不是富贵者”的,也要排除。排除来排除去,最后只剩了四个人。 “四人之中,有两位是鲁王爷府上的管家,有一人是暂时留在蓬阳行商的商人,剩下一人是个私塾的先生。”慕容海低声道,“我们已安排人手监视,随时可叫来询问。” “可我们没有刑讯的资格。”司马凤很烦躁,“官府仍旧不肯成书立案,司马家不能擅自刑讯,以免落人话柄。” 迟夜白问:“边疆呢?” “少爷和甘令史来了之后,边大哥连夜赶回官府,说要再次请求此案成书,以便开始侦查。按照规矩,除非是有人过府鸣冤,否则巡捕是不能出面的。边大哥已经违反了规则,不知道这次能不能说动那位大人。” 司马凤沉吟片刻,转头对阿四说:“阿四,你立刻回家去找我爹爹,把金烟池的事情跟他禀报一声。边疆说不动那位大人,可他出面就大不一样。这位大人我若没记错,是去年的榜眼?” “是的,姓沈名正义。”阿四说,“上月才上任呢,这名字听来熟悉,但怎么都想不起来是谁。” 迟夜白:“……司马,你想不起来?” 司马凤:“没你那么好的脑筋,想不起来。” 迟夜白被他的没好气弄得愣了一下,心头莫名不悦,闭嘴不说话了。司马凤心情不好,也没想起道歉,看到阿四转身走了才想起另一件事,连忙把他喊停:“那个在金烟池这儿负责倒夜香的人你们去看过没有?” “我亲自去找的他。”阿四点了点头,“人十分瘦小干瘪,话不多。我探过他双手,其中左手筋脉受过伤,提不了重物,他不可能有力气拧断她们的手脚。” 司马凤略显沮丧:“好,快回去吧,不要耽搁。” 慕容海问他:“接下来怎么办?” “我跟甘乐意再查查尸体。”司马凤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着迟夜白,“你也回去吧。” “我陪你。”迟夜白说。 司马凤摇摇头:“你不喜欢看尸体,陪不了我。这几天你们也累了,先休息吧。” 他走回赵家巷的身影很有些颓唐。冷清的巷子尽头是蓬阳最大的销金窟金烟池,灯红酒绿,歌舞喧天,前几日还为姐妹横死而哭泣的女人们已经重新涂抹了脂粉,笑意盈盈。轻纱在夜风中扬起,滚滚荡荡,像一缕无依无靠的魂魄。 迟夜白回的是鹰贝舍在蓬阳修筑的别院。 这别院当时是他的娘亲着意要买下的,一来是方便自己跟傅孤晴逛街说话,二来是方便自己儿子跟傅孤晴的儿子逛街说话。别院不大,但十分干净整洁,是迟夜白的另一个家。 回来的路上慕容海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何凶手一定要挑穿着青莲色绣鞋和系绛红色发带的女子下手?” “不是普通女子,是烟花地的姑娘。”迟夜白骑在马上,慢吞吞地走,慢吞吞地说,“他选择烟花女子,是因为她们最低贱最卑下,死了也不会有人紧张,是最合适的虐杀对象。至于青莲色绣鞋和绛红色发带,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又特别难查。”慕容海叹了口气,“莫非是曾有青莲色绣鞋和绛红色发带的烟花女子负了那凶手?或是与凶手有仇?” 第12节 “不知道。”迟夜白兴致也不是很高,“待我再想想吧。” 慕容海转了转眼珠子,大概猜到自己当家是为了什么不高兴。“司马少爷平日是嬉皮笑脸,但遇上紧要事情的时候还是很有世家子弟的风范。说话间语气冲了点,当家大人大量,就不要与他计较了。”慕容海笑道,“若是以前小时候,你俩打一架也就过去了,难道现在心里有了不痛快,还要再打一架么?” 慕容海不说,迟夜白差点把自己想揍一顿司马凤的想法忘记了。他想了想,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笑意:“是啊,没错,还是得打一架。” 慕容海:“……我不是这个意思。” 迟夜白:“我是这个意思。到家了,你去歇着吧,我想想绣鞋和发带的事情。” 在书房里找出宁神香点上,迟夜白端坐在案前,提笔画了两双鞋。一双是小雁脚上的,绣两朵重瓣碧桃,一双是春桐脚上的,绣两只翠嘴黄莺。 他闭上眼睛,沉入黑暗之中。 无边无垠的房间,无数高大的书架。他站在寒冷和黑暗之中,在半明半昧的灯光里快速地往前走。 会跟绣鞋、发带相关的,是每一年蓬阳的异物志、商贾往书、商铺登记册。他其实并不知道从何处寻起,只能先随手抓下一本登记册,匆匆翻开。 如果凶手不是蓬阳人呢? 如果凶手年长于自己,而他所处的年份资料自己从未看过呢? 迟夜白暂时放下这两个可能性,飞快地翻找着。书页之中腾起无数楷体小字,扑到他眼前来,可没有一个是他想要找的。去年、前年、大前年……每一年的商铺登记册里都有售卖青莲色绣鞋和绛红色发带的铺子,可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可循的线索。 房间里越来越冷了。迟夜白觉得自己似是在发抖。在晦暗灯光的源头,有一些影影绰绰的人立着,他分辨不清是敌是友。 迟夜白放弃了商铺登记册和商贾往书,开始翻阅异物志。记载着无数讯息的字词尖声嘶叫着恳求他触碰自己,但迟夜白极快地翻了过去。不是这一年……也不是这一年…… 凝重而冷的黑暗里突然传来一些清晰的声音。有人走入这房间,脚步刻意放轻,像是不想打扰他。 那个小孩子又出现了。他站在书架的尽头,手里一盏莲花灯,脸上是笑着的。 “小白……” 迟夜白双手一震:他找到了。 十九年前,西域使者来朝时为皇帝献上了一匹极其珍贵的天赐之锦。那青莲色的锦缎铺展在龙座之下,煌煌生光。消息从京城传出,飞快遍及全国,传说那锦缎又韧又厚,后宫嫔妃纷纷用来制鞋,步步可生莲。青莲色绣鞋突然之间便流行起来,街上到处是穿着这鞋子的女人。而蓬阳城之中,最先拾得这一风潮的是金烟池。 “……小白。”七八岁的司马凤又在呼唤他。迟夜白不敢抬头,脸几乎贴上了手里那本不存在的书册,贪婪地吸收着上面的字眼——他想起来了,是有这样一件事情。可是他那时候太小、太小,许多事情莫名地记不清楚,只晓得娘亲和晴姨都穿着青莲色绣鞋,他被蒙上眼睛带到司马良人身边之前,贴身服侍他的那个侍女穿的也是青莲色绣鞋。 他的脑袋开始胀痛,高大的书架簌簌作响,被人为囚禁在这里的字词讯息,拼命撞击着册面和书架想要逃窜出来。迟夜白松了手,连连后退。在他面前,在两个书架的尽头,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高大人影。他隐约记得那人在笑,一边笑着,一边用冰凉的手抚摸着他的脑袋…… “小白。” 迟夜白浑身发抖,猛地扭头看去。那小孩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身边,稳稳抓住了他的手。那是常人的温度,令他剧跳的心开始缓过神来。 莲花灯温暖的光线里,司马凤抬头看他,握着他的手吻了吻,声音温柔:“别怕,跟着我。我带你出去。” 迟夜白睁开眼,大汗淋漓,目光一时间有些虚,凝不到实处。 司马凤蹲在书桌上,脚踩着他刚刚画的两双鞋子,正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我想起来了……”迟夜白连忙说,“十九年前……” 司马凤摇摇头,伸手抹去他额上汗珠,嘴唇碰了碰迟夜白冰凉的手指:“先别说这个,你喘喘气。” 迟夜白:“……” 他顺手在司马凤脸上拧了一把,司马凤吃痛大叫,立刻放开他的手。 “说了多少次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别老跳进去想以前的事情。”司马凤揉着自己的脸,“捏我做什么?……还生气么?” “挺顺手,就捏了。”迟夜白心想,不打架了,捏捏就抵消。他暗暗搓着自己手指,总觉得方才司马凤是真的吻了自己的手背。 待冷静下来,迟夜白把自己回忆起来的事情告诉司马凤。 “十九年前青莲色绣鞋从金烟池开始盛行,但三个月之后,蓬阳的其他女子仍在穿着青莲色绣鞋,金烟池的姑娘却全都换了颜色。”迟夜白拿了笔飞快地写,“因为有个女人穿着这样的鞋子自缢而死,死的时候颈上还缠着绛红色发带。” 他把纸递给司马凤:“那女子名唤沛沛,是芙蓉院的姑娘,尸体是她儿子发现的。” “儿子?”司马凤眉头一皱,“当时几岁?十九年前……” “她有两个儿子。”迟夜白说,“生父不详,去向不详。” 作者有话要说: ----- 一个别处发生的小剧场。 迟夜白:说实话,你是不是亲了我? 司马凤:没有。 迟夜白:……(怀疑的眼神) 司马凤:说你又不信。(飞快亲了一下)真要亲的话,是这种感觉才对。 迟夜白:……………………………… (第二天) 甘乐意:听说昨天你们别院里发生了命案? 慕容海:……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司马少爷不让我说! 甘乐意:哦~ 第16章 烟魂雨魄(8) 包括芙蓉院的老鸨在内,金烟池的妈妈们对沛沛都没有印象。 “十九年前……十九年我这儿的人都换两轮了,谁还记得住十九年前的事儿啊?”芙蓉院的妈妈十分不满,“我是十年前才接手芙蓉院的,这些事情更不可能知道了嘛。” 金烟池的姑娘们年纪都不大,二十来岁就开始各自寻找去路,如今这里没人还记得多年前自缢而死的一个姑娘,被问起时面面相觑,只表示帮不上忙。 “在金烟池里头干活的人之中,有谁是十九年前就在这里呆过的?”司马凤问。 “这个倒是有的。”老鸨们说着纷纷散去,未几便有人领着几位上了年纪的男女过来。 这几个人都是金烟池这儿干活多年的人,其中有两位竟是产婆。其余人口中问不出什么线索,倒是两个产婆说起了一件事。 两人长年在金烟池呆着,给姑娘们配药下胎或是接生,所产的孩子大多不能留着,都送到了金烟池外头,或是等养到略微懂事的年纪,卖到别的府上当奴。两人都是记得沛沛的,因为沛沛当时生的是一对双生子。 金烟池女子虽多,能顺利产下孩子却很少。一是老鸨和龟奴们都十分紧张,一旦发现征兆立刻找来产婆或大夫落药下胎,二是姑娘们自己也清楚,来此地寻欢的男人多是露水姻缘,即便有了孩子也做不得数。但沛沛却是真心实意地爱上了那个男人,遮遮掩掩地,被发现时已无法下胎,只能将孩子生下来。产婆在金烟池呆这么久,接生过的双生子并不多,沛沛生得艰难,前后折腾一日有余,两个婆子因而都牢牢记住了她。 沛沛那时是芙蓉院里比较受欢迎的一个姑娘,老鸨一直守在房外,等孩子出来了立刻接手要送人。沛沛拼命也只留下了一个,恨得砸床哭号不止。 “送给了谁?”迟夜白问道。 “有的拍花子消息特别灵通,巴巴守在妓院后门,孩子一出来立刻抱走卖了。说是送人,其实是卖到了别处。”产婆说,“至于卖给了谁,就算找到拍花子,他也记不住哩。” 另一个产婆接口道:“只记得是男孩,身上也没个胎记,找不回来了。” “剩下那个呢?”迟夜白便把那一位放在一旁,接着询问另一个孩子的事情,“沛沛为何自缢而死?她死后那孩子去了哪里?” “沛沛是病得受不了了才死的。”产婆低声道,声音中很有些凄然,“生了孩子之后她价钱就跌了,芙蓉院那妈妈又说她生产期间费了许多钱少接了许多客人,身子还未好利索就催着她接客。一来二去的,落下了一些摆不脱的毛病。” 沛沛死时骨瘦如柴,已被老鸨赶到后院柴房中呆着。那瘦小的孩子一直跟在她身旁,不善言语,只习惯怯怯抓着自己母亲的衣袖。 金烟池接待的是三教九流的客人,有挥金如土者,自然也有穷困者。每个青楼都在后院筑着一排柴房,柴房中有时放着杂物,有时就住着如沛沛这种没办法再卖出好价钱的姑娘。价钱虽然不好,但人是能用的——没什么财物的男人慷慨掏出十几二十文钱,就能掀开帘子钻进柴房。沛沛在柴房住了一年多,受尽煎熬,日夜痛哭。她已经没了吃药的必要,看着自己一日日衰弱下去,终于还是穿上最好看的衣服鞋袜,自己了断了。 “沛沛接客的时候那孩子就在外面院子里玩儿。可有些客人怪得很,就喜欢拎那孩子进房让他看着。但花了钱就是大爷,谁能说句不呢?”产婆小声说,“沛沛自缢之后就是那孩子发现的,话都不会说了,一个劲站在院子里哭,哎呀好可怜呐。” 但产婆却也不清楚那个孩子现在去了哪里,只知道芙蓉院的妈妈也把他卖了。但那老鸨早已过世,怎么都问不到详情了。 司马凤与迟夜白离开金烟池,一齐默默地走着。 “沛沛虽然卖身给芙蓉院了,但她的生死在户籍处还有记载,可偏偏就漏了她儿子。”迟夜白拧着眉头,“我再去户籍处查查吧,或许有些卷籍我当时没看到,记不下来。” 他昨夜耗了太多精力,睡得也极不安稳,半梦半醒间一直听到司马凤在院子里练剑。虽知道他是想陪着自己,但练剑的声音对迟夜白来说着实很吵。可他最终也没制止司马凤,只迷迷糊糊地睡到了清晨。此时两人走在日光里,司马凤看到他脸色有些苍白,便捏捏他的手。 “不要着急,甘乐意在验尸,能找出些线索来的。你回家歇歇吧。” “歇不下。”迟夜白说。 他真正睡不安稳的原因是,一旦沉入梦中便会立刻回到那间没有边际的黑房子里。黑房子里没有手持莲花灯的司马凤了,只有角落处越来越浓厚的黑色人影,无声无息地张开手朝他扑过来。 他按了按鼻梁,心中又烦躁又不安。 那个黑房子不是他臆想中的东西,而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而他昨夜一夜辗转,又隐隐约约想起了一些事情。 幼年时因为无法处理自己看到、听到、闻到的所有印象,他曾经有过一段濒临崩溃的时间。爹娘见他日夜堵着自己耳朵,双目紧闭,不敢看也不敢听,生怕真的出声,于是连忙跟司马良人求助。司马良人和傅孤晴寻遍江湖来找能人异士为他治疗,并且把迟夜白接到了自己家里,让司马凤陪着他。 他被蒙上了眼睛,海风和鸟雀的声音没有了,人声和马车声也没有了。司马凤和他在家中最深处的院子里一呆就是三个月。 迟夜白刚被蒙上眼睛的时候根本不敢迈开脚走一步,一听到司马凤的声音立刻张手紧紧抓着他。司马凤便牵着他的手,带他一步步地熟悉那个院子。 之后司马良人便带回了一个人。迟夜白蒙着眼睛,看不到那人面目,只随着司马凤一起喊那人“先生”。 那人把他带进一个房间里,教他如何在心里头把自己所接收到的信息整理存放。那房子里全是高大的书架,他一个个摸过去,心头发慌的时候就回头喊司马凤的名字。 司马凤总是跟在他身后,几乎一步不离。 迟夜白不知道那人影是不是那位“先生”。他从未见过他模样,司马凤也没有提起过。司马良人倒是告诉他不要去想,那位高人是特意隐去自己身份来帮助他的。迟夜白于是就不去想了。 他害怕自己会回到那样的状态里。 海鸟在窗外呼啸的每一声,都令他想起海面上倒伏的船只、沉浮的尸体、尸体的衣着和尸体上的每一个表情。侍女在门外走过的脚步声也会瞬间令他想到之前的每一个日夜、每一个从他门外经过的人,他们抬脚、落脚、移动、跑跳,声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翻腾,他趴在地上大哭,随后又立刻想起自己怎么因为摔倒、因为失去玩具、因为暂时脱离娘亲怀抱而大哭的记忆。 他没办法控制,记忆巨细无遗,一个看似无关的细节就能勾起他见过和听过的所有事情。 既然司马良人让他不要勉强去想,他便不回忆了。那段因为有“先生”介入而变得模模糊糊的回忆,是他混乱和清晰的分界线。 迟夜白确实感激那位“先生”。若是没有他,自己早已疯了也不一定。 “司马,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么?”迟夜白问司马凤。 司马凤说当然记得。“你小时候特别好玩,脸胖乎乎的,一捏就是一个印儿……” “那你记得那位‘先生’么?”迟夜白说,“给我治病的先生。” 司马凤顿时停口。他以为迟夜白记起了什么,连忙拽着他手:“你想起他了?” “想起一点儿……但不清晰。”迟夜白见他万分紧张,心里起意想逗他,“怎么?你跟那先生做过什么坏事,这么怕我想起来?” 司马凤松开他的手,捏捏自己的手指,神情有些古怪:“反正那厮不是什么好人。” “他帮了我。”迟夜白说。 司马凤愤愤:“帮了你的就是好人么?” “那是自然。”迟夜白见他不似假装,是真的隐隐有些生气,便继续笑道,“比如你,你就是好人啊。” 第13节 虽知道他只是随口说着玩玩,但司马凤立刻就不恼怒了。迟夜白笑得少,因而他一见着他笑就开心,宁可被挤兑百次也不恼。 “说到好人,我这两日在思考那凶手杀人之后要坚持盖着尸体的原因。容珠用巷子里的破被盖着,小雁用筐子盖着,春桐是用砖石封着。”司马凤说,“凶手在掩盖尸体,但这种掩盖的方式显然并不严密,他不是为了藏匿尸体才掩盖的。” 迟夜白疑惑道:“不是为了藏匿,那为了什么?” “愧疚。”司马凤摸摸下巴,“行凶之后的愧疚和悔意让他不安,所以他拙劣地掩盖尸体,是一种类似补偿的致歉心态。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愧疚,但今日听产婆说这故事,我有了点儿眉目。” “是的,一定要找出沛沛的孩子。”迟夜白低声道,“他太可疑了。” 两人拐过一个街角,说话间正要往户籍处去,忽见前头有人推着一辆板车走过来。板车上放了几个泔水桶,晃晃荡荡,似是不稳。推车的人把车子放停了,提着几个桶子挪动位置,见都放平稳了,才重新推车往前走。那人瘦削干瘪,看着没什么力气,用来提水桶的工具倒是有趣:那工具长得像是一个抓手,开关持在推车人手中,他用力一捏那开关,前端的抓手就张开来,紧紧抓住了水桶的把儿。 司马凤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回头看着那推车人的背影。 他想起了昨天阿四说的事情:在金烟池里头倒夜香的人左手筋脉受了伤,提不了重物。 “提不了重物……”他看着迟夜白,没头没尾地说,“他怎么去倒夜香?” 迟夜白:“?” 第17章 烟魂雨魄(9) 阿四捧了一手的松子,跟宋悲言相对而磕。 甘乐意的小院子里滚起薄烟,是他正在烹煮药汁,以便检验几个死去的小姑娘服下的是什么毒。药汁已经熬了十几罐,但怎么验都没有结果。 “今天要验哪种毒?”阿四问。 “不验毒。”宋悲言说,“几乎所有的毒都验过了,甘令史说开始验点儿别的。” 仵作这一行验毒和捡骨往往要花最多时间。甘乐意一直想捣鼓一种能检验绝大部分毒素的玩意儿,但各种药草的药性相生相克,实在找不到有什么能简单快捷地验毒。他只能一个个地推敲,因中毒者喉头呈现青紫色,他便推断了几种中毒症状为皮肤泛出青紫色的毒,一个个地检查试验。但全都不是。 “不是毒是什么?”阿四十分好奇。 “我也不知道。”宋悲言十分坦诚。 “难道她们不是中毒而死的?” “甘令史的意思是,确实是毒,但可能不是我们平时常见的那些毒。” 阿四咔咔咔地剥松子,若有所思。 “我想起一件事儿。”他说,“你知道木棉人么?” 宋悲言老实道:“不晓得。” 当年庆安城的木棉人事件阿四并未经历,只是后来帮着司马凤整理卷籍时看到一二。那位凶手在行凶的时候也用了毒,却不是常见的毒素,而是他在收药途中偶然发现的混合草药。那草药十分怪异,检验不出痕迹,当时着实令庆安的巡捕和仵作大大头疼了一番。 “世间的药和毒都有千千万种,谁都不敢打包票说全都认识。”宋悲言说,“我觉得这个挺正常的。” “若是那毒是多种草药混合而成,岂不是更难验出?”阿四说。 宋悲言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中药配比讲究配伍,调毒其实也是同理。配伍是指根据病人实际病情,选择不同的药物配合治疗,其中这一味多少,那一味多少,都极有讲究。配伍中有单行、相须、相使、相畏等七种说法,又称为“七情”。宋悲言跟阿四解释道:“是药三分毒,《内经》将药分为大毒、常毒、小毒和无毒,说的就是这个理。既然药毒同源,其实就看如何运用‘七情’。所谓相须、相使,说的都是多种药性的配合,但这配合是必须分主次的,就像领队打仗,肯定有将军也有小兵。而混合而制成的毒里面必定也有将军和小兵。” “你是说,擒贼先擒王?”阿四虚抓了一把。 “是的。摸清楚那当将军的是什么玩意儿,配合中毒症状,就能知道小兵是什么。”宋悲言摇头晃脑,“不过有的配毒高手喜欢乱混合,一味毒中可能有十几种东西,其中的分量非常微妙。能配出这种毒的自然是高手,能从细微症状中查验出毒里各种药性的,更是高手中的高手。” 这个说法阿四倒是明白。他见过许多凶狠狡猾的凶手,但最终都被老爷少爷揪了出来。如此一比较,自然是老爷少爷更厉害的。他了然点头,突然抽了抽鼻子:“咦?烧焦了?” 话音刚落,身后小院的门被打开了。甘乐意双眼发亮,指着阿四口舌哆嗦:“去、去把、把你家少爷叫回来!” 阿四立刻跳下石磨:“少爷和迟当家去金烟池了。” “立刻找回来。”甘乐意喘着气,“有眉目了。” 阿四和宋悲言顿时都来了精神:“什么眉目?” “鼠须草,加含笑。”甘乐意说,“主要是这两味,六四配伍,间有瑞香、杜香、臭藤,都是常见的毒草,但若无一点儿药草的知识,绝对搞不出来。” 宋悲言愣了片刻,呆呆地问:“鼠须草……毒不是显在骨头上么?” “含笑中和了毒性,所以进不去骨头,全显在肉里了。毒应该是喂食进去的,所以别的地方看不到,喉头和牙龈倒是变色了。”甘乐意顿了顿,大吼,“去啊阿四!告诉你家少爷,蓬阳城里头种含笑的地方不多,倒是倒夜香的人特别喜欢用含笑的水浸泡头巾用来蒙鼻子!” 阿四跑到一半,突地愣了:“倒夜香的?” 他心中涌起一种不太妙的感觉。春桐出事之前他拜访过那个夜香郎,但他着实瘦弱,也着实左手不利,他便没有在意。阿四牵了马飞快跑出去,心头咚咚乱跳。 若真是夜香郎,便是他害了春桐。 司马凤和迟夜白离开户籍处的时候阿四正巧找到了他们。 两人在户籍处查阅了十九年前的资料,发现金烟池中卖出去的男孩不多,全都被鲁王府买下了。但鲁王府对这些奴仆并不上心,先后有几个人因为犯错被驱逐出去,之后去了哪里,再无记载。阿四抵达的时候慕容海也刚刚赶了过来,四人在户籍处前面碰头了。 “那位沈大人出动了。”慕容海说,“现在已派了不少巡捕去往金烟池调查。此外我还查了查那位沈大人的事儿,发现……” 他看看迟夜白,又看看司马凤。迟夜白面色平静,补充完慕容海的话:“沈正义是沈光明*的弟弟。” 司马凤一下就惊了:“啥?!” 他立刻想起一年之前与那位小友相交的种种,很是吃惊:“江湖竟这么小!” “知道你肯定没记住。”迟夜白说,“不讲这个了,阿四,你那边什么事情?” 阿四立刻将甘乐意的话原原本本告知,司马凤和迟夜白脸色都是一变,立刻往家里赶。司马凤另外嘱咐阿四:“你和慕容去跟那位沈大人说一声,就说司马家的仵作验出了重要结果。” 两人立刻领命去了。途中慕容海十分郁闷地问阿四:“你家少爷指挥起我来倒是自然。我主人可不是他。” “慕容大哥,你这话就不对了。”阿四说,“你主人是迟少爷,那不就等于你主人也是我家少爷么?” 慕容海:“……那你呢?” 阿四挺胸:“我也听你家主人的话啊。咱俩不要分这个,他俩都不分彼此呢。” 慕容海:“你什么时候见他俩不分彼此了?” 两人静了片刻,阿四却忽然一抖,不肯讲了:“不说啦,免得我被少爷打。” 另一边厢,司马凤和迟夜白已赶回家,直接去了甘乐意的小院子。甘乐意简单说了查验的情况,抖出一块帕子给两人看。帕子上星星点点,都是青黑的斑痕。 “蓬阳城中含笑确实不多。”迟夜白飞快道,“因为蓬阳不适合种含笑,因而只有城北的角落里栽着几株。含笑香味浓烈,倒夜香的人常常摘了花叶熬煮成水,用来浸泡布巾,再将布巾用于蒙上口鼻,隔绝臭气。” 司马凤眉头紧紧拧着:“去寻夜香郎!必须得快。若凶手是他,他之前只挑容珠小雁这些小姑娘下手,但春桐年纪应该不在他的选择范围里,他越来越不择手段了。” “且犯案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迟夜白紧紧随着他走出去,“司马,夜香郎这事情和木棉人着实很像。他也懂得用混合毒药。” “你都记得木棉人当时的事情么?”司马凤飞快上了马,回头问。 “自然记得。”迟夜白紧随着也上了自己的马,边走边说,“确实除了杀人手法和用毒方法相同之外并无其他相似之处,但……” “还有一个相似之处。”司马凤脸色阴沉,“木棉人用死者手中的木棉制作成人偶,这个凶手割了死者的头发,不知是用来做什么。” 迟夜白沉默了片刻。 “蓬阳少见这类凶案。”他低声说,“你别着急,找得到的。” “嗯。”司马凤应了一声,和他先后疾驰出去。 夜香郎并不难找。他白日里没事可做,都缩在家中不外出。 巡捕们接了大人的命令,团团围着那处小巷,等待下一步指令。巷中还住着其他人家,纷纷关门闭户把孩子拎回家,一时间四围寂静不已。 有切剁的声音从夜香郎房子中传出,随后便是烹炒食物的香气。 司马凤和迟夜白抵达的时候,阿四跟慕容海已经守在了那里。司马凤和巡捕打了招呼后,巡捕便踢开了那扇黑乎乎的木门,闯进房中。 房中十分昏暗,厨房的烟气十分呛鼻,天窗漏下来几缕光线,蹲在灶前的人慢吞吞抬起头来,看着闯入者们。巡捕十分粗暴,直接将他拎起来,摔在司马凤和带头的人面前。那夜香郎不见慌乱,只蜷在地上,抬头看着眼前的人。 司马凤脑袋里轰地一响,竟退了一步。 “司马?”迟夜白就在他身后,连忙出声询问。 等见到夜香郎面容,连他也略略吃了一惊。 眼前跪在地上的人面目瘦削,须发有些凌乱。但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人长得和木棉人是一模一样的。 —— *沈光明:《你们江湖人真会玩》的主角,本文会出场,有一个全程参与的案子。没有看过江湖人的读者也不用去翻,这个故事独立于江湖人,等角色真正出现的时候我会做好人物出场的介绍。 第18章 烟魂雨魄(10) 两年前在庆安城发生的木棉人事件是司马凤亲自去处理的。当时迟夜白也随着他一起去,因而如今在场的人之中,只有他们两位见过木棉人。 木棉人形容枯槁,神情怪异,举止也不似常人。他长得端正,浓眉大眼,但腰背佝偻,行走时姿态十分怪异。 司马凤当时推断,木棉人应该是个神智错乱的人,从他用木棉扎人偶并称它们为自己妻妾就能看出来。司马凤记得很清楚,抓捕木棉人的时候因为他反抗,自己还上前去制住了他。当时木棉人亮着一双鼓突的眼睛,从凌乱的头发中死死盯着司马凤。 夜香郎的神情与木棉人不同,但两人的长相实在是太像了。 十九年前芙蓉院自缢而死的妓女沛沛……她生的一双孩子……那被拍花子买走,不知带到了何处的男孩……以及现如今蜷在地上的夜香郎。 在惊愕之中,司马凤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不能怪阿四,阿四没见过木棉人,他不知道。 他心头一片难以抑制的茫然和酸楚:如果当时来找夜香郎的是司马凤他自己,那么春桐就不会死了。 巡捕们将木棉人押到府衙,司马良人已在那里等着了。 他用自己的面子从那位沈正义沈大人那里换来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在上堂受审之前,司马凤和司马良人可以在巡捕在场的条件下,先审审木棉人。 边疆留了下来,背挺得笔直,一双愤怒眼睛瞪视着夜香郎。 夜香郎看到众人眼神,不惊不惧,倒像是毫无反应一般。他手脚都被铁链锁着,跪在地上,略略弯腰,伸出手指专注地抠着地面的泥砖。 司马凤扯着他换了个位置,坐在他前面。夜香郎眯起了眼睛:换了位置后他正对着阳光,春日强烈的光线刺得他眼睛很疼。 一般犯人被拘捕后出现的恐慌和紧张在他身上完全找不到,迟夜白和司马良人等人和边疆站在一旁,默默地等着司马凤开口。 司马凤不问他身份来历,也不问他是否知晓命案,更不问他是否与命案有关联。 “张小财,你知不知道你有个双生兄弟?”他开口问道。 夜香郎脸上的平静神色顿时消失了。他猛地抬头,双目圆睁,嘴唇颤抖。 “……谁?” “你原来不知道?”司马凤笑了笑,“我以为你们是亲兄弟,该互相有连通才是。” 第14节 “什么双生兄弟!”夜香郎扯着铁链,嘶声怒吼。铁链子在地面砸了几下,溅起碎砖。司马凤一把抓住那铁链按在地上,夜香郎顿时就不能移动了。 “你是不是有个兄弟?你娘亲有没有说过,你有个小兄弟?”司马凤把声音压在喉头,一字字问他。 夜香郎紧紧拽着铁链,胸膛一起一伏。 “你俩一生下来,他就被卖了。卖到哪里?不知道。卖给什么人?不知道。过得好不好?不知道。”司马凤说,“是不是死了?已经死了吧?反正见不到,和没死有什么区别呢?对不对?” 夜香郎不断地摇头。 “你确实有个双生兄弟,你们长得一模一样。”司马凤拍拍他的脸,“他也是个杀人犯,你俩在这件事上,也是一模一样。” “少爷在说什么?为何不直接问他金烟池的事情?”阿四不解地低声说。 司马良人笑了笑:“四啊,你跟灵瑞学一学。他不是不问,是还没到问的好时机。方才你也看到了,这犯人被我们抓住且被押送到府衙,全程面不改色。他不是胆大包天就是不懂惧怕。这样的人恐吓没有用,威逼也没有用。怎样才能令他松懈和动摇?说些他不知道的、但又对他极为重要的事情。” 迟夜白一边听着司马良人的话,一边看着司马凤。司马凤全无平素的轻佻神态,蹲坐在夜香郎面前,极为认真。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个兄弟?”他放轻了声音,语调减缓,“他也跟你一样,杀了好几个姑娘,将她们的手脚也拧断了。” 夜香郎浑身发抖,牙关格格作响,拳头抓紧了铁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高兴吗?你有个兄弟呐。”司马凤说,“高兴的吧?虽然你兄弟也是个杀人犯,可他毕竟是你兄弟。双生子之间传说有些感应,是他教你怎么杀人的么?怎样用毒,怎样下手,怎么销毁痕迹……是他教你的,他怎么教的你?写信?可是你和他都不识字。他来找过你?但你明显不知道他的存在?是他教你的吧?你这样的人怎么知道怎么杀人呢?杀人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你学不来的,太难了,你这样的人……” “没有人教我!我没有兄弟!”夜香郎突然大吼,刺目的阳光令他睁不开眼,“我没有兄弟!我从来没有!没人!我自己干的!” 甘乐意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收拾东西,把用于检验的东西全都一一烧毁。火盆里窜出火舌,吞吃了纤薄的衣片。他蹲在火盆旁边,一边烧,一边烤火,温暖自己因为在水里洗刷太久而觉得冰凉的双手。 宋悲言从外面走进来,神态有些呆呆的。甘乐意不高兴看他这样子:“机灵点儿,遇上什么事都别慌。怎么了?” “夜香郎抓住了,司马大哥他们回来了。”宋悲言抓抓头,“这案子好奇怪呀。” 夜香郎跟司马凤招供了,说的全是自己如何决意杀人和处理尸体的事情。 他幼时确实被卖到鲁王府,在府中过了几年,因为猥亵府中侍女最后被打得半死赶了出去。无处可去,他只好随着别人去倒夜香,如此这般又是几年过去了,他如今负责的是东南角这一片,其中就包括金烟池。 当年之所以会抱着鲁王府那侍女,全因她脚上穿了双青莲色绣鞋,发上系着簇新的绛红色发带。夜香郎说不清自己为何会喜欢这两样东西,只说一看到就想起娘亲,想和她亲近。那侍女自然不想与他亲近,他沉默寡言,行事为人又十分阴沉,出了鲁王府之后穷困到极点,干的又是被人轻贱的活计,自然也没有人注意过。 容珠是第一个与他和颜悦色说话的姑娘。 他很喜欢容珠,又说容珠错就错在她实在不应该穿那样的绣鞋,系那样的发带。想“亲近”的愿望变成了暴虐的欲望,他辗转几日,终于去搜集鼠须草制了毒汁,迷晕容珠后拖上了车。折断容珠手脚的是他自制的一个把手。那把手形似人爪,可以张合,力气很大。因为当日在鲁王府被殴打导致左手无力,若没有这个把手,他连桶子都提不起来,因而总是随身将它携带。夜香郎在容珠身上尝到了女人的滋味,留恋不已,把尸体丢弃在巷子里之前,还割了一截头发作为纪念。 “司马大哥问他为何要拧断手脚,又为何要用刀刺伤女人的腹部,他说……”宋悲言眼睛里闪着光,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像是知道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他说是有人在梦里教他的。” 甘乐意:“……什么?啥玩意儿?梦里?” 宋悲言:“对呀。” 不止是杀人的方法,连带毒汁的制作方法,夜香郎也说是有人在梦里教他的。他原本无心杀容珠等人,但他施暴之后,心里隐隐约约想起了梦中听到的话。有个他想不起形迹的人跟他说找怎样的药草,用怎样的工序制作,又告知他人体那个地方最容易拧断,刺几刀可以致死。他割了容珠、小雁和春桐的头发,小心翼翼地装在香囊里,一个个地给香囊命名,说那是他妻妾留给他的信物。 甘乐意:“……这谎也太,太不像样了。” 宋悲言点点头,蹲下来和他一起烧。 “可是他说得很真啊。他还说杀了容珠之后惶惶不可终日,可没想到根本没人去金烟池调查,于是他看到小雁穿了青莲色绣鞋之后,又控制不知自己想和她亲近。” “我呸!”甘乐意扯扯嘴巴,“亲近,呵,好笑。他杀人的方式一次比一次残暴,而且一次比一次胆子大。春桐年纪和他相似,他不找小姑娘了反而盯上春桐,为什么?因为他觉得自己了不起了,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了,这种变化可不是什么梦中教唆能说明得了的。” 宋悲言连连点头:“迟大哥也是这样说的。” 他把夜香郎和木棉人是双生兄弟的事情也跟甘乐意说了,甘乐意长吁短叹,直说人世间无奇不有,冥冥中万般难逃。 宋悲言:“甘令史,你说那个教夜香郎杀人的,会不会是木棉人的魂魄呀?” “都是借口而已。”甘乐意断言,“怎会有这么玄的事情。” “若是借口,他又是怎么知道木棉人杀人的细节的呢?”宋悲言小声问,“那人似乎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个哥哥。他怎么晓得?是谁告诉他的?” “是谁告诉他的不重要。”司马良人坐在椅上,一边梳胡子一边说,“凶手杀了人,他便要受惩处。至于谁教的他,那是另一件事。” “我认为是同一件事。”司马凤不同意他爹的说法,在书房里走了半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册子,“当年木棉人的卷宗都是保密的,如果不是当年一起调查的人,不会有人知道手脚拧断的方法之类的细节,更不会有人教夜香郎割下头发后还要命名,还把她们当做自己的妻妾。爹,这不是巧合和偶然,太相似了。” “你想查?”司马良人瞥了自己儿子一眼,手里的玳瑁小梳子闪闪发亮,“怎么查?当年一起跟你调查的,除了牧涯便是官府的人,你有什么理由和能耐去查?” 司马凤吃了一惊:“什么叫理由和能耐?若真有一个教唆他人杀人的人存在,他便是潜在的罪人,且会制造出更多的凶手。这不是理由么?司马家这么多年的根基,不叫能耐么?” 他把那卷宗放到书桌上,激起一片薄薄的灰尘。只是卷宗还未放稳,司马良人伸手就将它捞进了怀里。 “理由太牵强。夜香郎说有这样一个人,你就真的信?若你真想去查,就找出更多可以说服我的理由来。你现在虽然是司马家的家主,江湖上也有些薄名,但提起司马世家,我的名气还是比你要大一些。”司马良人说,“先说服我,不然不许擅自行动!” 司马凤十分泄气。可是自己爹说得很有道理,他只好接受了。 “至于你说的能耐……灵瑞,司马家这么多年的根基,是司马家的能耐,可不能算是你的能耐。”司马良人放下了小梳子,搓搓胡子的尖端,“把那么大的功劳和面子放在自己身上,可不是什么谦逊得体的好事。” 司马凤不吭声,气哼哼地看着他。 司马良人:“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司马凤:“爹,别叫我灵瑞。太难听了。” 司马良人:“不说这件事了,找你过来是想跟你讲讲文玄舟。” 他生硬地将这个话题扯开,司马凤十分无奈。自己爹是个妻管严,自己的抗议着实没有什么威力。 “文玄舟怎么了?”他问。 司马良人翻开手里的卷宗,找到了木棉人的那个记录。 “说来奇怪,若不是夜香郎这案子,我还真没想起来自己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司马良人说,“十九年前,在庆安城,我跟他喝过酒呢。” 第19章 烟魂雨魄(11) 司马良人和文玄舟的相遇十分偶然:两人同进了酒馆,馆内只剩一张桌子,于是便坐在了一起。 十九年前的司马良人是为了办案才出的门,庆安城走了几圈,问了许多江湖人和官家人,心里有了些眉目,便稍稍松快下来。一旦松快了,便觉得腹中空空,馋虫酒虫齐齐闹腾起来。那日正巧天气转冷,飘了点儿小雨,他看到有个酒馆,便信步走了进去。 文玄舟站在酒馆门口,也正抬腿往里迈。 匆匆一瞥间,司马良人只记得那人年约二十来岁,身姿挺拔,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但眉目间又文气沛然,举止彬彬有礼,包袱里方方正正,显然是放着许多书。 酒馆中只剩一张空桌子,他便和那青年坐下来,闲聊了两句。青年听他说了名姓,露出钦佩之色,连忙也把自己名字告知司马良人。原来他是个游医,游历中途经庆安城,现在还在寻找落脚的地方。交浅言疏,司马良人并未多谈自己的事情,只是简单的交流之中,也觉得这年轻人谈吐不俗,是个妙人。年轻人知道司马世家,也听过司马良人的名字,似是有心与他结交,但见司马良人兴致不大,也就不多说了,只是闲谈风月。 那酒馆里头的酒滋味相当好,司马良人和文玄舟一同喝了一壶,随之便告别了。 “这是第一面,第二面便是在鲁王府了。”司马良人说。 在鲁王府的第二次见面,司马良人初时并未认出文玄舟。那时距离他和文玄舟邂逅已过去了几年,他登门拜访鲁王爷,是为了给迟夜白找能够医治他的人。鲁王爷是个闲散王爷,江湖上朋友很多,朝廷内外也有自己的人脉。司马良人与他关系不错,虽不想和皇家人扯上关系,但他和傅孤晴都无计可施,只好抱着一丝希望来找鲁王。 鲁王当时听他说明来意,立刻说自己府上恰有一位奇人。 “文玄舟的模样和庆安城那一面倒是没什么分别,但我着实是没记住。”司马良人叹了口气,“等他说起那日酒馆的事情我才想了起来。鲁王与我说了许多他的事情,我心中也有怀疑,但当时确实没了其他办法,最后还是将他请了过来。” 司马凤沉默着不说话。 “他当日将你推入池中,只是无心之失。”司马良人叹了口气,“你就算再不喜欢他,也是他救了牧涯,对不对?” 司马凤眉头轻皱,语气颇有些不肯定:“十九年前,沛沛的孩子被卖给了拍花子,随后那孩子便在庆安城周边长大。数年后夜香郎被卖入鲁王府为奴,恰好文玄舟也在鲁王府。” 司马良人:“……你想说什么?” “不是很可疑么?”司马凤说。 司马良人:“证据呢?能说服我的证据呢?” 司马凤:“……” 他完全没有。 司马良人挥挥手,让他出去:“金烟池的事情且告一段落,你去看看其余人办的案子吧。十方城大户刘员外被窃案和晋阳村的三女投井案他们已经结了,你把卷宗都看看,及时给那边回信。” “平时都是你看的卷宗,怎么这回让我来了?” “因为你是家主啊傻儿子。”司马良人说,“我跟你娘要出门去拜访故友,家里这些事情你多看看吧。那些虽然是我的徒弟,但也是你的师弟师妹,别太凶,以免他们不服你。” 司马凤:“哦。” 司马世家是蓬阳的大户,有良田美池,每年光收租就收得不亦乐乎。司马凤接手的一般都是他感兴趣的案子,其余来找司马家帮忙的奇案在经过司马良人筛选之后,全都分散给了他其余的徒弟。 司马凤在家里呆了几天,总算将挤压下来的案子都看了。除了两件证据不清之外,其余都十分确凿。他了结手头这些工作,跑去找迟夜白玩。 但迟夜白不在院子里。阿四拎着一小袋瓜子走过,见他从迟夜白常住的房中走出来,悚然一惊:“少爷!你……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司马凤:“什么事情?” 阿四:“迟少爷不在?” 司马凤:“不在。” 阿四拍拍胸膛,把一堆话咽了下去。 “也许回鹰贝舍别苑了吧。”阿四说,“你昨儿在书房里看卷宗的时候,宋悲言就缠着要让他带自己去鹰贝舍那里玩呢。” “甘乐意能放人?” “就是甘令史撺掇宋悲言去缠着迟少爷的。”阿四呱嗒呱嗒晃着那袋瓜子,“甘令史一直想去鹰贝舍玩玩,想去海边找找尸体的。可迟少爷一直没答应。” 司马凤:“……所以甘乐意也一起去了?” 阿四:“是啊。” 司马凤于是便牵马出了门,直奔鹰贝舍别苑而去。 他出去不久,阿四又路经甘乐意的小院子,忽然听到院子里头传出器皿碰撞之声。他探头去看,见甘乐意正和宋悲言在水盆里洗东西。 阿四:“……” 他悄无声息地遁了。司马凤没打过他,但甘乐意是下得了手的。 迟夜白正在院子里刷马毛。慕容海和其余人缩在小房子里分享情报,迟夜白不想参与,便一边晒太阳,一边帮自己的爱马晒太阳。 他听到仆从通报说司马凤来了,话音刚落司马凤就风风火火冲进了院子。 “甘乐意和宋悲言呢?”司马凤问。 “没来过。”迟夜白认真刷毛,看他几眼,“你怎憔悴了?” 司马凤松了一口气,立刻提起十二分精神扮可怜,趴在那马儿刚洗了的屁股上:“这几天天天晚上挑灯看卷宗,累坏了。” 那马十分不爽,甩起尾巴连打司马凤十几下。司马凤被甩得有些丢脸,悻悻走到迟夜白身边,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 迟夜白:“滚开。” 司马凤:“累坏了,让我歇歇。” 第15节 迟夜白:“……” 他将手里的刷子一弹,刷子翻了个跟斗,打在司马凤脑袋上。 司马凤抓起刷子,仍旧紧紧贴在迟夜白背上,伸手去刷马毛。 慕容海等人挤在窗子那里,静悄悄地、津津有味地看。 迟夜白一张白脸涨得通红,狠狠以手肘击打司马凤腹部。司马凤下意识躲闪,迟夜白从他身前挣走,头也不回地走了。 司马凤甩了刷子,紧紧跟上去。 慕容海等人叹了口气,纷纷散了。“好吧,继续干活儿。”慕容海说,“小鹤,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情,记得招呼大家。” 小鹤笑道:“慕容大哥你这样……当家知不知道呀?” 慕容海:“知道的。” 那被刷了一半的马孤单单站在院子里,且被拴着,只能垂头丧气地来回绕圈走动,心里果断将司马凤这厮恨上了。 鹰贝舍别苑的院子处处是迟夜白她娘亲的心思。他在翠竹掩映的廊上走了一半,听到司马凤跟上来,便回头看着他。 司马凤:“?” 迟夜白这几日都在想那位“先生”的事情。他甚至问过慕容海,当年的那位先生什么模样。但那位先生只在司马家活动,连慕容海也没有见过。 司马凤:“都说过了,你别乱想。想不起来就算了,反正已经过去。你现在好好的不就行了?” 迟夜白还是有些忧心忡忡:“心中始终不安,似有重要事情被我忘了,不想起来,很难安宁。” “那就想些别的事情吧。”司马凤说。 他和迟夜白信步走到水池边上。池子是引进来的活水,池边栽着一株高大的海棠,正开了满树的花,一朵朵不要命地往水里坠。水里颓唐的莲梗都拔了,看起来有些寂寥,新生的小鱼苗在水面下窜来窜去,水面便显出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司马凤有些畏水,不敢走近,于是巴过去靠在迟夜白肩膀上,权当自己和水之间隔着一个稳妥的人,安心了几分。迟夜白抬手推他。司马凤一把抓住他的手,脸上笑嘻嘻地邀迟夜白去喝酒:“霜华说金烟池的姑娘们想要多谢你我,设了个宴,你去不去?” 迟夜白:“滚开。不去。” 司马凤:“霜华很想多谢你。她说你若是不去,她以后就不给我爹当线人了。” 迟夜白:“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不给我爹当线人,我爹肯定恼我。”司马凤在他肩上蹭来蹭去,“他一恼我,必定要骂我打我。他骂我打我,你不心疼我?” “……”迟夜白无言以对,只能冷笑,“你想太多了……” 说话间他侧了侧脸躲开落下的海棠,不料面颊正好碰上了司马凤凑过来的唇。 司马凤的一句“你肯定心疼我”只说了一半,也断在那里。 他是想借机亲上去的——他已借机做过许多次这种事情——但没想到这次居然真能碰到且没有被迟夜白打,自己也愣了。 迟夜白大吃一惊,立刻抽身躲开,不料忘了面前就是池子,哗啦一脚踏了进去。 第20章 烟魂雨魄(12) 池子不深,水刚没过膝盖。但人这样突然地进了水,无论在陆上多么风流倜傥,也始终是狼狈的。 迟夜白站在水中,春天未消散的寒意从脚底往上窜,令他有些冷,又有些清醒。正想说话,司马凤也哗啦一声跳了进来。 “……”迟夜白不解,“你进来做什么?” “你没事吧?”司马凤的脸有些白,“对不住。” “我没事。”迟夜白知道他畏水,让他且先上岸,“你上去吧。” “可我心里挺高兴的。”司马凤突然说。 迟夜白:“……” 他有点头疼,又有些许紧张,眼神垂下来,看着浮在水面上的落花。落花随着涟漪在两人湿透了的衣裤边上打转。司马凤拉他的手,迟夜白挣了挣,没挣开,便放弃了。他感觉司马凤的手凉得厉害,还有些微微颤抖。 司马凤幼时在水里扑腾过几回,差点有死无生,因而不仅他自己,就连他家里人和迟夜白都知道他怕水怕得不得了。迟夜白见他踏了进来,心头的一丝怨怼便没了踪迹,只觉得柔软。司马凤见他没动静,连忙抓起他的手亲了亲。 迟夜白:“……” 司马凤:“小白,我是认真的。” 迟夜白在他手里攥了个拳头,控制着不去打他。 司马凤:“我说了多少年了,你总是不信我。” 迟夜白摇摇头,只当听不懂。“玩笑归玩笑,大家都别当真。”他慢慢将手抽回,“你得记住你是谁,我也得记住我是谁。” 他抬腿上了岸,留司马凤一个人站在池子里,半晌才慢慢走上来。 迟夜白沿着走廊踱回房。用内劲一分分烘干衣裤的时候,他想起了在庆安城调查木棉人时发生的事情。 庆安城是郁澜江上的大港口,十分繁华。与庆安城隔江相对的,是因堡主出家且身亡而急速败落的辛家堡。 当年举办的武林大会开了三天三夜。辛家堡这地块太值钱,江湖人吵闹不休争执不断。所有人都觊觎着辛家堡这地块,纷纷抛出各路人情,要给自己争取。武林盟主林少意一直保持着沉默,只在几个关键时刻起身说了些话,把争议的重点拉回到少意盟和辛家堡的恩怨上。林少意的少意盟也在郁澜江边上,因为和辛家堡的陈年旧怨而遭到辛家堡堡主的报复,最终火烧少意盟。少意盟大火一役中,林少意失去了自己的妹妹和不少人手,少意盟损毁严重,前去援助的武林人士也死伤无数。林少意是辛家堡地块最有力,也最有道理的竞争者。 如今堡主已死,其夫人也自缢身亡,倒是留了个孩子——可那不懂事的小童如今也在少意盟,被少意盟照顾着。武林大会最后,武当来的风雷子和少林性海方丈一锤定音:就给了少意盟吧,死了那么多人,如今也没什么可赔偿的了,且让他拿去。 少意盟拿下了辛家堡之后,立刻着手改造。林少意想把它改建成一个与庆安城相对的港口,并取名为“永安港”。 庆安原本已经是郁澜江上的大港,在争夺辛家堡地皮的时候,朝廷也借助几个江湖帮派的势力要插一脚,就是想拿下辛家堡,将其和庆安城的港口一同改建为一个贯通大江两侧的巨港。如今辛家堡和少意盟拿下,林少意做的事情和朝廷所想差不多。 当时司马凤和迟夜白刚刚解决了木棉人事件,听闻盟主林少意正在永安港的工地,便去拜会他。 三人年纪相仿,当年少意盟大火之时和之后的调查中,司马凤和迟夜白都出了大力,林少意将两人看作知交,热情接待。 但工地上着实没什么好东西,林少意便拎出了自己带来的桂花酿。 少意盟的桂花酿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好酒,林少意和迟夜白都很喜欢。喜欢那酒,又恰好心情不错,于是便多喝了几杯。 回来的路上迟夜白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疯,两人步行过桥的时候,他突然拉着司马凤就亲了上去。 司马凤被他吓了一跳,僵了一会儿之后立刻揽着迟夜白的腰,将那个没有章法的吻逐寸加深。 唇舌辗转间,迟夜白品尝到司马凤口中浓醇的桂花酿香气。或者还有其他的,他没想清楚的东西——当时他也糊涂了,只一点点尽力汲取。司马凤已经足够温柔,反倒是他显得急躁。最后吻得狠了,他把司马凤的唇角咬伤,血沁了出来。 迟夜白一尝到血腥味立刻就清醒了,连忙将司马凤推开。司马凤虽然被咬伤了,却还是笑着的,要来牵他的手。 迟夜白窘得酒都醒了,恨不能立刻从桥上跳进郁澜江里。或许是他神情太可怕,司马凤渐渐也敛了笑容,为难又无奈地看着他。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时当刻的事情太过可怕了。 “对不住,是我莽撞了。你打我吧。”司马凤知他窘迫与为难,最后是自己低了头,笑嘻嘻地跟他道歉。 迟夜白一想起当时的事情就觉头疼。他站在走廊的拐角深深呼吸,一大簇开败了的迎春越过木栏,鸟雀的声音在海棠树上鸣响。司马凤从水池子里走了出来,站在池边远远望着他,表情有点儿呆,又有点儿可怜。 两人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除了彼此父母,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久。迟夜白比司马凤年纪小一点儿,他娘亲生他的时候,司马良人和傅孤晴正好抱着司马凤去鹰贝舍拜访。迟夜白是未足月的孩子,生下来时十分虚弱,从小就很多病。傅孤晴说男孩子练武能强健身体,便常常让他爹娘带他到家里来,跟司马凤一起学武。他的第一个朋友是司马凤,第一次放风筝是跟司马凤,第一次下海也是和司马凤一起,就连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死亡的惊悸,也是源于司马凤。 当日两人下海去玩,司马凤水性不好,却要随着他深潜,结果差点儿就上不来了。 已经过了十几年,那时候的恐惧感已经变得模糊了,但只要一想到“他会死”,迟夜白就手脚发凉,冷汗涔涔。 那个吻对他来讲十分可怕,仿佛打开了一道关窍,令他通透,也令他憎厌自己。 司马凤甩干了身上的水,三步两步跳上走廊,朝他走过来。 “还是去吧。”司马凤说,“霜华她们知道你脸皮薄,所以只是在沁霜院听听曲儿看看舞,绝无其他。” 他说着话,还是忍不住动手,把迟夜白肩上的头发都给他拨到后面去了。 “我明日就回鹰贝舍。”迟夜白低声说,“今晚吧。” 为了接待司马凤和迟夜白,霜华夜间拒绝了不少客人。她还跟几个姑娘凑了银子,跟妈妈买下自己一晚上的时间。说是设宴,也只是在霜华房子里摆了一桌子菜,欢喜热闹地吃一顿罢了。 要是接待司马凤,那自然不会这么简单,可还有一个迟夜白。迟夜白喜欢什么样的曲儿,喜欢什么样的宴席,她们全都不知道,因而越简单越好。 “霜华做的酒酿丸子特别好吃,但她最喜欢做的还是炸豆腐。”珉珠开开心心地把菜端上来,又开开心心地给两人介绍,“豆腐上撒的这些葱花儿是我摘的。我在香珠楼的院子里种了好些。” 迟夜白笑问:“你们那里还能种这些啊?” “悄么么地种,妈妈不知道。”珉珠笑道,“龟奴倒是晓得的,但他也不说我。只那么一小角的地方。这葱长得可好了,特别香。霜华炸了豆腐之后一定要撒上一些的。” 豆腐是金黄的,上头落着翠绿葱花和浑圆葱白,看上去很是可口。 “霜华她们呢?”迟夜白问,“落座吧,不必这样拘礼。现在你们是主人,我和司马是客人,客随主便。” “雪芙在蒸饺子呢。”珉珠说,“她做的饺子特别好,今儿晚上做的是鸡肉馅儿的,是她的拿手菜。” 迟夜白也不由得好奇起来:“你们都爱做菜?” “平时没事做,就做菜咯。吃吃家乡菜,感觉也高兴点儿。”珉珠笑道,随后指着门外悄悄说,“雪芙是芳菲集的头牌,霜华是沁霜院的头牌,平时你们都只晓得她俩弹琴唱歌,可她俩也是很有趣的人。” “我知道。”司马凤喝着酒,笑眯眯地点头。他不让迟夜白喝酒,只给他倒了茶。 迟夜白略略低头,听珉珠叽叽喳喳地讲话。珉珠身上有不太浓烈的香气,妆容也并不浓,所穿的衣服和所佩戴的饰品都十分简单。迟夜白知道这是因为今日宴席里有一个他。这些姑娘们各各舍去了她们卖笑生涯中真正拿手的部分,以另一副面貌出现在这里。 迟夜白看着桌上热腾腾的菜肴,头一回感觉到这些女孩子和世上的任何一个女孩都是一样的。喜欢同样的东西,热衷同样的东西,只是因为身处不同的境地,才有了各自迥异的命运。 他很惭愧,抬头去看司马凤。司马凤拿着酒杯和身边的两个姑娘讲话,眉目间全无嬉笑和轻佻之意,只当身边的只是普通江湖女子。那两位姑娘显然和司马凤也是熟悉的,笑得毫不顾忌。 “迟少爷,你喝酒吗?”珉珠问,“霜华这里有桂花酿,很好喝,别的客人都喝不到的……” 司马凤立刻跳出那头的谈话,打断了珉珠:“他不喝。” 迟夜白:“……嗯,我不喝。” 珉珠有些失落,但很快又兴致勃勃地问起迟夜白各种各样的江湖故事了。 “迟少爷,你跟司马少爷都很好。和我们见过的很多人都不一样的。”珉珠说,“尤其是司马少爷,他是珉珠见过的,最好最仗义的男子。他从不胡乱动手动脚,特别规矩,而且很敬重我们。金烟池好多姑娘都喜欢他的,我也喜欢他呀。他就是话本里说的那种大侠,正气凛然的。” 珉珠夸得太过了,迟夜白忍不住笑出声。 司马凤假装生气地看珉珠:“你啊,怎么老对着别人夸我,为何不直接与我讲。” 珉珠神神秘秘地对着迟夜白笑,摇摇头,似是吞下了一肚子的话。 司马凤轻咳一声,招呼珉珠:“别整这些了求你们。珉珠,你家乡那个曲儿好听,给迟少爷唱唱?” 迟夜白:“她家乡是哪里?” 司马凤:“唱了就知道了。” 珉珠笑了一会儿,看看迟夜白,鼓足勇气红着脸开口唱起来。她声音稚嫩清亮,唱着那些山间小调,合着其中情意,颇有些缠绵: “高台挑起明灯盏, 凤凰飞来心缠缠。 凤凰有朝离家去, 第16节 山花入来喜漫漫。 高台又点明灯盏, 雪天我屋好烧炭。 山花莫要离我岸, 阿哥共妹暖成双 ……” 第21章 十二桥(1)(+小剧场) 十二桥·楔子 郁澜江整条河线上的山都不高,除了赤神峰。 赤神峰归荣庆城管辖,是荣庆的名山。传说上古天神创世之时,因兄弟相争,最后劈开苍茫大地上一条裂缝,是为郁澜江。而那兄弟还有一位亲妹子,身着火红衣衫,于苍天中叩拜,恳求兄长们停止屠戮,还天地安宁。然恳求不得,她最后使尽浑身神力,将那不断崩裂的深缝封住,最后化身成郁澜江流域最高也最秀美的一座山峰。 荣庆城虽然临江,但已接近郁澜江上游,河道较窄,不利于行船,因而荣庆的港口不成气候。但荣庆城周围满是大川大岳,河道上的商业远不及陆地商业繁荣。郁澜江有一条支流流经荣庆城,唤作扶燕溪。扶燕溪虽名为溪,但水面较之平常的溪涧还是宽厚许多,溪上更有十二座小拱桥,是荣庆一处好景。 五月的一个清晨,城门打开,涌进许多在城外种地的商贩。新鲜嫩翠的蔬菜装在扁筐里运送进城,准备带到集市上售卖。 扶燕溪上还漫着薄雾,桥上人影影绰绰。 随爹娘来集市玩儿的小童看着那座桥,有些发愣。桥上站着个红衣的女人,一动不动。 他回头扯了扯娘的衣角:“娘,那里有人看我。” 她娘亲一把将他抱在怀里,生怕遇到拍花子:“哪里!” 小童指指桥上。桥上却一个人都没有。女人只以为是小童看花了眼,在他脑袋上打了一记:“别乱说话,吃你的糖去!” 小童拿着糖块有滋有味地吮,看着爹娘摆好了小摊子。还带着露水的菜叶又青又嫩,小童弯腰从菜叶上抓起了一条肥硕的青虫。 “扔了扔了。”爹说着,指指一旁的扶燕溪。 小童拈着那虫子走到溪边,扔进了水里。虫子无声无息掉进溪水,小童还想再仔细看看,却找不到踪迹了。 倒是看到水里飘出一缕红色,摇摇荡荡,晃晃悠悠。 他抬头看去,发现那红色是从桥下散出来的。 覆满了青苔的桥下满是圆胖的石头,一个小小的人正趴在那石头上,一动不动。 小童看了半天,以为那孩子是摔倒了,连忙去叫爹娘帮忙。 女人循声而来,才看一眼脸色便突地煞白。那孩子趴在石头与浅水之中,脸色灰败,口鼻中汩汩淌出血来,眼见是不行了。 她怕得一把将自己孩子抱起,连同丈夫去寻方才巡街走过的巡捕们。一路走得又快又急,女人将小童紧紧抱在怀中,心头跳得极快,背上冷汗直冒。 若是没记错,这已经是近日来荣庆城第三个这样死的小孩了。 —— ·十二桥 迟夜白回鹰贝舍已有一个月,司马家的少爷日日忧愁,连带着阿四等人也不得安生。 “少爷今天看着徐家镇那个案子发了好久的呆。”阿四叹着气说,“因那命案中死去的少年郎就叫徐小白,哎,好可怜哟。” 宋悲言看看他:“阿四大哥,你真闲啊。” “我刚从外面查案回来,哪儿闲了?” “甘令史说,爱说八卦的人最最闲了。像甘令史这样的忙人,别说讲八卦了,连听的时间都没有。”宋悲言说得头头是道,“你没见到每次我俩说八卦的时候,甘令史都一脸愤愤么?” 阿四嘿地一笑:“你懂什么!他可喜欢听八卦了,可我们不乐意带他一起讲。” 宋悲言顿时来了兴趣,放下手中正捣药的锤子:“为啥为啥?” “八卦呢,不是我和慕容大哥和你的八卦,应该是这家里所有人的八卦。虽然这八卦往往只关联我少爷和迟少爷,但这府上所有人都能听,所有人都能说,对不对?” 宋悲言连连点头。 “可甘令史不同,他特别过分。”阿四似是有些愤愤,狠狠拍了宋悲言肩膀一掌,“他光是听,他不说啊!” 宋悲言:“???” 阿四:“你这小孩果然不懂。八卦是要一同说、一同听的,这样才有抱团的感觉。比如我今儿跟你说我少爷思念迟少爷,饭都吃不下了,你明儿跟我说甘令史也思念迟少爷,药都捣错了,这就叫互通有无,对不对?你有了我的八卦,我也有了你的八卦,我们才算是有了情谊,对不对?换言之,我说过了少爷的八卦,你也说过了少爷的八卦,若是少爷真责罚起来,我俩一起受打,对不对?” 宋悲言:“甘令史没有思念迟少爷到连药都捣错了的地步。” 阿四:“就一个比喻,你这小孩……” 宋悲言:“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不是如果我还想听你和慕容大哥说八卦,我就得与你分享一些别的八卦。” 阿四大喜:“你这孩子可真是聪颖,就是这个道理。” 宋悲言也十分高兴:“那我懂了。” 阿四:“懂了就好。你随我去买些瓜子松子吧,咱们边吃边说。” 宋悲言:“阿四大哥,我很忙的。一会儿还要随甘令史出门去验尸呢。” 阿四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垂头走了。 宋悲言继续咚咚捣药,一边咚一边想着,甘乐意有什么八卦可以跟阿四分享的。 自从跟着甘乐意学手艺,他就不止一次被念叨“你若和迟夜白一样聪明就好了”“你若和迟夜白一样记得牢就好了”“你若和迟夜白一样好看就好了”。甘乐意对迟夜白的欣赏和喜欢着实是毫不掩饰,当着司马凤的面也这样说。 宋悲言跟他去验尸的次数多了,渐渐也没那么怕了。他身边的巡捕和司马家的人都十分坦然认真,无人把那些尸体当做恶心之物,全都仔细探查,不漏掉一丝痕迹。 宋悲言之后还见过边疆几次,他倒是记得这个年轻又热情的小巡捕。起先边疆和他一样也是不忍看那些尸体,但边疆毕竟是巡捕,不能不出现场,于是硬着心肠搬被褥到义庄和乱葬岗那里守了几夜。据说吐了几回之后,胆子就练出来了。 甘乐意对边疆这方法嗤之以鼻,只跟宋悲言说尸体腐化之后成了泥土里的养分,天地万物都是如此生息往来,循环不休,实在不需畏惧。宋悲言紧紧闭着眼睛大嚼红烧肉,用意志阻挡甘乐意形容焦尸的话语。 药粉捣好了,甘乐意也从自己房里钻了出来。 “小宋,走了。” “去哪儿?”宋悲言一愣。 “城外不是死了三个乞丐么,似是被人鞭打致死的,官府跟司马家求助,想让我去帮忙验验。”甘乐意十分不满,“你脑袋里装的什么?说了几次都记不住,你若和迟夜白一样记得牢就好了,我也不用天天都把口水说干。” 宋悲言不敢反驳,连忙收拾了东西,随着甘乐意出去了。 城外草木葳蕤,正是长得最好的时候,野花野草都蓬勃着。 边疆和两个巡捕守着现场,一直等到甘乐意和宋悲言过去。 “你们的仵作呢???”甘乐意不喜欢骑马,一路跑过来,气喘吁吁,汗出如浆,“什么死人都要我们帮你验???” 三个巡捕都很尴尬:“府里的仵作……前两天辞工了。说是工钱太少,干不下去。他准备娶亲了,以后有了儿子还想让他读书和参加科举的,也不好再干这一行了。” “工钱少你们就给人加钱啊!”甘乐意气哼哼地从箱子里翻出手套和各种工具,“仵作这行本来就低贱,后代还不许当官儿,谁愿意干。” 边疆等人连声诺诺,也是不敢反驳。宋悲言突觉有些好笑,忍不住动了动嘴角面皮,换来边疆一个奇怪的眼神。 三个乞丐尸身遍布鞭痕,尸身发紫,甘乐意翻来覆去验得很快,宋悲言在一旁也记得飞快。 “这个死于十二个时辰之前,这两个死于六个时辰之前。两个被呕吐物噎死,这位倒是有点儿稀奇,是被活活鞭打而死的。”甘乐意说,“三人都十分瘦弱,手脚无反抗痕迹,但手腕和脚踝都有被绳子捆绑留下的淤痕……” 他说一句宋悲言就记一句。边疆手里也有个本子,也在飞快地记着。 日头渐渐西斜了,甘乐意摘了身边的几片柚子叶让宋悲言搓手。 “好了,我们回去了。”他也搓了搓手,跟边疆等人告别。 边疆拉着宋悲言:“小宋,甘大哥验尸记录都是你记呀?” 宋悲言:“对呀。” 边疆:“能借来看看么?” 宋悲言:“那可不行。你要是想看,就到家里来找我们。这是甘令史的记录,我只是替他写了,不能随意给你看的,你得问过他才行。” 回家路上,甘乐意对宋悲言这句话赞赏有加,终于夸了他一句。 宋悲言有点高兴,走着走着,忍不住冲甘乐意问出自己一直很想问的一个问题:“甘令史,其实我觉得,你也可以跟司马大哥他们一样去断案的。你做仵作做得那么好,像刚刚你说那三个人手脚被捆绑,又没有反抗,显然是被人挟持和困住了,为什么不继续再推敲多几句呢?” 甘乐意瞥他一眼:“断案是断案,仵作是仵作,两个是不同的。” “有相通之处嘛。”宋悲言说。 “……你这孩子,怎么就那么蠢呢?”甘乐意简直恨铁不成钢,“你觉得我验尸厉害当仵作厉害是吧,你知不知道司马凤也会验尸,老爷也会验尸?而且水平绝不在我之下?可为什么还是要让我去?” 宋悲言一愣:“不知道。” “因为每一个工作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不同工作的人,他看到的东西也是不一样的。”甘乐意认真道,“司马凤和老爷专长断案擒凶,他们看到尸身上的伤痕想到的是凶手是什么样的体格,力气多大,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残伤他人,凶手心里头在想什么,凶手可能是什么样的人,他的下一步举动可能是什么。我专门验伤、验尸,专门研究各类药毒,我看到尸身上的伤痕,我想到的是这种毒要多久才能发生作用,这种药在什么时候才能制成,为什么这两种毒药混合起来会有这样的作用,为什么尸身明明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仍不见变硬?其中是否有什么我还没发现的关窍影响了我的查探?” 宋悲言听得一愣一愣的,甘乐意拉着他走到路边,一边被路过的行人撞了。 “一个人做仵作做得好,他不一定就能断案。同样的,一个断案特别厉害的人,他也不一定就能做得了好仵作。世间三百六十行,行行似乎都有相同,但行行又如此不同。其中的道理实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说清楚的。”甘乐意见他听得认真,于是也破天荒地,说得十分认真,“小宋,你还小,等你再学得多一些,你就能知道每一行都很深,不是外行人看去那么简单的。” 宋悲言点点头。 “我只是觉得,司马大哥他们好威风,甘令史你只验尸,太……太……”宋悲言结结巴巴,不敢再往下说了。他想到方才边疆说的话,在官府之中仵作确实是个低贱至极的工作,世间和甘乐意一样可得到尊重的仵作着实太少太少。 甘乐意却笑了,在宋悲言背上重重打了几巴掌:“要断案,就要去现场查探,去翻验尸体,去打探情报,去抓人。抓了人还得文书写状纸,要定案,还得官老爷审案,最后要送进牢房还得行刑。你知道这过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宋悲言福至心灵:“是翻验尸体!” “那是自然。没了仵作验伤验尸,巡捕们再懂查案,对着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尸体,他做得了什么,对不对?”甘乐意说得高兴,脸上有些兴奋的红,“这行当是低贱,可做到了极致,那也是极其了不得的。” 宋悲言莫名地被他鼓舞了,连连点头应和。 甘乐意今时今日才觉得这个蠢头蠢脑的小徒弟十分合心意,心情大好,拉着宋悲言要带他去摊子上吃馄饨。这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街巷上处处挑起灯,照亮街面寥落的行人。两人正寻找着馄饨摊子,忽听城门嘎嘎作响,缓缓关上,随后从大道上传来马蹄的急促声音。 “甘令史?” 马上的人已经越过甘乐意和宋悲言两人又勒了马头转回来,甘乐意眯起眼睛去瞧,发现这人是鹰贝舍的信使。他肩上停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鹰,看那瞧不起人的眼神就知道定是慕容海亲自调教出来的。 “出了什么事?”甘乐意问。 “这是荣庆城分舍的鹰,它带回了一个消息。”那年轻信使拱了拱手,快速地说,“荣庆出了件大案子,正被那边的官府压着。分舍的人打听到这件事,觉得不太寻常,于是传了讯息回来,我这就带去给司马家主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 以下是上一章忘记发了的、在别处发生的小剧场,看过江湖人可以看哦。 第17节 小剧场(1) 当年的武林大会开了三天三夜,丐帮的郑大友和七叔带着几百位帮众,跟武当的风雷子与少林的性海也连打了三天三夜,打打歇歇,歇歇打打。 郑大友和七叔来参会,就是为了打架。丐帮对辛家堡的归属毫无兴趣,只守着风雷子和性海。 风雷子和性海被这帮不要脸也不要命的乞儿打得生气了,匆匆拍案结了辛家堡这件事,生着气跑了。 小剧场(2) 林少意把桂花酿用来接待司马凤和迟夜白了。 在江上干了一天活的李亦瑾回到工地想要喝酒,发现桂花酿没有了。 李亦瑾生气了。 “桂花酿本来就不多,你还装大方。” “都是朋友,一些酒,你别太小气。” 李亦瑾更生气了:“你说过都留给我的。” 林少意:“我何时说过?” 李亦瑾:“上月十五。” 林少意:“有这回事?我怎记不得?” 李亦瑾冷冷地:“在床上说的,你还说了许多话。可能你一句都记不得了吧。” 林少意:“……” 李亦瑾:“哼。” 数日之后,从工地回到少意盟的阿甲迫不及待地找到阿乙。 阿甲:“盟主和李大哥又打架了。” 阿乙:“这回是谁赢?” 阿甲:“谁都没赢呢,盟主毫不留手,哎妈呀,打得那叫一个日月无光天地失色。我们看得都呆了。” 阿乙:“李大哥竟打不过?!” 阿甲:“没打过。不知为何李大哥一直在笑,笑着笑着手就软了嘛,反正是打不过。” 双生子觉得这很不寻常,值得好好讨论,值得好好跟沈光明沈晴两人分享一二。 第22章 十二桥(2) 鹰贝舍是江湖上最大的情报机构,从迟夜白爷爷那辈开始经营,到他手中时,分舍已遍布山川海湖各处。 除了在主要城郭内设立分舍之外,鹰贝舍的探子处处渗透。你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秘密被他们知晓,若非必要,他们也绝不会将你的秘密亮出来。大多数时候,鹰贝舍将情报作为买卖的商品待价而沽,怨恨者众,赞赏者众。 迟夜白接手鹰贝舍的当年便出席了武林大会。武林中人没想过印象中向来猥琐的情报贩子居然能有这么个倜傥风流的头头,因参加大会的人中有将近一半的女侠,舆论风向顿时变得摇摆不定。 那一次武林大会司马凤也去了的。迟夜白立在场中,以一招沧海云帆击退十四位好手的身姿,他甚至还酸气十足地画了画儿、写了小诗去赞美。可惜那画那诗都被迟夜白撕了,令他每每想起,喜欢不已,又难过不已。 正换着狼毫在纸上勾迟夜白的眉眼,阿四的声音在书房外头响起:“少爷,鹰贝舍来人了。” 司马凤一跃而起,冲出门外,但立刻又收了势,清咳两声整整衣襟:“嗯哼,谁来了?” “荣庆城的鹰。”阿四想了想,又添一句,“还有鹰贝舍的信使,总之都不是迟少爷。” 司马凤有些失落:“不是呀?” 阿四笑道:“不是噢。” 司马凤:“你再碎嘴,小心我揍你。” 来人不是迟夜白,他确实非常失望。但荣庆城的鹰千里迢迢飞到郁澜江出海口,绝不会是小事。他顾不上责罚阿四,急匆匆往前厅走去。 司马良人和傅孤晴出门玩儿了,家里的事情自然都由司马凤来处理。那只鹰仍旧威风凛凛,不过已换作站在信使头上,利爪扣进头发里,看得司马凤阿四等人心惊肉跳。 信筒已从鹰脚上取下,信纸细细一卷,里面是蝇头小楷。 信使把信纸给了司马凤:“鹰先回了鹰贝舍,是当家让我赶过来立刻向你汇报的。” 司马凤内心有些高兴,面上不动声色。阿四何等狗腿,循着少爷的意思殷殷地问:“迟当家还说了什么” 信使:“没了。” 阿四:“没让你来问候我家少爷什么的?” 信使看看司马凤脸色:“没有。当家就说了一句话。” 司马凤抬了抬眼皮。阿四:“什么话?” 信使:“小六,立刻送到蓬阳给那个谁看看。” 司马凤:“……没了?” 信使:“没了。” 司马凤气得反而笑出来,哼了两声,决定不跟迟夜白置气,仔细看起那纸卷来。 荣庆城数日前发现的那小童已是近段时间来城中横死的第三个孩子。三位幼童全都四五岁上下,被人喂了迷药后从桥上丢进河中,有一个是摔死的,两个是被水溺死的。第三个小童出事的地方有一个年幼的目击者,说看到了一个身着红衣的女人站在桥上,但因为年纪太小,所说的话没有被采信。如今城中有孩子的夫妇人人自危,流言四起。奇怪的是,荣庆城内的江湖客和官府都保持着怪异的缄默,消息一直被死死压着,透不出分毫。 纸卷太小,字写得密密匝匝。司马凤问信使:“就这么多?还有别的吗?” “有。”信使挺直了腰,像背书一样说,“荣庆城十年前也出过幼童诱杀事件。当时死了五个小孩,年纪也是四五岁左右。那次的案子倒是有不少目击者,打更者、夜归者和官兵都曾见过一个身着红衣的女人在十二桥上出没。因当时已经是深夜,那女人来去如风,行踪飘忽,加之夜雾沉重,所以没有看到她面目。但凶手一直没抓到,后来也不见有红衣女人的传言了。” “十二桥是什么?”司马凤问。 “是荣庆城内河扶燕溪上的桥。桥共十二座,统称十二桥,是比较低矮的石拱桥。最老的一座有三百六十四年历史,最新的一座是六十多年前重建的,当时荣庆城破,石桥被毁,城中百姓凑钱又给它重建好了。” 司马凤有些吃惊:“你记得这么清楚?” “刚刚来的路上记的。”信使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当家虽没说什么话,但他写了张纸条给我。让我记住上面的数字与情报,说与你听。” 司马凤又高兴起来了,笑眯眯地问:“纸条上还写了什么?” 信使:“赤神传说。” 阿四:“……啥?”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赤神传说”四字,简直和蓬阳集市小书摊上劣质的书册一样。他看过《红缨枪传奇》《狩鹿记》《白眉蛇妖》之类的玩意儿,倒是没听过赤神传说。 司马凤蹙起了眉头:“你这么一提,我好像有些印象。只是荣庆比较安宁,大案要案从来很少,十年前那事件直接报上了朝廷,倒是没有我们这儿什么事。” “是啊。”信使点点头,他脑袋上的鹰也随之点点头,“凶手没抓着,倒是不少人被免了职。” “所以这一次才不敢声张吧。”司马凤嘿地一笑,站起身来,“有点儿意思。不过我们要是去荣庆的话,算是谁请我们去的?” 信使闻言顿时一愣。司马家的人出面去查案,不是官家来请,就是事主鸣冤。迟夜白让他送信给司马凤,他完全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旁的阿四再次发挥狗腿本色:“少爷,既然这信是鹰贝舍送来的,自然就算是鹰贝舍请我们去的。鹰贝舍不愧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帮派,如此急公好义,司马四钦佩,钦佩。” 司马凤很满意:“阿四说得对,那就是鹰贝舍请我们去的了。” 信使还在发愣:“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啦。”阿四说,“这位大哥,你回去跟迟当家禀报一声呗。我家少爷雷厉风行,指不定今晚就到了荣庆城呢。” “……他放屁。”迟夜白冷冰冰地说,“今夜就能到,是神行千里,还是懂得上天遁地?” 信使诺诺低头不敢出声。那只鹰奔波来去,已十分疲惫,站在迟夜白手臂上,脑袋垂着,很没精神的样子。 迟夜白十分心疼。司马凤那里有鹰棚,但他没想到司马凤居然没给这鹰喝水吃食,更别说休息一番了。信使只说自己离开的时候司马家主确实已经在准备出门,因为夜已深了,他骑着马出不了城,干脆偷偷翻墙出来,连夜赶回鹰贝舍给迟夜白回禀。 迟夜白让人把鹰带下去好好照顾,转身走了。 信使愣了一会儿,连忙跟上去:“当家,你不去荣庆城吗?” “我去了做什么?”迟夜白奇道。 信使想了想,心道确实也没必要去。 “……你别去了一趟那边就被阿四那些人影响了。”迟夜白语重心长,“有空多跟慕容练练武,阿四那人八卦又嘴碎,少跟他混一起。” 信使:“是。” 他没敢告诉迟夜白,阿四这么八卦又嘴碎,全是被慕容海教出来的。 慕容海正陪自己夫人剪花耍着玩,没空搭理信使,让他自己去武场练武了。他笨拙地剪出了两只尾巴交缠、手脚并齐的小狗,觉得十分可爱:“适不适合当家和司马少爷?” 慕容夫人:“哎妈呀,好适合。赶明儿你悄悄贴到当家窗户上。” “他肯定会发现的。”慕容海说,“你去贴,他发现了也不会责怪你。” 夫人想了想,觉得慕容海说得很多,笑着把小狗收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慕容海悄悄带着夫人准备去贴小狗,结果发现迟夜白屋里没有人。他抓住一个仆从就问,仆从说当家很早就走了,说是出海去找师父。 慕容海大吃一惊:“他真的不去荣庆城?” 另一边厢,司马凤带着阿四为首的四五个人,正在郁澜江上乘船,一路逆水往西行进。 郁澜江两岸风光秀美,司马凤倚在窗边打呵欠,听到猿猴在高处啼鸣,声音凄苦悲亢,令人动容。 好苦呀。他心想,是找不到婆娘还是找不到老汉? 又觉自己想得下流,拍拍脸庞,翻开了手上的书册。 迟夜白让他注意的“赤神传说”司马凤没想起来,昨晚上连夜把书房翻了个底朝天,终于从一本小时候看的旧书册里找到了一点讯息。 赤神是上古两位天神的妹妹,为阻止兄长相互残杀而舍了全身神力,化为赤神峰。但在这故事里,在两位天神开始屠戮人间之前,赤神还有另一段故事:她以天地日月精气孕育神胎,却无一个能平安生长,全都因故夭折了。第一个孩子溺死在天河之中,被鱼虾啃食,魂魄流浪天地间,化作日夜星辰共伴的云霞;第二个孩子摔入人间,化为百川百湖;第三个孩子误食天灯,被焚烧而死,成为苍穹东侧的启明之星;第四个孩子诞生之时就不会说话,日夜啼哭,最终化为黑夜圆月,冰冷地升上天空。而最后一个孩子死得倒是平常:他是被赤神扼死的,因他甫一出生便口吐人言,说的尽是神界秘事。孩童稚嫩声音日夜在九重天震荡,赤神无法忍受,最终自己了断了他的性命。 这故事小时候他和迟夜白都听说过,但司马凤如今再看,却觉得十分可怕。 虽说只是故事,但其中隐隐有着诡怪的逻辑与信息,令他心中充满不安。 第23章 十二桥(3) 一行人行船至中途,江面怪石渐多,再前行百多里,船只便无法继续行进了。 “郁澜江上游的这一段儿地方特别凶险。”船工说,“现在春汛刚过,夏汛又来了,水也变猛,反正我是不敢过去的。” 阿四:“那怎么办?” 船工指指两岸山壁上等候着的人:“你们若是肯掏钱,他们可以帮你们把船扛过这一段路。” 第18节 山壁上处处有突起的岩石,赤裸的汉子们坐在石上,正瞧着船上众人。 这一段遍布怪石的地方大约有半里,司马凤等人的船不大,约二三十个汉子可以扛起,走过这一段,过了这一段之后便可以再次上船前行。阿四问了价钱,吃惊得下巴都掉了:“一人一两银子?!” “这可是搏命的活儿。”船工道。 司马凤倒不是疼惜这银两,但觉得并无必要,于是转身命众人拉出舱中马匹,上岸走陆路。船只暂且停靠在附近的港口,因船上有少意盟的标示,无人敢动歪脑筋,司马凤带着这几个人立刻上路了。 虽然蓬阳那头没听到任何消息,但越是走近荣庆,众人在茶摊里休息的时候都能听到人们在低声议论荣庆城中发生的事情。 “听闻是赤神作祟。”有人小声道,“赤神峰上面的庙宇都荒废了,许久没人打理,这不,惹恼神仙了吧。” “赤神峰本来就是赤神化身,赤神都没了,谁恼啊?”有人笑着反对他的说法。 原先说话那人嘿嘿怪笑:“赤神没了,可还有她兄弟啊。凡人不去拜祭自家妹子,那还得了,得惩罚一二。” 众人嗤之以鼻,并不相信。但茶摊的小二却听得十分认真:“说不定真的是赤神呢。我听说那第三个小孩死的时候啊,十二桥上站满了红衣服的女人。哎哟那个眼神,凶得不得了的。她十指尖尖,牙齿森白,呜哇一口就能啃下几个小孩的脑袋!” 小二越说越离谱,眼见众人脸色都渐渐不好,那茶摊老板厉声把他叫走了。 “这杀人……还跟传说有关?”阿四笑道,“那赤神死了五个孩子,这次不会也杀五个孩子吧?” 来路上司马凤已将自己找出的赤神传说告诉了众人,但他带出来的这几位都是见过场面的好手,谁都没将这传说放在心里。 倒是有个年纪最小的侍从说了自己的意见:“前些年蓬阳城里发生的兄弟杀人案,倒是和传说有关。只是那两人借传说之名猎艳杀人,本身对传说也毫不相信的。” “话说回来,迟当家让少爷你注意赤神传说,指不定真和这赤神传说有些关联。”阿四接了他的话,“永波说得也有道理,或许和之前那桩兄弟杀人事件有些类似。” 司马凤摇摇头:“停,别说了。凡事最忌先入为主,详情如何去到了再说吧。” 那唤作永波的年轻人又问:“这回咱们不带甘令史,若是荣庆那边没有好的仵作,怎么办?” “少爷会验尸啊。”阿四说,“而且没法儿带甘令史。你别忘了上次少意盟大火后甘令史随着我们去少意盟验盟主他妹妹的尸体,行船他吐,骑马他吐,走路又赶不上我们,最后还是慕容大哥背了他一路。” 想到甘乐意当时的惨状,一桌子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远在蓬阳的甘乐意连打三个打喷嚏,口水和鼻涕都喷进了面前的药钵里。他皱眉拨了一下钵中药粉,扭头对蹲在一旁吭哧吭哧捣药的宋悲言说:“小宋,再捣一份三月如意草的粉末。” 宋悲言惊得浑身一震:“那钵药粉我捣了四天!如意草的梗太他妈硬了啊甘大哥!” 甘乐意不高兴了:“别说粗言。让你捣你就捣。我刚刚打喷嚏,弄脏了。也不知是谁惦记着我。” “谁会惦记你啊!”宋悲言愤愤地捶着捣药钵里的草叶,只盼尽快弄完这些再去给甘乐意搞一搞他的如意草。 “……迟夜白。”甘乐意突然笑道,“一定是他。” 迟夜白打了一个喷嚏,有些尴尬地揉揉鼻子,又站直了身子。 他站在浅滩上,皱眉盯着海水,突然弯腰伸手一抓从水里准确地抓出一只透明的小虾。小虾断了一根须,在他手指间扑腾挣扎。 “师父,我找到了。” 正撅着屁股在沙滩上挖坑的老者立刻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看他手中的虾,欢喜叫道:“对的对的!就是它!嘿,还学人偷跑,咱们吃了它!” 迟夜白便将那虾拿给了老头。老头白须白眉,一头乱糟糟的灰白头发胡乱捆在脑后,袖子挽得老高,裤腿也挽得老高,接了迟夜白手里的虾,认真往一只洗净放了血的鸡肚子里塞。迟夜白蹲在他身边,看他师父把十来只透明的小虾塞进了鸡肚子里,随即用内劲捏死了那道口子,把鸡放入已经用火烤热的沙坑里。 “师父,你这样吃……有些残忍。”迟夜白小声说。 “残忍你个锤锤哦。”老头哼了一声,“你这娃儿不好玩。司马呢?我喜欢他。” “……”迟夜白有些不甘,“师父,我才是你徒弟。” “可你学了我的本事,学不来我的潇洒,嘿。”老头扒拉几下自己的乱发,示意迟夜白和他一同把手放在那掩好的沙堆上,“让为师看看你的化春诀练得如何了。” 师徒二人遂使出浑身功力,认真烤鸡。 迟夜白的师父名叫清元子,这名字还是武当风雷子给他取的。他当年是风雷子的师弟,在武当修行几十年仍是一副二十来岁的俊俏青年模样,于是头一回独自下山就惹了八件红尘俗事,被八位少女齐齐堵在武当山下,若不娶她们为妻则不让他过去。清元子真真吓坏了,还未等到风雷子下山襄助,一溜烟地跑离了武当山,从此再也没回去过。他嫌自己的俗名难听,便一直用道号,又嫌俗礼麻烦,便只顶了个道号,却从不以道士身份自居。 清元子是个练武奇才,且有过目不忘之能。他又喜欢钻研武功心法,看别人使过一遍的招数,很快自己也能做个八九不离十。后来有一年他误打误撞地进了武林大会,正巧那武林盟主正在比武招亲,他又嫌那打赢了三十六位侠士的大汉长相太过丑恶,见那蒙着薄纱的姑娘被大汉一个媚眼吓得浑身哆嗦,便气吞山河地跳上擂台,乱七八糟地用七十多种招式打了一通。 最后也没娶那姑娘,反倒被那姑娘追了二九一十八年,只能逃到了这个海外小岛上。 他倒是悠闲自在,用一身武功整治起这小岛,连带驯服了不少海龟海鸟,每日都坐在崖边远眺,稀里糊涂地,又悟出一套全新的内功心法来。 后来有一天,他掐指一算,又过了二九一十八年。想来那女子也不会痴痴在海边傻等,他便凿了块木板,漂洋过海地回去了。 刚一靠近陆地,便听到海中有孩童的哭号之声,“司马”“司马”地喊个不停。清元子立刻跃入海中救人,顺手把跳进海里要去捞人的那小孩也一并拎回了岸上。两个小孩都机灵可爱,清元子又尤为喜欢迟夜白这种看着就很乖的孩子和司马凤这种看着就很精的孩子,于是拍拍屁股,去鹰贝舍跟迟夜白父母说要收他俩为徒。可惜当时司马凤已经随着司马良人学武,且已开始练习家传内功,清元子最后只收了迟夜白一个。 他有了徒弟,兴奋不已,立刻将自己悟出的那套内功心法化春诀传给了迟夜白。 清元子以为没人知道他是谁,但迟夜白的爹娘当夜就从满屋的卷籍里翻出了武当逆徒清元子的记载。两人都没说,顺带着迟夜白也没吭声,于是一晃十几二十年过去了,清元子还是以为没人知道他是谁。 化春诀浑厚温暖,热力绵绵,师徒二人在太阳底下蹲了半个时辰,终于闻到了鸡肉的香气。 清元子给了迟夜白一个鸡腿。啃了一会儿之后又觉得不妥,毕竟自己这一辈子就那么一个徒弟,虽然性情不是自己中意的那种,但至少长相好脾气也好——他十分不舍,但还是慷慨地扯下另一只鸡腿,给了迟夜白。 迟夜白吃完了,看着师父津津有味地嚼虾和鸡骨头。 “师父,我想问你一件事。”迟夜白说。 清元子:“说说说。” “我小时候有段时间连你都不见,你还记得么?” “自然记得。”清元子点点头,“你当时挺辛苦哩,我的娃儿。听你爹娘讲,你记性太好,什么都记得,正因为记得太多,所以快疯了。” “嗯。”迟夜白沉吟片刻,小心问道,“可有件事情我没明白。我着实是记忆好,但为何偏偏在那个时候爆发?我最近反复回忆,但什么都记不清楚,只隐约想起夜猎、殴打等字词。师父,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清元子的眼神却瞬间严厉起来。 “娃儿,你不听话。司马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千万别进你脑袋里那个黑房子。”清元子紧张地说,“师父都没办法拉你出来。” “我自己能出来。” “你咋出来?” 迟夜白:“……” 他转过头去:“反正……想些别的事情就能出来。” 清元子疑窦丛生:“跟师父都不老实?” 迟夜白很快岔开话题:“师父,你记不记得我快疯了的那段时间,家里出过什么事?蓬阳那地方,有哪儿是可以夜猎的?” 清元子合着嘴巴,动来动去,吞了一口鸡肉才慢腾腾道:“不晓得噢。” 司马凤等人终于抵达荣庆城。他第一时间去鹰贝舍的荣庆分舍,得知迟夜白根本没来,顿时泄了一半的气。 另一半的气支撑着他去拜访了荣庆的巡抚,一番寒暄之后他带着阿四等人来到了义庄。 义庄里还放着三个小童的尸身,司马凤打起精神,先去察看第三位死去孩童的情况。 “尸体没有殴打的痕迹,也没有捆绑伤痕。没有挣扎,除了新造成的创伤,没有一处旧伤。”司马凤飞快地说着,隔着手套捏了捏那孩子的胳膊,“挺壮实的小孩。” 有荣庆的巡捕一直跟在司马凤身后,此时补充道:“这孩子失踪了十几天,原以为是受了虐待,但称重之后似是比失踪之前还要胖些许。” 司马凤手上动作一顿:“失踪了十几天?还胖了?” 作者有话要说: —— 清元子的人设写在本子上没觉得哪儿不对。直到我用电脑第一次敲他道号,输入法显示——氢原子。 第24章 十二桥(3) 一直立在旁边的仵作出声道:“确实重了一些,也胖了一点儿。家里的鞋子套上去都有些紧了。” 司马凤挑挑眉头,没有出声。 他低头去察看小童额上的伤口。伤口是从桥上摔下来后被溪中石块造成的,口子很大,是致命伤。司马凤打量着小童手脚的衣裤:“这些衣服是新换的?” “不是。”巡捕说,“他家人确实想给他换衣服,但我们大人说不可破坏尸体,当时他家人已套上了一只鞋子,最后被我们剥下来,仍旧穿着死时的衣服。” “这是死时的衣服?”司马凤又挑了挑眉。 巡捕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没错,他摔下扶燕溪的时候,穿的就是这身新衣服。” 司马凤示意仵作上前。仵作所说的话和他观察到的并无不同:小童鼻腔和喉中存有积水,但真正有威胁的伤是额上的口子,撞击之后立刻血流不止,小童在昏迷状态下大量失血,且呈现出溺亡迹象,若要真正判断怎么死的,还得剖尸检验。孩子身上并无任何外伤,全身十分完整,甚至可以说健康。 “小的不能剖尸。”仵作说,“以往随小人一起探查尸体的都是巡捕伍大人。但伍大人回乡探亲了,这孩子的尸身便一直放着。” 司马凤了然地点头。大部分的仵作确实不被允许剖尸,因仵作这行当低贱,多为“贱民”担任,死者为大,贱民便不容许随意翻检和解剖尸体。 他冲阿四勾勾手指,阿四立刻将他的皮袋子递过去。 “阿四,你和仵作还有这位巡捕大哥留下,其余人先出去。”司马凤从皮袋子里取出薄刀子等用具,“我来剖尸。” 众人站在义庄外,一时无事可做,面面相觑。 永波等人跟巡捕说起甘乐意这位了不得的仵作,谁料他们竟然也听过甘乐意的大名,众人大喜:终于找到了共同话题。 于是诸人聊起甘乐意的各种八卦,足足讲了半个时辰。 讲饱了甘乐意,开始说起如今这案子。 有巡捕愁眉苦脸:“我昨夜都不敢回家,卢员外家里那些人堵着那巷子,看到我就拉着问个不停,不许我过去。” “卢员外是谁?”永波好奇道。 “荣庆城大户。”那巡捕压低了声音,“第二个死的娃子就是他的孙子,独苗。他儿子早年在外头死了,就留下这一个孩子,如珠如宝地疼着,谁料竟横死在扶燕溪中。” “其余两个孩子也是富贵人家?” “不是。第三个孩子是普通人家,第一个孩子,就那个女娃子,连父母都找不到。” “找不到?”司马家众人都吃了一惊,“自己孩子没了,怎么还有找不到这一说?” 巡捕们纷纷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原来他们把女娃子的尸体捞出来之后张榜寻了数日,但一直没人来揭榜。后来巡逻的时候也留心探问了荣庆的百姓,都说最近没有丢过女娃娃。最后还是师爷细心,在案卷里翻出了一个月前的一件事:有一对路过荣庆的夫妻跟巡街的巡捕报告,说自己的女儿不见了。那夫妇是到另一个城市去干活的,正巧过了年,拖家带口地去别处讨生活。谁料两人在荣庆城外的茶摊歇脚片刻,一扭头孩子就不见了。 巡捕报告了师爷,师爷便把这事情记录在案。但找了半个多月都没寻到那小姑娘踪迹。夫妻俩估摸着是被拍花子掳走了,哭哭啼啼地带着另一个孩子离开了荣庆城。 “那小姑娘手上有个烫伤的疤痕,和我们发现的尸体对得上,应该就是了。”巡捕叹了口气,“就在赤神峰脚下不见的。那地方人来人往,到底是怎么把孩子掳走的,我们都没想明白,也找不到线索。” 永波想了想,开口问道:“那茶摊是什么人开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是那茶摊主人做的。”巡捕摇摇头,“茶摊上其实没有主人。每日早晨乌烟阁的人将煮好的茶水运到茶摊,只留两位帮众看着。那茶水是不要钱的,谁路过都可以去喝。茶摊里头人很多,那两个帮众也说没看到有人掳走小孩子。且茶摊四面通透,没有砖墙,只是个简单的大棚子,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 司马家的人听到乌烟阁的名称,都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江湖分地域,地域有帮派。在郁澜江流域上游,最有名的帮派非乌烟阁莫属。 义庄里头,司马凤也正跟阿四提起乌烟阁。 第19节 “乌烟阁是荣庆城周围最大的江湖帮派,不仅规模大,名气也大。”他一边仔细翻找着小童胃内的食物残渣,一边说话,因为口鼻蒙着布巾,声音有点儿不透气,“但荣庆官府是不会寻求乌烟阁帮助的。乌烟阁的名气和威望比荣庆官府更甚,若是向这样的江湖帮派求助,只怕后患无穷,得不偿失。” 阿四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方才屋内留下的这位巡捕说荣庆城人口众多,又人来人往,难以调查,他便提出可以向江湖帮派寻求帮助,如同少意盟附近的十方城向武林盟主林少意求助一般。但司马凤否定了他的这个提议。 “乌烟阁创立于五十年前,现任阁主名唤邵金金,是前阁主的独子。我在武林大会上见过他,人挺好,没有架子,也足够风度,但相交不深,不好评断。”司马凤叹了口气,转身将手里的食物残渣放在身后矮桌的布片上,“胃内食物有荤有素,不像是受到虐待。” 一旁的仵作连忙接口:“是的。前两个孩子我和伍大人剖尸之后也发现了这状况,胃内食物不少,且不是粗食。根据食物的化用程度,前面两个孩子都是在服用食物后的三个时辰内死去的。” “这个也是。”司马凤除去手套,在一旁的水桶内洗净了手,“这三个孩子确实是被掳走的,但不受虐待,且被好生喂养着,死时穿的还是新衣。这犯人对他们不错。” 待看过第一个死去的小女童,司马凤略略惊讶地咦了一声。 “什么?”阿四连忙凑过去。 “你瞧她头上,还有她腰带、鞋袜。” 阿四看了半天,没法从这具已经半腐的尸体上察觉什么端倪。 “发带和发髻上的小花都是蓝色的,她的腰带和鞋子也是蓝色,袜子是白色,但有蓝色花纹。”司马凤说,“她死时穿的这衣服是搭配好的。” 阿四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有道理。 “这孩子摔下扶燕溪时脸庞朝上,伤口在脑后。”仵作补充道,“她双颊红润,还有着点儿脂粉香气。” “喔唷。看来犯人或是共犯里头,至少有一个女人。”司马凤说。 巡捕在他身后点头:“是的。这小孩脸上的脂粉涂抹得十分自然均匀,且看发髻和衣着,是精心打扮过的。” 离开义庄后,巡捕跟司马凤说了不少其他的信息。 因第二个孩子是城中大户的孙儿,那卢员外花了不少钱雇了不少人,大张旗鼓地找了好些天,但什么都没找着。城中人也因此都知道了有孩子失踪的消息,因而在扶燕溪中再次发现孩童尸体的时候,流言四起,无法控制。 这孩子的脚上还发现了一小块足金的薄片,被一根红绳系在脚踝上。金片正面是一条张牙舞爪的小龙,背后是一个“瑞”字。然而询问之后却发现,金片不是那孩子的。 “瑞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字,寻常百姓不敢用这么大、这么重的字。”巡捕说,“我们立刻查找了全程带瑞字的人,结果只发现了三个,且三个都是年过古稀的老人,没有作案可能。” “卢员外是大户……犯人索要过钱物吗?”司马凤问。 “没有。” “那他的目的就不是钱财。”司马凤平静道,“城中大张旗鼓地找了那么一通,他丝毫不受影响,也没有动摇,竟然还能顺利将孩子杀死,且又掳走、杀害了第三个孩子。金片不是孩子的,那就应该是犯人留下来的。他留下物证,或者是胆大包天,认为你们没能耐抓住他,或者是脑子不正常,压根儿没注意到自己留下了物证。掳走孩子,其间一直照顾得很好,最后却又杀了他们……这犯人要不是不正常,要不就是心智坚定,心思缜密,绝非普通人犯。” “我们在找拍花子……” 司马凤打断了巡捕的话:“不是拍花子。拍花子只想要钱,即便杀人也悄悄地杀,怎么还会故意把尸体扔在热闹的溪水之中?” 他想起那个声称看到红衣女人的小孩,想着要顺道去问问。想到小孩子,又想到拍花子,司马凤心道最近这几个月怎么那么多和拍花子有关的案子,多得让他都觉得诧异了。 转过街角,他不由得勒紧了马头。路面上有几个孩子正在嬉戏打闹,其中一位穿着白色衣衫,一晃眼间竟有些像幼年的迟夜白。 司马凤脑子在飞快地转,转着转着又分出半缕来思念见不到的迟夜白。 想到他幼时和自己手拉手,亲热可爱,想得心中又酸又甜又苦。 那几个孩子听到马蹄声,纷纷躲到路边,抬头看着从面前经过的高头大马。 司马凤看了一眼,突地想起那三个死去的孩子来。 都是挺好看的孩子,浓眉大眼,尖下巴挺鼻子,仔细一想,似乎隐约还有些相像。 正在心中对比着,忽听身后有人骑着急马匆匆赶了上来。 “各位大哥,快、快回府!”那巡捕说话都结巴了,“又、又、又有孩子不见了!” “在哪里不见的?”巡捕们吃了一惊。 那巡捕似是要哭出来了:“就在府衙门口,一眨眼就没啦。现在府衙外头围满了人,石狮子都被挤翻了。” 第25章 十二桥(5) 巡捕们不便再留,与司马凤等人告辞后便回了府衙。阿四问司马凤为何不一起同去,司马凤笑笑:“那边正乱着,去了也没什么意思。且孩子是在府衙门口被掳走的,现今门口又乱纷纷,问得出什么?” 他仍旧往前走:“既然巡捕大哥们走了,我们也不便去拜访那几个事主。永波,你们去事主那边探探,不要惊动他们。阿四,我们去找那小孩子。” 众人应了,很快分散走开。阿四凑上来:“去找哪个小孩子?” “说看到了红衣女人的那个。几岁来着?” “三岁半吧,不太机灵,刚刚捕快大哥说,人是有点儿呆呆的,可能被吓到了,话也说不利索。”阿四继续道,“去哪儿找呀?” “在城外蒲家村,走吧。” 骑马走了几步,回头再看,刚刚还在路上玩耍的几个孩子都被大人抱回了家。城中气氛有些惶然,司马凤和阿四一直走到城门,除了冷清的小巷子里偶尔还有几个孩子玩儿,且身边定有大人陪着,人来人往的大道上是一个孩子都见不到了。他和阿四是城中生面孔,连巡逻的兵士都异常警惕地扫视着他们,像是在看两位潜在的犯人。 因城中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城门的检查更为严格。两人行至城门,便看到不少出城的马车堵在路上,进退不得,守城的兵士正逐车检查。 司马凤看着正接受检查的一个车子。车上画着一朵黛色卷云,立在车边的人正是乌烟阁的阁主邵金金。 “邵阁主。”司马凤连忙下车走近,恭敬行礼。 邵金金年约四五十,精神很好,认出司马凤之后也立刻与他打招呼:“司马少侠,许久不见。听闻司马大侠已将家主之位传予你?” 司马凤点点头:“是的。” “那以后就得称你为司马家主了。”邵金金笑道。 司马凤连说了几句“惭愧惭愧”,这时车上跳下守城的赵队长,冲着邵金金拱了拱手:“邵阁主,对不住,耽误您时间了。我们检查完毕,你们可以启程了。” 邵金金点点头,正要招呼马夫启程,赵队长又补充了一句:“邵夫人脸色很糟糕,不知是否身体不适?” “带她来便是到荣庆找大夫的。”邵金金低声道,“老毛病了,春天尤为严重。多谢赵队长挂心。” 与司马凤告别后,邵金金上了马车。马车前后的门帘都紧紧拉着,只听得里面传出低语,是邵金金正跟自己妻子说话。 “邵阁主的夫人是谁?”待他们离开后,阿四忍不住问。他听闻过乌烟阁的名气,也知道邵金金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大侠,但对他妻子却只隐隐记得也是一位小有薄名的女侠。 “邵夫人名唤贺灵,出自照梅峰。”司马凤低声道,“当年照梅峰全峰上下一百六十四人被邪道诛杀,只有贺灵活了下来。她是被邵金金救活的,身受重伤,一身武功尽失,还落下了治不好的病根。” 阿四眼睛一亮:“照梅峰?我怎的没听过?” “这些江湖秘闻,你怎么有机会听?”司马凤清清嗓子,看着缓慢前行的队伍,“待少爷我为你详细道来。” “少爷,你都记得住?”阿四笑道,“你又不是迟少爷。” 司马凤:“……” 他被阿四气着了。所谓哪壶不开提哪壶。 海岛上的迟夜白又打了个喷嚏。清元子一把抓住他的手:“怎的一直喷个不停?着凉了?……也没有哇。” 化春诀的劲力正在迟夜白经脉中稳稳运转,不见有任何凝滞。他脉象稳健,也不似生病。 “有人想你。”清元子断言道,“司马凤那娃娃想你。” 迟夜白:“……师父啊。” 清元子:“唉,好嘛。” 清元子有些不爽快。他着实喜欢司马凤,但迟夜白不乐意提,也不乐意他提,他只好不说话了。 师徒二人吃饱喝足了,盘坐在山崖上运功。清元子与他对坐,两人中间燃着一根蜡烛。海风从海面、从崖上呼啸而过,但那蜡烛的火柱却不动不摇,稳稳当当,是被两人的真气护住了。只是此时白日煌煌,苍天汤汤,在火烈日头底下点蜡烛,怎么看怎么古怪。这蜡烛却不是用于照明的,是清元子测试迟夜白化春诀功力的工具。 海浪拍击岩石之声远远传来。那声音也像海浪一样,翻腾滚荡,似是永无尽头,又似永远充满力量。 迟夜白闭目运功,走完两个小周天再睁眼,发现那蜡烛的火光比之前更盛,正笔笔剥剥烧得欢快。清元子一根手指按在地面上,迟夜白感到地面微微发热,那蜡烛晃晃悠悠,竟立不稳。他连忙伸手去扶着,却发现烛下的蜡块裂开了一道小口,两片紧紧闭合的小叶片正从那小口钻出来,以可见的速度飞快生长。 迟夜白:“……” 他抬头看清元子,清元子也恰好睁开了眼,见那小苗长了出来,十分高兴:“师父厉害不?” 迟夜白:“厉害。” 清元子:“……你这娃娃不好玩。再钦佩一点儿!再崇拜一点儿!就……就司马凤平时跟我讲话那口吻,说一句嘛。” 迟夜白张张口,但始终讲不出来。司马凤是怎么夸清元子的,他自然随时都想得起来,可那口吻他实在是模仿不来。清元子炫技成功,但没有得到想象中的赞美,有些失望,伸手拔了那根小苗扔了。 “师父,你真的想不起来我小时候的事情么?”迟夜白清清嗓子,回忆着司马凤平日里挂在自己背上和胳膊上时发音的特点,“我也不可能去问我爹娘,他们不会说的。问司马凤和伯伯晴姨,那也不太好,毕竟不是一家人。师父,只有你能帮我了。” 清元子皱着眉头抿嘴,嗯嗯嗯了半天,吐出一口气:“学得不像。” 迟夜白:“……唉,师父。” “师父不能说。”清元子拍拍他的手背,难得显出些长者的风度,“但师父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你小时候发生的那些都是小事情。只是你一直都记得太多,自己又不懂得如何整理,积累着积累着,最后就爆发了。既然你想不起来,那就不要勉强去想了。很辛苦,且万一又回到以前那状态,可怎么是好?” “……你和司马凤说的话一模一样。”迟夜白假装撒娇不成功,又恢复成了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你们才应该是师徒。” 清元子盯着迟夜白,眨眨眼睛。他不太确定自己这个小徒弟是不是在吃醋,也不确定是吃自己的醋,还是吃司马凤这个娃娃的醋。清元子不懂得如何处理这些事情,揉揉他脑袋:“好啦,为师要去摘菜了。今晚给你做好吃的。” 迟夜白点点头,知道清元子是不可能跟自己说出以前的事情了。可清元子说的话却很值得推敲:他不说以前没什么事情,只说以前发生的都是“小事情”,不说自己不知道,只强调“不能说”。 清元子蹦着走了,临走时还突地回头提醒他:“别进你那个黑屋子。” 迟夜白:“我有办法出来。” 清元子:“什么办法?” 迟夜白:“总之有办法。” 眼见清元子满怀疑窦地跑了,迟夜白独自一人走下山崖,钻进阴凉的密林中。他实在太想知道自己的回忆里为何会出现“夜猎”这样古怪的东西,终于还是忍不住,坐在一个避风处,闭上了眼睛。 这个房间是那位古怪的“先生”和他一起建立的。它存在迟夜白的脑袋里,存放着迟夜白出生以来的所有记忆。 它们全按照时间放好了,在那个无穷尽的房间里,在无穷尽的书架上。 迟夜白站在一个书架前。和别的书架相比,这个书架上的书卷实在少得可怜。迟夜白随手拿下一卷翻开,与别的书册不同,这书里一个字都没有,尽是森森的黑气。 那段时间他被蒙着眼睛,什么都看不到,随后被那“先生”救治,许多东西也记不清楚了。 房中仍有灯光,幼年的司马凤站在不远处,手里的的莲花灯温暖明亮。他笑着看迟夜白。 迟夜白心里安定了一些。他低下头,闭目栽进那册混沌的黑暗中。 慌乱的人声,纷至沓来的马蹄声。 在这黑暗中,迟夜白握紧了自己的手。他短而细的手指抓住了面前的一根枝条,枝条上有粗糙的刺,戳得他有些疼。因为年纪小,所以隔着茂密的树丛,他看不太清楚眼前的东西。 黑气紧紧地缠着他。他突觉寒冷,又觉恐惧。这恐惧像一头从黑暗之中猛地窜出来的巨兽,将他扑倒在地。 迟夜白听到自己稚嫩的声音在大喊。箭簇破空之声由远而近,他在黑暗中疯狂地奔跑。低矮的树枝啪啪抽打在脸上身上他都没有停。 是不敢停。 那巨兽正在身后紧紧追赶。它口中发出嘈杂的人声马声,迟夜白没命地狂奔,夜晚的冰凉空气涌进他胸膛,令他喘息、发疼——但突然站定了脚。 第20节 巨兽消失了。黑气没完没了地冒出来,他孤单单地站着,目盲耳聋。而在彻底失去感知之前,有一个稚嫩声音在远处冲他大喊。 迟夜白猛地挣脱黑气,心头砰砰乱跳,背上全是汗。他仍站在密密丛丛的书架之中,手里那本册子跌落在地,无声无息。不知何处传来慢吞吞的脚步声,正朝他步步逼近。 ——“……少爷……迟少爷……” 迟夜白脑袋很疼,疼得快吐了。他将书册捡起胡乱塞在架子上。脚步声在房间各处回荡着,一步步像踩在他的心跳上。 ——“迟少爷!快跑呀!” 他猛地一推身旁书架,飞快地窜了出去。那孩童的声音他从没听过,至少没有印象:不是司马凤,不是阿四,不是他认识的、他知道的任何人。 身后的脚步声突然也急促起来。那人在奔跑着追赶他。 房间另一头仍是手持莲花灯的司马凤,迟夜白满心恐惧:他突然害怕起这个房间和自己的记忆。 “司马……司马!”他疯狂地大喊,“司马凤!救我!” 那孩子手中的莲花灯忽地光芒大盛,下一瞬,高大的司马凤便站在了他身前,将他稳稳抱入怀中。 “我要出去……带我出去,快!”迟夜白紧紧抓着面前人的衣袖。房间突然暗了下来,只有司马凤身上有温暖的光线,抵挡正从四面围过来的压迫感。 “好。我带你出去。”司马凤低声对他说,随即低头吻上他的唇。 贴近上来的唇很软,司马凤仿佛还在笑。他的手指轻轻搓着自己的耳朵,燥热的感觉从被他接触的位置,飞快地流窜全身。迟夜白听到横跨郁澜江的大桥下江水滚滚东流,看到别苑池子旁,那株海棠树的花儿不要命地狂掉。 黑屋子消失了。他慢慢睁开眼,面前是刺目阳光和树干阴影。一只绿壳的甲虫正从初长的嫩叶上缓慢爬过。 迟夜白捂着自己微微发烫的脸,低叹一口气。 第26章 十二桥(6) 清元子抓了两只鸟,捞了一堆螺,很拼命地为自己的徒弟做了一顿饭。 迟夜白也很尽心尽力地吃完了。 吃完之后,清元子找他去海边练剑。内力探查过了,比原先还好,于是他便想试试迟夜白的剑法。 日头在海水里半浮半沉,东侧天边已经开始暗下来,西侧还亮着,苟延残喘似的。 迟夜白练过很多套剑法,其中他练的时间最长的那套,是清元子以化春诀为基础自创的空空剑法。清元子出身道家,但空空剑法听上去却有些佛偈意味,不过使出来又浑无道家和佛家的清静气质,反而大张大合,十分刚烈。江湖人创立了什么刀法剑法,总要起个好听或霸气的名字,再给那剑招刀路想些好听或霸气的招式名称,就算一时间练不出十二分气势,也能用名称来震震旁人耳朵。但清元子却不。他说自己懒,有这闲工夫不如去玩玩自己那几条鱼,于是空空剑法的第一招就叫第一招,第二招就叫第二招。 “全都演一遍。”清元子说。 迟夜白依从他指示,把剑拿了起来。 但他方才耗了许多心力,如今内息不稳,第三招一亮出来,清元子立刻皱了眉头。 剑气划破波浪起伏的海面,激起一截巨浪,拍得岩石哗哗作响,清元子站在石头上,被从头到脚浇得精湿。 迟夜白:“师父……” 他知道这招自己用得不好,又害清元子洗了个咸水澡,十分不安。 清元子抹抹头脸的海水,叹了口气,咚地跳下来。 “什么时候走啊?”他问。 迟夜白:“???” 清元子:“你什么时候回去。” 迟夜白愣了一会儿:“师父要赶我回去么?” “你心都不在这里,不回去还呆着做什么?”清元子说话间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当地一声压着迟夜白的剑。迟夜白立刻抬手反击,将清元子的剑挑开的时候跨出半步,抬手击向清元子的持剑的手肘。这是清元子教的招式,清元子却用左手使出,与迟夜白正好相反。且他速度极快,迟夜白已经不算慢,但手掌还未碰上师父衣服,手腕一阵锐痛:清元子的剑尖转了个刁钻角度,刺中他手腕。 他的右手一时失了力气,剑立刻掉了下来。 迟夜白知道是自己心神不稳,清元子故意用这种方式来提醒自己。他垂下头,心中又愧又窘。 “既然想回去就走吧。”清元子为他把剑捡起来,“你来看师父,师父很高兴。你的内力和外功都有长进,师父也很高兴。但是,你得记住,和高手对招的时候,往往不是以功力深浅或武功高低为决胜。高手心智坚定,难以动摇,你身陷险境,如果还为了别的事情耗费心力,令自己内里不稳,那就是愚蠢,是自杀。” 清元子许久没有这么认真,一旦认真起来了,配着那头虽然蓬乱但也根根灰白的头发,也算是带了点儿高人气质。 迟夜白无言以对,从师父手里接过剑,猛地跪下,深深磕了个头。 “请师父告诉夜白,夜白若想知道幼年发生的事情,应该去找谁。”他低声道,“这是我的一个心结,近来发生了一些事,令我意识到自己不可将它忽略,也不可能当它从未存在。你们隐瞒我,是否因为其中还牵扯到别人?” 清元子挠挠头,踌躇片刻才回答他:“你若真想知道,去问司马凤那娃娃就行了。” “他不肯说。” “你想办法让他说。” “我奈何不了他。” “是么?”清元子笑笑,“但我觉得司马很听你的话。” “无所谓的话他就听,重要的事情,他不愿讲的话我也问不出来。” “你本来不跟他去荣庆,来找我耍。但是现在突然又因为过分想念他,决定赶到荣庆去。”清元子想了想迟夜白跟他说的事情,“司马那娃娃对你总是心软多一点,这次你回去再求求他,他就告诉你了。” 迟夜白:“……”他不知道什么是“求”。这种招数他从未用过。 他轻叹一声,抬头看清元子:“师父说这么多话,是想让我尽快离开是么?” 清元子:“对。” 迟夜白无可奈何,从清元子口里挖不出任何信息,他只好起身,拍拍膝上的沙子。 “好,我走了。” 从蓬阳的出海口到这个海岛,大约要一个时辰的水程。 因为岛上海滩太浅,船只不便靠岸,且清元子出去回来从不用船只,因而也要求迟夜白不可用船只。迟夜白来时拿了一块涂过桐油的木板,一路以内劲驱水而来。司马凤随他来过几次,觉得实在好笑,回去之后常以这事情取笑迟夜白。 天色已晚,但清元子让他连夜走,以向司马凤显出自己的拳拳诚意。 迟夜白把木板拿在手里,没什么精神地道别。 清元子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更加不爽。又见他一身白衣,衬着净白的面皮,在黑夜烛火中竟似毫无血色。 “你多跟司马学学,别老穿这种白惨惨的衣服,师父又没死。”清元子用两根手指拈起他衣袖,“多穿点儿红的,彩的,好看得多。” 迟夜白诺诺点头,忽的想起一件事:荣庆城的鹰带回来的消息里说,那日出现在十二桥上的女人身着一身火红衣裙。迟夜白在看到纸卷的时候就猜测过,既然这女人能在瞬息间消失自己踪迹,武功必定不低。但她身怀这么好的功夫,却用摔掷的方式杀死那个小童,又觉得十分古怪。 “师父,你知不知道江湖上还有哪些帮派的姑娘喜穿红衣?”他随口问道,“我知道星河门、戚家帮、鲁刀帮、黄公谷。你还晓得有哪些小帮派么?” 他没料到自己能得到答案。 “照梅峰啊。”清元子说,“照梅峰的姑娘们又勇又俏,个个都穿红衣,漂亮得不得了。” 迟夜白一愣。他飞快地在脑子里搜寻“照梅峰”这三个字。 “是荣庆城城外的照梅峰?”他说,“当年照梅峰遭遇大难,全峰上下一百六十五人只剩了一个。” 这是他从天下藏书最多的杰子楼里看来的。照梅峰遭逢这场杀灾时江湖上几乎没人得到消息,只晓得一夜之间就被邪道灭了满门。 “照梅峰上都是姓贺的女弟子,人人都穿红衣,擅长使软剑和用毒。因为照梅峰的首领贺三笑自诩为天母,每个拜入她门下的弟子都必须舍弃家姓,敬贺三笑为母。”清元子说。 “这倒是没听过。”迟夜白立刻记下了,“还有当年为何会被邪道杀上山,我也没能得到任何消息。自从在杰子楼里看到这事情我便一直放在心里,但就连鹰贝舍都探查不出任何情报。就连到底是什么邪道,我们也不知道。” 清元子嘿嘿一笑:“既然不知道是什么邪道,说不定就不是邪道。” 他语气轻快,不似在说重要事情。 “走吧娃儿。”清元子说,“天母即为赤神,照梅峰就是赤神峰的南峰。荣庆发生的事情怪里怪气的,你还是赶快出发去帮一帮司马凤吧。” 迟夜白启程的时候,荣庆城已是万家灯火。 司马凤和他带来的人在鹰贝舍荣庆分舍的房子里住着,吃晚饭时忽听外头有人来报,是今日陪他们去义庄的巡捕过来了。 “吃个饭都不安宁。”司马凤匆匆喝了口汤,把阿四拉着走出去了。 他和阿四刚刚才从城外蒲家村那里回来,凳子都没坐热。见过红衣女人的小孩就住在蒲家村,但那孩子年纪太小,说话含含混混,只讲桥上站着个红衣服的姨姨,其余什么都说不清楚了。蒲家村就在赤神峰脚下,两人离开的时候天才擦黑,那孩子突然指着山上大叫了一声:“姨姨!” 司马凤和阿四立刻抬头望去。但山峰在半浓不浓的夜色里显得不够清晰,树丛都成了浓墨砌就的黑色,看不到一个人。 那孩子的母亲打了他脑袋一下:“吓死人了!别乱说话!” 司马凤只能带着阿四就这样回来了。他希望来拜访的这位巡捕大人能带来些新的消息。 巡捕忙了一天,饭都没吃一口,闻着饭菜香味就坐不住了,司马凤干脆与他边吃边谈。巡捕跟他说起了今天发生在府衙门口的事情。 因连续死了三个小孩,且死法凄厉可怖,城中百姓十分惶恐,几个大户带着许多人围在府衙门口,要巡抚大人给个说法。荣庆的巡捕一半都在为这案子忙活,另外剩下的在府衙待命。众人见百姓渐渐激动,便开始阻挡。阻挡之中自然免不了推搡,有不少人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场面一时十分混乱。 乌烟阁阁主邵金金和夫人正巧经过那路,见现场十分混乱便出手制住了几个暴徒,这才堪堪控制住场面。然而邵金金的马车一离开,现场再次混乱起来:有个女人哭嚎自己的孩子不见了。 “她也是正巧抱着孩子路过。当时现场人多嘴杂,她被困在人群之中,生怕孩子被挤坏便站在最边上想一步步蹭过去。谁料途中钱袋掉了,她见身边就是府衙那路对面的大树,便将孩子放在树根上回头去捡钱袋。真的就是一眨眼,她的手甚至还没离开那树根,就只是弯腰伸手……”巡捕囫囵咽下满口米饭,蹲下来比划了一个动作,“孩子就不见了。” “没人看到怎么不见的?”阿四随他一起蹲在地上学那姿势。 “她在人群背后,前面是人,后面是墙和那树,谁都没看到。那女子说的是实话,拐进那街道前,还有人见到她手中孩童。”巡捕啧啧嘴,“真是厉害。” 阿四奇道:“手段厉害?” 那巡捕年有四十,一双肿眼皮下此时闪出些与他模样不太符合的精光:“是武功厉害。” 司马凤眉毛一挑:“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前有红衣女子在清晨人来人往的集市中来去无踪还丢下了一个孩子,后有这高人在摩肩接踵的混乱人群中飞快掳走孩童且神不知鬼不觉。不是机关,不是骗术,便是有极高武功。 当时在现场停留过的武林高手,有一个邵金金。 但邵金金是成名已久的大侠,司马凤想不出他的动机是什么。 “你是否知道邵金金的夫人是怎么回事?”司马凤问,“传闻她武功尽失。” 那巡捕听他问起贺灵,眼里流露出一丝惋惜。 “听说邵夫人疯了。”他压低了声音,“这事情好几年前就隐约传出来了。邵夫人的房间不能关灯,日夜明亮。她常常在赤神峰上游荡,口中喊着师父或者是其他师姐妹的名字,有时候看到邵阁主也似不认识一般,喊他为魔头,说要和他同归于尽。但一旦恢复正常,邵夫人便和邵阁主相对痛哭,阁中人都知道的。” 这事情司马凤倒不晓得。 “她武功恢复了?”司马凤连续问了几个问题,“来荣庆是看疯病还是别的?我知道他俩有个儿子,不知现在如何,是否还在赤神峰上?” 那巡捕一愣:“对啊,他们有个孩子!唉,他俩儿子都十七八岁了。已经有了孩子,他们还抢别人孩子做什么?不是他们吧。” “没查过怎么知道。”司马凤不以为然,“你应该回去立刻跟城门的队长和兵士问一问,前面三个孩子不见的时候,邵阁主是否都来过荣庆城。” 他又叮嘱巡捕去查贺灵看病的医馆,看看城门到医馆的路线,想办法查一查贺灵到底看什么病吃什么药。 第21节 司马凤还想看看十年前那次诱杀事件的卷宗,但他们这次不是荣庆官府请来的,巡抚虽然态度不错,但调阅卷宗是不可能的。 迟夜白若是在这里就好了。司马凤心想。他送走了巡捕,一个人站在夜风里摇扇子。扇子换了几把,现在手里的是霜华赠给他的,扇面画着磊落群山还有一句“世界微尘里”。霜华的行草十分漂亮,司马凤看了又看,慢吞吞地摇着。 若是给小白来一把扇子,应该怎么写才好?他自顾自地想了半天,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也算是自得其乐。 等思考出结果后再回屋,发现大家已吃得满桌狼藉,他只能饿着肚子给众人安排查探的任务。此番虽然迟夜白没过来,但鹰贝舍的人都随他差遣,当夜就出去了一大半的人,悄悄潜入城中各处去搜集情报了。 第二日下午,各路情报都回来了。 三个孩子消失的时候,邵金金果真都带着贺灵到荣庆城来看病。 若从医馆出发,出城的时候确实要经过府衙门前的那条路。巡捕一看地图,发现四个孩子都是在这条道上不见的。 贺灵确实是来看疯病的。医馆的大夫拿出了药方,说是保持镇静、利于睡眠的药。司马凤很遗憾:早知道就让甘乐意和宋悲言过来了,他们谁都看不出这药方上有什么端倪。 “邵金金的嫌疑比较大。”司马凤拧起眉头,“可只是怀疑,没有更确切的证据。乌烟阁毕竟是江湖大帮派,你们是朝廷的人,若没有切实证据,不宜和它直接对上。” 巡捕嘿嘿地笑:“我这边找不出更多东西了,但我们还能跟巡抚大人再啰嗦几句,看他能不能下个令,让我们去乌烟阁拜访拜访。” 这日过来的有三四个巡捕,看着都十分精干。司马凤虽然担心会引起江湖人和朝廷的冲突,但几个巡捕却坚持要去请搜查和逮捕的文书。 送走巡捕后,司马凤调了三四个人悄悄跟着,以防出事。 鹰贝舍的探子查到的消息比巡捕们带来的要多得多。 比如照梅峰原来就是赤神峰的南峰。 赤神峰是一整座山脉的最高峰,其中照梅峰是它比较低矮的南峰。照梅峰长满梅树,山壁光洁如镜,据说每年冬春季节,满山梅花盛放,山壁如镜子一般能映照出重重梅影。但多年前的一场大灾毁了这处胜景。 那场大难的底细鹰贝舍无法查出,但他们查到了邵金金和贺灵的旧事。 邵金金和贺灵从小一块长大,情投意合,当时因乌烟阁不收女弟子,贺灵拜入照梅峰学武。邪道灭门的时候,贺灵被贺三笑推入山壁夹缝之中,堪堪保住一条命。当时乌烟阁大部分人都离开了赤神峰去参加武林大会,等邵金金赶回来已是三日之后。他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贺灵,费了天大功夫终于将人救活。贺灵也因此成为照梅峰存活于世的最后一个人。 贺灵的精神一直不好,荣庆城的人用赤神峰上有女人嚎哭怪叫的故事哄小孩子睡觉,想来和贺灵的不正常是有些关系的。贺灵的病情几年前开始恶化,邵金金便花重金请来了一位大夫为贺灵看病。那大夫不肯住在赤神峰,一定要在荣庆城里头开个医馆悬壶济世,邵金金只好每月带贺灵来两次找他诊病开药。 “还是去一趟乌烟阁为好。”司马凤说,“巡捕们不便前去,毕竟负有身份。但我们可以。我们不是去查案的,只是去拜访邵阁主和邵夫人。” 阿四点点头:“什么时候去?现在还是明天?” “明天吧。明天不管怎样,都要见一见邵夫人。”司马凤搓搓手,“这第四个孩子暂时还没有危险,但这怪人掳走孩子的间隔是越来越短了。” 阿四等人一看记录,果真如此:第一个孩子死后到第二个孩子被掳走大约隔了两个月,而第二个孩子死后约一个月,第三个孩子便失踪了。现在第四个小童失踪,距离第三位摔死在河道之中不过只隔了半个月。 司马凤安排了人手去继续查探,自己出发到医馆去找大夫了。 大夫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告诉司马凤贺灵极怕见生人。他有个十二岁的孙女倒可以跟贺灵说上几句话,有时候还能搀着她走几步。司马凤问那女孩贺灵如何,小姑娘便说邵夫人精神不好,但很温和,并不凶。至于那些嚎叫哭喊之类的事情,她是从未见过的。 他头一回陷入了茫然之中。现在虽然邵金金嫌疑最大,但他无法推测出邵金金的动机。 孩童被掳走的时候迅速极快,手段高明且什么痕迹都没有留,说明动手的是一个缜密敏捷且十分周密的人。第四个孩童是在府衙门口消失的,没人知道他娘亲会带他走那条路,说明动手的人挑选目标带着很强的随意性。但弃尸的时候故意将尸体扔在溪水之中,且将身形暴露于众人面前,说明凶手充满展示欲望,杀人但不并打算隐藏这个事实。将小孩打扮一新、穿上新衣裳后杀死,并且一定要带到扶燕溪上的十二桥以摔掷的方式遗弃——整个过程充满规律和仪式感。展示尸体就等于展示凶手本身,而展示尸体的整个过程里,处处都充满了凶手有意无意暴露出来的信息,司马凤从前后两个过程中能感受到的是,弃尸和掳走孩童的仿佛是一个混乱的人。 时而周密,时而随意。 他回到了鹰贝舍的分舍,因一直低头思考,连阿四在一旁喊他都没听到,径直走进了院子。 荣庆城内也种着许多梅花,这院里就有一棵老梅树,花都落光了,现在迸出了许多叶子,在初夏的风里簌簌乱拍。 他动动鼻子,忽然闻到了熟悉的茶香。抬头时便看到迟夜白坐在树下,手里是一盏茶。 迟夜白一路赶来,风尘仆仆,才刚坐下喝口茶,司马凤就走进来了。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没说话。 “喝不喝?”迟夜白指指面前的茶盏。 司马凤飞快跑过去,迅速挨着他坐了下来。 “说了不来,怎的又过来了?”司马凤啪的一声展开扇子,嬉皮笑脸地蹭上去,“想我了是么?” 迟夜白看着他扇面上的字。“世界微尘里”下面有一方小印,是一个“霜”字。 “霜华给的?” 司马凤看了看:“是她给的。你不喜欢?不高兴?吃醋了?那我不用了。” “我是想提醒你,司马公子。”迟夜白笑了笑,“送你扇子的不止霜华姑娘,还有芳菲集的雪芙,香珠楼的明珠,就连章氏绸庄的老板娘也赠过你几把。你厚此薄彼只用霜华姑娘的,只怕别的人不高兴。” 司马凤将那扇子逐骨收起,顶着自己下巴笑道:“那我以后不用了。小白,你给我写一个扇面吧。” “我可不会写。”迟夜白给他倒了一杯茶推过去,“你喜欢的那些淫词艳曲,恕在下无力鉴赏。” 司马凤笑而不语,摇头晃脑地喝那杯茶。茶叶在杯中上下浮沉,像无凭无依的命途。他心中被荣庆的事情填满,看着这些翻翻滚滚的叶片,又想起了那些无辜死去的小孩子。 “小白,我觉得我们像有十年没见了。”他突然沉沉开口,吓了迟夜白一跳。 “才四十……”迟夜白下意识想告诉他不是十年是四十六天又八个时辰,幸好还没讲出口,先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四十六天又八个时辰。”司马凤点点头,“像过了十年。” 迟夜白低头倒茶,心头满是说不清楚的混乱和茫然。 他也觉像是过了十年。司马凤换了衣服,换了腰上佩环,连头上发带颜色也变了。这些改变让他看上去仿似换了一个人,却又真真实实是司马凤。 “你来帮我,我很高兴。”司马凤笑道,拍拍他肩膀起身站了起来,“我把大家都叫上,跟你说说这边发生的事情。我还得细细问赤神传说,快来快来。” 迟夜白有点儿迟疑,但还是很快跟着他站起来,走到了前厅。 他和司马凤分开之前两人刚在别苑里起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争执。沁霜院里吃了一顿宴席,迟夜白当时是连夜跟司马凤辞别的。司马凤知他去意坚决,也不作挽留,更没用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看他。“再见”,司马凤只这样简单地道别,跟他拱了拱手。 所以他也不知道司马凤一转身回家,就纠结不已地咬衣袖子的事情。 两人各揣心事,但都不约而同地试图把现在这种堪堪合适的气氛保持下去。 听众人说完了荣庆城的事情,迟夜白立刻跟他们讲起了十年前的诱杀幼童事件。 当年的第一桩案子发生在春节,被拐的是私塾先生的儿子。两个月后,那小童被发现溺毙在扶燕溪中。 之后的四个月共有五个小童先后被诱拐和杀害。每个被杀害的小孩子都没有受到虐待,反而喂养得白白胖胖,衣着精美考究。当年荣庆的巡抚没能抓到凶手,反而酿造了几桩冤案,最后被免了职告老还乡。但真正的凶手在杀死第五个孩子之后销声匿迹,始终没有被捉到。 当年的事件和现在的几乎如出一辙。 “十年前荣庆发生的案子,在鹰贝舍其实也有记录。虽然没抓到凶手,但我在记录里发现了一件怪异的事情。”迟夜白转头问司马凤,“你还记得我让你注意的赤神传说么?” 司马凤看他说话看得入神,没提防他突然转头询问,连忙抹抹下巴上不知是否存在的口水,认真点了点头:“我查到了,在一本挺旧的民间故事集子里。” “……那集子是我给你的,编纂者名为容坚。”迟夜白说,“十年前荣庆死了五个孩子,赤神在她的传说里也杀了五个孩子。这五个孩子和传说中的死法几乎一模一样。” 众人都悚然一惊。 “赤神的第一个孩子溺死在天河之中,荣庆的第一个孩子溺死在扶燕溪中。为了确保那孩童是溺亡而死的,他双手双脚都捆缚了石块,剖尸的时候仵作发现,孩子腹中和肺部充满了污水,是被活活呛死的。”迟夜白声音冷静,在寂静无声的厅堂里颇有些寒意。 赤神的第二个孩子因为还不懂使用神力,误落人间时摔死,化为人世的百川百湖。荣庆的第二个孩子也同样是摔死的,只是因为尸体也扔在扶燕溪里头,仵作检验死因时很是费了一番力气。 天母的第三个孩子误食天灯被焚烧而死,荣庆发现的第三具幼童尸体虽然外表完整,但口腔、喉头、气管和胃囊都被严重灼烧,最后在孩子腹中发现了成团的炭块。第四个化为圆月的孩子在初春的扶燕溪里活活冻死,第五个被赤神亲手扼杀的孩子同样也被凶手扼死,仍旧扔在扶燕溪之中。 迟夜白说完之后屋内都一片寂静。司马凤最先回过神:“凶手行事这般狠辣,似是对这些孩子怀着怨仇。” “但五对夫妻彼此之间并不相识,也毫无关联。凶手似乎只是随手选择目标。”迟夜白拿了纸笔,将那五对夫妇的名字一一写下,“当时验尸的仵作正是那故事集子的编纂者容坚,因为年纪太大,已经离开了府衙。不知是否还能从他那里挖出些信息来。” 他话音刚落,阿四便接了上来:“我们今日刚刚打听到容坚的住址,就在这城里头。” “那太好了。”司马凤说,“明天你去拜访。” 阿四看看迟夜白又看看他:“还是少爷和迟当家去吧。我和弟兄们到十年前事主家中走访,只怕赶不过来。” 他身后众人纷纷点头,连声道“阿四说得很对”“阿四善解人意”“我们非常忙”,人人都是严肃认真的神情。 司马凤也随之点头:“阿四说得很有道理。那就这样吧。” 迟夜白:“……” 司马凤:“小白,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没了。这位容坚先生也是个奇人,听闻对赤神传说也颇有研究。”迟夜白说,“第一个发现幼童诱杀事件和赤神传说相似的人就是他。” 第二日一早众人便立刻起行。司马凤原本打算今日去拜访乌烟阁的邵金金,于是跟迟夜白说好,待见了容坚之后就立刻起程赶往赤神峰。 容坚的家十分简单,是偏僻巷子里头的一处小院子。篱笆墙上缠着新长的豌豆苗,两三只肥鸡被来客惊扰,咯咯乱叫,边跑边下了两个蛋。 开门的是一个小书童,见两人说是来拜访容坚,便让他们先在门外等着,转身回屋子里禀告容坚了。 “这院子虽小,但房子挺大。”司马凤眯着眼睛大量眼前屋舍,“这位容先生既是仵作,又对赤神传说有研究,挺怪的啊。” “也不新奇。像你既是司马家的家主,又对烟花巷陌的种种规则有研究,我可曾觉得怪?”迟夜白平静道。 “我片叶不沾身。”司马凤强调。 迟夜白冷笑。 司马凤于是亮出手中折扇给他看。他今天手里这把是他自己连夜写的,上面就三个大墨字:迟夜白。 迟夜白瞥了一眼,脸上发红,闭目深呼吸几下才冷静下来,咬牙切齿:“写得太丑,别拿出来招摇。” 司马凤慢悠悠收起扇子,笑眯眯地打量起正从房中走出来的老者。 容坚年约六十,精神矍铄步伐稳健,但不是练武之人。司马凤和迟夜白表明身份和来意,他便把两人请进了屋中。 “当年负责验尸的确实是我。巡抚大人知道我经验丰富,因此开恩批准我剖尸。也正因为剖尸,我才发现了这些孩子的死法跟赤神传说很相似。”说话间,容坚为两人上了茶。 这位老者房子十分宽敞通透,四面挂满字幅,笔力风骨不一。“都是我的学生留的。”容坚见司马凤注意到墙上字幅,略带些骄傲为他介绍,“我其实不是专职的仵作,荣庆城里头的人都称我作容先生,我以前是学院里教书的夫子。” 司马凤十分吃惊,连忙道了几句“失敬失敬”。 容坚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跟两人说起当年验尸时候的事情。具体情况跟迟夜白搜集到的资料差不多,两人没得到更多新信息,便问起了赤神传说。 “和郁澜江有关的传说很多,赤神化作赤神峰的传说也确实流传甚广。但赤神那五个孩子的故事却不是个个人都知道的。”容坚眯起眼睛,神神秘秘地问,“传说都是经由人口说出来的,因而在流传之时,也一定会受到各种说书者的篡改和加工。赤神有五个孩子这故事就是在流传过程中被人为加上去的。” “被谁?为什么加?”司马凤来了兴趣。 “我不知道被谁加的,总之在我和学生搜集资料的时候,非常巧合地发现了这个几乎没人知道的故事。”容坚突然压低了声音,“这故事里有一个秘密。” 他语气十分低沉神秘,引得面前的两人也不由得认真起来。 “赤神又名为天母。”容坚抽出一张纸,写下“天母”二字,“而他的两位兄长并称辟天者,即天父。” 他又写了“天父”二字,随即十分慎重地划去两个天字,纸上便剩了一“父”一“母”。 司马凤最先反应过来,震惊地看着容坚。 “赤神以天地日月灵气孕育神胎,但神胎出生之后却一一夭折。她为什么不好好看护?为什么会动手杀了自己孩子?”容坚慢慢道,“上古传说中,诸神的关系是自然且混乱的,天地从无伦常。” 迟夜白深深吐出一口气:“我明白了,那五个孩子是赤神和她兄弟的。” “对。赤神生下孩子,但不能面对,于是使尽种种手段杀子。第五个孩子口吐神语,扰得九重天不得安宁,他说的正是这件秘事,因而赤神必须要杀死他。” 司马凤看着纸上的两个字,沉默半晌后才低声询问:“就算这个传说有秘密,和诱杀孩童的事件又有什么联系?” 第22节 “联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故事是有原型的。”容坚指着“母”字,“照梅峰天母贺三笑有两个兄弟。她终身未嫁,自从占了照梅峰之后,便禁止其兄弟上峰见面,也从不提起自己这两个亲大哥。” 迟夜白目瞪口呆。他知道照梅峰的贺三笑和亲人关系极为恶劣,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方面去。 “可十年前发生幼童诱杀事件的时候,贺三笑已经死了,照梅峰也已经败落,和她还有什么关系?”他急切地问,“这个秘密还有谁知道?” “这个秘密只有我和一位学生知道。”容坚轻轻摇头,“我所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么多。” 迟夜白正想再问,忽听房门从外面被打开,那小书童伸了个脑袋进来:“先生,我门没关紧,鸡都跑了……” “我在接待客人,自己去抓!”容坚挥挥手,“你去隔壁喊赵大哥来帮你。” 一口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得墙上字幅啪啪乱响,竟掉了几幅下来。司马凤帮容坚一起捡,面前正有一副字写着“破云就鲸,长风同我”,笔力雄健锋锐,隐隐有大将之色。 “哟,这口气真大。”司马凤不由笑道。字幅上写着落款,并有一方阴刻着两个字的小印。他抬眼瞥去,顿时僵了。 “容先生!”司马凤立刻回头喊容坚,“这也是您的学生?” 容坚走过来细看,很快朗声笑了:“是啊,是他,文玄舟。他是我最好的学生,尤其在搜集民间传说这一块,又快又好。赤神传说的秘密就是他发现的。” 作者有话要说: ——别处的小剧场—— 阿四没有被打。司马凤外出回来给他带了个大大的酱鸡腿?。 阿四:多谢少爷。阿四一定再接再厉。 司马凤:嗯。 阿四:好开心噢,我以后就是奉旨八卦! 司马凤:……什么?八卦? 阿四:…… 司马凤:把话说清楚,别跑。不许吃!滚回来!还回来! 第27章 十二桥(7) 迟夜白想起了清平屿上的事情,顿时也有些惊讶。但司马凤对文玄舟所知比他要深,心头惊愕甚于其千倍万倍。 “文玄舟是你学生?”司马凤连忙多说了几句话,“我们之前在蓬阳那里查过一个案子,遇到了文玄舟的徒弟。” 容坚十分好奇:“他竟有了徒弟?这可有趣了。” “他徒弟说,文玄舟不慎落水,踪迹全无,我们连尸身都没有找到。”司马凤顿了一顿,“这位文先生与我家有些渊源,我正想寻他问点儿事情,谁料出了这样的意外。” “那案子你们什么时候查的?”容坚问。 “不久,那时元宵刚过。” 容坚哈哈大笑:“那你们一定是弄错了。文玄舟可没有死。前些日子他还来了蓬阳,是专程来拜访我的。” 离开了容坚的家,司马凤和迟夜白一路都沉默无语。 迟夜白是不知道司马凤在想些什么,不便打扰,司马凤却是在思考文玄舟诈死的用意。 但实际上除了宋悲言之外,并没人说过文玄舟已经没了。宋悲言之所以认为文玄舟已经死去,也不过是听人说他栽进水里没找到才生出的这种想法。文玄舟既然没死,上岸后却不去找自己徒弟,而是逆流而上,跋涉数百里来到荣庆拜访容坚,司马凤总觉得十分奇怪。 “去乌烟阁么?”迟夜白开口问。 “去。” “你这样在意这位文玄舟,是有些什么我还不知道的事情么?”迟夜白顺口问道,“说出来也许我可以为你参详一二。” “没事。”司马凤整整衣襟,笑道,“走吧。” 迟夜白看着他,疑窦丛生。 离开荣庆去乌烟阁的路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途中果真有一处茶摊,身着乌烟阁服饰的弟子守在茶摊处,施舍免费的茶水。司马凤见状也去要了两碗,递给迟夜白。 “这茶水倒不是劣质东西。”司马凤笑道,“邵阁主真舍得出钱。” 他这句话一说完,身边有个也在喝茶的人噗的笑了,转头说:“这位小哥一定是外乡人吧?第一次来荣庆,第一次吃这茶摊的水?” “是啊。”司马凤谦逊道,“我方才的话有何不妥,还请兄台指教。” 他彬彬有礼,态度谦虚,那位大汉十分受用,开口道:“荣庆的人都知道,邵阁主设这个茶摊,日日供应免费的好茶好水,偶尔还会有好菜好饭,全是在为他儿子积阴德。” “邵公子怎么了?”司马凤笑问。 “他做的恶事,三天三夜都说不清楚。”大汉眯着眼道,“不多用些好茶叶能行么?” 周围的人也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起邵金金儿子的事情来。 邵金金的儿子名邵继圣,是他和贺灵千难万险才得的一个宝贝,自小万般宠溺,最终养成了个混世魔王。邵继圣极聪明,小小年纪就学了一身好武功,日夜在荣庆和赤神峰往返,说要劫富济贫,实际上却在打家劫舍。他小时候尚好,再怎么胡闹众人也只当是小孩子不懂事,笑笑说说便罢。但渐渐长大后,邵继圣竟和郁澜江上的劫匪称兄道弟,随着他们一起抢掠过往船只的财物。 邵金金气得七窍生烟,亲自出手去抓捕自己儿子。邵继圣那时武功已经很高,和他爹打得不分上下,惊动了郁澜江上的许多人兽,时至今日还被人们挂在嘴边,津津乐道。邵继圣毕竟年轻,招式精妙内力却不济,最终还是被邵金金打落船上。邵金金正想上船将人抓起,谁料船只驶入急流,撞上郁澜江的怪石滩,轰地一声碎了。 “荣庆城下游不远处不是有一片怪石么?你们来的时候若是坐船,一定会看到那处地方的。船只过不去,要不舍了船只行路,要不就付钱让人把船扛过去,一两银子一个人。”大汉道,“邵继圣就是在那个地方不见的。” “不见?不是死了?”司马凤惊讶道,“那地方可不容易脱身。” “没错,可就是不见人了。他俩光天白日地打呢,可船碎了,邵继圣掉进江里,一丝血花儿都没冒出来。邵阁主立刻让人潜水下去看。那地方怪石多,江里有什么东西都过不去,全被石头拦下了,可就是没看到邵继圣尸身,更没找到邵继圣的任何一点儿东西,就连他手里的剑,也没了踪迹。” 大汉们说故事说得来劲,很快又接着谈起郁澜江上的各种怪奇传说。司马凤喝饱了,回身从迟夜白那里拿回碗还给乌烟阁弟子,又问了去路,这才和迟夜白再次启程。 “邵继圣这失踪的方式跟那文玄舟先生倒是有些相似。”迟夜白笑了笑,“区别只在于,宋悲言以为自己师父死了,又哭又给他做祭,邵金金却只认为自己儿子失踪。” “那些人还说,邵金金不止在荣庆城外各处设立这种茶摊,城内的事务他也是很积极的。前年十二桥出现了一些崩毁,邵金金把这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全都修好了。”司马凤慢慢道,“难怪我见守城兵士和那些捕快,提起邵金金都是十分亲热敬佩的。” 乌烟阁建在赤神峰上,是一处十分别致的楼阁。它在赤神峰半山腰绕了一圈,不用砖石仅以木条铸造,但也十分坚固。 两人一路疾行,到了赤神峰脚下时天色已慢慢暗下来。 迟夜白抬头打了个唿哨,一只小鹰从林中飞出来,在他头顶盘旋半圈,转身往荣庆城方向去了。 “银尾回去报讯了。”迟夜白从怀中掏出一个鹰哨递给司马凤,“不知为何,总觉得赤神峰上会有凶险。这哨子你先拿着,若有什么紧急情况立刻吹响,银尾很快就会回来,它会一直在赤神峰周边待命。” “来个鹰也救不了我。”司马凤拿着鹰哨左看右看,“最多只能传个讯。小白,这哨子你用过吗?” “以前用过,谁身上没事还带几个哨子?我们都只有一个。”迟夜白看着银尾的身影,随口说道。 司马凤十分高兴,拿着哨子亲了几口,珍而重之地放入怀中:“好,我得一直留着,当传家宝,绝不会用。” 迟夜白臊得脸红:“还给我!” “我放在胸口上了。”司马凤说,“你自己来取。” 迟夜白:“……” 司马凤伸手去捏他的脸,被迟夜白粗鲁地打了一拳。司马凤闪得也快,一边矮身躲避,一边轻巧扔出手中扇子。扇子旋了一圈,擦过迟夜白脸颊,又回到了司马凤手中。 “走了走了。”司马凤心满意足,催促迟夜白,“去迟了晚饭都吃不上,那可太亏。” 两匹马踏着尘土,在山路上疾奔。 等抵达乌烟阁,邵金金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多亏山脚传讯,不然我可就丢脸了,连二位来了都不知道。”邵金金笑道,侧身把二人请进阁中。 司马凤知他是说两人没打招呼就过来了,于是也笑着拱手:“邵阁主客气了。我和迟当家正在协助荣庆官府查案,有人说看到有身着红衣的女子一路跑上了赤神峰,我俩生怕乌烟阁出事,所以来看看。” “红衣服女人?”邵金金面露讶色,“乌烟阁里从没见过穿红衣服的女人。” 司马凤眨眨眼,心说你跟我扯什么谎呢,你老婆以前不是穿红衣服的?但面上还是一派和煦笑意:“我和迟当家也不想打扰乌烟阁,只是从此地往上都是乌烟阁地盘,下面我俩已经查探过了,这上面这段……还请邵阁主行个方便。” 迟夜白一直站在他身后,佯装无意地观察着邵金金。邵金金一直都很自然,只有在司马凤提到要去赤神峰上段看看的时候,狠狠眨了几下眼皮。 “当然没问题。只是山上有个地方,是师父师祖的埋骨之地,外人不得入内,请司马公子谅解。” 司马凤连忙和他相对鞠躬,鞠了又鞠:“谅解、谅解,当然、当然。” 邵金金引着二人走出乌烟阁,司马凤左看右看,顺口问他:“邵阁主,听闻邵夫人生病,现在可好些了?” “我妻身体抱恙,现在正卧床休息,多谢关心。”邵金金面带笑意,也随口应道。 出了乌烟阁的后门便是赤神峰山路。这条从山下直通山顶的道路于中段被乌烟阁截断,若想通过这里上山,必须要经过乌烟阁。乌烟阁占地较广,就算是武功再好的高手,想要绕过乌烟阁去赤神峰峰顶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跟邵金金道别之后,两人继续朝山上走。马儿已经留在了乌烟阁,只能凭两条肉腿行动。山路两侧尽是长势旺盛的林木,司马凤眼尖,指着前方笑道:“这儿的梅树也不少,莫非是把照梅峰的树都移过来了?” “司马,那所谓的埋骨之地很可疑。”迟夜白说。 “我知道。提到毛骨之地的时候,邵金金喉头发紧,语速变快,眼睛也眯了起来。”司马凤低声道,“那处确实是埋骨之地,他没有说谎,可会死他明显非常非常紧张。” “我们身后还跟着两个人。”迟夜白笑道,“要甩开么?” “不必。此时甩开他们一定立刻回禀邵金金。先拖着,等到了埋骨那处再说吧。”司马凤说。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天色渐渐黑了,迟夜白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堪堪照亮一点前路。 “小白。”司马凤突然凑了过来。火光中他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迟夜白吓了一跳,心头乱蹦:“别过来!” “不是。”司马凤压低了声音,“你听。” 他搓搓迟夜白的耳垂。迟夜白无心去责怪他动手动脚,拧紧眉头仔细地听着。 在漆黑之中,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有人在啊啊呻吟。 第28章 十二桥(8) 那声音飘忽,其中似喊着极大痛苦,间或有细碎人语,隐隐传来。 迟夜白和司马凤对视一眼,同时发足狂奔。 身后树杈摇动:一直紧随的两个人也赶了上来。但他们脚力不济,很快就追丢了。司马凤和迟夜白隐藏在树上,看着那两人转身回去,立刻跳下树。“声音从那边传来的。”迟夜白飞快道,“要不是你我内力深厚,也不一定能听得到。” “走吧,在邵金金赶来之前。”司马凤当先跑了出去。 迟夜白在他身后低声道:“可这也太凑巧了。邵金金放心让你我二人这样上山,却不加以防备,简直就像故意让我们发现那声音一样。” 两人短促交谈,几个起落间已经到了一处破败院落外。院子以粗糙砖墙围起,痛苦的呻吟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两人才走到那院子外头已闻到一股腐烂的臭味,似有食物或动物尸体丢弃了许久,恶臭扑鼻。 两人将剑提在手上,司马凤走上去推开了门。 院子不大,院中有一间小房子,小门小窗。门内延伸出一根铁索,牢牢捆住院中一个人的脚踝。迟夜白将火折子稍稍递出,照亮两人前方坐着的那个人。那人脚踝处一片血肉模糊,长发蓬面,浑身脏污不堪,正抱着那处溃烂的伤口呜呜痛呼,连来人了也没有反应。 第23节 司马凤和迟夜白都吃了一惊。他们没想过这里竟囚禁着一个如乞丐般的人。 迟夜白左右看了几眼,果真见到有被啃食了一半的鸡鸭老鼠等东西扔在墙边,在微弱火光中可以看到已堆成一团,杂物之下淌出臭水。那人就坐在臭水里,看不清面貌,手脚都瘦巴巴的,只一抽一抽地哭泣。 “你是什么人?”司马凤走前两步,小心问道,“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抬起头,司马凤发现是个容貌苍老的男子,头发已经花白,乱糟糟的一大团。 但他啊啊地叫着,声音含混,听不清楚。司马凤紧紧盯着他,从迟夜白手里拿过了火折子,以便看清楚男子模样。 “这人似是疯了。”他低声道,“神智很不清醒。”迟夜白闻声也凑过去细看。 男子突地嗬嗬怪笑,脸上全是流出来的眼泪,嘴巴却咧得很大。司马凤被惊得退了一步,鞋子踏进了臭水里头,啪叽一声怪响。 此时院外隐约腾起火光,随后有嘈杂的脚步声远远传来。“邵金金来了。”司马凤低声道,“他是故意让我们看到这个人的。这人左手小指和无名指没了,左臂上有三道陈旧刀伤,双眼下方各有一颗痣,模样倒是让人印象深刻,可我想不起来他是谁。” 迟夜白点点头:“他将这人折磨成这幅样子,是为了发泄心中怨愤。” 司马凤奇道:“你认识这人?” “不认识,但我知道。”迟夜白说,“这人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连带左臂三道陈旧刀伤都是被他妹妹砍的。双眼下方各有一颗痣,是贺家的独门标记。这是贺三笑的二哥,贺二英。” 司马凤一惊,立刻想起了容坚所说的赤神传说的真相。 “不对。”司马凤立刻说,“贺三笑恨自己兄弟,但这跟邵金金并无太大关联。真正折磨贺二英的不是邵金金,应该是贺三笑的徒弟贺灵。” 来人已抵达院外,将火把各各高举。邵金金站在当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从院中走出来的司马凤和迟夜白。 “邵阁主,这是什么意思?”司马凤看着乌烟阁弟子手里的兵刃,笑笑问道。 “两位远道而来,说想上赤神峰看看,邵某也没有阻拦,是也不是?”邵金金平静道,“乌烟阁虽身在赤神峰,但从不敢以主人自居,司马家主和迟当家上赤神峰是为了什么,你我都很清楚,邵某心中坦荡光明,从不怀疑两位用心。两位更主动问候我妻,邵某心中更是感激。” “既不怀疑,这又是什么架势?”司马凤环视一圈,发现乌烟阁人众将此处围得紧密,两人着实不好脱身。 他想了想,开口直接问道:“邵阁主既然坦荡光明地让我们上来了,自然也知道我们会见到这院中之人。邵阁主不为我们解说一二?” “如迟当家所说,这位正是贺二英。”邵金金道。 他也是江湖名家,内力浑厚,早就听到了二人在院中的交谈内容。司马凤立刻意识到,他应该也听到自己提起贺灵了。 “贺二英早年时与其兄贺一雄联手,多次针对我夫人的师父捏造谣言或引众发难,累得照梅峰弟子日夜紧张,惶惶不安。贺二英之后因为遭到敌人追杀,武功尽失,神智狂丧,我妻心善,多番寻找后还是将他接回了山中。但他狂症十分严重,我们都无法近身,只好安置在这里。”邵金金极其平静,“让二位看到这不堪的一幕,是邵某不对。贺二英狂症未愈,在下是怕两位贵客受伤。” 司马凤和迟夜白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夜深露重,请两位随我回阁歇息吧。”邵金金这时脸上才有了点儿笑意,“这地方太脏,也不好久待。贺二英虽做了许多错事,但我妻始终狠不下心去惩戒他,一直十分矛盾。若是知道这人惊吓了两位贵客,只怕她又要自责了。” 迟夜白心中有一堆问题想问,司马凤却捏了捏他的手。“好吧,请邵阁主带路。我们要启程回去了,赤神峰上没什么线索,是我们打扰了邵阁主,请阁主见谅。” 邵金金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司马凤和迟夜白在山路上走了很长一段,回头时还是看到邵金金和乌烟阁的人站在山腰目送两人。 火烛的亮光映亮漆黑山路和密林,邵金金袖手站在前头,只显出一个黑魆魆的影子,全然看不到神情。 “司马,我们不应该走。”迟夜白低声道,“贺灵还未见到,赤神峰还有上头一截没看过,指不定……” “不走不行。就算艺高人胆大,乌烟阁的人那么多,万一出了事,邵金金反口给我俩安一个擅闯的罪名,我俩,还有司马家跟鹰贝舍,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司马凤骑在马上,摇头晃脑,“邵金金很明显是想把贺二英展示给我们看。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让我们知道贺二英的存在?” “这是一个试探。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离不开贺灵。”迟夜白说,“我们是为了查城里的幼童诱拐案才上的赤神峰,邵金金很清楚。他把贺二英展示给你我看,是为了探一探我们知道多少事情。如果你我知道贺二英,他可以将照梅峰贺三笑的那桩往事说出。如果你我知道贺二英,见他现在这般模样,也只觉得罪有应得。” “嗯……”司马凤捏着缰绳,慢慢道,“我记得,他主动说贺灵心善。” “若我们不知道贺二英,他说出贺氏兄妹的往事,贺灵便是受尽了苦难却还要为师父复仇的坚毅女子。若我们知道贺二英,贺灵也一样这般坚毅,在这坚毅之外还多添了一份心善。你瞧她还将贺二英接回赤神峰了,多善良。”迟夜白也压低了声音,“总之说来说去,最终都落在贺灵身上。” “好善良啊……”司马凤点点头,“善良得很有意思。” “我总觉得贺氏兄妹的事情还有些隐约没理清楚的线。”迟夜白说,“先回去吧。我问问分舍的人。有些情报他们也不一定会呈送到我这儿,我若没看到,自然也记不住。” “鹰贝舍可以进乌烟阁查探查探。”司马凤说,“世上还没有鹰贝舍进不去的地方吧?你们去查一查,自然就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比我们这样一步步地走要快许多。” 迟夜白惊愕地抬头看着他:“那不行的。” 司马凤:“……为何不行?” “鹰贝舍查探情报主要是出于两个目的,一是为了完成雇主的委托,二是因为这个情报的价值太大,我们才会主动去接触。如果有人委托,且情报价值很大,但风险远远高出它的价值,我们也会衡量,有时候更是直接拒绝。”他的口吻生硬且不容置疑,“乌烟阁和蓬阳这件事,两个条件都不符合,而且风险太大。” 司马凤万没想到他会拒绝,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两人的说话声惊动林中眠鸟,鸟雀纷纷腾飞而起,咕咕乱叫。司马凤勒了马头,小步赶上迟夜白,低声道:“这和蓬阳孩子的性命相关,你不要太拧了。之前你连绝密的情报都可以跟我分享,何况现在是为了做好事?” 迟夜白却再次摇头:“鹰贝舍能成为如今的鹰贝舍,我们有自己的铁律。乌烟阁是江湖上有名的帮派,我们去查探,风险是很大的。我手下的人马并不是个个都有你我的身手,即便是慕容海,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司马凤沉默着抿嘴,无声地瞧迟夜白。 迟夜白:“……你是说,让我去?” 司马凤:“不是。” 迟夜白:“除了我还能有谁?” 他顿了一顿,又低声问道:“你是觉得我冷血?” 司马凤连忙否认,但迟夜白脸色已经不太好了。他没再回应司马凤,一路沉默着,直到回了鹰贝舍的蓬阳分舍。 两人没再继续方才的小小争执,迟夜白将分舍的几个人叫过来询问,结果真的问出了些有意思的事情。 “邵夫人出生在照梅峰,但从小就被送到乌烟阁,跟邵阁主一起长大。”那分舍的头头快速地说,“我们今日在蓬阳城中寻到了一位产婆,她当年上过照梅峰去接生,产妇正是照梅峰的天母。” 迟夜白一下站了起来:“贺灵是贺三笑的女儿?!” “是的。”那头头立刻回答,“贺三笑生下孩子后曾想掐死,但被产婆抢了过来。当时邵金金的母亲正好在照梅峰,便将那女婴带回了乌烟阁照顾。” “难怪贺灵要折磨贺二英……”司马凤喃喃道,“她是在为自己娘亲复仇。” “那产婆还说了一件事。”那头头又道,“贺三笑绝不是初次生产。” 第29章 十二桥(9) “贺灵不是她的第一个孩子?”迟夜白连忙问,“其他的呢?” “找不到。”那人答道,“照梅峰当年虽然近乎全没,但蓬阳这儿和照梅峰有来往的人不少,在峰上干活的、送货的,都有许多。但谁都说没见过有小孩儿。乌烟阁那边这么多年来,也就邵金金和贺灵两个孩子而已。” 迟夜白正想再问,司马凤在他身后说了句:“都死了吧。” 赤神传说中赤神生了五个孩子,全都死于非命,最后一位更是赤神亲手扼死。迟夜白想到那产婆的话,心头一凉。 他向来情绪起伏不大,性情近乎淡漠,全因幼时那场可怕的混乱令父母心有余悸,将他教成了现在这模样,宁可他冷淡一些,也不愿他为凡俗事情多激动。他身在鹰贝舍,自小就看过许多江湖上奇奇怪怪的事件,跟着司马凤东奔西跑,见过的怪奇案子更是极多——可这次这一桩,着实令他吃惊。 现在还未窥见这事情的全貌,单着一点半点漏出来的线索,已让他深深震惊。 “我知道了。”迟夜白沉吟片刻,再次开口,“我毕竟不常到荣庆来。如果让你们去查探乌烟阁,你们觉得如何。” 那头头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当家,不可。” 司马凤也盯着迟夜白。他没想到迟夜白还是把这件事情问了出来。 “乌烟阁戒备看上去不森严,但我们多次想绕过它而去查探赤神峰峰顶都绕不过,一次都没成功。”头头说得飞快,“乌烟阁死死防着赤神峰,鹰贝舍扎根荣庆几十年,一次都没有上过去。不是我们不想去,只是危险太大了。近几年因为邵金金的儿子邵继圣屡屡作恶,时常有人上赤神峰要讨公道。乌烟阁设在城外的那几个茶摊其实也是他们的情报点。茶摊一共六个,分设于赤神峰山脚四方,严格把守着能上赤神峰的几个通道。” “所以我们去乌烟阁,还未走到山下他们已经知道了。”迟夜白低声道。 “想要悄悄地上赤神峰,倒是有一个他们没法设立情报点把守的地方。”那头头又道,“但那处十分凶险,虽然没有情报点,但仍旧有乌烟阁的人守着。” “什么地方?” “当家可还记得,你们从郁澜江过来的时候在江面遇到怪石滩,船只无法前行,只能弃船行路?那怪石滩其实不止一个,在荣庆城的上下游都有。你们经过的是下游的怪石滩,上游的怪石滩远比那个更大更险,船只只能靠人工搬运来经过。上游的怪石滩恰好就在赤神峰的临江一面,想要从那侧上赤神峰,只能走那条路。但那条路同样凶险,不止地理复杂,在那儿驻守的人也个个不简单。” “那些工人都是乌烟阁的耳目?”司马凤终于明白。 “是的,全部都是。” “好了,你下去吧。”迟夜白说,“不要随便接触乌烟阁,邵金金已经察觉到了一些端倪,我怕你们有危险。” “我们都会小心的。”那头头笑道,随后便退下了。 迟夜白掸掸衣上灰尘,转身看着司马凤:“鹰贝舍若要去查乌烟阁,也不会是弟子们去查。” “你也别去。”司马凤说。 “你不是想知道赤神峰上面有什么?”迟夜白笑了笑,“我不去谁去?” 司马凤当然不愿意他犯险。他知道自己和迟夜白的武功在同龄人中已属佼佼,但邵金金成名已久,乌烟阁又人丁众多,风险确实不小。可他转念一想,虽然不愿迟夜白犯险,但比他更好的人选却真的没有了。论及潜入侦查,自己远远不及迟夜白的本事,且他记忆奇好,只要看过乌烟阁里头一眼就能将里面物事原原本本画出来,这样的本事司马凤也是没有的。 他想来想去,脸上有些踌躇。迟夜白沉默着看他,从他的踌躇里窥见了答案。 这样的事情鹰贝舍不做,但他可以为司马凤去做。他只要将自己伪装好,只身潜入再退出,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迟夜白不可能让自己的弟子去犯险,想来想去,也确实只有这一个快捷的法子了。 “你别去。”司马凤却突然开口,“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你不怕等你想出了办法,那孩子已经死了?”迟夜白冷静道,“如果那人真的和十年前一样按照赤神传说来杀人,那么他得杀足五个孩子才会收手。不对,杀足了五个也不一定会收手。凶手只会从这样的杀戮之中品尝到快意,快意会令他沉沦。如此危险的人物,要尽快缉拿才是。” 司马凤点点头:“也行,我和你同去。” 迟夜白张了张嘴,犹豫半晌才应道:“那行。” 但第二日司马凤来找迟夜白的时候,阿四却说他早就离开了。他离去之前问阿四要了荣庆城外郁澜江水道的地图看两眼,然后便只身离开了分舍。 郁澜江上游水流不急,却偏偏在荣庆城外的两处怪石滩这里跌宕成了凶恶湍流。 怪石扎根于江底,嶙峋冒出水面,被江水重重拍击,时隐时现。因此处水流被阻拦,在急流之中不断涌现大大小小的漩涡,破损的船只木板在漩涡中沉浮。 迟夜白躲在岸边,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切。 山壁上凿着许多仅容一人的洞口,洞口里稀疏地坐着浑身赤裸的男人。男人们肤色黝黑肌肉虬结,一双眼睛四下乱看,像是在逡巡。 这个怪石滩比司马凤他们来时经过的那个更长更险,因而扛船经过的价钱升到了一个人二两。迟夜白抵达这里之前,刚好有一艘小商船拒绝了这些人开出的价格,仗着船上有高手,执意闯滩。男人们默默坐在洞里,看着那船顷刻间便被水浪掀翻,撞在岩石上。 这些人都是乌烟阁的眼睛。 迟夜白藏身在岩石之后,屏了气息,一直等到夜幕降临。 江面慢慢暗了下来,水工们纷纷起身,把长绳抛向对岸的伙伴。两侧各有一人拽着绳子的一头,缓慢拖曳,直到将十二盏油灯都拉到江面上。一根根长绳跨过漆黑江面,把怪石和水波都照得一片雪亮,暗处反倒是更显暗了。 “水里看过了吗?”有人大喊。 “没东西。”对岸有人应和,“快把辟邪香点起来啊!别磨蹭!” 迟夜白浑身湿淋淋地从江底过了那一片,在怪石滩中露出头来,手里的剑深深扎进石头里,将自己稳定。 脑袋出水了,上面的人声也听得更清楚。不少洞口都亮起火光,飘出袅袅烟气,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在询问:“为啥要点辟邪香啊?” “防鬼防邪呗。”有人笑着回答他,“听说那疯子死在江水里,日夜都在里面扑腾,要找人替死哩。” 迟夜白又潜进水里,小心前进一段路,再次冒出来。他每一次钻出水面都始终在岩石的暗面,没有被人发现。山壁上仍有说话的声音,谈论的是数年前发生在郁澜江上的一场打斗。邵金金和邵继圣打了一场,邵金金被邵继圣刺了一剑,邵继圣被邵金金踢了一脚。 “少爷是掉进江里了吧,也没人看到他死没死啊。” 第24节 “死了!嘿,什么掉进江里,那疯子是被阁主一剑刺死的。从这儿到这儿,嚯,就这么一剑过去,又狠又快。”有人兴奋地说着话,“那疯子也算应有此报,你们没看到他当时那样子,真的不像个人,满脸是血,都是自己挠的。” “为什么挠?”那年轻的声音又怯怯地问,“江上莫非有鬼怪?” “他说自己脸上应该有个什么标记,被人皮蒙住了,硬要挠出来给人看哩。疯子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讲。”那人顿了顿,很佩服地说,“阁主大义灭亲,真是条汉子。” “可现在许多人都说少爷没死呀。”年轻的声音又说。 “当然不能说他死啊,总不能讲是亲爹杀的吧?就算是大义灭亲,传来传去也不好听……” 迟夜白晃晃脑袋,把耳朵里的水都震出来,深吸一口气,再次潜进水里。 他几次出水,终于抵达了赤神峰下。 此地距离水工的山壁已经有点儿距离,且这儿没有光线,一片漆黑。他在水里抹了把脸,抬头看去。赤神峰很高,乌烟阁黑乎乎地矗立在半山腰,有灯光隐约亮起,堪堪照亮这团漆黑的山体。 迟夜白从水里出来,运起内力将身上衣物弄干。方才水工们说的话他全都记住了,而且忍不住和之前听到的事情一一比对起来。 贺灵有了狂症。她的儿子是个疯子。而贺二英也是个脑筋有问题的。 迟夜白眉头紧皱,他似乎捋清了这几个人的关系。 贺灵是贺二英和贺三笑的孩子,她和贺二英一样有疯病。而邵继圣是贺灵的儿子,他也和贺灵一样有疯病。 迟夜白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讶异压下,抽出小腿上捆缚的短剑,开始攀爬赤神峰。 第30章 十二桥(10) 赤神峰的这一面怪石颇多,但正好有下脚处,倒也不难攀爬。 迟夜白一边往上,一边在心头生起重重疑窦:他方才潜水,如今攀峰,说实话并不算特别困难的事情。赤神峰被乌烟阁占据,但偏偏留了这么一条捷径让人深入? 他顿了顿,心中暗忖:不对,这条可以上山的路不是为来者留的。它可以上山,自然也可以下山。它是对赤神峰上的某些人来说,是一条下山的捷径。 半盏茶功夫他已翻过那片陡峭山峰。此时正是深夜,峰上冷风阵阵,但十分安静。迟夜白弯下腰摸了摸地面。周围没有人,他分辨出这里距离他和司马凤发现贺二英的地方还有些距离,于是继续转身向上而去。很快,他路过了发现贺二英的院子。院子周围十分安静,但里头仍有细微人声传出。迟夜白仔细一听,还是贺二英的呻吟。 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摇摇头继续往上去。 赤神峰夜间并无照明,山路一片漆黑。为了不暴露自己,迟夜白走得很小心,更不使用火折子。因身处这极深的暗之中,他眼角余光捕捉到了峰顶漏出来的一丝丝微光。 光线像是被重重阻隔,只透出一点点,若不是他眼力好,还不一定看得到。 迟夜白沉沉吸了一口气,矮身小步往前快走。 鹰贝舍的分舍中,司马凤正催促着阿四收拾东西。 “迟少爷从不用暗器,你带了也没有用啊。”阿四一边飞快收拾一边说,“哇,你看这个流星标,淬了毒啊。” 一旁的分舍头头连忙说:“是的,我们虽然不常用这些东西,但有备无患。” “迟少爷不擅长这个,万一伤了自己怎么办?”阿四亮出暗器,“少爷你不心疼?” “不是小白用。”司马凤看看他,“你用。” 阿四:“……???” 司马凤:“小白没用过,我怕他出问题,你来。” 阿四:“我也没玩儿过暗器啊!!!” “没关系,你灵活。”司马凤飞快说道,“你随我上赤神峰,但不要暴露自己。我一出现邵金金就会立刻注意到,等我引开他们注意力,你就紧紧跟着,千万不要掉队。” 阿四悻悻收起了暗器,忍不住问:“若你进了乌烟阁,我要跟着进去么?” “不用,你千万别进去。我和小白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出不来,你记着一把火将乌烟阁点了。”司马凤叮嘱道,“火折子多带几个。” 阿四:“这是放火呀少爷……你们俩说不定还要去杀人呐少爷。” “月黑风高,正好杀人放火。”司马凤也穿好了夜行服,冲阿四道,“走吧。” “穿夜行服你还光明正大地去?”阿四哭笑不得,小心将暗器囊束在腰上。 “这样才叫吸引注意力。邵金金以为逮住了一个意图潜入乌烟阁的人。”司马凤低声道,“快走!” 在赤神峰顶部的地方可以遥遥望见荣庆城的灯火。迟夜白蹲在灌木丛之中,屏息凝气。 在离他不足三尺的地方,一个女人正弯腰把一盆水倒在地上。还带着温度的水流淌过迟夜白的脚。 “洗完脸,阿宝要睡觉了。”女人温柔地说着,站起来慢慢往洞里走,“不哭啊,我们睡觉觉了。” 这是接近赤神峰封顶的一个山洞,灯光正是从洞中透出的。洞口用极为密实的草藤覆盖着,灯光艰难地透出来。 迟夜白大气不敢喘一声。那倒了水走回去的女人穿着一身红衣,呼吸却十分急促混乱,脚步拖沓沉滞,全然不像身怀武功。 她掀开草藤,迟夜白看到草藤里头竟然另有一扇木门。女人开了木门,孩子的哭声便从洞中传出来。 “有糖,吃糖糖。娘亲喂你吃糖糖。”女人小声地哄着那孩子。孩子的哭声一抽一抽,渐渐停了,说了句:“姨姨陪我睡。” 女人温声应了,把那木门也一并关上。草藤将门盖着,灯光再度暗下去。 迟夜白仍旧蹲在原地,不敢喘出一口气,背脊上竟冒出细细薄汗来。 在山洞之外,在那洞口的两侧,竟分别钉着一具已成枯骨的尸体。 第31章 十二桥(11) 待洞中人声渐小,迟夜白才起身谨慎靠近。 尸骨曝露在风雨日头中,全身皮肉尽去,只剩光秃秃一具骨骸。骨骸远看无甚分别,迟夜白撕了一片衣角,捏在手里去碰那骨头。一副骨骸比另一副要略微瘦小些,是颈骨被折断而死的。另一具骨骸右臂骨头十分粗壮,手腕上甚至还可摸到一些突起的骨刺,且胸前肋骨还断了两根。刺杀他的人下手很重,连带着背上的骨头也一样断了两根。 迟夜白心中惊疑不定,把手缩了回来。 贺三笑的大哥贺一雄也是江湖上一个响当当的侠客。他擅长肉搏,右拳极为有力,因为常年练武,右臂比左臂还要粗壮一圈。因他以右手的猛虎杀拳最为有名,多年前仇家便专门伏击,虽然没办法杀了贺一雄,却将他右腕折断了。贺一雄以惊人毅力,重新把右手的猛虎杀拳练了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杀了那仇家满门。 迟夜白无声退回灌木丛之中。这两具骨骸中,右腕有骨刺的应该是贺一雄。他胸前背上骨头都断了,是被人以重剑刺杀而成,这应该是他的致命伤。但另一具是谁,迟夜白想不出来。那具尸体虽然比另一具略微高大,但骨头却十分瘦弱,像是尚未成年的少年人。 杀了便杀了,还要钉在这里受日曝雨淋之刑,迟夜白只知道贺灵应该从贺三笑那里学到了对贺氏兄弟的恨意,却想不出另一具骸骨可能是谁。 他想了一会儿,理不清楚,便不再去想了。这事情之后可交由司马凤来做,他当下决定首要事情就是要救出被贺灵关着的那个孩子。 等候了许久,迟夜白倒不觉得闷。他在心里回想自己看过的赤神峰的故事,想完了赤神峰便回忆郁澜江。他事事都记得很清楚,因而每每梳理起来都能找到些以前没发现的联系和趣味。 正思忖间,忽听山下传来隐约喧闹之声,有灯火亮光隐隐腾起。 “邵阁主,晚辈又来打扰了。”司马凤对邵金金拱手作揖。 邵金金脸色很糟糕。司马凤去而复返,不过一天。他前日做足了戏,司马凤和迟夜白看似上了当,却这么快又回来了,令他心头隐约不安。抬眼一扫,邵金金惊讶地发现来的只有司马凤一人,没有迟夜白。 “有事吗?”他也懒得再客气,硬邦邦地问了一句,“迟当家呢?” “他日夜奔忙,现在还在城里休息。我心里有个问题,想问问邵阁主,一时半刻都耽搁不了,因而连夜赶过来了。”司马凤笑着说,“这问题呢,跟贺二英有关。” 邵金金紧紧地盯着他,浑身都是戒备之色。连带着他身后的几十个人也绷紧了神经,手全都按在刀柄上。 “什么问题?” 司马凤见他异常紧张,心知自己猜度的事情极有可能是正确的。他来路上一直思考着一件事,为什么邵金金要把贺二英亮给他和迟夜白看。 荣庆城的案子引来了司马世家和鹰贝舍,绝无可能善了。邵金金浸淫江湖多年,自然知道这两个帮派的厉害之处,连带着这案子损伤幼童,人人惊慌,又和十年前的事情相似,只怕始终是压不下来的。 若是凶手本人,在意识到压不下来的时候,为求脱身,若不逃匿隐藏,便是找一个替死鬼。 乌烟阁在江湖上声名赫赫,邵金金又侠名远扬,只怕无法消失,更没法逃去。因而也只剩最快、最方便的一条路:用贺二英来做替死鬼。 第四个孩子消失的时候他和贺灵正好在那条大道上,再加上他们每次去找大夫都要经过城门,兵士全都认识他,自然会留下印象。只要深入一查,邵金金这个最大的嫌疑人便会立刻浮出水面。 他没办法再等了,于是恰好碰到自己和迟夜白说要探查赤神峰,于是将计就计,让贺二英出场。 昨夜邵金金说的话不多,先说了贺二英有狂症,随后反反复复强调一点:贺灵是个心善的人。 只是这个替死鬼,不知是替邵金金,还是替的贺灵。 司马凤展开扇子,慢悠悠摇着,开口道:“邵阁主昨夜对我们说,贺二英武功尽失,神智狂丧。我们拜访过为邵夫人看病的大夫,他也说邵夫人是武功尽失,神智狂丧。既然都生了病,那大夫又能对症下药,为何只有邵夫人去看病,却不见贺二英也去呢?” “贺二英武功虽然没了,但力气很大,且常常狂嚎乱叫,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没办法带到荣庆城去。”邵金金答道,“我妻也曾想过带他去,但还未到山脚我们便差点制不住他,贺二英滚落马车,受了重伤。于是之后就再没带他出过门了。” “啊,夫人心真好。”司马凤说。 邵金金脸上也不见有别的神情,只点点头:“她确实心好。” “夫人心这么好,是否也曾因可怜贺二英,而悄悄瞒着你打开过那脚铐和铁链呢?”司马凤又问。 邵金金一愣。 “舅舅虽身有顽疾,但日夜困在那小院子里也不成。夫人心善,看不得亲人受苦,又受了那人言语蛊惑,应该是有过这种事情的吧?”司马凤仍摇着扇子,笑眯眯地问。 “夫人心善,却不知那贺二英早已恢复了武功,还骗了她。只要那脚铐铁索一打开,贺二英便立刻窜出去,眨眼就没了影子。”司马凤摇头晃脑,扇子也摇来晃去,“这故事,邵阁主是想这样说的吧?” 邵金金脸色铁青,手掌紧紧攥成了拳头。 “也许细节有许多不同,但归根结底都是一个意思。如你反复说的,夫人心善。心善者被欺骗,她有什么错呢?她没有错。贺二英跑去荣庆城绑了孩子回来,总是要被你们发现的。孩子为何被养得白白胖胖?还是因为夫人心善,你们从贺二英手里抢回了孩子,夫人便照顾着。你疼爱夫人,觉得她可怜,于是也不忍心将孩子送回去,任由夫人把那抢来的幼童当做自己孩子这样来照顾。虽然不对,但也没有什么实在过分的错处,毕竟若不是夫人和你出手救了孩子,只怕孩子很快就死在贺二英手里。”司马凤收起扇子,在掌中清脆一击,“邵阁主,我这故事和你的故事相比,哪个更有趣些?”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邵金金沉声道。 “晚辈这来回途中一直在想,为什么你要让我们看到贺二英。后面我才晓得是我猜错了。看到贺二英是目的之一,确认贺二英是个疯子,是目的之二。”司马凤敛了笑容,语气一凛,“夫人心善,或许会软了心肠放贺二英走,谁料贺二英却三番五次借故作恶。夫人心善,或许会受贺二英蛊惑,为他诱拐孩童。或者夫人因为太心善,为他诱拐儿童,又因为被那疯子的胡话魇了,竟懵懵懂懂地听从那疯子的教唆去杀人。虽然每个故事的内容不一样,但说的总归是一件事……” 他话音刚落,邵金金突然低喝一声,只见他身后众人手中的灯笼,连带着乌烟阁的灯火,竟全在一息间熄灭了。司马凤立刻噤声并鼓起内力防御,只见黑暗中突然弹出数枚细细银针,冲自己激射而来。 他一跃而起躲过那暗器,忽听耳边风声呼呼,竟是数枚涂成黑色的铁钉冲着自己脑门飞来。他娘的……这么毒?!他双足在树干上一蹬,顺手从怀里掏出在阿四那里拿来的两枚铁蒺藜朝着铁钉来路扔了过去。那头啪啪两声脆响,是有人用兵刃挡下了自己的暗器,这头的枝叶簌簌乱摇,他已在这间隙中轻巧躲过。 “无妨。这点儿手段,晚辈还能对付得起,让邵阁主见笑了。”司马凤朗声开口,安抚正试图出手的阿四,“邵阁主这么沉不住气,晚辈有些惊讶。晚辈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你说的尽是你的猜想,没有证据。”邵金金从地上捡起铁蒺藜,“司马家也玩儿暗器?这可不够光明磊落。” 他说到“磊落”二字,突然冲着司马凤跨出一步。司马凤有心提防,立刻闪身躲避。邵金金的步法十分怪异,明明相距两三丈,不见他双脚离地,却在两步之内欺近了司马凤身边。司马凤日夜与凶恶之徒打交道,见他来势汹汹,心中也不慌乱,手肘一抖便从袖中弹出两柄短剑。 但邵金金却没有与他对打的想法。他猛地亮出双拳,一拳冲着司马凤腰腹,一拳冲着他颈脖,重重击出。司马凤立刻后跃,以短剑格挡。可邵金金步法怪异,手法也怪异,只觉他双手似是突然一长,竟在不可能之处抓住了司马凤的腰带和衣襟,大吼着将他举起,狠狠扔向乌烟阁那头。 司马凤大吃一惊:他没见过江湖大家有这样打架的,这明明是市井流氓的斗殴方法啊……邵金金力气很足,司马凤被他扔得头晕,就要撞上乌烟阁墙壁的堪堪一旋身,双腿在身后墙壁上一蹬,又弹了回去。 但那处却不是墙壁,是乌烟阁用以警示的大钟。 那钟被他这样一踢,顿时晃荡着,慢吞吞响起来。第一声钟响还略显沉滞,但随即第二第三声越来越密,宏声如同巨浪般涌出去,把夜间沉眠的鸟兽和青山全都惊醒了。 钟声一起,迟夜白立刻低头藏进了黑暗中。 那洞中一阵乱响,孩童被钟声惊醒哭泣,呜哇大喊。贺灵顾不得孩子,提了灯就冲出来,拔腿往山下跑。 “阿邵……阿邵!”她凄惨地喊着,哭腔中还带着慌乱,手里的那盏灯也在奔跑中晃动不停。 第25节 迟夜白见她跑出一段路,立刻飞窜入山洞把孩子抱起。孩子身上没有伤,穿着整齐干净的衣服,只是一张小脸哭得通红,看到迟夜白冲进来更是吓得发不出声了。迟夜白不知如何料理小孩,干脆下手点了他睡穴,随即抱在怀里跑出去。 带着个孩子肯定不能再从原路返还了。山下乌烟阁一片混乱,黑暗中钟声仍在回荡,震得他脑袋疼。既然一片混乱,那便趁乱从那边跑了吧,顺便还可偷匹马……迟夜白将孩子稳稳抱牢,也往山下跑去。 他脚程快,很快赶上了跌跌撞撞的贺灵。 迟夜白方才没有注意,此时才发现贺灵手中的灯看上去竟然有些熟悉。 灯上镂了几处空洞,灯光从空洞之中漏出来,俨然是一个人的眼耳口。 第32章 十二桥(12) 迟夜白大吃一惊。清平屿上人面灯留给他极深的印象,他立刻想起那位神秘的“先生”用刘峰身上剥下的人皮做了灯,岛上出现了两盏,独独缺少了这最后剩的第三盏。 那先生叫文玄舟,是个司马凤不肯跟自己细说的人。 迟夜白立刻赶了上去,一把抓住贺灵提灯的手。贺灵受了惊吓,那盏灯立刻掉到地面上,里头的火烛立刻点燃了外面罩的那层皮,却因为皮质干结坚硬,没有立刻烧起来。 “阿邵……”贺灵怕得发抖,一声声喊着邵金金,低头看到迟夜白怀中沉睡的幼童时脸色突然一变。 灯在地上闷闷烧着,迟夜白没看清楚贺灵的神情,却突然发觉她力气变大,恶狠狠冲着自己扑过来。将幼童护在怀中,迟夜白猛地扣住了贺灵的喉头。 患了狂症的人在发病的时候力气往往会突然变大,且因为神智丧失而胡乱踢打伤人,很难对付。加之贺灵又是女人,迟夜白怀里还有个娃娃,更加不想和她缠斗,于是一出手就捏住了她的要害。 贺灵喘不过气,不停拍打迟夜白的手。待她力气渐渐小了,迟夜白才终于放开。贺灵一下坐在地上,肩膀发颤,抖个不停。 “我不是坏人。”迟夜白放缓了声音,“邵夫人,我……” 他话音未落,贺灵突然蹦起来抓起人面灯就往山下狂奔。 “阿邵——阿邵——!!!”她尖声大叫着,疯狂跑进了黑暗之中。 正与司马凤打在一起的邵金金听到这声惨叫,脸色刷地变白,就要舍了面前的对手往声音发出的地方冲去。 司马凤正打得兴起,哪里肯放过他,冲前一步用短剑把邵金金拦了下来。 邵金金是成名已久的江户前辈,他是今年风头渐劲的后起之秀,两人只有几面之缘,从未这样真刀真枪地斗过。邵金金觉得这年轻人身手不错,不可轻视;司马凤也觉得这大汉灵动狡猾,俨然一个江湖上善斗的老手。 司马凤是打出了瘾头,但也牵挂着在山上的迟夜白。方才那声女人的尖叫他也听得清楚,原本围在周围的乌烟阁弟子已有部分跑回阁中,料想是往山上奔去了,再加上邵金金脸色突变,司马凤能肯定发出叫声的一定是贺灵。 贺灵武功没有恢复,十个她也不是迟夜白的对手。但迟夜白这个人虽然浸淫江湖这桶子大浆糊已经很久,可骨子里仍旧有着司马凤不太看得惯的酸气,比如从不轻易跟女人动手,比如即便动手了也只使出两三分功力,生怕伤了对方。 虽不知道上头发生了什么事,但自己缠着邵金金不让他上去总是对的。忖度至此,司马凤突然使了个怪招,将左手的短剑高高向上弹起,随即踩着邵金金疾刺过来的剑身往上一跃。邵金金何等机灵,立刻知道那窜上了半天的短剑才是关键的后招,一边防御一边继续攻击。只见司马凤身在半空突然翻转,脚尖猛踢还在空中的短剑柄子。短剑带了他腿上的劲道,迅雷一般冲向邵金金脑门。 邵金金嘿地一笑,将手中利剑转了个刁钻角度,一把划开了司马凤的鞋底,随即立刻矮身后仰,躲开那把落下来的短剑的时候顺手将它抓住了。 几下起落,均发生在瞬息之间。邵金金后仰时正好瞧见头顶一片黑乎乎的树影和乱飞的鸟雀,以及一个正横跨黑天、朝着乌烟阁飙过去的火点。 他瞳孔一缩,瞬间看清了那是什么——一个燃烧着的火折子,还有一个跟火折子绑在一起的油囊。 油囊落在乌烟阁房顶的声音纵使在重重钟声里也显得格外清晰。皮囊的口子被摔开了,火油刷地淌出来,那火苗也刷地烧起来,顿时成为黑暗之中最亮的一个点。 “救火!”邵金金咬着牙将手中的剑往火点扔出来的地方甩过去,随即立刻率众奔入了乌烟阁。 司马凤顾不得要阻拦他,窜过去拦下了那把疾飞的剑,救下阿四。 “少爷!”阿四抱住高树,在夜风里随着树干子晃来晃去,“我这儿还有几个火折子和油囊。” “都扔过去!”司马凤大叫,“扔一个换棵树,别伤了自己。” 油助火势,很快就烧得热闹。 邵金金气得要命,一边指挥弟子们救火,一边要跟司马凤拼命。 司马凤也觉得这事情做得不太地道,时机更是没拿捏对,但阿四是护主心切,他也不能责怪他。司马凤和邵金金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江湖上但凡有头有脸的都特别轴,失头颅事小失节事大,因而就算再怎么愤怒,乌烟阁的弟子也不敢干出以多打少的事情来,只分出十几个提了刀剑,团团围着自家阁主和这个混账少侠。司马凤挡了几招,忽听有弟子大喊了声“夫人”。 邵金金立刻收手跳出战圈,以为是贺灵一个人逃下来了。谁料绕过那噼啪大烧的火走出来的不止贺灵,还有一个紧紧拉着贺灵手臂的迟夜白。 “迟夜白!!!”邵金金声音都岔了,“放了她!!!” 迟夜白当然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放人。 他追上和制服贺灵花了点儿工夫,但并不麻烦。贺灵似是怕了自己,见着邵金金便哭了,但一声都不敢再出。 司马凤看着迟夜白,无声问他:“你居然劫持女人作人质?” 迟夜白看了眼正冒着乌烟的乌烟阁,也无声问他:“你居然烧了人家的房子?” 两人都觉得不好再互相问下去了,齐齐转头看着邵金金。 邵金金只怕贺灵出事,稍稍冷静下来才瞧见迟夜白手里的小娃娃。他喘了几口大气,哑声说道:“是的,都是我做的。偷娃娃,杀娃娃,扔娃娃,全都是我做的。” 他忽然承认,让司马凤和迟夜白都愣了一下。 乌烟阁的弟子们训练有素,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火给扑灭了,可惜火也烧得欢,才一会儿就把半个门楣和房顶都烧酥了。贺灵听着身后房梁嘎嘎作响,又看着自己丈夫满脸焦急,捏着自己手腕的迟夜白虽然长得风流俊俏,但落在她眼里不异于一个青面修罗。鼻中充盈的烟火气越来越盛,引燃了她压制多年的记忆。 贺灵大声狂叫起来,满脸是泪,疯狂地在迟夜白手里挣扎。 她一旦发狂力气就大得可怕。迟夜白一只手差点捏不住她。正惊疑中,忽见一直握剑站在面前的邵金金松了手。短剑当一声落在地上,邵金金也随之咚地一下,跪了下来。 “迟当家,请放了我夫人。”邵金金硬着背脊,艰难地弯下,重重冲着迟夜白磕了个头,“她身子不好,受不得惊,请迟当家发发善心,别为难一个重病的妇人。都是我做的,都是我的错,是我……” 司马凤飞身落在迟夜白身边,正要开口说话时便看到迟夜白慢慢地松开了手。 啧,还是心软。眼前人太多,司马凤不能开声提醒或斥责,又不舍得斥责,只好由着迟夜白了。 可是他虽放开了手,贺灵却仍旧没有动。她半蹲在地上,紧紧揪着自己衣领,又哭又叫,看上去既凄凉又十分吓人。邵金金跪着挪了两步,温声喊了句“贺灵”,贺灵的哭声一下停了,抬头盯着邵金金看几眼。邵金金脸上长了胡子,多了些纹路,和年轻时不太一样。她惊疑不定,邵金金又喊了一声:“小灵,是我,阿邵。” 贺灵大喘着气,终于不再犹豫,哭着扑进了他怀里。两人都跪在地上,邵金金将她紧紧抱着,抬头看向司马凤和迟夜白,脸上流露出哀求之色。 “我妻不能受惊。这儿这么乱,随时能让她想起当年照梅峰的事情。”邵金金低声道,“安顿好她之后,我跟你们回衙门。” 迟夜白不由得点点头。他心中有许多疑窦,但似乎都可解释。见贺灵哭得凄惨,又想到当年照梅峰发生的惨案,他几乎看不下去。 在他身边的司马凤却突然弯下腰,把声音压低,很轻很沉地开口:“贺灵,都凑够数了吗?” 众人都是一愣。迟夜白常年跟着他,立刻知道他这种语速和口吻是在做什么:司马凤正在诱导贺灵开口。 他忍不住一把拉住司马凤:“司马……” 邵金金也反应过来,眼中顿时透出几分绝望:“不用问她!是我!问我啊!” “还不够吧?”司马凤轻声温柔地问着,“还没杀够呢,还有几个?我记不起来了,你告诉我,贺灵?告诉我,还有几个?” 贺灵在邵金金怀中颤抖,哭声渐渐消了。她抬起头,眼神混乱茫然,但眉头轻皱,似是在思考。 “还有两个呢。”她低声道,“还有两个就凑够数了。凑够了,我娘才开心。” 第33章 十二桥(13) 邵金金握着贺灵的手,长叹一声,再无言语。 司马凤蹲下来,笑得很温和:“十年前呢?十年前你凑够数了吗?娘亲高兴吗?” “高兴!”贺灵紧张地看着他,“可你怎么知道?” “那你又怎么知道娘亲高兴?” “她不跟我说话啦。”贺灵有点儿开心,“睡觉梦不到她了,白天她也不来了。” 司马凤温声询问:“白天她也会来吗?” “会……会的!就跟在我后面,不停问我,凑够了么,想不想让娘安心。”贺灵又紧张起来,睁着眼睛四处乱看,“昨晚她还在的,现在,现在我我看不到了。” 她说话的时候怪异地缩起脖子,眼珠子乱转,一双手始终被邵金金紧紧握着,在古怪的动作里看起来愈发可怜。 迟夜白确实觉得她可怜,又可恨又可怜。司马凤却没他那么多心思,转而看着邵金金。 “令正武功尽失,拐小孩和扔小孩的不会是她。”他语气平淡,不似诘问,“是你吧,邵阁主?” 邵金金没否认,低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十年前他带着贺灵去荣庆城看病的时候,贺灵已经连续几天睡不着觉了。她日夜扯着邵金金袖子说贺三笑回来了,就站在床边看着她。邵金金看看空无一人的床头,只能无奈地再三劝慰。 医馆门外有几个小童在玩耍,年纪最小的那个穿着崭新的红衣,在地上蹦来蹦去:“娘给我新做的衣裳!好看吧?” 那时贺灵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趴在窗边呆呆看着那孩子。 “阿邵,你瞧,继圣好乖。”贺灵笑着跟他说话,指着那穿着红衣的小孩子。 邵继圣七八岁的时候,贺灵没那么糊涂了,开始教他照梅峰的剑法。照梅峰的剑法是贺三笑的武功,实际上也是贺家的武功,贺灵教邵继圣学武,也循例在他眼下点了两颗痣。这两颗痣是贺家人的标记。邵金金由她去,也不阻拦着,只希望她热情勃勃地去做这件事,能令她的病症缓解一二。 谁料贺灵后来渐渐地,连邵继圣也不愿意见了,每每瞧见孩子眼下的两颗痣,便尖声大叫,抄起武器说着要报仇。 邵金金也知道当年照梅峰上发生过什么事情。他万没想到仅仅是那两颗痣也能让贺灵想到贺一雄和贺二英,连忙找来药水,把邵继圣脸上的标记擦去了。但贺灵受了惊,心里不知唱了什么戏,没了标记的邵继圣仍旧令她害怕和怨恨。邵金金无计,只好把孩子和贺灵隔开,不让贺灵再见到邵继圣。 邵继圣自觉爹不疼娘不爱,自此秉着自生自灭的想法四处惹祸,邵金金以为妻子已将这个孩子忘记,谁料她竟指着那陌生孩子唤着儿子的名字。 他很快记起,邵继圣四岁生辰的时候,贺灵确实为他做过一件这样颜色的新衣裳。 邵金金心中有悲切,又觉欣喜:妻子能想到儿子,说不定真的是吃的药和下的针起了作用,看来是快好了。 大夫施了针,邵金金见贺灵不喜欢医馆的气味,便让侍从带着她回到车上等候。他取了药回来,见贺灵靠在垫子上闭目休息,便坐在车外,不去打扰她。回到了乌烟阁,他掀开布帘唤贺灵,却看到贺灵从厚实的被子里头挖出一个闭目昏睡的孩童,正是方才那红衣小孩。 “我想过把孩子送回去,但她有了那娃娃之后就不吵不闹……”邵金金闭上眼,艰涩地说,“她平日里……实在太吵了,我见她不哭,也不打人,只抱着那孩子像照顾小时候的继圣一样照顾着,我便……便随她去了。” 贺灵在他怀里动了动,抬头看他神情,见他眉头紧皱便伸手去摸他的脸,低声喊着阿邵。 邵金金握住妻子的手,顿了一顿后继续往下说。 贺灵有了那孩子确实安静和正常许多。那孩子开始也是哭闹不止,但后来唤贺灵为“姨姨”,有吃有喝,倒也没那么闹腾了。邵金金以为贺灵的狂症因这孩子而痊愈,心中欢喜不禁,甚至想过回到荣庆城去找孩子的父母,以乌烟阁阁主的身份收那孩子为干儿子,好让贺灵继续这样开开心心地过下去。 然而约莫大半个月过去,邵金金在贺灵房中发现了那孩子冰冷的尸体。孩子的头脸都湿透了,是贺灵为他洗干净了脸、换了新衣之后将他带到山上的小溪处,把头按在水里,活活溺死的。 迟夜白听到此处,心中一动。十年前死去的第一个孩子的尸体扔在扶燕溪之中,因为是溺亡的,且仵作检查出孩子鼻腔、肺部的污水,便直接认为孩子是在扶燕溪内溺死,现在看来,只怕死在扶燕溪之中的只有第三个被摔死的孩子和第四个被冻死的孩子。 那头邵金金仍在低声说话,乌烟阁的弟子们都站在冒着烟的门墙之下,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师父和师母。 邵金金见孩子死了,才知道妻子并未有一刻恢复过正常。贺灵告诉他应该如何弃尸,邵金金禁不住她的哀求,悄悄将小童的尸体扔进了扶燕溪。他武功高,轻功好,来来去去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司马凤点了点头,问他:“为何一定要选择扶燕溪,又为何一定要仍在十二桥下?” 邵金金闻言苦笑,抚了抚贺灵的头发:“她很多事情记不清楚了。但扶燕溪和十二桥她是记得住的。那是我和她定终身的地方。” 司马凤仍旧十分平静:“所以之后,你为了让她不哭不闹不打人,为了让自己清净,所以帮着她偷偷掳走小孩是么?” “是。”邵金金很干脆地承认了。 “但杀小孩的都不是你吧?”司马凤问。 第26节 “有一个孩子是下药迷晕之后扔在溪水里的,那时河水刚化冻,很冷。还有一个是直接摔死在扶燕溪里头的,小孩子骨头软,就这么一扔下去,他就……”邵金金突地停了口,说不下去了。 乌烟阁弟子有人扔了手里的兵器,凄惶地喊了声“阁主”。 这事实太让他们吃惊:谁都没想过邵金金竟然是这样的人。 “十年前,我们一共害了五个孩子。第五个孩子没了之后,小灵很高兴,她跟我说娘亲高兴了,娘亲不会再来找她了。”邵金金抬起头,眼神死气沉沉,“我原本只知道贺三笑和贺氏兄弟有深仇,是因为贺氏兄弟人鬼不如,竟对自己亲妹妹下手,可我那时候才晓得,贺三笑在贺灵之前还生过别的孩子。她幼时就被自己兄弟侮辱,当时毫无反抗能力,只能忍气吞声生下孩子。但那些孩子全都不正常,个个体虚身弱。贺三笑笃信赤神传说,杀了孩子之后逃家学武,后来慢慢有了名气,才占了照梅峰,自称赤神。” “她生过几个孩子?”迟夜白突然插嘴问。 “都是我从小灵这儿一点点问出来的,可她这个状况,我也不确定说的是否可靠。她说贺三笑之前生过两个孩子。”邵金金摇了摇头,“但贺三笑后来跟贺灵说起这事情的时候,又说不止两个,还有两个是没生下来,被弄掉了的。” 贺灵听懂了他说的话,惊悸不已,紧紧抱着邵金金流眼泪。 贺三笑的怨恨和恐惧,在日复一日的倾诉之中,已经成为了贺灵的心结。她几乎能完全体会到贺三笑的感情,明了贺三笑对这些孩子和自己兄弟复杂的爱和恨。在这波折不断的深夜里,她身边尽是恶鬼般的敌人,只有邵金金一个始终是她心头依靠。 察觉到贺灵的依赖,邵金金将她再次抱了抱。 “你们也看到了贺二英的样子。他原先不是那么疯的,但一直都不太正常。如果小灵说的没错,一开始对贺三笑下手的是正是贺二英。”他慢慢地说着,像在说一个故事,“后来为何贺一雄也参与,我不知道。但他们两人直到贺三笑成为照梅峰的首领,甚至自称赤神都没有放过她。” 司马凤掏出扇子,胡乱扇去些热风:“贺灵就是……” “是,就是那时候怀上的。贺三笑恨极了贺一雄和贺二英。后来照梅峰突然遭逢大难,只剩了贺灵一个人。我把贺灵救回来之后,她便时时念叨着要为贺三笑报仇。我以为她说的报仇是指找出灭了照梅峰的人,可后来才知道,她记得住的全是贺三笑说的话,她要找到仇人实际上就是贺三笑的仇人,贺一雄和贺二英。” 邵金金继承了乌烟阁,能动用的力量更加多。他很快找到了贺一雄和贺二英的踪迹,并亲自出手将人抓了回来。贺二英年岁渐长,狂症越来越明显,贺一雄倒是还显得比较正常。 也因此,贺一雄是最先从乌烟阁的牢笼里逃出来的人。 邵金金把人抓回来,不知道如何处理。贺灵偶尔清醒,总要拿着兵器去刺一刺这两人。照梅峰的人又擅长使毒,贺一雄和贺二英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一来二去,几年过去了,弟子们的戒心也渐渐小了。贺一雄装得和贺二英一样疯癫迷糊,最后寻隙脱出。 那时贺灵忙于照顾不知第几个小孩子,邵金金忙于为她掩盖,贺一雄逃脱的时候谁都没发现。 贺一雄被关了这几年,又饱受折磨,腿脚已经不灵便,强撑着往山下走。结果从荣庆打架回来的邵继圣便和他遇上了。 邵继圣不知道贺一雄,贺一雄却知道他。 “我儿子是他杀的,他是我杀的。”邵金金说到邵继圣的死,才终于动容,面目悲戚起来。 第34章 十二桥(14) 贺氏兄弟和贺三笑都是江湖上成了名的人物,但贺一雄和贺二英的名声并没有贺三笑那么好。贺一雄年轻时以杀人成名,从那院子逃出来的时候正是狼狈又怨恨,看到邵继圣,恶从心头起,上前就把人给擒住了。 他虽然被关了那么久,身骨不灵活,但邵继圣学武不精,身上又带伤,两人扭打一阵后,贺一雄便寻隙下了重手,把他的脖子拧断了。 “我儿当时身上带着兵器,是一把长剑。和贺一雄打斗的时候长剑折断,贺一雄害了我儿后,用那剑,把我儿的脸皮剥了下来。”邵金金沉沉道,“我妻在关押他们两兄弟的院子里挂了一盏灯,贺一雄说那盏灯也是一张人脸,天天盯着他看。他便也要用我儿做一盏灯,让我夫妇日夜都不得安宁……” 司马凤心中一动,失声打断了邵金金的话:“等等——你说那灯是什么样?” “就是人面灯。”迟夜白开口道,“刚刚贺灵在山上还提着的,和清平屿那里发现的人面灯一模一样。” 这回倒是邵金金露出了疑惑之色:“那灯……在别处也有?” “邵夫人的那盏灯是哪儿来的?”司马凤问。 “一个书生给的。”邵金金说,“那书生很多年前来过赤神峰,是来找赤神传说的。那时候小灵正好清醒着,便把赤神传说告诉了他。” “那时候提来的灯?”司马凤又问。 邵金金摇摇头:“不是,只是那书生有礼有节,给我留下了一些印象。大约半年前,他又来了一趟。当时小灵正病着,不能见客,他便说自己也懂些医道,想给小灵看看病。那灯便是他给的。灯的模样着实怪异,我看着也十分不舒服。但他告诉小灵,若是心头有什么仇怨,就把灯点亮,挂在仇人面前。灯里寄宿着贺三笑的魂魄,她将日夜折磨贺氏兄弟,不会让他们好过。” 迟夜白明白了:“对贺灵来说,这盏灯才是最对症的药。” 邵金金凄然一笑:“确实如此。那灯就被贺灵挂在了院子里,也因此被贺一雄记住了。他要用我儿的脸皮做一盏灯……” 司马凤还要再问,迟夜白抬手止住了他。迟夜白方才潜水到赤神峰山脚下,路上听到了水工们议论邵继圣被杀的事情。他心中疑窦重重,开声问邵金金:“你在郁澜江上杀的那个人,不是邵继圣,是贺一雄?” “对。” “可他长着邵继圣的模样。” 迟夜白话一出口,忽地就明白了。是邵继圣的那张脸皮。 “贺一雄年少时在江湖上混过,三教九流都有接触。他没能逃到山脚下,因为乌烟阁的防备太严密了。他也放弃了做灯的想法,将我儿脸皮蒙在脸上,想趁着夜色逃出去。”邵金金语气阴沉,“但当天夜里我便发现了我儿的尸首。那时贺一雄已逃到郁澜江边,我便追了上去,将他一剑穿心。” 迟夜白长叹一口气。暗夜中在船上搏斗的不是邵继圣和他爹。那个叫嚷着要撕去面皮的人是贺一雄,他想在众多水工面前露出真模样,说不定还要说出贺灵的身世——于是邵金金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杀了他。 “贺灵把邵继圣和贺一雄的尸首钉在山壁上,又是为了什么?” “钉贺一雄是为了将其尸体曝晒。我们这儿有个说法,人死后七日还不得入土,魂魄便找不到通往地府的路,生生世世都要缠在骨头上,做孤魂野鬼的。”邵金金低声道,“至于我儿……我也不知道小灵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做的很多事情……我都不太懂。” 迟夜白趁着邵金金说话的机会,低声告诉了司马凤方才人面灯的事情。司马凤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极为奇怪,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或是想到现在不便于说话,他最后只点点头,抬头冲着树上喊了一句:“阿四,信号。” 阿四抱着摇摇晃晃的树梢,应了一声,从腰上掏出个竹筒子上下晃动,随即拉开了木塞。木筒子里窜出一团火光,直冲上天,炸了开来。 邵金金脸色一变,突地阴翳起来。 “邵阁主说了那么多话,我和迟当家都听在耳朵里。只是今儿上乌烟阁的不止我们两人,信号一现,周围埋伏着的人手很快也要过来了。衙差也在来的路上,邵阁主可千万别做什么错事。” 司马凤慢吞吞说完,只听当啷一声响,一把只有手掌大小的短刃从邵金金袖中落下,淬毒的刀身上还闪着蓝光。 迟夜白心中一惊:这刀子自然不可能是邵金金给自己和贺灵留的。他费了这么大的功夫保住了贺灵的命,不可能又亲手杀她。 邵金金把刀子拿起,扔到了司马凤和迟夜白面前。 “我身上没了。我只有一个要求。”邵金金说,“事情是我做的,和小灵没有任何关系。她病得很重,医不好,如果真的进了监牢,很快就会死的。求求你们,求求两位少侠,放我妻一条生路。邵金金不敢说一世英明,但乌烟阁和我的名字,拎出去也有一些分量,足够官府交差了。” “我们可不是官府。”司马凤冷声道,“是谁做的便是谁做的,马虎不得。” “你们要公道,把我抓了去,这就是公道啊。”邵金金跪行两步,朝司马凤磕头,“偷孩子的是我,扔孩子的也是我。为了不让人发现,我还穿着女人的衣裳去,还三番五次作恶,我是罪有应得,我心里早就有盘算了。抓我就行了,留贺灵一条命吧。她一生孤苦,不能在牢里熬。” 贺灵紧抓着他衣服,拦在邵金金面前,狠狠瞪视着司马凤。 司马凤瞧着她眼神,不为所动。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神情,因而并不觉得怜悯或惧怕。 “你夫人一生孤苦……”他低声道,“可怜那些孩子,连一生这词语是什么都还未知晓。” 贺灵听不明白他的话,紧抓着邵金金的衣袖,不让司马凤接近。 乌烟阁的弟子们也开始躁动,迟夜白心知今夜可能无法带走这两人了,不如在这里等待援兵。阿四发出的信号不是司马家的,是鹰贝舍用于传讯的。在四面飞鸟惊起的鸣叫和慢慢减弱的钟声之中,他听到了鹰啸。 鹰贝舍在荣庆城之外也有自己的分舍,属荣庆城分舍管理。迟夜白拽拽司马凤的手,示意他听鹰的声音。 司马凤听到了,同时也看到了邵金金从地上抄起那把带毒的小刀,朝着自己侧腹刺下。 如果邵金金死了,那么荣庆城这案子就等于死无对证。 乌烟阁弟子的证词只是旁证,且他们不一定愿意作证邵金金说过了什么话。 贺灵疯疯癫癫,话都说不直,不会有人相信。 如此一来,这案子的真相变成了司马凤和迟夜白这两位侦查案子的人所说的一面之辞。 江湖人行事确实讲规矩,但规矩之外,还有别的格局。乌烟阁的江湖地位不低,只是近年低调许多,但邵金金人面还是很广的——官府能信自己和小白的话么?就算官府信了,江湖人会信么? 司马凤在瞬息之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司马良人反复多次跟他说过,司马世家是中立的,无论是在朝廷和江湖之间,还是在各个江湖帮派之间。只有中立,才能保持这最基本的公正,而公正才是他们这些人能得到世人信赖的关键。 因而,邵金金不能死。 他若死了,贺灵抓不得,荣庆案子的真相也变得不像真相了。 ——“司马!”迟夜白失声喊道。 在邵金金出刀瞬间,他也看到了他的动作——但他怀里还抱着个娃娃,没办法出手。 只见司马凤立刻往前踏了一步,脚尖踢中邵金金手肘。 邵金金闷哼一声,手肘顿时脱臼。小刀脱手,顺着司马凤的劲力打着圈儿、贴着地面斜飞出去。 迟夜白一口气还未喘匀,便听到在清脆的骨关节响声里,贺灵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恶人”。 她冲司马凤大吼,右手食中二指在右耳的绿玉耳环上一拧,随即立刻冲着司马凤挥出。 那颗绿莹莹的石头竟然不是玉,而是一团药粉。 司马凤立刻举袖挡着自己的脸,但药粉仍是扑向了他眼睛。 一切都发生在呼吸之间,迟夜白在这剧变中想起,照梅峰的女弟子们,个个擅长用毒。 他飞快退了一步,冲上面喊了句:“阿四!” 在司马凤出手的时候阿四已从树上跳下。他稳稳接过迟夜白抛过来的孩子,也将他护在自己怀中。 迟夜白奋力挥袖,将那莹绿色药粉震开,弯腰拽着司马凤的手臂把他拖起,连续推出几丈之外。 那药粉冲着邵金金和贺灵过去,但对两人并无影响。 “恶人!不要害阿邵!”贺灵哭喊道,仍旧挡在邵金金面前。邵金金疼得冷汗直冒,也顾不上自己的手了:“司马少侠!不要睁眼睛!迟当家,去找清水……冲一冲,千万别睁开眼!” 他太过惶急,迟夜白只觉得手脚都冷了,连忙蹲在司马凤面前察看。 司马凤似是疼得厉害,肩膀微微颤抖,脸上露出个难看至极的表情,似哭似笑。 “完了,不会瞎了吧?”他咬着牙,一通乱说,“他娘的,太疼了,老子眼睛还在么?” “在的、在的。”迟夜白为他擦去眼里流出来的液体。 从司马凤紧闭的双目里流出来的是掺着血色的眼泪,在晦暗灯火中更显可怖。 第35章 十二桥(15) 迟夜白在这一瞬间,心头陡然生起一种怪异情绪。 他想转身将邵金金和贺灵一刀捅了。 司马凤察觉他双手颤抖,连忙抓住他手腕:“小白,不要急……嘶……我先去洗洗。老天,太疼了……” 可邵氏夫妇还在这儿,他俩若是离开了,阿四一个人是绝不可能制住这两位的。迟夜白飞快伸指点了司马凤的几处穴道,让毒行得慢一些,随后提剑起身,心头那股暗潮怎么都按不下去,剑尖在地上拖出一道踉踉跄跄的声音。 邵金金从这素来温和的年轻人脸上看到了狠戾之色,连忙将贺灵护在怀中:“她不懂事……她不知道凶险……” ——那又如何? 迟夜白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司马凤双目出了问题,他得将这两人的眼珠子也挑出来才好。 这念头阴狠过分,他略略一惊,很快将它压了下去。 第27节 阿四护着那娃娃,小心地绕过那些莹绿色粉末跑到司马凤的身边,急得几乎要哭了:“少爷,你的眼睛……” 司马凤双掌紧贴在地面上,咬牙忍着疼,大喘了一口气:“不要哭,护着你怀里的娃娃。鹰贝舍的人来了。” 迟夜白这时也从混乱和愤怒中回过神来。他耳朵灵,果真听到了在林涛之中隐隐传来的鹰啸,越来越近。 “人不少……”手掌下的地面微微颤动,司马凤低声道,“小白,或者你留下来,阿四和我去找水……”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贺灵发出一声惨叫。 “小白?!”司马凤大吃一惊,正想着睁开眼,面前压下来一个温暖躯体。是迟夜白,他捂住了司马凤的眼睛。“阿四留在这里,他们就要上来了。这两人走不了。” 司马凤正要再问,迟夜白又说了一句:“我和你去找水,答应我,别睁眼。” 他口吻凝重却温柔,司马凤不禁点了点头。迟夜白把司马凤背在身上,甩下众人便朝山下奔去。司马凤紧紧闭着眼睛,鼻子抽了几下。晚风从两人正面扑过来,他闻到迟夜白身上淡淡的血腥气。 两人刚离开乌烟阁那地方,鹰贝舍的人便上来了。 邵金金和贺灵都没有走,阿四守在那里,乌烟阁的人也无一个敢上前襄助。 鹰贝舍来的那些人都蒙着脸,步法轻盈,个个都是轻功卓绝的好手,一时间连树上都停了不少人。为首那个在看到贺灵的时候吃了一惊,立刻站定不动了。 贺灵跪着,因痛楚而大声哭泣。她的右手被一把短剑钉在了地上,那把剑赫然就是自己当家的。 黑衣的男子有些愣了。迟夜白怎么会下这么重的手去伤一个女人?短剑灌注了迟夜白的内力,死死钉在地面,邵金金与司马凤一场打斗,耗费不少内力,加之阿四随后又添油加醋地说“只有以鹰贝舍的独门手法拔剑才不至于毁了这只手”,一时间竟没人去动。 阿四把娃娃用外衣绑在自己胸前,见鹰贝舍的人来了,连忙走上前去一五一十地说了现在的情况。 鹰贝舍和司马世家不一样,他们是十分单纯的江湖帮派,和朝廷没有一丝一毫的牵扯。这件案子是鹰贝舍荣庆分舍找来的司马凤,虽然也是江湖帮派之间提出的协助要求,但案子本身已经报到官府,且死了这么多小孩,最后的结果是要上报到刑部的。鹰贝舍的人不能插手,也不敢插手。 那头领眼珠子一转,哼地喷出一口气:“邵大侠,邵夫人下手伤了司马家主,我们当家和司马家主又是过命的交情,鹰贝舍可不能放任你们走啊。” 既然不便于插手,他们就不从案子出发,转而去讲江湖恩怨:总之,只要能将邵金金和贺灵扣住就行。 贺灵这种情况,邵金金不可能离开她左右。鹰贝舍要向贺灵讨公道,邵金金必定也随着一起留下。 此言一出,只见周围沉默的鹰贝舍人立刻显了出来,将邵金金和贺灵团团围住。 邵金金已全无斗志,只是抱着贺灵,点了她手上穴道,不让血流出来。 叮嘱了乌烟阁弟子不得上前,他转而恳求鹰贝舍的人拔出那剑,好让贺灵包扎治伤。小头领有些莫名,弯腰便噌地一声将剑拔了出来。贺灵痛嚎出声,眼泪滚滚落下来。手上一道贯穿的伤口,血汩汩冒出。邵金金这时才明白,并无什么独门的拔剑手法,自己是关心则乱,被那小少年骗了。 他心中一时冒出种种恶念,但很快想到司马凤也中了毒,恶念顿时消得一干二净。 “解药呢?”阿四朝他伸出手。他早想问邵金金要解药了,可身边没有帮手,又怕邵金金突然暴起,伤了怀中小孩,因而一直不敢靠近。 邵金金哑声笑了笑:“没有解药。这毒无解,眼睛肯定是要瞎了的。” “你!你骗人!那你还让少爷别睁眼,让他去洗洗!”阿四失声怒道。 “睁了眼,光就进去了。毒粉入水后见光即有变化,虽然不至于死人,但能毁掉一身武功内力,只怕从此之后也是个废人了。”他低声道,“没有解药,就算是有解药,现在拿去只怕也来不及了。没眼睛和没内力,你家少爷应该更愿意选择前一种吧。” 阿四气得要跳起来了。他没教训邵金金的能力,只好冲鹰贝舍的小头领扔下一句“别让他们跑了”,转身匆匆往迟夜白和司马凤消失的地方奔去。 赤神峰上山溪众多,迟夜白白天上来的时候已将此处地形记在心里,几个起落就找到了溪水。 司马凤双目的刺痛已缓和了一些,痛觉不像锐针戳刺那么突兀了,可那痛却渐渐钻进了骨头里,他整个脑袋都开始发木,只将脸在迟夜白头发上蹭来蹭去。迟夜白将他小心放在地上坐着,他在这痛里还恋恋不舍,在迟夜白的胸前摸了几把。 “你又壮了。”他说。 迟夜白一口血简直堵在喉头上不来也下不去。 “你都要瞎了!把那些怪心思放一放行不行!”他怒吼道,“跪着!不是,趴下!脑袋伸进水里!” “水……水在哪儿?”司马凤可怜巴巴地问。 迟夜白蹲下来,压下心头烦躁,掬起一捧水给他洗去了脸上的污渍。掺着血的泪淌出好几道,迎风干了,贴在脸皮上,显得又脏又恶心。迟夜白一点儿没觉得忌讳,他也忘记了自己的脾性,衣衫下摆都浸到了溪水里,尽是泥水。 可擦是擦不净的。司马凤皱着眉,无论怎么闭眼,眼泪仍旧不断流出。迟夜白看得心惊肉跳,掌中的水流干了,他有些慌乱:“洗……洗也没用。” 司马凤捏捏他手心好让他安心,竖起耳朵听水声,摸索着低下头,将脸浸入了溪水之中。 冰凉的溪水顿时把火辣辣的疼痛盖了过去,他在水里吐出一串泡泡,觉得脑袋清醒了一点儿。可痛觉仍旧在不断地往脑壳里头钻,眼皮渐渐麻木。司马凤心道不好,这毒不是单纯洗一洗就能过去的。他又想到邵金金说不能睁眼,但现在在水里,是能睁眼,还是不能睁眼? 他浸了一阵子,憋不住气了,哗啦一声直起身。头发和脸都湿了,水淋淋漓漓往下淌。 司马凤抬指又点了自己的穴道,但手上的力气也不太够了。他喘了两口气,想跟迟夜白说回荣庆找大夫时,忽然听到自己前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 是某种机括被打开了的声音。 “小白,收回去!”司马凤厉声道。 迟夜白看着手里的打开了的绿松石骨簪,摇了摇头。 这骨簪通体莹白,只在粗的那一段嵌了一枚圆润的绿松石,乍一看并无任何出奇之处。但那绿松石看着圆润,其实只是薄薄一片,内里中空。迟夜白将它旋开,倒出了里头那颗黑色的丸药。药丸子圆溜溜地在他手心滚动,迟夜白迅猛出手,一把捏着司马凤下巴,就要强行让他张开口。 司马凤却咬牙不从:“不吃。” 迟夜白又气又急,深吸一口气才温声道:“你吃了,我亲亲你。” 司马凤心动片刻,被疼痛拉回理智:“……不吃。” “你不吃就瞎了!” “这是你娘给你保命的药丸子,我不能吃。” “丸子没了再做啊!你眼睛没了怎么办!”迟夜白大吼,“以后你怎么当司马家主!” “我……”司马凤想说“我又不稀罕当这劳什子家主”,不料才说出一个字,颈下便被迟夜白钳住,随即下巴被另一只手捏着,嘴巴强行打开了。 他急了,要咬人,但很快没声儿了。 迟夜白是用牙咬着那颗药,以舌尖儿顶进他嘴里的。 司马凤一下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甚至有点儿飘飘然,但脑壳的痛觉将他从这飘然里拉回尘世,他便在飘然和疼痛中来来回回。 迟夜白的嘴唇软,舌头也软。那舌头顶着丸子,从他舌面滑过,司马凤背上一颤,头皮麻得更厉害了。 这么软!这么好……他简直想也反过来舔几下,也顶顶他——可是被点了穴,自己还加强了一下那点穴的效果,且现在又被拿捏着脖子和下巴,他几乎动不了了。司马凤不想失去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眼睛瞎了就瞎了,毕竟小白在亲他,还亲得那么深! 他舌头一动,喉头就发紧,是迟夜白捏住了。司马凤有些喘不过气来,抓紧时间卷了舌尖在迟夜白舌头上碰了碰,随即便觉得那丸子在喉头的收缩中滚进了腹中。 哎,结束了。 迟夜白松了手,司马凤万分遗憾,又意犹未尽,巴砸着嘴巴,但是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药可以再炼的。”迟夜白说,“你……你运功化化?” “你先给我解穴。”司马凤平静地说。 迟夜白点开他穴道时被司马凤抓住了手。“运功化药!”他低叱道,从司马凤手里把手抽了出来。 那颗药丸子是他爹娘花了万般心思寻回来的,十分珍贵。幼时迟夜白和司马凤常混在一起玩儿,出事的多是司马凤,因为他太闹腾。而两人开始行走江湖之后,反倒是迟夜白更让人担心:他虽然性格冷淡,但人却固执,且本来做情报这一路的就不应该太多地露面,极容易招惹仇家。迟家夫妇便千辛万苦地从江湖神人洗笔翁那里讨来了一颗药丸子。 药丸子用极其珍贵的药材精炼而成,且还添加了洗笔翁自己寻来的灵验草药。他当时只炼了三颗,两颗自己留着,一颗给了迟夜白的爹娘。 据说无论是内伤还是外伤,吃下去了半个时辰就能见效,是谓神药。清元子跟迟夜白问了许多次迟夜白都没有给他看过,现在反倒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司马凤的口里。 司马凤又是感动,又是痛,心道不能浪费了小白的这个心思,于是把别的想法都暂且放下,盘腿认真运功化药。 迟夜白守在他面前,无声地盯着他。 胸中那颗狂蹦乱跳的心,此时才一点点地稳定下来。司马凤眉头轻皱,似是忍耐着疼痛。山上不知是谁点起了火把,光从乌烟阁那头投过来,被林木隔了十几道,最后落在司马凤身上的只有狭窄的一两束。迟夜白便在这贫瘠的光明里,悄悄地看他。 像是窥见自己心底一处隐暗的、不可对人宣之的秘密。 溪水很薄,在身边哗哗地流过。他也和司马凤一样闭了眼,精力却前所未有的集中,凝神听着周围的一切声音。 只是听来听去,都是司马凤的呼吸声。 那已经渐渐平稳的心跳又急了。迟夜白只好让自己去想别的事情,好分散一下过分集中的精力。他在回忆自己是否看到过各种毒药的解毒之法。 阿四找到两人的时候,司马凤的内力走完一个小周天,正舒了一口气。 还未开口,便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哒哒哒跑过来,一下扑到他身上就开始嚎:“少爷啊!你的眼睛哟!我苦命的少爷!” 司马凤被他和他身上的小孩压得半死,连忙把人拉起来:“怎么了?” “少爷你眼睛要瞎了……”阿四见司马凤仍旧紧紧闭着眼睛不睁开,心里松了一半,但想起邵金金说的那些话,又止不住伤心。 迟夜白听他说完,心头的火简直压都压不住了。他让阿四照顾司马凤,自己起身奔回乌烟阁。 他走了,阿四才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跟司马凤一一说明白。听到他说贺灵的手被短剑扎在地上,司马凤惊得差点儿睁眼:“谁干的?” “还能是谁?”阿四顿了顿,低声道,“少爷,我从没见过迟少爷有那样凶的脸色,有点儿可怕。” 司马凤不出声,抿了抿嘴:“不可怕,我喜欢。” “少爷,你现在眼睛看不见,就别惹迟少爷生气了。”阿四是真心为他紧张,“万一他哪天真恼了,也在你手上刺一窟窿怎么办?” “那不会的。”司马凤笑道,“行了,你小孩儿,不懂。” 他告诉阿四自己吃了迟夜白的那颗灵药,阿四总算略略放心。司马凤现在也觉得那种尖锐的痛已经消失不见了,只余双目还残留着强烈的不适,但脑袋十分清醒。他让阿四把自己扶起来:“回乌烟阁瞧瞧。” 话音刚落,迟夜白又奔了回来。 “邵金金和贺灵被鹰贝舍的人扣着,我让他们把人押回荣庆城,交给官府。” 司马凤奇道:“贺灵就不说了,邵金金这身手,你们的人能制得住?” “他现在双手懂动不了,制得住。”迟夜白也没说为什么动不了,似是不愿意详谈。 阿四是真的受了惊吓:迟夜白今夜这样……是真的生气了。 “我们也回去吧。”司马凤说,“小白,你再背背我。” “你能走了,自己走。”迟夜白看看阿四,又看看他,低声说。 阿四连忙接话:“我拉着少爷走也行。” “阿四身上还有个娃娃,照顾不来。”司马凤闭着眼睛,朝迟夜白的方向张开手,“背我。” 他听到撕东西的声音,随后布条蒙上了他双眼。迟夜白给他包好了眼睛,抓住他的手:“这样走吧。” 不背呀……司马凤心中很是失落。他现在不疼了,有心情和空隙逗迟夜白,于是在他手心里抓了几下。让他惊讶的是,迟夜白没有躲开,也没有斥骂,只将他的手抓得更紧,慢慢往前走去。 “……小白。”司马凤心想现在这机会太难得,连忙问他,“我要是真看不到了,你得一直陪着我。” “不陪。”迟夜白冷冰冰地说。 司马凤听到阿四在身边笑了两声,心道这人脸皮薄,阿四在旁,他肯定什么好听话都不愿意说。 “那我就赖着你。”司马凤说。 迟夜白没理他,只将他拉近了自己身边,握着他手掌,稍稍用了用力。司马凤一时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总之不是坏意思,心里忽地高兴起来,于是连双目的不适也觉得无所谓了。 三人正小心地走上下山的小路,忽听身后一阵乱响,随即有人怒吼了一声“抓住他”。 第28节 迟夜白的手一松,甩下司马凤和阿四立刻往后面窜去。司马凤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脸色变得很糟糕:“邵金金跳下去了。” 第36章 十二桥(16) 为了保住贺灵,邵金金只能死。他在荣庆生活多年,知道荣庆官府的办案方式,更熟知一切悬案的结案方法。他确确实实参与了这案子,只要他死了,将所有罪责推到他身上,贺灵就不用受牢狱之灾。 乌烟阁多年基业,忠心的仆从也是有的,他不用担心贺灵无人照顾。 迟夜白回去的那一趟是为了将他双臂卸了,让他使不上劲,无法挣脱。谁料邵金金根本没想过挣脱——众人行至一处靠近山崖的地方,他毫不犹豫就跳了下去。 迟夜白站在那地方,脸色极坏。那小头领也很是忐忑:“当家,怎么办?” “把尸体找出来,捡起来。”迟夜白沉声道,“是生是死都得有个说法。” 他顿了顿,转头去看贺灵。贺灵被鹰贝舍的人点了穴道,在一个年轻人背上昏睡,脸上尤有泪痕。 “她看到了?”他问那头领。 “没看到。我们点了穴道才上路的。” “好。继续走,分出人手到山下去寻邵金金的尸体。” 那头领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 头领垂首道:“这次的案子是荣庆分舍委托司马家主等人来查的,现在犯人反倒从我们手里脱了……” 迟夜白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他不会怪你们的。我们之前查的许多案,也有过犯人为逃脱惩戒而自杀的事情发生。你们看管不力是一个原因,但犯人也不愚蠢,不能一味苛责。” 回到司马凤身边之后,迟夜白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司马凤点点头,没说别的话,主动把自己的手放在迟夜白掌中,让迟夜白牵着他。 可怜阿四怀里还有个孩子,内力又没有迟夜白那么好,一路在漆黑山道上走得磕磕绊绊,眼见前头两位公子手牵手行得飞快,只好将今夜的事情剔去了那些惨烈的,把八卦提取出来,只等回了家再和宋悲言等人好好说说。 回到荣庆城,天边已微微亮。迟夜白命众人带着贺灵去官府,自己和阿四领着司马凤立刻去寻城中的大夫了。城里最有名的大夫便是当年邵金金为贺灵找来的那位,迟夜白门都没敲,直接翻过后院,把那大夫拎了起来。 阿四目瞪口呆。迟夜白这一晚上做的事情,简直像是披着迟夜白人皮的另一个司马凤。 那大夫十分恼怒,等听迟夜白说了赤神峰上的事情,脸色顿时就变了。迟夜白没有放过这个细微的变化,一把揪住他衣襟:“贺灵在山上藏着小孩,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大夫确实知道。贺灵每月都来,若是情况好转了,大夫免不了要和她聊上几句。贺灵满意以为那是她自己的孩子,欢欢喜喜地跟大夫说起。大夫却立刻联想到城中接连不断丢失的小孩,立刻明白了。但他在荣庆落脚是多亏了邵金金,且邵金金为自己妻子看病,花起钱来从来大方,看一回贺灵的病可以抵上他一个月的药金,大夫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漏出一星半点的口风。 迟夜白这一夜里简直生了往年一年的气。他把大夫往司马凤那边一甩:“看眼睛!” “能睁开了么?”司马凤问。 迟夜白和阿四都静了静,看向大夫。 大夫一头雾水:“睁开呀,不睁开我怎么看眼睛。” 司马凤的眼睛已经不疼了,他想到自己反正吃了那颗神药,便慢慢睁了眼。 睁了眼也仍旧是灰蒙蒙的,他看到这屋子里有一盏烛火,摇摇晃晃,持在一个个子稍矮的人手里,那是阿四。走到他前面来的是大夫,他能看清一个大概的轮廓。迟夜白在大夫身后,他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形状。 大夫研究了半天,肯定道:“这毒已经入了经脉呀。” “怎么治?”迟夜白问。 “不用担心,毒行不深,已经被药力阻住了。你是不是吃了什么药?那毒才入经脉,没到丹田,能逼出来的。”大夫说,“你运气好,吃的药及时,且有用。每天运几次功,一个月左右就能逼出来了。” 司马凤和阿四都松了一口气,迟夜白还在那里半信半疑:“你说的可是真话?” 大夫心中怒道能不说真话么,你一个白面修罗立在我家里!但他还是温温和和的,连声说着“当然是真话”。 迟夜白掏出半块银子给了大夫,牵着司马凤走了。 “阿四,你把这娃娃也带到官府,让官府的人去寻他爹娘。我和你少爷先回分舍,你不要耽搁,我们等你回来,立刻出发回蓬阳。” 阿四:“现在就回去?这案子还没结呢?” “案子是官府来结,和我们没关系,你家少爷已经找到了两个犯人,还不够么?这大夫我信不过,回蓬阳。”迟夜白果断道,“快去!” 阿四连忙骑上一匹马跑了。 司马凤和迟夜白回来的时候共乘一匹,现在在城里,反倒不好骑了。 “你骑马。”迟夜白说,“我牵着。” “你还是牵着我吧。”司马凤笑道,“阿四先去官府再回分舍,我们即便慢慢走着也比他快,急什么。你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么?” 迟夜白迟疑片刻,摇摇头:“没有。” 他说完了,也把司马凤的手握住了。 长街宁静,偶有几盏街灯亮着,地面没清理的垃圾被晚风吹得胡乱地滚,早起的人三三两两地在街巷处搭起了摊子。 “我真后怕。”迟夜白低声道,“你要是真的……” “瞎不了,我不是吃了你那颗神药么。”司马凤笑了一声,语气一变,“小白,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迟夜白应道:“我也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司马凤又惊又喜,咽了口唾沫:“那,那你先说。” “我在赤神峰上看到了人面灯。”迟夜白飞快道,“和清平屿那盏一模一样的人面灯。” 司马凤大吃一惊,顿时将自己想说的话抛到脑后:“在哪儿?!” “在贺灵手上。”迟夜白将自己看到的都说了,包括后来在制服贺灵的时候不慎把灯也踩坏了的事情。 文玄舟的事情已经让迟夜白疑窦大起,司马凤知道瞒不了他了。 “小白,文玄舟和你是认识的。”司马凤压低了声音,“他就是当年教你如何整理和存放记忆的那个,那个‘先生’。” 迟夜白脚步一滞:“……什么?” 司马凤便把文玄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迟夜白。 当年司马良人几乎寻遍江湖,最后是从鲁王爷那头找到了文玄舟。他们把文玄舟请回司马家,让他和迟夜白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迟夜白清醒了,文玄舟便走了。 走的时候文玄舟千叮万嘱,不能让迟夜白想起和自己有关的任何事情。他说是怕迟夜白因为想到自己,再次回到那种混乱的状态中。两家人深以为然,便一直瞒着迟夜白。 “这不是能瞒住的事情。”迟夜白觉得茫然,又觉得恼怒,“我是一点儿都记不起了!” “他既然能让你学会整理记忆,也许让你独独忘掉和他有关的事情,也不困难罢。”司马凤连忙安慰他,“现在能记起来了吧?” 迟夜白没出声,他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文玄舟确实让自己忘记了他这位“先生”的存在,但他还是以极其顽固的方式,在迟夜白的记忆里安放了位置。 ——在那个无限广阔的书房里,一个高大的、令迟夜白感到压迫和恐惧的人影。 “所以当时看到容坚房中的那幅字,你才会觉得惊讶?”迟夜白低声道,“文玄舟几乎,无处不在。” 司马凤沉吟片刻,摇摇头:“他不是无处不在,只是在我们最近遇到的案子里都或多或少地出现过而已。” 话音刚落,手上便一紧,迟夜白把他拉上了马。 “不要耽搁,去找容坚!” 迟夜白把他圈在自己怀中,调转马头往容坚家的方向去了。 容坚家的院子门户紧闭,迟夜白仍旧没有敲门,把司马凤搀扶下马后自己翻了进去。 司马凤倚着那匹马站着,因眼上蒙着布条,什么都看不到,但也仍旧觉得自己十分倜傥风流。只是那把扇子遗落在赤神峰上,没法显摆。 他听到院中传来房门开启的声音,吱呀怪响。随即,血腥气味从院内散出来。 迟夜白站在房中,无声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书童伏趴在地上,脖子上是一道很长的血口子。容坚穿着单衣躺在矮桌边上,呈大字型,腹上一处深深伤痕。房中十分整洁,没有乱翻的痕迹,只有容坚面前的矮桌上放了两杯茶,一杯喝了一半,另一杯被打翻了,茶水淌到地上。 墙上仍旧挂着许多字幅,唯有文玄舟那幅“破云就鲸,长风同我”不见了。 迟夜白转身出了院子。司马凤也闻到了里头的血腥味,面色严峻。 “容坚和书童都被杀了。容坚死之前身着单衣,正在房中以茶待客,腹上一道致命刀伤。那人是正面捅进去的,是容坚认识且熟悉的人。”迟夜白快速道,“文玄舟那幅字不见了。” “……是他吗?” “我不知道。” 迟夜白一甩缰绳:“到街上找巡捕报案,再回分舍等阿四,我们立刻回蓬阳。” 司马凤似是不同意:“容坚被杀这事情不管了么?” “当然得管。”迟夜白骑上了马,伸手将他拉上来,“但在这之前,我们得跟你爹好好问一问,文玄舟到底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二桥的故事到此结束啦。 可能大家对“大进展”的理解不同,我觉得这种肯主动牵手就是大进展了嗯(强行 这个故事写得不太流畅,我会修完再继续下一个的!下个故事是《污血》,可根据名称脑补一下剧情 (能脑补什么啦xd 第37章 污血(1) 污血·楔子 蜡烛烧了又烧,烛泪积在碗底,厚厚一层。几只死了的小蛾贴在碗壁,随着烛泪被刮开的动作掉了下来。 重新换了一支蜡烛,这次房中的光线终于稍稍亮了一些。年轻男子把蜡烛放在桌上,端起盛粥的碗大口喝着。 菜粥十分稀薄,在污渍斑斑的桌上放了三碗。他手中的碗最大最完整,但仍有一个裂口,粥水顺着滴落在他的胡子上。 窗户是关不牢的,被夜风吹得哐哐轻响。外头的蚊虫循光而入,在房间里嗡嗡乱飞。 男子一口气把三碗菜粥都喝光了,腹中蠢动,喉头一开,打出一个不太够味的饱嗝。 是喝水喝饱了的。 他坐在椅上歇了片刻,起身翻找起屋内值钱的物件来。 但依这户人家的清苦,他着实也找不到什么眼前一亮的东西。 年轻男子找了半天,觉得腹中又咕咕饿了,颓然坐在地上,重重砸了一下地面。 蚊虫飞舞的声音越来越响,在散着血腥味儿的尸体身上打转。 男子起身看了看那三具尸体,从其中一具身上剥下鞋子,穿在了自己脚上。 第29节 鞋子很合脚,他发出快活的笑声,在地上走了几圈。地是泥地,被他踩踏得混乱不堪,半面都泼上了腥血,一把铁锤扔在桌下。锤上又红又白。 走累了,也再没找到吃喝的东西,他只好和那些沉眠不醒的尸体一起躺在地上,慢慢睡了过去。 蜡烛没熄,一直烧到了尽头才噗地灭了。失去目标的蚊虫四处乱飞,纷纷落在尸体身上。 —— ·污血 在距离蓬阳城不足十里的地方,司马凤又嚷嚷着腹痛,不肯再走了。 此处正是一条岔路,往西边去是蓬阳,往东边走五六里地,却是鹰贝舍所在的平阳镇。 “少爷,咱们不如先去鹰贝舍吧?”阿四回头说,但和他少爷痛苦的呻吟声相比,他的神情显得过分平静,兼有几分戏谑。 “不去……”司马凤咬牙道,“啊……我要回家,我要见娘亲……” 他和迟夜白共乘一马,此时趁着说腹痛的机会把背脊紧贴上迟夜白胸膛:“小白,我要疼死啦。” 迟夜白压着怒气,好声好气地说:“再忍忍,我们立刻就到了。” 他这辈子都没用过这么温和的声音说话,每每开口,都能看到走在前头的阿四和跟随着他们回来的荣庆分舍头领两人都开始颤抖肩膀。 司马凤一把抓住迟夜白的手:“哎,痛得厉害,小白你给我揉揉。” 说着就把迟夜白的手往自己腹上放。 迟夜白气得牙疼,脸上不动声色,但太阳穴几乎都已青筋暴起。他温声说着“是么那我便为你揉揉”,在手掌接触到司马凤腹部的瞬间立刻从掌中吐出一丝内力,钻入司马凤体内。 司马凤在他怀里一抖:这回是真的疼了,疼得直不起腰。 迟夜白见他总算消停,一把将人拦腰拉进怀中,冷笑一声,继续上路。 阿四和那头领在前头慢慢骑着马,只听头领侧着脑袋问:“司马家主今儿是……疼第几次了?” “第三十七次。”阿四低声道,“头领大哥你且数着,我跟你打赌,到了城门口,少爷还得再疼一次的。” “……疼了之后,还是想让我们当家给他揉揉?”头领忍着笑,问道。 阿四点点头:“那是自然。” 他恨不能立刻回家逮住宋悲言,或者到鹰贝舍见了慕容海,好跟两人分享分享自己一路见闻。 大约出荣庆城不久,司马凤再一次从马上栽下来之后,提出了要和迟夜白共乘一马的请求。 他双目失明,虽然功夫仍在,但什么都看不到了,着实可怜。尤其他从马上栽下来,满脸灰土,鼻子还被磕破了一块,却还茫然地站在路中,小声喊着迟夜白的名字——总之,迟夜白当时心头一软,便答应了。 自此开始了一路噩梦。 司马凤先是不肯坐在迟夜白身前,说这个骑法令他觉得自己仿似女子,很不爽快。迟夜白便答应了让他骑在自己身后,扯着自己腰带。骑了半天之后,司马凤的手就开始不安分了,摸摸这里摸摸那里,口里还胡乱说着“小白这是哪儿我们到了哪儿”之类的话。 他已经瞎了,心中慌乱也是正常。迟夜白对自己说,便容忍了他在自己腰上和背上乱摸的行为。 阿四和头领都曾邀请过司马凤和他们一起骑。司马凤那时候还装模作样地上了二人的马,骑到半途又莫名摔下来,这回把额头也摔伤了。迟夜白心中再次一软,怀着要保护这人的良善心思,不再把他赶到别处。 但司马凤再次践行了何谓得寸进尺。 在他摸到自己臀上的时候,迟夜白勒停了马,回手一把抓住司马凤的禄山之爪。 “小白,你这衣裳十分有趣,上衣与下裤材质似是完全不同——疼疼疼!”司马凤嗷地大叫出声。 “司马凤,你还要你的手吗?”迟夜白脸色极为阴沉,“不想要了告诉我,我帮你剁了。” “想要。”司马凤连忙说。 迟夜白见他认错态度尚可,且双目蒙着纱布,脸上微显赶路的风霜之色,心中又是一软。 谁料司马凤压低了声音,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暧昧语调说:“可是也想摸。” 迟夜白:“……” 当日若不是阿四和头领及时分开了两人,只怕司马凤的手真的就被剁了。 但这路不赶又不行。那晚上在林中歇息的时候,迟夜白还未想出办法,便听到司马凤悄悄地一人起身,摸索着往林子外头走去。他也悄悄缀着他,想看他又生了什么古怪的想法。迟夜白轻功比司马凤好得多,一路无声紧随。司马凤倒是没做什么怪事情,只是折了一根枝子,一个人慢慢于浓夜中行走。他走得磕磕绊绊,山路又不甚平整,连连被地面石块绊倒,或者迎面撞上道旁的树干。摔倒不会不痛,司马凤蹲在地上连连抽气,歇够了又起身继续前行。 走到天色曦微,迟夜白终于看不下去,落地拦住了他。 “你要去哪里?” “回家。”司马凤低声道,“回蓬阳。” “走着回去?”迟夜白冷笑道。 “你不许我骑你的马,我又没办法在马上坐稳,只能走了。”司马凤说,“要不你找根绳子,一头你拉着,一头系在我手上,你在前面牵马,我在后头慢慢走就是了。” 迟夜白:“……” 司马凤顿了顿,笑得十分凄楚:“你不喜欢我亲近,可我又忍不住亲近……就这样吧,小白,你去找绳子,我在这儿等你。” 他想了片刻,在迟夜白的沉默里又连忙补充道:“我不怪你。我知道是我不对,我让你讨厌了,但绳索控制不住流水,又怎么控制得了心呢?” 迟夜白被他这句乱七八糟的酸话弄得顿起一身鸡皮疙瘩:“停口!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话!” 司马凤停口了,脸上露出一个他见惯了的嬉笑表情。 “金烟池的姑娘们都是这样说话的。”他笑道,“据说这样扮可怜,老爷们才会心疼。” 迟夜白脸色再次阴沉下来,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十分不善:“我是你的恩客?” “不是。”司马凤平静道,“你是我的……” 话说到一半,他停了。迟夜白紧张万分,捏着剑柄站了半晌,想听下半句,又不好意思催促,差点冒汗。 汗没冒出来,话也没听完。司马凤话锋一转,可怜巴巴地拉着他的手道:“小白,我的膝盖和鼻子都疼,刚刚摔的。你帮我揉揉?” 明知他是装的,可也确实是可怜。迟夜白是又生气又心疼,一把拽着他的手就往回走:“回去!” 阿四和头领在原地等了半天日,终于看到迟夜白拉着司马凤回来了。两人不好问发生了什么,但看司马凤一身狼藉,便猜想大概是被迟夜白揍了一顿。 迟夜白不允许他骑在身后,让他坐在自己身前。司马凤折腾了这一天,总算光明正大换来一个坐在迟夜白怀中的许可,上了路就开始乱动。迟夜白毫不留情,飞快点了他的穴道。如此骑了几日,司马凤每天从马上下来都腰酸胯疼,再也不敢乱来。可他动是动不了,却还能说话,一路上听到什么都要讲上两句,无话可讲的时候就小声跟迟夜白说些“小白今日穿了什么”“小白今日也一定很好看呀”之类的话。 迟夜白又点了他哑穴。但当夜歇息的时候,司马凤蹲在火堆前跟他说:“我是看不到了,现在你还不让我说话……小白,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 迟夜白再也不敢点他哑穴了。 一路如此这般折腾,迟夜白受够了司马凤。终于走到蓬阳城外,司马凤又抓住迟夜白的手。 他正要说话,迟夜白手腕一翻就挣脱开了。 司马凤:“小白……” 迟夜白:“又腹痛是吗?” 他声音极温柔,司马凤心中一喜:“是的。” 迟夜白:“太可怜了。”说罢飞快点了他穴道,跳下马,把缰绳塞进阿四手中。 “阿四,你家少爷不适,速速送他回家。”迟夜白骑上头领的马,让头领去蓬阳分舍再自取一匹,“我走了,改日再来拜访。” “迟夜白!文玄舟的事情你不打听了么!”司马凤气急,“我是不会替你问我爹的。” “改日!”迟夜白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已经奔了出去。 “你送我回家!”司马凤大喊,“小白!” 然鹰贝舍当家已跑远了。 第38章 污血(2) 回到家中,傅孤晴和司马良人都被他的惨状吓了一大跳。 司马凤只想折腾自己好让迟夜白心疼,但因为眼睛看不见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惨成什么样子,竟惹得傅孤晴没说两句话就哭出来了。 “儿子啊……”傅孤晴拉着他的手。 司马凤内心极为愧疚:“娘,我没大事,歇息两天就好了。” 傅孤晴:“都破相了,以后怎么当武林盟主?传说那林盟主少年风流,一副好相貌,娘亲天天盼着你也能当上哩。” 司马凤:“……想得太远了。” 司马良人:“夫人,不破相他也当不上啊,又不是谁长得俊俏就给谁当,你当是金烟池选花魁么?” “我儿子的功夫可不比林盟主差。”傅孤晴说着,把司马凤拉到身边坐下,细细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四一直守在旁边,司马凤说不清楚的地方他就接着补充。听到司马凤等人没有在荣庆等待贺灵的结果就跑了回来,司马良人发出十分不悦的哼声。阿四忙为自己少爷解释:“少爷当时眼睛状况不太好,迟少爷又觉得荣庆那大夫不可靠,所以执意要回来。鹰贝舍在荣庆也有分舍,迟少爷已经叮嘱有任何消息都以鹰传讯到家里来。” 傅孤晴连连感慨:“当年牧涯在我们家里治病的时候也是日夜蒙着眼睛,你就当他的双眼,时刻牵着他走。现在倒是反过来,是他牵着你走了。” 司马良人却在想着乌烟阁的事情:“邵金金始终是一代大侠,如今竟落得这个下场,也是可悲。” 他扫了司马凤和阿四几眼,知道这两位还有些事情没说出来。这些事情想必是不方便当着傅孤晴的面说的。司马良人看着儿子眼上蒙着纱布,面上又都是磕碰造成的伤痕,忍不住又讥讽了两句:“你武功怎么差成这样了?虽然看不到,但连路都不会走了么?” 司马凤不能说是自己给迟夜白使的苦肉计,冲司马良人严肃点点头:“确实有些眩晕。” “那便去看大夫吧?”傅孤晴急急将他拉起。 司马良人十分信任迟夜白,见自己儿子看着并无大碍,料想若是有大问题迟夜白是断不可能扔他一个人在城外自己先回家的,于是在一旁提醒:“不如先去问问甘令史?他和他新收的那个徒弟对毒都很有研究。” 甘乐意和宋悲言正在小院子里欢快地捣药。 两人最近在海边找到了颇为珍贵的鹰嘴贝。鹰嘴贝捣碎后是多种解毒药剂的重要配方,甘乐意提着一包袱皮儿的鹰嘴贝,已经乐了三四天。 宋悲言见他乐,也跟着他乐,虽然捣药的工作大部分由他完成,甘乐意大多数时间只是端着杯茶水站在一旁,凉凉地提醒他“这个不够碎”“那个又太碎了”“总之不能太碎也不能太不碎”。 傅孤晴、司马凤和阿四走进院子里的时候,两边的人都吃了一惊。 傅孤晴:“甘令史,你怎么不剔骨头了?” 甘乐意:“司马凤,你怎么瞎了?” 宋悲言:“甘令史也不是天天剔骨头的,最近又没有人命案子。” 阿四:“是啊,瞎了!” 一时间院子里一片乱纷纷。 司马凤动动鼻子,露出一丝笑意:“甘令史,你们还煮了什么吃的呀?” 他虽然蒙着眼睛,但对院子极为熟悉,循味而去,揭开了院子一旁正炖煮着的一锅猪蹄。 傅孤晴和阿四都紧张起来:“别乱走!摔了怎么办!” 第30节 司马凤被猪蹄烫了一下,觉得还不够软,又放下走了回来。他虽然目不能视,但走得毫不犹豫,几步就回到了傅孤晴身边。阿四呆呆看他,终于明白自己少爷在山路上说走不了要迟夜白牵、在马上说坐不稳要和迟夜白一起骑,全都是做戏。 眼睛刚刚失明的时候,司马凤确实有一丝的惊慌。饶是他艺高人胆大,又见多识广,可双目失明绝非小事。但这惊慌很快就被迟夜白弄得烟消云散了:他背着自己去寻溪水,又喂自己吃下那颗神药。 迟夜白竟然比他还惊慌,这让司马凤很吃惊,又觉隐隐高兴。这意料之外的亲近——甚至可称为亲密,令他舍不得。 于是他便利用了这一次意外,想尽办法赖在迟夜白身边。 迟夜白脸皮和纸差不多厚薄,肯定是不乐意的;但不乐意归不乐意,他也不可能真的撇下自己不管。司马凤一路上愈加肆无忌惮。他中意这人已经很久,平日言语调弄已有足够乐趣,此番好不容易有了肆无忌惮的机会,怎么肯放过? 这种隐秘的愉快,多一分是一分。反正迟夜白绝不会真恼,司马凤自然也任由自己装糊涂。 不过无论日夜眼前都尽是漆黑,偶尔意识到这一点,司马凤心内确实也觉得不安。但迟夜白永远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保证他不会摔倒,也不会跌伤。 司马凤其实就算自己走也不会因为看不见而受伤。但被人这样小心地守卫着,且又是迟夜白,他始终是高兴的。 傅孤晴说得没错,小时候确实是他当了迟夜白的眼睛。那时候迟夜白还是一个小小的人儿,穿着一身净白的衣裳,因为“病”了而总是脸色苍白,缩手缩脚地紧张站在院子角落里,对身边发出的任何声音都惊怕不已。他牵着迟夜白的手,告诉他“我是司马,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迟夜白“病好”的那天,司马凤非常紧张。他不知道迟夜白是否还记得当时的事情。文玄舟说过为他“治疗”之后,刻意让迟夜白遗忘了一些那段时间的事情,所以迟夜白极可能会忘记身在何处,甚至忘记自己。司马凤的爹娘和迟夜白的爹娘都在外面等着,等着文玄舟把迟夜白从那间房子里带出来。司马凤坐在石头上,把一株飞燕草扯得零零碎碎。文玄舟离开后傅孤晴为迟夜白摘了避目的布条。迟夜白第一眼就看到了司马凤。两个孩子对视片刻,突然都松了口气似的笑出来。 司马凤心想他记得我哩。 这真让人高兴。 他和傅孤晴坐在小院的石桌上,一个人想着以前的事情,没留意宋悲言走了过来,突然听到他在自己身边说话时差点一拳打出去。 “司马大哥,你这眼睛这种毒很凶啊。”宋悲言说着,拉起他手腕号脉。 傅孤晴的心立刻提了起来:“你看得出来?” “我师父教过我这种毒,也给我看过。毒粉呈莹绿色,可以伪装成身上的配饰,很不起眼。”宋悲言低声道,“夫人你瞧,他指尖发青,眼角发红,且眉上隐隐浮现三颗红点。这是江湖奇毒三寸蛇的中毒症状。” 阿四急急问道:“三寸蛇是什么东西?” “三寸蛇就是以三寸蛇这东西炼出来的毒。”甘乐意也放下手里的茶杯走过来,“三寸蛇实际上是一种剧毒的小守宫,常见于干旱的戈壁。它头青尾红,背上均匀排列三颗红点,行动速度极快,善于逃匿。抓住三寸蛇之后悬吊其头颈暴晒,晒干后捣碎成粉,就成了奇毒药粉三寸蛇。晒制过程中绝不能沾到雨水,守宫的尾巴也绝不能断,虽然这毒不难制,但三寸蛇本身就极为罕有,所以此毒并不多见。” 司马凤:“那我运气不错啊。” “是啊。”甘乐意笑了笑,抓起他手指细看,“这毒撒在人身上是影响不大的,最多是造成晕厥,若是先服了解药,更是毫无作用。但三寸蛇粉末沾水后再见光,一入人体就成了难解的奇毒。司马凤,这药粉进的可是你的眼睛,你居然没死?” “施毒的那人叮嘱我不能睁眼,速速去寻清水洗眼。”司马凤说。 “洗眼?”宋悲言倒抽一口凉气,“绝不能洗!毒粉融水后立刻渗入体内,你只会死得更快。” 司马凤顿时静了。 他想起那日在赤神峰上,邵金金如此情真意切地急急让人带自己去找清水洗眼,竟藏着这样的恶毒心肠? ……摔死得好。他心想。 傅孤晴怕得又抓住了他的手,眼泪流出来:“没办法了吗……那现在怎么办?乐意啊……” “一个时辰之内必死,但都过了这么久,没事了。”甘乐意说,“可这玩意儿很难解,当时又在山上,一时半刻找不到解药……你怎么活下来的?” 司马凤心有余悸,手心冷汗一分分沁出来。 “小白……让我吃了他那颗药。” 傅孤晴的手猛地用力,攥得司马凤手掌生疼。 甘乐意、宋悲言和阿四不知他说的什么,都很好奇。这院中只有司马凤和傅孤晴明白那颗药的珍贵。 司马凤胸中气血翻腾,又是激动,又是难受。当日只要迟夜白心中有一分犹豫和保留,他已经不在世上了。 “牧涯……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傅孤晴一字字道,“他虽不知道这毒凶险,可他仍旧把药给了你。” 司马凤明白自己娘亲的意思:迟夜白完全是在无意之中救了司马凤一命。这种无意,更显得他此举如此珍贵和值得感激。 三人询问甘乐意,蓬阳这儿可有大夫懂得如何治疗三寸蛇的毒。甘乐意想了又想,犹犹豫豫。 “蓬阳没有,别的地方倒是……” “在哪儿?我们去找。”傅孤晴说。 甘乐意踟蹰片刻,叹了口气:“在青河城。” 青河城距离蓬阳城不远,过了鹰贝舍所在的平阳镇就是了。 “那大夫怎么称呼?”傅孤晴问。 “不是大夫。”甘乐意一万个不乐意,“是我师兄。” 得了甘乐意师兄名姓和住址之后,司马凤三人便离开小院,去做出门的准备了。 猪蹄已经炖好,宋悲言一个个把它们夹出来,回头吓了一跳:甘乐意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站在身后。 “宋悲言。”甘乐意眼里尽是好奇,“你师父叫什么?” 宋悲言其实已经跟他讲过,但甘乐意显然没放在心上,于是他又说了一遍:“文玄舟。” “是个用毒的高手?” “不是吧?”宋悲言回想自己一直以来的衣食住行,“就是个没钱的郎中,懂点儿草药和毒理。” “那可不是一点儿啊,你这蠢孩子。”甘乐意连连摇头,“三寸蛇是我师兄的得意之作,他只将它赠与跟自己一样的用毒高人。你师父是怎么知道这东西,又怎么拿到手的?” 第39章 污血(3) 宋悲言满脸呆滞。 他随着文玄舟学东西,文玄舟收留他、照顾他,如师如父。于是文玄舟教他什么他便学什么,从不曾有过怀疑。 甘乐意的话倒也没有冒犯他。在宋悲言听来,甘乐意不过是心头有些疑问,正常地提出来而已。况且退一万步说,就算文玄舟擅于用毒,那也不是什么出奇或不好的事情。 师父……又不是坏人。宋悲言不太肯定地想。 且文玄舟已经不在人世,这些事情又怎么可能跟他有关系? “我不清楚的。”他小心道,“但是我真的在师父那里看到过三寸蛇。” “好罢。”甘乐意也无意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头继续去泡他的茶了,“快捣药!” 司马良人和傅孤晴都不想耽搁,当天就立刻与司马凤一起出发去了青河城。阿四自然也跟着去,怀揣一肚子话没法跟宋悲言说,十分煎熬。 一行人策马前行,将近傍晚时分抵达了鹰贝舍所在的平阳镇。傅孤晴提出不如在鹰贝舍借宿一宿,明日清晨继续赶路,赶到青河城的时候时间正好。司马良人没有意见,司马凤更是绝对不会提意见。 他一路上都保持着沉默,在目不能视的黑暗里沉默地梳理父亲告知的事情。 出发之前他和司马良人有过交谈,司马良人听到荣庆城中竟然出现了文玄舟的踪迹,也是十分惊诧,便将文玄舟的事情从头到尾告知了司马凤。 文玄舟祖籍不知何处,自述从小离开家乡流浪,身世和宋悲言倒是有些相似。只是宋悲言被文玄舟这个平头百姓收留,文玄舟却是被鲁王府的侍卫队长收留的。 那时鲁王在外行猎,侍卫队长在猎场外发现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浑身都是被野兽抓挠的伤痕。那队长无妻无子,见孩子不过五六岁年纪却被野兽伤成这样,十分心疼,决定将他带在自己身边。他姓文,鲁王府上的先生便给孩子起了个名字,称文玄舟。此后那队长便教他武艺,先生便教他看书识字。 鲁王爷膝下只有一子,与文玄舟年纪相当,自幼一同玩耍长大。文玄舟在鲁王府生活了两三年之后,于清明回乡祭祖途中父子二人遇到剪径匪徒,那侍卫队长重伤身亡,文玄舟自此不知所踪。 其后悠悠过了十余年,老王爷死了,那与文玄舟年纪相当的小王爷成了鲁王,而新的鲁王爷也有一个儿子。他为儿子遍寻合适的教书先生,某日竟在上门自荐的人中,看到了文玄舟。 文玄舟对中间这空白的十余年并不多言,只说自己在匪徒寨子里忍气吞声做了几年奴才,后来寻机会逃出来,便一直在外流浪。鲁王爷对旧日好友十分惦记,又因其人着实才华横溢,便高兴地将他留了下来。鲁王府的小王爷却不喜欢这位教书先生,屡屡与他做对,文玄舟在鲁王府中呆了几年,那小王爷也渐渐长大,于是他向鲁王请辞,只说自己志在四方,要出门游历。鲁王没有挽留,让他离开了。 之后文玄舟偶尔会到鲁王府上与他叙旧,带去些南北边疆的奇趣玩意儿。司马良人登门求救的时候,恰逢文玄舟在府上,鲁王便向他推荐了文玄舟。 这说起来不算复杂的经历中,唯一值得推敲的便是文玄舟失去踪迹的那十余年。 又因为这些事情全由鲁王转述给司马良人,其中是否有遗漏也不可知。司马良人带文玄舟回到司马家之后,多留了一个心眼,叮嘱傅孤晴照顾好这位贵客之后,便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鹰贝舍,去找迟夜白的父母了。 鹰贝舍真正的创始人是迟夜白的父亲迟星剑,他所掌握的江湖资源远比现在的迟夜白更多更广。司马良人亲自登门告知已找到能救治迟夜白的神医,夫妻俩那时也正遍寻江湖奇人,闻讯都松了一口气。司马良人将文玄舟的事情告知迟星剑,迟星剑和英索立刻安排人手去搜寻文玄舟相关的讯息。十日之后各城分舍纷纷遣鹰归来,但汇总起来的消息却令人吃惊。 文玄舟失去踪迹的那十余年,竟是完全空白的。 鹰贝舍探查情报的手段极其厉害,只要想查的人曾在这世间生存过,就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善于追踪蛛丝马迹的鹰贝舍人,却只能追查到文玄舟失踪前和再次出现后的线索,文玄舟所谓的匪徒寨子则根本没有收留过这样的孩子。 当日那侍卫队长带一个幼童回乡探亲,那条路上着实有剪径匪徒,但侍卫队长却不是死在那路上的。他死在离开蓬阳城不足二十里的山中,甚至还未开始踏上回家旅程。这桩命案被压了下来,连带着那孩童失踪的事件也无人追查。而命令不得追查的,正是侍卫队长的东家,当年的老鲁王。 度过中间空白的十余年,文玄舟再次出现时已经成为一个身怀武艺、满腹经纶的人。 司马凤听在耳里,心头异样感觉越来越强烈。 文玄舟与那队长回乡的时候不过八九岁年纪,他没有杀侍卫队长的能力。是谁杀了他的养父? 这么小的孩子,若一直是孤身一人,不可能有妥善照顾自己和学习的机会。是谁在抚养他? “若按时间推算,文玄舟跟着荣庆城的容坚时,应该正是他向鲁王请辞,说要去游历的时候。”司马良人说,“他这一游历便游历了十几年,倒是耐人寻味。” “爹,不说那十余年,你不觉得他出现得也很奇怪么?”司马凤说道,“王爷行猎的猎场外头,警戒居然这么松懈?一个小孩也能接近,未免太怪异了。” “你在怀疑什么?”司马良人问。 司马凤没有立刻回答。他在想着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情。 “爹,我在想小白的那颗药。”司马凤沉声道,“迟伯伯他们费尽心思为小白弄来一颗保命的神药,并且要他时刻带在身上,不得示人,也不得赠与他人。可是小白他在江湖上的行动虽然容易树敌,但绝不至于有这么凶险,需要随身带着这药丸子来保命。” 他看不到司马良人神情,但知道司马良人的沉默是任由他继续往下说。 “天下间没有鹰贝舍查不到的东西,就连……”司马凤放轻了声音,“就连当今天子脚底下穿的什么鞋袜,一天吃的什么食物,床底下藏着什么物件,只要鹰贝舍想查,就没有查不到的道理。” 司马良人慢吞吞开口:“你的意思是,星剑说查不到不是查不到,而是不能告诉我?” “天底下能让鹰贝舍这么忌惮的,除了事关朝廷机密,还会有什么?”司马凤说。 司马良人细细捋着自己胡子,又沉默了。 他承认司马凤说的有点儿道理。这孩子定是因为文玄舟和鲁王府的关系想到了朝廷,于是觉得鹰贝舍的说法不太可信。 迟星剑若是查到了文玄舟的秘密,但不肯告诉自己只以“空白”搪塞,那便说明这秘密若是被司马良人知道了,司马良人便有杀身危机。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当日能救迟夜白的,也只有那位所谓的神人文玄舟了。迟星剑和英索即便发现文玄舟身上有可怕秘密,但为了自己孩子,只能忍着随他活动,转身便去恳求洗笔翁赐药,权当补救。 又或者是文玄舟身上的秘密虽然与朝廷机密有关,但却不会威胁到迟夜白和他们两家人,于是便没有惊动文玄舟。 父子两人讨论不出别的可能,又听傅孤晴在门外催促,于是启程赶往鹰贝舍,打算到了再寻机会细细询问一番。 一行人刚抵达平阳镇,便看到慕容海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路旁等候。 鹰贝舍的探子早已将消息传回平阳,迟星剑夫妇正和迟夜白商量事情,于是派慕容海出来迎接。 “船正好回来了,全是新鲜鱼虾,今晚你们有口福了。”慕容海说完,话锋一转,“不过司马家主就不能吃了。你身上有伤,吃了只怕好得慢。” “……我不怕。”司马凤说,“该吃就得吃。” “那不行。”慕容海说,“你眼睛看不见了,万一再因为吃了鱼虾伤上加伤,那就不好了。” 第31节 傅孤晴连忙道:“慕容说得很有道理。” 司马凤心想都到了鹰贝舍,不吃鱼虾能行?!正思忖间,忽觉身边鞭子一响,连忙伸手去抓。结果是慕容海的马鞭。 “哎哟,打错了。”慕容海笑道,“司马家主这衣裳颜色与我的马儿差不多,看走眼了。” 他嘴上的话越来越没规矩,司马良人和傅孤晴心中一亮,同时问道:“儿子,你又惹牧涯生气了?” 阿四心道那是肯定的。肯定是荣庆分舍的头领回到鹰贝舍,把少爷轻薄迟少爷的事情跟慕容海说了。 ……轻薄??? 阿四心中大惊,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用这样的词。 而且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慕容海分享自己的一路见闻了。 一行人说着话,很快走到了鹰贝舍。 鹰贝舍建于悬崖之上,是三面环海的一处广阔山庄,景色奇丽壮美。此时恰逢暮云燃烧,海天一色,鸥鸟振翅与啼鸣之声绵绵不绝,归港号角隐隐传来,海浪拍击层岩,浪涛隆隆。高耸房舍被霞光笼罩,白色外墙泛起温暖色泽,令人心畅。 司马凤深吸一口气,吞下他十分熟悉的海腥气。在浓厚的黑暗里,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呼吸声,在各种声响里分外清晰。 “小白!”他笑着招呼,“你来接我了?” 迟夜白忽略他的招呼,只跟司马良人与傅孤晴问好。 “伯父来得正好。”他说,“隔壁的青河城上出了些事情,说不定这两日官府就要去找你们的。” 第40章 污血(4) 司马良人闻言点头,让迟夜白先说。 消息是青河城那边的鹰贝舍探子传回来的,说是发生了杀人奇案。 青河城距离蓬阳城不远,也是一个临海的城市,只是地理位置远不及蓬阳那么好,没有大江大河经过,港口也狭窄疏浅。 这所谓的“杀人奇案”发生于前几日的深夜,一对老夫妻和他们的孙女被人以铁锤击打致死,死状凄惨,十分可怖。凶手于第二日凌晨在城门被抓住,那时候他脚上正穿着沾了血的鞋子。 “既然抓住了,还需要我们做什么?”司马良人奇道。 “因为凶手有些怪异,听闻被捕之后很快就承认了自己杀人的事实。”迟夜白说,“他潜入和杀人的手法十分熟练,官府怀疑他不止这件命案,但即便拷打也问不出结果。” 司马良人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迟夜白将一行人请入鹰贝舍,迟星剑和英索夫妇已在大厅等候着了。 因鹰贝舍是情报贩子,房舍的设计与其余人家大不相同,初初走入还觉得有些诧异:虽然外头是一堵高墙,但走进去才发现里面十分空荡。除却长长的走廊和满目花树,其余地方也看不出任何情报贩子的痕迹。 但据山崖而建的鹰贝舍实际上已经将脚下的整块岩石全都挖穿,所有情报资料全都贮藏在地下,四面浇灌铁水泥浆,死死封紧。那地方守卫森严,非迟家人不可进入,司马凤虽然十分好奇,但也从未向迟夜白提过要进去看看之类的要求。 鹰贝舍最高的地方是鹰棚,但因为建在海边,即便高也不过六七层而已。鹰棚中有楼梯,一路往上,鹰贝舍饲养的所有鹰都在鹰棚里,除去地下的那个中空铁块,鹰贝舍里就数鹰棚最为重要。 英索是司马良人的弟子,和傅孤晴又是关系极好的姊妹,四人草草说了些话便开始坐在一旁喝酒。迟星剑让迟夜白带司马家其余诸人去厢房,还细细叮嘱让他将司马凤安排在他的厢房附近。 “灵瑞眼睛伤了,你好好照顾他。”迟星剑说,“不要闹脾气。” 司马凤原本是高兴的,但一听见迟星剑以随意口吻说出自己的字,立刻又觉得郁闷了。 真的难听……太难听了。 从小到大,司马凤都常到鹰贝舍来玩儿,那间厢房不是客房,实际上就等于他在鹰贝舍这儿的住所。 他的院子和迟夜白的院子紧紧挨着,分享一道矮墙。司马凤以前常常提了酒菜翻墙去找迟夜白,但现在做戏要做全套,他不能翻墙,于是摸索着往前走。 此时已是深夜,阿四从厨房给他顺来些充当夜宵的食物后便到慕容海的家里拜访了,司马凤拎着酒菜,走得十分小心翼翼。 “为何不来扶扶我?”他又一次差点被绊倒之后,忿忿道。 “都瞎了,为何眼神还这么准?”迟夜白轻笑道,“我在这道上摆了四块石头,你倒回回都踢得准。” “不恼我了?”司马凤抬头笑道。 迟夜白立在墙头,是静夜中一道冷淡的影子。 司马凤虽然看不到,但也仿似能看到:看到青年面色冷静,嘴角一点似笑非笑,衣衫将全身线条勒得清晰明快,细腰长腿,腰间佩剑的剑鞘在月光里闪动着星点银光。 他咧嘴笑了,举起手中酒菜:“来寻你喝酒。” 迟夜白从墙头跳下,落在他面前,想了想,伸出自己的手。司马凤看不到,也不知道他这个动作,仍旧举起酒菜笑着瞧他。迟夜白接了他手里的东西,顺手攥着他手掌,往自己院子里牵。 酒尚温着,小菜也热着。少意盟的桂花酿十分浓烈,迟夜白不敢喝多。 “骗我好玩么?”他问。 “没有骗你,我确实看不见。”司马凤答道。 “骗我说骑不了马,那你今天是怎么来的?” “……”司马凤才明白对方见到自己也不打招呼的原因,连忙笑道,“此马非彼马,它熟悉我呀,即便我在马上坐不稳,它也不会甩我下来的。” 迟夜白哼了一声。 司马凤突觉这安静十分令他喜欢,于是也收了脸上的戏谑表情,手在桌上摸索,捏住了迟夜白的手指。 迟夜白:“?” 司马凤迟疑了一瞬,飞快将他的手拉起来,在唇边碰了一碰。 迟夜白的手僵了,几不可觉地颤抖,但没有抽开。 “……做什么?”他低声喝问。 司马凤在他的纵容里得到了一点儿勇气,又亲了亲,这次停留得久一些。迟夜白仍旧没有抽开手,只将手指缩在一起,抓紧了司马凤的手。 “谢谢我的救命恩人。”司马凤笑道,“现在没有纸笔,无法订约,就当我跟你有一个约定吧。来日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上天入地,我都为你去做。” “……没有人这样感激救命恩人的。”迟夜白说,“松开吧,我要生气了。” “你不会生气的。”司马凤说。 迟夜白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些笑意,似乎有点儿好奇:“为什么不会生气?” 司马凤胸口一热,脱口而出:“因为我是你的意中人。” 此时慕容海的家里,小桌边上围坐的三个人都兴致勃勃,满脸喜色。 “共乘一马!”慕容海的夫人抓住自己丈夫的手,“阿海,共乘一马!” 慕容海被她抓得胳膊都疼:“是是是,不就一起骑马么,也不必高兴这么早。” “马都共乘了……”慕容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还有吗?再说说?” 阿四说得口干舌燥,茶壶又空了。 “虽然一路共乘,但迟少爷对我家少爷总是一副臭脸,我觉得悬。”慕容海起身去提来热水,阿四继续说道,“少爷挺可怜的,你是没见到,他脸上手上都是伤。” 慕容夫人捂着胸口:“哎哟,这苦肉计。” “当家肯定看出是苦肉计了。”慕容海说,“他只是不说破而已。” “为何不说破?怕我家少爷丢脸?”阿四奇道,“我家少爷在你当家面前一直都没皮没脸的,怕什么?” 慕容海和慕容夫人同时笑着摇头,一脸神秘莫测。 阿四:“为什么呀?为什么?” 慕容夫人:“阿四,你没喜欢过什么人吧?” 阿四脸上微红:“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一件事情不说破,可能是怕对方没面子,也可能是自己不想说破哩。”慕容夫人悄声道,“若是说破了,还怎么和你家少爷一起骑马?” 阿四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似懂非懂。 “你的意思是,迟少爷……也挺中意我家少爷?”阿四只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只敢在心中默默揣摩的事情突然之间明朗了,忍不住激动起来,“那迟少爷为啥这么……嗯,也可能是我家少爷太没皮没脸,所以你们当家那样才是正常?” 慕容海把新的一壶茶端过来,先给自己夫人满上了。 “当家和你家少爷的性子完全不一样,考虑的事情也不一样。”慕容海说,“即便他真的中意你少爷,他也绝对不会说出来,更不会有行动的。” 阿四:“为什么?” 慕容夫人笑道:“因为他不是一个人,他肩上有整个鹰贝舍。” 阿四:“少爷肩上也有整个司马家。” 慕容海摇摇头:“不一样。司马家和朝廷渊源极深,即便出了什么事情也有官道和江湖路两种方式去解决。鹰贝舍纯然是江湖帮派,如果当家能与别的大帮派联姻,那么鹰贝舍就能站得更稳,否则……你知道的,鹰贝舍是情报贩子,得罪的江湖人和江湖帮派绝对不少。” 阿四愣了半晌,讷讷道:“没有别的路子吗?” 慕容夫人吃了颗蜜饯:“其实我觉得别的路子是有的,但在当家看来,全都比不上这条路牢靠。” “当家不能冒险。”慕容海补充道,“老当家只有他一个孩子,鹰贝舍所有人都看着他,他没条件冒险。” 司马凤说完那句让自己发热的话,发觉迟夜白愣了一会儿,默默把手抽走了。 ……说得不对么? 司马凤紧张起来:“小白?” “酒喝完了,你回去歇着吧。”迟夜白起身道,“明日一早要启程,别睡太晚。” “……你生气了?”司马凤连忙改口,“我说错了,你才是我的意中人。我是不是,倒没太大关系……” “没生气。”迟夜白顿了顿,放轻了声音,“非但没生气,还有些高兴。” 司马凤嚯地站起。 酒气烘得两人的脸都热起来。司马凤站得很近,迟夜白嗅到他身上的气味,是桂花酿,还有别的,总之都是他不讨厌的气味。温暖的气味,令他脸颊发烫的气味。 他狠狠眨了眨眼,开口道:“罢了,你回去睡觉吧。” 司马凤诧异地皱起眉头。迟夜白仿佛明白了他的话,又仿佛不明白——他突然意识到,迟夜白不是不明白,是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笨拙地回避了。 “……我觉得自己挺蠢的。”司马凤低声说,“我蠢,你太可恨。” 他低头抄起桌上的半杯残酒一口气喝完,转身大步走向矮墙。这墙他少说也翻过几百回,即便看不到也知道位置在哪儿,伸手攀着墙头一跃便稳稳落在了上面。 “迟夜白,算我白说了。”司马凤回头说,“你个胆小鬼,你个混帐。” 迟夜白:“你喝醉了。” “我没醉,我说的每句话都是清醒的,包括你装糊涂的那句。”司马凤恶狠狠道,“这样有意思么?你觉得有意思么?” “没意思。”迟夜白被他的口吻激起了一些怒气,声音也不觉提高,“你也懂的,何必一次次来撩拨我?确实没意思,所以我说罢了啊!” 第32节 话音未落,司马凤已经跳回去了。 第二日启程之前,阿四到院子里去唤司马凤。 进去才发现司马凤早就起来了,正趴在矮墙上窥看隔壁迟夜白的房子。 “少爷。”阿四在背后喊他,“迟少爷早就起来了,半夜时还在鹰棚上面练功。” 司马凤回头:“练什么功?” “不晓得。慕容海说迟少爷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在鹰棚上头呆坐,不过谁都不敢说是发呆,只说迟当家在练功。昨儿晚上还下了点儿雨,可他也没下来。” 司马凤心道怪不得没声没息的。他从墙上跳下,问道:“现在呢?人在哪儿?” “大家都在门外等你。” “快走快走。”司马凤连声催促,整整衣衫大步跨出去。 昨夜他跳回自己院中,才一落地就后悔了。说的话有些重,有些不管不顾,令他心头惴惴。可后悔归后悔,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他辗转反侧地睡了一宿,一早就趴在墙头等迟夜白,谁料完全没等到。 众人果真在外面等着了,司马凤竖起耳朵细细地听,发现迟夜白和他那匹马站得很远,离自己最远。 他十分懊恼,恨不能窜回昨夜,把那个跳上墙头撂狠话的自己推回去。 一路前行,马蹄声声。此处距离青河城已经不远,日头升起来不久,便听到阿四在身边说已经看到了城门。 在渐渐嘈杂的声音里,司马凤听见迟夜白牵着马,来到自己面前。 “酒醒了吗?” 司马凤精神一振:“醒了——不是,我没醉。” “下来吧。”迟夜白冲他伸出手。 司马凤立刻抓住了,扭扭捏捏地下马。 众人牵马进城,才跨过城门便听见热闹声浪扑面而来。迟夜白在他身旁轻声告知眼前物事。进城之后,司马两人和傅孤晴便一同去了官府,因司马凤身边有迟夜白,他俩十分放心。 阿四仍旧跟着司马凤,趁着迟夜白去跟青河分舍的探子碰头的机会凑上来问:“少爷,你跟迟当家和好啦?” 司马凤愣了一阵才明白阿四说的不是昨夜的事情,便敷衍回答:“好了。” 阿四眼神中隐含悲悯:“少爷啊……” 司马凤:“什么?” 阿四:“我觉得,迟当家是不舍得跟你生气的。” 司马凤:“哦?” 阿四连连点头,自觉十分有道理:“不然为何你每每惹他生气,只要你一示好,他立刻就原谅你了?” 司马凤眉毛一挑,也觉得他说得十分之有道理。这时迟夜白已大步走了回来。 “我们去找甘乐意的师兄吧。”迟夜白说,“他师兄叫甘好,是个闲人。” 甘乐意从小跟着老仵作学艺,而甘好正是这位老仵作的儿子,也是甘乐意的师兄。 在鹰贝舍的情报贩子眼里,甘好是个挺受欢迎的人物。他擅长制毒,也擅长解毒,且救人时没什么苛刻条件:看顺眼了就给你解,看不顺眼的时候钱够了也给你解。每日都有无数江湖人递出真金白金,从鹰贝舍的贩子手里买来甘好的消息,再千里迢迢地赶来找他。 “这么好找?”司马凤吃了一惊,“我还以为是什么江湖奇士,见首不见尾那种。” “确实见首不见尾。”迟夜白说,“到了。” 司马凤在嘈杂人声里抽抽鼻子,只闻到浓浓的血腥之气:“这什么地方?” “肉铺。”迟夜白说,“甘好开肉铺的。” 三人正站在甘记肉铺面前。肉铺里挥舞着斩骨刀的精壮男子时不时抬头看看他们,鼻子里喷出一声嗤笑:“嘿。” 第41章 污血(5) 甘好卖完了肉,三人才上前跟他打招呼。 听到他们说是从蓬阳过来的,甘好眉毛一跳:“是乐意?” 甘乐意和甘好的关系如何,他们之前并不知道,但现在看甘好的态度,又想到甘乐意当时一副并不太乐意的神情,便隐约猜到应该不是太好。甘乐意说甘好不是大夫,但是个用毒的高手,谁也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卖肉的贩子。 三人把自己名姓一一告知,甘好的眼神立刻落在了迟夜白身上。 “你就是‘照海透’迟夜白?”甘好露出笑容,“我听乐意说过,你有过目不忘之能。” 迟夜白谦虚了几句。 甘好完全忽略了司马凤和阿四,只逮着迟夜白问个不停。是否真的能过目不忘呀,刚刚自己铺子前有几个人,买了瘦肉的几个人,买了五花肉的又是几个人,男的有几个人,女的又有几个人,这些问题翻来覆去地问,他自己倒也不觉得无聊。 司马凤在一旁站着,已经是面无表情。 甘好也罢,甘乐意也罢,两个师兄弟都无一例外地对迟夜白有着浓厚兴趣。这令他相当不悦。 “这些事情一会儿再说吧。”司马凤粗暴地打算了两人的对话,“我的眼睛能不能治?” 甘好扭头看他:“不能治。” 迟夜白一惊:“甘令史说,你可以治的。” 甘好立刻又笑了:“你来找我,我当然就能治。他来问我,那可就治不了了。” “……”阿四忍不住道,“医者父母心,你这人怎么这样?” “甘某可不是医者。甘某不喜救人,也不喜害人。”甘好笑道,“我只是喜欢钻研各种各样的毒。” 因为有迟夜白那颗药丸子,司马凤的性命无忧。甘好把众人请到后院,仔细地给司马凤查看。 司马凤这段时间一直蒙着眼睛,但摘下布条后眼前仍旧一片黑暗,也察觉不出日光刺目。他原本发青的指尖已经恢复正常,但眼角隐约浮现的红色已扩大到整个眼周,眉上的三个小红点血一样醒目。仔细一看,他眼皮上甚至浮出浅浅的灰点,浑似蛇身的斑纹。 阿四看得心惊肉跳,不停咬手指。 甘好拉起司马凤的眼皮察看,又为他把脉,十分认真仔细。 “确实可以治。”他说,“毒素虽然已经有部分侵入经脉,但好在不深,只要花些时间就能逼出体外。你是要快,还是要慢?” “快是如何,慢又是如何?”司马凤问。 “快的话,十日即可恢复,但你的丹田和经脉也会受损,功力会稍减,但也能保留九成以上。只不过减损的部分是永远都不能补回来了。”甘好捏着他的胳膊,“若是选择慢的方法,那就至少得一个月时间。时间虽然长了,但不会损耗你的内力,丹田经脉也是完好的。” “那自然是选择慢的方式。”迟夜白在一旁接话道,“时间久一些没关系。” 甘好点点头:“那好,盛惠三千两银子。” 此言一出,整个院子都静了。 半晌后阿四才惊叫:“三千两?!!!” 甘好:“三千两。” 阿四:“你果真是个贪钱的人!医者——啧!” 并非医者的甘好笑眯眯地看着他:“原本只需一千两,但你家少爷这态度我十分不喜,所以往上又累加了两千两。司马家世代为官,就算现在远离朝堂,也不至于拿不出这三千两吧?” 司马凤知道他是故意为难自己,不悦道:“那快的办法要多少钱?” “也是三千两。”甘好说。 “不治了,走吧。”司马凤立刻起身。 迟夜白也立刻出手,把他又按回石凳上。 “三千就三千。” “不值得!”司马凤怒道。 “别说话!”迟夜白也怒了,“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安静点!” 司马凤平时被迟夜白呵斥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此时他看不到任何人,又对甘好存着似有若无的敌意,在“敌人”面前被迟夜白斥骂,司马凤面子挂不住,但也不想离开,只好忍气吞声地继续坐着。 这时甘好又慢吞吞开口:“其实,若是迟当家肯为我做一件事,我是愿意把价钱往下压压的。” “什么事?”司马凤立刻问。 “别说话。”迟夜白扭头温和问道,“什么事?” 司马凤继续忍气吞声。 “麻烦迟当家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陪陪甘某。”甘好笑道,“顺便,帮甘某整理整理这几十年来的书卷。” “少爷,莫生气,这位甘……甘……甘先生,和甘令史是一样的嘛。”阿四拿着张大树叶子给司马凤扇风,“他对迟少爷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迟少爷给他整理东西。” 甘乐意十分喜爱迟夜白,那喜爱里并无任何其余成分,全因迟夜白过目不忘,他非常需要。 甘好也喜爱迟夜白,他的喜爱和他师弟的喜爱,实质上也是一模一样的。 师兄弟大约是因为都从同一个人那里学习技艺,因而两人也都是一样的不擅长整理卷籍。甘乐意的小院子里有两间房子,原本一间放杂物,一间睡人,现在两间都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册,他和宋悲言只能可怜巴巴地在书堆里刨出两块空地睡觉。甘好的院子和甘乐意也差不多,甚至比甘乐意更乱,阿四去看了两眼,连忙跑回来了。没眼看。 司马凤在树荫下运功,没好气地说:“一丘之貉!” “……少爷,这个词不是这样用的。”阿四说,“迟少爷又得说你不学无术了。” “大概就是那意思,你懂就行了。”司马凤不悦道,“他说小白给他整理完那两个房间的东西,就能抵消两千两。可是一千两也是天价。一千两呐,不是一百两,一千两!” 阿四哂笑,继续给他殷勤扇风,好让他的火气稍稍降下一些。迟夜白和甘好在房间里说话,司马凤无法分心运功,干脆竖起耳朵,认认真真地偷听两人说话。 听了一会儿,迟夜白突然问起了三寸蛇的事情。 甘好坦白地告诉迟夜白,他自己也觉得诧异。三寸蛇是他自己研制出来的东西,量不多,他不可能随处给别人,当年在外游历时他确实去过照梅峰,因为贺三笑和自己是同道中人,他便将一颗三寸蛇的药球赠与了贺三笑。 “我从没给过其他人。”甘好说。 司马凤睁开眼,抿紧了嘴唇。 文玄舟的事情他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告诉迟夜白。但甘好既然说自己没有把三寸蛇给过除贺三笑之外的人,那么宋悲言是怎么从文玄舟那里看到三寸蛇的?是贺三笑给文玄舟的? 容坚说文玄舟拜访过贺三笑,但仅仅这样,就能让贺三笑把珍贵的三寸蛇取出相赠? 他一脸艰深地盯着院子对面的厢房,耳朵里还传来甘好和迟夜白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听闻青河发生了杀人奇案,你们不去抓凶手么?” “我们不去。” “惩恶扬善,不是你们的宗旨么?” “我们?反正我不是。” 第33节 “那你是什么?” “做情报贩子。” “那外面那位大爷呢?” “……可能是惩恶扬善吧。” 迟夜白的回答速度很慢。司马凤知道他现在一定正在飞速地翻阅和整理书册。这个时候甘好说的任何话对迟夜白都是令人厌烦的干扰,司马凤很高兴地等待着迟夜白怒把甘好赶出来的那一刻。 他被赶过很多次,现在特别想让甘好也见识见识迟夜白并不温柔也并不和善的一面。 “说到杀人奇案,上个月我也听过一件。” “嗯。” “是被人用锤子打死的。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妻,就在城北那里,没人管的地方。”甘好说,“也没人报官,死了便死了。听说财物也被搜刮一空,但本来似乎也没什么钱财……” “怎么死的?”厢房里翻动纸张的声音停了,迟夜白认真问道。 “被锤子敲死的。”甘好说,“好像那杀人的凶手还在房子里睡了一夜,东西也都吃光了。这事情城北许多人都晓得,你若有兴趣,去问问便知。” 司马凤连忙站起身。迟夜白已从厢房中推门而出。 “走,去找你爹娘。”迟夜白说,“杀人凶手在房中睡觉并进食,和前几天发生的案子是一样的。” “官府怀疑那人是惯犯,但查不到别的案子是么?” “是的。”迟夜白拉着他,“走吧。” 阿四了解自己少爷,知道他不想在迟夜白面前暴露自己其实行走无碍的事实,因而正要伸手去搀扶司马凤……但迟夜白已经将人拉住了。 迟夜白看看阿四的手,又看看自己,连忙把手缩回来,深呼吸了一口气:“阿四,扶着你家少爷。” 阿四:“少爷,我能扶你吗?” 司马凤:“不能。” 说罢歪歪扭扭地跟着迟夜白走了。 行至肉铺门外,司马凤突然开口:“其实应该不止这两件。” “什么?” “凶手杀人之后还能吃饭睡觉,绝非常人,也绝对不是新手。”司马凤说,“青河和蓬阳从未出过这样的杀人案子,不妨去查查别处。” 迟夜白点点头,掏出袖中鹰哨吹响。 第42章 污血(6) 迟夜白召唤过来的鹰带着纸条飞走了。随着它的影子渐渐消失在天际,迟夜白看到了在铅灰色云层里闪动的电光。 “要下雨了。”他说,“走吧。” 阿四乖乖跟在后面,不敢再上前引路。司马凤听声辨位,几步赶上迟夜白,抓住他的手:“牵我。” 迟夜白哼了一声,反手握着他手掌,朝着两人的马走去。 三人两马,很快抵达了官府。但因为没有人带领,他们无法进入。司马凤想摆出些架子,想想爹娘还在里面,一个不好说不定还得被批评。被批评不怕,但他现在不愿意在迟夜白面前受他爹的斥骂,于是站在府门外的大街上等候。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三人吃遍了茶摊上的点心,粗茶也换了两次,总算见到司马良人和傅孤晴走出来。 夫妇俩到官府是专为了那件杀人案子而来的,见三人在外等候,便各各牵着马缓慢往回走,并把了解到的情况跟他们说了。 青河城的这位官老爷和司马良人打过交道,因而也毫无隐瞒,把案子的每个细节都尽量讲了个清楚。 发现尸体的是那对老夫妻的邻居。他清晨离家,准备出城砍柴,走到半途那斧头突然断成两截,落到了地上。原来是斧头的木柄已经从内脆烂,他只好折返,打算到老夫妻家中借一把斧头。 那一带位于青河城的边缘,周围多脏污水沟,蚊蝇极多。老头才一敲门,那半掩的门扉便开了一道缝,随即一团乌泱泱的绿头苍蝇从屋中爆出,把老头吓得当即跌倒在地。 屋内满地是血,一把锤子扔在桌边,三具尸体摆放整齐,陈列在桌下。 老头屁滚尿流地跑出去,逮住捕快就一股脑儿地说了。 本来那行凶人是无法这么快就抓住的,但他那双鞋底上都是血,被眼尖的守城兵士看到,当即拦了下来。 那青年名唤许英,年约三十岁上下,言语木讷,但很快就承认是自己杀了人。 “他自述昨夜路经那处,闻到有粥饭香气,便上前敲门,想求一碗。”司马良人说,“但那对夫妇见他是陌生人,又因家中老人年纪大,孩子太小,于是便不让他进门,拒绝了。许英在院中捡了把锤子,转身硬是走了进去。” 许英杀了三个人之后,把尸体整齐摆好,手也没洗就喝完了桌上的三碗粥。他在房中翻找一番,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于是剥了老头子的鞋子穿了,随即躺在三具尸体边睡了一觉。 这人杀人手法极其利落干脆。三个人都是一锤毙命,用劲极狠,头骨都被敲碎,锤子上一片红白之物。 他随后一连串的行动都证明,他对命案现场和自己杀人这个事实毫无畏惧之心,最后更是和衣在那地上睡了十分安稳香甜的一觉。 “这位绝非常人。”司马凤说。 司马良人瞥他一眼:“那是自然。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能做到这么利落,足以表明他是个惯犯。可他惯于杀人,但显然不惯于处理尸体,否则不会连鞋上血迹没清理就这样走出去。”司马凤顿了一顿,“你见过他吗?” “现在还见不到。杀人是重罪,我们不请自来,是没有见犯人这个权限的。”司马良人说道,“但听说他反应有些迟钝,有些问题问了许多遍都得不到回答,逼得捕快给他上了两次刑。” “知道了他姓名,又知道命案的一些细节,鹰贝舍应该能查到一些别的信息。”迟夜白在一旁补充道,“况且方才我们已经找到甘令史的师兄甘好,他告诉我们,在城北那边也发生过一件十分类似的命案,但由于无人报案,就这样压了下去。” 和这些案子相比,傅孤晴更紧张儿子的眼睛,闻言连忙问道:“甘大夫怎么说?能治吗?” “当然能。”司马凤笑道,“治好了,比现在还要俊。” 傅孤晴白他一眼,殷殷看着迟夜白。 “能治。”迟夜白说。 傅孤晴这才放下心来:“能治就好。难么?需要多久?” 等把情况全都一一问清楚,阿四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城门附近。“方向不对。”他提醒道,“老爷夫人,甘先生的家不在这边。” 司马良人摆摆手:“没关系,你们回去找甘先生,我跟夫人先行离开。” 余人都是一愣:“现在离开?” “临出门时收到双桐的信,说自己似乎是害喜了,想让我去陪他说说话。”傅孤晴笑着说,“你也晓得她爹娘早去了,在家里我和她最亲。” 迟夜白立刻想起不久之前与一位朝廷命官成亲的司马双桐,她是司马凤的堂姐,与司马凤长得有几分相似。 “况且靖启似乎有重要的事情说,信上写着希望我们早日启程。”司马良人突然压低了声音,“只怕这件重要的事情,与朝廷有关。靖启知我脾性,若非大事,若非与朝廷相关,他绝不至于书信邀请。” 司马凤却是愣了片刻:“靖启是谁?” 司马良人也愣了片刻,随即大怒:“是你堂姐的丈夫,你堂姐夫!” 司马凤:“……姐夫名叫曲永昌,你说靖启谁弄得清楚!” 司马良人原本想跟他说说自己的揣测,这时被气得什么都说不出来,甩袖上马,答答走了。 迟夜白只好告知傅孤晴自己已经让鹰贝舍的人去查附近是否还有类似的案子,傅孤晴又嘱咐了几句,随即拉着司马凤的手切切叮咛:“别惹牧涯生气。他要是不管你了,阿四也不顶用的。” 阿四:“……???我……夫人,我怎么不顶用了!” 告别了司马夫妇,迟夜白等三人就在甘好的院子里住下了,一是方便甘好为司马凤解毒,二是方便迟夜白给甘好干活。 甘好虽然只开着个肉铺,但他说周围这七八个院子,还有这一整条街,都是自己的产业。 司马凤大吃一惊。他从不知道一个卖肉的居然也这么能挣钱。 但在阿四的提醒下,他很快想起自己这双眼睛甘好就要收一千两银子,还是打了折之后的价钱,便立刻明白他这些钱的来源了。 从第二日开始,青河便下起了连绵不断的雨。阿四日日去官府打探,但并无更新的消息,因那对夫妻和孙女是贫苦人家,家中并无其余亲人,凶手也缉拿归案了,官府的态度便有些敷衍:无论这人犯是杀了一个人或两个人,所受刑罚都是一样,既然这样,便不必要花去多余人力物力再侦查了。 这日阿四从外面回来,手上拎着沉重的四五包药材,重重扔在甘好面前。 甘好正在避雨的屋檐下挑拣药材,被声音吓了一跳,十分不满:“没礼貌!没分寸!没大没小!” “你使唤起我来,也不见有什么分寸啊甘先生!”阿四气得要笑了,“我怎么成给你打下手的了?” “只有你能打下手,你家少爷做不了,迟夜白又没空做。”甘好飞快地拆开他带回来的药材包,把自己需要的东西挑出来,“这可都是你少爷要用的,你这小侍卫真狠心。” 阿四:“什么意思?” 甘好:“你现在是不能跟我发脾气的。万一我在药材上动了些手脚,害了你家少爷,你怎么办?” 阿四:“你动不了手脚。迟少爷早把你写的解毒方子和草药的模样都记住了,几钱几分,什么时候放,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甘好:“……哼。你跟我师弟一样,讨人厌。” 阿四:“你师弟比你有趣多了!” 说罢他又拿起伞,一溜烟地往院子深处跑去。 甘好的家乍看上去很普通,一个院子,两三间厢房,但他早把这周围的几个院子都悄悄打通,阿四摸索了两日才把路径全都熟悉起来。甘好把司马凤安排住在某处院子的角落里,迟夜白为方便照顾他,也在这里住下了。他看书与整理的速度飞快,不过几日时间已经把半个书房都整理清爽。甘好又让他分门别类地写出条目和名称,迟夜白也一一按他的意思去做了。 此时他便是在司马凤的房间里,一边凭着记忆在册子上书写,一边等待着药桶中的水沸腾。 按照甘好的说法,解这个毒需要内外双管齐下,一面每日泡两个时辰的药浴,一面吃喝各种药材。侵入经脉的毒最为难解,因而浸泡药浴的时候,还需迟夜白和阿四两人以内力护持,将水温始终保持在一个适合的温度,便于药力入体。 刷了桐油的木桶十分沉重,里头更是装满了药汁,虽然掺了水,但颜色似青似黄,有种说不出的怪气味。 初时司马凤是受不了的,但泡了几天,他苦中作乐似的,硬是从那药汁的气味里寻找出几分蜜饯的香甜和雨后青山的爽利。只是迟夜白和阿四对他的说法都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不同意,也不是质疑,司马凤后来想了想,发现这两人估计是憋着气在忍着不说话,懒得理自己。 迟夜白专心干活,无暇理会他,司马凤便搬个矮凳坐在门边,听着雨声发呆。迟夜白写得很快,纸页不时被翻过,笔搁下了,笔又拿起来了。他虽然看不到,但根据声音在心里描摹迟夜白的种种情态,也觉得有趣。 “鹰还没回来么?”他没话找话地问迟夜白。 “没有。”迟夜白顿了顿,“雨太大了,可能会耽搁一两天,我再催催。” “不用不用。”司马凤阻止了他掏鹰哨的动作,“一两天就一两天,不着急。你们的鹰啊,十分辛苦,身为当家,你应当多多体谅。” “是么?”迟夜白无情地戳穿了他的想法,“即便在这院子里多耽搁十日二十日,你也占不到我便宜的。” 被他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司马凤的脸有点儿热:“什么占便宜!我就是晚上睡不好,想听听你声音。” “所以摸到我房里?” “哈。”司马凤轻咳一声,正色道,“毕竟这地方不是鹰贝舍,也不是我家,我担心你认床,睡不好。” “我们以前出门的时候,有时候连床都睡不了,这又有什么关系?”迟夜白嘴上说着,手的动作一刻未停。 “那时我俩都睡在一起,自然没关系了。” 一个墨点落在纸上。 迟夜白压着胸口怒气:“谁与你睡在一起了!” 第34节 “虽然一个树上一个树下,但总归是一棵树,那也算是一起……”司马凤正说着,忽听耳边呼呼风声,有一物正从迟夜白那边掷了过来。 他连忙侧身一躲,镇纸擦肩而过,被跑过来的阿四一把抓住。 “别扔这个!”阿四低声怒吼,“我会被甘先生骂的!什么都别扔,求求两位少爷了,总让我背黑锅你们也忍心?!” 雨连续下了数日,竟没有一点要停的迹象,天地仿似织就一张绵密粗粝的巨网,把人世罩得密不透风。阿四把镇纸放回书桌上,溜出来和司马凤一起呆坐听雨。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把里头的大松子倒在司马凤手中。“少爷,这个好吃。”阿四说。 司马凤拿出一颗干啃:“不好吃,壳子太硬。” “……不是这样吃的。”阿四只好给他剥壳去衣。 剥了几个,他反应过来:“少爷你故意的?” 司马凤:“嗯?” 阿四怒了:“我给甘先生打下手,还得给你剥松子!” 司马凤:“你本来就是我的下手啊。” 阿四愈加悲愤:“可去年你还讲过和我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今年过年烧炮的时候,你还当着大家的面说和我生死与共,要结拜的。” 迟夜白在屋中悠悠开口:“那是因为他想骗你去烧那串六十六绑的二踢脚,他跟我打赌了。” 阿四:“……” 司马凤连忙出声安抚:“哎,我四,莫生气,少爷是真心把你当兄弟……” 迟夜白:“当小弟。” 阿四郁闷了,且伤心了,低头猛剥。剥完松子,他抬头盯着司马凤。 “少爷。”阿四小声开口,“我方才在街上,遇到了霜华姑娘哩。” 司马凤:“哦?” 阿四:“她先跟我打的招呼,她居然记得我!” 司马凤:“是啊,怎会不记得你,你可是我的跟班。” 阿四听若不闻:“她唤我四爷。” 司马凤哈地一声笑出来。他想忍住的,但没做到。阿四的脸红了,愤怒地挪着屁股移动,和司马凤拉开一段距离。 “你有没有告诉她,你的大名就叫司马四?” “我……”阿四顿了顿,“我回家就跟夫人请求,夫人学识渊博,她能给我起个好听的字。” “我爹娘都没赐字的天分,你想想我的,再想想小白的。” 阿四认真道:“我觉得迟少爷的字挺好听的,辽阔又大气。” 司马凤笑道:“那我给你起吧?或者就让牧涯给你起?” 阿四想了想,有几分警觉:“少爷,我不信你。” 司马凤蹭到阿四身边:“我现在看不到,你给我说说,霜华今天什么模样?就她一个人出来?” 阿四眨眨眼,脸皮又有几分发热之感:“今天的霜华姑娘和之前不太一样。” 因为司马凤常常到金烟池喝酒听曲的原因,阿四见过霜华许多次。霜华在金烟池里的模样是很美的,妆容与钗枚无一不素雅精巧,不过分华贵,但与她十分相衬。那日她为了金烟池的姐妹孤身一人到司马家拜访,素面朝天,又是另一种美。 “青河城这边有花魁赛,所以专门从金烟池请了几位姑娘过来助兴。除了霜华还有几位,但我都不太熟悉。”阿四低声道,“霜华姑娘今日……非常好看。” “怎么个好看法?”司马凤兴致勃勃地问。 阿四的脸更红了。他说不出如何好看法,只知道霜华站在他面前,他便不晓得怎么说话,连手脚也仿佛厌弃这身躯的笨拙而无法顺畅动作了。 那女子笑意盈盈,在雨里略略抬高伞沿,唤他“四爷”。油纸伞面的水珠一串串滚落,一切物事与声音都仿佛于瞬间远离,只有眼前的人是清晰的。 “……”阿四抖了一下,捂着自己的脸,“不说了……说不出来。” 司马凤从未见他这样害羞,又是激动又是好笑,加之现在十分无聊,于是不断撺掇他形容。 阿四从捂脸的手指缝里露出一双眼,瞥向司马凤:“我真不晓得怎么说,就晓得她今儿特别好看。少爷……你跟霜华姑娘最熟悉,你也最懂她,你……你教教我呗?” “这有什么说不出来的,我教你。”司马凤十分热情,不断用胳膊拱他的肩膀,“她今日唇色如何?双眉是浓是淡,是何形状?霜华虽然不喜浓妆,可对这些脂粉香膏特别在意,是金烟池里头数一数二的妆扮巧手。既然被邀请来参加花魁赛,衣着肯定也不能大意,她穿了什么颜色,上衣是何图案,腰带……” 正絮絮说着,忽听身后桌椅哐当轻响。 “司马凤。”迟夜白放下笔,冷冰冰开口,“时辰到了。” 司马凤一愣:“这么快?水开了?” “开了。”迟夜白抬手在鼻前轻拂,似是想把浓烈的药草气味挥散一二,“过来脱衣服。” 第43章 污血(7) 浸药浴需要除去全身衣裤,并将除脖子与脑袋之外的地方都潜到药水底下。司马凤第一次浸药浴的时候很抗拒,死死抓着衣服不肯脱。最后是迟夜白觉得太烦,直接点了他穴道,亲自上手给他剥了。 浸了几次,司马凤脸皮也厚了,当着迟夜白的面也大方坦然地脱衣服。 连阿四也觉得不好意思:“少爷,你没必要朝着迟当家的方向脱裤子。” 司马凤:“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我又看不到。” 他后来还装作不愿意,想让迟夜白再给自己扒一回衣裤,但阿四太不长眼,主动而热情地上前为自己少爷服务。司马凤现在还记得那日迟夜白站在浴桶边上发出的一声冷笑。 水开的时候非常烫,阿四快手快脚地撤了柴火,等司马凤把自己刨得光溜,水温也随之降了一些。 按照甘好的叮嘱,浸泡的时候司马凤也需要运起内劲,把在经脉中四处游离的毒素都聚到一起。这个过程很麻烦,如今疗程已经过了几日,阿四和迟夜白唯一能看到的不同,是司马凤眼皮上的斑纹消失了。 “还是看不到。”司马凤伸出两手乱抓,“好凄凉,好凄凉。小白,来来,扶一扶我。” 迟夜白冷着脸不出声,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是阿四主动伸手:“少爷我来吧。” 他才把司马凤扶进浴桶,手腕就被司马凤死死攥住,疼得他嗷地一声叫出来。 “司马?!”迟夜白一愣。 “没事。”司马凤平静道,“我试试阿四功夫。这混帐,日夜在甘好这里玩儿,把武功都荒废了。” 他抓的这一把力气很大,阿四眼里都是泪,呆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司马凤在报复。 报复阿四故意在迟夜白面前提起霜华的种种。 阿四觉得自己这次不冤——他确实是故意说到霜华的。 在金烟池里和司马凤关系最好的就是霜华。一是因为霜华的性情司马凤很喜欢,二是因为霜华是个清倌,司马凤和她相处,并不涉任何男女情欲。金烟池的人都知道,迟夜白当然也知道——沁霜院里霜华那扇门,迟夜白已经出钱修复了几次。 阿四眼泪汪汪地揉揉手爪,心道我不冤,你也不冤。你明知道迟当家就在这里,为何还喜滋滋地凑我这个话头? “别啰嗦了。”迟夜白开口道,“阿四,疼不疼?” “不敢疼。”阿四说,“少爷常跟我们说,打是疼骂是爱。” 司马凤忍不住笑了:“你这小混帐,越来越会说话了。” 他将自己身子深深浸入药水之中。滚烫的药液和浓烈刺鼻的草药气味,令他眉头忍不住皱起。旧时有人制作过一个四时皆可入浴的浴室,以美玉精石为堤岸,以琥珀为瓶杓,夏日便引清凉渠水入池,池中浸泡着数百纱囊,囊中尽是奇珍香药,药气香雾或融于水中,或袅娜于室中。而到了冬季,便准备铜质龙壶数十个,壶中同样满盛药材,各重数十斤,以温火烧成赤色,各各投入池水之中,池水得以保持恒温*。司马凤运功罢了,只觉头顶似乎都冒出热气,加之水中药囊沉浮,倒是很有冬季在那温池浸泡的爽利感觉。 “小白,你可还记得温香渠?”司马凤运完功了,开始闲聊,“那书里说的温香渠。” “记得,怎么了?”迟夜白不解。 温香渠便是冬季从四时浴室中流泻出来的污水。因为冬季浴室中长久温暖,因此那池子暖水又被称作焦龙温池。富贵人家或官宦子弟常到浴所濯洗,还有宫人或宠姬相伴,嬉戏彻夜,灯火通明。而春宴罢了,从那浴池中排出的水便流经石渠,汇入内河。那渠子有个雅名,就叫温香渠。传说渠水流经数里仍有香气,百姓争相汲取,以桶壶提水归家,人人欢欣。 “我这药桶里的水倒出去,也可以整个温香渠啊。”司马凤说。 迟夜白:“你这是臭的。” 司马凤:“不臭,你过来仔细闻闻,这香气玄妙得紧。”说着抓起桶中药囊,递到迟夜白鼻下。 他已懒得开口说话,默默收回手。木桶下面垫着铁板,铁板下面才是柴火。虽然柴火撤了,但长时间以双手贴着热烫的桶壁也是一件辛苦的事情。阿四也撤了手,鼓着腮帮猛吹掌心。 司马凤还需在桶中再浸半个时辰,迟夜白不想陪他了,起身拿着方才写好的纸页走出去。 还未走到房门,忽听甘好的声音从院门远远传来:“阿四!来给你家少爷分拣药材啦!后面几天喝的,我跟你说说怎么熬煮!” 阿四垂头丧气应了句好,塌着肩膀移出房门。 阿四一走,迟夜白便不能离开了。他只好把手上的东西放回桌上,扭头时发现司马凤趴在药桶边缘看他。 虽然知道他看不到自己,但迟夜白的心还是连跳了几下。 “小白。”司马凤笑道,“我方才说起霜华,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迟当家不高兴了?”甘好兴致勃勃地问,“你家少爷又做什么了?” 阿四正在屋檐下对着二十几筐药材发呆。 “你先别管这个,这药怎么这么多呀?”阿四眼都要花了,“我不是迟当家,我记不住。” “每种药都不一样,吃的时候也不一样。”甘好给他指点,“这十二种是早晨第一次要喝的,午间的第二次药不能加刘寄奴,换徐长卿。夜间还得再喝一次,这次要多添红娘子和女贞子……” 阿四实在记不住,干脆寻了纸笔过来,让甘好再说一遍,他一个个记下。 甘好慢慢说了一遍,见他写得认真,忍不住摇头:“唉,你真不是个学医的料。” 阿四:“我确实不是啊。” 甘好顿了顿,颇有些探问之意:“乐意在你们那里过得好么?” “好啊。”阿四点点头,“甘令史人虽然闷,但做事很认真,少爷老爷,还有我们,都很信任他。” “乐意是个学医的天才,或者更准确点儿说,他天生就是个学毒的料。”甘好笑道,“可惜,最后居然跟着我爹学了仵作之术。” 阿四抬起头:“仵作之术不好么?” “仵作这行当,自古以来都是贱民。”甘好点点阿四的纸,提醒他继续往下写,“乐意若是跟我一起学医或学毒,成就早在我之上。” “可是甘令史真的很厉害。”阿四放下了笔,认真道,“老爷说过,天地间诸般行当,千万种人物,绝无‘注定’这一说。即便是仵作,也有甘令史这种厉害人物可令人从心底钦佩。你一定没见过他验骨的手法,堪称神奇。” “那是你没见过他辨药和治病的本事。”甘好嗤笑道,“有些人天生就注定要做某一行的,你瞧瞧你家少爷和迟当家。” “天生是天生,有这般本事,也得有人教导。”阿四并不信服,“运气啊,命定啊,若是太过笃信这些,人就完了。” 甘好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你这小子,倒是有点意思。” 阿四又觉骄傲,又觉羞涩。这些话都是平日在家里听来的,他随口说出来而已。 正想着怎么回应甘好,甘好又问了一句:“你干这一行,有没有见过天生就适合当杀人犯的人?” 阿四一愣:“什么?” 第35节 “若是世上有你家少爷和迟夜白这样的人,那应该也有天生就懂得或嗜好杀人的怪物才是。”甘好边说边点头,“一物降一物。” “怎么会呢?”阿四摇头,“杀人怎可能天生就会,这么凶险的事。” “但你们总见过一些怪奇的杀人案子吧?”甘好来了兴致,“有些人就是喜欢杀人,喜欢干这件事,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可是你说的是天生就喜欢这样……”阿四嘴角一抽,“没有的。” “那有没有这样的人?”甘好又问,“经过一定的教导,他们会比别人更容易习得杀人的能力?” 阿四这回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手中纸笔,神情有些凝重。 “甘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好奇。”甘好笑眯眯道,“我比你虚长些年岁,看过的人事总比你多。有些人自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影子里就带着血腥味。你若没见过那种浓重的恶意,那是你的幸运。” 此时,在弥漫着药草气味的厢房里,迟夜白正拿镇纸点着司马凤手上的大白穴。 司马凤疼得整个手都软了,连声求饶:“不摸了不摸了,疼疼疼……” 他是真的疼,手指都颤抖。 迟夜白把镇纸放好,无声地看着他。 司马凤眼睛看不到,但耳朵灵得很。他问迟夜白是不是不高兴了,迟夜白不愿回答,他便伸手去抓,一抓就抓到了迟夜白的腰带,差点把人整个拽进桶里。 扮完登徒子,又扮可怜人。司马凤把下巴搭在桶边:“你下手真重,那处很疼啊。” “这是提醒你不要乱来。”迟夜白踢了木桶一脚,“你以为一个瞎子真能抓得到我?” 司马凤笑了笑:“你果真生气了。” “你就算明日立刻跟什么俏俏或盈盈成了亲,我也不会生气的。”迟夜白平静道。 司马凤想了想,奇道:“俏俏是谁?盈盈又是谁?” “那成日给你画各种扇子的俏俏是江南镖局把头的大女儿,盈盈则是九江十三寨张寨主的妹妹,前几年我俩追缉水贼时,张姑娘不还在江上为了你唱了一首……”迟夜白说了一半,把余下的话都吞进肚里。他看到司马凤笑得很高兴。 “你真爱帮我记这些。”司马凤看起来非常愉快,“我自己都想不起来了,你偏偏记得那么牢。你一定十分中意我,是不是?对不对?” 他笑嘻嘻地说着,又伸手去够迟夜白。 窗门之外是统辖天地的雨声,哗哗倾落。 “你看不到我。”迟夜白低声道。 “我看不到你。”司马凤重复了他的话,“所以你放心。” 他终于抓住了迟夜白的手。或许因为脱离了热源,他印象中劲瘦有力的手很凉,干燥且舒服,虎口处生了茧,是长年累月练剑留下的。 司马凤与他贴着掌心摩挲。他听到雨声,听到桶中水浪撞击桶壁的声音,也听见迟夜白的呼吸。那和他听惯了的频率很不一样,略显急促,还带着热度。 “我看不到你。”司马凤又重复了一次,随即水淋淋地站起来。药液从他肩头滚落,淌过滑韧的皮肤,没入低处。 他看不到自己,因而也看不到自己脸上的狼狈与动摇。迟夜白的心像被这热的水煎熬着,又像被凉的雨浸泡着,沉浮不定,起起落落。 司马凤只感到他的呼吸越来越近,温凉的手指贴着自己鬓角,慢慢移动。 他胸口一热,拽着迟夜白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呼吸相闻,连身躯的热度都清晰可触。 就在他几乎碰到迟夜白双唇的时候,密密匝匝的雨声突然被撕破,一声清冽的鹰啸由远而近,悠然落入院中。 司马凤:“……” 阿四的脚步声也啪啪响起:“少爷!迟当家!鹰来了!” 迟夜白缓缓舒出一口气,低声道:“鹰来了。” 司马凤恨不能把这鹰放血拔毛,让甘好今夜加餐。他紧抓着迟夜白的手,在他唇上狠狠抿了一下。 “来得太不是时候。”他气哼哼地说,“我要穿衣服,你帮我。” 和鹰一通抵达的是来自鹰贝舍的探子。和许英这案子类似的事件竟有数十张纸,被他小心裹在油纸里,贴身放着。 阿四和甘好的争论还未消停,甘好说着自己对这案子也十分好奇,一定要凑过来听。迟夜白因顾念着司马凤现在还需要他来解毒,便也不赶他。 “以锤子敲击后脑杀人的事件,最近这十几年中,周围的五个城池共发生了三十二起。”那探子将纸张递给迟夜白,低头说着,“其中未发现凶手的案子共有二十七起,其中两起发生在蓬阳。这二十七起案子的死者都是乞丐或流民,无人报案,也无人查探。” “还有呢?” “五个城池,沿海成线,最早发生锤子杀人事件的是九华城,正好是十八年前。”探子把五个城池的名称一说出来,众人便立刻明白了:凶案发生的地点,似乎便是凶手移动的路线。 “九华城是什么事,死了什么人?”司马凤问。 “其余的案子凶手是不是许英,我们查不出来,但九华城有一桩命案,杀人者恰好姓许名英。”探子说,“当年许英十二岁,死者是他七岁的表弟。” —— *四时浴室、焦龙温池、温香渠:出自东晋王嘉的《拾遗记》,是一本(蛮好玩的)故事集。 第44章 污血(8)(捉虫) 九华城的死者年纪太小,卷宗里写着的凶手年纪又太大,是一件令人印象深刻的怪案。探子一说,迟夜白立刻想起来了。 “那案子的凶手不是许近财么?”他问。 “许近财是许英的爷爷,多年来一直因病卧床,进牢里不过两日就归西了。”探子说,“案卷上写的确实是许近财的名字,也是这次去查探我们才发现还有这样一段隐情。” 于是探子便把九华城七岁幼童命案的详细经过,跟在场诸人细细说了。 被杀的幼童名为陈二家,是许英母亲陈氏兄长的孩子。 那日正是农忙季节,午间日头毒辣,人们纷纷躲在阴凉处。十二岁的许英跟着大人干活,碗里的粥水喝到一半,看到陈二家从田埂上朝自己走过来。 陈氏几个哥哥的家境都比她要好,时常接济陈氏。陈二家那日穿了一件新衣服,手里拎着的两条鱼是专门拿来给许英的。 许英便提着鱼,带着陈二家回去了。 村人大多出门干活,整条村都十分僻静。在走回家的途中,许英和陈二家打了起来。 许英比陈二家高,但陈二家比他胖。小胖子打不过自己表哥,便用身体猛撞,从地上抄起石块砸许英的脚。许英被他推倒在路边,沾了一手的狗屎。 据当时在树下围观嬉笑的人说,打架的原因是陈二家说许英是穷鬼,“穷得没布兜屌”。 七岁的孩子不一定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是从家人那里听来这样的话,学着家中大人们嘲讽的语气,原模原样地跟许英说了出来。 许英从地上捡起那两条鱼砸到陈二家身上,把陈二家砸得嗷嗷大哭之后,自己转身跑了。 那天下午,许英活儿干了一半,说头疼,想回家躺着。 他在回村的路上走了一半突然停下来,呆了片刻后扭头往回走了一段,拐入一条小路。 小路的尽头是陈二家的小院子。 院子里除了自己七岁的表弟,没有任何人。陈二家当时正用小锤子把凳子上松脱的木栓敲牢。许英在院外站了越有半盏茶功夫,一个经过这里走到池塘边拉屎的人看到他了。 他拉完屎往回走,恰好看到许英从院子的侧面,翻墙进入陈家的院子。 傍晚回来的陈家人没有看到陈二家,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发现孩子在床上睡着了,还盖着被子。掀开被子,陈二家的娘亲发出凄厉惨叫:被子底下是早已断气的尸体,陈二家后脑勺血肉模糊,一个锤子扔在床底下。 案子很快报到了县太爷那里。县太爷召集各方人士详细一问,立刻把许英的事情问了出来。 只是去抓许英的时候,许家人却说,杀了陈二家的是许近财,因为“那孩子常常骂他老不死的,没半点礼貌”。 许近财平日里根本无法起身,更别说要走过半条村子去杀一个孩子了。但许英爹妈砸锅卖铁凑出半个银元宝,献给了县太爷,县太爷便把许近财抓了。两日后,许近财死在牢里,这案子也就这样了结。 许英早就不见了,而许英的爹妈也在许近财被抓之后,连夜离开了村子。 “这本是个小案子,不想背后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情。”探子说道,“之后许英一直踪迹全无,如果这二十多起无名的凶案都是他所犯下,那么他一直没有停止过杀人。” “许英是失踪了,还是连他父母也被他害了?”司马凤突然出声问道。 “他父母我们倒是还没查到。”探子转头朝着司马凤说,“在九华城命案发生的三个月后,九华城外发生了第二起锤子杀人的命案。死者是一位流浪汉,尸体陈列于破庙之中,身上的衣服鞋袜都被剥走了。破庙附近有个村子叫大通海村,许英的母亲陈氏有一个姊妹,当时就在大通海村之中。” “然后呢?第三起命案?” “第三起命案发生在距离大通海村六十里外的樊家村。”探子又道。 司马凤搓搓手指。手上没有扇子,他有点儿不适应。 “从九华城去金山城,必须经过大通海村和樊家村。我估计许英不是自己逃家的。他爹妈把许近财搬出来当替死鬼,许近财也承认了这命案,说明他们在包庇和掩盖许英杀人的事实。”他说,“许英应该是去大通海村投奔陈氏那位姊妹的。但不知中间出了什么事情,他没有在大通海村停留,而是一路前行,经过樊家村,往金山城的方向走。” 迟夜白瞧他一眼:“许英是惯犯?” “如果那二十七起案子是他犯的,他绝对是惯犯。他杀人已经杀出了惯性和乐趣。”司马凤站起来,脸上流露出一些兴奋之色,“十二岁……下手可真狠。” 他话音刚落,鹰贝舍的探子在一旁接口。 “杀人的话,十二岁时是第一次,但杀别的东西,许英可不是第一次了。”探子低声说,“他从小便喜欢杀猫和狗,且都是用硬物打砸。我们的人之前在村里查探时不少村人已经忘记谁是许英,但一说到杀害猫狗和家畜的,人人都能说出他的模样。他长到八九岁开外,学会了木工,便常用铁制的锤头行恶。” “他在村人看来,是个恶徒?” “不完全是。平时的许英木讷、沉默,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惊人之举。”探子回答。 司马凤又搓了搓手指。他对这个许英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小白,你记得我爹跟我俩提起过的那种人吗?”他转头问迟夜白,“那种天生就嗜杀的人?” 司马良人五六年前,被朝廷秘密委托去办理一件案子。 案子牵扯到皇室子嗣,因而一直到案件结束,司马凤和迟夜白才从只言片语里知道他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 那时候皇城传出一件怪事,皇帝的第六子被狐仙附身,嗜杀嗜血,无人能控制。至于什么时候被附身,在哪里被附身,则是说法不一:有说春猎时他射杀了一只白狐才惹祸上身,有说他自小便被潜伏于深宫的狐精吃空了内里,现在是顶着个皮囊的妖怪。更有甚者,直接指出是六皇子生母的不对:那本来就是个狐狸精。 民间说法不一,各有各的精彩离奇。司马凤和迟夜白在蓬阳的茶楼里也听到不少,却没想到司马良人消失数月,原来就是去查的这件事。 其中详细情节两人都不知道,只晓得最后那皇子和生母都被秘密处死了。 若是孩子有问题,定不是圣躯有不对,只能把错误归到女人身上。司马良人只跟两人略略提了,并再三叮嘱若有朝廷委托,切切不可擅自接下,一定要先告诉他。 那日谈话到最后,司马良人突然问了个问题:“你们觉得,这世上有天生的杀人犯*么?” 他所谓的天生杀人犯,是天生就喜欢杀人、善于杀人的人。 司马凤与司马良人辩驳了半个时辰,迟夜白却始终没有出声。 他想说有的,那些犯人的名字、所犯的案子、最后受了刑罚,凡是他看过的,都在卷宗和自己脑子里刻印得清清楚楚。但司马凤认为没有,他也就不说了。 同样的问题司马凤和甘乐意也谈论过。甘乐意非常肯定地说有的,于是司马凤又和他吵了一架。 现在司马凤突然问起,迟夜白愣了一会,点点头。 五六年时间过去了,司马凤的想法与当时已经大不一样。 第36节 “我想见许英,我想亲自审问他。”司马凤突然说。 阿四一直在自家少爷身后,听到现在才忍不住看了甘好一眼。 他突然发现迟夜白也在看甘好。 “甘先生。”迟夜白低声道,“可否请你行个方便,为我们和马大人搭个桥?” 甘好眉毛一跳,手里一块蜜饯吃了大半,直接草草咽了下去。 “你怎么知道我认识马大人?” 在启程前往青河城的晚上,迟夜白虽然是去鹰棚顶上“练功”,但实际上,他先到地下去查阅了鹰贝舍的资料。 甘好的资料也在其中,但迟夜白没有看过。甘好的资料也非常简单,不过寥寥数页。但里头说到了这个用毒高手之所以在青河城定居的原因。 他当年被仇家埋伏,以剧毒灌喂,幸得被一位过路赶考的书生救了下来。 那书生姓马名浩洋,正是如今青河城的父母官。 马浩洋救活甘好之后,甘好为了报恩,向马浩洋许诺,可以为他做三件事或杀三个人,无论什么人,无论善恶,无论身份年纪,无论男女妇孺。马浩洋至今为止只让他做了一件事,就是留在青河城。 马浩洋在青河城做官已有十余年,娶妻生子,声望日盛。甘好虽然是用毒高人,但在医术上造诣也很高,曾救过马浩洋和家人好几次。 如此算来,甘好与马浩洋相识近二十年,彼此都对对方有恩,也因此有着比旁人更厚的情谊。 甘好虽然听闻鹰贝舍是江湖上最有名的情报机构,却不知道连自己的底细都被人翻得那么清楚,一时间有些咬牙切齿。 迟夜白冲他作揖:“甘先生,我再为你誊抄一份《毒物三千解》吧。” 甘好眉毛又是一跳:“毒物三千解!你怎么有这书!这不是朝廷秘藏么!” “确实是朝廷秘藏。”迟夜白笑道,“但不代表我没看过。我既然看过了,给先生抄一份,不是什么难事。” 甘好再不犹豫,拍案而起:“走!我带你们去找马大人!” 鹰贝舍的探子接了迟夜白的指令,很快带着鹰走了。剩下三人便跟着甘好,往马浩洋府上走去。 阿四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凑上去低声问司马凤:“少爷,真有天生就喜欢杀人的家伙?” 司马凤正竖着耳朵听前方迟夜白和甘好的谈话。外头人多,迟夜白不肯牵他,他只能装模作样地捏着阿四的手指。 “有的。”司马凤简略地回答。 “那都是什么样的人?”阿四求知心切。 “很丑。”司马凤又简略地回答。 “丑成个什么样子?”阿四孜孜不倦。 司马凤顿了顿,终于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 “像野人一样。” —— *《污血》这个故事涉及的天生杀人犯理论,是我从龙勃罗梭的《犯罪人论》里提及的“天生犯罪人”化用而来。这个理论比较长,具体的内容我放在有话说里了,有兴趣可以瞅瞅~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有禁毒日的活动呢。太晒了我的妈呀,深了两个色号啊至少。不过发现了一个好帅好帅的警察小哥…… —— 龙勃罗梭是《犯罪人论》的作者,他提出了一个非常有名的的理论,就是“天生犯罪人”。 他认为,天生犯罪人带有与非犯罪人区分的因素,天生犯罪人具有遗传性,而且是一种人类的返祖现象。天生犯罪人包括: 和普通人不一样的头盖骨、不对称的面部、大颧骨、大的下颚、有残障的眼睛、歪斜的鼻子、肿胀突出的嘴唇、不正常的齿系、异样的骨盆、有缺陷的胸腔等十八种特征。 可以看到,这个理论的基础不是犯罪心理,而是生理解剖。龙勃罗梭在大量解剖的过程中,在恶性罪犯的头盖骨上发现了迥异于常人的凹陷,于是开始探讨犯罪的生理和遗传原因。 这个理论从提出来开始就受到很多的批评,因为它是不够严谨的,而且很容易在无切实依据的情况下把一部分人划归到“罪犯”层面。龙勃罗梭后来修正了自己的理论,加入并讨论了地理、环境、教育这些影响因素,并且自己也承认这样粗暴简单地进行划分是很不妥当的。 《污血》这个故事里引用了犯罪人论,但不代表我认可这个理论。相对来说,我反倒更认同他后期的修正:地理环境和教育,家庭的指导和个人心理因素,这些可能比“遗传”因素更重要。 不过对一个拥有如上长相的孩子来说,他在生活中遭受到的恶意,可能远远多于善意。恶意会衍生恶意,对很多人来说,恶意本身就是一种深刻的社会教育。 第45章 污血(9) 在甘好的引见下,马浩洋见了司马凤和迟夜白两人。 他认识司马良人,自然也知道司马家和鹰贝舍的名声,加之又有甘好在侧,犹豫再三后,点头答应了。 青河城的死牢里空空荡荡,只有许英一人。许英蜷在小床上睡觉,呼噜打得震天响。小窗外头飘着雨,雨水溅进来,打湿了半张床的稻草。 衙差晃动木门上的铁链,砰砰作响。“许英!起来!” 连续喊了几次许英才有动静。他似乎睡得极沉,在稻草上扭动片刻,才慢慢坐起身。 司马凤和迟夜白跟在衙差身后,一个看着,一个听着。 慢慢走过来的青年有着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他的五官全挤在脸上,但分布又如此的不协调,像是被人狠狠揉捏过之后又重新按在脸上似的。而重新安放的那个人根本不懂得眼睛鼻子嘴巴的位置如何才叫合适,因而许英的两只眼睛一大一小,一高一低,鼻骨塌陷而鼻头很大,两个鼻孔大张着,因为受凉而从里面淌出清鼻涕来。他颧骨很高,额头却很窄,眼下有很重的眼袋,且由于脸上有了皱纹,整个人看上毫无精神。嘴唇肥厚突出,似乎是因为脸下部分的骨头也朝外突出的原因,他的嘴巴合不上,牙齿外翘,讲话含糊不清。 等他走近了,迟夜白才发现他的眼睛也不好。比较小的左眼似乎受过伤,眼球无法正常转动,只有右眼珠子灵活异常,上下打量着牢房外头的三个人。 衙差把许英押到询问室里,把他拷在凳上。许英手脚都血迹斑斑,一身囚服破破烂烂,被鞭打的伤痕还未痊愈,又因为连日阴雨,竟似是溃烂了,散出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 迟夜白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捂鼻子。 他低声跟司马凤说了许英的情况。司马凤点点头,摸索着在许英面前站定,把一根长鞭子抽出来。 许英看到那刑具,吓了一跳,哑着声音哀求道:“别打、别打!” “回答问题我就不打你。”司马凤温和说道。 但许英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似的,一个劲地反复念叨着“别打”二字。 和许英的沟通并不顺利。好不容易等他稍稍平静下来,他又对司马凤双目蒙着的布条产生了强烈兴趣。司马凤很是无奈,连那衙差也不禁在一旁开口:“他一直都是这样,问什么都好像听不进去或者听不明白。长成这幅样子,应该脑袋也不灵光吧?” “并不是。”迟夜白突然冷笑一声,从司马凤手里抢过鞭子,甩击在许英的肩上。 鞭子擦过皮肤,皮肤破裂,渗出血迹。许英的眼神突然一变,摇头晃脑的动作立刻停了。 “你为什么要向左边侧脑袋?你在躲避什么……还是保护什么?”迟夜白低声问,“你的左肩上有什么东西?” 衙差:“什么?” 许英的囚服已经很破,他的左肩裸露在外,上面除了伤痕,什么都没有。 许英的叨叨声停了。他咬着下唇,带着戒备和恨意,盯紧迟夜白。 “为什么不说话?你的左肩怎么了?”迟夜白又走近一步,但立刻被司马凤拉住了,“你看不到,我为你讯问。” “不说的话,我来问问。”司马凤接口说道,“不过……你允许我跟它说话吗?” 衙差:“什么?!” 在他发出惊呼的时候,许英硬邦邦地回答了一句话。 ——“不能!” 司马凤点点头,放低了声音:“它是什么?你在保护它?” 许英的眼神前所未有地紧张,双拳紧紧握着,浑身都绷紧了。 方才在司马凤以鞭子威胁他的时候,为了让这种威胁更具有压迫力,司马凤不断地把鞭子甩在地面上和许英所坐的椅子上。许英并不怕鞭子,只是哆嗦着哀求“别打我”。但司马凤每每把鞭子抬高,他都会下意识地稍稍偏头。 迟夜白起初以为他是不由自主地躲避鞭子,但随即发现无论司马凤的鞭子甩向什么方向,许英的脑袋都会向左边偏。他扭动脖子,侧低脸庞,不像是躲避,反倒像在保护着自己的左肩。 迟夜白只是随口一问,但司马凤却立刻猜到了许英的怪异举动是因为什么。 “它是你的朋友吗?”他压低嗓音,平缓地问,“还是你的神?” 马浩洋只给了司马凤一个时辰的时间。他和迟夜白走出那昏暗的牢房之后,听到迟夜白在身边轻叹了一口气。 “可怕吗?”他问。 “还行。”迟夜白回答,“牢房里有点冷。” “我也这样觉得。”司马凤问他,“这儿有其他人么?” “阿四在对面等着,没别人了。”迟夜白说。 司马凤点点头,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前。“那我给你暖暖——别动,不要怕嘛,没别人。” 迟夜白:“……我没有怕。欠揍是么你?” “我瞎了,你舍不得打。”司马凤笑道。 迟夜白费了些力气挣开手,阿四也恰好跑了过来。忠心耿耿的司马四对方才两位少爷拉拉扯扯的一幕只当没看见,发觉两人脸色凝重,不由紧张起来:“没问出有用的事情?” “问出了很多。”迟夜白说,“都是你少爷问出来的。” 阿四:“所以那些事情是他做的么?他真的以杀人为乐?不是说他脑袋不行,是个傻子吗?” “他可不是傻子。”迟夜白拧紧了眉头,“他说杀人不是他的乐趣,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 栖息在许英肩膀上的那个需要他保护的东西,许英把它叫做二弟。 许英家只有他一个孩子,但在很久之前,陈氏还生过一个虚弱的小男孩。许英已经不记得那孩子叫什么,只喊他二弟。 那个孩子才是许英第一个杀的人。 二弟死于一块石头,那时候他三岁,许英九岁。 许英木讷,二弟却十分聪慧。许英父母都相貌端正,偏偏他长得丑,在村里常常受人欺负,就连爹也在酒后因为他而狠狠揍过娘很多次。二弟和爹娘都很像,浓眉大眼,和许英毫无相似之处。 二弟很黏他,爹娘于是便常常跟他说“不要把二弟带坏了”。 许英那时候已经熟悉用石块打砸猫狗的方法,他还能剥下它们的皮,把光溜溜的一条肉身挂在树枝上。二弟很害怕,每次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只敢在一旁远远看着,从不靠近。 许英决定教二弟给猫狗剥皮。二弟被他抓住,嚎啕大哭,许英怕他的哭声把人引来,手里那块还沾着狗血的石块就拍向了二弟的脑袋。 他砸了七八下,二弟的指甲裂了,把他的左眼抓破,此后几十年都好不了。而此后的二十多年,小小的二弟便一直坐在许英的左肩上,跟他说话。 许英第一次明白,杀人和杀猫狗是很不一样的。他对这一切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兴趣——但苦于年纪太小,没有力气。 二弟的尸体他扔进了山崖下,回家说二弟不见了,整条村人找了几日,终于发现了被野兽啃去半边的小孩子。 许英不允许二弟跟别人说话,司马凤便顺着他的意思,一点点地从他嘴里挖出自己想要的信息。 虽然有二十七桩锤子杀人的悬案未破,但许英自己却说他至少杀了三十个人,还有多的,记不起来了。 第37节 “他们要害我,他们对我不好。”许英歪着脑袋,十分认真,“我蠢,我不懂的。所以都是二弟提醒我,让我把人杀了。” 在许英的供述里,他没有生存的能力,也不懂得跟人沟通,更难以察觉周围人的恶意。而二弟,聪慧的、敏感的、善良的二弟,永远在他左耳边絮絮低语,告诉他哪个人怀着恶意,哪个人可以去接触,哪个人看到了就该远远跑开。 因他天生一副丑恶相,别人都不想看第二眼,二弟始终陪着他,他心里便认为二弟是最亲、最好的人了。 “嗯……原来是这样,你二弟很厉害。”司马凤惊叹得很到位,“那么陈二家呢?他当时只有七岁,二弟看出了什么?” “他长大了就不得了了!”许英忽地把声音压低,怕是被人听到似的,“他很快就会长大,长大之后就会天天打我。我很怕的,我怕痛,很怕。二弟就跟我说,拿着锤子去找他,吓一吓他,不行就砸砸他。” “然后你就砸了。”司马凤补充道。 许英小心点头:“砸的时候他还在我手上抓了好几道伤口。二弟是对的,二弟说的果然都是真的。他以后一定会害我。先把他弄死了,我就平安了。” 那位看不见的“二弟”就这样在许英的左肩上坐了许多年,一个个地指点,教他去杀了三十多个人。 阿四听得浑身冒凉气。 “我的妈呀,世上真有鬼!”他连忙紧紧挨着司马凤,“少爷你阳气足,我我我我得跟着你。” “你信他的话?”迟夜白问。 阿四想了想,有点儿困惑:“也不是全信……可是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啊,能看到些人世间没有的玩意儿,还能跟他们讲话。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嘛。” 司马凤笑着点点头,伸指在阿四脑门上重重一顶:“你完了,你一辈子都成不了慕容海那种独当一面的大侠。” 阿四被推了开去,十分委屈:“为什么成不了?” “你信许英的话?”司马凤笑问,“你居然信这种鬼神之说?” “他……他在骗人?”阿四呆了片刻,“可他这样一个傻子……” “是啊,这样一个不善言辞的木讷汉子,杀了三十多个人,潜逃这么多年居然从未被发现。”司马凤轻声道,“你真以为他是傻的吗?” 第46章 污血(10) 同样不相信的还有马浩洋和甘好。 许英杀人无数,但在审讯中完全没有表露出来,只在这次迟夜白问出之后才透露了所谓“二弟”的存在。鹰贝舍的探子带回来的信件里确实说到许英有一个很小就夭折的弟弟。小儿子死后,陈氏再没能生出孩子,于是许英即便不是什么好苗子,也被家人看做唯一的血脉传人,拼了命要保护他。 但这些前事,并不能说明许英讲的是实话。按照他的说法,他从无杀人之心,全是“二弟”指示,令这多起命案都笼罩了诡怪的气氛。 但马浩洋并不管这许多。 “是他下的手,便是他的罪。”马浩洋身材高大,满面红光,是一个很精神的人,“不管这‘二弟’是真的存在,或是许英捏造出来的,总归都是他动的手。与其把时间花在研究不知何迹的‘二弟’身上,不如先理清楚许英到底杀了多少人。” 他原本是看在甘好的面子上放两人进去,谁料竟立刻问出了想要的内容,于是对司马凤和迟夜白的信任顿时增加了许多。 “这许英应当是有杀人癖。”马浩洋说,“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凶徒。这人与我平日里审讯的犯人大不一样,他似是对杀人这件事毫无感觉,也看不出有任何害怕与惋惜,杀了人,倒像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似的。” “杀人成癖者,与常人很不一样。”司马凤一口气喝光杯中浓茶,清了清嗓子后说道,“杀人对他们来说,就似弄死一个昆虫。在他们眼中,人与昆虫鸟兽没有不同。容易被激怒,也容易做出冲动的行为。比如他杀死一家三口,只是因为想喝粥,而那老夫妻没有让他进屋。但凡有些许常识,都不会这么鲁莽地动手的。” “且没有处理现场,也没有擦拭自己鞋上的血迹,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要出城了。” 司马凤赞同了马浩洋的话:“对的。他在一个普通人家长大,对生死总会有最基本的概念。但他每多杀一个人,每每轻易地取一个人性命,他对生死的看法就会模糊一些。他杀的人越多,对生和死的分别也就越模糊。” 马浩洋点点头:“因而才说杀人成癖,无法戒除。” “而且他脑袋是肯定有问题的。”司马凤转头问迟夜白,“他当时保护左肩上那个‘二弟’的动作,你觉得是装出来的还是下意识的?” “下意识的。”迟夜白回答,“他的左眼因为受过伤,所以不太灵活。但只要他察觉左肩可能会被鞭打,他的左眼就会立刻眨动颤抖,并且开始缩肩。” 马浩洋呆了呆:他审讯的时候并未发现这样的细节。“所以呢?”他连忙问。 “人确实是许英杀的。但这位‘二弟’,也不代表就不存在。”司马凤指指自己的脑袋,“他活着呢,在许英的脑袋里,一直陪着他。” 阿四一直在司马凤身后仔细地听,此时又觉得白毛汗飙出来了。 “‘二弟’是否指使他杀人,我们不确定。‘二弟’是否真的如他所说,是在保护许英,我们也不确定。但许英这样自然的保护动作,至少说明了在他心里,自己左肩上是坐着一个小孩的。”司马凤说道,“这位‘二弟’是他自己捏造出来的,但绝对对他有很大的影响。” “所谓的‘二弟’指使杀人,不过是许英脑袋里另一个自己说的话罢。”马浩洋终于也反应过来。 “是的。”司马凤说,“许英患有杀人癖,且脑子不正常,这就是我的结论。但他不是傻子,他懂得怎样最快、最狠地杀人,也懂得藏匿。这个人十分危险,一定要严加看管。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便是从他口里挖出那三十多条无主的命案。”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许英说话含糊,颠三倒四,装疯卖傻。马浩洋这边的人无力做好这件事,他便干脆委托司马家去做了。司马凤对许英有莫大兴趣,自然爽快地应承了下来,并承诺十日内会将完整的审讯卷宗交给马浩洋。 回程的路上,司马凤为感谢甘好,特地请他到青河最好的酒楼吃了一顿饭。 此时雨仍旧未停,举目尽是潮湿一片,楼上高高挑出的大红灯盏映在水淋淋的墙上街上,化出一团团氤氲的红色光团。 甘好一口气叫了几个大荤菜,吃得满嘴是油。他还要了两瓶烈酒,司马凤还以为他打算和众人分喝,结果全进了自己肚子。 吃饱喝足,甘好的话也越来越多。 和甘乐意自小就开始学习仵作不同,他游历过许多地方。因为爹有了甘乐意这个弟子,对自己儿子四处浪荡的行为也默默容忍了,甘好十几岁时就在边疆地带跑了一圈,见识了诸多奇特草药之后,他对制毒用毒产生了极大兴趣,于是开始着力用心地钻研。 “乐意不行,乐意这人真的不行。”甘好夹了一大筷子灯影牛肉丝塞进口里,“他太死板,毫无趣味。你回家可以问问,他现在肯定还是个童男子,不识人间极乐的滋味。这个岁数还是童男,这辈子都没救了。” 桌上另外三人的脸色都很微妙。 “甘先生这么说,你的红颜知己看来是不少啊?”司马凤笑问道。 “自然不少。”甘好笑着点点头,“其中来头最大的那个,可是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晏贵妃。” 阿四:“嗯?谁?没听过。” 同样没听过的迟夜白露出一丝笑容,但很快就压了下去,装出认真的模样听甘好继续吹牛皮。 “晏贵妃?”司马凤隔着黑布揉揉眼睛,“就是那个什么海棠春生压朱墙,半掩灯火映苍苔?” “对呀!”甘好哈哈大笑,“你懂得可真多。” 阿四:“什么呀!少爷,这又是什么故事?” “这两句诗是皇帝写给晏贵妃的,说的是两人相遇的事情。”迟夜白笑道,“据说那年八月十五,晏贵妃因为思念家中爹娘,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在宫中放了花灯祈福。当时晏贵妃还没有位号,只是一个普通的秀女。那夜她身着海棠色的衣裙,身披雪色披风,手里是两盏亲手制作的精巧花灯。花灯流出不远,被闲步的皇帝看到了,于是便拾了起来。” 阿四听得津津有味。 “皇帝见花灯做得精细,上面的题字又纤巧秀丽,便来了兴趣,只带了一个侍卫,溯溪而上,去寻放花灯的人。晏贵妃那时正好提灯走过花园中的一面红墙,灯火被雪白披风挡了一半,恰巧映出了晏贵妃白衣红裙,还映亮了她脚下苍绿色的青苔。皇帝见之心折,晏贵妃从此便受了册封,享百般宠爱。” “那花灯可不是为她爹娘放的,是专门为我放的啊。”甘好连忙说,“真的,我与她有一段情。” 司马凤哭笑不得:“你还真是不怕死啊甘先生。据说那两盏灯一盏是为老人祈福,一盏是为九五之尊祈天地和寿,哪个跟你有关系了?” “那肯定是这个‘据说’不对嘛。”甘好说。 阿四意犹未尽,插话道:“这晏贵妃很聪明啊。” 司马凤眉毛一挑:“何出此言?” “大晚上的,要真是想悄悄放灯,何必故意走到御花园去放?”阿四说,“还有,何必故意穿着一件白得显眼的披风,在黑夜里提灯行走?” 甘好愣了,却见司马凤和迟夜白都对阿四露出笑容。 “哎哟,四啊……”司马凤眼上蒙着黑布,仍旧十分准确地捏住了阿四的脸,“你可以啊。” 甘好见两人打闹在一起,迟夜白又默默坐在一旁数饭,不由得十分落寞。他扫了一眼周围,发现酒楼上没什么人,他们数人坐的这个位置更是僻静。 “司马,迟当家,方才确实是我开了玩笑。”甘好脸色肃然,把声音压得极低,“我与晏贵妃没有私情,反倒有一场交易。” 司马凤认真听了他的话,立刻摆手:“停,好了,这个我们不听。” “你们应该听。”甘好笑了笑,“这是一件怪事,我一直没跟任何人说过。今日见你们如此认真地对待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案子,甘某愿相信你们。” “不行。甘先生,请不要说了。”司马凤拿起酒壶给他倒酒,“与朝廷相关的事情,知道多一点便危险一点……” “晏贵妃向我买过一种昂贵的媚药。”甘好却径直说了下去,“那是在她入宫之前的事情。我对朝廷和后宫之事不熟悉,只是因为她出的钱多,我就为她调配了。她十分感激我,后来回家省亲的时候还特地托人来向我致谢。” 司马凤长叹一声:“小白,阿四,捂住耳朵。” “晏贵妃不是坏人,只是想上位而已。我要说的也不是皇家深宫的事情,而是另一件与我有关的事情。”甘好顿了顿,悄声道,“我以为自己只是一个逍遥的制毒之人,但其实我早就被朝廷盯上了。晏贵妃借着致谢的机会,向我悄悄传递了一个消息。” 司马凤和迟夜白都来了兴趣。 “那消息说得不够清楚:朝廷的人要找我购买一些奇毒的药方。”他继续说道,“晏贵妃只是偷听到的,并不知道这毒会用在什么人身上。但她却听到了一句古怪之极的话。” “什么……?”连阿四也莫名紧张起来。 “皇帝跟手下的人说,孩子都那么小,注意点儿,别弄死了。” 司马凤缓缓坐直,双臂在胸前交叉,没有说话。 甘好的声音这才稍稍恢复正常。 “我当天夜里就逃走了。司马家主所中的三寸蛇之毒,就是我赠给贺三笑的。她也是一个好毒之人,我们颇有惺惺相惜之感。”甘好摊手道,“但,谁能料到我居然还要自己解这个毒呢?” “你只给了贺三笑一个人?” “是的。三寸蛇的毒一旦离开西北的戈壁就很难制成,我身上存留的不多,而且难得遇到投缘之人,自然只给了她。”甘好比划道,“我将药粉制作成两颗耳环大小的绿玉,说实在话,确实很漂亮,是我送给女人的所有礼物之中,最好看也最毒的一种。” 迟夜白看了看司马凤,司马凤点点头,表示听到了甘好的话。 如果三寸蛇只赠给贺三笑,那么宋悲言说自己曾在文玄舟手上看到过三寸蛇的毒,也就说明,贺三笑把它转赠给了文玄舟。 两人的关系这么好?迟夜白心想。 吃喝完毕,结账的时候司马凤发现自己一时爽快许了请客吃饭的海口,然而却没带钱袋。阿四身上钱不够,迟夜白掏出了身上所有钱币都不够付账,而甘好在一旁冷静地剔牙,全无出手相助之意。“不是你请客吗?”他反而笑着对司马凤说,“司马家主的气势不够啊,不够。” 迟夜白最后只得悲愤地用鹰哨唤来鹰贝舍的鹰,再让鹰回到青河分舍去向分舍的头领要钱。 他从未有过这般丢脸的时候,回去的一路脸色都不好。 司马凤一路上没说什么话,直到进了甘好的小院子才开口:“小白,你等等,我有事情同你讲。” “明天再说。”迟夜白不悦道。 “是和文玄舟有关的事情。”司马凤紧接着说,“爹告诉我的。” 迟夜白终于停下,吸了两口气之后转身走回司马凤身边:“快点儿说!” 阿四帮甘好打扫完肉铺再回来,看到自家少爷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月亮。 但他瞎了,又蒙着布条,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少爷,睡觉了么?还是再给你念念书?”阿四问他,“迟少爷呢?你们谈完啦?” “谈完了,睡吧。”司马凤说完,转身慢吞吞走回去。 他神情低落,似有重重心事。阿四凑过去小心地问:“少爷,你跟迟当家又吵架了么?” “没有。”司马凤欲言又止。 阿四帮他脱了外衣和鞋子,肩膀突然一疼:是被司马凤狠狠抓住了。 阿四:“少爷???” 第38节 司马凤的神情异常凝重。 “阿四,今天甘好说的那些事情,他和晏贵妃什么的,你统统都要忘记。”司马凤说,“尤其是皇帝那句。” 阿四眨眨眼,点点头:“少爷,我已经都忘记啦。” 司马凤搓搓他脑袋,哼了一声。阿四乖乖给他打水洗脚,心里却不断地回忆着甘好的话。 他出门倒水,看到迟夜白坐在隔壁院子的屋顶上。他冲迟夜白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少爷已经睡下了。迟夜白点点头,很快跳了回去。 阿四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司马凤,这几夜细雨连绵,迟夜白却每夜都在等着他入睡了自己才回去。 夜色愈加浓重了,雨势渐渐减弱,只有树叶上凝落下来的水滴仍旧沉重清晰。 迟夜白独自坐在房中,在死水一般的寂静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回到那个巨大的、空旷的房间,他站在书架和书架之间的窄道里,看着房间尽头的司马凤。 司马凤举起莲花灯,冲他喊了一个无声的词。 “别怕!” 迟夜白点点头。他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小孩,手腕细瘦,双腿不断地打颤。 他站在原地不动,试图读懂自己身后那片莲花灯无法照透的黑暗,试图跟自己身后的那个人说话。 幼时教导自己的先生就是文玄舟,这件事确实令迟夜白惊愕。 司马凤对他坦白了,但他没办法告诉司马凤,在自己的记忆里,在自己学来的分类存放所有记忆的房间里,文玄舟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一直存在着。 这房间是他教迟夜白制造的,所以他有能力把自己留在迟夜白的记忆里。 书册震动着,凄厉的人声在木头和木头的缝隙中钻出来。 一双手沉沉压在他肩上。 迟夜白颤抖着抬头,只能看到如烟如雾的黑暗,正朝自己压下来。 “别怕。”身后的人笑着说。 他怕,非常怕。身后站着的人挟带的不是死亡,不是灾厄,是更令人恐怖的东西。 那人的左手伸到他脖子上,温柔而细致地抚摸着他。 他左手有一只镯子,冰凉温润。这是迟夜白对文玄舟的印象,是除了声音之外的一些稀薄印象。 那只手也是冰凉的。手指纤长,骨节突出,手势却又极为细腻耐心,缓慢地抚摸过他的皮肤,令人战栗。 “你知道我是谁了对吗?”那人笑着问。 迟夜白说不出话。 他扼住了自己。 “你必须记住我。”文玄舟低低地说,“记住我说的话。” 迟夜白混乱地点头,他快要喘不过气了。 “小白!”司马凤在远处提着灯,开始往他这边跑过来。 ——别过来……这个人太危险! 他喊不出声音,文玄舟的手指越收越紧。 “等你长大了,你一定要来找我。”文玄舟贴着他的耳朵说,“我需要你。你太神奇了,迟少爷……我非常、非常需要你。” 他笑着展开迟夜白的手,在他掌心一笔笔地写字。 迟夜白在几近窒息的恐惧中,居然仍能够分辨出这人写了什么。 冥夜怀思,踽踽不灭。 第47章 污血(11) 迟夜白一时间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文玄舟的指尖冰凉,接触到皮肤的时候,竟有一种怪异的刺痛之感。 文玄舟写完了,见他没有反应,又抓住他手腕:“记住了吗?” 迟夜白没有应声。他突然攥紧拳头,手肘用力,朝后一击。 身后是不会有人的,他却有了自己击中某种躯体的感觉。黑雾忽的一散,随即又慢慢聚拢。但文玄舟已经放开了他的手。 “小白!你过来!”司马凤提着灯,在远处冲他喊。 迟夜白摇摇头,转身面对着原本凝聚在身后的黑暗。 他终于得以看清楚自己记忆里的那位文玄舟。 雾气似是有形,朝他伸出烟一般的手脚。迟夜白退了又退,扶着书架站稳。 他喘不上气。 文玄舟隐没在黑暗中,他仿佛就是黑暗本身。灯光照不开的黑雾翻滚卷荡,他远比迟夜白想象的要高,黑乎乎的一个脑袋随着空气的动荡而晃动,也是烟雾凝成的。一双惨白的手,从雾气之中缓缓伸出来,左手上是一个白玉的镯子,镯子上有一条黑线,弯弯绕绕,像蛇一样。 他从未见过文玄舟,这镯子是印象是从司马凤那里得来的。迟夜白盯着那镯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文玄舟的手翻了过来,一直往前伸,似是想要抓住他。那双惨白的手心里满是鲜血,淋淋漓漓,滴落在地上。 “记住了吗?”文玄舟的声音从黑雾中传出来,“你要来找我。” “小白!”身后是司马凤的喊声。 迟夜白突然站在了过道中央,试图挡住那一寸寸逼近的黑雾。 “司马!别过来!” 但那个小小的、一心想要保护他的司马凤显然不能理解这样的话。他拨动莲花灯,令它光明大盛,大步朝迟夜白奔了过来。 院中传来很轻的物体落地声。若是迟夜白仍旧清醒着,这样的声音他是不会漏掉的。 但他此时完全陷入那间由文玄舟和自己创造的房间之中,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 刚刚翻过墙的司马凤就着落地的姿势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没听到迟夜白的呵斥或是脚步声,他拍拍膝盖,站了起来。 雨已经彻底停了。这天儿凉快舒适,阿四早就睡死过去,偏偏他一肚子心事,睡不着也静不下来。 无计,只好来找迟夜白讲讲话,趁机摸两把手。 翻墙对他来说绝不是难事,加上自己早已悄悄趴墙数回,在阿四的指点下先行熟悉潜入路线。只是这砖瓦上青苔十分肥厚,他脚底打滑,摔得毫不风流优雅。 幸好迟夜白没看到。司马凤心中稍定,小心朝那屋子走了几步。 他听到房中有粗重呼吸声,不由得心头一动,出声喊了句:“小白?” 无人回应。他顿时紧张起来,大步往前走,踢到院中石凳时差点摔倒。等打开了房间的门,他立刻听到迟夜白紊乱的呼吸和喘气声,似是极为艰难痛苦。他循声摸索着走过去,发现坐在榻上,对自己靠近毫无反应。司马凤触碰到他肩膀,立刻摸上他的脸。迟夜白脸上尽是淋漓的粗大汗粒,双目紧闭,嘴唇紧紧抿着。 “小白!”司马凤大吃一惊。他顿时明白,迟夜白又不顾自己的叮嘱,再次沉入回忆之中了。他连忙抓住迟夜白的手,像以往一样低声呼唤他。 迟夜白隐约听到有人呼唤他。 是司马凤的声音。 但不是幼童的稚气声音。 像是心头忽地涌起了胆气,他抬头盯着眼前渐渐逼近的黑雾。 “你是什么人?你接近我是有预谋的,为什么?我身上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那团无知无觉的黑雾无法回答他的问题,黑雾之中的文玄舟也只是反复重复着“你要来找我”“你必须记住我”这两句话。 迟夜白挖不出更多的信息,心急如焚。 最令他恐惧的不是文玄舟本人,而是文玄舟居然能出现在自己的记忆里。 他不由得怀疑起,当年自己因为这种过分庞大的记忆力而饱受痛苦折磨的时候,找到文玄舟是不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这样的错误会不会给他身边的人带来危险?文玄舟的存在,仿佛一个越滚越大的谜团,令迟夜白手足无措。他纵然有再高超的记忆能力,也无法穿透迷雾抓住文玄舟的衣角。 黑雾的手爪越伸越长,迟夜白正踟蹰着,身体忽地一震——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司马凤站在他面前,让他紧紧贴着自己胸膛,双手正捏着他的耳垂。 很疼。但迟夜白不知道是这种疼把他拉了回来,还是司马凤怀中的温度令他惊醒。 他尚未清醒,他告诉自己:我尚未清醒。 司马凤听到他呼吸渐渐平缓,正想再骂他一句,腰上忽然一紧,竟是迟夜白伸臂把自己揽住了。 司马凤:“……???” 迟夜白把鼻子凑近司马凤的衣服,深深吸气。清爽的晚风,湿润的雨,滑润的苔痕,他搏动的、活泼的脏器。他嗅到这一切,也听到这一切。 “雨停了?”他低声问,鼻尖在司马凤衣襟上轻轻摩挲。 “停了。”司马凤结结巴巴,“不过月亮、月亮应该没出来。还有点儿雨花花。” 迟夜白略略抬头。司马凤眼上仍蒙着布。他需要每天在药浴里浸泡,还需要在双眼上敷甘好捣的草药。草药的气味混在一起,倒是不显得难闻,但即便草药撤了,蒙眼的布条却是一刻也不能撤下来。 他现在看不到自己。 迟夜白在心里说。 房中漆黑如墨,只有桌上一盏残灯,荧荧地亮着。 他看不到我的。迟夜白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反复这样说。 黑雾仿佛从他身体里流窜出来,那个高大的梦魇正在房中窥伺自己。而手提莲花灯的孩子长大成人了,正紧张笨拙地,一点点回抱自己。 他拉着司马凤的衣襟,屏着呼吸,去吻他的嘴角。 文玄舟之所以会出现在自己记忆里,迟夜白知道这是那位“先生”在教导自己如何“制造”房间的时候悄悄埋下的火种。 可是为什么那里会有一个司马凤? 不是现在的司马凤,是很小、很小的司马凤。 那盏莲花灯他其实看到过的。在自己因为癫狂而陷入混乱之前,他和司马凤一起在庙会上买过花灯。他买了一只兔子,司马凤买了一只莲花灯。后来他的兔子灯落在地上烧毁了,司马凤便牵着他的手,两人一起提着莲花灯,慢慢走回家。 被蒙住眼睛、拒绝一切外物的时候,司马凤也是这样牵着他的手的。迟夜白看不到,但他相信,纵使他看不到,司马凤也会在夜间为他提灯。 那路是崎岖的,灯却永远亮着。 第39节 迟夜白明白,提灯的司马凤是自己放在“房间”里的。 他是他安全感的来源,是他在懵懂时下意识的自保。是他在人生初次的沉寂黑暗和繁杂记忆里,不自觉为自己保留的一处纤弱光明。 “小白……”司马凤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推开了一些。 迟夜白的胆气已经在一个浅尝辄止的吻里用尽了。他咬着唇,心想幸好看不到……若是司马凤看到了自己此刻的神情,只怕自己会起杀心。 司马凤摸着他的脸,歪着脑袋静了一下。 “头疼么?”司马凤小声问,“我得再骂你一回。” 迟夜白知道他要骂自己什么。脸仍微微烫着,他把司马凤的手拉开。 “不用说了,我错了。” “知错,但不改,是吧?” “嗯。” 司马凤有些无奈。“还难受吗?我给你倒茶。” 迟夜白听了觉得好笑:“倒茶?你看得到?” “我看得到。” 迟夜白摇摇头:“你连我都看不到。” 司马凤按着他肩膀不让他站起,又问了一遍:“那你头还疼不疼?现在清醒了么?” “不疼了,很清醒。怎么了?”迟夜白有些困惑。他话音刚落,司马凤便低下头,带着点儿笑意贴上了他的嘴唇。 这是比方才激烈得多的亲吻。司马凤捏着他的下巴,让他唇舌打开,不由分说地侵入。 被紧紧捏着肩膀,迟夜白甚至觉得有些痛了。这痛却不是不能忍受,反而令他从痛楚里刨挖出一些新鲜的兴奋来。 吞咽、喘息、呻吟,他抓着司马凤的衣襟,手指的骨节贴在他的喉咙处,能清晰捕捉到皮肤和骨肉的每一次动作。但迟夜白渐渐地就忘记去分辨了。这吻极冗长,又极短,他浑身燥热,手脚却冰凉。他们像是要汲取完彼此的所有气息一样迫切,越到后来越是潦草,没了章法,也没了分寸。 唇舌分离时,迟夜白的脸像烧灼过一样红。司马凤为他拭去柔软皮肤上的液体,意犹未尽似的,低头亲他的鼻尖。 “迟夜白,你现在没有喝醉。”司马凤低声问,“你是清醒的,对不对?” 迟夜白张了张口,迟疑良久才发出声音。 “……晴姨会恨我的。” “师姐也会恨我的。”司马凤贴着他额头,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膛深处发出一样,带着令人心颤的笑意,“这样就抵消了,对不对?” 第48章 污血(12) 迟夜白呆滞片刻,像是被这句没道理的话说服了,轻声笑出来。 他的笑声从未像现在这样低沉却易于让人震动。 带着热度的手指抚上他耳朵,摸索他的五官。司马凤又低头去吻他,这次却小心翼翼,万分谨慎。 他其实知道迟夜白的顾虑。偌大一个鹰贝舍,父母却只有他一个孩子。他尚年幼时就已经被鹰贝舍众人看作当家,时时刻刻都要为鹰贝舍考虑。迟夜白向他透露过一些情报,这些情报全是极为机密的,有的甚至事关边陲他国秘事。这等机密只有鹰贝舍当家有权利阅读和记忆,然而也只能止于鹰贝舍当家:保密是他们的铁律——可是迟夜白为了让他办事顺利,愿意为他破例。 你说他无心,却又处处体贴,时时在意。 司马凤掩着他眼睛,掌心被他发颤的睫毛挠得很痒。 两人互相都看不到彼此,只能从触感体会。动作终于渐渐激烈,迟夜白将他紧紧抱着,力气大得让司马凤惊讶,仿佛是他一贯冷淡平静的表壳裂了一道缝,终于把内里的巨大热情,透露出半分来。 只这半分已足够令人激动。 司马凤把他压在榻上,解了他的发簪。绿松石骨簪上仍旧是圆溜溜的一颗珠子,只是如今珠子中空,里面可再没有那颗保命的药丸子了。司马凤用两根手指敲了敲那珠子,正要说话时,身下人突然涌起一股大力,竟将他一下掀翻。上下之势顿时逆转。 “……小白?” 迟夜白没出声,只将他蒙眼的布条又系紧了一些。 “我本就看不到。”司马凤笑道。 “看不到才好。”迟夜白低声说,“莫出声,莫动。” 司马凤嗯地应了,双手放在他腰上,不发一言。迟夜白此时骑在他身上,双手撑在司马凤头脸两侧,一声不吭地盯着司马凤瞧。灯火的光亮太弱,只映出司马凤半张脸的轮廓。他看着那半侧光亮,也能立刻在心中描摹他的全副模样。 实在太熟悉了。相识这么多年,已经熟悉得刻入骨头血脉,剥离不开。 迟夜白仍喘着气,嘴唇被方才的一顿碾磨擦得发热。过了今夜,过了这不清醒的一夜,他可能再无勇气做这么大胆的事了。 他将手放在司马凤腰带上,手指轻动,松了那根绣着蝙蝠纹的乌金色腰带。 “我虽未见过文玄舟,但他一直在这里。”他打断了司马凤的话,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将他腰带解开,“他教我如何分类存放记忆,不让它们在我头脑中作乱,但也在这个过程中,于我那存放记忆的‘房间’里,放了一个他自己。我没见过文玄舟,所以在那里头,一直都只看到一个人影,很高很大的人影。我知道他左腕上有一个白玉镯子,镯子上有一根黑线,像蛇一样。这是你说的。” “我记得。”司马凤抓住他的手腕,“小白,不必。” “你说的话我总是记得的。”迟夜白挣开他的手,把手指探入司马凤的衣襟之中,“如果我不说,你一定不会知道……在那个房间里,在文玄舟存在的地方,一直都有一个你。” 司马凤吃惊道:“我?” “对,是你。”迟夜白俯身亲他鼻尖,像他刚才对自己做的那样,“很小的你,只有几岁那么大,手里提着莲花灯,一直在那个黑乎乎的房间里,为我照明。” 司马凤也想起了莲花灯。他拍拍迟夜白的脸。迟夜白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你把我放在那个‘房间’里了。” “你不愿意吗?” “愿意的。”司马凤笑道,“你把我放在哪里都可以。但是小白,不必,真的……别这样做,你会受伤。” 迟夜白又吻了吻他的额头。 “不要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别看我。” (小白反手一挥,半掩的门咔地一声关上了。残灯随气流熄灭,一缕青烟袅袅。) (只能这样了啊还想怎样_(:3」∠)_ 再次提醒不清楚两人方位的同学回头看文案,嗯。) 阿四被鸟雀啼鸣声惊醒的时候,在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不知为何,昨夜睡得很熟。他还做了一个好梦,梦见霜华在沁霜院里给自己弹琴,少爷不知所踪,自己在坐在少爷惯常的位置上,一面摇着扇子,一面盯着霜华嘿嘿傻笑。 “少爷,起床了。”阿四转到后面,咦了一声。司马凤似是已经起来了,床铺冰凉凌乱,人却不见。 少爷既然起来了,人又不见,那必定是到隔壁迟当家那边去玩儿了。阿四草草擦了脸,打来热水放在房中,转身跳上墙头喊:“少爷,你是回来洗脸,还是在那边洗脸……” 他话未说完,便见到司马凤从迟夜白房中推门而出,脸色很不好。 阿四:“……” 司马凤衣衫凌乱,头发更是乱七八糟,一看就是睡得……比较大开大合。阿四对自家少爷上下打量一番,脑中顿时混乱起来。 “小白呢?”司马凤见他蹲踞在墙头,姿势十分不雅,但没有批评他,“你见到他没有?” “少爷……你先穿好衣服。”阿四讷讷道,“不、不、不雅。” 司马凤草草拢了衣襟,抓抓头发,面露凶相:“我问你迟少爷呢!” “我怎么知道!”阿四心道你在人家房子里睡了一晚都不晓得,我又如何清楚——但身为小弟,他只能毕恭毕敬地回答,“少爷,我也刚醒,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司马凤站在院子里,看着是很生气的样子。 阿四不敢出声,只敢在心里悄悄排演各路戏份。这下可好,虽这一夜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足够他回去跟慕容海和宋悲言谈论十天十夜都不厌。 司马凤是怎么都没想到,迟夜白竟然会把自己点晕了,然后收拾行李,无声消失。 他在烟花巷陌里混迹多年,虽奉行片叶不沾身的宗旨,但对于这种欢好后无声消失的戏码,着实见得也不少。 这样的恩客,一般都是不想付钱,或者是不想付出真心——之所以逃,是因为怕被对方缠上,干脆拍拍屁股消失,乐得个一干二净,两不牵扯。 但……怎能对自己这样?! 司马凤这回是真的生气了。昨天主动压倒自己的是迟夜白,今天主动跑了的也是迟夜白。 他转身从墙上翻回自己院中,扭头跟阿四说:“收拾东西,回去!” “不行不行,不能回去。” 甘好的声音正从院门传来。 他快步走入,右手提一大捆草药,左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 “司马凤,你还有许多药没吃呢。” “不吃了。”司马凤沉着脸说,“走!” 甘好笑眯眯道:“怎么迟当家走,你也说要走呀?” 司马凤一个箭步窜到他面前:“你看到他了?!” “看到了。”甘好认真点头,“天才擦亮,我才刚起哩,就瞧见迟当家背个小包袱,出门牵马了。他说有些事情,要赶回鹰贝舍,还连声多谢了我几句。咦?怎的?他没跟你告别?” 司马凤:“……” 那人居然还能骑马?! 他怔忪片刻,意识到自己考虑的点很不对,连忙摒去脑中杂念:“他说了什么?” “让我好好救治你。”甘好回答道,“他说你吃药怕苦,还叮嘱我最好往里头放点儿糖。我说可不能放糖,药力会受影响。他便说没糖的话,就准备些蜜饯。” 司马凤:“……” 他垂了头,转身走回自己房中。 甘好看看阿四:“出了什么事?” 司马凤转身应道:“没事。把药给我,我吃。” 甘好递上药碗。 司马凤:“蜜饯。” 甘好:“哪儿来的蜜饯?你让阿四去买。” 司马凤叹口气,屏着呼吸,乖乖把药给喝完了。 这一天司马凤都没怎么说话。迟夜白走了,药浴他一个人泡不了,谁料鹰贝舍青河分舍的首领却跑来甘好这里,说是当家让他过来,给司马家主帮忙的。泡完药浴,那首领又护送司马凤去审问许英,待审问完毕,又殷勤护送他回来。 司马凤完全不知道该生气好,还是该高兴才好。 甘好卖完肉后来到院子中,盯着司马凤喝下这日的第三碗药。阿四终于买回蜜饯,司马凤紧紧皱着眉,一口气连吃四个。 第40节 甘好放了司马凤两滴血落在药碗里,细细观察,口中随意问道:“司马凤,你说这世上若是真有天生杀人犯,那是否也会有专门乐于教导别人杀人的家伙?” 司马凤正砸吧着嘴里的桃干,闻言一愣:“什么意思?” 甘好:“你说有,还是没有?” 司马凤:“有。不止有,我还接触过。” 这下连阿四也来了兴趣:“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还很小的时候。”司马凤咽了口里的东西,低声道,“你们可知道二十多年前,朝廷设立的神鹰营里头发生的事情?” 甘好摇摇头,阿四却“哦”了一声。 “我略略听过。”阿四说,“神鹰营里头的一个新兵连杀二十多人的那件事对么?” 第49章 污血(13) 神鹰营起初是专门用于训练新兵的机构,名为“营”,实际上是设立在皇城郊外的一处森严堡垒。 朝廷每年征兵,将其中一部分资质出色的新兵送到神鹰营,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这些新兵将不会回到普通的军队中,而是分散到各处机密机构执行任务。然而并不是所有入营的年轻人,最终都能获得出营的机会。训练成绩太差,或者是在训练中受伤而无法继续执行任务的人,会在营内消失。 也就是被杀死。 神鹰营没落于四十年前。因为从神鹰营中走出来的人几乎个个仕途平坦,官运亨通,不少达官贵族想尽办法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去,又想尽办法保全自己孩子。至于他们能否学到本事,这不重要,在营内结识将军、教头和将来的同道,是最关键的事情。久而久之,神鹰营成为了一个变相的官宦训练场,新丁们再无性命之忧。 二十年前发生的一件惨案,直接导致了神鹰营被取缔。 当年照例有一批从应征新兵中挑拣出来的年轻人进入了神鹰营。这批年轻人中有八成都是贵族子弟,剩下的则是真正的平头百姓。四个月后,营内发生了一件令朝野震惊的惨事:新兵中的两个派别持械斗殴,死亡二十余人,伤者至少三十人。 身为精英训练营,死伤的都是可以成为重要情报力量和战斗力量的能人,况且其中包括为数不少的官宦子弟,一时间,神鹰营成为了众矢之的。 朝中各个派系各不信任,诸位父兄在悲痛之中,一致同意引入朝外力量调查,司马良人于是在事发后的第二日立刻启程,赶往京城。 斗殴事件发生在深夜。 新兵里分属不同派系的年轻人静悄悄地从床上爬起,躲过疏松的戒备,在神鹰营的伙房外聚集。他们手上的利器几乎全都淬了毒,连那毒也是神鹰营内教导的内容之一,他们从草药中提炼毒汁,但没有按照要求稀释后倾倒,反而偷偷藏起来,全都涂到了兵刃上。 教头们赶到的时候斗殴其实才刚刚开始,但为首的十余位先锋十分强悍,死了的二十多人几乎都是在这时候受的重伤。 伙房外的广场满是尸体和血迹,年轻的兵士疯狂地对砍、刺杀,教头们不得不下了重手,将还活动的人全都点晕。 甘好听了半天,扭头好奇地问阿四:“那你怎么说,是一个新兵杀的?不是他们互相杀的么?” “但是挑起派别之争、指导用毒、查出戒备频率的,全都是那个新兵。”阿四补充道。 司马凤点点头:“没错。更有趣的是,那个新兵也受了伤,他就在斗殴的人群里。不过是轻伤,他躲在众人之后。” 司马良人在讯问伤员的时候,得到的都是“对方先挑衅”“他们主动和我们说争夺地盘就要靠兵器说话”之类的证言。而最关键的几个人都已经死去,案件一时间陷入胶着状态。此时所有疑点都集中在两个派系的头领身上。两个派系的头领共六人,全都身亡,虽说是死无对证,但凑合众人证言,勉强也算是有了确凿的证据:就是这六个人挑起的。 司马良人那时候已经准备结案了,但他带去的仵作甘先生跟他说了一件怪事。 “甘先生?”甘好眉毛一动,“我爹?” “正是。”司马凤说,“你爹告诉我爹,在众多伤员中,有一个伤员的伤势十分奇特。他身中七刀,刀刀避开了要害,而且从入刀角度来看,十有八九是自己刺的。” “我爹不是负责搞尸体么?怎么连活人也要搞?”甘好疑惑道。 “当时人手不足,且这事情看似只是新兵械斗,实际上也牵扯到更深的朝廷根系。我爹让甘先生注意伤者的情况,他便每个人都去瞧了一遍。”司马凤笑了笑,“多亏了他。” 那位自己刺了自己七刀的伤员立刻引起了司马良人的注意。 在接触他之前,司马良人翻阅了他入营四个月的训练记录。 “这人是个孤儿,在入伍之前爹刚刚生病死了,因为没钱吃饭,所以才去应征。他的所有科目几乎都是不达标的,除了一门。”司马凤看着阿四,“还记得是什么吗?” “情报侦查。”阿四立刻说,“他的情报侦查能力远在所有人之外,但体能、武技、制作工具、毒物、药物等等科目,全都是不达标的。” “他承认得非常快。因为他忍受不了痛苦。”司马凤眯起眼睛,“我爹用锤子敲碎他第六根手指的时候,他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甘好都听呆了:“他为什么?” “所有进入神鹰营的新兵要上的第一门课,就是神鹰营的来源于历史。所谓的历史,无非就是我刚刚说的,优秀的人离开,不合格的人,在营内被杀死。这个规则当时已经几乎不存在了,听课的官宦子弟自然也不会放他在心上——除了这位新兵。”司马凤说。 司马良人发现,他入营的第一个月各个课程都还是比较出色的。然而从第二个月开始,这位新兵的全部重心似乎都放在情报侦查上,对其他不屑一顾。 左掌骨头完全粉碎的年轻人哭得涕泪横流,是因为太痛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和别人不一样,他是笃信优胜劣汰的。然而奋力一个月后,他震惊地发现,最终得到嘉奖的无一例外都是达官贵族,即便他比其中的大部分人优秀,也什么都得不到。 “他于是认为,神鹰营的教头们将神鹰营这个筛选标准抛弃,是极不明智的。”司马凤说,“于是他决定自己来筛选。” “……优秀的能活下来,走出去,不达标的,就死?”甘好笑问道。 “是的。”司马凤点点头。 甘好也如他一样眯起了眼睛:“变态啊这位。” “一个优秀的怪物。他是双面间谍,不断在两个派系之间游走,用获取情报的询问技巧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并借这些信息加以挑唆。而且他非常享受这种乐趣,若不是事态一发不可收拾,他并没有打算捅自己刀子伪装成伤者以逃避嫌疑。” 甘好摸了摸自己长出半截的小胡子:“虽然变态,但也很有趣。” 司马凤笑着敲敲桌子,脑袋凑近:“我觉得会问我有没有教导杀人这一说的你,更加有趣。” 甘好十分坦然:“我可没有嫌疑。问这个问题,是想给你一些线索。” “什么线索?” “我赠药给贺三笑之后就离开了照梅峰,数年后再回去拜访她时,她便问了我这个事情。”甘好笑道,“有没有人会指导别人杀人呀?她是这样问我的。” 司马凤和阿四都是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有人在教她的弟子一些怪异的事情。”甘好皱着眉,似是在回忆,“她那弟子长得可灵气了,名字好像也叫什么灵,虽然是个小姑娘,但功夫学得不错。贺三笑说,峰上来了个客人,学识渊博,但她总觉得隐约不对劲。” 他比划了一下。 “照梅峰兔子挺多,很小的兔子,是贺三笑峰上的姑娘们养的。又白又圆,那客人教那小姑娘杀小兔子哩。” 当夜,司马凤让阿四在廊下站了一夜,算是惩罚。 甘好不会无端端知道照梅峰的事情,更不会知道自己所说的话会成为“线索”。 司马凤回头一问,果然是阿四说漏了嘴,把邵金金和贺灵的事情都说了出去。 “先罚站一夜,回家之后你再领别的罚。”司马凤少见地对他严厉起来,“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不要忘记我们做的是什么。平日里口无遮拦也就算了,这次错得离谱!” 阿四低着头不敢出声。 司马凤侧头听了他一会儿,因为没有回应于是继续问道:“我明天还要去审问许英,你想不想进去?” 阿四不敢抬头,小声回了个“想”字。 “想就好好站!”司马凤凶恶道,“我明日起来,你若是移动了一寸,那你以后也不必跟我了,去给甘乐意捡骨头打下手吧!” 阿四立时挺直腰,大声应了句:“好!” 这一夜确实是站得极稳,司马凤起床喊了他一声,阿四连忙应了。 “嗯,好。”司马凤微微颔首,“走吧。” 出门时甘好正准备开摊卖肉,对二人笑着挥挥手。阿四连跟他打招呼都不敢了,紧紧跟在司马凤身后。 行至半途,阿四终究还是忍不住,凑过去问司马凤:“少爷,我有件事情想不通,跟神鹰营有关的。” “说。” “神鹰营这样的地方,不是想进就能进。当时那新兵是谁决定选中和放进神鹰营里头的?” 司马凤沉吟片刻,抓过阿四的手,在他手心匆匆写了一个字。 一个“鲁”字。 阿四惊出一身汗:“……?!” “老的那个。”司马凤冷笑道,“若不是这件事,他也不至于死那么快。” 忽忽十数日过去,司马凤总算从许英口里问出了其余的三十几桩命案发生在何处、如何发生的了。 马浩洋十分吃惊,连连对司马凤道谢。 司马凤此时已经拆了眼上布条,双目虽然视物不清,但能略略见光,不再是两眼一抹黑了。 他解决了许英这事情,甘好又说他不必再浸泡药浴,只要记住按时吃药就行,他立刻催促阿四收拾行李,启程去鹰贝舍。 “当家现在不在家里。”来为他送行的青河分舍头领说。 司马凤:“……又跑哪儿去了?” 头领:“去找他师父了。” 司马凤:“出海?这季节出什么海?不是就要来台风了么?” 头领:“就是赶在来台风之前,先到岛上。” 司马凤一把抓住那头领:“是不是你把我办完事情、眼睛也治好的事儿跟他说了!” 头领:“那……不能不说的嘛,对不对?当家和司马家主感情甚笃,他叮嘱我们要向他报告你的各种情况。” 司马凤:“各种情况是什么?” 头领笑道:“所有情况。” 司马凤:“……那还不如自己来见我!” 他把头领甩到一边,转头对阿四说:“不管,我们先去鹰贝舍蹲点。他肯定是要回家的。” 阿四立刻附和:“对!” 那头领哭笑不得,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和甘好一道,将两人送出了城外。 甘好问清了司马家的地址,说有空去看看甘乐意,阿四警惕心大起,但不给也没用,他到了蓬阳一问就知道了。 两人终于启程。虽然迟夜白不在鹰贝舍,但司马凤还是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二日上午抵达了鹰贝舍。 阿四远远就看到云阳镇的镇子边上,站着匹十分风流的白马。马上是个黑着脸的慕容海。 “慕容大哥!”他开心地喊。 慕容海扫他一眼,眼光落在司马凤身上,黑脸上露出狞笑。 阿四:“……” 第41节 司马凤挥挥手:“慕容海那边怎么有杀气?” 阿四:“杀气就是慕容大哥发出的……” 司马凤正要说话,慕容海朝他远远甩手,随即有物件飞速掷来。 慕容海是轻功高手,暗器的手法也十分精妙。司马凤伸手一抓竟抓了个空,那物件中途拐了个弯儿,冲他颈脖飞来。他后仰几寸,另一只手险险夹着那物,发现是一封信。 “司马家主,慕容海奉命在此等候,只为传讯。” 慕容海高声道,“司马老爷命你立刻归家,有重要事情相商,不得耽误。” “四,拆信!” 阿四连忙将那信拆了。 “少爷,是急件。”阿四小声念出纸上字样,“老爷说,朝廷密令,速回。” 他念完信,手心运起内力,立刻将那特制的纸张烧尽了。 司马凤双目茫然,喟然长叹。 “走。”他说,“走走走!” 第50章 蛇人(1) ·楔子 十方城内,普云茶楼。 茶博士又一次走过那中年文士的身边,发现他面前的茶一口未喝,仍是满的。 奇怪的是,那文士虽然没动过那茶,只将二指轻搁在茶杯边缘,但那茶仍旧冒着氤氲热气,只是茶香已渐渐散去。 此时距离茶博士为这文士倾茶,已足足过了一个时辰。 茶博士在茶楼里呆了许多年,见过许多人,自恃眼光毒辣。他看出这中年文士不是来喝茶的,那两根手指挨着茶杯,是一直在默默传功,维持着杯中茶水的热度。这等高手,不是他这种平头小百姓能接近的,茶博士便绕开了那一桌,继续为其余人客服务。 走完一圈之后,忽见那中年文士朝自己招手。 茶博士抹了把薄汗,笑吟吟地走过去:“客官,添茶么?” 中年文士却指了指窗外,问他:“这可是郁澜十景之一的‘朱鸿照影’?” 茶博士不由得抬眼望去。 窗外便是大江郁澜,此时暮色方起,郁澜江的下游的天穹泛起墨色,上游却仍旧一片辉煌。在金红色的云霞之下,归巢的鸟雀正在两侧山间鸣叫滑翔,影子落在水中,只见上下都是无数雀鸟,雪白双翅被照得一片血红。江中遥遥传来浪涛拍岸之声,水工们吆喝着号子,麟麟江面上,是回港的舟楫。 朱色像血也像火,把江水与天面都浸透了。 “是的是的!”茶博士连连点头,“也就这季节、这云霞,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色。” 那中年文士白面微须,器宇不凡,乍看上去却全然不似江湖中人,反倒似一位饱读诗书的文人。茶博士一面在心中揣测着,一面仍挂着笑意。 “少意盟在哪里?”文士又问。 “在这一面可看不见少意盟,但能瞧见少意盟的码头。”茶博士给他指点。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少意盟,就坐落在十方城之外,且拥有着比十方城更大的码头。 “少意盟的码头两岸都有哩,是相对着的。它和十方城同侧,所以在茶楼这位置看不到少意盟,但你瞧,那里就是少意盟对岸的码头。” 中年文士看了几眼,又转头问茶博士:“当时少意盟起火的时候,你们茶楼能看到么?” “看到一点儿吧。”茶博士说,“不止少意盟起火,十方城内也是四处冒烟啊。我们茶楼底下也是。伙计老板和客人都去救火了,也没谁注意看别人家起火。” 文士笑着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虽然还热着,但已无香气,更无茶味,入口苦涩难当。茶博士看文士喝下去,满口苦茶竟是面不改色。 那文士还想再说什么,忽听楼下一阵混乱响声,随即便有人跑上来大叫:“不得了!又死人了!” 客人们顿时躁动起来。 那人满脸兴奋:“这次是谢大老爷的儿子!就在城西的水沟里呐!光着身子,跟前面那个是一样的!” 茶博士拎起茶壶走过去,留那文士一人坐在原地。周围人声鼎沸,客人们纷纷兴奋地议论起来,只有中年文士一口口喝着杯中苦茶,有滋有味地细数血色霞光中斜飞的鸥鸟。 —— ·蛇人 两匹骏马一路飞奔,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了蓬阳城。 司马凤和阿四风尘仆仆,回到家还未喝上一口水,立刻就被司马良人叫到了书房。阿四满头雾水:司马良人跟司马凤谈事情的时候,是从来不会叫他这种小跟班的。 “靖启跟我说的事情,和朝廷秘事有关。”司马良人开门见山,“也和神鹰策有关。” 阿四:“……???”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靖启”便是司马双桐的丈夫,曲永昌。 曲永昌原是驻守边疆的将军,数年前因身受重伤,回到皇城诊治,于是便与司马两人及司马双桐认识了。曲永昌并非誓要建功立业之人,现任户部下属的仓部郎中一职,是个不咸不淡的官职。 “靖启要升官了,升任户部侍郎,但以此为条件,朝廷给了他一个机密任务。”司马良人看看司马凤,又看看阿四,“就是彻查当年神鹰策一事。” 阿四眼珠子一转,立刻看向自家少爷。 司马凤也满肚子疑惑:“神鹰营的事情不是早就解决了吗?现在还要查什么?” “是神鹰策,不是神鹰营。”司马良人沉声道,“神鹰营只是神鹰策整个计划中的一个部分。” 阿四敏锐地察觉到,这不是自己能听的事情。 “阿四,我叫你来,是因为我知道,我儿子最信赖你。今日在这里说的所有事情,只限我们三人知道。”司马良人话锋一转,“如果我死了,便由灵瑞和你继续查下去。” 阿四连忙站直了身,大气不敢喘一口。 “姐夫是户部的人,他和这些朝廷秘事有什么关系?”司马凤问道,“为什么找上他?” “因为他是双桐的丈夫,而双桐是我们的家人。朝廷要一个深入户部的官员去查这件事,因为神鹰策当年耗费了大量的土地、人力和财力,这些都是户部管理的。而找上靖启,因为他的背后是我们司马世家。”司马良人冷冷地说,“司马世家不管庙堂事,只是负责查案。这次的事情,当今皇帝不信任任何人,只能找绝对中立的我。他们知道若是为了这样的事情而来找我,我是不会答应的,因此才想了这样一个肮脏办法。” 阿四一愣,连忙问道:“夫人呢?” “在双桐那里。”司马良人看着司马凤,“在双桐生产之前,她都留在那里陪着她。” “……姐夫敢从你手里扣人?”司马凤狠狠咬牙。 “人确实是他扣的,但……”司马良人放低了声音,“我的夫人在那府里,靖启的妻子也一样在那府里。现在曲府中不止有我们的人,他也无能为力。” 房中一时无声。司马凤沉默良久,终于再度开口。 “神鹰策究竟是什么东西?”他问。 “是许多年前先皇还在时,由朝廷主持发起的一个实验活动。”司马良人轻声道,“对象全是十岁以下的小孩子,目的是培养出一批仅效忠于皇帝的暴力机器。” 决定以“神鹰策”为这个实验命名的是当年的皇帝,而接手“神鹰策”的,是现在已经死去的老鲁王。 当时先皇即位不久,天下并不太平,一面是外敌虎视,一面是朝中人才因战乱凋敝,加上连续三年的旱涝与蝗灾,真正是民不聊生。 以老鲁王为首的一批官员,以强悍的治事能力和外交手段,花了近十年时间,终于将内外祸乱稍稍平息。强敌已去,皇帝开始重视民生,此时老鲁王向他提出了一个建议:培养只效忠于皇帝本人的暴力部队。 皇帝在即位的十年间,日夜不得安寝,在老鲁王的游说之下,很快答应了“神鹰策”,并且让老鲁王负责整个计划。 “到这里为止,神鹰策还是比较正常的。”司马良人说,“‘神鹰策’里面的孩子来自四面八方,都是出众的苗子,皇帝按照计划中的日期,定期到神鹰营去检阅自己的部队。” 他翻动手中的纸张。 “‘神鹰策’就是神鹰营建立的初衷。它看似一个精英训练营,实际上每年选送进入神鹰营的孩子,都是要成为暴力机器的苗子。他们绝不可能再次回到军队之中,优秀的人可以进入上层,成为皇帝专用的棋子,而不达标的人,只有死。神鹰策的变动发生在四十年前,也就是神鹰营开始渐渐变味的时刻。”司马良人说,“老鲁王发现,神鹰营已经不再是精英训练营,而是成为了官宦子弟热衷的游乐场。” 老鲁王打算将变动禀告皇帝,结果却吃惊地发现,其中不少孩子与皇室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顿时明白:皇帝已经不再信任他了。 神鹰营出去的人太过出色,皇帝使用着这些称手的“兵器”,同时也忌惮着“兵器”的制造者。 “你若是问我,老鲁王是否真的有异心,我觉得他是没有的。他非常忠诚……”司马良人压低嗓音,“他不是对一个皇帝忠诚,他是对国家和整个皇族忠诚。” “……他决定自己干?”司马凤立刻明白了。 “对,老鲁王发现自己失去了皇帝的信任之后,很快作出自己的判断,开始筹备着另外组建一个由自己亲自管理的‘神鹰营’。” 司马良人说完之后,拇指与中指在蜡烛芯上一捻,烛火立刻燃了起来。 他将手中纸页全数烧尽,才回头看着司马凤。 “这些关于神鹰策的事情,是二十年前迟星剑和英索搜集过来的。因为事关朝廷机密,我出不起那么多钱,且星剑和英索知道我想远离朝堂之事,于是他们没有将后面的资料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查到这里为止。但我猜测,鹰贝舍的人极有可能拥有完整的神鹰策资料,包括老鲁王之后建立的秘密营地。由于资料极度机密,绝非人人可看,只有鹰贝舍的关键人物才有可能接触,比如你的挚友,迟夜白。” “你想让我问他要资料?”司马凤疑惑道,“与其我去问小白,不如由你去问迟伯伯和英索阿姨。” “这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况且迟星剑和英索不一定愿意让牧涯帮我们。” “为什么?” 司马良人摸着自己的小胡子。 “神鹰策在成为官宦子弟的游乐场之前,已经运作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年至少有五十个孩子进入神鹰营,然而真正能走出神鹰营的人,最多只有一半。”他缓慢道,“一半的人飞黄腾达,一半的人却被秘密处死。” 司马凤:“什么意思?我是问,为什么迟伯伯和英索阿姨不肯让小白帮我们?” “那一半惨死的孩子,在死前都遭受了非人的待遇。他们不是简单地被处死,而是经受了秘密的拷问实验之后才死去的。”司马良人仍旧慢吞吞地说着。 司马凤突然屏住了呼吸。 “当年牧涯之所以会发狂,其实是因为他在鹰贝舍的地库里看完了所有神鹰策前期的资料。所有走出神鹰营的人,所有没走出去的人,所有拷问的手段,所有从生到死的刑罚……”司马良人轻声道,“这才是他发狂的真正原因。星剑和英索至今都不能原谅自己,是他们主动让只有几岁的迟夜白走进地库里的。所以……我觉得悬。” 第51章 蛇人(2) 窗外风声渐渐急了,粗大雨滴落在瓦上,啪啪作响。 司马凤静等司马良人说完才开口。 “我不会跟小白提的。”他平静道,“我用别的方法去找这些资料。” “没有时间了。”司马良人不满地盯着他,“你不要意气用事,不要让私人感情蒙蔽!” “你们当时都说他是因为看了太多、记得太多才会发狂的,而你明明就知道他发狂的真正原因!”司马凤终于提高了声音,“若是让小白再去回忆神鹰策的资料,若是他因为这样而重新回到以前那种状态里呢?!” “不会的!”司马良人似是用尽了耐心,露出少有的不耐烦,“文玄舟教会他存放记忆的方法,而且他跟着你游历江湖这么多年,早已不是那种看着拷问记录就会发疯的小孩了!” 司马凤突地一愣。他按着自己太阳穴,紧紧闭着眼睛。 司马良人也是一惊:“儿子?头疼吗?还是眼睛……” 第42节 “爹,文玄舟……”司马凤低声道,“文玄舟,他跟神鹰策是不是有关系?” 阿四一直紧张地听着两人对话,此时突然想起神鹰营杀人事件中,那位热衷于教唆和指导的少年。 但那少年已经死了,纵使活着,年纪也与文玄舟大不相同。 “他是你在鲁王府见到的。而他又反复多次地出现在我们接触的这些案子之中。清平屿命案里,他帮着制作人面灯,帮着制毒,帮着杀人。木棉人小时候曾在鲁王府里呆过,他是不是见过文玄舟?乌烟阁里出现的三寸蛇,贺灵杀人的方法,传说的秘密,无一不和文玄舟有关。”司马凤快速地说着,“爹,你记得那个挑拨神鹰营两个派别斗殴的少年吗?他在教唆和指导别人杀人,和文玄舟……难道不像吗?” 司马良人眉头紧锁,手指捏着自己的小胡子,没有动弹。 “他或者和神鹰营有关系,或者和神鹰策有关系……” “既然如此,那你就更要去找迟夜白了。”司马良人打断了司马凤的话,“文玄舟和他有过很深的接触,甚至触碰了牧涯的记忆。你不想知道文玄舟是否动过什么手脚么?” 司马凤顿时说不出话。 阿四在心中轻叹一声:少爷还是嫩了点,三言两语就被老爷给绕了进去。 他正径自想着,司马良人扔过来一个纸团,砸中了他的脑门。 “阿四,你立刻到金烟池去找霜华。”司马良人说,“请她到府上来。” 阿四愣住了:“现在?” “现在。” “可这是晚上,晚上是霜华姑娘待客的时间……这样请来,太招摇了吧?”阿四犹豫道。 “无妨。”司马良人点点头,“你就跟人说是少爷请的,少爷十分思念霜华姑娘。他名声不好,不会有人起疑。” 阿四:“……好。” 司马凤:“爹!” 司马良人:“爹什么爹,快想想怎么跟牧涯提这件事!” 迟夜白打了个喷嚏。 他觉得有点冷。 海上风浪渐渐大了,雨也泼泼洒洒地落了下来。 他已经绕岛走了一圈,浑身被淋得精湿,但仍旧没找到清元子。走到最后,他在裸岩上发现一行大字。 “呆徒,我去陆上玩几年”。 迟夜白看着那行字,轻叹一声。岩下便是清元子栖身的山洞,他把自己的小船拖进山洞里放好,自己也随之钻了进去。 虽然明知将要有台风,他还是执意溜走了。只因青河分舍的头领遣鹰回报,说许英一案已经解决,司马凤不日即可重见光明。他不敢见他,于是干脆跑到这里来了。 运起化春诀烤了两只鸟,囫囵吃下肚,迟夜白忽听洞外风声呼号不断,便知道台风已经渐渐压近了。 岛上林木丛生,只怕这场风过后,又得几年才生得回来。 这么大的台风并非每年都有。也因为这样的台风,岛上的树木根系都扎得特别深。能被掀翻的都被掀翻了,没法被掀翻的,则断了些枝叶,又继续年年生长,越来越繁茂。 迟夜白只觉得有趣。风雨有风雨的路数,它们也有它们抵挡风雨的方法。 他吃饱了,又喝了点清水,在洞中开始打坐运功。 风雨呼啸之声十分嘈杂。他安然练完,睁眼看着面前将灭未灭的一团篝火。 闭眼之后,篝火的形状渐渐淡去,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另一团灯火缓慢显现。 莲花灯温暖明亮,始终在那小童手里,遥遥照着他。 迟夜白走过书架,身后沉沉的黑暗始终跟随着他。一双手从黑暗中伸出,总是试图搭在他肩上。 他走了一段,忽然停了下来。 在走道尽头的司马凤身后,竟缓缓浮出另一个人影。 迟夜白又惊又疑。他下意识想抽出佩剑,但腰上空空,什么都没有。 “司马!过来!”他连忙喊那小童。 小小的司马凤却没有走。他抬头看着自己身后的人,笑着把莲花灯举了起来。 他身后站着的,竟是成年之后的司马凤。 青年脸上带着和小时候全然不同的笑意,还抬起手揉了揉那孩子的脑袋。 莲花灯照亮他的时候,迟夜白狂跳的心慢慢平缓了。身后浓重的黑暗也似乎瞬间失去了压迫,那双冰凉的手缩了回去,再没有伸出来。 “小白。”司马凤笑着喊他,“我在这里陪你。” “我也陪你!”小的司马凤也喊。 迟夜白满腔颓然,心头种种情绪蠢动不已。 骗过自己实在是太难太难了。他心想。 既舍不得,又放不下。 此时,郁澜江入海口正因台风压境,浪涛翻涌。 而从入海口上溯的近十个码头,都进入了戒备状态。 少意盟的码头上一片喧闹。工人们正在卸货,船工们在船上生火做饭,青年们则纷纷下船,到十方城去玩儿了。 少意盟内,盟主林少意正站在树梢上,一晃一晃的,双目死死盯着远处。 “看不到的。”树下有人懒洋洋地说,“天都黑了。” “这场风很大,说不定真的会影响到我们这里。明天还是传令下去,船都回来吧。” “我们这里是刮不到的。” “可是风真的太大了。” “那是台风,从海上生成,到了陆上就会立刻减弱。少意盟距离海边远得很,不用你瞎操心。” 林少意满腔不快,蹲在枝上冲树下说道:“你说句‘盟主讲得对’,有那么难么?” 树下静了片刻,懒洋洋道:“盟主讲得对。” “啧!”林少意从树梢一跃而下,身法漂亮地落地。 他的两个小厮正在树下的石桌上摆四色小碟和酒壶酒杯,见盟主落地落得清爽利落,连忙鼓掌:“盟主厉害!盟主高明!” 草草鼓完,继续摆盘。 林少意臊得脸红:“阿甲阿乙!不要说了!” “盟主说得对!”阿甲说。 “都听盟主的!”阿乙说。 两人是同胞双生,长得一模一样,连带说话的声音也没有丝毫不同,现在一唱一和,十分默契。 坐在石桌边看信的一个人懒懒开口:“阿甲阿乙,不要说了。你们盟主若是不高兴了,又得罚你俩去守码头。” 林少意又觉生气,又觉好笑,几步走上前坐下,拿起酒杯就喝。 少意盟最近收服了几个江湖帮派,帮派里多是年轻人,个个都仰慕林少意风采,这些什么“盟主高明”“盟主说得对”之类毫无水准的马屁,便是他们喊出来的。 阿甲阿乙于是便改了口头禅,日夜冲林少意拍着没有诚意的马屁。 林少意喝了两杯,给那专注看信的青年倒满了一杯。 青年长相俊秀,挺鼻深眉,一头墨黑长发束在脑后,神情平静冷淡。林少意给他倒完酒,他伸出手指在桌面轻轻一磕,当做道谢。 这青年正是林少意的得力助手李亦瑾。 李亦瑾早年间被林少意父亲林剑收留,又被林剑插到少林寺当暗针,一年之前才归俗回了少意盟。他还是和尚的时候,与林少意你来我往地打过几场架,后来林少意知道了他的身份,反而心存许多愧疚,再也不好下狠手了。 当年辛家堡堡主为报复江湖同道,一把大火烧了半个少意盟,连带着把林少意的妹妹也杀了。李亦瑾当年虽然还是少林和尚,但也为少意盟出了不少力气,因而回到少意盟的时候很快与帮众熟悉起来。他性情稳重,奖惩有度,在少意盟的声望越来越高。 夜间微风习习,树上偶有树叶被吹落。阿甲和阿乙分踞一根树枝,看到有落叶便窜出去抓在手里,再落回枝上。李亦瑾一封封地看信,林少意一杯杯地喝酒,没人说话,倒也十分平静祥好。 “没有大事。”李亦瑾看完了信,扔回给林少意,“你既然有空爬树看天,不如就自己把信拆了看了吧。我刚从外面回来,这种事情原本不必我来做。” “我眼睛疼。”林少意说。 “真疼假疼?”李亦瑾问。 “自然是假疼。”林少意干脆地回答。 李亦瑾把他手里的酒壶夺过来,一口气喝尽了壶中的半壶桂花酿。 林少意恨恨盯着他,舔干净自己杯里的几滴酒浆。 “今晚不可多喝。我没力气和你打架。”李亦瑾说。 “我觉得我这个盟主,当得憋屈。”林少意说,“酒都不得喝了!” 李亦瑾正想说什么,忽听不远处有渐渐接近的脚步声,是身着少意盟帮众服饰的弟子跑了过来。 “秉盟主,卓永又不见了。。” 他话音刚落,阿甲和阿乙同时从树上跳了下来。 李亦瑾放下手中酒壶,看着那弟子。 “这回不见了多久?”林少意问。 “五天了。”弟子回答。 第52章 蛇人(3) 卓永是负责码头巡视的人,不久之前才调回少意盟内部。林少意对他有印象,因这位青年的长相是少意盟中少见的风流俊美。 “去春烟楼看过没有?他在那里似乎有个相好的女子。”李亦瑾说。 “好,我们这就去问问。” 那弟子走了之后,阿甲在一旁开口。 “卓永不是去春烟楼的。” 林少意扭头看着少年,神情玩味:“阿甲,你也知道春烟楼?” “盟主不是带我们去过么,怎会不知道?”阿甲面不改色,“我去那边办事的时候见过卓永一两次。他看似是去春烟楼,但都是绕过春烟楼边上的小巷子,直接往深处走了。” 第43节 “春烟楼后面是什么地方?”李亦瑾问。他虽已回到少意盟,但对十方城的某些地方还不熟悉。 “可能是十方城里最穷的一处地方。”阿甲说,“那地方叫东菜市,可早就没有什么菜市了,住在那里的都是十方城里做最苦最累活计的人。” “卓永有家人么?”李亦瑾问林少意。 林少意摇摇头:“没有,他原本在郁澜江上的一条船队上干活,后来随着船队一起加入了少意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 阿乙也凑了上来,伸手去拿桌上四色小碟里的糕点。 “说不定卓永是被花精迷了。”他说。 最近半年里,十方城里死了三个富贵人家的公子。这三位公子都是一表人才、倜傥风流的人物,但死状无一不落魄凄惨。“之前谢老爷的儿子不是在城西水沟里被发现了么?光着身子,手脚上都是被绑的痕迹呢。” “花精又是什么东西?”林少意好奇道。 阿甲见阿乙吃了,自己也连忙走过去,十分自然地拈起糕点往嘴巴里塞。 “花精就是一个漂亮的妖精呀。传说她最喜欢长得好看的公子哥,专门在路上勾引这样的人。谢公子,还有之前的陈公子、刘公子,似乎都是……”阿甲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精尽人亡而死的。” 林少意:“……你们少听些不着调的故事行不行?” 李亦瑾:“不能说不着调。有时候这些传言里头指不定就包含着真相。” 林少意嗤之以鼻:“我不觉得。” 李亦瑾闻言笑笑:“他俩也是好心,这是在提醒盟主夜间出门的时候,不要被路旁的妖艳女子勾走了。” 林少意扭头上下打量他一番:“我么?我怎么觉得是你更需要警惕?” 阿甲阿乙:“盟主说得对!盟主真厉害!” 说罢,在林少意恼羞成怒的低叱里啪啪啪地胡乱鼓掌。 卓永这次不见,却和他之前夜不归盟、流连烟花巷陌的时候大不一样。 已经过去了十几日,他竟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全无踪迹。 林少意知道不好,立刻让李亦瑾安排人手去找。但此时已经过了太久,有用的消息寥寥无几。 只是确实有人看到卓永在失去踪迹之前走向了春烟楼。 春烟楼是十方城最大的妓院。十方城经历大火重创之后,最先恢复元气的竟是春烟楼一带的生意,令人不得不叹服红袖软香的惊人吸引力。李亦瑾亲自带人到春烟楼去查探询问,但没有问到有用的事情。 春烟楼的晴云与卓永有过一段露水情缘,但卓永出手大方阔绰,行止彬彬有礼,并未在春烟楼里招惹过什么麻烦。而卓永失踪之前,晴云也有数月没见过他了。 卓永的衣物、存下的钱银、少意盟腰牌和出远门必备的文牒都放在少意盟中,没有带走,因而也不似逃离或私奔。 春烟楼后面是环城的内河,过了内河就是东菜市。东菜市品流复杂,李亦瑾只能止步于此。 这桩奇特的失踪案只在少意盟帮众心里留下了许多困惑。卓永武功平平,不接触机密,更不是大富大贵之人。他的消失无关轻重,只是林少意会在心底常常想起,成了困扰他的一个心结。 李亦瑾向他提议:“我们找不到的话,不如报官吧。” “我们都找不到,报官就更找不到了。”林少意不同意,“和尚,我去找我爹谈谈,你抽一些人回来。找是要继续找的,但不必要花这么多人手了。” 台风已经过去了,蓬阳正面遭受强风打击,损失惨重。 阿四和司马凤在沁霜院里吃着霜华做的雪梨羹。 “太甜了。”司马凤吃了一口,皱起眉头。 “不甜不甜。”阿四脱口而出,很快又立刻改口,“适中、适中。” 霜华在一旁擦拭她的琴,闻言忍不住笑道:“阿四总是最给我面子的人。” 阿四连连点头,笑得极傻。 司马凤干脆把自己面前那碗推到阿四面前,开始跟霜华谈起正事。 距离司马良人跟他俩说出神鹰策之事已经过去了半个月。那日霜华从沁霜院过来后,司马凤和阿四才知道霜华作为司马良人的一个线人,她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盯着鲁王。 现在的鲁王是老鲁王的儿子,一个真正的闲散王爷。没权但有钱,活得十分悠然自在。 鲁王十分中意霜华,很喜欢听她弹琴,听琴的时间久了,也会跟霜华说说别的话。霜华虽然一直盯着他,但没有找到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司马良人让司马凤注意鹰贝舍的动作,迟夜白一旦从岛上回来,他就立刻去找他。司马凤担心傅孤晴,但司马良人说他只需关注鹰贝舍即可,其余问题都由司马良人去斡旋解决。迟夜白始终没有回来,于是他便常带着阿四来找霜华,想再细细问问鲁王府的事情。 霜华虽然常去鲁王府,但进出都有府上仆从带领,她是绝不能胡乱走动的。鲁王虽然喜欢她,举止行为却十分君子,言谈也从不牵涉朝堂。因文玄舟偶尔会回鲁王府和鲁王喝喝酒说说往事,霜华也见过他一两次。她记得那是个话不太多的人,风度翩翩,得体有礼,即便对着她这样的烟花女子,也始终以礼相待。 套不出更多的信息,司马凤和阿四成了专门来沁霜院吃糖水的无趣客人。 “今夜是十五,鲁王会请你过去吧?” “嗯,帖子昨日已经送到了,曲儿也点好了。”霜华笑道,“鲁王的要求越来越高,我若是不好好练琴,可就没机会再到他府上去了。” “你不要轻举妄动。”司马凤叮嘱道,“一切如常就好。” 霜华并不知道司马凤父子要自己盯紧鲁王是因为什么事,她点头应承下来,只说了自己会多加小心,若再见到文玄舟,一定会仔细留意。 等阿四吃完司马凤那份雪梨羹,两人抹抹嘴巴告辞了。回去的路上司马凤问他是不是很中意霜华。 阿四顿时脸红:“这可不能乱说!” 司马凤:“那是不喜欢?” 阿四:“没有不喜欢……” 司马凤:“那就是喜欢啊。” 阿四扭捏不已:“我比他小半岁哩。她会不会喜欢比自己小的男人?” 司马凤:“……你连这都打听出来了!” 他走了几步,回头凶道:“在我和小白的事情没解决之前,你不能跟霜华亲近。” 阿四:“……也、也谈不上亲近。霜华姑娘现在只把我当作你的小跟班,没什么别的意思。可是你和迟少爷解不解决事情,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呀?” “不能就是不能,免得我瞧着心烦。”司马凤果断道,“我是你少爷,你就要听我的。” 阿四:“少爷你这样,迟当家不会喜欢你的。” 说罢立刻跳上房顶,一溜烟地跑了。 司马凤倒也没怎么生气。他知道迟夜白心里有他,这个事实远胜一切言语。只是迟夜白的态度,总是令他琢磨不透。 信步踱回家,经过甘乐意的院子时,听见里头很是吵闹。 “没烤够半个时辰不能放进去!” “够啦。” “骨头要泛出三份春霞之色才是对的!” “泛啦。” 司马凤走进院子,正巧看到宋悲言用长筷子从一锅绿水里捞出根臂骨:“甘大哥,三分春霞色是什么?” 那骨头汁水淋漓,骨身呈绯红之色,上头还黏连着半截惨白的筋。 司马凤很惊奇地看到边疆坐在锅子旁边,认认真真地搅动里头的液体。 “边捕快,你在这里做什么?” 边疆十分快活地回答:“我跟甘令史学手艺。” 司马凤:“……学煮骨头啊?这汤不能喝,你千万别被他骗了。” 边疆:“你喝过?” 司马凤咽了口口水,幼时的恐怖记忆引起一阵反胃:“不说了。” 甘乐意拿着那根骨头胡乱挥舞:“三分!三分!多一点儿都不行。趁着还没冷却,立刻放入以九种药草熬成的水中,如果骨头变成蓝色,那就说明这人所中之慢毒,至少有一年之久……” 边疆点点头,从宋悲言手里拿过骨头,放进一旁的水中。 骨头上果真立刻浮现淡淡蓝色。 甘乐意:“……” 边疆始终很快活:“甘令史,我对了。” 甘乐意揉揉眼睛,一言不发,转头继续捣药。 边疆在这里跟他“学艺”,不过是这几天才发生的事情。蓬阳的仵作青黄不接,来了一个没几日又跑了,恰逢台风天气城外死了不少流民,又传言有杀人越货的大盗在蓬阳出没,边疆恨不能把每具尸体都查个底朝天,于是只能日日过来找甘乐意。甘乐意没事做,就带着宋悲言去了,自己不干活,就在一旁盯着宋悲言忙碌。 边疆见宋悲言俨然一副就要出师的模样,不知心里怎么想的,这些事情忙碌过后竟找上门来,要跟着甘乐意学艺了。 甘乐意不想教他,但宋悲言很喜欢边疆,说甘乐意不教自己可以教。宋悲言不是甘乐意的徒弟,甘乐意管不了他,又不能看着这半桶水瞎说,只好答应下来。 司马凤坐在矮凳上帮边疆煮药汁,然后问边疆是不是中意甘乐意。 边疆:“???” 司马凤:“罢了,不必管我。” 一锅药汁煮得正浓,看甘乐意斥骂宋悲言看得正开心,忽见阿四跑来报告,说少意盟盟主来了。 第53章 蛇人(4)(捉虫) 林少意不是独自一人来的,他还带来了一个孩子。 那小孩不过两三岁年纪,一路紧紧抓着林少意的衣角,林少意一站定,他立刻抱住他大腿不放,把脸埋在林少意衣服里,不敢看人。 司马凤眯起眼睛,隐约瞧见那小童模样周正,大吃一惊:“你儿子?!” 林少意:“我哪里来的儿子?这是辛暮云的孩子辛重。” 司马凤愣了片刻,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辛家堡堡主辛暮云作恶多端,为泄私愤,在江湖上摆弄出不少事情,少意盟的大火便是其中一桩。如今辛暮云已被丐帮长老掌毙,妻子又自刎而死,留下这个无人看管的孩子,最终还是少意盟捡了回去。 司马凤十分好奇,弯腰揉揉辛重的头发。辛重被他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里都是眼泪。 “……他怎么了?不舒服么?” 林少意叹了口气,把辛重抱起来。辛重揽着他脖子,一抽一抽地哭。 “他以为我带他出来是要丢掉他。”林少意苦恼不已,“是这样的,他一直由我爹来照顾,不久之前九江派汪帮主一家人到少意盟去拜访我爹,汪夫人和汪姑娘都十分喜欢他,他也很中意和她们玩在一起。这次我到九江派办事,爹便让我带上辛重,去见见汪夫人。你知道他没有娘,少意盟里也没几个女人,仅有的那些个个都比男子更威猛,辛重胆小怕事,她们照顾不来。” 林少意一边说着,一边轻拍孩子的背脊,手法娴熟万分。 司马凤隐约明白了:“你爹是想让汪夫人帮忙带带他?” 第44节 “……不是。”林少意欲言又止。 司马凤突然间福至心灵,笑道:“你爹是想让你去见九江派的汪姑娘吧?” 林少意一脸郁闷。 “总之我把他带出来了,结果走到半路,他竟说我是想丢了他,日夜不停地哭,不肯离开我身边。” 司马凤十分同情:“盟主,你辛苦了。” 司马凤让阿四把辛重扒下去,带到甘乐意院子里玩。辛重哭个不停,林少意硬起铁石心肠,看都不看一眼。厅中总算静了,林少意此时才有空说出此行的真正用意。 少意盟始终没有找到卓永。卓永失踪已近一个月,少意盟几乎将十方城找遍了都寻不到一丝踪迹,十分蹊跷。林少意此前去跟父亲林剑商讨这件事,林剑恰好有重要信件让他送到九江派,便建议他可顺道在蓬阳找司马凤。林少意和司马凤之前在追踪辛家堡堡主辛暮云时有过深入来往,因为都是年纪相近、想法相似的年轻人,很容易便成了朋友。林少意知道司马世家不接小案子,也不知自己能不能请动司马凤。若是以武林盟主的身份来见司马凤,司马凤应该是会应允的,但两人既然已是朋友,再摆出身份架势来就显得生疏了。 “你若方便,我想请你帮这个忙。此行也是顺路前来,我主要是去九江派送信的。九江派最近一年因为神鹰营旧址的事情,也是焦头烂额。”林少意说,“他们去拜访我爹,就是想请少意盟出面,为他们摆平这件事。” 司马凤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神鹰营?神鹰营怎么会在九江派?” “不是皇城那边的神鹰营,是另一个废址。”林少意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一个建到一半便废弃了的神鹰营在九江派的地盘里。九江派现在打算拆了那寨子,可那寨子的位置十分刁钻,恰好在九江派和三意帮两个帮派地盘的交界处。如今九江派和三意帮为了那块地,几乎要打起来了。” 司马凤揉揉太阳穴,有些糊涂:“竟有不止一个神鹰营——等等,林盟主,你知道神鹰营的渊源么?” 林少意敛去笑容,露出凝重之色:“我知道。我还知道神鹰营背后是朝廷的一个大计划,但具体情况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这一瞬间,司马凤脑中转过许多个念头。 厅中沉默片刻,他再度开口。 “林盟主,有件事情我想和你谈谈。”他低声道,“除了神鹰营,你还需要知道神鹰策。” 另一边厢,阿四把一路啼哭不停的辛重拎到了甘乐意院中。 边疆去巡街了,甘乐意和宋悲言两人在院中正围着一锅炖猪蹄吃得不亦乐乎。 辛重扒拉着阿四的衣服,把他藏在兜里的一大包松子都扒掉了,阿四将他放在地上,骂骂咧咧地回头捡。炖猪蹄的味道极香,辛重站着泣了片刻,不哭了,转头看向那锅肉。 甘乐意和宋悲言正紧紧盯着阿四和辛重。 “阿四大哥……”宋悲言咽了口中食物,艰难问道,“你儿子?” “什么我儿子!”阿四捡起松子,吹去灰尘,转身坐在甘乐意身边,然后把辛重拉到自己怀中,以双腿把他夹着,“这是林盟主儿子。” “噢……”甘乐意和宋悲言了然地点头。 阿四剥了几个松子给辛重吃,辛重用嫩牙齿啃松子,一双眼睛死死盯住锅中香肉。他哭了一路,双目红肿,鼻头也是红的,看上去十分可怜。 “林盟主什么时候成亲了?”甘乐意问。 “林盟主真不会照顾小孩子,都哭成这样了。”宋悲言说。 阿四眨眨眼,隐约觉得似是有某处不对,但又想不起来,于是囫囵应了:“是啊,许是悄悄成了亲,不让我们知道。你们不懂的,江湖人容易树敌,尤其林盟主这样的豪杰,若是有了夫人孩子,自然要好好地严密保护起来,别人都不晓得的。林盟主一个大男人,少意盟里也都是汉子,照顾小孩子肯定是不够周到的。” 宋悲言舀了一勺汤水,吹凉后喂给辛重。辛重慢慢喝了,脸上终于显出点儿活泼颜色来。 “肉。”他指着锅中猪蹄说,“哥哥,我想吃。” 宋悲言被这声“哥哥”叫得心花怒放。自从来了少司马家,人人比他高大,人人比他年长,平日里“宋啊”“小宋啊”随口叫个不停,此时突然来句“哥哥”,确实好听得不得了。 他殷勤地给辛重撕肉丝扯软猪皮,一口口地喂他。阿四把小孩丢给他,和甘乐意一同默契地加快啃猪蹄的速度。 四人吃完那锅炖猪蹄,辛重也不哭了,偎在宋悲言怀里,津津有味地看着桌上堆着的几堆人骨。一颗骷髅脑袋放在桌上,黑洞洞的眼窝朝向辛重。辛重丝毫不怕,看着看着突然笑出声,拉着宋悲言让他看:“有个虫爬进去了,哥哥……” 宋悲言正和甘乐意、阿四议论着林少意的夫人到底是谁之类的事情,没搭理他。 正把江湖十大美人排除了四个,还未细细讨论剩下六位的可能性,就有人过来请他们到大厅里去。 厅中仍是司马凤和林少意两人。甘乐意和宋悲言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被请来了。 “甘令史,小宋,你们收拾一下行李,过两天我和你们出发到少意盟,去帮林盟主办事。”司马凤说。 阿四一愣:“我呢?” 司马凤凉凉地瞥他一眼:“这次不带你去了。” 阿四心中警钟劲鸣:“少爷我知错了!” 纵然知错也无用,司马凤这次铁了心不带他去,主要是因为甘乐意过去可以帮忙验尸。林剑认为十方城死了的三个公子哥指不定和卓永失踪一案有联系,叮嘱林少意让司马凤这边带上仵作。甘乐意许久未出过远门,十分高兴。他虽然性情疲懒不喜动弹,但在家中天天被边疆滋扰,不胜其烦,于是很快活地应承下来了。 司马凤跟林少意说了神鹰策的事情,末了还托他帮自己一个忙:代替自己向鹰贝舍提出查神鹰策的请求。 少意盟提出这样的请求,鹰贝舍拒绝的可能性会稍微小一些,总比由自己去跟迟夜白提起的好。 林少意很在意神鹰策之事,一口应承下来。 众人分头行动,司马凤等人奔赴少意盟,林少意带着辛重去九江派。 送完了信,又把辛重交给汪夫人和汪姑娘揉捏个够,林少意生怕汪帮主等人挽留自己,再生出些说不清的事端,抱着哭不停的辛重又跑了。 从九江派到云阳镇的鹰贝舍,要稍稍拐上一点儿路。辛重哭累了,蜷在他怀里睡了过去。林少意信步由缰,慢悠悠地往前走。 辛重总怕被林少意丢弃,林少意于是察觉到,即便是这样一个小孩子,他也是能察觉到恶意和善意的。 他初到少意盟的时候,林少意和阿甲阿乙等人都不太愿意搭理他。林少意只要一想到妹妹惨死的模样,就从心底生出些阴暗可怖的杀意。 因而在少意盟里头,跟辛重关系最好的反而是李亦瑾。 林少意见过李亦瑾让辛重坐在自己肩上,带他去放风筝。那副父子和乐的场面,让他震惊了很久。 辛重睡了一觉,醒来发现两人还在路上颠簸,嘴巴一扁又要哭出来。林少意眼疾手快地往他嘴巴里塞了个路边摘的果子,辛重嗷呜一口咬碎了,甜得忘了哭。 “哭的话不给你吃了。”林少意威胁道,又递了一个过去。 辛重拿着果子小口吃了,吃完又伸手冲他要。 一路喂他果子,终于抵达鹰贝舍。带他进舍的年轻人听他说是来找迟夜白的,笑道:“林盟主来得真是时候,我们当家刚刚才回来,正在崖上练剑。” 林少意:“好好好。” 说罢把辛重往那青年怀里胡乱一塞,快步往他所指的地方走去。 第54章 蛇人(5) 鹰贝舍依崖而建,视野开阔,景色奇丽。林少意拐了几个弯拐出鹰贝舍的房舍,来到位于山崖上的练武场。 这是迟夜白专用的练武场,一旁就是鹰贝舍最高的鹰棚。林少意没在地上看到迟夜白,抬头发现他坐在鹰棚上,肩膀停着两只大鹰。 两只鹰都威风凛凛,察觉到底下的视线,低头瞅着林少意。 “迟当家。”林少意高声喊道,“林某来跟你聊聊天。” 若不是鹰棚上没位置了,他也想跳上去看看海的。 迟夜白把两只鹰放了,落回地上。他身姿矫健,步法轻巧,看得林少意在心中默默赞叹。 “林盟主。”迟夜白有些吃惊,“你一个人过来的?若是想查什么消息,让十方城分舍的人告诉我就好,山长水远,不必亲自过来。” 十方城分舍可谓是鹰贝舍诸多分舍中,江湖人脉最广、挣钱也最多的一个地方。无他,全因少意盟就在十方城附近,各色江湖流派来往不绝,分舍的情报与信息源源不断,头领连体重都卓然于其余城池的伙伴,每每与同伴见面,又是尴尬又是得意。 司马凤只说自己是来九江派办事的,一边说着,一边打量迟夜白。 迟夜白神情冷淡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听自己说话的时候为表尊重,眼睛稍稍低垂,头也略略侧着,只有在林少意注视他的时候他才会抬眼凝视,分寸拿捏得极好。 林少意心中毫无来由地想:不知九江派的汪姑娘喜不喜欢迟夜白这样的男子? 迟夜白看出他心头还有其他事,但也不急着催促,只陪他在崖上慢吞吞地走。走了大半圈,林少意被晒得难受,总算将此行的真正用意说出。 “迟当家,我现在与你谈论的事情,请千万保密。” “你放心。”迟夜白点点头。 “你可曾听过神鹰策?”林少意低声问。 “神鹰策”三字一说出来,迟夜白立刻皱了皱眉头,眼底掠过一丝悸色。这动作十分轻微,林少意几乎捕捉不到。迟夜白垂下眼帘,思忖片刻,摇摇头:“我对神鹰策没有印象,但我知道神鹰营。” 林少意:“真的没有?” 迟夜白犹豫片刻:“乍听上去似是有的……但我却丝毫想不起来,你问的应该是神鹰营吧?神鹰营我是晓得的。” “神鹰营和神鹰策是有关联的。”林少意长叹一声,“连鹰贝舍都不知道,看来这事情的机密程度,不亚于当年三王夺嗣之变*。” 迟夜白闻言不由得一愣:“神鹰策……和朝廷有关?” “有大关系。”林少意补充道,“这样吧,迟当家,若是鹰贝舍现在没有神鹰策的资料,少意盟便正式委托鹰贝舍,为我查一查和神鹰策相关的所有事情。一个月时间够不够?多少钱?按照惯例,是一百两还是……” 眼前人微微抬起手,制止了林少意的话。 “若是朝廷机密,我和你去见一见我爹。”迟夜白说,“事关庙堂,我必须小心谨慎。” 林少意点点头。他与鹰贝舍来往颇多,和迟夜白的交情倒比司马凤还要深一些。只是迟夜白性情如此,想热络也热络不起来,只是在收钱的时候总会给他打些折扣,或是交付情报的时候,往往多捎些边角的小料。 但这样谨慎,他也是第一次见。 迟星剑和英索正在院子里逗辛重玩。辛重一开始十分怕生,紧紧扒着假山不敢走出来,英索端出几味果子蜜饯,好声好气地哄他,果真把他腹中馋虫给勾了起来。 林少意走进院中,吓了一跳:辛重居然坐在英索的怀里,晃着双腿咯咯地笑。 见到林少意,辛重立刻从英索腿上跳下来,要往林少意身上扑。林少意把他抱起来,问他跟迟星剑夫妇说了多谢没有。辛重忘记说了,一时间羞愧难当,捂着脸小声讲了句“多谢伯伯,多谢姨姨”。 英索实在喜欢这个孩子,见迟夜白一脸要跟爹爹谈论大事的神情,便主动把辛重抱了过来。 “不知道我们家什么时候才能多这样一个白胖小公子呢?”英索捏着辛重的脸,笑着走出去,“姨姨带去你去看海鸟,看大鱼。” 迟夜白只当没听到前半句,转头对迟星剑说出来意。 迟星剑没想到林少意带来的是这样一件事情,脸色随着两人的话越来越凝重。 鹰贝舍接受委托的时候是不会问“为什么”的。要查汪洋大盗,要查烟花女子,要查十几二十年前一桩旧事,或是某位帮主夫人与另一位帮主的奸情——委托就是委托,不问前情与后果,查出结果便完成了交托之事。 但实际上,每一个委托的完成,都丰富了鹰贝舍的情报库。委托的事情和委托人本身,都是一种情报源。 少意盟和鹰贝舍的生意往来非常多,他也知道自己儿子和这位年轻的武林盟主关系不错。但今日这个委托,他不能接。 “林盟主,抱歉。既是朝廷机密,鹰贝舍着实不想、也不该涉入。”迟星剑起身道,“这个忙我们帮不上,请盟主见谅。” 迟夜白和林少意都是一惊。 鹰贝舍从未拒绝过少意盟的委托,且迟夜白自己经手的朝廷情报无可计数,这个借口他是不相信的。 当年神鹰营被取缔之后,营内所有少年及孩童原本是要秘密处死的。但不知为何情报泄露,达官贵人们不敢与朝廷直接对抗,纷纷花钱请来江湖高人营救自己的孩子。这些在神鹰营中接受过训练的孩子,如今已经融入这汤汤天地,其中更有不少人成为各类江湖帮派的领头人物。鹰贝舍存着这些资料,迟夜白知道,他全都看过。 “爹,神鹰营已经不止是朝廷的事,若神鹰策与神鹰营有关系,指不定还会牵扯到更多江湖势力。”迟夜白低声道,“只怕……” “就算二者有关系,又和鹰贝舍有什么关联呢?”迟星剑打断了他的话,“这件事,鹰贝舍不接、不碰、不理。请林盟主理解。” 第45节 林少意无话可说,只能点头说了句“明白”。 辛重在海边跟英索、慕容海等人玩得正欢。林少意不忍打断他,便远远站着。把他从九江派两位女眷身边拎走的时候他已经哭得很厉害,林少意对付不了大哭的孩子,又不能揍他,于是打算等他玩累了睡着了,再悄悄带走他。 迟夜白给他牵来了马。 林少意手里有个杀手锏,是用来对付迟夜白的。这个杀手锏是司马凤交给他的,但他十分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用。 这个神秘的神鹰策,总是令林少意隐约不安。他身为武林盟主,见过许多穷凶极恶之人。这些人之所以成为天底下的大恶人,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钱财,情爱,名利,兵器……不一而足。欲望会生长出恶意,而恶意会带来更大的恶意,如同雪球一般,从小到大,从顶端到深渊,越来越巨硕,足可毁灭一个人。 他不知道一个专门培养暴力机器的地方,会培育出怎样的恶意。 “迟当家。”林少意终于开口,“其实跟我提起这件事的人,是司马家主。” 迟夜白:“……什么?” 林少意平静道:“神鹰策与朝廷有关,这你已经知道了。而如今朝廷正要彻查神鹰策与神鹰营一事,他们找上的人,正是司马凤一家。如今司马凤母亲与堂姐以静养为名,被禁足在曲府。而司马凤找不到可以入手的地方,于是才找到了我。” 迟夜白大吃一惊。他以为这只是林少意的请求,谁料竟然还和司马凤有关。他心中一乱,连忙问道:“是他让你来找我的吗?” “是的。” 迟夜白犹豫片刻,艰难开口:“他为何不来找我?” 林少意实话实话:“我不知道。” 迟夜白隐隐明白司马凤不来见自己的原因,又觉得这与他平日无论被自己怎么驱逐打骂都要紧跟在身侧的黏糊劲儿大不一样。没有司马凤在身边乱七八糟地喊“小白”,他着实清静很多,可他又说不准自己更喜欢哪一个。但这么大的事情,司马凤不找他反而去找林少意,他心里有些微妙的不悦。 “鹰贝舍不肯帮忙,司马凤他也无能为力了。”林少意一声长叹,放足感情,是又惋惜又难受,“可叹……我身为武林盟主,在这事情上竟帮不了他一丁点儿忙。” “我帮他——我帮你查。”迟夜白迅速道,“最长一个月,一定给你完整答复。” 林少意没想到这杀手锏真的有用,又惊又喜:“多谢迟当家!多谢多谢,万分多谢!” “我再去找爹谈谈。”迟夜白把缰绳塞到林少意手里,“你一路小心,别给你儿子吃太多糖。” 林少意颓然:“他不是我儿子啊……” 来到迟星剑书房里,迟夜白看到迟星剑正在写信。 见他来了,迟星剑把纸张收好,皱起眉头:“不是去送林少意了么?” “爹,请告诉我神鹰策的事情。”迟夜白直截了当地问。 迟星剑眉头一紧,面露怒色:“鹰贝舍不管这件事情!” “您说的是不管……爹,您没说鹰贝舍不知道。”迟夜白顿了顿,“神鹰策到底有多神秘?” “……你知道多少?”迟星剑问他。 迟夜白老实地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晓得。他记得神鹰营,却找不到和神鹰策有关的任何信息。 “鹰贝舍知道,而我又从未接触过的……只有地库下面那个密室里的情报了。”迟夜白说,“爹,请让我进去。” —— *三王夺嗣之变:一场惊动朝野的异变,但在风波平息之后成为民间说书人极为喜爱的故事素材。几十年前,因太子犯错被废,先皇剩下的三个儿子赞王、哲王和祈王暗中展开角力,试图夺取太子之位。废嗣一年后,有神秘人带领江湖高手突袭赞王府邸,屠杀赞王府上一百余条人命,并将赞王掳走。皇帝大怒,因推举赞王为太子的呼声最高,嫌疑人直指与其素有不和的竞争者哲王。哲王被禁足,祈王开始调查赞王失踪一案。一个月后,祈王找出哲王与江湖人过从甚密之证据,但不足以指证哲王犯事。两月后,祈王再次亮出证据,诉哲王怨恨赞王已久,竟买通赞王府中下人,于赞王府内遍埋巫蛊木偶。皇帝震怒,将哲王投入天牢。七日后哲王妃死谏,抖出祈王与赞王兄弟和奸之秘事,朝野俱惊。丑闻立刻被压下,祈王被禁军控制,随后在其行宫地窖之中寻到赞王。此时距离赞王失踪已近三月。一年后皇帝封哲王为太子,不久皇帝驾崩,哲王即位。十日后,被软禁于府中的祈王与在皇室行宫静养的赞王死于神秘人之手。一直到死,祈王和赞王都没有对失踪三月内的事情说明一言半语。三王夺嗣之变在民间极受欢迎,其中流传最广的是十方城普云茶楼说书人梁小路改写的话本《冷香烬》。(一个脑洞,当然,不会写。) 作者有话要说: —— 一件发生在别处的事情。 司马良人回家,看到家中十分冷清,儿子不见了,甘乐意和宋悲言跑了,只剩一个阿四,孤零零坐在池塘边上吃松子。 想到平日阿四口无遮拦,司马良人决定上前警告他一番。 司马良人:“神鹰策的事情,你绝对不许告诉别人!” 阿四:“是的,老爷!” 司马良人:“哎,我最担心你了。少爷口风紧,我是不怕的。” 阿四:“遵命,老爷!” 路上的司马凤:“乐意啊……” 甘乐意:“嗯?” 司马凤:“你听没听过神鹰策,嗯?” 甘乐意:“听上去好像是一个机密。” 司马凤:“没关系,我已经跟林少意说了。很快林少意也会跟小白说。反正你迟早会知道的,我不如也提前跟你说……” 第55章 蛇人(6) 鹰贝舍地库是鹰贝舍除了鹰棚之外最重要的地方。 能够进入地库的,只有鹰贝舍的十余位头领和迟夜白一家人。慕容海作为鹰贝舍管家和迟夜白侍卫,他也从迟夜白那里得到进入地库的权限。 地库守备森严,但守卫的人手却不多,因进入地库必须要知道地库的暗码,而这个暗码极其复杂。 地库的大门设有十二重机关暗锁,把卷帙浩繁的情报资料紧闭封锁在内。每重机关暗锁有三种解开方式,每隔十日,迟夜白就会在十二重机关暗锁中选择三道或四道,设定好固定的解开方式。想要进入地库的人,必须严格按照顺序和设定的解锁方式按动相应机关,才能顺利打开地库的大门。 这种解锁方式令除了迟夜白之外的人叫苦不迭,久而久之,大家有什么事情都去找慕容海,不愿意花心思去记忆这些繁复的解锁方式了。 但纵然如此,地库里另外还设置着几个密室。这几个密室里放着的都是至关重要的情报,除了与庙堂之事相关的,里面还有少意盟、少林、武当等重要江湖帮派的信息。几个密室里,只有一处是迟星剑禁止迟夜白踏入的。 那个密室也被设置了复杂的暗码,暗码只有迟星剑和英索知道,连迟夜白也不能知晓。 迟夜白曾好奇过里头有什么东西,但迟星剑和英索都不肯告诉他,久而久之,随着他长大,这种好奇也变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妥协:他仍旧想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但出于对父母的尊重,他不会再追问。 迟星剑没想到迟夜白竟然猜出了密室里的内容,脸色一时变了又变,十分精彩。 “我不会告诉你暗码。”迟星剑低声道,“只有那个密室里的东西是不能碰的。不止是你不碰,我希望永远不会有人再谈论起它。” “爹,如果是这样,你为何还要这样严密地保存着?”迟夜白没有放弃,“它一定是有价值的。” “即便有价值也不能打开。我们保存着它,仅仅是为了保存而已,并不是要用这个情报去换取什么利益。”迟星剑停了口,沉默良久后话锋一转,“你想知道神鹰策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一些。” 迟夜白一愣:“你能告诉我什么?” “你还是想知道那个救治你的先生是什么人,对么?” 迟夜白点点头。 “他就是神鹰营里的孩子。”迟星剑平静道,“他所在的神鹰营不是皇城附近的那个,而是老鲁王悄悄背着皇帝重新在外设立的。那个神鹰营设立在九江派的地盘里,当年因为九江派帮内纷争不断,竟无人发现在山中悄悄起了这样一个建筑。” 但这个神鹰营没有筑完就中止了工程。迟星剑和英索当年为了查清楚文玄舟的底细,费了极大力气,终于挖出老鲁王和神鹰营的一点眉目:这个新的神鹰营没有消失,它转移到了更深的山中。 文玄舟就是神鹰营里的人。 他最初的出生地已经不可靠,只知道他中途逃出过神鹰营,却因为身上受了伤,没有跑远,结果倒在鲁王狩猎的围场之外。 鲁王并不认识神鹰营里头的所有孩子,所以他容许侍卫队长把孩子捡了回去。文玄舟同样也不知道这个王爷的底细,只知道王府里都是好人,他甚至拥有了一个不错的名字。 变故发生在鲁王翻查神鹰营档案的时候。他发现一个逃脱出去的孩子的画像,与文玄舟极为相似。 迟夜白顿时明白:“是鲁王派人杀了那个文队长,把文玄舟抓走的?” “文玄舟重新回到了神鹰营,他应该遭到了比之前更严厉的管教和责罚。”迟星剑皱着眉头,“从他失踪之后,到他出现之间,中间空白的十几年,他应该都在神鹰营中度过,或者已经开始自己在江湖上活动。当时鲁王已经死了,朝廷设立的神鹰营也不存在了。” 迟夜白点了点头:“还有呢?” “没有了。”迟星剑冷淡道,“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事情。文玄舟的身世是我和你娘亲查到的。他虽然是神鹰营的人,身上谜团众多,但你当时情况十分危急,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已经和朝廷没有关系,和鲁王也没有关系,只要能救你,什么人我们都愿意信。” “……我要进地库的密室。” “不能进!”迟星剑大怒,“神鹰营如何,神鹰策如何,文玄舟如何,和你没有关系!你如今只要好好做好鹰贝舍的当家就可以!” 迟夜白从未告诉过爹娘文玄舟在自己记忆里动了什么手脚。见迟星剑这样的态度,他也不再争执,转身出了书房。离开书房的院子后,他立刻加快脚步,奔向地库的入口。 他其实知道密室的暗码,只是不愿意与父母作对而已。 迟星剑和英索每月改变一次密室暗码,迟夜白太熟悉这些机关的声音了。久而久之,他只要听到密室暗锁的拨动声,便知道是哪个地方被动过了,哪些地方仍旧维持原样。 “当家?”慕容海抱着一堆书册从地库出来,看到迟夜白从自己身边钻进去。 迟夜白没回答他,反手从内侧飞快按动机关,将地库的门锁上了。 十方城里的普云茶楼因为重新装潢,今天没有开张。 茶博士和伙计在门前商量新牌匾的位置,忽见那位有些古怪的中年文士站在自己身后。他无声无息,倒把其余几人吓了一跳。 “今儿不开门?”那中年人问。 “整修呢,重新装装,整得漂亮点儿。” 文士很有些遗憾:“特地来听故事的。” “梁先生最近出城去了,估计得下旬才回来,您到时候再来就是了。”茶博士笑道,“这位先生,不知如何称呼?” “在下文玄舟。”中年人笑着说,“您称我文先生就行。” 他十分有礼,茶博士有些受宠若惊:“文先生,我记住了。下回您过来,我给您安排最好的位置。” 文玄舟谢过他,又站在门口处看众人忙活。等新的牌子挂好,茶博士再回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此时已近傍晚,普云茶楼不远处就是春烟楼,红灯绿酒,渐渐热闹起来。 文玄舟拐过春烟楼,径直走入楼旁的小巷之中。 十方城的旧城区东菜市就在前头。他经过了河上的石桥,踏入东菜市的地盘。 东菜市里十分寥落,两盏冷灯高高挑着,照亮河边一个馄饨档子。正在摊子上煮馄饨的男人年约四五十岁,裸露的双臂尽是刺青,眼神冷厉地看着文玄舟。文玄舟冲他笑笑,往街巷的深处走去。 这里毫无规划,污水四淌,破败的门扇之内逸散出刺鼻的气味。文玄舟一路前行,拐了又拐,最后立在一扇门前。 那门上贴着残破的门神,左右各一,两张脸上都被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他抬手敲门。 片刻后,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年轻人持烛站在黑暗中,静静看着他。 “死了吗?”文玄舟走进屋内,低声问。 “……快了。”年轻人说。 屋内灯光昏暗,他将手中短烛放在桌上,照亮凌乱床铺上的一个人。 文玄舟挑了挑眉:“腿是怎么回事?” 床上的人被声响弄醒,睁开了眼睛。他一只眼睛被打得肿胀不堪,另一只勉强还能看。文玄舟凑近了去看他,若是忽略了脸上的伤痕,倒还能看出一些往日俊美的模样来。他伸手去捏那人的胳膊,那人颤抖着身体,发出无声的惨叫,眼泪淌了满脸。他的喉咙被抓破了,声音出不来,只有急促的喘气声,像漏了风的风箱。 第46节 文玄舟捏了几把他的胳膊。双臂的骨头都碎了,软绵绵的两条胳膊。 “腿呢?”他低声问,“为什么不弄?” “脚踝已经卸了。”他身后的年轻人轻声道,“他逃不了。” “卸掉就可以了么?”文玄舟声音低沉,隐隐带笑,“他可是少意盟的人。少意盟的人个个身怀武功,你对他真的知根知底么?” 年轻人看看他,又看看床上的人。 “他说的话你都信吗?他有手有脚,去哪儿都可以,不一定要留在你身边的。他之前不是骗过你几次了吗?”文玄舟笑道,“果决一点,才像个汉子。” 年轻人身体轻颤,开口问他:“真的要杀吗?” “是啊。”文玄舟声音轻柔温和,像是在劝诫自己的学生一般,“你若觉得难下手,不是还有方长庆么?让他来做就行了。他什么都懂,什么都愿意为你做的。” 这一日夜间,风尘仆仆的司马凤终于抵达了少意盟。 三人之中甘乐意最为辛苦,他体力不济,屡次差点滚下马,后来是司马凤用绳子把他固定在马背上才作罢。 远远瞧见了少意盟的旗帜与灯火,宋悲言啧啧感叹:“司马少爷,你瞧人家这气派的。” “你想说什么?”司马凤回头问,“我们给你吃给你住给你穿还给你安排个师父,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么?” 宋悲言立刻大声回答:“气派虽气派,但还是少爷家最好!” “气派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少意盟这样的帮派,没有点儿架势,怕会被人瞧不起。”甘乐意缓过神来,虚弱地说,“到了没有啊,我又要吐了……” 道旁有人笑着应道:“到了。” 甘乐意和宋悲言猛地抬头,只见一个高大人影率着几位帮众立在道旁,是在等候他们。 “李大哥。”司马凤随着林少意称李亦瑾为大哥。他自己也不清楚李亦瑾在少意盟的职位,只晓得好像什么都能做。 “盟主呢?”李亦瑾问。 司马凤:“去九江派见什么汪姑娘了。” “好。”李亦瑾笑道,“几位路上辛苦了,且随我来。” 第56章 蛇人(7)(捉虫) 地库的门关上之后,嵌在四壁的夜明珠幽幽亮起,照亮内部陈设。地库的布局与迟夜白记忆中的“房间”极为相似,不同的是每个书架都有三人高,每隔几步便有一盏被琉璃灯盏罩着的灯,嵌在书架之上。 迟夜白无心细看其他,径直奔向地库的深处。 在地库深处的墙上,是五个紧闭的密室。事实上除却天花板与地面,地库的三面墙上都是这样的密室。而其中迟夜白要进入的这个,正位于东南方向的角落。 暗锁果真便是他上次偷听到的那几道。密室的暗锁比地库的更复杂,等迟夜白完全打开,背上已沁出薄汗一片。 机关发出嘶哑的嘎吱声,纷纷缩入石壁之中。沉重的石门裂出一道窄缝,迟夜白伸手推开。 手掌触到石门的瞬间,他突然停了。 脑中有一些模糊的记忆纷纷窜出来,令他泛起了呕吐感。 自己似乎曾触碰过这道石门。迟夜白慢慢把手往下移动。当时似乎比现在矮一些,小一些,门也还未加固到这么沉重,只要一推就能打开……他停了手,深呼吸以平静下来。 密室里有什么,他突然恐惧起来。 但下一刻,他仍旧将门推开了。 这个密室远比存放少林、武当等大帮派之事的密室要小。室中放着一个架子,架上有七八个木盒,全都被铁制锁头牢牢锁着。 迟夜白拿起最上面的木盒,伸指弄断了锁头。木盒之中放着不少书册,摆放整齐,他拿起最上面的那一本。 封面写着“神鹰营”及一个壹字,除此之外全是空白。迟夜白翻开它,发现是一本详细的名册。 第一个人叫裴乐天,死的时候十一岁。经过考核,体能项目几乎全不及格。进行了拷打实验后,三天后死亡。 第二个人叫朱平,死的时候九岁,因为在考核中被同伴刺伤,左腿无法行走。他在水中浸泡了五天,始终未进食,是饿死的。 第三个人叫童正德,死的时候十一岁,因为试图逃离神鹰营而被抓住。让神鹰营的学徒在他身上试验了十六种拷问技巧后,因流血过多而死。 迟夜白飞快往下翻。 彭程、万家英、程明朗、 严文德、向大安……在写着每个孩子姓名、身高、体重与死亡日期、年纪的纸张后面,是极其详细的拷打实验记录。 裴乐天接受的拷打由三个神鹰营学徒来完成,先后使用了三十一种刑具。他们既要让裴乐天活着,又要从他口里挖出尽量多的内容。记录中所问到的事情极为详细,包括裴乐天家在何处、父母年纪、家中土地种了什么、叔伯的家如何布置,等等等等。尽是无用的东西,但迟夜白明白这些问题的用意:他们将裴乐天当做一个俘虏,一个被抓获的敌人,让学徒练习如何尽力从他脑袋里挖出最底层的内容。 拷打裴乐天的三个学徒中,有一个就是童正德。迟夜白翻开着他被抓住的日期,是裴乐天死后的第二日。 他的头很疼,深藏的记忆如同针一样要跑出来,带来尖锐的痛楚。 迟夜白放下书册,大口喘气。他闭上眼睛,迅速落入无人的房间之中。房间里头依旧昏暗,他快速地奔跑,朝着越来越深的地方。 司马凤拉着他,试图阻止他的脚步。在灯火照不到的深处,文玄舟静静地站着,那双手冲他做了个请的姿势:“它们在这里。” 迟夜白犹豫片刻,抬腿走向文玄舟指点的方向——但他动身的瞬间,身后司马凤却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猛地睁眼,清醒过来,浑身汗如雨下。 这本册子他其实是看过的。迟夜白终于想起来。他不止看过,至今还牢牢记得住里面的内容。 第一本册子里有二十一个孩子,他们几乎都是拷打致死的。第二本册子里是十二个,神鹰营的学徒在他们身上收集了从放血到死亡的时间数据。第三本册子里有七个人,全是因为发狂而自尽的。 当时自己只看了这三本,而这三本不过是这个木盒里的三分之一。 呕吐的感觉始终无法消去,迟夜白贴着墙壁缓缓坐倒。 他想起来了。文玄舟教他制作那个“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教他把和神鹰营有关的记忆封起来,放在房间的最深处,放在不会被自己找到的地方。 “神鹰营的事情,我倒也有所耳闻。”李亦瑾笑道。 他拎了桂花酿,和司马凤一同喝酒。席上司马凤跟他说了神鹰营和神鹰策的事情。 李亦瑾还是少林和尚的时候,因为受少林方丈器重,因而接触到不少江湖机密。神鹰营虽然是朝廷建立的,但也受到许多江湖人的关注。 “不过朝廷在神鹰营里如何操作,你说的鲁王又做了什么事,我确实不知道。”他低声道,“少林关注神鹰营,只因为它培养了不少高明的刺客和武人,和背后的势力无关。” 司马凤想想也是,便不再问了。他现在只想等林少意回来,看他是否带回了和迟夜白有关的好消息。 想到林少意请自己过来的目的,他连忙向李亦瑾问起十方城发生的事情。 十方城前段时间死的三个人都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但因为天气炎热,包括最近身死的谢公子在内,三个死者都已经入土了。前两位我不清楚,但谢公子出事的时候,十方城中很是轰动了一番。谢公子是城中巨贾谢安康的独子,谢安康悲痛万分,在看到儿子尸首的时候就要求官府一定要抓出凶手。 “但一个时辰之后,怪事发生了。”李亦瑾神神秘秘地说,“仵作验尸之时,谢安康也在场。据我们打探到的消息,当时和谢安康一道的还有仵作和两个捕快。验尸才进行到一半,谢安康便收回了前言,不许外人再碰尸体。那仵作和两个捕快守口如瓶,我们问不出什么消息,只知道谢安康给官府塞了钱,最后甚至连抓凶手之类的话也不提了。谢安康将儿子尸首带了回家,没几日便埋了。” 司马凤眯起眼睛。 “看来是尸体身上有什么古怪。” “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浑身不着寸缕,蜷缩在水沟之中。”李亦瑾将酒杯放下,口吻很像是在说故事,“谢公子手脚的骨头全都碎了,死状并不好看。那水沟极窄,他是被塞进去的。” 司马凤:“……” 李亦瑾:“据看到的人说,只怕谢公子腰背和脖子的骨头也都断了,不然是进不去的。” 司马凤觉得一阵反胃,忙将手里的点心放下:“还有别的么?” 李亦瑾想了想:“有的。” 谢公子尸首被发现之前,已经失踪了半个月之久。 谢安康原先并不确定儿子是失踪了,只以为他是去烟雨楼喝花酒,不想回来了。但一日过去,两日又过去,谢安康坐不住了,谢公子家里的三妻四妾也坐不住了,纷纷闹腾着要去烟雨楼找人。谢安康派了管家过去,谁知管家很快回来,说公子最近从未去过烟雨楼。 谢公子在青楼是有相好的姑娘,且不止一个。管家一通乱问,是谁都没见过谢公子。 等到去谢公子那几位狐朋狗友家中询问的仆人也回来,谢安康才觉得不对:自己儿子竟是哪儿都没去,就这样失踪了。 少意盟开始寻找卓永时,也发现了十方城中几位世家子的失踪案子。但和谢安康一样,他们对自己儿子失踪和横死的事实讳莫如深,竟不肯透露一个字。 司马凤越听越觉得怪异,心中生出了莫大兴趣。他决定去找甘乐意商量商量。 甘乐意和宋悲言进了少意盟,是阿甲和阿乙带路的。宋悲言是第一次见到双生子,好奇得不得了,逮住两人东问西问。 “阿甲受伤了你会疼吗?”他问。 阿乙看来已经被问过很多次这样的问题,甩手就给阿甲后脑勺上来了一巴掌。 “不疼的。”他回答。 “我疼呀!”阿甲喊。 两人带客人到厢房住下,不过半日时间,已经混得很熟,开始互通少意盟和司马世家各类八卦的有无。 阿甲和阿乙是看着林少意跟李亦瑾交好的,连盟主和大师两人悄悄互通书信的事情都说出来了。宋悲言能说的八卦全从阿四和慕容海那边听来,加之他到司马世家住下还不够久,详尽程度远远不及阿甲阿乙。甘乐意此时开始热心地给他补充各类细节,从司马凤小时候抱着穿女装的迟夜白亲个不停,到两人如何在鹰贝舍练武场上你来我往地练剑,都一清二楚。 三个小孩佩服得不得了,全都凝神听他说。 司马凤一溜烟地跑过来,残忍地打断了滔滔不绝的甘乐意。 “等我走了你们再说。”他飞快地把李亦瑾那头的消息告诉甘乐意,问他有什么看法,要不要去挖坟。 甘乐意忍着冲他翻白眼的心:“别人家的坟头,是你想挖就能挖的吗?” “不挖的话,找不到线索啊。” “这也不好挖啊。”甘乐意说,“看那谢老爷这般忌讳,定是他儿子尸体上,有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第57章 蛇人(8) 司马凤奇道:“可能是什么东西?” “这个说不准啊。”甘乐意说,“没了手脚啊,多了手脚啊;或是被人强暴了啊,肚子破开里面塞了别的东西啊……” 阿甲阿乙皱眉:“甘仵作平时就捣鼓这些玩意儿?” 宋悲言:“嗯,我也跟着见过几次。” 阿甲阿乙震惊地看着他,不动声色地挪开两寸,离他远了一点儿。 只是第二日,还未等到司马凤开始行动,卓永的尸体就被发现了。 弃尸的地方在城北,距离卓永最后一次被发现的城东很远。经过仵作的简单检验之后,尸体被运回了了义庄。义庄的仵作与少意盟的人认识,之前少意盟大张旗鼓找卓永的时候,他曾看过卓永的画像,于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也亏得这个仵作眼神锐利,卓永一侧眼睛已毁,手脚骨头尽折,脸被殴打得青一块紫一块,颈脖被割伤,伤口已开始化脓,浑身上下竟无一处完好,全是伤痕。连捕快也皱起了眉头:“这和之前的谢公子不是一模一样么?” 同伴连忙制止了他的话,那捕快便咬断了话头,不再提起。 第47节 这句话却被仵作听了进去。 十方城有两个仵作,一个年老,一个年轻。年老的那位算是他的师父,之前谢公子殒命一案便是他师父去验的。仵作跟少意盟人提起卓永之事时,顺便也将这句话捎带了过去。 李亦瑾立刻率人去把卓永的尸体领了回来。少意盟与十方城官府的关系在最近一年间变得稍有些复杂:一年前的大火中,十方城与少意盟都损失惨重,但少意盟之后顺利拿下辛家堡的地皮,并改建成永安港,占据了郁澜江上下游两处极重要的港口位置,声望与财势都大大增加。十方城官府自此开始对少意盟多了几分忌惮之意。这次去取回尸体,李亦瑾颇花了些力气和时间。 甘乐意和司马凤在少意盟里等了一天,将近傍晚时分,总算把人等回来了。 李亦瑾让少意盟的人都退了下去,甚至连阿甲和阿乙也不能留在原地。他亲自将裹尸的草席打开,让甘乐意等人察看尸体的状况。 “……”甘乐意目瞪口呆,半晌才说得出话,“这么惨?” 宋悲言站在他身后,看清尸体状况后倒吸一口冷气。 和谢安康儿子一样,卓永的手脚被重劲折断,骨头都碎了。为了能将人塞入狭小的水沟,凶手将他的颈骨和腰骨也弄断几截,卓永的双手紧贴在身侧,双腿笔直,紧紧地缩成一个长条,全无正常的人形。他一只眼睛似是被重拳打碎后挖去,脸面肿胀不堪,两个耳朵都撕裂了,血块凝在伤口处,已经变黑。甘乐意脸色凝重,戴上手套后,将侧躺的卓永翻了过来,令他躺正。 “颈部被抓破,喉咙受损。”甘乐意小心地拿起刀子,察看伤口,“伤成这种程度,是说不出话的。” 他继续往下看。卓永的胸前及腹部有几道刀痕,不深,但每一道都粗糙凌乱。 “折磨他的人反复用刀子加深伤口,也许是同一时刻造成的,也许不是。” 腹部的伤口延伸至下身。卓永下体同样被严重损毁,甘乐意忍不住紧紧皱起了眉头。 “他和别人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他低声问道,“折磨成这样,非常人可忍受。” “之前我们查过一遍了,没有。”李亦瑾哑声说,“卓永虽然年轻,但性情不错,少意盟中朋友不少,也没有钱银之类的纠纷,从未听过他与人结过什么仇。” 司马凤接口道:“之前听你说他在春烟楼有相好的女子?是否因为与别的客人争抢,闹出了什么风波?” “这也没听过。”李亦瑾回答,“我们去春烟楼问过几次了。他出手算大方,待人也有礼。” 司马凤还要说什么,蹲在地上检查尸体的甘乐意抬起头来问:“除了春烟楼,卓永是否还有别的……寻乐的去处?” “什么意思?” 甘乐意欲言又止,期期艾艾。 “卓永……是否有龙阳之癖?” 这一日凌晨时分,鹰贝舍的鹰棚里,有一只鹰从十方城飞了回来。它腿上信筒里的信件立刻被取下,弟子先交到慕容海那里,再由慕容海交到迟夜白手中。 但慕容海去找迟夜白的时候,才发现他不在自己房中,也不在鹰贝舍的任何一个地方。慕容海想到与他见的最后一面,心知不妙,立刻去找迟星剑。 当得知地库门一直无法打开、迟夜白已经在地库中呆了一天一夜,迟星剑夫妇吃惊得脸色大变。 为防止出现意外情况,地库的门由内反锁之后仍旧可以从外部打开,但只有迟星剑持有开启的钥匙,且一旦打开,地库大门的所有机关将全部失效,需要重新铸造。在铸造完成之前,地库大门只是一面普通的沉重大门,没有任何防卫的功能。夫妇二人生怕迟夜白出事,无暇顾及这个后果,迅速找出钥匙奔向地库。 通往地下的二十多级台阶还未走完,地库的门便轻响着,缓慢打开了。 英索跳下台阶,扑过去抱着迟夜白:“你疯了么!” 迟夜白浑身都是汗,脸色惨白,但精神尚可。他低声对英索说了句对不住,随即抬头看着迟星剑。迟星剑心中长叹,知道他已经进入密室,且已经看完了密室中存放的所有内容。 “先回去吧。”迟星剑转头道,“慕容,你手头的事情先放一放,我来处理,” 慕容海应了,上前去关闭了地库。 英索牵着迟夜白的手,发现他虽然神情基本如常,手掌却不由自主地轻颤。地库那个被严密关闭起来的密室中放了什么,实际上连英索也不完全清楚。神鹰营的资料一早就存在地库里了,那时候她还未嫁给迟星剑,迟夜白也还未出生。她和迟星剑共同行动,四处搜集神鹰营的相关情报,但随后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迟星剑再不允许她翻阅资料,且将所有书册尽数封藏。英索只晓得那是很不好的东西,好几年间,迟星剑夜不成眠,好不容易睡着了,也常常在梦中惊醒。 几年后,早慧的迟夜白开始在地库中阅读鹰贝舍存放的资料。当时密室尚未有这么严密的暗锁,迟夜白怀着好奇心,尝试着去打开密室,最后终于开启了存放神鹰营资料的小房间。 英索每每想到当时的情况,仍旧忍不住心有余悸。 她紧紧攥着迟夜白的手腕,将他带回了自己房间,命他立刻休息,不得起来。 迟夜白解了衣服,脸上露出一丝笑:“娘,你回去吧。我一下看了太多东西,还要稍稍在心里整理。要不你给我弄一些安神的汤水过来。” “不行,我要看着你睡着。”英索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在床上,“你是想骗我走,然后自己继续做事,对不对?” 迟夜白只好仍由她帮自己抖擞被子,拆了头发。 英索拿起他那根绿松石骨簪的时候,突地一愣。迟夜白此刻脑中确实混沌不清,等看到他娘亲一脸惊愕地拧开骨簪,才意识到不好:“娘!” 翠色石头咔地裂开,里面空空如也。 “……药呢!”英索又惊又怒,“那颗药呢!” 迟夜白不敢说实话,只好模模糊糊回答:“拿去救人了。” 英索气急,半天才颓然坐在床边,重重把骨簪塞回迟夜白手中。 “是给司马那孩子了么?” 迟夜白不出声,算是默认了。 “儿子啊……”英索又是无奈,又是心疼,“你蠢死了!” “当时事态十分严重,我若是不拿出这药,他会死的。” “那颗药有多珍贵,你不会不知道。”英索打了他手背一掌,“你给他了,你以后出事的时候怎么办!他能给你一模一样的药丸子吗?他拿什么救你?他那时候在哪里?他能救你吗?” “我没想那么多。”迟夜白疲倦地低声道,“别计较这些了。” 英索连叹几口气才将心中郁闷纾解几分。 “我知道你心善,知道你看重他,也晓得你们情同兄弟。”她将迟夜白鬓角头发拨到耳后,“可我愿你多自私一些,多为自己想一想。为人父母,不求别的,只愿你平平安安。” 迟夜白无话可说,默默点头。 英索让他立刻躺下,闭目休息。等他呼吸均匀了,她才悄悄起身离开房间,去为他准备早饭。只是她脚步声消失于拐角处时,迟夜白便慢慢睁开了眼。 不过是闭目片刻,他已浑身大汗淋漓,内息不稳。只要闭上眼睛,书册中的文字便全都跃到眼前,张牙舞爪。 他无心整理,也无法将它们归入“房间”内。起身在床上坐了半个时辰,迟夜白便穿衣束发,趁着夜色悄悄溜出门。 密室之中所记载的神鹰营和神鹰策,是他和司马凤从未见过想过的东西。他必须立刻告知司马凤这一切。 但为免遭到阻拦,他甚至没有骑自己的马,而是展开轻功,一路奔向蓬阳城。蓬阳城门刚刚开启,他就进城了,还未走到司马凤家中,便见到阿四拎着一堆东西经过。 “阿四。”迟夜白跟他打了个招呼,“你少爷起来了没有?” “少爷带着甘令史和小宋去少意盟了。”阿四说,“林盟主没告诉你么?” 迟夜白想了想,竟一时想不起林少意说过这些事没有。他十分疲惫,但不能停下,立刻跟阿四借了一匹马。 “你骑少爷的马去吧,它很亲你。” “你怎么没跟着去?”迟夜白问他。 问及伤心事,阿四懊恼万分:“我做错了一些事情,少爷不喜欢我,不想带我出门了。” “哦。”迟夜白点点头,快速上马。 想从迟夜白那里得到安慰是不可能的。阿四只好默默目送他离开。 出城的时候,迟夜白还碰到了边疆。边疆满头是汗,看到迟夜白连忙奔过来:“迟当家,有些事情想委托鹰贝舍……” “不用找我,去找蓬阳分舍即可。”迟夜白匆匆道,“我现在要去少意盟。” 边疆已从阿四那里知道甘乐意和宋悲言都去了少意盟,闻言连忙道:“帮我问候甘令史!我等他回来,再跟他学手艺。” 迟夜白有些头晕,脸色很糟糕,边疆见他这样,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迟当家,你看上去不太好,先在这儿歇一歇吧?” “多谢,不必了。”迟夜白冲他拱拱手,“我会把你的话带到。再会。” 第58章 蛇人(9) 因台风从海上一直卷入陆地,沿着郁澜江往少意盟去的路上,大量道路都被洪水冲毁,倒伏的大树完全将路面阻挡,马匹根本无法前行。但若是舍弃马匹,迟夜白担心自己也许走不到少意盟。 转眼已在路上行了三四日,他白日便在村舍中讨茶水饭菜吃喝,留下点儿银钱再度上路。因他脸色极差,不少村妇又觉得他长相风流好看,总要多劝他几句“留下来休息休息”,但迟夜白一律谢绝了。 如果真想休息,不如尽早赶到少意盟。他是这样想的。 这三四日间,他一觉未睡,确实已近极限。 以前和司马凤一起缉捕江南侠盗常君子时,两人曾有过十日不眠不休的经历。但他才从地库中出来,本身精神就不太好,连日的奔波疲累令迟夜白只觉得身体极其沉重,竟似生了病一般。 夜间他也不会进入村舍住宿。他按照鹰贝舍探子在外生活的方式,严密地保护着自己,谨慎地选择落脚的地方,烧起一簇小小的火。 火亮着的时候身前是暖的,但火光之外,尽是沉沉黑暗。 裴乐天……朱平……童正德……他在书册中看到过的那些孩子,仿佛就站在黑暗之中。他们嚎哭着,扭动着,要往迟夜白这里走过来。 密室中所记载的资料如果足够详尽,那么在神鹰营成立的数十年里,共有三百六十多个孩子死在里面。 那三百六十多个冤魂,就站在迟夜白身边,站在这夜里。个个都在哭喊,个个都在大叫,迟夜白即便堵住耳朵,也没办法阻挡这些可怕的声音。 他根本不敢睡觉。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能看到那些血淋淋的小身体。 迟夜白第一次怨恨起自己这样的记忆力。 有些刑罚只在记录里写了一个名字,但他早在某年某月的某个毫无关联的案件之中熟悉这种刑罚的施用方法——因而尽管书册的记录十分简洁,他仍旧能看到那些惨烈的过程。 无法睡觉,他只能让自己沉入黑暗的房间之中,求得片刻安宁。 书架上所有的书册都在高声啸叫。小司马凤守在他身边,高高举着灯。成年的司马凤把他抱在怀中,一下下地,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 迟夜白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但假的也好,只要能令他有片刻安宁,假的和真的他懒得去分清。 那些资料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迟星剑和英索当年为了查清楚文玄舟底细而刻意寻找的。 文玄舟的资料不太完整,迟夜白只知道他是老鲁王另设立的那个神鹰营中的人。 神鹰营每年都吸纳数量不少的孩子。这些孩子有一部分是征兵时发现的人才,而另一部分,则是偷偷去掳来的。 当年天下四处都是灾祸造成的流民,百姓食不果腹,很愿意把自己的孩子卖出去,换取一点儿食物。拍花子这个职业盛行,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许多父母会亲手售卖自己的儿女。伪装成拍花子的朝廷暗卫在乡间逡巡,他们不会支付一分钱,只要看到合适的孩子,立刻悄悄抓走。 文玄舟就是这样被抓走的。 和他一同被抓走的还有他的姐姐,一个比他大四五岁的女孩子。 神鹰营的记录写得清楚,文玄舟姐姐是一个“善记之人,如有神忆”。 文玄舟吃不饱饭,在神鹰营里过得还算不错。但他姐姐却一直想逃。在一次不成功的逃跑被发现之后,女孩被抓住了。教头把文玄舟和其他五个学徒带到关押女孩的牢房里,命令这六个人围着女孩坐下。女孩被吊在天花板上,脚尖悬空。 刑罚持续了八天。六个学徒轮换着、日夜不停地在女孩周围念诵神鹰营历年横死学徒的记录,最终将女孩活活逼得发了疯。 “水满则溢”,在女孩死亡的记录上,有一个陌生的笔迹写着这样四个字。 迟夜白盯着火团,想起那些冷冰冰的文字,脑中又是一阵剧痛。 第48节 他只觉得自己周围实在太多人,太多太多人。每个人都在说话,都在哭诉,他宁愿自己听不到,但每一个声音、每一个故事,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水满则溢。 迟夜白嚯地站起,在林中疯狂地奔跑。 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梳理和整理这些令他不安的内容,但他现在完全做不到。黑暗的房间里全是尖啸的哭声,即便那里有司马凤,他也不愿意进去了。 他轻功好脚程快,转眼跑出几里地,跃上一棵高树。 月色寥落,丛林萧瑟。晚风清凉如水,山峦嗡鸣似哭。 迟夜白在枝头坐了一晚上,直等到一颗圆胖日头从东边升起来。 绕过了许多无法通行的道路,六日之后,迟夜白终于来到了少意盟。 远远望见少意盟的盟旗插在河边桥上,他便突地心中一松,顿时万分疲倦。 报上了名姓之后,那年轻的少意盟弟子显然一愣,想来是没料到传说中的鹰贝舍当家竟会为了一个少意盟弟子之死亲自前来。 李亦瑾正在盟中处理事务,接到通报立刻来见迟夜白。有仆人为迟夜白端来茶水,他连喝几杯浓茶,撑起一点儿精神,立刻问李亦瑾司马凤的去处。 两日之前林少意和辛重回到家,正好鹰贝舍的鹰也飞了回来,他便立刻与司马凤、甘乐意等人去了十方城内,寻访前面几位死者的家人。 迟夜白听得满头雾水:“什么前面几位死者?” “迟当家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来的么?”李亦瑾奇道。 迟夜白更加糊涂了:“什么事?” 李亦瑾问了半天,才知道他专程来找司马凤,并不是帮忙查探案件情报的。从十方城分舍飞回去求助的鹰迟夜白自然也没有见到,代替他处理这些事情的是迟星剑。李亦瑾告诉他,司马凤和林少意都在十方城里,一时半刻还回不来,让他先歇一歇。 “我去找他吧。”迟夜白说着,转身就走。 他刚踏出一步,手腕突地一痛:是李亦瑾抓住了。 迟夜白下意识地举掌对抗,另一手在腰间剑鞘上一弹,一柄清泓利剑便跃了出来,被他抓在手里。 但李亦瑾比他更快,食中二指拿捏着他的脉门,冲他微微一笑。 迟夜白自己也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被他抓住了,有些生气:“你干什么?” “迟当家,你歇歇吧。”李亦瑾低声道,“不急于一时。你连剑都抓不稳了。” “我有重要的事情……”迟夜白开口道。 李亦瑾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什么事情都比不上你重要。迟当家,你现在内息紊乱,内力吞吐不纯,打不过我的。你若是不肯休息,李某只好将你击晕了。” 迟夜白:“少意盟怎么这样不讲理?” 李亦瑾笑了笑:“你觉得不讲理,那就不讲理吧。” 话音刚落,他便亮出手掌击向迟夜白后颈。迟夜白咬牙撑着,无奈李亦瑾使的是纯正的少林罗汉内劲,最终还是晕倒在他身上。 连连吃了两个闭门羹的林少意和司马凤走向谢安康府邸的时候,少意盟的弟子来通报,说鹰贝舍的迟当家到了。 司马凤猛地抬起头,额头撞在甘乐意下巴上,疼得甘乐意眼里顿时飙出泪来。他拿着卓永验尸的报告正与司马凤详说,没想到竟莫名受伤,又是疼,又是恼:“你怎么不看人!” 他牙齿出了血,嘴里都是口水,讲话哇啦哇啦的。 林少意:“你要回去吗?” 司马凤还未开口,那弟子继续开口:“李大哥让迟当家去休息了,说他一路奔波过来,要好好躺一躺才行。” 林少意又说:“你说的那个杀手锏确实有用,我一说出是你的事情,他立刻就答应帮忙了。” 司马凤还未开口,甘乐意立刻在一旁哇啦哇啦说话:“你居然用这种事情去逼迟夜白?!司马凤你这个混蛋,呸!” 说着吐出一口血水。 司马凤有些尴尬,又有些高兴。 摇摆不定中,忽地想起迟夜白当天不辞而别,心头一股暗火便窜上来。 “不回去了。”他故作冷淡,“先做正事,不要讲废话。 “和迟夜白相关的是废话?”甘乐意怒问。 连宋悲言也不悦地指责:“迟大哥千里迢迢来帮你和林盟主查案,你怎么这样。” 林少意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他不是为卓永这件事情来的。” 一行人吵吵嚷嚷,渐渐走近了谢安康的家。说来也巧,前面的陈刘两家都门户紧闭,谢府却正好开了门,大腹便便的谢老爷正从轿中走出,看样子是要回家。 林少意和司马凤立刻上前,跟谢安康打招呼。 谢安康不认识司马凤,但认识林少意。料想这人又是来问自己儿子的事情的,谢安康一脸不耐,却又不便让人赶客,只好一个转身,客客气气地说自己要出门,不便接待。 轿夫四张懵脸,呆呆看着老爷又走回了轿子里,咬牙坐着。 “谢老爷。”司马凤走到轿边说,“在下是司马世家家主司马凤。” 谢安康眉毛一跳,连忙让人把轿子放了下来。 林少意的少意盟是江湖势力,不能得罪,可司马世家他更不能惹——司马箜和司马良人遍布天下的弟子,个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无论庙堂或江湖。 谢安康知道今天是逃不掉了,长叹一声,又慢慢挪下轿子:“入府吧。” 第59章 蛇人(10) 谢安康的儿子死了,还死得这么不清不楚,尴尴尬尬。虽说人已经入土了,但当日他陈尸于水沟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怀着叵测心思去看了说了,谢安康只要一想到自己成为城中贫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人都可嘲笑一番,便立刻觉得眼前发黑。 纵使自己夫人终日以泪洗面,他也硬着心肠,不许家中任何人再提起那死去的谢公子。 林少意和司马凤可不管他这许多,三个死者中,他们只进了谢家的门,自然要问个清楚详细的。 谢安康本不想多说,无奈禁不住司马凤劝说,加之听说顶顶有名的武林盟主和顶顶有名的刑名世家少爷来了,他的母亲、夫人全都从后院奔出来,哭哭啼啼的,要两人为谢公子讨回公道。 让仆人把女眷都带下去,谢安康反复要求林少意和司马凤承诺今日所说之事绝不对外透露半句,总算开了口。 仵作验尸的时候,发现谢公子阳根被人割坏,后面更是伤得一塌糊涂。为求稳妥,仵作一边验尸一边细细地讲解,谢安康听了一半,脸色就变了。 儿子风流成性,他是知道的。可从来招惹的都是女人,从未听闻他有这样的癖好。加之身上伤处说明谢公子竟如同南风馆中的小倌一般,浑不似个男人,谢安康如何不恼? 他一边说着,脸因羞恼涨得通红。但在他面前的几个人都神色自若,甘乐意更是主动掏出自己的空白小册子,殷勤地问他:“谢公子喉间是否也被抓伤?” 谢安康一愣:“是的。” 甘乐意:“四肢骨头尽碎?脖子和腰骨完好么?” 他问了许多问题,谢安康一一答了。有些仵作尚未验到,他也直说不知道。这十几个问题问下来,谢安康脸色也变了:“难道……还有人和我儿一般惨死的?” 他隐约听说城中还有陈刘两家,也是儿子死得莫名其妙,却没想到连少意盟里也有人出了事。林少意问他知不知道陈刘两家的孩子怎么回事,谢安康摇了摇头,直说不晓得。他的管家立在一旁,却小声开了口:“少爷清清白白,但陈刘两家的公子,却是有些问题。小人听说,那两位公子确实是好男风的。” 司马凤连忙详细询问,但管家也是从别处听来,流言蜚语,他也说不准到底是不是。 谢安康问过府中下人,尤其是跟着儿子的那几个。儿子失踪之前,正是去了春烟楼,可他率人去春烟楼追问,里面的人却说那日从未见过谢公子。谢公子出手阔绰,是个难得的豪客,春烟楼里的人没有不认识的。谢安康怀疑是春烟楼里头的人将自己儿子绑作肉票,继续着人查问,结果楼对面几个铺子里却有人告诉他们:谢公子那日没进春烟楼,而是经由春烟楼边的小巷子,径直往里头去了。 巷子尽头是东菜市,一个人蛇混杂的地方。谢安康正打算继续查下去,儿子的尸首便被发现了。 这下也不用查了,他只觉得羞恼万分。至于谢公子去东菜市做了些什么,他没兴趣,更不愿意去细查。 几乎一样的死状,且又是东菜市。林少意等人心里有了些打算,数人告别一脸忧虑的谢安康,离开谢府。 陈刘两位公子如何,他们不清楚,但谢安康的儿子和卓永,极有可能是同一人下的手,那人极可能就在东菜市里。根据迟星剑的命令,鹰贝舍的十方城分舍全力协助司马凤查办这件案子,如今探子们已经分散在城中各处搜集情报。司马凤和林少意略一商量,目前无计可施,东菜市十分复杂,擅入只怕打草惊蛇,因而只能先等鹰贝舍的情报。林少意建议司马凤回少意盟,可以再问问见过卓永的帮众。 甘乐意在一旁插嘴道:“若是鹰贝舍找到了陈刘两位公子的埋尸之地,我们不如去挖坟吧。” 宋悲言忽觉不妙:“甘令史!” 甘乐意神情很认真:“那两个人是怎么死的,若是不查清楚,总觉得不妥。” 林少意觉得这个提议已经很不妥了:“挖坟起尸这种事情,少意盟不做。” 甘乐意笑道:“不用你做,我跟小宋去挖就行。” 宋悲言大惊:“甘大哥!” 几人争论不休,齐齐看向司马凤。若是司马凤点头,那么甘乐意肯定就要去了。 司马凤有些心不在焉,甘乐意喊了他两声他才反应过来。林少意推了推他:“算了,先回少意盟吧。” 司马凤:“现在吗?” 林少意转身上马:“就是现在。若是再迟一些,只怕你魂都飞回去了。” 司马凤跟在他后头上了马,闻言很是扭捏:“说什么?” “李亦瑾对付休息不好的人很有一套。”林少意笑道,“等你回到了少意盟,迟当家精精神神,你们就能好好聊天啦。” 迟夜白被窗外雨声吵醒时,已经历了一场无梦的酣眠。 桌上的安神香仍旧袅袅燃着,灯光晃动,映得墙上一片模糊影子。窗子没关紧,凉意从窗缝中溜进来,还有粉尘般的细雨。 他从床上坐起,脑袋沉重无比,但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 身上衣物一应俱全,厢房里干净整洁,迟夜白回忆片刻,想起是李亦瑾把自己打晕了带过来的。 少意盟这位还俗的大师,作风十分快准狠,竟比林少意还要干脆。迟夜白揉揉脖子,并不觉得有任何不适。李亦瑾下手很巧,他现在反倒有些感激他了。 能睡着的感觉非常好。 迟夜白喝了杯尚暖的茶,出门准备去十方城找司马凤。 雨不知何时下起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一片潮湿之中,他看到廊下一路亮着灯,连少意盟中高大的桂花树上也缀了几盏。司马凤和甘乐意在树下的石桌上坐着,两人都听到他走出来,正扭头看着他。 迟夜白先是吓了一跳,脸上竟又莫名一热。 算了,先……先……先跟李亦瑾道谢吧。他踌躇片刻,转身快步沿着长廊要走。没走几步,甘乐意起身招呼他:“迟当家!我们在这里,过来啊。” 迟夜白只好慢慢走了过去。 两人正在小酌,桌上有酒有菜。甘乐意热情地让迟夜白坐下,问他现在好些了没有,是否还晕着,脖子疼不疼。司马凤只在他走过来的时候瞥了一眼,随即便低头喝酒吃菜,没有搭理他。 迟夜白没有坐下,直接跟司马凤说话:“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甘乐意左看右看,浑然不觉自己十分碍眼。 “没什么好说的。”司马凤冷淡道。 “我说完就走了,你先过来,是要紧的事情。”迟夜白催促他。 司马凤面前一碟花生米几乎被他吃得精光,杯中的酒却只喝了一口。他装模作样地又啃了两颗,见迟夜白走得稍远了才急急忙忙站起来。甘乐意连忙出手帮他扶着杯子:“急什么!打翻了!” 第49节 “甘令史,你可以回去了。”司马凤回头匆匆道,“回去吧回去吧。” 甘乐意又是莫名,又是愤怒:“下着雨呢,你把我拉到这儿来喝酒,酒都没喝两口你又让我回去了?!” 他以为司马凤请自己来喝酒是为了白日里撞得他满嘴哇啦哇啦的事情道歉的,谁料是这人不敢独自等迟夜白,拎他过来当陪衬。甘乐意愤愤将桌上酒菜收拾了,大步走回去,去找宋悲言吃喝。他决定在吃喝之时,要好好地、完整地、添油加醋地跟宋悲言说说司马凤这人的无耻行径。 走到无人的幽暗墙边,迟夜白才转身看着司马凤。 “你眼睛都好了吗?”他问。 司马凤心头一喜,脸上装出浑不在意的神情:“早好了。” 迟夜白松了一口气,流露出些天真的欢喜。 墙头上有一根粗大的桂花树枝,枝上挑着一个灯笼。司马凤许久没见他,没想到迟夜白竟这样憔悴苍白,心头的那点儿愤懑与戏弄的心思早就飞走了。他和林少意回来之后,听李亦瑾说了迟夜白的情况便知道不好。司马凤没想到自己所谓的“杀手锏”竟然这样有用,又觉得事情十分蹊跷:迟夜白就算答应了去查神鹰营和神鹰策的资料,不过几日,不应该有结果。 迟夜白侧耳细听,确定周围确实没有人之后,才开口将自己看到的资料告诉司马凤。 神鹰策是什么东西,神鹰营是什么东西,甚至包括文玄舟是什么人。他看到的所有信息,全都告诉了司马凤。 司马凤大吃一惊:他没想到文玄舟竟真的和神鹰策有这样大的关系。 迟夜白说得很快,但详细的内容并没有多讲。他被死去孩童不存在的魂灵困扰,可司马凤在这件事上不可能帮到他,他便不透露一言半语,只含混带过。 “你爹肯让你帮忙?”司马凤觉得不可思议,“他是怎么说的?” “……他不肯的。”迟夜白想到自己忤逆了迟星剑,心中一片黯然,“他不让我进地库的密室。但我小时候进去过,而且我知道密室的暗锁,所以并不难。” 司马凤把他的话在心中转了两圈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小白。”司马凤突然严肃起来,“你现在睡得着吗?” “睡得着。”迟夜白平静道。 “……有鬼在你身边吵你吗?”司马凤想到他幼时说的话,心中越来越不安。 “没有。”迟夜白仍旧很平静。 “有小孩子跟你说话吗?你怕他们吗?” “没有小孩,我什么都不怕。” 司马凤站在灯火下,像站在化不开的黑暗里。他只觉得双腿如同石铸,想要朝迟夜白走近一步都迈不开。迟夜白在说谎,他和他相识太多年,迟夜白说谎时候的神情他太清楚了。 是自己害了他。司马凤突地后悔起来,恨不能回到当日,拦住跟林少意说什么“杀手锏”的自己。 “……为何要这样帮我?”他问迟夜白,“为何对我这样好?” 迟夜白听不明白:“算……好吗?” 灯光里,他一双眼中是真真切切的不解。 司马凤心头万分酸涩:“你没有什么话,别的话……跟我说吗?” 迟夜白想了想,摇摇头:“没有,神鹰策这件事比较重……” 他话未说完,被司马凤一把推到了身后围墙上。迟夜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亮出防御架势,差点把一个重拳击在司马凤腹上。 “你在想什么,能跟我说说吗?”司马凤压低了声音,是迟夜白从未见过的愤怒神情,“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你能清清楚楚告诉我吗!为什么当时不辞而别?为什么转身就不要我自己跑了!为什么要跟我……又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迟夜白皱眉垂眼,目光停留在司马凤的肩上。那里被雨打湿了,沁出一片深色痕迹。 “我知道你对我是不一样的,小白,能跟我说个明白吗?”司马凤声音都哑了,“你给我个理由行么?是我误会了吗?我常跟你说的那些话,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每一句都是,我说的每一句都是认真的,我从来没骗你。你别骗我,也别耍我了,你告诉我吧。” 他的迫切和迷惑让迟夜白心中难过起来。 “你常说喜欢我……”迟夜白低声叹了口气,“可我没什么可以回报你的。” 司马凤一愣:“回报我什么?” 他突地想起之前许多事情。鹰贝舍的机密情报,洗笔翁的药丸,在黑暗中始终拉着他的手,短暂的疯狂,和心甘情愿接下他“杀手锏”的现在。 “傻子……”他二十余年的人生中,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矛盾,一颗心像被浸了蜜的丝线紧紧缚着,滴出血来,“你要回报我什么啊!” 第60章 蛇人(11) 迟夜白懂他每一个字,但不懂司马凤话中的意思。他抬起手在他肩上抹了抹,擦去从叶上滴落的雨水。 “我不太明白。”迟夜白低声道,“但……别问了。我不晓得怎么回答。” 司马凤点点头,忽地一把将他抱住。 “你不明白就不明白,没关系,我不会怪你。”他将迟夜白紧紧抱在怀里,语气温柔,“我不是真的生气……我懂得你的意思。” 迟夜白安稳下来。他连日奔波,心中惴惴,此刻终于宁定,只觉得又是疲倦,又是安心,抬手揽着司马凤的腰,长长叹了一口气。 困倦之意又浓了几分,现在身边有司马凤,不需借助其他手段,他觉得自己能睡着了。 第二日,宋悲言一早就过来找迟夜白,看见也正从另一头走过来的司马凤。 “迟大哥醒了没有?”宋悲言打量着他,小心问道。 司马凤觉得他眼神奇怪:“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甘大哥说,你俩昨晚趁着夜色,提剑在后院里好好打了一场哩。”宋悲言说,“皆因你欺辱了迟大哥。” 司马凤:“……甘令史说的话,你听一半就行了,不可全信。” 他给迟夜白带来的是鹰贝舍十方城分舍探子回报的消息。 迟夜白已经起了,正在院中练剑和松动筋骨。昨夜司马凤一直陪着他,等到他再次睡过去才离开。他休息足够了,精神很好,见到司马凤和宋悲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碍于宋悲言在场,司马凤忍着要扑过去亲他的想法,规规矩矩地给他递上纸条:“消息回来了,东菜市那地方,还真是很值得琢磨。” 昨夜陪迟夜白的时候,他便简单给他说了少意盟卓永和谢安康儿子横死的事情。所有疑点都集中于东菜市,但东菜市是连十方城官府都不敢随便进去的地方。 十方城有东西两个菜市,历史也算悠久。过去西菜市主要售卖菜肉等食料,东菜市则比西菜市大了一倍,除了出售各类食料、用具,还包括刀枪等武具。也因此东菜市的人员来往比西菜市复杂,也比西菜市更受官府注意。后来东菜市中的几个商铺由于争抢客人,爆发了一场规模颇大的械斗,死了几十个人。据说当日东菜市满地横尸,血流成河,十分凄惨。 事情过去之后,东菜市的商铺便渐渐迁走,而慢慢地,有许多怪异的故事开始流出。 如东菜市的街巷中终日游荡着冤魂,或是鬼群集聚于暗处,专挑行人夜路时蹦出来啃噬,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商铺迁走后留下了大量空房子,因受那事件影响,无人愿意再来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做买卖,房子价格下跌,后来大多租出以作住房,不再成商铺。而肯在东菜市租住的人,大都不是什么善人,一不怕死二不怕鬼,个个都是走偏门的。 时间慢慢过去,东菜市变成了十方城一个极难渗入的地方。 鹰贝舍的消息到迟夜白手上之前,司马凤和林少意已经看过了。鹰贝舍的探子只用了几日时间就查出了陈刘两家公子的埋尸之地和死时的情况。两人的死状果真与谢公子、卓永无二,而两人在失踪之前,都曾被人看到进入春烟楼旁边的小巷子。 陈公子和谢公子陈尸城西,刘公子陈尸城南,而卓永陈尸城北:这四人失踪的地点都在城东的春烟楼和东菜市附近,但丢弃尸体的地方却都离城东很远。司马凤因此更加怀疑:凶手极可能就藏身于城东某处,因而抛尸时才会故意挑选这些远离城东的地方,以防被查到。 迟夜白飞快看了纸上内容,与司马凤匆匆走出去,告诉前来送信的十方城分舍头领,一切都听司马凤安排。 “既然是抛尸,且路途遥远,说不定有人看到过形迹可疑之人。”司马凤对那头领说,“在抛尸地附近细细查问,任何可疑的消息都要回报给我。” 林少意生怕鹰贝舍人手不足,分拨了几十个少意盟帮众供头领差遣。头领领命去了,司马凤回头对林少意说:“林盟主,我们也得去东菜市看看。” 若凶手真的藏身于东菜市,四个人莫名走入那地方,又莫名死了,一定有人看得到。 东菜市俨然一个隐隐独立于十方城官府管理之外的小天地,越是这样的地方,人与人时间的防备就会越严密,随处都有眼睛。 林少意自然懂得他的意思,但也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我和李亦瑾成日出入十方城,东菜市里的人说不定也会认识我们,倒不方便进去了。” “乔装吧。”迟夜白接口道,“人也不必去太多,我们几个都是身怀武功的,可以自保。” 林少意思索片刻,回头叮嘱李亦瑾看家,自己随着司马凤和迟夜白去东菜市。甘乐意跃跃欲试地想去刨坟,宋悲言一脸悲怆,无奈无人相帮,哭丧着脸跟他走了。 “谁来帮忙乔装?”林少意问司马凤,“少意盟里似乎没谁懂得这件事。” “我来。”迟夜白平静道。 林少意吃了一惊:“迟当家?” “鹰贝舍探子可不仅是轻功好身法好,他们要潜入各种地方打探情报,所以乔装技术是基础。”司马凤略带点儿让旁人莫名其妙的骄傲,“再说了,小白看什么都能记住,乔装对他来说,不成问题。” 他小心翼翼地夸迟夜白,迟夜白脸上没什么喜色,只抬眼盯着他,眼角有些弯。 让少意盟帮众买回各类必须的东西之后,迟夜白便开始上手干活了。李亦瑾没什么事情做,抱着辛重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林少意的俊脸变成个莽汉之后,辛重猛地抓住李亦瑾的手臂,哇地一声哭出来。 林少意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李亦瑾捂着辛重的眼睛,正小声安慰:“莫怕莫怕,丑是丑了些,但里头还是你的林哥哥。” 林少意:“谁丑?” 李亦瑾:“你丑啊。” 两人一个皱着眉头,一个笑意盈盈。李亦瑾还不忘提醒他:“粉没糊牢,你别皱眉,小心又掉下来了,还得再贴过。” 给林少意乔装打扮花了最多时间,司马凤和迟夜白对十方城的人来说是陌生人,两人只简单换了束发的方式和衣着,不再捣鼓别的东西。司马凤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船工,裤脚和袖口都高高挽起,上面抹了一层黑的,又贴了几根面粉揉捏而成的疤疤,似模似样的。迟夜白则十分简单,他脸色仍旧苍白,身上草草套了件白色长衣,腰背微微佝偻,头发凌乱,浑似一个病鬼。 司马凤盯着迟夜白猛看,迟夜白不解:“看什么?哪儿没做好?” “都很好。”司马凤笑道,“小白,你怎么总那么好看呢?天上地下,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 迟夜白眉头一皱,脸上一红,低声道:“这种青楼调笑的话,不许再跟我说了。” 司马凤连忙收起脸上嬉笑神情,郑重点头。 一旁的辛重已经不哭了。他坐在李亦瑾怀中,抽泣着,看李亦瑾把林少意鬓边没梳好的头发整齐别到了耳后。 三人从十方城东面城门入城,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便到了东菜市。 和城门热闹熙攘的景象不同,东菜市即便在白天也一片死气沉沉。内河的另一边同样也是十分安静的烟花巷,只是那处色彩艳丽,眼前却破败凌乱。 三人按照之前说好的,分头行动,很快走入了东菜市中。 虽名为菜市,但面积很大。由于没有规划,许多房舍都胡乱占地建起,巷子又小又窄,地面污水横流,十分难走。司马凤跟在迟夜白身后不远处,听到迟夜白低声向人询问东菜市中的“薛神医”。 自然没有什么薛神医,只是一个捏造出来的人物而已。巷中的人不多,愿意搭理病鬼的更少,迟夜白继续往前走,偶尔扶着墙,戏很足。 司马凤跟在他身后,装作找地方的样子,四处张望,偶尔低头看看手中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经过一个拐角时,他差点撞上了迎面走来的一个人。 那年轻人步履匆匆,手上提着两筐鱼,显然也是被他吓了一跳。 司马凤粗着嗓子骂了他一句,年轻人弯腰把鱼捡起来,也不生气,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这位大哥这么面生,是来这儿做什么的?” “关你屁事?”司马凤瞪他一眼。 那年轻人起身往他纸条上看了看。司马凤现在是个大老粗,反应不能这么快,纸上的内容便被他看了去。 “找薛神医啊。”年轻人点点头,“那你走错地方啦。从这儿往回走,到米铺那儿往右边拐。薛神医在东面呢。” 司马凤没想到真有薛神医这么一个人,顿时装出气愤的样子:“你说在东面我就一定要信?” 年轻人还未说话,从一旁的门里钻出个小孩子,怯生生喊了句:“长庆哥。” “哎。”年轻人回头笑道,“要买鱼么?” 第50节 “要。娘说要一条小的。” 年轻人立刻将鱼筐放下,为那小孩翻找起来。 司马凤忽地皱起了眉头。两个鱼筐放下的位置,恰好将他前路堵死。眼见前方那病鬼拐到了别处,他跟不上了。 事实上迟夜白听到了后面传来的说话声,但他现在与船工并不相识,且今日主要是来探一探东菜市的道路与是否有可疑迹象,他便没有停下等司马凤,继续往深处走。 巷子越走越深,极易迷路。迟夜白谨慎地记忆着这个路途。他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人推门走出,便慢慢走过去,向他询问“薛神医”。 那人年约四十来岁,或是更加年轻,因衣着与东菜市中人略有不同,迟夜白悄悄地多看了几眼:气质沉稳,身材高大,举止间尽是书卷气,仿佛一个文士。 中年文士打量着他,立在台阶上略略弯腰,笑着问道:“你要找谁?” 第61章 蛇人(12) 迟夜白装出一副病怏怏的模样,问他:“薛神医可在此处?” “薛神医呀……”中年文士笑道,“小兄弟,那你可走错了。薛神医在西面呢,你得先走出去,再往另一边拐,走大约四五个巷口就看得到他招牌了。” 没想到真的有这样一个人。迟夜白立刻低头装作咳嗽,掩去面上诧异神情。 这文士谈吐有度,且十分温和,他有心多问他一些事情,便继续说了下去。 “听闻这薛神医治病救人要许多钱,若是救不活便胡乱扔出去,有没有这样一回事?” 中年文士露出些吃惊神色:“是么?这我倒没听说过。” “他医术真的那么好?”迟夜白装作怀疑,“我听人说,这段时间他治死了人,夜里悄悄抬走扔了。” 中年文士仍旧笑笑:“这我确实不知。” 迟夜白十分失望。这中年人看似温和,但口风却这般紧,他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了。他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时,忽见中年文士身后出现一个人。 那是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眼珠子很黑,看人的时候面无表情,有些凶悍和可怕。 迟夜白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什么,但那青年只是不眨眼地盯着他,浑似一个不会动的人偶。迟夜白心头涌起一股诡异感觉,不再停留,匆匆走了。 他走到拐角处,那卖鱼的青年也正好拎着两筐鱼站起来。 小孩谢过他,提着鱼跑了。司马凤和迟夜白飞快对了一个眼色,各自装作不认识,走了过去。卖鱼的青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直等到两个人都没了踪影才转身走回去。 他径直走到迟夜白方才停留的地方,推门进入。 “文先生,那两个是什么人?”他问。 中年文士正是文玄舟。 他相隔多年,再次见到迟夜白,只觉得这孩子长得很快,面对面时认不出自己,十分有趣。听到青年询问,他草草点头:“身怀武艺,且都是不得了的人。” 他转过头,柔声去问站在角落里的沉默青年:“苏展,那病鬼长得好看么?” 青年点点头:“好看。” 文玄舟笑道:“喜欢么?” 青年思忖片刻,点点头:“喜欢。” 文玄舟温和道:“想要么?” 青年面无表情:“想要。” 文玄舟哎了一声,对卖鱼的青年说:“方长庆,听到了吧?你去帮忙把那病鬼抓回来吧。” 方长庆脸色忽的沉下来,和方才判若两人:“是你说的,那两人都身怀武功,我怎么去抓?” 文玄舟像是随口一说,被他反驳也不见恼怒,脸上仍旧挂着模模糊糊的笑意。他又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拍拍膝盖:“我去普云茶楼喝茶听故事了,你们暂且别乱来。长庆,你多多看着你表弟,别让他跑出去。” 苏展站在角落里,茫然地看着他。 “他最听你的话了。”文玄舟低声对方长庆说,“你看,他现在是不是乖多了?不会打你,也不会挠你了。放心。” 方长庆肩膀颤抖了一下,看着文玄舟推门而出。 房子不大,天窗漏下来一片光,照得室内一切清清楚楚。床褥换了一床新的,沾血的那床卷成一团,扔在地上。方长庆在门前呆了一会儿,反手把门锁上,走到苏展面前抱着他。 苏展闻到他身上的鱼腥味,紧紧贴着他磨蹭几回,起了反应。 “长庆哥……”他哑声说着,把手伸进方长庆的衣服里。 方长庆咬牙忍着,呼吸渐渐粗了:“苏展,最近别拐人了,好不好?” 苏展认真听着,末了点点头:“你陪我,我就不拐那些人了。” 他说完便笑了,露出一排白牙齿。 这头的司马凤和迟夜白转了一圈,没什么收获,另一边的林少意却问出了些事情。 他给自己补充了一些剧情,装作是弟弟被薛神医治死了连尸首都找不着的一个悲伤的哥哥,逮着人就凶巴巴地问。走了几条巷子,忽见巷中窜出几个男人提着裤子跑过身边。他拐到巷口,正瞧见一个女子衣衫半敞,蹲在地上一面呸呸地吐口水,一面捡掉落的铜板。 “嘴巴酸得很,现在做不得。”女子看到林少意,以为他也是来找自己做生意的,上下打量着,“我妹妹可以,就在屋里,来不来?” 林少意露出凶恶神情,问她知不知道薛神医。 女子数着铜板,估计是这一日的伙食有了着落,心情似乎不错:“你找薛神医做什么呀?” “那厮治死了我弟弟,我要找他偿命!”林少意压着嗓子吼道,“我连弟弟的尸身都没有找到,你可以知道最近东菜市,有没有人弃过尸?” “大哥,问事情呢,不是你这样问的。”女人娇笑着,一手把铜板揣入怀中,一手在林少意身上摸来摸去,“你不给点银钱,谁会跟你说话呀?” 林少意便给了她几枚铜板。 那女人的眼睛一下就亮了,那种做作的笑容立刻转成了惊喜。她在这脏兮兮的巷子里服侍几个男人得来的钱,竟和这问消息的人给的是一样的,让她怎能不激动。 眼看那张憔悴的脸上显出了一点儿活气,林少意立刻趁热打铁地问下去。 女人没见过有人弃尸,倒是听过类似的事情。不久之前听她的客人说,在来东菜市的路上看到有板车,夜间也在运送货物。原本东菜市就是夜间比白日繁华,一辆送货的板车没什么新奇的,但那客人瞧见板车的时候,正巧看到车上的大筐子里露出几个手指。他以为是自己喝酒太多看错了,连忙揉了揉眼睛。推车的是个精壮的青年,他没看清什么模样,但再瞧那筐子,却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林少意问那客人是谁,现在在哪里,女人却说不出来。 “做了给钱了,就走啦。谁晓得叫什么呀。”女人笑道,“这郁澜江上南来北往的汉子那么多,若是人人我都认得,那我可了不起了。” 林少意被她摸得心烦,又不能推开,只好继续问了些客人从何处来,说什么话之类的问题。 等到和司马凤和迟夜白两人会合,他立刻将自己问到的消息告知二人。 那客人说的不是十方城本地话,而且力气很大,动作粗鲁,精力充沛,身上带着鱼腥味。林少意推测应是江上干活的船工,趁着船只停靠的机会,进城来寻乐子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从码头到东菜市便只有一条路,因此那人看到的板车与青年,也一定是在这条路上出现的。 “这条是东菜市去城西的必经之路。”看过十方城地图的迟夜白立刻开口,“他看到的可能是丢弃谢安康儿子尸体的凶手。” 无奈那客人是找不到了,但这条路上的铺子和住户,倒是可以再细细查问一番。迟夜白和司马凤匆匆寻了个僻静地方擦净脸庞,三人先去了鹰贝舍的十方城分舍,让探子们再探一探在这道路边上的人们,看是否有人见过可疑迹象。头领与探子们都分散各处抛尸点查探去了,迟夜白留了口信后便跟司马凤林少意一起回了少意盟。 司马凤怕他休息不足,连声劝他回去了就先睡觉。但迟夜白一点不困,跟林少意说起了神鹰策和神鹰营的事情。 三人一路说话,很快回了少意盟。 甘乐意已经回来了,正和宋悲言在厅堂里说话。 迟夜白在大白天里见到甘乐意,总算多看他几眼,突然想起离开蓬阳时边疆的叮嘱,于是跟甘乐意复述:“边疆让我问候你,说你若回去了,他再去找你学手艺。” 甘乐意一脸不耐烦的神情:“学什么学,他一个官家人,学这个做什么?不过是一时兴起,难道好好的一个捕快,真要学这种下九流的东西?” 宋悲言在一旁为边疆打抱不平:“边捕快对甘大哥很好很好,还很钦佩甘大哥。甘大哥这样说,边捕快会伤心的。” 甘乐意挥手赶他走:“我有事情要跟他们说,小孩子家家,不要胡乱插嘴。你去找阿甲阿乙玩儿吧。” 看着宋悲言走了,甘乐意一改方才的闲散与麻烦神情,罕见地严肃起来:“司马,迟当家,这事情古怪蹊跷,我自己解决不了。” 司马凤和迟夜白没见过他这么紧张,忙让他坐下细说。林少意见甘乐意只唤了这两人,便说自己去找李亦瑾练练剑,转身走了。 甘乐意说的事情和宋悲言有关。 他今日带宋悲言去刨坟,谁料到了坟头,发现陈刘两家都富贵得很,道士和尚一长条,都在呜里哇啦地念经。两人扛着锄头铲子,实在没法靠近,转了半天只好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这道场可能要摆一百天。”回来的路上宋悲言说,“死得太惨了,不这样做的话估计投不了胎。” 他心里十分高兴,因为不用刨坟了。甘乐意很不高兴,因为不能刨坟了。 “不是个当仵作的料!”甘乐意骂他,“今日咱们刨了坟头,验了尸,速速解决了这里的事情,才好赶快回去帮老爷和司马弄弄什么神鹰策。” 神鹰策的事,是来少意盟的路上司马凤悄悄跟甘乐意说的。甘乐意从没听过,但兴趣很大,若神鹰策里牵扯到这么多人的生死,那他这一回能摸到的尸体肯定非常多。 只是他一时忘了宋悲言不知道这事情,说漏了嘴,连忙停了口打算糊弄过去:“你不知道吧,鹰贝舍里头有一只神鹰,据说能飞到最高的雪山顶端……” 他絮絮地说着,半天没听到宋悲言回答,才发现宋悲言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没跟上来。 甘乐意回头拉他,发现宋悲言的神情极为古怪。 他目光呆滞,眼皮耷拉下来,像是困了一样。但双脚站定在地面,怎么拉都不走,反而死盯着甘乐意。 甘乐意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想起这山间各种怪奇传说,以为他被什么脏东西迷住了,立刻从背囊里掏出一把刀子,准备放放自己的童子血来驱邪。 这血还没抹到宋悲言的脸上,宋悲言干巴巴地开了口。 他脸上没表情,只有嘴巴一动一动,声音也古怪至极,粗哑难听。 “神鹰策怎样了?”他问甘乐意。 第62章 蛇人(13) 甘乐意见宋悲言这样子,立刻知道出问题了。 宋悲言在进入司马家的第一天起,其实已经受到了司马良人的怀疑。宋悲言的师父是文玄舟,虽然彼时文玄舟还未暴露出真实面目,但他毕竟与清平屿上的人皮案子有关,不能掉以轻心。可宋悲言无依无靠,只在司马良人看来只是一个小孩子,若他确实是清白的呢?若他确实和文玄舟的事情毫无联系呢? 他将宋悲言安排给甘乐意,是因为府中诸人,除了甘乐意这个闷葫芦之外,没有谁能做到每日十二个时辰都看紧宋悲言。 甘乐意不知道司马良人让自己看紧宋悲言是什么意思,但司马良人平白无故给他塞来个徒弟,他便不留情面,使用得很努力。 歪打正着,宋悲言这下确确实实是被他看紧了。 甘乐意已经几乎忘记了司马良人的嘱咐。他看不出宋悲言和其余的少年人有什么不同,尤其是来到少意盟看到了阿甲阿乙,三人年纪相仿,性情也相近,甘乐意只觉得,宋悲言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少年郎,偶尔有些不好不坏的心眼,做点儿不三不四的事情,他都能理解,也全都能原谅。 况且虚担着一个“师父”的名号,甘乐意觉得自己教宋悲言,还是颇有成就感的。 因而看到宋悲言出现异状,他终于想起司马良人的话,连忙从皮囊里迅速掏出个拳头大的白瓷小瓶子。 宋悲言仍旧是愣愣的,声音古怪,神情也古怪,只不停地重复问他神鹰策如何如何了。 甘乐意心头暗骂那什么神鹰策,手上动作飞快,已将瓶塞打开。 第51节 他现在不太喜欢神鹰策了。万一神鹰策什么的古怪玩意儿把他这个便宜徒弟带坏了,那可大大的不好。 宋悲言还在那里叨叨地问,甘乐意攥紧瓶子,紧走两步,迅疾地抬手捏着宋悲言鼻子令他张开口,右手一抬便将白瓷小瓶子里的药粉倒进他口中。 那药粉名为仙客醉,实际上是厉害至极的迷药。甘乐意几年前参与过一个案子,发现里头的犯人制作了一种十分强力的迷药,专行采花大业。他嫌那药的名字淫邪,又觉得这药的配比十分有趣,舍不得抛到脑后,于是自己根据几味药草研究了很久,终于制成比那药还要厉害十几倍的仙客醉。 仙客醉本来是以嗅闻方式入体,微带花草芳香,但入口滋味极其辛辣。他冷不防给宋悲言倒了半瓶子,宋悲言还没从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但也被辣得伸着舌头惨叫一声,咕咚倒在甘乐意身上不动了。 甘乐意千辛万苦地背他到半路,实在坚持不住,干脆直接将他拖了回来。 等回到少意盟,他又取出仙客醉的解药让宋悲言闻了,于是宋悲言很快就醒了。 甘乐意告诉他,他身上的诸般伤口都是因为他脚底打滑翻滚下山所致,又说他摔晕了脑袋,所以一点儿都记不起这件事来了。宋悲言只是一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加之对甘乐意无条件信任,所以甘乐意说什么他都点头,就连被甘乐意打发到一边儿去,也就乐颠颠地去了,毫无怨言。 听罢这事情,司马凤只觉得宋悲言十分可怜,甘乐意平时不骗人,骗起人的时候是脸不红心不跳,坦坦荡荡的。 “他是第一次听到神鹰策这三个字吧?”司马凤说。 甘乐意拧眉想了半晌,点头肯定:“神鹰策是我们来少意盟的途中你告诉我的,你说这事情十分机密,让我自己知道就好,所以我没有告诉过他。当时你与我说话的时候,他正好骑着快马去少意盟通报,也是没听到的。” “他一直在问神鹰策?”迟夜白低声开口,“看来他只对神鹰策这三个字有反应。” 甘乐意只知道神鹰策和神鹰营稀奇古怪,但不清楚文玄舟是什么玩意儿,满脸不解。 想到文玄舟对自己设的伏笔,想到那始终立在书架暗处的人影,迟夜白大概能猜到他对宋悲言做了什么。 “以前收留小宋的人叫文玄舟,是个挺复杂的人。”迟夜白简单给甘乐意说了些文玄舟的事情,“他很可能悄悄地在宋悲言不知道的情况下设了个伏,让宋悲言一听到‘神鹰策’立刻有所反应。” 甘乐意呆住了:“这么离奇?神仙么他?” “他做得到的。”迟夜白皱起了眉头,忽觉有些发冷,“人的记忆十分玄妙,文玄舟在神鹰营里头呆过,或许学到了什么操纵的法子。” 甘乐意忧虑起来。他现在觉得宋悲言这孩子不简单,指不定一直都在装傻扮懵骗自己。 若是这样,宋悲言现在看着是活蹦乱跳正正常常的,可万一都是装出来的呢? 司马凤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原来文玄舟是对神鹰策有兴趣。” 当日文玄舟回到蓬阳,并且在清平屿住下的时候,书信告知司马良人,说自己要再见迟夜白,仔细检查一番,保证他不会想起当日的事情。 这个要求非常合理,甚至让司马良人高兴。他很看重迟夜白,不仅因为他和司马凤关系,更是因为迟夜白本身就是个人才。况且司马良人只知道文玄舟是鲁王府介绍的人,治好了迟夜白的病,如今终于游历归来主动提出再次诊治,对他和迟夜白来说都是个绝对的好消息。 迟夜白一定会上岛,而这件事本来知道的人就不多,迟夜白如今十分正常,就更不需要让别的人知晓了。最有可能陪着迟夜白上岛的,不是迟夜白的家人就是司马凤。 当他们上岛去寻文玄舟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找到宋悲言,而宋悲言也一定会告诉他们:文玄舟不慎落水死了。 两个光明磊落的少侠,面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年人,自然是要出手襄助的。 而当时清平屿上正好出了命案,陈云月家中院子又种着诸般药草。这些药草是文玄舟给陈云月的,宋悲言身为他的弟子,自然也认得出来。 一个无依无靠、又有些技能的少年人,而且本事还不赖——两位少侠起了恻隐之心,自然就要把他带回去的。 若是司马凤和迟夜白上岛,那么宋悲言可能会到司马凤家,也可能到迟夜白家。若是只有迟夜白和家人上岛,那么宋悲言十有八九就进入了鹰贝舍。 而无论他在那里逗留,他都有可能接触到“神鹰策”。 “神鹰策才是文玄舟的目标。”司马凤说。 迟夜白摇头,不同意司马凤的说法:“这样太绕了,且很容易出现漏洞。比如,若是你我恻隐之心有限,不打算带宋悲言回来呢?” 甘乐意在一旁插话道:“那么不久之后,过不下去的宋悲言定会离开清平屿,来到蓬阳城。他在蓬阳不认识人,也许只晓得他师父提起过的,司马老爷。” 司马凤和迟夜白对视一眼,都沉默了下去。 按照司马凤的推断,那策略确实存在不少漏洞,但甘乐意的补充让两人明白了一个没想到的关窍:文玄舟想让宋悲言光明正大地进入司马家或者鹰贝舍,他会设置的线绝不止两人见到的这一条。如果当日他们不带宋悲言出来,文玄舟也仍旧有办法把宋悲言推到他们二人身边。 “不要在小宋面前再提神鹰策了。”司马凤沉声道,“文玄舟能让他对这三个字有反应,说不定还能控制他私下传递信息。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甘乐意想了想,不安地问:“司马凤,你是打算不要宋悲言么?在这儿丢了他?还是回家再丢了他?” 司马凤哭笑不得:“谁说丢他了!” “他这么危险,不丢掉怎么行?” “他这么危险,我爹为何还要将他留在府中,交给你看管?”司马凤低声道,“若他是个火药弹,迟早有爆的一天。与其让他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自己爆了,或是丢了他、不知对方什么时候又塞了别的火药弹过来,不如将他放在我们能看到的地方,好好盯着,不让他出差池。”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甘乐意让宋悲言坐在自己身边,又带着七分怜悯、二分谨慎和一分不满,殷勤地给他夹菜。晚上睡觉的时候宋悲言又要抱着被褥去跟阿甲阿乙值夜聊天儿,甘乐意不许他去,让他睡在自己房间里。 宋悲言很是委屈:“睡地上么?我身上还带着伤。” 甘乐意:“我是为你好,你这个火药弹。” 宋悲言满头雾水,嘟嘟囔囔地在甘乐意床前地面铺了褥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躺了下来。 第二日一早,鹰贝舍的探子们就带回了消息:他们找到了卓永的衣服。 衣服被揉成一团,扔在距离卓永尸身被发现的地方三条街远的巷子里。衣上全是血,但少意盟的人还是立刻认出了这就是卓永失踪那日穿的衣服。 “他难得有一件好衣服,只有进城玩儿才穿的。穿之前总要洗得干干净净,我们还常常取笑他。”卓永的同屋伙伴说。 “穿着好衣服啊……”司马凤点点头,“那就是去见相当重要的人了。” 他翻找着那件被血浸透的衣服,忽地一愣,拎起衣角放在鼻下深嗅。 迟夜白站得很远,他向来对这类东西敬谢不敏。此时瞧见司马凤把那件血衣几乎贴到脸上,不由得眉头大皱。 “这是鱼腥味儿啊。”司马凤指着衣下一角说,“穿着干干净净的好衣服去见重要的人,怎么会沾上鱼腥味儿?” 他不知为何,突然想到昨日在东菜市看到的那个卖鱼的年轻人。 若是卓永出门的时候身上是没有鱼腥味儿的,那么血衣上的异味应该就是在十方城的某处沾上的。这腥味儿过了这么久都不散去,说明衣服在有腥味儿的地方放了许久,衣角都被鱼汁浸透了。 说不定被鱼汁浸透的时候,也被血浸透了。 第63章 蛇人(14) 与衣服一起被找到的还有卓永当日带走的钱袋。钱袋也是少意盟统一配发的样式,上头有少意盟的字样,里面空空如也。 让人把这些东西收拾下去,和卓永的尸身一起放着了。 因为天气炎热,卓永的尸身一直和冰块放在一起,但现在也几乎支持不了了。林少意和李亦瑾的意思都是尽快下葬,甘乐意戴了面巾,跟宋悲言一起最后做一次检查。 这次检查的结果和之前并无太大差别,尸身上能找到的东西已经全都找出来了。林少意和李亦瑾立刻安排帮众去办后事。 林少意心里头有一句话,但不能说:卓永的尸体发现的时候他并不在十方城,一来一回耽搁了很久,现场该有的信息都已经被破坏了。现在能抓住凶手的最好方法,是那人再掳去一个风流的公子哥。 这想法在他脑中盘桓许久,最后还是被他压了下去。 林少意是少意盟的头头,又是武林盟主,事务繁杂,李亦瑾只能为他分担些许。两人不可能全副身心扑在卓永这案子身上,司马凤便跟迟夜白商量,一起进十方城里到处看看。 迟夜白这几天睡得很好。每天夜里司马凤都提着一点酒来找他说话,等他睡着了才悄悄起身离开。神鹰策的事情一团迷雾,但因为有司马凤在侧,他也不觉得这是不可解决的事情了。 宋悲言恢复了正常,甘乐意把他紧紧抓死在身边,不让他乱跑。迟夜白昨夜跟司马凤提了个建议:江湖上善于记忆的人不止他一个,杰子楼的少楼主田苦也是其中翘楚。且田苦与他不同,杰子楼里各类典籍千千万,田苦晓得的东西更多更杂,或许他能知道一些神鹰策的往事,又或者他知道怎么解决宋悲言这个问题。 司马凤点头说有道理,心里却是另一个想法。 杰子楼是江湖上十分有名的一个地方,汇集各类书册典籍,小到一封书信,大到神秘的武功秘籍,无一不包。少楼主田苦与迟夜白年纪相仿,也是个善忆之人。但他和迟夜白最大的不同,是迟夜白习惯在外奔波,田苦却极少外出,只爱在家里看书,江湖人提起他,都要好笑又佩服地说一句“晓千年”。 俩人与田苦都是认识的,且关系很好。“晓千年”这名号不知道是谁提出来,田苦从来敬谢不敏,一被人这样提起就红着脸慌乱摆手。 不久前田苦成了婚,司马凤和迟夜白都去了道贺,很是闹腾了一番,也终于得见杰子楼上下数十层的真面目。 “等这里的事情解决了,我和你去杰子楼一趟。”司马凤说。 两人没什么可准备的,跟林少意讲了一声之后便骑马上路了。 路上司马凤问了迟夜白一个问题。 “卓永怎么突然就有了龙阳之癖?” 迟夜白想了想:“这不奇怪,许多人都有。” 司马凤有些尴尬,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迟夜白其实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卓永一直都是春烟楼的常客,包括那位谢公子也是。照这个情况,退一万步来说,卓永真的对男人有兴趣,也不应是雌伏的那个。 因此,卓永很有可能是被强迫的。 凶手破坏他的喉咙,令他说不出话,日夜凌辱,最后弃尸水沟之中。 但无论是谢公子还是卓永,虽然面目俊美风流,但绝不是柔弱之辈。迟夜白没见过谢公子尸身,只听旁人说了,但卓永的尸体他是看过的:因为在码头上干活,卓永身材高大,肌肉结实发达,不是轻易能打倒的人。 正沉思着,耳边吹来一阵暖风。迟夜白略略往一旁让了让:“做什么?” 司马凤一脸的欲言又止。 迟夜白冷静地看着他。他对司马凤诸般表情太过熟悉了,所有的欲言又止都是假的,这神情一露出来,就说明司马凤又要开始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了。 “你那天怎么回去的?”虽然路上四下无人,但司马凤还是刻意放轻了声音,“真能骑马?” 迟夜白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这十几个字一个个钻进脑袋里,脸轰地一下就红了。 “自从你跑了,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你没事么?我是第一次……”司马凤还在说话,忽然脸颊上一凉:是迟夜白的剑鞘打了过来。 也亏得他反应快,临敌经验多,在剑鞘和脸皮只差毫厘的瞬间把腰后仰几寸,堪堪躲过了汇过来的铁匣子。 但他一口气还没喘出来,迟夜白已在马上伸过来一只脚,在他胸前踹下去。 司马凤一看,大事不妙,顾不得姿态优不优美,双手在马背上用力一撑,整个人弹起几分,瞬间跃下马来。 “小白……”他刚刚落地,一句话都没说完,耳边风声疾响,一柄如虹长剑激射过来,正好掠过他耳边,深深扎入身后树干之中。 司马凤呆了一阵,突然举起手开始拍掌。 “小白!”他欢欢喜喜地喊,“你又精进了!” 平日里他和迟夜白在马上比斗,他落马之后迟夜白就很少追击,但今日这三招一过,他立刻晓得前面两招都是虚的,迟夜白就是想把他逼到滚下马,再用剑吓唬吓唬。 他一开始鼓掌,迟夜白满腹的怨气和羞愤就不知怎么发出来了。 “真不愧是我……”司马凤掉了两根头发,油皮都没蹭到,脸皮自然又厚了,“我的挚友。” 迟夜白脸仍红着,剑也不要了,策马继续往前走。司马凤把剑拔出来,连忙上马去追,一路小白小白地喊个不停。迟夜白没理他,但速度也没有加快,只是大口深呼吸以平静自己。 未几,司马凤终于追上来,伸手就去拉迟夜白。 迟夜白心道你还真是个不怕死的,手腕一翻一旋,反客为主攥紧了司马凤的手腕,就要用力将他拽下马。 谁知司马凤早有防备,另一只拿着剑的手也伸过来攀着迟夜白的手。他手里反握着自己的剑,拉扯中迟夜白看到剑尖正冲着司马凤的胸口,冷汗顿生,立刻停了手。 司马凤随即探身凑过去,把剑放入他剑鞘,顺便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第52节 他故意凑得很近,鼻尖也贴着迟夜白脸颊,呼吸炙热。 迟夜白僵了片刻,举手在脸上擦了几下。 司马凤想看他生气和害羞得脸红的样子,谁料只看到迟夜白的脸色发白,嘴唇都抖了起来。 “你……你刚刚嗅过那血衣!”迟夜白怒吼道,“你鼻子上都是血腥和鱼腥味!臭极了!” 司马凤还未及辩解,这回是真的被他踢下马了。 两人终于行到十方城前面,司马凤总算哄得迟夜白不再生气。 “我就是担心你。”司马凤可怜巴巴地说。 迟夜白回头瞥他,只见他骑在马上,垂着头,一副丧气模样。他那马也十足主人样,耷拉着脑袋,一头马毛萧瑟乱飞,十分凄然。 想到这几日他为了让自己安睡而做出的努力,迟夜白的心软了。 “没有……骑马。”他咬着牙,以极小的声音说,“我是走回鹰贝舍的,牵着马。” 司马凤听了,更加内疚,扯扯迟夜白的衣角:“是我不对。” 听他认错了,迟夜白正想说已经过去,再说是自己主动的,不算什么,却听司马凤又继续道:“不如你今儿再给我一次机会……” 话未说完他又嗷了一声:是迟夜白用剑鞘狠狠在他手背打了一记,疼得他立刻松了手。 两人进了十方城,目标明确,去了春烟楼对面的茶坊,在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此时刚刚入夜,春烟楼周围正要开始热闹,连带这个有琴倌和乐伎的茶坊也十分兴隆。这一带是夜间十方城除了码头之外最热闹的地方,除了春烟楼之外还有不少不如春烟楼声势浩大的青楼,一时间软烟轻罗,歌舞四起,一片升平景象。 两人坐的位置正好能看到春烟楼边上的小巷子,巷子里很黑,连带巷子尽头的东菜市也是一片漆黑,与此间的繁华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司马凤顾不上与迟夜白调笑了,喝着茶,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春烟楼面前来往的人。 迟夜白轻敲桌面提醒他:“春烟楼门口穿褐色衣衫的男人,已经在那里徘徊了一盏茶工夫。” 他认人很准,司马凤便多看了那男人几眼。 看不清面目,但在青楼门口徘徊不入,倒是奇怪。 小二为二人端来小菜,见他俩沉默着只看春烟楼,不由得警惕又好奇:“二位客官,对面就是春烟楼,是十方城最好玩的地方哩,听说去了的人都不愿回家的。” 司马凤知道他在猜测两人来做什么,立刻露出沉痛神色:“我们当然知道。我这位朋友的二弟已经在春烟楼流连了数月,连家都不肯回。我们断了他钱银,可就是找不到人。又怕丢了他面子,又怕他学坏,败了家里的名声,只好悄悄来这儿盯着,若是他出现,立刻逮了回去!” 小二连连点头,毫不吃惊:“原来如此。不过流连数月……指不定客官的弟弟已经不在春烟楼了。” 迟夜白回头看他:“为什么?” 他跟小二攀谈上,司马凤立刻扭头盯紧窗外。 “身上没那么多钱的人可进不去春烟楼的门。”小二笑道,“你的二弟八成是去了东菜市,那里头可有许多美貌的暗娼,比春烟楼便宜多了。” 第64章 蛇人(15)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案子就要结束啦。 这个案子大师和盟主的出场次数已经很多了。下一个故事司马和小白要去杰子楼,去了杰子楼自然就轮到糖藕和小骗砸出场了啊~ 另外明天的更新【明晚】发,今晚在顺恶灵系统新修的稿子,码不了明天的更新了。每天都会坚持get小红花的! 我一会儿就开始替换恶灵,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戳来看看,我自己觉得……虽然之前很嫌弃它觉得它不够好,但这次回头修了觉得还是蛮好看的……尤其过了一段时间,忘记了设定和剧情之后,叶寒真特么苏啊,还有我真的好喜欢白春水这个名字啊【王婆脸 —— 司马凤和迟夜白对视一眼。两人都想到了林少意在东菜市遇到的女人。 司马凤立刻装出好奇模样:“那边有暗娼?” 小二十分得意:“早看出二位不是十方城中人,至少不是常到我们这一处来玩儿的人。东菜市的暗娼可绝对不比这一带青楼的姑娘们少,且价格便宜公道,又不挑剔,颇受欢迎。特别是春烟楼等地方涨价了,许多人囊中羞涩,进不了这堂皇富丽的青楼,便选择了东菜市。除了没钱的,还有些腰缠万贯的公子也喜欢到东菜市去尝鲜,在那脏兮兮的地方行事,或许也有些别的新鲜感。” 他说着,下巴动了动,示意二人看方才在春烟楼门口徘徊不定的褐衣男子。 那男子正走向春烟楼一旁的巷子,很快失了踪迹。 “这样的人,我们在这儿见得多了。”小二见这两位长相英俊,谈吐得体,便好心地劝一句,“东菜市里不少混混和暗娼是一家人,没准儿嫖到半途,就被人打了出来,别说钱袋了,连衣服都会被扒去换钱哩。” 小二说完了正要走,司马凤拦住了他,握着他手连声道谢:“多谢小二哥指点,若不是你好心肠,我们二人可不晓得里头的关窍。” 小二点头哈腰地笑。司马凤握手的时候,一块银锭便顺着他袖子滑入了小二袖中。 “客官还想知道什么?”小二笑道,“在下知无不言。” 司马凤摸摸下巴,眼里仍旧带着笑意:“东菜市里头,可有男娼?” 小二眉毛一挑,但不取笑也不说闲话,只轻轻点了点头:“既然有女娼,自然也是有男娼的。外头有南风馆子,里头自然也有那便宜好用的小倌。” “无论男女,你可听过逼良为娼之事?” 小二忍不住抬头又看了司马凤一眼。迟夜白也转头盯着他,他这时终于反应过来:面前这两人问的,不是寻常事。他掂掂袖中银锭,分量不小,又看看二楼的客人,稀稀落落,胆子便大了一点儿。 “自然是听过的。”他小声道,“不过多为女子,男的……也有,多是欠债还不起,或是被家人卖给别人,或是自己走上这条路的。” “若是在路上随意打晕一个男子,再……” 小二皱了皱眉:“那可从未听过。男子力气那么大,清醒了也能反抗。再说了,因为欠债原因走上娼这路途的男人女人都有,何必还要用这种手段掳人呀?” 让小二走了之后,迟夜白低声问:“你想到了什么?” “京城那件花宴案子。”司马凤也低声回他。 花宴是京城豪绅和权贵热衷的一种宴会。宴会以花为名,遍邀京中名士,咏诗作对,赏花品酒,十分热闹。 几年前京城也出了几件普通人家的孩子莫名失踪的事情,直到某位王爷的女儿也不见了,司马凤和迟夜白才接到邀请,奔赴京城。 京城里有正常的花宴,也有只于深宅大院的暗室之中举行的花宴。这一类花宴上,豪绅与权贵们品评和戏耍的不是花,而是人。 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与少女,被人以各种手段掳来,于场中展示后便竞价售卖,供富人们亵玩。那王爷的女儿竟也在其列,且与其他人一样被当作奴隶对待,双目被挖去,手脚全被鞭打得不成样子。司马凤和迟夜白解决了这案子之后,立刻听司马良人的建议,当夜便悄悄离开京城。之后一个月内,与这花宴相关的人事,全都遭到了莫名灾祸,参与其中的豪绅与权贵更是死得一个不剩,死状极为凄惨。 传说那王爷养了不少死士,个个身怀绝技,被他派出去手刃仇人。那些死了的人全于瞬间被折断了脖子,一声不吭就没命了。 “但十方城这件事和花宴有诸多不同之处。”迟夜白说。 参与花宴的人全是富贵人士,而十方城中首先失踪的那几位,也都是公子哥儿。若真有这样的事情,这几家不会一点儿风都收不到。女孩子藏在深闺,平时难以被人认识还能说得过去,但那几个男子全是烟花地的常客,认识他们的人很多。 司马凤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两人离开茶坊,往春烟楼旁的巷子走去。 巷子里头十分安静,也很暗。司马凤低声跟迟夜白说出自己的想法。 死者身上满是被虐打的伤痕,如喉咙的伤、脚踝被卸去、手脚骨头全碎这几个,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重手。凶手若不是与这几个人有深仇大恨,便是心智不定,性喜虐杀。 四个死者之间并无关联,三位是富豪子,一个是少意盟没钱没权的小帮众,鹰贝舍的人也找不出这四个人除了习惯流连青楼之外任何的共同点,更没有共同的仇人。司马凤据此认为,凶手与这四个人不是有仇怨,他只是随便挑选合适的对象,且单纯地喜欢虐杀而已。 迟夜白同意他的看法:“凶手虐待这几个人的时间都很长,他一直都是兴奋的。但是弃尸的地点又说明,他很谨慎。” “是啊,事情发生在东菜市,但弃尸地点离东菜市都很远。”司马凤冷笑道,“欲盖弥彰。他弃尸四回,但是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到,说明丢弃尸体的不一定就是那个凶手啊,他的冷静和谨慎都和凶手给人的感觉太不一样了。” “还有一个问题……” “是的,最矛盾的地方。”司马凤接口道,“凶手为何要毁坏这几个死人的阳根?” 根据他办案的经验,会这样做的人,一般都曾经在幼时或少年时遭遇到类似的伤害,并且极可能无法人道。但既然无法人道,又怎能以这种手段侮辱这四个人? “他应该有一个帮手。”司马凤轻声道。 两人已走到巷子尽头,面前便是一座桥,一条黑沉沉的河,和几个游荡的男子。 “这叫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司马凤哭笑不得,“这些是打算去东菜市寻欢的人?” 迟夜白眼尖,看到桥的另一头还有几个仆从打扮的青年,衣饰统一,正跟着一个青年走入东菜市的暗处。 “也有那小二说的公子哥。”迟夜白示意他看,“只不过多了防备,晓得要带些人了。” 那位年轻的公子径直走入一条巷中,留仆从在外看守着,自己抬手敲响了一扇门。 方长庆卖完了鱼,从巷口走过。仆从狠狠瞪着他,他莫名其妙,快步离开了。拐了几个弯,终于回了家。他掏出钥匙想开锁,却发现锁头掉在地上,而房中一个人也没有。 他心中一凉,立时知道苏展跑出去了。 又跑出去了……又去惹事了! 他连忙扔了鱼筐,往来路去寻。待快要走到那个仆从林立的巷口,他改道拐入一处窄巷,一直往前。 窄巷在尽头拐了个弯,堆满杂物。墙塌了半边,露出一个洞口。 苏展蹲在洞口处,把手塞在口里,恶狠狠地看着在暗娼门外和女人行事的那个公子。 方长庆知道不妙了,连忙去拉苏展,小声喊他回家。 苏展动也不动,眼神阴沉可怖,牙关紧咬,在稀薄灯光里,方长庆甚至能看到他脑门上的青筋。 “长庆哥,我疼……”他低声说,“我下面疼。” 方长庆寒毛直竖,站着一动不动。苏展的话唤起了他的罪恶感,也唤起了他对自己表弟的恐惧感。 但这都是他害的,他要为苏展负起责任来。 “我喜欢这个人。”苏展放下了手,拽着方长庆的衣角,“我们把他抓回去吧?我们和他玩玩啊?” “苏展,这很危险……”方长庆仍旧试图劝他,“我们最近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那一头,锦衣的公子已经完事,掏出一块碎银塞在女人怀中。 “他要走了,长庆哥,抓他啊。”苏展有些急了,他转过身拉着方长庆,“快去!” 方长庆看到他裤子褪了一半,露出不完整的下身。因为“疼”,苏展一直在抓挠,那里的伤疤还没脱去,又添了几道新痕。 他紧紧闭了眼睛,深喘一口气后,轻巧翻过了那道矮墙。 锦衣公子和女人调笑两句,女人便进了房。他在外头提起裤子系好,才刚走出一步,便被人一把抓住喉咙。那只手力气奇大,他在瞬间害怕起来——脖子要被折断了!但下一瞬,是他的喉咙被抓破,鲜血立时涌了出来。 方长庆右手上青筋暴起,紧紧捂着那公子颈中的伤处,迅速将其拖入暗处,再将人击晕。 待锦衣公子的仆从觉得今夜公子雄风尤为持久,纷纷回头寻他时,人已经不见了,只瞧见那暗娼屋外挂着一盏残灯,灯下几滴血迹。 当天深夜,司马凤刚躺到床上就被迟夜白拉扯了起来。 十方城的探子快马来报:城中张富绅的儿子不见了,就在东菜市不见的。 第65章 蛇人(16) 第53节 司马凤异常兴奋,立刻奔去找林少意,让林少意带他和迟夜白去拜访张富绅。 接连几个有钱公子失踪,又都在东菜市附近,城中的富贵人家早就人心惶惶。无奈门墙挡不住这些年轻公子们寻欢作乐的心,仍旧一个个地往烟花地奔。 林少意和李亦瑾也都意识到,虽然这样对这位张公子十分不敬,但出了这样的事情,确实是一个抓住凶手的好机会。 司马凤跟林少意说了自己推断的事情,等到说完,李亦瑾已经给三人准备好马匹。他仍旧在少意盟中看家,林少意带司马凤和迟夜白去拜访张富绅。 张富绅家中一团乱,正房夫人和姨娘们哭成一团,他们在厅中都能听到后院传来的打砸和哭骂声,说的是大公子平日品行不端,把二公子带坏了,一定是夫人指使的。司马凤凝神细听,津津有味。 “二公子就是昨夜出事的那位么?”迟夜白拽拽他衣角,认真问张富绅。 “见笑了。”张富绅又是尴尬,又是焦虑,“正是小儿。” 跟张富绅能谈的事情不多。他知道两人是江湖上有名的搭档,又知道是少意盟特地请回来查案子的,自然没有什么不愿意。这案子他还未来得及报官,三人已经找上门来,于是顺水推舟,便拜托二人去查了。 司马凤和迟夜白立刻找来昨天陪着张公子去东菜市的几个仆从,命他们细细描述了张公子的长相。等迟夜白画下来才发现,这人居然就是昨夜看到的那位带着仆从走入深巷的锦衣公子。 张公子面前柔顺,端正秀气,和前面几位死者都称得上是风流英俊。 仆从不敢隐瞒,把昨夜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原来张公子是春烟楼的常客,但前几日因为和别的公子哥争抢一位姑娘,结了些风流怨仇。昨日到了春烟楼,结果发现那公子也在,他便黑着脸拂袖走人。正要去另一处青楼时,他看到有人穿过春烟楼旁的小巷子走了进去,于是顿时想起东菜市的传闻。 据说东菜市里有不少漂亮的娼妓,功夫不比春烟楼的姑娘差,价格便宜不止,且什么都愿意做。张公子起了兴,顾念着最近像他这样好看又有钱的人容易出事,于是让仆从紧紧跟着自己,往东菜市去了。 跟是跟着,但他可没有让仆人围观行事的怪癖。寻到一处暗娼窝之后,他点了一个姑娘,说要在外头来一回。仆人便识相地退到了巷口。 “那巷子我们都看过的,是死的,没有通路。”仆人低声道,“巷中只有那暗娼窝有人,别的门都锁死了,出入不得。” 也正因如此,张公子才会这么放心。 司马凤又问他们与张公子结了怨仇的那个人是谁,暗娼窝在何处,张公子穿了什么衣服等问题,一一得了答案之后,便和迟夜白带着一个能说会道的,立刻赶往东菜市。 张公子失踪之后仆人不敢声张,也不敢回府禀报,几个人立刻在东菜市里找了起来。因而一直到今儿凌晨,张家才知道自己儿子不见了。 也正因如此,仆人能说出的东菜市的事情比较多。 “昨夜正是码头繁忙的时候,东菜市里的许多人都去码头干活了,所以夜深的时候,街面上来往的人比往常要多。”仆人紧紧跟着司马凤,连声说,“都是从码头回来的,声音嘈杂。我们初始还听着公子的声儿,后来就听不清了。回头时发现他还在那儿,也不好老是看着。结果等再回头,人就没了。” 林少意盟中另有要事,没办法陪着他们,一离开张富绅的家立刻回了少意盟,然后把甘乐意和宋悲言给司马凤两人叫了过来。 事发的地方已经被踩踏了许多次,地面的血迹模糊不清。甘乐意蹲在地上摸了又摸,唉声叹气。 “看得出什么吗?”司马凤问。 “我又不是神仙。”甘乐意摇摇头,“只能说看这血量,不像是轻伤。” 迟夜白走到巷子底部察看。他曲起手指在砖墙上敲打,果然敲到了松动的砖块。将那些砖块卸下来之后,墙上赫然出现一个容一人进出的洞口。他穿过半面坍塌的墙,发现后面是曲折逼仄的小巷,地形复杂,易于躲藏和逃匿。 “张公子到这里来是临时起意,但这墙塌了半边,这样一个天然的洞口,凶手如果躲在这里,倒更像是在守候猎物。”迟夜白告诉司马凤地形的问题。 “这个暗娼窝就是他的饵。”司马凤忽地眯起眼睛,“那几位死了的人,也许都是在这里失踪的。” 两人立刻开始敲门。仆人在一旁愁眉苦脸:“不用敲了,没人了……昨夜公子不见之后我们问过那里面的女人,都说和她们没关系。我们还想着应当派人守在这儿等家里来人,结果一个不注意,她们从天井里爬出去,跑了。” 这几个女子有嫌疑,迟夜白记了下来,打算回头让鹰贝舍的人去找。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一旁的甘乐意突然出声了:“哎哟,你们过来,瞧这是什么。” 司马凤和迟夜白凑过去,发现甘乐意指着墙上的一片黑红色斑点。 “……是血。”司马凤问,“什么时候的?” “应该是昨夜的。”甘乐意说,“蘸点儿雾水,还能擦下一些来。” 墙上的血迹和地上的血迹形状不一样。地上是圆点,是滴落造成的,墙上却是片状,是喷溅出来的。司马凤站在血迹面前,比划了一下,血液喷出的位置大约在他下巴和脖子一带。 “你家公子大概多高?”迟夜白问那仆人。 “跟司马家主差不多高。”仆人说。 司马凤点点头:“原来如此。凶手掳走这几个人的时候,是先抓破了他们的喉咙。我们原先以为抓破喉咙是为了不想让他们出声,如此看来,这还是一个让这些公子哥儿们惊恐害怕的手段。” “且他们都知道喉头是关键地方,失血之后便不敢胡乱挣扎。”迟夜白接了他的话,“便于凶手带人走。” 他们对东菜市的地形不熟,司马凤和迟夜白简单商量之后,决定留下两个人在这儿守着,其余人先回去,迟夜白则到十方城分舍去安排探子,查探逃走的暗娼和巷子底部的暗巷通往何处。 从十方城分舍出来之后,司马凤问他想不想去喝茶听故事。 “十方城这儿的普云茶楼十分有名。”他说,“而且可以听到很多信息。” “去吧。”迟夜白说,“不过去之前,我得跟你说一件刚刚想起来的事情。” 迟夜白看着走在两人面前的甘乐意和宋悲言。甘乐意还是不擅长骑马,紧紧抓住缰绳,腰都直不起来,宋悲言正教他要抬头挺胸。 “说什么?”司马凤很感兴趣地眨眼。 “京城花宴一案中,那位王爷豢养的死士里,有一个人极擅长使锁喉功。”迟夜白伸手比划,“如果他的目的不是锁喉,而是伤害对方的喉咙,应该也轻而易举吧?” “你真觉得这个案子和花宴类似?”司马凤皱眉,“但花宴主要是为了享乐,这案子的凶手是在发泄。” 迟夜白沉默不语。四人又走了一段路,眼看普云茶楼就在前面,迟夜白突然拉着司马凤的衣袖。 “花宴案里面的人都死光了么?” “死光了,真的是一个不剩。”司马凤低声道,“那王爷可不管什么人,什么身份,只要是出现在那个地方,可能伤害过他女儿的,他全都下了手。” “不,我是问,那些被售卖和亵玩的孩子呢?”迟夜白脸色凝重,“他们也都没了吗?” 天窗仍亮着,但躺在床上的张公子是一点儿也看不到了。他被蒙着眼睛,塞住了嘴巴,在床上瑟瑟发抖,四肢百骸的疼痛,身体内外的疼痛,所有的疼痛都令他恐惧,让他完全失去了抵抗的力气。。 方长庆喘着气,从床上走下来。苏展拿着剪刀站在床边,剪刀上还沾着张公子的血。 他看着苏展,心想,自己也被苏展弄成了一个怪物。 方长庆以前并不觉得凌虐一个无法反抗自己的人会有什么快感,但接连如此抓了几个,杀了几个,他渐渐能懂得苏展的乐趣所在了。 他看都不看一身伤痕的张公子一眼,直接问苏展:“怎么处理他?” “你要跑吗?”苏展弯下腰,温柔地问张公子。他从他口里掏出一团破布,张公子立刻发出了啜泣的声音:“不跑……我一定一定不跑……” 苏展咔嚓咔嚓动了几下剪子。张公子像是被蛰了一样,整个人都弹起来,两条腿夹在一起,哭叫道:“别别别!别用这个!我我我四代单传,我还要传宗接代……” 他话未说完,身下的伤口又崩裂了,剩下的话全都变成了哭声。 苏展有些烦,把剪刀扔到一边:“这个不好玩,太喜欢哭了。我比较喜欢上一个。”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方长庆:“长庆哥,你再去找一个吧?” 方长庆沉默地穿好衣服,还没系好腰带,苏展就扑过来贴在他身上:“长庆哥,我说什么你都会做的,是不是?帮我再抓一个呀。” “苏展,不行。”方长庆硬了硬心肠,“你心智不足,或许不能懂,但这种事情是越做越危险的,我俩会死。” “不会的。文先生不是教过我们吗?”苏展软了声音,“我们按照他说的做,一定没错的。” “文先生他……他不是什么好人。”方长庆轻声说。 苏展的眼色一下就变了。 他从方长庆身边跳开,一脚踹在床脚,吓得刚刚歇了哭声想听两人说什么的张公子又哭喊起来。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苏展面露怪异的狰狞之色,“你也不是!要不是你带我到京城,要不是你说京城的庙会好玩儿,要不是你,我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第66章 蛇人(17) 方长庆一言不发,颓然坐在地上。 苏展得不到回应,愈发狂躁,抄起剪刀就往张公子大腿上刺。张公子被他按着嘴巴,呼痛和惨叫一点儿都漏不出来,只能呜呜哀鸣。苏展稍稍平静之后,扔了剪刀,走回角落呆呆站着。 “是你对不起我……是你对不起我……都是因为你……”他一下下用后脑勺撞着那墙,喃喃低语。 方长庆紧紧捂着耳朵,却无法阻隔这个声音。 确实是他对不起苏展。他心中又是懊悔,又是难受。 那年回乡探亲,方长庆才晓得姑姑一家人遭了强盗,除了苏展之外一个都没剩。村人贫穷,他从小是被姑父和姑姑养大的,如今两人不在了,只有他能照顾表弟苏展。 苏展是个木讷的人,平时不怎么说话,看到方长庆就笑。村人都觉得他有点儿傻,方长庆却只认为他是因为没读过书,所以太呆了。 劝说苏展跟自己一道去京城,很是费了他一番功夫。苏展留恋故乡,并不愿意远走他方,方长庆费了不少唇舌,把京城说得无比热闹无比好玩,才终于稍稍说动苏展。 两兄弟很快收拾了行李,出发去京城。 方长庆那时候在王爷府里当差,他武功好,人又老实,做的都是些不好讲、也不能讲的差事,日夜颠倒,身上总是带着血腥味。他租了一个院子住下,苏展没看到表哥,只能自己跟自己玩,没玩几天就觉得无聊了,缠着方长庆说要回家。 好不容易得了一天假,恰逢晚上有庙会,方长庆便带苏展去庙会上玩儿。 他告诉苏展,庙会特别热闹,有皮影戏,有花灯,有许多他没吃过更没听过的好东西,有来自远山远海的番人,十分有趣。苏展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听着听着便心动了。 那一日的庙会有点儿乱,因为人太多了。方长庆带着苏展走了几圈,苏展最后被一个来自天竺的艺人吸引得挪不开脚。 汉子面目黝黑,身披厚重蓑衣,手里拿着一个怪模怪样的乐器,呜呜啦啦地吹。他面前放着三个竹篓,每个竹篓里头都有蛇。汉子吹得不甚好听,但竹篓之中的蛇却都直起身,随着乐声扭来扭去,似通人意。 和苏展一样惊奇的还有许多头一次看到天竺舞蛇的人。人们没见过这么灵性的蛇,都是一脸好奇和紧张,又觉得有趣,又怕那个黑脸汉子会突然驱蛇咬人。即便这样,天竺艺人周围还是围了很厚很厚的一圈人。方长庆早在王爷府里头看过几次,知道其中奥妙,并不觉得新奇。人越来越多,他只觉得十分闷热,便问苏展要吃些什么,他出去给他买。 “糖人!”苏展大声说。 方长庆应了,叮嘱他不要乱跑,转身艰难地挤出人群,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拿着糖人回来,就再也找不到苏展了。 问遍了周围的摊贩,没人注意到这样一个少年去了哪里。最后问到那个天竺艺人,倒是终于获得了一些线索:原来天竺艺人吹罢一曲,就要歇一歇。苏展见人渐渐散了,按捺不住好奇心,上前去问那汉子,怎么让蛇跳起舞来。 天竺艺人只能听得懂一些官话,没办法和他有什么深入交流,胡乱比划了几下就挥手赶他走了。只是苏展人长得十分乖巧伶俐,也很有礼貌,天竺艺人又准备吹新曲的时候,看到他就站在自己身边,目光闪闪地看着乐器和蛇。 “你要控制它们。”那艺人忍不住说,“有窍门!” “什么窍门?”苏展立刻问,“你这个东西,我可以吹一吹吗?” 汉子把乐器给了他,苏展鼓着腮帮子吹了半天,三个竹篓都是静悄悄的。艺人于是大笑起来。苏展脸红红,知道自己是被人戏弄了,拧着眉头转身就走。 天竺艺人再没看到过他,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方长庆一筹莫展,只得回了王爷府,暗地里拜托几个关系好的兄弟去找。他自己也晓得庙会上走散的人多,但直到这一晚上所有的人都散去了,他和几个王爷府的死士站在屋顶,看着空荡荡的大街面面相觑。 苏展就这样失踪了将近一个月。一个月之后,王爷的女儿失踪,他花了大钱请来两个能人查案,一路查到了“花宴”的所在处。 方长庆在安置奴隶的暗室中看到苏展的时候,心疼得一下拧断了那个主管的脖子。 苏展的腰上被一圈粗大铁索捆着,铁索嵌入墙中,他便一直站在屋子的角落,不得坐下。屋子里点着一盏灯,地上全是人,但他们看到有人冲进来,竟只是麻木地抬头看了一眼,又各自躺了下去。穿过躺得乱七八糟、受伤呻吟的人,方长庆抖着手把苏展解了下来,将他抱入怀中。苏展浑身是伤,在他怀里抖个不停,等终于发现来人是方长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哭,也不是喊,而是张开口,狠狠咬下了方长庆肩上的一块肉。 把肉吐在地上之后,苏展用一种狰狞而可怕的眼神盯着方长庆。方长庆把他带了出去,交给随行的医者,随后继续回去执行任务。 王爷的女儿解救了出来,方长庆的队长知道他表弟竟然也是“花宴”中受害的人,心有恻隐,立刻提点他,连夜带着苏展离开京城,千万千万不要再回来。 第54节 方长庆听从了他的话,带着尚未恢复的苏展立刻离开。他随后悄悄查探过自己那些兄弟的下落。王爷府的死士早换了一批,当年知道花宴案子的人死得一个不剩,包括好心提醒他远离的队长。 他一路逃匿,终于在十方城的东菜市落脚。这里是三不管地带,天不管地不管,官府也不管。他凭着一身力气,可以养活自己和苏展,还能买回来药草帮苏展疗伤。 但苏展却再也不是他稚气木讷的表弟了。 苏展仍在角落喃喃自语,张公子被伤痛激得翻来滚去,无奈双手被缚,做不了什么。 方长庆看了他一会儿,起身拎着鱼筐走出去。鱼筐里有鱼汁,还扔着张公子的衣物。他拿出衣物塞到床底,看到床底下塞着沾满了血的被褥。 他杀了好几个人了。 方长庆回头看苏展。苏展站得位置有些暗,漏下来的天光也照不到,只能听到有节奏的撞击声和他的说话声。 方长庆从他身边走过,摸了摸他的脑袋:“别气,我去给你找吃的。” 苏展不说话了。 方长庆大步走在巷子里,他看到一条瘦弱的青蛇游过青砖,钻入黑魆魆的洞口。 迟夜白和司马凤回到少意盟,立刻给迟星剑写了一封信。要查花宴案子中幸存的孩子,靠十方城分舍是做不到的。 鹰带着消息飞回去了,当夜夜里,又有两只带着消息飞了回来。 接到十方城的传讯,迟夜白和司马凤立刻驱马进了十方城。是鹰贝舍的探子们找到了那几个逃窜的暗娼。 暗娼们没有逃得很远,她们躲在东菜市外面的桥底下,就等着人都走之后再回家里,一切如常。 几个姑娘都是一脸紧张害怕的神情,司马凤尽量温和地询问,终于从她们口中问出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比如死去的陈刘两家公子,谢安康儿子,卓永和现在失踪的张公子,全都是她们的客人。 她们几个姐妹是东菜市里头最出名的暗娼,皆因其中还有一对美艳的双生子,十分讨客人的喜欢。她们对客人的来历去向都不闻不问,拿够了钱把人送走就罢。因而虽然知道这几个公子都死了,也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毕竟不是死在自己家里。 “见过有谁注意到这几个公子爷么?” “没注意过。”年纪略大的女子答道,“唯一能回回都注意到这些人的,只有东菜市路口卖馄饨的人哩。” “这几位公子爷离开的时候,可曾发生过什么怪事?”司马凤又问。 “没有。”那女子很快回答。 她话音刚落,身后有位少女怯生生抬起头:“说到怪事……” “如何?”司马凤连忙追问。 “我听过有打斗的声音。”少女低声说,“那日我的客人,是少意盟那个失踪了的汉子。他出门之后就起了大风,我怕门外的灯被吹坏,便开门察看。结果在巷底听见了一些争执和打斗的声音。” 司马凤点点头,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年长的女人回头瞧了那少女一眼。少女十分紧张,吞吞吐吐,不敢再看她。 “有人……在另一边打架。我听得不真切,又害怕,所以不敢走得太紧。但……但我晓得,那是两个人的声音。两个都不是少意盟的卓公子。”她的脸色惨白,“卓公子常来找我,我熟悉他的声音的。” 司马凤放轻声音,十分温柔地问她:“那你听得出他们说了什么吗?” “有个人……”少女顿了顿,突然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大声道,“有个人喊了一句长庆哥!” 她才说完,那个年长的女子便回头给了她一个耳光。 司马凤连忙制住那年长女子:“做什么!” “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而已。”女子沉声道,“她浑浑噩噩,听错了也不奇怪。” 司马凤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女人。 他记得“长庆哥”这个称呼。是那天拦着他不让他跟随迟夜白走进深处的卖鱼郎。 迟夜白冲着跟在两人身后的分舍头领挥挥手,头领立刻点头,转身飞快离去了。 “我们很快就能查出谁是长庆哥。”司马凤笑道,“你想帮他隐瞒什么?” 女子低着头,手指绞紧衣袖,半晌才抬起头,一字字道:“他不是坏人。他是被人控制的。” “谁控制了他?”司马凤立刻问。 女子却再不肯说话,低垂着脑袋,肩膀瑟瑟发抖。 第67章 蛇人(18) 方长庆在东菜市很有名,因为他在家里藏着一个只会呆呆瞪人的傻表弟。又因为他孔武有力,老实勤奋,很招东菜市里的姑娘们稀罕。探子很快回报:方长庆住的地方找到了。 头领抖出一张简单的地图,是方才他手底下几个探过东菜市的探子门画的,方长庆的家被圈了起来。迟夜白只看了一眼,立刻跟司马凤说:“和墙洞是相通的。” 司马凤当机立断:“去找方长庆!” 迟夜白没想到方长庆的家就是自己曾与那个中年文士问路的地方,又因为不便和司马凤说明,便压在心里,一声不吭,随着他无声快步走动。 少意盟的好手、鹰贝舍的探子分成几路包抄过去,很快就到了那个黑魆魆的小房子周围。 房子位于某条窄巷中间,一旁就是拐角,便于逃窜。司马凤命人守着几处关键地方,让迟夜白走上前敲门,以防突然进入会令张公子受到不必要的损伤。 周围是一片诡异的寂静,似是有人在四周暗暗窥伺。东菜市里到处是人,尤其在晚上,司马凤甚至能听到似有若无的呼吸声。 方长庆没见过迟夜白,迟夜白镇静地上前,敲响了那扇陈旧的木门。 那暗娼说,她听到的是两个人的声音。而当时卓永应该已经被抓伤喉咙,说话的极可能是方长庆的帮凶。 门敲了两声,他听到房内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开门的是当日莫名死盯着他的年轻人。年轻人露了半张脸,无声看着迟夜白。 司马凤说当时他遇到了方长庆,那么迟夜白面前的这位就不可能是方长庆。迟夜白不确定这是不是帮凶,但就这这半开的门缝,他确实看到了屋内小床上躺着一个人,血腥气和鱼类的腥味糅杂在一起,十分难闻。他手指一弹,夹在指尖的半片薄刃斜着擦过那年轻人的颈脖飞入屋内,擦过桌上灯烛的烛心。灯光顿时大盛。 苏展捂着脖子,瞬间已被迟夜白制住。床上的张公子被惊动了,听见有人涌入房中,吓得啧啧发抖。少意盟的人说了句“来救你的”,他崩溃般大声哭喊,迭声大叫“救命”。 苏展一言不发,只盯着迟夜白看。 他记得这个人。当日虽然他打扮成一个病鬼,但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个生活富足的人。 苏展说不清自己是喜欢这样的人,还是不喜欢这样的人。他们和当日侮辱他的人很像,连带在暗巷之中与低贱的暗娼行苟且之事的姿态,也与花宴中他看到的一模一样——苏展张了张口,想骂一句话,但迟夜白低头看着他,他一下就不敢出声了。 “方长庆是你什么人?”迟夜白问他,“你们真是表兄弟关系?” 司马凤看着众人解救张公子,闻言低头:“你怕这个也是被方长庆掳来的?” “是。”迟夜白点头,“这个人没有武功,且身体虚弱,应该不是方长庆的帮手……” “他是!他是!!!”喊破了喉咙的张公子一个激灵,颤抖着身体狂喊,“他是个恶鬼!他……他……” 众人看着他,只见他结巴几句,低下头紧紧揪着自己衣角。 司马凤蹲在迟夜白身边,打量着被迟夜白按在地上的年轻人。青年衣衫陈旧,但勉强干净,只是衣上沾着不少血迹。他不知是新鲜还是不新鲜的,想想张公子的模样,突然一把抓住了年轻人的裤带。 出乎两人意料,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突然间猛烈地挣扎起来,颈上的伤口又裂了几分,血汩汩淌出来。 苏展一声不吭,却怕得牙关咯咯作响,死死抓着司马凤的手。 司马凤知道有异,二话不说扭了他手臂,把裤子拽下来。 灯火明亮的房子里,苏展的双目瞬间带了死色。 “公子……别……别碰……”他的手腕被扭脱臼了,仍旧将它举起来,神情怪异地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哀求动作,“小奴很痛……” 司马凤和迟夜白没想到,损伤死者阳根的和侮辱死者的,并不是同一个人。司马凤连忙把苏展的裤子拉好,给他的手腕复位。 “他是当年花宴的受害者。”迟夜白低声道,“这么说来,方长庆才是下手抓人、伤人和杀人的真凶。他擅长锁喉功,是当年那个王爷豢养的死士。” 两人心中都对方长庆和眼前这位年轻人的经历产生了莫大兴趣。 花宴案子结束之后,无论是费了老大力气逍遥法外的权贵,还是被害的孩子,甚至是参与了花宴营救的死士,全被王爷借各种机会杀得干干净净。方长庆居然能逃得出来,且还带了一个人,不得不说十分幸运。 “把他带走吧。”司马凤将苏展拎起来,发现他仍旧筛糠般抖,心中不由得有些歉疚。 夜间码头很少货物装卸,但一旦有货船过来,都是大件儿物品。方长庆在码头上一直做到天黑,才领了钱回去。 穿过东门进入东菜市,他看到眼前围着不少人,都是东菜市里头住着的。 桥头那摊卖馄饨的居然还在,摊子上光秃秃的,显然已经卖完了,但也没收摊。 他对这些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向来没有什么兴趣,正想拐过人群悄悄回家,便看到有几个人扶着一个裹着被子的人从深处走出来。 方长庆大吃一惊:是自己和苏展抓回来的那个人。 他立刻双膝一矮,隐在人群之后悄悄观察。 很快,他果然看到苏展被拉了出来。 和苏展走在一起的那个人他认得,是那天进入东菜市的生面人,也是文玄舟说过的,武功高强的能人。苏展不知出了什么事,神情十分萎靡,双手瑟缩,颈上一道血口,上衣都被浸透了许多。 方长庆暗暗捏了捏拳头,又往暗处退了退。他希望苏展不要看到自己,也别喊自己。至少保有一个人,他才能去救他。 苏展走着走着,突然被人群中爆发出的一声尖叫吓了一跳。有个姑娘看到他的血,大喊一声捂住了眼睛。苏展抬头瞧那女子,突然在人群之后的暗角中,与一直盯着他的方长庆对上了眼睛。 ——糟了。方长庆心道,苏展这个小傻瓜,他一定会喊“长庆哥”的。他手边没有武器,只好默默抄起一块砖头。 但苏展没有喊。他看到苏展脸上掠过一丝讶色,确定他已经看到了自己——但苏展确实没有喊。他反而飞快地低下了头,继续往前走。 方长庆靠在墙上,手指一松,砖头掉在地上。 苏展没有呼唤自己,他是在保护自己。 方长庆心头万般滋味杂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在暗处静静站着,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一丝异样。 人群最外围,有个年轻的姑娘回过头,看见了他。她脸上不知被谁打了一巴掌,肿得很高,清秀的一张脸完全变了模样。 方长庆认得这姑娘。她是跟着几个姐姐做暗娼的,年纪不小,但心地很好。卓永的尸体被发现之后,方长庆见过她在河边放花灯,为卓永祈求来世平安。 她的大姐对自己很好,方长庆也记得。年约三十的女人,多次有意无意向他示好,但他无法回应,也不能给她任何承诺,最终都沉默以对。但女人仍旧和善温柔,他心里很是感激。 “别出声。”方长庆无声地冲那姑娘说,“千万别……” 姑娘退了一步,胸膛起伏,深吸了一口气。 “长庆哥!你在这儿呐!”她用尽力气,尖声大喊,“苏展被抓了!你快去救救他呀!” 方长庆未料到她居然会暴露自己所在,吃了一惊。 姑娘话音未落,已经走上桥头的几个人中,突地分出两位,朝着这边疾冲过来。 他立刻转身,像蛇一样油滑地钻入漆黑的暗巷之中。 迟夜白从桥上跳下,正好看到那报信的姑娘被自己大姐拉着,恶狠狠地斥骂。 第55节 少女满脸是泪,举起手指着方长庆消失的方向。 迟夜白不知她言行何故,只飞快道了句多谢,赶上司马凤。 多亏了今天看的封简略地图,司马凤几次拐错,都被迟夜白拉了回来。两人凝神听着前方奔走的脚步声,却在某一刻,脚步声突然繁杂起来,从各个方向传来。 两人顿时站定,静静听着周围声音。 “障眼法?”迟夜白问。 “不知,不如分头找。” “你会迷路的。” “我跳到屋顶上,迷不了路。”司马凤飞快道,“千万别让他逃出东菜市。你给后面人留讯息,我先走了。” 迟夜白不再废话,匆匆点头。他掏出头上骨簪,在墙上显眼处留了记号和追捕方向,顺手点燃墙面残灯,转身跑往另一处。 巷子既深且密,他已经将地图全都记在了心里,并不觉得难走。只是窄处大多堆积着杂物,难以翻越或行动。 他不知道自己和司马凤哪个人追的方向是对的,但他希望是自己。 又过了一个拐角,迟夜白突然停下了——方长庆的脚步声消失了。 他立刻贴墙而立,戒备起来。 有野猫从屋顶窜过,鼠类的叫声在墙角响起。 周围显得更静了。迟夜白甚至听到蛇行的声音,窸窣不停。 他右手持剑,左手悄悄从袖中摸出几枚暗器。方长庆是王爷府豢养的死士,还是那位连他都知道的、一双铁爪能使出十分厉害的锁喉功的人,那他就一定不可大意。 正思忖间,迟夜白心中一凛,立刻将手中暗器朝上方射出。 方长庆倒挂在墙上飞快滑落,以风雷之速亮出双爪,朝他脖子狠狠抓下。 作者有话要说: ==== 恶灵系统正文全部替换完毕,想看的同志可以开啃了。新增的2w多字分布在文内各处,因为这次修得比较细致。 如果只想看打boss那里,看“老鬼”的最后一章就行了。 印调放在微博上面了,谢谢大家帮忙转发,(*  ̄3)(e ̄ *) 第68章 蛇人(19) 迟夜白剑身一拧,刀刃正对着方长庆手心,人却向下溜。方长庆抓了个空,人在半空已连续踢出几脚,踹中迟夜白肩膀。 迟夜白立刻运起化春诀,挡下了这一招。 方长庆的外家功夫十分厉害,他一击不中,人已落到地上,脚底在地面一蹬,又向迟夜白袭去。 在司马凤和迟夜白之间选择迟夜白是有原因的。方长庆他跟司马凤打过照面,他知道那是个厉害的对手,但迟夜白当日伪装成一个病鬼,他匆匆瞥了一眼,并看不出对方的武功底细。挑中迟夜白固然有冒险成分,但司马凤,他是肯定打不过的。 巷中原本就是漆黑一片,两人在黑暗之中激斗,竟无人发出一句说话声。方长庆一双肉掌舞得虎虎生风,迟夜白的剑尖却也灵活至极,巷子这么窄,剑竟然没有碰到过墙壁和地面,一丝撞击声都没有。 方长庆此时已经有些后悔了。这个人的武功,可能跟那个大嗓门是不分伯仲的。 他略一思忖,手掌一张,砰地击在墙壁上。 墙壁已经陈旧,禁不起他的力气,很快哗啦啦裂了一条大缝。方长庆一手挡着迟夜白的攻势,一手抓起墙上碎石,运起内力,将石块吸附手上。 但他没料到的是,面前这人似乎知道他抓碎墙壁的原因,那片薄薄的剑刃贴着墙刺过来,准确无比地在黑暗中刺入了他的手腕。 剑尖入肉,旋了半圈,继而一挑。 方长庆发出惨呼——他右手的手筋被挑断了。 迟夜白收了剑,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喘气的人。 他既然已经知道这位“长庆哥”极有可能是那位擅长锁喉功的死士,自然就立刻想起了自己所听过的事情。那位死士的名姓他倒是没听到过,但却知道他有一身怪异内力,能将细碎外物吸附于双手之上。传说京中某位王爷的外宅灭门惨案就是他干的,他折断了两把剑,把碎成数十片的薄刃吸附于双掌,不足半个时辰,便屠杀了那宅子里上百条性命。 方长庆的右手用不了了,迟夜白心头觉得有些可惜:这种怪异内力他闻所未闻,若是可以,他是很愿意细细问一问的。 “你姓什么?”迟夜白问。 “……方。”方长庆咬牙回答。 迟夜白从怀中掏出绳子,犹豫了一瞬。抓犯人这件事情,他总是和司马凤一起行动的。既然是抓捕,那现场就不可能会干净整齐。司马凤知道他喜洁,捆缚犯人这件事总是自己来完成,不让迟夜白做。 他抖抖绳索,走进方长庆。 原本跪在地上的方长庆突然抬起头来。 迟夜白没有看清他做了什么,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方长庆竟然用他的左手,直接撬起了地面的一块厚重青砖! 青砖直冲着迟夜白而来,迟夜白正要闪避,砖块忽的一声巨响,竟被窜起来的方长庆从后方击碎了。 方长庆不是想用青砖攻击自己,他是借机击碎青砖,扰乱视线——迟夜白皱了皱眉,这方法很笨拙,但确实有效。眼前一片漆黑,碎石撞击之声将方长庆压低的呼吸完全隐藏起来,他一时间竟分辨不出来了。迟夜白在瞬息间明白了方长庆的用意,双手一振,将内劲注入绳中。 柔韧的绳子顿时绷直。迟夜白不管眼前的碎石,只是闭目倾听方长庆的呼吸与动作,脚尖在地上重重一旋。 在方长庆窜到自己身旁的时候,他将绳子狠狠甩出去,击在方长庆的鼻梁上! 方长庆扑腾一下跪倒在迟夜白面前,脑袋因为发晕而立不起来,磕在地面上。 迟夜白抖了抖绳子,没有缚他的手脚,而是直接圈着他脖子,把方长庆的上身拉直。 方长庆大口喘气。迟夜白闻到了血腥气:方长庆的鼻梁断了,血不断地流下来。 “你屏了呼吸,我也一样。我一时分辨不出你的位置,你同样也分辨不出我的位置。”迟夜白说,“所以我挪动脚尖,向你示意。你知道这可能是个陷阱,但也是你唯一能攻击我、逃出去的机会。所以你一定会朝着有声音的地方靠近,但又不敢贸然攻击;而在你谨慎接近的时候,我已经听到你在哪里了。” 一切都发生在几个呼吸之间。方长庆心如死灰,知道自己不是这个人的对手。这人勒着他脖子,但又不像是要杀他,只是令他呼吸急促而已。 “好厉害的一双手。”迟夜白卸了他的手腕,“以防万一,你我都要谨慎些才好。” 他带着路都走不直的方长庆行到巷口,看到匆匆跑过来的司马凤。 司马凤听到了陌生的呼痛之声,但心急则乱,跑动的时候错了方向,最后还是踩着屋顶才寻到了正确位置。 迟夜白说自己没有受伤,但司马凤还是看到他脸上有几道细微的擦痕。 他接了迟夜白的绳子,拖着方长庆往外走。 迟夜白让鹰贝舍的人去报官,他和司马凤各押着一个人往官府去。 苏展一路无声地哭,从见到满面是血的方长庆就开始哭。方长庆因为被击中脑袋,难以走路,是被司马凤扔在马上过去的。 张富绅和林少意等人与他们前后脚抵达官府,李亦瑾接过了这两个人,交给相熟的捕快。 司马凤和迟夜白是受少意盟之托儿过来的,不方便直接参与到官府的事务之中。但司马凤对这案子兴趣浓厚,请求林少意帮忙跟官府沟通一二,让他也去听一听讯问结果。 第二日下午,终于有消息传来:明日审讯,司马凤可以旁听。 当时司马凤正在劝迟夜白给脸上的擦伤上药,听到这个消息后十分高兴地在院子里转了两圈。 转完之后又回到迟夜白面前:“小白,用点儿药吧?” 迟夜白烦死了,手里还有一本准备给辛重抄出来的故事集子,懒得理会他:“不用,你去忙你的。” 司马凤手里有药,是甘乐意调制的、专门用于治疗轻伤的药膏。药膏通体洁白,隐隐有花香,十分精致。 见司马凤劝了快一天,迟夜白仍旧不为所动,连宋悲言都看不下去了。 “司马大哥,迟大哥既然说不用,那就不要用了。”宋悲言说,“这本故事集子辛重等着听呢,你就让他先默出来。” “不用的话会留疤痕。”司马凤指着迟夜白脸上的擦伤,愤怒道,“少意盟这儿吃的东西味道又重,浓油赤酱的,疤痕一旦有了色就去不掉了。” “去不掉又如何?有了疤痕你就不喜欢迟大哥了吗?”宋悲言一派无邪天真,十分自然地问。 司马凤:“……” 迟夜白皱着眉头,推开他几乎要戳到自己脸上的手。 司马凤:“当然不会!仍旧喜欢的!” 宋悲言:“那不就行了。迟大哥不在意,你也不在意,我们这些人就更不在意了,你紧张啥呀?” 司马凤一时语塞,说不下去了,干脆坐在迟夜白对面,看着他写字。宋悲言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觉得没趣,拐到甘乐意那边去了。甘乐意问他在迟夜白那边做了什么,他添油加醋地说了:“我给司马大哥添了个堵。” 遂博得甘乐意一通好赞。 而这一边,迟夜白仍在奋笔疾书。少意盟里大老爷们儿多,就连林少意自己小时候也没听过什么故事,在奶娘怀里的时候都挥着手臂要打架。辛重的性格和林少意以及林少意的妹妹都不一样,十分安静,酷爱听各种传奇故事。原本夜间睡觉的时候见人就缠着听故事,现在盟里来了个脑袋里装着全天下故事的人,辛重更是白天黑夜都不消停,时刻喊着“要迟叔叔讲故事”。少意盟的人没办法,林少意只好厚着脸皮,请迟夜白把自己知道、适合辛重这年纪的娃娃听的故事,誊出几个,他们好照着故事的模样给他捣鼓。 迟夜白写了一天,终于接近了尾声,抬头时却看到司马凤手里托着药膏,一脸忧虑的表情。 “只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伤,没有关系的。”迟夜白耐心跟他解释,“碎石划伤了脸而已,这种事情你我见得还少么?” 司马凤在沉默期间,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好理由。 “你这次来少意盟是悄悄离家,迟伯伯还好……我怕我师姐啊。”司马凤小声说,“等你回家,她若是看到你脸上的伤,我就完了。我这辈子可能都走不进鹰贝舍了。” “不至于。” “你别让她担心啊。”司马凤把药膏瓶子推到他面前,“你舍得让你娘看到自己的伤,然后悄悄心疼啊?” 迟夜白凉凉地瞥他一眼:“这叫什么计?” “苦肉计。” “你用我娘来施苦肉计,倒是有意思。” 司马凤哂笑着,心情终于稍稍好了些:迟夜白把药瓶子收好了。“我之后再用。”迟夜白厉声道,“不要吵我!你出去玩儿!” 方长庆和苏展被抓的消息第二日就传遍了整个十方城。 许多人说不清这两个凶手姓甚名谁,却将两人如何配合杀人的细节描绘得有声有色。 “那壮汉负责敲人,小的那个就负责望风!哎呀,两人联手,那叫一个默契。” “小的不是负责望风,我听里头的人说,小的那个下手可毒了,一把剪子毫不留情,直接就往人身上戳啊!” “听说戳了……那地方?” 大汉们嘿嘿地笑起来。 普云茶楼的茶博士来去如风,一双耳朵竖起来,把这些议论都听了进去。 茶楼上下两层的人几乎都在议论这案子,只有坐在窗边的一个文士仍旧沉静喝茶,不动声色。 第56节 “文先生真是高人。”茶博士笑嘻嘻道,“凡尘俗事,不入先生的眼吧?” 文玄舟回头冲他笑笑:“怎会?我很喜欢凡尘俗事。” 第69章 蛇人(20) 茶博士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接一句“先生高明”总是没错的。 文玄舟也不管他接得有头无尾,笑了笑就让他走了。 方长庆和苏展很快就会被抓到,他是晓得的。这两个人做事太没有顾忌心,尤其是苏展。 一旁的桌上坐着一对夫妻,夫妻俩也是江湖人打扮,还带着两个年约七八岁的孩子。年纪最小的那孩子是个姑娘,眼睛圆溜溜的,一直在问:“娘亲,你吃完了么?我们走不走?” 夫妻俩听八卦听得来劲,哪里舍得走,训了她两句,让她把碗里的粥喝光了再说。 “不快去的话,那个舞蛇的人就走啦。”小姑娘噘着嘴。 茶博士正好走到他们桌边,笑着接话道:“是桥那边的舞蛇艺人?他不会走那么快的。这人每年都要来十方城卖艺,至少要呆一个月哩。” 小姑娘高兴起来:“你看过呀?” “当然看过。十方城里没人不知道呢。”茶博士笑道,“好玩儿吧?” 两个小孩都连连点头,脸上露出兴奋声色,屁股也有点儿坐不稳了。年纪略长的男孩开心地说:“我们昨儿看了一会儿,今天还想去看。” “蛇乖不乖呀?”文玄舟转过身,笑眯眯地问。 他面容和善,又是文人打扮,小孩便大胆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乖。” “想不想知道蛇怎么会那么乖?” “它们不是能听笛声么?笛声让它起身它就起身,让它摇头它就摇头。”小姑娘抢着说。她话音刚落,便被哥哥拉了拉衣袖:“那不是笛子,是我们这儿没见过的乐器。” 文玄舟摇摇头:“不是笛声,是舞蛇人的动作。” 他跟两个孩子解释:“舞蛇人吹笛子的时候,是不是也要摇晃着脑袋,左摇右摆?蛇是听不懂这些声音的,但它看得懂舞蛇人的动作,舞蛇人向左它便向左,舞蛇人朝右它便朝右。但蛇的骨头跟咱们的骨头不一样,它扭动的时候,你们看不出它是循着舞蛇人的摇摆来的。” 两个孩子倒有些发愣。突然之间知晓了这个秘技的秘密,且是这样平平无奇的秘密,着实有些无趣。 见他俩闷声喝粥,不太高兴的模样,文玄舟心里却很开心。 “虽说里头没什么玄妙得不得了的地方,但舞蛇人若能将蛇驯到这种程度,绝非一朝一夕可做到。”他继续道,“那些都是剧毒的蛇,不小心被咬上一口,是会没命的。” 那姑娘的母亲连忙冲他微笑示意,请求他别说了。小姑娘有些怕了,眼睛里含着泪,低头猛喝碗中肉粥。 文玄舟于是便不说话了。 他还有一堆没说出来的:比如舞蛇人驯蛇的乐趣,非常人可理解。驯化某种桀骜之物,令它遵从自己意愿,令它失去自己的想法完全服从于舞蛇人,所能得到快活非一般事物可取代。 遇到苏展和方长庆纯属偶然,想要撺掇二人也纯属偶然,苏展心智不全,竟然这样容易被挑拨起来,更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这样的机会以后或许再也没有了。文玄舟想到这里,是有些遗憾的。 他结了账,悠悠然离开了普云茶楼,步行出城,很快消失在小路之中。 到了审讯苏展和方长庆的那天,方长庆却出了些状况。他因为没有妥善处理伤口,发起了高烧,整个人都有些迷糊。 官府只允许司马凤一人进入,司马凤一瞧方长庆的状况,立刻皱了皱眉。 前天夜里他和迟夜白抓捕方长庆的时候,虽然迟夜白是重创了方长庆,可方长庆当时的伤势绝对没有现在见到的那么严重。眼前的几乎就是一个血人,手脚上尽是被鞭打的伤痕,一张脸更是被殴打得认不出人样。方长庆在昏昏沉沉之中,睁开肿胀的眼皮,看到了站在石室之中的司马凤。 审讯是在石室之中进行的。因方长庆和苏展这案子闹得太大,官府不敢擅自升堂,生怕几家闹事,所以决定先审了一遍,问出些关键问题,以减少升堂审问的时间。 可看方长庆的状况,他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死的几个人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知道凶手被抓住之后,肯定会有所动作。 司马凤不便出声干涉,只能转而问请他过来的捕快:“苏展呢?” 捕快眼神躲闪:“今儿不审问苏展。” “我可以去看看他么?” 捕快摇摇头:“不可以。” 两人问答间,蜷在地上的方长庆发出一声含糊的冷笑。 司马凤能想象得到捕快不让自己去见苏展的真正原因。苏展没有武功,且比方长庆瘦弱得多,他只会伤得比方长庆更加严重。 抓了两个人犯,其中一个人犯因为抓捕时伤势过重而在牢中离世,只剩一个可以讯问出事情经过的人——也算合情合理。司马凤不再出声,静静站到了一边。 负责讯问的是总捕头,方长庆在开始回答问题之前,先说了一件事:“你们不必去问苏展了,他什么都不懂,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让他帮我做的。” 总捕头冷冷哼道:“废话莫讲!先说你的事情。” 方长庆双目充血,红得可怕。他看了看总捕头,又看了看司马凤,低头轻声将事情慢慢说出来。 此时少意盟里,甘乐意和宋悲言正在打包行李。 “回去的时候能跟少意盟借马车么?”甘乐意问。 宋悲言想了想:“少意盟的马车是辛重少爷用的,昨儿他在车上睡着了,尿了一车。” 甘乐意:“……” 他看着在一旁认真看二人打包行李的辛重:“你呀!” 辛重不知道是否理解了宋悲言的话,有些脸红,跑到迟夜白身后抱着他小腿躲了起来。迟夜白放下手里的书:“你还要不要听故事了?” 这段时间下来,辛重和他们几人都混得很熟,尤为喜欢迟夜白。此时听迟夜白问自己,连忙跑出来:“听!” 迟夜白叹了一口气,揉揉太阳穴,继续毫无起伏地念下去:“于是第二日,老汉起床揭开盖着盆子的木板,大喊了一声,哇,好多金子,这是聚宝盆……” 宋悲言:“听迟大哥讲故事,好生无趣。哇……这是感叹的语气么?” 甘乐意只觉得看迟夜白讲故事比听他讲故事有趣得多:“挺好玩的,他一点儿都不懂得如何应付小孩子。” 可即便如此,即便那些故事全是干巴巴毫无起伏跌宕,辛重也听得津津有味,两眼放光。 几个时辰忽忽过去,迟夜白把几个故事翻来覆去讲了数遍,终于把辛重讲到眼皮打架,要睡午觉了。 他立刻将小孩子推给宋悲言,让他把人送回给李亦瑾。 甘乐意想跟他开开玩笑,还没说上几句话,就看到司马凤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他直接夺下甘乐意手里的茶水,一口气喝光了。 “问出些什么来了?”迟夜白在辛重身上透支了许多精力,疲惫地问他。 “宋悲言呢?”他左右环顾。 “送辛重回去了。”迟夜白说,“他不能听?” “文玄舟……”司马凤咽得太急,差点被呛到,“方长庆和苏展,都见过文玄舟。” 迟夜白目色一凛,神情凝重。 甘乐意已经知道了文玄舟和神鹰策这些事情,也不由担忧起来:“这个人在十方城?” “之前是在的,但现在连方长庆也不清楚。”司马凤心中是懊恼的:文玄舟会出现在这里,和自己、和迟夜白以及神鹰策是不是有关系?他是否曾与迟夜白擦肩而过? 文玄舟和方长庆相识纯属偶然。他到了十方城下船,而方长庆恰巧在码头卸货,被工头训了几句。文玄舟眼尖,立刻看出这人武功不错,便跟着他聊了几句。方长庆只当他是个无聊的书生,给他草草指了路。第二日回家时,他吃惊地发现苏展居然开了门,文玄舟就在他们的家中,正与苏展喝着白水细细聊天。 苏展不喜欢和别人说话,尤其是男人,但奇妙的是,文玄舟却与他相谈甚欢。方长庆原本有戒心,但文玄舟并无任何出格举止,他又行不通这人是为了什么找上来,只觉得他神神秘秘,十分可疑,但确实对苏展没有坏心,且苏展自从认识了文玄舟之后,着实比之前开朗了一点儿。 他白日里出门干活,把苏展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方长庆知道苏展很孤单,见他能多说几句话,自己心里也高兴起来。 然后突然有一天,苏展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花宴”的事情。 从这个问题开始,方长庆被苏展一步步拉入深渊,而他直到掉了进去,才发最先告知苏展这个深渊的,是文玄舟。 文玄舟深得苏展信任。他总是低声与苏展说话,温柔地安慰他,告诉他如果身上痛,就要去找止痛的方法。如果药石无灵,不妨去找些人来帮自己治。找什么人呢?找你觉得熟悉的人,谁害的你,你就去找谁。如果还是痛,还是难过,就想办法弄伤他们,让他们和你一样,多一些跟自己一样的人,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苏展全信了。他实在孤单得厉害,又因为极度依赖方长庆,方长庆不在家的那段时间总是异常难熬。他有时候也会自己折磨那些人,问他们想不想跑,想不想离开。那些公子哥哪里吃过这么惨痛的苦,哪怕只是骗他也连忙答应说“不跑”“不会走”“在这儿陪你”。 方长庆对苏展存着巨大的罪恶感和愧疚,苏展每日被身体的苦痛折磨得哭叫不停,他同样也被苏展折磨着,连自己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按照他的说法去做了。 “所以这件事背后,还是文玄舟挑起的?”迟夜白说,“他怎么……这么喜欢教别人如何杀人?” “好玩吧?”甘乐意接口道,“这或许也是好为人师的一种。” “所以你不想让宋悲言听。”迟夜白点了点头,“毕竟文玄舟是他师父,又养育他许多年。” “这只是其一。”司马凤摇摇头,“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和你接下来要带宋悲言去杰子楼,现在不知道宋悲言是什么情况,我们去杰子楼的消息绝对不能漏出去。” “你怕他传讯给文玄舟?”甘乐意连忙开口,“不会的,我盯他盯得很紧,他去哪儿我都跟着,没机会一个人独自离开少意盟。” “还是小心为上……”司马凤说,“文玄舟这个人太怪了,我不想在查清楚他的目的、他的来历之前,再横生枝节。” 林少意回盟之后,得知他们准备离开,立刻到这边来找司马凤问情况。 院子外面的路边上蹲着一个人,他走近了才发现是宋悲言。 “小宋,你在这里做什么?”林少意问他,“阿甲阿乙今天帮少意盟办事,不在家里。你不用等他们了。” “不是……”宋悲言抽抽鼻子站起来,“我到处转转。” “行李都收拾好了?”林少意奇怪地看着他,发现他眼睛发红,像是想哭又没哭出来,“谁欺负你了?” 宋悲言用力揉揉眼睛,摇摇头。 “大家都很好。”他才说一句话,突然又扁了嘴巴,嘴角往下拉扯,有点儿憋不住要哭出来的样子,“他们都很好,是我不好。” 说完了又觉得丢脸,伸手捂着嘴巴,力气用得大了,狠狠压着自己的脸,看得林少意有些诧异。虽说有泪不轻弹,但宋悲言毕竟只是个少年,快忍不住了。 林少意满头雾水。但听宋悲言的意思,似乎是跟司马凤他们起了些矛盾。他不知内情,不便安慰,便按照以往安慰兄弟打架之后哭丧着脸的双生子那样胡乱拍拍他肩膀:“没事没事,男子汉大丈夫,忍着点儿。” 宋悲言几番努力,终于把泪意憋回去,跟林少意道谢后摇摇晃晃走了。 第70章 骨头寨(1) 骨头寨·楔子 深谷之中,遥遥传来钟声。 这钟声和佛门钟声不同,乍听并无任何清净之意。只听得先是一声响起,其后千百声随后应和,而这千百种钟声又或轻或重,或急或缓,各不相同。虽不相同,却毫不杂乱,入耳只让人觉得喜悦欢快。 这是每一日晨间唤醒杰子楼的钟声。 第57节 杰子楼占地广大,三百多栋房舍,依照各人喜好,每个窗子前都悬挂着不同的小铃小钟。每日清晨,主楼的人敲响大钟,声音与气浪鼓荡出去,便能从主楼开始,连片带动周围千百只不同大小、形状与颜色的钟铃鸣响。 钟声响起来的时候,田苦已经在走廊上打完了一套拳。 仆从端来早饭,他轻声道谢后问:“夫人呢?” “夫人出门采买,说是今日给你加菜。”那仆从回答道。 “是他哥哥要来,给他哥哥加菜,和我可没什么关系。”田苦说。 仆从笑道:“可是少夫人专门嘱咐厨子备好了做七味丸子的酱汁。七味丸子是少楼主最喜欢的菜,沈少侠可从来不吃的。” 田苦脸上有些红,但又忍不住浮现点儿笑意:“因为他不吃苦瓜,所以七味丸子这么好吃的东西他从来不沾。但夫人做的七味丸子特别好吃,对不对?” 仆从笑着点头。 得知自己夫人还是把自己挂在心上,田苦心情很好。他吃完了早饭,在楼里转两圈,便开始了自己的修书进程。 一本厚厚的《龙蛇异文注疏》才修了几页,便有人进来报告。 他虽然是少楼主,但父母早已不过问杰子楼中的事情,因此他要处理楼里头大大小小的很多事情。 无非是这个帮派请求杰子楼赠予一份某种武功秘籍的抄本,那个帮派询问杰子楼是否存有某年某月他们副帮主谋逆的信件,等等等等。 一一告知了这些东西的所在以及价钱,一天的基础事务才算处理完毕。 等他说完,有个人仍旧没离开。 “少楼主,有件事情,我们不知道应不应该讲。” “讲吧。”田苦说,“你们不讲,我最后还是会知道的。” “就是隔壁天生谷里头那个寨子,最近出了些异常动静。” 田苦皱了皱眉:“什么异常动静?” “进谷打猎的人都在说,寨子里常常传出怪异响声,像是里头有活物。他们还在寨子周围发现了一些猛兽的脚印。” “是动物吧?”田苦不甚在意,“那个寨子建在天生谷里头,几十年都没有人光顾过,除了野兽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进去了。它的墙壁不是异常坚固么?” “是的,那这件事情我们不需要管一管?” “天生谷不是我们的地,管不了。”田苦放下手里的书册,抬头笑道,“那个寨子难进,更难出。既然野兽闯进去了,更不必担心它们会出来伤人。” 那个帮众连忙点点头:“那我跟那些猎人也这样说。少楼主,那寨子可有名称?他们都叫它骨头寨。” “没有名称,就是骨头寨。”田苦想了想,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有趣得很,那寨子全是用骨头搭建的,数万根骨头,有人也有兽。” —— ·骨头寨 司马凤和迟夜白将二人准备离开之事告知了林少意,顺便也跟林少意说了自己的打算。 他们两人这次去杰子楼,是要带着甘乐意和宋悲言一起去的,一是为了问问杰子楼和田苦,他们那里是否知道神鹰策的事情,或是任何与文玄舟这人有关的消息,二是想请教田苦有没有办法解决宋悲言的问题。 “十方城这件案子,让我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感觉。”司马凤凝重道,“文玄舟不止在操纵那些怀着害人、杀人之心的人,同时也牵着我们的鼻子走。既然如今朝廷要查神鹰策,而他显然也和神鹰策有关,我们就要尽量赶在他面前,在他搅出下一件事情之前,把这个人抓住。” 林少意点头:“你们四人之中,似乎只有你和宋悲言见过文玄舟。你将文玄舟的模样细细说与我听,少意盟画像之后四处隐秘派发,鹰贝舍也一样,若是有人见过了文玄舟,至少可以透露出他的一些去向。” 这事情司马凤其实也想到,尤其是经历了十方城方长庆和苏展这件事之后,加之现在又有神鹰策这事情,他明白单凭自己和迟夜白是不可能顺利找到这个人的。 宋悲言不一定愿意做这件事,于是司马凤便自告奋勇地,描述起文玄舟的模样。 迟夜白听他描述,一边运笔如飞。 画到一半,他右手一顿,顿时在纸上落下一个硕大墨点。 “怎么了?画不出来?”司马凤奇道。 迟夜白看着纸上已经画出的眉眼,抿紧了嘴,在司马凤没有继续描述的情况下,飞快画完了整张画像。司马凤凑上去一看,画像上的不是自己幼时看到的文玄舟,而是近二十年后、已经略显老态的文玄舟。 甘乐意大为惊奇:“你俩心有灵犀?你怎么知道这人长这样……” 他话未说完,司马凤已经急切抓住了迟夜白的肩膀:“你见过他?!” “见过。”迟夜白冷静道,“我见过他,打了照面,还说了几句话。就是那日我们伪装去东菜市的时候,他正好从方长庆家中出来。我见他一副文人打扮,便和他问答了几句。” 他详细地转述了文玄舟跟自己对话的内容。 听到文玄舟问迟夜白“你找谁”,司马凤只觉得背上冷汗都出来了。 文玄舟的意思分明是——你来找我了。 “……这人,胆子也太大了吧?”甘乐意目瞪口呆,“迟夜白,他没有碰到你吧?没有暗器?没说什么奇怪的话?” “没有。”迟夜白摇摇头,“什么都没有。我当时只是觉得这人态度和善,所以才多说了两句。” 他把司马凤的手从自己肩上推下来。司马凤用劲太大,他按按他手腕示意他不用着急。 “没事,他来便来,不是什么值得害怕的事情。”迟夜白很平静,“尽快出发往杰子楼吧。路上若是顺利,少说也得两三日。” 有些话当着甘乐意和林少意的面,他不方便告诉司马凤。 他确实受到过文玄舟的影响。那影响强烈到,他现在仍旧不敢进入记忆中的“房间”。 但在少意盟的这段日子里,司马凤几乎日夜陪着自己。他如今可以安睡,也不再强烈地恐惧那些惨烈的文字记忆。 四人收拾好行装,跟林少意和李亦瑾告别后就启程了。 杰子楼和蓬阳城一样位于郁澜江下游,但远远不到入海口,大约位于蓬阳城和十方城之间。若是乘船,说不定会更快,但杰子楼是在郁澜江的支流边上,又藏在山谷之中,马匹是不能丢的。鉴于甘乐意对乘船的抗拒更强烈,众人便骑马前行。 一路上宋悲言都少言寡语,不太高兴。甘乐意以为他是离开了阿甲阿乙这两位新认识的朋友不太高兴,便安慰他:去了杰子楼之后就能回家,家里有个阿四等着他,他回去之前大可将这一路的八卦好好整理,回家之后震震阿四。 谁知道宋悲言连这个提议都没了响应的精神,这令甘乐意十分吃惊。 因为天气很好,走了两日,四人终于拐进了那条名为彩雀涧的支流。 虽然名为“涧”,但其实流域面积并不小。迟夜白跟大家解释,彩雀涧原本只有溪涧一般宽,但因为许多年前一场地震,改变了这一带群山的地貌,连带着河水的流动也改了,彩雀涧大大拓宽,如今已经宽到能行船。 “不过越是靠近山脚,河水就越窄。进了山之后就真的是名副其实的涧了。”迟夜白补充道。 眼见溪水越走越窄,甘乐意的眼睛也越来越亮。 山上各处都有不少草药,虽不算特别名贵,但他看到就手痒,忍不住就想连根带土挖一些回家试着种种。眼看天色也暗了,四人便寻了个僻静地方过夜。 “这儿已经是山脚的范围了,明日我们就能到杰子楼。”司马凤让迟夜白在原地生火,他去打些野味。甘乐意下了马先吐了一阵,吐完十分虚弱,拉着宋悲言去找草药。 宋悲言也是懂得这些的,两人动作飞快,很快就挖了半口袋的药草。眼看装不下了,甘乐意又不舍得扔,于是扯了一些草叶,在原地教宋悲言编起了简单的小筐子。 “编成囊装,一个小筐能装十棵,然后将口子一束,往腰带上一挂,十分方便。”甘乐意已经忘了一路颠簸的痛苦,十分快活,“你别自己瞎编,看我。这一根一定要垫在这一根下面……” 两人做得很快,在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总算把所有挖出来的东西都装好了。 甘乐意催促宋悲言回去,宋悲言脸上又出现了一丝为难和沮丧的神情,在火把照耀下看得很清楚。 甘乐意站定了:“小宋啊,你最近几天是怎么了?是我一路吐得厉害,你不想照顾了么?” 宋悲言摇摇头。 “那是出了什么事?”甘乐意脸色严峻,“你在外头跟人借钱了?还不起?还是去赌去嫖不敢让我知道?” 他口吻严厉,但宋悲言知道,甘乐意是在关心自己。 那日他送辛重回去,半途就看到了辛重的奶娘,于是很快折了回来,也因此听到了司马凤等人说话的内容。因为在少意盟里,众人并没有刻意去听周围动静,宋悲言在墙边呆呆听了半天,只觉得如被一道霹雳砸中,身骨俱凉。 凉完又觉得热:是生气和愤怒。 他蹲在路边半天,愤怒之意渐渐消了,想起自己从清平屿跟着司马凤和迟夜白出来之后的许多事情。他们从未苛待过他,虽然听他们的话,是怕自己和文玄舟还有联系,可也仍旧带着他东奔西跑,什么事情几乎都不会让他刻意回避。 他看着甘乐意,犹豫了大半天,终于发了狠,低头闷闷地问:“我是不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什么?”甘乐意听在耳里,愣了片刻,“你危险?你三脚猫功夫,有什么危险的?” “你们……你们不是怕我给文玄舟传讯吗?我这样还不算危险吗!”宋悲言一路憋着,不敢问,不敢哭,现在终于说出来了,也就控制不住了,“我以后会不会悄悄跟文玄舟联系?我会不会害了你们?迟大哥这么好的人,我是不是会害他?” 他哇地哭出声来:“如果、如果是的话,甘大哥,你们赶快、赶快赶我走啊!别随便丢我在这山里,我不想在山里死……” 宋悲言思虑数日,最怕的不是自己不能留在司马家里头,是自己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火药弹,伤到了他们。 他终于了解甘乐意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回头想想,自己果真是个危险至极的火药弹。 甘乐意手足无措,连忙安慰他:“不是不是!我们带你来杰子楼,就是想找办法!” “有……有办法吗,这里?”宋悲言一听这话,哭声就消了大半。 甘乐意在少意盟里见多了辛重哭,现在见他收得这么快,不由得起疑,抬手往他脑袋上就是一巴掌:“你这混蛋!是在试探我吗!有办法,一定有办法!擦擦你的猫泪!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我摊上你这么个徒弟我都没哭,你现在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就哭?是要死人了吗?” 边说边打,宋悲言不敢反抗,诺诺应了。 甘乐意气得直喘:“妈的,早知道不带你来了,让你自生自灭!” 他把腰上的药囊全都接下来扔在宋悲言脚下:“拿着!全都你拿着!” 宋悲言连忙低头去捡,捡完抬头,发现甘乐意已经走远了。 虽然不是正经的师父徒弟,但这次甘乐意似乎真的生气了。宋悲言捡起沾了泥土的药囊,不敢立刻回去,先走到溪边清洗。 洗着洗着,他觉得甘乐意说的话是完全可信的。若是真想丢下他,也不必专门来这儿,只要司马凤和迟夜白打晕他,在路上随便扔个山沟沟里,他也走不出来。念及此处,不由得十分愧疚,手上搓得卖力。 而因为太卖力了,有个药囊破开,几棵药草掉进了溪水里。宋悲言一见不好,连忙下水去捡。 但溪边石头尽是青苔,他又走得急,脚底顿时打滑,栽进了水里。 这儿的水虽然不宽,但还是很深的。宋悲言头下脚上,被石块磕到了脑袋,一时发晕,连吃几口溪水,手脚不由得扑腾起来。 他是懂水的,但未等他扑腾出个章法,腰上突然一紧——被人直接从水里头拎了出来,丢在岸上。 宋悲言第一件事立刻察看手里的药草,总算都抓住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大方吐水。 他吐完了腹中浊水,这才抬头看自己的救命恩人。 眼前的少年鞋子湿了,手里点个火折子,正弯腰瞧着他:“你没事吧?” 少年身后不远处立着两匹马,还有一团影影绰绰的火光,但不见他的同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宋悲言见他长得机灵可亲,眉目里自带一种说不出的风流相,心头生出些好感。看迟夜白和司马凤等人的时间久了,他有一种“长得好看的都是好人”的错觉,如今被水灌得头晕,又被这少年的笑脸和火折子照得眼花,这错觉愈发显得真实起来,于是连忙点头:“没事没事,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少年眉毛一挑,露出笑意:“大侠?叫我么?” “是的是的。还没请教大侠高姓大名。”宋悲言心道这人看着只比自己长几岁,但身手很好,进了水里却只湿了鞋子,可见武功一定很高,称句大侠没有什么不对,“在下一定铭感于心,来日定当报答。” 这几句话不文不白,是他跟着阿四去外面吃茶听书的时候学来的。学了挺久,终于有机会用上,因而一口气说出来也十分顺溜。他说完了,殷切地看着少年——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看着这位大侠,等待他的回答。 少年喜笑颜开,却不立刻回答,而是回头看了身后一眼。他身后不远处便是被草丛掩映的火光,但宋悲言只瞧见两匹吃水的马,没看到一个人。 “大侠呀……嗯,咳,对的,很对。”少年转过头来,笑得十分高兴,拍拍胸口挺直腰,手指虚虚一圈,放在嘴边轻咳两声,完全一副高人做派,落在宋悲言眼中不由得又高明了几分,“我叫沈光明,你以后称我沈大侠就行了。” 他话音刚落,远处的火光处立刻传来一声极为清晰的嗤笑声。 第58节 作者有话要说: —— 小骗子:杰子楼是我妹夫主场,也就是我的主场! 糖藕:呵呵。 第71章 骨头寨(2) 宋悲言心道可能是他同伴?但只闻人声不见人影,倒是模模糊糊地,嗅到了一些熟肉的香气。 少年的脸被火光照亮了一点儿,宋悲言看到他眼睛皱着,面上浮现一种可称为尴尬和羞赧的神情。 “……沈大侠?”他犹犹豫豫,又问了一句。 自称沈光明的少年挠挠头,摆摆手:“别、别叫了,我不是。” 宋悲言一头雾水,沈光明见他浑身湿透,便把火折子塞到他手里,转头走了。他走回身后的火光处,似是与人叽里呱啦吵了几句。宋悲言只听得方才那个发出嗤笑的人仍在笑着,声音开朗,连声说了几句“好好好”“行行行”。 收拾了药囊,宋悲言不敢久留,怕沈大侠的同伴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晃晃一脑袋的水珠子,拿着火折子慢慢走了。 迷了几段路,总算走了回去。司马凤等人已经烤好了肉和鱼等他,但在吃之前免不了要被他们骂一顿的。 “谁说过要丢掉你了!” “我猜的……” “你乱猜什么呀,是太闲了么?”司马凤咬着半截鱼尾说话,鱼尾巴在他牙齿间一甩一晃,“即便你真的被文玄舟利用——不好意思在我们这边文玄舟就是个坏人——哪怕真是这样,我们也不可能扔掉你啊……” 他还未说完,鱼尾巴上松散的刺和烤焦的碎屑甩了旁边迟夜白一身。迟夜白愤怒地把尾巴拽下来,扔进了火里。 司马凤砸吧砸吧嘴,回味之余又充满遗憾:“我们要把你带回去,严刑拷打。” 宋悲言:“……” 甘乐意:“……你懂不懂安慰人?懂不懂劝人?!” 司马凤瞪起眼睛:“甘乐意,你先别说话!小宋会有这种想法,十之八九与你有关!” 甘乐意和宋悲言都是一愣:“为何?” “若不是你成日带着他去刨坟挖尸,他也不至于会对我们家心生厌烦。若不是对我们家心生厌烦,也不至于一遇到这种事情就立刻想到要被丢掉。” 宋悲言没办法理清楚这两句话里面的逻辑,站在火堆边上,一愣一愣的。 甘乐意直接略去司马凤的话,招呼他:“小宋,把肉和鱼都拿着,眼泪鼻涕都擦擦,随我去换衣服。” 待二人走远了,迟夜白才慢吞吞开口:“我晓得你是想逗宋悲言笑一笑,可是你说的话一点儿都不值得笑。” “不是逗他笑,是让他别去想文玄舟的那件事。”司马凤敛去脸上玩笑神情,认真道,“文玄舟这事情确实不应该让他知道的。他知道了,对自己会有猜忌,说不定对我们也会有猜忌。好在宋悲言人确实不错,心里对我们有想法,能光明磊落说出来。他信甘乐意,也信你我,所以我们说不会扔下他,他就不会再怀疑。” “我们也确实从未想过要扔下他,或者赶他走。” 司马凤沉默了,没出声。 迟夜白也沉默下来,片刻后才开口:“你想过赶他走?” “一开始没想过,后来你到少意盟,跟我说了神鹰策的事情之后,我觉得……我有些怕了,小白。”司马凤踌躇着,试图绞尽脑汁地跟身边人完整表达自己的想法,“宋悲言对‘神鹰策’三个字有反应,现在他虽然没事了——看上去没事了,但下一次他还是会对‘神鹰策’有反应吗?还是说‘神鹰策’已经唤醒了他,他实际上已经在无意识地为文玄舟搜集资料,或者无意识地向文玄舟传递信息?” “……你觉得文玄舟出现在十方城里,甚至与我见了面,和小宋有关系?” “我希望没有关系,但这种想法极有可能是冒险,或者侥幸。”司马凤认真道,“文玄舟显然对神鹰策怀有浓厚兴趣。他是接触不到神鹰策的全部资料的,只有鹰贝舍可以,而鹰贝舍的人之中,他恰好接触过你。小白,如果宋悲言实际上也是冲着你而来的呢?如果文玄舟想让你去找他,目的是为了从你这里挖出神鹰策的全部信息呢?” “但事实上鹰贝舍地库之中的资料,也不是完整的‘神鹰策’。鲁王受朝廷之命建立了一个朝廷直属的神鹰营,随后他自己也建了一个。这两个神鹰营的资料,鹰贝舍都没有办法搜集完全。” “但已经比文玄舟他能找到的要多得多。”司马凤低声道,“你不要掉以轻心。文玄舟如今在暗,我们在明,一切都要小心。” 迟夜白只好点点头。 两人呆坐了一会儿,司马凤手脚闲不下来,悄悄伸过去 ,握住迟夜白的手。 迟夜白:“……你手上,都是,烤鱼的,屑。” 他说得咬牙切齿,司马凤连忙放手,匆匆在衣上擦净。为掩饰尴尬,他没话找话说:“小白,你瞧这满天星辰,真像我们几年前在南疆姑婆山里的那几夜。” “是啊。”迟夜白点头,“那几夜,每夜都有年轻美丽的苗族少女来找你,在你窗前吹叶笛吹个不停,吵得人睡不好。” 司马凤哈哈大笑:“我也睡不好。早知如此,我便过去与你一道睡了。” 甘乐意和宋悲言正巧换了衣服回来。听到司马凤这一句,两人齐齐举起手遮住眼睛:“非礼勿视。” 迟夜白把司马凤踹开,一整个晚上连守夜都不愿和他坐在一块儿。 第二天,走了半日,行过一条极为狭窄的山路,果然见到面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峡谷出现在众人眼前。 谷中房舍林立,谷里升腾起薄薄雾气,将房舍笼罩于内。只听得钟铃轻响,人声遥遥,这几乎练成一体的楼宇俨然一处不小的城镇。 路的尽头是一个宽大的石头平台,众人在石头平台上停留下马。宋悲言抬头便看见一旁的岩壁上写着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杰子楼。 “杰子楼就是这个山谷里头的所有楼宇。”司马凤跟立在平台上的帮众说话,迟夜白便给甘乐意和宋悲言介绍,“这其中三百多栋房舍,全用一个地基连接,浑然一体。杰子楼共有八十六层,以我们脚下这个平台为界,上有二十层,下有六十六层。不过实际上除了主楼之外,其余的房舍都不足八十六层,比如左右两侧的这几栋,只有八十层。” 宋悲言这辈子除了塔,就没见过这么高的房子,把脖子都给仰酸了。 “杰子楼这么多人?需要住这么多房子?”他问。 “住人和活动的只有上面的二十层,下面的六十六层就像鹰贝舍的地库,专门用于存放物品。”迟夜白笑道,“杰子楼这个构造在江湖上是十分出名的,相当于先在山谷中放置了一个足有六十六层高的巨大木箱,随即才在木箱上建筑房舍。” 宋悲言恍然大悟。 正认真数着另外一栋房子的层数,忽听一旁传来奔跑的脚步声,是有几个人从杰子楼中出来了。 宋悲言扭头一看,大吃一惊:当先跑出来的,竟然就是昨夜救了自己一命的沈光明沈大侠。 沈光明显然与司马凤、迟夜白相识,两人看着他笑了一阵,随后才与沈光明身后的几个人打招呼。 沈光明身后站着的除了身着统一服饰的杰子楼帮众,还有两个男子。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纵然是宋悲言也能看出武功高强:他手脚修长,腰背挺直,腰上一柄冷冰冰的剑。但此人面色良善,长相平和,看着却很令人喜欢。另一个则浑身书卷气,俊秀文静,脸庞白净,瞧着司马凤和迟夜白露出笑容。 “甘令史,宋悲言,过来,给你们介绍。”司马凤与来人说了几句话之后,招呼甘乐意和宋悲言过去。 “这位就是杰子楼的主人家,我与迟夜白的知交好友,杰子楼少楼主田苦。”司马凤先给他们介绍了那个书生般的青年。 田苦好奇地打量着甘乐意:“原来你就是甘乐意甘令史。” 甘乐意竟然有些羞涩:“都是大家胡乱叫的。” “仵作在我朝不太受欢迎,令史这称呼也就是古时的仵作。但许多人不晓得这典故,所以乍听起来,‘甘令史’总比‘甘仵作’好听得多。”田苦笑道。 司马凤拍拍甘乐意的肩:“你不晓得吧?就是他建议我们这样叫你的。” 甘乐意不由得吃了一惊。他随着师父学艺,自然知道仵作是下九流的活计,从来只有奴隶、贱民担任,是上不得台面的。司马世家深懂仵作的重要性,因而上上下下的人都十分尊重甘乐意,连带着蓬阳城的官府中也有这样一种风气。可一旦出了蓬阳城,其余地方只要一提起仵作,只会收获反感的表情。司马世家的人在外都称他甘令史,着实有许许多多的人不晓得什么是令史,但这俩字听起来像是一种官名,对“官老爷”甘乐意自然也十二分的尊敬。 只是甘乐意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是田苦提议的。 他深深鞠躬,真心实意地冲着田苦道了句“多谢”。 田苦摆摆手,表示无妨。司马凤继续为二人介绍余下的人:“这两位都是青阳祖师的徒弟,这位是唐鸥唐大侠,这位是沈光明沈少侠。” 这回换成是宋悲言大吃一惊了。 甘乐意甚少出门吃茶听书,但宋悲言跟着阿四慕容海等人混遍蓬阳城的茶楼,不知听了多少传奇故事。除了三王夺嗣之类的宫廷奇闻,最受说书人和听书人欢迎的故事之中,必定有一个“青阳祖师传”。青阳祖师威名远扬,传说他一掌劈开高耸山峰,一脚踏平层峦叠嶂,是个了不起的神奇人物。如今面前就有两位祖师的弟子,宋悲言激动万分,敬仰之情怎么都压不住,大声喊道:“唐大侠!沈——沈——” 他卡壳了。 沈光明拍拍额头,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 唐鸥将他袖子扒拉下来,笑着冲宋悲言说:“沈大侠。” 司马凤愣了一下,突地爆发出一阵大笑:“沈大侠???沈光明!你什么时候成大侠了!” “这位小兄弟昨夜溪边落水,沈光明出手救了人,完了还让这位小兄弟称他为沈大侠。”唐鸥仍旧笑着,“是不是啊,沈大侠?” 沈光明脸红得要烧起来,扭过头小声说:“别叫我大侠,就少侠好了。” 宋悲言愣了片刻,莫名觉得要给自己的恩人点儿面子,于是仍旧真心实意地喊了一句“沈大侠”。 “侠者不以年岁论,更不以武艺高强或江湖资历论。昨夜沈大侠救我一命,在宋悲言心里,你就是顶天立地的大侠。”宋悲言轻声说,“旁人怎么说我管不了,我要如何称呼你,旁人也管不了。” 沈光明呆在当场,又是惊讶,又是感激。他身旁诸人看着宋悲言连连点头:“这小孩不错。” 甘乐意站在宋悲言身后,不由得挺直腰,觉得这个便宜徒弟实在很挣脸,自己的身影仿佛又高大了几分。 “闲话再叙,先进去吧。”田苦对司马凤说,“你们来这儿,肯定是想找东西的。” 第72章 骨头寨(3) 唐鸥和沈光明见这几个人似乎有要事相谈,便随着仆从先去下榻的地方了。 司马凤和迟夜白不作耽搁,进入田苦的书房后立刻表明来意。田苦招手让宋悲言走到自己面前,命他闭上眼睛。 宋悲言依照他的话做了。他感觉田苦松松握着他的手,随即一股温暖的内劲便平稳进入了自己的筋脉里。这内力十分柔和,毫不霸道,很快走完一圈,宋悲言竟被烘得额上微微沁出汗珠。 “他的筋脉没有问题,也没有任何阻滞,所以文玄舟用的不是平常手段。”田苦说。 “何谓平常手段?”甘乐意连忙问。 “比如用针。有一种手法是以三寸长针刺入人的后脑或颈脖,刺入时那人呈熟睡状态,且要在他耳边不停念诵关键字句。懂得这种手法的人非常少,头入长针却行动无碍,施法者不仅是医术高手,且武功必定十分卓绝。但这位小兄弟不是。”田苦低声道,“他身上无外伤痕迹,骨头驳接完整漂亮,且没有受过重伤。文玄舟操纵他的方法一定不是借助外物。” 宋悲言十分失落:“那怎么办?我没办法救了吗?” 田苦注视着他,面露轻笑:“有办法的,但我得想一想。” 神鹰策的事情不能在宋悲言面前说,司马凤让他出去找沈大侠玩儿。宋悲言知道诸人还有要事商量,乖乖走了。 司马凤和迟夜白说出了神鹰策的事情,正如他们所料,田苦果真点头。 “神鹰策和神鹰营,在杰子楼里确实有记载。”田苦皱眉思索片刻,“放得很深很深,大约是第十层。” “我们可以看看么?”司马凤问。 出乎意料的是,田苦却摇头了。 “在杰子楼里,凡是十五层以下的东西都是绝密卷宗,不能外借,不能旁阅。除了杰子楼楼主夫妇之外,任何人不得接触。” 司马凤正想说那不是你么,突然想起田苦只是少楼主,他的父母始终没有把楼主之位让给他。 “我爹娘说过,只要沈晴生了孩子,他们就让我彻底接受杰子楼的所有事务。十五层以下放着什么,我只知道目录,但不晓得任何的具体内容。” 在沉默之中,司马凤长叹了一口气。 第59节 “田伯伯什么时候回来?” “最少也得半年。” 等不及了。文玄舟步步紧逼,如芒在背。 田苦见三人面露忧色,不由开口问道:“我很奇怪。你们既然猜测,文玄舟是想从夜白这儿得到神鹰策的资料,为何还要孜孜以求?若是他丝毫不知,文玄舟也无能为力。” 司马凤看了一眼甘乐意,决定不对他隐瞒。 “文玄舟第一次接触小白的时候是他……” “发疯的时候。”迟夜白平静地接话,“大概是那种状态。之前我父母及身边人都说是我记得太多,没法理清楚所以才成了那样,但实际上,我是在鹰贝舍地库的密室里无意看到了神鹰策的一些资料,才会变成那样的。” 田苦恍然大悟:“所以他那时候其实已经知道,你看过了神鹰策资料,但看得不完整。他想要神鹰策的全部资料,当时恰好知道鹰贝舍里有,而你又有过目不忘之能,所以才会对你感兴趣。可他怎么就能确定,你现在已经看过了所有资料呢?” “不知道。”司马凤坦白说,“我们也很困惑。” 田苦又沉默了。他手里拿着一本已经修复完成的《龙蛇异文注疏》第二卷,目光落在纸面上,茫然而缓慢地左右逡巡。 司马凤和迟夜白都熟悉他的习惯,知道他正在思考。 “好吧。”田苦起身道,“我去为你们看一看神鹰策的卷宗。” 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虽然无法亲自翻阅,但司马凤和迟夜白知道田苦同样具有过目不忘之能,俱都放下心来。 田苦出了书房的门,立刻去找自己夫人。 他爹娘出门之前,给二人留了开启杰子楼底下十五层机关的钥匙和密令。只是钥匙和密令全都分成了两份,由田苦和他的夫人各执一份。 走到一半,田苦便听到前方传来沈光明等人说话的声音。 他的夫人名叫沈晴,是沈光明的妹妹。两人于少意盟大火中相识,因沈晴与林少意的妹妹是好友,林少意妹妹的死给她带来极为沉重的打击。当时又恰好正值少意盟重建,林少意把许多人安排到杰子楼这边,其中就包括沈晴。沈晴在忙碌的事务之中渐渐打起精神,也因此和田苦越来越熟悉。 沈晴和沈光明长得并不像,两人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沈光明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若是论及骨血,三人都是陌生人,但说到情谊,却不比世上任何血脉相连的亲人浅。 沈晴正和沈光明等人说话,叽叽喳喳,乐成一团。 田苦把她叫出来,拉着她往卧房走:“爹和娘给你的钥匙,还有密令,先交给我。” “不行。”沈晴立刻拒绝,“爹娘说了,只是给我们暂时保管,绝对不能全放在一个人手中。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你要下到十五层以下么?” “朋友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管。” “他们不让你我进入那里,定有他们的原因。”沈晴皱眉说,“虽然我也不明白为何一定要等我生了孩子……” 她脸上微红,压低声音:“不是快了么!你再等七个月。” “是八个月。”田苦无奈,“你怎么连这个都记不清楚。” “……大约七个月。”沈晴牵着他的手,“真的不能等么?” “事态紧急。”田苦用力握握他的手,恳求道,“夫人……” 沈晴与他手牵手,想了一会儿,仍旧拒绝:“不可。” 田苦:“其实我知道你把钥匙和密令藏在哪儿。” 沈晴一惊:“你怎知道!你骗我!” “我当然知道的。只是没有问过你,不愿就这样瞒着你去取。”田苦温柔地说,“给我吧,夫人。我看完了就离开,立刻将你的那部分交还给你,绝不偷偷留着。” 沈晴晓得田苦不会骗她,既然说知道,那就一定是知道了。但公婆临行前密密叮嘱,她总是觉得十五层之下存放的东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何要等自己生了孩子之后田苦才能继任楼主之位?无非是因为怕那里的东西险恶得会影响田苦和沈晴的孩子,这令沈晴愈加不安。 “你若要去,我和你一起进去。” “不行!”田苦一愣,立刻厉声拒绝。 他难得用这样的口吻跟沈晴说话,但沈晴一点儿也不怕:“你若不让我进去,我就不答应把钥匙和密令给你。” 田苦思虑再三,两人已经走到卧房的院前。 “我说的朋友是迟夜白和司马凤,你也见过的,我俩成亲的时候他们也来了,还带来了珍贵的礼物。”田苦突然岔开一笔,说起了往事。 沈晴点头说我记得的。 “你知道我有过目不忘之能,实际上迟夜白也有。他现在遇到一件大事……”田苦隐去了重要内容,略略对沈晴提了提神鹰策之事。 “文玄舟……江湖上可从未听过这样的人。他竟这般厉害?” “方才司马凤说的话让我心中有种怪异感觉。”田苦皱着眉,“有一个地方,存着与神鹰策相关的重要资料。有一个人,拥有着过目不忘之能,而他就生活在存放着神鹰策资料的地方。文玄舟想要知道神鹰策,他想找这样的人——于是他恰好知道了迟夜白。” 沈晴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急急攥着他的手:“你也……” “对啊,我也是。”田苦平静地说,“杰子楼有神鹰策的资料,而我恰好也是一个过目不忘之人。” 田苦将沈晴叫走之后,沈光明顿觉无聊,又因为唐鸥方才挤兑过他,不太愿意搭理,便热切地和宋悲言聊起天来。 宋悲言对平易近人的沈大侠十分倾慕:“两位大侠都住在子蕴峰么?” “对。”唐鸥点点头,“有空的话欢迎来玩儿。” “你把鸡屎都扫干净了么就请人回家玩儿。”沈光明说。 唐鸥:“这个月负责打扫的是你。” 沈光明:“你上个月也没有好好扫!还有新结的桃子和梨子,都被鸟啄了,你也不管管。” 唐鸥手指圈着沈光明的头发缠在手上,打了个呵欠:“它们在天上飞,我怎么管得着。” 宋悲言乐颠颠地左看右看:“你们山上这么好玩呐。” “说到好玩儿的,你晓得骨头寨么?”沈光明神神秘秘地说,“我们来的路上听人说的,就在不远处的天生谷里,有一个寨子,全是用骨头搭建而成,一根木头没有。” 宋悲言顿时来了兴趣:“我没听过。” 沈光明其实也不太清楚骨头寨是怎样的,只是来路上见到进山打猎的猎人,听他们提了几句,觉得十分有趣。 “那寨子难进难出,但最近不晓得怎么回事,似乎有猛兽钻了进去,寨子里老有呼噜噜的响声,连猎人也不敢靠近。”沈光明凑过去,“小宋,你想不想去看看?” 第73章 骨头寨(4) 说不想是骗人的。宋悲言早年跟着文玄舟四处流浪,也在山里河边住过很久。但用骨头砌成的寨子,他不止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过。 他心动不已,想到自己现在被严密管制着,又是激动又是懊恼:“可能去不了。” “为啥去不了?”沈光明奇道。 “甘大哥让我帮他整理药草。”宋悲言撒了个谎。 沈光明从石凳上跳下:“走走走,我带你去跟甘令史说说。” 唐鸥:“沈光明,不要乱跑。” “知道知道。”沈光明胡乱应答,拉着宋悲言就跑了。 两人找到甘乐意,甘乐意正在认真地分类分盆栽种药草。 听沈光明说明来意,甘乐意立刻拒绝:“不行。” 沈光明:“我们不走远,天生谷就在附近。” 甘乐意看了宋悲言一眼:“小宋要帮我整理药草。” 宋悲言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沈光明:“唐鸥帮你整理好不好?我们就在附近玩玩。” 甘乐意正要继续拒绝,宋悲言突然抬起头问:“甘大哥,你是不肯信我么?” 甘乐意:“……” 他不能说是,又不能说不是,一时间陷入尴尬中。 说实在的,杰子楼这地方,周围都是山谷岭头,也折腾不出什么来。甘乐意见宋悲言神情殷切又可怜,虽然知道这里面有夸大的成分,也不免觉得有些难过。他让沈光明细细说了天生谷的位置,答应让两人先去,他和唐鸥把药草整理好了就过去找他们。 得到他应允的瞬间,宋悲言脸上的悲戚神情一扫而光:“甘大哥你真是太好了!” 甘乐意:“我就知道你是装的!” 宋悲言嘿嘿笑着,和沈光明一起跑了。唐鸥过来跟甘乐意蹲在一块儿。 “甘令史,你告诉我怎么做。”唐鸥说,“我懂种菜。” 甘乐意:“这不是菜……” 唐鸥咧嘴笑了:“莫担心,沈光明虽然武艺还不及我们几个,但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就是不放心。”甘乐意言简意赅。 “他俩并不是需要我们时刻保护的小孩子。”唐鸥抓起一棵草,“这是什么?韭菜么?” “这是血菖蒲……”甘乐意抓起那棵草给唐鸥指点,“你瞧它这个茎的地方,全是血状斑点,折断之后还会沁出鲜红色草汁,气味与状态都十分类似血液……” 他叨叨说着,暂时忘记了宋悲言这回事。唐鸥也认真听着,不时拎起一棵草向他询问。 这时沈光明和宋悲言已经走出了杰子楼。 “跟着我走就行。”沈光明嘿嘿地笑,“我想去天生谷已经想了很久。” “唐大侠不能和你一起去么?” “也有不想跟着他的时候。他太厉害了,会让我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处。”沈光明走得不快不慢,宋悲言能轻松跟上,“所以今天他是故意让我带你出来玩儿的。” 宋悲言奇道:“为什么?你武功不是没他好么?他不担心吗?” “但我总不能老跟着他啊,总是跟着他,我就永远都是唐大侠身边的沈少侠。”沈光明让他跟着自己爬过一个矮岭,“我以前总让他担心,但他现在已经在慢慢学着不必时刻都盯着我。” “说明沈大侠你变得厉害了。”宋悲言立刻说。 沈光明倒吸一口凉气:“小宋,你这拍马屁的功夫哪儿学的?很厉害呀。” 宋悲言红了脸:“不算拍马屁……你在我心里真是很厉害的。” 他手脚并用地跟着很厉害的沈大侠爬山。宋悲言看得出沈光明的武功虽然不及唐鸥司马凤那些人那么好,但也远远胜过自己的三脚猫功夫。若是只有沈光明自己一个人,自然很快就能到天生谷。但他放慢脚程,是在等自己。 不知为何,宋悲言觉得沈光明和唐鸥,跟自己认识的司马凤甘乐意这几人是很像的。 天生谷之所以名为天生谷,是因为它的奇崛险峻,都是纯然天生的。据说是因为上古某日,天降巨石,将这处山峦生生砸出一个深坑来。那巨石如今就在天生谷的谷底,仿佛是巨碗底部盛的一个蛋。谷中怪石奇树,遮天蔽日,鸟兽数量众多,自然也不乏珍奇兽类。 周围乡村的猎人偶尔会到天生谷狩猎,但很少有人深入谷底,谷底情况复杂,若是仅仅为了狩猎,大可不必冒险。沈光明听猎人说过,谷底是一个很大很深的湖,那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就坐落于湖中,但在天生谷的边缘完全看不到谷底状况,里面的情况全被巨大的树冠和浓密雾气遮盖了。 “杰子楼下有六十六层,非常深,不知道天生谷和它比哪个更深一些?”走了半日,沈光明已和宋悲言站在了天生谷的谷口。 第60节 宋悲言被这处的险峻吓了一跳。沈光明眼神比他好,很快找到了山壁上一条细细的石阶。 “应该是猎人修筑的,咱们可以沿着那里下去。”沈光明眯起眼睛探头观察,“你瞧,在中段,白色那地方,应该就是骨头寨。” 宋悲言看得眼睛都酸了,才勉强从密密匝匝的浓绿色中看出一点儿白色痕迹。 只是那种白着实刺眼,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白。 骨头寨建在天生谷中段的山壁上,像是将一个寨子斜插入山石之中似的。因天长日久,被藤蔓慢慢覆盖,几乎看不出原貌。 宋悲言心中又是好奇又是紧张,但已经走到石阶边上,他不敢开口再问,紧紧随着沈光明往下走。 “我踩哪儿你就踩哪儿,脚下注意别碰其余的地方。”沈光明也紧张起来,“这儿怎么青苔这么多,难道最近没有猎人来过么?” 像是应和他发问一般,谷底突然传来骚动,随即一群巨鸟斜飞而出,掠过两人身边,直冲天穹。 宋悲言背部紧贴山壁,冷汗几乎都出来了。 “走。”沈光明不再多话,只发出简短的指示。 但两人接下来走得更加慢了,谁都不敢加快脚步。等到日头渐渐斜了,照亮那一点儿惨白的寨子,他俩终于来到了靠近骨头寨的地方。 石阶却从这儿就断了,断得干净利落。 沈光明站在最后一阶看了一会儿,抬头对宋悲言说:“小宋,我们好像错了。” “什么?”宋悲言正瞧着骨头寨,茫然反问。 “这个石阶不是猎人做的。”他低声说,“它是专为要来骨头寨的人修的一条路。” 宋悲言迟疑片刻:“所以才几乎没人用过?那是为谁修的?” “……不会是为了我们修的吧?”沈光明干巴巴地笑了。 宋悲言不敢笑,咽了口口水:“唐大侠他们……种好药草了没有?” “种好了吧。”沈光明说。 两人似乎都略为安心,总之先贴在岩壁上,远远看着骨头寨。 走近了才发现,骨头寨的下方其实依托着数条粗大石梁。石梁露出一半,其余的部分被寨子吞没其中,是修筑者连带着它们一起纳入了骨头寨的设计之中。骨头寨除去被覆盖的地方,裸露的部分只能隐约看到一根根粗细不一的骨头。寨子并不小,约有五六层高,但每层高度不一,歪歪扭扭,在石梁上维持着一个尴尴尬尬的平衡。 从两人停步的地方到骨头寨,大约还有十余丈,没有落脚点,全是湿滑的山壁。山壁上倒是悬着数根藤条,从上面远远垂下,一直没入谷底的雾气之中。沈光明伸手拽了拽,很稳固。 宋悲言目力所限,实在看不清楚了:“那些真是骨头吗?” “全是骨头。”沈光明小声说。 除了兽类的头盖骨,他还看到了几个人的骷髅脑壳。谷中无风,寨子周围的枝叶却簌簌而动,想到猎人们说寨中有怪声,两人都有些怵。 “唐大侠到底种好了没有啊?”宋悲言小声问。 “好了,一定好了。”沈光明小声回答。 两人对答完毕,突然齐齐闭上了嘴巴。 寨子边上的树丛中,突然钻出了一张人脸。 这边的两人渐渐深入天生谷,而另一边的杰子楼里,田苦和沈晴也在深入杰子楼的底层。 沈晴理解田苦的猜测,终于还是回去取了钥匙和密令。夫妇俩十分谨慎,逐层往下,直抵第十五层。 和鹰贝舍地库一样,杰子楼下的六十六层,每一层都有复杂的机关把控。虽然建在山中,但因为内里存放着极其珍贵的东西,这六十六层的外墙浇筑了多种坚固材料,水火难侵。田苦站在十五层的门前,把手里的灯递给沈晴。 沈晴:“我也要和你一起进去。” 田苦点点头:“好。” 沈晴这才将钥匙和密令交给他。两半钥匙与密令合在一起,嵌入十五层门上的机关夹层,田苦听见了从墙壁深处传来的机括开启声,沉闷而嘶哑。 和十五层以上的楼层不同,从这里开始,想进入十五层以下任意一层,都必须先通过十五层的机关。田苦随父母来过这里,但没有机会看到里面的任何东西。他爹娘教给他开启的方法,然后就仍旧将他带了出去。 听到机关彻底打开的声音,田苦示意沈晴后退:“这里面气味浑浊,你先掩着口鼻。” 沈晴依照他的话做了。 田苦只将门打开一缝,随即迅速滑入门内,反手立刻将门重重合上。 浑浊的风几乎要吹灭沈晴手里那盏琉璃壳子的灯。 她呆了片刻,明白过来,扑到门上怒吼:“田苦!王八蛋!” 田苦在内默默作揖:“夫人,等我出去,你再揍我吧。” “混帐!”沈晴气得差点把灯都摔了,最后关头心疼银子,险险又捏稳在手里。 田苦听不到她骂人了,知道出去一定无幸,揉揉肩膀,转身慢慢走入深处。 第74章 骨头寨(5) 随着他一路行走,灯火明亮。长明灯处处点亮,此处虽是谷底,但并不昏暗。 田苦逐层往下,一层层地破解机关,一直到第十层才停下。 神鹰策的相关书卷,果真就放在这里。第十层存放的全是和朝廷相关的东西,田苦很想停下来好好看看,但怕沈晴在外等得心急,只好飞快走过去,直奔目标。神鹰策的卷宗足有十几箱之多,全都垒在地上。田苦将沉重的木箱子一个个取下,干脆席地而坐,按着箱子上的编号一一开启。 如果迟夜白没有隐瞒的话,杰子楼这边的资料是远比鹰贝舍更完整的。田苦的老师本身曾是朝廷中人,具有十分复杂的人脉,经他牵线搭桥,杰子楼增加了不少购买消息的渠道。但第十层的资料中,绝大部分是公开的,只有小部分是绝密。神鹰策显然就属于这个小部分。 田苦坐在地上,在盘坐的大腿上一次翻开三四本册子。册子都有了些年头,但因为几乎无人翻阅,还是崭新的。 神鹰策只有一个,是朝廷直属的军用人才培养计划,但神鹰营有两个,一个是朝廷委派鲁王管理的,一个是鲁王自己在外建立的。 这建立第二个神鹰营所需的资金,远远超出鲁王本身能拥有的。在这个“神鹰营”的背后,隐隐出现了当今皇上的影子。 当时还不是皇帝,甚至不是太子的皇子与鲁王素无交情,但在第二个神鹰营建立的前期,这位年轻的皇子曲曲折折地,将一批价值不菲的财物转移到了鲁王府中。转移完成的当天,与之有关系的人全都在世上消失,至今没有找到。 鲁王顺利建立了第二个神鹰营,并且将这个神鹰营建立在隐秘的山谷之中。 和朝廷管理的神鹰营不同,鲁王直接管理的神鹰营接收的全部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一个权贵人家的孩子。 田苦看了很久,慢慢站起来,将第十层的长明灯全都点亮后才回到原地,继续翻看。他甚至擦了擦鬓角沁出的汗珠,好令自己平静下来。 第二个神鹰营的学员不多,只有百余个。那些孩子全都死了,死在一次由营内爆发的动乱之中。 他们形成了一个严密的组织,诛杀守营者,诛杀不加入这个组织的其余孩子,最后打开了神鹰营的大门,经过山谷回到人世。 途中应该是发生了一些事情。但田苦手上的资料语焉不详,似是当时搜集资料的人也没办法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所有人都死在了出山的路途上。 田苦压下心头的烦躁。神鹰营中的动乱令他想起另一场同样也发生在神鹰营的事件。同样由少年们互相组织、煽动,只是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成功。 上一场动乱的始作俑者已经死了,而这一场,他隐隐约约似乎知道是谁做的。因为死的并不是所有人,至少“文玄舟”活了下来。 文玄舟为什么想要得到神鹰策的资料?他自己本身就是神鹰策里面的人,他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若第二个神鹰营里头发生的惨案真是文玄舟煽动的,他是如何做到的?田苦紧皱眉头,苦苦思索。而文玄舟用在宋悲言身上的方法,是不是就是当年他从神鹰营里头学来的、并且成功使用过的怪异法术? 被人惦记着的宋悲言狠狠打了一个喷嚏,浑身发冷。 “沈大侠……” “嘘!”沈光明立刻呵斥他,让他别出声。 两人在石阶上与骨头寨的那个人脸,已经对视挺长一段时间。 至少沈大侠觉得是很长的。 那人脸倒不是什么死人,而是个胡子乱糟糟的老头。老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俩,似乎已经躲在树丛里观察他们很久了。沈光明出声询问,但老头一声不吭,只是笑。 他瘦巴巴,衣服和头发一样乱七八糟,胡子眉毛都白了,沈光明从没见过那么老的人。可这老头子双目灵活,身手也十分矫健,否则无法爬上这个险峻处所的树冠并藏在里面。 “娃娃!”老头突然出声,吓了两人一跳,“拜我为师好不好?” “不好。”沈光明壮起大侠之胆,厉声回答,“我已经有师父了,而且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师父!” “我也有师父了。”宋悲言小声在他之后回答。不过他不太好。他懊恼地想。 老头的嘴角耷拉下来,十分失望:“可惜,可惜。我有一身绝世好功夫想教你们。” “你若是武功真的高强,早有许多人排着队要拜你为师,何必来找我们。”沈光明说。 “我有徒弟呀。”老头子怪笑着说,“我只是见你俩骨骼清奇,是练武奇才,再收两个也无妨。” 沈光明:“街边卖跌打药的叔伯也说我骨骼清奇的。人人都看得出我骨骼清奇,你不算什么。” 老头子生气了,眉头一皱,嘴巴一撅,啵地冲两人吐出个暗器。他喷吐力道极强,沈光明眼睛都没来得及眨,那白花花的暗器噗一声嵌入了他和宋悲言之间的山壁中。宋悲言冷汗涔涔,只晓得在千钧一发之际,沈光明一把抓紧了自己的腰带,以防自己因为受惊而从石阶上掉下去。 两人扭头,发现那暗器是一根啃光了的鹌鹑腿骨。 老头子已经跳走了,两人远远听见他一路怪笑,都是莫名其妙。 “……高人。”宋悲言结结巴巴地说,“搞不懂的高人。” 沈光明的气性上来了,见那个高人在骨头寨上蹿下跳,如入无人之境,于是自己也蠢蠢欲动,要靠近去一探究竟。宋悲言问他是否要等唐鸥等人来了再说,沈光明摇摇头:“等他来了我就得回去了。” 他拽了一根结实的树藤给宋悲言,自己也攀上一根,双脚在石壁上一蹬,便借力朝着骨头寨晃荡了过去。 双脚一碰上石梁,他立刻松了手。宋悲言在他之后荡了三回才落地,手心都湿了。 但对骨头寨的好奇之心又一次压过了恐惧,两人站在寨子面前,抬起头看。骨头寨果真全由骨头堆砌而成,但奇怪的是,靠近了看反而不觉得怪异。或许是因为寨子上攀爬的树藤、花草郁郁葱葱,开花结果,不亦乐乎,无端冲淡了寨子的古怪感觉。 两人只能看到寨子的正面,果真难进难出,因为根本就没有门窗。 “莫非入口在上面?”沈光明奇道,“也有可能,这寨子做成这副模样,不像是住人的。小宋,你在这儿别动,我上去看看。” 宋悲言紧张得要命,又不敢忤逆沈大侠,只得点头。 只是沈大侠才跃了半个身,就被人从后拽着腰带,一把拉回地面。 “不要莽撞,说多少次了?”唐鸥站在他身后,脸色有些凶,“上面能不能站人你都不晓得就这样跳上去,你轻功这么好了?万一踩塌了摔下去,谁捞你上来?” “你。”沈光明从他手里扯出腰带,飞快系好,抬头咧嘴一笑,“你来了我就不怕了。” 和唐鸥一起过来的不是甘乐意,而是司马凤和迟夜白。原来杰子楼里的人听说他们要来天生谷看骨头寨,纷纷告知这儿地势凶险,没有武功的人是去不了的。甘乐意一听,果断不想来,于是找来了司马凤和迟夜白,这两人便随着唐鸥出发了。 宋悲言看到他们俩,比看到甘乐意还高兴,于是把自己和沈光明如何下到这里的经过一一说了,包括那个怪老头。和怪老头相比,司马凤这几个真大侠显然对面前的骨头寨子更感兴趣。 “什么人建的?”唐鸥率先跳了上去,“很坚固,而且看样子有一定年头了。” 沈光明在下面跳脚:“唐大侠我也想上去。” 唐鸥摇摇头:“你在下面照顾小宋,我再看看。这寨子……连入口也没有?” 迟夜白紧随其后跃上骨头寨的二层。“入口是有的,但不在一层,在二层。”他指着二层拐角说,“入口不是平的,它呈折角形状,需踩踏在正确地方才能开启。” 司马凤奇道:“你连这个都知道?” 第61节 “我之前在地库看……那些东西的时候,曾看到过。”迟夜白瞥了宋悲言一眼,“这不是普通的寨子,这个寨子的作用也不是住人或存放东西。它是一个精巧的、用来折磨对手的陷阱。不过现在这个,比我先前看到的记录要大得多。门或许不是在二层,而是三层或四层……” 他话音刚落,忽觉对面树冠上多了一个人。 宋悲言和沈光明指着那人,同时开口:“怪老头!” 那老头手里抓着一串成熟了的果子,看到石梁上不止两个人,吃了一惊:“这么多……” 迟夜白看着他,也是吃惊:“师父!”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蓬头垢面的清元子乍见自己徒弟,十分不好意思,将果子扔给石梁上的娃娃们,转身踏着树枝再次跃走。但那根树枝已经大部分朽坏,被他此番重重一踩,终于断了,直直往下掉。 宋悲言正巧抓住清元子扔下来的果子,抬头便看到一截粗壮树枝往自己脑袋上砸下来。在他身边的沈光明反应极快,立刻抱着他往边上一滚。唐鸥同时也跳到石梁上,顺手把滚到边上的沈光明给捞了起来。 树枝还未落地,已被司马凤一脚踹飞,落入天生谷之中。 “好险!”沈光明拍着胸口抬头,“迟当家,原来那是你师……” 他突然哑声,剩下的半截话梗在喉咙,说不出来。 原本站在骨头寨上的迟夜白不见了。 第75章 骨头寨(6) 迟夜白掉进了骨头寨里。 在清元子扔果的瞬间,他已经打开了二层入口的门。这门和他在资料上所看到的位置是一样的,但却比那种要大得多:迟夜白脚下竟然也有一个翻板。 因为清元子等人一阵乱嚷,他察觉脚下翻板翻动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落到骨头寨里的迟夜白沉默了片刻,他发觉自己的反应似乎变得有些慢了。 骨头寨里头并不是完全漆黑的,骨头与骨头之间的缝隙虽然不大,但能透进一些微弱光线,照亮内里。虽然光线稀薄,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他站在原地,沉默地四下打量。 自己是从二层掉下来的,因而这里才是骨头寨的第一层。这个宽敞的寨子几乎有杰子楼主楼的一半那么大,可里面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迟夜白扬声呼唤外头的人,但没有听到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这个地方反复回荡,一点点减弱消散。 外面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同样也没有听到外面的任何声音。 这个不知什么人建起的寨子竟然还有阻隔声音的能力,这令迟夜白有些吃惊。 入口不好找,且需按顺序拨动机关处的几根骨头才能开启。外面没有人看过那本记载着与骨头寨类似的陷阱的书册,迟夜白不认为他们会懂得开启。如今他在寨子里,外头的人不清楚里面的状况,也不可能随便出手摧毁这个寨子。迟夜白思索片刻,转身开始自寻出路。 骨头寨约五到六层,最高处因为被树丛遮蔽缠绕,看不清楚。迟夜白谨慎地绕着墙,将自己所在的第一层走了一圈。 很大,比看上去的要大得多。许是因为这寨子建在石梁上,他们站在石梁这边只能看到一面,而寨子的三面都被树和草密密包裹,让人看不出其大小。和四壁的骨头不同,骨头寨的地面是用砖石砌成的。迟夜白蹲下来,细细地在砖石上摸了一会儿。 砖块上有复杂的纹路,约有半寸深,但他对这些纹路没有丝毫印象。 这里没有阶梯,天花板中央露出一个空洞,从洞中垂下一条粗大的绳索。 绳索是从顶层垂下来的,似乎专门用于攀爬,绳上每隔一段便缀着一个绳结。 才走近空洞,迟夜白迎面闻到了血腥气。血腥气不浓,是从绳索上散出来的。 绳索是黑色的,他撕下一片衣角,隔着布料搓了搓,果真从上头轻易搓下不少粉末。是凝结了的血。 迟夜白抖落粉末,将那块布攥在手里,低头看着脚下。 绳索一直垂到地面的一个凹处,尾端在凹处团了一圈。这凹处比地面略高,像是一个嵌在地上的碗。碗沿高出地面寸许,恰好盛着绳索。 迟夜白没有触碰绳索,直接从空洞处跃上了二楼。 二楼的地面和一楼不同,竟然全是用骨头填充而成的。数量惊人的人骨和兽骨粘结在一块,成了二层的地板,疙疙瘩瘩,起起伏伏。 迟夜白在空洞的边缘站了一会儿。二层和一层一样空荡,他抬腿正要如方才一样走一圈,却发现自己踢动了脚下的骨头。 骨头在他脚边滚了一圈,发出脆响。 他立刻蹲下身,仍旧捏着布块,把骨头抓起来。 这是一根人骨,应该是大腿上部。骨头上没有伤痕,剥离得很完整,甚至可称为漂亮。 迟夜白把这根骨头放下,继而去摸脚下其余的骨头。 二楼的地板确实由骨头砌就,但在这地板之上,还铺着一层骨头。骨头四处散落,似是毫无章法,迟夜白越是翻找,越是心惊,也顾不上手里要拿块布隔着了,直接上手去抓。 地板上铺着的全是人骨,每一根都拆得完整漂亮,没有伤痕,也没有黏连。 他虽然从不验尸,但和司马凤在一起久了,对人的骨头自然也十分熟悉。 这里有腿骨、臂骨,还有脊梁骨、颈骨,甚至有细小的指骨。但没有头盖骨。 迟夜白扔了手里的骨头,立刻走到空洞处,仍旧跃上三层。 三层和二层又截然不同:它比二层略小一圈,但不再是空空荡荡。迟夜白面前竖着一堵墙,墙体上接三层的天花板,下接三层的地面,十分密实。 他抽出腰上的剑,凝神细听。 寨子里头除了自己之外,并没有任何活物。 那只误闯进来的猛兽呢?他突然想起这件事来。 但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之外,确实没有任何声息。他把手掌贴在墙上,察觉不到丝毫震动。 墙绕着空洞筑了一圈,只留一个缺口。迟夜白直接往缺口走去。 从缺口走进去便是一个环形的走廊,他方才看到的墙在走廊的侧边。因为有了这些遮蔽物,三层的光线极为暗淡,幸亏他已经适应,并不觉得难受。走了几步,迟夜白看到在走廊的另一侧出现了一扇门。 他没有走进去,而是以极快的速度,沿着走廊巡一遍。 这走廊一侧是墙,另一侧则均匀地分列着数十个房间,房间全都没有门,里头黑洞洞的。 迟夜白站在走廊上,微微喘气。 不知为何,他觉得此处有些熟悉。 黑暗的走廊,走廊上的入口——像是他已经很久没进去过的“房间”,走廊就是书架之间的通道,入口则是架子与架子之间的缝隙。这黑暗与那种黑暗也极为相似,四周弥漫着诡异的气氛,他置身于一个人造的空间,却无法见到缔造者。 “司马……”他低低说了两个字,深吸一口气。此处没人为他掌灯,他只能自己行动。但司马凤就在外面,就在这个寨子外面,他无需恐惧。 迟夜白让自己平静下来,抬腿走进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门。 虽然说是“门”,但实际上并没有门扇。它只是在墙上开了一个长形的口子,走进口子就能看到,里面是一个空荡的空间。 在正对着入口的地方,坐着一个没有头的人。 迟夜白手里仍旧提着剑,他走动的时候,故意让剑尖触碰地上的骨头,发出连续不断的撞击声。 声音令他保持警惕和清醒。他随着那声音,慢慢走到那具无头尸体面前。 尸体上的衣物已经几乎腐烂殆尽,但尸身却保持着十分干净的状态,也没有臭味。迟夜白在心里给自己说了几个笑话,才伸出手去触碰尸体的手脚。 这是一具死了很久的干尸,他立刻做出判断。 布料不再完整,尸体的皮肤、血肉都失去了水分,紧紧贴在骨头上。干尸背靠墙壁,迟夜白能看到从他身后的骨头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这里已经是三层,外面全是树,即便有光,也十分有限。 或许是这里特殊的位置和构造,形成了一个能将尸体完好保存、不至于腐烂的条件。迟夜白起身去察看另外的房间,连续走了几间,发现房中都有这样的无头干尸。有的只有一具,有的却有两三具。 迟夜白没有再继续察看,他直接退到缺口处,跳上了第四层。 这样的一个寨子,在天生谷存在了这么久,竟然没有人来察看过么?杰子楼就在附近,难道从来好奇心强烈的田苦对它也没有任何兴趣? 迟夜白心头生起无数疑问。 第四层比第三层又小了一圈,绳索被压在一个沉重的石台之下,到此为止。 石台就在他身边,造型古怪,像一个缩小了的斩首台。迟夜白站在石台边上,只觉得一阵眩晕。 数以百计的人头围着第四层中间的缺口放着,全都朝着他。 最靠近空洞的位置放的是干枯的人头,外围则是惨白的头骨。光线已经几乎消失殆尽了,迟夜白利用剑身反射头顶的一缕微光,把这里看了一圈。 这仿佛是一个屠宰场,却又不是一般的屠宰场。人骨、干尸和头颅的放置,仿佛循着一个神秘的规律,甚至可说是条理分明。迟夜白抬头看向第四层的天花。 这儿也有一个空洞,再往上便是第五层。第五层似是已经到顶了,再没有往上的路径。他隐约看到第五层上也放置着某些东西,但从第四层到第五层再没有任何连接的工具。 这也说明,第五层是不能轻易进入的地方。 迟夜白没有立刻上去,他在四层空洞的边缘蹲下,摸索地面。地面仍旧是骨头砌就,一搓就能搓下一层血粉。他站起来仔细地擦净了手,垂头看着那根从脚下一直延伸到底的绳索。 绳索之所以吃饱了血,大概是因为血是从四层一直流下去的。 有人在四层杀了人,割下脑袋并放血,血液汇集到石台处,灌饱了绳索,一直淌到一层。一层的凹处比其余地面略高,血沿着绳索流下,当碗里装满了便会溢出来,顺着地面石砖的凹槽纹路蔓延开去。这根绳索和血,把四层和一层连接了起来。三层是干尸,二层是人骨,每一层的内容都不一样。 迟夜白改变了想法:这不是一个屠宰场,这更像是一个祭祀的地方。用固定的方式夺取性命、处理尸体、分割骨肉,其中仿佛隐藏着一些看不见的规则。 他捏紧了手里的剑,跃上顶层。 第76章 骨头寨(7) 第五层也就是顶层,比第四层要小得多。上面并没有比第四层更可怕的东西存在,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空荡。 外面似乎完全暗了下来,迟夜白无法借助外界的光,只能借助自己的目力观察。他很快看到在空荡荡的地面上有一张小小的台子。 台子方方正正,四个脚,稳稳放在骨头上。上面黏着两根残烛。 迟夜白仔细嗅闻,确认那些只是普通的蜡烛之后,手指摩擦烛心,把它们点燃了。 昏黄灯光尚算温暖明亮,顿时驱散大片黑暗。迟夜白环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桌面上。 桌上有一个黑色的小木盒,与台子同色,若是没有烛光,只怕是看不到的。他掂了掂木盒,发现里头并无机关,但放着一个重物。迟夜白打开了木盒,里头的物件顿时被烛光照亮了。 那是一个温润的白玉手镯,上有一根弯弯扭扭的黑线。 他吃惊不小:这是司马凤多次提起的,文玄舟手上佩戴的手镯 当日在十方城的东菜市中见到文玄舟,迟夜白确实没发现他手上有这东西。镯子放在木盒之中,木盒上头落了薄薄一层灰,像是已经在这里放置了一段时间。 这个据说无人能进的骨头寨,文玄舟曾来过。 迟夜白心中惊疑不定。这镯子以这副样子放在这儿,并不是文玄舟无意遗失的。他为什么要放在这儿?他来骨头寨做什么? 他随即想起,骨头寨本身就是神鹰营中教授的内容之一:这种陷阱经过刻意设计,是让人迷惑和困住对手,继而折磨对方的。迟夜白将镯子放下,心头砰砰直跳。 文玄舟的目标是他吗?可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会来到这里? 迟夜白抓起一根蜡烛握在手中。他现在只想立刻离开,不想在此处多逗留一刻。 第62节 他持着蜡烛走近五层的墙壁,突然发现在烛光映照之中,隐隐瞧见墙上的骨头上浮出模糊文字。 “……月某日某村有妇产子其子头坚如石目似铜铃……” “……兽身人面大耳珥两青蛇……” “……尝以十二人破草寇号无端儿数万又龙门战尽一房箭……” “……以气破壁先练其剑而后以气破之……” “……状如山鸡而长尾赤如丹火而青喙……” 迟夜白于瞬间辨认出眼前杂乱无章的词句分别出自什么地方,但因不同出处、不同类别的内容混乱地糅杂在一块儿,文理不通语意混乱,他只过了一遍就觉得匪夷所思。将蜡烛举得更近,他不由得细细辨读起来。 这一句应该在那一句之后,那一句从中间截断了……太多,也太混乱了。 仿佛是种种书籍中的文字与内容全被逐句揉碎,再胡乱扔在这墙上,他不断辨认、分析、凑整,完全不自禁地投入在其中。 蜡油滴落在他手背,他没有感觉到疼痛。 烛光渐渐低了暗了。眼前的文字似乎从惨白的骨头上漂浮起来,冲他叫嚷着,围着他蹦跳。 “做得到吗?”他身后有人轻声询问,“你能全都分清楚吗?” 迟夜白心想可以的,我当然可以。 这想法一出现,他顿时一个激灵。 身后并没有人。而方才说话的声音如此熟悉,是他记忆中文玄舟的声音。 骨头上的文字全都回到了原地,一切安安静静,没有任何怪异之处。 迟夜白持着蜡烛呆站,只觉得周围所有的内容,铺天盖地地朝自己压了下来。 水满则溢。他突然想起神鹰策书册之中写的那句话。 他立刻吹灭了烛光,把自己放回一片黑暗之中。 此时骨头寨外头,唐鸥等人各自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 众人已经将骨头寨周围都看了一遍,能扒拉下来的树枝都扒拉了下来。可没人找到骨头寨的入口。 “肯定有的!他刚刚说就在二层,或是三层四层。”司马凤站在寨子上头说,“再找找……我再看看。” “就算有,你肯定也找不出来。”清元子没有随着他们一起找,斜躺在一根粗大树枝上吃果子,“我在这儿呆了一个月有余,始终没发现任何入口。” 他自从离岛,一直在陆上四处玩儿。因为年纪大了,又许久没出来,加之以前也没有多大名气,清元子一路各种吃喝玩乐,始终没人认出他来。他也不去找迟夜白等人,甚至故意不进蓬阳城,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 一个月前他来到了这片山谷。杰子楼所在的山谷是最大的一个,因为完全被杰子楼占据,着实没什么可玩的,清元子把注意里放在了周围更加奇崛的地方,攀岩爬壁,捉蛇逗鸟,不亦乐乎,差点又要捣鼓出一个新功法来。 “那怎么办?”宋悲言急得不得了,“都是我的错……” “别说话!”司马凤怒道,喝断了他第二百六十一次自我谴责。 宋悲言不敢出声了。唐鸥和沈光明一直在奋力拔草扯树枝,拔到顶层时突然瞥见里头露出些许亮光。 骨头寨的墙壁不止一层骨头,光线曲曲折折,且本来就不强烈,沈光明趴在墙上,睁圆了眼睛去看。“唐鸥,那是……烛光吗?” 唐鸥看了片刻,点点头:“是。司马,过来!” 司马凤还在迟夜白掉进去的地方研究不停,闻言立刻奔到了唐鸥身边。 但烛光已经消失了,再没有任何光线漏出来。 “迟夜白可能在这一层。我和沈光明方才看到了一些光线。”唐鸥冷静道,“他既然能从下面来到这里,说明没有大问题。寨子里没有声音,似乎他听不到我们说话,我们也听不到他说话。” 司马凤沉默片刻,皱眉道:“奇怪……小白掉进去之后我们立刻上来寻找入口和呼喊他,他不可能完全没听到。” “说明这地方隔音很好。”沈光明奇道,“这有什么奇怪的?” “那就更奇怪了。”司马凤说,“是谁说骨头寨里头传出过猛兽声音的?” 众人都是一愣。宋悲言和沈光明对视一眼:“杰子楼里的人说的。” “他们是听谁说的?” “……猎人。”唐鸥皱了皱眉。出发之前杰子楼的人告诉他们,有附近村寨的猎人提起过,骨头寨这里有猛兽钻入,能听到寨子里的古怪吼声。 司马凤的眼神顿时一冷:“什么猎人?哪个猎人?” 清元子此时从树枝上翻身坐起来:“最近这一个月可没有猎人来过。” “其他人呢?”司马凤问。 “偶尔会有山民经过,但一般都不入这里,这里不好走。”清元子见他目光焦虑,便罕见地出声安慰,“不要着急嘛,我徒儿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会出什么事吗?” “这次不一样……” “许多练武之人往往都是在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下突然领悟出新功夫的。”清元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啊,说起来可能你们没听过,我师兄有一招百发百中的制敌之法,叫千秋钉……” 沈光明素爱听故事,闻言不由得竖起耳朵,边听边点头:“唐鸥,这老头说得很有道理。” 唐鸥盯了他一眼,他立刻低头,继续起劲地拔草。 见没人听自己说话,清元子叨叨片刻,又静了。 他歪躺在树枝上,吃完手里的最后一个果子。其余四人仍在绕着骨头寨察看。骨头寨着实大,被石梁稳稳承托着,沈光明和宋悲言功夫还不到家,只有唐鸥和司马凤运起轻功,绕到了寨子后面察看。 司马凤又看了一圈,压下心中躁意:“再找不到,直接砸开吧。” “没有那么好砸。”唐鸥否决了他的提议,“他掉下去的地方是一个机关,不知这里头是否还有别的关窍若是贸然动手,可能会产生别的问题。” “现在的问题还不够严重么?”司马凤又烦躁起来,“他不见了!” “他不是沈光明,也不是小宋,他是迟夜白。”唐鸥略略提高了声音,“我觉得那位老先生说得对,你把他看做小孩一般来保护,是很不妥当的。” 司马凤一时语塞,但总算慢慢冷静下来。 唐鸥和清元子不知道迟夜白之前看过神鹰策的东西,因而不明白司马凤在担心什么。在少意盟里的那段时间,迟夜白没有灭过灯。黑暗很容易令他想起一些不好的东西,而它们会让迟夜白陷入困惑和狂乱之中。司马凤陪着他说话吃酒,点着灯等他睡下了才会离开。 如今寨子里一片漆黑,他心中惴惴不安。 从寨子上跳下来,司马凤站在骨头寨后面,注视着眼前冷漠的怪异建筑。 石梁到这里已是尽头,他险险立在末端,从深谷下扬起的风吹动了衣角。 “唐鸥,清元子前辈。”司马凤突然开口,“下面呢?石梁下面,我们还未看过。” 第77章 骨头寨(8) 骨头寨建在石梁上,因而无人去探究石梁之下是什么状况。石梁看上去坚固异常,也并无任何可疑之处。 但司马凤一提出,众人都立刻想到石梁之下确实没有察看过。 司马凤没有等待其余人的回应,直接翻身落地,贴在石梁上,准备小心翻到下方察看。他身上没有任何绳索,除了一双手与一双脚,也无任何可借力之处,还未翻到侧面,清元子已跳下树,拦在了他面前。 “不要找死,娃娃。”他厉声道,“你起来,让我去。” “你年纪太大。”司马凤说。 清元子不高兴了:“可我武功比你高。爬树爬山这一类技巧,你是绝对不比我好的。” 司马凤还想再说,但转念想到清元子孤身一人在岛上生活,说的确实也是实情。他想立刻进入骨头寨把迟夜白带出来,但现在情况不明,清元子去探是最合适的。 他只要点点头,答应了。 清元子身手利落,一下就翻到了石梁下方,朝着骨头寨底下爬去。 他的身影才刚消失,众人就听到身后的石阶上传来凌乱脚步声,随即田苦的声音响起:“迟夜白!迟夜白!” “迟大哥在骨头寨里。”沈光明冲他说。 急急奔来的田苦闻言一愣,满脸焦虑顿时转为愕然。 沈光明盯着他,又惊奇又好笑:“你脸上怎么了?谁胆子那么大,居然敢打你?” 其余几个人都看着田苦。田苦的左脸上赫然是一个巴掌印,新鲜热辣。 “被你妹妹打的。”田苦也不扭捏,很快回答了。 沈光明立刻点头:“那她一定有打的原因。打得好,很好。” 田苦不敢对大哥抱怨,揉揉脸,开口道:“怎么只有迟夜白一个人进去?” 司马凤把情况告诉了他,田苦深吸一口气:“原来如此,我知道怎么进去。” 他话音刚落,清元子就从下面翻了上来:“下面都是石头,没有路。树根树藤倒是多,一直垂到下面去。” 司马凤已拉着田苦往寨子走:“快打开。” “现在开不了。”田苦一路奔过来,气喘吁吁,此时才冷静了一点,“入口每日戌时关闭,次日卯时才会开启。卯时至戌时这段时间,只要知道入口的开启方法都可以进去。” 宋悲言愣了:“这么灵?谁控制的?” “水。”田苦指了指地下,“天生谷里头这个湖不是死的,它是和郁澜江支流彩雀涧连接在一起的暗湖,随着彩雀涧潮水的涨退,湖面也会有所涨退。因为这儿的山多,地下水脉十分复杂,彩雀涧的潮水涨退时间主要受到这些水脉的影响,和郁澜江潮水的潮退不太一样,它是戌时涨潮,第二日卯时还有一次涨潮。” “只有在涨潮的时候才会开启和关闭……你是说,天生谷的湖里有机关与骨头寨相连?”司马凤问。 田苦点点头:“是的。方才这位老前辈说下面树根树藤多,估计机关的线路就隐藏在树根和树藤之间。这是一个活动式的机关,骨头寨的墙壁不止一层,机关就埋在墙壁里头。这个机关的原理很简单……” “不用说这个。”司马凤打断了他的话,“我们要在这儿等到第二天?” “还有五个时辰。”唐鸥看了看头顶星辰,“田苦,你怎么知道骨头寨这么多的事情?” 沈光明也问:“这块地也是杰子楼的?你这个大地主。” “不是。”田苦摇摇头,“我是刚刚才看到的。这个寨子的设计,在神鹰策的资料里有记载。” 田苦是看到了骨头寨的相关内容,才抛下神鹰策其余资料匆匆赶出来的。刚出十五层,立刻被守在门外的沈晴扇了个巴掌。田苦也顾不得跟她解释,顶着火辣辣地疼的一张脸先亲了夫人几口,随即拿着火把就奔出来找迟夜白了。 谁料迟夜白居然出发去了骨头寨,这令田苦大为慌张。 杰子楼虽然有钱,确实是个大地主,但天生谷却不是他们的。 在这片山脉之中,除了杰子楼之外,还在各处分布着许多村寨,天生谷就是其中一个村寨的土地。虽然这块土地不能种也不能产,但好歹是块地,也算金贵,谁都不肯让出来。 田苦一直以为骨头寨只是个普通寨子,他没想到会在神鹰营的卷宗里看到骨头寨的记载。 骨头寨是一个祭祀的场所,原本属于一个名为乌厄教的原生教派。 这个教派衍生于何处、如何在这里生根发芽,一概不知。卷宗里只是以十分热切的口吻记录了骨头寨与乌厄教的关联。 乌厄教是隐藏在这片山脉之中的一个神秘教派,它信奉人的死亡是一种洗脱:洗净当世灾厄,解脱当世困窘,干净洒然进入来世轮回。 第63节 或许是因为当时的年岁太苦,天灾人祸不断,山中百姓也十分不好过,许多人开始信奉乌厄教,把希望寄托于来世。 乌厄教“洗脱”的方式十分怪异:它会组织教民自戕,并且自戕仪式由教中长老来教导执行。 田苦阅读到这里,已经觉得十分不妥:这分明是一个邪狞的教派。 但田苦很快发现,具体的自戕仪式更为残忍——教民互相放血、削肉、割头,在他人的帮助下,完成“洗脱”这个过程。 卷宗中附有骨头寨的简单图像,它共有五层。除却第五层是长老们所在的地方,从第四层开始,全是血腥的屠宰场。骨头寨的第四层有一个斩首台,教民们将念诵完经文、奉献了所有财物的同伴按在斩首台上,缓慢切割喉管放血。斩首台设计精巧,血液会顺着斩首台下方的一根粗大绳索蜿蜒流下,从第四层直达第一层。第一层的石制地板上刻有无数纹路,新鲜的血液在绳索末端的碗中积蓄,等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蔓延过碗沿淌出来,顺着纹路往四面八方流动。因“碗”比地面略高,血液的流动不受阻滞。 放血结束之后,因为不挣扎而显得较为完整的尸体会受到优待:他们将尸体的头颅割下,放在第四层之中,观赏着之后每一次的“洗脱”仪式:对于教民来说,这是一种远远高于死亡的荣耀。 割去头颅的尸体则放置在三层的房间之中,这些完整的尸体还有另一个死后才能享受的福祉:他们可以和家人仍旧住在一块,以便轮回之后,仍是家人。 而不够完整的尸体,或是不够漂亮、不符合长老喜好的尸体,则被剥去皮肉,只剩骨头。皮肉被扔在天生谷里头喂养猛兽,骨头则丢在第二层。 每一个进入骨头寨,准备迎接“洗脱”仪式的教民,都是经由绳索爬上四层。他们会看到精致的地板、被精心铺陈的骨头、死后仍在一起的干尸,以及殷切注视着一切的头颅。 田苦无法理解:看到这些东西,竟然还能安然地再上斩首台? 可乌厄教的教民显然并不是他能理解的。 这个残忍的、以折磨人为主的“洗脱”仪式自有其意义:人应当以折磨当世肉身的方式来洗净灾厄,以便干干净净地再入轮回。 书册中详细地分析了骨头寨的构造,并且说明了骨头寨建在天生谷当中,最初设计这个寨子的人是多么灵巧、聪颖和大胆——记载这一切的人出奇热切和崇敬,田苦一直看到最后,看到落款,才隐约有些恍然大悟。 搜集和记录骨头寨的人,正是文玄舟。 他不仅详细地记载了骨头寨,并且将这份记载带回了神鹰营之中。 文玄舟很深情地,提起了他早已死去的姐姐。 田苦此时才知道,文玄舟的姐姐竟然也是一个和自己、和迟夜白一样的神忆人。只是当日那个小姑娘已经被折磨致死,文玄舟提起她的时候,总不忘说一句“吾姊之死,启益良多,玄舟心内感激,无可传达,憾意迭迭也”。 他说的“启益良多”,指的便是“水满则溢”。 神鹰营的人根据他带回去的资料,果真设计出了一个专门针对神忆人的陷阱。 司马凤听到这里,总算明白过来:“鹰贝舍里头的神鹰策和神鹰营资料是不完整的,小白没有把骨头寨的所有事情都看完。” “若是看完了,他绝不会贸然去触碰那扇门。” 沈光明万分好奇:“那陷阱是怎样的?” “简单来说,就是让神忆人置身于一个四周满是混乱信息的地方,让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大量地吸收这些信息。”田苦言简意赅,“以达到水满则溢的效果。” “这陷阱岂不很难建成?”沈光明又问,“弄陷阱的时候,还得在墙上写字呀?一般都写的什么?” “写字是很容易的,贴几百几千张纸就可以了,骨头寨内部我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但关键是这些信息说了什么。”田苦严肃道,“在日常的、容易读懂也容易理解的信息里,会大量填充杂乱无章的艰深内容。” 第78章 骨头寨(9) 沈光明没有听懂:“什么意思?” “你看一页纸,纸上有一百个字,其中你认得的有十个,其余九十个全是看不懂的,你会如何?”田苦问。 沈光明心说这有什么,我每次看书都是如此,随即点点头:“那就光看那十个。” 田苦:“余下的九十个呢?” 沈光明想说忘记它们,但转头看了眼唐鸥,装出一副好学的神情:“记下来,跟别人请教。” 唐鸥瞥他一眼:“看不懂便让自己忘记,毕竟是九十个字,不是九个。” 田苦点头:“对,平常人都是如此。但我和迟夜白肯定不是。”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尤其在我们学会如何储存多余的信息之后,更加不会。” 如果真的发生了田苦所说的那种事情,那余下的九十个生僻字,他和迟夜白都是没有办法忘记的。他们会立刻将这些尚不明白的字形嵌刻于心,并牢牢记住,亟待以后寻觅正确意义。 这只是九十个,若是九百个,九千个,九万个……田苦皱着眉头:“这便是水满则溢。在极短的时间内,把艰涩的信息大量地铺陈在我们面前。我们已经形成了记忆的习惯,但即便是最好记忆的人,也有他的极限。当触碰到极限,便是这个人崩溃之时。” 骨头寨里的信息又与田苦所说的例子不同。如果仅是单个字词,尚有记忆可能,但迟夜白遇到的是无头无尾、没有停顿处的各种句子,有些他看过,有些他没有,而当他下意识地在这些句子中筛选出自己知道的部分,便已经陷入了这个陷阱最可怕的地方。 田苦和司马凤等人无法得知这一切,他们只能等待着第二日卯时到来。田苦顺口将骨头寨与文玄舟有关的事情说了出来,司马凤脸上笼罩了愁苦之色:“记忆的方法……连这记忆的方法,也是文玄舟教他的。” 听到文玄舟的名字,宋悲言有些难受,默默地转过身去。 他甫一动作,司马凤的眼角余光立刻捕捉到了。宋悲言一步还未走出,忽觉身后呼呼两声风声,竟同时被田苦和司马凤抓住了肩膀。 宋悲言:“???” 司马凤:“我忘记了。” 田苦:“我也忘记了。” 宋悲言:“什么?!” 司马凤把宋悲言拉到自己身边,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神鹰策吗?” 宋悲言点点头:“我知道啊,你们刚刚说起过的。” 司马凤:“没有别的感觉?” 宋悲言:“什么感觉?” 司马凤松开了他的手,转而问田苦:“怎么回事?” 田苦思索片刻,竖起两根手指:“两种可能。一是他只能被‘唤醒’一次,之后相同的字词就失去了效果。二是,他已经被‘唤醒’了,所以无法再次用神鹰策三字来让他陷入恍惚。” 宋悲言听得云里雾里,沈光明等人也满头雾水。只有司马凤觉得心中陡然生出一种绝望来。他狠狠抓住宋悲言的衣领冲他大吼:“混帐!” 宋悲言缩着肩膀,一动都不敢动。他觉得自己无辜,又觉得自己不无辜,面对司马凤的怒气,也只能忍气吞声地承受下来,没有反驳一句。他的温顺和无抵抗让司马凤渐渐冷静。他松了手,拍拍被自己揪得皱起的衣领:“小宋,对不住。” 沈光明和唐鸥听不懂,觉得这说不定是司马凤那几个人的私事,不好再听,两人又回到了骨头寨周围拔树。 “真的没有别的入口了吗?”沈光明看着骨头寨,“这样的寨子,总不可能只有一个地方能进去吧?” “不晓得。”唐鸥似是没什么兴趣,折断一截树枝扔下石梁。 “唐鸥,你说这样的寨子搭起来,会不会冬暖夏凉?”沈光明摸着骨头寨冰凉的墙壁,换了个话题,“我们回去之后在山上也搭一个骨头帐篷行不行?” “没有那么多骨头。”唐鸥小声说,“你能不能想点儿别的,可以做到的事情?” “我就这个念头了。骨头帐篷搭起来,不下雨的晚上我俩可以把它搬到外头去,在你师父住过的那个院子外面,看星星啊吃梨子啊,都很好。山顶可安静了,也没人打扰我们。”沈光明说。 唐鸥顿时有些心动,但骨头难找,也难以黏连,他还在犹豫。 “你今年还没给过我像样的礼物。”沈光明小声道,“我生辰都过了!” 实际上沈光明和唐鸥都不知道他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唐鸥觉得再想一个十分麻烦,便跟沈光明商量好了,他的生辰就是沈光明的生辰,可以一起过,也省得许多麻烦。今年生辰沈光明给他烤了一只肥得流油的兔子,他却因为在外帮林少意办事,没有及时回来,也没能把给沈光明的礼物备上。虽然最后那只兔子全都落入了沈光明肚里,但在沈光明看来,毕竟也算是给唐鸥准备了礼物的。 唐鸥仍在思考:“这不太容易……” “夫人啊。”沈光明拉拉他衣袖,“为夫今年就这么一个愿望,你都做不到么?” 他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扯着唐鸥衣袖,火光映亮他脸上做作的遗憾表情。唐鸥被这声“夫人”喊得有些羞涩,脸上悄悄红了一点儿。他飞快抬眼看看那边的人,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俩的悄悄话,便低下头应了,顺势在他额角一吻:“好罢,回去就给你做。” 沈光明脸上顿时露出笑意。他还想再说什么,脚下突然一颤,手中的火把呼的一声,熄灭了。 尚未反应过来,唐鸥已一把将他揽在怀中,跃了出去。 狂风呼呼作响,从谷底直卷上来,风中还挟带着粉尘般的水珠,纷纷击打在他们身上。 在狂风扬起的瞬间,几位高手都已同时跃离石梁。唐鸥揽着沈光明,司马凤将宋悲言拦腰抱着,田苦武功不济,清元子护着他,六个人齐齐扑向山壁。 “抓住树藤!”清元子大吼。 司马凤和唐鸥原本想跑上石阶,但听清元子这样说,便立刻抓紧了身边的树藤。宋悲言和沈光明也拽紧了一根,死死抱在怀中。 风势越来越大,未几谷中竟仿佛生出一场暴风雨,风声雨声接踵而至,砸得人耳中一时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在狂暴的旋风之中,只有骨头寨那地方因为身处旋风眼,尚算平静,风势不大,但雨水哗哗直淌。而六人停留的树藤上方,是一片极其浓密厚重的树荫,倒为他们遮挡了不少风雨。 清元子在这山中生活一月有余,此时不免有些得意:“听我的,不会错。这天生谷古怪得很,每天夜里都要刮这么一阵狂风,又是风又是雨的,谷里除了我们现在呆的这个地方之外,没有一处是干的。” 唐鸥却在想,原来石阶上的青苔是这样来的,原来骨头寨周围之所以长了那么多树,又长得那么繁茂,原来是因为这夜夜的雨水浇灌。方才他若是和沈光明跑上石阶,难保不会被这风吹下来,或是因为石阶太滑而摔倒。 “这不是什么怪风!”田苦大声说,“这定是因为天生谷太深,日夜的温度不同,加之地形仿似漏斗,随着夜间热气与冷气交替,最容易产生风雨,这雨水是谷里头的湖水啊,是从下面被卷上来又落……” 耳中尽是呼啸风声,司马凤踹了田苦一脚让他闭嘴,扯着嗓子大喊:“还要多久才停!” “一般都得半个时辰!”清元子也扯着嗓子回答,“再忍忍!” 骨头寨外头风声呼呼,里头却十分闷热。但由于骨头间疏不一,雨水浇在寨子上,最终也淌进里头,一时间寨子中尽是淅淅沥沥的水声。 无论水从那一层灌入,都会流到第一层。天长日久,不管第一层地面淤积着多少人血,也被一一冲刷干净了。而只有绳索垂落的那处,也就是存着空洞的地方,因为顶部被密密遮盖着,没有受到雨水冲洗,仍旧保留着挥之不散的血腥气。 迟夜白无处避雨,也不想走近墙壁,只能站在空洞边上。雨水细细一根,落在他的肩膀,把他半个身子打湿,另外一半倒还是干的。 在黑暗之中,阴冷的程度仿佛加剧了。迟夜白运起化春诀取暖兼烘干衣服,默默等待这场雨过去。他手里的那支蜡烛已经被打湿了,现在唯一的照明源只剩下那桌上的另一根残烛。 可他暂时不想点燃它,不想看到周围墙壁上篆刻的字。 方才只是匆匆扫了几眼,已经令他心神大乱。 因为运起了化春诀,他对外界的动静更为敏感。在雨水越来越盛的时候,迟夜白突然听到头顶传来机括开启之声,随即有人跳了下来。 他心中一喜,差点就要喊出“司马”,但在瞬间立刻改了主意。 来人绝对不是司马凤,也绝对不是唐鸥他们。 那人落地之后就敛了声息,迟夜白竟听不到他任何呼吸与脚步声——这人把自己藏在了黑暗之中。 不是来救自己的,他是敌人。迟夜白立刻做出判断。他的剑一直没有收入鞘中,仍握在他手里。 那人落下的地方恰好就在台子附近,迟夜白浑身戒备起来。 安静得令人窒息的黑暗密密罩着他。 下一刻,前方突然跃起一团火光。 迟夜白大吃一惊,立刻后跃,远离那团颤抖的光明。 是桌上最后一支残烛发出的亮光。有人举着它,捻亮了它。 点亮这蜡烛的人用手笼着火光,似是怕被风雨惊扰。不断跳动的光芒映亮他的脸。那是一位与迟夜白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人。 迟夜白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 “迟当家,总算能好好打个招呼了。”文玄舟温和地笑道。 第64节 第79章 骨头寨(10) 迟夜白惊讶万分。 他和司马凤离开十方城的时候,方长庆说文玄舟已经离开了,而他也不清楚这人到底去了哪里。 文玄舟是如何得知他和司马凤来到杰子楼的?又是如何进入这处密实的寨子? 迟夜白勉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注视着文玄舟。他决定先问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你是怎么进来的?” “从入口进来的。” “入口已经打不开了。”迟夜白说。 文玄舟指指头顶:“上面也有一个入口,只有我才知道。” “你知道我在……我们在杰子楼这里?” “我当然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迟夜白疑窦丛生。 文玄舟完全没有隐瞒他的打算,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向文玄舟传递信息的是宋悲言。 文玄舟确实控制了宋悲言,但并不是从甘乐意无意向宋悲言说出“神鹰策”三个字的时候开始的。早在他还住在清平屿上的时候,在他写信给司马良人提出让迟夜白过来给自己再诊断一番的时候,宋悲言已经被他控制了。 这种控制是潜移默化的。他和宋悲言日夜生活在一起,夜里宋悲言入睡的时候,他就低声在他耳边反复叮嘱,并辅以特殊的药草和器皿。药草散发出的香气,敲击器皿的节奏声,以及文玄舟低语的嗓音,三者合一,是令宋悲言无意识地接受他指令的前提条件。 随后他跳进了水中,让宋悲言等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宋悲言传递信息的方式隐秘且有规律。他白日里是正常的,只有在夜里入睡的时候,在子时前后,宋悲言一定会起床上茅厕。甘乐意知道宋悲言这个习惯,但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疑的。 宋悲言有时候会走过茅厕,站在司马家的墙根下,把小小的纸条卷成一筒,塞入墙缝中。那墙缝裂了许多年,早在文玄舟为迟夜白诊治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纸卷一直往里塞,约莫深入三四寸,之后只要有人在墙外一勾,便立刻可以拿走。 文玄舟自然不会自己去取。他用钱,让街上的乞儿去帮他取。街上人来人往,小孩子四处奔走,也常在墙边捉迷藏,因而从来没人怀疑过。 加之文玄舟只有在需要情报的时候才会想办法提示宋悲言,因而前后不过传递了五六次,次次都很稳妥安全。 “遗憾的是,司马良人让宋悲言跟着的不是司马凤或者你,而是那个仵作。一个仵作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打探的消息,也因此,如果宋悲言不和你们一起行动,我便很难得到有价值的情报。”文玄舟说,“要是真的仔细论起来,他的作用也并没有很大。” “但你不可能把我们的每一步都计算在内。”迟夜白低声说,“这太玄了。” “确实不可能,不仅是我,任何人都做不到。”文玄舟点点头,拿着烛台,往前走了两步,“但你应该明白,世上的所有事,都在一张蛛网里。” 烛光晃动,明明灭灭,映得文玄舟的一张脸也晦暗不清。雨已经小了许多,从顶上灌下来的水渐渐少了,断断续续的。 “我跟你说过的,不是么?”文玄舟突地压低了声音,“世事人情,一一从丝结。” 迟夜白手中的剑尖猝然落地,当的一声响。 这是文玄舟教他如何铸造“房间”时说的话。 为了让迟夜白在心里做出一个巨大的“房间”,文玄舟确实想了许多办法,比如二人关在排满书架的书房之中,让迟夜白蒙着眼睛不断行走,直至将书房的构造全都一一记在心里。 这个事实存在的书房,便是迟夜白心中巨大无垠之“房间”的雏形。 当他蒙着眼睛也能说出每一个书架的具体位置、每一本书的具体位置时,在目不能视的黑暗之中,他仿佛见到了一切实物。 然后文玄舟命他坐在书房之中,将自己“看见”的那个房间,延伸直两倍、三倍、十倍…… 不断延伸的书房中,存在着大量重复的书籍。迟夜白虽然年纪小,但十分聪颖,他已经知道制作这个大房间和无数书架的意义。 果然,接下来文玄舟便开始教他把所有自己看过的、听过的、存在于记忆之中的东西放置在“书架”之上的方法。 “世事人情,一一从丝结。”文玄舟牵着他的手,口吻异常温柔。他手里有一团细棉线,丝线纠缠不清,他要迟夜白把它们都解开,再打上九十九个结。每一个结都要有意义,并且迟夜白还要学会在每一个结之下臆想出新的结的方法。 和制造“房间”与书架相比,这一个练习更加艰深。 迟夜白花了近十日,才终于能顺利分清和说出环绕于身边的数千个“结”的意义。 “第六十三个结,是司马凤。”他结结巴巴地说,“这个结下,还有七十二个结。他们是司马的爹娘,是阿四,还有司马的那匹马……” “还有马?……那匹马是下面的第几个结?”文玄舟问。 “第三十个。”迟夜白立刻道,“在马儿的结下面,又有十七个结,是马槽、马鞍、马草这些……马鞍这个结,与司马的爹爹有关系,它们可以连在一起……” 迟夜白嫌自己说得不够,还要站起来比划。他那时全身心地信任文玄舟。在一片黑暗之中,身旁的数千个“结”仿佛数千颗星辰,围绕着他,包裹着他,保护着他,还指引他,一步步地归纳与概括,直到将所有的事情,全都用最原始的九十九个结清楚地归类。 这九十九个“结”,便是迟夜白“房间中”的九十九个书架。 随着他年岁渐长,那“房间”也越来越大,“书架”越来越多。但只要循着丝线与结的痕迹,他总能理清楚脉络,并立刻将它们分别放置在不同的“书架”之上。混乱的记忆终于得以整理,他学会这个方法的时候,内心对文玄舟充满了无限感激。 “结”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关键事件。而在整理这些记忆的时候,迟夜白自己也发现,世上的事情着实充满了巧合与不确定,但每一个巧合与不确定,又总是以无数的既定事实来完成的。司马凤养的第一匹马死了,他哭了很久。如果他当时不哭这么久,也就不会在马儿的尸体下发现草药的碎片,最后发现马草里混入了带毒的植物。这些带毒的植物是马夫无意放入马草之中的,因为这些草药对人无害,而他的妻子被蛇咬了,正要用这些草药来医治。马夫照顾妻儿,疲累不堪,没有认真归置好草药。而那条蛇又正是司马凤在外面抓回来,要养着来玩的。 或是巧合,或者不是巧合。世情种种,杂糅混乱,但隐约又有迹可循。 迟夜白明白了文玄舟这句话的意思。 文玄舟无法掌握他们的每一步行动——他思考的是每一步行动的可能性。 把宋悲言留在清平屿上,这是一个“结”。而这个结之下,有着数个可能性,这是从它衍生出的“结”。 十方城事件也是一个“结”,事件解决之后,司马凤和迟夜白可能回家,可能去杰子楼,可能留在少意盟……这又是数个从十方城衍生出的“结”。 文玄舟有能力理清楚这些尚未发生的可能,因而始终紧紧跟随着他们,甚至总是领先一步。 “这个寨子你也早就知道了。”迟夜白连退了两步,文玄舟已走得更近。迟夜白紧紧抓着手中的剑,语气有些不稳:“这寨子这么奇怪……都是人骨和血,还有你脚下的那根绳子……这是用来祭祀的地方吗?” “对,一种残忍但有趣的祭祀方法。”文玄舟停了下来,照着底下笑道,“乌厄教的人认为,只有剥去皮肉、清除骨血,经受风雨清洗,人才能解脱此生的罪孽。他们的……长老或者称为领袖,就是那几个人,各个都是杀人拆骨的好手。” 他顿了一顿,带着笑意往下说:“他们都是神鹰营的教头,是我的先生。” 雨仍旧淅淅沥沥落下来。文玄舟已经站在了绳索边上。这是方才迟夜白站立的位置。他饶有兴致地低头看着下方:“你都看过了,觉得有意思么?”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迟夜白突然问,“这也是你猜测出来的么?” 文玄舟皱了皱眉头:“许久不见,你的话似乎比小时候要多了。这不是我猜测出来的,今晚的偶遇,着实只是一个巧合。我许久没回来过这儿,想过来看看,看看我当年刻下来的东西,但巧得很,竟然看到了你们。” “你刻了什么?”迟夜白又问,“就是这墙上的字吗?” 文玄舟有些惊喜:“你已经看到啦?太好了,我还日夜想着,要如何把你带到这儿,这真是个不小的难题。” “你为什么要刻这些东西?”他话音刚落,迟夜白又问,“这些混乱的字词……有意义吗?” 文玄舟笑了:“自然有意义,我可以与你详细说说,不过……” 他转过蜡烛照着迟夜白,正要继续说话,却惊讶地发现迟夜白闭着眼睛。 文玄舟在这一刻,心里突然窜过一丝不祥的感觉。他立刻闭上了嘴巴,但自己的声音仍在骨头寨里回荡着。 随即下一刻,他听到了手上持着的烛台上方,出现了一根闪亮的丝线。 是雨水。是从顶上落下来的,几乎连成了一条丝线的雨水。 文玄舟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走到这个位置像是巧合,却并不是巧合。 迟夜白在和他对话的时候,一直在往后退。而为了接近他,自己则在他后退的时候,持续往前走。走到此处,迟夜白恰好问他寨子的作用,又恰好提起了“绳子”,文玄舟便停了下来,以烛光照亮下层的绳索。 这是迟夜白方才站立的地方。所以他知道,在这个位置上,有一个漏雨的口子。雨水会落下来,一定会落下来。而为了让文玄舟不至于注意到这滴沉重的雨水,迟夜白一直在跟他提问题,不断地分散他的注意力。 雨线果真坠下。 “嘶”地一声,烛光应声而灭。 文玄舟一时从光明落入黑暗,眼睛无法适应,入目尽是沉沉的漆黑。 在烛光熄灭的瞬间,他知道,迟夜白一定睁开了眼睛。 迟夜白适应了黑暗,准确地知道文玄舟站立的方位,并且知道文玄舟现在看不到自己。 文玄舟心下一沉——这年轻人和自己一样,在瞬间进行了推断和布置。这固然是一场漏洞百出的布置,可没人有时间去完善它,迟夜白带着杀意,正要举剑攻击。 那蜡烛的烟气还没散尽,凛冽剑气果然从文玄舟的前方向他袭来! 第80章 骨头寨(10)(+七夕各组日常小剧场) 文玄舟没有格挡,也没有闪避。他不能避——在这黑暗之中,他也许还需要片刻才能恢复目力,而这片刻时间,在迟夜白这样的高手眼里就是决定生死的瞬间。 他看不到迟夜白,唯一能让他知道迟夜白方位的,就是迟夜白的剑气。 他迎着剑气跨出一步,腰身一矮手腕一振,便将手中的蜡烛震碎,露出其中的一根铁芯。 那铁芯不过手掌长短,完全被蜡烛包裹,加之细韧无比,几无重量。但文玄舟将内力灌入,铁芯立刻绷直,有如锐刺。 迟夜白不知道他手里已经多了这样一根武器,圆睁双目,朝着文玄舟的方向刺去气势凛冽的一剑。 刺中了!——剑上传来了皮肤的阻隔感,随即剑尖没入皮层,深入肌理,挑破血脉——他刺中了文玄舟的肩膀。 迟夜白毫不留手,反手一拧,剑尖斜飞而出,割开了文玄舟肩膀的皮肉,溅出一长串血珠。 但他没有听到文玄舟的声音,反而是右手手肘忽的狠狠一痛,右臂顿时失去力气,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迟夜白立刻飞身跃开。他急急摸索自己的手肘。没有伤痕,甚至没有血,但确实有异物进入了他的手臂:那东西细且长,冰凉刺骨,从手肘处斜刺入上臂,卡在骨缝之间,他的手臂已经无法动弹了。 一切只发生在瞬间。他刺伤了文玄舟,而文玄舟也伤了他。 皮肤上只摸到一个细小的孔洞,迟夜白没有时间犹豫,也不敢犹豫,左手食中二指立刻刺入孔洞两侧,试图从手臂中拽出这根奇怪的“刺”。 他抓破了自己的皮肤,也抓破了肌肉,果真在血肉之中摸索到那根细细的刺。迟夜白立刻察觉这是一根铁丝。他试图将它拔出来,但才一扯动,右臂立刻颤抖,剧烈而迅猛的疼痛霎时从伤处爆发,令他一时控制不住,惨呼出声。 文玄舟一击得手,便立刻蹲在地上,没有起身。 直到听见迟夜白的痛呼,他才放下心来,从地上抓起迟夜白的剑,慢慢站起。 “不要硬拔,除非你不想要右臂了。”他左边肩膀被刺出一个血洞,血哗哗往外淌,于是抬起手指匆匆点了穴道,遏制血液的流速。和身体的疼痛相比,击垮迟夜白的喜悦更为强烈。文玄舟振奋精神,拖着那把剑走进迟夜白。 迟夜白背部紧紧贴着墙壁,因为方才那阵可怕至极的痛楚而侧身蜷着,不停发抖。 “当然不是简单地刺进去就完事了。”文玄舟心情很好,愿意花时间跟迟夜白解释,他轻咳两声,温和道,“你举剑的时候,手臂的肉块和骨头都会随之移动,于是肉块和骨头之间,就会出现难得的缝隙。这根铁丝从手肘的少海穴刺入,沿经脉与骨头,先穿过你手肘的关节,随后卡入两根臂骨之间。穿刺关节的手法各人都有不同,除非我出手,或者除非有会动刀的大夫切开你右臂的骨肉经脉,否则你不可能自己取出来。若是蛮横动手,铁丝断在其中,那你的手肘关节就永远不能动了。” 迟夜白低声喘气,没有回应。 “神鹰营里学的什么……学的就是这种事情啊。”文玄舟声线温和,如他当日教导迟夜白如何建造“房间”一样,“如何巧妙地克制对手,如何在给对方最少伤害的情况下保留他的命,并且不断折磨他。神鹰策和神鹰营的书卷,你都看过了吧?” 最初短暂的不适应已经消失。文玄舟如今可以在黑暗之中,清晰地看到迟夜白的身影。 第65节 “有意思吗?觉得好玩吗?”文玄舟笑道,“我觉得可好玩了。除了这些,还学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若是如今神鹰策仍在,你或者司马凤这样的苗子,也是得进神鹰营的。不想去也没办法,他们会将你们抓去,当做被拐卖而走的孩子,从此在世上销声匿迹。” 他说了许多,不见迟夜白有任何回应,只听得到他的呼吸声,不由得有些失落。 “你这么难得……我真不想为难你。可你又确实难得,若是不为难你,总觉得这辈子少了许多乐趣。”文玄舟站在他面前笑道,“相逢即是有缘,这样吧,你告诉我神鹰策的事情,我就把铁丝取出来,放了你。” 他絮絮叨叨说到现在,迟夜白终于给了他一些动静。 “神鹰策……你不是已经很熟悉了么?为何还要问我?” 迟夜白声音虚弱,似是在忍受巨大痛苦。文玄舟语气平和地说:“既然问你,自然是有些我无法找到也无法看到的东西。” “是什么?” “朝廷所设立的神鹰营被取缔之后,里面的钱都去了哪里?”文玄舟压低了声音,“当日帐上共有十几万两黄金,但最后鲁王上交朝廷的却是一本假账簿,帐上不过几千两金子。” 迟夜白愣了片刻,反问道:“鲁王之后自己也设了一个神鹰营,用的难道不是这些钱?” “当然不是。第二个神鹰营不是他自己一人建起来的,有皇子也隐秘地参与其中。我本人便是从第二个神鹰营中走出,神鹰营开销虽大,却远远比不上当日那笔消失了的金子。” 迟夜白没有点头,也没有出声。他想到了司马凤说的事情。朝廷通过司马凤的堂姐夫曲永昌向司马良人施压,要求他把当年神鹰营的诸般事项都一一查清楚,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这笔消失不见的巨额黄金。 或者朝廷真正想要的,不是神鹰策和神鹰营的资料,而是这笔来之不易的钱。 连年灾厄、边疆告急、江湖声盛,帝王权势岌岌可危。迟夜白在心中飞快思索,借着蜷缩在侧的机会,左手的两根手指始终紧贴着手臂里的铁丝。 他相信文玄舟所说的不是危险,但也并不打算因为这点小伤就不敢动弹。 和失去右臂的功能相比,捕获文玄舟显然是更大的诱惑。他是司马凤和司马良人的目标,也是保护傅孤晴等人的重要人质。只要擒住文玄舟,只要从文玄舟这儿问出当年神鹰策和神鹰营的事情,司马良人便有了功劳,也就有了跟朝廷谈判、保全家人的把握。 迟夜白谨慎而小心地抠着那根细细的铁丝。 疼痛仍旧是存在的,但似乎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一开始没有压住声音是因为痛楚着实来得太猛太烈,但这痛一旦持续不断,他便渐渐适应,也渐渐可以忍下来了。 “你只是想要钱?”迟夜白虚弱地开口,“不可能……你捣鼓出那么多事情来,不可能只是为了这笔金子。” “人为财死,为何不可能?”文玄舟说。 “因为这样太迂回了。”迟夜白呛咳一声,声音也发抖,“你若是仅仅为了那笔金子,没有必要去到处教唆别人杀人,也没有必要一直紧跟着我们。” “说得对。”文玄舟笑出声来,“所以,你有答案了吗?你抠了这么久,那根铁丝能拉出来了吗?” 迟夜白的手顿时一顿。 文玄舟之所以没有攻击他,原来是已经知道了他的小动作。 “没有用的。”文玄舟好声好气地说,“但你若自己不试一试,肯定不相信,对不对?” 迟夜白深吸一口气,渐渐松开了手指。左手上都是自己的血,他轻轻握了握。他还有左手,还有两条腿。 文玄舟听到他没了动静,正要再次开口,忽然看到迟夜白侧着身,狠狠往身后的墙壁上一撞。 右手用不了了,他便用右侧肩膀发力撞击墙壁,接着反弹回来的些许力气,迟夜白左手在地上一撑,竟腾空跃起,双脚踏向文玄舟胸口。 文玄舟险险必过,心头忽地窜起一股怒火。 无论是现在或者刚才,迟夜白看似问了许多问题,但每一个问题的作用都是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这个青年对他的伟业不感兴趣,对他的神鹰策和神鹰营更是毫无好奇之心——他只想攻击自己,并抓捕自己。 文玄舟又羞又恼,怒火顿生,接着转身闪避之机,朝着迟夜白腰间刺出一剑。 但这招还未使老,他便听到有细微的破空之声隐隐传来。 ——是暗器!是鹰贝舍擅使的暗器! 文玄舟大吃一惊。鹰贝舍的暗器有不少是淬了剧毒的,不可沾身。他立刻收招,以剑身挡下了那几枚叮当响的暗器。 只是暗器撞在剑身上,他一听声音便知道不对。 这些不是铁制的暗器,是骨头。 是迟夜白方才从地上或者墙上扣下来的骨头碎片。 意识到这一点,文玄舟背脊一寒:浓烈杀意正冲自己汹涌而来。 他不由得退了一步,亮出防御的架势。 但这步才退了半分,文玄舟便知道不好——他忘记了,自己身后就是那个贯通四层的空洞。 在栽下去的瞬间,他只来得及一把抓住那根垂吊的绳索。 迟夜白已飞身赶下。 文玄舟脸上一热,是血从上方滴了下来。 “迟夜白!!!”他大声一吼,搏命一般将手里的长剑朝上弹去。 长剑由下而上,刺向正沿着绳索下落的迟夜白! 迟夜白竟似无心躲避,只稍稍侧头。剑刃划过他脸颊,挑出一串血珠。 长剑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的手紧抓着绳索一抖一振,绳索立刻缠上了文玄舟双腿。 迟夜白想抓文玄舟,文玄舟却已经起了杀心。 趁着绳索震动之势未消,他也抓着绳索先抖再振。绳索晃荡着绕了一个圈,准确套在迟夜白颈上。 迟夜白没想到文玄舟竟如何熟悉软绳,右臂的疼痛也令他反应不及,绳索果真缠上他颈脖,顿时勒紧。 文玄舟在下方,重重坠着这绳子。绳上陈旧的血腥气让迟夜白头晕脑胀,绳索越来越紧,未几他已几乎窒息。 “这是我的寨子!这是我的地方!”文玄舟疯狂地大叫着,翻身重重拽扯绳索。 迟夜白已顾不上文玄舟了。他必须先自救。 他左手紧紧抓住颈脖上方绷得死紧的绳索,化春诀功力汹涌澎湃,注入绳索之中。 坚韧的绳索抖动几下,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膨胀起来。待那处膨胀到极点,绳索中的纤维便一根根断了。 文玄舟笑声未歇,手中突然一松。他还未反应过来,迟夜白便已经和他一同坠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当夜。少意盟。 林少意吃饱了晚饭,坐在桂花树下发呆。 阿甲阿乙跑到他身边,在树下陪他坐。 林少意看着他们拿出来的东西:“……你们做什么?” 阿甲阿乙:“乞巧。” 林少意:“……你们是女子?” 阿甲阿乙:“不是。” 林少意:“不是的话,乞什么巧?” 阿甲阿乙:“大娘说少意盟阳气太盛阴气不足,长此以往,恐发生些不好的事情。所以我俩决心帮盟里这个忙,乞几个巧试试。” 林少意嗤之以鼻:“不就是觉得无聊,想玩么?” 阿甲:“盟主你看上去也很无聊啊。李大哥不在,没人陪你了。” 阿乙:“李大哥现在还在江上吧,水路最近不畅,明天才能到。” 阿甲:“说不定是后天。” 阿乙:“大后天。” 林少意没说话,抽出鞭子准备揍人。 阿甲阿乙一路怪笑,跑了。 林少意继续坐在桂花树下发呆。 呆了一会儿,听到树上有簌簌声响,抬头便看到李亦瑾跳下来。 林少意大吃一惊:“你回来了?!” 李亦瑾看着他面前的东西:“……你在这里乞巧?” 林少意:“不是我的。” 李亦瑾看着他,显然不信。 林少意:“真不是。” 李亦瑾点点头:“好的,你说不是就不是。” 林少意还要再说什么,李亦瑾一步跨过来,低头问他:“打一架,来不来?” 阿甲和阿乙跑了半个少意盟才想起自己乞巧的东西还放在桂花树下。两人连忙回去取,半途看到盟主和大师穿过花园。 “李大哥回来了?”阿甲说,“偷偷跑回来的吧?” “那他俩今儿又要打架了?”阿乙说,“都这么晚了就不要打了吧?” 阿甲凝神看了片刻,悚然一惊:“没打!” 阿乙也悚然一惊:“没打就回房了!” 两人各自陷入沉默。 片刻后,阿甲低声开口:“嘘。”阿乙也低声伸出根手指:“嘘。” 阿甲:“这件事……可千万别跟沈少侠说。” 阿乙:“也不能跟唐大侠说。” 阿甲:“还有宋悲言。” 阿乙:“阿四也万万不能说。” 阿甲:“田夫人也是,都不能说,不能说。” (一个隐藏剧情:半年之后的武林大会,两个双胞胎还是没控制住自己嘴巴,被沈晴三两下就问了个底翻天。) ********** 七夕当夜。子蕴峰。 唐鸥杀了一只鸡,炖了一锅鸡汤。 沈光明不吃,赖在床上不肯动。 “(。﹏。*) 我错了……”唐鸥说,“不该大白天就折腾你。” 第66节 沈光明趴在床上,脸涨得通红:“光天化日!” 唐鸥:“是是是。” 沈光明:“一锅鸡汤就够了吗?!” 唐鸥:“那吃两锅?今儿你肯定吃不完,明天我加水,再煮煮。” 沈光明:“……唐大侠,你能别那么抠门吗?” 吵了一顿,还是起床吃饭了。 吃完饭,唐鸥抖出一张纸。沈光明看到纸笔就紧张,胡乱挥手:“不学不学不学。” “不是教你认字,是我们要定个规则。”唐鸥说。 沈光明:“甚规则?” 唐鸥:“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可以折腾你的规则。” 沈光明:“……” 唐鸥:“怎么了?脸红什么?我都没红。” 沈光明:“妈的,山上确实只有我们俩啊,可是还有那么多鸡鸡鸭鸭,你就不能……” “鸡鸡鸭鸭看不懂你我在做什么。”唐鸥一脸正直,“你我都在家的时间不多,要珍惜着,可劲儿折腾。” “你出去一趟,被司马凤教坏了!”沈光明说。 唐鸥笑笑:“闲话少说,来订规矩。” 他脸颊上有几道伤痕,是这次出门办事的时候被别的高手伤的。沈光明有些心疼,抱着枕头凑过去:“别订了,都随你。” 唐鸥眉毛一挑:“随我?” “要不今天先随我?”沈光明兴致勃勃,“今天七夕,咱们到外头去看月亮吧。” “七夕月亮不好看,不如屋里看灯火。”唐鸥说。 “不看月亮看星星啊。星星好看,特别好看。”沈光明拉拉他衣袖,“咱们好久没在小院子门外看星星了。” 唐鸥也只是为了逗他,闻言便放下了笔墨。“走吧。”他说。 沈光明露齿一笑:“腰疼,走不动。你背我。” 唐鸥:“嗯哼。” 他蹲下来,让沈光明趴在自己背上。 上至峰顶,一路星辰灿烂。 “下次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沈光明问他,“我已经很厉害了,可以帮你的忙。” “在家里不好吗?”唐鸥低声说,“沈晴就要生产了,你可以去杰子楼陪着她。” “她有许多人陪了,正义最近也过去。”沈光明揪揪他鬓边的头发,“可是没人陪你。” 唐鸥笑了,任他挠着自己的头发,也任他把自己头发在手指上缠来缠去。 缠了半天,沈光明忍不住,还是说了心里话:“我天天都想你,想见你。” “好。”唐鸥轻声说。 沈光明忍着不在他背上扑腾:“说定了啊。” “说定了。”唐鸥转过头,和他交换了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 ******** 七夕当夜。鹰贝舍。 司马凤(欢天喜地脸):我来找小白过节了! 慕容海(冷淡脸):当家不见你。 司马凤(懵逼脸):为什么? 慕容海(冷淡脸):说是现在还在剧情高潮部分,文玄舟还没打完,不适合秀恩爱。 司马凤(愤怒):妈的,老子追人追了十几年,什么时候秀过恩爱了!此时不秀还有何时! 慕容海(冷淡脸):总之不行。你要想过去,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吧。 司马凤:……慕容,你最近又跟阿四去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 ******** 七夕当夜。杰子楼。 沈晴:今天七夕了。 田苦:夫人不要乱跑,莫动了胎气。 沈晴(气急):我和你才是最该过七夕的!一男一女! 田苦:是是是,夫人说什么都对。 沈晴:可为啥我俩就这么几句话!没了! 田苦:对对对,都是作者不对。 第81章 骨头寨(12) 两人武功都不弱,落地时已迅速分开跳往两处。迟夜白右臂无法动弹,文玄舟左肩血流如注,伤势实际上差不多。 但迟夜白远比文玄舟更迫切:他才一落地,立刻再次冲向还未站稳的文玄舟。 论及轻功,他比文玄舟高出太多。转瞬之间的腾跃于他来说只是平常事,文玄舟才刚站稳,胸前便被迟夜白打了一拳。 拳未到肉,文玄舟已觉察出拳风来势,但他已经无法再避,只得举手挡在胸前,硬生生接下了迟夜白的这一拳。 这一拳迟夜白使出了七份力气,只听咔嚓一声响,文玄舟臂骨折断,但拳势未消,仍重重击在他的断臂之上。文玄舟承受不住,胸中一闷,吐出一口浊血。 血全喷在迟夜白脸上,他忍着欲呕的冲动,曲起膝盖将文玄舟压在身下,突然将左手举起。 文玄舟双目圆睁:那把剑! 那把他投向迟夜白,但失了准头的剑。 两人一番缠斗,那剑此时才从半空落下。 耳中判断这剑落下的位置与时刻,迟夜白准确地抓住了自己的武器。他以尾指挟着剑柄,剑柄在手心旋了一个半圆,剑尖直指文玄舟颈脖。 只要剑落下,文玄舟必死无疑。 在这个瞬间,迟夜白仍记着司马凤家里的事情:他不能杀文玄舟,他只能抓。重创文玄舟,抓住文玄舟,这才是他最应该做的事情。 但同时也在这个瞬间,迟夜白感到一种陌生而强烈的恐惧。 他对文玄舟起了杀心——早在他知道自己的“房间”里的是什么东西的时候,或许已经对文玄舟起了杀心。 他是一个好洁的人,无法忍受文玄舟用自己不懂的玄妙方术,在自己脑袋里放了一个“影子”。 剑尖停在距离文玄舟颈脖三寸之处。 迟夜白始终没有下手。若是杀了文玄舟,说不定自己可以摆脱他的影响,但司马凤的家人,爱他亲他的晴姨,或许就会有危险。 他的种种思量不过霎时,但文玄舟却没有放过这须臾片刻的犹豫——他的右臂臂骨已经折断,但左臂忍着疼痛,还可以有些动作。 “当”地一声响,迟夜白手上的剑一轻,他自己也是一愣。 随即一片冰凉的铁片贴上了喉咙。 “把剑扔了,站起来。”文玄舟冷冰冰地说。 迟夜白喘着气,没有动弹。 文玄舟竟挣着那只受伤的左臂,弹断了他的剑,并飞快抓住断裂的剑刃,抵住自己要害。 “再说一遍……”文玄舟咬牙切齿,“扔了你的剑,从我身上,站起来!” 剑尖锋利,已入肉半分。温凉液体从伤处滚落,贴着衣襟淌进胸口。迟夜白慢慢将剑移开,当啷一声扔在一旁,站了起来。文玄舟始终没有放开手里的剑刃,紧紧随着迟夜白的动作起身。这场爆发于黑暗之中的打斗,就此结束了。 “剑是好剑,但骨头也是好骨头。”文玄舟说,“你方才抠下骨头碎屑作暗器,如今我也能抠下它们,作为折断你剑刃的工具。” 迟夜白心头浮起难言的懊恼和后悔。他疏忽了,这个寨子里到处都是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 文玄舟左肩受伤似乎很重,他左手捏着剑刃,一直在轻轻发抖。锋锐的尖端便在迟夜白颈上左右移动,将那处豁口拉得更开。迟夜白一声不吭,他不知道这是文玄舟控制不住自己的伤势,还是文玄舟故意的,但显然不动才是最合适的。 他纹丝不动,文玄舟却也不敢动。对峙仍在继续。 片刻沉默后,文玄舟突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变了,是迟夜白惯常从司马凤口中听到的那种口吻:柔软、温和、细致、耐心,是司马凤讯问不难缠的犯人时,最喜欢使用的调调。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亡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 迟夜白一愣。他隐隐知道文玄舟的用意,但心里已经不由自主接上了下一句: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 文玄舟的声音却又一变,已说起另一件事:“武臣到邯郸,自立为赵王,陈余为大将军,张耳、召骚为左右丞相。陈王怒……” 他又停了。 颈上痛楚半分未减,在这沉重的黑暗之中,方才盘桓在迟夜白心头的恐惧终于越来越明晰。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患者?出门临庸碌,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文玄舟顿了短暂的一瞬,似在叹气,哀切可怜,但语速却越来越快“将帅皆怯劣软弱不敢讨击但坐调文书以欺朝廷实杀民百而言一……” 他念诵极快,字与字之间几乎毫无空隙,黏连得浑然一体。 但迟夜白太熟悉这些字句了,全都是他读过的,全都是他学过的——有一些甚至是当时文玄舟当做故事一般念给他听的。 文玄舟颠来倒去地念,突然停了口。 迟夜白胸膛起伏,茫然地等待着他的下一句。 黑暗让他仿佛回到了幼年时候。 “裴乐天。”伸出一根手指,抚摸着迟夜白的下巴,文玄舟温和地低声说,“朱平,童正德,彭程……” 迟夜白心头一痛,膝下忽然一软,跪倒在地。他的颈上没有了能威胁自己性命的武器,面前也没有文玄舟。 他正跪在那个黑暗房间的过道上。莲花灯的光芒万分微弱,离他极远。无数人影正从书架上缓慢溢出,一一落在他身边。 第67节 他们都是在神鹰营里死去的孩子,如今在他的记忆里,一个个复活了。 童正德是第一个,朱平是第二个。迟夜白没有看过他们的模样,但却清晰记得他们各自曾受过的折磨。沉默的小小人影站在书架边上,站在他身旁,一个个垂头看着他。 迟夜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文玄舟逼进了这里。往日进入“房间”,他至少都是在一个相对安静和平和的环境中,却不是如今这样。 “司马。”他慢慢站起,冲着远处的灯光喊了一声。 莲花灯仍在,但他没有看到司马凤。黑暗入侵了大片空间,莲花灯的光芒十分微弱。 “司马!”迟夜白吃了一惊,连忙拨开烟雾般的人群,朝着光亮处跑去。过道异常漫长,他跑了几步,回头再看,身后的人影如烟似雾,再次凝成了重重人幕。 而在他记忆里一直只是一团黑影的文玄舟,终于显出了身形。 他站在孩子们的身影之后,手里是一根蜡烛。 “迟当家,神鹰策在哪里?”他温声问道。 迟夜白捂着耳朵,深深呼吸:“走开。” “告诉我神鹰策在哪里,我就离开。”文玄舟笑道。 “在第三百六十二个架子上。” “我拿不到,我也看不了。你都记得的,背出来,告诉我。” 他走近迟夜白,迟夜白连连后退。 “为什么一定要找我?”迟夜白的声音也颤抖了,无助地大吼,“为什么是我!” 文玄舟张了张口,声音回荡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除了你还有谁?” “司马良人……你认识他,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当日你爹娘查过我的事情,但司马良人却是不知道神鹰策的。除了你还能找谁呢迟当家?除了鹰贝舍,江湖上还有那个地方能让我探知神鹰策?” 迟夜白抿了抿嘴唇。很好,他问出来了:文玄舟不知道杰子楼和田苦也有神鹰策的资料,他更不知道朝廷正在重查当年的神鹰策。 他一边装出惧怕的样子,不断小步后退,一边在心里回忆司马凤逗自己说话的方式,回忆沈光明骗人的法子。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迟夜白大声说,“别过来了……求求你……求求你们,别过来!” 说话的时候可以混乱一点,真话和假话混在一起说,不要怕示弱,尽量降低对方的警惕心,这样就比较好上钩——沈光明简单传授的骗徒生存技能,是这样说的。迟夜白扶着书架跪倒在地,大口喘气。他确实恐惧,这根本不需要装,但在这种恐惧中,他还想着要从文玄舟嘴里挖出些别的信息来。 文玄舟的声音嗡嗡回荡:“你知道裴乐天和童正德是什么人,你怎可能不知道神鹰策?” “我……我没有看完。”迟夜白卸了力气,声音虚弱,“没办法看完,太……太惨了。” “是啊,真惨啊。”文玄舟立刻接上他的话头,“所以你是看了的。你看了就一定能记得住。那些金子放在了哪里?” “我想不起来……” “迟当家,你可是江湖上有名的迟当家。世上怎会有你看过了却想不起来的事情呢?”文玄舟的声音温柔粘腻,“第三百六十二个架子里的东西,你去看一看。” “我去……但你别过来,他们也别过来……”迟夜白慢慢站起,勉强回答。 “乖孩子。”文玄舟亲昵地唤他,“你忘了吗,谁都没办法伤害你的。你在你的房间里,他们都是属于你的,绝不会伤害你。乖,现在走过去,把我想要的东西找出来。” 迟夜白闭了眼睛。是的,对了,他竟然忘了这一点:这是他的“房间”,无论文玄舟怎样神通广大,他都不可能进入得了自己的“房间”。因而,司马凤一定还在这里,他必定在这里。 他转身走过林立的书架。 房间深处的莲花灯光芒仍旧微弱。迟夜白低头看着自己身边。他知道司马凤在,他确信:司马凤一定在。他只是暂时隐匿了,被自己的恐惧掩盖了。手指轻动,他头一次在心头大胆而迫切地,不断默念司马凤的名字。 连名字都能给他莫大的勇气。手指上渐渐传来温度,稚嫩柔软的小手掌在茫茫黑暗中渐渐浮现。那个他熟悉的、喜欢的幼童,正牵着他的手。那是很温暖的一双手。被这双手牵着的时候,迟夜白不会害怕跌倒,司马凤不会让他跌倒。 他长叹一声:“司马。” 小手用力攥了攥,似是给他勇气与鼓励。那小童抬头看他,轻声说:“别怕,你跟着我。” “我确实没有在神鹰策里看到任何和黄金有关的事情。”迟夜白在心中默默与他交流,“怎么办?我不可能找得出来。” “骗他。”小童说话的声音成熟有力,那只稚气的手掌不知何时已足以包裹司马凤掌心,“继续骗他,拖延时间。我在外面,我在想办法救你。” 迟夜白皱起眉头。在无人可见的黑暗中,他终于愿意在司马凤面前流露出一丝难以掩盖的恐惧。恐惧意味着示弱,但司马凤不会嘲笑他,不会讥讽他。 “为什么我总是惧怕文玄舟的影子?”他低声问,“和被他杀死相比,我更害怕他本身。” 此时骨头寨外,狂风与暴雨已经止歇。 司马凤和清元子站在石梁上,面面相觑。 方才风势渐小,两人都听到了从骨头寨里传出的一声惨呼。 但风雨声太乱,司马凤认为那是迟夜白的声音,清元子却不肯定。唐鸥等人隐约听到,却不能肯定是否是人声。 司马凤忧虑重重:“前辈,我觉得这寨子太怪异,我们不能等天亮。” “等天亮太久了。”宋悲言和沈光明都赞同,“我们想个办法拆出个口子吧?若是怕寨子里头有什么机关,可以先想个什么办法探一探。” 唐鸥问他俩:“什么办法?” 沈光明:“……我没想出来。” 唐鸥:“这些树杂乱无章,能否全都扯掉?有些太高太大,只有我和沈光明动手,只怕来不及。” 清元子看他一眼:“你怀疑这些树有问题?” “树木长势虽然不同,但树冠高耸浓密,全都集中遮盖着骨头寨的顶部,我们连骨头寨有几层都看不清楚。”唐鸥答道,“说不定顶上有通道,只是被树木缠绕覆盖,难以发现。” 田苦插话道:“不会的,骨头寨只有一个入口……” “我去试试。”清元子摇头晃脑,“这寨子说不定被人改动过了,你在书上看到的,可没有这么多木头缠着吧?” 田苦想了片刻,讷讷点头:“确实。” 清元子几下腾跃,跳到骨头寨的二层。他虽然常在这里玩儿,但没有仔细看过这里树木的长势,现在被唐鸥提醒才发觉,果然有些奇怪。他运起化春诀,双掌紧贴在树干上。 未几,只见原本郁郁葱葱的树冠,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衰败,叶片纷纷发黄凋落。 第82章 骨头寨(13) “化春诀还能这样用?”田苦吃惊问道。 “当然可以。水满则溢,力满则竭。”清元子平静道,“万事万物之生长都存在度,一旦越过这个‘度’,便会立刻开始衰败。你只看到了这些树木的枯败,但在枯败之前,它们已经因化春诀而生长到了极致。” 只因他的化春诀运用太快,田苦武功不算高,一霎间只看到了枯,却没有看到它们转瞬即逝的荣。 “化春诀很难练,难就难在这个‘度’上。我徒儿心静,才能把握这‘度’与‘度’之间的微妙差距,若是别人去练,比如你……”清元子看着司马凤,“只怕是永远达不到他的境界的。” 司马凤点点头。 缠绕着骨头寨的树木十分粗壮,虽然方才唐鸥等人扯去了不少,但仍旧有许多紧紧缠着,枝条根须钻入骨头缝隙里,生长得密不透风。 沈光明看得入神,忍不住问:“白胡子前辈,你这功力只能对付树木吗?” “不啊,什么都可以对付。”清元子回头笑道,“昨天我才刚刚炸了一条巨蟒。道理和这个是一样的,水满则溢,力满则竭,化春诀的功力能让血肉骨头都充分膨胀,然后就——嘭!” “那……”沈光明顿了顿,“为什么不直接把化春诀用在这个寨子上,这样不就破开一个洞了么?” “不行。”田苦立刻说,“骨头寨的墙壁厚有数层,里头是否有机关毒药,我们不知道。贸然破坏,只怕不只我们有危险,迟夜白在里面也会有危险。” 但清元子和司马凤脸上都流露出犹豫的神情。 “可以。”司马凤看着清元子,“前辈,我觉得可以试试。迟夜白现在在里面,我们无法探知里面的情况。墙壁中可能有机关,但应当不会有毒药,即便有毒药,日久天长,风露雨雪,骨头寨的墙壁又不能贮藏东西,也早就散去了。” 清元子收回了手,轻按几下手指的关节:“我也这样想。” 他话音刚落,忽然抬起了头。 骨头寨的另一个方向传来一声巨响,随即墙壁破开,一团白影缠斗着跃出来! “小白!”司马凤失声叫道。 那团白影裹挟着风声与满天碎末,直直往谷中深潭坠去。 破墙而出的,正是迟夜白和文玄舟。 迟夜白从“房间”中挣脱出来,着实花了一番力气。 他问司马凤为何自己总是惧怕文玄舟的影子,司马凤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臂把他抱在怀中,吻了吻他的额角。 迟夜白在他怀中,话说得越来越多:“其实我心里知道为什么。他当时教我如何寻找‘结’,如何建造房间,这个影子本身就是我的恐惧。这是我的‘房间’,因为我恐惧他,所以他才能一直存在。我这个……胆小鬼……” 他也紧紧抱着司马凤。 “想到你才觉得有力气。”他低声道,“怎么办?没有你,我甚至无法从这里出去。” 在岛上待着的那段时间里,迟夜白多次进出“房间”,每次都靠着和司马凤亲密厮磨的记忆才将他从那处光明与黑暗混杂的地方拉出来。司马凤的手臂,他的背脊,他的腰,他的亲吻,他的鼻梁、唇角、眼睫,一切藏在黑暗中,又清晰无比。 要让迟夜白这样的薄脸皮回忆此般场景是很难的。可是除了那个时刻,他又找不到别的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忆。 “司马……我太没用。”迟夜白小声说。 司马凤抚摸着他的背,如迟夜白回忆中一样,有力,又温柔。 “不是啊,你瞧,你这样厉害。”司马凤笑着,贴着他的耳朵说,“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情报贩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迟夜白:“……” “这是你的地盘,这地方存在你的心里。”司马凤悄声说,“因为你希望我在这里,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那文玄舟呢?”迟夜白问,“我不喜欢他在这儿。” “那你就赶走他。”司马凤说,“其实无需我帮助,你自己也可以做到。” “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司马凤斩钉截铁地说,“你懂得那么多事情,武功又好,江湖上谁不知道鹰贝舍的名声,谁不钦佩鹰贝舍的当家?你今年不过二十来岁,已将这帮派管理得井井有条,比我强多了。” “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迟夜白低喃,“年岁渐长,越发觉难了。” 司马凤亲他发端:“连我你都能喜欢上,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来的?” 迟夜白:“……” “小白,你做得到的。”司马凤认真道,“为什么在这个‘房间’里一直有一个我,一个手持莲花灯的我?因为你希望我在这儿,无论何时,你都信任我,从小到大,对不对?为什么文玄舟在这里,因为你害怕他,所以他才能趁虚而入。” 迟夜白沉默片刻,捏了捏司马凤的手腕。 他清楚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真的司马凤。这个地方存在的任何东西都是不真实的,包括文玄舟。可懂得是一回事,去对抗又是另一回事。 司马凤笑道:“我帮你。” 第68节 他手里不知何时已持着那盏莲花灯。莲花灯仍是幼时两人所购的那盏,花瓣边上镶着金色丝线,一截永远不熄灭的蜡烛粘在莲蓬之中,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趴在莲蓬上,手里捧着两颗莲子。司马凤提着莲花灯,走到了迟夜白身前,回头一笑。 莲花灯便在此时被他扔了出去。烛光熊熊燃着,似是因为这无声的风势而更加迅猛。 “不!!”文玄舟面前的黑影轰地一声散了,他面目狰狞,大吼了一声。 莲花灯落在书架上,下一瞬间,如同被火油浸透了一般,文玄舟身边的书架腾地同时燃起了大火! 火光飞快地在房间中蔓延,霎时照亮了这个广阔的空间。司马凤消失了,站在熊熊火光之中的,只有迟夜白和文玄舟两个人。 那些缠绕着两人的黑色烟雾也无影无踪,各类怪异的嘶叫从书页中传出来,似地狱的饿鬼夜哭。 文玄舟大汗淋漓,疯狂地扑向燃烧着的书架。火从他的衣衫、手脚,渐渐爬满了他全身。他身体一分分在火焰之中消融,只剩一张扭曲的脸,仍在大声吼叫:“不如杀了你……不如杀了你!!!” “世上只有我知道神鹰策的所有事情,你不想要神鹰策了吗?”火焰虽烈,却无法伤害迟夜白分毫。他在火焰中行走,渐渐接近文玄舟。 书架虽然被烈火焚烧,却仍旧完整无缺。唯一被这火焰摧毁的,只有文玄舟的影子。迟夜白站立着,摇摇晃晃。他的头疼得厉害,后脑上一抽一抽,似是被针狠狠扎着。 他在疼痛中仍惦记着田苦,还想再多说一句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忽见四周的火焰猛地一收——火光消失了,文玄舟的影子也消失了,只有一盏莲花灯安然放在过道中央。 年幼的司马凤弯腰把它拿起,高高举过头顶:“小白,你真厉害!” “……你才最厉害。”迟夜白疲倦地笑道。 莲花灯的火焰渐渐膨胀,接着无声炸裂。细小的光点四散开来,遍布房间,它们飞掠过迟夜白身边时还扬起了他鬓角细碎头发。房间中一时温暖明亮,但莲花灯没有了,司马凤也没有了,只有迟夜白一个人,站在这个明亮的空间里,四处全是密密麻麻的书架,完好无损。 水滴落在地上,声音极为清晰。 迟夜白睁开眼睛,剧烈的疼痛忽地从四肢百骸传来,令他骤然清醒。 水滴不知是自己身上的血还是汗,总之他跪在地上,膝盖下一片温热。 文玄舟站在他面前,声音颤抖:“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迟夜白张张口,没有发出声音。颈上仍别着那一截断剑,迟夜白无声吸了一口气,忽然奋起力气,以左手一把抓住那截断剑,随即立刻后仰,就地一滚,立时远离文玄舟有丈余远。 文玄舟仍震惊着,甚至没能对迟夜白的一连串动作做出反应:“你为什么能出来?” 迟夜白一直退到墙边,才敢出声回答他:“我为何不能出来?” “不可能的。”文玄舟显然不能相信,“还没人能从我手底下走得出来。” 迟夜白将断剑咬在齿间,空出的左手伸到脑后摸索。 文玄舟的声音顿时变了:“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他窜到迟夜白跟前,一把捏住迟夜白的手:“没人赢过我的,这一招从来没人赢过我!” 他话音刚落,迟夜白便将嘴上咬着的刀片狠狠吐出,剑刃直冲文玄舟喉间。文玄舟为了躲避,迫不得已放开了手。 在这个空隙中,迟夜白终于从耳后两寸处扯出一根细针。 针约寸许长短,光滑柔韧,扎入时若无内力加持,只怕无法入肉。 短剑终于落地,迟夜白将那根细针扔了,胸口起伏,连续喘气。 “这东西……是你刚刚扎进我脑袋的。”迟夜白低声说,“无论你如何神通广大,但言语不是巫术,我从未听过有人能凭几句话就可令人陷入昏迷。” 文玄舟沉默不语,迟夜白只能听到他粗喘的声音。 “神鹰营里所谓的言语操纵……实际上还是要借助这些工具吧?”迟夜白飞快地说,“你将铁丝嵌入我手臂,这种疼痛太猛烈,于是掩盖了细针带来的痛楚。若不是方才脑后疼得厉害,只怕我也想不到。你的姐姐也是这样死的么?所谓的水满则溢……你们是如何伤害她的?一边念诵,强迫她听那些杂乱的内容,一边以这样的器械来折磨她,对不对?能令我发疯的东西和令我死的东西可是完全不同……” 他话未说完,文玄舟已奔至身前,铁爪似的手紧紧钳着迟夜白颈脖,手指掐入他颈上伤处。 迟夜白知他彻底起了杀心,脑中一空,方才自己以化春诀功力崩断绳索的事情突然清晰浮现。 他唯一可用的那只手没有用于抵抗文玄舟,而是立刻摊开五指,印在身后的墙壁上。 所有功力全凝于掌中。他手掌底下的骨头飞快地膨胀,随即出现了细细的裂缝。文玄舟并不知道迟夜白在做什么,他使出浑身力气压在迟夜白身上,手上劲力越来越大,几乎要拧断迟夜白脖子。 “不抵抗么……我有许多方法可杀你的,许多方法!”文玄舟嘶声怒吼,“谁都逃不出去!” 这人的脖子真细……他竟没有运功抵抗……文玄舟心中掠过一丝怪异感觉。还未等他理清楚这丝异感的源头,迟夜白身后的墙壁突然砰的一声巨响,炸开了。 文玄舟收力不及,顿时和迟夜白一起跌了出去。 在跌出去的瞬间,迟夜白凝起仅剩的内力,往文玄舟胸前狠狠一击。文玄舟反应极快,迟夜白招式未老,他已将自己断了的那根手臂迎上。 两人直直坠入深潭,激起十余丈高的水柱。 在风声呼啸中,迟夜白隐约听到有人唤他,似是司马凤的声音,又似是清元子的声音。 他分辨不出,心中只想着一件事——抓住文玄舟,为司马凤抓住文玄舟。 五指成爪,一把插入文玄舟胸口。迟夜白在失去力气的瞬间,终于将文玄舟和自己一同扯入水中。 冰凉的潭水立刻将他包围了。水疯狂涌入他眼耳口鼻,涌入他伤处。因为冷,反而不觉痛,但也因为冷,他丹田空空,再也使不出一份力气,只能睁眼看着文玄舟将自己狠狠挣开。 迟夜白的右臂沉重无比,左手仍在水中虚抓着。文玄舟一旦逃了,他们也许再找不到他……但他抓不住了,有人揽着他腰身,哗啦一声跃出深潭。文玄舟没有出水,他一直往深水处潜去,没有回头。 迟夜白浑身都湿透了,司马凤将他抱在怀中,清元子抓着他的手臂,温暖的内力立刻涌进他的身体里。 他冲司马凤张了张口:对不住,没抓住他。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把这句话说清楚,已立时昏了过去。 一场跌宕,昏昏沉沉。 迟夜白睡了几日,醒来时胡茬都长了出来。 房中只有坐在他床边打瞌睡的沈光明。迟夜白声音嘶哑,喉咙疼痛万分,只能动动手指碰沈光明的手臂。 沈光明吓得几乎跳起来,等发现是迟夜白醒了,脸上满是狂喜:“迟大哥!” 他手忙脚乱地端起手臂温热的水喂给迟夜白。水里加了些蜂蜜,是润喉的。迟夜白一口气喝尽了,才觉得舒服了些。 沈光明跑出去叫人,很快田苦、沈晴和宋悲言都进来了。甘乐意来得最迟,手里垫着一块厚布,布上是一煲药。 众人看着迟夜白喝药,喝完了才各各松了一口气。 迟夜白对时间没了概念,此时才晓得已经过了几天。他看看周围,没见到司马凤,也没见到清元子。 “一会儿就回来了。”田苦说,“他们在外面搜寻文玄舟,但始终没找到。” 天生谷的潭子底下有通道连接郁澜江水道,当日迟夜白和文玄舟落水之后,清元子立刻紧随着潜水追赶。但文玄舟的水性与清元子不相上下,且熟悉天生谷底下的情况,三绕两拐,就没了踪影。清元子随后才发现水道竟是连通的,但众人再在郁澜江水面上寻文玄舟,却是怎么都找不到了。 迟夜白醒了一阵,听了一会儿这些事情,因为疲累,很快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入夜,灯烛点了起来。司马凤坐在床边的矮几上,一只手托着个散着臭气的药皿,一只手慢慢地梳理着迟夜白的头发,眼睛半闭,像是困极了又硬撑着,不太清醒。 迟夜白默默瞧了他一会儿,那人眼珠转过来看到他时才突然亮起:是兴奋的。 “醒啦。”司马凤欢欢喜喜地俯身,“你这个不要命的,可吓坏我们了。” “也吓坏我了。”迟夜白低声说。他声音没那么嘶哑了,只是听上去像是说了许多话,接不上气似的。颈上的伤口被包扎着,连转头都觉困难。 司马凤托着那药皿,原来是为了保持里面药膏的温度。这是用来给迟夜白敷手臂的。 “什么东西?”迟夜白好奇问道。 司马凤:“五香续络膏。” 迟夜白:“……可它真臭啊。” 司马凤:“所以才用这个名字,难道叫五臭么?” 迟夜白右臂里头的那根铁芯已经被甘乐意除了出来。除去这根铁丝很是花了甘乐意和清元子一番功夫:甘乐意虽然十分了解人的骨骼筋脉,但却没有对着活人开刀的充足经验,不敢下手;最后还是清元子使用浑厚的内力,先将铁丝稍稍弄软,甘乐意顺着筋骨方向一分分抽拉,终于给折腾了出来。 “花了四个时辰。”司马凤一边给他敷药一边说,“为了不让你的筋骨损伤,不敢贸然行事,清元子前辈说他头一回用内劲来绣花。不是绣花,胜似绣花啊。”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手上动作却极快极娴熟。这五香续络膏每日都要敷一次,且必须在七分热的时候敷上去,否则药力大打折扣。迟夜白看司马凤这般娴熟,便大概猜到,这几日为他敷药的应该都是司马凤。 “这五香续络膏也不简单,是田苦从医书里找出来的。唐鸥和沈光明为了找制作续络膏的几味药,几乎翻遍了彩雀涧周围的山岭。唐鸥白日里要跟我出去寻文玄舟踪迹,夜里就跟沈光明出去找草药。这续络膏制作不易,要熬足六个时辰不可断火,一会儿文火一会儿大火,一会儿加这个一会儿添那个,甘乐意和宋悲言日夜守着,谁都没睡过囫囵觉。” 迟夜白不由感叹:“辛苦了。待我好了,一定好好多谢大家。” 司马凤放下手里的东西:“你先把身体养好再说吧。” “骨头寨里,文玄舟他……” 司马凤打断了他的话:“别说,现在不用说。等过几日你能起身了,再慢慢讲吧。” 迟夜白愣了片刻,觉察司马凤似乎对自己怀着怨气:“你怎么了?” 司马凤给他包扎好了,抬眼无声看他。 迟夜白因为手臂和颈脖处都有伤,背上也遍布着鳞鳞伤痕,因而一直裸着上身。他颈上除了受伤的那处,还有一道极深的勒痕和抓痕。司马凤也曾想过里面发生什么事,但他不敢细想,也无法去细想。 “你对不住我什么?”他问迟夜白,“你从水里上来,跟我说的什么?” 迟夜白想了一阵才回忆起当时心里的想法。 “没抓住文玄舟。”迟夜白现在仍旧很遗憾,“我倒不是打不过他,而是……而是我当时心里有些乱了。加上里头没有光,文玄舟是个高手,下手狠,角度刁钻,我心里头一乱,就没能作出好的应对。” 司马凤更糊涂了。 “抓不住就抓不住,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迟夜白犹豫片刻,才哑声开口:“若是擒住文玄舟,或者能知道多一些神鹰策的事情,你就能尽快把他和那些情报交给朝廷,好让晴姨尽快回家。若是你爹以文玄舟和文玄舟手里的信息跟朝廷交涉,说不定还能让你家从神鹰策和神鹰营这泥淖里尽快脱身。” 司马凤一时无语,迟夜白越说越觉得懊恼:“是我不好,没帮上你,反而辛苦你了。” “唉……”司马凤长叹一声,扔了手里的帕子坐在床沿上,把迟夜白脸颊上的头发撩开,低头就去吻他。 迟夜白不便移动,也着实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一时僵了,片刻后才惊得开口阻止:“你……” 他张开了口,司马凤便趁虚而入,擒了他舌尖密密地搅弄。 迟夜白被他从水里捞上来之后便失去了意识,回到杰子楼的当夜发了热,如今热度退去了,口内温度却仍旧略高于体肤。司马凤顾念着他身体尚未恢复,不敢过分,吻了片刻便退出来,鼻尖抵着他鼻尖,轻声说了句“混蛋”。 迟夜白被他吻得脸上发红,人也有些糊涂,愣愣张着嘴,喉结一动,将嘴里的津液都咽了下去。 司马凤顿了片刻,伸指慢慢抚着他眉峰:“吞什么……不许吞。” 迟夜白:“……” 他没法移动身体,左手却能动。司马凤这句话让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此刻亲密依偎着,他却毫不讨厌。迟夜白略略抬起手臂,把手掌搭在司马凤腰上,慢吞吞唤了声“司马”。 “你这个混帐,傻子。”司马凤说话的声音很低,气息滚烫。两人没有亲吻的时候,仅是片刻气息交换都令人燥热。 迟夜白按了按他腰身,司马凤明白他意思,便又低了头,噙着他唇轻吻。 直到迟夜白额上沁出薄汗,司马凤才恋恋不舍地起了身。“你以后再说这样的混账话,说一次我就亲你一次。”司马凤说,“无论何时何地,反正我素来不要脸,迟当家也与我一样不要脸好了。” 迟夜白:“……什么混账话?” “就是什么回报我啊,对不住我啊,之类的混账话。”司马凤擦去他嘴角的湿痕,“我不喜欢听。” 第69节 迟夜白:“……你喜欢听什么?” 司马凤:“听你说中意我,日夜想我,想得不得了,想得睡不着,饭也吃不下,武也练不好。” 迟夜白:“那些我说不出来。” 司马凤:“但你心里是这样想的,是不是?” 他占了便宜,在难过中生出心满意足,一时间又忍不住调笑起来。只是他没想到,对于他这句厚脸皮的话迟夜白没有否认,反而眨眨眼,“嗯”了一声。 司马凤差点激动得又扑了上去。 “我要死啦,小白。”他干脆坐在床边,把下巴歪着搭在床上,“你说你想我,中意我,我真的快活得要死了。” “在骨头寨里的时候……我确实在想你。”迟夜白低声说,“我常常想着你的,但……但你不知道。” “谁说我不知道?”司马凤捏着他的手指,松松地握拳,把迟夜白四指圈在自己手心里,许久才说出下一句话,“等你能起身了,我给你刮胡子,好不好?你喜欢干净,这胡茬乱七八糟的可不好看,刮了比较好。” 迟夜白心中仍愧疚着,觉得自己没有帮上司马凤的忙,此时却也不敢说出来,只好模模糊糊地问他:“我到底有什么好的?” “你多好啊。”司马凤笑道,“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情报贩子,天底下最好的人。” 他说完了,却见迟夜白愣愣看着自己,突然红着眼眶笑出声来。 迟夜白自己当然很清楚,在“房间”里出现的司马凤也好,文玄舟也好,都是因自己的心障而生。 因而“司马凤”在那儿跟自己说的话,不是司马凤本人的想法,反而是迟夜白自己的想法。“房间”里尽是文玄舟的踪影,他必须要不断给自己鼓励,接着司马凤的口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才觉得有力气。 只是当眼前的司马凤说出和“房间”中那位“司马凤”一模一样的话时,迟夜白忍不住心头骚动鼓荡,万千种情绪都一一涌了出来。 司马凤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而自己何尝又不是最了解他的人? 你也是天底下最好的。迟夜白在自己心里悄悄说。 数日之后,五香续络膏用完了一个疗程,迟夜白的右臂终于可以稍稍转动,在清元子的反复确认下,他得到了起身的许可。 元气稍微恢复的第一件事,迟夜白立刻将骨头寨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众人。在提到某些部分的时候,甘乐意把宋悲言暂时带离了房间。等迟夜白说出文玄舟插入他身上的那根针,田苦才明白他的意思:“你怀疑宋悲言身上也有针?” “对。”迟夜白肯定地点头,“文玄舟操纵着宋悲言,宋悲言向他传递信息而不自知,我觉得极有可能使用了这个手段。” “宋悲言的事情先放一放。”司马凤说,“文玄舟的目的是神鹰策背后的钱,我认为那笔钱也是朝廷突然在现在要翻出神鹰策的真正目的。” 能让朝廷都觊觎的金子,必定不是小数目。田苦在这段时间里多次深入杰子楼的第十层,却没有看到任何和金子有关的内容。 “但账目不对,这是肯定的。”田苦说,“鲁王肯定转移了很大一笔钱,用于第二个神鹰营的建造。而当时当今的……那位也暗地里参与其中。朝廷要清查神鹰策的旧事,我想一方面是想要那笔金子,另一方面也是想要毁去当今上头那位参与在里头的证据。” 迟夜白和司马凤对视一眼,都是忧心忡忡。 若真是这样,即便干净利索地向朝廷交出所有神鹰策相关的讯息,只怕司马世家也难以脱身。 但在这担忧之外,迟夜白和司马凤另有一层歉意:田苦、唐鸥、林少意等人是被他们拉进水里的,如今也是难逃一劫。 田苦和唐鸥这几位却都觉得无所谓:“虽说江湖与朝廷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同在这天底下,怎么可能毫无黏连?” 田苦认为无论掩盖得多么密实,钱财过账,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他会再次仔细翻阅杰子楼里头的卷宗,找出第一个神鹰营取缔前后的金钱流向。沈晴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嘴上不停磕瓜子,此时立刻举手:“我帮你。” 田苦:“不行。” 沈晴:“说到算账,我比你在行万倍。” 田苦:“不行!” 沈晴皱了眉头:“大哥,你妹夫欺负我。” 沈光明看看她肚子:“我也觉得不行……” 沈晴:“……你觉得你说不行我就进不去了吗?” 司马凤也开口帮腔:“沈女侠,算账太耗费脑力体力,你已身怀六甲,实在不方便再……” “你们这帮大男人看不起女人。”沈晴不悦道,“司马家主,你喊我一声女侠,便是承认虽属女流,但我也算是江湖中人。既然是江湖中人,见朋友有难,怎能袖手旁观?再说即便是耗费脑力体力的事情,那也是在杰子楼里,若这胎真有什么不稳,我立刻上来便是。楼里大夫不少,接生婆也不少,有生孩子经验的女人更不少,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 田苦正要说话,沈晴又呵斥了一句:“生孩子又不会死人!我身体好着呢。” 她一口一个“生孩子”,一屋子的男人都十分尴尬,最后齐齐看向田苦和沈光明。 田苦:“我……说不过她。” 沈光明:“我也从来说不过她。” 司马凤点头,朝着沈晴深深一揖:“好罢,那便劳烦沈女侠了。” 沈晴十分高兴,继续坐在一旁咔咔咔嗑瓜子了。 唐鸥和沈光明则表示不日即启程前往少意盟,跟林少意通通气,好让少意盟在暗地里也抓紧打听打听。 迟夜白接口道:“我回家。现在文玄舟的情报也要抓紧搜集,鹰贝舍的力量必须调动起来。” 司马凤和清元子放心不下,自然要随着他一起走了。 各人商议好了,便定下接头时间,各各散去。 等众人都走了,司马凤才将甘乐意和宋悲言叫了进来。 宋悲言只知道是文玄舟害得迟夜白成这副样子的,想到自己和文玄舟的关联,万分愧疚,头都抬不起来了。 甘乐意想得却比他还要多一层:“问题出在小宋身上?” 宋悲言吃惊地抬头,看看司马凤,又看看迟夜白。 传讯之事虽然不是他本意,但着实是经他手才传递出去的。司马凤在心里头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跟他说清楚:“宋悲言,待会儿也许有些疼,你忍一忍。” 宋悲言:“什么疼?” “我要问你一些事情,你记得住的就完整回答我,记不住的就算了。”司马凤坐在凳上,招呼他走到自己面前。 宋悲言十分紧张。这屋中其余三人里,他比较怕的就是司马凤。 “文玄舟让你试过什么药吗?”司马凤问。 宋悲言提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地回答:“试药是肯定的,我是他的药徒,再说学医的人,没有哪个不亲身试药的。” “是否试过一些怪药?”司马凤又问,“比如吃下去之后昏迷不醒,或是吃了之后脑袋发疼的。” “有啊。”宋悲言点点头,“有时候剂量多了就会那样。但师父会不断调整剂量,后来渐渐也就没事了。” 司马凤拉着他的手,手指搭在他的脉门上:“现在脑袋还会疼吗?” 宋悲言皱眉想了片刻:“有时候会的。但也不算难受,针刺那样疼几下,睡一觉就好了。” “都是睡前疼?” “嗯。” “平时白天不疼?” “偶尔也疼,但晚上睡得好,第二天就没事了。”宋悲言热切地说,“甘大哥也跟我说了,说有些人新到某个地方,水土不服,也常有头疼脑热之事,不算新奇,没大碍的。” 一问一答,宋悲言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甘乐意却皱了眉头。 “你们是什么意思?”他反复看着迟夜白和司马凤,迟疑许久才问,“小宋他……脑袋里有什么?” 宋悲言一下抱住自己脑袋,惊恐地回头。甘乐意示意他别害怕:“迟夜白,司马凤,有话请清清楚楚地说。” “我在骨头寨里与文玄舟打斗的时候,他曾将一枚针刺入我耳后数寸之处。”迟夜白平静道,“之后我便受他言语蛊惑,出现了片刻神智迷乱的迹象。我怀疑神鹰营和文玄舟所谓的操纵别人,指的是用这样的器械阻隔或改变人脑袋壳子里的气脉流向,进而达到控制他人的目的。” 司马凤在一旁补充:“我们这段时间以来见过不少怪异的杀人犯,都与文玄舟有黏连。他们或是心智不足,或是想法与常人有异。或许都是因为受了这种针的影响,除却天生就不太灵敏之外,只怕脑袋里都有些异物。” 宋悲言终于明白两人怀疑的是什么,胡乱地摸索自己的头皮:“不是的……不会的……师父不会这样害我……” 他挠了片刻,没觉出自己脑袋上有什么异样,反倒是又惊又怕,抖个不停。 “小宋,你别怕。”迟夜白斜靠在床头,温声说道,“我们为你检查完了就知道。无论是与不是,都不会让你有分毫损伤。若是真有,取出来便是了,你瞧我,取走了,仍旧是好好的一个人。” 他受了这样的重伤,如今虚弱地说着“好好的一个人”,明显说服力不够。宋悲言只觉得百味杂陈,他想相信文玄舟,也想相信迟夜白和司马凤。两边都曾救过他,也都曾对他好,他不愿意怀疑任何一方。 “小宋。”甘乐意走上去拍拍他肩膀,“在你之前,文玄舟有过其他弟子吗?” “我不知道……”宋悲言答道。他明白甘乐意的意思:文玄舟收留他,或许不是为了救他,只是为了便于试药和进行这种试验。 甘乐意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好弯腰劝他:“检查检查,好吗?” 他说出这句话,宋悲言眼泪立刻流了出来:“甘大哥……你别怀疑我,我不会害你们的……我宁可死了也不会害迟大哥的……” “我晓得你是好孩子。”甘乐意抖抖袖子给他擦眼泪,“我们都晓得,都信你。” 宋悲言抽抽答答地点头。他乖乖坐在椅上,缩着脖子,像个做了天大错事的孩子。甘乐意站在他身前,双手放在他肩上安抚他,司马凤则散了他的发髻,十指在他发间细细摸索。一丝温厚内力钻入宋悲言体内,沿着头部经脉缓慢流窜。 与文玄舟同吃同住许久,若是那针早早扎下去,只怕此时也极难拔除,更何况随着宋悲言长大,针只会渐埋渐深,愈加难找。 迟夜白紧紧盯着司马凤的神情。当看到司马凤皱起眉头,他整颗心也随之揪了起来。 “如何?”他急急问道。 宋悲言更是全身绷紧,又不敢回头,只好抓着甘乐意衣角,瑟瑟发抖。 “我探了一边,若是他头上没针,我输入的内力应当顺畅运转,绝无阻滞。但是……确实有。”司马凤揉了揉宋悲言的脑袋,低声说,“而且不止一根。” 作者有话要说: —— 这章写得何其艰难,骨头寨整个都写得何其艰难。接下来会有许多狗粮发吧,嗯。 我觉得情话真的好难写好难写啊……可能因为身边遇到过的都不是特别会说情话的人吧。 那种跟我说“最近在哪里哪里遇到了一个又漂亮又好看又高雅又知性……(省略一千个赞美词)的人”,然后顿了顿之后回头看着我说“不过还是你最好”的,我觉得就是高阶得不得了的情话了_(:3」∠)_ 还有说“你几年前送我的那个礼物坏了”,然后在我表示再给你买一个之后说“不是那个了,不高兴,很难过,别的都不要就要那一个”的,我觉得也是很……可怕的话_(:3」∠)_ 加上之前七夕写了丘阳和秦观的日常番外,我发现,自己好像只能写日常甜了。(日常甜真的好吃) 啊,天啊,赐我一个超会说情话的朋友吧! 不过我自己是真的很喜欢吃日常甜的。 看到有读者问是不是要蓄力完结,正式宣告:我的目标是这个月完结!哈哈哈哈……所以明天也努力码一万! 第83章 骨头寨(14) 宋悲言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时间吓得不敢动弹了。 “难取吗?”甘乐意问。 第70节 司马凤没有立刻回答,他便转头去问迟夜白:“迟夜白,你当日……” “我当日不一样,文玄舟把针插入不过片刻已经被我察觉,但宋悲言这里……”迟夜白顿了顿,向司马凤询问,“有几根?” “四根,在穴位旁,但全都巧妙地避开了穴位,尚算安全。”司马凤抚摸着宋悲言的后颈,似是在安慰他,“取是可以取的,但很疼,而且我怕会有所损伤。” “不取不行。”甘乐意果断道,“现在就取,需要做什么准备么?” “需要你帮我制着他。”司马凤说。 宋悲言讲这些话一一听在耳里,万分紧张:“甘大哥,司马大哥,大概有多疼?” 甘乐意面无表情地解释:“这么多年了,里头的针和你的筋肉已经长在了一起,大概就跟抽去一截骨头差不多。” 宋悲言:“……” 他非常怕,但还是慢慢点了点头:“我,我忍着。” 根据迟夜白的说法,那些针并不十分坚硬,而是略略带着韧度,为防止在取针过程中宋悲言因为疼痛而胡乱扭动,司马凤点了他的穴,他一时僵在甘乐意怀中。 话倒是还能说。 “甘大哥你把衣服塞我嘴巴里吧。”宋悲言说,“不然我一会儿忍不住了就叫出来了。” “那就别叫。”甘乐意没空搭理他,紧张地看着司马凤的手势。 根据之前探查出的方位,司马凤小心地在宋悲言的头皮上摸索。 时间太久了,没有创口,更没有任何可以查探的痕迹。司马凤以左手食中二指分别轻搁在入针位置的两侧,略略输入内力。 在内劲的催使下,那枚深埋于宋悲言头颅内的针,一分分硬了。 察觉到宋悲言开始颤抖,甘乐意连忙按着他肩膀:“忍着!” 司马凤额上沁出细密汗珠。 以内力逼出这些针,他就必须极为准确地分布内力。指下的皮肤中有筋肉与血管,为了完整取针,内力就必须均匀地令筋肉与血管缓慢蠕动,好将那枚针顺利推出来。 房中四人全都屏住呼吸,在宋悲言因为剧烈痛苦而终于忍不住一口咬住甘乐意腹上的衣物时,一颗血珠迸出,溅在了司马凤前襟上。 这一枚针终于露出了一个头。 能摸索到针头,便已经是极大成功。 接下来司马凤便花了近乎一个时辰的时间,一点点地将针拔了出来。 宋悲言脑袋上的针比迟夜白当夜摸索到的要短,但材质是一样的。针甫一拔出,宋悲言僵硬紧绷的身体突然一松,额头搭在甘乐意腹上,不住喘气。他咬得太用力,甘乐意衣衫一圈红的,都是他牙齿里的血。 “几、几根了?”宋悲言虚弱地问。 “还有三根。”甘乐意说。 宋悲言差点哭出声,只好又转头,抓住甘乐意的衣服狠狠塞进嘴巴里。 虽然司马凤已将万分小心,但拔除最后一根针的时候,还是不慎断在了里头。宋悲言前后吃了五趟苦,总算解决了脑袋里的隐患。 他伏在甘乐意肩上,昏昏沉沉。甘乐意把他送回了房间。 “我跟田苦那边说一声,让他给宋悲言准备些好点儿的东西,补补脑袋。”司马凤用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去手上血迹,“着实是痛的,这回辛苦他了。” 迟夜白看着他的动作,慢吞吞道:“司马,你说……文玄舟到底是什么人?” 司马凤扔了帕子,坐在桌边:“我也不知道。” 两人自问对文玄舟已经足够了解,但他在每一次接近中表现出来的残忍和冷酷,都让人难抑震惊。宋悲言脑袋上的这四根针,是令迟夜白和司马凤最不可理解的部分。 “他自己从小就在神鹰营里生活,也几乎是这样过来的。”迟夜白低声道,“他本身就是受害者!为什么还能对别的孩子下这样的手?!” 见他情绪激动,司马凤连忙起身走过去,抚着他后背:“你躺下来,躺一躺。” “田苦这儿存着的是神鹰策和神鹰营的资料,但文玄舟这个人的却不会太多。杰子楼和鹰贝舍不同,它更注重机构和史料,所以要彻查文玄舟,还是得着落在我们家。”迟夜白抬头对司马凤说,“不要耽搁了,明天立刻启程吧。宋悲言和甘令史一时走不了,我俩先上路。上路之前还得先到附近的城里找分舍,给我爹发个信。” 他一口气说完了,连着喘了好几下。喉咙的伤口还未恢复,司马凤不许他再多说话,命令他立刻躺下,其余事情由自己去张罗。 迟夜白吃了药,乖乖躺在床上。他正思考着回去怎么跟迟星剑提出彻查文玄舟背后的经历,忽然想起自己这次出门,是悄悄溜出来的。 ……那么可怕的不是迟星剑,反倒是英索了。 他连忙看向司马凤。司马凤在床边给他浸洗脸的帕子,看着他神情,顿时也福至心灵:“……你娘的鞭子,该修了吧?” “已经修好了,还多做了一条嵌钉的。”迟夜白罕见地有些哆嗦,“要不我还是不回去了吧……” 司马凤:“可能吗?” 第二日,迟夜白等人便立刻跟田苦他们辞行了。唐鸥与沈光明也准备离开,他们骑的是马,田苦给了迟夜白一辆车,一直行到山脚下,唐鸥两人才与他们告别。 车里有软枕,还有熏香,看着这些布置,迟夜白大概知道这辆车是给谁用的了。 “沈晴什么时候生孩子?”迟夜白问。 甘乐意骑不了马,便在车里肩负起照顾迟夜白和宋悲言的任务来。他想了想:“还有俩月吧。” “得准备一份厚礼才行。”迟夜白轻声说。 在外头赶车的司马凤应道:“那是当然。” 宋悲言今天脑袋不疼了,只是晕,上马车的时候都抬不起脚,是甘乐意把他拖上去的。他此时蜷在迟夜白身边,睁眼看着他。 “迟大哥,我对不住你。” 迟夜白见他眼眶发红,一张嘴扁了又扁,知他又要哭了,连忙抬手制止:“你别哭。我说不了许多话,总之你记住,没有人怪你。” 宋悲言不吭声,给他倒了一杯温茶递过去。迟夜白现在身上最重的伤就是还不能自如行动的右臂和被厚厚包扎起来的脖子。他接过茶慢慢喝了,忽然听见外头有风声呼啸,随即车顶微微一沉。 车窗被人从外面打开了,清元子扔进来一枝子野果:“吃这个,止血生肌,润肺润喉。” 迟夜白乖乖拿起来吃了。清元子在车顶上坐了一会儿,跟司马凤胡扯了几句话,又无声无息地跳走了。 这位前辈的风采甘乐意听过没见过,宋悲言则是连听都没听过。见他来去如风,连迟夜白都不敢违抗他的话,两人心中都对这位前辈生出无穷敬意。 “你师父好精神。”甘乐意说,“一看就是个内外俱修的高手。他不是向来在岛上生活么?怎么突然来了陆地?来找你?” 他问了几个问题,没得到迟夜白的回答,抬头一看,发现迟夜白攥着那枝子果,双眼和鼻头都红了。 甘乐意:“……好吃得哭了?” 迟夜白:“酸。” 他艰难地把口里渣子吞了,看看余下的数量,实在吃不完,便干脆摘下两个,把剩的都从门缝里递出去。树枝戳了戳司马凤的背,司马凤回头一瞧,眉头也拧了。 “我不吃酸的东西。” “吃不完师父会骂我。” “……有多酸?” “不管多酸,你都帮我吃了吧。” 司马凤吃了一惊:这可是迟夜白难得的恳求。 这下真是不管多酸都得吃了……他把果子夺过来,鼓起浑身勇气,啃了起来。 一路缓慢颠簸,回到云阳镇上的时候,已经过了十几日。 行近鹰贝舍,司马凤远远便看到了顶着一张黑脸站在道旁的慕容海。 “慕容。”他连忙跟慕容海打招呼。 因之前已在分舍发了信,所以迟夜白受伤这件事,鹰贝舍是已经知道了的。但谁都不清楚究竟有多重,慕容海见马车停了,也不跟司马凤打招呼,径直钻进了车厢里。 车厢装不进这么多人,司马凤便在一旁等。片刻后慕容海钻了出来,落地的时候手掌突然一翻,击向司马凤前胸。 司马凤立刻避开,却不敢亮出武器,只凭一双肉掌与他对打。 慕容海沉默不语,但脸上怒气满满。他轻身功夫极为厉害,司马凤又不能真打,两人飞速过了几十招后,慕容海终于在司马凤脸上打了一拳。 拳头不重,更不会有伤。慕容海的拳虽然来势汹汹,但在最后关头却泄了力气。 司马凤退了一步,揉揉脸颊,低声道:“多谢慕容大哥手下留情。” 慕容海收了势,回身上马,一句话也没跟他讲,直奔鹰贝舍去了。 这一通打,来得莫名其妙,又好似有理有据。司马凤爬上车辕,迟夜白正好伸出个脑袋瞧他。 “疼不疼?” “不疼。”司马凤笑道,“跟你平时揍我差不多。” 迟夜白轻咳两声:“到家之后可能还有更疼的,你……你准备准备。” 第84章 骨头寨(15) 因为迟夜白这句话,司马凤悬着一颗心,摇摇晃晃,终于抵达鹰贝舍。 远远看见鹰贝舍门前的人,他便立刻知道为什么会疼了。 一个黑脸的司马良人就在前头。 司马良人知道这些事情纯属偶然。司马凤去了少意盟之后,传回来的信息总是不够详尽,尤其结束了少意盟的事情,他只在信件上说自己和迟夜白要去杰子楼,之后再无音讯。司马良人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迟夜白也跟着司马凤一起去了。因受到监视,他无法离开蓬阳城太远,于是就到鹰贝舍来找迟星剑,想再次尝试说服迟星剑帮忙。到了鹰贝舍之后,司马良人才晓得,迟夜白竟是偷偷溜出去的,虽然迟星剑和英索大概猜到他是去了哪里,去找了谁,但也是直到和司马良人见了面才清楚事情原委。 除却一封写着“去杰子楼”的信件之外再无其他,一干人等心急如焚,最后等来的却是言辞含糊的“迟夜白受了伤”这样的讯息,不着急是不可能的。 迟星剑和英索好歹还顾念着自己儿子受了伤,没有大动肝火,但司马良人可不管。他见司马凤下了马,立刻吼了一句:“逆子!还不滚过来!” 迟星剑在身后劝他:“一路劳顿,先休息休息再说吧。” 司马凤想到爹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把神鹰策的事情散播出去,但转眼之间,自己已经说给了许多人听,一时间心中更是忐忑。 迟夜白被慕容海等人搀扶出来,他能站立也能如常行走,落地之后便自己走向父母那头。迟星剑脸色阴沉,眼中却不掩焦虑之色,英索则直接冲了过来,牵着迟夜白:“你怎么弄得这样狼狈!” 迟夜白无话可说,且此处不便多说,只低声讲了句:“娘,我没事。” 众人进入鹰贝舍,迟夜白发现没有清元子的踪迹,知道自己师父也许又跑去别处了,便和父母简单讲了清元子已经离岛的事情。 司马良人要详细听司马凤说近来的事情,迟夜白因为身体状况,被迟星剑勒令回房休息。 在房里躺了一会儿,慕容海来看他,顺便跟他说了鹰贝舍发生的事情。 因为迟夜白的离开,加之司马良人的拜访,迟星剑不得不对神鹰策和文玄舟的事情认真起来。一味回避于事无补,纵使有千万种不愿意,但迟夜白已经自愿卷入了这事情之中。何况文玄舟和迟夜白还有一些关联,这不能不让迟星剑夫妇担忧。 迟夜白心想不知听了司马凤的说明之后,爹娘又会说些什么。 “当家,我夫人日前临盘,是个女娃娃。”慕容海突然说。 第71节 迟夜白一喜:“真的?母女可平安?” “都平安,孩子白白胖胖,我妻昨日已经下地,没有大碍。”慕容海说,“人活一世,还是有妻有子,才觉得心安。” 迟夜白在床上坐起,无声地看着慕容海。 慕容海被他看得心虚,轻咳了两声,把目光转开了。 “你跟我爹娘说了什么?”迟夜白问。 “什么都没说。”慕容海连忙摇头,“这些是我心里的话。不过老爷夫人是否知道,我就……不晓得了。” 迟夜白沉默片刻,轻笑一声。他这回几乎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对一些事情的想法已经改变。“慕容,你有妻有子,快活吗?” “快活。”慕容海轻声说。 “我也快活。”迟夜白应道,“人有千万种活法,也有千万种快活。” 慕容海听了这句话,知道自己再无法说服他,只好低叹一声。 迟夜白温声道:“慕容,我多谢你。这样的话只有你会对我说,我也明白你的意思。” 慕容海挠挠头:“要不我们下一个孩子,让他跟着你吧?” 迟夜白:“……什么?” 慕容海红了脸:“不不不,你当作没听过吧。我还没跟夫人商量过……” 迟夜白笑出声来,扯到颈上未愈合的伤口,连忙立刻止住了自己的声音。他摆摆手:“想得太远……太远了。” 慕容海随着他笑,也是十分不好意思。 另一边厢,司马凤已跟司马良人等人说清楚了少意盟和杰子楼发生的事情。 “这人原来是想找钱财……”司马良人转头看迟星剑,“你们这边可有什么线索?” “没有。”迟星剑说。 他和英索当年确实调查过神鹰策和神鹰营,虽然觉察出背后的金钱来源十分复杂,但怀着各种顾虑,最终没有深入下去。 “当时没有想到文玄舟竟和神鹰策有这样深的牵连。”英索沉声说,“但文玄舟既然已经和夜白接触过,且没有得到任何情报,他应该不会再找夜白了。” 迟星剑看了司马良人一眼:“朝廷内鹰贝舍不知道的事情,他还会去哪里找?” “宫里,或者杰子楼。”司马良人飞快道,“虽然文玄舟如今看似对杰子楼还没有丝毫怀疑,但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 “不能让他到杰子楼去。”迟星剑立刻说,“要让他始终把获知情报的注意力放在鹰贝舍这里。” 房中诸人一时都没有出声,英索紧紧皱着眉头,最后还是把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她明白迟星剑的意思:杰子楼远离蓬阳和云阳镇,如果文玄舟转而到杰子楼去探查,对他们来说行动十分不便。而且在迟星剑看来,杰子楼的价值,远比鹰贝舍大得多。 但这也意味着,迟夜白将始终被文玄舟盯紧,笼罩在危险之中。 “文玄舟在暗,实际上我们也在暗。”司马良人说,“文玄舟的目标从来不是牧涯,更不是鹰贝舍。他是想拿走那笔属于朝廷的金子,他的对手是朝廷。” “但他不知道朝廷已经开始追查这件事情了。”司马凤接话道,“这是我们这边的优势。” “可是我们没法借助朝廷的力量。在有结果之前,绝对不能贸然把进展告知他们……这会令我们和你们都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迟星剑皱眉,“我们必须避免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 司马良人瞥了眼司马凤,看到司马凤的神情,他明白自己儿子此刻终于明白自己叮嘱他不要把事情散布出去的真正用意。 无论武艺多好,势力多大,他们始终是散沙般的江湖人,想与朝廷对抗完全是痴心妄想。 这事情压在了司马世家头顶上,司马良人当时立刻明白:他需要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但司马凤尚不明白,他和自己不同,太过深入江湖,惯于用江湖人的思维去想问题和解决事情,所以认为帮助的人只要是自己信任的朋友,便越多越好。 这种直接简单的想法,反而令迟夜白、林少意和田苦等人,和司马世家一样陷入了这个巨大危机中。 “既然现在,杰子楼答应了在记载中寻找那笔金子的流向,那么我们可以做些别的事情。”迟星剑看着司马凤说,“不要懊恼,不要浪费时间在无用之事上。我们必须争分夺秒,不仅要跑在文玄舟前头,更要跑在朝廷前头。” 英索一惊:“等等!……你的意思是,不止我们在查?” “既然当今天子也与旧年的神鹰营有千丝万缕关系,那么我认为,他不可能单纯将这么重大的事情仅仅交给你们。” 司马良人也同意迟星剑的想法:“对,我也是这样想的。神鹰策是朝廷的策略,那么自然是从朝廷入手最快捷。可为什么他要让我来查?原因有二,一是朝廷内部派系纷争愈来愈烈,他交给谁都不放心,只能用挟持人质的方式来委托我;二是他还有别的渠道,从内部追查起,而我从这江湖入手,是追查外部的。” “内部?”司马凤摆脱了懊恼之情,立刻跟上了司马良人的思路,“当年负责神鹰营的是鲁王……你怀疑现在的小鲁王?” “是的。”司马良人沉吟片刻,点点头,“何况,他还是文玄舟的‘朋友’。” 一番商议,几人立刻定下了各自的分工:迟星剑和英索运用鹰贝舍的情报网,追查文玄舟之事。司马良人和司马凤则转而去接触鲁王。 “又得麻烦霜华了。”司马良人说,“鲁王喜欢她喜欢得紧。” 司马凤想起霜华的线人身份,低声问道:“她是你专门用来探查鲁王府情报的线人么?” “那是自然。”司马良人点了点头。此时两人正站在鹰贝舍门口,司马凤在送别他。“等这次的事情平平安安过去之后……我打算给她找个好人家。”司马良人说,“听闻你很喜欢她?” 司马凤大窘:“我每次都是奉了你的命令去的。” 司马良人很有些遗憾:“那太难了。她与你接触最多,要找个比你好的不容易。” “爹,别想那么多了。”司马凤说,“你去看过娘么?” “去不了,但你堂姐夫捎过信回来,她在那边陪着双桐,倒也没有什么事。”司马良人皱皱眉,“听说曲府因为夫人有孕,饮食十分精致,你娘还重了些许,只怕回府之后,又要迫着你我陪她吃斋了。” 司马凤听在耳里,笑了笑。不管这些话是真是假,他都信了。 “你真不回去?”司马良人在马上回头,“你留在这儿十分讨嫌。” “我知道……”司马凤说,“但小白此番受伤,与我大有关系。我不能就这样走了,至少也得多照顾他几天。” 司马良人皱着眉打量他:“可疑。” 司马凤心虚:“可疑什么?” 但他爹没有继续说下去,扭头骑着马走了。司马凤在道旁目送他直到影子都瞧不见,才转身走回鹰贝舍。 走了没几步,忽听有人喊他名字:“司马凤。” 他转头,看到迟星剑站在院子中,手里拿着剑。 “迟伯伯。”司马凤走上前去,“有什么事要我去做吗?” “没什么事。”迟星剑盯着他,“你现在可有空?” “有。”司马凤一头雾水。 “那好,拿上你的剑,我们去练武场。”迟星剑说,“迟伯伯想跟你切磋切磋。” 作者有话要说:  七月半小剧场 **** 中元节当夜。七星峰。 张子蕴坐在溪边,看看头顶的大圆月亮,把手里的一面铜镜浸入冰冷溪水之中。 铜镜十分普通,看不出特别之处,只是镜面上嵌了些歪七扭八的文字。 浸了大约半个时辰,张子蕴把镜子拿出来,放入怀中,转身走回去。 他跃上岩壁的洞口,无声地落在张子桥的棺木边上。刚入夜的时候起了一阵风,棺木上的飞天锦落了些叶片,张子蕴小心地拂去了。 他又看了看月色,坐在棺木边上,把铜镜掏出来,照着棺木。 铜镜无声无息,棺木也无声无息。 张子蕴举了足有一个时辰,才慢慢放下。 “混帐狄人巫师。”他低声说,“又骗我。” 他把铜镜放入怀中,想了想,笑着说:“不过,万一是真的呢?” 拍了拍那棺木,他絮絮地开口说话:“买镜子花了三两银子,是你徒弟唐鸥孝敬我的。你看到没有?他如今成材了,了不得……” 月过中天,张子蕴才说得累了。他年纪也大了,许多年前伤到的喉咙越来越糟,所发出的声音也嘶哑难听。他倚在棺木上,沉默片刻,又抓起那铜镜,仍旧照着棺木。 “……真是骗我的。”他低声笑道,“那巫师真是,坏得很。” **** 中元节当夜。少意盟。 “你在做什么?”走经盟里的桂花树,林少意抬头问。 “普渡无主孤魂。”李亦瑾说。 “你已经不是和尚了。” “多谢提醒。”李亦瑾跳下树,看着他手里的东西,“这是?” “给阿澈的。”林少意说,“都是她喜欢吃的东西。” 惯常的祭祀已经结束,这是林少意执意要另做的。两人在树下将吃食一一摆开,忽听一旁灌木中传来怪声。李亦瑾在灌木之中,拎出了辛重。 “怎么不睡觉?” 辛重看看他,又看看林少意,冲林少意伸出手:“林哥哥。” 林少意蹲在地上,没有回应他。 辛重收回了手,神情怯怯。这两日不知为何,少意盟里很多人都不理他,他不明所以,只觉得害怕,这才偷偷溜出来找林少意和李亦瑾。 李亦瑾把他抱起,走到林少意身边。辛重看着桌上小碗小碟与蜡烛,目光好奇。 “这些都是给一个姐姐的。”李亦瑾低声说,“一个你没见过的姐姐。” 辛重吸了吸鼻涕:“好看吗?” “好看极了。”李亦瑾平静说道,“武艺和你林哥哥不相上下,是个十分厉害的女侠。” “她还没来吗?” “来不了了。” “她去哪里了?” 李亦瑾看着辛重,慢慢道:“她死了。” 辛重不知何谓“死”,仍愣愣问道:“‘死’是什么?” 林少意已经站起,看着辛重:“‘死’是不好的事情,很痛很痛。” 他终于理会自己——辛重立刻忘记了好看姐姐和“死”的事情,连忙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双手托着递给林少意。 林少意:“?” 第72节 他拆开,发现纸包里是几个紫黑色的葡萄。 几日前唐鸥和沈光明从疆外七星峰回来,给林少意带来了一些关外的葡萄。他记得辛重很喜欢吃。 “你吃过了吗?”辛重殷殷地问,“这个好吃,特别好吃。” 他说完才想起正抱着自己的李亦瑾,连忙抬起头问:“李大哥,你吃过了吗?” 李亦瑾笑道:“吃过了,谢谢。” 他刚说完这句,一旁的林少意便伸手过来,从他怀里把辛重抱走了。辛重连忙攥着手中的纸包,生怕葡萄滚到地上。 林少意没说话,紧紧地抱着辛重,只觉得泪意一阵阵涌上来。李亦瑾伸臂把他揽在自己怀中,温柔地轻拍他的后脑勺。 桌面白烛轻晃,映得酒杯中影影绰绰。 辛重眨眨眼。他果真看到一个姐姐,不知何时已坐在桌边,一面吃着桌上碗碟里的东西,一面盯着抱成一团的三个人。 真的好看……辛重脸红了:这个姐姐笑起来,特别好看。 **** 中元节当夜。奈何桥。 孟婆拿着大勺在汤锅里搅弄,不时直起身捶捶腰骨。 “放点儿肉啊,至少好喝。”方大枣说。 孟婆白他一眼:“就因为不好喝,所以你一直不喝是吧?” “苦。”方大枣皱皱眉,捏着鼻子挥挥手。 “有蜜饯!”孟婆说。 “蜜饯三百两一个!”方大枣大吼,“你挣黑心钱!” “让你徒弟给你多烧些纸钱啊!”孟婆挥勺大吼,“话说你收的纸钱都藏起来不用,有什么意思!” 方大枣嘿地一笑,仍旧坐在桥边大石头上抠脚。 一旁的阿岁抬头看他:“沈大哥师父,我不怕苦,我可不可以先喝?” “不行。”方大枣瞪他一眼,“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正好跟你大哥讨个人情,你可别乱跑。” “可是听说人死了之后不尽快投胎,就会变成孤魂野鬼。”阿岁说。 方大枣:“孟婆说的是吗?” 阿岁:“是啊。” 方大枣:“你不懂,孟婆的工钱是按人算的。比如今日喝了她的清汤过桥的有一百人,她就能拿一百钱。所以在她眼里,你我只是钱,不是人。你说可恶不可恶?” 阿岁:“我们确实不是人。” 方大枣:“……你这孩子,十分无趣。” 两人又等了数日,终于等到了辛暮云和百里疾。 阿岁看到辛暮云,神情怪异,悄悄藏到了方大枣身后。 他来到冥府之后,立刻就被一直守在桥边的方大枣看到了。方大枣之所以不肯过桥,全因他未寻到柳舒舒。而听了阿岁说自己如何死的,方大枣便执意把他留在身边,说服他等自己的大哥。 随后不久,辛暮云果真也来了。他第一时间找到了阿岁,却不敢上前,只敢隔着一条路看他。因百里疾也在桥边等人,方大枣见他俩汇合,便借着阿岁向辛暮云与百里疾提了个要求,让两人帮忙找柳舒舒。 柳舒舒很难找,因为她在冥府也仍旧本性不改,日日改头换面,偷完这个偷那个,神出鬼没。 百里疾和辛暮云十分辛苦地抓住了她,总算把她拉到方大枣面前。 孟婆在桥上挥动勺子:“收工了啊!还过不过桥了你们!” “过过过!”方大枣拉着柳舒舒蹦上桥,翻遍全身,掏出一堆金银纸钱,“拢共四万两。” 他把之前递给孟婆。 孟婆笑吟吟收了,舀出两碗汤,又往汤里放了些东西,一时间香气扑鼻。 “两万两一碗,喝下去即便过了桥投胎再世,仍记得彼此。纵尘世碌碌,定能重续姻缘。” 方大枣欢天喜地地接了,柳舒舒惊愕道:“谁要与你重续姻缘?” 方大枣大惊:“你不是要嫁给我?” 柳舒舒更惊:“谁说过要嫁给你?” 方大枣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柳舒舒接了孟婆手里那碗,仰头干了。 “我这辈子没说过,你好好努力,让我下辈子说出这句话。” 方大枣乐得见牙不见眼,正要拉着柳舒舒往前走,忽见柳舒舒从怀中掏出一堆金银票子和首饰,全都塞进身后的阿岁手里。 “好孩子,你用这些,跟孟婆买一碗好汤。”柳舒舒温声道,“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说完便和方大枣牵手走了。 阿岁看看手里的东西,转身把它们都递给辛暮云。 辛暮云:“???” 阿岁没出声,把东西往他手里一塞,转头走到了孟婆面前。他也从怀中掏出许多银钱来。 “你也这么多?!”孟婆吃了一惊,“这可以买最好的一碗汤了,能投胎到天底下最好的人家那种。” “都是丐帮的弟兄和沈大哥他们烧的。”阿岁顿了顿,“我要最好的一碗汤。” 孟婆正高兴地舀,抬头看到这瘦巴巴的小乞丐抬手指着他身后的一位公子。 “我,我要跟他再做兄弟。”阿岁抖着声音说,“这回我要做哥哥。” 辛暮云一愣,手中的东西差点掉了,被一旁的百里疾快手抄在怀里。 孟婆扫了辛暮云一眼,笑着摇摇头:“好孩子,这可不行。这人杀孽太重,和你投不到一块儿。不过你们有机会遇见的,一辈子可长着哩。” 阿岁转头最后看了辛暮云一眼,接过孟婆的汤,一口气喝光了。 桥上还剩两人,百里疾把怀里的银钱都给了孟婆。无人给他和辛暮云烧这些东西,他俩是真正的身无分文。 “这个不够两碗啊。”孟婆说。 “就一碗,给他。”百里疾说,“可以投个好胎的那种。” “你们无论如何都投不了好胎的。”孟婆说,“杀孽太重太重了。” 辛暮云一直看着桥的那边,看着阿岁离开的方向。听到孟婆这样说,他慢吞吞接了一句:“那便不要那样的汤了。” 孟婆:“那你想要什么?” 辛暮云看看百里疾。百里疾也在好奇地看着他。百里疾身上衣不蔽体,伤痕累累,保持着他受刑死时的状态。辛暮云说:“要那种,投胎之后,我俩还彼此记得的汤。” “就跟刚刚那骗子和小偷一样?”孟婆说。 “一样。”辛暮云说,“就是那种,可以重续姻缘的。” (完) 第85章 骨头寨(16) 司马凤顿了片刻,神情怪异:“与我切磋?” 迟星剑脸上没有笑意:“对,与你切磋。” “迟伯伯,我不行的。”司马凤说。 “让我看看你到底行不行吧。”迟星剑扫他一眼,“夜白常随你在外面闯,我对他的功夫心里有底,但着实许久没有见过你的身手了。” 司马凤心头隐隐约约飘过一个念头,但太可怕了,他没敢抓住。 “走罢。”迟星剑转身便走,只留下一个悠然背影。司马凤不敢耽搁,连忙跟了上去。 迟星剑说的练武场是指在鹰贝舍外头山崖上,那个迟夜白专用的练武场。司马凤来的次数不少,但气氛这么严肃,倒是见所未见。 两人的武器都是剑,迟星剑看了看四周,对司马凤说:“谁被击出练武场的范围,谁便输了。” “好。”司马凤点头应承。 迟星剑成名多年,但司马凤鲜少见他神情如此沉重。只见迟星剑亮出手中银亮双剑,脚下不丁不八,目光冷峻。 “鹰贝舍已经拒绝过你一次了,司马凤。”他没有如往常一样亲昵地喊司马凤的字,而是直呼其名,“我和你英索师姐的想法很简单,只想保夜白这一世平平安安。但他主动要卷入这风波中,我们也没有办法。” 司马凤不敢轻敌,他从迟星剑的话语中嗅出了一丝愤怒的味道,以及还有别的、更加复杂的情绪。 “他不顾自己,偷溜出去与你会合,实在太过不妥。”迟星剑低声道,“但他毕竟是我儿子,我舍不得打他,只好来找你出出气了。出招吧。” 司马凤持剑立在场中,一时并没动弹。 鹰贝舍能在江湖上屹立多年,和迟星剑的经营有极大关系,而他的武功造诣自然也不可小觑。司马凤记得他惯使单剑,挽霜十二剑极为凛冽漂亮,是歼敌的狠招。但司马良人曾告诉过他,迟星剑真正厉害的却是他祖传的一套双手剑法,名为千秋杀。 千秋杀轻易不使,因为杀气太重,性情淡泊的迟星剑不甚喜欢。但千秋杀是祖传的武功,他练得极为精湛,据说鹰贝舍成立之初,他便以这套剑法威震江湖,无人敢小觑于他。迟夜白因为跟着清元子修习化春诀,与千秋杀的心法不是同一路,因而迟星剑只将剑诀告诉他,并未要求他练。 看到迟星剑亮出双剑,司马凤立刻知道今天这场“切磋”是实打实的比试。他没见过千秋杀,估计以后也不大可能通过迟夜白见识,因而今日说不定将是他此生唯一一次领教这套传说剑法的机会。 他没觉得自己有胜算,也没有计算过胜算。尽力罢了——司马凤心道。 慕容海跟迟夜白说了不少最近发生的事情,大夫来了又走了,开了几个方子,都是生血调气的。 英索端着药汤过来的时候,正巧见到慕容海抱着自己女儿来给迟夜白看,还让迟夜白帮着想个比“甜妞”好听的名字。 “甜妞怎么了?这样的小名挺好啊。”英索说,“你悄悄给她改名,小心被你老婆揍。” “我不怕她。”慕容海说着,连忙把孩子抱走了。 “甜妞是他老婆起的名字,说是听着叫着开心。”英索絮絮说了几句,把药碗端到迟夜白面前。 迟夜白乖乖喝药。他心头有种预感,英索是带着心事过来的。而且这心事,必定与自己有关。 见他喝完了,英索坐在床边,把一口气曲曲折折地叹了又叹。 迟夜白:“……娘?” 英索:“娘不懂你爹那套弯弯绕绕的玩意儿,娘就问你一句话,你和司马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迟夜白:“……没什么事。” 英索没放过他:“你连自己都不顾了,瞒着我们跑出去,就为了帮他解决什么神鹰策这档子事。你傻啊儿子?” 第73节 迟夜白只能继续装傻:“朋友有难,两肋插刀,这不是你们教我的么?再说神鹰策并非和我完全无关,那个文玄舟,他当年为我治疗的时候,还留着不少后手,若不是这趟出门,只怕这隐晦仍然存在,来日对我有莫大影响。” 英索想了想,觉得也十分有道理:“那倒也是。” 迟夜白循循善诱:“或许在你们看来,这次的事件是我在帮司马,但实际上却是他帮了我。当日文玄舟虽然为我治疗,但并未根除祸患,此次与他正面交锋,我才能脱离桎梏。娘,这对我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再说,文玄舟已经逃走,他与神鹰策的关系千丝万缕,而鹰贝舍恰好又有这些资料,朝廷若是真要彻查神鹰策背后的事情,或是销毁神鹰策所有痕迹,难保不会牵扯到我们。我们主动与司马家有了联系,反倒对我们日后脱身有所帮助。” 英索慢慢点头:“嗯……” “而且这次出门,我不仅和司马家那边加深了联系,与少意盟、杰子楼的交情都深了一层。”迟夜白继续说道,“这两个都是江湖大帮派,尤其是少意盟,与他们交好,对鹰贝舍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你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吗?”英索问。 迟夜白脸不变色心不跳:“是的。” 英索点点头,没有再问,伸手顺着梳理了他的头发。 “你继续歇息吧,娘先走了。” 迟夜白心头暗暗松了一口气:“慢走,娘。” 英索对他温和笑笑,关好了门退出房内。 女人的感觉着实灵敏异常。迟夜白方才惊得背上薄汗都出了一层,不过自己好歹是糊弄过去了。 英索关了门,转身时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快步走出院子,未几便看到正抱着自己女儿在花下玩儿的慕容海。 “慕容,把我的九棱蛇骨鞭拿过来。”英索说。 慕容海吓了一跳:“夫人,要那玩意儿做什么?你要出门打架?” “老爷和司马凤呢?” “还在练武场。”慕容海说,“不晓得打成什么样了。” 他顿了顿,试探着问道:“老爷为何要跟司马凤切磋?” “你不知道?”英索冷笑着看他,“你日夜跟着我儿子,你不知道?” “在下不知道。”慕容海背后也出了一片冷汗,但只能硬着头皮表示自己完全是个局外人。 “不知便不知吧,总之把我的鞭子拿过来。”英索犹豫片刻,“淬毒了么?” “还没。” “那好,就用它吧。”英索冲他伸出手,“甜妞我给你抱着,快去取!” “可是九棱蛇骨鞭……”慕容海吞吞吐吐。 英索除了是司马良人弟子之外,还是江湖上十分有名的鞭客。她自小习武便由鞭开始,这根九棱蛇骨鞭是她今年辗转托了七八个人才制好的新武器,鞭身以九根布满铁棱的铁条束成,且扭转灵活,仿似蛇行,是英索迄今为止最为满意的一件兵器。 她每收集一根新鞭,便一定要让这鞭见血。九棱蛇骨鞭制好以来,一次都没真正使用过,今日如果要用,肯定是要吃血的了。 “蛇骨鞭怎么了?” “夫人,您上回在院子里试用蛇骨鞭,真是英武难当,连老爷也甘拜下风。可您用一回之后,院子的树木花草全都遭了秧,如今还没长好。”慕容海急急补充道,“其中就有一本珍稀茶花,是您最为喜欢的。” 他本意是想体现英索,蛇骨鞭威力太大,不适合用来与后辈切磋,但英索似是没有听出他话中意思,反而点了点头:“慕容,你很好,懂得关心我的茶花。不过你放心,这蛇骨鞭我是要拿到练武场去用的。今日不会伤到任何鹰贝舍里的花草,最多伤个把人,无妨。” 慕容海张口结舌,没法辩驳,乖乖转身去取蛇骨鞭了。 ……幸好还没淬毒!他心想,不然司马凤这遭可麻烦了。 但他转念一想:可惜还没淬毒。若是蛇骨鞭此时已经淬毒,英索肯定就不会用它,而转而使用别的、杀伤力没有那么强的鞭子了。 英索持九棱蛇骨鞭来到练武场时,迟星剑和司马凤的“切磋”方告一段落。 司马凤有些狼狈。他身上没受伤,但气喘吁吁,衣服也破了许多口子。这是他第一次与双剑交手,新鲜,但也充满危险。纵然知道迟星剑已经手下留情,但千秋杀剑气狠戾、招招致命,司马凤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勉强战成现在这样。 “来得正好。”迟星剑说,“我俩平手。” 司马凤摇摇头。并不是平手。迟星剑只用了五六分功力,但他已经如此狼狈。 “好,你走远一点儿。”英索说着,手上一松,沉重的九棱蛇骨鞭鞭身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薄薄灰土。 司马凤:“???” 迟星剑看着妻子手里的鞭子,脸上终于露出了担忧之色:“淬毒了吗?” “当然没有!”英索瞪他一眼,“你信不过我么?怕我打不过?” “不是。淬毒了倒还好,你若是伤了他,这比试也就结束了。”迟星剑说,“这鞭子,我都觉得可怕。” 英索笑笑,反手持着鞭柄,把迟星剑推出场外。 “不怕,司马的功夫好得很。”她笑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对吧?” 迟星剑轻咳一声。英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把自己称作母老虎了。她脸上一窘,手腕轻动,重逾数十斤的蛇骨鞭狠狠甩在地上,发出巨响。 司马凤:“……师姐!” 他哭笑不得:这是一个打完接着一个的节奏么?他大概明白,面前的两夫妻可能知道他和迟夜白的事情了。 “打不打?”英索怒道,“别磨磨唧唧的,像个男子汉!” 司马凤用衣袖擦了脸上的汗,也随之吼了一句:“打!” “好得很。”英索说,“打不赢我,你便立刻离开鹰贝舍,永远别想见夜白一面。” 第86章 骨头寨(17) 迟夜白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最后是被一阵血腥味弄醒的。 味道不浓不淡,还掺杂着药草香气。他睁开眼,听见司马凤小心翼翼地关了门,往床边走过来。 “你怎么了?”迟夜白吃了一惊。 司马凤很狼狈,脸上和手臂上都带着伤。虽然不是重伤,但手臂上的那道口子已经见肉,上头敷了药。他衣袖扯掉了半片,外衣上满是灰土痕迹,还有几处血痕。 迟夜白看他神色迟疑,拧眉一想,心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我娘出的手?” “你怎么知道?”司马凤惊讶道。 “……”迟夜白叹了一口气,躺回床上。他的娘亲果然不好糊弄。 司马凤不敢蹭上他的床,搬了张凳子坐在床边,把方才发生在练武场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英索果然比迟星剑更难缠,因为她出手比迟星剑更凶狠。九棱蛇骨鞭来势汹汹,行路诡谲,司马凤很少与鞭客对战的经验,才开始没几招,手臂上就被狠狠抽了一鞭子。 英索也没想到自己一出手立刻就伤到了他,也是吓了一跳,立刻收手把蛇骨鞭扯回来。鞭子极为沉重,但她甩动起来却异常灵活,司马凤扯了衣角草草包扎,示意继续打。 但接下来,英索的攻势就没有那么重了。蛇骨鞭难以应付,就是因为它沉重,且出招方向难以捉摸。司马凤干脆不揣测英索的想法,也不应付鞭子,直接跃起来,直冲英索攻去。可他没想到蛇骨鞭如此灵活,剑尖才刚刚扫过英索头顶的珠钗,背上又是狠狠一痛:鞭子已经抽回来了。 司马凤不得已,只好立刻跃开闪避。 两人一连过了近百招,司马凤竟然无法从英索手里讨到任何便宜。 “娘亲是很厉害的……”迟夜白轻声说,“连爹爹都不一定打得过她。你把衣服脱了,我看看背上的伤。” “包扎了。”司马凤说,“你娘亲包扎的。” “……她嘴硬心软。” “我知道。”司马凤笑着说 最后他“赢了”英索的那一招,其实也赢得不太地道。自从他手臂和背部受伤后英索便不敢狠攻,司马凤隐约明白,英索是怕会重创自己。他知道英索与迟星剑看着自己长大,都是心软之人,这念头转了几转,他便突然想起了迟星剑的双剑。 练武场周围空空荡荡,但长了半圈的树。在九棱蛇骨鞭的抽打之下,树枝纷纷折断了不少。 司马凤被蛇骨鞭逼到场外,英索仍旧步步紧逼,没有放松。但下一刻,司马凤突然如之前一样,完全忽略了蛇骨鞭的攻势,径直冲着英索奔来。 英索不能直接用蛇骨鞭抽他,手腕一动,鞭子转了方向,鞭梢往回一甩,正要再次抽打在司马凤背上时,忽见司马凤手臂一甩,随即一物冲着自己脸面激射而来。 英索以为他将自己的武器脱手掷来,连忙闪避,下一瞬间,背后风声轻起。 司马凤甩过来的不是剑,而是一根树枝。而他已趁着英索闪避的机会落在英索身后。 两人距离极近,若是当真敌对,司马凤此时立刻就能取了英索性命。 英索哼了一声,撤回内力,蛇骨鞭再次重重落在地上。 “我娘对敌经验不比我爹少,她会看不出你扔过来的是树枝?”迟夜白不敢相信,“……她故意让你赢的吧?” “你娘亲口对我说,若我打不赢他,我便永远别想见你。你的意思是,你娘不舍得让我输,不舍得让我不见你?”司马凤笑道,“这回我可赚了,鹰贝舍的两位前辈都与我切磋,这幸事可是极为难得的。” 迟夜白从床上缓缓起身。他仍不能多说话,便握住了司马凤的手。司马凤察觉他手有些凉,有些抖,便紧紧地反握住了。 “别怕。”他低声道,“你爹娘……都很爱你。” “……我知道。”迟夜白也低声应了。 迟星剑与英索从何处知道、自何时知道,两人态度究竟如何,迟夜白和司马凤并没有得到一个具体的表态。但两人也隐隐明白,这便是许可了。 迟夜白心头又是高兴,又是难过。这情绪他也不知道如何说明,又觉得司马凤或者很难理解。 在无言的沉默中,司马凤却想着另一件事情。 打完之后,英索快步走向迟星剑那里,催促着他快点儿离开。司马凤慢慢跟在后头,听到了夫妇俩说的话。 迟星剑为英索拿着蛇骨鞭。他语气中带着很浅的笑意,在蛇骨鞭上看了几眼后问英索:“不是九棱蛇骨鞭么?这鞭子上的铁棱呢?” 英索脚步一顿,压低了声音:“我让慕容给取下来了。” “有这些铁棱,威力不是更强么?” “万一真把孩子打坏了怎么办?”英索声音略高,匆忙回头看了司马凤一眼。察觉到司马凤能听到两人对话,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要是真把人打坏了,鹰贝舍就得跟司马世家结仇,我可不愿意摊上这么个大仇人。” “是啊是啊。”迟星剑连连点头,微笑道,“夫人想得就是比我深。” 英索脸上一红,随即从他手中把蛇骨鞭抓回来,快步走了。 “去找你师姐,让她给你敷药吧。”迟星剑回头跟司马凤说,司马凤连忙应声,紧跟着英索去了。 迟夜白见他心不在焉,便问他在想什么。 “没什么。”司马凤笑道,“你爹娘其实也很疼我的。” 迟夜白怀疑地看着他:“……哦?” 在鹰贝舍呆了几日之后,司马凤让甘乐意和宋悲言留下,自己先行回了蓬阳。 霜华是司马良人的线人,但因为司马良人不便进入金烟池,霜华也不便出现在司马家附近,因而一直都是司马凤和阿四去与她对接的。司马凤回家之后才知道,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司马良人让阿四接手了他这个接头人的工作。 第74节 “你怎么把阿四也扯进来了?”司马凤很是不满。 “他是我们家的人,迟早要扯进来的。”司马良人不与他争执这个,立刻让他到金烟池去找霜华。 阿四虽然接手了司马凤的工作,但太过机密的事情还是不能让他知道的。司马凤在家里找到阿四的时候,阿四正在给他的那匹马刷毛。 “少爷!!!”暌违多日,终于得见,阿四万分激动,张手就要扑上来。 司马凤连连后退:“你身上太脏!” “哦?”阿四低头一看,“我刚洗了马棚。” “你洗马棚?”司马凤奇道,“张叔和刘叔呢?” 阿四有些犹豫:“他俩……少爷,说来也奇怪,这段时间家里有不少仆人被老爷遣散回家了。就连张叔和刘叔这两位没家没室的,老爷也给了银钱,让两人回乡,不肯留他们在家里干活儿了。……是要出事了吗?” 司马凤从他手里夺下刷子扔回水桶中:“不会出事的。你立刻换衣服,跟我一同去金烟池找霜华。” 以前阿四虽然知道司马凤总是去金烟池找霜华,但也清楚两人之间清清白白,没有任何男女之情。他大略知道霜华的身份可能不止清倌这一个,但着实没想到,她竟是司马良人放在金烟池,用于探查鲁王府的一个线人。 据霜华说,鲁王一直都十分喜欢沁霜院的姑娘,更喜欢听曲。司马良人在别处救下了即将被大哥大姐卖到勾栏之地的她,花了些心思送入了沁霜院中。霜华琴艺造诣很高,立刻博得了鲁王的欢心。鲁王府中也有司马良人的线人,但谁都没办法进入鲁王的私宴,除了霜华。 在鲁王府的私宴上,霜华常常负责奏琴。她为了保持新鲜感,闲暇时间全都用来练琴与谱曲,因而时时能献出新曲,鲁王对她疼爱有加,有几次都问过霜华,是否愿意到鲁王府做专门的琴师。但沁霜院的妈妈不舍得霜华,鲁王妃也绝对不欢迎霜华,这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阿四知道了这些曲里拐弯的事情之后,对霜华的感觉也完全变了样。 “我以前真不晓得,霜华姑娘竟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说。 司马凤正与他骑马前往金烟池,听他说起便顺口问道:“怎样?” “不觉得很像一位女侠么?”阿四的眼睛闪闪发亮,“身在烟花地,却肩负着这样的秘密任务,且这几年来不断传递信息,从未出过错。不仅是女侠,还是个胆大心细,武艺高强的女侠。” “信息确实从未出过错,但也是因为,没有任何重要的信息。”司马凤低声道,“我曾与父亲谈过,让他放霜华自由。霜华是为了报恩,才心甘情愿去做这件危险事的。鲁王府一直没有大动静,因而霜华能传递的信息,完全对鲁王府没有任何威胁,所以没有人在意过。但如果鲁王府内有什么异动,他们的防范必定更为严密。霜华已经惯于传递信息,且因为这几年一直平安无事,她对自己也是信心满满。” 阿四沉默了。 “太容易出事了。”司马凤皱着眉头,看向眼前空无一人的街道。因刚刚下了一场大雨,路面上只有孤零零的灯笼几盏。灯光映在路面上,一路斑斑驳驳地亮着。 阿四问他:“你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司马凤扯了扯缰绳,扭头看阿四,“四啊,你喜欢霜华姑娘,是不是?” 阿四的脸嘭地红了,手忙脚乱:“没有没有没有。” 司马凤认真道:“你要是喜欢人家,就好好攒钱给人家赎身。” 阿四声如蚊蚋:“我在攒了……” 司马凤:“……哎哟,你真的是喜欢她!” 阿四:“少爷少爷,你你你声太大了!” 司马凤:“这儿没人。啥时候喜欢上的,详细给我说说?” 阿四犹犹豫豫。 司马凤:“少爷给你出主意啊。我跟霜华认识时间久,我晓得她喜欢什么的。” 阿四终于被说服,慢吞吞讲出了许多事情。 第87章 地上坟(1) 地上坟·楔子 砖块因为被火烧透,滚烫惊人。 班牧擦了一把汗。他知道这是梦,但这个梦太热,也太令人不舒服了。 他站在一个极大、极高的砖窑之中,四处尽是密密砖墙,几乎要朝他倒下来一般高高垒着。 “张松柏!刘大力!”班牧心里慌得发紧,一面在砖块的缝隙里走,一面大喊,“刘小刀!” 没人应他,只有热浪一层层地涌过来,把他包裹起来。 班牧的汗越来越多,他狂奔起来,脚下突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低头的时候,他看到地面不知何故不再平坦,反而满是红砖的碎块。一只枯焦的手从碎块中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裤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班牧发狂地大叫,疯了一般蹬腿。 脸上先是一疼,随后又是一凉——有人打了他一巴掌,把半杯冷茶泼到他脸上。 班牧睁开眼,惊魂甫定,喘个不停。 “起来,换班了。”张松柏上下打量他,“你做啥梦?叫啥咧?” “我、我叫啥了?” 刘小刀束紧裤头,蹦跳着学他方才在床上蹬腿甩手的样子:“啊啊啊,呜呜呜,呃呃呃……娘诶,我怕。哈哈哈哈哈哈!” 班牧的脸色不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从床上起身穿衣服。 张松柏和刘大力、刘小刀两兄弟已经穿戴完毕等着他了。刘小刀手里还拎着个小布袋。班牧看了那袋子几眼,咽了咽口水。 布袋子里面是炸药,他很清楚。 刘大力和刘小刀两兄弟以前是盗墓挖坟的,后来说这行当损阴德损得太重,俩人成亲都有七八年了,愣是没生出一个种,于是便不敢再做了,转而到这边来烧砖。张松柏力气大,几拳头就能把人砸晕。 ……而我,我懂做什么? 班牧的手一直在抖,裤带都系不好。 “你咋了?”张松柏发现他的异样,低声骂出来,“别在关键时候给我缩脖子!今儿是你要当先开路的。” “张哥,我、我做梦,我梦到他们了。”班牧一开口,声音都抖了,“我梦见陈德才埋在砖里头哩,他还抓住我脚了……” “我呸!”张松柏狠狠往地上啐了一滩浓痰,“我他妈就看不惯你这龟儿子。你怕啥,怕啥?人都死了你他妈怕啥?钱你没拿?那银子你没藏?做了就做了,演什么亏心戏!” “今儿不做了行不行?”班牧连声哀求,“我不行啊,我下不了手啊……” 他手上一凉,是张松柏把刀子塞到了他手掌里。 “班老二,你今天不管咋样,都要把刀子捅出去,要见血的。”张松柏拍拍他脸,“杀一个是杀,杀十个也是杀。你不做,哪儿来钱买大屋娶媳妇?我告诉你,你今天不做,我们哥仨个就在窑子里做了你,你信不信?” 班牧在地上抖了半天,终于颤巍巍站起来。 棚屋外头静悄悄一片,值夜的人都纷纷去换班了。路上漆黑不见五指,只有半山腰的砖窑仍亮着彤彤火光,把天空映出怪异的血红。 班牧把刀子揣在腰里,刘大力和刘小刀把炸药系在腰间,张松柏裤兜里有一块拳头大的铁丸子,若敲在人脑袋上,定是又红又白。 他们走在路上。他们准备去杀人了。 ·地上坟 司马凤和阿四一路行至金烟池,还未走进去,司马凤便被迎面吹来的一阵烈风熏得连连呛咳。 风里带着浓重的烟尘气味,他咳了几口,伸指一抹舌面,竟摸出一指头的粗粒来。 “阿四,金烟池在起房子?” 到金烟池来寻欢的人们纷纷掩着口鼻,行色匆匆。有几个不太在意容色的,头上身上都是薄薄的灰土,在灯火光线下尤为狼狈。 “和金烟池无关,是外面九头山的问题。”阿四捂着口鼻,匆匆拉着司马凤往金烟池里头走。 此时才刚入夜,金烟池里面的客人却比往日少了许多,各个楼里的姑娘们也没有似往日一般在窗户或楼下揽客,偶尔有几个在外行走的,头脸都蒙着厚厚的纱,手里还撑着伞,全无姿色可言。司马凤满头雾水,紧跟着阿四进了沁霜院。两人被龟奴带着走到廊下,因走廊上蒙着厚厚的纱,总算能快活地喘几口气了。 那纱布看着挺新,但外头那一面已经全是灰土。纱承不住这么重的灰,它们纷纷落在底下的花草上,整个沁霜院看上去灰扑扑一层。 “都是九头山那些砖窑作的怪。”龟奴连声抱怨,“昨晚又塌了两个,若不是今天白天下了一场大雨,只怕现在连出门都难,根本不敢吸气。” “砖窑怎么了?”司马凤问。 这两年因蓬阳的城墙和城外驻地需要重修,在勘察了周围几座山头的地形土质之后,最后选定了九头山作为砖块的烧制地,随后几十座砖窑便在九头山上建起来了。这事情司马凤也听说过。九头山的泥土不宜种地,倒是十分适合烧砖,新城墙的砖全是从九头山砖窑里出来的。 但从上个月开始九头山的砖窑就接二连三地出事,据说先后塌了三次,死了好些人。砖窑塌方之后,因天气干燥,风势强劲,且九头山正好处于金烟池的上风向,烟尘便源源不断地吹了过来。 “塌了三次,没人管么?”司马凤又问。 “有,先前监管砖窑那位大人已经被撤职了,现在是个新的在管。这不,刚上任三天,又塌了。”龟奴连连摇头,“不过这砖窑塌方也是常事,不新鲜,只是先前都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风,金烟池也从未这么狼狈过。”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走到了霜华房外。沁霜院最近买了几个新鲜的姑娘,霜华便借口身体不适,歇了两日。因为很快就到鲁王妃的生辰,她已经接到了鲁王府的请柬,因而妈妈也不敢多说什么,便由着她去了。 司马凤踏入霜华的房门,眼看龟奴走了,第一句话便是指着阿四对霜华说:“霜华,阿四说他特别喜欢你。” 霜华一愣,阿四的脸又红了,恨不能跳到司马凤背上踹他:“少爷!” 他看到霜华似笑非笑的神情,万分紧张,连连摆手:“少爷他胡说的,他胡说的。” “那你的意思是,你一点儿不喜欢我呀?”霜华皱着眉问。 阿四呆了呆,这回学聪明了,一声不吭,默默摇头。他听见司马凤和霜华都在笑,心里越发窘迫,一直低着头。 司马凤把他拉到凳上坐下,霜华倒了杯茶,递到阿四面前。 “阿四大哥,霜华跟你开玩笑,你别见怪。”霜华笑道。 阿四默默接了那杯茶喝了,摇摇头:“我不怪。” 他只是觉得心里不舒坦,倒也怪不了谁。将这异样心情压下去,他开始跟霜华说明司马凤的来意。 霜华仔细听完了才开口确认:“老爷的意思是,让我密切注意私宴上出现的人?” “对。尤其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以及身份特别的人。”司马凤顿了顿,“比如,教鲁王儿子学艺的先生。” “那几位先生我倒是都见过,有一个还与我切磋过琴艺,我从他那里套过些消息。”霜华低声道,“可并未听他们提起过还有新的先生来。” “总之你注意就是了。” “还有别的要注意的事情么?就这个?”霜华有些惊讶,“这与往常又有什么不同?” “没有不同,至少现在没有不同。”司马凤沉吟片刻,加重了语气,“霜华,你切切记住,在鲁王府内必须要保重自身。若是被人怀疑,以自保为上。鲁王妃的生辰,我爹也接到了请柬,他会去的。” “生辰宴上是会发生什么事情么?” “鲁王平素闲散低调,也只有在自己和王妃生辰之时会操办得略为热闹。这宴会连我爹都请了,那自然也会邀请鲁王亲近的大人和将军们。”司马凤将声音压低,“场中是否会出现大人物,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明白了。”霜华见他神情凝重,不由得也压低了声音,“老爷去是跟这些大人物打交道的,而我的任务则是细察周围。这场私宴,以老爷为主,我倒不是特别重要的。” 受两人影响,连阿四也紧张起来,声音压在喉咙里,含含糊糊的:“对。” 三人凑成一团,但也没说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三两句便讲完了。霜华还得练琴,司马凤不便打扰,带着阿四告辞了。 阿四临走时紧紧张张地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放在桌上。 第75节 “霜华姑娘,听闻过几日就是你生辰,这是我送你的。” 霜华眨眨眼,将那纸包抓在手里。纸包里是一根珠钗,简单至极,仅是银簪子上镂刻了许多精细纹理,顶上托着颗银白色珍珠而已。但细细一瞧,簪子上的纹理竟是无数朵六瓣的雪霜花,拱托着那颗银亮珠子,素净娴雅。 阿四见她拆了,很是羞涩:“不值钱,也不太好看……” “好看的呀。”霜华低声说,手指慢慢抚摸着银簪,小心地把珠钗戴在了发上。 因而阿四回去的一路,人都是飘着的。 “站稳了站稳了!都快飞上天了你。”司马凤叱道。 阿四笑成一朵花,全然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路上行人虽然不多,但两人都下马牵着走路,司马凤这时才有时间逮着他,跟他说起这一路发生的事情。等说到宋悲言脑袋里的针,阿四终于不飘了。 正要细问的时候,前头传来打招呼的声音:“司马少爷。” 两人抬头一看,面前英俊的年轻人带着一脸热诚笑意,是捕快边疆。 “噢,边……”司马凤正要应声,顺便想夸夸他新的这套捕快服,结果立刻被边疆打断了。 “甘令史呢?”边疆问。 司马凤眨眨眼:“在鹰贝舍。小白受伤了,他在那里帮着煎煎药。” “甘令史也受伤了吗!”边疆顿时紧张起来。 司马凤又眨眨眼:“没有哦……不是,这个我不知道。等他回来了,你问问他,你帮他检查检查。” 边疆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懂医术。” 司马凤:“让甘令史教你!” 阿四看向边疆身后:“边捕快,你抓了个什么人呐?” 边疆身后站着个畏畏缩缩的老汉,闻言连忙把脑袋晃个不停。 “不是犯人,是今儿在城门被我遇到,我带他去报官了。”边疆说,“我见他年纪大了,没地方可去,身上也没盘缠,打算先带他去吃点东西再作打算。” “什么案子?”司马凤来了点儿兴趣。 边疆笑了笑:“找人。老人家的儿子不见了。” “哦……”司马凤那点儿兴趣顿时就没了。 边疆继续说道:“他带儿子到蓬阳找活儿干,结果在码头俩人走散了,之后就再也没找到。身上也没什么特征,就一个特别普通的乡下孩子,不机灵,没见过什么世面。” 司马凤和阿四飞快对视了一眼。没有线索,没有特征,只有一个名字,在蓬阳这种地方,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老头似乎是外乡人,在蓬阳无依无靠。若想寻子,必须有落脚地,有钱,有时间。对这个老汉来说,落脚地和时间或许都是有的,但钱显然极度匮乏,不然也不至于要让边疆带他去找地儿吃饭了。 “不是不见……”那老汉突然哑声开口,脑袋缩在肩膀里,似是对眼前公子哥打扮的司马凤十分畏惧,“是被人骗去烧砖了。码头上有人跟我说的。” 边疆神情略为无奈:“我在城门见到他的时候他也这样说。所以我带着他去了码头和九头山。码头上那个船工说得不清不楚,最后说是自己看错了。后来上九头山砖窑那边去问,砖窑烧砖的人里头也并没有他儿子。” “是真的去烧砖了!”老汉急了,一只脚在地上剁了几下,“有人看见了!” “砖窑里的人也不一定互相认识。”司马凤说,“或者他儿子刚去,别的工人还不识得。” “每个进砖窑里干活的人都要登记姓名和户籍,我是直接查的本册,确实没有他儿子。” 司马凤叹了口气,点点头。 老汉仍在说话:“捕快大人,捕快青天,有人看见我崽是跟着人上山了……” “老伯,去吃饭,先去吃饭吧。”边疆拉着他说,“明天我再帮你去查。” 老汉抓紧了手里干瘪的包袱,缩着脑袋跟边疆走了。 “边疆总是这样自己给自己找事做么?”阿四问。 司马凤小声说:“他是个滥好人。” 两人已经从方才的对话里听到了结果。边疆既然说“帮你去查”,这就表示官府不会真的去寻找老汉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案子可以提前剧透,因为案子的高潮不是剧情里最关键的部分。 “地上坟”指的就是砖窑,这个故事的原型是2014年内蒙古的煤矿杀人骗赔偿金案件。然后更远一点的例子,是电影《盲井》。 我知道煤矿杀人案件在《盲井》之前,然而是看了《盲井》之后才下意识地去搜索类似的案子,结果发现在全国范围内这样的事件真的太多、太多了。艺术源于生活,而生活本身时刻在刷新人的世界观。 第88章 地上坟(2) 这件事并未让司马凤和阿四在意。此时此刻两人更紧张的,显然是不久之后的鲁王妃生辰宴会。 鲁王妃生辰宴的那一天,司马良人早早就起床在院子里练剑了。 海棠树的花早落尽了,秋意一层层叠起来,叶片在晨风里簌簌乱响。 他把自己熟识的几套剑法全走了个遍,想了想,把佩剑放在一边,转身到一旁去取刀。回头看到司马凤不知何时坐在海棠树的枝子上,手里是自己那把大刀。 “爹,我和你过几招?” 司马良人顿时高兴起来:“过过过。先用你练练手,今晚出什么事都有准备。” 这是一场私宴,傍晚时分开始,持续几个时辰。司马良人并不知道今晚会出什么事,他是觉得什么事都有可能出,但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到目前为止,鲁王仍旧是一个自在闲散的王爷,无权无势,但有钱,背后与朝廷中许多大人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联系是他的爹留下来的,他除了继承“鲁王”这个名号,顺带也接下了这个复杂的人情网。 司马良人一直在刻意地避开与朝廷的联系,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让司马凤出面。他不知道鲁王对朝廷的想法是否和自己一样:忌惮,畏惧,又带着隐隐的憎厌。 司马凤把刀抛给他,司马两人接在手里,毫无来由地想起了一件事:鲁王究竟是怎么死的? 司马凤从树上跳下来,险险立在池塘边上,身形摇晃。 “下盘不稳!”司马良人叱道。 他话音刚落,司马凤已将晃着身形,飞快攻了过来。 阿四从箱底翻出了自己最爱的那件衣服,震惊地发现腰上居然被虫子啃了一个小洞。 洞说大不大,刚好能伸进去一个小拇指,衣服是玄青色的,不注意看也不明显。 但他不想穿了,沮丧地把衣服塞进箱里。 司马凤满头是汗地走进来:“你磨蹭什么?快出发了。” “你和老爷打完了?” “早就打完了。”司马凤擦了把汗。两父子早上打了一场,吃完午饭又打了一场,司马良人总算神清气爽,信心饱足。 司马凤看到箱子里那件玄青色外衣,惊喜道:“这不是你过年穿的么?今儿打算披这个?” “破了个洞,不好看了。”阿四挠挠脑袋,“算了,我就穿平常的衣服吧。” 司马凤看着他笑笑。 “你怕被霜华看到你穿了破衣服?” 阿四脸红:“没有没有没有。” 司马凤神情一整:“霜华不会笑你的。” 阿四:“我晓得……因为霜华姑娘人好。” 司马凤:“不是,因为她看不到你。” 阿四:“?” 司马凤抓起手里扇子在他脑袋上一敲:“你的位置是哪儿霜华的位置又是哪儿?能看到吗?就算看到了,隔着那么远,能瞧见你衣服上破了几个洞?” 阿四:“少爷你走。” 司马凤见他扭捏,看不下去了,从箱中抓起那衣服扔到阿四身上。 “就穿这个,精神又好看。”他说,“哪儿破洞了我悄悄?哎哟这里,这里不是挺好解决的么,你等着我把腰带给你拿过来。” 司马凤说的是一根十分漂亮的月白色云纹腰带,他风风火火地取了来,,又风风火火地给阿四系上了。阿四年纪渐长,现在已经和他差不多高,合身的衣服一穿上,腰带一束上,俨然一位挺拔好看的小侍卫。 阿四在这个瞬间,明白了何谓“人靠衣装”。 也明白了为何女子打扮好之后,总喜欢揽镜自照一个时辰都不厌。 “走走走。”司马凤又在催促他。 阿四不好意思地跟他道谢,司马凤一路拉着他往外狂奔。阿四跑了一会儿,忽地心头一亮,转头道:“少爷,我和老爷不在家里,你千万别出城去找迟当家啊。” 司马凤:“……说什么?我不会的。” 阿四:“老爷和我傍晚出发,你紧随着我们离开,我们抵达鲁王府的时候,你大概也已经出城了。等你出了城,到了鹰贝舍,即便老爷生气了想让你回来,少说也得折腾两三日的。” 司马凤:“……说什么?我没有打这样的主意。” 两人推搡着到了门口,司马良人也正好从府里走出来。他见司马凤一身出门的打扮,腰上还佩着剑,浓眉一拧:“混小子,我和阿四不在家里,你千万别出城去找牧涯啊。还嫌给人添的麻烦不够么?” 司马凤:“……你们怎么个个都知道我想干什么。” 司马良人哼地一笑,阿四嘿地一哂。两人上了马正要前行,忽见前方的街角拐进来一匹马车,正是田苦当日让迟夜白和宋悲言使用的那辆。 车上正是甘乐意和宋悲言,两人回来得比想象中要早。 几人匆匆问候,又匆匆道别。马上的阿四和车窗里的宋悲言各自依依不舍,用眼神约定回家之后再一起分享路上见闻。 司马凤见甘乐意两人居然回来了,便知道迟夜白身体已无大碍。 “迟夜白让我跟你说,你不用过去了,他很快就会到蓬阳来,你别瞎跑来跑去的,浪费力气。”甘乐意从车上拎下两个散着鱼腥味的大网兜,连跳下车的宋悲言手里也有一个。 司马凤:“你们怎个个都跟我腹中虫子一般晓得我在想什么!” “我可不晓得你在想什么。”甘乐意抽抽鼻子,把两个网兜塞进司马凤手里,“快快快,都是新鲜的,拿到厨房,今晚吃大鱼大虾!” 司马凤放弃了夜袭鹰贝舍的念头,乖乖留在家里。 甘乐意之所以提前带着宋悲言回家,是因为想给宋悲言整些药材。 自从取出那几根针之后,宋悲言或许是因为一时不适应,或许是因为路途颠簸得厉害,在鹰贝舍休息的这段时间里,他屡屡说头疼。 甘乐意虽然有千般不情愿,也只好带着他去找甘好看病。甘好说自己擅于用毒,对这种怪里怪气又和毒无关的痛疾没什么办法,只从满院子的医书里给他抄了几个方子。 “好罢,咱们死马当活马医吧。”甘乐意对宋悲言说。 宋悲言:“谁是死马???” 总之,两人回到了比云阳镇更大的蓬阳城,甘乐意在自己的院子里很快就把药方上的药材都找齐活了。 厨子做好了一桌的鱼虾蟹,甘乐意马不停蹄地煎药,宋悲言便和司马凤拿了半桌子的食物,在他的小院子里吃起来。 第76节 甘乐意蒙着脸煎药,抬头看到司马凤和宋悲言正在比试谁拆蟹的速度快,于是把眼皮皱了又皱,给司马凤使眼色。 司马凤举着两个大钳子走过来,和他一起蹲在炉子边上:“你眼睛熏着了?” “不是。”甘乐意拉下蒙脸的布巾,压低声音,“其实我急着带他回来,还有件别的事情。” 司马凤吮着白花花滑溜溜的蟹肉:“什么事情?” “……你吃完我再说。”甘乐意咽了口口水。 司马凤赶快吃完了,飞快转身又从宋悲言面前偷了两个刚拆好的:“你说。” 甘乐意气急,只好转头专注盯着炉上药汁,冲着翻腾的汤药翕动鼻翼:“宋悲言他有些事情记不起来了。” 司马凤一愣:“什么?” 甘乐意:“就是拔针之后,我发现他有些事情记不起来了。你还记得咱们在少意盟里的那几天么?我问他想不想阿甲和阿乙,他连这两位的名字也记不住,还问我阿甲阿乙是谁的名字。” 司马凤:“……很怪异。”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忘记了多少事情,但很琐碎。比如双生子的名字,比如某种我跟他说过许多次的药草,或是蓬阳城位于郁澜江下游这样的事情。” “你师兄怎么说?” “他说肯定是针的影响。”甘乐意低声道。 迟夜白当日拔针飞快,针对他的影响几乎完全没有,但宋悲言的四枚针却深嵌脑壳许多年。是拔除针带来的痛楚影响了他,还是针本身影响了他,甘乐意和甘好都分不清楚。 “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些药里有止疼安神的,也有据说能帮人增长心力,回复记忆的。”甘乐意顿了顿,眼神里充满怀疑,“甘好自己也没谱,我还真不太相信。” 司马凤咔咔咔咬碎了最后半个蟹钳子:“没事,不怕。回来就好,你和小宋平日不要出门,最近蓬阳城中说不定也会发生些大事情。” 甘乐意:“什么事?” 司马凤正要说出他们对鲁王的怀疑,忽听外头由远到近,传来小跑的脚步声。 “哎呀,甘令史……”司马凤咧嘴一笑,“你的学生来了。” 甘乐意满头雾水:“谁?” 话音刚落,边疆的声音已传进院门:“甘令史!” 甘乐意的脸顿时黑了。 边疆对甘乐意的喜爱,着实十分明显。司马世家上上下下的人,几乎都晓得边疆这位热情的追随者。 甘乐意却只把边疆的来访看作一种他十分厌烦但又无法明确回绝的滋扰。 幸好此时面前有一煲药,甘乐意头也不抬,继续蒙脸,继续全神贯注地煎药。 见他如此专注,边疆悄悄看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不便打扰,于是凑到桌边,和司马凤、宋悲言一起坐了。 他刚一落座,司马凤和宋悲言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边疆身上尽是灰土,呛人得很。 “边大哥,你今夜去了哪儿?这一身的灰尘。”宋悲言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边疆连忙站起,在院子角落脱了外衣,这才继续落座。 “到九头山去了。”他说。 司马凤一愣:“多少天了?还没找到?” “没找到,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边疆来的次数多了,也慢慢不太拘束,见桌上有酒,自己倒了一杯,与司马凤碰了碰,“不过这回上山不是为了那老汉的儿子,而是又有一个妇人到官府鸣冤,说砖窑吃人,她男人死在里头了。” 司马凤想了想,隐约记得在去金烟池拜访霜华的时候,龟奴说过“前一日砖窑又塌方”之类的话。 “是因为塌方?”他问。 “对的。”边疆的神情有些无奈,“只不过这件案子也无人愿意去查,大人便交给我了。” 他简单说起了妇人鸣冤的内容,果然便是之前让金烟池蒙上一片灰土的那次塌方。妇人的丈夫在九头山的砖窑干活,已经有几个月了。与他同去的还有几个同乡和他的大哥,那夜砖窑塌方时,没逃出来的只有他一个人。 “九头山塌的次数也太多了些……”司马凤道,“可赔了钱?” “赔了,但妇人正是因为觉得赔得不够,所以才来找官府评理的。”边疆说,“可这赔钱的标准是官家定的,一人五十两,她也着实拿到了五十两。” 宋悲言从面前山一样高的虾壳里抬起头:“那她究竟为何鸣冤?是觉得那塌方不对劲?” “那倒很直达深究……” 边疆却摇摇头:“不是的,她是认为钱分少了。她说一人不止这么点儿,大舅子私吞了不少,只给她一个寡妇五十两,不公平。” 司马凤皱眉道:“有了这五十两赔钱的标准在先,我从来只听过官家拼命克扣不肯赔足,居然还有多赔的?”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所以今日又去了砖窑,刚刚才回来的。”边疆说,“塌方死的人不止一个,但来找官府的只有那位妇人,妇人的叫刘小刀,刘小刀的大哥叫刘大力,两人都是从别处来九头山这边干活的。你对这两个名字可有印象?有没有案底?” 司马凤明白边疆是怀疑这兄弟俩牵扯到另外的案子里,妇人所说的赔偿只怕不止刘小刀一条命的偿金,还有别的赃银,她给弄混了。 但他对这两个名字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的。 边疆与宋悲言同声同气,一起说了句“若是迟当家在就好了”。 司马凤:“……对呀。唉。” 作者有话要说: —— 然后这个故事会有比较多的视角切换,比如下一章就会写到砖窑那边的事情和鲁王府。 切换得这么频密,希望大家在看的时候如果觉得切换得不顺畅或者看起来有割裂感,麻烦评论里告诉我哦,谢谢!我会根据意见作出调整的。 第89章 地上坟(3) 此时,九头山上,张松柏正和班牧在路边等待刘大力。 刘大力回来的时候披着满身月光,还带着不浓不淡的血腥味。这味道3个人都很熟悉,他们经常在砖窑里面闻到。班牧看着刘大力,心里有些发毛。 “大力,你弟妹呢?”张松柏吐出剔牙的小棍,笑着问。 刘大力白他一眼,一声不吭地越过两人继续往前走。前头不远便是一条小溪,溪水原本清澈见底,如今却因为山上的砖窑影响,浑浊不堪。跳下去洗澡是不可能的了,刘大力脱了鞋子,除去袜子,在脏污的水里仔仔细细地漂洗自己的鞋袜。他洗完之后又脱去身上的外衣,翻找了半天,就着明亮月色,终于看到衣角一滩血迹。这血迹搓了半天,痕迹仍然去不掉,他干脆扯去那一角布料,揉成一团,裹着颗石子扔进了溪水里。 张松柏和班牧就在他身后看他动作,两人都没出声。班牧心头砰砰直跳,转头去看张松柏。张松柏是他们四人中年纪最长的一位,约莫三十来岁,胆子比其他人都大。张松柏意识到他的目光,嗤笑一声,低低道:“杀人啦。嘿嘿嘿……” 班牧动也不敢动,狠狠吞了口唾沫。 他,张松柏,还有刘大力刘小刀两兄弟都是同乡,四人在砖窑打工已有数月,而那另一个来钱极快的营生,不过最近才开始。 起先是有个工人运砖下山的时候,砖车突然倾覆,他活活被十几层砖头压死,最后他媳妇得了五十两银子,哭哭啼啼走了。五十两,是他们在这砖窑做五年的工钱。说多不多,但也绝对不算少了。张松柏找到他们三个,跟他们说了一个容易来钱的办法。 一个死了的工人就是五十两,而砖窑塌方一次,死在里头的人,少说也有十个。十个就是五百两,太容易了,实在太容易了。刘大力兄弟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反倒是班牧,犹豫许久,最后是被张松柏拖着去的。 他们一般都在码头物色合适的少年人。蓬阳是个大港口,每日都有无数来自周围城镇的年轻人到这里来找活儿干。张松柏眼睛很毒,他告诉其余三人,专门挑选那种独行的、年幼稚嫩的、不善言辞与交际的少年,哄骗他们来到九头山。 这几位热情的“大哥”带着少年来到砖窑,安排他们休息,还帮他们去登记名姓与户籍。只是名字是假的,户籍自然也是假的。张松柏等人甚至根本不清楚这些少年人姓甚名谁,来自何方。他们只要在登记户籍与名姓的簿册上,反复强调自己与少年是同乡,而少年人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出来打工便可。然后负责与登记的人打交道的刘大力,会在袖子里悄悄藏几十文钱,递给那人,一口一个“大人”地喊。 他们的要求也很简单:少年们离乡背井来投靠自己这些亲戚,希望能把他们安排在同一班,好互相照应。 砖窑的管理实际上并不特别严密。这里人来人往,今日有人走明日有人来,实在管不过来,写个名字也就是了。至于安排轮班,则更为随意,只要能准时出砖、干活的人一个不少,谁和谁一起排班,不会有人管。 等名字写好了,班次也轮好了,少年们便跟着几位“大哥”上工下工,开始干活。 张松柏负责管理这几个少年人,他心思缜密,只用小名称呼这些少年,且少年们初初在砖窑干活,十分疲累,与别人的接触极少,几日下来,除了张松柏四人,他们几乎没有接触过别的任何人。 从将人骗来砖窑,到制造塌方事件,前后不会超过五日。 砖窑的轮班是每五日就会有一次值夜。张松柏等人往往在值夜的时候动手。 刘大力和刘小刀两兄弟都是做炸药的好手,他们会在砖窑外面埋设炸药,再叫少年们进砖窑察看砖堆的摆放情况。炸药爆炸之后,两人又迅速清理好遗留的痕迹,在脸上身上擦出几道伤痕,随即便扑在倒塌的砖窑上嚎哭不已。 与两人一同在砖窑上嚎哭的,自然还有张松柏和班牧。班牧手里有一把刀,张松柏手里也有一把刀,他们在砖头的缝隙里哭着呼喊还未断气的少年人,快速而准确地补上一刀。 这是第三次了。原本一切都应该和前两次一样的——有三四个“同乡”的少年死在塌方砖窑里头,为息事宁人,砖窑这边会给这四位“同乡”一笔赔偿的人命钱,一个死人五十两,好让他们把少年的尸体带回老家安葬。 但谁都没想到,这一次负责放炸药的刘小刀失手了,引线烧得太快。 砖窑塌下来的时候他的脚被压住了,才喊了一声“哥”便没了声息,灰土扑扑腾起来,淹没了外头三人的视线。 钱拿到了,但刘小刀的媳妇也找到了蓬阳来。 “大力哥真的动手了?”班牧的声音在抖,“那……那可是他弟媳妇儿。” “那天你没听那女人嚎的啥?”张松柏冷笑道,“她说我们分赃不均,她至少要得二百两,不然就到官府把我们的事情捅出去。” 班牧是记得的:“她、她不会真去报官吧?” “大力就是要在她去报官之前,先斩草除根。”张松柏低声道,“干完这一票咱们就走,换个地方。” “你怎么知道她没去报官?”班牧仍旧不放心。 “报官也没用,没证据,也找不到人。”张松柏笑道,“今日我们三人已经离开砖窑运尸‘回乡’,要不是大力要去了结这事情,只怕我们已经走出蓬阳地界了,你怕什么?” 班牧点点头。他心底其实有个疑问,但是不敢问。他想知道,砖窑塌方三次,死了近十个人,次次都是他们这四个人领的赔偿金和带尸体“回乡”,难道无人怀疑?那个看上去十分精明的大人才刚刚上任,似是与之前的糊涂官不同,难道他也没有怀疑? 但班牧不敢问出口,怕又会知道些不妥的事情。他们说是运尸“回乡”,其实与之前几次一样,都是到了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随手把尸体丢弃,草草烧上三炷香便罢。只是这回还有刘小刀的尸首,不由得要比之前上心一些。 正思量间,刘大力已经走了上来。 “走啊,继续运尸‘回乡’吧。”张松柏懒懒地说。 一辆马车停在树丛中,几具尸体正躺在车上。他和班牧起身往树丛里走,却被刘大力从后面拉住了。 刘大力冲张松柏伸手:“钱呢?” 张松柏吃了一惊:“不是已经给你了?” 这回死了五个人,得了二百五十两,除去给刘小刀媳妇的五十两,剩下的拿出二十两买了马车,其余的三人便均分了。钱早已到手,刘大力却大手一抓,揪着张松柏的衣领不放。 “二百两,我至少要得一百两吧?”他声音嘶哑低沉,“老子弟弟都死了,做大哥的还不能多分一份吗?” 张松柏抿着嘴不说话,片刻后颤着声音才开口,带了点儿卑微的讨好:“大力,你说得有道理,对,应该是这样的,是哥哥不懂事。” 刘大力放了手,只见张松柏招呼班牧走到一边,两人开始凑钱。 张松柏背对着刘大力,从怀中掏出银两来,班牧正要掏出自己的与他凑在一起,却见张松柏把沉重的银两全都放在了自己手上。 班牧:“?” 张松柏的眼神很冷,嘴角动了动,发出一句几乎无声的问话。 但班牧听清楚了。 “你那把刀呢?”张松柏在问他。 第77节 班牧睁大了眼睛。张松柏身后正是九头山,山顶一片血般的煌煌红光,是灯,也是火。 “年年灯火归村落啊。”一个圆脸的胖子笑道,“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坐在他身边的几位文士都露出为难之色,没人接话。年年灯火归村落,昏昏血色侵平云,这是老鲁王生前写的诗,此时此地提起,总有些不合时宜。见没人应和,胖子觉得尴尬,吧唧喝了杯中酒,又继续道:“你们瞧,这儿可以看到九头山砖窑的火光,着实热闹非凡,可喻盛世。来来来,作诗啊。” 这人是蓬阳有名的富绅,胸中有点儿可怜墨水,十分热爱与文人墨客饮酒作诗。司马良人原本凑在一旁听热闹,一看这架势是要自己作诗,生怕轮到自己,立刻起身就走。几个文士拉着他衣角:“司马先生留步啊……” 司马良人懒得给这人面子,毫不留情地扯开了:“不留。” 鲁王妃的生辰宴上并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来客,都是蓬阳城里的熟人。倒是王妃的哥哥,某位戍边大将军,也从京城千里迢迢地赶来了。但这将军以刚直出名,为人又豪爽直接,在朝中树敌不少,怎么看都不会是鲁王会笼络的人。 宴席也比较自在,开席的时候是按着程式来的,但很快客人与主人便都四散开来,在鲁王府的大庭院里三五成群地喝酒谈天了。司马良人此时尤为想念傅孤晴,往日傅孤晴与自己同来赴宴,他可以凑到男人堆里,傅孤晴则会靠到王妃身边,总之那一方的信息都不会落下。 鲁王正和那位将军带来的几个人把酒言欢,说的也都是他们往日在京城里游玩胡混的旧事。司马良人不便凑过去,只好沿着回廊走了一圈,装作赏花。 回廊下是一片静谧湖水,尽头一处清丽水榭。水榭中围坐着许多人,但并不喧哗,只有琴声袅袅。 水榭四面垂挂竹帘,在里头奏琴的正是霜华。 身为沁霜院最出名的清倌,霜华对坐在水榭中的人可说都是非常熟悉的。他们都是她的客人,如今在鲁王府里,也仍旧给足了她赞赏和面子。私宴开始的时候便是由霜华奏琴,待主人们各自活动了,她便抱着琴来到此处。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她只顾弹琴,旁人只顾听,鲜少话语交流,但又似乎个个都与她灵犀相通。 一曲已毕,霜华抬头时看到了正挑开竹帘走进来的司马良人。 围坐的不少人都是金烟池常客,自然也知道司马凤是霜华的常客,此时看到司马良人,脸上便带了点促狭的笑意。 “霜华姑娘的琴艺果真是蓬阳一绝。”司马良人捋着自己精心修剪的小胡子,装模作样地说,“难怪我那儿子一日不听就坐不住,恨不能卷了铺盖长住你们沁霜院才好。” 他主动说出这件事,果然引起周围一阵哄笑。 霜华眨眨眼,勾唇笑了:“司马公子聪明睿智,倜傥风流,他常为霜华的新曲费心思,霜华十分感激。” 周围的公子爷们各各敛了笑声,但笑意仍留在脸上,怎么都下不去。 一个说是你琴艺高绝引得我儿子流连不已,一个说你儿子主动给我的新曲儿出谋献策。两边竟然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 司马良人轻咳一声,手指仍在自己胡子上摸来摸去:“我儿子还会弹琴?莫不是霜华姑娘教的?不在金烟池里头好好地做你的头牌,竟然还当起教琴的先生来了?” 这话有些难听,霜华却仍旧笑意盈盈:“司马老爷说笑了。霜华这样的身份,怎敢腆着脸自称‘先生’?不过是会教些微末琴技,只能糊弄不懂琴理的人了。” 司马良人胡子一竖:“说谁不懂琴理?!你岂不骂了这亭子里的所有人?” 话音刚落便有人主动为霜华出头:“我们可不需要霜华姑娘教琴啊。” 司马良人气结,拂袖走了。霜华低头笑笑,纤指在弦上拨出几个活泼音节。 水榭中的人来来去去,始终不见少。霜华弹得累了,正要歇息时,忽听院子那头一片喧哗,是鲁王正与一位才子辩论。她身边围着的文人顿时都散了,纷纷往那头奔去,水榭中立刻显得过分安静。 霜华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才喝了两口,便听到有人撩起竹帘,走了进来。 来人是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文士,神情平静温柔,冲霜华笑了笑。 “姑娘谦虚了。”那中年文士盘腿在她面前坐下,“姑娘的琴艺,足以在蓬阳城任何一个人面前自称‘先生’。” 霜华从未见过这个人,想起司马凤和阿四的嘱咐,心头多了几分警惕,但面上仍旧挂着不动声色的笑容:“先生过誉了。请问先生是……” 她微侧脑袋,刻意露出些小儿女的好奇态度来。 那中年文士似乎心情很好,笑着冲她拱了拱手:“也是巧,在下负责教世子的读书学字,姑娘倒真可以称我一句‘先生’。” 第90章 地上坟(4) 霜华与那文士互通姓名,闲聊了起来。 文士自称文玄舟,说自己自小无父无母,是老鲁王收留在府中,才得以与现在的鲁王结识的。霜华便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老鲁王也是个善人。” 那文士微微一笑,慢慢点头:“确实是个善人。” 两人说了一阵,文玄舟低头看了看霜华身边的茶。茶放在一个竹制小几上,已经冷了。水榭里安排了烧水的小炉,他起身拎着水壶走过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小茶砖来。 “这是鲁王妃今儿刚送给我的。”文玄舟笑道,“今夜甚巧,姑娘若不嫌弃,我俩可以一同试试这难得的千两黑茶。” 霜华对茶也略有心得,知道文玄舟说的千两茶是湖南黑茶的一种,因每卷茶株重约一千两而得名。但千两茶形状特别,一般都是圆柱形或片状,少见有文玄舟手中这方方正正的。 这块茶饼应该是从大茶饼上削下来的。霜华突然起了一丝警惕之意:小茶饼这样的形状,不知经过几人之手。虽说是在鲁王府内,但面前这位文玄舟自己并不认识,出现得也颇为蹊跷。只要自己在这水榭里头,水榭的里里外外总是有人的,虽然现在鲁王与人辩论一事吸引了许多注意力,但鲁王府内侍从众多,可水榭周围也安静得太过分。 茶饼并不结实,文玄舟手指一撮,便松脱下许多碎末。霜华看他手上动作,愈加肯定茶饼已经被人动过手脚。 但茶是真的香,清淡、冷冽,随着热气,又慢慢带出馥郁香气来。 可也正是因为太香了,这绝对不是黑茶的香味。 霜华心知有异,但水榭这里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她不敢大声疾呼,心念电转间,忽听远远传来了打更的声音。 “夜竟这么深了!”她略为惊讶地叹了一口气,“文先生,对不住,我必须要走了。” 文玄舟也不见惋惜之情,唇角仍带着一些笑意。这笑意在他脸上,令他看上去确实如一个内蕴深厚的文人。 “无妨。霜华姑娘是王府常客,下次有空再叙吧。”文玄舟点点头,“我还未同姑娘探讨器乐一道,确实遗憾。” 霜华抱琴站起,与他道别后稳步走离水榭。 竹帘就在前头,她正要伸手掀起,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先她一步挑起了竹帘。 霜华心中微惊:原本文玄舟坐在她身旁,她又因为过分紧张一直万分留意他的脚步声,可他这样无声无息地接近,自己竟然一点都没听到。这人身上是带了功夫的。霜华连忙笑着道谢,急急跨出水榭。 竹帘上挂着木钩,恰好钩着她头顶一枚钗子。只听当啷一声脆响,霜华只觉头皮一疼,随即便发现自己的发髻松脱了一点,头发散了下来,一枚素净的珠钗在水榭的地上打转。 文玄舟为她拾起珠钗,小心递回给她。 霜华大为尴尬,这是失了仪态了。她将那枚珠钗攥在手里,没有再戴回头上。 “钗子真好看。”文玄舟笑道,“干净素雅,与霜华姑娘十分陪衬。” 钗子正是当日阿四送她的那枚。今夜是鲁王妃生辰,她怕妆容过盛抢了王妃的风头,因而尽量简单地装扮,发髻上仅簪了那枚珠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不知为何,霜华在文玄舟面前竟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她不知自己这种恐惧与害怕的感觉从何而来,只好低了头,转身匆匆走向人群聚集之处。 离开鲁王府的时候,她与司马良人打了个照面。司马良人皱眉上下打量她,脸上是极力掩饰的不喜。 霜华也只好装出倨傲模样,与他擦肩而过,未能把方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但司马凤和阿四已经在沁霜院等着她了。霜华上了马车,低声催促车夫快走。文玄舟这样的人,正是司马凤他们要自己注意的,霜华十分肯定这一点。 马车在夜间静寂的路面上疾步快走,因车身上有鲁王府的纹饰,无人盘查。拐过几道街角之后,车夫见路面无人,便甩了鞭子加快步伐。 谁料车厢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随即便是琴弦乱拨之声。他吓了一跳,立刻勒停马头,回身询问:“霜华姑娘?” 车中隐隐传来呻吟声,他连忙掀开车帘,却见霜华俯卧在车中,一只手搭在琴弦上,竟生生抓断了几根弦。 “霜华姑娘?!” “头……头疼……”霜华另一只手紧抓着自己脑袋,声音颤抖,“快……送我回去……快!” 马车立刻开始全速奔跑。 班牧从贴身的衣服里慢慢抽出那把刀的时候,站在山路上的三个人同时都听到了马蹄声。 班牧背上尽是冷汗,立刻又将刀子放了回去。 刘大力此时也顾不上钱不钱的事情了,马蹄声从山上传来,是砖窑的方向。他立刻与张松柏等人站在一起,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立刻转身藏匿在树丛之中。 来人骑着一匹骏马,恰好停在树丛之外,不再前行。 “张松柏,刘大力,班牧。”那人开口说道,“刘大人有请三位回砖窑商量些事情。” 刘大力和班牧还绷着股气,张松柏却突然松懈下来。他起身当先走出树丛,却不靠近,远远问道:“来者可是马大哥?” “正是马某。”马上的人看着是个练家子,见张松柏太过警惕,便跳下马,拍了拍腰间,“不必紧张,我身上无刀无剑。” 张松柏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马大哥虽然没有武器,但一双拳头两条腿,足够把我们仨打死好几遍了。” “是刘大人命我过来寻你们的。他有要紧事要跟你们商量。”那姓马的汉子说话声中气十足,丝毫不惊慌,也不心虚,“不是坏事,是让你们挣钱的好事。” 张松柏知道虽然这人没有武器,但把他们三个揍趴下也不成问题,只好转回身,把刘大力和班牧都拉了出来。三人把尸体仍旧放在树丛之中,随着那人往山上走去。 这个姓马的武人是刘方寸的心腹,叫马永志。刘方寸正是最近才新上任的砖窑管理人,砖窑里的人个个见了他都要毕恭毕敬称一句“刘大人”。但刘方寸眼睛长在头顶上,刘大力和班牧从没见过他,更没有任何接触。 “你怎么和刘方寸攀上了关系?”刘大力问张松柏。 “你以为我们做这些事情,就真的没有任何人知道?”张松柏压低声音,眼神有些阴狠,“我为啥说做完这单咱们兄弟仨就走,就是因为刘方寸盯上我们了。” 班牧的冷汗又出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前面那人的背影,越看越心惊。 “就是这一次。”张松柏吞了吞口水。 刘方寸到砖窑上任不久,刘小刀死的这个塌方是他经历的第一起事故。与之前那位大人息事宁人的处事方法不同,刘方寸觉得这起塌方疑点甚多,便自己翻阅簿册,并到塌方现场察看细节。张松柏被他找到的时候还不晓得出了什么事,直到刘方寸把一根未烧尽的引线亮在他面前。 但刘方寸没有阻拦,也没有揭发,就连蓬阳那个小捕快到山上查案,他都没有说漏一言半语。张松柏提心吊胆,最后却平安无事。钱没少,事情没多——这太不寻常了,令张松柏生出了恐惧和逃跑的想法。 刘大力和班牧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刘方寸能让马永志来找他们,说明马永志也是知道这件事情的。 原本仅属于他们几个人的秘密,无端端多出两个知情人,且还是官家人——刘大力和班牧不似张松柏胆子那么大,一时间脚步都乱了。 刘大力慢慢道:“这是要杀头的。” 他攥紧了拳头,狠狠盯着前面马永志的身影。 张松柏连忙按着他肩膀,低声道:“别!” 他方才才对刘大力起了杀心,此时却要阻止他,只不过因为害怕刘大力袭击马永志不成,反而连累自己。刘大力性子暴躁,见他阻止自己,一双血红眼睛便盯紧了张松柏:“为什么不动手?” “若是姓刘的要揭发我们,早就揭发了,何必等到夜黑风高的时候再来找?”张松柏低声道,“我怀疑,他是另有目的。” 刘大力追问:“什么目的?” 班牧一直没说话,此时才小声插了一句:“是……要钱吧?” “我不要你们的钱。”刘方寸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 他在九头山上的居所比砖窑的地势要高,烟尘上不去,因而此处仍旧干净整洁。院子不大,只是管理砖窑时的一个落脚处,房中也十分空荡,唯有四面柜子里放着密密麻麻的簿册。刘方寸就坐在桌后,眯着一双绿豆眼,审视着眼前的三个人。 他久久不说话,张松柏等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只觉得房子里的沉默都仿佛有了形状和重量,要把人的脊背压下去。 “我,想让你们帮个忙,做件事。”刘方寸终于开口,这次是开门见山了,“那种塌方,再来一次。” 三人都吃了一惊,齐齐抬头看他。 “死一个人,我给你们六十两。别死太多,十个左右就行。”刘方寸说,“就按照你们之前的法子做,三日之内办好,行不行?” 张松柏呆愣半天,不敢相信。一个人六十两,比之前还要多,而且是在官老爷的罩护之下杀人,可比他们自己来干保险多了。 但,这也仍旧不寻常。 “就这样?”刘大力满腹狐疑。 第78节 “我只有一个要求。”刘方寸突然压低了声音,这令房中其余三人也都不由自主地愈加紧张起来,“死的人里头,一定要有王欢喜。” 张松柏和刘大力一愣:“谁是王欢喜?” 班牧却吓了一跳。他晓得谁是王欢喜,他跟那个人说过几次话,身上的这把刀还是花了一两银子跟王欢喜买的。而且班牧还知道,王欢喜在来这个砖窑打苦工之前,是鲁王府的一个管家。 第91章 地上坟(5) 王欢喜是个胖子,活儿干得不多,话也很少。 他跟张松柏、班牧几个人不是同一班,班牧也是因为听人说他那里有好刀想去买,因此才结识他的。 王欢喜随身带着三四把刀,卖完就没有了。班牧当时买的是最后一把。但付银子的时候,他眼睛尖,看到王欢喜腰间还有一把短匕首。短匕用油布裹了几层,别在王欢喜腰带上,要不是刀柄上一颗红玉十分显眼,班牧还不一定看得到。 班牧想买那把,因为短和小,方便他携带,也方便他使用。但王欢喜却把短匕藏在怀里,说那是不卖的。 那日王欢喜喝了一点儿酒,话也多了起来。“这是鲁王赐给我的。”他小声地说,像是要跟班牧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 王欢喜说的“鲁王”不是现在的鲁王,而是已经死了很久的老鲁王。他说自己从小生在王府、长在王府,十几岁时就跟着鲁王四处闯荡,还曾经救过鲁王一命。这刀子就是这救命之恩所得的赏赐。 老鲁王过世之后,他仍旧在王府里干活,只是跟着的人换成了这位更加年轻的鲁王。 班牧是个莽汉,平时除了上茶楼听人说书,哪里有机会得知这些事情。王府、王爷、建功立业、天下,那是他听过但绝对摸不到的东西。他兴奋起来,不断撺掇王欢喜继续说。 如果王欢喜说的是真话,班牧最好奇的是,他为什么会到砖窑这里来做工。 一个对老鲁王有过救命之恩的人,最差的结局也应该是带着一笔银子还乡,总不至于要到这种地方来吃苦。 但王欢喜却打住了,之后便一直不肯再说。 有人的地方决计少不了种种八卦,王欢喜不说,但有人拐弯抹角地打听到了一些。 现在这位鲁王十分宠爱鲁王妃以及世子,王欢喜正是因为恃着自己身上有功劳,冒犯了鲁王妃和世子,鲁王妃一怒之下要将他赶出王府。在鲁王的周旋之下,他被安排到这砖窑来干一年的苦工,“将功抵罪”——据说当时是这样说的。 班牧不知道这说法是真是假,但他跟王欢喜求证过,王欢喜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冲他露出一排白牙,很是凶悍地吼了一声。 他人在刘方寸的居所,却一直在想着王欢喜的事情。刘方寸仍在和张松柏说话,细细说了王欢喜这人的模样。因为刘小刀死了,张松柏这一班少了一个人,刘方寸便把王欢喜安排到了他们这里,横竖要凑成四个人。 “王欢喜身上是有功夫的。”刘方寸说,“你们得想些办法。” “我们想办法?”张松柏冷笑道,“刘大人让我们去杀人,不给我们些称手的东西?” “炸药你们会做,刀子你们也有,还需我给你们什么?” “什么称手就给什么。”张松柏搓搓手指,“别的不说,你空口白牙跟我们讲一个人六十两,总得写个字据吧?” 刘方寸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刺耳地笑出声来:“字据?我写什么?张松柏、班牧、刘大力三人,多次在砖窑制造事故,故意杀人?” 张松柏眼神一厉:“若无字据,如何证明你真的会给我们这六十两?” “就算没有任何证明,莫非你们就不做了么?”刘方寸问。 班牧心道当然不可能。这个把柄被任何其他人抓到,都比不上被官府的人抓到更糟糕。刘方寸看似是在商量,实际上却是在胁迫。 但刘方寸话锋一转,突然温和起来:“但我也十分明白你们的顾忌,钱是肯定有的,我先给你们一百两,算是定金。” 张松柏沉默片刻,似在思忖。班牧与他熟悉,知道张松柏心里和自己想的是一件事:刘方寸用这事情来胁迫他们三人杀人,但这杀人的活计也是绝对不可失手的,否则他不会在动手之前先给出一百两稳定他们几人。 “和之前一样就行了,你们都做惯了,我信你们。”刘方寸低声道,“无须事事向我禀报,只要保证王欢喜会死就行。” 下山的路上,班牧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为什么姓刘的不让我们跟他禀报?” 张松柏走在最前头,闻言回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因为他要把自己从这件事情里脱出来,他只是一个传话的人,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事情。”他说,“我们负责杀人,姓刘的负责传达,而实际上要杀王欢喜的,必定另有其人。”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大力此时终于开口。 “王欢喜到底是什么人?” 张松柏正要说不管什么人下了手再说,班牧却出声了:“我知道。他以前是鲁王府的管家。” 其余两人顿时站定了,脸上神情阴晴不定。 他们杀人,杀不熟悉的陌生少年,杀自己弟弟的媳妇儿,都比不上杀一个王府管家可怕。那是另一个世界,是他们这些人一辈子都无法靠近和触摸的世界。在这种沉默中,终于连班牧也觉得不妥了。 “我们是不是……不该应下来?”他结结巴巴地问。 可不应也已经应了,且有把柄在他人手中,不可不应。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放尸体的林中,刘大力低叱了一句“他娘的”,大步走到树丛中,双手一抓,同时扛起两具尸体。 “先料理了这些东西再说!”他凶狠地吼道,“我弟弟要入土了!” 张松柏发出冷笑声,没有上前帮忙,径直走到马车前坐了上去。 马车一路缓慢前行,寻找适合的抛尸地点。班牧和刘大力坐在车厢里,刘小刀的尸体就在刘大力脚下。班牧看到刘大力踩到了刘小刀的手,但刘大力只专心点数着自己身上的钱银,并没有注意到。经过蓬阳城外头的时候,刘大力掀开了窗上的帘子,在高耸城墙之后,是一处灯火通明、乐舞轻扬、香风暗送的地方。 “这地儿叫金烟池,你晓得伐?”他数饱了钱,把银两揣入怀中,咬牙笑道,“是郁澜江边最有名的烟花地。管他要杀什么人,杀一个是杀,杀十个也是杀。杀完了,拿了钱,我带你到这儿好好玩一把软得滴水的娘儿们!” 班牧一直看着他脚下被踩得已经扭折的手掌,没有回答他。 此时金烟池中的沁霜院乱成了一团。 回到沁霜院的霜华一直呕吐,头疼欲裂。在这儿等候的司马凤和阿四风风火火冲出来,又风风火火把霜华抱回她的房中。 老鸨急得话都说不顺溜了:“霜华病着呐!你……司马少爷今夜就别听曲儿了行不行?” “不听了不听了。”司马凤小心将霜华放在床上,快步往外走,“妈妈,霜华既然不舒服,那我去给她请个大夫。这位是我贴身侍从,跟着甘令史学过医术的,他可以先给霜华看看病。” 阿四:“……哦,对,我可以。” 老鸨这才稍稍冷静,没有连阿四也一起赶出去。 司马凤骑着马来的,此时也立刻骑马冲出了金烟池。边疆和他们二人一起离开家中,司马凤和阿四要在金烟池等霜华,边疆则是负责巡视。司马凤离开金烟池不远便看到了他,立刻将他叫住。 “边疆,劳烦你一件事。沁霜院的霜华姑娘出了些事情,我现在要去为她请大夫,请你守一守沁霜院。阿四也在里头的。” 边疆满头雾水:“可以倒是可以,我巡视完了。但你们今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一个个都这般着急?”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司马凤匆匆说,“这事情就托付给你了。等过去之后,我一定让甘乐意收你做入室弟子,每日面对面教你认药草。” 边疆顿时高兴了:“甚好甚好。” 司马凤却不敢真的去找大夫。他先是快马回了一趟家,让门口侍卫给甘乐意传话,命他立刻带上药箱赶到沁霜院。叮咛完之后,司马凤马不停蹄,往鲁王府的方向去了。 据车夫说,霜华从鲁王府出来时脸色如常,也不见任何不适,却在路上突然生了急病。司马凤不知为何,隐隐觉得这急病的源头应该就在鲁王府。 赶到鲁王府很是花费了一番功夫。路上过了几个哨卡,因他今夜身上带着当年皇帝赐给司马良人的令牌,一路总算畅通无阻。 距离鲁王府大约还有半里地的时候,他看到了司马良人。 “爹。”司马凤立刻驱马上前,把霜华的事情告诉司马良人。 “正好,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司马良人与他一同快马前行,“鲁王极有可能已经见过了从天生谷回来的文玄舟。” 司马凤吃了一惊:“你如何知道?” “他今夜兴起,在宴上与文人进行了一番辩论。辩论的内容乏善可陈,但他不止一次提到,天下典籍,尽数汇集于杰子楼。”司马良人声音沉稳,却隐隐透出担忧,“我仔细想了想,文玄舟对杰子楼的了解,也许远远不及鲁王。” 司马凤更是惊讶:“可鲁王不是江湖人士。” “但你不要忘了,田苦的老师曾是朝廷中人。”司马良人说,“牧涯是天底下少见的善记之人,江湖上几乎人人都晓得。但朝廷里的人所知道的善记之人,极有可能不是牧涯而是田苦。你我都不知道田苦的老师是否曾经与人说起自己有一位天下罕见的学生。” 司马凤心头突地一寒。 文玄舟一直在找善记之人,那个所谓的“神忆人”。他最后找到的是迟夜白——但如果那个“神忆人”实际上指的是田苦呢? 第92章 地上坟(6) 司马良人沉吟片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虽有这种可能,但不应过分纠缠在这种可能性上。到底是不是弄错了,怎样弄错了,现在再讨论已经没有意义,杰子楼也已经有了防备,我再提醒一二便是。甘乐意去管用吗?需不需要再找别的大夫?” “应该管用,霜华呕吐且眩晕,似是中了毒。”司马凤说,“甘令史对毒有些研究,反倒比大夫还管用一些。” “那就好。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回金烟池,我到鹰贝舍的蓬阳分舍里发几封信。”司马良人说。 两人怀着各样心思,分头出发。 虽然夜已经深了,但金烟池仍旧热闹非凡。沁霜院里倒是显得安静些许,几个和霜华交好的姑娘都在院中等候着,看到司马凤进来,纷纷围拢上来询问。司马凤匆匆安慰说并无大碍,灵活脱开姑娘们玉臂的钳制,上楼钻进霜华的房间。 霜华房中的人不少,除了老鸨之外,还有阿四、甘乐意和宋悲言。甘乐意正在收拾工具,看到司马凤走进来,对他点点头:“人已经醒了。” 司马凤走到床边,看到霜华倚靠着床头正在喝水。她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但幸好精神还是不错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问,“怎么突然间头疼起来了?” “方才甘令史问我是否在宴上吃了些没吃过的东西,我才想起来,今夜的宴席上有鱼生,味道鲜美,我不由得便多吃了几箸。”霜华低声说,有点儿不好意思,“估摸着是这个原因。” 司马凤:“……鱼生?” 他有些懵。这夜里一阵忙活,竟然就是因为这个? “在宴上你是否见到过以前没瞧过的人?”司马凤放心不下,继续问她。 霜华眉头轻皱,似是在回忆。她想到自己在水榭奏琴,想到周围有许多人聆听,还想到和司马良人你来我往的一场戏。之后……之后便听说鲁王与人在辩论,文人们纷纷离开了,她……回忆到此处,霜华眉毛一跳。 阿四一直注意她的反应,连忙询问:“还有哪里疼么?” “不是,不疼。”霜华连忙回答。 她只是对自己的记忆有些模糊了。 “是想到了什麽吗?”司马凤轻声问。 “没有。”霜华摇摇头,“没见过不认识的人。我弹完琴,大家都去听鲁王辩论了。因当时已经很晚,我便与主人家告别,就这样回来了。” 司马凤服气了。看来真是那鱼生的错,不过是一场虚惊。 “你好好休息吧。”司马凤叮嘱道。 轻微的懊悔在他心头盘旋。无论今日是不是虚惊,他和司马良人实在不应该把霜华也扯到这件事之中来的。司马良人当日救下霜华,却让她用这种方式去当自己的眼线,这样想来,这个“救”便显得目的性太强,也太不够良善了。 离开沁霜院时,阿四还依依不舍。司马凤一路上沉默无语,不断地想着今夜发生的事情。除了霜华急病之外,似乎一切都平安无事。但他总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这不安是说不清楚的,因它尚未成形,只是一团轻云般,似有若无地笼罩在司马凤心头。 笃笃马蹄声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显得尤为清晰。他突然间十分思念迟夜白,恨不能立刻奔到鹰贝舍,与他相见。 “迟当家什么时候来呀?”一旁的阿四突然问。 司马凤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方才无意中开口说了什么话,但紧接着又听阿四继续说了句“他若是来了,咱们可以把鹰贝舍的所有人都动员起来,可以多保护沁霜院几日”。 “……”司马凤踹了他一脚。 第79节 两日之后的傍晚,边疆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刚从城门经过,听说迟当家现在在城外头。”他跟司马凤说,“正在察看新砌的那段城墙,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司马凤饭都没吃完,差点呛了满喉。他草草抹嘴,整整衣襟,风一样跑出去了。 阿四招呼边疆坐下来吃饭。桌上摆了几样菜,司马良人并不在家,只有司马凤、阿四、甘乐意和宋悲言围坐桌边。司马凤空出来的那个位置边上就是甘乐意,甘乐意很是不悦地瞥了眼边疆。 边疆挠挠头,没有坐下来。 “我还要上九头山,就不吃了。”他转头问阿四,“阿四,有馒头么?给我装两个。” 他这两天常来找甘乐意,甘乐意从他口中得知司马凤莫名其妙地跟边疆做了个约定,气得半死,坚决不肯收边疆作什么入室弟子,连带着对他的态度也十分恶劣。边疆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惹得甘乐意如此生气,一时间很是不解,只好尽力乖巧,不敢乱说一句话。 “边大哥还上九头山啊?”宋悲言问他,“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 “无事发生,就是上次报案那妇人不知为何,竟失踪了。”边疆答道。 他始终记挂着寻子的老汉和那寡妇所说的事情,但几次上九头山的砖窑,始终没找到什么可疑之处。今日途径城外客栈,他想起那妇人正是在客栈落脚,还说要不到一个说法绝不回家,便想再去寻她问些事情。但掌柜却说妇人不见了,甚至连房钱都还没付清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边疆不由得疑心大起。客栈在城外,妇人离开客栈,无非回城或回乡。但她尚未等到想要的“说法”就这样莫名消失了,不见回城去找官府,而他到驿站询问,近日也并没有任何见到孤身的妇人经过驿站离开。 “你怕她出事了?”甘乐意放下碗筷,抬头问他。 边疆终于等到他主动搭理自己,又惊又喜,连连点头:“是的。我打算再上一趟九头山。” 边疆记得妇人所说的那位贪了钱的人叫刘大力,是她丈夫的亲哥哥。但当日在砖窑查问时,砖窑的人确实只赔偿给刘大力五十两银子,而刘大力也确实将那张五十两的银票交到了他弟媳手中,银票上的票号都是对的。 他也不知道现在再上山还会不会有收获。 甘乐意想了片刻,对他说了句“万事小心”。 边疆呆在当场,愣了片刻才开口说话,脸上是紧张又感激的笑:“谢谢甘令史,谢谢甘令史……” 甘乐意有些不好意思,捧起空碗作势要吃,但看到碗里什么都没有了,不由得大窘。 阿四包着几个馒头回来,边疆怀中揣着馒头,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宋悲言:“甘大哥,边大哥人这么好,你咋老凶他?” 甘乐意:“小屁孩子懂什么。他居心叵测!” 宋悲言还要再讲,被阿四阻止了:“别问,我一会儿细细跟你说。” 甘乐意:“你要说什么?” 阿四:“嘿嘿嘿嘿……” 宋悲言不明所以,也跟着他嘿嘿嘿起来。两人嘿得自得,被甘乐意的眼刀狠狠剐了几百下。 这一日的深夜,张松柏等人来到刘方寸居所外头求见。 三人已经布置好一切,王欢喜丝毫没察觉任何杀意。刘大力准备好炸药,张松柏和班牧各自揣着利刃,就等开炸。王欢喜原本和三人同样排班,但张松柏假意询问王欢喜是选择巡逻,还是在砖窑检查工人的出工情况。王欢喜不喜活动,果然选了不巡逻。 “我们选的是辰字窑。”张松柏说,“辰字窑背后靠山,可以藏身,且是今晚唯一一个出砖的窑,王欢喜到时候会在砖窑外等候。” “你们怎么引他进去?”刘方寸问。 “今夜在辰字窑里干活的是另一个班,我已经叮嘱他们,待我们发出信号,他们便在窑里呼唤王欢喜,引他进入。” 刘方寸仍旧慢条斯理地泡茶,闻言眉毛一挑:“他们可知道为何要王欢喜进窑洞?” “不知道。”张松柏坦然道,“我给了那几个人各一百钱,只说了是要与王欢喜开个玩笑。” 刘方寸点点头,没有细究。 砖窑里的那几个人,今夜也是要和王欢喜一起死的。班牧尤记得他们第一次炸砖窑的时候,张松柏已经十分镇静,如今听他这样一说,更觉得此人冷静异常,心思酷辣。 九头山上共十四个砖窑,分别是十二地支与一天一地,但只有两个砖窑靠山而建,一个是辰字窑,一个是卯字窑。卯字窑今夜不开工,他们反复商量,最后才确定了辰字窑。刘方寸听了个大概,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挥手让三人走了。 炸药一点,王欢喜便死了,交托给他的任务也就顺理完成了。刘方寸挺直脊背坐在椅上,手持一卷书,桌上一壶茶,怡然自得,津津有味。 如此这般,约莫过了两个时辰,一片静谧的九头山上,忽然又传来一声巨响。 声响极大,震得房梁上灰土簌簌落下,刘方寸躲闪不及,顿时狼狈不已。 “混帐!”他大怒,忍不住狠骂了一声。辰字窑距离这里颇远,他没想到张松柏等人居然用了这么烈的炸药。 起身掸去衣上浮尘,刘方寸又拿起珍爱的紫砂壶,细细吹去壶上灰土。 王欢喜死了,张松柏等人自然也不能留。他会连夜向蓬阳官府报案,说自己查出了砖窑最近几桩塌方事故的始作俑者,再严正清明地将那三人押送到…… “大人!” 刘方寸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自己心腹马永志冲了进来。 “怎么了!”刘方寸心头忽地乱跳,连忙问。 “炸错了!”马永志一脸青白,鬓角冷汗滚滚,“他们没炸辰字窑,炸了卯字窑!” 刘方寸张了张口,手指忽的一软,那只裹着一层包浆的紫砂壶当啷滚落在桌,又咕嘟嘟滚落在地,啪嚓碎了。 “大人!”马永志又喊了一声,终于把刘方寸飞至半天的魂魄喊归了位。 但那惊恐的魂魄没能支撑刘大人,反倒令他腿脚发软,咚地坐倒在椅上。 “完了……卯字窑……”刘方寸口唇发抖,声音颤个不停,“完了……你我这条命……” 第93章 地上坟(7) 爆炸之声连蓬阳都震动了。各家各户纷纷开门开窗,探出头互相询问。 “又炸了?还是又塌了?” “炸了不就塌了么?” 司马凤在人屋顶上飞快奔走,远远只瞧见九头山上一片烟尘,间中还杂着火光,很是恐怖。 抵达城墙的时候,守城的卫兵个个都知道他来做什么的,齐齐抬手指着城墙上头:“迟当家在上头。” 司马凤来不及道谢,三步并两步,一口气奔了上去。 蓬阳这一边的城墙不久前才重新修筑好,灯火不够明亮,司马凤一时间也看不出和之前有甚区别。他突然想起,好似之前也不觉得城墙有多破旧,不知为何要重新修筑。这念头从心头滑过,立刻不见踪影。他看到了正和慕容海站在城墙边上的迟夜白。 迟夜白仍旧一身白衣,夜风拂动他衣角、鬓发与剑柄一束红缨。司马凤小心走近,听到他正和慕容海低声说着什么,脚下就是新砌的城墙。 “你来了。”迟夜白匆匆回头看他一眼,“等会儿,我跟慕容说完。” 司马凤:“……好,你继续说呗。” 他提着一口气奔过来,现在松懈了,顿时觉得很饿,又不想下去觅食,便蹲在一旁盯着迟夜白看,以此抵饿。 他目光火热,足足看了半个时辰都不愿转头,慕容海都忍不下去了:“当家……” “别看他,越看他越来劲。”迟夜白飞快道,继续把之前的话说了下去,“总之你让蓬阳分舍的人盯紧江船,之前发现那几艘也要及时找出船上货物是什么,以及货物的去向。” 慕容海领命去了,迟夜白看着九头山,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司马凤。 城墙上有不少官兵,都是为了看传说中神奇又俊俏的“照海透”迟夜白而来的。司马凤见人这么多,有话也不好说,便对迟夜白挤眼睛使眼色,让他跟自己下去。 “我现在去九头山,你去不去?”迟夜白低头问他。 司马凤因为蹲着累,所以已坐到地上,闻言一愣:“去九头山做啥?” “九头山的砖窑有问题。”迟夜白说。 “塌方这事情么?这事情我们不管的。”司马凤说,“有人已经到官府鸣冤,边疆现在在查这件事情。” 迟夜白默了片刻,盯着他不出声。司马凤歪着脑袋看他,嘴角一丝笑,让人觉得讨厌,又觉得喜欢。 “你不去就算了。”迟夜白转头道,随即快步沿着城墙上的阶梯走了下去。 司马凤连忙起身,紧紧跟着他下了楼:“别撇下我呀,我肯定随你去的。” 两人各自亮出腰牌,兵士开了城门,两匹马一前一后奔了出去。 去往九头山的路不算太崎岖,两人都发足力气狂奔,纵然如此,到了山脚也已经过了夜半。 “不可骑马上去。”迟夜白勒停了马,对司马凤说,“把马留在山下,我们走上去。” “随你随你。”司马凤说。 迟夜白:“……你不问为什么?” 司马凤:“定是因为你不想走大路,抄捷径的话骑马太不方便。” 他说对了,迟夜白点点头,两人迅速将马安置好,一同朝山上走去。 “我这次提前回来,是因为鹰贝舍查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我起先不确定这事情跟文玄舟那头是否有关系,但方才在城墙上所看所摸到的,让我能确认了。”迟夜白说。 他跑得不快,司马凤能跟在他身边,于是开口询问:“什么事?” 鹰贝舍开始重新着手调查文玄舟、神鹰营一事,绕不开鲁王。蓬阳分舍的人便顺手搜集了一些鲁王府最近的买卖情况,权当资料先存放着。 分舍里头有个探子以前是在郁澜江上干船工的,对河运之事十分熟悉。约半年前,他和妻儿到江边看新船下水的仪式顺便领猪肉,无意看到了正驶进码头的一艘船。那只是一艘普通至极的商船,多运输瓷器、玉器、布匹等等。因妻子近日说要扯新布做衣裳,那探子下意识多瞧了几眼,却诧异地发现这船略有些奇怪。 它吃水太深了。 探子悄悄留了个心眼,此后上工放工都故意绕道郁澜江码头,果然发现了几艘吃水极深的怪船。船都是普通的商船,船上货物也都是平常的东西,但船只吃水的程度远远超过它可以承载的量。 这件事情无头无尾,探子便把它放在了心里,也并未着力去查探。郁澜江上有明面的河运,自然也有暗面的河运,他曾做过船工,很清楚这些事情。 这次负责整理鲁王府最近买卖情况的人,恰好就是这个探子。他发现鲁王曾在几年前卖出过两艘商船,购买的都是外地的商人。而这两艘易了主的商船,恰好是他发现的几艘怪船的其中之二。 “你是猜测,鲁王假装卖船,实际上船仍是他自己的?那两个商人要给他送钱,这和我们查的事情有何关系?”司马凤一时没理解,“吃水深……又怎样?” “那探子说,看货舱的大小,即便全塞满了瓷器和绸缎,只留一个船工干活,船只吃水量也无法达到这么深。”迟夜白比划了一下,“除非运的都是石头。” “……鲁王,走私石头?”司马凤诧异道。 “我想那些不是石头,而是从郁澜江对面运过来的泥土。”迟夜白低声说,“更准确地说,是用于烧砖的砖土或者砖坯。” 司马凤大吃一惊,脚下顿时停了。 迟夜白跑过了头,也回头等他。 “他要烧什么砖?”司马凤沉声问。 “我也不晓得。”迟夜白坦白道,“但这事情进行得如此机密,居然还要从别处悄悄运土或是砖坯,定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事。” 司马凤走到他身边:“你伤没好完,跟紧我一点儿。” 迟夜白说的这些话让他对自己从未去过的九头山砖窑多了各种猜测。上头或者有别的凶险,他这回一定不能再让迟夜白受伤了。 第80节 “我都好了。”迟夜白说。 司马凤此时才终于和他说上一句和其余事情无关的话,深吸一口气,转身抓住他肩膀,手指一勾,解了他颈上的两颗布扣。迟夜白立刻抓住他手腕要挣扎,司马凤很凶地吼了句:“别动!” 月色被灰尘掩盖了,但司马凤目力极好,他仍能看到迟夜白颈上那道细细的伤痕。伤痕确实已经结痂愈合,迟夜白说话也完全无碍了。 迟夜白被他盯着脖子看了半天,十分尴尬:“看到了吧?确实好了。” 他话音刚落,司马凤忽然低下头,在他颈上伤痕处吻了一吻。 温凉的唇接触到伤痕,不知为何,突然让迟夜白头皮发麻,脊梁上窜起一股莫名的惊悸与慌乱。 他一把将司马凤推开,大怒:“做什么!” 司马凤哼了一声,跨出一步又站到他面前,捧着他脸,这回直接往嘴上亲下去了。 “这儿没人。”他也怕被打,飞快地一碰就退开,“亲一个有什么关系。” 迟夜白擦着自己的嘴巴:“光、光天化日!” “早就没日头咯。”司马凤快步继续往前,“走走走。” 后脑一疼,是迟夜白窜上来狠狠揍了他一拳。 司马凤没顾得上揉后脑勺,连忙跟紧迟夜白:“小白,你用的什么皂角?你脖子咋那么香?” 迟夜白没理他,干脆越走越快,司马凤顾不上调笑他,使足力气紧紧跟着。 砖窑爆炸之声爆发的时候,边疆已经骑着马,快走到九头山的砖窑了。 声浪惊吓了马儿,马儿直接将他掀了下来,狂撅四蹄跑了。这马是官府的,边疆忍着疼起身追了几步,忽听头顶树梢传来异响,随即便有一物重重擦着他后背,砰地一声落在地上。 他吓出一声冷汗,连忙跪趴在地上。 砖窑那头一片纷乱,吵嚷之声隐隐传来,烟火直窜上半天。边疆屏息等了片刻,又抬头仔细看了一圈,头顶的密匝树丛一片安静,只有风声鸟声,并无任何埋伏的人。他这才敢起身,摸向身后。 落在他身后的居然是半块砖头。 这砖头与他之前在九头山砖窑里看到的那种城墙砖大不一样,它扁平粗糙,断裂处有些扎手,坚实细腻。边疆用胳膊比划了一下,这半块砖头约有尺半长宽,但确确实实不是用于修筑城墙的。 边疆心头砰砰直跳。他认得这样的砖,每一个捕快都认得这样的砖。 他转身猫在树丛里,小心地靠近砖窑。 越是靠近砖窑,他便看到树丛、道路上越多砖头的碎块。都是一样扁平的碎块,有些光滑,有些却因为未经打磨,仍旧十分粗糙。 边疆停在一块极为完整的砖块前。 这些砖块还带着热量,应是从被炸的那个砖窑中炸出来的。 他摸着那块砖,心中一时间转过了千万个念头。 这些不是普通的砖,而是“金砖”*。 “金砖”是一种一尺或二尺见方的大方砖,烧制过程极其复杂讲究,对烧制的泥土也有着极为严格的要求,从泥土、制坯到烧制,再到出砖,全都遵循着一定的规范。而边疆也很清楚,“金砖”也绝非一般人可用的东西——它专门用于修筑皇室宫殿、陵墓,而天底下只有御窑可以烧制。 —— 金砖:是指专为皇宫烧制的细料方砖,颗粒细腻,质地密实,敲之有金石之声。苏州有一个“御窑村”,就是因为专门烧制金砖而得名。 第94章 地上坟(8) 正因金砖工艺复杂,极其特殊,因而也极其珍贵,非皇家不能使用。 九头山的砖窑是绝对没有资格烧制金砖的,九头山这里的泥土更是绝对不可能烧出合格的金砖。边疆想了又想,冷汗直冒。土必定是别处运来的,那这金砖烧好之后,又是用在哪里呢? 重修城墙一事是鲁王提议,也是鲁王主持的。这是一件好事,又养活了一批工人,蓬阳的百姓十分欢迎,官府也绝无意见。但,既然如此,谁又会敢在九头山砖窑里偷偷烧这玩意儿呢?边疆几乎不敢深想下去。 他扔了手里那块砖,趴伏在地上,一点点地爬过树丛,想接近人声最为嘈杂的地方。 边疆的动作几无声息,因而藏在不远处的三个人并未知道他的靠近。边疆最先听到有急促呼吸之声在近旁响起,这才注意到三个隐匿于树丛之中的人。 他立刻停了动作,屏住呼吸。就着火光,他看清楚了这三个人的面目。 是那位失踪妇人的亲戚,以及和她丈夫一同来蓬阳干活的两个同乡。 张松柏、班牧和刘大力藏在树丛里,因为周围十分混乱,三人也没有太刻意地压下声音。 他们一开始确实是打算炸辰字窑的,甚至刘大力连炸药都安置好了。但夜间三人寻找王欢喜要跟他一起“值夜”的时候,王欢喜却说他跟别的人换班了。这是三人头一回与王欢喜值夜,因此也是头一回晓得,王欢喜常常在值夜的时候与别人换班,然后会消失大半天,被换过来的那个人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 刘大力立刻到辰字窑拆了炸药。张松柏和班牧商量片刻,确定先找到王欢喜,然后再杀他。 三日之内制造一次类似的砖窑塌方事件杀掉王欢喜——这是刘方寸给他们的条件。在这个条件里,最为重要的显然是让王欢喜在一场“意外”中丧命。 夜间的砖窑十分静谧,除了出砖的窑洞之外,其余地方都是漆黑的。 三人最后在卯字窑外找到了王欢喜。卯字窑今夜不出砖,王欢喜却点了个火折子,悄悄走进砖窑里去了。 刘大力要跟过去,被张松柏紧紧抓住。 “卯字窑不能随便进。”他提醒刘大力,“谁都别动,等那厮出来。” 卯字窑是九头山十四个窑洞里最为特殊的一个。它出砖极少,而且出砖极为秘密,只有管事大人手底下的一批心腹才能靠近。那些人孔武有力,却个个沉默寡言,没人能从他们口里打探出什么消息。因为卯字窑靠山而建,又是相对隐秘的地方,平时张松柏等人也不会走到这边来,所以如今说起卯字窑,三人都讲不清楚这里头究竟是什么。 “等他出来?等他出来了,你我还有机会杀得了他?”刘大力低声道,“姓张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班牧这小子捅捅半死的人还下的了手,他认识王欢喜,绝对杀不了他。你呢,你遇事撇得最为干净,王欢喜这种随身带刀的,谁知道他会不会功夫,所以你也绝对不会先动手的。剩下的他妈不就是我么!你是等着我冲上去杀王欢喜呢,我晓得。” 张松柏的心事被他说中了,一时间张口结舌。 刘大力不肯等,揣着炸药,趁着四面风声,悄悄绕到卯字窑外头,在砖缝里放好了炸药。 一直到炸药点燃、砖窑倒塌,王欢喜都没有走出来。他在砖窑里头发出一声惨叫,这声惨叫掺杂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之中,同样没人听到。 砖窑爆炸的气浪把里面的砖块都掀了出来,张松柏三人连忙四处躲藏,就算这样,班牧也仍旧被砸得满头是血。 张松柏算是个见多识广的,他看到落在自己面前的砖块,立刻话都说不出来了。刘大力不晓得这砖有什么古怪的,只催促着两人赶快上去捅刀子,免得来人了就不好下手了。 “别去了……不不,还是去吧。”张松柏跟班牧说,“你去,快一点儿!” 班牧少见他这么凶悍,抹了把脸上的血,拿着从王欢喜那里买过来的刀靠近卯字窑。他很快就回来了,说王欢喜被炸得只剩半边,“窑里全是这种大方砖,奇怪,我们平时烧的可不是这样的砖”。 “别说了,走吧,快走。”张松柏不敢碰这砖,“这地方太凶险了,咱们仨也别图刘方寸的那些钱了,尽快走了为上。” “为什么?”刘大力不干了,“这砖怎么了?” 张松柏沉默片刻,终于说出这砖的底细:“我几年前去过北边的御窑村。这砖……这是御砖啊,是皇帝用的啊,不是咱们这种地方能烧的。” 其余两人愣了片刻,终于慢慢明白这句话的可怖之处。班牧立刻答应走,刘大力却仍旧不肯。 “这刘方寸偷偷在这里烧御砖?这孙子是要作反啊?”刘大力擦擦脸上灰土,“这个机会过了就没有了。他现在有把柄在我们手里,还不趁着机会狠狠敲几笔?” 张松柏和班牧都不想去敲了,两人和刘大力商量不到一条路上,终于决定分道扬镳。银票一直是随身带着的,刘大力眼看着两人慢慢弓着腰往山下走,突然半直起腰。他才一动,张松柏立刻回过身来。 “……班牧。”张松柏低声道,“把你刀子掏出来。” 班牧不停地擦额上流下来的血,从怀里掏出刀子,眼神茫然。 张松柏没有解释,只是拉着他,双眼死死盯着半蹲的刘大力。刘大力的手垂在身边,双手竟各抓握着一块石头。张松柏完全不敢松懈,紧紧拉着班牧,两人小心倒退着,一步步没入黑暗中。 直到再听不到声音,刘大力才松了手里的石块,默默蹲了下来。他转身盯着外头,直等到渐渐来了许多救火的人才起身窜出去,随手拎了个水桶装作刚赶来救火,随即趁着众人不察,逆着人群往另一个方向走。 他没有听到边疆悄悄缀着他的脚步声。 刘方寸和马永志也正赶了过来。两人与刘大力在路上正巧碰上。 “刘大人,不好意思,我们炸错了。”刘大力笑眯眯地说。 “滚开!”刘方寸懒得与他说话,恶狠狠吼了一句。 “大人,咱们做错了,你也不批评批评?不过我也觉得大人有件事情做得不地道。”刘大力说,“那卯字窑里头,怎么烧的都是御砖啊?” 刘方寸猛地抬起头,一双亮眼睛盯着刘大力。他站在马永志身后,马永志手里的火把映得他的脸半明半暗,狠戾异常。 “什么御砖?”刘方寸压低了声音,“刘大力,你可不要乱说话。” 此处十分僻静,起夜的人已赶到卯字窑那边救火,眼看匆匆跑过的几个人没有注意到,刘大力胆子愈来愈大了,跨出几步走近。马永志噌地一声拔出刀子,雪亮刀尖指着刘大力喉头。 “刘大力,你觉得自己握着我把柄?还是你以为自己能和我身边这位对抗?”刘方寸冷笑道,“我手里又何尝没有你们三人的把柄?你们骗了多少人,杀了多少人,偷偷贪了多少银子,自己都还数得清楚么?” “我那两个兄弟现在已经下山了。若是一个时辰之后我没带着一千两银票下去找他们,他们立刻到蓬阳去见官。刘大人,我们怕什么呀?我们没家没室,我们什么都不怕,大不了就是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你呢?你怕不怕?” 他没说完的话刘方寸都明白。最坏的是他们三人与自己同归于尽,而最好的呢?自己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心甘情愿拿出一千两银子,奉献给这三头饿狼。从此这三人远走高飞,自己便日夜在此,担惊受怕。 刘方寸点点头,像是答应了刘大力的提议,随即伸手在袖里掏。 刘大力心中一喜,以为他要拿出银票了,忽听刘方寸低声喊了马永志的名字。 胸口忽的一凉,刘大力还有一句威胁的话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就被马永志捅了个对穿。 刀刃冰凉,从他胸前穿过,又从背后穿出。 刘方寸袖手站着,再次点点头:“永志,你料理好这尸体。连夜下山,守着九头山入蓬阳的城门,如果看到其余那两人,不用留活口,做得干净点儿就成。” 马永志:“好。” 刘大力瘫在地上,看着马永志从自己身上慢慢抽出那把长刀。刘方寸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了,马永志翻了个手,朝着他颈脖再次挥下一刀。 刀未挨近皮肉,一枚石子忽然从旁激射而来,当的一声打在刀背上。 马永志慢慢抬头:“阁下在一旁看了这么久,怎么人都快死透了才出手?” 树丛簌簌乱动,终于走出一个人来。马永志眯眼打量着他,半晌终于露出个笑容:“哦,边捕快。” 边疆一颗心在胸腔内咚咚跳个不停。他知道自己是不够马永志打的,但要他眼睁睁看着刘大力被杀,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他既然站了出来,就不能再踌躇,于是握紧了手中的刀,勉强厉声道:“光天化日之下胡乱杀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马永志似是觉得好笑,手里的刀子晃了几晃,突然一松。刀尖落在刘大力的脸上,从他鼻尖处,直挺挺地插了进去。 刘大力剩下的半口气立刻没有了。边疆呆望着马永志抽出那把刀,刃上血淋淋的,然后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 他的功夫虽然不至于特别好,但在衙门里也算是中上水平。边疆没敢再犹豫,弯腰一把抓起地上石块往马永志脸面扔去,随即立刻举刀,刺向马永志下腹。谁料马永志双目紧闭着,不躲闪也不格挡,手心把自己的刀往前一推——那把刚杀了人的、还带着热腾腾杀气的刀子从他手中飞了出去,刺入边疆腹中。 边疆一时间还不觉得痛,举刀刺杀的动作也未见迟滞,但刀子却怎么都刺不下去。他定睛一看,马永志竟用两指挟了刀背,生生止住了刀子的去势。边疆立刻变式,改刺为砍,但这动作未能使满——马永志忽然抬腿一踢,立刻将那把刺在边疆身上的刀子,又往里踢进了一截。 “啊啊啊!” 剧痛顿时从伤处爆发出来。边疆手脚一软,咚地跪在地上。 马永志夺了他的刀,似是懒得再与他纠缠,反手在他脖子上就是一抹。 边疆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那朝着自己挥来的刀刃。刀刃光滑锋利,是他昨夜才刚刚磨过的。他忍不住闭了眼睛。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来到——他身体忽地腾空,随即有人飞快地运指在他腹上伤处四周点了穴道。 边疆浑浑噩噩睁开眼,看到的是正抱着自己在林间急速飞奔的司马凤。 第81节 “别说话!我帮你止血了。”司马凤低声道,“现在带你回蓬阳找大夫。” 马永志一刀挥空,站在当场愣了片刻。 救走边疆的人武功不止比他高出多少,但却没有对他对打的意思,显然与打败自己相比,救下边疆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马永志在刘大力的尸身上擦干净刀子,继续往前走去了。 他既然没有办法看清楚司马凤的动作与形迹,自然也不可能听到迟夜白紧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声音。 鹰贝舍擅长隐匿,迟夜白脱了白色外衣反穿,因里衬是浓厚的藏蓝色,与夜色几乎融在一起,无人注意。 他与司马凤一路走上来,自然也看到了边疆所看到的金砖。 两人躲藏在卯字窑周围,迟夜白耳朵尖,认出了不远处边疆的声音,两人立刻循声而去,这才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边疆。 他与司马凤极为默契,此时不需要任何商量,两人立刻分工,一个带着重伤的边疆回蓬阳救治,一个留在这里,继续观察事态发展。 马永志与刘方寸回合后,迟夜白认出了刘方寸的官服,确认这一位就是九头山砖窑的管事人。在砖窑里秘密烧制金砖,管事人不知道是绝对不可能的。他果然听到刘方寸等到众人扑灭火情之后驱散了工人,只留马永志一人在场,与他商量起这事情来。 “卯字窑没了,我们得跟鲁王报告。”马永志说,“大人,我是连夜去禀报,还是你写好了……” “不!别说!千万别说!”刘方寸站在砖窑门口,腰背有些佝偻,看上去十分恐惧,“不可说、不可说……” “九头山这里的事情,瞒不过鲁王的。”马永志低声道,“大人去认个错,不会有事。” 刘方寸大怒:“你懂得什么!!!” 他指着自己脚下半具黑糊糊的尸体。 “这个就是王欢喜,这是王欢喜!是从小就看着鲁王长大的王欢喜!”他几乎语无伦次,“可是让我找人杀了王欢喜的也是鲁王!他让王欢喜来监看金砖的烧制,但是又觉得他知道得太多,如今金砖快要烧够了,他不需要王欢喜了,所以才要杀了他!” “大人……” “我是什么玩意儿?我就是鲁王养的一个混帐,这官帽也是买回来的,他要护着我吗?他需要吗?”刘方寸盯着黑洞洞的砖窑,慌里慌张地说,“我之前那位大人,不也是因为说漏了一句话才被撤下去的么?他现在在哪里,你知道么?我找不到他了,他一定也不见了……鲁王,鲁王烧金砖,那是逆天犯上的事情,我能有什么好?我还去说什么、我还去报告什么!” 马永志沉默片刻,低声问:“那,大人,你想怎么做?” 刘方寸呆滞地站着,良久才嘶哑地开口:“逃,我这就逃。你,你立刻回去,给我把银两收拾好,还有把我跟鲁王通信的那些信笺也拿出来,千万千万别丢了。” “大人!”马永志大吃一惊,“那些信笺……鲁王的人不是说过,让你看了立刻烧掉么?” “怎么敢烧……这是把柄,是我最有力的把柄。”刘方寸低声嘎嘎笑出声,“老子逃之前,还要来个将功赎罪,先告鲁王一状,等他进了天牢,老子天南地北,哪儿去不成,哪儿去不得!” 马永志连连点头:“大人高瞻远瞩,小的佩服。我现在就回去为你收拾,那些信笺是放在……” “床头暗格里,你把那檀木架上的香炉挪一挪,便能看到炉子底下有个钮,按下去那暗格便弹了出来……”刘方寸仔细说道。 迟夜白无声地缩在树顶上,在心里默默说了句“蠢货”。 刘方寸没能说完全部的话。马永志的刀子照样给他来了个对穿,末了还拧了一把,溅了那杀人者一身的血。 把刘方寸的尸身踢到一边,马永志脱了沾血的外衣,大步走了回去。 迟夜白在树上一动不动。他听出马永志在套话之时,已经猜到这位大人身边的心腹只怕也是鲁王的人。 约莫过了一刻钟,果见那仆从换了整齐衣服,背上驼这一个包袱,骑马风风火火地下山了。 第95章 地上坟(9) 马永志的目的地是鲁王府。 迟夜白悄悄缀在他之后,远远看到鲁王府,便知道今晚不能善了。 那砖窑里头的金砖,看来就是鲁王的手笔,想来江上商船往来运送的砖坯,也是他的意思。但鲁王府戒备森严,迟夜白并无全身而退的把握。 他渐渐拉开了与马永志的距离。鲁王府周围并无繁华街道,再加上此时已经是深夜,路上除了马永志一人一马的声响,一片静谧。迟夜白伏趴在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屏息凝神。他熟悉这样的静谧——暗处藏着许多人,因而这静谧也是极其危险的。 只见马永志骑马飞奔,忽的亮出右手臂。他手臂上缚着一块金色令牌。 令牌亮出之前,迟夜白听到了极其轻微的机括之声。 没有人攻击马永志,令牌就是他的护身符,他顺利穿过了这条大道,停在了鲁王府的后门。 迟夜白此时才注意到,后门外俨然还有一架马车。 这马车他见过几次,是鲁王派人去请霜华的时候的车。他心中一紧,随即果然见到有仆从扶着霜华,从车上走了下来。霜华手中抱琴,显然也是被请来的。 这念头在迟夜白心中一转,随即他便知道不对:从金烟池到鲁王府,哪怕只是一个来回都远比他从九头山到鲁王府更近。如果霜华此时抵达鲁王府,那么就说明鲁王请她过府的时间是在自己追着马永志下山前后。但那时候砖窑已经爆炸,纵然鲁王不知道爆炸的是哪一个窑,但也不可能在这么紧急的时刻,请一个琴师到府中奏琴玩乐。 迟夜白心头咚咚直跳。他看到霜华进了门,马永志也紧跟在她之后进去了。 霜华要保护,但马永志和鲁王的谈话,他也想听一听。迟夜白立刻做出了选择:他先是悄悄从房顶爬下,随即无声地在巷中飞奔。鹰贝舍的人按照他的命令,全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监视鲁王府,他熟悉他们的藏匿处,很快就找到了两个鹰贝舍弟子。 “周围我们还有七个人。”弟子告诉他。 “我知道。”迟夜白说得极快,“你,立刻去找司马凤,去他家里找他。告诉他,九头山上的凶手是鲁王的人,现在已经进入了鲁王府,我也在鲁王府里头。另外,一定要告诉司马凤,金烟池的霜华姑娘也在鲁王府中,极可能有危险。司马凤如果不在,就告诉甘乐意或者阿四,你认得他们么?” “认得。”那弟子立刻领命去了,很快身影便消失。 迟夜白转头对另一个弟子说:“你立刻通知周围的几人,掩护我进入鲁王府。” 看着那弟子离开后,他飞快贴墙游下,从怀中抄出几块碎砖。这只有拇指大小的碎砖是他离开九头山时从地上捡拾的金砖碎块,此时恰好可以派上用场。 片刻之后,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妇人的怒骂,随即便是犬吠、柴门开合、男人与女人的互相斥骂之声。那犬吠越来越近,周围几棵树上的鸟雀也惊得乱飞,一时间各种声响纷迭,令人耳乱。 鲁王府周围的静谧氛围在这些杂乱声音中突地一变,迟夜白隐隐察觉到了杀气。 他将碎块左右弹开,碎块便落在了大道两边的屋瓦上。他在碎砖上蕴了化春诀的内劲,砖块在瓦片上来回弹动不止,周围顿时一片簌簌之声。声音才响起,果见两侧隐秘之处中立刻跃出数道黑影,循声而去。随即又有几人从那静谧之处蹿出,分散到各处,以便监视更广的范围。 此处距离王府后门已经很近,迟夜白借着夜色掩护与这短暂的防卫空隙,一阵风似的闪入了半掩的门内。 关门的仆人只觉一道劲风扑面而来,没人看到是怎么回事。 迟夜白藏身于廊下,等那几位仆人离开之后才悄悄爬出来。 若是司马凤过来,他肯定就进不来了。迟夜白心中毫无来由地掠过这样一个想法:他轻功比不上我。 深夜的鲁王府沉默而安静。迟夜白藏身于院中假山内,开始回忆自己所看过的鲁王府地形图。 蓬阳的每一处权贵家宅地形图,鹰贝舍都有,获取的方式各式各样,他记得鲁王府的地形图是花了几百两银子才从别人手中购得的。但年月已久,不知道房舍是否有改变,迟夜白循着地形图上的标识,选择了先查探鲁王府的书房。 马永志进入王府之后,管家立刻将他一路带到了鲁王的书房。 “王爷正和文先生下棋。”管家说,“你……要不等一等?” 马永志知道这下棋只是幌子,两人摒退周围仆从,往往是要商量秘事。 自己这件也是秘事。马永志摇摇头:“事关紧要,请务必通传。” 管家禀报说马永志来了的时候,文玄舟顿时站了起来。他手里还握着一把黑子,此时也顾不上了,全都扔在了棋盘上:“让他进来!” 马永志进了书房,头也不敢抬,径直走到鲁王面前,深深跪了下去。 鲁王仍旧坐在榻上,手指间慢条斯理地转着两颗玉白的棋子。他不出声,文玄舟也不出声,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看向跪在地上的马永志。 马永志冷汗直流。 “你来,是刘方寸那里出了事,还是烧砖出了事?”鲁王问。 “是……砖窑出了事。”马永志结结巴巴地说,“卯、卯字窑。” 鲁王一愣,手里两颗棋子忽地落下来,砸在地上啪啪作响。 “什么?!”他声音都变了,立刻从榻上跳下,冷冷地问,“抬起头说!出了什么事?” 马永志战战兢兢地抬头。 砖窑里有人杀人骗钱,这件事他知道,刘方寸知道,文玄舟知道,鲁王自然也知道。刘方寸接手砖窑的第一天,便从马永志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和上一位大人不同,他为了向鲁王表示忠心,立刻把这事情禀报了鲁王。刘方寸以为鲁王会觉得这是件容易牵扯到出砖窑秘密的坏事,但文玄舟却建议他,将计就计,利用那四个人,把鲁王派去负责盯着卯字窑工作的王欢喜杀了。 王欢喜知道的事情太多,包括老鲁王的,还有现在这位路网的。眼看金砖烧制就要完成了,鲁王也认为文玄舟的提议很有道理。 于是便有了刘方寸和张松柏等人的提议。 今夜砖窑的巨响鲁王府自然也是听得到的。但鲁王和文玄舟都以为一切按计划进行,确实没有想到中间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一个岔子。 等马永志将九头山上发生的事情说完,鲁王终于慢慢坐回了椅上。 “你说……有神秘人救走了那个捕快?”鲁王的声音很低沉,“你竟然没有追上去?” 马永志又开始冒冷汗:“我、我追不上。” 鲁王转头问文玄舟:“知道这事情的会是谁?” 文玄舟想了想,答道:“轻功这般厉害,又如此急公好义,尤其可能和那位边捕快认识的,应该就是鹰贝舍的当家迟夜白了。” 已在窗下听了片刻的迟夜白:“……” 不是我。他心中默道。而且那一位的轻功也不算特别厉害,是马永志功夫不够好。 “尽快杀了吧。”只听鲁王继续平静道,“卯字窑出事了,凡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马永志连忙开口道:“刘方寸和刘大力我已经杀了。” “那另外的两个人呢?”鲁王问。 马永志没有丝毫犹豫:“我方才下山追上了两人,也一刀捅死了。” 迟夜白一直跟在他身后,并没看到他下山途中杀人,便知他在说谎。 但这谎言也未能保护得了马永志。他话音刚落,喉头便传出浑浊的喘气声。文玄舟掐着他脖子,直接拧断了。 “脏……”鲁王挥挥手,“你尽快将他处理了。” “你说凡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得死,也包括我么?”文玄舟甩了甩手,低声问,“王爷?” 鲁王没出声,抬头看着文玄舟。 两人自小相识,一晃几十年已经过去了。鲁王慢慢闭上了眼睛:“莫说笑。” 文玄舟弯腰从他脚下捡起了棋子,放在棋盒中。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鲁王闭目沉思。 今天白日里他和文玄舟争执了一回。文玄舟告诉他自己在霜华后脑插入了针,鲁王不明白他这样做的原因。霜华只是金烟池的一个妓女,一个鲁王不可能放在眼里的卑贱人物,文玄舟在这样的人身上花时间和心思,鲁王认为他太不应该。在这件事情还未成形之前,能牵扯的人越少越好,但文玄舟似乎不是这样想的。 但文玄舟却说,鲁王身在蓬阳城,那么就绝对不能不防司马世家和鹰贝舍。 在鲁王看来,司马世家目前还没有动静,鹰贝舍不过是一个情报机构,自己也没必要去招惹。反而是文玄舟,三番五次地要跟迟夜白对上,这才招致这两方的敌意。 霜华和司马凤关系匪浅,文玄舟认为这大有可为。凡是自诩大侠的人,无不急公好义——就算不急公好义,也要装出急公好义的样子来,何况司马凤这种赤诚的人。迟夜白他难以接近,司马世家的人个个都身怀武功,而目前看来,只有霜华最为柔弱,也最好下手。霜华绝对是司马凤的弱点,文玄舟因此才决定抓在手里。那根针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他现在还不清楚,但,只要扎了进去,总有一天是有用的。 第82节 鲁王对文玄舟的想法不置可否。 “文玄舟。”他开口道,“你我目标一致,打算怎么办这个问题,你不必问我也已经清楚。” “您是王爷,有事不可不问,您说的话,我也不可不听。”文玄舟笑道。 鲁王被他的笑声弄得有些恼怒,于是睁开了眼。 “王爷说你我目标一致,倒是有些不对。”文玄舟说,“虽然我们都是想重建神鹰营,但你在意的是如何像你父亲一样,培养一批为国家、为朝廷忠心不二的死士,而我则没有你这样的抱负。” “你只想享受操纵别人的快感。”鲁王低声道,“对,我知道的。你对迟夜白感兴趣,无非是因为他是神忆人,而此生除了你姐姐之外,他是你接触到的第二个神忆人。你当年参与对你姐姐的折磨,感觉愉快么?” 文玄舟深吸一口,坐在鲁王一侧,抓起棋盘上棋子把玩。“非常、非常愉快。”他轻声笑道,“王爷心中是家国天下,只怕是理解不了文某人的了。一个拥有世间最卓越记忆力的人在你面前,被你活活折磨到发疯,最后死去。姐姐比我出色,比我优秀,一直都这样,但这有什么用呢?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方法,再优秀、再卓越的人,我也能操纵他们的生死。和让他们自戕相比,我更喜欢……” “别说了!”鲁王烦躁地站起来,“越说越远!” “乐正,你要听。”文玄舟亲昵地喊鲁王的名字,“你既然想跟你爹那样重建神鹰营,怎么能对神鹰营里头这些事情不闻不问呢?其实听起来恶心,你若亲身去做,说不定也能得到一些说不出的乐趣……” “别说了,你我想法不一样,我只怕永远理解不了你的乐趣。”鲁王走了几步,回头道,“这批损毁的金砖数量不多,不会对神鹰营的修建有大影响。你让他们尽快完工。我现在要亲自去一趟官府,让他们把砖窑关了,之后再去清扫痕迹。” 文玄舟也起身跟在他后头。 “听闻那皇帝,准备送庆王世子作质,跟狄人讲和?”文玄舟问道,“庆王世子之后,便是博良了罢。” 迟夜白一直凝神听着,此时心头一动:博良正是鲁王的儿子。 “实际上,博良也在那名单之中。但狄人使臣见过庆王世子之后,一定要那孩子过去。”鲁王声音忽变低沉,“庆王的两个孩子,大的那个前几年在战场上连胜狄人十二场,杀敌无数,现在他们指名小的这个,又要送到那边,只怕……有去无回。” “庆王怎么说?” “庆王……庆王已经病倒了,庆王妃手捧长子灵位长跪东宫,恳求她的祖母跟皇帝说情。跪了三天,被人抬着送回王府了。”鲁王顿了顿,冷笑一声,“我绝不能让博良遭遇这样的事情。” “为质三年,但庆王这孩子只怕活不过三年。神鹰营来得及么?” “来得及。”鲁王声音低沉,有如金铁,“他当年也参与到我爹爹的神鹰营建造之中,他最明白神鹰营的初衷与作用。对内,对外,都是利刃。只是当时的人不懂用而已。” 文玄舟点点头:“只要找到那笔钱,再建两个神鹰营也不是难事。” 鲁王应和道:“确实如此。” 两人谈及这个问题,却没有再细说下去,先后离开了书房。 迟夜白一直藏匿在角落,凝神细听两人脚步声。直等到两人都走出了一段距离,才悄悄跟上。 鲁王和文玄舟分头离开,迟夜白选择紧跟文玄舟,他打算去查一查这个新的神鹰营在什么地方。 但文玄舟却没有离开王府。他走过中门,似是略为思索了一阵,又扭头转了一个方向。迟夜白仔细一想,他的去处是鲁王府侍卫的武器库房。 料到他是去取防身武器,迟夜白小心地隐藏身形,等候文玄舟。 文玄舟在靠近武器库房的时候突然停了。他侧头听了听,随即走向库房旁的另一处房舍。 “怎么把地牢打开了?”他问守在房舍外头的侍卫,“有贼子?” 侍卫立刻挺直腰杆:“不是,是王妃手底下的人犯了错,要责罚一二。” 文玄舟顿了顿,弯腰从那侍从鞋底下拽出一根银白色簪子。簪子素净简单,只嵌了一颗明珠。 “……你不是王爷的侍从,你是王妃的人。你的任务是保护王妃,怎么来守地牢了?”文玄舟似笑非笑地问,“还有这个,这簪子是你的?你踩在脚下做什么?” 侍卫咽了口唾沫:“不、不是我的。” “确实不是你的。”文玄舟轻声说,“你不如告诉我,金烟池霜华姑娘的簪子,为何会掉在你的脚下?” 迟夜白大吃一惊。只见那侍从嚅嗫半天,干脆让了开来:“文、文先生还是自己进去看吧。我……我不敢讲。” 司马凤带着边疆,因为边疆伤在腹部,不能骑马也不能颠簸,他便以双臂抱着他,一路跑回了蓬阳。边疆因为失血,脸色极为苍白,为两人打开城门的兵士大都认识边疆,不由得纷纷凑上来询问。司马凤根本顾不上回答,只一阵风似的,把边疆带回了家。 “甘乐意!宋悲言!”他踢开大门吼道,“出来救人!” 应声而出的却是正在厅堂中谈话的司马两人和英索。 英索是今夜抵达蓬阳的,迟夜白与司马凤刚刚离开城门奔赴九头山,她便已经到了。 她带来了三封信,分别来自迟星剑、田苦和林少意。 因田苦和林少意传送这些思敏信件的时候全用鹰贝舍的鹰,英索便干脆让他们一起送到鹰贝舍,以求保险,然后再由自己亲自拿过来。 三封信说的都是调查的进展。田苦和沈晴终于找到了那笔钱财的去向:俩人几乎翻遍了杰子楼存放的书册,终于在当年朝廷的一个嘉奖令里找到了端倪。当年奉旨查办神鹰营并受了嘉奖的那位官员,往上追溯,竟是鲁王妃父亲的学生。鲁王妃的父亲与老鲁王同朝为官,但政见不合,分属两派。鲁王死后那老大人也请辞返乡,女儿之后嫁给了鲁王,他死在了家乡。 问题在于,那位查办神鹰营事件的官员呈交给朝廷的账目中,一开始就少了那一笔钱。 找到这些信息的时候恰逢沈晴胎动,田苦日夜守着她,竟突发奇想,猜测出一个可能性来:钱财应当在鲁王手中。鲁王与文玄舟合作,但没有把这笔金子的下落告知文玄舟,反而以此为牵制,让文玄舟帮他办事。 田苦进一步猜测:文玄舟和鲁王的目的也许有一半是相同的,那就是两人都想要获得神鹰策和神鹰营的所有资料。但获得资料之后,鲁王的目标和文玄舟显然不一样了,所以他的妻子手中掌握着那笔下落不明的银子,但他却始终对文玄舟守口如瓶。 司马良人不置可否。和田苦的猜测相比,少意盟和鹰贝舍传回来的消息更为重要。 林少意和唐鸥等人亲自去拜访了九江派的汪帮主,意外发现汪帮主身受重伤,竟一直卧床休养。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九江派和三意帮争夺的那块地盘,最近频频有人活动。那些人武功高强,行动齐整,不似江湖草莽。九江派有不少弟子都被打伤,那块地现在俨然成了三意帮的囊中物,但三意帮却没有经营,反而任由那些生面人在其中频繁出入。唐鸥与沈光明前去查看,发现除了一帮武艺高强的陌生人出没之外,还有不少工人也在那块地盘上生活,似乎正在修建一座寨子。 鹰贝舍的消息和少意盟的消息正好互为补充。鹰贝舍的探子从商船着手,从船底碎屑、船工谈话等地方寻找蛛丝马迹,终于确定从郁澜江对岸驶过来的那几艘吃水极深的怪船上载的,果然就是砖坯。而他们其后更发现,从九头山上烧制出来的一部分砖块,会被严密谨慎地包裹起来,以布匹、瓷器等名义运送到商船上,再通过商船返回对岸。船舱底部扒拉出来的碎屑很快送回了迟星剑手中,迟星剑立刻认出,这些秘密烧制和运送的砖块,不是普通的红砖,而是御用的金砖。 九江派和三意帮交界处的土地粘性大,适合烧制砖块,与苏州地区的御窑村周围的泥土极为相似。于是泥土制成砖坯,运送到九头山砖窑烧制,烧制完成后再返回原址。 有一些话迟星剑没有在信上说明,而是让英索转告司马良人。 “九头山砖窑是鲁王主持修建的,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鲁王都参与其中。他们是生怕在山里烧砖,引来乡民怀疑,才这样谨慎。但随着砖块烧制成功,必定要投入使用,为了尽量确保无人发现,鲁王肯定会对周围的村镇进行清洗。”英索转述迟星剑的话,“当年鲁王在皇城旁边修建神鹰营,也是这样的。” 司马良人眉头紧皱,正在思考,便听到自己儿子在外头哇哇乱叫,忙和英索奔了出去。 边疆被送到了甘乐意的小院子里,甘乐意出来一看,差点栽倒在地:“怎么送个死人过来!” “没死!”司马凤抓着边疆的脖子,“还有气儿!” “你要把他捏得没气儿了!”司马良人怒道。 甘乐意和宋悲言连忙把工具拿出来,为边疆止血。边疆已经陷入昏迷,甘乐意连打他几个巴掌都没醒过来。 “不行,我这边没把握。”甘乐意转头道,“叫大夫!阿四!去找大夫!” “不可!”司马凤飞快道,“边疆是在九头山砖窑那里受的伤,他发现了砖窑的秘密……” “没有大夫他就死了!叫个可靠的大夫过来!”甘乐意气得大吼。 在一片忙乱中,阿四拔高了声音:“我现在就去找大夫!” 他转身跑出院子,恰好与一个越墙而过的人撞了个满怀。 “阿四,是我。” 阿四抓住这个不速之客,定睛一瞧,立刻认出是鹰贝舍的一个探子。 “怎么了?”他心生不安,想到现在鹰贝舍监视着的地方就是金烟池、鲁王府和自己家,连忙问道,“是鲁王府出了事还是金烟池?” “司马少爷在吗?”探子问他,“我们当家有要紧事要告诉他。” 阿四连忙把探子带到甘乐意的院子里。甘乐意和宋悲言在房中忙活,司马凤、司马良人和英索都在院子里站着。那探子语速飞快,把迟夜白交代的事情一口气全都说了,末了还不忘添上关于霜华的那一句。 走到院门口的阿四顿时回头,窜到他面前:“霜华?!” “霜华姑娘现在正在鲁王府内,当家认为她有危险。”探子又说了一遍。 司马凤和司马良人飞快对视一眼,司马良人点点头:“你去。” “好。”司马凤转身奔出院子。 英索听到现在只有迟夜白一个人在鲁王府,自然也呆不住了,紧跟着司马凤离开。 阿四在原地踌躇片刻,跑到屋门口把宋悲言叫了出来:“小宋,我现在要跟少爷去鲁王府,你去叫大夫。” 他匆匆跟宋悲言说了那可靠大夫的地址,也跑了出去。司马良人没有留在院中,他走回书房,唤出了自己的心腹侍卫。 “你们立刻带一队精锐连夜用令牌出城,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他叮咛道,“用最快速度赶到曲将军府上,不管府内人说什么,也不用管曲永昌什么态度,一定要把夫人和双桐小姐保护起来。先保护在曲府内,不要回来……不管怎样,若我这边没有传讯,一定不要回来。可以通过鹰贝舍的那边的探子跟迟星剑大侠联系,暗号你们都知道。” 那几个侍卫领命去了。 司马良人回房换了衣服,出门牵马。 管家知道家中发生了许多事情,虽不明就里,但仍旧担心。“老爷,这是去哪儿?” “去官府。”司马良人上了马,看着前方说,“去见咱们蓬阳的官老爷。” “又有案子么?”管家说,“少爷方才走得那么急,是去救人?” “嗯,他去救别人。”司马两人笑道,“我是去救我们自家人。” 文玄舟把手里的簪子在指间轻轻转了一圈,一步步走下地牢的阶梯。 几乎所有王府都有这样的一个地牢。不听话的仆人、不听话的妻妾、不听话的任何人,都可能进入这个地牢。鲁王府的地牢很少有人使用,但每一个进入这里的囚犯,全都没有机会走出去。 门口守着的人鲁王妃的侍从,所以霜华得罪的是鲁王妃。 但今日鲁王没有请过霜华,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应当是鲁王妃直接请过来的。 文玄舟想起了今日他和鲁王在书房谈论事情时,端着茶水走进来的鲁王妃。 鲁王妃和鲁王是自小相识,竹马青梅,情深意笃——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情深意笃的。虽然文玄舟觉得鲁王对王妃的敬意、惧意也许远远多于情意,虽然文玄舟不知道这些敬意和惧意从何而来,但应该与王室背地里的种种利益有关。 他对那个女人背后的事情没有任何兴趣,自然也不会去探究。 今日在房中他与鲁王说起霜华脑袋里的针时,鲁王很生气,而鲁王妃正好从廊下经过。 文玄舟没有经历过男女之情,但他很懂得嫉妒、怨怼这些负面的感情。鲁王妃无头无尾地听到了那些话,极可能认为鲁王对霜华怀着不一样的情愫,因而才反对文玄舟去接近霜华。 霜华深得鲁王喜爱,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鲁王不纳妾,这也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 但霜华是一个烟花女子,即便没有身份地位,与男人贪欢一晌也是极为平常的。 走到地牢底部的时候,文玄舟已经大概猜出霜华之所以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 地牢不大,只有四个牢房,如今只有最后一个牢房中有亮光与人声。文玄舟没听到女人的声音,直到他走近了才知道为什么。 霜华被缚着四肢扔在地上,嘴里也塞满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牢房中站着几个男子,有两个已经把上衣脱了。看到文玄舟走进来,众人面面相觑,但还是尽量恭敬地说了句“文先生”。 “没事。”文玄舟摆摆手,“我不打扰你们玩儿。” 霜华看到这样一个儒雅的文士走进来,双目中流露恳求之色,但文玄舟的话没留给她一点儿希望。 “在你们玩儿之前,我想先问这位姑娘几件事。”文玄舟在霜华身边蹲下。 几位汉子乖乖退出了牢房,只留文玄舟和霜华在内。 文玄舟取出霜华口中塞着的布片,霜华立刻出声求他:“先生……先生,帮帮我!我不是王府的人,我是被王妃骗过来的。” “她怎么骗的你?” 第83节 “她说,她说王爷请我过来弹琴,但我连王爷的面都没见到,王妃就让人把我带到这里来了。”霜华连声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王妃用花瓶砸了我,可我真的没有对她动手,我没有……” 文玄舟静静听她说话。他以往都是远远听霜华弹琴,上次才与她有过短暂交流。但此时他发现,这姑娘不是一般人。 她额角和头发被鲜血糊满了,想来是王妃砸的花瓶弄伤的。而方才牢房中围着的人,显然是想对她施暴。但她竟然没有惊慌,也没有害怕,在见到自己的时候懂得求救,说话的时候更是条理清晰,毫不混乱。 文玄舟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比如霜华和司马凤关系极好,比如霜华可以在王府的大半个院子里自由出入,比如在王妃生日宴上,她和司马良人的争执。 他心头忽地涌起一种难以说明的不安,似被浓雾笼罩着,影影绰绰,只瞧见个不甚清晰的轮廓。 文玄舟点点头,俯身把霜华扶着坐起来。 “霜华姑娘,你还记得我吗?”他问。 霜华愣了片刻,摇摇头:“我没见过你。你是王府里的……管家吗?” 文玄舟又点点头:“没见到我,那就对了。” 他手势温柔地抚弄着霜华的头发,手掌在她脑后游移。在这破败、肮脏、污臭的牢房中,文玄舟突如其来的温柔令霜华露出了极其明显的警惕之色。 然而下一瞬,她便被脑后传来的剧痛击倒,发出凄厉的惨叫。 这叫声太过突然,太过难听,把牢房外等候的男人们吓了一跳。 “文先生!” “没事,我在问事情。”文玄舟说。 疼痛瞬间就过去了。他方才只是用内力催动了霜华脑袋里的那根针,让那根针扯着血肉筋脉,转了一转而已。 霜华脸上涕泪横流,浑身颤抖,看着文玄舟再也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行么?”文玄舟柔声道,“真疼啊,可怜。” 他的手还放在霜华脑后,拖着她发软的脖子。霜华一动不敢动,方才那剧烈的疼痛虽然已经消失了,但痛觉却仿佛深嵌在血肉里,让她体内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发颤。 “你是司马凤的什么人?” 霜华不出声,眼泪一直流,惨白的嘴唇直哆嗦。 文玄舟皱皱眉头,微笑道:“哎,你不乖啊。” 他手指轻动,另一只手掐着霜华的脖子。 剧痛再次袭来,像刚才一样,又好像比刚才更凶猛。霜华在他手里抖得厉害,却发不出声音,她完全被文玄舟钳制着。这一瞬间的疼痛却仿佛极为漫长,等文玄舟缓慢放开掐着她脖子的手,霜华一直抽搐着,从嘴里发出几乎听不到的声音:“他是……他……我的……客人……” “只是客人?”文玄舟低声说,“没有私定终身?他没有给你什么承诺?司马凤可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他和迟夜白相好呢,还去缠着你,你不生气?你还比不过一个男人。” 霜华眼泪直往下淌,她其实耳朵嗡嗡响,文玄舟说的什么根本没听清楚,只知道他问的是司马凤的事情。她不可能说,便拼命摇头。 文玄舟于是换了个问法:“他去找你,你们都聊什么?” “聊……聊琴,他、他喜欢我……我的曲子……”霜华哭出声来,“我什么都不知道……老爷……求求你……我不知道啊……” 文玄舟也觉得有些心疼了。这姑娘长得那么好看,比年轻时的鲁王妃还要好看许多,鲁王确实是喜欢她的。不知道若将人折磨死了,鲁王会不会难过?文玄舟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再次催动内力,让那根细针继续往深处钻了一点儿。 霜华立刻晕了过去。但也立刻醒了过来。 “文老爷不信你。”文玄舟笑道,“对不住了啊霜华姑娘,不想用这法子的,但总得从你口里挖出些司马凤的事情。我跟他不对付,跟他相好的也不对付。” 再次醒来的霜华眼神茫然,眼里仍旧流着泪,却不哭也不哀求了。 文玄舟轻声问道:“来,霜华,告诉我,你是不是司马凤的探子?” “不是……”霜华哑声说道,声线平板,毫无起伏,“我不是少爷的人。” 文玄舟没料到自己想错了,一时间有些懊恼,又有些惋惜。针深入到这个地方,即便拔出来,霜华和以前也绝对不一样了。她会失去一部分的记忆,许多事情也要从头开始学起,甚至连说话也…… “你俩还真是光弹琴和聊天啊?”文玄舟摇摇头,正要把霜华放下,忽听霜华又开口了。 “少爷会把老爷的信带给我,不光弹琴和聊天。” 文玄舟一愣,随后立刻卡住霜华的脖子。他心头咚咚乱跳,那覆盖着不安的浓雾正飞快散去。 “你是司马良人的探子?!” 霜华没有看他,只用被压迫的嗓子细细地发声:“我是老爷的人。” 文玄舟放开了手,任由她咚地一声摔在地上。 她是司马良人的探子,但司马良人不便于到金烟池与她沟通,所以才会派司马凤过去。而两人在宴会上的所谓争执,也不过是一场戏而已。 文玄舟起身,一种陌生的愤怒在他心头奔涌着。 这是绝对出乎他意料的情况。他从未想过事情会这样脱离自己的控制。 如果说司马良人一早就把霜华培养成自己的线人,也就是说,他早就盯上了鲁王。而这次的种种事件,恐怕也不是自己和鲁王所想的那么神不知鬼不觉——早在他们察觉之前,司马世家和鹰贝舍已经接触了神鹰策和神鹰营的事情,甚至可能早就怀疑到鲁王身上了。 霜华这样的女子,其实是没办法获得什么线索的。但是她能给司马良人提供一个其他线人无法提供的信息:她多次出入鲁王府,参加过那么多次私宴,和鲁王交好的官员、富绅,无论在明在暗,她都看得到。 想到这里,文玄舟突然想起了司马良人背后的许多事情,比如他父亲司马箜在朝中的学生,比如朝廷一遇到重要的、无法正常解决的事件,总要千里迢迢来找司马世家的人。 文玄舟闭上了眼睛。 朝廷……如果连朝廷也盯着神鹰策事件,那便严重了。从鲁王这里能扯出来的,恐怕有几十人之多。 他被心头那团怒火烧灼着,杀意腾腾。 走出牢房看到在外等候着的几个汉子,文玄舟忽然折回头,把霜华脑袋里的那根针逼了出来。霜华仍在昏迷之中,但她不再是之前无知无觉的木僵状态,只需一些刺激,便能立刻醒来。 “听闻这位霜华姑娘是个清倌,总是吊着不肯卖,所以还十分新鲜。”文玄舟把针扔在一边,冲那几个汉子笑道,“好好玩,玩尽兴。” 他快步走上地面,贴心地将地牢的门掩上,这才离开。 但房舍之外,那位侍卫已经不见踪影。文玄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见周围都是乱奔乱走之声,人生嘈杂混乱。 “怎么回事!”他拉着一位跑过身边的仆人问道。 “有刺客!”那人大叫,“骑着马过来了!就在门外,要冲进来了!” 司马凤等人抵达鲁王府的时候,门前大道仍旧是一片静谧。 三人之中司马凤和英索武功较高,立刻察觉到周围的气息颇不寻常。 “一个闲散王爷,也要这么多人藏起来保护?”英索冷笑着,从腰上解下一根鞭子。 这鞭子贴着她的腰,虽看得出是武器,但展开之后才显得惊人:鞭身柔软,间有无数铁棱随着展开而缓慢突出,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响。 司马凤此时才真正看到九棱蛇骨鞭的真容,也是此时才明白当日英索与他对打时取下了铁棱,是如何大大饶了他一命。 “司马凤,阿四,你们冲进去,我随后就来。”英索下马,紧握鞭柄站在大道当中,“伯母殿后。” 司马凤和阿四并不多言,立刻从马身上跃起,直奔鲁王府。 第96章 地上坟(10) 鲁王府的后门不好过,府内的家丁与侍卫已经纷纷跑出来御敌。司马凤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一心只想闯进去找到迟夜白和霜华。身后传来英索挥鞭带起的叮叮咚咚之声,他无暇回头,与阿四只顾着往前冲。 原本鲁王府的防卫是没有那么弱的,但鲁王离开王府到蓬阳官府去了,因为九头山砖窑和那个神秘救走边捕快的怪人,为防止出现意外,他自然也带走了最精锐的一批人。现在剩在王府里的除了王妃等一批老弱妇孺之外,只有惯常的防卫力量。 而和王府精锐一样强的暗卫,正被英索的九棱蛇骨鞭困着,脱身不得。 “阿四,你先冲进去!” “少爷!你捂着鼻子,别吸气!”阿四从怀中掏出数个圆球,朝着聚集在后门内外的人群扔过去。 圆球炸开了,散出呛鼻的胡椒粉味儿。 “阿四?!”司马凤捂鼻不及,立刻被呛出满脸眼泪,“这、这什么?!” “甘令史之前做的几个胡椒弹,我一直带在身上……”阿四越过东倒西歪的人群,当先冲进了王府里。 王府非常大,司马凤来过几次,但只作为客人,并不具体知道府内的各种通路。阿四更是从来都没来过,只顾着一股脑地往前跑,见到有家丁冲出来就举剑砍下,先将人打晕再说。侍卫当时已聚集在门外,正被胡椒弹的气味弄得涕泗横流,司马凤也飞快窜进了王府里。 “先去找小白……” 他冲着阿四的背影喊道。但一句话没说完,两人齐齐停了下来。 中庭站着一个人,正是文玄舟。 文玄舟手里提着一把剑,沉默地盯着走进来的两人。 司马凤认得这人凶险无比,立刻挡在阿四前面。“四,你先走别处去找,我拦着他。” “你一个人可拦不住我,司马凤。”文玄舟慢慢道,“那位,你也别走。” 阿四哪里理他,眼看一个院门内声音嘈杂,便立刻往那处冲。谁料才刚迈步,耳边忽听有呼呼风声,是文玄舟掷来了一把暗器。 他扔暗器的手法简单但快速,瞬息间已分上中下路扔出三种暗器。司马凤想要拦下,但已经来不及。幸好阿四反应极快,立刻上跳跃起,脚下墙面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 但他无力再跃高,只能眼看着两枚闪着绿光的细针冲着自己腰间袭来。 那两枚针却没能挨近阿四的身体。斜刺里突然飞来一片衣角,恰好挡在针尖与阿四之间。针尖扎入布片,又随着布片去势,噗的一声落到了一旁的地上。 迟夜白从墙头跃下。他袖口缺了一角。 “从我身后的院门走,直走过两道门左转过一道之后再左转便是。霜华被囚在朝南那件房子的地牢里。”迟夜白飞快对阿四说,“快去!” 阿四来不及道谢,转身跑了出去。 迟夜白抬起头,看到司马凤投过来的眼神。 “没事。”他平静道,“鲁王府也不过如此,竟然无人发现我潜伏在内。” “……是迟当家的追踪技神妙无比,文某佩服。”文玄舟咬牙笑道,“不愧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鹰贝舍。” 因此地有三个看上去就很不好惹的人,王府里的家丁与侍卫一时间不敢上前,全都在周围举剑游走。 “去保护王妃。”文玄舟说,“有人进去了,千万别让他挟持了王妃。” 迟夜白正想说自己从不挟持女人,但想到阿四是司马凤的人,司马凤……他现在不敢保证。 司马凤似是没有听到文玄舟说的什么,挪了几步走到迟夜白身边。 “……你别过来。”迟夜白示意他看文玄舟,“你我应该前后夹击。” “你真的没事?”司马凤问。 迟夜白忍着对他翻白眼的想法,脚下轻弹,轻巧地翻了个跟头,落在文玄舟身后。 文玄舟心知今日不能善了,因而一直谨慎地捏着剑柄,没有贸然出手。 第84节 “两个打一个,这可不是江湖人所为。”他朗声道,“迟当家和司马家主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客,居然也玩这种以多胜少、恃强凌弱的事情?” 他话音刚落,墙头上忽然传来朗朗笑声:“哈哈哈哈哈!你一个鼠辈,也配与我儿谈论什么是江湖人所为?!” 文玄舟脸色一白:不是以二打一,竟是以三打一?! 在怔忪间,英索已经翻墙跃了进来。她裙摆下有星点血迹,单手将一条沉重的九棱蛇骨鞭甩得呼呼做声。 “娘!”迟夜白没想到她也在,不由得吃了一惊。 英索比迟夜白司马凤等人多吃了二十年的大米,她在婚前也曾独自闯荡过江湖,嫁给迟星剑之后更是与他一同操持鹰贝舍的各类事情,踏遍武林各处,对敌经验远比两位年轻少侠丰富得多。加之她最擅长用鞭,九棱蛇骨鞭又是极为厉害的武器,因而很快便解决了外头的一批暗卫。 此时却不是说话的好时机。英索上下打量着迟夜白,见他除了袖口缺了一块之外并无任何问题,一颗心略略放了下来。 “娘,你和阿四去救霜华吧。”迟夜白飞快说了路径,“他已经出发了。” “霜华是谁?”英索问。 她嘴上讲话,手里那根鞭子却突然狠狠一甩,鞭梢直冲着文玄舟而去。 文玄舟一直警戒着她的武器,不得已闪身避开。但蛇骨鞭去势诡怪,竟在他撤身之时利落地削开了他的衣袖。 数枚淬毒的暗器落在地上,还闪着蓝光。 英索双目圆睁,想到这厮竟趁着自己和儿子讲话的时候想要暗算,气得鞭梢一抖,直冲文玄舟脸面而去。 鞭梢来势汹汹,文玄舟身后就是墙壁,已经避无可避,整个人完全笼罩在鞭影里。他突然张手,一把抓住了蛇骨鞭的鞭梢,手臂飞快缠了两圈,将鞭子抓在手里。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普通的蛇鞭,但鞭身一入手,便立刻摸到上头粗糙的铁棱。 一声不好还未说出,他只听英索嘿地一笑,手腕轻抖,那原本缠在他手臂上的鞭子竟似活了一般,铁棱纷纷突起,在他皮肉上刮擦着抽了回去。 “啊啊啊!”文玄舟被这剧痛所吓,手掌不由得松了。 蛇骨鞭被英索抽回去之时,鞭梢更是翘起,在文玄舟脸上连皮带肉刮下了一大片。 迟夜白与英索生活二十几年,此时才是第一次见英索打人打得那么凶。九棱蛇骨鞭是他娘的新武器,他更是见都没见过,一时间不禁有些呆了。而亲身尝过九棱蛇骨鞭威力——虽然当时还不完全——的司马凤,脚下不由得退了两步,远离那鞭子,以及英索。 “儿子,惩恶扬善,管它什么人多人少。”英索把鞭子折起来拿在手里,“至于强弱……他杀人或教唆别人杀人的时候,可从来没想过那些妇孺,都是比他弱得多的人!不要跟恶人讲道理,他行恶的时候可不会与人讲道理。” 迟夜白连连点头:“嗯。” 英索见文玄舟捂着半边脸在地上抽搐,知道迟夜白和司马凤联手不会有问题,不再多说,循着迟夜白所说的路径飞快跑去了。 阿四比她出发得早一些,但寻路花了些时间。英索跳上屋顶四处察看,很快便看到了阿四。 “阿四!”她赶上阿四,“霜华是谁?” 阿四被她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认识的人才松了一口气。他指着院中朝南的房子:“迟当家说霜华姑娘被关在此处……” 说着冲过去一脚踹开了那扇木门, 地牢的入口就在地上,虽然被掩着了,却隐约透出一点儿光来。阿四和英索同时在周遭的嘈杂人声中,听到了下面传来的男人笑声。 阿四眼睛都红了,立刻弯腰将门揭开就要下去。 英索却拉住了他。 “四啊,你别去。”英索把他拉到一旁,“你不能去。” “伯母,霜华她……”阿四挣脱不开,急得话都说不顺溜了,“不是那种……她特别……” “我晓得你要说什么。”英索安慰他道,“但你别下去,伯母一定把她好好带上来。” 她顿了顿,轻声说:“你是男子,你别看。” 阿四沉默着点了点头。他看着英索跃进地牢之中,听见下面很快传来了厮打之声。他站在墙角,双拳紧紧攥着。 英索从下去到上来,不过是片刻时间,但阿四只觉得仿佛过了数个时辰。 她将霜华背在背上,小心地穿过狭窄的楼梯。看到冲过来的阿四,英索皱眉道:“在外面对付那些黑乎乎的人我都没下杀手,但……太恶心了,我弄死了两个,其余的应该也是重伤。” 阿四没听清楚她说什么,只一个劲儿地盯着霜华。 霜华身上披着英索的外套,一双眼睛半睁着,像是看到了阿四,又像是没看到。 “她怎么样?”阿四紧紧跟在英索身边,半弓着腰,始终看着霜华的眼睛。 “那些汉子似乎知道她是鲁王眼前的红人,没敢真的下手折腾,但衣服是脱了……” “不是,我是问,人没事么?”阿四轻声说,“她怎么好像……没认出我?” 他才说完,便听到英索背上的霜华张了张嘴,发出虚弱的声音:“我认得你……阿四。” 阿四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他想握着霜华的手,但又不敢。想跟英索说让自己来背,又怕霜华不舒服,踟蹰半天,最后大着胆子为霜华把脸上凌乱的头发拨好了。 英索回头道:“我俩先把姑娘带回家吧,看看病,休休养。走罢,去前头找夜白和司马。” 她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个银簪子,递到霜华眼前。 “是你的么?”英索语气温柔,“这簪子就落在你手边,我瞧见有两个人脸上还有血窟窿,是你用这簪子扎的。” 霜华盯着那素净的银簪子看了片刻,低声说:“是我的。” “还要么?”英索问。簪子的尖端沾了血,血迹在银簪上细细的六瓣雪花纹路上凝结着。 “不要了。”霜华皱着眉低声说说,“也不知道是谁送的,已经脏了。” 阿四一愣,转头看霜华:“……你不记得是谁送的了?” “嗯……”霜华闭了闭眼,似是恐惧,又似是害怕,“那人,在我脑袋里扎了根针。针他是拔出来了,可好像有些事情,我记不得了……你是阿四,可这位大姐,我就不晓得是谁了。” 英索背着她,脚下走得仍旧很平稳。听到霜华的话,她笑道:“你不认识我哩,我是迟夜白的娘亲。” 霜华正要说话,阿四从英索手里拿过那簪子,犹犹豫豫地又问了一次:“霜华姑娘,你真不记得谁送的了?” “是……”霜华勉强睁眼看那簪子,迟疑道,“是你家少爷送的么?” 阿四将簪子攥在手里,低声道了句不是。 他冲霜华宽慰地笑笑,把簪子收进自己怀中:“想不起来也没事,你平安就行。” 霜华也似是不在意,无力地把脑袋搭在英索肩膀上:“那位迟什么的……又是谁?” “霜华……应该已经死了吧?”听见英索离开了,文玄舟趴在地上,笑出声来,“折磨一个女人的方法有许多种,而她经受的这一种,是又快活又痛——嗷!” 他大张着嘴,在地上如同一条渴水的鱼一般挣扎起来。 司马凤的长剑穿过他肩胛骨,深深刺入他身下的泥地,将他整个人都钉在了那里。 文玄舟喘着粗气,哑声笑道:“其实……你们找我,有什么用呢?” 他艰难地抬头盯着司马凤:“我杀过什么人呢……你们的证据呢……只不过、只不过与那些凶手,多说了几句话而已,我做错了什么?” 未等司马凤开口,他又径直讲了下去:“你们查案子……不讲证据……还自诩什么刑名世家,着实好笑……” 他咳出几口血,忍着脸上和手上的疼,大声笑起来。 迟夜白和司马凤面面相觑。 文玄舟说的是有道理的。 但司马凤弹弹那柄剑,看到文玄舟疼得浑身颤抖,于是也轻声开口:“文先生,你可能搞错一件事了。” 文玄舟疼得直抽气,勉强打起精神细听。 “你说的那是官府办案的规矩,是我们办案的规矩。但我们现在不跟你论这个。你是江湖人,我与小白也是江湖人,江湖人要报仇泄恨,可不是什么查案子。” 迟夜白因看着那满地血污和文玄舟血肉模糊的脸觉得恶心,便站在了稍远的地方。他听到司马凤这样说,有些惊讶,又觉得有些好笑。尤其那人还回头冲他露出恳求夸奖的神情,他不由得轻轻点了点头。 文玄舟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连那笑声也渐渐没有了。 是了,司马凤哪里是跟你讲规矩的人。他恶狠狠地想,这厮与男人混在一起,原本就背离了天理伦常,难道还指望他跟你守江湖规则?江湖人,或者更准确点儿,有点权势的江湖人,“道理”二字翻来倒去,怎么都是他们有理。 疼痛从手臂、肩膀和脸上,一丝丝钻进他骨头里,吸走了他的力气。英索的鞭子很狠,司马凤的剑也是毫不客气。但痛过了最凶猛的那一阵,文玄舟却又渐渐回过神来了。 司马凤在说谎。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关窍:司马世家和鹰贝舍既然早已盯上鲁王,那么自然也知道自己背后的人肯定是鲁王。鹰贝舍为搜集情报关注神鹰营还可说得过去,但司马世家为什么关注神鹰营和神鹰策——必定是因为朝廷授意,他们才会卷进这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案子之中。 既然是朝廷授意,那么死一个文玄舟是不足够的——甚至文玄舟也不能死。只要他还没说出自己背后的鲁王有什么图谋、图谋到什么程度,他就绝对不会死。 但他立刻又想到,鲁王现在去了官府。官府反倒是安全的,因为当今天子当年也曾为老鲁王的神鹰营输送过财物,这么肮脏和秘密的事情,他绝对不可能公诸于世。 文玄舟越是疼痛,却想得越快。 在这短短的一刻钟里,他已经知道自己不会死,不会死在所谓的江湖规矩下。他必定会活着,因为朝廷,因为当今皇上,还需要从他这个知道最多事情的知情人口里,挖出鲁王的目的。 鲁王是在谋反吗?鲁王重建神鹰营,是跟他的父亲一样,妄图建立一支由自己完全控制的特殊军队吗——是与不是,全在文玄舟一张嘴里。 他越想越高兴。 自己果然还是操控着这一切的:除了自己的生死,还有鲁王的生死,甚至还有司马良人、司马凤这些人的生死。 全都在他文玄舟的一条舌头上! 他高兴极了,之前的愤怒和颓败之感一扫而空,就连肩上的锐痛也不能阻挡他发出狂笑。 司马凤和迟夜白正你一眼我一眼地无声沟通,忽然听到文玄舟发出狂笑,都是吓了一跳。 “点穴点穴。”迟夜白皱着眉头说,“难听。” 司马凤快手点了文玄舟的穴道。 “把他带回去么?”司马凤问道,“带回我家,还是别处?” 迟夜白想了想,开口道:“直接带给沈正义吧。” 司马凤一愣:“带去官府?” 迟夜白笑道:“若我没想错,你爹现在必定正赶往官府。朝廷委托司马世家查神鹰策,但神鹰策是如此机密的事情,无论查得出查不出,都很凶险。” 司马凤明白了:“爹去了官府,是为了救我们一家人。——怎么救?” “就看他怎么跟沈光明他弟弟讲这件事了。”迟夜白说。 文玄舟发不出声音,心底却再次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来。 司马良人似乎从来都不在他的计划里,从来都不由他操控着。 而此时,司马良人正勒马停在官府门前的大道正中。 他一路快马赶来,恰好看到官老爷骑上了马正要离去,两人打了个照面。 “沈大人,小民有要事禀报。” 第85节 司马良人记得这位沈正义沈大人似乎是司马凤和迟夜白认识的。那两人与沈大人的兄长关系极好,但沈大人却古板到近乎木讷,因为两人与其兄交好,反而不太待见这两家。司马良人觉得这人是正派的,虽然木,但木有木的好,他喜欢跟木讷的正派人打交道。 “回来再说吧,司马大侠。”骑在马背上的沈正义匆匆一拱手,“九头山砖窑出了事,我正要赶去看看。你那边的事情不如这个紧要。” “大人,我要跟你禀报的事情,恰好与九头山砖窑一连串的死伤事件有莫大关系。”司马良人微笑道,“我长话短说,请大人且先留步。” 第97章 地上坟(11) 沈正义对司马良人将跟自己说出的事情既好奇又怀疑。但当司马良人将九头山砖窑上发生的事情一一说出来之后,沈正义掐着自己手腕,说不出一句话。 “……你确定?”他半信半疑,因这其中的事实着实太令人吃惊。 司马良人慢慢点头。鹰贝舍、少意盟和田苦送来的信件汇合起来,已经拼凑出了一个比较完整的真相。 说真相也不太合适……这事情里没有什么真相,有的只是各种幌子底下的深流。 “可是鲁王他……”沈正义艰难地说,“他为什么……” “我不知道。”司马良人坦然道,“而且我觉得,现在与其探究他为何做这样的事情,不如先确保他不会再继续做这样的事情。” 他知道沈正义是新官,正因为是新官,胸中一腔热血未冷,他才敢冒险跟沈正义说这件事。 换了任何一个别人,他都绝对不敢走这一步棋。 司马良人告诉沈正义的所谓“真相”只是其中一部分有限的真相。他不可能告诉沈正义,当年那些丑恶的事件之中,竟然有当今天子参与。当今的天子纵然没有亲自到神鹰营去,但他暗地里向老鲁王输送钱财,是老鲁王得以建成第二个神鹰营的重要原因。 而也正是第二个神鹰营,才走出了文玄舟这样的人物。 “事关重大,已经牵连到皇亲,我……” 沈正义正要继续说,司马良人温和地打断了他。 “若是无法决断,沈大人不妨问一问您的先生?” 沈正义一愣:“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他,但我听过他。”司马良人平静地说,“那位先生或许能给你一些建议。” “不可。”沈正义断然拒绝,“这是皇家大事,若贸然让老师牵扯进来,极为不妥。” 司马良人慢慢点头:“确实……先生现在在何处?是否不便与他沟通?” “先生就在书院里住着。你不必多说,这件事确实重大,但我明白应该怎样做。”沈正义起身道,“现在只是你一家之言,我还是得到九头山去一趟,再亲自去见鲁王。” “沈大人说得是。”司马良人恭敬道,“是我思虑不周了。” “司马大侠回去吧,无论你说的话有几分真假,只怕最近几日蓬阳都不会安宁。”沈正义说,“多谢你。” 司马良人表示自己要歇一歇,喝完眼前这杯茶再走,沈正义踟蹰片刻,命人留下侍候,匆匆离开了。 见他走了,司马良人便问那人茅厕在何处。那家丁被他几句话绕了进去,愣愣站在厅堂等他,没有跟上。司马良人走到僻静处,朝天打了个唿哨。 片刻后,一只大鹰从空中落下,落在他的手臂上。 司马良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塞入鹰脚上的信筒,将这只鹰放飞了。 很快,这只鹰将会飞回鹰贝舍的蓬阳分舍,分舍的探子们看到信筒上的记号,便会立刻把信筒取下,换到另一只鹰身上。这第二只鹰将会带着这封信,飞越七个城池,最后落在沈正义求学的书院里。 司马良人自从接到朝廷的这个委托,便知道这件事情若是处理不好,自己全家可能都要在江湖上消失。也因此他一直都在思考着规避这种风险的办法。方法有许多种,而随着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有的方法不管用了,新的方法却又冒了出来。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江湖人,或者一个江湖帮派,是他根本没有办法对抗的强大力量。 权衡再三,甚至连头发都想白了许多根,司马良人终于决定选择制衡,而不是抵抗。 这封信他早已写好,就等着从沈正义嘴里挖出那位先生的所在之处。那位先生桃李遍天下,在朝廷之中更是有不少人都是他的弟子。司马良人在信中以极其隐晦的方式埋藏了暗码,暗码的解开方式是那位先生早年撰写的一篇赋。 这是只有先生才能看懂的暗码。 暗码里藏着的信息,正是当今天子当年秘密参与鲁王修建神鹰营之事。 神鹰策和神鹰营,那位先生就算不甚清楚,但也必定有所耳闻。当年的一桩错事竟有皇帝牵扯在内,而现今这皇帝为了毁去证据,可能要对知情人痛下杀手——这事情是绝对不一般的。 司马良人自己只有一个家,再多的就是鹰贝舍。少意盟是江湖大帮派,杰子楼又尽藏天下典籍,这种与朝廷有关的复杂事端,他着实不想让他们牵扯进来。 因此也只有交托给那位先生了。他自己,他的学生,这遍布天下的读书人,人人一张嘴一支笔,都是兵刃。 司马良人并不确定自己这一步走得好不好。但比这更好的方法,可恨现在是想不出来了。 他看着那只鹰消失在黑夜之中,转身绕过庭院走出去。 走到正门,忽听外头连唤了几声“王爷”。 司马良人心头一动,连忙迈了出去。 鲁王与一队侍从骑马立在路面,正惊讶地看着司马良人。 “王爷。”司马良人对他行礼。 鲁王满心疑窦:“你怎么会在这里?沈正义呢?” “沈大人已经出发前往九头山了。”司马良人回答道。 鲁王闻言立刻要调转马头:“走,去九头山!” “王爷留步!”司马良人高声道,“与其现在出发九头山,不如先在府里等一等。” “为什么?”鲁王回头盯着司马良人。 “九头山上发生的事情,我已经一五一十,细细跟沈大人禀报了。”司马良人笑道,“还有些说不分明,或者是不便说得太清楚的部分,恐怕要王爷自己告诉沈大人。” 鲁王手指一紧,死死瞪着司马良人,竟说不出话。 一旁的侍卫也是满头雾水。他们看着鲁王下了马,由司马良人领着走进了官府大门,脸上一扫焦急之情,竟是沉重的忧虑与死寂之色。 “你比我早了一步。” 听罢司马良人的话,鲁王长长叹了一声。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转头问司马良人。 司马良人并不隐瞒,低头道:“王爷是千金之躯,十分重要,又身在蓬阳,司马世家对你多几分关注是极为正常的。但从何时开始注意到你与神鹰营有关联,却只是最近一段时间而已。” “为何会想到我身上?”鲁王问,“你猜得没错,我确实想重建神鹰营,但这件事极为机密,每一步看上去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但,你有一个文玄舟。”司马良人对他行了个礼,干脆坐在他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厅,声音在宽敞的室内荡来荡去。“文玄舟对鹰贝舍的当家迟夜白怀有极其浓厚的兴趣。他在为你办事的时候……不对,这样说不准确。应该是,他在做自己中意的事情的时候,顺便帮王爷你去干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而这些小事情,分散开来的话,只会让人觉得文玄舟这人十分怪异,但只要稍稍与你搭上关系,一切便立刻清清楚楚了。” 鲁王没有再说话,半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大概猜到文玄舟是导致自己暴露的一个重要原因,但他怎么都没想到,授意司马良人查神鹰策和神鹰营的,居然是朝廷的意思。 重建神鹰营要瞒着当今天子,那是因为下决定取缔神鹰营的是皇帝的爹,而神鹰营一旦重建,当年神秘消失的那笔钱一定会被提起来。提起那笔钱,就要追查神鹰营背后的钱财流向,必然会让当时还只是一个皇子的真龙暴露出来。 鲁王长叹一口气,颓然坐在椅上。 一旦被朝廷知道,他整个计划就全都完了。 “司马良人……”他缓慢开口,双眼盯着虚空,“有个问题,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王爷请说。” “国不国,王不王,为臣者如何自处?”鲁王一字字说。 司马良人一愣,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保持着得体的沉默,紧盯鲁王。 鲁王却没有再出声,似乎也不想对问题进行任何补充,眼珠子晃了几下,视线落在司马良人身上。 “王爷,在下远离庙堂已经很久了。”司马良人笑道,“这问题太大,我不是朝臣,如何作答?” “你随便说。如此神通广大,我不敢怪你。”鲁王也轻笑了一声。 司马良人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王爷问我,我便随便说两句。有不对的地方,还请王爷批评。”他低声道,“国不国,王爷是指现在内忧外患频频,而朝廷无力镇压,只能不断求和。王不王……王爷是指朝中的大臣们个个尸位素餐,臣不似臣,更无法辅佐皇上。” 鲁王冷笑了一声。司马良人不敢说皇帝的不是,转而讲起了大臣,这种谨小慎微的心思落在他耳里,再想到司马良人在自己背后探查的种种事情,他觉得十分好笑。 “但王爷,你只看到了国不国,却没有看到国之所以不国的原因。你认为王不王,但不明白王不王的根源。” “什么原因?什么根源?”鲁王问。 “我们不说朝堂,就说身边事吧。”司马良人微笑道,“我办案多年,见过许许多多的罪人,也见过许许多多的受害人。人一旦有了不合适的欲望,别有用心者便特别容易趁虚而入,一夜暴富都可能变成一夜暴毙。但不到最后一刻,人是不会明白的。你以为自己牵制着别人,实际上是被别人牵制着,只要有人读懂了你的欲望,若他又能满足你,他就能够轻易控制你。” 鲁王神情阴沉,一言不发。 “我说的是罪案。”司马良人轻快地说,“寻凶之策的根源,是找到欲望的起始之处。这不是寻一个两个凶手,而是发现所有罪恶源头的方法。不合理的欲望,爆发的冲动,对外物的执念,把简单的摩擦误解为仇恨,恶意便是这样一点点累积和变质的。恶意是一种很奇特的东西,它一旦产生就没办法消失,即便有再多的善意,恶意带来的影响都永远无法消除。恶意只会引发更大的恶意,它们会越来越多,累积得越来越大,如同团雪球一样,自己滚下来了,还连带着影响了周围的……。” 鲁王终于露出不耐之色:“这和我问你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王爷问我为臣者如何自处,我不懂。”司马良人平静道,“但国不国也好,王不王也罢,王爷看到的是结果,却没能看到产生结果的过程。你远离朝堂多年,与当今天子也无甚交流。你看到的是一个羸弱的皇上,皇上看到的是如王爷一般,虎视眈眈的许多人。” “……我对他没有恶意。你说的那些什么不合适的欲望,我也没有。我不曾想过称王,只是想为国为民多做些事情。”鲁王反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对他绝无恶意。” 司马良人笑了笑:“王爷有没有恶意,在下不好揣测。但王爷心里清楚,皇帝对王爷是有的。” 鲁王不由得愣了。 “王爷问我为臣者如何自处,我不晓得。但我知道为人者如何自处。”司马良人慢慢说道,“心底完全光明的人,世上是从来不存在的。恶意与善意共伴相生,但一个人若是能控制内心的恶意,他便不会成为我们寻觅的凶人。” 鲁王闭目不语。 他对高高在上的那一位……确实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恶意的,比如他始终不能原谅他当年在自己父亲遭到贬损与惩处的时候,竟然站在了父亲的对立面。 他想了许久,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一只飞虫从庭院中飞过来,要往烛火上扑。他伸指一弹,把虫子弹走了。 “但上面那位是不会杀我的,纵然知道我有意瞒着他重建神鹰营。”鲁王恢复了平静,“如今内忧外患重重,朝中派系林立,我与几个派系的核心人都有密切联系,他若杀了我,只怕朝中格局立刻会变。如今最重要的是制衡,他不傻。” 司马良人点点头,显然很同意鲁王的话。 “是的,制衡最重要。”他笑问道,“可这事情,总要有一个人出来担当的。” “文玄舟吧。”鲁王干脆地说,“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他身上就行了。” 一番对谈讲到这里,司马良人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那封被带走的信将可能联合起天下士人,这是用于制衡当今天子的,而方才两人说的种种,是在鲁王手底下保全自己家人和鹰贝舍的权宜之计。 鲁王要让文玄舟做替罪羊,那就用文玄舟。鲁王亲口说了,“所有事情”都是文玄舟做的。那么中间就不会参杂着少意盟,不会有杰子楼,也不会有鹰贝舍和司马凤。 司马良人长出一口气。他不想任何人居功,只希望所有人能求得一个苟且的平安。 ……还是退隐山林吧。他心想。等把夫人接回来了,就悄悄地退隐。听说杰子楼那一块地方人杰地灵湖光山色很好,适合长住,适合养老。 第86节 因为鲁王这句话,文玄舟在蓬阳的大牢里,关了半年有余。 神鹰策和神鹰营的事情,司马良人跟朝廷报告了,却没有捎带上鲁王。鲁王也保持着沉默,没有告知朝廷这件事除了司马世家之外,另有几个江湖帮派也了解内情。 文玄舟被作为推动神鹰营重建的最重要人物记载在卷宗里,他不是鲁王世子的先生,而是一个当年神鹰营侥幸逃出的遗患。而贴出来的行刑令上,写着是由他策划了九头山砖窑的几次塌方。 张松柏和班牧没有逃出很远便被蓬阳的捕快追缉了回来。三个人的名字都写在一张纸上,墨汁淋漓地贴在蓬阳的大街小巷里。 文玄舟在牢里住得很淡然。他肩上的伤一直没有处理,整个人发热许久,四肢酸软无力,一身武功也没办法使出来。最后还是官府请来了大夫,为他好生续了命。他这么大的罪,天子是不能让他随便死在牢里的,法场行刑是杀鸡儆猴的最好方法。 牢里的衙差在牢房门外经过,推进来一个托盘,上面有一大碗饭和两碟菜。刚蒸出来的米饭还热气腾腾,一颗颗,白白胖胖。半只油汪汪的鸡和一碗五花肉分装成两个碟,还有一瓶酒,一并推了进来。 这是一堆很足料的断头饭。 文玄舟听到衙差后面还有人的脚步声,从破席子上慢慢坐起来。 半年不见,鲁王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博良呢?”文玄舟哑声问他,“被送走了是吗?” 鲁王口唇颤抖着,慢慢摇了摇头:“别说了。” “半年不到,庆王的儿子就被杀了?”文玄舟嘶哑地笑了,“博良被送过去,王妃还能活?那是她的心头肉啊。” 鲁王没有回应他,随手指着地上的那些吃食说道:“你我相识多年,我最后来送你一场。” 他不敢回答,文玄舟便知道一切如他所料。 “可惜啊。”文玄舟摇头晃脑。 博良是他教的最后一个学生,但他教的是四书五经,并没有任何出格的内容。文玄舟觉得可惜。鲁王要重建神鹰营,他是高兴的,他甚至比鲁王本人还要 高兴。因为高兴,所以决定不害鲁王的孩子,正儿八经地做一个教书先生。 谁料那孩子竟是这样的结局。 “既然送我一场,那就跟我喝一杯吧。”文玄舟说。 鲁王是打算和他喝酒的,那酒壶边上叠了两个白瓷小酒杯,圆滚滚光亮亮的,几乎是这牢房里最新最漂亮的玩意儿。 文玄舟看着鲁王和自己一样席地而坐,仿佛此地不是大牢,而是鲁王府的水榭。琴乐之声在庭中萦绕,总不止歇。博良在王妃怀中挣扎,要尝父亲杯中之物,被王妃不轻不重地打了几下屁股。 文玄舟想着这些往事,把斟满酒的酒杯端了起来。 鲁王说的什么他没注意听,因为他在认真地思索一件事——要不要杀了鲁王? 他总是随身带着毒药的。这毒药量很少,以蜡丸封装,不过半个小拇指指甲盖大小。蜡丸装在他的一颗牙齿里,那牙早年间被人打落,他得了那药之后,便一直装在里头,以备不时之需。 文玄舟是觉得,自己的生已经不由自己选择,至少在死这件事情上,他是要做主的。 蜡丸里装着的,是极少量的三寸蛇药粉。 蜡丸他已经拆开了。药粉在他尾指上,只要沾水就能融在酒里。 鲁王浑然不知,只冲他举杯。见他不动,以为他怪自己,犹豫半晌后总算开口说道:“我也有许多无奈,还望你……不要怪我。” 文玄舟不言不语,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不怪你,怎么敢怪你。” 他端起那杯酒,眉头轻皱,审度片刻。鲁王不知他怎么了,满脸疑惑。 随即便见文玄舟尾指在酒水表层轻轻一沾,随即凑过去细细嗅闻自己的手指。 文玄舟把酒杯递给鲁王:“换着喝吧,我想好好儿地死。” 鲁王脸上掠过恼怒之色,伸手夺下那杯酒。“我诚心而来,你未免太过分!” 他仰头一口气喝了。 放下杯子的时候,鲁王看到文玄舟正在舔方才碰过酒的手指。 “我也有许多无奈。”文玄舟笑道,“也希望你别怪我。” 鲁王还未听完这句话,便觉得喉内腹中如烧起一团烈火,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文玄舟杀了鲁王?”阿四正翻过墙头,闻言大吃一惊,回头时差点栽下来。 “是和鲁王同归于尽吧?”边疆在一旁吃松子,顺便更正了甘乐意的话,“甘令史听八卦,要听清楚些才好。” 甘乐意无言地瞥他一眼。边疆磕松子剥松子,速度飞快,动作娴熟。 “小宋呢?”甘乐意问他。 “在房间里不肯出来。”边疆说,“因为……因为文玄舟死了?” 甘乐意和墙头上的阿四对视一眼:“小宋毕竟算是他养大的。” 边疆于是不吃了,改剥:“那我给他多剥些松子仁送去。” 甘乐意叹了口气:“边捕快,你今天不用巡街么?” “不用的。” “那你不用回家去帮老爹老娘干些活儿么?” “也不用的。” “那你去干些什么都好,你别在这儿坐着行么?” 边疆摇头:“不行,我要报恩。甘令史救命之恩,边疆无以为报,只能将余生……” 甘乐意嚯地站起,眉头拧成个川字,风风火火地走了。 边疆剩下的半截话卡在嘴巴里,十分尴尬。此地只剩一个骑在墙头上的阿四,他只好把余下的话全咽回肚子里去了。“阿四,你去哪儿?” “去门口等迟当家的爹娘。”阿四飞快说。 边疆:“嗯,等霜华姑娘。” 阿四脸一红,在墙头上有点儿坐不住了。 霜华被英索救出来之后,英索让鹰贝舍的探子连夜潜入沁霜院里头,把她的卖身契给偷了出来,然后就将人带回了鹰贝舍。英索喜欢她,可惜霜华无练武根基,她没法教给她什么东西。 “霜华姑娘今天不来。”边疆说,“我听鹰贝舍的探子说的,英索伯母和她到杰子楼去找田苦,看能不能把忘了的事情找回来。” 阿四眨眨眼:“我咋不晓得这件事?” 说着只好干脆从墙头上下来,和边疆一起分享宋悲言私藏的几斤松子。 “她想起你了么?”边疆问。 阿四摇摇头:“还没有哩。不过她……她好像……挺喜欢我的吧?” 边疆憨厚地笑:“那你觉得,甘令史喜不喜欢我?” 阿四也憨厚地笑:“除了迟当家,甘令史谁都不喜欢的。” 边疆:“……” 两人合力,很快剥完了松子,桌上一边是高高堆叠的松子壳,一边是寥寥无几的松子仁儿。 “……你吃得可真多。”边疆说。 “这几斤松子我也出了钱的。”阿四说,“要不我给少爷写封信,让他带点儿回来?他和迟当家正在东北那边办案,听说那边的松子特别大,特别好吃。” 司马凤正在树上潜伏着,跟踪一个嫌疑人。孰料鼻内突然酸痒难当,他立刻捂着鼻子,总算把这个喷嚏憋了回去。 但他身子抖了几下,震得树上的积雪哗啦啦地往下掉。 远处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两个人受了惊,提剑上马一溜烟儿地跑了。 迟夜白蹲在另一棵树上,凉凉地看着他。 司马凤:“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有人想着我。” 迟夜白:“哦。镇上卖水酒的妙妙姑娘吧?他大哥贩卖私盐,她就日夜牵挂着你,好让你查不下去。” 司马凤:“……你吃这干醋有意思吗?” 迟夜白:“谁吃醋?” 司马凤:“你。” 话刚说完,从迟夜白那树上便射过来一大片雪沫。雪里有不少碎枝,砸在脸上还挺疼。 司马凤躲闪不及,干脆跳下来,双脚立刻陷在了雪地里头。 他顺势倒在雪里,挣扎半天都站不起来。 迟夜白立在树梢,俯视着他。“起不来了?” “小白,来扶扶我。”司马凤说。 迟夜白落到地上,一把抓住他腰带,直接将人从雪里拎起来,扔到一边去。司马凤知道他看出自己装模作样,连忙在雪地里打了个滚,险险站好。 “我错了!”他决定立刻认错,“我不该在家书里跟爹娘说娶你的事情。” 不说还好,他才一说出来,迟夜白的剑就拔出来了,直冲他刺来。司马凤已熟悉他的剑法,嘿嘿笑着躲开,一把捏着他手腕,将剑夺了下来。 “你简直比宋悲言还蠢!”迟夜白怒道,“娶……娶什么娶!” 司马凤亲昵地握着他的手,手指卡在他指缝里摩挲,声音非常温柔:“好好好,我比小宋还蠢。我不娶了,不娶了。” 迟夜白脸上微红,奋力抽手而不成,眼神愈怒。 “那换你娶我吧。”司马凤笑道,“我什么都无所谓,就想同你在一起。” 迟夜白终于抽出手,冷哼一声,捡起自己的剑径直走了。 走出十几步,发现无人跟上来,回头看到司马凤仍站在原地。 他从树上跳下,又被雪沫打了一身,形容有些狼狈,加上神情有些悲伤,看起来竟然让迟夜白觉得不太好受。 “走不走?”他硬梆梆地问。 “你娶我吗?”司马凤反问。 “……走不走!”迟夜白顿了一会儿才低声呵斥。 “娶不娶?”司马凤又问。 迟夜白无言以对,长长叹了一口气。 “不娶。”他看着司马凤说,“我谁都不娶,你也……谁都不娶。” 司马凤从没想过能从迟夜白这里听到这样的话,一时间愣在当场,直到凉意从裤腿窜上来,才恍然大悟地从雪坑里蹦出来,狂笑着,冲迟夜白奔了过去。 (完) 第87节 *作者有话说里,我会跟大家说一下这几个人物原本的安排。对的,“原本”的。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啦~ 算是结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导致我今儿晚上整个人都好开心。莫名地开心xd等到白天就搞个转发抽奖嘿嘿嘿嘿~ 要事三遍:没有番外、没有番外、没有番外。 谢谢rice、离水、踢阿娜、金桔柠檬茶、冷杉、昙冻冻、永夏和红泥的雷。谢谢诸位从开始陪我到这儿的读者们,也谢谢在写文的时候用各种形式给我鼓励、对我表示期待的读者。鞠躬! 寻凶策可能连差强人意都谈不上,写到中途,因我自己的原因,导致很多地方心态、布线都变化了。 可幸我还是写完啦。能写完本身就是一种收获了。 —— 其实,原本的设定里,除了反派之外,确实是还有别的人死了的:死的是边疆和宋悲言。 写文中途病了一场,家里也有许多事情发生,我对故事和人物的心态都有了变化。其实能不能不死呢?故事讲到了这个地步,是不是还有别的发展可能呢?我确实有这样想过。 边疆是宋悲言杀的,宋悲言一直都处于文玄舟的操纵之下,文玄舟同样把他当做自己的一个试验品。他对宋悲言的实验更加直接,没有教唆,他直接控制着他,让他杀了发现商船吃水秘密的边疆。 宋悲言清醒之后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从司马凤那边听说过文玄舟在鲁王府,于是去鲁王府找文玄舟。但他身上还带着血迹,手里拿着匕首,鲁王府外面的弓箭手用一支箭就要了他的命。 ……幸好我没这么写,你们会不会这样想_(:3」∠)_ 要问我更喜欢那一种发展……你们猜?( ̄▽ ̄) 嘿嘿 我最喜欢的武侠小说是金庸的《天龙八部》,而其中最喜欢的人物是乔峰。因为这个缘故,我对所谓江湖人的命运其实总是带着悲观心态的。 写最近这几章跨栏跑剧情的章节时,我听的是虾米那里的一个《武侠音乐精装特辑》(精装诶!)。里面收录了卢冠廷的《一生所爱》,就是周星驰大话西游的主题曲。歌里有一句歌词我很中意: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这句基本上就是我心里所有江湖、侠客,所有基于此产生的感情,最悲壮的归宿了。卢冠廷唱得一波三折,不是悲伤是无奈。 从江湖人开始到寻凶策,我其实写了三个古耽。已经足够啦,行啦。不想要那么多无奈了。 我要控制住自己的这种心态2333 遗憾的是没能让你们看到一个更好的故事。或许将来有机会重修,就像修恶灵一样,我会从头到尾修一遍,补充很多没写饱满的情节。总之——目前它就到此为止了! —— 这个文完结之后我会休息一段时间,用比较轻松的心情去搞恶灵个志,和写一些不那么费脑子的狗血小甜文。 月初去抽血做检查,一句话总结就是该高的不高,该低的低不下来。医生又嘱咐我要注意休息,保持心情开朗。连载的期间很难做到好好休息(老子以后真的不想写这种那么费脑汁的文了……痛苦),希望接下来的几个月能有所改善吧。 说好的烧饼向导文,只要身体条件允许,不用再去住院什么的,年内一定会开。取名为《逆向旅行》,它其实是一个未来背景的烧饼向导文。(这么突兀的一段广告,就是提醒大家去收藏的,嗯。请!!! 希望到时候也能和大家再相见。:) 小说书香门第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