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成小官之女》 第1节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 《穿越成小官之女》 作者:溪畔茶 =================== ☆、第1章 穿来的第八年,贺霜娘终于等到了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算来她真是给穿越大军丢脸,自从打了个盹打到这个架空朝代,落到小后娘手里后,她就没翻出过后娘的手掌心。反抗的法子想了百八十条,条条失败。 没法呀,她倒霉,穿来时亲娘正好死了,亲爹倒是还在,但过不多久也就和不在差不多了,家中凡事都听小后娘的摆布,小后娘点头,她亲爹就不会摇头——哦,对了,所以后娘前面要加个“小”,是因为这位胡氏其实是个姨娘,婢子出身,身份太低,当朝有律法规定,凡为官者不得以婢作妻,所以即便贺妻死了,胡姨娘也扶不得正,这辈子的职业生涯就只能止步于姨娘了。 这样一看,贺霜娘就更丢人了,穿来八年,从八岁长到十六岁,连个姨娘都斗不过,简直无颜再穿越回去。 现在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次机会,也不是她想法争取来的,而是千百年来的一种自然规律——姑娘大了,要嫁人了。 好似太阳打西边出来般,贺父竟记起他还有个大女儿,亲自给她张罗起婚事来了。 原来贺父在礼部做着一个小小的七品主事,清闲衙门清水职,整整十年没得升迁的机会,忽地这阵儿老天开眼,他上司的上司把夫人死了,想要续弦,贺父听闻了这个喜讯,立时寻机会越级拜见了上司,自陈家中有小女一名,年方二八,品貌端方,正值嫁期。 上司听得“年方二八”四字,先就愿意了八分,表示将遣媒相看,若是中意,当月内便可下定,又含蓄地对贺父为领导分忧的忠心表示了肯定,认为这样的好下属应该予以重任。 贺父喜不自胜,回家便与爱妾分享了这个好消息,不想爱妾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恭贺他即将升官,而是露出了为难之色。 贺老爷奇道:“怎么了?莫非我没与你商量,你心里不乐了?” 胡姨娘蹙着弯弯细眉,说道:“老爷,这却是巧得很,大姑娘的亲事,我这里也正有一桩好头绪呢。” 便细细道来。原来京里有一家永宁侯府,以军功出身,封袭五代,他家的嫡幼子秉承家风,三个月前远赴边关上了战场,几天前传来噩报,说他在一场恶战中失去音讯,下落不明。 侯府大夫人病急乱投医,去京城有名的大相国寺求高僧相助,得到指点,说必须在十日内寻到一某年某月某生辰的姑娘为妇,方有可能逢凶化吉。 胡姨娘平时也好上个香拜个佛,恰好听闻了这个消息,越听越觉得那个生辰八字耳熟,回家一细想,不就是她家大姑娘么?! 这简直是天降馅饼,换做正常情况,像贺家这样的牛毛小官,连永宁侯府的大门都很难有进的机会,想和人家结亲,纯属做梦。 贺老爷的心立刻扑通扑通跳起来,两眼放出精光。 侯府啊!这、这么高的门第—— 他好一会才按捺住喷涌发散的各种美妙幻想,咳了一声,道:“虽然如此,人家毕竟是侯府,恐怕未必看得上我们家。” 胡姨娘握着手帕子,轻声细语地道:“不瞒老爷说,我怕大姑娘错过了好姻缘,已经壮着胆子去侯府拜见过了,侯夫人验过了大姑娘的出生纸,确认生辰没错,当即就与我说好了,这几日就来下聘。” 贺老爷刷地一下站起来! 椅子被他剧烈的动作带翻,砰一声巨响,砸在地上。 贺老爷满面红光,一把拉过胡姨娘的手连帕子握住,恳切地说道:“芊芊,你真是我的贤内助啊!” 胡姨娘娇笑一声,道:“瞧老爷说的,我不为了老爷想,还能为了谁呢?” 两个人都十分畅怀,遥想了一会和侯府结亲的美好未来,把背靠大树的种种好处都数遍了,贺老爷才终于想起个要紧的问题,不由“哎呀”了一声。 胡姨娘解语相问。 贺老爷撮了撮牙花子,像胡姨娘先前一样面露为难道:“可是一女许两家,这要怎么和高大人交待?他与我说了,这两日便要叫人过来相看,我却怎么好推脱?” 胡姨娘眼珠转了一圈,道:“老爷真是老实人,三书六礼一样都没过,这算什么一女许两家?那位高大人不过是个五品,哪里好和侯府相比,老爷先敷衍着,只说大姑娘这几日病了,不好见客,回头侯府来抬了人,他纵晓得了,难道去和侯府相抗?到时老爷和永安侯爷成了亲家,高大人也不敢来寻老爷的不是,老爷再多奉承奉承他,就揭过去了。” 一番话听得老实人贺老爷连连点头,赞许不已;“芊芊,还是你有智谋。” 胡姨娘笑道:“看老爷说的,妾身不过是些妇人的见识,哪里比得上老爷呢?” 两个互相吹捧肉麻一番,把此事敲定,各各心满意足。胡姨娘款款起身,走去厨房叫人摆晚饭。 刚下台阶,便被人扯向了一边去。 胡姨娘吓一跳,转头见到一张与她有六七分相似的少女面容,不由伸指戳了她的额头, 道:“雪娘你这丫头,鬼鬼祟祟的,又想做什么?” 贺雪娘拉住她的手臂,急急地道:“娘,你真要把大姐嫁到侯府去?” 胡姨娘白她一眼:“你又偷听我和你爹说话?这事暂时同你没什么相干,娘可告诉你,不许瞎捣乱。” 贺雪娘急得跺脚,嚷道:“怎么不和我相干!娘你疯了,这样的好事你不想着我,凭什么给大姐?看她那副没用的死样子,也配嫁到侯府去?!” 胡姨娘哭笑不得,拍开她的手:“我怎么想着你?不知羞的死丫头,你比你大姐小着两岁呢,十三岁就惦记着嫁人,你身子还没长好呢。” 贺雪娘又挨上去,身子直扭动:“我不管我不管,反正大姐不能嫁那么好,爹不是还有个上司要讨续弦吗?叫大姐去那家嘛。” 她说着,眼中全是嫉妒的火光在闪烁,胡姨娘看在眼里,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拍了她一下,道:“真是把你惯坏了,什么事都敢搀和。” 贺雪娘一点也不怕她,只是歪缠不休,胡姨娘拿小女儿没法,只得道:“傻孩子,你以为嫁给侯府是什么好事?你不是也听到了,侯府的那个公子哥已经在战场上失踪了,那是多要命的地方啊,失踪了还找的回来?九成九是已经死了,不知在哪个坑里躺着呢。你大姐啊,说白了就是去守寡的。别说你年纪还小,八字也不符合,就算都齐全了,娘也不能叫你去受那一辈子的罪。” 贺雪娘稍微安静下来,迟疑地道:“那、那说不定侯府的公子没事呢?大姐不就一步登天了?” “哪可能。”胡姨娘一口否决,“那可是侯府的夫人,你以为是乡下没见识的那些傻婆娘,随便由着和尚道姑的忽悠几句就信真了?事情一定是坏到极点了,侯夫人再没别的指望,才会信了这个馊点子。从来只听说生了重病要冲喜的,现在那家的公子直接失踪了,这能冲出什么玩意?把个大活人忽然冲出来?这是发梦呢。” 贺雪娘怔怔的,还是觉得心里不畅——侯府啊,想想就叫人心里滚烫的字眼,就算去守寡,她也觉得便宜了她大姐。 知女莫若母,胡姨娘一眼看出她的想法,只得把话往更明白了说:“霜娘嫁到侯府里去,那府里虽然没有没成婚的小爷了,可别的公侯伯府还多的是呢,叫霜娘细细替你打听着,娘再替你盘算着,你放心,娘就生了你一个,还能亏待了你?” 雪娘眼睛就亮起来,不自觉露出了笑容道:“可是,我、我真能攀得上吗?” “霜娘是你大姐,她做了侯府里的正经奶奶,你的身价不也就跟着往上提了?” 雪娘咬唇道:“大姐肯这么帮我?她要是不愿意呢?到时候她已经嫁进侯府,娘你就算厉害,也拿她没办法。” 胡姨娘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要是别人,还真拿不准。可霜娘是什么性子,你也清楚。娘不敢说有多大本事,把她捏在手里还不算什么难事。” 想到西屋那面团儿似的大姐,雪娘的面色终于平静了些,再把亲娘刚才描绘出的美妙前景在心里翻滚了一遍,雪娘修得细细的柳眉也平顺下来,嘴角抿出了笑意。 胡姨娘见把她安抚好了,一时没空再多说什么,匆匆去安排晚饭,这里雪娘把眼珠一转,径自去了西屋。 ☆、第2章 “好哇,你又在偷懒!” 听得这一声尖利的指责,坐在窗下的贺霜娘慢吞吞转身,把手里的活计向妹妹展示了一下,道:“我没有,我在剪袜样子。” 雪娘哼了一声:“一双袜子才能卖几个钱?娘明明是叫你绣那个屏风来着,还有我叫你帮我绣的缠枝牡丹纹帕子呢?” 她一边说,一边已走到近前来,伸手进窗台上搁着的一个小木筐里翻了一通,捡出块四四方方的布巾来,然后脸就拉了下来:“怎么才这么点?连朵牡丹花的样子都看不出来,我前天就交给你了!” 贺霜娘道:“哦,是吗?我要绣姨娘交待的屏风,没有空闲,就这么点还是硬挤出些时间来绣的呢。” 雪娘推她一把:“你现在不就闲着?快些绣,我等着用呢。” 贺霜娘被她推得一歪,她丁点也不恼火,还是慢慢地道:“天黑了,我看不见绣线了。这种花样要将一根线劈成三根,绣出来的花儿才细致好看。你眼神好,帮我把线分了罢,再替我把针穿上,我才好绣。” 雪娘哪会这个?她从小就习惯了使唤贺霜娘,霜娘名义上是她的大姐,实际上等同于个丫头,她所有的活计都是推给霜娘做的,长到如今十三岁了,连个自家用的手帕还绣不齐整。这时被堵得一噎,气道:“太阳还没全落山呢,你就说看不见,鬼知道你是真看不见,还是假看不见。” 当然是假的。 贺霜娘没再理她,坐正了,继续剪手里的样子。有姨娘如此,妹子如斯,这日子难过吗?当然是难过的,初来不到一个月,她偷着寻了倒有四五回的短见,然而腕也割了,梁也悬了,还往厨房去拿菜刀往脖子里比划了,她却还是好端端地活着。 千古艰难惟一死。 她才晓得这句话的意思,心能狠下去,手却是软的,没经过那些遭数,她真不知自己求生的本能那么强,这境遇再古怪再糟糕,她总还是活着,活着就舍不得把自己了结了。 手腕间几道乱七八糟的血痕慢慢愈合,脖颈间吊出的青紫印渐渐消去,这整个过程都无人过问,更无人关心,与她同住一个屋檐下的血缘亲人,漠然的眼扫过她身上的伤痕,仿佛没有看见,心里只觉得她死了又何妨呢,与这个家并无损失,虽少了一双干活的手,却也同时少了一张吃饭的嘴,算下来不赔不赚,所以只由她去。 霜娘亦把心平淡下来,既死不成,那就要活着。度过刚穿来的那一年迷惘期后,她开始寻找出路,试图脱离名为嫡长小姐实则粗使丫头的生活,碰壁碰得头破血流之后,她发现想脱离这个家是不可能的,假如家里的胡姨娘是老虎,那外头就全是豺狼豹,莫说她才九岁,就算她十九了,也没有能力孤身而安全地行走于外面的世界,世情就是这么残酷。 每一扇大门都对她关闭之后,终于有一扇对她开了个小小的缝。隔壁的水塘胡同住着个守寡的李娘子,有一手极出色的绣活,她与霜娘过世的娘亲有几分交情,见她在家里活得实在不像个样子,生出恻隐之心,愿意把自己的绣活免费传授给霜娘。而胡姨娘知道李娘子一件绣品的价钱,同样的一块手帕,李娘子的就是能比别人多卖十文钱,所以在这件事上一点也没有阻拦,还略微减少了霜娘在家干活的工作量。 对于这少有的能抓住的机会,霜娘学得十分刻苦而认真,她的进展很快,于是也很快发现了,刺绣是个非常伤眼的活计。 总的来说,贺霜娘是个比较老实的人,智商平平,情商一般,大部分时候随波逐流,翻不出什么浪花。但是老实人,也是有心眼的。从她发现有劈线这回事存在之后,一到夕阳西下,她就声称看不见线了。 照胡姨娘的心思,恨不得她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手不离针才好,绣得多卖得多赚钱才多呀,怎奈霜娘竟有这么个败家毛病,胡姨娘起先当然是不肯信的,逼着她晚上也绣,霜娘也不反抗,说了就听,照样绣,绣出来的花色就和雪娘绣的差不多,谁家铺子要那么粗陋的针线啊? 这么来回折腾了几次,胡姨娘不得不信了——一是霜娘早就说了晚上看不见线,不是后来做得多了想躲懒才说,而且霜娘多年给她的印象呢,是真的是个弱懦老实的丫头,她不以为霜娘有这个心眼,早早就埋了伏笔。其实她不晓得的是,霜娘曾经试图反抗过多次,只是一旦她发现继续下去没有成果之后,就会很快收手,在胡姨娘来说,是这个便宜女儿好欺负好收拾,而在霜娘来说,是她慢慢发现了,就算干翻了胡姨娘有什么大的意义呢?真正渣的是她爹,胡姨娘敢这么对她,根源在于她爹只把她当做家里的一个物件,而即便她忽然金手指大开,把她爹也干翻了,那好了,一个家没了男主人,等于没了屋顶,更惨的是,这个家本身连女主人也没有,胡姨娘是不能算的,她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恐怕得把金手指开成金大腿,才能在这个世道存活下去。 所以,就这么将就混着吧,虽然在这个家里她还是受压迫的底层,但至少不再受侮辱了。在她只能做些洗衣打扫的粗活时,胡姨娘当面叫她“蠢丫头”,背地里喊她“小贱种”,雪娘把她推倒撞上桌案,额头出了血,胡姨娘赶过来还要骂她不小心,不好生带妹妹。从她有了赚钱的技能之后,胡姨娘才一天天待她客气起来,称呼变回了原本该有的“大姑娘”。 这里雪娘得不到回应,不高兴得很,不甘心就走,硬挤到霜娘身边坐下,道:“哎,我告诉你个秘密,你明天替我把这个帕子绣好如何?” 贺霜娘心中一动。她今年十六岁了,在这个时代,这个年纪可能会遇到什么事,她大致是有数的。她不介意跟雪娘做这个交易,假如等胡姨娘来告诉她,那很可能花轿已经等在门口,就等她上去了。 “好,你说。” 果然就听雪娘说:“我刚听爹娘说,给你定了门亲。” 霜娘停了手里的活,抬眼看她,却见这便宜妹妹是个很奇妙的表情,要笑,又有点笑不出来,说是幸灾乐祸吧,偏偏又掺了一两分嫉妒。 霜娘不由诧异,这是给她找了个什么奇葩人家,让她这个模样?便问:“是哪一家?” “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家,说出来要吓死你——”雪娘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巴拉巴拉的,就把刚才听见的那些全都倒了出来。 霜娘第一个反应不是思考自己即将到来的冲喜命运,而是:“……姨娘不是遇到骗子了吧?”贺老爷一个闲散的七品小官,攀得上二等爵的永宁侯府?这都跨越了几个阶级了啊?还什么和尚大师算出来的,这听上去就是个该上法制节目的骗局好吗? 雪娘气得挑高了细眉:“你说什么呢?我娘都进去侯府见过侯夫人了,这还能有假?你才是个傻子呢!”又难掩嫉妒地道,“不知道你哪来的好命,生了这么个八字,不然就凭你这小家子气的模样,哪点配和侯府攀亲?” 听她说的这样言之凿凿,霜娘不由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认真想了一下——假如是真的,似乎可以接受? 对于自己的婚嫁,她当然是做过努力的,从两三年前起就暗搓搓地抓紧有限的外出时间查访起附近的适龄婚配对象,这邻近几条街居住的基本都是和贺老爷一样的七八品小官,有闲职有实职,有住户有租户,不细追究、大体上一眼望去呢,和她都算个门当户对,时人又讲究多子多福,所以符合她初步目标的人选还真不少。 所以起初霜娘是很乐观的,她想自己又不怎么挑剔,夫家既不需多有前程,也不求有多殷实,只要是个家境氛围正常的人家就行了。万没料到,她家在人家眼里恰是个不正常的人家,她不挑剔人,人要挑剔她呀! 这几条街都是一色差不多的小四合院,一家挨着一家,鸡犬相闻,西头娘子在家使鞋底抽调皮娃娃,东头都能听见那哇哇的哭声,哪家老爷外头包了个姐儿,被家里娘子晓得了吵闹,当天这八卦就能传遍整条街,谁家有个什么事,是再瞒不过邻居的。 贺家算是这些八卦里的常青树,常年都在妇人娘子们的口耳里相传,兴盛不衰。 贺家婢女爬了老爷的床啦,贺老爷偏宠婢女啦,贺家主母死啦,贺家大姑娘挨骂啦,贺家大姑娘又挨骂啦,贺家大姑娘被换到阴冷的西厢房住去啦,贺家大姑娘一冬都只有一件灰扑扑的棉衣啦,贺家大姑娘给妹妹烧洗澡水把头发都烧焦啦,贺老爷一直不续弦啦,贺家大姑娘被逼着成了绣娘啦,贺家大姑娘……等等。 在邻居们的眼里,贺霜娘是个很可怜的姑娘,打小死了娘,亲爹像后爹,甚而有娘子拿她当例子教育自家的娃娃:“你再淘气,不听娘的话,把娘气死了,你爹给你讨个后娘来,你就与贺家大娘一道哭去!” 同情霜娘的人很不少,她被妹妹推倒跌破了头,没人管她,是邻居家的翰林娘子悄悄把她招呼了去,给她涂了些跌倒药膏,又寻了条白布替她裹上。但是,同情是一回事,讨她回去做媳妇是另一回事。 第2节 ——贺家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家,这是邻居们的普遍认知。光是男主人久不续弦,婢女出身的妾主持中馈这一条,就够七八成的人家把霜娘剔除掉了。而后胡姨娘表现的越来越不像个善茬,生的女儿里里外外都直呼姨娘作“娘”,把长姐当丫头使,霜娘在这种境遇下长大,虽然坚强地没长歪,但是,要说霜娘有什么不得了的好处好到能让人忽视她那个一团乱象的家呢,是真没有。 总的来说,邻居们对霜娘本人没什么意见,但对她的家庭很有意见。与贺家这样乱七八糟的人家结亲,太麻烦了。 从纷杂散乱的各种信息里理清这真相的时候,霜娘表面无语,内心着实是崩溃的。她光想着从近一些的人家找,是为着附近人家相对知根知底些,八卦多得是,好打听,就没想过人家对她家也知根知底,哪怕胡姨娘作为一个不可能扶正的妾,不必太过顾虑她有多极品,单就贺老爷一个人的为人与品行,就足够令要些脸面的人家却步了。 白忙活了许久,霜娘消停了。在这个乡下老翁多收了两斗米都想买个妾的破世道里,她本来对婚姻的期待值就很低,到时候再说吧。要是贺老爷给她找的男方实在太渣,她总还有私逃出走这最后一条退路——谁知胡姨娘这般有创意,居然直接给她找了个约等于没男方的。 霜娘直觉就把自己代入到了李纨的角色里,细细一比,那日子比在贺家好过啊,哪怕遇上抄家呢,只要不是谋反之类的团灭罪名,通常都会对守节寡妇网开一面,反正怎么说,都比把人身权利还留在贺老爷手里的好。 雪娘不耐地又来推她:“你怎么又发愣?欢喜傻了?我可告诉你了,你别再找借口,明天必要把帕子给我绣好了,听见没有?” 霜娘这回痛快地应了:“好,你明天下午来拿。” “不行,最晚我中午就要,下午我出门就要用了,谁耐烦等到那时候?” 霜娘早已习惯了她这妹妹的得寸进尺,仍旧应了:“好,但是你要去和姨娘说,我先替你绣了手帕,屏风后日是必定赶不出来了,要拖一日才行。” “好啦好啦,你手脚真是慢死了!”不甘心地抱怨了一句,雪娘这才走了。 ☆、第3章 与霜娘预想的略有出入,这件事最终却不是由胡姨娘来告知她的,而是在隔日晚上由贺老爷把她叫进了正房。 在贺老爷心里,霜娘这个女儿就是他的私产,同他放在箱笼里的银块一般,随他如何花销使用,并不用问过银块的意见,更不必考虑银块的感情,他欣欣然把冲喜的事与霜娘说了,便道:“侯府那边的时间紧,恐怕这几日就要过来抬人,你不要出门乱走了,安心呆在家里罢。” 全没有要推女儿进火坑的自觉,倒是胡姨娘立在一旁,描补了两句:“大姑娘,这两日你就好好歇着,侯府那边晓得事情办得急,一应采买物件皆由那边包了,不用你操半点儿心。” 霜娘心里已有了数,与面前这两人实没什么好说的,默默应了,兀自退下。 胡姨娘倒纳罕了一下,好好的姑娘忽地得知要被送去冲喜,她以为霜娘再怎么懦也该不甘吵闹一场的,所以才挑了贺老爷出头和她说这事,谁知她悄无声息的,竟毫无一丝刚性儿。 讶异过了,胡姨娘却也没多想,心思早转到了别处,向贺老爷柔声道:“老爷,那侯府遣来的官媒说,日子紧得很,三书六礼什么的只能赶着过了,恐怕难免要有些不周到的地方,望老爷见谅莫怪。” 贺老爷美得很,连声道:“不怪,不怪。” 胡姨娘向前贴了贴,纤长的手指扶到了贺老爷的肩上,声音放得更柔了:“老爷,侯府给大姑娘的聘礼,应该很快也会送过来了——” 贺老爷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道:“什么给霜娘的?下聘礼自然是下到我贺家来,霜娘她亲娘去得早,你我二人将她辛苦养到这么大,好生给她挑了人家,最后落得些回报,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料霜娘不敢争竞什么,这本也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胡姨娘嘴角禁不住就露出蜜沁似地笑意来,更逼近了问:“如果大姑娘觉得委屈了呢?寻了老爷来闹,可怎么好?” 贺老爷哼了一声:“霜娘要是这么不孝,我有的是法子治她。” 胡姨娘这才放下了心,就势给贺老爷捏起肩膀来,口里继续道:“还有大姑娘的嫁妆怎么办,也要讨老爷个主意呢。” 贺老爷享受着爱妾的服侍,惬意地倒在椅中,半眯着起浑浊的眼,含糊道:“这些琐事,你瞧着办就是了。唔,王氏旧年里留下的那些物件,都给霜娘带过去罢,我这里再出五十两银子,交由你出去采买,想来尽够了。” 这话里的意思便正与胡姨娘不谋而合,届时侯府送来的聘礼,皆由贺家受落,一丝一毫也不会交由霜娘带走,至于霜娘本身该有的嫁妆,去外头街面上买些凑数就行了——所谓王氏也就是霜娘亲娘当年留下的物件,胡姨娘转了转眼珠,那死鬼本来也就个小户人家出身,哪有多少资财,她过世后仅剩的几样值钱些的首饰早被胡姨娘撒着娇要到了手里,如今贺老爷既说了,大不了还给那丫头就是了,横竖永宁侯府的聘礼就要流水一般地送来,她还愁没有好首饰戴? 心头越想越是一片火热,胡姨娘笑道:“好,妾身都听老爷的。”说着见小丫头来娣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进来,便挽了袖子,捋了镯子抛在妆台上,亲自替贺老爷脱靴洗脚,服侍他安歇不提。 且说永宁侯府那边,现由世子夫人梅氏掌家,从她本心论,实以为冲喜之论很有几分荒唐,多半不能管用,然侯夫人像抓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般必要如此,她做人媳妇的不好违逆,只好雷厉风行地操办起来。侯府不比贺家随意,虽说冲喜,也是正经娶妇,三书六礼什么的,即便为着时间紧不得不尽量从简,大面上的褶儿总要在,直忙了个人仰马翻,总算在十日限期的第六日时进行到了送聘这一步,将仓促间凑出的三十二台聘礼吹吹打打地往贺家抬去。 这一番热闹非同小可,光是随性的轿夫挑担的脚夫喜婆丫头小厮等就挤满了整条街,三十二台聘礼刚进了十台就把贺家的小院子塞得连下脚的地方都寻不出了,勉强又往正厅厢房等处放了五六台,余下的是无论如何也没处放了,贺老爷晓得今日侯府会来下聘,特特请了假在家中候着,见状忙打发胡姨娘去隔壁翰林家借了院子暂用,才算安置下来。 贺老爷是个清官——他那位置没得地方刮油水,略有点儿早进了上司的口袋里,被逼着不得不清,因此贺家日常拢共只买了两个使唤的下仆,一个正房伺候的丫头来娣,一个在厨房帮佣的李嫂,两个团团转着伺候茶水,发放喜钱,因都未曾经历过这样的大场面,忙得乱七八槽,有那喜婆见有空子可钻,明明拿过一份喜钱的,又来讨第二遭乃至第三遭,来娣糊里糊涂的,只要人来要就给,哪分辨得出哪个是哪个。 却被胡姨娘一眼看见,又气又恼,这样的日子无论如何不能把霜娘拉出来帮忙,只得去抓雪娘,谁知雪娘早被那些光耀灿烂的聘礼迷得头都发昏了,什么都顾不得,只一台台趴着看,见着有一台专放各色富丽锦缎的,更是拔不出眼睛,胡姨娘拖了她几次都未曾拖动,咬牙一跺脚,只得亲自挤向人群里去张罗。 她先劈头给了来娣一下子,再把她怀里抱着的专放喜钱的箩筐夺过来,骂道:“败家的死丫头,多少钱经得住你这样糟蹋?这不要你管了,你去隔壁,把我们家的东西都看着些,别叫眼皮子浅的乱摸摸坏了!” 来娣冷不防挨了一下,遭打懵了,但这些打骂她向来吃惯了的,虽然不晓得这次为什么挨打,却也不问,只低了头缩着肩膀,从人堆里挤出去,往隔壁翰林家进去。 隔壁的院子也热闹得很,凡闲着的各家娘子都被这场忽如其来的喜事吸引来了,正围着院子里的嫁妆议论纷纷呢,见着来娣,都眼睛一亮,一个大理寺评事家的娘子沈氏一把把她拉到面前来,问道:“你家这是怎么回事?没听说你家大娘子许了谁,怎么忽然聘礼都送过来了?” 翰林娘子甄吴氏则道:“外头吵得很,我恍惚听见说是永宁侯府家,可是我听错了?这真离奇得很了。” 来娣是个木讷丫头,见人问,就一五一十的说了,只听得众娘子们面色数变,唏嘘不已。 “这没了娘的姑娘……唉。” “霜娘这丫头也是太老实,冲喜这样的路,她也闷不吭声地应了。” “不应能怎么办?她亲爹选的亲事,上哪儿说理去。” “唉,真可惜了,好好的姑娘,一辈子就算葬送了,这往后的日子长着哪,可怎么熬哦。” “也别把话说得这么丧气,说不定大相国寺的高僧佛法精深,这冲喜真的管用了呢,那霜娘可就飞上了枝头,苦尽甘来了——” 外头忽的起了一阵更大的喧哗,盖过了院子里的说话声。 “这又是怎么了?”吴氏皱着眉,贴到门边处向外张望,只见几个白衣白帽的人旋风般刮进了贺家的院子里,她忙又走向墙边,踮起脚往贺家院子里看去。 贺老爷已经坐倒在地上,面色雪白,失神道:“你、你说什么?” 来的几个人中为首的是个中年人,身材中等,面容清瘦,随着他再度开口,院里一片死寂,他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响在众人耳边:“请贺主事见谅,我们夫人说了,乘着这门亲事尚未完全成就,不必白白耽误贵府小姐,如今就此作罢,是我们夫人的一片慈心,想必贺主事能够理会。” 吴氏没有听到他进来时说的第一句话,然而只看他一身服孝,再看贺老爷跌坐在地的情状,就足够猜得出他说的是什么了——永宁侯府那位小爷,已经没了。 贺老爷在美梦做到最美的时候被强行唤醒,这一番所受刺激非同小可,他嘴唇几度开开合合,却是脑袋嗡嗡乱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胡姨娘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也是个目瞪口呆的样子。雪娘离得远,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两眼放光地还在摸索箱笼里塞得厚厚实实的绸缎。 中年人眼角瞥见,皱了皱眉,又等片刻,见这一家都没个人回话,便直接道:“婚事不谐,我奉夫人令,前来叫回聘礼,叨扰了贺主事一场,这里是一点小小赔偿,聊表心意,万勿见怪。” 他话说得客气,然而行动却十分迅速,俯身将一个藏青色荷包塞进贺老爷怀里,又径自走向胡姨娘,从袖袋里摸出张银票来,展开向上放进胡姨娘怀里抱着的箩筐里,向胡姨娘点头示意道:“人多手杂,发的喜钱不方便叫他们一一还来了,这里是一百两,算作抵账,可行?” 胡姨娘愣愣点头,她那些个喜钱包里不过是几枚铜板,哪发得到一百两这么多?自然是可行了。 中年人转头环视小院一周,沉声道:“好了,都不要发愣了,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动作都给我小心些,莫碰坏了人家的家什!” 众人哄应一声,七手八脚地将一台台聘礼重新整起,雪娘遭个容长脸的丫头一下自后撞到旁边去,摔了个屁股墩,她犹自懵懂,见人把东西都抬走,还嚷嚷呢:“你们干什么?这是我家的东西,放下,都给我放下!” 撵着追上去,却根本无人理她,众人只管抬着她心目中“她家的东西”鱼贯而出,胡姨娘终于回过神来,忙把她扯回来,有气无力地道:“别想了,侯府的少爷没了,这门亲事也没了。” “……”雪娘张大了嘴巴。 下聘的人来得快,走得更快,不过两刻钟功夫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院子里呆呆的三个人,好似一排被霜打过了的茄子,全蔫巴了。 门前墙头上都有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贺老爷自觉颜面大失,爬起来,恨恨地瞪了胡姨娘一眼,低声道:“你找的好亲事!”扭头进屋去了,砰一声把门摔上。 胡姨娘被瞪得一缩,没敢追过去,也不想杵在原地供人参看,只得把雪娘一拉,往女儿房里去。 进了房里,向炕边一坐,便发起愁来。胡姨娘伺候了贺老爷这么多年,对他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如今他是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刚知道这门亲事时如何欣喜若狂了,只会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她身上来,以为都是她的缘故,她虽然委屈,却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去,当年王氏是如何与他夫妻离心的?就是不肯事事都忍下委屈,才不得老爷欢心,也才叫她有了可乘之机。 为今之计,只有赶紧想个法子,快些把这半截落空的场面圆过去,才能让老爷回转来。 雪娘的心情倒慢慢从难过里好起来了——失去那些宝贝虽然叫她心痛得不得了,可是霜娘也不能嫁到侯府去了呀,她从知道这个消息后就一直纠结不已,虽经胡姨娘多方开导,她一时想开,一时却又忍不住要钻进牛角尖里,总不喜欢霜娘嫁去,哪怕是嫁去受苦呢,她心里还是觉得嫉妒。 见胡姨娘沉着脸,她还奇怪呢:“娘,那少爷死了就死了嘛,你忧烦什么?” 胡姨娘没好气道:“你没看见你爹的脸色?他心里恼恨我呢,这几天你也小心些,没事别往你爹面前凑,要是惹得他更不自在,要发作你,娘也救不了你。” 雪娘撇了嘴,很不服气:“这事同我有什么相干,凭什么来骂我?再说,大姐又不只一门亲事,这个黄了,不还有爹衙门里的上司等着讨填房呢?叫她嫁到那家去好了嘛。” “……”胡姨娘一下被点醒了,对啊,她心心念念只想着永宁侯府,竟把那桩头绪给忘了! 既有了应对的法子,胡姨娘打叠起精神,细细想着腹稿,好去贺老爷跟前把旧篇章翻过去,她想了足有顿饭功夫,雪娘早已坐不住,溜出去找相熟的邻家女伴玩耍去了。 ☆、第4章 当日晚间。 与几日前几乎一模一样的场面再度上演。 从侯府叫停亲事撤走聘礼后,在房中枯坐了一下午的霜娘被叫去正房,麻木地看着贺老爷掩在胡须下的嘴唇开开合合,掐着自己的手掌心忍了又忍,直到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掐出血痕,才靠着那股刺痛让自己嗡嗡作响的头脑冷静下来,没有随手抄起什么,冲上前砸到那张写满贪婪市侩的中年男人面孔上,与他同归于尽算了。 是,她是早就知道她这所谓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亦从未对他怀有任何期望,所以先前那个那样荒唐仓促的亲事,她接受了,没做任何抗争——她难道真的想去做个莫名其妙的冲喜媳妇啊?可是抗争没用啊,女子在家从父,贺老爷就是她的天,她没有所谓独立的人权这回事,也别想找到什么能求救的地方,别说贺老爷叫她嫁人,就是把她卖了,也不会有人来管,顶多叹两声可怜。 但再没有期望,这一刻霜娘仍是觉得心底一片深深的寒冷,怎么就让她穿到这样的畜生家里了呢?但凡有一点人的心肠,也不至于在令女儿与人冲喜不成之后,转眼又要把她嫁给白头老翁吧? 贺老爷自顾自把自己想说的说完,见霜娘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死死盯着他看,不由皱起眉头道:“长辈说话,你不晓得该应个声?真是没规矩,这幅样子嫁到人家家去,也难讨欢心。” 胡姨娘倒不觉得什么,霜娘要是乐意才奇怪呢。她在旁笑道:“老爷别生气,这事提得急了些,大姑娘恐怕一时还没有想开,我来开导她几句。” 就向霜娘道:“大姑娘,高大人的年纪是大了些,我知道你心里别扭,可等你嫁过去就知道了,那年纪大的呀,才会疼人,又温柔体贴,手头上对人又大方,纵是犯了错了,你嫩苞儿似的小姑娘家,撒个娇儿,他也不舍得对你摆起脸色,什么都依着你。反是那些青头小子,横冲直撞,脾气躁,性子粗,一点不懂女人的心思,天天同你淘不完的气,更别提头上压的婆婆,兄弟间的妯娌,刁钻磨人的小姑子,你性子腼腆又老实,哪应付得来这些?那是吃不完的苦头,受不完的气,叫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霜娘低下头,死死咬住牙关,一字不敢露,恐怕自己破口就要大骂“不要脸的狗男女”,还没到翻脸的时候,逞这口舌之快,只会白遭皮肉之苦,对眼前这对狗男女没有任何实质伤害。 胡姨娘还在尽力游说:“高大人就不一样了,他上头没有高堂,膝下只得一双儿女,也都出嫁的出嫁,外放的外放,你一嫁过去就当家作主,阖府上下没得一个能辖制你的人,你要是争气,一年半载的再添个大胖小子,那府里还不由你横着走?到时候我和你妹妹,说不得连老爷都还要沾你的光呢。” 她说到最后,略有些夸张地笑起来,可惜没人捧场,霜娘站在那里僵直得好似一尊石像,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压抑之极的气息,把胡姨娘接下来想圆场打趣她“是不是害羞了”的话硬生生逼了回去。 贺老爷的心情本就不大美妙,虽经胡姨娘百般安抚,也抚平不了失去一个侯爷亲家的伤痛,这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哪有这么多话,这事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去同高大人说,霜娘的病好了,可以遣人来相看了。” 胡姨娘一怔:“这么快?”照她的意思,这事总要缓个两天,好给她时间压服霜娘,不然人心不甘情不愿的,届时捅出漏子了怎么办? 贺老爷却也有他的道理,说道:“今天这事张扬的左右皆知,耽搁几日,难保不传到高大人耳中,他听了岂有不恼怒的?若是就此反悔了,你我等于两头落空,现在只有赶早把霜娘嫁过去,人都过去了……” 后面的话,霜娘没有在听了,她默默转身走了出去,回去自己房里。 怎么办? 留给她的时间只有这一夜了,想不出对策,她就只能包袱卷卷,浪迹天涯去了。 霜娘在黑暗里坐了片刻,摸索着点亮油灯,然后起身,像个土拨鼠一样从床底下,砖缝里,帐顶上,衣柜后等各种角落里挖出她的多年积攒。 若干铜板——加起来大约只有一吊钱,这不是她的积蓄,只是给胡姨娘看的障眼法。她真正的积蓄在教她刺绣的李娘子那里,现在大约有十六两左右了,省着点用,够她独个支撑过两年。这笔钱是不可能放在家里的,因为不可能瞒过胡姨娘,她屋里没有能把银钱藏得天衣无缝的地方,而只要胡姨娘发现,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走,律法就是如此,父母在,无私财。就这些铜板,都被胡姨娘动过,只不过因为金额小,她看过后又放回了原处,以为她不知道。事实上她每一摞的摆放都是有记号的,只是装个不知道。 霜娘现在把这些铜板翻出来,不是打算一起带走当跑路经费,而是要在跑路之前,拿去买一件不可或缺的东西:路引。 霜娘的身份和目的,决定了她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衙门开具路引,好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得到路引的不只她一人,而造假是一项自古以来就有的行当,其种类包罗万象,只要有需求,就有市场。 霜娘常去寄卖绣品的纤云绣坊向左数第四间是个书画铺子,这家铺子主业卖假的各色名人字画,副业卖假路引。当然事实上主副业是颠倒的——因为字画拙劣得很,并不掩饰自己的假货本质,路引却几可乱真。 霜娘把铜板数了数,估摸着应该够了,就先放去一边,转去衣箱底翻出一套墨蓝色袄裙来,这套袄裙的布料很普通,做工也粗陋,通身没有一个花儿朵儿,她当时却做了很久,其中的奥秘在于,只要稍加拆缝,它就可以变成一件合乎她身材的男装直缀。 作为一个智商能力都平凡的普通姑娘,她可以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条退路,也就只有这样了。 这一夜,贺家只有雪娘好眠到天亮。 贺老爷心疼他无缘的侯府亲家,胡姨娘发愁怎么让即将到来的相看环节顺利进行,两个都翻来覆去了大半夜,勉强合眼睡了一会儿,鸡叫了,胡姨娘忙忙爬起来服侍贺老爷穿衣洗漱,等他用过早饭抬脚出门去了衙门,自己胡乱喝了碗粥,也辨不出是甜是咸,就忙忙往西厢房去。 她得抓紧时间给霜娘洗脑。 胡姨娘先贴门上听了听,里头安静得很,什么声响也没有,这死丫头还不起来做活——胡姨娘习惯性地要冒火,反应过来后忙把那冒了个头的火星压回去,试探地抬手敲了下门:“大姑娘?” 没人应答,里头却咚的一声响,像是什么倒在了地上。 第3节 胡姨娘纳闷,又敲两下:“大姑娘,你起了没——哎?” 门没有锁,直接被敲开了。 屋子的横梁上,垂下一条长长的白布汗巾,汗巾挽了个圈,里头吊着个一身素白的人影,在照进屋里的朦胧天光里晃啊晃的。 “啊——” 视觉冲击太强了,胡姨娘尖叫了好几秒才想到要叫人:“来人啊,来娣,死丫头快过来!” 自己跌撞着进去,先被倒在地上的木凳绊了一跤,她也顾不得摔得皮肉生疼,爬起来抱住悬梁人影的腿脚想拖下来,急切间不得章法,还是来娣听到叫唤跑进来了,两个人合力,手忙脚乱地总算把人放了下来。 胡姨娘瞪着眼,往后倒退着跌坐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 雪娘揉着眼睛,趿拉着绣鞋在门口出现,嗓音里还带着十足的困意:“娘,你一大早叫什么呀,吓死我了。” 她又打了个哈欠,这才完全睁开了眼,这一眼就看见霜娘从头到脚一身素白,脖颈间还缠着条白汗巾,人事不知地躺在地上,从她这角度看去,那一片白里露出来的脸庞,白得泛出了青色—— “啊啊啊!大大大姐死了?!”雪娘尖叫,吓得直跳脚,连第二眼都没敢看,向后逃到了院子里。 她是少女嗓音,比胡姨娘的嗓门要尖利吵人得多,这一番叫唤直接把左邻右舍都惊动了。 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的吴氏忙忙走过来,踮起脚隔着墙问道:“二姑娘,你家可是出事了?” 雪娘一早被吵醒,眼一睁开就见着个“死人”,魂都被吓飞了,脑子直接停摆,见人问张嘴就答道:“大姐寻死了。” “什么?”吴氏大吃一惊,抛下衣服就走过来拍门:“快把门开开,到底怎么回事?” 雪娘正害怕着,想多些人陪,奔过去就要开门,胡姨娘一个激灵,忙探出头去喝道:“雪娘,站着!” 吴氏在外面啪啪拍门,厉声道:“快开门,人命关天的事,也能遮掩?” 胡姨娘一脑门官司,汗都要急下来了,凌虐长女是一回事,然而把她虐死了又是另一回事,若是小时还好扯个多病夭折,然而霜娘如今长到这么大了,忽然上吊寻了死,传扬开来谁心中不觉得蹊跷?她的名声在这远近街区本来就不大中听,这一来恐怕要臭大街了! ☆、第5章 “再不开门,我们去衙门报官了,叫衙门里的爷们来同你说!”门外又换了个女声,这新来的女声嗓门更亮更明快,跟着是不间断的拍门声。 雪娘被一吓,愈加六神无主,靠在门边,手软脚软地就拔了门闩。 吴氏当先进得门来,抓了她问:“霜娘呢?” 雪娘怯怯地指了指西厢的方向。 两人飞奔过去,吴氏走在最前,最先瞧见屋里现场,她是个年青妇人,今年刚交三十出头,平常只在家中操持生计,不曾直面过生死交关的场面,这时心中止不住地突突跳起来,走在她后面的是大理寺评事家娘子沈氏,比她长了三四岁,又因为自家夫婿职业原因,常听些断案决狱的事,胆子更大些,后来居上地先进了屋,先将手指去霜娘鼻间试了试鼻息。 “还有气!”她惊喜地叫道。 闻听这话,第一个松了口气的居然是胡姨娘。霜娘要是就这么死了,这顶残害正室嫡女的大帽子她这辈子也别想摘下来了,子不言父母过,舆论不会把贺老爷这个亲爹怎么样,全部都会冲着她来,可她扪心自问,她真的只想从霜娘身上求财,没想过要命啊! “快快快,先把人扶起来,抬到床上去。”沈氏叫过吴氏,两人齐心协力,把霜娘脖间的汗巾扯下来,一个抱头,一个抬脚,把霜娘弄上了床。 沈氏抹了把汗,转头道:“大夫呢?这么大事,怎么连个大夫都不去请?!” 胡姨娘忙道:“这才刚发现,还没来得及——我这就去。” 吴氏将她一推,白眼道:“谁敢指望你?还不知请个什么赤脚大夫来,我叫人去。” 她就走回隔壁家里,吩咐自家丫头去请大夫。 胡姨娘满心冤枉,不由追着她背影分辩道:“这是什么话,好像我存心要害大姑娘似的。人还是我救下来的呢,我若迟了一步,恐怕都来不及了。” 沈氏在屋里冷笑一声:“你没害,好好的姑娘怎么会想着上吊?难道她小小年纪的活够了,还是觉得往梁上悬着好玩,要玩一回?” 胡姨娘自觉自己无辜的很,被横加指责十分气恼,回嘴道:“这与我什么相干?谁晓得她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想起寻死来。这些年我待大姑娘够周到了,重话也不曾说过她一句,我自己的女孩儿恼起来还拍她两下呢,还嫌不足,到头来倒养出个仇人来了,有一点不是处,通是我这个做后娘的不好,弄得邻居们都逼到我门上来骂我,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还不如也一根绳子吊死算了!” 沈氏待她说完,又是一声冷笑:“你别急着放泼,我先问你,你是哪门子的后娘?一个奴婢出身的姨娘,两吊钱买来的货色,自家关起门来发发梦就罢了,外人面前还真拿自己当正头娘子待了?劝你歇歇罢。你若不服气,想上吊只管吊去,我瞧着你还有两分骨气,只怕还高看你些!” 吴氏走回来,听见个话尾,接口道:“算了罢,姐姐,别同这样的人认真动气,她既无人情,又不通道理,像那等心肝生偏了的人,还有法给他正一正,可天生就少生了这样东西的,却是神仙都没辙。” 胡姨娘以一敌二之下,被堵得脸都紫了,晓得这状况已经扯破脸了,再说下去她也讨不了好,便生硬地道:“你们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的心我自己知道,凭你们对我有多少误解,说我一千个不好,一万个不好,这总是我们家的事,同你们没关系,你们这么冒昧,冲到别人家里来,难道又有什么道理可言了?” “平常我们自然不好管,但是现在都快出了人命了,难道我们做邻居的还不能来问一问了?”沈氏反口就道,“你家的事凭你做主,可霜娘的命是她自己的,姨娘逼死正室子女,在律法上是个什么判法,要不要我试举二三例与你听听?” 胡姨娘有些发慌,心里不由埋怨起贺老爷来。昨日贺老爷说要马上相看新亲事的时候她心里就觉得不安定,只是拧不过他,结果好了,把霜娘逼急了,果然就闹出了事,还闹得四邻皆知,想遮掩都遮不过去。 如今这口黑锅牢牢地扣在她身上,她既不敢送给贺老爷,也万万不想自己背着,心思乱转,急切间转来转去就只想到一个借口:“怎地非说是我逼死了?姑娘大了,谁知道她是不是多了些不好说的心事,或见了什么少年,吃人哄骗了,回来想不开也难说得很——” “住口!”沈氏勃然大怒,恨不得伸手给她个耳光,“你有半分证据没有?空口白牙地就朝人身上泼脏水,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你这么一污蔑,就算救回来也要再死一回!” “咳,咳咳……”床铺里传来轻微的咳嗽声。 霜娘醒了。 霜娘刚醒来就吓出一身冷汗。 她昨晚翻检袄裙时,同时见到那箱子里压着的几块布料,因她常年做针指,那些布料各色各样的都有,她目光盯在其中一块白色的料子上,忽的便福至心灵,立时放弃了改造袄裙,转而去缝制一身素服,一边做一边想着自己新冒出来的灵机,一步步推演,在脑中反复编排,直折腾了大半夜,自觉把将要演出的戏码安排停当了,方合眼胡乱迷糊了一刻。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万万没想到的是,刚刚出师,她就差点身死——她是卡准了胡氏来敲门的时候才把脚下踩的凳子踢翻了的,同时未防万一,她的两手还卡在脖子与汗巾之间,并没有直接把自己勒住,料想当时的场景足够吓住胡氏,她不会有闲暇注意到细节,谁知把胡氏吓过了头,来拖她下去时使力极大又毫无章法,竟害她真的被吊住,她当时整个人悬空,根本无处借力自救,直接被勒晕死了过去。 醒转过来的这刻,霜娘满心余悸后怕不已地想,不大会使用心机谋算的人,看来还是尽量别用,本身智谋有限,实践经验又不足,实行过程中遇到问题时很容易就蒙圈了,而像刚才那种情况,就算她有心补救,但可能根本就不会有打补丁的机会了。 “霜娘,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吴氏忙快步走到床边,关切地询问。 霜娘经这一问回过神来,忙在枕上摇了摇头,欲要说话,却发现嗓子火辣辣的,疼得厉害,出来的音也嘶哑得很:“婶子,我没事。” “哎呀,这嗓子可是伤到了。”沈氏也过来了,俯身见着她脖间那一道青红粗痕,叹了口气,道:“别怪你一醒来婶子就埋怨你,你说你这孩子,看你素日也不是那样气性大的姑娘,怎地这回就不肯想开些了?你这一时冲动,可想过再没后悔药吃?” 霜娘惨白着脸,垂眼默默无语。 沈氏见她样子不像,皱起眉还要说话,吴氏性子更细致温柔些,拦了她道:“姐姐,先别说了,霜娘刚从鬼门关回来,心里恐怕慌得紧,嗓子又伤了,还是守着大夫来了,看过了有没有大碍,养两天再说。” 沈氏听了,一时忍了不语,却又坐不住,没一会道:“我想起来了,我家里正有些好的忍冬花,庄子上刚晒好了送来的,看她这嗓子,多半用得上,我先去家里取了来。” 霜娘的嗓子现在说话确实困难,咽口水里面都像有把小刀在来回搅着一样,所以她先前被询问时没有开口,想要暂缓把想好的梗抛出去,横竖她寻死的戏人证物证俱有,不愁传不出去,造不起舆论——没有电视报纸电脑的年代,四邻八乡的家庭主妇们可不就指着口耳相传的八卦们消遣了?但平时沈氏因贺家没有主母与贺家并不怎么往来,现在真心真意地为她来回奔忙,霜娘心里不安起来,十分过意不去,硬忍着疼痛开口道:“婶子,算了,别为我白费心了。” 她现在这状态,不用演天然就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状态,屋里的人都很轻易读懂了她的潜台词,怕再被群嘲一直没说话的胡姨娘吓一跳,她嘴上不肯认,心里其实再清楚不过霜娘寻死的原因,怕她说出来,忙趋步过来:“大姑娘,可别说这样丧气的话,我知道你心里或许有些委屈,一家子里住着,哪有牙齿不碰着舌头的时候呢?都是些没要紧的事,我私下里同你说,再不叫你为难的,便是老爷那里有什么话,我都替你拦着。” 沈氏横她一眼:“就晓得有你的事,先还死不肯认,叫的撞天屈——” 吴氏拉了她一把,截断道:“我却听不懂了,怎么这里头说的竟像是贵家老爷的事?难道是霜娘同她父亲顶撞了?我在隔壁住了快十年了,从小看她到大的,我看她断不像那样无礼的人。” 胡姨娘未料吴氏敏锐非常,那般含糊的言辞也叫她扣住了字眼,匆忙下不知如何撇清,只得顺着她道:“可不是嘛,正是我们老爷昨日说了她两句,大姑娘性子一向是娴静的,并没顶撞,我瞧她回了屋,也没放在心上,谁知她面上瞧着没事,心里却想不开了,竟就寻了短见。” 这话正是给霜娘砌了个现成的台阶,霜娘立刻哑声道:“我不敢顶撞老爷,但更不敢从老爷所命,我又愚笨,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左右都有不是,只有一死方可解脱。这原不与婶子相干,叫婶子替我操心,又辜负了婶子的好意,我心里实在惭愧得很。” 沈氏闻言急道:“你这孩子,怎地还是死脑筋?先把你那些傻想头放一边去,你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吴氏跟道:“正是,你既说你愚笨,那就把事说出来给我们听听,你小小年纪,毕竟经的世事少,你心里以为惊天动地再过不去了的事,说不定在我们大人看,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何至于搭上一条命去?” 她娓娓道来,十分安然有说服力,霜娘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现在说出来也不像她迫不及待要告贺老爷的状,正要和盘托出,却听见外头吴氏家丫头的声音响起来:“太太,我把大夫请来了。” 说着便见一青衣丫头引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进来,众人只得先止住话头,让他给霜娘看诊。 ☆、第6章 一时望闻切问了一番,完毕后,老大夫道:“好在救得及时,没什么大碍,只有这外伤和嗓子,我开几副药,抓了吃几天,慢慢就好了。” 吴氏沈氏都道谢不已,霜娘也勉力撑起身来说了个“谢”字,这老大夫常在这几条街出诊,既认得霜娘,也常常听闻贺家的八卦,摇头叹息,向着霜娘道:“这可不是玩的,下回再不能做了。人生在世,谁不受些委屈呢?坎过去了就好了,莫因一时之气,断送一生路途啊。” 霜娘对着大夫,自然只能点头应是。胡姨娘在旁听的憋气不已,是个人都认为霜娘是委屈的那个,这老头说话算最婉转了,可那话音仍是向着霜娘的,那死丫头是好的,坏的是哪个?还不就是她了?!却又还不得口,人家一个字也没提到她,她非要争辩,等于主动对号入座了。 过了一刻,老大夫开好了药方,胡姨娘憋着气付了诊金,又令招娣同吴氏家的丫头一起送他出去,顺便一同去药房把药抓回来,然后道:“大夫来看过了,我们出去吧,让大姑娘休息休息。” 沈氏道:“事情还没说清呢,走去哪里?” 胡姨娘怕的就是说事,想借机把两人撵出去,与霜娘隔绝开,再不放她们进门,盘算被打破,就有些变颜变色:“你们还想怎地?大姑娘刚受了伤,大夫都叫她好好休养,有什么话,过几天再说不行?” “过几天恐怕不一定说得着了,”吴氏顺口接下去,“听霜娘方才的话,死志甚坚,不把她劝得回心转意,一不留神又再寻短见,总不能日夜不息地守着她,不如把事情说开了,叫她想通了,才是正理。” 沈氏跟着逼进一句:“还是说,你就是想着叫霜娘再出事,好把自己洗脱了?” 胡姨娘气得跳脚,正要回嘴,却听门边传来叫声:“不许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娘!爹给大姐找了人家,她自己嫌弃人家老了,不愿意才寻死的,凭什么说我娘不好?”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雪娘站在门边喊话,她原是十分害怕的,后来听到霜娘没死,大夫又来看过,屋里还有好几个人,她的胆气又渐渐壮起来,只是还不敢进屋,隔了点距离给亲娘说话,自以为是为胡姨娘辩解,却一下把料全爆了出来。 胡姨娘:“……” 霜娘差点笑出来,简直想爬起来去拥抱她,同这便宜妹子一处长了这么些年,只有这一刻,看她那同胡姨娘一般往上飞着长的细眉细眼看出了可亲来。 吴氏与贺家是紧邻,最了解情况,先讶异道:“不是说永宁侯府家的那位小爷已经过世了吗?昨日我们都亲眼见的,雪娘是哪来的话,什么‘嫌弃老了的’,就算那小爷还在,也无论如何算不上老呀?”她说着向雪娘招手,“你过来,你姨娘遮遮掩掩的,没个痛快话,你与我们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胡姨娘急道:“雪娘,回你房去,这没你的事,别多嘴。” 雪娘骄纵惯了的,她不听吴氏的话进去,也不听胡姨娘的话回房,还是扒在门框边,快言快语地道:“就因为那个少爷死了,所以爹给大姐重新找了人家嘛,昨晚上才告诉她,早上就上吊吓唬人,肯定是嫌弃人家老了。” 她说这句话的过程中胡姨娘连连喝止,雪娘硬是坚持说完了,还不满地白了一眼胡姨娘:“就是这么回事,有什么不能说的?又不是娘的错,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姐不肯听话,闹死闹活的,我看就是她不对,娘弄得倒像多对不起她一样。” 吴氏沈氏面面相觑,虽是听多了贺家的八卦,也仍没想到他家能奇葩到如此地步。 怎么说呢——贺老爷把好好的女儿拿去与人冲喜,其实这行事还没有太离了格儿,拿亲生女儿去攀附权贵,这样的父亲天底下不多,但也不太少,外人不过闲说几句做父亲的狠心,不顾惜骨肉罢了。可是女儿白天刚被下过一次聘,因故未成后,当晚就给寻了下家,且不说这下家究竟是何等人物,单这事就办得太难看了呀! 这真的怪不得霜娘要寻短见,脸皮略薄些的姑娘,谁都受不了这个刺激。 一时屋里陷入了静寂,吴氏和沈氏都不说话,实在都觉得没法说,胡姨娘见此情状,反得意坦然起来,说道:“我早说了,这是我家的家事,大姑娘的婚事不由我们老爷管,难道该由着你们这些邻居管?” 胡姨娘反问得两个妇人都答不上来,他家出了人命事了,做邻居的是可以来过问拦阻一二的,毕竟好好的宅子住着,谁都不愿接受隔壁忽然吊死个人,就算人是自杀的,心里也膈应不是? 可论到婚姻许配,外人就真的一点手也插不上了,贺家若有辈分更高的长辈在堂,看不过眼还能干涉一下,偏偏又没有,这就完全捏在了贺老爷的掌心里,就算霜娘被逼得活不下去,那又怎样?寻个死就可以不认父母给订下的人家了?这招遇上心疼儿女的人才有用,遇上贺老爷,呵呵。 沈氏脾气更直,心中不忿,还想要争两句,吴氏却向她摇头示意。话说到这个地步,再没什么可说的了,胡姨娘已经不吝于摆出“我家就是不要脸”的姿态了,再骂她不要脸又有什么用?这个局破不了,争也是白争。 这种时候,终于该轮到霜娘放大招了。 “姨娘说的没错。” 霜娘冷清清地开了口,像是个逆来顺受认了命的包子样,胡姨娘一听心里就松了一口气,以为终于又把她拿捏住了,却听她接着道:“所以我由着老爷做主,如今已是有了夫家,我只这一个人,劈不成两半,许不得两家,什么这个大人那个老爷,与我分毫关系也没有。姨娘实在想与他家攀亲,就抬了我的尸身去,别的不必多说,说也无用。” 胡姨娘刚松的那口气差点没续上来:“你、你这说的什么疯话?那家小爷没了,聘礼都收回去了,你哪来的夫家?”说着忍不住凑近了床边去看霜娘脸色,心里怀疑她这一吊,是不是有些把脑袋吊坏了。 霜娘正正直视着她:“便是收回去,也抹不掉先下过聘的事实,姨娘何必自欺欺人?昨日那场喧闹,街坊四邻无一不知,姨娘哄得过自家,哄得过那许多别人家?他没了是我命苦,但从今而后,也只有替他守着了。家里要容得下我,我就在家守着,要容不下,我自出去另赁了屋子住,若非逼着我再许他人,我只得一死。” 做了这么场大戏,险些真把命赔上,霜娘的真正目的,在这番话里终于亮了出来。 孝大过天的世风里,唯一能稍稍与之抗衡的,只有守贞——其实本质一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都是男权的主战场,女人能取得主导权的机会很少,但不是完全没有,比如说,当这种出现“矛盾”状况的时候。 霜娘不能直接跳起来反抗贺老爷的父权,但她可以躲在她短命“夫婿”的夫权后面说“不”,孝顺受人称颂,守贞同样也是美德,只要她够豁得出去,把事情闹得越大,摆脱贺老爷控制的几率就越高。 贺老爷和胡姨娘当然不会接受她从此守寡的志向,越是逼她,她搬出贺家赁屋另住的理由就越充足,凭她如今的手艺,自力更生并不难,她不需要在经济上借重依赖任何人,只是在人身安全上,可能要稍微借一借永宁侯府的势,避免地痞无赖的骚扰敲诈,不过这都是后面的谋划了,最重要的第一步,还是从贺家脱离开去。 第4节 胡姨娘果然接受不了自己眼看就要收成的财产忽然消失掉一大笔,她又惊又怒,脱口骂道:“少做你娘的痴梦,家里供你吃,供你穿,小姐似地养到你这么大,星点儿回报没见你的,就想撂开了手去躲清静?明告诉你,乘早灭了这心思,有老娘在一日,再不能够!” 她这话说的太可气,沈氏明知不该管人家事,仍由不得道:“霜娘何曾像个小姐了?像个绣娘还差不多,绣的那些大件小件的,哪个月不给你换些银钱?除非你全丢进水里听响儿去了,不然怎好说她不曾回报?” 胡姨娘理直气壮道:“她这般大的姑娘了,做些绣件,补贴下家里不是该当的?这也值得拿来说嘴,好似做了多大功德一般。” 沈氏火直冒,待要反驳,吴氏叹了口气,拉了她道:“依我看,如今这个局面,我们留下也没甚作用了,先回去罢,叫霜娘安静了养养身子,横竖这也不是一两天就能闹出结果的事。” 胡姨娘早巴不得要将这两个多事的妇人弄走了,一听这话,撵着便要送客,沈氏虽还有满心的话想说,但是吴氏说得有理,只得被拉着一起辞了出来。 胡姨娘还想要再叮嘱她们不要出去乱说,但一看两人面上颜色,那是出了门就预备要替她扬名去了,胡姨娘立时头就痛了,晓得不可能封住人家的嘴,只得将大门砰地一关,暂不去想外头的事了。 她如今要紧的,还是收拾霜娘。 只是往西厢那边迈了几步,她却又踌躇着停了步,如今还能拿霜娘怎样呢?软的哄不了她,硬的吓不住她,狗咬刺猬般无从下口,胡姨娘想来想去,头变得更痛了。 ☆、第7章 胡姨娘头痛的事情,在贺老爷那里完全不是问题。 “对呀,这般才对!”下衙归家的贺老爷激动抚掌。 胡姨娘以为把他气糊涂了,有点肝颤,往门边那里贴,口里道:“老爷,你别恼怒,大姑娘不知道好歹,我再想法劝劝——” “劝什么?”贺老爷眼里精光四射,“霜娘这事做得好,做得极好,正该这样!” 胡姨娘一头雾水,见他模样不像是神智失常的,便试探着问:“老爷,妾身愚钝,这好在哪里?” “好在侯府这个亲家又回来了,哈哈。”贺老爷大笑,颤动个不停的胡须忠实地传达出他满腔的喜悦之情,“人死了怕什么,老爷我养了个好女儿,贞烈不二,死了也要替他守着,父母都拦阻不得,侯府听闻了,还能怎么样呢,哈哈。” 胡姨娘听他竟站在霜娘那边,很不乐意,说道:“老爷,按俗礼说,大姑娘是好算他们家的人了,但毕竟没有真个进门,要是守着,只好守个望门寡,这算怎么回事呢。” 虽然霜娘原来也多半是个守寡的命,可在侯府里守,和在娘家里守,那差别可大了,她给霜娘说这门亲事,贪图人家的聘礼还在其次,最主要是为了以后给雪娘搭桥,好寻摸个豪门佳婿,要是只落得个在娘家长守的结果,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真要到这一步,还不如把那死丫头撵出门去,谁乐意一辈子看着大妇出的种在眼面前晃? 贺老爷心情好,并不介意她的质疑,捋须道:“你先说,早上霜娘寻短见时,吴沈那两个妇人也在?” 说起这个胡姨娘恼得很,挑高了细眉道:“可不是!两个人对着我好一场排揎,好容易才把她们送走,这会子不知在外头怎么编排宣扬呢!” 贺老爷频频点头:“宣扬好,不怕她们说,就怕她们不说。” 胡姨娘傻了:“啊?” “你还没想明白?”贺老爷得意地又笑了,然后才给她解惑,“你且想,首先,在你我不反对的情况下,霜娘要守望门寡这事,能不能成?” 胡姨娘依言想了一下,点头:“能。”非但能,而且传扬出去还是令人称颂的行为。 跟着她就反应过来了,她毕竟服侍贺老爷多年,很能连接到他的脑回路,接着道:“但是我们并不同意,给大姑娘重新找了人家,逼得大姑娘在家里守不成,上吊差点送了命,又被邻居撞见,传得沸沸扬扬——” 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永宁侯府很难不做出任何反应了,侯府先前叫停婚事乃是因侯夫人慈心不忍之故,但霜娘痴心要守,侯府也没什么拒绝的必要,她在家被闹得守不成,那就接进府里去罢了。 这条逻辑线是很明了可行的,但凡事总会有个万一。 胡姨娘就道:“我明白老爷的意思了,可如果侯府就是不肯接霜娘走呢?我们如何强得过他。” “在家也有在家的好处。”贺老爷神态轻松,一副凡事尽在掌握的样子,“霜娘即便留在家里,也是他周家的媳妇,嫁出去的女儿难道还要娘家养活?自然该食夫家的饭了,霜娘这样节烈,少年起就替他家守寡,他家好意思拿些薄凉待遇给霜娘?纵霜娘不在意,我这个做父亲的,也要说一说话。” 这听上去就像在家养了一棵摇钱树,前景美好得很,胡姨娘的眼睛越听越亮,贺老爷却还有后文,“他家若实在没有良心,不肯善待霜娘,横竖霜娘今年才得十六岁,先守两年,要守不出结果,大不了再寻户人家嫁了就是,也不算很迟。” “老爷真是孔明在世,算无遗策。”胡姨娘这下是真心拜服,比出自己平生仅知的一个智者,热烈吹捧道,“这上中下三策,妾身竟一个也想不到看不明,全靠老爷点醒,可见这家里,凡事都要靠着老爷做主,妾身心里才安呢。” 贺老爷对自己的英明也十分得意,翘着胡子道:“这是理所应当之事,老爷想到的,要都叫你想到了,岂不该换你做老爷了?唔,本来我今天去见高大人,说好了明天就叫个冰人来相看的,这下又要寻理由推脱了,却还好怎么说呢。” 胡姨娘听了也为难得很:“这恐怕很难瞒得过人了,事情已经闹出去,早晚会传到他耳朵里,要是再拿虚言搪塞,反而要糟。可要实话实说了,那高大人岂有不给老爷穿小鞋的。” 两个对脸想了好一刻,也想不出能周全敷衍过去的法子,末了,贺老爷只得叹了一口气,道:“算了,就实说了罢,不过受他一时的气。好在没几个人知晓,不算十分损了上官的颜面,再说只要霜娘能进侯府,谅他也不敢真拿我怎么样。” 胡姨娘未能解语,忙殷勤从旁处弥补:“老爷辛苦了,我这就亲自下厨,去整几道下酒的小菜来,给老爷小酌两杯。” 贺老爷嗯了一声,见她出去,遂低头独自苦思明日的说辞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贺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平静。 主人们各有各的事做,先说贺老爷,他去回绝上司高大人,虽是尽力找了托词,把责任推去永宁侯府,只说是人家子孙命悬一线,逼着要冲喜,但高大人又不是傻子,官场里泡了大半辈子了,哪里瞧不穿他这点花活?当堂就气得咆哮,把公文砸了贺老爷一脸。 贺老爷官帽都被砸掉了,不敢争执,捡起帽子万分狼狈地退出来,他虽知此来要受气,却没想到高大人竟不顾斯文直接动起手来,可见他怒气之盛。贺老爷的压力一下子陡增,什么上中下策都抛去一边了,这下必须也只能把霜娘弄进侯府,才能让高大人顾忌一二,若不然,他这官位恐怕都难保了,高大人的一个侄儿现就做着御史,想找他麻烦真是分分钟的事。 贺老爷那般形容从上官屋里逃出来,一个衙门里好些人,难免要被人看见,就有好事的来探问一二,贺老爷脑子转的也快,三两句绕着圈把话题回避过去了,来人正觉败兴要走,贺老爷转而露出副唉声叹气的样子,引人再问,这回他不回避了,一问就吐露出来,只说家中长女性情极贞烈,因未婚夫死了,竟矢志要守望门寡,男家退了亲也不肯再嫁,寻死了一回都不改其志,实在令做父母的无可奈何。 贺老爷的同僚陪着赞叹一回,转头礼部衙门里就都知道了,还有人给贺老爷出主意,说这算烈女,可以想办法去顺天府申请个表彰了,回来光耀光耀门楣,倒把贺老爷吓了一跳,这要成了岂不把霜娘的望门寡落到实处了?那名头不过听着好听,落不了多少实际好处到他头上,他才不乐意呢。 忙把推拒了,说长女年纪还小,舍不得她少年守寡,还是想寻个人家叫她嫁了,如是云云。 连着下来几天,贺老爷不管对着谁都是这番作态,哪怕去吃同僚的生日宴时,他也装作吃醉了,有意无意地露出两句,引人来问,竭尽所能地传播出去。 另一头,胡姨娘也不曾闲着,积极地出去串门子。俗话说,秦桧还有三朋友,胡姨娘也有几个说得着的人家,她就直白的多了,拉上雪娘往人家屋里一坐,拍着大腿就抱怨起霜娘来。雪娘前几回还同她去,去了几次发现她娘都是一样的说辞,翻来覆去的说,雪娘哪有耐心一直听那些车轱辘话,再拉就不肯去了,要去寻自己交好的女伴玩。 胡姨娘下不得狠手管教亲生女儿,只得由她去了。雪娘的手帕交有两个,年纪与她差不多,家境也差不多,雪娘先去找了叫素香的,谁知吃了闭门羹,素香家的丫头隔了门说,她家姑娘大了,以后要学规矩了,不方便随意见客了。雪娘没趣得很,不想去找胡姨娘,也不想回家去呆坐,就又去了另一个叫三巧的女伴家。 三巧倒是见她了,却是站在门边向她道:“我娘说了,你姨娘心眼不正,你也好不到哪去,以后不许我跟你好了,要带累坏了我的名声。” 雪娘平时再张狂,毕竟只有十三岁,这一下直愣愣地遭人拿话扔到脸上,羞得红头胀脸的,转身就走,走出好一段了,才想起自己没有回嘴骂回去,吃了大亏,再一想,想到先去的素香家,反应过来人家其实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有明着说而已。 雪娘气了个半死,原是怪三巧的,这下全怪到了霜娘头上,飞奔回家要找她算账。 ☆、第8章 再来说霜娘,她只在床上养了两天就下地了,贺老爷白天大半都在衙门里,胡姨娘一直拉着雪娘出去串门,霜娘见没人管,顾不得嗓子还肿痛着,算好了时间悄悄溜出去,四处寻中人看有无合适的房子出租。李嫂和来娣被她拿几个铜板买住,因平常胡姨娘当家苛刻,一文额外的赏钱也得不着的,此刻难得捞着几个,都替霜娘瞒着,没人去告她。 在霜娘原先的计划里,离开贺家就必须要离开京城,因此关于屋所的准备一点也没有,现在都要重头找起,好在时间还不是那么紧迫,应该来得及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处。 中人经纪们的消息都是最灵通不过的,霜娘打听房屋的同时,也隐了身份拐弯抹角地探听些她闹事的风声。 这些中人说起别家的八卦十分卖力,都是问一答十。 “你说那个冲喜没成的官家小娘子?怎么没有听说过,这四遭都传遍了!谁不晓得,好烈性的,一听见未婚夫死了,寻了八次短见,命不该绝呀,都叫人救下来了,她一片痴心,还要寻第九次,家里没法子,着人日夜看守,一刻不敢离了她身边。” “……”作为当事人,面对这整段话,霜娘的心情略复杂。 再换别个中人问,个个说辞都又有些变动,但总的走向差不多,后续基本是这样:“那小娘子寻死不成,现在是立定心意要给未婚夫守望门寡了,听说她家爹娘不甘心,还想着给另找人家的,可是小娘子不肯呀,在家孝服都穿起了。唉,这小娘子真是个好的,只可惜命不好,偏偏没过门就没了丈夫。” 霜娘听了再问:“那她家爹娘就算了?应该还是想给她找人家的罢。” “恐怕不中用了,”中人摇头,“就算要找,也只能往外地找了,本地人都知道她家是个烈女,常人谁敢招惹?小娘子自己不愿意,娶回去再寻了死,这不是白折腾掉一条人命吗?” “……”霜娘感觉又打开了一扇门。 她怎么没想到还有这个展开呢?声势造起来后,就算贺老爷想再将她攀附与人,人也不愿接了呀,非但要背逼娶贞妇的锅,还有出人命的可能,她又不是生的多绝色的面孔,值当人冒这么大风险。 对了,胡姨娘这几天一直出门去逛,说不准就是想找寻个机会,把她嫁(卖)到外地去,破这个简单呀,男方家总要来人相看一下,她穿着孝服出去晃一圈就是了。 几次一来,说不准都不用她自己走,贺老爷和胡姨娘就要把她扫地出门了,假如她对他们还有什么价值的话,无非是一手绣活了,霜娘对此完全可以妥协一二,定期分一笔收入回去填补他们的贪心。 能脱离出贺家,摆脱掉贺老爷对她婚姻乃至人身的全权掌控权,才是最重要的。 ** 因为有了新希望,霜娘这日回家的时候,心情难得是轻松的。 刚进家门,迎面遇着个少女往外走,两人撞了个对脸。 “秀姐儿,你怎么来了?”霜娘一喜,露出笑容来。 这少女叫做章秀,家住隔壁胡同,是太常寺典簿家的长女,与霜娘同年同月生,只是日子差了几天,她与霜娘交好,常常来和霜娘一道做针线,两人很说得来话。 章秀是个娴静秀丽的小姑娘,眼神在霜娘脖子里一绕,眼圈就红了:“你——怎么干这种糊涂事!” 霜娘忙携了她手,哄道:“你别急,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着拉了她进屋,如此这般把个中详情一一倒了出来。 虽然知道了霜娘不是真的要寻死,章秀还是听哭了,抹着眼泪道:“你那姨娘倒也罢了,怎么你爹也一点不顾念你。我该早来瞧你的,偏我们家里也有事,绊住我走不开,今儿才得了空。” 霜娘对她家的事熟得很,闻言问道:“又是你二婶?” 章秀唉了一声:“可不是。” 章家也有本难念的经。她家与贺家比,人丁算兴旺的,章家老太爷老太太都在堂,章秀父亲还有个弟弟,娶妻冒氏,生有一双儿女,一家老小拢共九口人,都住在一个院子里。 在章秀小时候,家里的气氛还是比较和谐的,虽然很穷——是真的穷,章秀连饭都吃不饱,因为要省出钱来供养家里两个读书人,但因为两房都一样,所以矛盾不多,冒氏那时性情也还过得去,除了因为自家陪嫁比大嫂多些,偶尔会酸章秀母亲一两句之外,没别的过分行止。 随着章秀慢慢长大,章父从秀才,到举人,再到进士,一步步稳稳考了上去,章家两房的间隙,也随着章父的前途而一年年变大。原因很简单,一句话就足以解释了:章家二叔,一直是白身,连个秀才都没捞到。 章二叔本人还好,他在课业上从小被兄长虐到大的,无所谓想得开,想不开的是冒氏。 她是真想不通啊,她从嫁过来就辛辛苦苦操持家业,把嫁妆钱都拿出来,偷偷买肥鸡肥鸭给自家丈夫补身子,她有做错过什么吗?怎么到头来老天给她这么个结果呢? 冒氏的心态就失了衡,却失衡得十分古怪——她不埋怨自家丈夫不是读书的材料,却忌恨上了长房。 章父选了官后,有了俸禄,在章老太爷的安排下,大半交由章老太太供全家花用,小半他自己留用,矛盾就出在他自己留用的这小半部分上了。 章父章母感情很好,章父很感念妻子同他过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手头有了活钱后,除了同僚往来必要的抛费外,剩的都攒起来,给妻子裁件新衣打根花钗什么的。落到冒氏眼里,那不平之气就油然而生,以前大家一道穷,现在富了,凭什么就富你家?她也是一道熬日子熬过来的呀,凭什么不能同享胜利果实? 章家上一辈里,章老太爷偏心做了官的大儿子,章老太太偏心会说笑的小儿子,冒氏就去找章老太太闹,想把章父自己留用的小半部分钱也挤出来,全归到公中使用去。章老太太倒没意见,她私心里也想多贴补些小儿子,章老太爷却说长子做了官,一时若有应酬,腰里摸不出一个钱来,怎好与人共事?因此不许。 冒氏不敢和公公争吵,只得先罢了这个心思,只是隔三岔五的,总要闹些不痛快。 这一回,比以前都要闹得更大些。 “我娘上个月过生辰,你来了的,记得不?”章秀问。 霜娘点头。她和章秀玩得好,她母亲过生日,她当然要去贺的,给章母送了一双绣鞋做贺礼,章母夸了她好半天。 章秀道:“我爹攒了大半年的钱,给我娘打了一根云凤纹金钗,可好看了,不过我娘都没有戴,一来是怕二婶看见,又要闹,二来,”她面上微微一红,凑近了霜娘耳边道,“我娘说了,她不舍得戴,等过两年我有了人家,给我放在陪嫁里带过去。” 霜娘毕竟来历不同,是不会为这种话题就脸红的,也没有顺势取笑好友,只道:“但是,还是被你二婶知道了?”章父虽然中了榜翻了身,但也就是四五年前的事,他如今在官场里还属于初入茅庐的新人,来钱门道有限,因此一家人还住在原来的院子里,那院子和贺家差不多大,人口密度却翻了三倍,很难保守住什么秘密。 章秀坐回去,苦着脸点了点头:“我娘和我说话,被二妹妹在窗外听见了,回去告诉了二婶。” 这下翻了天了,冒氏那日积月累下来的酸意和不满,寻到另一个渠道爆发出来了。 “我自家不如人就罢了,算我命苦,生的儿女却又有什么过错?一样是你章家的骨血,做姐姐的是大家小姐,什么金啊银的都早早往嫁妆里塞,做妹妹的就是地上的草根,没人问没人管,十个指头伸出来有长有短,长的尽管长,短的也短得太欺负了人!” 冒氏铁了心要闹,这回连章老太爷都不怕了,拉着自己生的一双儿女在堂屋哭诉,幼子桂哥儿才五岁,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跟着直哭,把章老太太心疼得了不得,抱过桂哥儿心肝啊宝贝啊的哄。 冒氏就更上脸了,从自己嫁到章家来开始数落起,一路数到章母得的那根金钗,甚至问到了章父脸上去:“我今儿就是要问个明白,凭什么大嫂有的,我一样没有?一般的妯娌,我又不是做小的,在这家里怎么就低人一等?” ☆、第9章 第5节 霜娘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真问了?你爹什么反应?” “别提了,”章秀大大的叹了口气,“差点把我爹羞死,转身就走了。也就是你,我才都不瞒着,换了旁人我都不好意思说的。” 冒氏那话站在她的立场上其实没错——错在不该对着章父说,做弟媳的哪有问大伯讨衣裳首饰的?章父要真送了她才错了伦理呢,她该问章二叔要,或者哪怕是冲着章母,都显得正常些。 以前这种话冒氏也没少说,但只是在私底下酸,章母是个温吞水的性格,一般闲话都不往心里去,从来没和她计较过,但这回她过了头去挑衅章父,章母忍不了了,站出来和她开撕。 因为生平极少和人红脸,缺乏掐架技能,章母大半时候都处于下风,往往话还没说两句,就被冒氏的大嗓门压下去了,冒氏越吵越得意,愈加以为自家有理,越性提出要求来,提了一二三,又提三四五,还要展望六七八。 章母嘴上不如人,然而心里是极明白的,咬死了一条也不应,她自有一本帐:章家本身家底微薄,供两个儿子读书读到几近赤贫,从章父读出来后,章家可以说就是靠着章父在支撑了,他的俸禄除了供养二老之外,还一并在养活二房四口人,冒氏口口声声说两房的收入都应该交公,事实上二房根本没有收入。冒氏眼红章父有钱给妻女攒家当,但章二叔手头也并不紧,章老太太时常偷着补贴小儿子,只不过和章父不一样,章二叔生性跳脱手头散漫,存不住钱,往往这手有了,那手马上就花出去了。章母认为大房尽到了该尽的责任,冒氏人心不足,还要求“公平”,对大房又何曾公平。 照冒氏的说法,章秀有什么嫁妆,章二妹就应该也有,难道将来章秀嫁什么人家,章二妹也要同等门第?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两房的差距现在已经看着明显了,将来只会更加剧。章父现在只是七品,似乎和贺老爷差不多,但贺老爷的最高学历只是举人,七品可能已经是终点了,章父却是正经两榜进士,清流出身,先天上没有短板,现在的位置只算是□□,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 “以前二婶心里不舒服,吵一下就算了,这次断断续续足吵了好几天,”章秀苦笑,“我娘不会同人拌嘴,老是吃亏,我有心要帮她,可你知道,我也是个嘴笨的,哪里吵得过二婶,我一说话,她就说我人大心大了,怕二妹妹占我的嫁妆,眼里只有钱,都没有姐妹情谊了。” “这是哪里来的歪理,”霜娘不由摇头,“你就算了?没再驳她?” “她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了,我哪里敢再多话?”章秀道,“还好,二叔还是个肯讲理的人,他见怎么也劝不住二婶,就说,二婶要是再闹,他就不读书了,出去做工赚钱去——” 霜娘没忍住插话道:“我要是你二叔,早该不读了。”三十多岁的人了,连个秀才都没取中,分明不是功名路上行走的人,再读也是白搭,不如靠着进士哥哥,想法干个别的营生去。 “可别说这话,”章秀连连摇头,“祖父说什么也不肯的。二婶闹了那么些天,祖父看在二妹妹和桂哥儿的份上,都先忍了,结果二叔不读书的话一出口,祖父直接对二婶说,她既然在家里过不下去,就和离回娘家去吧,一下把二婶吓蒙了,话都不敢说了。” 能不吓着么?夫妻两个吵嘴说和离休妻之类的话还可能是因为赌气,公公对儿媳说出来,那真的不存在任何玩笑的可能,说要和离,那就是真要和离。 章秀接着道:“祖父又把二叔骂了一顿,说他读了那么多年书,现在要放弃,前面的苦功岂不是全白下了,再讲不读的话,就是存心要气死他。又问我爹,嫌不嫌弃二房如今拖累他了,肯不肯一直供二叔读下去,我爹当然说肯了,亲手足兄弟没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话。这才大家都消停了。” 霜娘想了一下,道:“可是,我觉得你二叔本身确实不太想读书了?他说那话,像是就在试探你家老太爷了。” “其实我也有点觉得,”章秀表示同感,“不过,不可能的,为着二叔讲了一句不读书,连我爹都跟着吃挂落了。唉,不说我家的事啦,你这境况才要紧,就没别的法子了吗?” 霜娘无奈:“恐怕没有,至少我是想不出了,能搬出这个家,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章秀呆坐了一会儿,也只能发愁:“我们女孩儿家,说话都不算,只能由着长辈摆布。偏你家这样子,你一个依靠也没有,我心里一万个着急,想要帮你,只是没有着手处。” “不要担心,我原还打算出逃到外省去呢,”霜娘苦中作乐地笑道,“幸亏临时想了个新主意,不然,恐怕我们这辈子没有机会再在一处了。” 章秀吃一惊,脸色都变了:“真个胡说,外头多少拐子,拐了你卖去做婢女都算你运气好了,要落到那些脏的我们都不好说的去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一辈子就完了,凭你家老爷给你说个什么人家,也比这强呀。” 章秀极不赞成出逃,霜娘很理解她的想法,像她这样的土着小姑娘,虽然也会有和父母意见不合而抗争的时候,但抗争的最大力度,仍旧在家庭内部,比如闹个绝食什么的,说到为此出逃家乡脱离家庭,真的很少人会有这个觉悟和勇气,话说回来,要不是被逼到没选择了,霜娘也不愿意呀,她的胆略过过种田模式还凑合,闯荡天涯的版本太高,她真有点肝颤。 “那是最坏打算,现在想来用不上了。”霜娘说,“我觉着,我的主意应该能成,现在就是在寻摸租房子的事了。” 章秀问:“你想租在哪里?” “只能去外城了。” 章秀一惊:“怎地去那么远?那里人生地不熟的,你独自一个怎么好处,若遇上事,都难找个人帮手。” 外城是高祖迁都后在原本的旧城外又加建的半圈新城,要说远,其实并没有多远,只是像章家这样世代生长在老京城里的人家,潜意识里总以为外城十分遥远。 霜娘扳了手指,一条条算给她听,“一则,我正要离贺家远些,少些聒噪。二则租金相对便宜,我往后独身居住,再怎么俭省,至少也要租个带院子的房子,环境还要好,不能同些地痞无赖做邻居,我这些天找了好几个中人,合我条件的一个月租金总要三四百文,倒是可以承受。只是我如今不好出门太久,只实地去看过一间,却不怎么满意,我还想再多看几间。” “我和我娘替你看呀,”章秀终于找到能帮忙的地方,开心地露出了个小小的笑涡,“我们出门总比你方便,你都找了哪几间了,告诉我听,我回去同我娘说。” 霜娘听了觉得十分可行,忙一一把地址都细细说给了她。 章秀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回去,你安心在家养着,这几天我就不来看你了,等我选定了是哪一间再来。” 霜娘起身,送她出去,连连道谢不迭。 房子的事落定一半,霜娘的心情又好了些,连雪娘之后回家来找茬吵了一架都没有放在心上,由着雪娘喊叫,她只埋头苦做针线。 以后生死荣辱都是自己的了,努力赚钱可比同便宜妹妹置气来的重要多了。 ☆、第10章 永宁侯府,盛云院的正房里。 世子夫人梅氏坐在临窗炕上,一个脸庞圆圆的丫头立在身后动作轻巧地替她捶着肩背。 世子周连政刚从外面回来,见梅氏半合着眼,似是半睡不醒的模样,放轻了脚步,向那丫头道:“你们奶奶累了,怎么不扶到床上去躺一刻歇着?” 圆脸丫头未及回话,梅氏被说话声惊醒,睁开眼来,瞧见周连政,忙要起身:“大爷回来了。” 周连政伸手压在梅氏肩上,不令她起身,自己往炕桌另一边坐下,说道:“你别太累着自己,有那些不很要紧的事,只管叫丫头媳妇们做去,这阵子府里多事,着实辛苦你了。” 梅氏略带疲倦地一笑:“瞧大爷说的,难道大爷不也是整天忙得歇不住脚?总要熬过了这一关,如今哪里撂得开手。” 有丫头倒了茶送来,周连政接在手里,问道:“贺家的事呢,可打听着了?才刚我去见母亲,她问了一声。” 梅氏点了点头,道:“荔枝和李福家的在外头打听了两天,大致情况摸得差不多了,”就向外间扬声,“荔枝,你来说与大爷听。” 外间一个穿水红色衫子的丫头应了一声,放下手里正在摆的果盘,进来行礼道:“回大爷和奶奶的话,我和李嫂子悄悄找到了贺家的一个丫头叫来娣的,给了她二两银子,她就什么都说了。外头的传言没错,贺大姑娘寻短见的前一天晚上,贺老爷确实叫了她去,说给她另找了一门亲事,叫她等着来人相看。不过据来娣说,那门亲事倒不是新找的,之前就有了,是贺老爷衙门里的上官要娶个填房,那上官年纪老大,儿子都成年娶妻了。正好他家那个姓胡的妾从我们府里回去,贺老爷一听,就反悔了,寻借口去先糊弄住了上官。后来冲喜没成,贺老爷又想起来上官了,结果就把贺大姑娘逼得上了吊。” 周连政听得连连皱眉,对于贺老爷突破廉耻的行径,他连评价都不想评价了,直接问道:“贺家本身的情况如何?” 荔枝回道:“贺家人口简单,长辈都已过世,贺老爷是独子,没有兄弟姊妹,多年前丧妻后没有再娶,屋里只有一个丫头升上来的妾,就是那胡姨娘。他家邻居们都说,贺老爷极宠胡姨娘,胡姨娘生了贺家的二姑娘,贺老爷待二姑娘比待大姑娘要好得多。” 周连政有些吃惊:“他家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 荔枝肯定地道:“没有。” “这般还不续弦的当真少见。”周连政自语了一句。 荔枝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接着道:“从贺家太太去世后,贺家就由胡姨娘当家作主了,胡姨娘风评很差,刚当家时,还曾经拿着正经主母的款往别人去走礼应酬,连去了几家都遭人排揎,还有直接把她赶出去的,因没人买她的账,才渐渐不往外头去充大头了。她对贺大姑娘极刻薄,从贺大姑娘小时就虐待她,拿她当丫头使唤,贺大姑娘头脸上甚至常常带伤。后来贺大姑娘大了些,学了针线活计能补贴家用了,在家的境况才好了些。” 荔枝说到这里歇了口气,续道:“胡姨娘生的贺二姑娘名声也不怎么样,掐尖好强,常与人起争执,又不知礼,贺大姑娘天天在家里做活,她没事就到处闲逛,我们打听的几家太太奶奶里,凡知道她的都不太喜欢她,没有说她好话的。至于贺老爷,人提起来都直接摇头了,说他狠毒又无能,平生最大的本事是卖女儿,一次没卖出去,连着就卖第二次。” 梅氏道:“狠毒是真的,无能却未必。一个举人出身的人,家族单薄,没有后台,能爬到京官七品,已经算钻营得不错的了。” “只是个举人?”周连政恍然,“怪不得吃相这么难看,不多下点本钱,七品就算到头了。”向荔枝道:“还有呢?你接着说。” “再有就是贺大姑娘了,倒很少有人说她的不是,都说是个安静和气的姑娘,只是命太苦,亲娘死得早,只有一两个说她为人太软弱了,在家里被苛待成那样,都只受着,没往外头哭诉过一次,怪不得要受欺凌。” 梅氏淡淡道:“这样的人,都是站着说话不怕腰疼的,一个几岁的小孩子,亲娘没了,爹不管不问,家里且没有其他长辈,妾欺到她头上来,她除了受着,还能怎样?往外头去哭诉能有什么用,至多叫外人感叹两句罢了,关起门来遭罪的还是她自己。” 周连政深知,梅氏自己也是丧母长女,这是有些触景伤情了,伸手过来安慰地握了握她。 梅氏微微笑了,面色和缓下来,当着丫头的面又有些不好意思,抽了手指向炕桌上摆着的一个四扇松木小炕屏道:“你瞧,这是荔枝从贺大姑娘常去寄卖的绣坊里买回来的,挺精细的活计,晓得下苦功学一门手艺,可见其实是个明白人。” 那炕屏形制小巧,可以直接拿在手里观赏,一共四扇,一扇一景,分绣着梅兰竹菊四君子,构图清丽,针法平滑。周连政一向不在这些摆件上留心,看了一眼笑道:“怪道我觉得有些眼生,原是才得的。” 梅氏想起来什么似地,微微偏了头问道:“金桔,叫你把那雀梅盆景给七姑娘送去的,没忘了吧?” 立在后头的圆脸丫头回道:“奶奶放心,已经送过去了。” 周连政听了,立起身来,往外间多宝阁上一望,果然见原来摆在上面的一小盆雀梅没了,不由道:“那盆雀梅你养了快两年了,怎么忽然给七娘送去?她哪里懂这个,白糟蹋了东西。” “哪里是我们奶奶想送,先荔枝回来时,正好七姑娘在这里,见了炕屏说喜欢,非要奶奶送她,磨了半天,见奶奶实在不肯答应,就又要雀梅,还哭了,问奶奶是不是瞧不起她是庶出,奶奶不好再拒绝,只好送她了。”金桔说着就撇了嘴巴,她是个讨喜的长相,做起刻薄表情都还是显得甜甜的,像个小孩子的模样。 周连政沉了脸色,转向梅氏:“那就由她哭去,她这是惯得没了上下,下回不要再理她,白赔了你心爱的东西。” 梅氏轻笑一声:“要真是我心爱的东西,凭她哭出两缸珍珠来,也别想从我这里要走。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再想买也容易得的,七姑娘要就给她罢了,不然一直在我这里闹,我哪有那么些功夫应付她。” 周连政还是不太高兴,梅氏越是轻描淡写,他心里越觉得她受欺负了,“家里这么些姑娘,就数她最招人烦,这才几岁就这样了,再长大些还不知会怎样生事。” “那自有苏姨娘去管,你我不必替她操心。”梅氏道,“还是来说贺家,你问了侯爷的意思没有?” 周连政道:“问过了,他无可无不可的,我看这事就以母亲的意见为主好了,随母亲想怎么办。” 梅氏道:“要说母亲那里,我瞧还是想接了贺大姑娘进来,不然不会吩咐我去打听他家到底是怎么个境况了。” “那你心里呢?觉得怎样?” “我自然也依着母亲了。从六爷那副样子送回来起,母亲就病倒在床上了,把贺大姑娘接了来,母亲看着她,想到六爷不算未婚夭亡,四礼八节的总有人记挂着,在地底下不孤凄了,心里好过些,身子也能慢慢好起来了。” 想到重病在床的侯夫人,周连政叹了口气,只觉得心情沉重哀伤。一道去了那么些人,别人也有伤了的,可总捡了条命回来,偏偏就叫小六没了,他才多大年纪啊。 “只是贺家太难缠了些,我看,日后难免要来啰嗦。” “大爷不用担心,无非是来要钱要官,要银子是小事,打发他几两罢了。把官压住了不要许他,他家人丁那样单薄,没有别的助力,已是卖了一个女儿了,除非将来再卖一个,那也要他还能卖得出好价钱才行。” 梅氏说着站起身来,金桔忙退了两步,弯下腰替她整理起衣裙上压出来的些微褶皱。梅氏不疾不徐地接着道:“不然,也就是一身青袍穿到老了,折腾不出什么大事来。” 周连政点了点头:“你说的有理,我们这便同母亲说去?” 梅氏将目光往周连政脸上一流转,忽地屈膝行礼道:“去见母亲之前,我有一件事要求大爷。” 金桔和荔枝见此,蹑脚快步退了出去,连在外间听传的两个小丫头一并招手唤走。 ☆、第11章 周连政一愣之下,马上回过神来,扶起梅氏笑道:“沅娘,有什么事吩咐我就是了,我待你如何,你还不明白吗?” 梅氏垂着眼:“大爷待我如何,我心里最清楚不过。从我嫁进侯府起,大爷不曾叫我有一点不快活,凡百事都依着我,纵我行错了,大爷也只有安慰我,从没有责怪的。论理,大爷这样待我,我不该叫大爷为难的,可是,可是我这为娘的心——” 梅氏说着说着,声音中就有了哽咽之意,到后来竟说不下去了,周连政许多年不曾见她这样伤心,心疼得了不得,半拥着把梅氏重扶到炕上坐了,握了她的手道:“你只管说,想要我做什么,我从前依着你,往后自然还依着你。” “大爷还记得,当年母亲要我们许给二爷的承诺吗?” 梅氏说的二爷是周连政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侯夫人安氏一共生有三子,在侯府下一辈的兄弟里排行是一二六,其中长子和幼子都健康强壮,独独中间的次子周连深,自出生就先天不足,后来又出了场意外,把身体折腾得更孱弱了,一年倒有大半年要卧床静养,虽然成年后也娶了妻,但亲人们都心知肚明,他在子嗣这一块上是极难有指望的。 梅氏嫁进来连生二子,侯夫人十分欢喜,叫了他们夫妻过去,与他们商量,假如周连深过了四十岁还是没有子嗣的话,希望能从梅氏的孩子里过继一个给他,随他们夫妻给哪一个,只要叫周连深日后有个捧灵摔盆的人就行。 虽说是商量,但长房夫妻其实基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周连政也不可能拒绝。周家这一辈兄弟虽不少,但种种原因下,合适出继给二房子嗣的只有他,他若不愿意,难道眼睁睁看着弟弟绝后吗?梅氏心里一万个舍不得,当时也只能点头,毕竟侯夫人把条件放得算宽厚了,并没叫她立刻把儿子抱给二房,但话又说回来,就周连深那身体,说不定都未必撑得到四十岁,她的儿子提前就得给出去了。 周连政把往事回想了一遍,明白过来梅氏的意思了:“你是怕,母亲再叫我们出继个儿子给小六?”他们现在虽只生养了二子一女,但夫妻两个年纪还轻,以后还会有子女,不比小六,那是不可能有了。 梅氏点头,两串泪珠跟着流了下来:“我嫁过来那年,六弟才十岁,极懂事好学的一个小人,也算我这个做大嫂的看着长大的,如今忽然没了,我心里也痛得很。可我也心疼我的孩子啊,给出去一个已经是割我的肉了,再给一个,还不如要了我的命去。” 周连政这些天一直在外头忙着操办幼弟的丧事,不是梅氏提起,一时再想不到这上头来,便沉默住了。 梅氏知道他在考虑,不再说话分他的神,只是默默坐着,自己越想越心痛,眼泪留个不住,不一刻把整张帕子都浸湿了。 “母亲现在不会说的。”终于,周连政道,“贺大姑娘还没进门,即便进了门,她才十六岁,也不知她性情到底如何。总要看个几年,看定了确实是个守得住的,才好往下想嗣子的事。” 但总会提出来的,梅氏知道,侯夫人面上不怎么显,可心里最宠的就是小儿子,明知人多半没了还硬替他张罗了个媳妇冲喜,将来再养个嗣子是顺理成章的事,根本躲不掉的。听周连政没有给出准话,梅氏心中不由失望,眼泪流得更凶了。 “如果以后母亲提出来,你不要管,”周连政接着道,“我去说,从三弟的子嗣里挑一个过继过去。” 梅氏的泪珠缓了缓:“可,三弟自己膝下犹虚呢,他两口子成亲也四五年了,不知怎么回事。四弟家倒是已经有了个晨哥儿,快满两岁了。” “四弟肯定不行,他那个无赖的没出息样子,就是母亲肯,我也不肯,已经给小六找了个不好说的岳父了,嗣子一定不能再寻差了。”周连政的手指在自己膝上敲了敲,“至于三弟那里,也请了御医看过了,并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恐怕只是子女缘来的晚些,将来总会有的。” 梅氏仍有顾虑:“就算以后有了,三弟毕竟是庶子——他的子女过继给六弟,就算再优秀,恐怕母亲也不会愿意,我不能孝顺母亲就罢了,如何还能勉强她叫她难过。”周三爷本身是个不错的人,隶属于侯夫人的嫡系一脉对他都没什么恶感,但要说到子嗣承继,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大事,情况又截然不同了,就梅氏来说,她将心比心地想一想,换了她她就算迫于形势同意了,心底也难免要意难平。 第6节 周连政道:“那就去族里找,我们亲自掌眼,必要挑个人品端方性情聪慧的,只要寻回来的嗣子确实好,我再跟母亲着实恳求,想来她会体谅我们的。” 梅氏听了想了一会,觉得这么做的可行度倒要胜过去过继周三爷那还不知道在哪的子嗣,藏了好几天的一段心事才算了了,起身盈盈下拜:“多谢大爷。” 周连政笑扶了她:“好了,夫人还有旁的事吩咐我吗?” “大爷惯会说笑,”梅氏面上一红,抬手握了握自己的脸,侧了身道,“还要大爷去外头等我一等,我这样儿不好去见母亲,恐怕母亲担心我怎么了呢。” 梅氏哭了好一会功夫,眼睛都哭肿了,鼻头也红红的,周连政看她是更觉爱怜,毫不介意的,但知道梅氏自己爱脸面,生性好洁,凡洗漱净面总不肯当着他,因此只笑一笑,依言抬腿出去了。 随即荔枝和金桔两个大丫头进来,手脚轻快地给梅氏打水净面,重新梳妆。 等梅氏坐到梳妆台前时,金桔一边替她绾着发,一边小声道:“奶奶,大爷答应了?” 梅氏“嗯”了一声。 金桔就吐了吐舌头,笑着仍用小小的音量道:“幸亏奶奶没听我的馊主意,若把事情搞砸了,日后再想转圜就难了。” 原来,从梅氏听到贺家女矢志不肯再嫁起,就意识到这个行了一半礼的六弟妹恐怕是要进府了。 侯夫人起初叫停亲事,是因为心疼得什么都想不了了,从本能来说,儿子都没了,还冲什么喜呢?但她慢慢会明白过来的,最起初的锥心之痛过后,属于理智的部分就该回来了,她马上就会意识到正确的做法是什么。 侯夫人不是会倚势强霸的人,不会硬去逼迫人家好好的闺女变成寡妇,但贺家女自己愿意,还为此以死明志,决心不可谓不坚定——在这上面,梅氏得到的回报要更详细些,荔枝办事得力,还想法找出了当时出诊的大夫,确定了以贺家女的伤势,不存在装佯作假的可能。 那么,这种情况下,侯夫人怎么可能会拒绝呢?心爱的幼子有了遗孀,以后再寻个嗣子,就可以把他那一房重新撑起来,延续下去,将来不用可怜地指望侄儿们的香火。 梅氏心里很明白,哪怕侯夫人叫了她去打听贺家的事情,似乎是还在考虑的样子,其实不过是个过场,为了对他家什么样有个数罢了,实际上不管贺家好也罢,不好也罢,都无所谓,侯爵府想要压服一个七品闲散小官抬抬手就能办到了。甚至于贺家女本人性情如何,才能怎样,都不重要,只要她肯给六弟守着,侯夫人就一定会叫她完礼进门。 从梅氏来说,假如只是叫贺家女进门的话,那全不碍着她什么,无非多拨出一份供养罢了,侯府这么大家业,随便哪里漏一点就有了,她绝不会为了这个提出异议,使婆媳间生出芥蒂。但,贺家女一旦进门,嗣子的事就回避不了,所以早先时,金桔曾出了主意,想法直接把贺家女进门的事搅黄。 梅氏想了又想,还是没有同意。 “你一心为我,我知道。”梅氏看着镜内,轻声道,“但是大爷一片真心待我,我实在不忍心背着他做那些事。你们都记着,夫妻间难得坦诚以待,既遇到了肯这样待你的男人,就不要轻易骗他瞒他,即便他不知道,可你做了这样的事,你自己心里总是知道的,难免有愧,给自己种下心结。更何况,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假使哪一天叫他知道了,冷了的心可再捂不回来了。” 两个丫头都应了是,金桔替梅氏绾好发髻,戴了钗环,又取了眉笔替她细细地描画,口里笑道:“也是奶奶福气大,像大爷这样的人,世上能有几个,偏叫奶奶遇到了。大爷对奶奶说的话,再没有反悔了不算数的,往后奶奶可安心了——奶奶瞧瞧,这样可成?” 梅氏瞧了两眼:“行了,走罢,别叫大爷久等了。” ☆、第12章 胡姨娘再次来找霜娘的时候,霜娘正埋头做着针线。 听了胡姨娘说的话,霜娘一针戳进了手指肉里,竟没觉得疼。 她直瞪瞪看着胡姨娘,只觉晴天一道霹雳下来,劈得她半边人都麻了。“你说什么?” 霜娘的表情太不恭顺,好像要扑上来似的,胡姨娘不高兴了,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不是如了大姑娘的愿?你好认个死理,高大人那么合适的人家你死活不愿意,做长辈的心疼你,只好想法成全你。我和老爷这些天舍了脸皮,在外头替你来来回回的奔忙,终于叫人家侯府点了头,答应接你进门了。” “……” 霜娘一口血哽在喉间,吐不出咽不下——这到底是怎么来的神转折啊?! 她百事都打算好了,托章秀寻的房子章秀前儿给了回音,她连三个月的租金都付出去了,怎知胡姨娘竟来了这么一出! 看上去事情好像是回到了原点,她当初也同意嫁进侯府去冲喜(守寡)的,可此一时彼一时啊,她后头有了别的选择,在府里守和在府外守在胡姨娘看来区别大了,对霜娘来说,这区别同样也大了。 若是进了侯府,庭院深深深几许,她只好在里头守到死了,侯府不可能会再放她改嫁什么的。可在外头关起门来自己守,那就凭她心意了,哪条律法也没说要守寡就必须得守完一辈子,高门大户讲究些,民间的妇人守个几年守不住了选择再嫁的多了去了。 霜娘未必一定会另寻了个人嫁了,毕竟这时代于她有不可说的特殊性,她对于自己是不是能找到契合的伴侣其实抱有满悲观的态度,但,人生那么长,她才十六岁,假如以后她可以遇上自己喜欢的人呢?进了侯府,再没这种希望了。 可再不情愿,她不能拒绝。 死活闹着要守的是她,现在叫她守了,她不乐意了,自己把自己贞烈的人设崩了,那胡姨娘转头就能再寻个高大人塞给她。 外头由远及近地隐隐传来了锣鼓声,胡姨娘侧耳听了听,忙道:“侯府迎亲的人来了,你就坐这里别动,马上人来要给你妆扮。” 霜娘一个激灵,险些跳起来:“现在?” “可不是嘛。”胡姨娘不太耐烦地应了一声,见她手里还捏着绣花棚子,劈手夺了连丝线扔去一边,“还绣这劳什子作甚,大姑娘,你进了侯府,以后吃不完的好席,穿不完的新衣,那福气享都享不尽,可别忘了这么好的去处是谁给你找的。这女人哪,总要有个娘家依靠的不是?” 霜娘脑子里空白了一瞬,她木着脸看了看手里仅剩的一根绣花针,锐利的尖头上闪着些微的血光。假如这是一把菜刀,她一定不假思索地砍出去了。 胡姨娘的心已经飞到外头去了,全没留心她,说完就扭着腰忙忙往院门外去张望了。 接下来的大段过程,在霜娘后来的回想中,是飞速而含糊地过去的,她完全没留有什么确切深刻的印象。 所有事都来的太快了,胡姨娘这回真的等花轿到了门口了才通知她这个主角,聘礼再次塞满了贺家的小院,几个喜娘一拥而入,给霜娘开脸梳妆,从里到外换新衣披嫁裳,霜娘挣扎着想要收拾自己的东西,喜娘们笑道:“姑娘只捡最要紧最不舍得的拿几件罢,不要误了吉时。” 霜娘听了就茫然起来,最要紧的?她在这家里哪有什么难割舍的东西呢?最要紧的私房钱在李娘子那里藏着呢。 她就只好把自己的衣服箱子和常用的搁置各种绣花活计物件的小木框搬到一起,喜娘立刻就喊了两个丫头替她抬走了,见霜娘的目光追着,就同她说:“姑娘放心,都替您搁到新房里,一根针都丢不了。” 霜娘“哦”了一声,被拥着向门外去,拜别父母。 贺老爷和胡姨娘站在院子里,喜笑颜开,雪娘蹲在一旁,撅着个屁股在聘礼里翻腾,一个人翻出了热火朝天的势头。 另有一个白净富态的妇人站在一边,打扮得齐整利落,像个大户人家管事娘子的样子。见到霜娘出来了,就向贺老爷福身道:“吉时快到了,请老爷理了嫁妆,送姑娘出门罢。” 贺老爷深觉今朝扬眉吐气,呵呵地捋着胡须笑道:“好,好,胡氏,叫你置办的嫁妆呢?” 胡姨娘忙道:“都搁在东厢房呢,备好了的。” 便领人去抬。 富态妇人面上划过一丝讶异——她是侯夫人的心腹陪房,十分清楚这门亲事的来由,因为情形特殊,侯府准备的聘礼里本来就包括了女方的嫁妆,贺家收了聘礼后,只需从中回一些就好了,并不需要额外准备。这一点贺老爷当然也是知道的,她刚才请他理嫁妆,就是叫他挑预备回的抬数。 进了东厢房的小厮很快抬出两个漆红樟木箱子来,然后就站住不动了。 富态妇人板了脸:“磨蹭什么?还不快些。” 小厮的脸色怪怪的,道:“张大娘,没了,他家的姨奶奶说就这两个箱子。” 张大娘久经世事的人听了这话,都忍不住歪了脸,下意识往胡姨娘望去。 胡姨娘极泰然自若,向霜娘道:“大姑娘,你别嫌少,替你置办了这些个已经快把家里掏空了,没法儿,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里比得起侯府那样泼天的富贵呢,且体谅家里些罢。” 张大娘低头看看一路排到院子门外的聘礼,再看看那两口箱子,只觉得开了眼了,就想要问贺老爷。 恰贺老爷道:“什么嫌少不嫌少的,该赔的哪里亏着她了,又不曾叫她空着身子出门。” 听见贺老爷也是这个话音,张大娘要到嘴边的问句吞了回去,不打算多说了。他自家不心疼女儿,要往死里刻薄,她犯不着多嘴,把人迎回去完了礼,才是她跑这一趟的正经差事。 张大娘就道:“那请新人拜别尊长。” 喜娘扶着霜娘往下拜,霜娘硬着身子不动。 张大娘一看,胡姨娘大模大样地站在贺老爷身边,并没有一点要回避的模样,扯了嘴角对她笑道:“姨奶奶,这不是您该受的礼,还是站开些罢。” 胡姨娘红了脸,立定脚跟不肯动:“大姑娘从小没了亲娘,我虽是个妾,也是一手一脚把她养到这么大的,怎么也好算大半个娘了,怎地就受不得一个礼?” 张大娘笑道:“父母尊亲这样的人伦大事,一丁点都错不得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什么大半个小半个的,姨奶奶真是个风趣人。” 胡姨娘被嘲笑得没话可回,赌了气犹不肯让,张大娘那般豪门骄仆,哪里把她一个妾放在眼里,眼色一使,便有两个丫头一左一右硬把胡姨娘挟到一边去了。 霜娘这才下拜行礼。 再之后,大红的盖头罩下来,罩住了霜娘的整个世界,她像个提线木偶,一路由人扶着出门,上轿,行路,炮竹声锣鼓声震耳欲聋地追随了一路,吵得霜娘心突突地跳个不停,怎么进的府,怎么拜的堂,霜娘都浑浑噩噩的,全由着喜娘做主,给她块木头她就捧着,押着她叫下拜她就下拜。 直到被送进新房,被人扶着坐在了新床上,身子有了依凭,周遭的环境安静了好多,霜娘的心跳慢慢镇定下来,方从那种身在梦里的不真实感中缓过来。 新房里仍有好些人在,都是些女眷,说话声音不大,用一种介于正常音量和耳语之间的声音互相交谈着,霜娘看不见,却直觉这些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在她身上扫视。霜娘稳稳坐着,并没有什么不安忐忑感,都混到这一步了,她还怕什么人看哪? 头上忽地一轻,她的盖头叫人揭了。 霜娘顺势抬眼看去。 只见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的贵妇人正侧着身,把手里的喜秤放回喜盘里,霜娘全没注意到她的穿戴,目光一下被她露出的半边侧脸牢牢吸引住了,待这贵妇人搁置好喜秤,人转回来露出全脸时,霜娘的目光直接粘在她脸上拔不出来了。 天仙啊简直。 这贵妇人生着一张标准的鹅蛋脸,颊若桃花,鼻如悬胆,眉似远山,眼波流转处动人心魄,对上霜娘的眼神时,霜娘居然脸红了。 幸亏她涂的粉厚。霜娘心里想,眼神还是舍不得转开。 贵妇人想来被人惊艳多了,并不以为霜娘失礼,还向她微微一笑,自我介绍道:“我是你的大嫂。” 霜娘忙起身见礼。 梅氏笑着按了她坐下,说道:“这屋里都是自家亲戚,没有外人,你不必多礼,折腾一天想必早累了,我们不多烦着你了,叫丫头们伺候你早些歇着罢。” 她说着环视了一周:“行啦,新娘子也见了,都回去吧,往后处的日子长着呢。”又向丫头道:“好生伺候着,你们奶奶新来腼腆,若缺了什么吃的用的,你们机灵些,自己来告诉我,不要等你们奶奶开了口才知道。” 丫头们屈膝应是。 梅氏说了一串,领头出去了,屋里的女眷喜娘等陆陆续续都跟着走了,最后只留下了四个丫头。 ☆、第13章 丫头们都是训练有素的,不用霜娘开口吩咐什么,各自过来自己报了名姓行了礼,就围着霜娘忙碌起来,替她取了金冠拆了头发,脱了嫁衣换了睡鞋,问她:“外头的热水都是现成的,奶奶可要沐浴?” 问话的这个丫头叫金盏,皮肤雪白,眉眼细长,说话做事都是她在头里,刚才那一会儿功夫,霜娘已看出来,其余三个丫头都有些以她为首的意思,就向她点一点头。 另一个□□雨的见了出去唤人抬水,金盏却去桌上望了一圈,扭头向霜娘笑道:“奶奶饿不饿?这桌上倒还有些糕点能垫补垫补,只是大菜都冷了,奶奶若想吃个别的什么,只管吩咐,我去厨房叫做去。” 她不说还好,霜娘一肚子愁思塞得满满的,半点没觉出饿来,这一说,那些愁绪顷刻间全飞了,霜娘只觉得饿得心都发慌,坐去桌前一块接着一块,把一整盘子糕都吃完了。 那糕是糯米粉做的,压成了梅花形,五个花瓣是白色,中间包了花酱,隐隐似胭脂色。吃到最后时,霜娘终于饱了,有闲心想了下酱吃着似乎是玫瑰酱,那这糕该叫梅花糕还是玫瑰糕呢?不料这一分神,她竟叫最后一块糕给噎着了。 “……”这也太丢人了。 嫁到人家头一天,吃一盘子糕把自己吃噎着了,还是当着丫头的面,传出去多现成的笑柄哪。霜娘撑着不肯动,做若无其事状,等着堵在心口的那口糕自己掉下去。 但她整个人忽然僵直,金盏站在旁边马上明白了,飞快倒了杯茶递给她,又用手在她背后拍抚,直到霜娘僵挺的背脊重新柔软下去。她显然很清楚霜娘的尴尬,全程只是默默帮助,并不多说一个字,就好似全然没有霜娘噎着这回事一样。 另有一个叫南香的见霜娘缓过了气,就轻声细语地问道:“奶奶可吃饱了?还是叫厨房再下碗面来罢,这些冷的吃多了难免不受用。” 说真的,如果不是有金盏的表现作为对比的话,霜娘真要当这丫头的话是关心,而察觉不出其中的机锋了——她都一副快吃撑了的模样了,哪儿像还需要加餐了?前头问她吃饱没,后头就说她吃多了,霜娘正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的时候,金盏说话了。 “你饿了自己去厨房叫吃的去,难道当值的嫂子敢不做给你?偏要扯了奶奶的旗号,平常也不见你面皮这样薄。” 金盏的话明显是打圆场,于是霜娘确定了,这个在四个丫头里相貌最好的南香确实不喜欢她,甚而是讨厌她,以至于都等不及背地里去说她小话,当面就拐着弯地开嘲讽了。 这可真是奇了,她初来乍到,话都没跟她说过一句呢,究竟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副小姐? 霜娘不开口,等着看南香怎么回金盏的话,却见她只讪讪地笑了笑,闭嘴收声了。 这时丫头们抬着热水鱼贯而入,这个小插曲就此结束,霜娘婉拒了金盏的帮助,自己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出浴桶后,金盏和春雨两个轮流用干爽的布巾替她一遍遍擦拭着湿发,服务之贴心周到,让霜娘油然生出一种这寡守了也不算亏了的感觉。 “好了,差不多行了,你们去歇着罢。”毕竟不是天生的享受阶层,擦着擦着霜娘就不好意思了,赶两个丫头去睡。 第7节 金盏不肯,手下不停,口里笑道:“奶奶再等会,这头发里头还有湿气呢,就这么睡了明早起来要头疼。” 霜娘不便拂了她的好意,只得由她,慢慢困意上来,她合了眼养神,忽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忙又睁眼道:“侯爷和夫人一般什么时辰起来?我明早去请安敬茶,可不能到晚了。” 金盏道:“太太一般是辰初起来,请安也多是这个时辰。只是太太如今病着,好些天不能下床了,明儿怎么安排,奴婢也不大清楚。不过奶奶不用担心,大奶奶必会有主意的,奶奶放心睡着,我就睡在外间的罗汉床上,明早保准叫醒奶奶,误不了事。” 霜娘应了,又过了半刻,终于把头发擦干,金盏替她打了个松松的辫子,服侍她上床安歇不提。 ** 托了一顿热水澡的福,霜娘在这陌生地方也很快睡着了,只是睡得不安稳,总陷在噩梦里。 她先前捧着人牌位拜堂的时候没觉得害怕,很顺利就过去了,这时却不知怎地在梦里生出恐惧来,见着一座山一样大的灵牌不停地要向她压下来,她拼命跑,又中了邪似地总想回头看那灵牌上的字,却总也看不清,最后一次将要看清的时候,那灵牌离她只有咫尺之距,转眼就要将她压成块饼—— 霜娘醒了。 她一头一脸的汗,心脏狂跳,手脚发软,一时动弹不得,只能原样躺着。 此时外头天色刚蒙蒙亮,已经有丫头起来了,霜娘隔着两层红帐,静静听着外头的扫帚扫院子的沙沙声,丫头来往走路的轻巧脚步声,以及,外间的说话声。 “就一个箱子和一个破木筐,昨儿那么忙,我怎么记得搁哪去了,你再问问别人。” 霜娘听得出来,这是南香。 跟着响起的是金盏的声音:“你小声些,奶奶还睡着呢。你还叫我问谁去,我记得真真的,当时送来就交给你放着的,你再细想想。” 南香显得不太耐烦:“我就是想不起来了,又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回头慢慢找就是了。我这一早起来,脸都没空闲洗,谁有心思找这个找那个。” “那是奶奶家里带来家常使的物件,由得你管要紧不要紧?你现想来,到底搁哪儿了,一时奶奶问起,我们总要有个回话。” “她还在床上躺着呢,哪里就会问了——” “住嘴。”金盏的声音一下就冷下来,“什么她?她是谁?我看你是在那府里呆得昏了头,上头长久没有主子管着,你眼里也就看不见主子了,学的规矩体统全忘到脑后了。昨晚你就不自在,当面讥刺奶奶,幸而奶奶才来面嫩,不好和你计较。我不知你哪来的这些气恼,你我一般拿的一等月钱,我也不好管狠了你,我们把话说明白了,你要认真不想在这院里呆,我替你去回大奶奶,随你攀什么高枝去,我指定不拦着。” 霜娘在床上听着,听的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外面金盏的态度一硬起来,南香就软了,回话的态度直接柔了八度:“我哪有什么气恼,就是夜里没睡好,说话躁了点嘛。好姐姐,你大人有大量,别同我生气,我洗了脸,马上就去找去。” 霜娘心里有数了,看来南香虽然谱摆的大,其实并没有什么后台,同级别的大丫头抓了她的错处,当面下她的脸,训小丫头似地训她,她也只好吞声。 或者,还有另外一样可能,南香有后台,但金盏的后台比她来头更大,以至于金盏好言无用之后,可以有底气直接跟她说不干就滚。 南香软了,金盏也没再咄咄逼人,只道:“找着了就来告诉我。” 南香一边应声一边出去了,留下金盏一个,在外间悉悉索索的,动作极轻的不知在忙些什么。 霜娘估摸着时辰应该还早,所以金盏没有进来叫她,她睡意没了后有些躺不住了,却因先听了那几句话,不好马上就起来,又勉强在床上捱了一刻,把帐子掀开一线,见外头天光又亮了些,终于耐不住,起床想要穿衣。 却发现自己陷入了窘境:架子上那里里外外好几层的嫁衣她应该是不适合再穿了,她嫁的太急,一件新衣也没来得及给自己准备,旧衣裳倒是有,全放在那现在不知搁在哪里的衣箱里了,现在能指望的只有胡姨娘给她的两箱子嫁妆——但她很怀疑那里面有没有成衣,放几个尺头就把她打发了这种事,胡姨娘完全干得出来。 想是这么想,霜娘还是走了几步,抱着微薄的希望在新房里寻找她的嫁妆箱子。 她在里头有了响动,金盏立即听见了,掀帘见霜娘已经起来,忙笑道:“奶奶这么早醒了。” 霜娘向她笑一笑。 金盏笑道:“正好,我给奶奶的衣裳改好了,奶奶试一试,看合身不合身。” 她说着放了帘子转身,跟着就抱了一身衣裳重进来。 霜娘算是正瞌睡遇上了枕头,她一边舒展了手臂让金盏帮她穿上,一边好奇地低头打量。这是一套簇新的大红衫裙,同她昨日的嫁衣相比轻便了许多,但不管是颜色,还是衣上的刺绣花样,都仍然是正常新嫁娘的规格。 霜娘忍不住问道:“这是谁叫备的衣裳?我今儿穿这个合适吗?”她从今天起就算新寡了呀。 金盏明白她的意思,说道:“奶奶放心穿,这是一大早大奶奶那着人送来的,回头还有呢。大奶奶说了,叫奶□□三天仍旧穿红,一来太太看见了,想到六爷成了亲,心里安慰些,二来,也是体贴奶奶的心情。” 体贴她什么?以后一辈子不能穿红乃至于凡艳色都不能穿的心情吗?霜娘忽然郁闷起来,假如不是被这么提醒一下,她都还没想到这一点。 “我忖度着奶奶的身形,略改了下,奶奶现在穿着还合身吗?” 霜娘回过神来,来回走动了几步,点头:“我穿着很好,有劳你了。” “奶奶说哪里话,”金盏笑起来,“我去叫人打水来给奶奶洗漱。” 洗漱过后是梳妆,等霜娘整个人打理好后,有小丫头送来了一小碗鸡汤银丝面,清清的汤水飘着几粒细细的葱花,一下把霜娘的胃口唤醒了。 “奶奶昨晚没吃什么正经东西,早起肯定饿了,我叫人去厨房要了一小碗面来,奶奶先吃了垫一下,等敬完茶回来我们再叫早饭。” 她话音未落,霜娘已经接在手里,埋头开吃了,小小的白瓷碗只如她手掌大小,银丝细面挑了几筷子就没了,假如不是旁边还站着送面来的小丫头,霜娘顾虑形象,一定连汤都喝干净了。 金盏这个丫头简直是五星级的呀。 出了门,走去正院敬茶的路上,霜娘忍不住想,她们从未见过面,金盏完全不知道她的脾性和秉性,可做的事却没有一样不合她的心思,更难得的是态度自然大方,没有一丝过头的谄媚,从头到尾透着事事为她着想的亲切劲。怪不得红楼里凤姐儿敢说,像她们那样的人家,府里的丫头比小门小户的小姐还强呢。 她在前头胡想,却不知金盏落后她两步,跟在她后面也在想:打从见面起,这位新奶奶还没有驳过她一回的不是,凭她安排什么,新奶奶都应了,虽说可能是新人腼腆,不好挑剔,可这总是个和和气气的开始,后头再往下相处,总是容易些了。 ☆、第14章 霜娘初来乍到,认不得侯府的路,全凭金盏出言指点,叫往左就往左,叫向右就向右,不知走过了几处甬道几条回廊,终于来到了正院。 这处院落极宽阔轩昂,正面五间正房,两边游廊连着厢房若干,院子里一眼望去总有七八个小丫头,扫地的,浇花的,喂鸟的,还有拿抹布擦廊柱子的,各司其职。一个身量高些年纪看着也大些的丫头立在台阶上,穿着素绫袄,外罩青缎比甲,袖着手看小丫头们干活。 霜娘和金盏进得门来,她一眼看见,忙下了台阶快步过来,先蹲身给霜娘行了个礼:“给六奶奶请安。” 霜娘伸手扶起她来,金盏从旁笑着介绍道:“这是我姐姐,叫金樱。” 霜娘微讶,细细一看金樱,果然见她与金盏有三四分相似,只是五官的轮廓更分明些,一眼看去比金盏更为亮眼。 金樱向妹妹道:“你如今跟了奶奶,自己独当一面了,可要用心伺候,不要像还在这院里时,整日傻吃傻玩,没个心思。” 霜娘更惊讶了,想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她光秃秃一个人进来,婆婆从自己身边拨个人给她再正常没有了,她只是来的时间短,还没有来得及过问身边的人事而已。除了金盏之外,她还有三个大丫头,不知道又都是些什么来历。 金盏吐吐舌头,挽了姐姐的臂弯:“哪里要姐姐多说,我都知道的。太太今儿身体怎么样?可好些能下床了?” “看着精神比先健旺了些,只是身子还是虚,大夫还叫卧床静养。”金樱说完,向霜娘笑道,“请奶奶等一等,大奶奶和三奶奶比奶奶早来一步,正在里头伺候太太吃药,我进去通传一声。” 霜娘微笑点头:“有劳姐姐。” 金樱返身进去,霜娘便向金盏问道:“你原是太太院里的——” “哎呦,六弟妹来这么早?” 这斜里冒出来的声音有些尖细,每个字都似比常人的高个两度,叫人听了不很舒服。 “是四奶奶。”一听这有特色的声音金盏就知道来人是谁了,快速小声提醒。 霜娘转身,只见院门处一行三人正款款走进来,后面两个明显是丫头,最前面的是个年约二十出头的少妇,穿着姜黄妆花褙子,藕色百褶裙,五官艳丽,脸型略有些方正。 霜娘福身见礼:“四嫂。” 四奶奶快走两步,将她一把搀住:“快别多礼,”跟着就握了她的手上下打量她,“是个美人儿呢,唉,只是命不好,六弟偏偏去了,撇下你一个,下半辈子可怎么熬哪。” 这也太——快人快语了吧?霜娘眨着眼,不知怎么回她,只好说:“四嫂不必替我担心,我跟着太太过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太太自然是好的,可要管着那么大一个府里,总有一时看顾不到你的地方。你是不晓得,这府里有些下人最是攀高踩低,爱烧那热灶儿,像你我这等没根基的,都放不进他们的眼里,莫说指望他们的伺候了,不倒过来绊你两跤都算好的了。” 转眼间被归为同类的霜娘更无语了,因不知这位四嫂平素的性情,闹不明白她是天生的自来熟有口无心爱说话,还是真的想拉她做个同盟,只好边听边微笑点头。 四奶奶谈性正好,还要再说,院门处又来了一行人,走在最前的是个中年男子,穿一身五福捧寿纹大襟袍,面目削瘦威严。身侧跟着个美妇,看不太出年纪,单看她外貌,肌肤光洁紧致,相貌明丽动人,同小姑娘似乎没有什么差别,但不知为什么,略一细看,就会觉得这其实是个有些年纪的妇人了。 四奶奶忙住了口,福身见礼:“给侯爷请安。” 不用金盏提醒,霜娘跟着下拜。 永宁侯周进“嗯”了一声,没有停步,直接向正房走去,那美妇一起跟了进去,随同的其他丫头则都留在了院子里。 霜娘不解,小声问金盏:“那是谁?” 她没有具体描述,但金盏很知道她问的是谁,以同样小的音量回答道:“苏姨娘。” 霜娘更不解了,今天是她作为新媳妇进门要向长辈敬茶的日子,通常阖家大小能出面的主子都会出面,但,这应该不包括姨娘吧? 未及再问,金樱从屋里出来了,碎步下了台阶过来道:“四奶奶也来了,太太刚吃好了药,请奶奶们都进去罢。” ** 正房里间。 侯夫人安氏半靠在床头,膝上搭着锦被,背后靠着个石青金菊纹大引枕,面色蜡黄虚弱,额头处微微有些汗迹,是个显而易见的病人形容。 窗下设了一张罗汉榻,周侯爷坐在东边,苏姨娘站在他身后。 梅氏同另一个霜娘未曾见过的妇人立在床边,度其位次,应当是三奶奶了。 梅氏向霜娘道:“六弟妹,太太的身子实在不能支撑,大夫再三说了要卧床静养,因此不能去正堂全礼了,委屈你些,就在此间可好?” 霜娘忙道:“太太的身子要紧,我在哪里敬茶都无碍的。” 梅氏即命丫头上茶,地上设了锦垫,霜娘举了茶盅先敬周侯爷,得了个红包,次敬安氏,得了一整套首饰。再下来该是平辈间的见礼了,却听周侯爷道:“也敬一敬你姨娘。” 霜娘僵在了原地,下意识去看梅氏。 梅氏眉头蹙紧,若是正常情况下,这杯茶无论如何也不会如了苏姨娘的愿,但安氏重病在床,梅氏恐怕闹起来更添了安氏的病,便向霜娘微微点了点头,让她早些把流程过完,好送苏姨娘走人。 霜娘捧茶过去,苏姨娘却不接,往地上的锦垫看了一眼,挑了嘴角笑道:“新奶奶既然不是诚心想要敬我,还是算了罢,我也不敢委屈了新人。” “……”这脸赶上她家的胡姨娘大了。 霜娘一声不吭,转身就将茶盅放回丫头捧着的茶盘上了。 苏姨娘不由冷笑:“果然,我就知道我身份低微,怨不得新奶奶瞧不起我,我原不该来自讨没趣。” 霜娘心头一阵烦恶,她情绪一向舒缓,不大容易动气的,但这个苏姨娘的蹦跶劲实在和胡姨娘一样一样,进侯府来守寡就算有一千个不好,对她来说总还有一样是好的,那就是摆脱了胡姨娘,谁知道人生难料,这里竟还有一个使劲要压她头上的父妾? 霜娘垂着眼道:“我有心要敬,姨娘不喝,我也没法。” 苏姨娘不知她强压了脾气,只以为她装傻,道:“侯爷说的明明白白,你敬侯爷和太太是怎样?敬我又是怎样?奶奶不要怨我说话白,就是丫头们日常给我端茶倒水也没有腰杆子挺那么直的呢。” “姨娘的意思是,您这个封号也同侯爷和侯夫人的一样,是由朝廷敕封的?”霜娘不准备忍了,到哪都在小妾手下讨生活,她心胸再宽大也没法想开了。 苏姨娘本要欺她新人面薄,所以一句句递上来,没提防她竟敢回嘴打脸,大怒道:“你倒会使大帽子扣人,不过想喝你一杯茶,倒好似我犯了天条了,把朝廷都搬出来了!” “是我的不是。”霜娘应了一句,转手把茶盅又拿回来,递向苏姨娘,“请姨娘喝茶呀。” 霜娘说话时低眉顺眼,然后腰身却比先还要挺得笔直。 这举止落在苏姨娘眼里就是明晃晃的挑衅,她气得伸手一推,霜娘一晃,茶盅里的水洒了大半出来,幸而茶水温热,并不烫人。 “够了。” 半倚着的侯夫人安氏终于开口:“撵出去。” 梅氏即刻扬声:“来人,拖苏姨娘出去!” 第8节 帘栊掀开,两个身材粗壮的中年仆妇进来,一人拉住苏姨娘一条手臂,拖着就走,苏姨娘极力挣扎,但那点力气根本抗衡不了,她又喊“侯爷”,周侯爷微抬起身,但最终欲言又止,还是眼睁睁看着苏姨娘被拖了出去。 霜娘目瞪口呆——这个苏姨娘胆气这么足,侯夫人娶嫡亲儿媳妇她敢来掺一脚,还当着侯夫人的面逼霜娘下跪敬茶,霜娘以为她一定是个受宠受到天上去,连侯夫人都不得不忍让的宠妾了,谁知侯夫人说一声就直接硬拖出去了,这个苏姨娘原来只是单纯的脸大? “这又是何必,”周侯爷叹了口气,这才开口说话,“苏娘是个可怜人,一辈子没个儿子,不过是想喝一杯媳妇茶罢了,你就成全了她这个念想又能有多大妨碍。” 安氏冷冷一笑,声音虚微地道:“侯爷很不必来和我扯这些,我明白得很,你们无非是看我没了一个儿子,所以赶着来踩我罢了。” 周侯爷皱了眉:“你是病糊涂了,说的是什么话。小六也是我的儿子,他没了我心里能好受?你怎么总是把人想的这样恶毒。” 安氏道:“是啊,侯爷心里也不好受,所以等不及地带着人来羞辱他的遗孀了。” 周侯爷恼怒地站起来:“你——算了,你病着,我不和你计较。” 说罢拂袖而去。 因见识了夫妻拌嘴,霜娘略有点尴尬,但看别人都是面色如常,似乎司空见惯。梅氏见安氏半合着眼,呼吸微促,便叫了三奶奶上前一起重新服侍安氏躺下,放下半边帐子,转身示意众人一起出去,只留下一个大丫头在床边脚踏上守着。 霜娘进门的敬茶仪式,就这样一言难尽地结束了。 ☆、第15章 霜娘手里握着个红包,金盏捧着个首饰匣子,一道往自家院落走。 霜娘觉得自己有很多疑问,话到嘴边,最终先问道:“那个苏姨娘是怎么回事?” “是我们侯爷最心爱的一个姨娘。”金盏道,“她本是外头的人,先是她姐姐卖在府里做丫头,运气好,被老侯夫人指给侯爷开了脸。后来她家里发大水,父母都死了,剩她妹妹一个投奔了来,不知怎么入了侯爷的眼,也收了房,倒比她姐姐还得宠。到如今迷了侯爷快二十年了,府里还有几房姨娘呢,比她年轻的有,比她漂亮的有,就是一个都争不过她,不知哪来的这么大魅力。” 霜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想了想,把先敬茶时闹出的事告诉了她。 金盏当时在旁边的耳房里等着,只听见了苏姨娘被拖出去时的动静,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何事,这时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把她撵出去了,依我说,奶奶很不必怕她,她再敢踩奶奶,奶奶当面啐回去都无妨的,过后自有太太和大奶奶做主,她妨害不着奶奶。” 霜娘一笑:“我听你的。” 主仆二人一路聊着回了家,进门前霜娘停了片刻,抬头认了认匾额,上面写的是“迎晖院”三个大字。 一进堂屋,南香迎了上来,笑对金盏道:“你说的物件我都找着了,原是放在暖阁里了。” 暖阁拢共那么大点地方,多了个大箱子本该一眼就能看到的,南香到现在才找到,可知先前根本没有用心。当着霜娘的面,金盏没有多说什么,只说道:“找着了就好,你叫人去厨房催朝食了没有?” 南香道:“春雨去了,估摸着奶奶这个点差不多该敬完茶回来了。” 说话间,春雨领着两个提着食盒的小丫头回来了,于是主仆先各自用膳。 饭毕后,霜娘进了暖阁,想理一理嫁妆,同金盏说了,金盏即叫人去新房里把两个嫁妆箱子一并抬了来。 霜娘自己的衣裳箱子里有什么她都是极清楚的,不用多看,她直接开了胡姨娘给的樟木箱子。 最上头放着一个首饰匣子,这匣子完全不能同侯夫人给的相比,就是个最简便的木头盒子,上了漆,胡乱雕了几道花纹,刀工也是一眼可见的粗陋。 霜娘打开匣子翻检了一下,里头放着些耳环发簪戒指镯子等物,几乎都是银制,只有一对耳环是金子打的,共同点是不管金饰银饰看去都是年代久远的样子,一片黯沉沉的。 南香看得瞪大了眼——这成色,侯府里的二等丫头都戴不上身好么,只有那些粗婆子们才看得上。 霜娘对着一匣子旧首饰出了会神。这些东西她都在胡姨娘身上见过,但她知道原本的主人是她早死的娘,因为胡姨娘在使用这些主母旧物的时候,完全没有掩饰过它们的来历。 现在胡姨娘得到了侯府下的大笔聘礼,想来看不上这些没有光彩的旧物了,所以全部充作嫁妆给她塞了来。 虽然王氏并不是她真正的娘,霜娘甚至都没有见过她的面,但在这刻,看着这些物件,霜娘的心头仍是涌上了一阵由衷的伤感。可能是因为在漫长的八年时光中,她总有那么几次想过,假若王氏还活着的话该有多好吧? 有没有娘对一个孩子来说,真的太重要了,她穿越以来所吃的那些没完没了的辛苦,说到底,其实也不过就是“小儿没娘”四个字罢了。 霜娘待情绪缓和了一点,又翻了翻箱子里别的东西,无非是些尺头等小物,不必多叙。又开另一个箱子,倒是装得满满当当的,一打开箱盖都弹开了:厚重棉被一床。 霜娘噗嗤一声,直接被逗笑了。 南香和金盏立在旁边,都没想到霜娘是这个反应,南香原忍不住要嘲笑的,谁知霜娘自己先笑了,她吓一跳,以为霜娘被气出毛病来了,倒唬得不敢笑了。 霜娘真没生气,侯府抬去贺家的聘礼里包含了她的嫁妆这事,霜娘是知道的,虽然没有人跟她说过,但只看一看聘礼就明白了,谁家往女家送聘礼还包送家具的?按规制那一般是女方往男家新房里送嫁铺房才需要的。 虽然知道,但霜娘最终还是决定不争嫁妆,如果她愿意豁开了闹,赖地大哭不给嫁妆不出门,确实可以闹到一笔财物傍身,可这对她的未来并没有多大帮助。她要嫁进的是侯府,侯门高户谁是傻子?谁看不出来她的嫁妆就是侯府出的?她即便带了二十个箱笼来,人也并不会高看她一眼。 在临出门前极紧迫的一点时间里,霜娘心神大乱之余,只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想明白了一件事:她不争嫁妆,吃了这个眼前亏,她从贺家带走的东西越少,越是仁至义尽,贺老爷贪财卖女刻毒不要脸的名声越坐实,以后贺家再来想从她身上吸血时,她的腾挪余地才越大。 果然,胡姨娘办事没有叫她失望。 霜娘笑着把箱盖重新合上,因棉被有些鼓出来,她一个人的力气还没法按下去,金盏忙俯身帮忙,方合好了,下了插销。 霜娘指了两个箱子道:“找个角落放着罢,不必管了。”又指了自己衣箱连同上面摆着的木筐道,“摆到卧房里,闲了再规整。” 金盏应了,叫人一一搬走,而后笑向霜娘道:“奶奶可要认一认这院子里的人?” 霜娘正有这个意思,遂出来到堂屋坐下,由金盏安排,丫头仆妇们一*来上请安。 先是金盏南香春雨半栀四个一等大丫头,霜娘最熟的是金盏,最不熟的是半栀,半栀极为低调,一直默默跟在春雨后头进出,此刻上来行礼还显得有些缩手缩脚的,规矩同另三人相比明显差了一截。 霜娘心里揣度,这个半栀恐怕是新升上来填她这里窝儿的,原本并不是做的贴身伺候的活计。就向她问道:“你先是在哪里伺候?” 半栀的声音有些紧张:“奴婢、奴婢是才进府的。” 才进府就能做一等?霜娘一愣,金盏在旁低声解释道:“半栀是陈大管家的女儿,一直养在家里的,因奶奶这里缺人,才叫她进来了。” 霜娘听这么一说,却又有了新的疑问:半栀看上去总有十五六岁了,若要进府早该进府,先时都没来,想必是家里准备直接养到发嫁的,她父亲既是侯府的大管家,她也算是奴仆中的官二代了,自有根基,并不需要特意来镀个“一等丫头”的金,却不知为了什么,还是叫她来了,还是捡在这个尴尬年纪——要知道,有差事和没差事的嫁娶年纪也是不一样的,没差事的像半栀如今的年纪就可以嫁了,甚而再早个一二年都是有的,但到了主子身边伺候,可就没这么随心了,大概总要拖到二十岁上。 此时人多,霜娘不好细问,就只点点头示意知道了,顺势又问了南香原在何处。 一听这问话,南香的胸脯就拔高了些,脆声道:“我原在驸马府里伺候。” 霜娘扭脸看金盏:什么驸马府?她一点也不知道啊。 金盏继续解释:“我们二爷尚了静乐公主殿下,因此在外头开了府住,南香和春雨两个都是从驸马府里调来的。” 怪不得敬茶时没见着二嫂,又怪不得南香这么大的谱且对她这么大的怨气了。霜娘恍然大悟,一般是做丫头,在驸马府里和在她这个注定的冷灶里当然有差别了。 霜娘想了想道:“一下调过来两个,驸马身边不是缺人伺候了吗?我倒不好意思了,不如叫南香回去罢,留春雨一个就够了。”南香不想伺候她,她也不想在身边留个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丫头呀,双方都不愉快,又是何必。 这回是春雨答了话:“回奶奶,二爷身子不大好,这两年一直是公主亲自陪伴服侍,并不太需要奴婢们。” 霜娘有点遗憾,看来南香踢不走了,她们得暂时互相忍耐下去了。 接着上来的是四个二等丫头,一报名字霜娘笑了:“怎么你们的名字倒是配套的?” 四个翠,巧翠叠翠芳翠彩翠。 排第二个叫叠翠的屈了屈膝:“回奶奶,奴婢原叫二妞,在花房里伺候,不到主子跟前来,因此也不大讲究。这回奶奶这里补人,奴婢运气好,被挑上了,大奶奶问了名字就嫌太粗陋了,所以重给改了个新的。” 霜娘见她口齿简便,来历交待得清楚也不怯场,再打量一下本人,相貌虽不出挑,但收拾得齐整利落,心里就有几分好感,笑道:“你既是花房里出来的,我看我们院子里也有几盆花,就托给你照料,可行?” 叠翠干脆应下:“请奶奶放心,奴婢一定好生照料。” 见霜娘态度好,站旁边的芳翠跟着道:“奴婢本名是佳儿,重了四奶奶的名讳,在下头时没人理会,这回挑上来,大奶奶听见了,就叫改了。” 霜娘听了,料着余下的两个翠多半也是为这些原因叫改了名,就不再多问,直接叫下去了。 再下去就是一些小丫头们及粗使仆妇,只在门外行礼,各各通名报姓,因人数多且隔了点距离,霜娘只觉得脑子里挤了一堆人名,与人脸对得上号的却没几个,不得不求助金盏。 金盏笑道:“奶奶别急,日子长着呢,处着处着就知道了。不怕奶奶笑话,我来这院里时日也短,这些小丫头我也不能尽数分辨呢。” 霜娘听了这话,脑子里似滑过什么,只是那灵机太快,她一时却没抓住,只得罢了。 一上午时间很快过去了,因侯夫人病着,各房的三餐都是在各自房头用的,用过午膳,歇了中觉,霜娘一边理着自己的衣箱,一边听金盏把永宁侯府大致的情况说了说。 ☆、第16章 话说,永宁侯府传到如今的侯爷周进手里,已是第三代。这一代共有兄弟三个,长子承了侯爵,次子乃是庶出,多年来一直外放各地为官,五年前在任上病逝,其妻二太太扶棺而回,谁知半途中生起病来,竟也随之而去,夫妻二人膝下并无一个儿女。 再往下是周三老爷,与周侯爷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就住在永宁侯府隔壁的宅子里。那宅子本是自侯府隔断过去的,老侯爷过世前给各房分了家,按理周三老爷该另买了宅子住,但周侯爷与幼弟感情好,还叫周三老爷住在原来的院子里,把临近的侯府花园那一块地方都分给他,周三老爷砌起墙来,另开门户,从外头看是两家,其实两边来往频密,仍同一家一般相处,侯府里说起周三老爷那一房来,都以西府代称。 周三老爷是个富贵闲人,痴迷书画,未曾出仕,三十岁上原配逝去,后又娶了继室汤氏,共生养了四个女儿,嫡出庶出各半,看上去数目不少,但因没有一个儿子,所以在旁人比如周侯爷眼中看来,他仍是子嗣单薄,且要为他忧心。周三老爷本人倒是看得淡,以为命中如此,不必强求。 与二房三房相比,周侯爷这一支就完全称得上枝繁叶茂、人口昌盛了。 共有六子三女,除第五子早逝外,其余皆站住养大了。其中长子周连政已请封了世子,娶妻梅氏,乃是安昌伯府的嫡长女,进门八年生有二子一女,极得侯夫人欢心,现掌着侯府中馈。二爷周连深,就是尚了公主的那位。三爷周连恭,庶出,生母是那位苏姨娘的姐姐大苏姨娘,早已过世了。周连恭在读书上甚有灵窍,二十出头已中了举人,如今正在家中苦读,备战后年的会试,也已娶妻,只是还未有儿女。 四爷周连平,亦是庶出,生母是府里的家生子,他却是个庸碌的人,也是二十来岁了,文不成武不就的,只在家中混日子。霜娘注意到,金盏对他极没好感,虽然尽力掩饰了,但说到他的时候语调都是干干的,且只说了三两句,飞快带过去了。 六爷周连营,丧事刚过,不必多说。 再来是三个姑娘,皆是庶出,与西府一起论的大排行,名字里皆从了个“兰”字,二姑娘娇兰与周三爷出自同胞,年前刚出了嫁,嫁的是同在京里的成襄侯府,五姑娘芜兰和七姑娘琦兰年纪尚小,都还待字闺中。 “因太太病中,姑娘们的请安一概免了,不然上午敬茶时,奶奶就都能见着了。不过也不着急,往后时日长着,慢慢就都熟了。” 金盏在说姑娘们的时候,霜娘一直忍不住走神,没记得几句,她的思绪停在说六爷的那一句上,总觉得自己是忘了什么,硬逼着在脑子里打转,转着转着,忽地猛然开窍了。 问向金盏:“连你都是太太院里才拨来的,那这院子里原来伺候的人呢?”霜娘终于搞明白上午那时她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了,她现有的有资格进正房里伺候的八个丫头中,竟全部都是拼凑而来的杂牌军,那原来伺候六爷的人哪里去了?怎会一个都不见? “奶奶不知,我们府里的规矩,爷们满了八岁之后就要搬去外院住了,身边伺候的人全换成小子们,是不留丫头的。”金盏说。 “……”霜娘忍住了到嘴边的一句“这规矩好”,对她来说,再好也没什么用了呀,唉。 在金盏的科普中,时间慢悠悠来到了晚上。 晚膳后,天色完全黑下来,院门预备要落锁时,夜色里忽然来了一行人。 ** 金盏出来,见一行人进得院来,为首的是个脸圆圆笑容极甜的丫头,忙道:“金桔姐姐好,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我这就请我们奶奶出来。” 金桔道:“这么晚了,不必惊动你们奶奶,大奶奶使我来给六奶奶送些东西,你收了就成。” 即命人放下抬着的两个大箱子,金盏要留她吃杯茶,金桔亦不肯:“我赶着回去伺候大奶奶。”说罢带着人一阵风般走了。 金盏无法,也不知箱子里装些什么,只得喊人先抬进了堂屋,霜娘披衣出来:“谁来了?怎么忽然又走了。” “是大奶奶身边的金桔,说给奶奶送些东西,不知怎地那么急,留她吃茶也留不住,金桔姐姐平时不是这样,为人极和气的。”金盏关了门道。 箱子没挂锁,霜娘直接掀开看了,只见一箱皆是衣裳,另一箱分了两层,上层是首饰,衣裳首饰皆是素淡颜色,一望即知是送与霜娘居丧期间穿戴的。下层是半箱子铜钱,另有两个荷包,共装了十数个金银锞子。 霜娘看见衣裳首饰还未觉得怎样,再一看见铜钱,立时明白过来,这必是梅氏私下补贴她的,所以着人乘了夜色送来,又来去匆匆。 三十二抬聘礼只换了两个嫁妆箱子回来,她脸上是明明白白刻了“穷鬼”两个字了,霜娘自嘲地想。 金盏瞥着她的脸色,有点小心翼翼地道:“奶奶,可要退回去?” 虽然大奶奶是一番好意,但这样暗夜授与,又是明晃晃的半箱子铜钱,换上个性清高的人,可能第一感觉未必是感激,而是受辱。她现在明白金桔为什么走那么急了,这是免得霜娘当面发现了不肯收,她不好交差,索性快速闪避了。 “大嫂一片好心,我退回去做什么?”霜娘抓了一把铜钱,快活地笑道,“难得平白发了笔小财,这样的好事可不常有。” 霜娘与她想的不同,梅氏选在晚间送来,已是避人耳目照顾她的面子了,人家给她送钱还考虑了她的自尊,她要还挑剔什么,未免太矫情了。再者,送东西的人都走了,她难道再叫起人来,把箱子抬着给梅氏还回去?那场面才真是难看到不可说,两边都要落个没脸。 第9节 金盏松了一口气,笑:“奶奶说的是。” 知道了箱子的内容物,就不好再叫小丫头碰了,金盏开门叫了春雨来,两个大丫头连拖带拽,把箱子弄进了里间卧房。 霜娘跟在后面进去,看两人开了箱,把衣饰等分类摆放,她看了一会不再管了,坐到炕上翻弄起自己的小木筐来。 她想给梅氏的小女儿缝两个荷包,她做这个是很手熟的,三两下选好了用料配色,在脑子里大概过了一遍就着手开做。等两个丫头把东西都收拾好之后,围过来看的时候,霜娘的第一个荷包已经开始收边了。 这是个元宝形的小荷包,樱草底色,两面各绣了一小捧金桔,连枝带叶,金桔黄澄澄,枝叶碧碧绿,十分清新可爱。 “奶奶好巧的手,”金盏不由夸道,“可是要送给大奶奶?” 霜娘手下飞针走线,片刻不停,口里笑道:“正是,明天我们要去给大嫂道谢,总不成空着手去,我没什么值钱东西,做两个荷包给大姐儿带着玩。” 金盏笑道:“这就很好了,大奶奶必定喜欢的——啊呀,”她忽然醒觉,“大姐儿亦有一年孝的,这金桔颜色恐艳了些,大姐儿如今上不得身。” 霜娘亦一下灵醒过来,虽穿来八年,但她在贺家没经过丧事,对这些特定状态下的俗礼就不大敏感,虽知道有这么回事,但等闲想不起来。 她把快做好的荷包丢进木筐里:“亏得你提醒,我重新再做。” 便另行捻线配色,这回用的墨蓝缎料,两面各绣一串葡萄,有枝无叶,葡萄又大又圆,胖嘟嘟地挤在一起,看去十分酸甜可口。 一时穿了绳收了口,这个荷包就做好了。在绣葡萄的时候,霜娘已打好了下一个荷包的腹稿,这时毫不停顿,翻检好材料,又做起来。 金盏见了劝道:“天不早了,奶奶明儿再做罢,大奶奶上午要见人理事,我们下午才去,来得及的。” “若再有别事耽误住了呢?”霜娘不肯,“你困了自去睡,这些小东西好做,我一会就做好了。” 金桔无法,只得□□雨先回房去,她自己当然不会去睡,就坐在旁边等着,过一会就替霜娘剪一剪灯芯。 过得半个多时辰,第三个荷包完工。这个荷包是石榴形,底色黛绿,两面各绣了一对雏燕,翅膀短短的,肚皮鼓鼓的,绿豆眼伶仃腿,未免色调过于沉重,荷包边上还滚绣了一圈云纹。 因赶工的关系,这两个荷包在绣技上没有什么特别,只胜在图案新鲜可爱,容易讨小孩子的喜欢。 霜娘伸了伸懒腰:“好啦,这下安心了,可以休息了。” 金盏全程旁观,心悦诚服:“奶奶好伶俐的手段,像这样的荷包,我最快也需得半天才行。” 霜娘笑道:“没什么,我成日除了做这个,没有别的事,做得多了自然就快。” 金盏心中雪亮:速度快成这样,已俨然是个成熟绣娘了,这位新奶奶在娘家时的日子显然不大好过。不过也难怪,若是好过,就不会舍得叫她与人冲喜了,更把嫁妆克扣个精光,这位新奶奶几乎等于是两手空空进了门。 这些念头只在心中一闪而过,金盏面上半点不敢露出,如常服侍霜娘安歇,吹了灯,自己也去外间躺下。 ☆、第17章 新的一天,以去向侯夫人请安为开始。 这一次却没见着安氏,金樱出来说,太太如今养病,各房这月的请安都免了,请霜娘回去。 霜娘未敢就走,提出要给安氏侍疾,金樱笑道:“奶奶的心意我明白,不过金盏也清楚的,太太病中好安静,连大奶奶要来侍疾,都硬是拦着不许,大奶奶没法,只好每日早晚来问一问太太的病情,就这太太还嫌她来的太勤了呢。” 金樱话里的提点很明显,霜娘听出来了:侍疾确实不需要,但请安说是不用来,还是来一来的为好,太太见不见是一回事,她来不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就道:“那我就不打扰太太养病了,我明天再来给太太请安,说不准太太在屋里闷了,又想找个人说一说话呢。” 金樱见她受教,唇边的笑意就更加深了些,送她和金盏出门。 不用伺候婆婆,家里也没个夫君等她回去,霜娘回去的脚步就慢腾腾的,一路走,一路想看些侯府的布局。 金盏以为她是想赏景,就领着她绕了些路,指点着何处有何好景,也顺便将沿途各处的房舍是何人居住或有何用处一一说了出来。 “奶奶看这一片竹林,再过一个月,天气热起来,在里面乘凉极舒适的。这旁边挨着竹林的就是三房的延年院了。” 竹林里铺了一条碎石小道,从小道出去,再往前走,前面又出现一处院落,看去比延年院要更大些,院门半开着,门口闲站着一个守门通传的小丫头,心不在焉的,想来是早起没睡醒,站在那频打哈欠。 霜娘正要问话,却见从那院落的正面甬道上来了三四人,为首的少妇满头珠翠,衣着华丽,走到门前,厉声问了句那小丫头什么,小丫头迷迷瞪瞪的,没有立刻回答,少妇扬起手挥了她一个耳光,把那小丫头打得扑到地上,少妇看也不看,领着身后的人扬长而入。 霜娘咋舌:“这是哪个?”从她进侯府起,这还是头一遭碰见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好大的戾气。 “这就是嫁到成襄侯府去的二姑奶奶,”金盏同情地看了一眼那正捂着脸呜呜哭的小丫头,“二姑奶奶平常倒也还好,只是脾气上来了就有些不管不顾,当日在家时,连大奶奶都被她冲撞过。” “那院子又住的是谁?” “那是苏姨娘的院子,二姑奶奶亲娘去得早,是苏姨娘抱了去养大的,小姨做了姨娘,同亲母女一般的情分。”金盏说道。 霜娘“哦”了一声,看样子,这位二姑奶奶是在婆家不知受了什么气,回来告状兼撒气来了。 霜娘这么想了一想,也就抛去脑后了,她自身尚是个淹在水里的泥菩萨,没什么多余的心思管人家的闲事。 却没想到,没过多久,她不想知道也知道了。 ** 歇了晌后,霜娘带着小小的礼物去盛云院道谢。 梅氏正在东耳房里,拿着本千字文教刚满四岁的女儿珍姐儿念着玩,见了霜娘来,便起身相让,又叫看茶,待霜娘说明来意,笑道:“你也太客气了,几件衣裳值得什么,本来早该给你备着的,只是不知道你的身量,不好吩咐针线上的人。” 她只字不提铜钱的事,霜娘心中有数,也就混了过去,只把礼物奉上。 梅氏接在手里,见那荷包玲珑可爱,只有她巴掌大小,不由反复看了笑道:“呀,这么鲜亮的花样,我竟没见过,可生受了你了。” 又抬眼不着痕迹地把霜娘打量着,她不知霜娘活过两遭,看霜娘才十六岁的年纪,细手细脚的,头发乌压,脸庞清秀,虽脱不了小家碧玉的胚子,但坐在那里微微含笑,气质安宁和缓,联想到她在婢妾手中挣扎长大,能全无卑微阴郁,养成这样算是极难得的了。 梅氏想着心中微微叹息,可惜了,将将长成,就要被锁进牢笼里,一生注定如枯木般了。 珍姐儿从旁边趴了过来,扒了梅氏的手看,奶声奶气地道:“母亲,这是小燕子吗?我喜欢它们,它们小小的,好可爱,是送给我的吗?” 梅氏回神,笑道:“这是六婶婶给你做的,你要谢谢六婶婶。” 珍姐儿听了,直起身,团起手来,向霜娘做了个揖,认真地道:“谢谢六婶婶。” 珍姐儿头上梳着两个小揪揪,脸颊粉粉,眼睛水汪汪,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霜娘被她萌住了,不自觉也把声音放软软的跟她讲话:“不用谢,珍姐儿好乖——” “二姑奶奶留步,大奶奶正在待客——” “大嫂,你要给我做主!” 屋外忽地起了一阵喧哗,丫鬟的拦阻声,急匆匆的脚步声,女子尖锐的叫喊声,梅氏恐惊了女儿,不及管别的,忙先把女儿搂过来,捂住她的耳朵。 珍姐儿倒没怕,好奇地睁着大大的眼睛往门口看,只见帘栊猛地被人一下甩开,一个满头珠翠的少妇径自冲了进来。 她的妆扮极有记忆点,霜娘一眼认了出来,正是上午她路过苏姨娘院子时,见过的那个给了小丫头一耳光的二姑奶奶周娇兰。 她当时隔了有一段距离,没见着正脸,单看衣饰以为这二姑奶奶是二十五六的年纪,此时见了,方发现她其实极年轻,大约就是个十七八岁的样子,论五官是个美人模样,只是此刻横眉怒目,表情扭曲,生减了五分颜色。 “大嫂,你要给我做主,他们许家太欺负了人!”周娇兰又把话嚷了一遍,不等人让,径往搭着青缎椅袱的椅上一坐,亦不等人问,紧着就道,“大嫂,你想都想不到,许家干了什么不要脸的事出来——” 因她无礼,梅氏的脸色本就不大好看了,再听得这一句,更加皱起眉头,把珍姐儿交给她奶娘,赶着叫奶娘抱出去。 霜娘与周娇兰不熟,也不好留下听她家家事,带着金盏顺势起身跟着奶娘后头一起出去了,只是没与梅氏道别,一时不好就走,在外头略站了一站。 金桔原坐在院里葡萄架下和另一个丫头吃瓜的,见了甜甜地笑着过来让她:“六奶奶不嫌弃,来尝尝我们的甜瓜,我们院里的小丫头从自家地里摘来的,又新鲜又爽口。” 霜娘笑道:“好。” 另一个吃瓜的丫头飞跑去拿了个锦褥来,垫在石凳上,请霜娘坐下。 霜娘坐下咬了一口甜瓜,刚想对金桔夸赞这瓜确实好吃,听得耳房里嚷出叫喊来:“大嫂,你还叫我冷静,我怎么冷静得下来,他家孽种都养下了,我没把那孽种一把掐死已算是菩萨脾气了!” 霜娘险被甜瓜噎着,再一看,金桔和另一个她不认识的丫头面面相觑,看神色也是惊得不轻。 不知里面梅氏说了句什么,周娇兰情绪激动,大嗓门又传出来:“怎么可能弄错?要是亲戚家的孩子,怎么见了我要把藏着?我能吃了他不成?我一看太太要藏他就知道不对了,还想骗我,那孽种耳朵上两颗黑痣,同那没良心的一模一样,我拉着指出来,才扛不住认了!” 梅氏可能问了孩子的年纪,周娇兰痛恨地道:“说是八个月了,我没生养过,看不出来对不对,反正还是个奶娃娃的模样。” 这句声音小了些,但霜娘等人坐在院子里,仍是听得一清二楚。 霜娘心里疑惑,转头问金盏道:“我恍惚记得你说,二姑奶奶是年前才出嫁的?”现在才五月份,够不上八个月吧? 金盏点点头,小声道:“二姑奶奶才嫁出去六个多月。” 这样说的话,这孩子竟是男家在婚前就弄出来的了。霜娘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为什么周娇兰的脾气那么暴躁了。 婚前睡女人和婚前有子嗣是情况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婚前给不给儿孙在房里放人,各家家教不同,算是个见仁见智的事,但不能搞出子嗣是默认的通行规则,谁家姑娘想嫁到别人家里当个现成的后娘啊?尤其周娇兰完全不知此事,她嫁的是又是个有爵人家,假如关系到爵位承继,这问题就更加严重了,周娇兰要是想闹,骂夫家一句“骗婚”都是可以的。 霜娘正想着,就听周娇兰道:“他家这就是骗婚!我要知道他家早有个孽种,疯了我也不去他家,当日我能挑的人家多了,难道他家是个香饽饽,我非他不可不成!” 金桔翻了个白眼:“可不是以为人家是个香饽饽嘛。” 霜娘忍不住看她。 另一个丫头道:“你少说两句。” 金桔道:“怕什么,六奶奶才来不知道,呆一阵子自然会听说的,别人说还是我说,又有多大关系?” 就向霜娘道,“成襄侯府只有一个独子,将来指定要继承爵位的,当日他家侯夫人来说亲,原有意西府的三姑娘,二姑奶奶不知怎么听说了,硬跟了三姑娘去成襄侯府做客,乔张作致的,打动了侯夫人,转而又求娶她,把婚事从三姑娘手里抢了过来。” ☆、第18章 别人大方分享八卦,霜娘也就从善如流地听了,且积极回应:“这么说,成襄侯夫人并不是非西府三姑娘不可,也是乐意求娶二姑奶奶的?” 金桔说的是“打动了侯夫人”,可见二姑奶奶应当没有同成襄侯世子发生什么,而是直接走了侯夫人路线,她对侯夫人能施展的手段很有限,所以能一次做客就扭转局面,只能说,侯夫人本人并不介意儿媳人选换人,甚至可能是乐见其成的。 那么问题就出来了:一个是侯爷亲女,一个是隔了房的侄女,虽然依了一个排行,在外头说起来都是侯府姑娘,但据金盏先前给她的科普,周三老爷从未出仕做官,一直依附长兄而居,拨开永宁侯府的光环,周三老爷本人就是个白身,三姑娘这个侯府姑娘的含金量与周娇兰相比,哪个更高是毋庸多说的。 在这种情形之下,成襄侯府明明可以选择门户更为相配的周娇兰,为什么却偏偏退而求其次,先去求了西府三姑娘呢? 最大的可能是,他自家有短板,所以只能降低婚姻档次。 金桔道:“不错,奶奶听出来不对了吧?当时我们太太就觉得蹊跷,兼且也不想为此和西府生出隔阂,所以婉拒了他家。谁知二姑奶奶却不肯依,在家闹得不像样子,我们奶奶奉了太太的命去劝她,说成襄侯府的情形有些奇怪,又劝她要顾念姐妹情分,又答应另给她寻个佳婿,不知说了多少口水,全说不通。这也罢了,她扛着不答应,我们奶奶毕竟只是做嫂子的,不能硬按了她的头。二姑奶奶竟反过来满府里去说奶奶坏话,说奶奶就是看不得她好,还哭到侯爷面前去,有的没的,编排了奶奶两车子不好。” 霜娘同情地“嗯”了一声,遇到这种小姑子,梅氏真是倒霉呀。“后来呢?侯爷同意了,所以她还是嫁过去了?” “侯爷顾虑三老爷的感受,本也不想答应,可二姑奶奶搬出了苏姨娘,一哄二闹,侯爷就心软了,去和太太说。”金桔露出个讥笑来,“太太就一句话,想嫁就嫁罢。然后,二姑奶奶就嫁了。” 霜娘在心里替她补完了后半句话:再然后,就糊了。 “许家现在什么想法?能有什么想法,就是想我认下那个孽种,我当时就把话撂下了,绝不可能,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周娇兰的话又飘出来。 这一句过去后顿了片刻,应该是梅氏在说话,然后周娇兰接着道:“我也不是心狠的人,许家要不肯弄死那个孽种,也可以,那就必须把他远远送走,这辈子别想回来,且这件事必须我的人经手来办,这是我的底线,他家若不应了我,我决不干休!” 金桔边啃甜瓜边吐槽:“想得美。” 霜娘也觉得是,撇开周娇兰为人如何不谈,单就这件事本身而言,道理全在周娇兰这边,但在这时代并没有什么用。错已经造成了,孩子已经生出来了,那孩子生母若还在,周娇兰想处置她的话,夫家理亏之下应该都会答应,但孩子是自家骨血,双方门第又差不多,谁也不能完全压过谁,不管周娇兰要求弄死还是送走孩子,可能性都很低。 而金桔那里还有更硬的理由:“成襄侯府都三代单传了,现在成襄侯世子这一代运气好,早早有了后,但还能不能有下一个,谁都打不了包票。哪怕二姑奶奶把他家大门闹塌了,也别想动那孩子一根毫毛。” 霜娘:“……”得了,可能性直接为零了。所以说她原来恐婚,对寻找对象不积极是很有理由的啊。这时代,侯府千金都有可能遇到这种事,更惨的是还很难和离,想想都太心塞了。 第10节 梅氏在里头应当也是差不多的说法,反正是不看好周娇兰的要求,所以周娇兰的嗓门又拔高了八度:“大嫂,你怎么替他家说话?我怎么过分了?许家瞒骗了那么一件要紧大事,我听你的劝,都肯忍气吞声不计较了,现在只要他家把孽种送走,这都不行?你是不是就不想替我出头?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吗?我在婆家被人这么欺负,难道你们脸上就有光彩?” 梅氏想来应付这个小姑子应付得有些发急,声音亦高了些:“……并非如此,许家与别家不同,子嗣极为单薄……” “一个卑贱的婢生子,有什么可稀罕的?说得好似个天上掉下来的凤凰蛋一般,只那贱人会生孩子,旁人难道都不会?” 金桔接她话接成了习惯,顺嘴又是一句:“你自己不也是个婢生女嘛,高贵到哪去了。” 另一个丫头闻言伸手用力拍她一下,严厉道:“你想死了,这话也是你说的?” 金桔被拍得倒抽一口气,她自知失言,双手合十向那丫头讨好地笑道:“荔枝姐姐,是我忘形啦。” 又悄悄转眼看霜娘,霜娘很识趣,面色如常望着东耳房方向,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梅氏:“……孩子生母……” 周娇兰道:“那贱人?我问了,说早就卖到外地去了,哼,我谅他家也不敢把人留着。” 里头安静了一段时间,应当是梅氏在劝说,尔后就听得周娇兰嚷道:“这不可能!叫我把那孽种抱过来养,我凭什么这么委屈自己?什么他家会感激我,我压根儿不稀罕,大嫂,我来寻你是求你帮忙的,可不是叫你拿刀戳我的心,你给我出这么个主意,到底是帮我还是帮许家?” 金桔不高兴了,伸长脖子去看,撅着嘴:“奶奶说的又没错,那孩子都养这么大了,可不是只能养下去了?抱到自己身边养,总比在别人手里养的好。二姑奶奶真好意思,那时候那么说我们奶奶,现在出了事,又回来歪缠,奶奶出了主意她又不愿意听,那怎么不去找苏姨娘去。” 霜娘想起早上在苏姨娘院门前撞见周娇兰的事,心想说不准就是苏姨娘给出的主意,叫周娇兰来找梅氏逼她出头的呢。 金桔话音刚落,里头周娇兰又道:“哼,你这话和我婆婆说的一模一样,什么也认我做母亲,我自家以后又不是不会生养,谁要个孽种喊我母亲?不够恶心死我的,反正,我就要把那孽种弄走,大嫂,你替我出头和许家谈嘛。” 梅氏应当是拒绝了,因为紧跟着周娇兰就道:“我就知道,你说那么多,就是不想帮我。我不信,要是大哥在外头弄出个私孩子来,你也能大度地抱在自己房里养着?我知道你手段高,把大哥拴得死死的,不过往后的日子可长着,男人都是那么回事,你就知道你没有这一天了?” 霜娘瞪圆了眼:周娇兰先前一口一个“孽种”、“贱人”的骂还算是有的放矢,可梅氏没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还是长嫂,不过是想法不顺她的意,她张口就敢拿“私孩子”云云的攻击,这就是大家闺秀的教养谈吐?分明与她便宜妹妹雪娘是一个档次的啊! 金桔一张圆脸直接气鼓了,默了片刻,忿忿地咬了一大口甜瓜。霜娘看她那架势,恐怕是把甜瓜当成周娇兰在咬了。 没咬两口,周娇兰直接冲出来了:“我知道,你记恨我出嫁前得罪了你,不帮我就算了,我难道还非要求着你!” 昂首挺胸踩着极重的脚步冲出了院门,走了。 梅氏这时出了房门,金桔忙丢下甜瓜,碎步跑过去道:“奶奶,你没事吧?” 梅氏的脸色倒挺正常的,还笑了一笑:“我能有什么事?” 金桔道:“二姑奶奶也太无礼了,奶奶,这回你可不要帮她了,半点好落不着,听听她都说的什么话,她自家把自家坑了,倒好似是我们害了她一样。” 梅氏不以为意:“由她去罢,我该说的都说了,她只是不听,我有什么法子。” 霜娘走过来,她跟金桔一个丫头八卦几句周娇兰的事无妨,却不好直接对梅氏发表什么言语,就只是告辞,梅氏笑道:“因二姑奶奶来得突然,倒怠慢了你,不要见怪才好。” 霜娘连道“不会”。 梅氏又道:“今天来认了门,往后不要外道,家常闲着没事,常过来坐坐,我们妯娌说说话儿也好解闷。” 霜娘看不出她这话是真心还是客套,就一概应了,梅氏又说了两句,才吩咐金桔送她出门。 金桔心眼多,送了霜娘,拉住门口的小丫头问:“你刚才看二姑奶那往哪个方向去了?” 小丫头道:“向南去了。” 金桔就笑嘻嘻的,进去找梅氏:“奶奶,二姑奶奶应该去找苏姨娘了,叫她们会冒坏水儿的凑一堆去罢,不要再来烦扰奶奶。” 荔枝在葡萄藤底下收拾吃剩的甜瓜皮,接话道:“苏姨娘能替二姑奶奶去成襄侯府谈判?太太如今又病着,就是不病,也不会肯搭理二姑奶奶的事,最终还是要落到奶□□上。” 金桔垮了脸:“唉,你说的是,二姑奶奶真是烦死个人,都嫁出去了还不消停。” 梅氏听了几句两个丫头的抱怨,就回去看珍姐儿去了。 对于周娇兰来闹这一场,她是真心无所谓的,她同这个小姑子的情分,只够给她出个“把孩子抱到身边养”的主意,周娇兰愿不愿听,或又有别的打算,那都是她自己的事了,梅氏并不在意,也不想多操什么心。 ☆、第19章 周娇兰果然是去找了苏姨娘。 她挟怒而去,路上走得急,五月的天出了一身汗,叫个小丫头在旁边打扇,她则如竹筒倒豆子般,把先前发生的对话一一复述了与苏姨娘听,末了抱怨道:“还不是小瞧我,为着我跟大哥不是一个娘生的,我倒不信,要是她有个嫡嫡亲的小姑子,遭夫家这么瞒骗,她也能这么不痛不痒的,站干岸上不着急。” 苏姨娘坐在炕上,靠着身后的秋香色缎面大引枕,炕几上放着一小碗燕窝,她拿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懒懒地道:“我叫你豁出去同她闹,你又脸嫩不肯,既这样,可不就只好自己吃亏,叫人家气回来了。” 周娇兰道:“我在那里说了半天,她只是不愿意,我能怎么着?难道拿把刀架她脖子上去?大哥回来了还不撕了我,姨娘倒说些有用的。” 苏姨娘道:“还有什么有用的,你降不住她,就只好叫她降住了,照她给你划下的路走罢。” 周娇兰气得一下站起来:“休想,杀了我我也不把那孽种抱回来养!” “那你想怎么着?” 周娇兰蹭过去,撒着娇笑道:“姨娘替我跟父亲说说,请父亲出面同许家谈去,比大嫂还妥当得多呢。” 苏姨娘摇头:“我早跟你说过,别打这个主意,侯爷要知道了,至多把女婿骂一顿,然后就会叫你回去好生过日子。他们男人的想头同女人不一样的,他们心里,可不觉得多个孽种有什么了不得的,男人呀,天生就是站在男人那一边。” 周娇兰缠她道:“我知道,姨娘先说过了,可是父亲就是愿意听姨娘的话嘛,我去说父亲不会如我的意,姨娘去说,父亲一准没二话的。” 苏姨娘的唇边就挑出个得意的笑来,是呀,她确实是府里最能影响周侯爷的人,可是,她为什么要帮她呢?叫这个侄女过得太得意了,她慢慢就要拿不住她了。 “不中用,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六弟死了,近来侯爷心里都不自在得很,来我这里也闷闷的,我纵求了他,他也只会叫世子出面,这事绕了一圈,还不是落你大嫂手里了?”苏姨娘道,“所以你一回来我就同你说,叫你找她去,你硬的不成,难道不会再去使软的?” “我才不要去低声下气地求她,当初她劝我不要嫁,说许家有蹊跷,我不听,现在落得这样,她心里还不知怎么笑话我呢。”周娇兰撇了嘴,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姨娘,我刚在那院里看见一个眼生的小媳妇,穿的红红绿绿的,是不是闹着要进来守寡的那个?” 苏姨娘道:“多半是了,你看看人家,那就叫豁得出去,硬给她闹成了。”她心里其实十分记恨霜娘不肯下跪给她敬茶的事,只是不想给周娇兰知道,所以瞒住了对霜娘的恶感不说。 周娇兰“嗤”了一声:“有她后悔的时候,一心钻进富贵里迷了眼,拼着守寡也要进来,守个三五年的,她就知道厉害了,那时可寻摸不到后悔药吃。” 苏姨娘爱听这话,心里舒服了些,也耐烦同她多说两句了:“其实你那大嫂倒也不是全然敷衍你,说的也有那么几分道理。一个只会吃奶的奶娃子,他晓得什么善恶好歹,你把他抱过来,拽在手心里,他将来能养成个什么模样,还不都是由着你?你心情好了,照管他两下,心情不好,就拿他撒一回气,只要背着人些,他难道还敢往长辈处告你去,那可是不孝了,现成的把柄,治他容易极了。” 周娇兰拧着手帕子,极不甘愿:“姨娘,你莫忘了,他这么早早爬出来,把长子的窝儿占住了,以后我生的孩子不管怎样,落地就要矮一头,管那孽种叫大哥,我想想心里就憋得了不得。” 苏姨娘冷笑道:“长又怎么样?再长他也是个庶,只要你肚皮争气,能生出儿子来,将来成襄侯府的爵位稳稳地落在你儿子头上,那孽种边也沾不着。不过,说这些早了,也没什么意思,你别成天把眼睛都盯在那些不要紧的事上,把你男人的心笼着了,给他生个儿子才是你第一件大事。” “他,他一向对我都还好,极少往那些贱人门槛里进的。”周娇兰想到这个,心气终于平了些,“只是我嫁过去的时日短,所以还没什么消息,不过我想再等等就会有了。” 苏姨娘眼皮撩起,几乎是带点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虽然周娇兰长成现在这样,少不了她刻意的宠溺,可她也没想到要把周娇兰养得蠢成这样啊。 夫婿婚前就把私生子搞出来了,并从婚前瞒到婚后,不是被周娇兰本人在婆婆院里撞破,还不知要瞒到什么时候,这是个好人做得出来的事?周娇兰把那孩子连同孩子生母诅咒了一千遍不止,但竟然如今还觉得夫婿不错,这脑子,真是醉极了。 “总之,你得分清楚主次。姨娘把话再给你说透些,等你自家儿子生下来,你再想对付那孽种,用不着我们府里替你出头,你自己就能把事办了,许家就是知道了,也不能拿你怎么样。这些高门大户,外面看着一家比一家光鲜,里面都是一个样,谁家没几个冤死的鬼。”苏姨娘漫不经心地说着,把勺子往碗里一丢,“不吃了,端去倒了。” 立在旁边的小丫头弯着腰,悄没声地把那碗只动过两口搅得不成样子的燕窝端下去了。 这次的话周娇兰听进去了,仔细想了想,有点心动,但又还有点不甘心,咕哝道:“还是麻烦得很,不如直接送走了事……” 苏姨娘见她还夹缠不清,原就不多的耐心告罄,直接道:“那你自己想着办罢。你要有本事缠得你那精明似鬼的嫂子松口,你就只管去。” 刚才出去倒燕窝的小丫头回来道:“姨娘,三奶奶来了。” 苏姨娘“哦”了一声,向周娇兰道:“正好,你再问问你三嫂,看她有什么想法没有。” 周娇兰不屑地撇嘴:“她像个木头人一样,能知道什么,浑身上下,也就对姨娘还算孝敬这一条优点了。”说着站起身来,“我和她没什么可说的,先去歇着了。” 出门时,正好与三奶奶郑氏走个对脸,周娇兰敷衍地问了声好,甩手走了。 ** 且说霜娘回去后并无旁事可做,头上顶了“新寡”两个字,亦不好往各处游逛,只得闷在自己院里,看丫头们干活打发时间,糊里糊涂把这一天混过去了。 转天就是她可以穿红的最后一天了,霜娘早上起来,想起这茬来,出门去请安时的心情就不大好。 她两世为人,连个男人的边都没真正挨着,直接进阶成寡妇了,即便对这时代的婚姻心怀恐惧,但直接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力,霜娘还是有种自己这辈子也是白活了的忧伤。 她夫君论年纪还是个小鲜肉呢,可惜缘分太浅,她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更别提染指了。 霜娘一路胡思乱想着,到了正院,今天侯夫人还是不见人,霜娘问候了一下侯夫人的身体,金樱金盏两姐妹说了几句家常话,今天的请安就算完成了,可以告退离开。 回去的路上霜娘闲着又在想,其实她运气还不错,虽然冲喜失败,但侯夫人待她不坏,没迁怒她,这一点从金盏这个丫头身上就可以看出来了。 这样素质的丫头,恐怕就是整个侯府也不会太多,把她剩下的那些杂牌军丫头拎出来一对比,差别一目了然。侯夫人肯给她,算是对她无言的照顾了。 霜娘走路分着神,就没留心前头一个丫头飞冲过来,直撞到她身上,旁边金盏倒是瞧见了,怎奈那丫头速度太快,金盏伸手要拉霜娘的时候已经迟了,霜娘被那丫头撞得后仰倒地,屁股摔得生疼。 “奶奶,你摔伤了没有?”金盏慌得忙蹲下去扶。 霜娘屁股快摔成四瓣了,不好意思讲,在金盏的搀扶下慢慢爬起来,略活动了一下,感觉骨头没什么大碍,就忍痛道:“没事。” 撞人的丫头唬得跪在地上道歉:“六奶奶,金盏姐姐,我不是有意的。” 金盏这才有空看她一眼,认出是盛云院里的三等丫头小喜,就向霜娘说了,又向小喜道:“你也太不仔细了,赶着去做什么,忙得这样?” 霜娘听是梅氏的丫头,就摆一摆手:“算了,叫她起来罢,不全是她的错,我也分了神,没看前头的路。” 小喜犹豫着,不敢就爬起来,金盏道:“奶奶大量,恕了你,还不起来?下回小心些。” 小喜忙应了,起来道:“多谢奶奶,奶奶不知,我们院里出事了,我赶着去二门外叫人请大夫,所以这样急,冲撞了奶奶。” 霜娘一惊:“出了什么事?”听上去怎么这么不详。 “二姑奶奶跑到我们院里寻死了。”小喜说的时候眼里闪着恐惧的光,显然心有余悸。 霜娘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就周娇兰昨日那个横样,无论如何也不是会寻死的人啊!她把别人逼得寻死还更有可能。 “二姑奶奶一大早在我们院里寻死了,”小喜又说一遍,这次补上一句,“把脸划了道口子。” 霜娘和金盏对视一眼,主仆二人都被这说话大喘气的丫头弄得无奈了,霜娘道:“行了,你快请大夫去罢,别耽误功夫了。” 小喜就行了礼,一溜烟往前跑了。 金盏道:“奶奶可是要去看看?” 霜娘点点头:“嗯,大嫂现在那里应该乱得很,我们去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目前为止梅氏都挺照顾她的,她不知道她那里出事就罢了,知道了必得表示一下。再者,她闲了一天了,也有点想八卦,周娇兰昨天还神气十足的,怎么忽然想起来闹这一出呢? ☆、第20章 霜娘赶到的时候,盛云院里正乱成了一锅粥。 这乱主要是由苏姨娘带来的,她不知怎么这么快得到了消息,赶了来,立在院里大声吵嚷,几个丫头围着她劝阻,都堵不住她的嘴。 金盏见没法上前,只得先拉了个在旁闲看的小丫头来,问一问事情始末。 原来这日清早,梅氏领着珍姐儿正要出门去正院问安,周娇兰忽地堵上门来了,同梅氏纠缠昨日那事,梅氏仍旧不答应,来往了几句,周娇兰见梅氏态度坚决,即从怀里摸出把小银剪来,举在脖子旁边比划要挟,当时就把一院子人吓住了。 梅氏倒还冷静,她再清楚不过这个小姑子根本不是会寻死的人,并不慌张,为了稳住周娇兰,凡周娇兰提的要求她一概都应了。 周娇兰也不傻,晓得梅氏心不诚,此刻答应,下一刻就难说了,因此要梅氏现在就跟她去成襄侯府,她边说边盯着梅氏往后退,谁知后头有一滩丫头们泼出来的洗脸水,她走来的时候没事,往后退的时候步子本身就不太顺,一下滑倒了,剪刀的尖端戳到了自己脸上,划出一道血痕来。 第11节 “这真是——”金盏咬了舌尖才把到嘴边的“自作自受”四个字吞回去,问道,“二姑奶奶现在哪里,脸上伤得重不重?” 小丫头道:“二姑奶奶当时往脸上一摸,摸到了血,直接吓晕过去了,奶奶叫把她抬在厢房里了,我也不知伤得怎样。” 霜娘听了望一眼苏姨娘,小声同金盏道:“我记得你说,二姑奶奶是苏姨娘一手带大的,情同母女?”这不太对吧,正常的伤者亲属应该第一时间赶到伤者身边,担心关注她的伤势才是,哪有任由伤者人事不知地躺在那里,先在外头撕起来了的? 金盏轻咳一声:“奶奶,我先说的不仔细。苏姨娘没生下七姑娘之前,确实是把二姑奶奶当亲闺女宠的,七姑娘生出来之后,二姑奶奶多少就要往后站一站了。不过这是奴婢们私下的闲话,不能十分作准,所以我先没有告诉奶奶。” 霜娘心领神会,所谓不能“十分”作准,其实就是事实了。 前边苏姨娘大概是闹得累了,被丫头们见机拉去石凳上歇息,霜娘见路让出来了,忙拉着金盏往厢房里奔去。 一进屋里,便见梅氏抱着珍姐儿,一边在屋里来回走动,一边嘴里不停地哄着她。 霜娘感觉不妙,上前两步问道:“大嫂,珍姐儿也伤着了?” 梅氏闻声转身,略吃一惊:“你怎么来了?珍姐儿没事,只是有些吓着了。丫头们都干什么去了,客人来了,怎么连个招呼的都没有,茶都不来上一杯?” 霜娘把碰见去请大夫那丫头的事说了,又道:“大嫂别和我客气了,珍姐儿没事就好,二姑奶奶怎么样?” 梅氏平白被这桩事糊了一脸,正是满心的晦气没法说,勉强笑了笑道:“还好,伤并不重,只是伤的地方不巧,到底怎样得等大夫来看了才知道。” 就把霜娘领到床边,周娇兰还没醒过来,摊手摊脚地躺在那里。霜娘伸头一看,先见她左半脸上好长一条血糊糊,心里吓得一突,再一细看,方发现那是被摸出来的血迹,真正的伤口大约也就一寸左右,划在侧脸上快接近耳根的位置,伤痕也不深,周遭皮肉都好好的,并未外翻,只是一道小裂口。 霜娘就松了口气,既是替梅氏也是替周娇兰放了心,道:“这伤确实不要紧,找个好大夫用些好药,自己再注意些保养,不会留下疤痕的。” 梅氏“嗯”了一声:“像你说的这般就好了。” 霜娘见她有些神思不属,好似记挂着什么,时不时向外看去,以为她是烦心苏姨娘在外头闹,便主动道:“大嫂,我替你在这里守着,你去看看苏姨娘罢,她不知想做什么,总那样闹也不是个了局。” “不用管她,她没趣了自己自然走了。” 梅氏先一口否了,过片刻似下了决心,重向霜娘道:“不过我确实想托你在这里替我看一会,这一早就出了事,我还没来得及去向太太请安,再迟了恐她多想。太太如今病着,这事必要瞒着,不能叫她操心的。” 霜娘听原是因为这个,笑着应了。 梅氏又道:“珍姐儿我原要带着一起去请安,如今她吓得有些呆呆的,我也不好带去了,偏她奶娘今儿又告了假,只能一并请你替我照看了,可行?” 霜娘爽快道:“大嫂放心,我就抱着珍姐儿,一步不离守着她。” 梅氏遂把怀里的珍姐儿交给霜娘,见珍姐儿的目光追着她,垮了脸,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忙哄道:“珍姐儿乖,和六婶在这里等一会,娘很快就回来。” 珍姐儿不说话,瘪着小嘴,眼眶里含着泪珠。 梅氏十分心疼,但知道时间紧,不能再耽搁下去,一咬牙转身出去了。 珍姐儿眼里的泪就掉下来,目光盯在梅氏背影上,还是不说话。 霜娘想到她昨天还那么懂事可爱,说话行礼都像个小大人样,现在吃这一吓,话都不会说了,很是怜惜她,给她擦了眼泪,抱着她学梅氏一样在屋里慢慢转圈,轻声细语地同她说些闲话。 金盏亦在旁边逗她,没一会金桔也进来了,她更活泼些,绕着珍姐儿做了许多可笑的鬼脸,三个大人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把珍姐儿逗得露出了个小小的笑容来,只是问她话,她还是不肯出声。 金桔汗都累出来了,不由道:“二姑奶奶也真是,凭怎么样,也不该当着孩子的面动刀动剪的,我们珍姐儿算胆大的孩子了,都给吓得这样。” 霜娘也转悠得累了,不得不捡了张椅子坐下,坐下时她肚里发出“咕噜”一声响,珍姐儿坐在她腿上,听着了,伸出小手去摸她小腹,大眼睛里含着疑问望向她。 霜娘微红了脸,和她说:“婶婶没吃早饭,有点饿啦。” 珍姐儿嘴唇动了动,开口道:“我有奶糕,给婶婶吃。” “珍姐儿好乖,谢谢你,”霜娘恐她反应过来又不肯说话了,就装作若无其事,也去摸了摸她的小肚子,笑道,“珍姐儿早饭吃了没?饿不饿?” 珍姐儿歪着头想了一想,点点头。 金桔见此忙跑出去,叫人拿吃的去了。 霜娘笑着继续引珍姐儿说话:“点头是什么意思?是早饭吃了,还是说饿了?” 珍姐儿细声细气地说:“是饿了。” 霜娘摸摸她的脸颊,问她:“你还记得你昨晚吃了什么吗?是不是没有吃饱,所以现在饿了?” “我吃饱了。“珍姐儿就一样一样地把昨晚吃的东西数给霜娘听,数着数着,她的眼神慢慢重新灵动起来,咯咯一笑,抱住霜娘的脖子不说话了。 霜娘见她豆丁大的一个人,还懂得害羞,心里怜爱得不得了,忍不住搂着她亲了一口。 珍姐儿的眼神往床那边瞄了瞄,悄悄问:“六婶婶,二姑姑伤得怎么样呀?我见到她脸上流血了,好吓人。” 霜娘道:“珍姐儿不怕,你二姑姑只是划破了一点皮,听大夫的话吃药就好了。” 珍姐儿眨眨眼:“不会变丑吗?” “不会。” 珍姐儿就点点头,笑了。 太乖太可爱了,这简直是个小天使呀。霜娘正在心底萌得滴口水,金桔领着人带着早饭回来了。 摆好饭后,金桔要把珍姐儿接过去,霜娘不大舍得,但她没有喂养小朋友吃饭的经验,恐叫珍姐儿吃得不顺心,想想还是把珍姐儿给出去了。 刚动了两下筷子,小丫头在门口报,大夫来了。 霜娘抢先金桔一步站起身来,示意她继续喂珍姐儿喝粥,然后自己快步走去床前,将帐子放下,又揭过锦被抖开给周娇兰盖好,只露出她一张脸来,方令将大夫请进门来。 这大夫大概五十岁的年纪,却不是一般大夫,身上穿的是有品级的官服,霜娘不大分得出他是几品,但显而易见的这是位太医院的太医了。 太医水平很高,往周娇兰脸上扫了两眼,就道:“无妨,我开两服方子,一内服一外敷,内服七天,外敷一个月,必会好的。” 霜娘问道:“不会留疤吧?” “除非这位奶奶体质特殊——” 说来却巧,周娇兰被霜娘摆弄了一番,潜意识里有些惊动,正于这一刻醒过来,瞪眼尖叫道:“什么?我有可能会留疤?!” 珍姐儿含着一口粥,吓得没敢咽,嘴巴张得圆圆地看过来。 霜娘按捺住同受惊吓的心情,向周娇兰道:“二姑奶奶,你现在不能这么大声说话呀,你脸上的小口子要裂成大口子的。” 周娇兰却没听进去,只往自己脸上胡乱摸索,慌张道:“我要毁容了,镜子,镜子呢?给我镜子!” 霜娘不敢给她,这位二姑奶奶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受控,她眼里没什么妨碍的一道小口子,谁知道看到周娇兰眼里会不会崩溃呢? 就只劝道:“二姑奶奶,这位太医说了,只要你遵医嘱按时用药,不会留下什么疤痕的,你不要担心。” 却是越乱越添乱,歇息够了的苏姨娘于此时进了门,冷笑着接话道:“新奶奶倒会说好话安慰人,那剪刀没有划在你的脸蛋上,你自然不着急呢。” 霜娘深觉她是吃错了药,完全不知道自己如何和她结了冤仇,这样时时被针对。但不知道也没什么要紧,至少不妨碍她张口就丢话回去:“姨娘嫌我不会说话,那就请姨娘劝一劝二姑奶奶罢。” 苏姨娘一噎,霜娘很明显是拿话堵她,但待要说她不恭敬,她说话的态度却又很和气。她抓不着话柄,只得暂不和她计较,走去床边,看着周娇兰的脸道:“你这傻孩子,我一时看不到,竟把脸面伤着了,到底怎么回事?我才在外面问丫头,都说是你自己不小心滑倒伤到的,我却不怎么敢信,真有这样凑巧的事?” 霜娘听她言语,挑拨之意明晃晃的没有一点遮掩,再看一看周娇兰,她原一心担心自己的脸,并没有想到别的,此刻却露出了狐疑之色来。 霜娘心想不好,恐怕要开撕,梅氏不在,她身单力薄再带个珍姐儿,堵不了这枪眼也不准备堵,便过去抱了珍姐儿就向外走,同时回头与那立在一边装木桩的太医说:“请先生到那边屋里去写方子。” 她说话时正跨过了门槛,恰与外面一人撞了个正着。 ☆、第21章 双方脚步都不快,这一下撞的不重,又有金盏跟在后面扶着,霜娘只后退两步就稳住了身形,把珍姐儿往上抱了抱,方往外看去。 却见来者是个面生的年轻男人,二十三四岁上下,穿着玄色长衫,身材修长,面容斯文俊秀,眉宇间却蕴着一股寒气。 霜娘正纳罕这个是谁,看年纪应当不是周世子,却又能直入长房院内,就听珍姐儿出声道:“三叔好。” 霜娘了悟,原来这就是排行第三的周连恭了,金盏说已中了举人的那个,周娇兰同母的亲哥哥。 霜娘抱着孩子,不好见礼,就只略屈了屈膝,让过去一边,见周连恭回了礼匆匆进去,霜娘也加快脚步准备离开。周娇兰的亲友团这下集结完毕了,对方战斗力又胜一筹,她更加不能留下来做炮灰了。 那太医多在富贵人家行走的,亦有眼色,绕过霜娘直接跟守在外面的荔枝去别间写方子去了。 霜娘落在后面,没走出去两步,就听男人冷沉的声音响起:“周娇兰,你越发出息了。” 这话音不对啊!霜娘的脚步不由缓了一缓。 周娇兰:“三哥,你怎么来了?”音调有点怯,霜娘第一次听她说话声音这么低。 周连恭回:“来看你怎么丢人。” 哇哦,“三哥”也太大义灭亲了吧?敌方内杠,危机解除,霜娘不着急走了,抱着珍姐儿安下心来听壁脚。 周娇兰急眼了:“三哥你什么意思,我伤得这样,快毁容了,你怎么一来还骂我?” “这难道不是你自找的?”周连恭反问,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怒气,“遇着事情了,自己无能处置不了,又不肯好好与人商量,竟跑到大嫂院子里来以死讹人,你难道以为这对你有任何帮助?这么蠢的主意是谁给你出的? “没有谁给我出,我自己想的。”被劈头盖脸教训的周娇兰很不服气,于是她举了个讹人成功的例子,“六弟那个媳妇不就是闹寻死闹进门来的?我不过是运气不好,摔了一跤才没做成而已。” “……”霜娘站在门外,觉得膝盖有点痛。 她向里面看了看,见到周连恭的背影微微挺直,又微颓下来,应该是深吸了口气又吐了出去,这是个要放大招的动作。 果然,周连恭先问:“假如大嫂不答应你,你真的会去死?” 周娇兰:“啊?怎么可能,我又不傻。” 她以为自己的回答过关,却迎来了周连恭毫不留情的开喷:“你都不傻,你为什么以为大嫂会是傻的,看不穿你只是做戏,实则根本没有豁出去自尽的勇气?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模样,心缺机巧,身无血勇,倒是学全了一整套哭闹上吊的无聊把戏,活脱似市井间的泼妇,哪里还有一点千金小姐的体统?”他犹嫌不足,又补了一句,“最蠢的是,你连做戏都做不好,还好意思拉扯别人。” “……”霜娘觉得自己的膝盖更痛了,心里默默流泪,其实她也是蠢到做戏都做不好的啊,做过了头,差点真把自己搞死了。她现在有点同情周娇兰了,这个三哥的嘴真是太毒了。 “呜呜……”周娇兰受不住,被说的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好了,算我活该好了吧,我也不想主意了,也不求你们了,我就回许家去,叫他们折磨死我算了,反正没人心疼我。” 一直沉默的苏姨娘终于发挥作用了,出声劝道:“你这孩子,和自己亲哥哥赌什么气呢,你说这种话,难道不是剜你哥哥的心?他也是听说你受了伤,急了,说话才重了些。” 这个苏姨娘拉的好一手偏架啊。霜娘抱的手酸了,悄悄把珍姐儿放下来,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中间做“嘘”的口型,珍姐儿心领神会,不说话,笑眯眯点了点头,靠着霜娘站好,叫她伸手揽着。 周娇兰还哭着:“我不信,着急我还一直骂我。” 周连恭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道:“你别哭了,仔细眼泪流进了伤口。” “进去就进去。”周娇兰赌气道,“横竖那没良心的儿子都有了,哪里还稀罕我,我若毁了容,他正好有理由睡那些妖精去。” “我替你想过了,”周连恭没理她的气话,直接转了话题道,“那孩子送走的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不能谈一谈,请大嫂出面,与他家说,要么留下孩子,要么留下你,两者只能选其一,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周娇兰的哭声立时停了,来了精神:“可不是,我先就这么说的,只是都不理我。” 周连恭的背影僵直了一下,霜娘觉得他又在忍耐了,肢体语言很明确地散发出“你这个愚蠢的凡人”的气息。 “我的意思,是真的就这么操办,如果他家选择留下孩子,那么你就和离归家。” 周娇兰傻掉了:“和、和离?” “你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选择?”周连恭的语调微微扬起,又压抑着降下,“那你和许家说这个有什么意义?许家选你和选孩子的几率各在五五之数,如果他家就是选了留下孩子呢?孩子留下,你又不准备走,你叫人家做的什么选择?你威胁了人家又兑现不出后果,侥幸没被拆穿就罢了,一旦被拆穿了,以后谁会把你说的话当回事?你在许家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哪里会被拆穿了,”周娇兰嘀咕,“我就不信他家会选孽种不选我,要选了留那孽种下来,以后哪里找得到什么好人家的女儿愿意进去当后娘。” 第12节 “再想找个和你一般门第一般出身的,确实找不到。”周连恭先肯定了一句,周娇兰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已接着道,“但是许家本来就没打算找出身太高的贵女,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成襄侯夫人的第一选择是那边府里的三姑娘?以后续娶,比照这个条件再降低一二档,你觉得许家会不会愿意?” 周娇兰的心里不受控制地冒出肯定的答案,但还是想挣扎一下:“那也不该是五五分吧,他家欺负欺负我罢了,难道还真敢断婚,那不是同我们家翻脸了?我觉得他家不至于这么傻,为了个孽种付出这么大代价。” “正因为考虑到这个因素,所以比例才能开到对半。” 周娇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三哥你的意思是,我还不如那个孽种?你——气死我了,我不要你帮忙了,你走,你走!” 周连恭站着没动,冷声道:“你这么大人了,莫非连常识都没有,不明白三代单传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他家三代皆只有一根独苗,没有兄弟旁支,三服之内连个同脉的亲人都寻不出了。你不肯要那孩子,那你可能赌誓,以后必定能给他家再生个儿子出来?” 周娇兰叫道:“我当然能!” 霜娘见到周连恭垂在身侧的手握起,又忍不住同情起他了。这看着不是个脾气太好的人,要是平常遇上这种状况可能早拂袖而去了吧,偏偏棒槌的是亲妹妹,只能忍着。 “你拿什么保证?”周连恭的这句话近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周娇兰还自我感觉良好:“这要什么保证,我才新婚,身体又一向好,这不过是迟早的事——”她跟兄长说这个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低了点,“你们才奇怪,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因为,”周连恭只说了两个字,忽然顿住了,不再往下说。 他说的字少,但语调里传达出的意思很复杂,以至于霜娘很容易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语:因为你没问题,不表示许家那货没问题呀,已经三代单传了,不可能这三代中所有的妻妾都生育艰难,问题没有出在女人身上,那就只能是男人了。 虽然在这时候的大众认知里,生不出孩子一定是女人的错,受谴责受压力的一定是女人,但其实私底下,人并不是都那么傻,找一个女人子嗣艰难,找两个找三个找四个还是艰难,那么这就是个简单的逻辑推理问题了。脑子清楚能想明白的大有人在,只不过很少有人宣之于口而已,把事情怪到更受压迫的一方头上,总是容易一点不是吗? 霜娘也明白他为什么不往下说了,因为以周娇兰的个性,肯定是藏不住话的,而她已经嫁进人家里去了,覆水难收,没有退路的情况下,这件事对她来说不知道要比知道好。 周娇兰还催呢:“因为什么?你怎么不说了?” “因为你不能光想好事,而以为坏事一定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周连恭另寻了理由,把话带过去了,“如果就是没有呢?你预备怎么办?” 周娇兰显然没做过这方面的考虑,或者她想了,但以她的脑子不足以想出解决的方案,所以索性把这个可能屏蔽了,一厢情愿地认定自己包生儿子。现在被周连恭这么不依不饶地逼问,她躲不过去了,居然灵机一动出一个主意来:“那就过继好了,怎么也比养那孽种强!” “过继谁?”周连恭倾身追问。 “他叔伯兄弟家的子嗣什么的——”周娇兰的声音渐渐消失了,霜娘猜她一定是被周连恭的脸色吓的。 “我说了那么多,你原来还没明白三代单传到底代表了什么。”周连恭的声音冷得往下掉渣,“你以为这些家里都没考虑过?真正的问题是,即使许家愿意让这一步,送走那孩子,承受将来如果无嗣就过继的后果,他家也根本寻不出人来过继了!本家传了三代都只有一支,哪里来的叔伯兄弟?先人流血流汗拼来的爵位,难道要拱手送给那些出了三服的血脉都稀薄了的亲戚?你好好想一想,换你你可能答应吗?” ☆、第22章 不可能。 周娇兰再会胡搅蛮缠,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周连恭继续说:“我难道很喜欢一个没有一点周家血脉的孩子管我叫舅舅?事已至此,不得不认罢了。若你不甘心认,那就去和他家赌,看你和孩子的分量哪个更重。只是你愿赌就要服输,狠话放出去就要兑现,其间利弊如何,你自己的未来,自己考虑清楚。” 屋里沉默了好大一会功夫,然后周娇兰才很不自在地道:“我不要和离,我才成亲半年多,就这样和离回来,太丢人了,以后还怎么出门。” 霜娘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这件事的基调已经定了,再听下去也没什么新鲜的了,她牵着珍姐儿,蹑手蹑脚地离开,往珍姐儿住的东厢房里去等着梅氏回来。 霜娘虽然喜欢珍姐儿,但她不大会哄孩子玩,见到炕上有本千字文,就顺手拿起来,翻开了教珍姐儿念。 金盏站在旁边,惊讶地看了霜娘一眼。 霜娘觉着了,笑道:“你奇怪我识字?我在家时给绣坊绣过些佛经的,所以认得几个。” 金盏忙道:“我冒撞了,请奶奶别见怪。” “这又没什么。”反正这个理由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嘛。霜娘一笑,继续教珍姐儿,没念几句, 刚到“玉出昆冈”时,外头传来小丫头迎接的动静,是梅氏回来了。 霜娘站起身来,走至门边道:“大嫂,我和珍姐儿在这边屋里。” 梅氏本往厢房那边去的,匆匆又过来,一边走一边道:“我回来迟了,太太那边正好有事吩咐我,我不好说要走,耽搁了。” 霜娘笑道:“没事,珍姐儿缓过来了。二姑奶奶那边,三爷赶来了,劝了她一会,我瞧二姑奶奶倒听得进去,现在应该也没事了。” 她三两句把事情交待得清楚,梅氏听了,面色缓和下来,说道:“这就好,偏劳你了。” 进来见了珍姐儿,珍姐儿笑嘻嘻地坐在炕上,见了她张开手,嘴里喊着“娘”要抱,梅氏过去一把搂住,问了几句话,珍姐儿口齿清楚地一一答了,还说:“六婶婶教我念书呢。” 梅氏刚才一去,最挂心的就是女儿,现在见她确实好好的,才终于放下心来。 又向霜娘道谢,两人你来我往客套了几句,霜娘料着梅氏还要去料理厢房里周娇兰的事,婉拒了梅氏的留客,领着金盏离开了。 ** 在周连恭的强力干涉下,周娇兰的事变得很好解决,非但没敢提要把伤赖到梅氏头上的事,还倒过去给梅氏道歉,然后直接跟着苏姨娘回去养伤去了。 梅氏再同周连恭商量几句,送走了他,又要见守在外头等着回事的管事媳妇,中间有人来报,说成襄侯府的许世子来了,要接二姑奶奶回家,梅氏想也不想,直接叫说周娇兰病倒了,要留在娘家养病,茶都没叫人留一杯,直接把许世子挡回去了。待将回上来的几桩大小事体一一处置理会完,时间已将近晌午,梅氏方得了空闲,命人摆饭上来。 金桔立在炕下相陪,一边给梅氏布菜,一边把早上梅氏不在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一一说了。 说到霜娘时道:“六奶奶倒不是那等好争闲气的,苏姨娘进来,说了两句话,她听着话音不对抱着珍姐儿就走了,我都没抢过她。” 梅氏听了点头:“这是她为人谨慎处,我托她看顾珍姐儿,她就先以珍姐儿为重,可见是个信人。” 霜娘并不知道梅氏背后表扬她了,她回去后又做回了闲人一个,什么操心的事都轮不上她烦,一院子丫头伺候着,饭来就吃,天黑就睡,这日子算来拢共过了两三天,霜娘已经隐隐觉得自己像是头被养起来的猪了。 好在这天早上起来后,终于有件事情可以干了。 她的新婚特许期过了,从今天起,她院子里那些鲜艳的陈设摆件都要撤下,包括她本人在内,虽然风俗演变至今,不至于真要她披着麻布过三年,但艳服严妆是肯定不行了的。 迎晖院原是为迎新人重新粉刷布置过的,满目喜庆大红,不合规制的地方特别多,金盏指挥,领着人从里到外整整替换折腾了一天,恐怕自己年轻识浅,漏了哪里,又特去正院里请了侯夫人身边一位姓吴的老嬷嬷来,托她最后检查一遍,确定都妥了才算完事。 霜娘再环顾院子的时候,已是一片肃穆庄重了,走进房里,似被洗劫了一般,那些精致的各色玩器摆件没剩下两件,帐幔衾褥椅袱等等全换成了沉暗色调。 霜娘在床边坐下,手指抚过素色帐幔,心里怅然,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她下半辈子的人生了,不管自我安慰过多少次,当这一切真的摆到眼前的时候,终究还是有一点意难平。 如果她能再聪明一些,胆大一些,或许可以在绝地里劈出一条更有生机的路来吧,可她终究不是那样的人,她就是瞻前顾后,不敢一往无前地向未知里走,于是只能选择一条安全平坦到静如死水的路。 “奶奶,”金盏在门口出现,笑问:“可要摆饭了?今晚的菜色好,有一道荷叶粉蒸排骨特别香,隔着盖子我都闻见了。” 霜娘精神一振,起身往外走:“走,把你的饭也端来,我们一道吃。” 她很需要美食来治愈一下感伤的心灵,然后才可以说服自己,人生嘛,就是有得必有失呀。 ** 霜娘想过很多她高攀进侯府后可能面对的困难,比如婆婆迁怒不喜她呀,妯娌要跟她宅斗呀,下人瞧不起她家世寒微要阴奉阳违挤兑她呀,但她没想到这些一个都没有发生,她首先真正遭遇的困难是:无聊。 说起来此时的贵妇们虽然困守后宅,等闲不能出去游逛,但可以在内宅里玩的游戏并不少,最流行的是叶子戏,也有称打马吊的,胡姨娘就很好这一口,她那几个相熟的人家全是牌桌上结交来的。 可是霜娘三年重孝在身,这些都不便玩耍,高雅一些的诸如琴棋书画倒是无妨,她偏又几乎不会,贺老爷不可能砸钱培养她这些,前两样她一窍不通,因常年刺绣之故,后两样她倒能提起笔来落两下,但书就是个会写字,完全不到能与人谈书法的境界(就她认得的几个字还是从上辈子带过来的呢),画嘛,就是个画花样子的水准。 要说她又不同人比试,这个水准用来自娱其实够了,但问题是,她可能天生就不是个太高雅的人,偶一为之还好,真的认真天天坐在那里用功,她真的提不起那么大兴趣。本是下了决心要陶冶身心升华精神的,结果问金盏要了全套文房四宝来,每每写个两张纸她就忍不住要走神了。 所以最终,霜娘选择打发时间的方式,还是她的老本行。 想当日,她在贺家做绣活一做一整天,做得腰酸背痛时,没少想过,等哪天脱离贺家发达了,她这辈子都不要再碰绣花针了。 但现在真的到了这一天,她过上了梦想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生活,才发现这也不是那么好消受。 真的,真的太无聊了。 无聊到霜娘一边吐槽自己是劳碌命,一边忍不住重新拿起了绣花针。 侯府不介意把她当猪养,可她没法真把自己当猪对待,不能仅靠睡觉吃饭把所有时间都打发掉啊。 花了五天时间,霜娘绣成了一小幅素心兰花图。这盆兰花就长在她院里,如今她身后没有监工,亦不赶时间,先照着花细细描了样子出来,选定构图布局,而后今天绣枝干,明天绿叶,后天花朵,一幅小图,倒耗了比大图还多的时间和精力。 完工后,霜娘把绣样从棚子上取下来,展开在手里看。 金盏立在身后,赞道:“奶奶这幅兰花绣得真好,清新脱俗。” 霜娘自己看着也觉得满意,比起她以前的作品,技法还是那些技法,但意境就是要超出一截,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定要打个比方的话,她以前绣的类似这样的绣品一件若能卖五钱银子,那这幅兰花图就能值五两,看上去就是更高级些。 “就是太小了些,”霜娘打量着绣图,“绣的时候没有多想,现在不知该拿它做什么使了。” “做个小插屏就不错,”金盏出主意,“放在炕桌上,奶奶选的这颜色也素净,不犯忌讳。奶奶要愿意,我们府里养着几个匠人,我就叫人照着尺寸打了模子送进来。” 霜娘点点头:“依你,要多少花费,你自己去钱箱子里拿。” 金盏应了。 霜娘想想又道:“你说我是不是该做点东西孝敬给太太?只是怕我手艺粗陋,入不了太太的眼。” 金盏便笑了:“瞧奶奶说的,也太谦了,奶奶这手绣活,比我们不知强到哪里去了。再者说,就算是不大会做,只要做了,那就是对太太的一片心,太太只有欢喜,万不至于嫌弃的。” 有了金盏这句话,给侯夫人做东西的事就算定下来,霜娘想了半天,最终决定做两个香袋送给侯夫人。她预备做的是挂在帐子上的那一种,这样风险小些,因不是随身佩戴,即使不投侯夫人的眼光也没多大关系。 霜娘从娘家带来的零散布料还有不少,做些小件是足够用的,她仔细挑出得用的,细细做了两天,装上金盏从梅氏处要来的白芷艾叶冰片等中药香料,早上请安时交给金樱递了进去。 ☆、第23章 霜娘在外头等回话时,见到三奶奶郑氏带着一个丫头也来请安了。 除了刚嫁进来敬茶那日见了一面,霜娘这是第二回见她,隔了好些天,险些没认出来。 郑氏穿着素净,一眼看去是个姿容秀美的年轻妇人,瓜子脸,下巴尖尖的,只是眉宇间不知为何萦绕着淡淡轻愁。 两人互相见了礼,郑氏就不语了,霜娘见她是个愁绪满怀的模样,亦不好主动搭话,另一个丫头替郑氏通传进去,片刻功夫就出来说太太知道了,身上不好,仍旧不见人。 郑氏便对着正房行了礼,同霜娘说了一句话别,转身走了,总共出现没超过半刻钟。 霜娘在外头闲着也是闲着,就顺口问一句金盏:“她怎么了?看着不大开心。” 金盏这些天一直在院里陪着霜娘,也不大清楚,不过她在正院人头熟,展眼一望,见一个小丫头在浇花,正是那天撞着了霜娘的小喜,就招手叫她过来问话。 “姐姐问三奶奶呀?她是被二姑奶奶气的。”小喜一问就说了,还说得很起劲,向霜娘挤挤眼,“昨儿西府的三姑娘来了,三姑娘和二姑奶奶之间有点不痛快,奶奶知道吧?” 霜娘被她那十足传神八卦的表情逗笑了,点头说:“我知道。” 小喜就省了前传,直接进入正题:“三姑娘明着说是去探二姑奶奶的病,实则就是寻她出气去的。对着二姑奶奶好一顿冷嘲热讽,先说多谢她,替自己填了火坑,又说其实她福气也不错,比世人都强,一过门就多了个大胖儿子,不用自己辛苦,现成捡了娘做,以后也不用承受子嗣的压力,东一句西一句,把二姑奶奶说得暴跳,两人吵得不成样子。” 金盏问:“这和三奶奶有什么关系?” “三奶奶当时在场。二姑奶奶虽然口头上不弱,也不肯让人,但她自己有痛脚在人家手里捏着,三姑娘句句都拿许家那孩子说事,二姑奶奶吵不过,急了,叫三奶奶把三姑娘赶出去。三奶奶是个文弱人,哪里干得出撵亲戚的事,就只是从旁劝了两句,三姑娘也不怕她,还是说个不休,直把自己说满意了才甩手走了。二姑奶奶一肚子火没处发,全怪到三奶□□上,转而埋怨三奶奶,说她没用,声音大得外头扫地的婆子都听见了。” 霜娘忍不住道:“三奶奶可是她亲嫂子,她怎么好这样?”周娇兰对梅氏不甚恭敬就罢了,既分了嫡庶,两边多少要有点隔阂,郑氏和她是一边的,怎地也不投她的意? 见这个缘故霜娘不知,小喜抖擞起精神给她解释:“六奶奶不知,二姑奶奶一向不大看得上三奶奶,从三奶奶过门没多久就跟她不和了。其实在我们底下人看,三奶奶人挺好的,待下人都十分宽厚,她院里伺候的人最轻松了,从来不怕做错了事挨打挨骂。” 霜娘心想,宽厚成这样也不大对吧,只有宽没有严,不立一点规矩,别说那些偷奸耍滑的没了约束会更坏,就是本来能做好事的人也要松懈了,反正错了也不受罚,长此以往,上下尊卑都要乱套。 “但二姑奶奶就为这个不喜欢三奶奶,嫌她性子太软,不能挟制人,常说她走出去没个主母架势,连下人都能踩到她头上去。” 第13节 霜娘服气了,周娇兰嫌嫂子太好推倒是有道理的,但却不帮助扶持她,而是跟着别人一起踩她,不把她放在眼里,这为人的逻辑真是绝了。 小喜还要说什么,余光却见正房门上的帘栊被人打起,金樱出来了,手里抱着两匹素缎,她就止了话头,忙奔过去赔笑道:“姐姐要拿东西怎么不叫我,倒自己受累。” 金樱就势把两匹布给了她,却没搭理她的话头,而是向霜娘道:“奶奶送的香袋太太十分喜欢,说正觉得满屋的药味熏得人发晕呢,当时就叫我挂在帐子上了。这里有两匹素缎,是前儿太子妃娘娘赏赐下来的,太太特命我找了出来,给奶奶回去家常使用。” 两个巴掌大的香袋换了两匹布,这买卖简直合算过头。霜娘心下欢喜,嘴上还是客气了一下:“这原是我该尽的孝心,太太能入眼,就是我的福气了,如何还要太太的东西。” 金樱笑道:“奶奶若觉得不好意思,往后多孝敬太太些就是了。”然后才看向小喜,“你把这布料好生抱着,送六奶奶回去。” 小喜忙应了。 见金樱没有别话,霜娘遂告辞离开。 ** 话分两头,却来说说郑氏这一边。 她自正院离开后,慢腾腾往延年院走,快要到时,忽自旁边的竹林里闪出一个人来,折腰下拜:“给三奶奶请安。” 郑氏吓了一跳,退了两步一看,方见是个长得很有几分出色的丫头,脸面身段都是个美人模样,郑氏看她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跟在郑氏身边的大丫头银柳就斥道:“你是哪里伺候的?一点规矩都没有,这么没头没脑地撞出来,存心想吓人哪?” 那丫头没想到是这个局面,直起腰来,有些讪讪地道:“奴婢南香,原在驸马府里伺候,新近调到了新来的六奶奶院子里。” 郑氏“哦”了一声,仍不解她来意,就问:“你寻我有事?” 南香道:“奴婢是奉了六奶奶的命,来给奶奶请安,六奶奶还做了两个荷包,送给奶奶带着玩。” 说着就把荷包捧出来,郑氏接过来看了看,她心里其实十分疑惑,才刚在正院见了霜娘,并没听她提起要送东西过来的事。东西已经接在手里,她不好问出口,也不好直接就把南香打发走,只得把她请进院里坐了坐。 银柳跟在旁边直翻白眼,进屋见南香倒还识相,只在小杌上坐了,脸色方好看了些。 小丫头倒了茶来,南香欠身接了,捧着茶笑道:“我常听人说,我们府里几位奶奶中,就数三奶奶为人最和善,从不为难底下人的,早想来给奶奶请安,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银柳听了哼一声:“你的意思是说,连你们六奶奶也比不上我们奶奶了?” 南香道:“我们奶奶为人倒也不错,只是,毕竟是小家子出身,若论起周身的气度来,如何比得过三奶奶呢。” 郑氏出身自武安伯府,论家世确实碾压霜娘,但是这个话别人说就说了,南香是迎晖院里伺候的人,这么明打明地按自己主子一头,银柳都有点傻了,没话可回,只是侧目。 南香并无所觉,继续拿话捧郑氏,把她从头夸到脚,实在没有可说了又去夸银柳,银柳看她不顺眼,并不领她释放出来的好意,只是冷笑,笑得南香说了几句说不下去,只得转而再去夸屋子里的陈设,连屋外院里种的两棵海棠树都没放过,总之凡她眼里所见的,竟无一处不好,通比别人别处都强。 郑氏被捧得直发晕,却不是欢喜到晕,而是不明所以的晕。她被人奉承得少,但并不会因此听了几句好话就心热当真了,她的第一反应反而是疑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 郑氏就耐心等着,谁知等到南香飞了半天口水,一杯茶喝尽了,什么事也没求,竟就告辞走了,郑氏被闪在屋里,一脑门雾水。 “她到底来做什么的?”她忍不住问银柳。 银柳翻白眼:“谁管她来做什么,莫名其妙的一个人,奶奶就不该叫她进来。” 郑氏:“她毕竟是六弟妹身边的大丫头,又送了东西来,怎好邀都不邀一句,就打发她走了呢。” 银柳道:“那也不该留她这么久,听她说了两车废话,白耽搁时间,一点有用的都没有,奶奶早该端茶送客了。” 郑氏为难地道:“我也觉得她话多了些,可她也没什么坏意,都说的好话,我要不耐烦打发了她,传到六弟妹耳里,见我这么冷淡,恐要以为我对她有意见了。” 银柳气得竖眉:“奶奶,你怎么总是顾虑这么多。我看那南香就不是个好人,踩着她自己主子来给奶奶灌迷汤,谁知打着什么主意,依我看,她来的这么蹊跷,是不是她主子使来的都不一定呢,才刚我们在太太院里见了六奶奶,六奶奶怎么一字都没提这事?” 郑氏“嗯”了一声,道:“这是有些奇怪,不过,她应该也没那么大胆子吧?且这么做也并无好处。” “那可说不准,谁知这些人心里琢磨什么呢。”银柳道,“奶奶听我的,下回她要再来,奶奶可别搭理她了,交给我去打发她。” 郑氏随口应了。 银柳晓得她是个软糯性子,这会应了,事到临头往往又却不过面子,总怕得罪人,想要事事周全,这应多半也是白应,无可奈何,只得罢了。 ☆、第24章 银柳那随口一猜猜对了,南香确实没有受霜娘的吩咐,是拿了自己绣的两个荷包冒充了去给郑氏请安的,她做了这样的事,心里也有点发虚,走回迎晖院的时候一路都心不在焉。 “你一早上去哪里了?” 听到问话时,南香才发现自己已经快到院门口了,春雨正站在门里看着她,表情严肃。 “没,没去哪,”南香慌了下,旋即告诉自己春雨不可能知道她去了哪,说服自己镇定下来,道,“我在院子里呆了好些天了,闷得慌,出去逛逛,看看外头的景。” 春雨道:“你去逛逛倒无妨,只是不跟人说一声,一时奶奶要找你了怎么办?” 南香听她话音,确实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就安下心来,撇嘴道:“奶奶哪有可能找我,她有金盏就够了,哪还使得着我。” 春雨一边同着她往里走,一边道:“你自己不往奶奶身边去,奶奶都见不着你,怎么使唤你?” 南香见她说话俨然带着训导,不高兴起来,停了脚步:“这是我的错了?金盏看财宝似地看着奶奶,从来到这院里这些天,里里外外,她有一步离开过奶奶?位置全叫她占着了,哪还有咱们呆的地儿。” 春雨没提防她张狂成这样,院里有好几个小丫头在,她全不在意,张口就编排金盏,待反应过来,忙拉着她快步去了廊下角落里,低声道:“你这可是歪理了,金盏是贴身服侍的人,本就该跟着奶奶,随时听传。倒是你,天天小姐似地窝着,什么事都不伸手搭一把,也太闲散了。” 南香不乐意:“我怎么像个小姐了,要说这个,陈半栀才更像呢,一天天地只是跟着你,也没见她做什么,你怎么不教训她去。” 春雨微皱了眉解释:“谁教训你了,为着我们从驸马府里一道来的,我才提醒你两句。你同半栀比,难道你也有个做大管家的爹?她后台硬着,只要不犯大错,等闲谁会和她过不去,就告也告不倒她。但是你再这样下去,就算奶奶大度不说话,下头人也该不服你了。” 南香无所谓道:“爱怎么想怎么想,我不信那些小蹄子敢把闲话说到我面前来。” “你——真是,”春雨无奈了,“心也太大了些,真不知你想什么。” 南香知道她是好意,只是不乐意接受,道:“你操心那么多做什么,横竖金盏喜欢巴着奶奶,就叫她一个人去巴结好了。就我们这位奶奶,满府里数一数再找不出比她更寒酸的了,天知道金盏能巴结出什么好处来,做得那个忠心样儿,简直好笑。” 春雨听她越发连霜娘都编排上了,明白劝不转她了,本因一处出来的,多少有两分香火情才点她两句,她这么个冥顽不灵的态度摆出来,春雨心也冷了,不想再多说什么,就只道:“算了,随你罢。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面上别太过了,万一闹个没脸,又是何苦。” “好啦,我听你的就是了。”南香说是这么说了,其实才没当回事,她奉承霜娘做什么呀?她又不打算长长久久地在这院里呆着,她自有自己的盘算,要是做成了,比窝在这院里强出一百倍去。 春雨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她走出角落往院门口张望了下,转头问南香:“你逛的路上见着奶奶了没有?我怎么觉得今天奶奶去请安的时间特别长,这半天还没回来。” “没有,说不定也在哪逛着哪。” 春雨摇头:“不会,奶奶知道自己身上有孝,不好到处晃荡。再说,朝食还没用呢,哪有力气逛。” “再等等就是了,一个大活人,还能在府里丢了不成。” 南香说着扭腰走了,留下春雨一个有点忧心地想:奶奶不会是遇着什么麻烦了吧? ** 霜娘确实遇着事了。 且说她们一行三人自正院出来,走了一截路后,小喜的步子越来越慢,霜娘和金盏不得不停下来等她。金盏以为她拿着两匹布累到了,就道:“你就这点子力气?过来,我替你拿一匹罢。” 小喜苦着脸道:“姐姐,这布不重,只是我、我肚子疼,想去方便。” “那你去吧。”金盏把她手里的布匹接过来,“东西我们自己拿回去,完事你直接回去当差好了,省得我们还站这里等你。” “哎,谢谢姐姐。”小喜捂着肚子弓着腰,飞快往后跑了。 “这一早上,不知她吃坏了什么东西。”金盏摇摇头,向霜娘笑说了一句,两人沿着青石板路继续往前走。 走不多远,打前头路上来了一人。 霜娘看去,见是个年轻公子哥,打扮得十分考究,穿着靛蓝绫袍,腰上高高低低系着玉佩荷包扇囊等物,脸上敷了粉,霜娘觉得他那面孔比自己涂得还白,显得油滑得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霜娘感觉金盏似乎往自己背后躲了躲。 “是四爷。” 金盏提醒的声音跟蚊子哼哼一般,霜娘依稀记起,金盏给她科普侯府人物谱时有个特别不喜欢的,好像就是这个四爷? 周连平很快走到近前,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着霜娘,口里慢慢笑道:“这是,新弟妹?” 霜娘有点理解金盏了,这货看人的眼神就叫人不舒服,不是个正常社交的样子,太不收敛了。 她直觉这是个麻烦的人,不想和他啰嗦,速度屈膝见了礼,领着金盏就走。 周连平让过了她,却跟着横过一步,挡住她身后的金盏。 霜娘有点惊讶地一回头,见金盏站着,身形明显僵直,头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 周连平拿扇柄去挑金盏下巴:“你换了主子,谱倒越发大了?见了爷们礼都不知道行一个。” 霜娘瞪大眼:搞什么?这这是调戏吧?! 金盏飞快向后退开,声音平板地道:“奴婢手里拿着东西,不便行礼,请四爷见谅。” 周连恭跟着逼近两步:“不便行礼就不便行礼,你躲什么?爷能吃了你不成?” 金盏往旁边让:“奴婢不敢,奴婢身上还有差使,先告退了。” 她抱着布就要走,谁知周连平竟伸手扯着她胳膊一把把她拽回来:“有什么了不得的差事?就这两匹破布罢了。”他说着把布强行从金盏怀里拉出来,丢掷到地上。 金盏咬着牙关挣开他,道:“这是太子妃娘娘赏的。” 她矮下身去捡,周连平一脚踩在布匹上,嗤笑:“那也不过是匹布罢了,吓唬谁哪?”把金盏扯起来,“从你不在太太院里,我连见你一面都难了,今儿运气好,既碰上了,就和我说说话去。” 金盏声音发着抖:“不,我不去——”她没想到周连平有这么大胆子,竟敢光天化日强拉她走,想用力挣扎,心里却吓得慌乱极了,牵连得全身都在抖,根本使不出几分力道,被周连平扯着直往前踉跄。 周连平冷哼:“不识抬举的小贱人,你以为你换个地儿就能逃开我的手掌心了?哼,早先好好跟你说那么多你不理会,今天索性把生米煮成熟饭,看你还能飞哪去——哎呦!” 他后脑勺猛然受了一击,大怒着回头看去。 霜娘举着布匹,跳起来正好照脸又给他一下,周连平被击中鼻梁,酸痛得下意识抬手捂住,没有及时反击。霜娘捡到这个空档,飞起脚踹他膝盖,把他踹得身形摇晃,再把布匹一横往他腿弯里用力扫下去,周连平再撑不住,向前扑倒在地,霜娘踩着他后腰,没头没脑乱打一通。 周连平先还骂两句,打了几下后就只剩哀叫连连,霜娘全不理他,直打到觉得他应该爬不起来了,方把地上的另一匹布捡起来,向金盏一示意:“走。” 金盏整个人都是懵的,听见叫就下意识跟上去,都不记得要把霜娘抱着的布接过来。直到回到了迎晖院,等候已久的春雨迎上来,讶异道:“奶奶怎么亲自抱这么些布?” 说着就看向金盏,显然很奇怪为什么不是她抱着东西,金盏一个激灵,方有些醒过神来,只是一时却不知要怎么回话,就听霜娘道:“布是太太赏的,原由金盏拿着,她不留神摔了一跤,把脚扭着了,只好我接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怪道回来迟了。”春雨说着,伸手把布匹接过去,又关心地问金盏,“你摔得可严重吗?要不要喊个大夫来?” 金盏心绪定了点:“不用,只是一根筋扭着了,我房里有红花油,我自己去抹点就好了。朝食领回来了没?你先伺候奶奶用饭吧。” 春雨应了,奉霜娘进屋。 金盏去自己房里,小丫头把她的份例送了进来,金盏一点胃口都没有,看都没看一眼,只是抱着膝盖,坐在自己床上发呆。过了一刻工夫,估摸着霜娘那边应该用完饭了,她慢慢下床穿鞋,出门往正房走去。 ☆、第25章 屋里别无旁人,霜娘独自坐在炕上,正喝着茶。 金盏垂着双手走进去,及到跟前,直挺挺跪下。 第14节 霜娘一惊,她知道金盏应该会来解释缘故,所以特意把人都清出去了,专为等她,却没料她来这么一出,忙丢了茶盅,俯身拽她:“你做什么,起来说话。” “我不该瞒着奶奶……”金盏打好了腹稿来的,原以为自己把话都想清楚了,却不知为何,真到霜娘跟前,只说得一句,眼泪就决了堤,委屈潮水一样涌上来,把她的喉咙堵着,竟再说不出第二句来。 同为女人,霜娘很明白她现在遭遇人渣后的感受——虽然没有真的吃什么亏,但那种恐惧不会因此就消失掉。她把自己的手帕塞给金盏,默默由着她哭。 金盏控制不住情绪,但头脑是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能出声音,传出去惊动了人不好解释,捂着嘴饮泣,压抑得肩头一抖一抖。 霜娘看她可怜极了,挪过去搂了她肩,轻轻一下下拍抚着安慰。 过了好一会儿,金盏的情绪慢慢宣泄出去,把哭得透湿的帕子团到自己手心里,哑声说:“我对不起奶奶,不该把事瞒着,现在牵连了奶奶,我惭愧得都没脸来跟奶奶说话了。” “你不要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霜娘劝她,“且这也不算瞒我什么,你只是不好同我开口呀。” 她是真的这么认为,金盏却没想到能被这样理解,差点又要泪崩,勉强控制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霜娘交待出来。 周连平看上金盏已有两三年了,只是金盏一直不愿意,周连平不过二十出头房里已有了三四个妾,生性又喜新厌旧,金盏在正院里呆得好好的,如何肯去填他那个风流窝?周连平先以为自己可以打动金盏,白费了许多功夫发现不可能之后,十分气恼,向金盏放下话来,一定要把她弄到手。 金盏原先并不怎么担心,她知道侯夫人向来不愿意理会几个庶子庶女,也不会肯把自己身边的人给庶子们。谁知周连平想出歪点子,竟绕过了侯夫人,直接去找了她父母,金盏的娘倒是同金盏站在一条线上,认为周连平太好色,给他做妾不是好出路,金盏她爹却心动了,他只想金盏攀上个主子,好色不好色的不算什么问题,男人要是不好色也不会纳妾了,比如世子周连政那样的,他倒是最好的选择,可攀他没机会啊。 金盏爹娘大吵了好几架都没吵出个结果来,周连平得意洋洋地来威胁金盏,有本事她就一辈子不嫁人,否则只要她到了放出去的年纪,就必定要落到他手里,她爹都同意了,她再想死扛?休想。 金盏又慌又愁,她再是侯夫人身边伺候的人,比别的丫头们都有体面,毕竟也只是个丫头,没有能力真的跟主子硬碰硬。愁来愁去,愁到了迎霜娘进门,侯夫人要从身边拨个人去伺候扶持,金樱突发灵感,替妹妹想了主意,叫她往迎晖院去。 霜娘身份特殊,进门就守寡,金盏到了她身边反而比在正院安全,寡居弟媳的贴身丫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送给伯叔兄弟做房里人,瓜田李下,这是必须要避的嫌疑,就算是金盏她爹都没办法改变。 “原来是你主动要来跟我的?”霜娘听到这里,有点失落,“我还以为太太偏着我,才把这么好的丫头给我呢。”她还觉得自己运气不错,现在想来是自作多情了。 金盏突然被夸,禁不住一笑,忙说:“太太确实偏着奶奶的,将来六爷这一房就指着奶奶撑起来,只要奶奶没有大的行差踏错,太太和大奶奶都会一心护着奶奶。” 霜娘很明白她说的大过是什么,对寡妇来说,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名声。她的名声必须像白莲花一样清白无瑕,有生之年不能和任何桃色牵扯到一起,一旦牵扯上了,她差不多也就完了,因为没有什么比男女之事更难澄清的了,往往是越描越黑。 一想到这个,她就后悔了,忍不住自语道:“便宜那混蛋了,我还是胆子小,没敢多打他几下。” “……”金盏呆道,“奶奶,您敢跟他动手,已经是很大胆了。” 她回来的路上会那么懵,一小半是被周连平吓的,一大半倒是被霜娘惊着了。她真的没想到霜娘敢直接暴起打人,要是二姑奶奶那么干她还不至于那么惊讶——当然即便是二姑奶奶那么泼的性格也没真的和谁动上手,所以像霜娘这样的,在她心里的人设一直是温软安静,因为出身小户人家没什么底气而特别好说话,从不挑剔什么,忽然变身简直颠覆她的认知。 “其实我满怕的,”霜娘跟她坦白,“他毕竟是个男人,力气比我大得多,我要是不能一开始就制住他,后头肯定打不过他,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就换成我了。” “……”金盏又有点呆,她主子说怕,可怕的不是打人,而只是打不过人,她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和霜娘是达不成共识了,她们考虑的点就不在一个平面上。 霜娘看出她的情绪了,有点迟疑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野蛮?” 金盏回过神来,忙道:“不不不,我只是惊讶,因为奶奶平素为人那么斯文,真的不像会冲动的人。” “我没有冲动,”霜娘认真向她解释,“假如我是冲动,周四一开始拿扇子调戏你的时候,我就该扇他巴掌了。” 金盏眼睛一热,掩饰地低下头去。 霜娘继续道:“我很冷静地想好了才揍得他。我先不知道你们有那些纠葛在,可他当着我的面调戏我的丫头,没有一点顾忌,就是瞧不起我,这是不会错的。当然我大声喊人可以吓退他,但那治标不治本,不能叫他心底真有什么畏惧,他会再有下回,下下回。我的名声再要紧不过,可跟他牵连不起,我就要用最激烈的反应对付他,打得过他最好,我们都出一口气,就是打不过他,我也叫他知道了我不会有一点忍气吞声,他再想有下回,就难免要掂量掂量。” 霜娘说完,向她眨了眨眼:“你哭了那么久,是以为我是为了你动手的吧?其实我是为了我自己。” 金盏听得又想笑又想哭,她当然不会相信霜娘的后一句话,如果不是霜娘果断动手打倒了周连平,她不敢想象自己现在是什么结果。 心里无尽的感激不好出口,说出来反倒觉得自己浅薄了,霜娘不只救了她,更贴心贴肺地理解她,变着花样开解她,后者在分量上虽然不能和前者的救命之恩相比,但珍贵程度却一点也不逊色。 不是所有人都能毫不犹豫地相信她,站定她是受害者这一边,假如碰上二姑奶奶那样的,就算当时护了她,回来也要心底疑惑,要审她是不是先勾引了人,才引了事出来,霜娘却一个字都没有提,直接给周连平盖了个“混蛋”的戳。 霜娘还安慰她:“你别怕,我当时看了,那条路上没有别人,只要我们不说,不会有人知道的——除非周连平一点脸都不要,好意思嚷出去他叫一个女人打趴了。对了,我们也不得不防这一点,你说,我是不是该先去悄悄跟大嫂告一状?” 金盏把散乱的情绪收了收,想了一下道:“奶奶想得周全,我们是该告诉大奶奶。四爷这次做得太过了,应该不敢闹出来,但他心里一定记恨上了奶奶,以后明着不敢招惹奶奶,暗地里就难说了。我们告诉大奶奶,她心里有了数,会想法子压一压四爷。” 霜娘道:“既这样,我们休息一会,下午我们分头行事。我去找大嫂,你去找你姐姐,也跟她通个气,预防着万一闹出来叫太太知道了,你姐姐知道真情,好有个回话。” 金盏点点头,心里完全安定下来。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在照顾扶持这位新奶奶,挟侯夫人之威给她撑腰,帮她在这侯门高宅里安身,如今遇上事了才发现,霜娘的腰杆本来就是直的,非但不需要她撑,还倒过来撑起了她,给了她主心骨。 ** 午后。 霜娘估摸着梅氏这个点应该没什么事了,便出门去找她。虽觉得周连平不会这么快就来报复她,为了以防万一,霜娘还是把春雨和半栀都带上了,还嘱咐金盏也不要独个前往正院,带两个闲着的翠字辈一起走。 进了盛云院,金桔看到她迎出来:“六奶奶来了,怎么今儿不是金盏跟着?” 霜娘笑一笑:“从我进门她就一直伺候我,今儿放了她半天假,叫她去跟姐姐说说话去了。大嫂在吗?” “六奶奶真会体恤人,我们奶奶在呢,您跟我来。”金桔说着引她进了屋。 梅氏正坐在一张花梨木大案后,手里拿着本账簿在看,荔枝站在一边,手里拿着笔,不时往铺在面前的纸上记一笔,霜娘略一迟疑:“大嫂在忙?我来的不巧了。” 梅氏抬头看过来,丢下账簿,起身微笑道:“没什么事,只是有一笔账目没核清,我闲着,替她们看看。” 携了霜娘过东边屋里,到临窗炕上坐下,金桔跟着捧了茶过来。 霜娘喝了口茶,和梅氏寒暄了两句,试图寻找到一个自然一点的方式把话带入正题,却发现这很难,只好直接向梅氏道:“大嫂,我有点事想和你私下说。” 梅氏眉心一蹙,伴随这句话而来的通常都是*之事,以这个六弟妹的起居日常应当不至于卷入什么别人的秘密,那就是她自己惹了什么麻烦? 她看金桔一眼,金桔会意,无声退下,到外间顺便把还在理账的荔枝一起拉了出去。 ☆、第26章 随着霜娘的诉说,梅氏的脸色越来越沉,渐如严霜。 周家这一辈兄弟中,就数排行第四的周连平最提不起来,资质无能平庸就罢了,品格还糟糕,贪花好色,极不检点——但再如何,梅氏也没想到他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 青天白日下敢强掳弟媳身边的丫头,还是当着弟媳的面,梅氏手指陷进竹青朝霞缎圆引枕里,气得头都发晕。 再往下听,她就更晕了。 “你,你再说一遍。”梅氏望着霜娘,罕见地露出了个迷惘的表情来。 “我就打了他一顿。”霜娘有点小心翼翼地把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梅氏非常吃惊自己居然没有听错,她看看霜娘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的细弱手腕,又把目光放远,把霜娘整个单薄的身形都打量一遍,一时居然不知该怎么开口。 霜娘看不懂她在想什么,倒有点忐忑起来。也许她不该那么老实?刚才应该把周连平的无耻夸大一些,好显出她真的是被逼到忍无可忍,才不得不动的手。 “你怎么打的他?”过了好一会,梅氏终于想出个问题来。 “拿布抽的。” “……”梅氏感觉心头一股挥之不去的荒诞感,霜娘是来和她告状的不是吗?她一个新进门无依无靠的小媳妇,被人欺负了,难道不是该哭着来求她做主吗?为什么会出现她把人给揍了的神勇展开? “他应该没有伤多重,”梅氏又不说话了,霜娘只好自己试探着往下接,“我虽然打了他不少下,但我力气不大,应该打不坏他。其实我也没想到他那么弱,敲一下就傻了,都不知道还手……” 梅氏捂住了额头,另一只手向她摇了摇:“不,重点不是这个。” 霜娘茫然了:“那是什么?” 梅氏想说“是你怎么会打人”,话到嘴边恐有歧义,让霜娘误以为自己在指责她,于是换了个更详细的问法:“你没想过先忍一忍吗?比如换成别人面对那个情况,可能会先跑开,去叫人来救金盏。” “我怕来不及,他已经下手拖金盏走了,还说要生米煮成熟饭——”霜娘卡住,忙装下了纯,“我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东西,但肯定没有好事。我跑走去喊人,再带着人回来,总需要时间的,他要是已经把金盏害了,我带一百个人来也没用了。” 梅氏探究地看她:“可是你直接动手,风险太大了,你动手之前总不至于确定自己能打过他吧?你不怕把自己赔进去?” “我确实不确定,其实我以为我多半打不过他,所以先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了。”霜娘说,这才是她当时的真实心境,她对着金盏说的时候还是稍微美化了一下,不然感觉自己似乎太怂,一点胜家气场都没有了的样子。不过对着梅氏说倒是很容易就出口了,可能是因为她长得美?这种一流等级的美人眸光专注地看着你,脸庞完美脱俗,就是很难对她保守住什么秘密啊。 “那你还肯为一个丫头冒险?” “不只为她,我也是为了我自己。”霜娘把与金盏说过的那一番话又搬来说了一遍。说完她觉得气氛略奇怪,她是来告状的没错吧?为什么会有种在考场考试的错觉感? 梅氏慢慢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看上去鲁莽轻率的行为,实则经过了精心的思考,有甄别真正有效选择的能力,还有将这选择付诸实际的勇气,她对霜娘的固有印象在这一刻全部推翻重建。 “你不用再为这事操心了。”梅氏说,“回去放心歇着,等大爷回来,我同他商量一下,必不会再有下回了。” “那就烦劳大嫂了。”霜娘就势站起身来,她该告的状都告了,没什么好再多说的,心里又惦记金盏那边,便向梅氏告辞离开。 金桔进来收拾炕桌,这是最体己的丫头,梅氏没有事瞒着她,今儿这事也不例外,先把金盏被非礼的事和她说了。 金桔听傻了:“四爷疯了吧?他看上金盏的事我知道,可金盏现在已经跟了六奶奶了,根本不可能再被他收房,他还去欺负金盏,这不就是欺负六奶奶吗?”就生起气来,“这个小人,看六爷没了,太太病了,他就这样猖狂。六爷要是还在,我不信他敢,腿都打折了他。” “你六奶奶也不是个软柿子,照样一顿好打,没便宜了他。”梅氏悠悠喝着新添上来温热的茶,把后续发展又都一一说了。 金桔先惊,惊了半天后头是喜:“该,就该狠狠揍他一顿。不过,六奶奶那样子,真看不出来是个女中豪杰啊,怪道有句话叫人不可貌相呢。” 梅氏微微一笑:“可不是。” ** 霜娘回去后等了一刻,金盏也回来了,两人聊了聊,互相交流了一下情报,发现现阶段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暂时做不了什么别的。金盏被姐姐安慰过,情绪上好多了,只是还有一点忧郁,不像事发之前那样时刻带着温和的浅笑了。 霜娘见了便逗她说话,岔她的心思:“你别在脑子里转悠那些吓人的画面了,我觉得,你最应该怪的呀,是你娘。” 金盏愣愣看她。 霜娘严肃地道:“谁叫她把你生得这样好看呢?” “奶奶真会拿人取笑,”金盏噗嗤一声笑了,“我还不及南香的样貌呢,跟奶奶更是没法比了。” 霜娘摇头:“假,太假了。罚你重拍个有诚意的。”她很有自知之明,只看脸的话,她跟金盏大约是个差不离,比着南香要逊一筹,金盏这一比一下把她拔了两个档次,这只有自带了主仆滤镜看她才出得来这个效果。 “反正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金盏抿唇一笑。“倒是奶奶说我真说错了,其实与其说四爷看上了我,不如说他是看上了我娘。” 霜娘出离震惊:“啊?”那货真实口味这么重?不能吧? “奶奶别急着乱想,等我说完。”金盏一看知道她想歪了,好笑道,“不是那意思,我娘在这后院的小厨房里当差,算是个二管事,厨房里的油水,多少比别处大些,奶奶懂吧?” 这是所有家宅里通行的潜规则,霜娘当然懂,她还懂了另一件事:怪不得她在吃食上从来没受过任何慢待刁难呢,不管哪一天哪一顿,送到她面前的饭菜总是新鲜得好像刚从锅里盛出来一样,还从没有过拖延晚点。 这看上去只是正常待遇,但霜娘没有那么天真,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她从没好处给过厨房,厨房凭什么紧着奉承她呢?主子和下人在身份是尊卑分明,可不代表权力上也是绝对如此,比如她和金盏,明着她是主,可出了迎晖院,她说的话八成比不上金盏好使。 “原来我们在厨房里有自己人啊,”霜娘恍然大悟,“你嘴倒严,我只知道你是太太院里来的,就没想起问你家里是怎么样,你也不说。那你爹又是做什么的?” “奶奶没问,我就没想起说。”金盏道:“我爹原是管侯爷出行车马的,可他前几年好上了喝酒,连着误了侯爷两回事,侯爷第一回恕了,第二回恼起来没有宽待,革了差事,原要叫我爹往庄子上去做个庄头,我和娘觉得这也不错,我爹老喝得那个样儿,怎么好做主子跟前的差事呢?偏我爹不愿离了府里,硬求着要留下,侯爷看他伺候了半辈子,没有坚持撵他,只是也不叫再派他事了,如今只是在门房里混着。” 这是典型的喝酒误事毁前程了,霜娘想着把话题转回去问:“你才刚的意思是,四房手头上不宽裕?” 金盏点头:“几个房头里,就数四房人口多,进项少,四爷一天天只是游手好闲,身上什么差事都没有,偏又好往外头去和人吃酒耍乐,那点固定的月例银子哪儿够?” 霜娘认同道:“可不是,我瞧他脸涂的那个白,还得额外多出一份买脂粉的钱来,手紧正常。” 把金盏逗得又笑了:“奶奶平常不大说话,我都不知奶奶原来这么诙谐。四爷没有露出是缺钱的缘故,但我和姐姐私下里烦恼揣测,他是个没长性的人,以前也看上过别人,至多三五月的没结果就撩开手了,却纠缠我那么久,不合情理,想来想去,又留心观察注意,终于觉察出该是这样了。” “他这出息可大了。”霜娘点评,“你们这样人家,想来往外头去谋个差事不难,不拘什么差事,有个在身上自然手头就活了,哪怕从家里弄钱都好编个名目。他不走这正道,有劲偏往歪门里使,想着从下人手里榨钱,真不知怎么想的。” 虽说算起来,金盏家也许真比周连平富——这并不奇怪,金盏金樱都在侯夫人院里伺候,金盏娘是小厨房的二管事,金盏爹原管着周侯爷的出行,这个全家职位配置妥妥的是主人心腹,一年到头连分内月例带主子赏赐再有些别的外快之类,收入就算比不过周连平这个侯府公子,也差不了多少了。何况周连平没有赚钱的能耐,倒有花钱的本事,想来哪里余得下钱来。 但这不表示,周连平图谋金盏家就是个机智的主意了,一个主子,日子窘迫到要靠算计奴才来发财,这已经本末倒置了好吗?哪怕算计成功了发了财都是败家之象,有点脑子的人是绝对不会也不屑这么干的。 第15节 “就是奶奶说的这个理了,”金盏大为赞同道,“原来奶奶心里样样明白,只是稳重不说。” 霜娘笑道:“你先说我诙谐,现在又说我稳重,我到底是怎么样?” 金盏也笑了:“奶奶别挑我的字眼,我都是真心话。” 两人主仆至今,先一直是相敬如宾,如今方有了几分真正亲热的意思出来,有的没的聊到快掌灯,霜娘就问:“要不你晚上进来和我睡?你一个人在外头,不知会不会做噩梦,恐你要怕。” 金盏想想周连平很有可能会出现在她的噩梦里,打了个寒颤,马上同意了,把自己的铺盖搬到了里间,睡在霜娘的床外侧,两人共眠了一夜。 ☆、第27章 可能潜意识里知道有人相陪,提供了安全感,金盏一夜无梦,至早上伺候霜娘起身洗漱出门请安。 霜娘原本不想叫金盏短期内再陪她出门,她留在院里更安全些,但以往一直都是由金盏陪着请安,忽然换了人,又没个合适的理由,恐招人疑虑多想,只得还是带着她,格外又叫上了叠翠。 她选择叠翠这个二等是有充分理由的。算起来,霜娘身边共有四个一等大丫头,但这些日子处下来,真正派得上用场的就两个——金盏和春雨。 南香在院子里一直是游离状态,霜娘有时一整天不见得能见她一面,半栀倒是老老实实的,却又老实得过了头,就是根人形木头,霜娘昨天叫她出过一次门后心里更有数了,啥也指望不上她。这两个副小姐都是属于既带不出门又管不起事的,所以金盏出了门,春雨就不能再离开了,必须得留下,好压阵。 霜娘领着人走后,南香打着哈欠开门出来了:“今儿太阳倒好,这么早出来了。叠翠,在这门口拉根绳子,把我的被子抱出来晒一晒。” 没人应她。 南香散着头发,皱着眉往院里环视一圈:“叠翠,叠翠呢?这一大早的上哪疯去了?” 旁边小耳房里正弄茶炉子的一个小丫头跑出来道:“叠翠姐姐跟奶奶出门去了,我替姐姐把被子抱出来罢。” 南香看一眼她沾着块黑灰的手,嫌恶地挥挥手:“去,去,不要你。” 小丫头讪讪走了。 南香心里不自在起来,站在房门口冷笑:“一个个的都出息了,不知怎么弄神弄鬼,什么牌面上的人都攀上去了,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配不配。” 春雨原不想理她,又怕她再说出过头的话来,只得从旁边过来把她拉进房里去,道:“你好好的又说叠翠做什么,奶奶叫她一起出去的,她难道能回说不去?她平时巴结你,替你做些琐事,可毕竟是奶奶的丫头,不是专门伺候你的。你想晒被子,另找个人替你弄就是了,彩翠告了假,巧翠去厨房等朝食,芳翠不是还在?我才看到她拿着抹布进了堂屋,我去叫她出来,你别闹了。” 南香冷哼一声,甩开了她的手:“得了,不敢劳动你们,你们都是大忙人,今天跟着去太太院里,明儿跟着去大奶奶院里的,只有我一个闲人,哪比得起你们。” 春雨沉默了一下,看着她:“你这邪火原是冲我来的?为着昨天我和半栀跟奶奶出了门?” 南香不留神把真话说出来了,后悔不迭,一时哑了。她心里瞧不起霜娘,不想伺候她,但眼看着别人都有接近霜娘的机会,今天更见连二等的都上去了,她心里没来由又觉得焦虑,一时没控制住,冲着春雨说了酸话,其实她心里对春雨倒真的没有意见,并没想酸她。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见春雨转身要走,南香慌了,忙拉住她道,“我不是说你,我说的是叠翠那蹄子。” “叠翠没有做错什么。”春雨叹了口气,她觉得跟南香说话越来越困难,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才顺心。“你要不服她亲近奶奶,你自己往奶奶跟前多绕两圈不就行了?你的位次在她前面,只要你想,她越不过你去。” 她还有一句话含着没说,知道说了南香要急:你自己又不肯上前,别人上前了你又眼红,哪有这样的呢? 却没想含了半截的话仍是惹恼了南香:“我不服她?一个花房里出来的,哪里论得起和我说服不服?手上的泥还没洗干净呢,不知哪里来的狗屎运,天上掉下个二等砸得她晕了头,就不知道去照照镜子,看自己配伺候主子出门不配!” 春雨头都听大了,她口舌上原不灵便,不想留下再起争执,忙说有事直接跑了。 南香独个站在房里,越想越恼火,气得拿起个茶盅摔了,听那响声清脆,方觉得心头闷气略去了一些。 这院子是越呆越没趣了,她得把脚步加快些,早日离了这里才好。 ** 叠翠是个很有上进心的丫头。 她这样有上进心的人,去巴结南香是不得已的。 这迎晖院里,正牌主子自然是六奶奶,抱她大腿最合适。但一来,叠翠是二等,越过金盏等直接上前献殷勤有点犯忌讳,若碰到心眼窄的,反手就能给她小鞋穿;二来,六奶奶太省事了,平素起居只用金盏一个,都不怎么吩咐旁人,她就是胆肥不怕得罪人,也根本捞不着机会上前。 那就把目标降一等,讨好金盏吧,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可问题来了,金盏几乎跟六奶奶捆在一起,连晚上都睡在外间守夜,她还是很难有机会。再看春雨,又跟半栀绑定了,她不好□□去,巴结人找靠山这回事,最好是一对一,同时找两个,最后的结果往往是把两个都得罪了,没一个念她的好。 所以,只剩下南香了。叠翠抱着“没鱼虾也凑合”的心态巴结了她一阵,然后就觉得不对来了——这位姐姐根本就没心思伺候主子啊,使唤她倒是使唤得顺手极了,把自己当成主子了。 叠翠慢慢就想疏远她了,她的最终目标是巴结上六奶奶,可不是给丫头当丫头,二等和一等又没差多少,她凭什么犯这个贱哪? 她一边想法疏远,一边烦恼着,断了南香这条线,她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天上掉下馅饼来了,六奶奶叫她一起出门去请安。 喊了她一次不算,第二天又喊她了。到第三天,她壮着胆子不等人叫,直接跟上去,当时心都快激动得跳出来了,就怕六奶奶或者金盏转过头来跟她说不要她去了,但并没有。 又跟两天,叠翠忍不住了,寻了个机会私下问金盏,是不是以后她都可以跟着出门。金盏的答复有点含糊,说这阵子都要她跟,再往后就再说罢。 有这句话就够了,叠翠开心极了。去正院请安是每天雷打不动风吹不走的行程,早晚各一次,来回路途加在一起有小半个时辰呢,能跟一阵子已经不错了,够她在六奶奶跟前刷刷存在感了,至于再往后,她已经比另三个翠领先一步了,又何必着急呢? 身上有了差事,叠翠疏远起南香就更有理由了。当然她不笨,不会做得太明显,南香叫她干活她仍旧去,只是不会主动上赶着去替她做什么了。 叠翠以为自己做的应该是不错的,所以南香扯住她撕起来的时候,她很有些猝不及防。 起因是南香派了个荷包给她做,叠翠应了,但和她说了自己针线活不好,只会做最简单的花样,而且还要多做些天。这是实话,她以前都在花房里呆着,碰针线的机会少,不擅长这个。南香当时只说没事,叫她慢慢做。 但隔天就过来催问了,叠翠先没意识到她是找茬,好言好语地和她解释,南香却全然听不进去,整个人阴阳怪气的,说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不善,叠翠慢慢也软和不起来了,顶了两句,结果像捅了马蜂窝般,南香直接翻了脸。 “我知道,你如今攀了高枝了,眼里哪还有我们这些人,烦你做件小事,三请四邀好似求祖宗一般。罢了,原是我没有眼色,往后再不敢烦你了。” 叠翠被讥刺了好一刻,终于从这句话里听出来祸端在哪里了,明白过来后她心里又恼火又憋屈:虽然她是很想上赶着往六奶奶身边凑,但行出事来还是守了规矩的,并没使什么阴谋手段。你要眼气不服,自己也可以想法上进,又没这个心思,一天天只是做个小姐样,难道还指望主子自己往你跟前凑不成?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心里这么想,她面上忍了没带出来,还是压了脾气道:“姐姐误会了,像我手脚这么粗笨的,连个荷包都做不齐整,奶奶哪里看得上我。我这几天出门,原是金盏姐姐叫了我去的,说我没在台面上伺候过,见的人少,通不知道眉眼高低,所以带我一阵子,叫我留心学一学。” 南香“嘿”地冷笑一声,拿眼白斜她:“我说呢,原来是巴结上了金盏,也对,你跟她比跟我有前途多了。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赶紧找你的金盏姐姐去,别叫我这冷灶耽搁了你。” 叠翠站在当地,脸都微微气白了。她现在后悔死了当初怎么就沉不住气,明知南香是最次选择,还是巴上了她,现在叫人这样羞辱,也只好白受着。 她一时还未想到要怎样回话,冷不防手上一痛,南香把她那个刚做出点雏形来的荷包抢了去,拿起剪子就绞,口里道:“贱蹄子,你不开开眼,以为我是墙上挂的纸画,由得你想怎么糊弄就怎么糊弄?你既巴上了金盏,就该一心一意地哄着她去,还到我这里弄什么鬼!” 叠翠眼泪夺眶而出,碍着自己矮一等,还是死死忍住了回嘴,但再站不住,转身昂头就走。 南香见她竟敢赌气而退,心头怒气更盛,丢下剪刀赶上去推了她一把:“没□□的东西,这么无礼!” 叠翠撞到门框上,身形先僵住,片刻后,抬手往脸上摸去,低头,旋即“啊”地发出一声惨叫。 南香以为她是在装,因为看上去她撞的动静并不大,脱口就道:“装什——” 叠翠摊着手转过身来,一嘴的血,满口牙齿都染成了血红色,鲜血还顺着下巴往下流,很快滴到了前襟上,晕出点点红圈。 南香剩的一个字含在嘴里,脑中一片空白,身子都吓软了。 ☆、第28章 叠翠走时是昂头走的,所以她先撞上门框的不是额头,而是嘴唇连着下巴那一块,瞬间那一块地方整个就麻木了,叠翠下意识伸手去捂住,觉得掌心湿润,低头一看,一手的血。 她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血,这血还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失声就尖叫起来。 霜娘原本正立在廊下,面前一张楠木几案,铺着宣纸,她认真地画着一副荷花图,听得叫声,吓得笔一抖,甩出两团大黑点在图上。 “怎么了?”她先顾不得心疼画到一半的画,丢下笔,从穿廊里往丫头们住的厢房那边走,金盏疾步跟在后面。 到叫声传出的事发点一看,叠翠满嘴血的形象太有冲击力了,主仆两个腿都有点发软,互相搀扶着才站稳了。 “快去叫个大夫来。”霜娘先定下了神,不及询问事由,忙先转过头去,第一眼见到芳翠,就指了她吩咐。 芳翠呆呆地:“奶奶,去哪叫呀?我出不去二门。” 金盏随之回过神来:“奶奶,还是我去吧。她们都不大懂,就算叫了来,若是个庸医,治坏了人倒麻烦。” 霜娘点头:“那你快去。” 金盏下了台阶跑出去两步又回头:“奶奶,你回屋坐着罢,别在这里,仔细受惊吓。” 霜娘向她挥挥手:“你快去罢,我看都看着了,还能怎么受惊吓?” 金盏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又见那边廊下春雨跟半栀两个听到动静也跑了来,她略放了心,匆匆出院子去了。 霜娘倒又想起金盏现在身上还担着事,忙向芳翠道:“你跟着你金盏姐姐一道去。” 芳翠应一声,转身追上去了。 霜娘再指了个小丫头,令她去打盆水来,给叠翠洗脸。 叠翠此时已觉出疼来了,从下巴到嘴唇,连着里面整副牙齿都越来越痛,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个部位受了伤。水盆端了来,她一边洗脸一边哭,布巾刚把眼泪擦去,眨眼新的一串又流了下来,就没有止住的时候,只是她神智还清楚,当着霜娘,硬逼着自己没有嚎啕出声。 一盆水都浸成了红色,叠翠的脸面方不那么狰狞了,霜娘拉了她到门口,看出她的伤处主要是在嘴唇上,当中的唇肉翻出来,高高肿起,还在不停的往外渗血。 霜娘拿手帕替她按着伤口,叠翠忙要拿过去自己按着,霜娘没允,说:“你把嘴张开,自己伸手轻轻晃一晃牙齿,看有松动的没。” 叠翠的嘴本已合不拢了,听了,小心翼翼地又张大了些,用手指把几个上下门牙挨个都晃了晃,觉得都还牢牢长着,想告诉霜娘,怕一说话口水滴到霜娘手上,就只向她摇摇头。 霜娘松了口气,拿了她的手叫她自己按着手帕,往后站开两步道:“还好,看着吓人,其实伤得不重,只是把嘴唇磕破了,养一阵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要把牙磕坏了才麻烦,这时虽也有镶牙的技术,但美观自然程度绝不能和真牙相比,好好的小姑娘,门牙坏了几乎等于毁容了。 叠翠先哭成那样,就是因为不知道自己到底伤着哪了,听了这话,一颗心安下来,连着越来越尖锐的疼痛都可以忍受了,含糊道:“谢谢奶奶。” 她一说话,霜娘就见手帕上晕开一块红色,忙道:“你先不忙说话,等大夫来看。” 叠翠老实点点头,站着不动。 霜娘这才看向南香——她刚过来时见她跌坐在地上,现在已经爬起来缩到靠着墙的炕旁边去了,问她:“怎么回事?” 南香已经从最起初的惊魂里镇定下来,霜娘到现在才问她,她有了充足的编瞎话的空档,低着头说:“我和叠翠起了两句口角——我托她做个东西,她总没做来,我性子急,说话重了些,她生了气,转身就走,没留神撞门上去了。” 霜娘点点头,转过身去,没有说话。 南香料不到她这个反应,做贼的心总虚,向外走了两步,又道:“原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催她。可奶奶,我真不是有意的。” 霜娘只“哦”一声,她心里明镜一般,只看一眼旁边叠翠蕴着愤怒的眼神,就知道真相一定不是像南香说的那样了。叠翠作为直接人证现在不便说话,霜娘不着急发落这事。 南香被晾得心下不安,她努力安慰自己:反正事发时屋里没有第三个人,她就一口咬定是叠翠自己撞的,叠翠再想指证她,没个证据,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 有几个小丫头和婆子在院子角落里探头探脑地张望,霜娘见了,索性叫叠翠往前站了站,扬声道:“看见了没?她只是把嘴唇磕伤了,没什么好看的,各自忙你们的去,别大惊小怪,也别出去乱传乱说。” 春雨跟着快步出去,把院子里人挨个都叮嘱了一遍,叫她们管好嘴。 说话间,金盏效率极高,已经把大夫带回来了,但随之还来了两个出乎意料的人。 是三奶奶郑氏和丫头银柳。 ** 霜娘固然十分意外,郑氏见到院里这个阵势,面上也带着不安:“六弟妹,我是不是来的不巧了?不知道你这里有事忙着。” 霜娘同金盏对了下眼神,金盏会意,把大夫交给春雨,由她领着去给叠翠看伤。 霜娘迎上去笑道:“并没有,只是有个丫头没留神,撞门上了,运气不好,伤着了脸面,所以请个大夫给她瞧瞧。” 第16节 郑氏舒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她很怕是自己碰上了人家院里不愿外传的尴尬事。 霜娘即引她进屋去坐,金盏上了茶点,立在一边伺候。 霜娘心里疑惑极了她的来意,郑氏看着并不像没事会到处串门的人,尤其她们又几乎算得上陌生人,正揣摩着用词想问一问,就见郑氏接过旁边银柳手里拿着的一个锦匣,放到炕桌上,向她那边推过来。 “我家常没事,和丫头们堆了些绢花,送几枝来给弟妹戴着玩,别嫌弃粗陋。”郑氏笑着说。 霜娘按下心头思绪,先接了,打开一看,见里面躺着五六枝绢花,花样不一,颜色却皆是素色,郑氏不可能给自己弄这么些白花戴着,显是专为她做的了。 霜娘更意外了,忙道谢:“三嫂太客气了,这花堆得极精致,我这里竟找不出这样好的。论理原该我先去拜会三嫂的,倒叫三嫂先过来了,还送我花戴,我实在不好意思。” 郑氏笑说:“六弟妹别这么说,你使丫头送了三四回东西来给我了,我才不好意思呢,一直生受你的好处。” 霜娘听了,没控制好表情,裂了。 瞬息过后,她忙低了头,端起茶盅,借着喝茶的动作梳理了下心里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她掩饰及时,郑氏没留心到,跟着也端起茶来喝了口。 金盏在旁掐着掌心,尽量自然了表情,向郑氏笑道:“三奶奶来得巧,尝一尝我们的点心。我娘刚想的新花样,三奶奶帮着品鉴一下,看口味可还有要改进的地方。” 就端起炕桌上的一盘糕点让郑氏,郑氏见那糕点如棋子一般形状大小,色作杏黄,圆润玲珑,笑着捻起一个,金盏又让旁侍立的银柳。 “是栗子做的?似乎还有些奶香。”郑氏尝了说,“中间那一点是什么?香得十分提味。” “是腌过的鸭蛋黄。”金盏笑回,“三奶奶吃着好,回头我就叫我娘孝敬去。” 郑氏点头:“难为你娘有这巧思,多谢你了。” 金盏忙道:“三奶奶可太折煞我了,孝敬主子一星半点儿的东西,哪里就当得‘谢’字了。” 这几句话拖延下来,霜娘脑子里的乱麻终于梳理清楚了,她放下茶盅,向郑氏笑道:“其实我早该去拜会三嫂,只是身上有孝,不好往亲戚房里去,恐冲撞了。只好叫丫头替我出去,聊尽心意。” 她顿了一下,观察着郑氏的脸色续道,“说来南香这丫头有些心直口快的,要是有哪里冒犯了,三嫂别为着她是我使出去的人就不好说她,只管训示才是。” “我和银柳倒觉得南香极会说话,”郑氏笑回了一句,“是个嘴甜的丫头。” 试探被证实,霜娘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说:“这就好。” 她努力收敛自己的情绪,逼着自己不要当着郑氏的面去想任何由此发散而去的后续,专心致志地和她聊天。 但成效不大,因为能说的那一点实事比如绢花点心什么的在开头就说完了,再往下纯是一些虚的应酬,而在这件事上,霜娘和郑氏的水平算是半斤八两——都不怎样,互相都努力想要制造话题出来,维系谈话,但性格出身都完全不同熟悉程度又约等于零的两个人,想要制造出相谈甚欢的局面实在太难了。 再一次陷入安静的时候,霜娘简直想去梅氏那里把珍姐儿借来用一用了,孩子是打开社交僵局的神器,从长相到吃喝到学业再展望一下将来要找个什么人家,随随便便就可以撸个十章出来了,再不济叫她表演个才艺也行啊! 郑氏也坐立难安,她觉得自己到六房这里来做客,人家和她说话她的回应老是干巴巴的,六弟妹不会误以为她在敷衍她吧?要是当她性情高傲不爱理人什么的,就更糟糕了。 她绞尽脑汁想着有什么能多说两句的话题,终于忽然灵机一动想出来一个,眼睛发亮地道:“六弟妹,我才进来时,似乎见到外头的案上摆着张画,是你画的吗?” 霜娘亦有一种溺水得救的庆幸感,都顾不得献丑自己那画花样子的水平了,起身就道:“三嫂有兴趣?随我来看看,指点我两句。” ☆、第29章 霜娘起身跟郑氏出去到廊下,拿起自己的画作,刚要说两句谦辞,一眼看见上面两团黑点,她手抖了抖:“呵呵,不小心污了。” 就要团起揉了。又一个话题没展开就败掉,霜娘听见自己心底的叹息都快要溢出来了,不妨郑氏伸手过来压住了她的动作:“只是弄污了一点,何必就毁了。” 她把画作取过,铺回几案,提笔沾了墨,手腕轻提,笔尖轻点,没几下把那两个墨点描成了两条鲤鱼。郑氏退后一步看了下,发现这一来有些布局不均,又在鲤鱼上多加了一片荷叶,再添出枝花苞来。 神、神技啊! 霜娘差点给跪,她画技渣,可她眼光不渣啊,什么是好画她欣赏得来。就不说那两条鲤鱼的活灵活现和那一点小花苞的鲜嫩欲滴了,只看那新添的一片荷叶,肥圆可爱,亭亭斜举,边缘微微卷起,似有风来拂过,单这片荷叶就把整张画都带活了。 “三嫂,你太厉害了,这几笔一添,非但起死回生,简直画龙点睛啊。”霜娘目光盯在画上,不住口地夸赞,又请教,“这荷叶是怎么画出来的?可有什么技巧?三嫂看我画的这几片,都呆呆板板的,没一点儿鲜活灵气。” 郑氏脸都红了:“没、没什么技巧,我就是随手画的,你太过誉了,哪有那么好。” “真的呀,你看,和我画的一比就比出来了。三嫂添的这角落就是丹青大师的手笔,我至多好算个刚入门的学徒。” “六弟妹别取笑我了,我就是闲着没事时涂两笔,哪里能扯上什么大师不大师的,说出去要叫人笑死了。” 霜娘听了,冷静下来,转头打量郑氏,见她窘迫地捏着手帕,一张秀美的脸都红透了。 “……”她意识到郑氏是认真的,真不明白自己的画技如何出色,更有甚者她搞不好以为自己也就是个画花样子的水平。 “三嫂,”她认真地看住郑氏的眼睛,道,“你画得真的很好,不但比我强,比好多人都强,这不是客套话,我真的这么觉得。如果我只是想说客套话,我可以赞你的容貌美,赞你的衣裳式样好,赞你的举止娴雅,我没有必要一定要拿画说事。” 郑氏更窘了,话都回不出来了,但她感觉到了霜娘这番话的诚心诚意,被人这样肯定推许她身上的一种才华,对她来说是第一次,她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感动,半天才回了句“还是太过誉了。” 霜娘笑道:“那就当我是有求于三嫂,故意奉承吧。” 接着请教她荷叶的画法,郑氏的画技纯是自学,叫她口头传授她说不出什么来,就直接握了霜娘的手腕,调整了她用笔的姿势,手把手带着她往纸上去画。 连着画了五六片荷叶,霜娘依稀感觉自己抓到了下笔时的一点灵机,与郑氏说了,郑氏便退开,霜娘自己独立落笔,画出一片荷叶来。 “比我先前的好。”霜娘看了,欢喜地说。 郑氏跟着评了两句,她嘴里是从没有人坏话的,霜娘听了,笑着跟她道谢,郑氏连说“不用”。说真的,要不是忍住了她差点要反过去给霜娘道谢,和这位六弟妹说话好开心呀,刚开始怎么会觉得没有话聊呢。 又探讨了一阵,郑氏看看时辰,实在不能再留了,才依依不舍地提出告辞。 ** 郑氏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去的路上,侧头向银柳道:“我说了吧,南香没什么问题,就是你多心,非催着我走这一趟。” 银柳不服气:“她就是古古怪怪的,给主子送东西就送东西,哪来那么多话?人跟她客气让一下,她倒好,每回都当真,一坐就半天,说起来没个完,好像谁就缺了她那几句不值钱的虚头话似的。” “罢啦,她总也没说坏话。”郑氏说着忍不住一笑,“可能是跟主子学来的,六奶奶才刚那些话你听见了没?夸得我都不知该怎么谦了,比南香还会说好话呢。” “那可不一样,”银柳张口就驳,“南香那都是虚话,说了几车没一句能当真听的,六奶奶才是发自真心的好话,我在旁边听了,都替奶奶高兴。奶奶别装,你心里分明也是这么想的,不然南香快把你夸成天仙了,你也淡淡坐着,六奶奶就夸了夸奶奶的画技,奶奶把脸都红透了,开心得那样,还想瞒着我?” “你这丫头,”郑氏被说得脸又红了,“就是嘴上不让人。” “奶奶既这么说,我越性要问一问了,还怪不怪我催着来走这一趟了?”银柳偏头逼问,“要是不来,奶奶在家也是闲着,一天又一天的,又有什么趣儿了?” “好了好了,正话反话都叫你说了,你说的都对成了吧?”郑氏招架不住,笑着讨饶。 “哼,奶奶这话才没诚意呢,就跟那南香说的一样……” ** 霜娘主仆二人此刻也正在交谈。 霜娘回到里间炕上,劈头第一句话是:“南香看上了三爷?” 金盏脸色极难看,道:“多半是这样,很难有别的可能了。奶奶,都是我的疏忽,我见她总懒懒的,不想干活,就没派她的差事,恐她那个样子到奶奶跟前白惹奶奶生气,横竖也不缺别人使唤,就没和她较那个劲,谁知——她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霜娘过了最开始听闻时的震惊,情绪倒还不错,示意金盏坐到自己对面去:“不要上火,慢慢说,我们发现的还算及时,她没真做出什么事来。你觉得,三奶奶今天来,是不是已经觉出她的心思了?” “要说觉得她去的不大对劲应该是有的,但要说觉出她对三爷起了心思,”金盏边想边说道,“恐怕是没有。” “啊?”霜娘惊讶,“为什么?”郑氏不会这点警觉性都没有吧?就算她没有,她身边的人难道不会提醒她?至少就霜娘看来,南香去向隔房献殷勤的目的真是太昭然了,令她第一个就想到她是看上了周连恭。 “奶奶不大清楚三房的情况,”金盏就解释说,“三奶奶和三爷之间,有点问题。”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里,有问题的多了去了,霜娘没觉着意外,问:“他们感情不好?” 金盏点头:“冷淡极了,从三奶奶嫁过来没多久就这样了,两个人没有吵过闹过,明面上没有任何看得见的矛盾,我听他们院里的丫头凑在一起叽咕过,都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霜娘不及想别的,先被这其中的逻辑绕住了:“感情都不好了,还不担心外头的妖精要跳进来?” “三爷是个正经人,所以三奶奶的日子虽然冷清,倒也安静,没有妾和她淘气,比四奶奶还是好过多了。”金盏说着没忍住多加一句,“其实我们府里几位爷,除了四爷外,都是正经人,房里都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 接回原话继续说,“三爷对三奶奶冷淡,对别人也是一样。早先三奶奶身边有个陪嫁丫头,上进心强,自己往外书房去给三爷送汤水,被三爷直接叫人撵庄子上去了,三奶奶两天没见着那个丫头,找人打听,才知道这回事,那时人都早送得没影了。” 虽然这故事里主要传达出的讯息是周连恭夫妻间的感情也太差了,周连恭把自己老婆的陪嫁丫头说撵就撵,事前不打招呼事后更通知都不通知一声——但霜娘还是好想给他点个赞啊,作风太痛快了! 听金盏接着道:“打那以后,三爷连后院都很少回了,大半时间都在外书房攻读经书。我说三奶奶不会多想,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南香去那几回,应该连三爷的面都没碰见过,不然的话,三奶奶身边的银柳是个急性子,沉不住气,多半会露出点端倪来。二来,南香和我一样,到了奶奶身边伺候,根本就不可能再给别的爷们做妾,三奶奶不会想到她那么大胆又那么蠢,敢犯这个忌讳。” 霜娘听她分析得极有条理,把自己代入郑氏的角色想了想——她男人接近神隐,常年不怎么露面,夫妻感情极为冷淡,这时候有隔房新进门的妯娌丫头来给她送东西拜会,连着送了三四回,她心里会觉得蹊跷,但要马上往丫头是不是看上她男人这个可能上想应该是突兀了,她更有可能想的是—— “你说的有理,三嫂应该是会觉得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求她吧,”霜娘笑道,“幸亏刚才反应快,把人认下了是我派的。不然,要是叫三嫂知道是南香自作主张去给她请安,那再怎么也该明白真相了。” 金盏笑不出来:“就算是这样,也把奶奶的名声败了些,平白叫人疑惑。” “事已至此,没直接滑到最坏的情况,我们能及时拦阻下来已经不错啦。”霜娘挺想得开的,“如今只说怎么处置南香罢。依我的意思,无论如何不能留她下来了。” 她是心宽不是圣母,南香就是个□□,这回运气好,赶在爆炸前拦下来了,要是没拦住呢?别管她到底能不能勾上三爷,只要她这个心思流露出来叫人知道,霜娘一脚的污水就洗不脱了。 她和金盏情况不同,金盏先出那事是被迫,本人平时又勤勉体贴,所以霜娘不但救她下来,也没起一点要换掉疏远她的心思。南香完全是自己作死,霜娘能忍她不当差不干活,能忍她把副小姐的款拿成小姐的款,但不表示她踩到自己的底线,威胁到自己在侯府里的生存状态了,还能继续忍她。 霜娘所有的宽容和忍耐,必得建立在一个前提上——别碍到她的活路。 ☆、第30章 “这是肯定的。”金盏先赞同一句,又有点发愁,“只是这由头难想了些,既不能叫人觉得疑惑,又万不能带累奶奶的声名,最好悄没声息地把事办了。” “不用顾忌那么多,世上哪有许多两全其美的事?”霜娘道,“正好,叠翠受了伤,你去问一问,我看多半是南香推的。就拿这个做由头,说南香为人太尖刻了,我不喜欢,不想还要她在身边伺候。叠翠受伤这事今儿院子里人全看见了,有眼见的事实在,足够了。” 金盏迟疑:“这分量轻了些,南香是一等,把叠翠伤成那样虽然是错,但要为这个就叫她出去,恐怕有不知事的人倒要说奶奶了——” 她顿住没好往下说,霜娘接道:“说我待人严苛,不顾念情分?或者说我嫁进来还没满一个月就把身边的大丫头打发了,处事轻狂,为人骄横?” “我们院里的人当然不会这样想,”金盏忙道,“奶奶来了这些日子,性格多温柔宽和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连下头的小丫头子都没说过一句重话,所以断不会有人来挑剔奶奶。只是外面那些人,有一等专好生事散播闲言碎语的,见风就是雨,却难管他们的嘴。” “那就不要管,”霜娘果断道,“由得他们说。说破天也无非是说我脾气坏罢了,跟我身边的大丫头去勾引三爷相比,这种传言就是个不疼不痒的事儿,还能为我脾气不好怎么样我不成?” 她如今的底气比刚进府时要足多了,因为已经摸着了侯府大当家的主脉——婚娶是件十分严肃的人伦大事,无论她出身如何微薄,既然把她接进府完了礼,就是当她是正经儿媳妇看待了,不需要她格外表现争取什么,该她的合理待遇都会给她,她不必须要做个十全十美的好人,有一些小毛病没多大关系,比如说任性要换个丫头什么的,这点自由都没有,她还是不是个享受阶层的主子了? 金盏不甘心霜娘背这个锅,坐在对面不动,皱着眉头只是苦思冥想。 霜娘一杯茶都喝完了,见她眉头越皱越紧,还是没个了局,催她道:“别想了,就这么办了。那些好闲话多嘴的人多半都没个常性,今儿说我,明天要有个别的大事,转眼就去说别人了,哪还记得我这里撵出个丫头还是婆子的。” 霜娘这句从后世而来的经验之谈终于说服了金盏,她叹了口气,不再想了,道:“我只是替奶奶生气,南香猪油蒙了心,干出这蠢事来,到底带累了奶奶。” “我们觉得蠢,说不定她还觉得自己聪明呢。”霜娘顺嘴分析了一下,“你看她就没妄想去勾搭大爷,知道大嫂两口子感情好,她没戏。也没想找很好勾搭的四爷,知道他房里人多,她进去了也显不出来,专盯上了三爷,要是做成功了,她可是独一份,连三嫂都要避她的锋芒了。” 她的好心态终于感染了金盏,金盏放松了些,一边提起桌上的白瓷小茶壶给霜娘重斟了茶,一边道:“我想,既然拿叠翠做了借口,那就要赶紧把事办了,不能拖。奶奶看,我现在就去和大奶奶禀报如何?奶奶可有什么说辞要教给我?” 霜娘想了一下:“你就照实说罢,叠翠是挂出去给外人看的幌子,大嫂那边还是不要瞒着了,她长那么好看,我不想她对我印象不好,以为我真是个好找事的人呢。” “……”金盏啼笑皆非,她发现这位新奶奶其实是个两面人,不熟的时候再稳重不过,熟了以后,她跳脱的另一面就出来了,说的话往往都是人想不到的。 被这一岔,她的坏心情彻底没了,领了人去找梅氏。 到了盛云院,却没进得去正房,因为周连政在。 金盏等了一会等不得了,南香的事必须今天就办了,等到明天一夜过来,叠翠受伤的事在众人心里的冲击力就要变小,那时再撵出南香,对霜娘的局势会更不利。 第17节 她叫个小丫头偷偷把金桔喊出来,一一和她说了,请她觑着空闲马上把事通给梅氏。 金桔听了应了,过一会见周连政走开去换衣裳,便到梅氏身边,挨着她耳边告诉她,六奶奶房里想撵出个叫“南香”的大丫头。 “那叫她出去就是了。“梅氏道,“我听这名字耳熟,好像是从驸马府里调来的?六奶奶不喜欢她,那就还叫她回去罢。” 金桔小声道:“奶奶不问问是为什么?” 梅氏无所谓道:“要问什么原因?无非是处不来罢了。六房那些丫头原就是临时凑了去,良莠不一,除了金盏是太太院里出来的,不能动她,别的不中意换了便是,总没有委屈主子迁就下人的理。” 金桔笑一声:“哪里像奶奶说的这样简单,那可是个有大志向的丫头,都钻营到三奶奶跟前去了。” 就把南香背着霜娘自作主张去给郑氏请安的事说了,金桔都能一听就明的事,梅氏有什么看不穿的,脸就冷了:“果然比别人都知道上进。” “幸而这事捅破的早,且又瞒住了,连三奶奶都不知道其中的问题。奶奶看,如今怎么处置?” “你即刻带人去,堵了嘴带走,别给她狗急跳墙乱叫嚷的机会,把人拖到外院找个空房关一夜,明天一早就送庄子上去。”梅氏补充一句,“送个远点的庄子。” 金桔应了,出去会了在耳房等待的金盏,两人商量几句,金桔就往院里点了两个粗壮仆妇,吩咐了差事,领着径往迎晖院去。 进得院门,金盏打头,带到南香那间房门口,推开门,两个仆妇直入其中,一人扭住正坐在床上发呆的南香胳膊,一人掏出早就准备的破布塞进她因惊讶而半张的嘴里,而后一人拧住她一条胳膊往外拖去。 “……唔!” 南香惊愕欲绝,奋力挣扎着,发现自己的力道不可能挣脱两个仆妇的手后,顾不得体面直接往地上赖去,一双眼睛瞪得变了形,狠狠盯在金盏身上。 金盏平静地回视她,一言不发。 南香很快顾不得瞪金盏了,她赖到地上也阻止不了自己持续地被往外拖,眼看快拖出房门了,她拼尽全力硬挣了一下,短暂地脱离了仆妇的控制,立刻如溺水般死死抱住了门框。 金桔原本抄着手站在门外,见状,矮身凑近了,对着南香的眼睛,吐息喷到她脸上:“行啦,你自己干了什么,自己清楚吧?能留下条命来算你走运了,还闹什么,嫌命长哪?” 金桔的声音极低,低得只有南香听见了,却像炸雷一般响在她耳畔,炸得她一下脱了力。 金桔直起身来,扬了下下巴:“别耽误时间,带走。” 仆妇即上前重新控制住南香,南香还想挣扎,然而这回她无论如何也使不出先前的力气了,很快被拖出了房门,拖下台阶,拖过石板走道,直到拖出迎晖院的大门。 这一番动静虽不甚大,却惊得满院子人瞠目惊舌,有原就站在院子里的,有察觉气氛不对后出来的,都干看着不敢动弹,也不敢出声。 金桔跟着到院门口时,悠悠转过身来,环视一圈众人,说道:“南香久已不服管教,仗着你们奶奶性子好,平日里懒散懈怠就罢了,今日更是跋扈,为一点口角竟致使手底下的丫头伤到满脸是血,如此暴虐,断不能再留在主子身边伺候。你们还有谁想学她,也在这院里呆腻了的,现就站出来,我一并带走,大家省事。” 哪有人敢应她?都噤若寒蝉地戳在原地,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金桔站了两秒,转身走了。 众人憋在心口的那口气方敢吐出来,因这一场来得十分突然,都还懵着,仍都不动,向金盏看。 金盏面色如常,向众人道:“南香平时什么样,你们都看在眼里,她到如今才有这遭,已是奶奶格外容让了。这与你们不相干,不用为此胆战心惊的,只是你们也须引以为戒,从今往后,当差都多留点神,多仔细些。行了,散了罢,做你们的事去。” 众人参差不齐地应了,这才动了,有交好些的不由地就往一处凑去,显是各各揣了一肚的话想要交流去了。 这是人之常情,再禁也禁不了的,金盏也不去管她们,进屋去找霜娘交差。 霜娘听完点头:“办清爽了就行。再叫人去把南香的东西收拾收拾,一并给她都带走罢,留在我们这里没用,我也不乐意再赏给别人,想着心里别扭。对了,还有叠翠,叫来我安抚两句,她心里肯定慌着。” “我去和她说就行了,奶奶和她说,她更不知怎么回事,更要慌了。”金盏说着,忙忙出去,先把收拾南香包裹的事交给了春雨,又去找叠翠。 叠翠正慌得坐都坐不住呢,她吃了这么大亏,心里自然恨南香,没少想以后她有机会爬上去要怎么报复南香,谁知不用等以后,南香现就被撵出去了。 ——讲真,叠翠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有这么大脸啊! 金盏的到来算是拯救了她,被安慰了好一会,她才慢慢镇定下来。 “你这阵子就好好养伤,不用当差了——”金盏竖了手指挡住她着急要说话的嘴,“不要多想,等你伤好了,自然有差事给你。” 这后一句话终于让叠翠的心彻底稳下来,她不是会钻牛角尖的人,管南香被撵走的理由到底牵不牵强呢,只要不牵连到她,奶奶还肯用她,她想那么多做什么? ☆、第31章 撵出南香这件事在霜娘主仆的预计里,多少是要在江湖上流传一阵子的。 然而世事难料,因为另一件大事的发生,南香事件犹如一颗小石子丢进了水里,刚要泛出波纹,冷不防隔壁一波大浪打来,直接压得影子都没了。 大事件的主角是周连平,他昨天出去和人喝酒,一夜未归,因他生性浪荡,这般是常事,因此四房的人都不在意,无人找他。 结果今日一早,门房开了角门,见大门旁的石狮子下卧了个人,原以为是哪里来的醉汉吃醉了,过去翻了一看,却是他家四爷,打得成了个烂羊头,人事不省。 门房大吃一惊,跌跌撞撞进去报知,消息像长了翅膀般,极短的时间内传遍全府。 霜娘请安回来也听到了,愣了片刻,忍着等小丫头把早饭在炕桌上摆好,退出去,忙向金盏道:“我那时去向大嫂告状,她告诉我不用再为那事烦心,她会解决的——她就是这么解决的呀?” “奶奶不要乱想,不可能是大奶奶做的。”金盏笃定地道,“大奶奶不是那样暗地里行事的人,如果真是要打他,会由大爷直接出面请家法,明公正道地教训他。像现在这样,把人没来由打一顿丢在门口,八成是四爷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 霜娘松了口气:“这就好——我也不想这样干。”即使周连平试图损害的是她的利益,她仍然不希望用这种方式去报复他,她还是希望府里能尽量维持有一个底线。 就像现在这样,即使有不顺心的事,也还是在可控范围之内,有规矩可依,有道理可讲,没有谁和谁弄到非你死我活不可的境地,什么下毒暗杀都冒出来。风气真要到那样,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她一无过人智商二无强硬后台,都不用特别对付她,扫到点台风尾就够她成炮灰了。 “我们吃饭吧,管他谁打的,”霜娘笑道,“打的好,就当是替我们报仇了。” 金盏心情也轻松,不过她的关注点在另一事上:“奶奶昨天随口说的还真灵,如今出了这事,满府里肯定都盯着四房去了,我们这里讨了巧,悄悄就混过去了。” 她主仆二人开开心心地开始用早饭,更多的人却是没这般好心情了。 周连平遇袭这事,可大可小,只看缘由。是因财,因情,还是因仇?是他个人惹来的恩怨,又还是冲着永宁侯府来的? 人抬去了四房,周侯爷亲自赶来,大夫在里间诊治,周侯爷在外间审问下人。 一圈人问完了,却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后院里伺候的丫头固然不知周连平在外面的行踪,平素跟他出门的几个小厮提了来,一样也说不出周连平昨日的去向,他昨日竟是独个儿自己出的门,一个下人都没带,只知道他说出去和朋友吃酒,再问别的都是摇头。 四奶奶秦氏和几个妾在旁边嘤嘤嘤地哭,周侯爷听得心烦气躁,不好冲儿媳妇发火,向妾室们沉了脸道:“一问三不知,还只在这里添乱,回你们屋去!” 几个妾吓得一凛,哪里敢跟周侯爷挺腰子,捂着脸一字不敢回忙忙出去了。 秦氏心里称意,一时倒不想哭了,这时里间传来周连平哼哼唧唧的喊疼声,周侯爷听了抬脚往里面去,秦氏忙也跟着。 周连平醒过来了,他身上别的伤还好,都只是皮肉受苦,唯独左腿骨头折了,最是难捱,他会醒来正是因为大夫扳着他的腿给他正骨,硬生生疼醒的。 周侯爷站在床边,听他随着大夫的动作“哎呦哎呦”地惨叫,眉头皱得死紧。因周连平不争气,性格也没有讨喜可疼之处,他平时待这个儿子最淡,但再淡也是自己的儿子,平白被打得肿头肿脸,腿都折了一条,岂有不心疼的。 等了好一刻,终于大夫都替他包扎处理完了,自出去写药方,周连平像个卖相极差的粽子,摊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哼哼。 周侯爷见他神智还算清楚,就问他是何人打的,周连平哼哼着说不知道,再问在哪里打的,他也说不清,问他可有怀疑的人选,他眼珠转了半天,报了十来个人名出来,末了又说这些人虽跟他不对付,背地里找人打他应该不敢。 说了半天等于也是个一问三不知,周侯爷气的,差点想骂他句“活该”,看他那惨样到底忍住了没出口,拂袖而去,却连句叫他“好好养伤”都懒怠说了。 回到外书房,叫来陈大管家吩咐他去查探,从周连平昨日的行踪入手,他和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喝酒,喝完酒又去了哪些地方,可有和谁起过冲突,一一都要查明来回。 后面两条还需要多方走访一下,第一条是很容易搞明白的,虽然周连平没有提供任何讯息,但他这样常在外面浪的侯门公子,认识他的人极多,他又不可能去那些三教九流参杂的低档场所,陈大管家撒了人手出去,往京城里各处他常出没的地方一问,就问出来了。 隔天早上,一份完整的宴席名单已经出现在了周侯爷的书案上面。 周侯爷皱着眉,拿起名单,只看了第一个名字,目光就骤然凝结。 ——二皇子诚。 周侯爷心神大乱,勉强按捺住震惊又往后看去,蔡翰学,弘绍,乌荣轩,裘良哲……越往后看,周侯爷心中的侥幸越少,最终荡然无存,站立不住向后跌坐在紫檀官帽大椅里。 “去把世子叫来。”周侯爷捏着薄薄的纸张,咬牙厉声道。 站在书案前的陈大管家躬了腰,快速向后退出书房,去请周连政。 周连政现任着右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这个时辰已穿戴整齐正要出去衙门当差,在仪门处被拦了下来,匆匆转到书房来。 进来行礼:“父亲召我何事?” 周侯爷把那张纸扔到案上,连声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个孽畜!” 周连政不明所以,上前双手捧起,拢共不过二三十个字,他一眼瞄过心里已有了个大概,惊讶道:“这名单上都是二皇子那一派的人,父亲昨日叫人去查四弟在外吃酒的事——难道,他竟是和这些人搅在了一起?” 周侯爷面寒如霜:“正是。若是只有二皇子在席,还能说是凑巧碰上的,一席人都是二皇子派,哪里还能自欺欺人,分明是老四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和那边搭上了!”他心中怒极,恨不得去把周连平的另一条腿也打断才好。 周连政面色同样变得凝重,道:“父亲可有去问过四弟,确是如此?” “哪里还用问他!”周侯爷恨声道,“昨天我去看他,问他那么些问题他一个也不答,都装记不得,出门也是独自出门,连小厮都不知他的去向,这岂不是想好了要瞒着人?这孽畜,平日里斗鸡走狗无所不为也就罢了,这样关乎全族的大事他也敢胡来,在里面瞎掺合,安心要气死我。” 他已是气成这样,周连政原也恼怒的,倒冷静下来,把纸放回书案上,想了想道:“父亲不忙生气,我先去问问四弟,看他与二皇子那边究竟交往到何种程度了,若只是吃了一两顿饭,倒也没有什么。他如今受了伤,也惹不了更多的事了,再跟着禁他一年半载的足,不放他出门去,慢慢的自然就淡了。” 他说的有道理,周侯爷的气慢慢平下来,点头道:“你去——慢着,我亲自去,你去办另一件事。” 周连政疑问地看向他:“请父亲吩咐。” “你叫人替你去衙门告个假,今天就不要去应卯了。”周侯爷一边说一边起身,“你往东宫去,求见太子,将老四犯的糊涂禀告太子,请太子见谅,这绝不是我们家的意思。为了太子,连你弟弟的命都搭上了,我们不可能再改弦易辙,那就不能跟太子生出任何芥蒂,宁可多礼些,不能叫太子以后从别人嘴里听说了,心里犯嘀咕,以为我们家有蛇鼠两端的嫌疑。” 提到幼弟,周连政眼里闪过伤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应了,见周侯爷没有别话,告退离去。 周侯爷把那张名单撕碎了团起,丢进字纸篓后,跟着出门。 陈大管家一直守在门外,见了跟上来道:“侯爷,四爷出酒楼后的行踪,恐怕需要多查几天,那间酒楼的掌柜伙计都说没有留心到四爷往哪个方向去了——” “不要查了。”周侯爷冷冷道,“这孽子正欠人教训一顿,我要是知道了是谁,倒要谢谢他。” 陈大管家住了口,那张宴席名单是他查来的,他很清楚为什么侯爷会有这前后的态度变化——永宁侯府是明确站队的□□,周四爷却跟一桌二皇子党搅到一起去了,这岂是可以玩笑乱来的事? ☆、第32章 太子朱谨今年二十五岁,正值青壮,是个看上去英气勃勃的青年。上午是他听老师讲学的时辰,捡着中间休息的空档,他在西配殿里接见了周连政。 听完了周连政告罪自家弟弟站过界的事,太子不以为意道:“孤知道此事,无妨。” 周连政正惊异太子的消息如此灵通,就听太子反过来问他:“你那四弟散席后,是不是被人打了一顿?” 周连政收敛心绪躬身道:“正是,他素来行事不检,不知是哪里惹来的仇家,家里正在查访。” 太子点了点头,说道:“家去与你父亲说,别查了,打他的事,有孤一份。” “……”周连政凌乱了。 太子爽朗一笑:“吓着卿了?” 周连政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只好道:“太子玩笑开得太真了,臣差点信了。” “并未玩笑,实情如此。”太子看了看周连政的表情,“哦,你当成我因为你弟弟跟我弟弟来往才揍他?那当然不是了,孤还不至于是这么小气的人。” “……殿下宽宏。”周连政十分牵强地奉承了一句。 “就你四弟那样的,哪怕有一百个投靠到二弟那边都无妨,”太太继续很有储君气度地说,“说不定反而是帮了孤的忙呢。” 周连政只能安慰自己,太子在他面前说话如此坦荡无忌,可见对周家仍然信重有加,并未因幼弟之逝而有疏远了。 第18节 “还请殿下明示,可是臣弟胆大妄为,竟有冒犯了殿下之处?” 太子起身负手,踱到周连政身边,低声道:“周连平调戏了你六弟媳身边丫头的事,你可知道?” 周连政悚然而惊,周身冒出薄薄一层冷汗:“臣——臣知道,内子私下告知过我,我训诫过四弟,警示过他绝不可再犯。” “莫紧张,孤没有兴趣私窥大臣家事。”太子很明白他想到了什么,安慰了一句,续道,“所以知道此事,是周连平与元文争吵时说出来的,元文十分气愤,来密告与孤,必要揍他一顿出气方可。” 太子口中的“元文”是大理寺卿家的小儿子雷元文,周连营还在世时,与他相交莫逆。 雷元文是个直肠子,脾气和自家姓氏十分般配,他要知道好友遗孀被欺负了,会有这个反应是很正常的事,才不会管这么干会不会掺和进人家家事里去了。 疑虑略有开释,但周连政并未放松下来——周连平愚蠢得超出了他的想象,明明已经严厉地警告过了,他竟还敢到外头去胡说,他那条腿真的断得太迟。 “请问殿下,四弟当时都说了些什么?还有哪些人在场?” 太子道:“卿放心罢,周连平是私下与元文起的口角,他两个原不对付,争吵间扯上了连营,然后又扯上了连营的遗孀。至于原话,元文情绪激动,没有完整复述与孤,孤也不好细问。你若想知道,回头可去问他。” 周连政忙道:“不曾外传就好,臣不再多问。”他一个做大伯子的,也不好细问关于弟媳的事,想来不管说了什么,相骂无好话,总是关乎弟媳闺誉了,他知道了同样尴尬得很。 太子“唔”了一声:“孤知道竟有此事一样生气,连营因为护卫孤出了事,如今他的遗孀遭人欺辱,孤岂能冷眼坐视?所以拨了人手给元文,再三嘱咐了他,人是必要教训的,只是不可着急,须得等个好时机,不能叫人联想到未亡人身上去。” 他说着一笑:“卿看这时机可是选的恰到好处?即便叫人查出来知道了与孤有关,也只会想到孤是不忿周家左右逢源,断不会想到后院女眷之事。” “……”周连政心情十分复杂。从理智角度来说,他该劝诫太子身份贵重,不当行此险举,但从感情角度来说,太子对属下情谊深重,恩泽馈及眷属,不惜甘冒自己名声有损的风险,又实在令他震动。 如果小六还在,身为近臣,辅佐这样的储君一路上攀,将来君臣相得,前程该有多么光明远大?可惜,终究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总是微臣无能,未能处置好家事,令殿下劳心。”最终,周连政道,“但请殿下保重自身,不可再如此了,若因臣家之故,使殿下声名有损,招致皇上责备,则,臣全家百身莫赎。” “卿也想的太重——好罢,听你的就是了。” 太子话到一半转了圜,言辞从善如流,那股子不以为然的劲却没跟着转过来,周连政不好再穷追猛打,倒显得自家把太子的一片心都抹去了,听出来了也只好当做没听出,行礼退出。 他前脚刚走,太子正要回去正殿读书,从宫门处跑进来个华服少年,人高马大,年约弱冠,一副浓眉大眼的相貌。 “殿下!”少年哭丧着脸拦在了殿门前,道:“事发了。” 太子挑眉:“嗯?” “我办事粗心,被弘绍那个阴险的货看见了,他当时憋着坏不说,今早一状告我家里去了,我爹气死了,说我蠢。”少年垮着脸说,“当时就找棍子要打我,幸亏我娘拦着了,叫我快跑。” 太子看了他一会,扶住了额头:“连营一去,孤身边果然没有可用的人了。” 少年不大服气:“殿下怎么这样说,我就是为了给子晋出气,才招来的这顿打啊!殿下别看我爹一把年纪了,打起我来可狠了,他说我把周老四的腿敲断了,他要把我的腿也打断,再绑去给周老四赔罪,呸!赔个鸟,我才不去!” 太子叹了口气:“你爹能打死你不?” “那应该不能吧,”少年雷元文有点听呆,道,“虎毒还不食子呢。” “……”太子感觉到了周连政刚才听他说话时的复杂心情,道,“你这句话千万别去你爹面前说,本来要打断你一条腿的,听了这话,定要连你另一条腿也打断了。” 雷元文诉苦归诉苦,心还挺宽的,说:“应当不会,我娘肯定会来救我。” “那你就快回去罢,”太子下了台阶,边走边道,“横竖你这顿打跑不掉,早些挨了,早了了这桩心事。” “挨打就挨打了,我替子晋挨的,倒也甘心。”雷元文磨磨蹭蹭地跟在旁边,“只是还叫我去给周老四赔礼,我不乐意,他不要脸极了,连欺负寡妇的事都干得出来,我看见他只想揍他。” “这不敢劳驾你,我替你去。” “啊?!”雷元文惊叫起来,在太子微瞪过来的目光中忙重新压低了嗓门,悄悄道,“殿下,我没供出你来呀,我嘴可紧了,连我爹都没说,我就一口咬定是我自己气不忿周老四跟二殿下混一块去了,所以才揍了他。” 太子停了脚步,斜他一眼:“你都叫人看见了,说不说的又有什么差别?有几个信我的伴读出去打人是自作主张,不是出自我的指使?行了,别啰嗦了,你去挨你的打,我下午闲了,去永宁侯府上赔礼,各干各的罢。” 雷元文听这么说了,才知道太子不是玩笑也不是吓唬他,竟是认真的,就有点傻眼:“殿下,我、我真连累了你呀?要不,还是我去给周老四赔礼吧,我就当自己是忍辱负重了。” “你要去,就得真瘸着一条腿去,不然显不出赔礼的诚意,你想好了,确定去?” 雷元文纠结极了,浓眉拧来拧去,眼看太子重新抬脚,快走到正殿门口了,一咬牙,拉住太子的衣袖道,满脸悲壮道:“瘸就瘸!我这是为主尽忠,太子记得我的一片忠心就成!” 太子一甩衣袖把他的手抖开了,笑骂:“呸,你倒会讨巧,明明是你办事不利,把孤都拖了下水,说了一圈倒成了你的忠心了?滚,我看你就欠你爹狠捶你一顿。” 雷元文茫然抓着头发:“我不是这意思——我也不知怎么绕过来了,殿下,真不要我去赔礼?” 太子已迈步进了正殿,手背在后面向他摇了摇。 里面有教太子读书的大儒在,雷元文这阵子在家备战明年的乡试,已不跟着太子读书了,不敢跟进去,只好垂了头,怏怏去了。 ** 午后,永宁侯府。 太子的降临来得低调而又突然,周侯爷都没来得及换上见客的衣裳,被迫直接穿着家常道袍拜见了太子。 他向太子告罪了自己的失礼,太子反过来向他赔礼,说自己的伴读年轻气盛,不懂事打伤了周连平,如今在家受了家法处置,被打得动弹不得,太子特替他来向周侯爷赔罪。 周侯爷本已令家人不要再查下去,却没想到行凶的人自己冒出来了,愣了片刻,忙说打的好,是自家孽子糊涂欠教训,就是雷元文不打他,家里知道了也要家法责他,又略含蓄地表了表自家忠心,表示此事是周连平个人行为,与家族风向全不相干,周家绝不会干另投他主之事。 太子表示全都接受到,又表了表歉意,提出要去看看周连平,亲给他再赔个礼。 “那孽子哪里当得起!”周侯爷一口回绝了,“殿下不必理会他,老臣已禁了他的足,叫他好好反省,这一两年都不许出去惹事了。” 太子不过客套客套,也不是真心想去给欺负弟媳的货赔礼,就罢了,转而问起侯夫人的身体来,要去看望。 这点周侯爷不好拒绝,再者也是面上有光的事,就站起身来,引着太子往后院而去。 ☆、第33章 作为该次事件源头的霜娘,对整桩事却都全然不知。 她坐困后院,没有外界渠道,眼界放得再开也只能看这一府之中,关于太子驾临侯府的事,她只是听小丫头们传了一嘴,说太子长相如何俊美,举止如何高雅,而为人又多么和气体贴,去看望侯夫人时还亲手给侯夫人端了药碗,温言安慰了侯夫人好一会。 霜娘听这些的时候,心情大约等同于后世路人听说有个大明星来了,激动是会激动一下,但并不可能以为会与自己有什么切身干系。 ——隔了两天后,她发现也许有那么一点。 早上例行公事地请安,原以为仍旧是走个过场,霜娘在台阶下等着,已在和金盏嘀咕等下的朝食想要吃一碗鸡汤银丝面了,金樱掀了帘笼重新出来,笑道:“六奶奶请进。” 霜娘直愣住了,金盏轻推了她一把,她才反应过来今日情形不同,侯夫人竟是要见她了,心里闪过一句“太子端的药真比丫头端的药灵验?”就忙把思绪打住,低头把自己打量了下,见无不妥,疾步上前去进了屋。 这是霜娘第二次进入这座侯府女主人的房间,她往后的生死荣辱,很大程度上都拿捏在这房间主人的手里。 霜娘不敢乱张乱看,进去规规矩矩行了礼,请了安。 侯夫人安氏靠在床头,“嗯”了一声,吩咐小丫头:“搬张椅子过来,请你六奶奶坐。” 小丫头听令抬了张椅子过来到床前,霜娘移步过去坐了,因不知侯夫人何意,未敢轻易搭话。 安氏一时也没开口,她的目光在霜娘微微垂下的脸庞上定了片刻,顺着下滑打量过她挺得笔直的背脊,交握放在膝上的双手,裙摆下并直了露出的一点鞋尖,看了一圈,重新回到她脸上。 方道:“我这一向病着,顾不得你们,都没得空问你,你来了这些时候,诸事可还习惯?” 霜娘略紧张,回道:“都挺好的,大嫂很照顾我。” “丫头婆子可有不服管教的?” 霜娘听侯夫人问出这句就知道南香的事她应该不知道,想来因她病着,这些事梅氏一概都瞒下没说。就道:“并没有,都很勤勉,太太拨给我的金盏尤其得力,我凡事有不明白不清楚的,都靠她提点着。” 侯夫人缓缓点了点头:“你那里原该再有个经年知事能掌总的嬷嬷在,因事办得急,当时一时没寻摸出来,恐怕随意指个去,帮不上你的忙,倒要仗着资历欺负你是新媳妇进门,反压你一头。如今我病好了些,可以腾出手来替你选个好的了,只是不知你觉得需不需要再添这么个人?” 霜娘第一个反应是她不想要。 她跟金盏处得很好,双方已磨合出了一些默契,因周连平那事,有了共同的秘密更觉亲切,这会再空降一个老嬷嬷来,固然金盏要退后一步,连她都不得不容让三分,无缘无故的,谁想多这份不自在?何况,丫头处不来可以寻借口打发了,就不寻,忍几年到了年纪也就出去配人了,她起初所以没有管南香,就有几分这个缘故在,由着她作,反正她那个年纪也作不了几年了。嬷嬷就不一样了,请神容易送神难,她满心不愿意惹上这么个麻烦。 见侯夫人的口风听上去并不是一定要派她,霜娘遂大着胆子道:“太太先给我的金盏就很能干,我那院子又清静,我瞧她很照管得过来,并不要太太再格外替我操心。我孑然一身地来,已是叫太太烦了许多神了,如今太太病虽好了些,还是该以养身为重。” 安氏听了,待要说什么,金樱捧了一方小托案从外间进来,笑道:“太太,先喝了药,再和六奶奶说话罢。” 她走到霜娘身边时顿一顿,霜娘心领神会地站起身来,端了药碗,试了试温度,感觉温热正好,应该是在外间放置到适宜温度才端进来的,就倾了身去喂侯夫人。 安氏没有拒绝,就了她的手一勺勺慢慢喝了。霜娘背身把空碗放回去的时候微微松了口气——她第一回干这种活,表现还不错,手稳稳的,一滴都没有撒。 金樱觉察出了,嘴角向她抿出个小小的弧度来,端着托案出去了。 “那就由得你罢。”安氏重新开口说话,没有勉强她,转而道,“你家常都做些什么打发时间?” 霜娘道:“就做做绣活。”其实她新近爱上了画画,南香的事好运地悄悄解决之后,她没了心思,拿着郑氏那天画的画做教材,已是学着画了两天的荷叶了。 她发现自己其实挺想附庸风雅的,以前所以写画个两笔就没兴趣了,主要是因为没有名师传授,她画来画去都差不多,老没有进步就不想画,而越不想画越没有进步,整个成了恶性循环。 被郑氏指点过之后,她感觉自己好像打开了某扇小门,画作的进步肉眼可见,让她对画画的兴趣陡然大涨。只是那一点进步跟郑氏比起来还是个渣,所以不好意思说出来。 不料安氏道:“我听说,你这两天都在学画?” 转眼就被暴露,霜娘一下脸红了——她没去想侯夫人是听谁说的,跟她这个外来户比,整个府里谁都可以成为侯夫人的眼睛,她不去多想这个,想了也只是给自己添堵,没有意义。 “我就是画着玩。”霜娘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结巴,她好怕侯夫人叫她去露一手画张来看看,她这个花样子的水准,怎么好到领导面前献丑呀? 好在安氏没有这个意思,只是道:“你既有兴趣,学一学是不错的。” 霜娘刚松了心弦,听安氏又道:“你还识字?” 就霜娘那个阶层的出身来说,识字是个挺稀罕的技能,金盏刚发现的时候就惊讶过,现在侯夫人问,霜娘把那个“绣佛经”的理由又搬出来用了用。 安氏点头:“你去外间,叫金樱伺候笔墨,写几个字来我瞧。” “……” 意外来得太快,霜娘差点同手同脚地出去了。她的字没比画高明到哪去,字是要练的,她在贺家时的时间全被绣活占满了,哪挤得出来去练字?再者,胡姨娘也不可能舍得笔墨叫她去败啊! 然而这又是推脱不得的,侯夫人的语气可不是跟她打个商量,直接是下的命令。 站到书案前的时候,她脑子都是空白的,不知该写什么。 金樱小声笑道:“奶奶不拘写个什么,又不是考科举,怕什么。” 对她来说,这就是跟考科举差不多啊……霜娘僵硬着回了个笑容,强迫自己收了胡思乱想,认真思考该写什么字。 过了一会落笔——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只能从佛经里选句,而她所有绣过的佛经里,记得最深刻也最有感悟的就是这一偈了。对她来说,假如不能作如是观,她又该如何面对她多出来的这一段人生呢? 写完搁笔,她都没有仔细端详一下的勇气,破罐子破摔,直接捧了进去,双手递给了侯夫人。 安氏拿着看了一会,还给了她,道:“你若是同老四家的一样,不识字也就罢了,现在再叫你学未免为难了你。但你既然识得,空闲下来,还是该把字练练,不求写得多好,能有个端正整齐就够了,总是多一桩好处。” 侯夫人的言下之意就是她现在的字连“端正整齐”都算不上了,霜娘控制不住又红了脸,但因侯夫人说话的态度倒很温和,她没觉得自己被为难了或者被挑了刺,老老实实地应道:“我听太太的,以后每天都抽出两个时辰来练。” “也不用这么发奋,”安氏道,“每天写一个时辰就够了。” 第19节 霜娘:“我平常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 她虽然对练字没多大兴趣,但侯夫人提出了,她就想好好去完成,供她吃供她住,还配了一院子的下人供她使唤,现在就要她把字写好点,多简单的要求哪? 安氏看出她的诚心,微微笑了:“你有多的时间,不必一直闷在院子里,也可以往妯娌处走走,散散心。你身上有孝,外头不好去,自己府里无妨的,不必十分顾忌。” 霜娘应了,见安氏没有再说别的,识趣告退了。 ** 走在回院子的路上,霜娘回想着她在侯夫人面前的表现,一一想着和金盏说了。 金盏认真听着,听到最后道:“奶奶放心,太太对奶奶没有什么不满。” 这场领导面试来得太过仓促,有了金盏这个在侯夫人院里伺候过的人肯定,霜娘紧绷的神经方渐渐放松下来:“我觉着也是,太太比我想的和气多了。只是我推了太太要给我的人,心里有点不安。” “奶奶不必多想,这嬷嬷各房里有有的,也有没有的,不是一定之规。”金盏略顿一下,“其实一般是跟着奶奶从娘家陪来的奶嬷嬷,有的有些缘故,没有陪就没有,比如三奶奶就没有。” 霜娘了悟过来,难怪侯夫人的口气很活动,这个人原来也该是她娘家出的,因她家没出,所以才问一声,不是一定要给她。幸亏她没一味脸薄应下,不然可是把自己坑了。 霜娘想着又道:“我的字还丑,硬着头皮献了回丑,怪丢人的。” 金盏笑了:“这有什么,太太既吩咐下来,奶奶往后练就是了,我替奶奶磨墨。” 她心底其实略有奇怪:依太太的性情,她对孀居媳妇的要求应当只有安分守己才是,什么技能才华都是份外之事,有就有,没有就罢,都没什么妨碍——也许太太如今改了主意,就是想给六奶奶找点事做,主子的心意,谁能完全猜得透呢。 金盏把这一点疑惑压回了心底,没打算说出来:她又说不出个中玄机,何必叫奶奶跟着一起猜疑,横竖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第34章 意外见到了上司,被布置了功课在身,霜娘的心情还挺好的,有种“以后有事做了”的充实感,且如侯夫人所说,把字写好看了,也是她的一桩好处呀。 结果一回到院子,她就感觉气氛不大对,有点压抑,迎上来的春雨脸色沉沉的。 霜娘不明所以:“这是怎么了?今儿是放月钱的日子,我出门前你们都还开心得像过节一样,可是犯了错,被扣钱了?”她向春雨玩笑道,“你扣了多少,我补给你。” 春雨是个相对来说比较严肃正经的人,不会装样子,霜娘这么逗她,她也没笑出来。 候着霜娘进了屋,方道:“奶奶,才刚七姑娘来过了。” 霜娘一时没想起是哪个,微带疑问地看向春雨:“这边府里还是西府那边的姑娘?” “我们府里的,”金盏在后头接了一句,“生母是苏姨娘。” 一提到苏姨娘,霜娘立刻反应过来了:“哦,那不巧了,今儿太太见了我,留我说了几句话,我回来晚了。她来做什么,就是来看看我还是有事寻我?” 春雨道:“没有事,七姑娘只是说没来过这院子,也没见过奶奶,所以来逛一逛。我和她说了,奶奶出门请安还没回来,恐有事绊住了,请她下午再来。七姑娘却说,奶奶不在,她自己逛一逛也可以的。” 霜娘扬了眉,这是把她这里当公园了?她示意春雨继续往下说。 “七姑娘就乱走起来,我不好硬拦,只好紧紧跟着,本想我们院里如今陈设少,没什么玩器,七姑娘看一圈没趣也就走了。谁知道,”春雨说到这里,脸色尤其难看起来,“七姑娘到了东次间,见到奶奶放在炕桌上的素兰插屏,拿起来颠来倒去看了一会,就说这插屏做得雅致,合她的心意,叫我送给她。” 霜娘觉得略开眼界:“——然后呢?” 她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往东次间去,半掀了帘子一看,炕桌上空荡荡的,那扇她亲手绣了屏面又贴了工钱的插屏已经没了。 春雨捏着衣角站在旁边:“奶奶,是我没用,凭我怎么说,都说不服七姑娘,她只是不肯放下,说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不信奶奶会不肯送给她,等不等奶奶回来都一样。我怎么拦都没拦得住,硬是叫七姑娘把插屏拿走了。” 她看看霜娘纠结得难以言喻的脸色,道:“奶奶别生闷气,有气冲着我发罢,我没把差事办好。” “我没生气,”霜娘把帘子放了,向她摆摆手,“我就是十分奇怪,侯府的姑娘怎么会是这个画风。” 金盏和春雨都没听过用“画风”来形容人的,但这个词并不难理解,她们都听明白了,金盏就笑道:“我们平常私下说起来也奇怪,不知道苏姨娘怎么把孩子养成这样的。按说侯爷宠爱苏姨娘,对她手面最松,她手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偏偏七姑娘眼睛就浅,老是盯着别人有的新鲜东西,看就罢了,还常开口讨要。小时还好说,如今一天大似一天的姑娘了,还是这么不顾体面。” 霜娘听了顺口问一句:“她今年多大了?”又问,“苏姨娘不管管她?” 金盏道:“八岁了。苏姨娘哪里管,惯还惯不过来呢。前两年大奶奶看不下去,倒是说过两句,苏姨娘就跟七姑娘刚那话头一样,说又不是成天要什么金啊玉的,不过是小孩子贪新鲜,也值得特地说她,埋怨大奶奶小题大做,又隐隐指着她苛刻小姑子。大奶奶当时冷笑一声,从那后再也不过问了。” 她说着悄笑道:“大奶奶背地里说了,苏姨娘有本事惯孩子,想必也有本事给七姑娘找个肯接着惯的人家,她是没有这个能耐,往后说亲的事决计不会沾手。” 霜娘又要同情梅氏了——嫁出去的大姑子难处就罢了,留在家里的小姑子这么小都这么难缠,当家主母的烦恼多着哪,性格要不刚强些,真撑不住。 她想着看回春雨,见她还是个等候发落的姿势,笑着轻推她一把:“别往心里去,七姑娘说的也没错,就算我在,难道好不送给她?也显得我忒小气了。行了,别站着了,忙你的去罢。” 春雨面色终于和缓了些,说:“多谢奶奶,我去摆早饭来。”转身出去了。 霜娘再看金盏,把脸垮下了:“我绣了好久的,才摆了三四天就没了。”她新鲜劲也没过呢,个熊孩子,太讨厌了。 绣那副素心兰花时,金盏就站在旁边守着的,哪里不知道她耗的心血?这时也觉无奈,只好想法安慰道:“奶奶,你先说想吃一碗银丝鸡汤面,我已叫人去厨房传了话,想必厨房应该添上了的。” 早饭摆来时,果然有霜娘点的面,略微安慰了她平白失去插屏的心情。 饭毕,侯夫人那里着人送了十来本字帖来,传话说:“给奶奶练字用,各种名家都有,不拘哪一种,随奶奶捡合心意的练就好。” 侯夫人办事效率这么高,说要她练字,一顿饭工夫字帖都送来了,看来是玩真的。霜娘有了紧迫感,洗了手就去翻字帖,再顾不上想什么插屏不插屏的了。 她正专心翻着,想选本看上去不太难的出来,春雨进来了,脸色比先还要怪。 “怎么了?”霜娘奇道,“七姑娘还拿走了我别的东西?” “不是,”春雨道,“二门上的人来传话,说奶奶家里来人了。” “……”霜娘呆了。 ** 胡姨娘领着雪娘跨进门来的时候,霜娘很有种恍惚感。 离开贺家算来还不到一个月,她也时不时会想起在贺家时的生活和贺家的那些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真的见到所谓“家里来人”的时候,她觉得像是好多年没有见过了,陌生得不得了。 可能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把她们当做亲人过吧?出了贺家的门,在她来说双方就已是陌路了。 胡姨娘和雪娘都打扮得十分隆重,遍身绫罗,插了一脑袋的金光闪闪,进门时阳光自后照射上去,险闪着了霜娘的眼。 霜娘命看座上茶,胡姨娘坐了,雪娘却不,转头脑袋到处看,还往霜娘卧房门口去张了一眼,回来失望地道:“大姐,你嫁到侯府里来了,怎么房里还这么寒酸?是不是你嘴笨,不讨婆婆喜欢?” 霜娘懒懒道:“我也不知道我讨不讨婆婆喜欢,从嫁进去到今天,我才见了太太第二面。” 她发现自己很心平气和,不管这两个人曾给她多少痛苦,现在都已不能再牵动她的情绪,因为她们再也给不了她任何伤害。雪娘尖酸的话语暴露的只是她自己的轻浮无知,不管她们今天的来意如何,都注定不能再从她身上得到任何东西。 “这么惨?”雪娘吐吐舌头,“也难怪了,你像块木头似的——” “你这口没遮拦的丫头,怎么跟你大姐说话的,还不跟你大姐道歉。” 霜娘忽然想去外头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胡姨娘居然有斥责雪娘向着她说话的一天? “大姑娘——大姑奶奶,”胡姨娘手扶在膝盖上,身子略前倾着,向霜娘赔笑道,“你妹妹就是嘴快,其实心里是好的,你出嫁后,她在家里总念叨你,可惦记你呢。” 霜娘不搭腔,只是挑着嘴角笑看着她。她心里觉得真难为胡姨娘编得出这种瞎话,她居然能不脸红,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呢。 “雪娘,过来,”胡姨娘把还站着乱看的雪娘扯到自己面前来,催道,“你绣的那条手帕呢?说要送给你姐姐的,也叫你姐姐看看你的绣工长进了没。” 雪娘很不耐烦,翻着白眼从袖子里抓出团东西丢出来。 那手帕已团得全是褶皱了,胡姨娘脸抽了抽,只好用力把四个角都拽了拽,勉强拽出个平展的形状来,堆着笑要送给霜娘,刚抬起身,金盏过来接过去了。 手帕传到霜娘手里,边角上绣的是一簇海棠花,娇艳妩媚,很鲜活的活计,绝不可能出自雪娘之手——就算她真的发奋开始学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也不可能出得来这种成品。 胡姨娘还是这样,习惯性把她当做个傻子,连要讨好哄骗她的时候都毫无诚意。是胡姨娘本质上就是个粗糙行事的人吗?不,并不是,她对付贺老爷的时候智商从来是在线的,不然怎么拢得住他那么些年。 然而应付她的时候连十分之一的心力也不肯分出来,因为用不着,对握在手心里的筹码,何必浪费这个感情呢? 这一刻,霜娘终于觉得胡姨娘看上去有些熟悉了,她没有拆穿帕子的事,只是笑一笑,把帕子还给了金盏,道:“我如今有孝,不合适用这个花色,雪娘留着自己用罢。” ☆、第35章 手帕重新回到胡姨娘手里的时候,胡姨娘觉得脸上*辣的。 霜娘没有什么过分的言行,很自然出口的一句话,却像一记耳光般扇在她的脸上。 这种脱了序的感觉她从见到霜娘的第一眼时就已有了,这个她印象里一直是个面团一样的贺家长女,出嫁没有多久,已经陌生得她不太能认了。她在家里想好的那些要怎么怎么压服她的手段,真见了面,居然都不太有底气使出来了。 坐在主位上的霜娘相貌还是那个相貌,乍一看去似乎最大的变化无非就是换成了妇人发髻,但她一有表情一开腔,整个人的气度是截然不同的——这不是由外在装饰带来的加成,因为居丧,霜娘的衣饰都很朴素,只插了两根银钗,衣裙上连个纹绣花朵都找不见,看去比还做贺家大姑娘时富贵不到哪去。 但就是不一样了,太不一样。胡姨娘想不到“居移气,养移体”这样高级的形容词,她只是从本能上觉得,霜娘不那么好惹了,她今天来的目的,可能没那么顺利达成了。 但她不准备放弃,也许霜娘就是看着唬人了些呢,一个人的本性,哪是那么容易好改的?她都按住她那么多年,她不信以后就按不住了。 “姨娘粗心了,没想到有这个忌讳,大姑奶奶别见怪。”胡姨娘把帕子团吧团吧塞自己袖子里去了,呵呵笑着重新搭话:“大姑奶奶嫁过来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家里这些日子都忙,所以我到今天才抽出空,带着你妹妹上门来望望。” 霜娘微微笑道:“挺好的。”看见胡姨娘之后,就更好了,想到摆脱掉这样的人,和当初那样的生活,她觉得连守寡的性价比都显得高了起来。 她只说了三个字,并没顺着往下问家里都忙些什么——无非是忙着琢磨她的聘礼,三十二台哪,一下子吃得那么撑,可不得好好消化消化? 这一来,胡姨娘就不怎么好接话了,只得又起了个话头。霜娘淡淡的,仍旧是两三个字打发了,几个来回后,胡姨娘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道:“大姑奶奶如今攀上高枝了,说话爱答不理的,连娘家人都瞧不上了。” 这话一出,金盏不大站得住了,她觉得自己不好听这些话,但又不敢出去,怕留下霜娘一个吃亏,犹豫着很想找个东西把耳朵堵上。 霜娘觉出了,笑着侧头看她一眼,以眼神示意无妨,转向胡姨娘道:“姨娘多心了,我守着孝,自然不好大说大笑。” 就这一句,又没了,把胡姨娘憋闷得不轻。她忍不住道:“大姑奶奶,不是我说你,你这性子真该改改,这样闷声不吭的,在婆家实难讨人喜欢。” 但这回霜娘连正经句子都不给她了,就“哦”了一声。 没啥,她就是存心要郁闷胡姨娘,以她如今地位,想明着撕胡姨娘是可以撕的,不过一个父妾,由此而带来的一点名声上的损失她可以承受得住。但,何必呢?她已经不值得她丢这个人。 胡姨娘拳拳打进棉花,耐心终于耗尽了,待要再说霜娘几句,又没什么可说的,霜娘虽然不热情,可也没什么无理的地方。索性直接道:“大姑奶奶,我今天来这一趟,看望你之外,也是有件事要请你帮个忙。” 霜娘有了兴致,目视她:“姨娘请说。”她挺好奇的,不知胡姨娘打算怎么从她身上吸血,那么一大笔横财,原来就只够堵住贺家人不满一个月的贪心。 但她想错了,胡姨娘这回来居然不是跟她要钱要好处的。 “你爹他,他这个没良心的要娶妻了!”胡姨娘说完这一句,眼泪就下来了。 霜娘睁大了眼:“……啊?”神展开啊! “爹太不应该了!”雪娘在旁边叫道,“瞒着我和我娘,找了个穷秀才家的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勾上的,一直瞒得死死的,昨儿要去人家下聘,开箱子拿东西才露了风。对了,用的就是大姐你的聘礼,爹怎么可以这样,大姐你家去说说他,他这样做叫我娘怎么办嘛!” 她这整段话喊完了,霜娘因惊愕而微张的嘴才反应过来合上了。 “这真是——”霜娘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忍不住问胡姨娘,“姨娘,你先就一点没觉出来不对?” 胡姨娘把那海棠花帕子又扯出来,捂着眼睛哭道:“老爷自己寻媒婆找的亲事,在外头相看了,家来一个字没提过。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能时时刻刻跟着他,哪里去知道?” 这做派听上去挺耳熟的,霜娘再一想,不就和她当初的遭遇差不多?贺老爷和胡姨娘两个先联手把她坑了,转脸贺老爷就和盟友扳了,对着盟友如法炮制来了一回,这一回生二回熟,也难怪胡姨娘被蒙在鼓里。 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霜娘心里闪过经典名句,硬忍了笑,道:“姨娘可问了老爷,为什么忽然想起娶妻来了?” 贺老爷娶妻不奇怪,奇的是,他丧偶都快十年了,怎么到如今才动了心思?霜娘在贺家时从没觉得他想续弦,看上去守着胡姨娘过得一心一意的,邻居们也都这样觉得,把胡姨娘传得像个能迷人心智的狐狸精一样,有几家有妾的,霜娘耳闻都以胡姨娘为榜样。结果到头来,胡姨娘只是枉担了虚名? 第20节 “说是为了子嗣……”胡姨娘呜呜哭道,“可我又不是那不懂道理的人,这样天大的事,我能不在心上放着?早两年我就跟老爷说了,我年纪到了,恐怕难生养了,怨我命不好,没那个福气给贺家延续子孙。我跟老爷说,叫他把来娣收了,他不答应,我说往外头去买个好生养的丫头,他也没愿意,我以为他想得开,认了没子嗣,谁……呜呜……谁知道……” 霜娘想到来娣那张被门板压过似的脸,她是贺老爷也不能答应啊。可再买别的丫头也不愿意,这就必有缘故在其中了。 霜娘想了想,问道:“老爷要续娶的那家大概什么情况,你们打听了没有?” “下聘时我偷偷跟了去看的,”雪娘撅着嘴,“走了好几条街,脚都走出水泡了,但是没看到人,那女人没出来。我跟看热闹的邻居问了几句,说那女人父母都生了重病,她因为服侍父母,一直没有出嫁,好多人去求娶她都不肯,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在附近还满有名的,都说她是个孝女。” 霜娘奇道:“那怎么肯嫁给老爷——”贺老爷又不是多优越的条件,年纪已快四十了,身上虽有个官,却是个极没油水的职位,那点俸禄也就够个糊口。但马上她就反应过来了,“因为老爷出的聘礼多?” 雪娘的嘴撅得更高了:“可不是!爹拿了好几箱子东西去,她家那病秧子爹娘这下不愁药钱了。” 霜娘扶着下巴,慢慢把事情捋过来了:所以,贺老爷不是不想娶妻,只是羞涩的囊中与高傲的择偶观不匹配,阻碍了他寻找第二春的脚步,一旦条件成熟了,他飞一般地就把事给办了。 摆一摆她这位新“继母”的条件:未婚,年轻(二十二比三十八),父亲是秀才,相貌未知,然而自带“孝女”光环,在许多人眼里,这比相貌重要多了,有句俗话——娶妻娶贤,纳妾才纳色嘛。 现在再看的话,贺老爷完全不是那个传言里被妾迷得神魂颠倒的人设了,他面上一直和胡姨娘恩恩爱爱的,好像要相守到白头的样子,可他的心里藏着这些事,他的枕边人一丝丝都不知道,直到某一天,忽然翻脸,露出獠牙。 胡姨娘待她是从无一点好处,可论起伺候贺老爷,那真是使了十二分心力,再没什么叫他不顺心的地方。然而并没有什么用,男人这种生物,一旦无情起来,简直叫人打脚底板起发凉。 霜娘在心里呼了口气,她觉得她没男人其实挺好的了,不用体会这种被至亲至爱从背后一刀捅进的感觉,少掉多少伤痛烦恼。 ——对了,现在捅的是胡姨娘,她倒是乐观其成的。 “我知道了,”霜娘点点头,“可是,你们来找我有什么用呢?老爷想要有后,这是天公地道的事,我怎么好拦着?” 胡姨娘止了眼泪,希冀地抬头盯着她道:“有后也不一定要娶个正房回来啊!买丫头一样生,随老爷买几个,我指定不拦着。” 霜娘失笑:“生出来一个是嫡子,一个是庶子,这怎么能一样呢?” “也,也没差多少,”胡姨娘急道,“不都是姓贺?抱到我膝下好好养了,将来有了出息做了官,谁还为这个小瞧了他不成?” 霜娘没想到胡姨娘想的还挺长远,人还没进门呢,连孩子以后抱给她都想好了,怪不得她死活不愿意贺老爷娶妻,病急乱投医都求到她这里来了,正妻的孩子,怎么可能抱给她一个妾养? “是没差多少,”霜娘笑道,见胡姨娘眼睛冒出光来,她补上了下一句,“可毕竟是差了点。”而这一点,贺老爷是不会愿意妥协的,否则他早该续弦了,好的找不到,差一点的又不难,他硬是挺了这么多年不肯将就,可见眼界奇高,根本不会接受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有瑕疵。 “所以我来找大姑奶奶,”胡姨娘紧紧盯着她,“只要你肯回家去说,老爷指定要给你面子,比我和他闹强多了。” 霜娘一口回绝了:“我不去。” 胡姨娘:“……!”她没从霜娘嘴里听到过这么痛快的拒绝,有点被砸傻了。 霜娘气定神闲地和她对视着,目光没有一点闪烁。 雪娘不忿跳起来,刚摆出个要闹事的架势,金盏向前两步,沉声道:“姑娘自重,不然别怪我叫人请姑娘出去了。” 雪娘年纪小,一时被震住了,胡姨娘猛然发出一声哀嚎:“贺家这些老的小的没良心的——” 她嚎不下去了,霜娘看着她,表情十分镇定。 “你不怕传扬出去?”胡姨娘极不甘地问。 “没什么可怕的,”霜娘慢悠悠地道,“妾嘛,总是不大懂规矩的,大家都理解。” ☆、第36章 被噎得半死、黔驴技穷的胡姨娘最终败退了,霜娘这一天的心情都很好,愉快地练了字,画了画,还把自己的嫁妆箱子拖出来,捡出几块尺头跟金盏道:“我们老爷要续弦,我该备些贺礼,就送这个好了。” 金盏想笑,不好笑出来,只好道:“奶奶要走礼,可以往公中支领的。” “那么破费做什么?”霜娘把箱子合上,“送这个就够了,老爷不会嫌弃的。”家里给备来的嫁妆,贺老爷要是嫌寒酸了,不等于打他自己的脸? 她决定好了,金盏不再多说,道:“我们外头没人,奶奶要送东西回家,要跟大奶奶说一声,派了人去。” “这会晚了,我明天早上请安早点去,碰着了大嫂告诉她。” 翌日早上,霜娘早早跑了去,侯夫人今天不再见她,霜娘在门外行了礼还不走,金樱问道:“奶奶可是有事?” 霜娘告诉她想等一等梅氏,有事托她,金樱笑道:“那不巧了,大奶奶昨晚来和太太说了,今天要送二姑奶奶好回成襄侯府去,太太叫她早上这一趟不要来了,等事办妥了,再过来回禀。奶奶有事寻大奶奶,现就往盛云院去,大奶奶应该没这么早出门。” 霜娘犹豫了一下,看向金盏,金盏笑道:“奶奶可是担心打扰了大奶奶?没事的,只是叫人送个东西,大奶奶要是没空,和金桔说也行。” 两人便转道,往盛云院去。 到了院子进去,出乎意料不仅周娇兰已经来了,连周连恭都在,他不便进去正房,站在外面的葡萄架子下等,周娇兰在一旁陪站。 霜娘打了招呼,目光不由在周娇兰身上停了片刻,方往堂屋里去。 梅氏刚用了朝食,净了手,接过小丫头递过的布巾擦手,霜娘说了来意,梅氏一口应了:“我要带着金桔荔枝出门去,你叫丫头把东西拿来,交给这里留守的石榴就行,她知道怎么办。” 霜娘谢过她,微有迟疑,还是道:“大嫂,你可是要和二姑奶奶往成襄侯府去?” 梅氏:“正是,她在家里养了这些时候病了,脸也好了,该回去了,再拖下去反没好处。” 霜娘小声道:“我才看二姑奶奶的妆扮,可不像刚生过病的。” 她点到为止,梅氏已悟了,扬声就道:“请二姑奶奶进来。” 周娇兰珠光宝气地进来了,她今天准备好了要回去战斗,打扮得比平时还要闪瞎人眼,脸上的妆容更是严整,面庞雪白,嘴唇血红。梅氏只看她一眼,就叫金桔:“重去打盆水来,叫二姑奶奶把脸上的脂粉洗了。” 周娇兰大惊:“我不——” 她天生的嗓门大,周连恭在院里听不见梅氏说了什么,但能听见她的反驳,张口就沉声截断:“听你大嫂的。” “……” 周娇兰委委屈屈的,不敢逆哥哥的意,只好把折腾了一早上的妆洗了。 梅氏没有就此停止,把周娇兰的丫头叫进来,让回去取一套颜色素净些的衣裳过来,那丫头有点傻:“我们奶奶的衣裳,好像没有特别素净的。” 梅氏蹙眉,她倒是有,但她的身材比周娇兰略丰腴些,而她们这样等级的贵妇,当然不可能把不合身的衣裳穿上身。 霜娘暗暗比较了一下自己和周娇兰的身材,上前向梅氏道:“大嫂,我那里有几身,我叫金盏回去拿来,给二姑奶奶挑一挑。” 她那里的衣服都是梅氏送去的,梅氏还有些印象,想起其中也有几身不是素到只有寡妇才能穿的,就点头应了,金盏匆匆跑回去取。 整个过程里,周娇兰一直瞪着霜娘,霜娘只当没看见,她多这个嘴主要是为了帮梅氏,至于周娇兰不识好人心,要怨她多事,也只有随便她了。 金盏去取衣服的空档里,梅氏并没叫周娇兰闲着,把她拉进里间,按在自己的妆台前坐下,抬手把她发上那些华丽的金钗玉簪全拔了,命荔枝重给她梳了个简单的圆髻。梅氏再往自己的首饰匣子里找了找,取出两根玉兰红珊瑚银钗来,叫荔枝给她插上。 周娇兰坐在妆台前,还等着更多的钗环呢,谁知梅氏已经退后,从上往下地打量她。周娇兰大惊:“我就这样?这怎么行,这么寒酸,我怎么出门啊?!” 她往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觉得十分不能忍受,眉头皱得紧紧的。 霜娘捂着嘴巴咳了一声,觉得审美这个东西——有时候真的不是有钱有地位就一定会有的。 又过一会,金盏抱了三四身衣裳来了,梅氏翻了翻,取了件竹青色褙子,配青白色下裙,叫丫头服侍周娇兰换上。 梅氏和霜娘退到外间等着,片刻后周娇兰出来时的表情简直快哭了,一副生无可恋样。 梅氏很满意,表情舒展开了:“不错。” 周娇兰憋屈着脸,很想爆发碍于屋外有克星在,又爆发不了。 霜娘见她们都已妥当,快要出门了,便就此告辞,抱着剩下的衣裳回去了。 梅氏一边推着周娇兰出门,一边抓住最后的时间嘱咐她几句话。 中心思想是:“到了成襄侯府,你能不开口就不开口,我叫你说时你才说。” 周娇兰不服,刚要反驳,周连恭迎上来了,她惹不起她三哥,只好别别扭扭地应下了。 周连恭向梅氏拱手作揖,道:“一切都有劳大嫂了。” 梅氏:“三弟不必客气,你去读书罢,下面的事交给我了。” 周连恭这个时辰本就该在书房了,为了蠢妹妹才特地回内院一趟,便告辞离开。梅氏领着周娇兰,分乘了两辆车出门往成襄侯府去。 ** 周娇兰的夫婿许思近一个月来往永宁侯府去没有十趟也有八趟了,他自知自家理亏,毫无辩驳余地,每次去都带了十足的诚恳歉意,怎奈梅氏这个当家人不好糊弄,前几次连门都没叫他进,直接糊他一鼻子灰,后来三四回才叫请他进前院,却也只是奉杯茶,再没下文。 许思准备得好好的俏眉眼抛都抛不出去,他世家公子的脾气慢慢出来了,成襄侯夫人许王氏再叫他去,他就不肯去,说去了也是坐冷板凳,丢人。王氏苦口婆心地劝他,他只是不依,这一代就这一个宝贝独苗,王氏也不舍得逼狠了他,有心自己去永宁侯府赔礼道歉,但京里所有上层世家都知道,从周家的小儿子没了之后,周家夫人就病重在床了,她不能去打扰病人,而以她的身份,纡尊去见小一辈的梅氏又不合适,想来想去,只好自己唉声叹气。 正烦恼之极时,梅氏送了帖子来,说次日要登门拜访,送周娇兰回来。 王氏大喜过望,这天早早地就起来了,先去看一眼养在自己院子里的乖孙孙。这孩子在周娇兰初嫁来那几个月是送去外头养的,后来王氏实在想念,偷偷叫抱回来养了两天,谁知就那么巧,叫周娇兰撞破了,闹了一场,当时就气回娘家去了,这孩子就一直留了下来,暂没挪走。 孩子这个时辰还没醒,睡得正香,王氏慈爱地摸摸他的小手,吩咐奶娘:“你动作轻轻的,把阳哥儿抱去——” 她想了想:“抱去翠娘那里,你守着阳哥儿就在那里,等我吩咐人去叫你了,你再抱着阳哥儿回来。” 周家大奶奶等下就该来了,孩子不好留在这里,一时哭闹起来,传到人耳里她就更理亏了。 奶娘答应着去了,王氏又命人去催许思:“叫世子快些洗漱用饭,到门口去等着迎人。” 日头慢慢高起,终于,梅氏一行人上门来了。 王氏在正房门外迎候,以她长辈的身份来说,这是很给面子了。梅氏挽着周娇兰快走几步,上来行礼道:“太太这么客气,晚辈们何以克当。” 话语听上去很客气,但梅氏的脸色满不是那么回事,板得严严的,她相貌本来端丽无双,远胜常人,这一严肃起来更有距离感,显得凛然不可侵犯,王氏到嘴边的热络话硬是说不出口来了。 干干地进去分了宾主坐下,周娇兰和许思两个没坐,许思立在王氏身后,目光忍不住一直往周娇兰身上瞄去,周娇兰立在梅氏旁边,察觉到他的目光,只是低着头不理,她被迫答应了梅氏不乱说话,这时只好尽量装样。 王氏一边命人上茶,一边也忍不住一直看周娇兰,和梅氏寒暄了两句,就忙道:“娇兰这是怎么了?我瞧着不大有精神。” 梅氏叹了口气:“妹婿回来没和太太说?二姑奶奶从家去就病了,一直病到如今。” 许思回来当然说了,但他们母子都以为不过是托辞,拿着当挡箭牌不肯见许思罢了,谁想竟然会是真的?周娇兰平时可绝不会打扮得这么简单,看着倒真像一枝娇娇怯怯的兰花了。 王氏讪讪地:“总是我的不是,不该瞒着,对不住媳妇了。” “孩子干的荒唐事,如何能怪到太太头上呢。”梅氏说着拍了拍周娇兰的手臂,“像我们家这个,也是个不懂事的,平时看着霸王一样,无所不能,真遇着事了,就知道哭,一个正经主意拿不出来,我替她出了,她又不肯,心还软得不是地方。” 周娇兰听得莫名其妙的:梅氏那时叫她把孩子抱回来养,她不肯,怎么扯上她心软了? 王氏不知内情,听着心里咯噔一下:“——是怎么个主意?” “当然是送走了。”梅氏理所当然地道,“我知道府上的子嗣尤为紧要,可这样的子孙,留下来就是乱家之源,亲家太太是个明理人,这道理自然是清楚的。” 王氏听了是这个最害怕被提出的要求,心痛得被刀割一样,所幸及时想起梅氏先前说周娇兰不肯的话,忙把希冀的目光投向她。 梅氏也抬头,见周娇兰是个目瞪口呆的表情,沉了脸道:“知道你不情愿,我不过白说说,你硬要心软不答应,我难道还能强替你拿了主意不成?就吓得这样。” 周娇兰:“……”黑白整个颠倒,她暂时死机中。 王氏大大松了口气,忙道:“媳妇一向是极好的,都是我这儿子不好,委屈了她。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不错眼地看着,再不叫思儿乱来了,和媳妇两个人好好过,早日养个儿子出来,承继侯府的爵位。” 梅氏听了,点了点头,终于露出个微笑出来:“还是太太历练深,那些妖妖娆娆的小星们,确没几个好的,我们二姑奶奶只是脾气直些,不如她们会说好话哄人罢了。妹婿要从今往后知道了我们二姑奶奶的好处,和她一心一意地过,那就是最好了。” 王氏听得一怔——她那话只是保证往后许思不会再乱搞弄出别的子嗣来了,先都紧着周娇兰,可不是叫儿子都不能再近别的女色的意思啊! 但梅氏就这么认为了,她也不好当着面反口,显得自己道歉诚意不足,只好硬着头皮当就是这么回事了。 第21节 谈判继续往下进行,最终达成的条款是:许思遣散现有所有妾室,且五年之内不能再纳,在此前提下,孩子可以留下,但要抱到周娇兰院里教养。 整个过程中,作为事主的周娇兰基本没有说话的机会,被动着由梅氏往她身上加标签,一个比一个货不对版,然而梅氏忽悠功力强大,居然真把王氏和许思蒙住了,以至于虽然他们都觉得梅氏的要求有点过分,但只觉得是梅氏强势,没以为和周娇兰有关系,还觉得她懂事心慈,看她的眼光都有歉疚。 一应都谈妥了之后,周娇兰把梅氏直送到大门口,梅氏叫她回去,周娇兰埋着头,脚尖在地上磨蹭,终于憋出了一句“谢谢”。 梅氏耗了半天神,坐在回去的车里时,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人哪,真是难说得很。以为烦心的倒省事,以为嫁出去不用再费神了的,倒又要操心。” 金桔替她捶着肩膀,笑道:“奶奶说省事的可是六奶奶?” 梅氏闭了眼点了点头:“不过——也只是如今,往后怎么样,还得看哪。” ☆、第37章 三年后。 廊下的素兰开了又败,败了又开,时光按部就班,荏苒而过。 三年里,霜娘的日子过得很充实,一点也不像她曾预计过的那样长日漫漫,无所事事。 她选了卫夫人的字帖练字,向郑氏学画,做各种各样的绣件孝敬侯夫人,她做每件事的劲头都很大,尤以孝敬侯夫人为最——时不时会掉落赏赐,以侯夫人的手面,凡出手都没有小气的。她孝敬侯夫人的初衷虽然只是为了刷刷领导好感度,抱一抱大腿,并不是冲着赏赐才干的,但是有,做起来当然更有动力。 而且,她觉得侯夫人挺给她面子的,凡她孝敬上去的,侯夫人基本都会用,病好了以后,还戴着出府往人家做客过。 三年下来,她的书画刺绣都有了长足进步,霜娘真下功夫学了才发现,书画对刺绣也有帮助,三者间相辅相成,现在她的绣品再拿出去,看上去至少像五十两的了。 忙忙碌碌着,不知不觉间,孝期就满了,霜娘祭了亡夫,除了服,换了迎晖院的陈设,一套仪式过完没两天,她刚脱的孝服又穿了回去——这回服轻了些,是齐衰。 西府的周三老爷,去了。 他从去年入冬就病了,拖到年后开春还未好,医嘱下来,叫准备起棺木,冲一冲,也许能好。话说到这个地步,两府人心中都有了数,该准备的都准备起了,刚进了四月里,周三老爷熬到了头,一天半夜里没了。 周三太太悲恸过度,病倒在床,料理不起丧事,这千头万绪只好压到了长房头上。本定了梅氏出头管事的,谁知她刚忙了三四天,身子就不爽起来,下面平白见了红,这势头不妙,立请了太医来一看,诊出来已有了两个月身孕。 此时距离梅氏上一次生养珍姐儿已有七年了,再度有孕,梅氏又喜又忧——喜的自然是要添人进口,忧的是她先那几天那样操劳,不知有没有妨碍。 好在问了太医,说发现的早,倒是不要紧,但之后要多加留神,再不能劳累着了。 梅氏只能亲去侯夫人那里告假,侯夫人听了她有身孕的事十分欢喜,当时就准了,连自己府里这边的管事一概免了她的,只叫她安心休养。 然后,霜娘就被抓了壮丁。 初听到要她出头管事的时候,霜娘着实有点蒙圈:“……我这个身份,能管家呀?” 安氏道:“不要你往外头应酬,自家的事,帮着管管何妨。不过是些内院支取回话,我还叫了老三家的和你一起,再有拿不准的,去问你大嫂便是。” 说到这个地步,霜娘知道不能推拒,只好应了。安氏吩咐完她,转头就去西府忙丧事去了,霜娘和郑氏两个战战兢兢地上了任。 郑氏虽是嫂子,但她性子摆在那里,人是个好人,只是提不起来,霜娘和她共事没两天就不得不顶在了前头,十件事里倒有八件是她拿的主意——郑氏半点不恼,大大松了口气,丫头们还好,和那些媳妇大娘打交道真是太可怕了,嘤嘤嘤,还好六弟妹靠得住。 霜娘欲哭无泪,她对管家并没兴趣,又是这么突然被推出来,也好想找个人靠靠,可是小伙伴太不靠谱,她无处可退,只能自己坚强起来了。 期间四奶奶不忿她越级上位,还来对她开过嘲讽,霜娘满心无语,秦氏只想着她排行靠前,怎么不想想自己房头是个庶出,侯夫人再叫她管家等于把权力全交给了庶子们,不这么干太正常了好吗,有什么想不通的。 霜娘没时间跟她扳扯,由着她说,全当着了耳旁风,秦氏无法,只好悻悻去了。 霜娘继续忙自己的,她管家抓准了一个大方向:凡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就问有没有旧例,有旧例就套着旧例来。这基本可以解决掉一大半问题,还有一小半,她不怕麻烦,宁可叫人等着缓一缓办,也要着人去问梅氏,绝不自作主张。 就这么糊弄着,终于把这一个月对付过去了,侯夫人西府的事办完了,回来接手了管事。 霜娘长出了一口气,狠狠歇了两天,什么都不干,把脑子里一堆乱七八槽的家务事清空,到第三天时,她方缓了神来,这时金桔来了,说梅氏请她过去喝茶,谢她帮忙管家。 霜娘现在无事一身轻,去见了梅氏轻松笑道:“大嫂太客气了,这个月指点了我这么多,该我来谢谢大嫂才是。” 梅氏坐在炕上,道:“那你预备谢我什么?” 霜娘大方地道:“我给新侄儿从头到脚做一身,大嫂随便挑花样,如何?” 梅氏忍不住笑了:“那我替他谢谢你这小婶婶了,随你做什么花样,我都爱,岂有挑拣的。” 两人玩笑了几句没要紧的,梅氏渐渐把话题带到了西府的小七爷周连柏身上去。 周连柏是西府才从族里收养的嗣子,西府收养嗣子的事其实早已提上日程,只是因周三老爷看上去生育并没有什么问题,就一直只是在日程上拖着,直到他先时重病眼看着好不了了,方在周侯爷的协助下急急把事办了。 周连柏今年六岁,生父早已过世,他生母拖着个独子守了两年守不下去,改嫁走了,周连柏只好跟祖父过,然而他亲祖母也去得早,祖父续了弦,另行开枝散叶,对原配这边留下的孙子并不怎么待见,听说西府里选嗣子,马上把他推出去了,一是省得碍眼,二是想攀一攀嫡枝的富贵。 也是运气好,周三太太见这小人合了眼缘,拍板就定下他,两边签了过继文书,从此西府里就多了位小七爷。 霜娘原先只知道西府那边过继了嗣子,倒不清楚那嗣子本身的家庭情况,这时一边喝茶一边听梅氏说着,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发两句感概。 梅氏漫不经心地、以一种闲聊正好聊到这里的态度道:“你来了有三年了,再过个两年,也该考虑一下嗣子的事情了,你心里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像小七弟那样的就挺好的。”霜娘还真琢磨过这个问题,听梅氏问就说给她听,“要是太太许我养的话,我就想在族里挑个差不多这么大的,站得住也养得熟,若没这么凑巧,大两岁小两岁也无妨。只是本身父母那边,最好是都不在世了的,不然生叫人家至亲分离,我心里过不去。再者,本身父母要不省事,以后再来闹腾,我倒不怕,只是孩子夹在中间难过,血缘上的和法理上的,他帮哪一头是好呢?何必让人受这个苦,不如寻个孤儿,大家省心。” 她说着看梅氏,咦,怎么觉得梅氏面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美得她有点想捂眼,世子真有福气呀。 “大嫂,如果到办这事的时候,还要劳你帮我掌眼了,我二门都没出去过,对族里的情况一无所知,叫我挑,我也挑不出什么来。” 梅氏极痛快地一口应了:“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准照着你的意思,挑个十分聪明懂事的来。” 她说这话真是抱了十二分的诚意,从她再度有孕后,三年前曾有过的那件心事就再度挂上了心头——虽然大爷已答应她,不会再过继子嗣到六房去,但大爷身为人子,他毕竟也有无可奈何之处,而今借着西府嗣子这件事,她问出了霜娘的主意,得来了重重的一块砝码,终于是稳了下来。 在将来挑选嗣子时,霜娘作为六房主母,她的意见非常重要,仅次于周侯爷和侯夫人,甚至假如她特别坚持,长辈们都不得不让步,毕竟孩子过继了来,是养在她的膝下,还有什么比母亲的心意更重要的呢? 梅氏心满意足,霜娘也很开心:“那我就提前谢谢大嫂啦——” 外面一阵咚咚的脚步声,跟着就是小丫头极大声的嚷嚷:“六奶奶呢,六奶奶是不是在这里?!” 金桔在外头斥道:“你慌得什么?火烧着你眉毛了?找人就找人,这么大嗓门,不怕惊着了主子们。” “我、我有要紧事,”那小丫头呼呼地直喘粗气,“我找六奶奶,立刻请到正院去,出、出大事了!” 霜娘心里一跳,她能出什么大事,难道是管家时没留神,有了纰漏现被查出来了? 她忙站起身来,掀帘子出去,听那小丫头喘过了气来,接着道:“要是大奶奶身上还好,一并请去。” 霜娘心里更没底了——难道她捅出的篓子十分大,还要麻烦养胎的梅氏出面给她描补? 金桔跺脚道:“到底什么事?你这没头没脑的,叫我怎么进去给奶奶回话。” 小丫头道:“是六爷回来了!” “……” 霜娘正迈门槛要出去,听了这话,后脚绊在门槛上,直飞出去,撞到前面的金桔身上,金桔也傻着呢,没有一点防备,被她撞下台阶,两个人摔成了一团。 金桔更惨些,垫在底下,霜娘爬起来,忙忙去扶她:“你没事吧?对不住,我一时吓着了。” 金桔皱着脸在她的搀扶下坐起身来,忍痛道:“不怪奶奶,都是这丫头的话闹的。” 梅氏这时也出来了,扶着门框,盯着那丫头道:“你说仔细些。” “也、也没别的了,”丫头有点茫然地道,“六爷一进门,太太就抱着他哭得倒不上气了,金樱姐姐吩咐的我,叫我来请奶奶们。” 霜娘眨巴着眼,看她的嘴开开合合,感觉自己像活在一出荒谬剧里。 她是实打实地守了三年寡啊,一天又一天真真实实地过来的,这就全都不作数了?她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昨晚睡觉的姿势不对,在梦里又穿了一次。 梅氏过来挽了她的手臂:“走,我们去看看怎么回事。” 霜娘就跟着走了。 ☆、第38章 路上,霜娘心乱如麻,脚步像踩在棉花里,没个实处:“大嫂,会不会是个冒充的?” 梅氏摇头:“活生生的一个人,哪里冒充得了,且太太都抱着哭了,可见是认了。” 霜娘沉默了一会,从乱麻里又理出个问题来:“那当初是认错了?还是建的是衣冠冢?”她嫁进来时,周六爷的丧事已经完备了,个中详情她并不清楚,也没想过要问。 梅氏回道:“不是衣冠冢,当时人送回来了的,只是样子很不好看,我们只能认了个大概——但是由太子殿下亲自登门送来的,我们都只顾伤心,谁会想到要怀疑真假呢?” 霜娘凌乱地想,是啊,谁会想到堂堂太子殿下吃饱了撑的,给人家送了个假货回来呢?她很确定太子知道真相,而不是也跟着认错了,三年前太子来过一次,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打那之后,侯夫人的病有了起色,慢慢好起来了。现在回去对比了想,除非她是脑残,才会认为这只是个巧合。 她想着侧头看了眼梅氏,刚才梅氏还问她想要个什么样的嗣子呢,看来是和她一样被蒙在了鼓里,不然没必要有那一问,做戏也犯不着做那么全套。 想完了这些有的没的,霜娘再也回避不了了,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在她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做事,把守寡守出了岁月静好的心态的时候,忽然,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了。 简直暴躁。 这三年守下来,她真不觉得没男人对她是什么损失,她又没雄心壮志,没想过要奋斗个什么一品二品的诰命,安安稳稳不愁吃穿地把这辈子混完就得了。 她一点也不喜欢已经努力上正轨的生活被从中截断,迎晖院不再是她一个人当家作主的小天地,凭空加塞了个人进来,这个人将牢牢地压在她头上,她以后的日子很大程度上要绕着他转,她自身的喜怒必须退后一步。而他还可能睡丫头,纳妾,生一堆庶子女丢给她管,这一切都是合法的,她闹一闹就是她妒忌,不守妇道—— 霜娘越想越恼火,心下像坠了个秤砣,沉重得步子都迈不开,如果不是梅氏一直挽着她,她说不定头脑一热,能掉头跑走躲起来。 真那样干的话,她一定会被认为是疯了。 走到正院门口的时候,霜娘沸腾的血液终于冷下来了,分出心力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现在是她夫君死而复生回来了,她要是摆出一副死了男人的脸,那实在解释不过去。 梅氏一路也在震惊当中,想着自己的心思,没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径自和她一道走进门去。 安氏坐在主位上,双目红肿,但情绪稳定些了,没有继续在哭,她面前跪着个人,手扶在她的膝盖上,正说些什么,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住了口,站起转过身来。 这是个年约二十一二岁的年轻男人,脸型端正,五官清朗,转过来的身姿十分挺拔,站在那里有如一杆青竹,英姿勃勃。 霜娘:“……” 霜娘掐了一把掌心,几乎是用拔的强逼自己把黏在他身上的目光拔走,心里扑通扑通地跳,想:这个人长得也、也太合心意了呀! 她先头的那些不甘不愿,满腹怨气,在这一刻如同薄雪遇烈日,顷刻间消融得连个水珠子都看不见了,什么没男人也没什么损失,她现在觉得她损失好大啊。 安氏哑着嗓子道:“你大嫂,还有你媳妇来了,你不在的这些时候里,亏得她们两个陪着我。” 周连营听了抢上两步,向梅氏抱拳躬身下去,梅氏一把扶住,嗓音里带了哽咽之意:“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周连营的目光转到霜娘身上,霜娘觉出了,紧张极了,低了头不敢看他,怕她的眼神暴露了她花痴的内心。 周连营温和地向她拱一拱手:“多谢你。” 霜娘僵直着身子,屈膝回礼。 好在周连营没有过多关注她,直接转回安氏身边站着了。 安氏道:“都坐下吧,坐下说会话。” 梅氏便拉了霜娘去右边椅上坐下,坐定后问道:“到底怎么回事?那时候弄了那么个东西回来,险把太太伤心得跟着去了。” “当时我们跟着殿下去宣府劳军,路上遇上了伏击,是个暴雨夜,运气不好还遇上了山洪,”周连营道,“我掉进去被冲走了,殿下不知道,天明找人找不到我,应该是以为我没了,所以往尸体里去找,结果把别人的尸体错当成了我。” 第22节 梅氏急道:“那你后来没事,怎么不紧着回来?” “我在山洪里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撞了好久,失了记忆。”周连营说,“我醒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在附近到处晃荡,还做了好些天乞丐。后来杨大将军在当地招军,把我当成流民一起招了进去,我在杨家军里呆了三年,半个月前和人练战阵时,我对面的同袍失了手,一棍子敲我脑门上,不知怎么把我敲明白了,我赶紧和上官告了假,日夜兼程地赶回来了。” 编得挺完整的一个故事。 这是霜娘听完的感受,事实上,从听到“失忆”两个字的时候,对她来说这段经历的可信度就直线下降了。 及至听完,真挑漏洞她挑不出什么来,但失忆这个梗真不是随便能发生在现实里的,大脑那么复杂,要怎么撞,才能恰巧撞到主管记忆的那一块内核上去?这就罢了,后头居然又被一敲敲回了记忆,一次还能说是奇迹,二次只能是有鬼了。 梅氏“哦”了一声,叹道:“这真是老天保佑了。” 霜娘悄悄看她一眼,她觉得其实梅氏也不怎么相信,不过梅氏显然比她知道的更多些,知道里头有些不可说的事,明知不妥也不问,就直接认了这个说辞。 梅氏接道:“但你岂不是糊里糊涂地入了军籍?等你大哥从衙门回来,须得商量下这事,把籍改回来。” 周连营笑道:“大嫂不用担心,我当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胡诌了一个,不要紧的。我和上官说了后,上官带着我到了杨大将军营里,杨大将军问了我许多问题,确认了我的身份,就答应替我把那个军籍当做阵亡消了。” 聊了一阵,差不多把过去发生的事“交待”清楚了,安氏拍拍儿子的手臂:“你赶那么远路回来,也累着了,回你院里歇歇去,叫你媳妇打发你洗澡换身衣服,晚上把全家人都叫来,一起吃个团圆饭。” 周连营笑着应了。 ** 霜娘和周连营一左一右,微微错开地走着。 对于这很快到来的独处,霜娘心下既忐忑又紧张——嗯,其实旁边还跟了个金盏,不过霜娘很有选择性地把她过滤掉了。 “你走前面一点。”周连营忽然偏了头,缓了脚步,向她笑道,“我原来住在外院,不知道里面给我的是哪个院子,劳你带个路。” 霜娘“嗯”了一声,声音出口她感觉自己的嗓音有点点抖。她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很想去找盆冷水冷静一下。 周连营体会不到她的心情,过了一会又和她说话,问道:“你多大了?” “十九。”这回她的嗓音正常了,霜娘微松了口气。 周连营笑道:“那三年前你才十六?” 霜娘“嗯”了一声,她觉得周连营已经主动说了三句话,出于礼尚往来,她也该回一句了,结果张嘴就道:“你多大了?” “二十一。”周连营说。 霜娘话出口就懊恼了,她问这问题有什么意义?拾人牙慧,一点也不有趣,完全不能显示她是个有点内涵的人,简直蠢哭。 还好她还有弥补的机会,至少还可以就着周连营的回应再说一句话。她努力转动脑子想,越想越想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哦。”最终,她给出的是堪称话题终结者的一个字。 周连营下面没再说话了,只是跟在旁边走。 霜娘整个心情都灰了一半,现在不需要冷水了,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第39章 回到了迎晖院,院里的丫头们还不知道男主人死而复生回来了,不用说,激起了一圈目瞪口呆的围观,金盏沉着脸,强行给驱散了。 “都懂点规矩,知道六爷回来就行了,做你们的差事去,乱看什么!芳翠,你领着人去多抬两桶热水来,六爷要沐浴。” “哦。”芳翠呆呆应了一声,还有些魂不守舍地领了四个丫头去了。 出门时正撞上了匆匆而来的金桔,她是来送衣服的。 “大奶奶看六爷似乎又长高了一点,以前那些衣服恐怕不能穿了。这是大爷的,都还没上过身,六爷这两天先凑合穿着,针线房那边已经去吩咐了,一会来人给六爷量身,重新赶做新衣。” 金盏谢了她,把衣服接过来,进屋去交到霜娘手里。 霜娘捧着有点呆:“你不拘放在哪里就是了,给我干嘛?” 金盏凑近了她悄声道:“奶奶,等会热水来了,你要服侍六爷沐浴呀。” 霜娘手一抖,差点把衣服丢了,她刚冷静下来的头脑嗖嗖又烧开锅了,结结巴巴地:“为、为什么呀?”他自己不会洗? 金盏给了她一个亲昵的“你不要犯傻”的眼神:“难道奶奶想叫个丫头进来伺候?六爷刚回来,奶奶别害羞,殷勤些,叫六爷知道一下有媳妇的好处。” 霜娘僵硬着,好吧,她忘了,周连营这个阶层的人就是这么*的,别说周连营这个天生的贵族了,她熟悉了之后不是也照样不再拒绝金盏给她擦背嘛。 金盏说完就出去了,霜娘看着她的背影控制不住地露出求救的眼神,差点要伸手叫她别走。 虽然她夫君很帅,她有点心动——算了对自己就不要欺骗了,她非常心动,可也不表示她马上就想对他了解得辣么全面深入啊,她对他说的话都还没超过五个字呢。 循序渐进一点,有什么不好呢。霜娘抱着衣服心里默默泪奔。 这时周连营进去卧房转了一圈,端了半盘栗子糕出来了,边走边吃。 霜娘腰背又绷紧了,为了显得自然点,她找话道:“六爷饿了?我叫人去厨房做点吃的来。” 周连营摇头:“不用,我吃这糕垫一下够了。”他踱步过来,看了看霜娘手里捧着的衣服,“大哥的?——你手怎么了?” “嗯,大嫂才让人送来的。”霜娘不明所以他后面的问题,一边回答一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发现她手掌连着手腕那一块侧边蹭破了点皮,渗了血丝出来。 她奇怪地回想了一下,才想起应该是先前摔倒时在地上磨出来的,当时和之后的心情都太混乱,她一点都没觉出自己挂了彩。 “不小心摔了一跤。”霜娘不太自在地把手腕往内侧压了压,小声道。 “被我回来的消息吓着了?” 没想到周连营这么敏锐,张口就直接推断出了,霜娘下意识道:“是的——”迟一步改口,“其实怪我走路没留神。” “怪我,”周连营笑了,“我回来得太突然了,如果提前送个消息来,就不会吓着你们了。” 霜娘略含蓄道:“……这个,我应该还是会吓到一点。”你不是单纯的出远门回来,是死了三年又活了啊!不管怎么提前送消息来都很惊悚吧,要怎么不吓到。== 周连营也反应过来了:“我糊涂了。刚才那个丫头呢,叫来给你上点药。” “不用啦。”虽然明白对方只是顺口的一句关切,霜娘心跳声还是大了一拍,暗自开心一下,然后道,“只是一点点破皮,过两天就好了。” 周连营没有坚持,转去椅子上坐着专心吃糕点了。霜娘踌躇片刻,暂把手里的衣服放下,过去桌边摸了摸摆在当中的茶壶壶身,感觉还温热着,便倒了杯茶默默推到他那一边。 周连营向她笑一下,端起喝了。 都不说话之后,霜娘又有点紧张了,不太敢面对他,倒了茶就走去门边假装看热水来了没。 快望眼欲穿时,芳翠领人抬着水回来了。 霜娘刚放松了些转过身来,然后就僵住了。她忘记了一件很要紧的事:她她是要伺候周连营沐浴的。 丫头们鱼贯而入,把一桶桶热气腾腾的水倒进里间屏风后的浴桶里,而后提着空桶鱼贯而出。 周连营已经把半盘子糕吃完了,径自进去里间,霜娘看看椅上的衣裳,硬着头皮拿起来跟进去,然而隔着那扇琉璃屏风还有好几步远时,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再往前迈了。 里面的人不会已经已经脱了吧——光是这么想一想,她的血管就快要爆掉了。 古人其实一点也不保守啊,金盏叫她来服侍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沐浴时的口气多自然,对比之下,她简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一样。 好吧,也许她就是个土包子,本地风俗如此,她应该入乡随俗才是,不要往多了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她是个在浴室打工的搓澡工好了。 霜娘努力给自己催着眠,终于催出了一点成效,她踮起脚尖来又往屏风方向蹭了两步,正心跳如鼓之际—— 周连营从屏风后斜出半边上身来,他还穿得和进去时一样,连衣带都好好系着。 他露齿一笑:“你出去歇一会好吗?你在这里,我有点紧张。” “……好。” 霜娘如遇大赦,不敢看他,把衣裳把屏风上一丢,掉头快步出去,把堂屋门啪啪啪全关上了。 “奶奶,”金盏听到关门声从小耳房里出来,见霜娘独自站在紧闭的门外,过来讶道,“你不服侍六爷?” “他不要我服侍。”霜娘十分理直气壮地道,“说会紧张。” “哎,”金盏笑了,“恭喜奶奶。” 霜娘呆了:“我喜从何来?” 金盏悄声道:“六爷这样,说明他先头三年没叫那些外头的狐媚子勾引坏了呀,要是开了荤的,哪会连叫奶奶服侍一下都不好意思。” 五、五星级丫环果然懂得好多! 霜娘望着她的眼神直接闪星星了,到底怎么把脑洞开过去的,这一对比她已经变成土包子渣了呀! “你怎么懂这些?”她忍不住问。以金盏的履历看,她基本没有渠道和机会在婚前了解男女之事,不像她,咳,多少是受过那么一些“教育”的。 不等金盏回答,她也试着开了下脑洞:“你悄悄有相好的了?” “奶奶说什么呢,”金盏一下脸红了,“我怎么会做这样没廉耻的事。” “没关系呀,”霜娘贴着她耳边说,“不用瞒我,你想成亲了就告诉我,我给你准备嫁妆送你出去,给你放一个月假。或者你想赎了身,聘到外头去,那我去求太太要你的身契,都凭你的意。” 金盏听得又好笑又感动,叹道:“奶奶也想太远了,我真没有什么相好。我也不想往外头聘去,我一家子都在府里,我一个人出去有什么趣儿?再说奶奶待我这样好,我到谁家能过上像现在这样的日子,公婆妯娌亲戚,哪个是好相与的。” 这话听上去似乎奴性坚强,但霜娘在这时代生活到如今,很能理解她的选择。此时生产力低下,贫富两极分化严重——这严重和后世的严重还又不是一个量级,后世再穷的人家只要不懒,基本的温饱问题总是可以解决。而这时的底层人家日子真没那么好过,就算是小有积蓄的,逢着一点风雨也容易整个倾覆化为乌有。以金盏家生子的出身,往外聘能选择的余地又很小,名义上是得着自由身了,但其实性价比真不高。 于是霜娘的疑问又绕回去了:“那你怎么会懂?你姐姐也没嫁人呀。” “是那些嫁了人的媳妇嫂子,”金盏道,“奶奶不知道,她们一嫁了人嘴上就没把门的了,当着主子不敢胡说,私底下什么话不聊。我再不想听,也躲不过,总要无意中听到一句半句的。” 她说着忽然一顿:“哎呀,不好。” 霜娘问:“怎么了?” “奶奶你不懂呀,”金盏有点着急地道,“六爷看样子也不大懂,你们怎么办呢?不知太太那里想没想到,我去跟姐姐说一声,要是太太没想到,让她私下提醒一声。” 她说着就要走,霜娘吓一跳,忙把她拖住:“不急不急。” 金盏回头道:“奶奶,这可不是面薄的时候,这是第一等大事,拖不得。” “我,我——”霜娘汗都急出来了,她一点都不想被侯夫人招去指点房事,尴尬死了要,可她也不能说“用不着她都懂”呀,她怎么解释她从哪懂的? “六爷刚回来,总要歇几天吧。”终于,她急出了一个理由来,忙道,“你千万别去,去了太太要以为我不会体恤人了。” 金盏被说服了:“奶奶说的也有理,那就过几天,奶奶跟六爷处熟了,更好一些。” 霜娘很无力:她知道金盏是一心一意为了她着想才急着操心这事的,可是几天的时间真的不到“处熟了”的程度,丫头太给力了,也有烦恼呀! 正这时,一个穿褐色褙子、大约三十出头的媳妇来了,给霜娘行礼,说是奉命来给周连营量身的。 “六爷还在沐浴,嫂子等一会罢。”金盏说着招呼她去耳房里喝茶,霜娘松了口气,至少暂时不用面对那个要命的问题了,她索性也跟进了耳房。 ☆、第40章 第23节 天近黄昏。 门吱呀一声开了,耳房就在旁边,离得极近,听到声音耳房里诸人都出来了。 周连营站在门外廊下,他换下了原来那身风尘仆仆的布衣,穿上长兄的一件鸦青色盘领窄袖袍,原来气质更偏少年的,现在看去则已经是个稳重的青年了,头发重新束过。暮色里,他容色明朗,眼神湛然,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焕然一新。 霜娘又是用拔的才把眼神□□,她感觉自己的土包子人设已经牢不可破了。可是讲真,她觉得可以宽容一下自己不能自控的花痴模式:碰见个完全合她审美的人多难呀,两辈子都只见过这么一个,说不出他哪里比别人更出色,但就是好看到叫她控制不住心跳。人生已经艰难这么多年,终于被发一回福利,她就晕头一点又怎样呢。 嗯,她就看看,不想干嘛,所以不要老是那么心虚哈。 她安抚了一下自己,过去把绣娘来量身的事说了,见周连营点头,便退后,让绣娘上前。 金盏则去交待人进去里间收拾。 绣娘动作很快,几下量完了,说了会尽快做好送来,蹲身行礼离开。 周连营向霜娘:“你可有事忙?若没有我们去母亲那里罢。” 霜娘看看自己身上,没什么要收拾更换的,她摔那一跤大半都摔在金桔身上,没损到她的衣裳,就道:“我没有事,走吧,别叫太太等急了。” 出了院门没走几步,前方一个高大的身影匆匆迎面而来,见到他们一行三人猛地止住了脚步。 “大哥!” 周连营没收住脚,上去直接把那身影抱了个满怀:“我回来了!” “你这小子,你这小子……”周连政反手抱住他,用力拍着他的后背,声音嘶哑着说不出第三句话来。他身上还穿着全套官员常服,应该是下衙归府听说后就直接过来的。 霜娘眼尖地发现周连政眼圈都红了,所以,连他也不知道幼弟是诈死? 兄弟两个抱了一会感情平复下来,分开了,周连政道:“你们这是往母亲那里去?” 周连营说:“正是,大哥可要回去换衣服,还是同我们一起去?” 周连政道:“不必换了,一来一回白耽误功夫,就这样去罢。” 两个人便并排往前走,霜娘跟在后面,听周连政道:“听你大嫂说,你这三年都在杨大将军军里?” 周连营:“是。杨大将军治军极严,我刚进去那个月,足挨了八顿板子。” 周连政奇道:“你闯了什么祸?在家时从小到大没惹过事的,难道失了忆连性情也变了?” 周连营笑道:“跟那些刺头比,我这板子挨得确实有些冤了。大哥你不知道,杨大将军出身苦,极会过日子,做了将军后还是一样,最见不得人浪费粮食。我们军中有一条不得剩饭的军令,每顿饭后小旗都会挨个巡视,看见碗底有剩的就要拖出去打板子。我开始不知怎么的,就是吃不下那饭,割得嗓子疼,足挨了八顿打,听了多少嘲笑,方把毛病扳过来了。” 周连政听了叹息道:“怪不得你,军中那些粗米,哪里好和家里比,苦了你了。” “吃惯了也没什么。”周连营道,“先吃得少,饿着肚子没力气训练,天天拖后腿,我们小旗倒还好,总旗却凶,骂我像骂卫所门口的土狗一样,还要同队的扒我衣服,查我是不是个姑娘。” 周连政听得连连皱眉,道:“那总旗叫什么名字?” “问这个干什么?难道大哥还找他算账去?”周连营乐了,“他也不是针对我一个人,凡训练跟不上的都挨骂,骂得更难听的还有呢,后来我硬着头皮吃惯了那饭就好了。我现在也是个总旗了,要不是忽然想起回家来,下半年我还可以升一级,是试百户了。” 霜娘在后头跟着,分析了一下目前为止得到的讯息,意识到周连营诈死缘由虽不明,但他所说的从军应该是真的,其中全是细节,作为一个侯门里金尊玉贵长大的贵公子,他很难编得出与他本来生活差出十万八千里的人生经历来。 而另一点是,周连政和梅氏一样,或许不知道周连营是诈死,但一看见周连营回来了,他就意识到了其中的隐藏关卡是什么,所以过了最起初的震惊期后,很快就镇定下来。照常理说,周连政就算听妻子说过了幼弟当时是如何出事的,但当面见到了人,真的活生生的归来,多少也该就此问几句才是,周连政却没有,直接跳到了后续上。 想完,霜娘有点失望地发现自己绞尽脑汁也只能分析出这么多了,三年的侯府生活对她来说还是短了点,那些各房头有的没的八卦她是听了一堆,真正有关于永宁侯府的核心秘密,她一无所知。 前头接着在聊下去,周连政的声音中带了紧张:“你这是已经升了两级?哪来的军功?” “上过两回战场,每次都有斩获,就升上来了。”周连营道,“大哥,你别告诉娘,她不知道,事都过去了,说这个白叫她担心。” 周连政有点恼怒:“你胆子也是太大,受伤了没有?” “没有——有过一点皮肉伤,早都好了。” “明天请个太医来,给你仔细瞧一瞧。” 周连营推道:“不用,真的都好了。我明天要去见殿下,还不知是怎么个章程,也不好先送名帖去,恐怕底下人以为是谁捣乱,再给丢了,不去上报殿下。” “对了,须得禀报父亲,开祠堂祭告祖先,重修族谱。”周连政也想起一件事来,这样算明天倒真难抽出空来,就道,“那就后日,想来殿下不会这么快派你差事。你在院里等着,不许乱跑,等太医来过才许出门。” 不便再推辞兄长的好意,周连营只好笑道:“由大哥安排罢。” 一路说着到了正院,里面各房都已掌起了灯,灯火通明,丫头媳妇们来来往往,一片忙碌景象。 晚上的团圆宴摆在了西边的小厅里,席开两桌,分了男女,中间以一架紫檀围屏隔开。 霜娘等人进去时,各房人等连下一辈的珍姐儿等在内都已差不多到齐了,原是各自轻声说笑,见到周连营进来,都不约而同住了嘴,只是盯着他看。 虽然已得到通知,说当年弄错了尸体,周连营又活回来了,但只是听到这个消息和真的见到本人时的震撼是有差的,整座厅都寂然无声了。 周侯爷和安氏坐在上首,见到霜娘等人绕过屏风进来,安氏犹可,先已见过哭过了,现在只是唇边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来。周侯爷原在城外打猎,接到消息,刚刚疾马飞奔回来,见到小儿子当真活生生地站在了面前,一下子失态地站起身来。 不等丫头拿锦垫,周连营上前撩袍下跪,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 霜娘迟一步,忙也跪了下去。 周侯爷俯了身,发着抖的手搀在儿子手臂上,脸上的肉都因为激越的情感而颤动着,连道:“起来,起来!” “儿子不孝,累父亲伤心了。” 周连营说完了,才顺着周侯爷的力道起身,反过来扶着他,将他扶回太师椅里坐着。 金樱从旁边过来,把霜娘也扶站起来。 周侯爷盯着儿子:“瘦了,吃了苦了。” 周连营微微别了下头,把到眼眶的泪硬逼回去,重新看着周侯爷笑道:“我有什么苦吃,误打误撞地进了军里,一天吃喝也不曾缺过的。父亲看着我瘦,其实我比先壮实多了。” “哎,回来就好,”亲人的话大致都是差不多的,周侯爷看着他,不由地又重复了一遍,“回来就好。” 安氏等他的情绪平复了点,在旁口气很和缓地道:“侯爷说的是。连营,再去见见你兄长和嫂子们。” 周连营道:“是。” 转身去挨个作揖行礼,谢诸人替自己孝敬父母,行了一圈,轮着两个未嫁的姑娘时,五姑娘芜兰和七姑娘绮兰,年纪都比他小,屈膝向他见礼。礼毕后下面原该小一辈的来行礼了,七姑娘周绮兰见了礼却不让开,仰着头笑道:“六哥哥,你回来了,可有人给我做主了。” 周连营问道:“怎么了?” 周绮兰走去拽站在屏风旁边的霜娘,她这动作甚为无礼,但是个才十岁的孩子,霜娘不好硬挺着和她计较,只好被她拽到了周连营面前。 就听周绮兰道:“我见六嫂绣的花好看,求了她好几回,替我绣一些摆件,可是我人小面薄,总也请不动,六嫂不是说要练字,就是说要学画,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敢逼着。六哥哥回来可好啦,我求六哥哥,六哥哥面子比我大,替我和六嫂说说,六嫂一定肯的。” “……”讲真,霜娘一向是很爱护小朋友的,就算是不招人喜欢的小朋友她也就是敬而远之,这是头一回,她想拎起小朋友抽她两下屁股。 ☆、第41章 周绮兰确实来求过她绣件,但因为她口气不很客气,好像理所当然似的,再加上不打招呼就把兰花插屏拿走的前科,霜娘一口回绝了。周绮兰不死心,陆陆续续又来,还是那个口气,霜娘就还不松口,只是说忙,叫她去针线房找绣娘做。 三四回过后,周绮兰哭到梅氏那里去了,梅氏哪里惯她,直接叫她要么自己做,要么找身边会针线的丫头做,霜娘是正经的六房主母,不是给她当绣娘使的,她要还闹,就回去禁足一个月。周绮兰无计可施,这事才过去了。 但谁知,居然她现在当着全家人的面跳出来了呢?这个熊孩子简直比她想得还要熊得多啊,苏姨娘到底是怎么样才能把孩子养得歪成这样的? 突如其来地被拖出来示众,霜娘尴尬极了,感觉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她却不好说话,只能等周连营的反应。 “一些摆件?”周连营笑了笑,表情看上去很温和。 周绮兰点头笑道:“是呀,六哥哥替我跟六嫂说说吧,不费多少事的,我要的只是一些小摆件,我看我的丫头绣过,很快就得了。” 她的笑脸很天真甜美,周连营却不再看她了,转身去周侯爷那边,向他道:“父亲,还是给七妹妹请个正经的教养嬷嬷罢,再纵下去是害了她了。” 尴尬的换成了周侯爷,他咳了一声道:“你说的是,我明日就着人去打听。” 周连营重走回来,梅氏把自己膝下的云哥儿、轩哥儿和珍姐儿拢到一起,笑着叫他们一一给六叔行礼,周连营挨个摸了头,笑道:“六叔回来急,回头给你们补见面礼。” 梅氏笑嗔道:“六弟这话说的,好像是到旁人家做客一样了。” 今年已经十一岁的轩哥儿生得虎头虎脑的,大声道:“我不要见面礼,我要六叔回来就好了。” 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周连营笑着又摸了他脑袋一把:“好孩子。” 周绮兰□□干脆脆地晾到了一边,撇着嘴,眼泪就要下来。 “哟,七姑娘,这样的日子可不兴哭的。”四奶奶秦氏过来,说,“你把你六嫂和丫头摆在一起比,怨不得你六哥要生气。你再瞧不起你六嫂出身低,也不好摆到面上来啊,这可是没规矩。” 霜娘心底叹口气,她跟秦氏不对付,主要出于两件事,一件是没有和她结成同盟,过去三年里,不要说来往频密的梅氏了,就是跟郑氏的关系也比秦氏近,秦氏是个负能量十分充沛的人,很能抱怨人,霜娘跟她来往过几次就忍不住保持距离了,怕被拖下水去。毕竟要说起值得抱怨值得不平的事来,她身上发生的实在太多了,她要跟秦氏凑一起去,可能整天就只剩下自怨自艾这一件事可干了,这可太可怕了。另一件就是她管的那一个月家,彻底真把秦氏得罪上了,以前她说话虽有时也怪怪的,却不会有这么明显的针对。 没给她反驳的机会,秦氏已经把自家五岁的和哥儿按来叫行礼了,然后才向霜娘道:“六弟妹,你苦了三年没白苦,这再往后,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这种程度的坑,霜娘已经一眼就能识别了,微笑回道:“我一向跟着太太过,大嫂也极照顾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苦的。” 她说的是真心话,因为凡事的好与坏都是对比出来的,跟她的原生家庭贺家相比,侯府守寡的日子真的舒展多了。但这话听到秦氏耳里,就是露骨的拍马屁了,当着霜娘,她很直爽地翻了个白眼以示不屑。 霜娘“……呵呵。” 她这“呵呵”是真的笑声,不是嘲讽,因为她觉得如果秦氏这时候能照一照镜子,她一定不会把白眼翻得那么大了,真的挺毁形象的。 周连营在这时扯了她一下,霜娘就顾不上笑人了,颠颠跟他往安氏面前去了。 周连营问安氏:“娘,二哥的身体还好吗?要是方便,我明天见过殿下后,就去那边府里见二哥。” 安氏道:“已经派人送过消息了。你不用过去,公主遣人来说,明天和你二哥一起回来,我们在府里等着就是。倒是还有西府三太太,那边如今挂着重孝,不好邀过来,你明天须抽空去拜见,再祭一下你三叔。” 周连营一一都应下了,安氏便道:“好了,大家入席罢。” 因西府长辈丧事刚过,席上没有上酒,诸人安静饭毕,各各请安告退。 周侯爷和安氏转去正房,周连营又陪着去说了好一时的话,他不走,霜娘自然也不能走,立在一边陪着。 她有点意外地发现周侯爷挺宠周连营这个幼子的,和他说话时的态度和蔼极了,一向威严板正的脸都显得慈眉善目了。 直说到快戌末了,安氏方依依不舍地道:“你们回去歇着罢。别忘了,明早早起过去祠堂那边,才你大哥提醒了一句。” 两人应了,行礼告退出去,金盏一直留心着正房里的动静,见人出来了,忙提着盏灯笼跟上来。 灯笼柔柔的光照在路面上,霜娘的心也跟着慢慢柔和平静下来。 不再能那么清楚地看见男神了,而相对地她在男神眼里也不那么无所遁形了,有了夜色做遮掩,霜娘情绪松弛下来,周连营再和她说话的时候,她第一次给出了真正自然的回应。 “我不在的时候,委屈你了。” “没有啊。”霜娘感觉他应该是听了秦氏的话才有此语,那时还把她拉走了。就笑了,“你别听四嫂的,她这个人就是夸张了些。” 周连营轻声道:“我不用听她的话,我看她做的事,就足够明白了。” “她可能是,”霜娘斟酌着用词,“日子过得不太如意,说话时就不大会顾虑到别人的感受,其实她也就是嘴上有时候不饶人,并没有真做出什么坏事来。” 当然这其实是因为做坏事也是需要能力的,秦氏不太具备这个能力,她所有的技能点都只点在了埋怨这一个上,觉得别人这个对她不好,那个对她也不好,老公太花心,小妾又讨厌,但抱怨完这一切的下一步所需要的实际行动,她一个也拿不出来,只能又回头去重新抱怨。 “难道你的日子过得就如意了?”周连营问。 “要说如意——”霜娘慢慢道,“世上谁人都有烦恼,我不能说我一切如意,但能有如今的日子,我确实已是满足了。” 第24节 人有几分力,就过几分日子,她的力不足,起初的运还差,但世事如流水,人生无定论,她作为一个拿到一手烂牌牌技还不好的人,磕磕绊绊居然混出了一条生路,老天对她没有差到底,她知足。 周连营其实做好了话题又快速终结掉的准备,他说那一句,只是觉得霜娘连着被挤兑,有点可怜,虽然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媳妇十分陌生,还有点话不投机,但她毕竟在他离家的日子里替他侍奉了母亲三年,哪怕只是出于这个立场,他都需要安慰她一句。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白天的霜娘和晚上的霜娘不是一回事,白天那个呆呆的,晚上这个字句虽然也不多,但明显言之有物,起码可以支撑得住正常聊天了。 周连营不是个自恋的人,所以不可能想到是他脸出了错。想了想,当成是霜娘白天刚见他时受惊吓过度,人就变呆了,现在缓过神来所以好了。 得到的是正常的回应,他也可以顺畅接下去了,笑道:“难得你这么豁达。” 霜娘对这赞美受之有愧,因为这一定是周连营在不知道她娘家状况下得出的结论,但她不好分辩,并不是不能告诉他,而是此时就说,是交浅言深了。 如同她此时已经很确定周连营死而复生这过程里一定有秘密瞒着她,而她只是一点点猜却不问他一样,没这个情分,就不该开口。 所以,她只是说道:“因为我真不委屈,六爷才替我教导了七姑娘。” 周连营顺着她转了话题道:“她先常来烦你?” “她可能是真喜欢我的绣品,”霜娘说,“但她没有被教过应该尊重人,所以我不做。” 霜娘解释这么清楚不是为了说七姑娘坏话,而是想表明她不是懒惰或者小气的人。但周连营没有意会到这个,因为暂时霜娘在他心里的人设已经是因为冲喜进门而饱受白眼欺凌的小可怜了,本来出身不好,性格又柔弱,人还不太机灵,连绮兰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往后再有这些事,你和我说。” 霜娘低头抿唇笑了:“我处理不了的话,就告诉六爷。”其实她不打算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拿去烦扰男神干什么呀?可不是傻了么,显得她像个絮絮叨叨的事儿妈一样,她有不平,和金盏私底下吐槽就好了。 说着话,回到了迎晖院,春雨迎上来接着进了屋里,霜娘从夜色的安全感里出了来,立刻就要面对两个她要变呆的问题了:一个是沐浴,一个是睡觉。 前一个还好些,叫丫头把桶抬去东次间将就一下罢了,可睡觉怎么办?她不是担心马上就要面临的圆房问题,照周连营所说,他是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就是个铁人也只想好好歇一夜了,但只是纯睡觉她也还是觉得太太太太快了呀! 再不适应也不能干出主动疏远夫君的事,只有做好失眠一夜的准备了。 霜娘心脏砰砰乱跳着想着,忽地想到其中一个严重的问题,见周连营还没进来卧房,她忙走到正去检查铺盖平不平整的金盏身边,用极小的声音问:“金盏,你听我晚上睡觉打呼吗?磨牙不?” “……奶奶说什么哪?”金盏的表情哭笑不得,直起身来看一眼霜娘,见她居然是认真问的,只好说,“奶奶睡觉安静极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哦。”霜娘长出了一口气。 ☆、第42章 “金盏。” 春雨忽然出现在门口,半掀着帘子向金盏招手:“你姐姐找你来了。” “现在?”金盏十分诧异,忙放下手里的床单往外走。 霜娘好奇地走去窗边往外探看。他们才从正院回来,金樱就匆匆追来了,难道侯夫人还有什么十分紧要到不能等到明天再说的交待?毕竟都这个时辰了。 金盏下到院子里,刚开口说了个“姐姐”,就被金樱抓着拖到一旁的角落去了。 “六爷和六奶奶怎么安置的?” “还没有安置呢。”金盏不解地道,“我才跟着主子回来,我们奶奶还要沐浴。不过问这个做什么?可是怕六爷的枕头被褥不齐?我查过了,春雨取了套新的出来,都铺好了。” 金樱掐了她一把:“你这傻子,就没想起什么别的?” “什么别的?”金盏茫然了一下,反应过来,笑道:“姐姐可是说圆房的事?原来我就要去找姐姐说的,只是我们奶奶说,六爷刚回来,还是让六爷先歇几天,我觉着也对——” “停。”金樱喝止了她,“我找你正为这事。乘着六爷和六奶奶还没安置,你快去把被褥分开了,另铺张床,你主子们须得分床睡。” 她说完见金盏傻在原地,叹口气道:“才刚你们走了,太太忽然想起的,西府老爷去了,六爷和六奶奶身上有一年孝呢,同不得房。孝期里要有了孩子,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太太叫我紧赶着来说,今晚太晚了,六爷和六奶奶分床睡将就一晚罢了。等明天天明了叫人去把六爷原来在外院的外书房收拾出来,六爷还去那里睡。” 金盏真个傻了:“我、我真没想起这个。” 金樱道:“怨不得你,今天大家都只顾着高兴了,太太也是才想起的,不然早叫人去收拾外书房了。那屋子原就没给别人住,收拾起来极容易的,这会子都该能住进去了。” “非得住到那里去啊?”错误纠正得及时,没晾出事来,金盏傻完很快回过神来,“我们院里好几间屋子的,另收拾出一间来,叫我们爷和奶奶分房也就是了,何必到外院去,别的房头哪里分得这么远了。” “别人的情况和你们的如何一样?”金樱白她一眼,“我知道你和你主子投缘,一心向她,只是你可别好心办坏事,反坑了你主子。六爷如今的年岁,血气方刚的,在你们院里说是分了房,其实都紧挨着,不过抬抬腿就到了,哪里就保得准了?” 金盏争取道:“我看着哪。” “……”金樱气笑了,一指戳她脑门上,“死不知羞的妮子,这轮得着你看着?别废话了,快进去跟你奶奶把事回了,我要回去伺候太太睡下,没空跟你啰嗦。” 金樱说着真的扭身就走,出院门时,一个小丫头提着灯笼跟上她,匆匆给她照着路一道走了。 金盏争取失败,只好无精打采地回了正房。 霜娘刚才往外看,只朦胧看见她姐妹两个缩在一处,因隔得远,说些什么一概听不清楚,只得缩回头,就见周连营走了进来。 “东次间是你布置的书房?” 霜娘头点到一半卡住:“也,也不太能算书房……”东次间是她日间居坐的地方,从她开始习书画后,慢慢改造成了半个书房,添了许多文墨书籍。但那些大部头的书大半是摆着做样子的,繁体竖排文言文是催眠利器,她翻不过三页眼神就要放空了,至今还没有一本是能完整看完的,说书房云云,未免不大好意思。 怎么又有点呆了?周连营心下想着,道:“你累了先歇息吧,我去书房借用你的笔墨,写几封信。” 霜娘听了下意识道:“六爷只管用——不过天这么晚了,明天再写吧?” 周连营笑笑,道:“我不累。” 他就出去了,霜娘觉得他笑得若有深意,站原地愣了一下神,忽地反应过来:他真要写信只管去写就是了,何必特地来跟她说这么一声?说要写信是假,找个借口把房间让给她沐浴才是真呀! 这种不动声色的为人着想太能加好感度了,霜娘捧脸。她这回不是瞎花痴,而是在这个纯男权时代,能从她的角度考虑问题真的很难得的。 这时金盏进来了,同她的好心情不一样,金盏有点恹恹的。 霜娘奇怪道:“你怎么了?你姐姐和你说了什么不好的事?” 金盏“嗯”了一声,把孝期不能同房的事说了。 “这不是很好吗?”简直是正瞌睡等来了枕头,霜娘大喜,话出口觉得不对,有诅咒西府老爷死得好的嫌疑,忙改口道,“这是应该的,乘着六爷去写信,快把床重铺了,多的铺盖拿出去,我睡外面的西次间好了。” “奶奶,”金盏急道,“守孝是应该的,可是太太叫六爷明天起就搬到外书房去住,隔这么远,怎么是好?如今奶奶和六爷正是要相处的时候,就算不同房,一个院里住着,早晚见着,互相摸摸脾气,慢慢情分就处出来了,要是六爷搬到外书房去,闲时可能还会进来看看奶奶,要是忙了,十天半个月也许都见不着一面,那还怎么知道奶奶的好处?” 霜娘看她是真急了,说了这么一长串,想了想,她说的顾虑有道理,可是—— “我好像没什么好处好到能叫人知道呀。”霜娘自觉有点颜面无光地道。 她长相不如梅氏,才艺不如郑氏,论贤惠温柔体贴小意就更数不着了,比如世人称颂的贤妻第一条标准:肯给老公纳妾,她就万万办不到了,哪怕把标准降低一点,改成老公纳妾不反对,她还是不能忍。 “奶奶怎么说这话?”金盏诧异道,“奶奶满身都是好处,我都数不过来,怎么叫没有?只是好处再多,也得叫六爷见着,才能进他的眼啊!” “……”金盏捧得太不遗余力了,霜娘感觉这个话题再谈下去略羞耻,忙转道,“也就一年——真的满打满算是九个月吧?太太发了话,这事已经定了,你再烦恼又有什么办法?别想了,九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对她来说,这个时间段正好嘛,算是天下掉下来的空档让她做一做思想准备。 金盏还想说什么,春雨掀帘,领着人抬了水进来,她只好先算了,要去服侍霜娘沐浴,霜娘只让她帮着卸了钗环,就叫她去外间铺床了。 一时沐浴好出来,外间的床也铺好了,金盏就出去回自己屋睡去了,就这么一点独处的时间了,她务必不能浪费,要给六爷和六奶奶好好留着。 霜娘不知她心思,还以为她是累了,没有多想,见周连营还没回来,就自己走去东次间找他。 “六爷,天晚了,歇着吧。” 周连营手里取了本书在看,听到声音,抬起头往门边看去,不由微微一怔。 霜娘穿了素色中衣,衣带好好系着,在她来说觉得自己的衣着是整齐的,哪里都没露,而且只是在自己房里走,所以没再披外衣,直接来找周连营了。 但看在周连营眼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细长光洁的脖颈,锁骨连着向下一点如玉的肌肤隐入衣襟,左手抬起撩着帘子,宽松的衣袖滑落下去,露出半截线条婉美的小臂,再往下,赤足踩在云纹软缎绣花鞋里,那鞋花样素淡,只滚了一圈波浪样的云纹,愈发显得脚背小巧雪白。 被看得有点久,霜娘惴惴地忍不住也低头看了看自己,没有哪里不对啊。 她再抬头对上周连营的时候,发现他好像一下如梦初醒的样子,放下书本,道:“好。” 霜娘听着他嗓音有点哑,再想到他刚才晃神的样子,觉得他可能是累着了,就这样还不马上睡觉,坚持把房间给她让出来,霜娘不由感动了。 今天确实太晚了。周连营站起来向外走,一边默默地想,明天吧,明天把该办的事办了。今天两人初见,毕竟是太过陌生了,他也有点下不去手。 霜娘完全想不到她以为疲累的男人事实上脑子里在转的是这个,所以在她跟在周连营身后进了卧房,把守孝要分床的事说了后,周连营脸色变化明显得出乎了她意料。 她没看错吧?那是失望?她一定是看错了,周连营对她说话时的态度一直以温和为主,看上去似乎对她不错,但霜娘不爱自欺欺人,她明白这其实都是礼貌性的,源于对方良好的教养。如果要说男神对她有什么额外的好感,像她对他那样的,那真的没有。 霜娘在这一点上进入了盲区,她下意识拿自己的脑回路去套到周连营的身上了。她想不到对于周连营来说,想要圆房并不需要有多少感情的因素在,她现在是他妻子,这个前提就足够了——当然也不能说没有一点感情,对于一个在兵营里呆了三年连女人都少见的苦逼贵公子来说,她刚才那样是真的挺招人下手,只是周连营教养使然,兴起也并不急色,还是暂时忍回去了。 但是要忍九个月——周连营轻咳一声,把不该有的遐思和失望赶出了脑海,长辈逝世是不幸之事,他没及时想起其中忌讳已是不敬了,怎可再有别的想法? “六爷,若没什么吩咐,我去外边睡下了?”霜娘试探地问。 周连营看一眼那床,感觉鼻尖萦绕着的淡淡馨香,道:“不用,你在里面睡惯了,还是在这里睡罢,我睡外边。” 他说着拔腿出去了,那屋里虽然素净,然而细一体会全是柔软的女人气息,他在里头哪里睡得着? 分院住是有必要的,明天就搬到前头去。 周连营的外表其实很有欺骗性,他看着就是个堂堂可靠的好人面相,所以霜娘很容易又把他让床的行为当成是他教养好了。吹熄了灯,滚上床时,还偷偷在黑暗里拿被子捂着脸笑了一会,男神好体贴,就算只是礼貌性的,她也开心呀。 ☆、第43章 翌日。 这是非常忙碌的一天,刚有一点朦胧天光透过窗纱照进屋里地上的时候,迎晖院里已整个活起来了,丫头们在院子里匆匆来往,服侍着两位主人起身洗漱用膳。 霜娘其实倒没什么事,她陪着周连营去祠堂主要是充当个布景板,跟在旁边跪一跪拜一拜就完事了,一个字都不需要她说。 这件头等大事办完,霜娘被侯夫人叫着一道去了前院,给周连营整理归置外书房,她差不多还是发挥着布景板的功能,侯夫人得回爱子,正是母爱充沛得不得了的时候,连一方墨砚的摆放位置都要亲自盯着,还不时询问霜娘的意见,霜娘乐得有人做主,不用操心,被问什么都是“好好好”。 次数多了,安氏道:“你这孩子,何必这么谨慎,我有什么想不到或想差了的,你提一提我,我还怪你不成?” 霜娘扶着她,笑道:“并不是我不敢提,太太想,我昨日才见六爷第一面,六爷平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有哪些日常习惯,我哪里有这么快知道呢?而俗话说,知子莫如母,这些自然只有太太才最清楚了,我给太太提意见,岂不是教孔夫子读书了?” 屋里忙碌着的几个丫头小厮,不管识字不识字,圣人总都是知道大名的,听了霜娘这个比喻,都由不得小声笑了出来。 安氏也忍不住笑了:“说你老实,确实老实,一时捉狭起来却又什么都敢说,连圣人都编排上了。虽说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连营出去了这么久,不知他还是不是原来那些脾性了,人往外头去,经了没吃过的苦,见了没见过的市面,多少总要改变一点。我如今在这里操心,恐怕也不能全中他的意,有不合适的,只有回头再改了。” “依我的想头,就是为着太太的这份心,六爷也没有不中意的。”霜娘道。她说这话是很有把握的,以周连营的为人,对着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冲喜媳妇都能平和以对,哪可能对亲娘有挑剔?除了一个“好”字,他肯定不会提别的意见。 安氏听着,笑意便更加深了些。 她不是因为被逢迎了几句好话所以满意起来,她这样的身份,哪里缺人拍马屁? 她满意的是,霜娘在那几句话里体现出来的技巧。 说好话是非常需要技巧的一件事,不是光拿赞美往别人身上砸就成的,最浅薄最暴发的人才吃得下这一套。层次底蕴略微高一点的人,就不可能爱被这样对待了,他们只会觉得尴尬,同时觉得粗暴拍马的人肤浅,且心不诚。 霜娘那几句话里,体现出来的最重要的技巧,就是诚心。她很有理有据,也不过分夸张,很可以说服听到的人,是的,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霜娘可不知道侯夫人心里是这么个想法,对她来说,她确实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她才显得很诚心——要说服别人,最好先说服自己,她就是办到了这一点而已。 第25节 婆媳二人各行各的想法,因为最终出来的结果搭上了,倒也显得和乐融融,继续看人收拾着外书房。 ** 另一头,周连营祭祖出府后,直奔东宫而去。 未免路上先遇见熟人被拦下来耽误时间,他坐了马车去,快到宫门前才下来,疾步往里奔去。 东宫门口的守卫甲士换过了一批,只有一个还认得他,见了他好似见了鬼——对他来说,可不就是鬼还魂了么,吓得险把手里的兵器扔了,结巴道:“周、周——” 周连营向他拱了拱手:“是我,我回来了,来求见殿下,劳驾替我通报一声。” 那甲士眼睛瞪得老大,上下打量他了足有四五遍,才回了神,出口还是结巴:“你你你没死?” “当年出了意外,消息弄岔了。”周连营笑了笑,“武大哥,你快替我通报罢,我着急见殿下。” “哦,哦。”姓武的甲士转身去了,从他虚浮的脚步看,还在半梦游的震惊状态。 周连营立在门前等着,从这里到正殿还有一段距离,等了好一会,武姓甲士方回来了,他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后面还跟着穿着朱色衮龙袍的当今太子殿下。 “连营!” 太子殿下未到正门前就大声呼喊,甩着袖子走得飞快,越过武姓甲士,周连营要行礼下拜,刚刚屈膝就被他牢牢扶了起来。 “竟真的是你!”太子殿下的第二句已有了哽咽在其中,他掩饰着情绪抬手抹了一把脸,却没掩饰住,眼圈还是红了,更有两行泪流了下来。 周连营的表情亦显得十分动容,勉强忍住了,劝慰道:“臣托殿下洪福,死里逃生平安归来,殿下该高兴才是,如何伤心呢?” “孤这是高兴过头了,”太子抹着泪说,“孤以为害了你这条命,三年来都后悔不已,早知如此,当初说什么都不该带着你去宣府,若不是因为救孤,你如何受这些苦楚。” “这如何能怪殿下?”周连营道,“本是我主动请缨,要跟了殿下出去见见世面,谁知会有胆大妄为的刺客来行刺?当时情况危急,我身为殿下伴读,护卫殿下乃理所应当之事,就算为殿下牺牲亦是本分,殿下更不必介怀了。” 太子情绪激动,还是不停流着眼泪,把住周连营的手臂道:“孤都忘了叫你进来,只在这门口说话了。走,进殿里去,你与孤细说说,你是怎么逃出去的?这三年怎么都不回来,连个消息也不曾着人送来?” 太子一路说着,一路和周连营进去了,站在另一边的甲士伸了伸舌头,问那武姓甲士道:“这个是谁?好生受太子宠眷,最常来的小雷伴读且没这个待遇哩。” 武姓甲士道:“你也忒没见过世面了,殿下连他的名字都叫出来了,你还不知是哪个?就是永宁侯府周家的那个小儿子,三年前刚刚十八岁,和殿下一道出去宣府劳军,还没到地方,半路上被砍成几截送回来了。当时闹得极大,满朝大人们吵得都打起来了,你一点没听闻?” “原来是他!”那甲士听这么说恍然大悟,道,“我怎么没听说过?只是都三年了,我又没见过他,谁还老把死人的名字记着。要说当时朝上闹成什么样,我可比你清楚,那时我就在金銮殿外守卫,那场面,真是十年都难得一见。” 他这么一说,不只武姓甲士,其他几个甲士都稍微往他这里凑拢了一点,人还是挺挺地站着岗,嘴上却开了小差,你一句我一句地催他快说。 “要说这些大人们,”那甲士有机会显摆自己的亲身见闻,心里得意,也就从善如流地开始说了,“别看平时什么文的武的,分得像楚河汉界一样,文官们总是瞧不起武官们。真到急了眼,哪有什么差别,饱读了多少诗书都没用,一般跳起来打得脸红脖子粗的,什么拳头腿脚,连掐脖子拽头发的招数都有人使,官帽丢了一地,有个大人的靴子都叫人扒了,正丢到我面前,直等到散了朝,他才来把捡回去穿起了。” 甲士们听得窃笑连连。 有个甲士道:“要说这周家的小公子,死一回就闹出这么大动静,就算真死了也值了。” 那站过金銮殿外的甲士冷笑道:“你太不通,哪里是为了他?他不过是个棋子罢了。当年太子还未出行劳军之前,朝里的大人们就分了两派,吵得不可开交。一派认为太子长于深宫,应该时常出去历练一下,犒赏边军令边军感沐皇恩,太子也可以就此知一知兵事;一派则认为太子万金之躯,应该坐不垂堂,远赴前线太过行险,要是有个闪失,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武姓甲士道:“我却有一点不大同意——虽然不是为了周六爷才闹的,但那时死的要不是他,大人们也闹不成那么凶。” 站过金銮殿外的甲士道:“好罢,你说的也对,当时跟太子出去的一行人里,就数他出身最显赫,偏偏就死了他。要是死个你我兄弟这样的,哪有人理会,能多给几两抚恤银子就不错了。当时太子停在附近的驿站里,遇刺的消息一送回来,朝里就开了锅了,大人们还是分了两派,一派认为太子已经接了皇命,岂有半途而废之理,刺客既然已经伏诛,那就应该继续向前,把此次劳军任务完成;一派认为太子才走到半路就遇刺,可见他们先前所说都是对的,太子就不该出去,出去已经遇了险,公侯之子都死了一个,还不叫折返回来,难道就是安心叫储君出事?” 先前被嘲笑不通的甲士憨憨道:“原来是吵这个,我觉得第一派的大人们说的有理,本来就是叫太子出去历练的嘛,不遇上点困难,那还叫什么历练。” 武姓甲士道:“我认为第二派的大人们说的有理,你以为太子是我们,说历练就要真格见刀见枪的?一回运气好没出事,二回要是出了事呢?” 站过金銮殿外的甲士笑道:“就是像你们这样了,大人们意见统一不了,先是吵,吵了好几天没出结果,就动上手了。这下真闹大了,皇爷先不发话的,到这时也忍不了了,开了圣口,命叫太子回来,才把局面定下了。” 不提甲士们在门口八卦得热火朝天,那头太子原是听讲官讲着学时匆匆出来的,进了殿后叫周连营在殿外稍候,他先去往讲官处告假。今日的讲官是翰林院的一位侍读学士,见太子眼泪汪汪地进来告假,吓了一跳,都没细听究竟是何缘由,忙忙准了。 等太子离开,他收拾着自己带来的书籍时,方忽然醒觉:伴读回来了?周连营?!三年前引发本朝立朝以来第一次朝堂大殴斗致使无数官员斯文扫地的那个?他居然没死?! ** 太子领着周连营进了自己日常起居的室内,把屋里侍立的宫女内侍全赶出来了,通红着眼圈坐下,要与当年伴读细叙别情。 周连营到这时终于憋不住了,直接喷笑道:“殿下,你往眼睛里弄了什么?” “生姜,”太子使劲眨着眼睛,“我原来就想往眼下擦一下的,没留神涂进眼睛里去了,太辣了。” ☆、第44章 周连营立在殿室里张望,要寻个帕子布巾之类的与他,太子摆手道:“行了,我快辣过这股劲儿了,耽误了这些时间,擦不擦都差不多了。你坐下罢,我们说话。” 周连营遍寻不着,不好乱走,只得忍笑坐下了。 因被这意外一岔,君臣间久别再见后的动人气氛再也营造不出来了,但并不因缺少这个过程就有了陌生疏远之感,周连营十二岁起就到了太子身边,伴他读书,直到出事前,足有六年之久。 ——这中间还有个缘故,当日太子选伴读时,永宁侯府报上去的本是世子周连政的名字,他比太子大了两三岁,年岁还算相当。不知怎么的,最终选上的却是根本没报名的周连营,他比太子足足小了七岁,周侯爷夫妇诧异极了,但皇命已下,违抗不得,只好把小儿子送了进去。 刚进东宫时周连营年纪小,还不是如今性情,在家受宠惯了的豪门骄子,很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面上看着比另一个一样年岁不大的伴读雷元文懂事知礼,其实论起胆大不遑多让,跳脱起来连讲官都敢整治。 呆了一半年,慢慢觉出艰难来。太子是元嫡长子,储君身份原该稳如泰山,但因皇帝偏心次子,元后早逝,继后又有自己的心思,太子在内宫没有援手,处境比永宁侯府原先预估的要差许多,却也没什么法子可想,侯府手再长,也伸不进去禁宫干涉皇帝家事——何况侯府手还不怎么长,在京里上层盘根错节的那些世家豪族里,大约也就算个中等,连偏上都偏不上去。 这种情况下,当时共选了四个伴读给太子,两个年级小些的是他和雷元文,还有两个年级大些的,那两个年纪大些的撑了两年就撑不住了,接连告病,先是几天来一下,后来就索性告了大假,直接不来了。太子没有自己的势力,皇帝又睁一眼闭一眼,竟就由着他们去了。 只留下周连营和雷元文两个,被太子取笑为哼哈二将,雷元文年纪长周连营两岁,但他是个心智发育晚些的人,听到了还以为有趣,哈哈哈笑疯了。周连营却知道,太子明着是取笑他们两个,其实是自嘲,暗里把自己比成庙里的泥菩萨了。 心酸至此,周连营的中二期还没怎么开始就结束了,讲官再敷衍太子,翻来覆去给太子念什么易经之类,却不逐句分析句意,他也不跳了,老老实实地跟着背,雷元文要跳,他还压着。直等隔天或隔几天换到另一位负责的讲官,才把背的句子一句句问他,请他讲解。 深宫无情,周连营表面上的棱角被一点点磨去,性情渐渐变化,一天比一天温和内敛,像是一颗被高明匠人打磨过变得圆润光滑的玉珠,但内里的锐气却始终如一,无论情形如何艰难,他始终未曾像另两个伴读一样,有过退缩之心。 太子将会是个明君——陪伴太子年岁越久,他越深信这一点。 顺带一提,雷元文也没退缩过,不过他的理由是:“我才不回家去,跟着太子念书快活多了,家去天天挨手板,太子从不揍我,我要是有个像太子一样的爹该多好啊!” 嗯,因为他是个没心眼的,说话的时候没避人,这话最终传到他老爹耳朵里去了。俗话说君父君父,太子虽还差了一级,现在只是储君,但雷元文把太子比成爹也不能说大错,他爹不好为这个揍他,乘他休沐回家,另寻了个理由,说他字写的丑,痛痛快快比平时翻了倍,共打了他二十下手板,方把闷气出了。 这件事的结果是,雷元文更觉得太子好了,同周连营两个做定了哼哈二将,坚持到底不动摇。 此刻,太子终于把那股辣劲熬过去了,重新恢复了清晰的视力,认真打量起阔别三年的伴读来。 “比先结实多了,好像还高了点?”太太呵呵笑道,“辛苦一定没少吃,我先以为你撑不下来,小瞧你了。” 周连营笑道:“我当日同殿下商量好了的,弃文从武,半途而废了岂不是欺君?” 太子身边不缺文臣拥护,他的出身毫无可挑剔之处,尊崇孔孟的儒家臣子们出于维护正统的理念,天然就会站在他这一边。相对来说,武官的立场就要飘忽一些,加上太子身份使然,他不能主动去交接武官,因此虽也有明确了旗帜向着他的,却无真正心腹之人。 假使将来事有不测——照着皇帝对次子一心偏到底的趋势来看,这很有可能。太子作为一个连东宫守卫都不能握在自己手里还只能由着皇帝换来换去的光杆储君,没有可谋大事之人,会是个要命的短板。 周连营日渐成熟,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下了弃文从武的决心。他是勋贵出身,祖上原就以军功起家,家里有门路,要补个缺也容易,借着他要隐身的三年,索性跑去了军营里,先打磨一番筋骨。 君臣二人都知道“欺君”之语不过是玩笑,太子感叹道:“欺什么君?将来谁是君还不一定呢,我等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这是对真正自己人才能出口的话,太子也是人,总有不能支撑想要软弱或者抱怨一下的时候,但这些丧气话是不可能对着别的臣子们吐口的,白惹一大堆劝谏,于事无补不说,还把他想要出的那口气又给憋回去了。 对着周连营就不必顾虑了,周连营知道太子就是随口说一句,并不真表示他就灰心了,所以既不劝也不谏,由着他把闷气出了,直接把话题带入正题。 他道:“杨大将军知我回京必要来见殿下,托我向殿下问安,他是边将,不便有私信与殿下,还请殿下见谅。” 太子也把心思收回到正事上,道:“我知道了。他确认你身份后,问了你些什么?” 周连营道:“什么也没问,好似瞧见了瘟神,只要飞快把我打发走。我刚露出个要多说一句不立即就走的样子,他就好似害了牙疼,等到听我说只是请他帮忙消个军籍,方转过脸来,满口应了。” “这个老狐狸。”太子失笑,“撇得这么清,难道还怕孤问他借兵造反不成?不过谨慎倒也是他的好处,京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原不该参与,守好了边关前线,就是尽了臣子本分了。” 周连营直起身来,道:“殿下的意思是,京里如今更乱了?我才回来,未及打听这些,外头传的那些什么都有,我听了许多,只是恐怕都走了样,信不得真。” “倒也算不得乱,只是不清净。二弟一直不走,三弟借着去年皇爷圣寿,求死觅活地打着祝寿的幌子回来了,直到今年皇爷下个圣寿都该办了,他还赖着。”太子笑道,“不过,我不烦他们的事,只要不再叫我一年几次地往外头送死去,由着他们闹去罢。我只管关起门来,读我的书。” “楚王殿下真还未走?”周连营奇道,“我在路上听着,还以为是民间消息滞后了。皇爷心爱的儿子只有齐王一个,又没他的份,怎么忍了不撵他?” “撵了,撵不走。”太子笑道,“一说叫他回封地去,他就跪地大哭,说舍不得皇爷和母后,再撵,他就把二弟扯进来,说二弟比他年岁还长,怎么就能随侍皇爷左右。他在自己府里哭就罢了,还哭到大臣们面前去,说是我和二弟都在京里,独他一个闪在外面封地上,显得不孝之极,大臣们借机就去劝诫皇爷,要二弟跟着就封。皇爷被闹得没法子,未免二弟被一起连累去了封地上,只好眼不见为净,全当没看见三弟了。” 周连营当年常来往宫中,对这两个王爷都是熟悉的,便嘲笑道:“殿下占了嫡长,齐王占了皇宠,楚王殿下两头不靠,倒敢想做夺嫡的梦,除了脸大,我实在看不出他有别的优势。” “哈哈,”太子拿手指点他,“还是你回来说话直截。小雷是个雷火弹,到处炸,只是炸不到点子上,反过来总要我给他擦屁股,都不知道到底他是伴读,还是孤是伴读了。哦,对,你需留神,你诈死这事瞒得他死死的,这一二天他知道了消息,必定要去炸你去了。” 周连营想想这个烈火性子的同僚加好友,亦有两分苦恼:“只有我先抢着给他赔罪去才好了,只是今天实在多事,抽不出空,再怎么也得到明天了。” 他诈死是极机密之事,事情最初时,只有他和太子两人知道,连父母都未敢透露一字,恐叫人看出端倪。后来因侯夫人久病不起,才悄传了一张纸条与她。雷元文虽然同是太子心腹,信任度上没有问题,但他性格莽直,说不准一时不留神要露了口风,所以三年里都将他瞒得滴水不漏。 “这是你两个的事,我不管。”太子笑道,“只是若打破了哪个的头,我这里伤药管够,可以来寻我。” 君臣两个略闲话两句,又重新转回去,太子问:“你如今回来,该当入仕了,你自己可有想补的缺?” 周连营听他话音,应当是替自己打算过了,就道:“我想了一个合适的所在,不知和殿下想的是不是一样。” 两人眼神对上,太子道:“一,二,三。” 同时伸出一个巴掌来。 ☆、第45章 霜娘在府里,陪着安氏看了一上午收拾屋子,又跟着一道用了午饭,直到午后才被放回去,安氏跟她说了,下午叫她不必再去外院,只在自己院里歇着,静乐公主和驸马送了信说要回来,等到了着人来叫她一起去拜见。 有安氏在的地方,霜娘基本上不太能坐着,所以一回去她就歪炕上去了,金盏给她捶着腰,道:“奶奶,要么去床上躺躺吧?” 霜娘半闭着眼摇头:“不行,太太说了下午公主和驸马要来,我到床上去把头发躺乱了,一时公主来了,我来不及梳,总不能叫公主等着我。再者,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 金盏:“奶奶请说。” 霜娘道:“是六爷的事。他往后好几个月都要住在外院,身边须得有人伺候,太太才刚问我,我院里能不能拨两个丫头过去,要是我不够使,拨不了,太太就从自己院里拨人。” 因霜娘早起是和周连营一起出的门,又是去的祠堂,祖祠重地一般丫头下人都不许靠近的,所以金盏没跟着去,并不知一上午都发生了些什么,此时听说,忙道:“是了,六爷成了婚,是大人了,身边再只有几个小厮伺候,就显得不好看了。那奶奶是怎么回的?” 霜娘道:“我说了叫你过去。” 金盏傻地停了手:“啊?” 霜娘笑道:“太太问我那一声是给我脸面了,难道我能回说我不够使,叫太太调自己的人?府里谁都知道你是我身边第一等的人,既定下了从我这里拨人,自然只有叫最好的去,不然岂不显得我对六爷不上心了?” 金盏反应过来,纠结着道:“奶奶说的确实是这个理,只是,我不舍得离开奶奶。” “又不是把你送给别人,明年年初你就能回来了。”霜娘安慰道,“我要同你商量的是,除你之外,还要再拨一个去,你看是叠翠还是春雨合适?” 当年南香去后,梅氏要再给她补一个来,霜娘推辞了,说自己身边这么多人足够使了,暂时不必补,以后缺了再说,梅氏听见遂罢了。 后来叠翠一直勤恳卖力,去年末时,霜娘去和梅氏说了,把她升成了一等。如今霜娘身边仍是四个一等,倒是二等里有个缺额,因没有什么合适的人想提拔,就一直没补,空在那里。 金盏先问道:“奶奶怎么想呢?” “依我的想法,春雨不能走。”这个问题霜娘在路上时已经大致想过,这时就道,“你去了,我这院里就需另一个压得住阵脚的人出来管事,叠翠半年前才升上一等,她能力是有的,但资历太浅,镇不住人,我看彩翠和巧翠两个都不大服她,背地里还嘀咕她。她不行,那就只有春雨了。叠翠和你到外院去,跟在你后头做事,倒是无妨。” 她没有提另一个大丫头半栀,三年下来,她和刚来时相比基本没什么变化,还是个影子一样的存在,霜娘也不指望她干嘛,从不给她派差,只要她安安静静地呆着,不惹事就好了。 “奶奶说的在理,”金盏听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想头,春雨留下来,多少还可以带着半栀一起做点事,叠翠可使唤不了半栀,她也不敢使唤,那就只剩她一个人顶着了,确实顶不住。” 第26节 大丫头定下了,接着往下商量做杂事的小丫头,这至少也得两个。 “三个翠,你看叫谁去?”霜娘问。 金盏一边重新给她捶起腰来,一边摇头道:“最好一个也不叫。倒不是硬要挑剔她们,只是我这三年看下来,彩翠和巧翠两个心思都有些浮,像奶奶刚才说的,她们还背地里嘀咕叠翠,我也听见过,话说得不大好听。叠翠的一等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还不是自己勤勤恳恳赚到手里的?既然眼红人家,就该学着争气起来,又做不到,别说主动巴求着上进了,多跑一趟腿都觉得自己吃亏了,回来要拉个脸。这么个做派,别说一等了,能升到二等都是那时候托了奶奶的福,捡了漏了。这两个带到外院去,六爷可不是奶奶,能总担待着她们,恼起来罚了她们或者直接撵回来,她们是活该,却带累得奶奶脸上也不好看。” “那还有个芳翠呢?” “芳翠,”金盏犹豫了一下,把声音放低了道,“芳翠说什么也不能叫她到六爷身边去。” “啊?”霜娘不由扭头,“我看她素日还好,虽有些像个木头算盘珠子,拨一下才动一下,但并不挑拣差事,要她做什么叫一声就去了。” “不是当差的事。”金盏道,“奶奶没留神,昨天奶奶和六爷一道回来时,芳翠整个眼睛都盯在六爷身上,眨都没眨一下。” 霜娘意识到她话中的含义,止了她捶腰的手,整个人在炕上转过来,望着她道:“你确定吗?六爷回来得突然,我记得当时一院子人都吓得直盯着他,你确定她跟别人不一样?” 金盏点点头:“我先也没留心到她,不知道她一开始看见六爷是什么样,但就是因为她神色有异,我才在人群里一下注意到她了,我叫她领人去抬水,就是想试试她,看是我想多了还是她确实不对劲,结果她整个人都魂不守舍似的,别人虽然受惊,哪里是像她那个模样?” 霜娘眨了眨眼,感觉这事——嗯,真是突如其来。 “所以,就是说,芳翠对六爷一见钟情了?你先怎么一点也没和我说?” 金盏脸一下拉下来:“她是什么东西,配提一见钟情这样的词?”又道,“奶奶和六爷刚见面,正要好好处一处呢,我说那样的事,不是平白给奶奶添一桩心事?横竖我盯着她,不怕她背地里弄什么鬼。只是,如今我要到前头去了,不得不和奶奶说一声,提防着她些。” 金盏说到这样了,霜娘再没有不相信她的,只是事来的太突然,她要缓一缓消化一下。 “我看芳翠平时倒是个老实人的样子,不是南香那样,一心想攀高枝的,”霜娘想着平时对芳翠的印象,道,“她也没学叠翠,可见在前途上也没野心,就做个二等就满足了。” 这么想下来,芳翠忽然的反常对周连营倒好像是,真爱? “什么老实人,敢对六爷动这样心思,就是个最不老实的,她没做出什么事便罢,要是做出了,拖出去打死了也不冤。” 金盏杀气腾腾地道,一下把霜娘的思路打断了。 “你哪来这么大火气,值当跟她生这个气啊。”霜娘没忍住笑了,她也不想再往下琢磨芳翠了,道,“管她想什么呢,六爷现在身上有孝,除非她疯了才敢贴上去,就是她贴,也得六爷愿意才行,她一个巴掌又拍不响,自己做做梦去罢了。” 金盏急了,嗓门大了点道:“奶奶,这可不是心宽的事,她动这样糊涂心思,你一点都不在意呀?” “——我在意的,”霜娘偏头想了想,向她承认道,“其实我心里还挺膈应的。” 这种感觉大概就类似于,她抱着一碗饭正在吃,旁边忽然来个人看着她吃,就算那个人什么都不说不做,只是看着,她的心情也仍旧会受到影响,觉得不大舒服。 金盏一口气松下来:“这才对,奶奶可别学三奶奶,一味贤惠面软得没了边,她那是运气好,亏得三爷把得住,不然她的日子比四奶奶还要难过十倍不止呢。” 霜娘笑道:“我知道,我学大嫂,我想过她那样日子。”说完想起又补一句,“不过管家就不必了,这么大个宅子,累得很。” 金盏没管她后面那句,只是大力赞同她前一句:“奶奶这么想就对了。如今六爷刚回来,各处都盯着我们这里,倒不好没缘由忽然打发了她,我回头去嘱咐春雨,叫她把人看着,别哪天像南香似的,再借着奶奶的名义私自搭上六爷。还有彩翠和巧翠两个,现在看着只是这些毛病,谁知道以后会不会也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都得让春雨留心一下——” “停,停,”霜娘受不了了,哭笑不得地道,“你也太紧张了,不能因芳翠一个,把另两个都连坐上吧?况且,这事的重点是在六爷身上,只要他定得住,就是再有十个翠又如何呢?他要把持不住,我打个黄金笼子把他罩起来也没用啊。” 她知道金盏的好意,可是,在她心底深处,她有自己的一点坚持和骄傲,需要防贼一样对待的丈夫,就算把他握在手里又有什么意思呢?她这一辈子就活在草木皆兵谍对谍里吗?这感觉简直比守寡还要悲哀。 在这段夫妻关系里,她算是先天不足,所以只能后天努力,她做好了自己要卑微一点的准备,但这应该有个限度,低到尘埃里开出花来只是句形容,假使这变成现实,真的要低到尘埃里去了,她不知道别人怎么样,至少对她来说,她得到的痛苦已经远远超过了快乐,不要说开花了,连片叶子都长不出来,她不会想要继续下去。 金盏却也显得无奈了:“奶奶,就是你太不紧张了,我才只好替你紧张啊,不然我只要听你的吩咐就好了。你看看四奶奶,她防身边的丫头防成什么样了?” “哦。”霜娘镇定地反问她一句:“有用吗?” “……”金盏,一回合败。 霜娘再道:“三嫂防过没有?三爷又如何?” “……”金盏,二回合败。 这两个对比现成而又鲜明,金盏沉思起来,她觉得也许是自己的想法哪里出了差池。 ☆、第46章 过一刻,金盏犹豫着道:“我同奶奶说实话罢,其实我觉得从六爷回来后,奶奶待六爷的态度总有些说不出来的淡淡的,可能是我看岔了,又或者是我想多了,所以才一直都有些着急,奶奶不要嫌我多事。” 霜娘心底一跳。 从昨天到今天,虽然她一直都在尽力掩饰调整自己复杂的心态,但金盏作为她最最贴身的丫头,终究还是没瞒过她,叫她看出了一点行迹。 三回合,因为金盏忽然的一针见血,霜娘败。 “我,没觉得我冷淡呀。”霜娘转头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润了下忽然变得干涩的嗓子,“我就是一开始不知道怎么跟六爷相处——他回来得太突然了,我不知他什么性子,也不知他心里怎么看我,有点害怕。” 这句假话说过以后她就理直气壮起来,因为下面是真话了:“过一会功夫就好了,六爷脾气挺好的,也照顾我,长得还好看,我冷淡他做什么呀,我只怕他冷淡我呢。” “……”金盏吞了口口水,有点磕巴地道,“那,那确实是我想多了,奶奶别怪我。” 霜娘意识到自己后半截说的虽然是真话,但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有点用力过猛了,导致金盏转不过这个弯来,遭卡住了。 这时再改口往回找补也不可能了,霜娘只好当做事情确实就是那么一回事她一点都没有夸张的样子,继续给金盏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怎么会怪你。你放心,我都想得明白着呢,我虽不愿意把人都当贼防,但也没打算把门敞着任由那些别有有心的人来来去去,我怎么可能会愿意六爷心上有别的人呢?” 金盏这回听得连连点头:“对,那我先不管别人了,就只叫盯住芳翠。” “嗯,”霜娘同意,“她是应该要留心一下。” 两人在这个重要问题上达成共识,又回过头来商量丫头的事。 霜娘道:“三个翠都不行,那就只能选院里的小丫头们了。我看她们都差不多,没特别淘气的,也没很出挑的,你和叠翠商量着办罢,看平时哪些个你们使着顺手,就带到前头去。我这里横竖事少,怎么都能凑合了。” 金盏正要应话,帘子微微一响,春雨探进身来,轻声道:“奶奶,陈大娘来了,说有事要求奶奶,奶奶现在可得空见她?” 霜娘往脑里搜寻了一下,一时没想起来这是哪号人物,便问道:“哪个陈大娘?” 春雨道:“陈大管家的娘子,半栀的娘。” 金盏从旁补了两字:“后娘。” “哦,”霜娘想起了,心下疑惑一下,不知她能有什么事求到她头上,坐正了身姿道,“叫她进来吧。” 春雨即返身出去,很快领了个穿着年约三十五岁上下的妇人进来,穿着酱紫褙子,头发抿得溜光,白净面皮,高高颧骨,进得门来,未语先带三分笑。 金盏早已站起,上前迎了两步笑道:“大娘好。” 霜娘抬手示意对面,让她:“大娘今儿空闲,想起到我这里走走了,快请坐。” 陈大娘站着没坐,满脸堆笑道:“奶奶太客气了,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敢和奶奶对面坐着。” 金盏去搬了个雕花凳来,安在炕前,陈大娘方坐了,金盏又倒了茶捧与她:“大娘喝茶。” 陈大娘接了,笑向霜娘道:“六爷刚回来,我原以为奶奶这几天都忙,白来问一问,没承望奶奶倒见了我,可是打搅着奶奶了?” 霜娘笑回:“并没有,我这会正好闲着,大娘有事只管说。”心下只是琢磨她的来意,做到陈大娘这个等级的仆妇,霜娘真想不出她有什么能来求着自己的,霜娘幸而混得好点,不然倒过去求她的时候还有呢。 陈大娘笑道:“那我就不耽搁奶奶的功夫,直说了。半栀那丫头在奶奶这里伺候了三年,算算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她爹前几日同我说了说,想叫她出去,把人家相看起来。我劝她爹说,再过两年罢,现在来求早了些,主子不放怎么办?她爹只是不肯,心里惯着闺女,说奶奶极好说话肯恤下的一个人,只要来求,再没有不准的,我拗不过他,这不,只好老着脸皮来了。” 听是来求放半栀出去,霜娘先意外了一下。十九岁搁在有差事尤其是在主子身边伺候的大丫头身上真不算大龄,拖到二十五岁还没出嫁的都有,比如梅氏身边的金桔就是,只是她娃娃脸显嫩,看着还是个十七八岁的样子。 但陈大娘既来了,她这个高级仆妇的身份,又把正话反话一个人全说了,霜娘不好不给她这个面子,加上对半栀的感情也平平,有她没她差不多,就没留难,爽快应了。 “半栀一向老实本分,我原打算再留她几年才放出的,”场面话说完,霜娘跟着就道,“但大娘来开了口,我便不舍得也只好舍得了,就叫她同大娘家去罢。” 陈大娘听了欢喜笑道:“多谢奶奶,奶奶放心,回头我亲自掌眼,给奶奶再挑个好使的来,必叫奶奶满意。奶奶,不知半栀现在哪里,叫了来我就带走。” 霜娘一愣:“现在?” 陈大娘道:“这一趟完事罢了,省得再来烦扰一遍奶奶。” 霜娘下意识和金盏对了一下眼神,嘴上道:“这有什么烦扰的,半栀在我这里呆了三年,如今要出去配人家,我岂能叫她空身出去?总要添份妆给她,做个留念。再者,她在院里也有些相与得好的姐妹,这乍一别离,也要一一打个招呼,说些话告别,或再互赠些表记之类。大娘且先回去,明天或后天再来接人吧。” 陈大娘前倾了身子,笑道:“奶奶太会体恤人,肯放半栀回去就是奶奶大量了,哪里还好意思要奶奶的添妆?她们那些小丫头片子,也没个什么告别不告别的,倒郑重其事得不像了,还是奶奶的时间要紧,我今天就带了她出去罢。” 这是来求人呢,还是来逼人? 霜娘确定她不对劲了,笑了笑,轻声慢语地道:“不是这么说,半栀在我身边伺候这么久,一下出去得这么突然,不像是放出去,倒像是被撵出去了一样。虽则我们知道这中间清清白白,什么事故也没有,可落到别人眼里,如何不疑惑呢?又管不住那些闲人的嘴,不知要编排出多少闲话来,好事倒变了坏事,大娘说可是这个理?” 陈大娘的眼角抽动了一下,一直挂着的笑容显得有点僵了,她道:“奶奶多虑了,我们本身父母亲来领回去的,哪有什么可编排的?要是真有人乱说,我听见了必替奶奶撕了他的嘴。” 霜娘笑道:“大娘说的也在理,只是既能避开这个嫌疑,又何乐而不为呢?也就一两天功夫,劳大娘回去同陈大管家说一声,再心疼闺女,不至于这都等不得吧?就当担待我罢。” 话到这个地步,陈大娘也不能不妥协了,她就是脸面再大,霜娘不把人叫出来,她横不能挨个屋子搜了硬抢。只好勉强笑道:“奶奶言重了,那就听奶奶做主,我明天再过来接人。” 说着起身告辞去了,背影透出十二分的不甘愿来。 霜娘扭头,透过窗纱见她一出院门,便转回身向春雨道:“半栀呢?叫她过来。” 春雨忙忙出去,不一会拉着半栀来了。 因公主随时可能会来,霜娘没什么时间和她打机锋,就直接道:“半栀,才刚你娘来了,说要接你出去,家里和你说过没有,你知道有这事吗?” 半栀低着头,低声道:“我知道。” 然后她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那一声闷响,听得霜娘的膝盖都跟着痛了。 “你,”这么个反应,把霜娘弄得有点傻眼,下意识地伸出手够了够她,才反应过来,把手掌翻过来向上抬了抬,道,“你起来,我知道你有话说,你坐那凳子上,好好说。” 春雨和金盏合力把她搀了起来,按到陈大娘先坐过的凳子上坐下。 半栀还是埋着头,叫人看不到她的表情,两腿并着,手放在大腿上,抓着那一块布料,因为用力,手指都显出了青白之色来。 霜娘先见她闷着还不吭声,冒了点火气出来,再一见她这样又觉得可怜,叹了口气,又问一遍:“你有什么委屈,说罢。你现在不说,明天你娘来接了你,你不再是我这院里的人,我就是想管你,也管不到你了。” 春雨从旁劝道:“乘着奶奶还能给你做主,你有什么心事,快求了奶奶。” 半栀听着,这才抬起了头,露出一张秀丽而苍白的脸庞来,嘴唇蠕动着道:“奶奶……我不出去。” 说完就又把头低下去了,她声音太轻,霜娘只听着了前面那个称呼,后面压根没听着,正有点不耐地想叫她再说一遍,半栀自己又开口了。 “我不出去。”半栀说,一边说一边大颗的眼泪就砸到手背上。 “我不出去。”她说了第三遍,一遍声音比一遍大,她的眼泪流得更凶,往下砸得速度快连成了一条线,她的嗓门也更大了。 “凭什么她叫我进来我就进来,叫我出去我就出去,我偏不出去!” 半栀这一句,完全是喊出来的了。 ☆、第47章 这满含怨气的一句喊出来之后,半栀下面的话就顺畅起来了。 她抽抽噎噎地道:“上午时,她来过一趟,悄悄把我喊出去,叫我把东西归置起来,说得空就来求奶奶放我出去——我何曾应承了她?就那么自说自话起来。” 霜娘道:“上午才来和你说?先时没和你透过一点这个意思?” 第27节 半栀摇头:“我四五天前告假回过一次家,家里上下都见了的,没一个人说有这件事。” “说要给你相看人家的话呢?你也不知道?”霜娘往下猜了一句,“还是你知道了,只是相看的人家不中你的意,所以你不愿意家去?” “没有,都没有。”半栀哭道,“奶奶想,本来我进来得就比别人都晚,哪有才三年就又出去了的?当年我进来时爹就再三和我说了,叫我不要急躁,总要在奶奶跟前伺候个五六年,才是进府服侍一场主子的理,也才好提放出去的事。” 霜娘不由按住额角,她原想速战速决,但半栀这口风半吞半吐的,她不得不一一问起,先道:“那你当初为什么进来晚了?你家里若舍不得你,不叫你来也就罢了,怎么忽然又把你送进来?” 半栀抹着眼泪:“原来确实没打算叫我进来的,因我们家已经有了我哥哥在府里,他是跟着大爷读书的书童,我爹心疼我是女孩儿,说也不指望我有什么大造化,就在家里养着罢。但我哥哥命不好,三年前一病死了,家里要再出一个人来顶缺,下头两个弟弟年纪都太小,只能是我和二妹。二妹的年纪又比我更合适,我爹就想叫二妹进来,娘却不许,二妹是她亲生的,她舍不得,在家里天天闹着,爹被闹得当差都没心思。我在家里日子也难过,一家子都是被她收服了的,处处给我不自在,我呆不下去,只有去和爹说,叫我进府来算了。” 霜娘总算明白了其中缘故,又往下问:“那现在好好的又叫你出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问这话就是顺口一句,并没承望半栀能回答出来,谁知,半栀居然还真知道。 “是因为六爷。” 半栀一句话把屋里三人都说得愣了神,她本人倒无知觉,刚说了那么一长篇,她的情绪平复了一些下来,话说得更顺了。 “她就是看六爷回来了,想起叫二妹来奔这个前程了。”半栀面孔略略扭曲了一下,惯常不大有表情的人,忽然这样,竟显出两分可怖来。“她把我当傻子哄,说什么人家不人家,她来得那么突然,我当时心里就明白了,她就是想叫我出去,把位子腾给二妹。我和她一个屋檐下住了好几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没有的了。” 霜娘忍不住抬手,再次按住了额角。 才刚一个芳翠没闹清楚,这马上又来了个“二妹”。她不怀疑半栀说谎,因为从逻辑上来说这个谎言毫无意义,半栀本来就不是伺候人的料,她也没心思学怎么伺候人,这要是正常的出去许配人家,她顺其自然地正好出去就是了,闹这么一出做什么? 周六爷简直是块唐僧肉啊,甫一入境,八方小妖闻香而动,磨叉霍霍就预备着来开饭了。霜娘感觉压力有点大,先把自己往孙悟空身上套了一回,想想又觉得自己更像是守护着宝藏的恶龙。 这不是乱琢磨的时候,她很快把发散的思维收敛起来,想了想,既然已经知道有人别有用心,乘着还有把苗头掐死在萌芽里的机会,务必要把握住了。而此事的关键,主要是在一个人身上。 霜娘放下手,抬头问她:“你爹呢,你可能把他劝转过来?” 半栀道:“不用劝——我爹应该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别的我不敢说,但我爹不是这样行事行半截的人,这么忽然叫我出去,算什么呢?” 听了这话,金盏先忍不住在旁说她:“既然这样,你先哭得那样做什么?我以为你有多大难处,既这样,你回去和你爹说了就是了。” 霜娘摆摆手:“她受了薄待,心里委屈,哭一哭是难免的事。”就向半栀道,“这事不宜拖下去,你现就出去,想法找到你爹,和他说你的想法——你可是定了不想出去?” 半栀红肿着眼睛,坚定地道:“我不出去,我就不想叫她如意。” 霜娘点头:“那你现在就去,别拖到明天,看你娘的心切样,说不定明天一早就来了。” 半栀应了声,胡乱抹了把脸,站起来就出去了。 金盏不由摇头:“这么个规矩,三年了都没学出来,唉。” “由她去罢。”霜娘笑道,“面上的规矩再不好,总比心里不规矩的要强。” 她原来对半栀的去留持无所谓态度,但这么一来,却是必须要留她下来了。今天这出还幸亏半栀被逼急反了水,若不然,她安安静静地去了,隔几天陈大娘再寻个由头把“二妹”塞进来,她还真没什么一定可以回绝掉的理由。 这一句话说完,便听外头响起小丫头的请安声:“六爷回来了。” 霜娘听了,忙从炕上下来,金盏正俯身替她穿着鞋,周连营已经掀帘子进来了。 来得太快,霜娘还有一只鞋未曾穿起,要起身又不好起身,心里一慌。 周连营一眼扫过,似没看见般,坐到她对面道:“我见一个丫头双目通红地出去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霜娘定了定神:“没什么事,她家里想叫她出去,她不大乐意,来求我,还想再留几年。我见她哭得可怜,应了她,她家去和家里人说了。” 她解释过这两句,穿好了鞋,站起给周连营倒了杯茶,问道:“六爷这个时辰回来,可用过午饭了?” 周连营点了点头:“用过了。” 金盏和春雨见他两个说话,都悄悄出去了。 屋里静了一会,霜娘慢慢有些觉得手足无措起来。 这算是她和周连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处——先时也有过短暂的时候,但那时她杂念太多,光是控制自己的精分就耗费掉大半精力了,分不出多余的来起什么遐思。 此刻却是不同,她脑子里的三个小人已经基本上实现了和谐的大统一,可以以正常的心态面对周连营了,所以,她就开始变得不正常了。 她可怜呀,已经十多年没有和适龄男性独处一屋的经验了,这名男性要是长相安全些还好,偏偏并不,从样貌到气质都很合她胃口,她不由就别扭起来了,没来由地心跳加快,心里知道自己应该搭话,也想要搭话,但又警醒地觉得自己此刻状态有异,恐怕一出口就倒出蠢话来,只得牢牢闭紧了嘴不敢开腔。 但这一不说话,屋里继续静下去,气氛就让她更古怪更不自在了。 周连营抬眼,见她木桩子似地站在面前,他都喝两口茶了她还站着,不知她想什么,只好主动叫她:“你坐下吧,不用站着。” “……哦。”霜娘一下红了脸,发现她是忍了没说蠢话,却直接干了蠢事,略显狼狈地应了一声,退去对面坐了回去。 “外书房收拾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周连营主动抛了问题过来,还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霜娘略松口气,道,“我和太太看着收拾了一上午,大面上都归置好了。还有些边角,再有一下午足可以了,六爷今晚上就能住进去了。” 周连营点点头:“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都是太太吩咐着的,”霜娘道,“我就是陪着站了站。” 两句话下来,霜娘自然一点了,感觉自己的智商重新在线,就主动搭话道:“六爷见过太子了?太子忽然见到六爷,想必激动得很。” 她问这句带着些试探的意思,因为不确定周连营乐不乐意和她说外头的事,要是就一个“嗯”字打发了她,她就得识趣点,下回别再提起,嘘寒问暖一下就得了。 “嗯。” 霜娘心底微凉,跟着却看到周连营闷笑出来。 她甚是莫名其妙:她说什么笑话了? 周连营却是又想到了太子那个泪水涟涟的样子才忍俊不禁的,笑了两声,见霜娘傻看着他,便笑道:“没什么,忽然想起个笑话。” 霜娘:“……”开始回忆自己的话究竟可以连到什么笑话上去,想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她犯什么傻?就是被敷衍了呀! 忍不住悄悄瞪他一眼,谁知周连营话出了口,也觉得自己的话语招人不解,便看向她正要说些别的弥补一下,结果把她那个瞪眼接收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周连营镇定地道:“你瞪我做什么?” 霜娘想撞墙,什么人呀,这么尴尬的场景,他居然不肯当做没看见! 她却不知周连营也有难处:他把那个瞪视接收得太完整了,以至于完全没法无视,要是硬憋了不问,反倒显得太刻意了,问一声,霜娘随便给个理由带过去就好了。 霜娘如坐针毡,她给不出随便的理由来,越想智商越不在线,脑中空白,一秃噜把实话冒出来了:“你敷衍人。” 说完她就要捂脸,她这是什么声调!本来三分尴尬,这么直通通说出来硬是变成十分的了,简直无力回天。 “没有,”周连营却笑着道,“我说真的,今天看见个人把生姜弄进眼睛里去了,我忽然想起他的样子来,所以好笑。” 他的态度太和缓自然,以至于这虽然是句听上去好不了多少的升级版敷衍,却成功把霜娘从坑里带了出来。 霜娘脸上的热度慢慢下去,正想赶紧把话题换掉说些别的,听得金盏在帘外道:“六爷,奶奶,太太那里来了人,说公主和驸马的车驾就快到了,随行的还有楚王殿下。” 楚王?霜娘知道他是行三的皇子,当今也就三个儿子,这很好记。下意识看向周连营,见他面上的笑意微微收敛了起来,眼中快速闪过的,好像是一丝不耐? “我出去见客。”周连营站起身来,向霜娘道,“你先在这里,等楚王走了,我使人来告诉你一声,你再往正院去。” 霜娘忙站□□头,道:“我知道了。” 周连营便走了,留霜娘一肚子疑问:楚王既同公主一路,那肯定是知道周连营回来的消息了,那么公主和驸马回来探亲,他却跟着凑的什么热闹? ☆、第48章 周连营很不喜欢楚王。 原因有二,其一,楚王是个蠢货;其二,这个蠢货很热衷于把永宁侯府往他那条破船上拽。 这真是烦人极了也无语极了。 永宁侯府好些年前就已亮明立场,是旗帜鲜明的太子一派,连世子都曾想送到太子身边做伴读——虽然没成,但这一表示落在有心人眼里,已足可明白永宁侯府心向何处了。 楚王也没有看不懂的道理。 但神奇的是,他在明知永宁侯府“名花”有主的情况下,居然还想把这朵花拉到自己家的后花园长起来。 在他的想法里,永宁侯府支持太子的最主要原因是因为太子出身正统,这一条是没错的——应该说,绝大部分支持太子的人都是因为这一点。那么接下来,按照正常人比如说齐王殿下的想法来说,既然无论如何也拼不过这个元嫡出身,那就不要跟这些死脑筋的太子派浪费时间了,赶紧着去拉拢那些不重出身重贤德(这是可以后天刷出来的)的臣子们才是。 楚王殿下不。他逆常人而行,认为既然如此,那么他也可以争取一下。 乍一看很离奇吧?但楚王是有自己的一番道理的,他生母是个普通宫嫔,在他八岁那年早逝,当时第二任皇后姓方,膝下唯有一女,他便到了方皇后宫中,从此由方皇后抚养。所以在楚王认为,他长于皇后膝下,也可以算作正统,永宁侯府能支持太子,那就也有支持他的可能。 ——呸,有个屁的道理!就不说原配发妻和继妻的承续关系了,也不说长子和以下诸子继承权的差别了,即便这两个条件统统拉平了,生养和抚养一字之差,那就差出天边去了好吗! 哪怕楚王从襁褓里就到了方皇后宫中,他也仍然不能算方皇后所出,头上套不得一个“嫡”字,他该是谁生的,还是谁生的。被方皇后抚养这个成长历程对他有加成,但这个加成仅可以去和卫贵妃生养的齐王殿下比一比,想和太子相提并论,那是想太多了。 周家人弄明白楚王的脑回路之后,着实是崩溃的,谁知道他得了点金箔,就敢往自己脸上贴上那么大块真金呢?还没法和他说明白,当时的楚王还未封王,只是皇子,皇子做做梦无妨,你去揭穿他,就是结仇了。 无奈之下,只好尽力疏远,再疏远。 然后,就疏远出事来了。 因为楚王不但敢想,更加敢干。 事情的起因源自于方皇后所出的静乐公主,公主殿下到了十八岁,是该择婿的年纪了。方皇后只此一个爱女,视若掌中明珠,去向皇帝请旨选婿之前,特意先征询了爱女的意见,私下问她心中可有什么偏好的类型,到时最后的人选到了方皇后面前时,方皇后好照着女儿的意思,选个更贴近她心意的,叫她过得顺心些。 静乐公主先低了头不说话,再问一遍说有偏好的类型,再再问一遍,就直接报出了永宁侯府二郎周连深的名字。 把方皇后直接炸傻了,她是希望女儿给出的条件能越详细越好,对照起来越容易,可再详细也没想详细到具体人名啊! 方皇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太子那一派的人在搞鬼。先顾不得审问公主,因为在方皇后心中,公主这个长在深宫里的小女孩儿懂得什么?一定是吃人哄骗了,问她也问不出真相来。撒出人手去,命查,彻查。 消息回来得非常快,因为永宁侯府也许很复杂,但周连深这个人实在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以至于根本查不出什么花样来。 周连深是个生来有弱症的人,自十一二岁之后连家门都少出了,偶有出门,也是往亲戚家坐一坐就回,京里所有的交际场合都看不到他,因为他的身体负荷不起,只能活得像个隐形人一样。 正因为他太低调,所以方皇后先都还没想起永宁侯府有他这么个人来,才需要叫人去查。 查回来的结果很明显了,一个一年到头门都不出几回的人,如何能有勾引公主的机会?再换个角度想,即便太子那边心怀叵测,也不会叫个病秧子出头干这等事啊,一个不好,人没勾到,他先把命送了。而假如太子是打着要拉拢皇后这边势力的主意的话,就更不会用周连深了,给公主介绍个病秧子当驸马,这拉不来势力,只能拉到一大堆作为母亲护犊的仇恨。方皇后以为,太子再蠢也不至于蠢到不知这个道理。 所以,绕了一圈,最后方皇后不得不承认,问题出在她女儿身上。倒回去审问公主,公主已经把心上人的名号交待出来,下面也没什么可害羞的了,直接把缘由倒了个干净。 事情要追溯到十来年前,那时公主才七八岁,荣昌长公主有一回进宫来,说起自家驸马府上为了预备元宵灯会,扎了极多极大极漂亮的花灯。公主听了羡慕不已,求着方皇后想去灯会上玩耍,有荣昌长公主作保,方皇后心爱女儿,就答应她跟着荣昌长公主去了。 长公主家的灯棚,按说守卫无数,再出不了意外的,谁知世上最难保的就是意外二字。 灯会上人山人海,有个卖灯摊子的一架灯被人不留神撞倒到了隔壁摊上,冬夜干燥有风,两个摊子当时就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很快蔓延到了再隔壁的摊位,又瘟疫一样一路蔓延开去,周围的人们尖叫着,争先恐后地往外挤去,惊恐的情绪比火势传得还快,还没被火势覆盖到的地方都跟着乱起来了。 静乐公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落了单,抱着她奋力向外撤的护卫被人群冲倒在了地上,纷乱的脚步就快踩上静乐公主身上的时候,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小少年及时发现了她,于千钧一发之际拉起了她,拽着她在混乱的人群夹缝里求生。 静乐公主年纪小,又养尊处优,哪里应付得来如此近乎修罗场的残酷场面,几回险险扑地,那少年死死拽住她,到后来直接是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终于挣扎到了一个高台下的角落里,才得以逃生。 公主失踪是件要掉脑袋的大事,找寻的护卫很快就来了,静乐公主当时处于吓傻了的状态,被护卫抱着就走了,竟没想起来问一问那少年的名姓。 直到八年之后,静乐公主在去往荣昌长公主驸马府上做客的路上,见到了从驸马府同在一条街上的靖国公府里出来的周连深,一眼就认出了他。 靖国公府是永宁侯府侯夫人安氏的娘家,周连深因为常年患病,外貌特征就显得病弱,很好描述,公主随意在驸马府里找个人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 “他原来身体不像现在这样弱的,都是为了救我,在灯会上受了推挤,才又把底子伤了,再养不回来了。” 第28节 静乐公主抹着眼泪说的这段话,方皇后是相信的,因为当年静乐公主回来后缓过了神,曾和她说过被一个少年救了的事,当时方皇后还曾遗憾不知那少年名姓,不能赏赐他些财物以示感谢。 如今知道了周连深的身份,方皇后一样非常感激他,不管他的家族是否太子一派,他救了女儿是真真切切的事——但再感激不能把好好的女儿赔进去啊! 方皇后苦口婆心,告诉女儿感激救命恩人和要与他做夫妻是两回事,但是静乐公主主意非常正,表示:“我没再一次见到他之前,确实是两件事,但我见到他之后,这就是一件事。除了他做我的驸马,别人我谁也不要。” 方皇后险些怄得吐血,只得把请旨的事押后,一心一意地试图先扭转起女儿的想法来。 楚王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场的。 他这时虽然已经分了单独的宫室居住,但还常来往于方皇后宫中,知道此事后,琢磨了几天,就想出了个主意。 他悄悄去找了卫贵妃,把这件事透露给了她。 在楚王的想法里,姐姐静乐公主嫁给周连深很好啊,这不就把周家拉拢到方皇后这一边了吗?方皇后的势力就是他的势力嘛。当然他给卫贵妃不是这么说的,他只是说,这样就可以把永宁侯府从太子那边分化出来了,太子的势力削弱了,对卫贵妃和二皇子当然是有好处的。 不知卫贵妃信没信他这番说辞,总之事情的结果是,卫贵妃给皇帝吹了枕头风,于是隔天,赐婚的旨意就下来了。 对方皇后来说简直晴天霹雳,对永宁侯府也是。 周侯爷惊呆了,立刻穿戴整齐,进宫去推辞婚事。明言次子生来体弱,及长后更加多病,不敢欺瞒匹配公主。为了证实自己非是虚言搪塞,把周连深的药方子厚厚揣了一摞子带来,并请皇帝可招来常给周连深看病的太医询问。 皇帝也有些傻了,他虽然肯听卫贵妃的枕头风,可真没存心想坑女儿——卫贵妃只和他说了周家的次子身体稍微弱了一点,家里惯他,不预备叫他出来补缺当差,这么个不入仕途的豪门贵子,正好匹配公主。谁知他原来不是一点弱,而是很多点弱呢?就想要收回圣旨。楚王听说,飞奔去告诉了静乐公主,于是静乐公主气喘吁吁地跑来,闯进御书房,表示了非周连深不可的决心。 卫贵妃时时刻刻关注此事,也冒了头,方皇后又怒气冲冲地过来,几方势力掺和进来,水越搅越浑,事情传扬的范围越来越大,最终闹出来的结果,皇帝维持了最初的圣旨。 ——永宁侯府周连深尚静乐公主,择日成婚。 ☆、第49章 尘埃落定后,楚王以为自己干了件好事,既成全了姐姐,又成全了自己,却不知道事实上,他把所有人都给得罪了。 方皇后固然不想女儿招个病秧子当驸马,永宁侯府又何尝想尚这个主?宫里一共两位公主,分别由方皇后和卫贵妃所出,都与太子不是一边,永宁侯府本是全心全意辅佐太子要做个纯臣的,被这么一坑,同方皇后那边牵扯上了,好端端一块白璧,平白多了点瑕。 楚王毫无知觉,他还觉得已经把永宁侯府往自己的羽翼底下划拉过来一半了,这次正好去找姐姐静乐公主听说了周连营死而复生归家的消息后,他就跟着一道来了。 因为他的到来,周连营和兄嫂本可以在后院团聚的,现在只能在前院见面了。 亲人相见,正是分外激动叙着别情之时,楚王在旁嗓门响亮地插话道:“连营,你回来这么大件事,怎么不叫人去告诉本王一声?” 周连营笑了笑,道:“我才回来,并不知道殿下人在京城。”他说话时的表情温厚,叫人半点看不出其中的敷衍,更想象不到他昨天才在太子面前嘲笑楚王“脸大”。 楚王恍然大悟道:“不错,本王心里正疑惑,你如何同本王生分起来,这么说就对了。” 周连营笑笑,就回头和兄长继续说起话来。 周连深本是个相貌俊秀的青年,但因常年疾病缠身,面色微有蜡黄,此刻情绪激越,于蜡黄里又泛出潮红来,总不是个常人该有的面相。 周连营看着心中酸涩,问道:“二哥,你现在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周连深笑答。 周连营知道这是多年不变的答案,不管什么时候问他,总是这一句,为着不想令亲人担心之故。不忍多加追问,便转了话题,说些自己在外时发生的一些趣事来。 周连深和静乐公主都含笑听着,本来气氛应当很好,偏偏楚王不甘寂寞,动不动要进来插话。几回之后,静乐公主不好意思了,她知道因身份限制,楚王可以做不速之客,周家兄弟却不好出言赶走他,只能自己出面。 就道:“三弟,他们兄弟相见,肯定要多聚一会,你忙你的事去罢,不用在这里陪我耽搁。” “我没什么事,”楚王大咧咧道,“本王和连营也是好几年没见,也该要留下来聚一聚。” 他这一留就直留到了晚饭后。 ** 弯月高悬。 周连营在月色下疾走。 他才从西府那里过来,因为楚王呆的时间太久,导致他这个时辰才能去看望三太太,并给三叔上香叩首。 他脚下生着风,直快走到迎晖院,隔着一段距离见到院子里隐隐透出的灯光时,方放慢了脚步。 站在院门前,他吁了口气,感觉心头的闷气随着一路奔走消散得差不多了,抬手推开了门,走进去。 霜娘听到外面传来“六爷来了”的请安时,吓了一跳。 一直没人来传话叫她去见公主,眼看着到了晚饭时辰,她料着没自己什么事了,放宽了心去厨房点了几样菜来,饭毕后连洗浴都一并做了,如今正半歪在炕上,由春雨给她擦着头发,她把一大把丝线排在炕桌上,闲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琢磨着配色。 听得这动静,她忙把丝线丢下,跳起来趿拉着鞋要出去,因她头发将将半干,春雨恐她出去风吹了着凉,追着给她披了件外衣。 于是,等周连营走到正房门前时,就见霜娘风一般卷了出来。 对上霜娘没有掩饰的诧异的眼神时,周连营一下子醒过神来。 ——他来错地方了,一路心烦意燥,竟忘了从今天起他要住回外院去了。 “你休息吧——” “六爷进来坐——” 两人异口同声出一句话来,互相对面望望,忍不住都笑了。 霜娘忍了两分笑意,又说了一遍:“六爷来歇一歇,喝杯茶吧。” 周连营知道自己被看穿了,这时坚持转身就走未免刻意,也辜负了霜娘给他解围的好意,便跟着进了屋。 进去分了左右坐下,春雨上了茶,就掀帘子立到了外间去。 屋内暖意融融,暗香浮动,周连营忍不住看了坐在对面的人一眼,她披散着长长的乌缎一般的头发,这香味,应该是因为她才洗了头? “六爷这会才忙完?” 听得问句,周连营收回了目光,也定住了微微摇曳的心神,道:“楚王殿下吃了晚饭才走,一直陪他,所以晚了。对了,我该叫人来告诉你一声,忙得忘了。” “没关系,”霜娘笑道,“我并不去哪里,等着无妨的。” 不知道是一回生二回熟,还是因为周连营才刚闹出的小笑话,霜娘觉得她现在不如下午时那么紧张了,面对他时的心态轻松些了。 周连营端起茶盅来,见到炕桌上摊了一大堆各色丝线,问了句:“这么粗的线,做什么使?” “打络子用的。”霜娘说着把自己刚才匆忙丢下有些弄乱了的丝线重新理了理,然后眼角余光瞄到了周连营腰间挂着微微向一侧袍角滑落的玉佩,她灵机一动,接着道,“六爷,你若不嫌弃我手艺粗陋,我打几个络子给你缀在玉佩上?你才回来,这些小挂饰一定都不多。” “这些活何必你做,交给丫头们好了。” 霜娘听他话音不是坚决拒绝的,就笑道:“丫头们做的,和我做的怎么一样。” 她前三年给侯夫人做惯了东西,偶尔侯夫人也会说她,叫她歇着,丫头们多得是,交给她们做就是,霜娘一心要抱大腿,就是这么回侯夫人的。这时周连营也说这话,霜娘下意识照着一样的话回了,说出口后才觉得好像有点,那啥—— 暧昧。 周连营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茶盅,他本来确实没打算使唤霜娘,真心觉得交给丫头们做就可以,没想过有什么一样不一样。但是霜娘这一句话出口,他忽然觉得,好像,确实是不一样的。 霜娘的殷勤,和那些丫头们的殷勤怎么能是一回事呢? 霜娘已经陷入无尽的后悔中去了,深怨自己嘴快。她对着侯夫人厚颜点无妨,还可以当成是小辈对长辈的撒娇,可对着周连营冒这么一句,那就是直接的脸皮厚了。她谁呀?人家连她的脸都不一定记得清楚呢,她就敢放话自己的与众不同了,想着她一张脸慢慢就红透了。 “其实,其实我手艺一般,丫头们做的都比我好,所以不大一样,回头还是叫她们做吧。”她亡羊补牢地小声道。 周连营原来低头琢磨心事,没注意到她脸红,被补了这么一句,诧异她忽然反悔了,转头看她,于是,就看见了她晚霞一样的脸庞。 周连营心中那种“不一样”没来由地就更加具象了起来。 他捏着茶盅的手紧了紧,控制住了自己想去捏或者掐一把她脸颊的冲动——可是真的觉得她看上去很好捏啊,他不只手痒,心都跟着有些发痒。 咳,力气轻一点的话,捏一下应该没事吧? 脑中臆想着,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到了炕桌上摆着的丝线上,伸手拨了拨:“你觉得什么颜色合适?” 失言被若无其事地带过去,霜娘如释重负,忙趴上去认真选起色来,过了一刻,选出玄青紫檀等好几种深重颜色的丝线来,一一举起给他看:“六爷,看这几种如何?还是你喜欢亮一点的?” 周连营点头:“就这些很好,不过不用这许多,劳你替我打两个就好了。” 霜娘笑道:“六爷别客气,我天天闲着,本来也就是做做针线。等明天络子打好了,我再替你做些荷包呀,你有什么喜欢的花样吗?” 她望过来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出一排细白牙齿来,竭力要献殷勤的样子很讨喜。周连营觉得,比起先前她脸红时,更想捏她了。 因为趴在桌上的姿势,她比先前离得他更近了,周连营没有再忍,放在桌上的手抬起,真的捏了她一把。 轻轻的。 霜娘:“……!” “你晚饭吃的什么?”周连营心愿得偿,态度很和缓地问,“脸上沾了粒芝麻。” “我,我没吃芝麻,”霜娘呆呆地道,“而且我还洗过澡了……” 说完后她猛然反应过来,她她她脸上粘了粒芝麻和他说了这半天话?! 霜娘本来不是个好骗的人,她所以一点都没有怀疑周连营戏弄她,因为他看上去真的太像个正经的好人了,帅都是很堂正的那种帅,所以在被这么说的当下,她只能想到要找个地洞钻下去。 周连营见她一下羞愧得快哭出来,心内不由后悔,他和女人打交道的时候少,不懂怎么脸上沾粒芝麻是这么严重的事,就改口道:“我看错了,想帮你拿掉时,才发现什么都没有。” 霜娘不是个好骗的人,嗯,但是阴错阳差,她把假话信了,这时真话听上去就像假的了。 “那就好。” 回是这么回了,可她整个脸的态势都是往下垮着的,一看就没有相信,周连营微有歉疚不安,可同时又不由自主地觉得,把她欺负成这样好像是件很有趣的事。 沉默了一会,还是霜娘自己振奋起来,道:“六爷,你还没说你喜欢荷包上有什么花样?”不振奋不行呀,话题一直停在芝麻那里,她才要陷在尴尬的坑里出不来了,周连营教养好,已经装没事改了一回口了,她不能一直指望他救她吧。 周连营顺着她转了话题:“你看着挑罢,我不大讲究这些。” “那我回头自己想想。”霜娘说着想起来,忙跟他道,“六爷,我这里拨了几个丫头去外院了,领头的两个叫金盏和叠翠,你有什么事,都可以使唤她们做。” 周连营在丫头上向来不留心,顺口应了。 又有的没的找了几句话说,周连营因戏弄了她一回,这时就只是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慢慢把她重新带得自然了起来。 虽然只是些闲言,但听着她说倒也不显得无聊,又坐一会,估摸着时辰不早了,他才起身道:“你歇着吧,我往前头去了。” 霜娘答应着,跟着起身送他出门,到屋门前周连营略缓了下脚步叫她回去,霜娘没依,还是跟了出去,一直把他送到了院门外,才转身回去。 ☆、第50章 翌日清早。 霜娘刚要出门往正院请安时,正院先来了个丫头,进来向她行礼道:“六奶奶好,太太吩咐我来说一声,今天六爷要往靖国公府去。请六奶奶准备一下,收拾好了往正院去会齐六爷,陪着一道去国公府。” 这做客任务发布得太突然,迎晖院里一下忙乱了起来。 第29节 春雨赶着叫人往厨房去提早饭,不拘什么干的稀的,有的都先提来。再跟霜娘检视妆扮,霜娘今天穿的是件丁香色宝瓶纹样的褙子,幸而还服着孝,倒是素净得恰到好处,不用更换。 再看发髻,就挽得太家常了,霜娘平时不爱上发油,一则洗起来麻烦,二则不大喜欢那些香喷喷的味道,因此好些需要塑形的发髻就梳不起来,横竖她常年居丧,没有机会出门做客,在家简单些也没人管她,她就一直照着自己舒服的方式来了。 但此刻要去靖国公府,就不成了。坐去妆台前,由春雨替她抹上发油,快速重梳了个单螺髻,选了钗环插戴好。 早饭这时提了来,也讲究不得什么了,主仆两个一坐一立,匆匆填了个半饱就算完事。 春雨见桌上的小菜点心都没怎么动,劝霜娘道:“我收拾东西去,奶奶不要着急,再吃些罢。” 霜娘摆手:“我心里存着事,吃不下了。” 春雨见劝不动,只好去收拾包袱,出门在外不比在家,衣裳什么的至少都要多带一套好替换,防着有意外。 正收拾着,忽地来了个眼生的未留头的小丫头,来求见霜娘,说她是陈大娘家里的,来给半栀告假,半栀昨天回家后生了病,今天不能赶回来当差了。 霜娘问道:“什么病?她昨天从我这里走时还好好的。” 那小丫头道:“奴婢也不知道,只见半栀姐姐一直拉肚子,好像是吃坏了东西。大娘已经使人去请大夫了。” 霜娘听见已经请了大夫,就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罢,叫你半栀姐姐放心养病,我这里不缺人使,她好了再回来。” 那小丫头就行了礼去了,霜娘满腹心思都在她将要成行的第一次出门做客上,很快把这事抛到脑后,回去继续和春雨收拾东西。 折腾了顿饭功夫,主仆两个互相看看,感觉应该没什么疏漏了,忙忙往正院赶。 赶到时,周连营已经在了,背脊笔直地坐在下首,正和安氏说着话。 霜娘上前行礼,安氏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满意地点头道:“这样很好。”又道,“因我们家里有孝,连营回来的事不便宴客,只打算散帖子周知一下亲朋好友们就罢了,不过有些至亲却是该上门去亲自拜见的。靖国公府是我娘家,我原想叫你们明日去,只是我母亲绝早打发人来,立逼着叫今天就去,若不去,她老人家就亲自上门来见外孙,说不得,只好仓促些了。” 怪不得通知得这么急。霜娘恍然大悟,便想要跟安氏探问些国公府的情况,话未出口,安氏已接着道:“好了,你们这就去吧。”再向周连营道,“你媳妇头回出门,你多提点照顾些,别叫人欺负了。” 周连营笑着起身应了,霜娘眼见插不进话,无法,只得跟着告退出去了。 马车已在仪门外等候,跟车的婆子放了脚凳,霜娘踩在凳子上由春雨搀扶着上了车,让她有点意外的是,春雨跟着上来后,周连营也上来了。 “六爷,你不骑马?”她看到旁边等着的小厮牵了匹看上去很神骏的大红马。 周连营在她对面坐下,道:“不了。” 霜娘听了不由欢喜,她对靖国公府知道的实在是少,这忽然就要去做客,正急需找个人求教一番。 周连营当然是很好的人选。 他给出的解说也许简单,但绝对准确,霜娘如今正需要这样的讯息——不是说详细版诸如周边八卦之类的对她没用,而是时间太紧,她要是听得太多,反而容易记混了,凭添麻烦。 靖国公府安家,是京里老牌世家豪门,封袭五世,如今正正传到第五代,在位的是安二老爷。这位安二老爷有些特别,同众多爵位继承人不大一样的是,他是庶子承爵。 霜娘不由问道:“我们太太就没个亲兄弟吗?”她知道安氏是家中嫡出长女,但往下有几个兄弟之类的,她就不清楚了。 周连营道:“我有个大舅舅,他去得早,刚刚十岁,还没来得及请封世子就去了。” 霜娘点了点头,下面就不用她问了,因为周连营通过前面的一两个问题已看出她对靖国公府的一无所知来,直接挨个把各房的情况都介绍了一下。 老国公夫人安老太太膝下长成的唯有一女,就是安氏。府里如今承继下去的四房人口全是庶支——霜娘刚听到这里就忍不住头皮一麻,感觉将要打的是一场硬仗,而糟糕的是,她没来得及准备任何装备,手无寸铁地就来了。 她那个瞬间进入备战的状态有点明显,周连营被逗笑了,感觉像看到只刷一下炸成毛团的猫,眼睛瞪大了不说,连瞳孔都跟着放大了一下。他笑道:“别害怕,你要是怕见生人,见过老太太之后,就跟在她身边就是了,旁人叫你都别去。外祖母人极好的,她老人家就喜欢可爱的小姑娘。” 可爱的小姑娘~ 六个字在霜娘脑子里循环播放,她一下被顺了毛,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了,使劲控制着自己想绷住脸,还是没绷住,只好低了头掩饰,道:“我知道了。” 真的忍不住呀,多少年了,没有听过这种正常的夸赞了?用来形容她最多的词汇是“可怜”,虽然是事实,可是她要那么多的同情用不完啊,她也不想一直把自己陷在一个可怜人的心态里。相比之下,像“可爱”这种形容词,听起来整个心情立刻就飞扬上一个档次。 虽然从法律层面上来说,她早已经脱离了小姑娘的行列,但从事实层面来说,她仍然还是嘛,这个赞美完全可以照单全收。 从周连营的角度,只可以看到她唇边的嫣然笑意,甜得像今早他吃的汤圆里流淌出的糖浆一般,但她自己似乎觉得不该笑,贝齿微露咬住了下唇,阻止了那个笑意进一步扩散开来。 ……早知道昨晚就不捏她,把借口留着现在用了。 周连营颇为遗憾地转开了目光,继续往下解说。 国公府的四房人口里,二房就是现任国公安二老爷,生养了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此时风俗,平常做客男女客通常是分开会面,所以这一房霜娘只要记一个国公夫人安大太太就行。 三房的安三太太是孀妇,安三老爷去世已有十五年了,安三太太盛年守寡,领着一子一女过活这许多年,在安家很受敬重。她一般不出来见客,但周连营和霜娘是至亲,这一番上门又不是寻常拜见——不提周连营死而复生的事,单是霜娘就是头一回进国公府的大门,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安三太太应该会带着女儿安大姑娘出面相见。 四房和五房的两位老爷是双胞胎,不过这两位老爷长得倒并不怎么相像,大约也就有个三四分,同普通兄弟的相似程度差不多。 这种的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异卵双生?霜娘走了下神,周连营察觉了,停下来问道:“怎么了?” 霜娘忙摇头:“没事,我没听过双胞胎呢,有点惊讶。” 这也是实话,到这世以来,这是她听过的头一对双胞,见就更没见过了。不像后世,不说新闻上报道的了,她生活的那个小城街上都见过好几对打扮得像照镜子一样的双胞宝宝,可爱极了。 周连营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地道:“其实我大舅舅出生时也是双胞,还是祥瑞的龙凤胎,只是外祖母生产时不顺,只活了大舅舅一个,另一个刚生出来就夭折了。” 周连营说话一直都是很沉稳客观的,他介绍国公府的各房情况时,基本没有掺杂什么个人情绪进去,到这一句时才流露了一点感伤,而也就是这一句,给了霜娘巨大的信息量,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国公府为什么会是庶支遮天的状况了。 安老太太在那次生产中,多半是伤了身体,此后生育上就艰难起来——周连营为长者讳,把这下文隐了是很正常的。安老太太因此不得不放开了对姨娘通房们的管束,由着庶子一个接一个蹦出来,而因长子未成年便夭折,最后连爵位都落到了庶子头上。 周连营又跟着往下介绍起四房的情况来,霜娘忙集中了精神,听他分说。 四房下一辈中有两子两女,两子不用见,忽略过去,安三姑娘和安四姑娘今年一个十二岁,一个六岁,霜娘肯定会见面的是安四太太和三姑娘,四姑娘年纪小,不一定会叫她出来会客。 五房人口最简单,现在只有一个二姑娘,但这一房需要留心的是,安五老爷原配过世,现在这一房是才续的弦,新任安五太太将将十八岁,只比安二姑娘大两岁。 霜娘忍不住问:“五老爷多大年岁了?” 周连营道:“五舅今年应该是三十八岁。我也是才听娘说的,当年我走时,新五舅母还没进门。” 那还凑合,嫩草虽然嫩,牛倒也不能算老,八十娶十八的还有呢。 周连营的讲解到此为此,霜娘扔掉杂念,在车轮的吱呀声中默默强记复习起来。因见周连营一路说来,一点都没有烦躁不爱理她的样子,她也就大了胆子,时不时再问他一声,对照确定下自己的记忆。 周连营看她双手放在膝上,细长白皙的手指交叉着在手背上一点一点,眉头微微拧着,眼眸半垂着,偶尔会突然抬起来,专注又紧张地望过来,问他三姑娘是不是三房所出之类的事,真心觉得她有趣极了。 “别紧张,”他答完又一个问题后,见她又把眉头拧回去默记,就忍笑道,“外祖母不会叫人挑剔你的。” 霜娘觉得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略哀怨地看他一眼:“这种临上科场才发现四书都崭新崭新的心情,你不懂啦。” “……”周连营这下没忍住,失声朗笑起来。 ☆、第51章 因为一路都在临时抱佛脚,霜娘都没有空闲掀车帘看一看外面的街景,马车到达镇国公府时,还是赶车的车夫和国公府门前的小厮对答了两句,她才知道已经到了。 这时也不好再掀帘了,她就安静坐着,马车从西角门直接驶了进去,又行一会功夫,马车停下来,一个三十来岁的仆妇来掀了车帘,满面陪笑道:“六爷和六奶奶来了。” 周连营先下了车,春雨跟着拿着包袱跳下去,轮到霜娘时,她半探身出去,却发现车下站着的不是春雨,而是周连营,正伸手等着扶她下去。 霜娘愣了一下,对上他微笑的眼神,忙把手搭了上去,在他的协助下踩着脚凳下了车。 她站稳之后周连营就松了手,那仆妇并另两个丫头在头前引路,一面说些“老太太一早就等着了”等语,一路过游廊进穿堂,那两个丫头就招呼春雨:“姐姐随我们到那边坐。” 春雨看一眼霜娘,霜娘知道应该是要引她去耳房暂歇,就点点头,道:“你去吧。” 春雨遂去了,周连营和霜娘继续往里走,再过小厅,后面就是国公府的正房大院了。 他们刚一进去,台阶上站着的丫头们有的忙迎上来,有的就忙进去回话。待进了房里,只见两边椅子上已坐了好些人,当中一张紫檀雕花罗汉榻,塌前站着个年近古稀的老太太,鬓发全银,仍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由一个丫头搀扶着,正向门口处翘首以盼。 霜娘一见就知道这就是老国公夫人安老太太了,同周连营双双上前去,早有丫头往地上放了锦垫,两人刚跪下去,安老太太已连连叫起,周连营不顾丫头的搀扶,硬是磕下一个头去,才站起迎着安老太太笑道:“外祖母,孙儿回来了。” “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安老太太连声道,拉着周连营归回榻上坐着,上下不住端详着他,嘴里不断说着话,一时嗔怪他“狠心,险叫你娘伤心得跟着去了”,一时又满目慈祥地心疼他“好孩子,可吃了苦了”,周连营也不分辩,一一笑着全应了。 好一会安老太太情绪平复了些,他就笑指了立在一旁的霜娘道:“外祖母,这是孙儿媳妇,外祖母还没见过吧?今天一起来给外祖母请个安。” 安老太太“哎”了一声:“瞧我,年纪大了,人不周全了,顾着外孙,就把外孙媳妇冷落了。” 就招手叫霜娘到近前来,拉了她在另一边坐下,略眯起了眼睛往后仰了仰打量她,霜娘知道这个年纪的老人家多半都有老花眼,便不吭声,也不躲不避,微含笑意由着安老太太看了一遍。 “是个齐全孩子,”安老太太拿着她的手拍了拍,“也是个好孩子,难为你守了三年,往后小六要是欺负你,你莫脸薄忍着,来和我说,我教训他。” 霜娘笑道:“六爷脾气极好,没有欺负过我。” 听着像是客套话,不过事实上还真不是,因为周连营给她科普了一路国公府内情都没有丝毫不耐,她现在看他的评分又上升了,真心觉得他人好好,并且还帅,简直没得挑剔呀。 安老太太却笑了,转头和周连营道:“这是个老实孩子,恐怕被你欺负了都不知道,你把那些淘气的心眼收收,少欺负些你媳妇。” 周连营笑道:“外祖母记错了,我们家里淘气的是四哥,我也是个老实人,从不惹是生非的。” “这就不是老实话。”安老太太板着脸点了下他额头,转瞬撑不住就笑了,“还拉你四哥出来挡,他那是犯蠢,和你如何一样?莫在这里哄我了,和你媳妇拜见了你几个舅母,就去见你外祖父去。” 周连营便站起身来,霜娘忙跟上去,先往左手边第一个满头华翠的妇人处拜见道:“二舅母好。” 安二太太含笑颌首,身后的丫头便递上一个荷包来,霜娘知道是见面礼,忙谢过接了。 转去对面坐着的是安三太太,虽然也是陌生人,但她太好认了,一身与其他人打扮迥异到有些格格不入的朴素衣饰,从头到脚一丝亮色都寻不出,整个人都灰沉沉的。 霜娘心里就一突:这真是个太典型的寡妇形象了,若没对比还好,但被这四周富贵堂皇的景象一衬托,越显得她如枯木死灰一般。若是周连营没有回来,她再三年十年地守下去,会不会有一天寻不到有意义可为精神支撑的事,也变成这样呢? 因这瞬间的触人伤情,霜娘都没有敢多看安三太太,只一瞥间记住了她两条下垂得如刀刻一样深沉的法令纹,接了递过来的一个荷包,就继续转回去拜见左边第二位的安四太太了。 再得一个荷包后,下一位是安五太太,前文说过,安五太太今年才十八岁,比霜娘还小着一岁,头上插了一支极闪耀的多宝流光步摇,珠光摇曳辉映,是个楚楚动人的美人,她与安三太太比邻而坐,如果不是周连营事先有过提醒,霜娘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两个居然是一辈人。 安五太太没准备荷包,直接从手上捋了个白玉绞丝纹玉镯下来,塞给霜娘笑道:“外甥媳妇拿着玩罢。” 霜娘囧囧的,要是前面几位从手上捋个什么给她她肯定直接就收了,这比她还小着的姑娘做这个举动,再配上那句话,怎么都有点怪,她硬撑着笑容不变,谢过收下。 再下去几位是两位表嫂和姑娘们,平辈间周连营就不一一厮见了,转去当中道:“外祖母,我去见外祖父了,他老人家可是在书房?” 安老太太点头道:“正是,你去罢,媳妇就留在这里我看着,你也不许去久了,中饭还回来我这里吃。” 周连营笑道:“依外祖母。” 就躬身一礼转身向外走了,同霜娘错身而过时,向她露出个鼓励安抚的笑意来。 霜娘定定神,继续依次与安大奶奶和安二奶奶见礼,都不过福身而已,并无别话。再下去就是姑娘们,霜娘从周连营的排行,比她们都长,该由姑娘们向她见礼,安大姑娘礼毕坐下,轮到下一个五房的安二姑娘时,她福身后,却笑着说了句话出来。 “表嫂应该多和我们太太亲近亲近,都是麻雀上枝头,一定很有话聊。” 霜娘听了,先不可思议地看她一眼,还未及想出回话时,隔了一个位子的安五太太拿帕子捂了娇花似的脸,猛然发出一声极大的呜咽声来。 行了,霜娘默默想,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原来安二姑娘声音不大,安老太太隔了一段距离未必能听清她讲了什么,若是有人打个圆场,这事含糊着也就过去了。可安五太太这一哭,想息事宁人也办不到了。 果然,上首的安老太太目光看过来问道:“老五媳妇怎么了?” 安五太太便起身向中间去,放下了帕子,露出一双娇柔含泪的眼眸来:“论理这样好日子,我不该惹老太太不高兴,可二丫头也太过分了,她平常瞧不起我这个做继母的就罢了,我出身低,原怨不得她眼睛里没我。只是如今连亲戚都嘲笑起来了,外甥媳妇好好的,她却说什么——” 就把安二姑娘那句话原封不动地学了出来。 安老太太放下脸来,向安二姑娘道:“你还站着?还要人教你怎么做?” 安二姑娘红了脸,不情不愿地同霜娘再次行礼:“表嫂,我失言了。” 第30节 她膝盖刚弯下去就又站起来,霜娘淡淡让开,忍了没有说话。 安老太太又训安五太太:“这点子小事,哭什么!二丫头不懂事没礼数,就怨你这个做母亲的面慈心软,当管教的不管教,看看把她纵成什么样子了。我这一把年岁了,你不管,难道还叫我亲自耗费心神烦这些事?” 这话意傻子也听明白了,安五太太大喜,就吩咐左右立着的丫头:“请二姑娘下去,禁足一个——”她一边说一边觑着安老太太的脸色,见她眉头微微皱了皱,立刻大胆地翻了一倍,“禁足两个月!每天抄一份女诫,好好反省一下。” 安二姑娘傻了眼,这下不是那副“我就是要你不痛快”的桀骜脸面了,冲出来要说些什么,这堂里的丫头多半都是安老太太的,哪给她这个机会,她只来得及喊出一声“老太太”,就被拉出去了。 安五太太心怀大畅,上前赔笑道:“老太太,我从今往后一定严加约束着二丫头,不叫她再在亲戚面前丢人了。” 安老太太皱着眉头挥了挥手:“你们那些事,我如今精神短了,也没有心思问了,自己看着办罢。行了,客也见过了,都去吧,忙你们的去,中午也不必过来了,我跟外孙媳妇安安静静说一会话。” 众人便鱼贯起身,向安老太太依次行礼后接连退出。 霜娘早已让过一旁,待人都去尽了,安老太太向霜娘招手:“过来。” 待霜娘过去,安老太太便重拉了她坐到身边,笑道:“你这孩子,未免老实得太过了,二丫头当着面这么说你,你都不会回她两句?有什么怕的,她还能怎么着你不成。” 霜娘听她话音,这会的“老实”可没有夸人的意思了,倒像是有些说她太呆木了。 她想了想,安老太太怎么也不会看庶房比亲生女儿家的亲眷强,就实话说道:“我并不怕,只是五舅母先说话了,我就觉得,我不说话比说话要好。我不说话,人就只当是她们母女两个生出矛盾对掐起来,我一说话,反把事招回我身上来了,二姑娘的话不好听,却也是事实,我能避就避了,硬顶上去,便驳回去,我也难落得什么好。” “唔,”安老太太眼神一亮,这会的笑意就真切多了,“好孩子,难为你心里明白,倒是我看岔了。” 就扭头向身后站着的一个丫头伸出手来:“昨天叫你准备的见面礼呢?再不拿出来,孙媳妇面上装憨,心里不知要怎么埋怨我这个做外祖母的小气了。” 霜娘忙笑道“不敢”,那丫头也笑着,双手奉上捧着的一个描金雕花的红木小匣子来。 霜娘接了要起身道谢,安老太太拉着不叫她起来:“坐着罢,没外人在,哪里这么多礼。你收起来,家去悄悄看,别叫小六知道了。” 霜娘知道是玩笑话,也带两分玩笑的意思应了:“多谢老太太,我一准背着六爷,做私房收起来。” 安老太太见她也有些风趣,更添欢喜,拉着她同她叙起话来。 ☆、第52章 周连营和霜娘在国公府呆了整整一上午,陪着安老太太用过了午饭,方在老太太不断的“闲了常过来的”叮嘱中坐车离开了。 除掉安二姑娘抽风似地一段小插曲外,霜娘的初次登门做客还是很圆满的,现在心情很好地坐在车上,她把那几个荷包都交给了春雨收着,红木小匣子则还留在自己手里。 霜娘有点好奇,不知安老太太送的是什么,听她当时口气,应该不是什么金银锞子之类的小玩意儿。她想着拨开小小的插销,却见里面是一摞纸。 “一、二、三……五。” 一共五张银票,一张一百两,合起来就是五百两。 霜娘拿着银票有点合不拢嘴——这位外祖母送的好实在的见面礼啊! 周连营坐在对面,示意她低头看匣子:“里面还有一张。” 霜娘忙低头,一看,果然还有一张纸贴在里面,叠起来的,样子看上去和先拿出来的银票不大一样。霜娘提着心跳先把银票放到身边的坐褥上,腾出手来把那张纸抠出来一看,她连眼都睁大了:“地、地契?!” 不能怪她露出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来,打从穿来,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时代的土地证实物呢,一般人家这东西都是牢牢压箱底的,除非逢着买卖或有别的需要换契,轻易不会拿出来。万没想到安老太太出手这么豪阔,她那时候说“做私房”之语不过是陪着开一句玩笑,哪知道安老太太是货真价实地送了她一份私房? 虽然曾经日思夜想发横财,可真的有这么一笔横财掉到眼前了,霜娘第一个反应却不是兴奋,而是烫手:她何德何能?白收人家这么大笔财物? 这时候她小门小户的习气就暴露无遗了,因为周连营把地契接过来看了看,就笑道:“一个小庄子,外祖母送你的脂粉钱,你留着玩罢。” 五十亩的小庄子……霜娘有点腿软,她代管家事那一个月里,也略微接触过一些永宁侯府的账务,跟侯府拥有的土地比起来,她这个确实算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庄子了。 可事实上这是不能成对照组的,打个最简单的比方,银行里有成堆成堆的钱,但正常人看见都不会有什么额外的感觉,顶多感叹一声:哇,好多钱。后面就没了,不会有更多激动不能自抑的情绪——没错,那是好多好多的财富,可是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霜娘的感想就是这样,侯府再富贵泼天,也不是她的,她对于曾经从她手里流淌过的账目银钱其实很漠然。一定要说的话,她最大的感想其实是害怕,没做过,怕出错,丢人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以她当时的身份,是不怎么能出得起错的,家世太低原始分值太少,出了错就是往下扣分,她有多少分经得起扣?所以最后把权力还给侯夫人的时候,她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个小庄子的意义就完全不同——安老太太赠与之后,这是完全属于她的呀!看见银票的时候她还只是咋舌,看见地契她甚而都有点晕眩了。 虽然从价值上来说,五十亩地和五百两银子应该差不许多,但对土地的执着根植在国人几千年流淌的血液里,哪怕是后世,人们对于土地的依赖性比之此时已经降低了不知多少倍,但一旦有钱,第一个刚需仍然是买房,有更多余钱之后,首选的投资项目是买二套房。 霜娘也不例外,而以上是其一,还有其二,作为只用平方衡量自己资产的人来说,忽然把单位升级到了“亩”,这种一夜暴富的土豪感太冲击人了,头一回,霜娘感觉到了自己头顶上的主角光环。 ——虽然在对面真正的土豪看起来,这就是一个用于零花的小庄子。 脑子里乱七八糟转了一堆,过足了瘾后,霜娘把地契从周连营手里拿回来,叠好,依依不舍地放回了匣子里,才递向他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六爷,请你寻个机会替我还给老太太吧。” 周连营没接,微扬了眉:“外祖母给你,你收着就是,乱想什么呢。” 霜娘坚持:“无功不受禄。”银票也罢了,地契真的超出见面礼的范畴,她收着太心虚了。 周连营听了一笑,从她手里把匣子接了去,却是转手交给了春雨:“替你们奶奶好好收着。” 霜娘还未反应过来,周连营却又问她:“你有能去接手田庄的人手没有?” 霜娘呆呆摇头——她注意力停在春雨手里的匣子上,想去拿回来,可周连营已经直接给她做了决定,再推拒下去场面就不大好看了,她犹豫着要不要这么干。 “那不要你管了,”周连营道,“我以前的几个小厮如今回来了,有一个的爹正巧闲着,叫他去替你管罢,以后每年来跟你交一回账。” 话说到这个地步,霜娘没法了,周连营温和的时候是很温和,可他强势起来也是真强势,三言两语直接定音,根本就没再给她留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但一点也不反感,还觉得他很可靠,好像她的顾虑都没关系,只听他的就可以了——霜娘莫名其妙地就心猿意马起来,不大敢看他了。 “多谢六爷——” 她垂着头的一句谢语未完,马车忽然震动了一下,随着外头车夫急速的喊叫勒马声,马车猛地停住了。 事出突然,霜娘没扛住惯性,一头向前面车壁上栽去,她心中正闪过一瞬的慌乱,预备迎接疼痛,对面伸过一只手来,牢牢扣着她的肩膀抓住了她,使得她转了方向,向后栽倒在一个宽厚硬实的胸膛里。 “你没事吧?” “没事。” 霜娘说着,慌慌张张地伸手撑着个东西就要爬起来——她这时慌的不是撞车了,而是和他的距离太近了,她直接栽到了他的怀里,他问话的温热吐息就在她的耳畔。 但手一按下去她就更慌了,那触感分明是周连营的大腿,她触电般收回了手,结果就是刚撑离了他的胸膛,旋即又倒了回去。 “我拧疼你了?”周连营误解了,居然抬手摸了摸她的肩膀。 他是真有点担心,因为没想到她的骨头那么小巧,他刚才刚扣上去就吃了一惊,忙收回了三分力道,怕自己真用劲会直接捏折了她。 “没没没有。”霜娘被摸得一颤,脸热到快冒烟了,旁边重新站稳的春雨伸来了协助之手,总算把她扶回了对面,重新坐好。 周连营忍不住又看她一眼:她怎么会那么软?光看着可看不出来是这样的触感啊。 这念头一闪过就被他收敛住了,往车门处移去要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谁知咚咚咚的脚步声在车外停住,跟着车帘先被人一把掀开了:“周子晋,王八蛋,给我下来!你还装起大姑娘了——” 响亮的男子嗓门猛然顿住,站在车下浓眉大眼的青年看见了霜娘,刷一下把车帘撩回去了。 “弟妹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在。”那青年的声音一下低了八度,因为霜娘的脸还红着,他以为是自己莽撞地掀帘羞着了她,又道一遍歉,还惴惴解释道:“我找周子晋这个小混蛋算账,不是存心对你无礼的。” “……无事。”霜娘说着看周连营,这人对他来势汹汹像是来寻仇的,可对她却奇怪地客气极了,到底什么来头? “我好友。”周连营露出十分明朗的笑容来,先向她解释一句,“他就是这个性子,有些急躁。” 又道,“我原打算把你送回家后就去找他的,没想到他先听到了消息,半路上堵来了。这肯定不会再放我走了,你家去和娘说一声,我多半要晚上才回去了。” 霜娘点头应道:“我知道了。” 周连营就掀帘跳下车去,外头的人见了他,抱怨的大嗓门立刻就响起来:“你家的门子太不靠谱了,我去堵你,光告诉我你去外公家走亲戚去了,就不告诉我是带着媳妇去的,害我把人吓着了。” 周连营笑道:“正是靠谱才不告诉你,你只问了我去哪,人家多嘴说我媳妇的行踪作甚?” “呸,少说废话,我告诉你,你这下欠我的帐可欠大发了……” 两个人一路谑笑着走了,马车重新驶动起来。 ** 回到侯府后,霜娘先去正院见安氏回话。 却也凑巧,安氏午歇刚起,霜娘请了安,就把上午在国公府时的事捡要紧的说了几句,又把那个匣子拿给她看,说了地契的事。 安氏摆摆手,没接,道:“母亲给你的,你收着就是,我有什么看的。” 霜娘便又说了周连营半路被人拉走的事,安氏听了形容,就笑道:“那是雷大人家的小儿子,和连营一向处得好,由他们去罢。” 看看再无别话,霜娘就要告辞回去,金樱忽然走进来道:“太太,才刚二门上有个婆子来报说,二姑奶奶回家来了,看神色很不好,现在直接往大奶奶院子走去了。” 安氏听霜娘说了好一会的话,脸色一直都很和煦,这时冷淡下来,道:“这必是惹了事了。速叫人把她拦我这里来,沅娘现养着胎,别叫这些没要紧的人事烦着她。” 金樱答应着匆匆转身去了。 霜娘见安氏只是坐着,没叫她走,她也不好主动提出要走了,只得陪坐着,等着周娇兰过来。 ☆、第53章 周娇兰扶着个丫头走进来的时候,霜娘着实吃了一惊。 她发现“神色很不好”这种形容已经是经过修饰的了,事实上周娇兰那个仓惶的模样,简直可以用丧家之犬来形容,她连衣襟都是歪斜的,头发毛糙糙的,左鬓的金掩鬓都少了一只,像被打劫过一般。 连原本漠不关心的安氏都坐直了身子,问:“怎么回事?” 周娇兰进了门就腿软了,要不是那丫头扶着她,她直接就滑地上去了。金樱见势不好,忙过去一起扶着她,两个丫头一起吃力地把她扶去椅子里坐着。 金樱转去倒了杯茶来,想塞到周娇兰手里,却发现她软得连茶盅都握不住,没奈何,只好凑到她唇边,亲给她一口口喂了下去。 一盅热茶吃尽了,周娇兰才像是缓了过来,原本眼神都有些发直的,这会重新有了神采,眼泪哗啦就流淌下来。 “太太,太太,”她握着冰凉的椅子把手,撑起身子来喊道,“你一定要救我!” 安氏皱了皱眉,眼看她还是不中用,不像是个能把事情说清楚的样子,就没理她,看一眼那丫头,认出是陪着周娇兰一起嫁到成襄侯府去的陪嫁丫头,就向她道:“琼云,你说,到底怎么了?” 琼云跪下来,抹了把眼泪,伏在地上道:“太太,大哥儿没了。” 霜娘不由变色——她记得,大哥儿就是成襄侯府瞒下来的那个庶长子,为那孩子当初周娇兰还回来哭诉狠闹了一场,最后梅氏出面去谈判,把那孩子抱到了周娇兰的院里教养。一晃三年过去,那孩子该当快四岁了,这是忽然出了什么事? 安氏问出了她的疑问:“没了?是不留神叫人拐走了,还是死了?” “死了。”琼云努力忍着哭腔,道,“今天上午我们奶奶往碧云寺去上香,在那里用了斋饭后回来,结果一进门,就听说大哥儿掉荷花池里了,捞上来就没了气。那府里太太疯了,见我们奶奶回来,赶着就扑上来,非说是我们奶奶治死了大哥儿——太太,我们奶奶人都没在,这怎么能赖到奶奶身上呢?” 安氏和霜娘听闻,不约而同都去打量周娇兰。 讲真,不管大哥儿的夭亡是不是周娇兰的手笔,琼云那个理由是很站不住脚的:周娇兰这样仆妇如云围绕的贵妇人,她假如真想对庶子下手,难道还用亲自把大哥儿丢到荷花池里去?在这方面,她的不在场证明有和没有一个样。 安氏显然和她一个想法,她盯着周娇兰:“你说实话,是不是你做的?” 周娇兰哭道:“不是,做什么都赖我,真的和我没关系!” 她嗓门尖利,一喊起来霜娘都不大受得了,再看安氏,眉头皱得紧紧的,显然不胜其烦。 这庶女真够糟心的,要不是梅氏有孕,安氏压根不会理她吧。现在迫不得已理了,也没个好耐性和她说话。 第31节 霜娘正这么想着,冷不防安氏忽然看向她:“她这个样子,吵得我头疼。你来和她说。” “啊?”霜娘一愣,见安氏已经扶着额角低了头,就没给她推拒的机会,只得磨蹭着转向了周娇兰那边。 先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她——不是心疼她或是要讨好安抚她,而是她的鼻涕快哭出来了,有点恶。 周娇兰看也不看她,一把扯过去了。 霜娘也不在意,把话在脑子里过了一圈,组织好语言,向她道:“二姑奶奶,太太刚问你话的意思,不是怀疑你,而是必须要得你一句实话,才好想下面的事。大哥儿没了和你有关,是一种处置;和你没有关系,又是另一种处置。你既然回家来求援,那就要和家里人说实话——” “什么这种那种,我都说了我什么都没干!” 霜娘和周娇兰没来往没交情,并不受她的情绪影响,被打断了就等她喊完,然后继续道:“和你没关系是最好。但是,如果和你有关系,你是让什么人做的,有几个人参与,又有几个人没参与但知情,这些人的可靠程度如何,现在是什么处境,你都要说出来。如果你隐瞒,太太得到的讯息不完全,失去了替你善后的时机,叫成襄侯府查出端倪来,你再怎么哭都晚了。” 说这整段话的时候,霜娘的表情平静到近乎冷酷,她的心情也是如此。不这么封闭自己,她怕自己心抽抽着,要吐出来。 安氏不想理周娇兰,她又何尝想?这里面夹杂的是条孩童的性命——霜娘承认周娇兰如果弄死他是有她的理由在,她可以对此做到的最大限度是不闻不问,但现在要替周娇兰开脱,她就真的觉得不适极了。 但没办法,包括安氏在内,她们选择的不是事情的对错,而是立场,安氏比她还不愿意搭理周娇兰呢,也只好坐在这里,想法替周娇兰收拾这个烂摊子。真叫她杀子的事被查出证据,成襄侯府那边还不知要怎么发疯,这要是一般庶子也罢了,就咬着牙死不承认,事情慢慢总会过去,京里豪门那么多,还没见哪家因为没个庶子把主母怎么了的。可周娇兰嫁过去三年多还没消息,这是三代单传下的一根独苗,说句不好听的实话,真比周娇兰这个主母值钱。 周娇兰的眼泪停了,显是有点被这番话震住,但过了片刻她回过神来,还是咬住了没有改口:“我什么人也没叫,他死了是他命短,怎么就非得是我害的——我要害他早害了,为什么都几年过去了,等到他能跑会跳的时候才动手?” 这理由比先前琼云说的有说服力多了,确实,那孩子抱到周娇兰院里的时候好像还未满一岁,对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婴儿下手当然要容易得多。 霜娘想毕,又见自己把话已经摊开坦诚到这个地步,周娇兰都还是维持了原说法,看来是没有说谎。她便松了口气,转头去看安氏,见她的面色也好了点。 安氏和她的判断一样,霜娘再看周娇兰,就觉得她顺眼多了,和她道:“那你不该就这么跑回来呀,你婆婆要以为你心虚了。” 周娇兰斜她一眼:“你知道什么,那老太婆发了疯一样,上来就打我。我凭什么叫她打着,当我娘家没人么。” 霜娘道:“那你问没问出事时的具体情形?你家大哥儿不可能一个人到水边去吧,看着他的人呢?可是有人说了你不好的话,所以你婆婆牵连上你了?” 周娇兰被问得一愣,继而怒了,一拍椅把:“我说呢,原来是哪个贱人告了我的歪状!等我回去查出来,必要撕了她的嘴!” “……”霜娘服气了,见过草包,没见过这么草包的,如此切身相关的大事,居然什么也没弄明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气回娘家了。 她待要再问,却见周娇兰拍完那下后,身子忽然缩了起来,面上流露出痛苦之色来。 “你怎么了?”霜娘忙站起到她身边,上下打量着她,看外表除了狼狈了点,并没什么伤处,总不能是叫打出内伤来了吧? 王夫人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夫人,不该有这个力气呀。霜娘想着,见周娇兰的痛苦神色非但没有减缓,还更重了,额际甚至渗出了薄薄一层冷汗来。她不安起来,扭头向安氏道:“太太,我看二姑奶奶样子不对,请个大夫来瞧瞧吧?” 安氏点一点头,金樱就忙跑了出去。 安氏起身,叫把炕桌撤了,把周娇兰扶去炕上躺下。霜娘去外头叫了两个丫头来,一把她扶起来,就看出问题来了——她身后的裙子上洇出了一小片红色。 霜娘不由就看安氏,安氏也留心到了,眼神缩了一缩,向霜娘摇头。 霜娘知道她的意思,这时候说破除了让周娇兰情绪起伏更大更危险外,没有别的用处,就闭口不言,还侧身挡住了琼云的视线,指挥着丫头们小心翼翼地把周娇兰扶着躺下,往她脖子下塞了个引枕。 大夫很快来了,因事出紧急,来不及去找太医了,直接从最近的医馆里请的老大夫来。 霜娘暂避入里间,那老大夫给周娇兰左右手都诊了脉后,向安氏拱手道:“恭喜太太,这位奶奶是有喜了。” 周娇兰痛苦的哼声一下断了,头一下挺起来:“什么?!” 安氏已有预感,倒没什么惊诧,只是问道:“多久了,胎相可还好吗?” 老大夫回道:“约莫是两个月左右。实对太太说,胎相有些不稳,这位奶奶万不可再生争执闲气了,也不可费心劳神,直到生产,都务以静心休养为要。” 安氏点一点头,便命包了红封送老大夫出去,开安胎方子等诸事,回头自然要另请了相熟的太医来更稳妥些。 霜娘从里间出来,见周娇兰躺了这一会,那阵痛苦已经过去,现在摸着肚子正满脸傻笑。 霜娘忍不住问:“我听大夫说有两个月了,你自己没察觉吗?” 至少月事上总该不对了吧,除非她本来小日子就紊乱。但这可能性不大,周娇兰年轻轻的,又是这样的身份地位,子嗣是她命中第一件大事,如有紊乱也该早找大夫调理顺了才是。况且,她还记得她当年夸口她身体健康一点问题都没有包生儿子的话呢。 周娇兰面色滞了一下,没有说话。跪在地上的琼云往前爬了爬,小声道:“我们奶奶的小日子本来一向准的,但年后得了一个求子方子,照着吃了几剂后,不知怎么地,这三四个月就不大准了。奴婢心里害怕,苦劝着,奶奶才把那药停了。” 周娇兰哼道:“就是你啰嗦,那方子哪有什么问题?我这不是有了,要不是师太教我,这小冤家还不知道哪天才肯来我的肚子里呢。” 霜娘:“……” 她的服气已经变成大写的了,吃什么师太给的求子秘方吃得月事都乱了,还执迷不悟,而神奇的是,这种情况下,周娇兰居然怀上了,她真不知道该对她的运气说什么好了。 周娇兰还得意起来:“如今我可不怕许家人了,一个庶子有什么可宝贝的,硬压着我养了他几年,憋气死了,没了正好。我家去要和他们谈好了,不许算那小子的排行,这点点大就没了,倒平白高我儿子一头,我可不乐意。” 霜娘未及开腔,她又跟着补了一句,“对了,我不要主动回去,得许家来接,给我好好赔礼道歉了才行。先那么冤枉我,现在,可是他们要求着我了。” ☆、第54章 她终于得意完了,霜娘才幽幽道:“你就没想过,这也是现成的你对大哥儿下手的理由?” 因为自己有了身孕,所以开始嫌庶长子多余,对他下了毒手之类的,这是不需要多强大的脑补能力就可以想到的事。 周娇兰先不以为然:“你胡说什么——” 她很快哑了口,因为单就逻辑论,这是很能成立的,她居然都反驳不动。 霜娘还她个无奈的表情,就是这么寸,本是一件大喜事,还未宣布先蒙上了一层阴霾。 周娇兰就急了:“凭什么呀,还非得赖我身上不成?我不管,我找大嫂去,叫她替我去许家讨个公道。” “哎,”霜娘忙压住她,“大嫂现在也有身孕,正养胎呢,怎好出去烦神?” 这周娇兰,要说她没眼色,她其实倒又还有一点,安氏就在面前坐着,她也不敢跟安氏闹;可要说她有眼色吧,先头去拦她的人肯定跟她说了梅氏的情况,她还是要去烦梅氏,一门心思只顾自己,脸上斗大的自私二字。要不是再没人可推,霜娘真不爱搭理她。 “要你管这么多。”周娇兰根本没把霜娘放在眼里,见她说话不如意,脸马上就撂下来,一把把她的手推开。 霜娘并不恼,跟周娇兰这种货生气,她真觉得犯不上。她只是道:“我要是你,我现在就马上回许家去。” 周娇兰不想听她讲话,又耐不住好奇心,口气很冲地回道:“回去干嘛?你先都说了,许家一知道我有了身孕,肯定更要当成是我害死那小崽子的了,我为什么要回去受人冤枉?” “你不主动说,谁知道?” 周娇兰狐疑地盯着她:“什么意思?” 霜娘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道:“你知道整个事件里,你犯的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吗?” “……”周娇兰悻悻地,“我回来得太莽撞了。”她不想回答的,但又实在想知道霜娘的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霜娘点头:“不错。如果大哥儿溺水是个单纯的突发不幸也就罢了,你婆婆现在是伤心之下才迁怒你,只要等她清醒了,你又怀着身孕回去,她有了慰藉,这事慢慢就过去了。可假如是有人存心做了局陷害你,就是要把大哥儿的死扣到你头上,你这一走,就等于是把黑锅一起背走了——我们知道你是因为受不得委屈,可你婆婆如何能不怀疑你是心虚?而你自己,失去了第一时间辩白自己的机会,同时也失去了发现蛛丝马迹的时机,等你再回去,害你的人便有疏漏,也捡到这个空档给补上了。” 霜娘想唬人的时候,还是有两分样子的,不但周娇兰听着呆了,连安氏金樱和琼云一并都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她说。 “那、那你还叫我回去?” “因为你现在回去,事情还有寻到转机的余地,再晚,可就越来越难了。” 周娇兰不由问:“转机在哪里?” 霜娘道:“你回去,不要说你是生气才走的,而是震惊伤心于大哥儿的突然夭亡,又没想到你婆婆居然会冤枉到你头上,所以你激愤之下,回了娘家,要求娘家出人替你去顺天府报官——” 安氏眼神一闪。 周娇兰惊道;“报官?!这怎么可能,我们这样人家,怎么丢得起这个人。”她的面色转为失望,“我以为你能出什么好主意,原来这样,乘早别说了。” 霜娘慢条斯理地道:“谁说你娘家就同意了?我们太太说了,叫你别胡闹。” 她试探地看一眼安氏,安氏眼含笑意,点了点头。 霜娘得到鼓舞,继续道:“你不服气,所以又回去了许家。这么转一圈,首先,你因为心虚才跑掉的帽子至少可以摘下来了,你觉得呢?” 她觉得很有道理啊!周娇兰忙催道:“然后呢?我回去怎么办?” “然后你就哭。”霜娘干脆地道,“哭大哥儿,也哭你自己,闹着叫许家报官。许家要不肯报官,你就要求许家自己彻查,这中间不能有一点含糊其事,所有相关人等,一个都不能放过,不管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劝你说算了不要查了,你都不要理他,喊停的这句话必须不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周娇兰完全听进去了,应道:“我知道。” 霜娘接着道:“你不必太在意最后的结果怎样,也许能查出来,也许查不出来,也许确实就是个意外,当然,最坏的结果是查出来的证据和你有关——”见周娇兰瞪眼要说话,霜娘加快了语速,没给她开口的机会,“我说过了,你不用在意,因为事发当时你不在府里,那证据造出来也无非是间接证据罢了,而让许家认为这证据是确实还是栽赃的关键之处,就在于你,你问心无愧的立场必须要从头到尾坚持到底,这不算难吧?你本来就是清白的,这事同你没关系不是吗?” 周娇兰连连点头:“对对对,我真没干。” 霜娘道:“另一件事是,你有身孕的事,也必须不能主动说出来。” 话说到这时,周娇兰已经摸到了她的思路,有两分不情愿,但还是道:“我藏着,等这件倒霉事过去再说。” 霜娘忍住叹气的冲动,道:“不能主动说,不是说不能说呀——你捡个情绪激动的时候,装个晕倒什么的总会吧?” “太早暴露出我有身孕不是不好?”周娇兰自有主意,“我不如忍忍。行了,不用你说了,这点委屈我忍得住,等我儿子生下来,谁也别想再叫我看脸色了。” 霜娘想撞墙了都,跟棒槌说话真的好累啊。 “你忍得住,你儿子忍得住吗?你忘了老大夫说你胎相不稳的话?” 周娇兰愣了,她没见着自己裙子上的血迹,还真给忘了,光记得她将要有儿子的喜讯了。 “所以,你拖不得,回去这两三天功夫里,就赶紧装个晕,好请大夫调理安胎。”霜娘还有个心思隐了没说,周娇兰怀这胎的由头就不好,能把月事吃紊乱了的求子秘方,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她今天没有这一出,霜娘都认为她必须得安胎。 虽然不爱理她,但既受了安氏之命,接手了她的麻烦,霜娘就忍不住想要做好些,与她再强调确认了一遍:“回去摆个你要彻查的立场就好,不要真的动气,我先说了,结果怎么样,都不用太在意。如果你办不到,那宁可在这边府里养胎算了——” 周娇兰一口否了:“我不干,那我以后不是说不清了?我要回去,我才不受这口软气,谁也别想冤枉我。” 她说着忽向霜娘道:“要么你陪我回去?我看你倒也还派得上用场。” 那口气,轻慢如指使自家丫头般,霜娘傻了才跟她回去呢,张口就道:“我其实腼腆,见到生人就说不好话了,再要对着长辈,更不中用了。再者,我是小儿媳妇,你家太太如何把我放在眼里?我跟你去起不了一丝作用,倒白担了个救兵的名,不如你自己回去。” 周娇兰听这理由觉得在理,只得罢了。 霜娘说毕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便看安氏。安氏点一点头,和蔼地道:“下面我来安排罢。你累了半天了,回去歇着,晚上也不用来请安了。” 霜娘笑着应了,行完礼走出去两步了,又想起件事,忙又倒回来道:“太太这里有合适二姑奶奶的衣服吗?若没有,我回去让人送身过来。” 金樱笑道:“六奶奶放心吧,太太年轻时的衣裳多着呢。” 霜娘这才去了。 周娇兰还不大明白这对话,直等到金樱取了衣服来,伺候着她把身上那套换了,她见着了裙子上的血迹,才一下子白了脸,意识到先前霜娘再三和她强调的不是虚言。 安氏见她重新妆饰好出来,无意跟她多说,直接示意金樱,出去叫人安排车马,送她回成襄侯府了。 金樱回来笑道:“六奶奶那一套话,听得我都呆了。我眼拙,看六奶奶平时不声不响的,真没看出她有这份厉害,就是大奶奶来处置,恐怕也只能这样,没法更周全了。” “小六媳妇是个有内秀的。”安氏吁了口气,“我试过几回了,平常显不出来,真交给她事了,她总能撑起来。” 金樱笑道:“可见太太没白调理人了。” 安氏便失笑:“说我的好话作甚?这可调理不出来,那么大的人了,该长成早长成了。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我便能一时硬撑着她,一撒手,又掉下来了,只有本人争得起这个气才行。” 金樱最了解安氏,见她与先冷淡的样子不同,说起这些倒有谈性,便顺着往下道:“太太说的是,像二姑奶奶那样的,遇着事专会把麻烦带到别人身上去,就是再撑也起不来的了。难得六奶奶性子好,二姑奶奶那么小瞧她,她也不恼,还从容自在着,一些儿也不受影响。要换了我,说不得我脸上下不来,就不愿意再理她了。” “心里有主意的人,就不会跟蠢材生气。”安氏道,“至于搭不搭理二丫头,小六媳妇那副模样,像是想搭理她的?不过是听我的吩咐行事罢了。” 第32节 她说着,唇边又流露出一丝笑意来:“虽然当初行事太仓促了些,但这个媳妇,倒也没给小六选错,算是错有错着了。” ** 正院里主仆闲话,霜娘可没这个精神了,她缺了午觉,倒多动了脑筋,回去就一头栽床上去了。 这一觉睡得深沉,待醒来时,日头都下山了,捂着睡得有些发昏的脑袋,直到用过晚饭,霜娘方重新精神了起来。 要了水洗浴过,见到炕桌上的丝线,想起说要给周连营打络子的话,霜娘便坐去炕上,一边和春雨商量着花样,一边着手打了起来。 第二个刚收了尾,听得外边院门响了,跟着是芳翠的声音:“六爷来了。” 霜娘诧异地放下绳结,起身往外去,心下疑惑:不会是又走错了吧?周连营看着不是这么糊涂的人啊。可都这个时辰了,他不在前院歇息,来寻她做什么呢? 待出了门一看,周连营正迎面而来,他的面容模糊在夜色里,身影依然如青竹般挺拔。只是没来由地,霜娘觉得不大对劲—— 这根竹子好像也太直了点? 她不及多想,下了台阶迎他,一到近前,霜娘明白过来了:她闻到了一阵清冽的酒气。 作者有话要说:  洵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2-15 17:19:00 洵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12-15 17:39:02 谢谢o(n_n)o~ ☆、第55章 霜娘犹豫着,正不知该不该伸手扶他一下,周连营径自擦过她往里走了。霜娘见他身形虽有些发僵,脚步倒稳当当的,不像需要协助的样子,只好有点傻地张着手,跟在他后面进了屋。 周连营进门后先往书房去,霜娘以为他想来寻本书,谁知他进去只站了片刻,转身又出来了,门楣上刚换了轻薄的绣帘,被这么来回一甩,险糊到霜娘头脸上。 她下意识抬手遮挡,同时确定了,他是真醉了——神思清楚的时候,他可不是这么无礼轻率的举止。 只是不知醉到了几分。 醉酒的周连营换了个方向,转往西次间去。这回他没再掉头乱走了,进去见到炕就往上一坐。他坐姿有些歪,但奇的是腰板还很挺直,两条长腿从衣摆下伸出去,把面前一块地盘全占了,一手正好按在个墨兰纹样的四方引枕上,另一只胳膊就搭在炕桌上,整个人是个很舒展伸张的姿势。 他面色如常,神情平静,要靠到近前时,才会发现他眼角处微微有些发红,也才会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假如霜娘不是已经略有些熟悉他真正常态下是个什么样子,一定不会认为现在的他有醉酒。 她就转头吩咐一边站着的春雨:“去厨房要碗醒酒汤来,这时辰晚了,不好空着手,你抓几十个钱去——” 她正说着,周连营开口打断了她:“别去。” 霜娘疑问地转回头来,听周连营道:“孝期里,我不该饮酒的,实在推不过,硬被灌了几杯。不必去要汤水,我没喝多少,缓一会就好了。” 他这句子说得长,霜娘听出来了,他连嗓音都不一样,浸过了酒,跟平常比显得低哑了一两度。 但咬字仍然清楚,语速也没变慢,更无颠三倒四,所以,这是醉了一点点? 孝期里不能干的事很多,饮酒这一条,大概可以归类于个民不举官不究——大举宴席当然是不行的,但私底下三五好友会一会,小酌几杯一般不会有人认这个真,就算有仇的都很少拿这个当话柄攻击人,很简单,没法举证嘛。 所以,周连营被人灌了几杯酒没多大问题,但他去要醒酒汤就不妥当了,等于明告诉别人他喝了酒,厨房那些媳妇嫂子的嘴哪里保得住,传到西府去,未免要让周三太太心里不痛快了。 霜娘很快想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好罢了,转去倒了杯热茶来,递给他,聊胜于无地解解酒。 周连营接过,一气喝了,空茶盅递回给她,还说了句“有劳”。 霜娘稍微松了口气,看来他喝得真不多,这就好,要是个醉鬼就麻烦了,她没照顾过,无从下手呀。 春雨拎起只剩一点水的小茶壶,向霜娘轻声道:“奶奶,我去隔壁耳房再烧壶水来。” 见霜娘点头,她便去了。 留下霜娘一个,在屋中站了一会,左右看看,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嘛,只好也坐炕上去了。见到炕桌上先打络子剩下的丝线,她就拨弄着拢到一起来,想收拾一下。 横在桌上的另一只手忽然过来了,把那丝线一抓,连着霜娘的一只手一起抓在其中了,手的主人问道:“这有什么好玩的?” 霜娘心跳瞬间漏一拍,比她大一号的手掌覆在她手背上,几乎把她整个手都盖住了。那只手掌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掌心的薄茧轻擦过她手背,不知是饮了酒的缘故,还是他的体温本来就比她高,总之那热度直接灼在她心上,烫得她差点跳起来。 “不、不是玩的。”霜娘回了神,赶紧把手抽出来,埋低了头。“昨天说好了给你打几根络子的,你忘啦。” 周连营拨了两下丝线,道:“哦,我想起来了。” 他的手就放回去了,也不再说话。 看来只是个意外,没什么可多想的。霜娘努力说服着自己,重新镇定下来。 但这么两两对坐着没有任何交流,她很快又有点坐不住了,只好硬给自己找点事做,胡乱抽了几根丝线出来,没心思细想配色,也不管花样,就这么信手胡编起来。 “丑。” 编出小半节的时候,对面忽然扔来一个字。 霜娘被攻击得一呆,差点以为自己耳鸣听错,猛抬头往对面望去。 周连营原是眉头微锁,看着她手里那个不知该怎么称呼的绳结,见她抬了头,对上她诧异的眼神,他眨了下眼,把眉头松开了,道:“没事,丑我也带着,你不必难过。” 霜娘:“……” 她低头看看自己手里那个四五种颜色掺杂在一起的乱七八糟的半成品,深觉冤屈。这个确实丑,可这是因为没走心,不表示她就是这个审美加水准啊! 她忙把这个丢去一边,在炕上一阵摸索,把自己先前打好的一个连环络子摸到了递给他看:“那个不算,这才是给你的。” 这络子是玄青单色,花样也不繁杂,看去简雅大方,周连营便点头:“这不错。” 霜娘洗刷了冤屈,然后才想起疑惑来,忍不住去打量周连营:不对呀,他这到底是醉了几分? 说他醉,他看着真挺正常的,逻辑思维什么的都在,吐槽完她的手艺丑还能安慰她;可要说他没醉,正常状态下的他根本就不会把那个“丑”字说出来啊! 她看周连营,周连营也看她。两人目光对上,霜娘慢慢觉出点不同来了:他的眼神好像不如刚进门时清澈了,现在看上去似蒙了淡淡一层雾,显得有些懒洋洋的,但又带着一点小孩子一样看人时的直截了当,两种矛盾的意态糅合到一起,因为两个人高度不同,他下巴再压低那么一点点—— 霜娘就这么生生被看得脸红了。 然后周连营就笑了,他笑得也不一样,像慢动作回放,嘴角慢慢挑起:“你怎么又脸红了?” 凭良心讲,他真不是那种要诱惑勾引人的态度,他整个人的气场还是很正直的,就是好像不那么收着,把内敛着的一些情绪放出来了,然而这就足够让霜娘招架不住了。 她也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不是他醉几分的问题,而是他先前的酒意只是存着,到得此刻,那后劲才发出来了,明白点说,他才是真正醉了。 这可麻烦了,霜娘原就打算陪他坐一会,等他缓过来就送他回前院的。可他酒量这么差,几杯酒还酿了后劲出来,越坐倒越醉得深了,又不能要醒酒汤,那得什么时候才能清醒? 她这里发愁,周连营往她这边倒了倒,直接把爪子伸她脸上去了。 “软的。”他捏完一下罢了,手还不拿走,还发表了感言。 霜娘被捏呆了,好一会才慌忙往后躲开,周连营倒也不纠缠,手落了空,就自己收了回去。 “你……”霜娘到底没忍住问:“你捏我干嘛?” 周连营直视她,眼神丝毫也不闪躲:“你脸红了。” 她脸红跟被捏有什么联系?霜娘纠结着想来想去,就是没敢往自己被占便宜上想。周连营那爪子伸得太自然了,光风霁月的,她要多想倒好像是她不纯洁了一样。 算了,跟醉鬼讲什么道理,他现在这样,自己都不一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霜娘只好这么安慰自己,然后做了决定,现在就把周连营送回前院去,乘着他看样子还能走路,再等等要是直接醉倒在这里,那更没法处理了。 她便起身道:“六爷,你醉了,我还是送你去前院,让金盏她们服侍你上床休息罢。” 周连营虽然醉后性格有点不太一样,但还是很好说话,听了便同意了,说了个“好”字,就按着炕桌站起身来。 霜娘见他还能沟通,松了口气,便要出去找两个丫头一起跟着,预防他路上出事,却见周连营抬起脚来,直直往里间的卧房走了进去。 霜娘傻眼:“哎——” 她下意识伸手拽他,指尖在他背后的软绸布料上一滑而过,忙要跟上去再拦,却拦不住了,周连营已经进去,走到床边,向床上一倒。 霜娘站在床边,看他颀长的身形一下占了她半边床,有点无措地伸手比划着:“你走错地方了,我们要去前院。” 周连营调整了一下姿势,曲了一条手臂到脑后枕着:“没错,这就是床。” “但这是我的床呀,你应该去前院——” “我不去。”周连营一口拒绝了,“这里有床,我为什么不能睡?我就睡这里。” 两个人对视片刻,周连营躺在那里,眉目端朗,看上去理直气壮极了,好像他躺的真的就是他的床一样。 霜娘应该生气的,却气不起来,看周连营大模大样地躺着,她还有点想笑,他这醉态和别人不一样,不闹不吐的,就是感觉好像小了好几岁,像个小孩子一样——不知他明天酒醒过来,想起自己现在这样耍无赖,是怎么个心情。 现在这状况,床已经被占了,霜娘也不愿意多折腾了,横竖这里好几间房,她有的是地方睡。见他的脚斜在床边,就俯身替他把靴子脱了,轻抬了他的小腿到床褥上放好。又凑过去想帮他把发冠拆了,手刚伸过去,周连营忽然一拉,她就整个直接扑上去了。 “……唔!” 带着甘冽酒气的男子气息一下无缝隙地逼到面前,霜娘瞬间心跳如鼓,慌乱地挣扎着要起来,刚挣起一点,周连营两条手臂交叉到她背后,直接把她压回去了,牢牢抱住。 这下想骗自己是意外也没办法了,霜娘面红耳赤地趴他胸膛上,抖着嗓子叫他:“你放手。” “嗯。” 周连营应着,然后他手往下滑了点,非但没放,还把霜娘往上拖着抱了抱,这下霜娘的头顶可以抵到他下巴了——这姿势直接就是抱了个满怀。 再然后,他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道:“你怎么这么软。” 霜娘被叹得脑子都糊掉了:这是在耍流氓的台词吧?是吧?可他看上去真不像啊! 她手臂扭到背后去想扳开他,刚摸到周连营的手掌还没来得及用力,周连营反手一扣,连她那条手臂一起控制住了。 霜娘努力挣了挣,又挣了挣,完全挣不动,反倒因为她的乱动,导致周连营锁她更紧,隔着轻薄的初夏衣衫,她几乎能直接感受到他略高一点的体温了。 白费劲还使自己的处境更糟,霜娘再也不敢试图靠体力自主脱困了,只能和他打商量:“你放开我。” “不。”周连营虽然拒绝,但他也不是完全不讲理,因为他跟着就要理由,“为什么?” 为什么?霜娘真被问住了:说他不能抱她?可他们是合法夫妻,他还真有这个权利;扯孝期,他现在还能听得懂这个词代表的意思吗?再说孝期只是不能同房,没说要隔离到连碰一下都不行啊。 说真格的,周连营现在虽然是因为醉酒才出现这个举止,可也幸亏他是醉酒。要是正常状况下,他想稍微干点什么,霜娘是不能这么一再拒绝的,真把人拒绝得对她没了兴趣,从此见了她和君子一样,她才没处哭了。 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正当理由,霜娘脑一抽,攻击他道:“因为你喝了酒,衣服臭了。” 她胆还是小,没敢说他本人臭,只敢攻击他的衣服——也是因他其实真不臭,他身上的酒味只有凑近了才能闻到,就像他自己说的,应该只是喝了几杯。 周连营默了一下,松手了。 霜娘一喜,忙撑起身子来要离开。 周连营正收回手把自己的衣襟豪迈一扯,见她举动,立刻把她重新拉住,压了回去,嘴上道:“不许跑。” 霜娘:“……” 她脸直接贴上周连营锁骨附近裸着的那块肌肤上了,而周连营没有就此罢手,他一只手就足以镇压住她,右手空出来,接着扯自己的衣服。 第33节 眼见着面前的景色又更多一点,霜娘魂飞魄散,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你你你快住手!” 周连营眼神向下,挺疑惑地看她:“衣服臭。” “不不不臭!”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霜娘心里苦极了,飞速改口,“我开玩笑的,真不臭。” “哦。” 周连营很好说服,他就真停了,手放回了原位,又把她怀抱住了。 霜娘这时顾不得他的小动作了,赶紧把他的衣襟扯扯好,就算扯不回原来的样子,好歹该遮的遮了起来。 她窸窸窣窣地弄着,刚扯个差不多,周连营也不耐烦了,把她的头一按,道:“眼晕,不要动。” 脸颊再度贴上那片布料的时候,霜娘已经没任何反抗的想法了:就这么着吧,看样子他也没想干别的,她就把自己想成个抱枕算了,等他睡着了再悄悄起来跑掉。 ☆、第56章 霜娘放弃挣扎之后,室内就变得安静下来。 桌边烛台里的灯烛久没有人剪芯,光亮慢慢昏黄。 她度秒如年地挨着,为了尽量忽视掉身下温热的男子身躯和耳畔存在感极强的心跳声,只当自己是正常地睡在床上,她从素兰的十八种绣花图样开始想,直想到明早早饭要吃什么,努力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但是——成效不大。 她是趴在一个活人身上啊,虽然他表面上乖乖地没有动弹,可是他身体的一切机能都在正常而健康地运转中,体温,心跳,吐息,脉动,铺得再厚再柔软的床褥都模拟不出这个效果,根本假装不了。 内心深处,她觉得人肉床垫的触感其实满舒服的,软硬弹性都刚刚好,可这念头只能一闪而过,因为随之就要联想到事实上这是他一身柔韧的肌肉,羞耻度爆表,她就再也想不下去了。 好在,这煎熬没有持续太久。 醉酒的人入眠快,感觉到勒住她的手臂缓缓松劲的时候,霜娘真如劫后余生,却也不敢马上就爬起来,怕再惊醒了他。 她先动作很轻地抬起头来,见到他的眼睛确实合着,睫毛在眼下投出个小小的扇形阴影。 ——原来男人睫毛长也是有用的,他眼睛闭起来,都分不太出什么眼型了还是显得很好看。 嗯,对着清醒的周连营霜娘很怂,但对着睡过去呼吸都变得绵长了的这个,她胆子大了,盯着他的睡脸看了好几秒。 然后才扭头,轻轻把他的手拿下来放到一边去。周连营先没什么反应,沉沉睡着,但等霜娘撑着床边起来的时候,他紧闭着眼,眉头忽然皱了皱,手指虚虚握起,好像要抓什么东西,霜娘一眼看到,吓一跳,忙扯过被子展开来,往他身上一盖,把被角塞他手里。 原来该替他把外衣脱了的,现在也不敢了,霜娘可不想再把他折腾醒过来。 周连营握住了被角,眉头还是皱着,过了好一会,才好像有几分不情愿似地,慢慢舒开了,但还是不如先前那样称心舒意。霜娘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总觉得他好像有一点点委屈,好像手里原是抱着个元宝,偏被坏人给他换成了块石头一样。 怎么这醉酒的人设还能带到梦里去啊?霜娘忍俊不禁,一边偷笑,一边踮着脚尖往外退。 直退到门边,见他都还是安静躺着,她放下心来,拍拍自己的心脏,把心跳调整好,又揉揉脸,把表情揉淡定了,才转身撩帘子出去。 一到外间,就对上了春雨严肃的一张脸。 眼神对上,春雨的神色放松了点,道:“奶奶,没事吧?” 贴身丫头也不好做,春雨不过去烧壶水,提着壶回来一看,两个人都不见了,倒从卧房里传出些“放开、住手”之类的动静。她纠结死了,既不敢随便闯进去,又怕酒后真的闹出事来,只好牢牢守在这里。 “嘘——” 霜娘竖了手指到唇间,然后指了指里面:“小声点,他醉过去睡了,别把他吵起来。” 春雨忙压低了声音:“那六爷今晚就在这里睡了?” 霜娘点头:“这么晚了,你也回你房间睡吧,我睡这间好了。” 这外面的次间有张罗汉床,原来一直是金盏值夜睡的,她调去前院后,这两天就换成春雨在睡了。 春雨便道:“那我给奶奶换上铺盖。” “这不是铺好了?别忙了,天又不冷,我就这么睡好了。” 春雨犹豫着,因为这床上现在是她的铺盖,虽然质料什么的也不错,且是才晒洗过的,但比着霜娘用的毕竟要差一点。 霜娘见她不动,知道她想什么,就把她往外推:“行了,去吧,我还和金盏一床睡过呢,你们又不是那等邋遢婆子,我还嫌弃你不成。再说,我的铺盖都在里面,要拿就要出出进进的,再把六爷惊醒了,那可麻烦。” 一句连一句的,终于说服了春雨,她小声道:“奶奶别推我了,我看着奶奶上了床,熄了灯再走。” 便去把叠好的锦被抖开,服侍霜娘进去躺下,再把里外两间的灯火全吹灭了,方去了。 黑暗里,霜娘打了个哈欠,她原有一点择席的毛病,但今晚闹了这一场,她困乏的劲头上来,很快沉沉睡去了。 ** 翌日清晨,天光将明未明。 霜娘半梦半醒着,感觉耳边似乎听到些水声,她在梦里感觉了一下,没感觉到自己有想上厕所的意愿,就又放心睡过去了。 过了不知多久时间,室内有些光亮起来,她翻了个身,把被子往头上蒙了蒙。 站在床前正想叫她起来的周连营:“……” 只好扳过她来,把被子从她脸上扯下来,晃晃她:“起来了。” 霜娘迷糊着,感觉似乎有人在叫她,但困意深重,眼皮粘在一起难分难舍,她努力了两三次, 就是睁不开眼,于是头一歪,放弃继续睡了。 在周连营的角度,只见到她的眼皮颤了颤,原以为要醒了,谁知跟着就没动静了,不由看一眼正抱着被子要出去晒的春雨。 “奶奶昨晚睡得晚了。”春雨脚步停一停,解释道。 ——其实睡得早也一样赖床,春雨给她家奶奶留了面子,这句没说。 睡晚了自然是被他闹的了。周连营转回头,又晃晃她:“该起来了。” 霜娘毫无反应,睡得酣甜。 有这么好睡?见春雨出去了,周连营索性坐到床边,把她睡散了的头发拨开来,然后手指悬在上空顿了顿,选定了她的下巴捏着,把她的脸转过来。 霜娘的脸睡得红润润的,周连营脑子里闪过“粉面桃腮”这个形容,手指不由就蹭上去,盯着她看住了。 直到霜娘梦里觉得脸颊有些痒痒,伸手抓了一把,抓到他的手指上,才把他抓回神来。 他有些脸热,缩回手,加大了一点力气改去推她肩膀:“好了,起床了。” 霜娘那一下没抓到自己脸上的痒处,心里别扭着,又感觉被人推搡,睡得更不安稳,扯着被子往下一缩,脑袋滚下枕头,压到推她的那只手掌上,嘴里咕哝道:“春雨,不要吵,我再睡一下,一下就起来……” 周连营僵硬地被她压着,满手柔嫩光滑的触感,她说话时的吐息就喷在他手掌外缘,声音小小的,带着点嗔意,又有点求饶的意思,尾音拖了老长。 周连营喉咙有点干涩,他以为叫她起床是个很简单的差事,来喊一声就行了,怎么会拖上这么久?要命的是好像还会拖更长,她这个样,他根本不想叫她起来啊。 勉强忍住遐想,他空着的另一只手再去推她,这回话还没出口,接连被骚扰的霜娘急了,闭着眼把他那只手一拽,拽被窝里去了,然后两只手把他抱着:“不要吵啦,我说了……再睡一下……” 她声音渐小,一句话未完就没声了。 两只手都被绑架住的周连营坐成了一座雕塑,他有一只手被迫放的,咳,不太是地方—— 春雨晒完一床被子回来了,进来次间时见霜娘还没起来,正有点奇怪地要过来,一眼看见两人姿势,她立刻板正了脸,目不斜视地进了里间,抱了另一床被褥,又目不斜视地出去了。 周连营默默地坐着,一动不动。 直到换了手掌枕头的霜娘因为睡得没那么舒服了,终于挣扎着,慢慢清醒了过来。 第一个感觉:脸下面的触感不对。 第二个感觉:她一觉睡醒好像长了三只手? 第三个——没有第三个了,她只是睡醒,不是失忆或者失智醒来,不需要那么长的反射弧。短促地惊叫一声,她卷着被子连滚带爬地往床里去,一头撞在里面的床栏上。 咚一声好响亮的动静,周连营忙起身去拉她:“我看看,撞哪了?” 霜娘哪有脸见他?蒙着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个球,蜷缩着捂住额头,痛得要死,但更痛的是她的羞耻心,她她都干了什么呀?! 起码十天,不,一个月她不想面对他了。 周连营当然知道她在别扭什么,没有硬去扯她的被子,在床边站了一会,道:“我叫你的丫头来。” 就抬脚出去了。不一刻,换了个脚步声过来,跟着是春雨的声音:“奶奶,你怎么了?六爷说你撞着了?” 霜娘听到,一把把被子掀开,哀怨极了地瞪她:“为什么不是你来叫我起床?” 由俭入奢易呀,她刚嫁来时一直都勤勤恳恳,卡着请安的点,每天到时辰就自己醒了。但随着时间推移,她慢慢习惯了丫头们的人工叫早服务,自己的警觉心一天比一天少,仗着有人叫,她越睡越放心,床越赖越顺——哪知道今天换了人,她丢了这么大个人呢?! 春雨道:“我本来要叫的,可是六爷洗了澡,就叫我收拾去了,说他来叫奶奶起床——怎么会撞着了?奶奶把手放下,我看看撞得怎么样了?” 霜娘垂头丧气地把手移开了。怪不得她梦里听到水声,好嘛,人家一早起来,连澡都补洗过了,她睡得一点知觉没有,简直像猪一样。 春雨凑近了细看一看,又伸手轻轻摸了摸她额上红的那块:“呀,奶奶撞得不轻,都鼓了个包出来了,我去找点药来。” ☆、第57章 霜娘恹恹道:“找什么药啦,又没破,过两天就消下去了。” 春雨没说话,服侍着她起身穿衣洗漱过后,到底去寻了节外敷跌打损伤的膏药来,在耳房茶炉子上烤热了,剪了个小小梅花瓣形,过来按着霜娘给她贴上了。 霜娘只得由她,贴罢,她摸了摸额头,往外头堂屋看了眼,隔着帘子看不出什么,就悄问春雨:“六爷走了吧?” 春雨却摇头:“没有,在外头坐着呢,等着奶奶一道去正院请安。” 霜娘脸就耷拉下来,磨蹭了一会,支使春雨:“你找个借口,叫他先走。” “找什么借口?” 霜娘要是想得出,哪还用把问题推给她?眼看春雨一脸老实地等她支招,她捂着脸哀叹一声,只得逼上刑场般,一步一步往外蹭。 原来还想着今早起来要瞧他笑话的,这下好了,两个人半斤八两,谁也笑话不着谁了。 不过几步路,她走得好似千山万水般,春雨忍不住在后头提醒:“奶奶,今儿耽误了些功夫,再不出门就晚了。” 这可拖不得了,霜娘只好横下心来,掀了帘子,余光瞄见外头椅子上坐了个人影,低了头出去,默不吭声地隔了三四步远就站住了。 周连营原想问一声她头撞得怎么样了,见她这样,恐提起来她要更不自在,便只看了她额角一眼,就做无事状,起身道:“你收拾好了?走罢。” 霜娘蚊子哼似地应了一声,跟在后头出去。 一路都没什么话说,快到正院门口时,碰见了四奶奶秦氏。 周连营仍在外院住的事她是知道的,这一早见两人竟同时过来,显是一道走的,她眼神就亮了,探射般来回打量,嘴上笑道:“六弟妹,不是我要说你,你们年轻夫妻,一时忍耐不住,想一处呆着,有些个什么也正常。只是这么没遮没掩,就太显在人的眼里了,你素日倒是周全机灵的,怎么今天连个障眼法都不会使了?” 她说着拿帕子掩了唇格格笑:“哪怕就分个前后次序来,也好些——呀,你这头是怎么了?” 她嘲讽开得太亢奋了,霜娘脑门上那么显眼个膏子,她说好几句了才留心到。 第34节 霜娘言简意赅地只回了她最末一个问题:“撞了一下。” 其实她倒不是因为秦氏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所以懒得搭理她,而是,她一路上都没好意思跟周连营说话,两个人根本没有就他昨晚的留宿商量出一个统一的对外理由——醉酒当然是一定要隐瞒住的。 但秦氏就以为下了她的脸,让她不高兴了,秦氏的心情便舒畅起来,道:“下回可小心些,别这么成双来了。不过,你得太太喜欢,到底和我不一样,说不定太太就肯宽着你呢,那就当我没说罢了。” 再酸了一句,秦氏这才称心地转身,先往院门里进去了。 见她走远了些,霜娘忙向周连营身边靠了靠,原来一直离他好几步开外的,这时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小声和他说:“见了太太是怎么个说法,你可想过了?” 秦氏那个什么分头来瞒着的主意根本不靠谱,就不说周连营昨晚是直通通地过来了,就算他路上避了人的耳目,内外两院那么多伺候的下仆,自家主子在没在岂会不清楚?根本就不是能瞒人的事。 周连营道:“说我扭了脚,一时不便走路就是。” 霜娘觉得不够周全:“可是你先为什么要到我那里去呢?” 周连营微微奇道:“这还要理由?我就去看看你怎么了——好罢,说你要给我打络子,不知我喜欢什么花样,所以我去选一选。” “有备无患嘛。”霜娘说着,这才放心,又忍不住偷瞄他一眼:脑子转得也太快了吧?想都没想,瞎话张口就编出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进了正院堂屋,正听见秦氏在那里说他两个一道来了的事,一边说一边笑得花枝招展的,见他二人进了门槛,才住了口,但却愈加向他们笑得暧昧起来。 霜娘那羞赧是对着周连营才有的,对着秦氏哪里有什么,见她这么不依不饶地接连取笑,她也光棍起来,向主位上的安氏请过安后,就含着笑直视回去。 秦氏被笑得一股气上来,正要说话,旁边郑氏有点着急,打圆场似地拉了她一下,轻声道:“四弟妹,别说了罢。” 她嘴笨,一句拦得秦氏更恼,转头冷笑道:“我说什么了?我不过是提醒的意思,三嫂这个好人做得古怪,倒好像我为难了谁一样。” 郑氏红了脸,想解释:“我不是那意思——”就卡住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心里确实觉得秦氏在为难人,可她又编不圆场面话,又天生的不会得罪人,想帮霜娘没帮上,倒把自己为难住了。 霜娘笑着把话接过去:“多谢四嫂的好意,才在门口时就提醒过我一遍了。不过并不是像四嫂想的那样,只是你走得急,我都没得空解释。” 安氏道:“我正是要问,你这头上怎么伤着了?昨儿下午在这还好好的。” 秦氏原要回嘴,安氏先她一步开了口,她只好把话憋回去了,拿眼白斜了霜娘一眼。 周连营笑道:“是我的不是,昨晚在迎晖院里扭了脚,不好走动,占了她的床睡了。她睡了外间,因换了地方,一时没适应过来,早起就撞床栏上去了。” 安氏听了,便向霜娘招手:“下回可小心些。过来我看看,撞得可重吗?” 霜娘过去,到她面前屈膝半跪下,安氏凑近看了两眼,见那膏子的周围都红红的,膏子下还鼓出一块来,不由道:“都肿了,怎么不请个大夫瞧瞧,自己弄块膏药就糊弄上了。你这孩子,一向都这么心大,这样还过来做什么?在屋里养着,叫连营给你带个话就是了。” 霜娘没忍住笑道:“这么点小包,春雨要我给贴膏药我都觉得她太紧张了,太太更好,叫我养着,心疼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安氏点点她额头:“你要知道爱惜自己,自然不用我替你操这个心了。” 霜娘笑着起身退开。 周连营笑道:“娘却忘记心疼我了,我才说扭了脚,娘好像没听见一样,都不问我一声。” 安氏道:“你皮厚肉糙的,哪里用得我问——看你进来时步子好端端的,自然是好了。” 周连营圆了话,就没再多说,含笑正要说有事告退,秦氏捡着话缝,忙插一句:“这大晚上的,六弟不在自己屋里歇着,巴巴又跑到后院来,可见是刚相会的小夫妻,情热心切了。” 刚说得热络的气氛又架住了。霜娘恶向胆边生,原和周连营议定了理由的,这会被暗讽毛了,她逆反心理上来,偏就不要说了,假装羞涩般看了眼周连营,实则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开口辩解,然后就着那个羞涩的姿态埋下了头去。 她还似模似样地红了脸——很简单,回想一下早上出的糗就行了。整个过程一字未说,别人如郑氏也不会多想。 但秦氏就不同了,她虽然和郑氏一样,夫妻感情一塌糊涂,但郑氏心不在此,秦氏却是深为不甘心的,所以她一再揪着霜娘讽刺,不全是因和她个人有矛盾,更是因为见到人家夫妻感情和乐些就不顺眼。霜娘从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现里猜着了她的心思,所以弄出这个做派,明着是被羞着了,可事实上是对秦氏打出了明晃晃的潜台词:对,你羡慕呀。 这种因了解而十分有针对性的暗地里过招,只有安氏和秦氏看出来了。 安氏唇边溢出一丝看小辈淘气闹腾的笑意,秦氏却被气得绷紧了脸,三年一个府里住下来,如同霜娘了解她,她对霜娘也是了解一些的,读得懂她的潜台词,想要再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别人一个字没回,总不能低个头都低出错来了吧? 周连营当初在家时一直住在外院,更多的时间又在东宫里,除了梅氏嫁过来早又且管家,照管着他一些衣食,来往多些外,对其余嫂子们的性情都不熟悉,这时便没看懂她们的过招。但这没多大关系,从结果倒推就行了——看上去被说的霜娘挺悠然的,倒是说人的秦氏变了脸,哪个吃了亏,一目了然。 他瞥一眼霜娘:小姑娘,挺厉害的嘛,还会给人闷亏吃。 安氏这才道:“好了,别紧在这里说了,都回去吧。霜娘,你行动小心着些,若觉得不适,该请大夫还是要请,莫偷懒。” 又单向周连营道:“你留下,和我一道用早饭罢,我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诸人一一应了,告退离开。 出了院门后,秦氏甩着帕子,昂着头飞快走了。郑氏走到霜娘旁边,有点犹疑地问:“六弟妹,你上午可有事忙吗?” 霜娘笑着摇头:“我闲着呢,三嫂可是有事找我?”就回头吩咐春雨,“你回去说一声,叫把早饭提到三房院子去,我现就跟着三嫂过去。” 郑氏忙道:“不,不,还是我到六弟妹那里去罢。” 霜娘见她那脸色,倒好像是躲着什么不愿意回去一样,心下大为纳罕,这里干站着不好问,就只道:“一样,那就到我们那里去。” 郑氏松了口气,吩咐银柳回去提早饭,便跟着霜娘一道走了。 ☆、第58章 回到迎晖院,霜娘原就要问郑氏可是遇上什么难事,郑氏却不好意思叫她空着肚子听话,坚持等吃了饭再说。 于是两人在西次间里对面坐着,默然无声地用毕早饭。郑氏只吃了一碗碧粳米粥,余者一概没碰,霜娘想劝她两句,但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想来劝了她也吃不下,就不勉强她,只管自己吃了。 饭毕后,丫头撤了席,另捧上清茶来。 霜娘喝着茶,等她说话,郑氏却只坐着,望着清茶发呆。 立在旁边的银柳神情有点着急,往她那挪了下,轻扯了把郑氏的袖子,才把她扯得惊觉过来。 郑氏抬头看向霜娘,想说什么,犹豫片刻又止住了,先向银柳道:“你去旁边屋里坐一会罢,我和六弟妹说话。” 银柳不大情愿,郑氏再催一句:“去吧。” 她才跺跺脚,往外走了,走两步却又回头,向霜娘福一礼:“求六奶奶好好劝劝我们这糊涂奶奶。” 然后才去了。霜娘知机,放下茶盅,把屋里余下的丫头一并遣出去了,方问郑氏:“三嫂,发生什么事了?” 郑氏扯着帕子,细声细气地道:“是三爷,他要外放了。” 周连深是今年初参加的会试连着殿试,中了二甲第十二名,但是得信的时机不巧,正赶上西府周三老爷重病,便没好大肆庆祝,只是自家府里开了几桌小宴。 家里的低调,并不妨碍他的一举成名天下知——这知的主要是京里各家公侯府第。 因为立国日久,最起初那一批大肆封赏的开国公侯们的爵位都快传到了头,如安氏娘家,就已经是第五代了,下一辈若无能撑得起的人才,直接就要跌成平头百姓。因此勋贵们为将来计,都还挺肯督促自家孩子读书,以寻找新出路支应门庭。 但,真如周连深这般读出名堂来的,不多不少,就他一个。 不说会试殿试这种终极门槛了,能凭自己本事迈进乡试考场的都没几个,大多是走捷径弄个荫监或例监,哄自己玩玩罢了,同周连深这种一路凭自己本事考上去的学霸相比,全都要被秒成渣。 这些都是霜娘当时从丫头们的闲言八卦听来的。据说,周连深这一中,直接变成了勋贵们教育自家子弟的榜样,还有人特地来找周侯爷,向他请教教育心得,为什么他家孩子能成材,自家儿子学来学去,就是根烧火棍呢? 闲言少叙,霜娘此刻听郑氏一说,不由疑惑起来,奇道:“怎么不考翰林院?或是选个京官也好呀。” 对于新科进士来说,前程大概可分三等,第一等就是入翰林院习学,这方面前三甲有优待,可以直接进入,二甲、三甲则需要再行考选。第二等是选京官,第三等才是外放——虽然不能说京官就一定比外官好,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还是尽量想留在中枢,哪怕官职低一点都不怕,京城大佬多,露脸的机会多,上升的机会才多呀。实在没门路留不住,才会考虑外放。 以周连深的名次,他就算有自己的想法,不想考翰林院,那选个京官也是很容易的事,他这个出身,哪里是没门路的人? ——霜娘娘家那一条巷子住的全是低阶官员,很喜欢聚在一起说这些官场中事,明规则潜规则之类的,有赖于从小到大的熏陶,这些基本的官场常识霜娘都知道。 郑氏道:“爷们外头的事,我哪里知道呢。昨天才告诉的我,选了湖北下面什么地方的一个县令,下个月底前就要到任了。” 连到任期限都限好了,到任书一定已经发下来了,这事算是已经定了。霜娘想着,道:“那这时间可有些紧,你是发愁收拾东西的事?不要着急,我帮着你,有能用上我的地方,只管使唤我。” 郑氏摇着头,忧郁地道:“不是为这个。三爷,三爷叫我一起去。” “对呀,你该跟着——”霜娘反应过来,倾身过去,睁大了眼盯着她问,“你不想去?” 郑氏蹙着眉,点了一下头。 霜娘张了张嘴,想要压一下自己的脾气,没压住,索性直接道:“三嫂,你疯了吗?” 郑氏不由瑟缩了一下:“六弟妹,你怎么这么凶。”霜娘以前从没有对她有过这样声气,她真吓到了。 这三年里,两个人的交情算是君子之交的那一种,来往不算频密,一月大概也就一两回,只是交流画技,基本不说别的。这个局面的形成,主要是由于郑氏。 霜娘曾尝试过把话题拓展一下,但不管说什么,郑氏没有自己的见解,只是跟在她后面附和,聊天聊成这样,没有一点观点的碰撞,那还有什么趣呢?而郑氏又不是存心敷衍,她是真的很努力在跟她说话了,霜娘见此,也就不为难彼此了,只管说她们唯一都有兴趣的画技,就这么淡淡地处了下来。 但面上看着淡,在内心里,霜娘跟郑氏学了三年画,得她毫不藏私的指点,是把她作了半师看待的,所以这时情不自禁,就为她着急上火起来。 “因为这事太要紧了。”霜娘严肃地道,“三嫂,你既然来找我,想必也是想和我商量一下。这里再没别人,你明告诉我,为什么不想去?” “……我怕他。”郑氏低着头只说得三个字,眼泪就下来了。 这下轮到霜娘吓着了,忙要把自己的帕子塞给她,一看,她手里本来握了帕子,只得又收回来。 霜娘干坐着,等她情绪略缓一缓,自己心下想着忧虑:这可怎么得了?她只知道郑氏夫妻感情不好,可不知道不好成这样,不过提一声丈夫,压力就大到哭了,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以往郑氏从没提过,霜娘从金盏处知道她夫妻不和,当然也不好主动问起这茬,好像戳人痛处一般,因此现在临到事发,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郑氏没有叫她久等,很快擦了眼泪,忍着哽咽道:“六弟妹,你别笑话我,我,我实在是没人可说,只有来找你了。” 霜娘忙安慰道:“谁没有个难言之隐,这有什么可笑话的。三嫂,你只管说,可是三爷打你了?” 郑氏听了惊得摇头:“没有,没有。” 霜娘松了口气,问:“那你怕他什么?” 郑氏见她这个反应,疑惑起来,先问她道:“六弟妹,你的意思,只有挨打才可怕?” “是啊。”霜娘理所当然地点头,“会痛会受伤,你又打不过他。”对她来说,夫妻关系不好有很多种不好法,但能达到可怕这一量级的,就只有家暴了,生命安全受到威胁了呀。相比之下,别的都没什么大不了了。 郑氏被她这除死无大事的态度感染了一点,镇定了些,道:“三爷没动过手。但我不中他的意,他厌恶我,我也怕他。你大约听过,他平常很少回后院来,我们就各过各的日子。这回他外放,不知为什么忽然要叫我去。” 她说到这里哀求地看向霜娘:“六弟妹,你比我聪明,求你给我出个主意,别让我去,我实在怕跟他在一处。” 霜娘果断摇头:“我不能给你出这个主意,我认为你应该去。” 郑氏颓了肩:“你和银柳的说法都一样——其实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害怕啊。你不知道三爷有多讨厌我,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我就不该存在一样,我又没个孩子,说不定哪天就要把我休了……” 她说着眼泪又要下来,咬着牙关硬忍着,憋了回去,怕招霜娘厌烦。 她这样,霜娘哪还说得出重话来?再着急,也只好慢慢问她:“总该有个原因吧?我瞧你脾气这般好,就算和三爷不投缘,相敬如宾该能办到,怎么会闹成这样?你问没问过他,可是你不留心做拧了什么事,两个人生了误会?” 郑氏道:“几年前,我壮着胆子问过一回,可他根本没理我,冷冷看我一眼,抬脚就走了。” 这么个反应,霜娘真分析不出了,哪怕是吵个三言两语,总也有点线索出来啊。只得再问:“那你还做过别的努力没有?” 郑氏点头:“我知道我愚笨,不合他心意,所以后来挑过丫头给他,可他也不要,还生了气,把我的陪嫁丫头都撵了一个。我真不知该怎么做,才能顺他的心了。” 霜娘略无语,“……三嫂,这不能叫努力,相反,你是把他越推越远了。你都知道你们有问题,再往里夹个人,问题不是更复杂?解决起来更难了。” 郑氏秀美的脸庞整个透出茫然来:“可,苏姨娘就是这么教我的。说我已经不讨丈夫喜欢了,只有主动给他挑人,还能占个大度的名头,总比他自己去找别人的强。” 霜娘:“你为什么听她瞎扯?男人倘若好色,根本用不着你替他费这个心,他自己就能把屋子塞满了;而倘若不好色,又哪里用得着你给他挑什么人?” 她知道郑氏常和苏姨娘来往,这话已是尽量收着了,实则她心里的想法更为直接不客气:婢妾来教正室大度?吃错药了吧?也就郑氏这样的,居然给她忽悠住了。 第35节 ☆、第59章 但好忽悠的人也有好忽悠的好处,比如说郑氏,她原来一直觉得苏姨娘的话很有道理,所以照着做了,但现在六弟妹的话听上去,好像也并没有错? 郑氏就更茫了,不确定地问道:“是这样吗?” 霜娘点头:“怎么不是?最简单来说,你照着苏姨娘的主意做了之后,你和三爷间的情况有任何转好的迹象吗?” 郑氏愁绪挂了一脸:“没有。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苏姨娘是三爷最亲近的人,都猜不准他的心思,我又能怎么办呢?算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现在不再那样做了,他不喜欢我,连带着我挑的人也不喜欢,我早已死心了。” 包办婚姻害死人啊。霜娘见她这样哀愁,心底也不好受,不由跟着叹了口气。郑氏是个老好人,她最大的缺点不过是性格过于软弱了些,可她也比别人都善良呀,莫说害人了,连只蚂蚁她见着了都舍不得踩死。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这里多些,难免那里就要短些。 霜娘不免就暗暗埋怨起周连恭来,她记得他教训周娇兰时候的场景,虽然嘴毒,可也切实是为了周娇兰好,且给她定了主意,并不是纯发泄地骂她。怎么对着妻子就不能教一教呢?郑氏这么贤淑温良的性子,只要他说了,还能有不听他的?偏一个字不吐,只是把不满存在心里。 她现在理解郑氏了,冷暴力也是家暴,郑氏本来性格就不刚强,再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里,见了他害怕,不愿意跟他在一处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郑氏见自己的情绪传染了她,倒不安起来,道:“六弟妹,我就是随便找你说说,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我都习惯了,我就是这么个没用的人,三爷有本事有才干,不喜欢我,也怪不得他。” “三嫂,你别这么想。”霜娘想安慰她,一时却又寻不出话来。这种个人的苦痛,真的是痛在谁身谁才知道,除非能帮她把这问题解决了,否则几句言语上的同情基本起不了什么抚慰的作用。 她便不再说话,努力沉思下去。郑氏三十岁都不到,已经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状态,她真不甘心她是这个结果——就算死,也得死个明白,这么莫名其妙的算怎么回事嘛。 直想到茶都凉透了,她也没想出来:问题的症结在周连恭身上,但他那边的讯息真的太少了,几乎一片空白,连个切入点都找不到。 她甚至想了周连恭是不是基友,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排除掉了。因为周连恭的表象看上去虽有这个可能,冷淡妻子不说,连侍妾都没,但他不近的不止是女色,霜娘同样从没听过他有任何男色绯闻。而在这时代,只要正常娶妻生子,私底下好的是男色还是女色都没人侧目,周连恭假使有这个倾向,完全没必要隐瞒,他也很难隐瞒,作为一个成年男人——更准确地说,作为一个在**上面基本不受约束的男人,他瞒不住。 “六弟妹,别费神了。”郑氏劝她,“实在不行,我就跟他到任上去罢,我躲着他些就是了,想来他也不愿意看到我,我们还是各过各的日子罢了。” 郑氏灰了心准备认命,霜娘却又踌躇起来。她原来是觉得,哪怕周连恭不提,郑氏都应该主动跟着他去任上才好。可现在这样,真的把郑氏逼去,时时刻刻活在周连恭的冷暴力里,摧残身心,对郑氏又哪里是什么好事呢? ——不、不对呀! 好似一道光劈入灵窍,霜娘忽然如醍醐灌顶,一下子醒悟过来。 周连恭讨厌郑氏跟要郑氏随去任上根本是矛盾的两件事,不该并存才对! 她激动得拉了郑氏的手道:“三嫂,你险些把我绕住,你就没想过,三爷既然这么讨厌你,又怎么会叫你去任上呢?把你留在府里,他独个去上任,不是两下里都省心?” 郑氏傻傻地眨了两下眼:“好像是这样?” 她不确定地看霜娘,霜娘一百个肯定地冲她点头:“就是这样。你不要东想西想的了,赶紧回去收拾行装,不管以后是怎么样,这个转机你必须要抓住。你想,你们成婚都七八年了,你要胆小错过了这回,再往下拖,还拖得起吗?” 郑氏本心里仍是害怕,不想去,但她自己的意志很不坚定,霜娘先前为难是没定主意,一旦定了主意后,不管是说服她还是碾压都不费事,直接起身把她拽起来。 一边推着她往外走一边还劝她:“你才刚不是还伤心没孩子?这次出去就是机会了,跟三爷的感情实在不成就算了,想法有个孩子,你下半辈子就有了靠。哪怕之后你还不想搭理他呢,那就不搭理好了,你自己也能过。” “不是我不理他,是他不理我。”郑氏红着脸辩解,口气已很是松动了。 孩子的话其实银柳也劝过她,但是是把三爷和孩子绑在一起说的,郑氏想到周连恭就胆寒,连带着对孩子的渴望都降低了。霜娘的说法又不同,只强调孩子,不逼着她一定要逢迎周连恭,她听起来就不那么畏怯了。 “一样一样。”霜娘把她推出门口,微侧过身子向旁边耳房里喊人,“银柳,出来,跟你们奶奶回去收拾行李。” “来了!” 她话音未落,银柳已一脸喜色地奔出来了,直向霜娘行礼:“多谢六奶奶,还是六奶奶有办法。我昨天劝了我们奶奶快一天了,她只是犹豫,急得我,晚上觉都睡不好。” 霜娘笑道:“快去吧,别耽搁了,我听说下月底就要到任了。你们要有什么缺的,或有什么要我帮手的,都只管再来找我。” “哎!”银柳脆亮地应着,又向霜娘行一礼,才扶着郑氏走了,嘴上絮叨道:“我的奶奶,你可算明白了一回,你是当家奶奶,你不跟着三爷去任上,倒叫个丫头去,便宜那起子不要脸的贱婢——” 她归心切,脚步快,郑氏被她半扶半拉着本已快出了院门了,忽然脸色大变,反拉住银柳:“快停下。” 银柳大惊:“奶奶,难道你又反悔了?你可不能这样啊!” “不是。”郑氏忙摇头,“你提那丫头我才想起来,她已经在我们院子里了,我又不要她去了,这该怎么说才好?” 霜娘快步下台阶过来:“怎么了?什么丫头?” 银柳气得跺脚:“苏姨娘给的。她知道了三爷外放的事,昨天叫了我们奶奶去,听我们奶奶的话音里露出来不太想跟着三爷去任上,她不说劝着,还马上塞了个叫添香的丫头来,说叫她跟着去服侍三爷。六奶奶听听,这名字听着就不正经,我们奶奶当时还真给收下来了!” 霜娘看郑氏:“三嫂,你如今不是不给三爷挑丫头了?” 郑氏为难又无辜:“真不是我想的,姨娘说着话就把人叫出来了,我不知怎么回绝——” 银柳道:“有什么说的,回去叫她走就是了。奶奶跟三爷赴任是天公地道的事,难道还要给她交待不成?” “可她毕竟是姨娘给的,又没犯错,我怎么好直接撵回去呢。” 银柳:“那就叫她犯个错,随便说她摔了什么东西,手脚笨服侍不好三爷就是了。” “这不是诬赖人,怎么行?唉,要么让她一起跟着去算了,多个服侍的人,其实也不碍着什么。” “不行。” 霜娘和银柳异口同声道,银柳的声音还更大些,她听见霜娘同时说了,忙把后面的话吞了,道:“奴婢无礼了,请六奶奶先说。” 霜娘不以为意地向她笑了一下,银柳性子是暴了点,可主子软得绵羊一般,她不强横起来,日子还怎么过? 转对郑氏道:“三嫂,那丫头若安安分分的,带着确实没什么,可她要不安分呢?争起宠作起妖来,三嫂不是还得打发了她?与其到时费手脚,不如直接不要招这个麻烦,反而省事。” 郑氏认真点头:“六弟妹,你说的有道理,只是该寻个什么说法呢,真要依银柳的话?我——那我就试试罢。” 霜娘摇头:“那不够清净,说这个添香手脚笨不要,那要再给你塞个□□来呢?再不要她,事做得太生硬了,倒显得是三嫂没理了一样。让我想一想,怎么不留这个后续。” 郑氏和银柳主仆两都希冀地盯着她,大气不敢出。 “对了,你就说你做不了这个主。”这说法不难寻,霜娘很快想到了:“三嫂,你不牵扯别的,回去只跟那丫头说,你当时收人时没有多想,但这一夜仔细想起,觉得不妥起来,不该替三爷做这个主,叫她回去。苏姨娘若不乐意,再叫你去说话,你就咬死了你怕三爷生气,叫她自己找三爷说去,你不明着回绝她,但也别再答应她。” 至于周连恭那边,他这么多年都没收过丫头,总不成这回忽然变了画风吧?他嘴毒性冷,但在女色这一条上,还真是没什么可以指摘的。 郑氏眼前一亮:“六弟妹,还是你聪明,这样说好,我就这么说。” 她就要走,银柳却不放心她,向霜娘道:“我厚颜求一求六奶奶,索性跟着去压一压阵罢。我们这位奶奶,面慈心软得实在没了边,这会说好,回去叫人一拨弄,或是那丫头一哭一跪求,说不得又变成怎么样了。像奶奶先说的,一回退不回去,哪里还好再闹起第二回?” 郑氏扯她:“别这样,已经很麻烦六弟妹了,我这回肯定不改主意了。” 郑氏的保证听上去——还真不怎么可靠。 霜娘也不放心起来,道:“三嫂,我还是跟你一起去罢。你若处置得来,我就不说话,只当我是跟着去帮忙收拾行装的。” 郑氏没做过这样的事,心里其实也十分想叫她陪着,只是难以开口,现见她主动这么说,连忙应下了。 ☆、第60章 延年院。 银柳一回到院里就迫不及待地去叫添香了,霜娘跟郑氏进了次间里坐下,接了小丫头送上的茶,暂时只当自己是个围观路人。 银柳没一会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个十分有辨识度的丫头。 这辨识度主要指的是身材——火辣程度一级,腰肢细细,胸脯高高,虽然穿着和银柳差不多款色的丫环日常着装,但打眼一看,就让人感觉两个人不是一个打开方式。 再加上她充满风情的相貌,一步一扭的举止,活脱脱是在身上挂了一张说明书——仅限男主人使用。另有附注:好生养。 霜娘很有好奇心地打量着她,这就是苏姨娘属意的人选啊,和她想的差满远,光听“添香”这个名字,还以为是书香气质款的呢,结果这么简单粗暴。 郑氏见人来了,咽了口口水,就把先霜娘教的那篇话说了出来。她的完成度还不错,虽然语气没有一点威慑力,但全程没打磕巴,顺利地照本宣科背完了。 “奶奶这话的意思是,”添香听着,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不要我了?” 银柳在旁翻了翻白眼:“奶奶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你还有什么可问的?我们奶奶就是做不了这个主,你请回吧。” “可奶奶先答应的好好的啊!”添香急道,“这又忽然叫我回去,我见了主子可怎么说?” “照实说就是了,哎,这也不是你的错。”银柳心里巴不得她早点滚蛋,看在就要成功把她撵走的份上,嘴上还是假惺惺安慰了一句。 “这好端端的,姨娘哪里会相信,必定要以为我人笨,做错了什么事,惹着三奶奶不快了。”添香说着,就摆着腰肢跪了下来,“求三奶奶开恩,别叫我回去,我以后一定好好伺候奶奶。” 郑氏不大敢看她,握紧了帕子,目光在她背后的多宝槅子上游移着,道:“不是你不好,只是我没得三爷同意,不敢替他收人,你还是先回去罢。” 银柳配合着上去拉人:“走吧,别为难我们奶奶了。三爷没点头,你在这里跪死了也没用。” 添香哪里肯走?给三爷做妾算是府里独一份的好去处了,三爷青年才俊,三奶奶软弱性善,且至今无出,只要能挤进三房来,随便生下个一儿半女,下半辈子就再也不用发愁了。过了这个村,再也找不着这个店了啊! 她躲闪着银柳,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三奶奶,您可怜可怜我,我真的不能回去,姨娘不会饶了我的,肯定会狠狠发落我。求三奶奶留下我,只当是救我一条不值钱的小命。” 没撕破脸,银柳不好太大动作地硬拉她,见她赖着不肯走,还说出这么一篇歪话来,气得干瞪眼——府里谁不知道她们奶奶好性儿,这是瞅准了奶奶心软,硬拿话逼着奶奶呢! 银柳就忙紧张地看郑氏,唯恐她真的叫糊弄住了。倒还好,郑氏的表情只是显得有些为难,但没说话,撑住了。 银柳松了口气:幸亏厚着脸皮把六奶奶叫上了,若照奶奶平常性情,这个程度的哀求就够让她却不过脸面了,说不准就要认了输答应下来。 但添香见不奏效,又继续苦求:“三奶奶开恩,我只求跟在奶奶身边伺候,别的什么也不妄想,都只听奶奶吩咐。奶奶若不喜欢我,我只做三等丫头的活,不到奶奶跟前惹奶奶厌烦。若还不成,奶奶带着我,只当是多了个猫儿狗儿,除了叫我回去,别的随奶奶怎么样,我都不敢有一点怨言,只感激奶奶,给我一条活路。” 霜娘用舌尖抵住上颚,才压住了要冲出喉间的一声笑。这丫头,莫非是苏姨娘从戏班子里找来的?说的这些言辞就不是日常副本里会出现的,戏演过了头,非但不能引出人的同情心,倒反使气氛尴尬起来,可惜她水汪汪哀恳动人的眼神,连带着被浪费掉了。 添香没觉得哪里不对,还渴望地盯着郑氏呢。 “也不是一定不要你——” 郑氏这话出来,添香的腰杆立刻直了,银柳则几乎要跳起来。 “只是要三爷同意。”郑氏补全了后半句,虽然艰难,但还是守住了防线。 银柳忍不住露出笑容来,郑氏心里也暗喜:六弟妹教的话真管用啊,她不用多想,咬死这一条就行了。而坚持住这个也不算太难,只要想一想周连恭有可能会生气,她就吓得不敢不坚持了。 添香的情绪与主仆两相反,那么矮下身段都没能如愿,她心里的不平就翻涌上来,赌气道:“若只是为这个,奶奶就太多虑了。我是姨娘给的人,三爷岂有不同意的?说来说去,还是奶奶不想收下我吧?何必推到别人身上去。” 霜娘先扫一眼那丫头——这就是典型的仆大欺主了,若她现在面对的是梅氏,敢这么冒刺?恐怕拿大耳刮子抽着都不敢出一声。 再看郑氏,郑氏竟被挤兑住了,红着脸,只说了“不是这样”四个字,就没话说了。 霜娘这一趟跟来就是替她压场的,见此,不等添香更得意,张口就问她:“我奇得很,怎么姨娘给的人,三爷就非同意不可?我以为只有太太才能给三爷添人,而三爷有孝道,必定会收呢。姑娘教教我,你这是哪一门子来的道理?” 霜娘先时因着守寡,做人一直都很低调,代管家事那一阵都一样谨言慎行,所以在府里的口碑和郑氏差不多。略比她强,但强不了多少,同属于不太被人放在眼里的透明阵营。 现在她来问话,添香也不怕她,昂着头道:“三爷亲娘去得早,和二姑奶奶一样,都是我们姨娘辛辛苦苦养大了的,养育之恩摆在这,怎么会不听姨娘的话?” 霜娘道:“掌嘴。” 银柳从听添香先说的话起就想揍她了,到底顾忌着她是苏姨娘的人,没有动手,这下听得吩咐,可不管那么多了,抢在春雨头里痛快地一巴掌甩了过去,直接把添香打懵了。 她捂着脸,都没想起来哭,见鬼似地瞪霜娘——她才回第一句话就挨了打,说好的和三奶奶一样软糯的人设呢?! “奶奶凭什么打我?”添香心底那个既定印象一时还没扭转过来,说话十分不服,直接质问道。 老实说,霜娘真不想叫人动手,她不喜欢暴力,看见人在面前挨耳光,挨打的人固然不适,她这个看人挨打的也不会觉得愉快啊。 从嫁来起,这是她第一次说出“掌嘴”这个豪门标配词,因为不得不说。 第36节 “上有侯爷和太太,若说起养育之恩,自然该是侯爷和太太的,便再说个生恩,那也是三爷早逝生母的。你们姨娘这个,却是从哪里弄来的?我想不明白这个帐,姑娘给我算算。” 霜娘这一巴掌不得不打的原因就在这里,添香嚷出来这话,等于没把安氏放在眼里,谁家嫡母尚在,能把爷们的养育功劳归到一个都不是生母的姨娘身上的?霜娘不知道便罢,听见了,她就必须表态,为安氏出面教训。 当然,这一来肯定是要把苏姨娘得罪着了,不过霜娘倒无所谓这个,她是嫡系一脉,站队当然要站明确了,左右逢源这种梦她才不做。 添香被这一问,也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但她挨了打,咽不下这口气,硬顶道:“太太是嫡母不错,可人确确实实是我们姨娘教养着的,从小养到这么大,衣食住行,哪样不是姨娘照管,供出个中了榜的文曲星来,难道一点功劳没有?怎么就连个词都用不得了。” “哦?”霜娘气定神闲地问她,“既这么说,我就要再问一句,你们姨娘赚过多少钱来?” 添香疑问地盯她:“赚什么钱?” “养三爷的钱啊。”霜娘道,“衣食住行,哪样不要钱,能从天上白掉下来?更别提读书了,这一项上砸的钱,恐怕照三爷原样打个金人出来都够了,你们姨娘出了几两?” 添香混乱道:“哪有这么算——” “那是怎么算?你可别告诉我,你们姨娘一文没出,拿着侯府的钱,养着侯府的爷们,要添衣了,针线房里做来;该吃饭的时辰了,厨房里送来。你们姨娘动动嘴,拨弄拨弄人,做一做现成的好人,这么着,就叫养育之恩了?三爷就必须得听她的话了?” “不是奶奶这么说的!”添香挣扎道,“三爷八岁上就没了亲娘,这么多年,都是我们姨娘关切着——” 她不把八岁的时间段说出来还好,一说,倒提醒了霜娘,笑着打断她:“我记得府里的规矩,爷们八岁起就要到外院住去了,姨娘就算想关切,也找不着地方使劲吧?你好大的口气,倒敢说三爷的进士都是姨娘供出来的了,这意思,三爷要不靠着你们姨娘,还成不了人了是吧?” 她收了笑:“乘早别在这里信口开河了,你以为你是替人表功,我看你是纯心要坑你们姨娘!这话传出去,别说你了,连你们姨娘都别想落下好来。行了,三奶奶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你该回去了。要实在想服侍三爷,回去求你们姨娘跟三爷说一声就是了,照你的说法,横竖一说就准不是吗?” 霜娘话音刚落,外头便响起丫头的声音来:“三爷,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 那丫头说着,就打起帘子,露出了帘外周连恭俊秀淡漠的一张脸来。 ☆、第61章 霜娘这个尴尬,只想马上找个地洞钻进去! 背后说人被当事人抓个正着就罢了,她这说的还没一句真正靠谱的——她嗤笑添香是信口开河,可事实上她自己也是,连郑氏平常都不怎么能见得到周连恭,她这个弟媳更是没有和他接触的途径了,关于他的一点所知全是八卦里听来的,真实度只能说个见仁见智。 而关于周连恭和苏姨娘之间到底感情如何关系怎样,那就连八卦都没有怎么流传,霜娘看上去分析得义正词严,把添香一堵一个准,其实都是随口胡扯,到底哪些有道理哪些没道理,她自己都不确定,反正就是要做个架势出来,把添香唬回去就完了。 本来她都快功成身退了,可谁知道,周连恭会站在帘子外面呢?她顷刻间就变成了功亏一篑。最惨的是,她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也没法开口问,于是就连自己这丢人到底丢得有多大都不知道。 周连恭的身形一露出来,郑氏就吓得站起来了,霜娘比她的震惊程度尤甚,慢半拍才站起来,论理该打个招呼,可她脸皮再厚也没法若无其事地开口,就傻站着。 还是周连恭先开了口:“六弟妹坐着罢,不必多礼。” 声调听上去还算平静,但霜娘跟他很不熟,不能就此判断出来他是什么情绪,讪讪地应了一声,坐回去了。因为心虚,腰板不自禁地挺得笔直。 郑氏跟随落座,姿势同霜娘差不多,都是直板板的。 添香的腰板也很直——激动地直了,并且挺胸抬头,一双媚眼斜斜地夹周连恭:“奴婢添香,给三爷请安。” “你耳朵是不是不好?” 添香没听懂:“啊?” 周连恭凉凉看她:“果然是不好。你三奶奶叫你走,你听不见;你六奶奶叫你走,你也听不见;现在我跟你说话,你还是听不见。银柳,拖她出去,给姨娘还回去,跟姨娘说,我心领她的好意,但是姨娘叫这丫头蒙骗了,这就是个聋子,怎么好在主子的身边听使唤?白耽误了事。” 银柳这一下子,精神大振,再没顾虑也不用留任何情面,上去扯了添香,狠狠往外拖去。 春雨自发上前帮忙。 添香快被拖出门口了才从被喷的懵傻状态里反应过来,就手抓住了门帘,狼狈挣扎着叫:“三爷误会了,奴婢耳朵没有问题,奴婢只是没听明白三爷的意思——” 周连恭抬了抬手,示意银柳和春雨暂且停下和她纠缠,问:“我刚才说了句什么话?” 银柳很乐意再讽刺添香一遍,大声道:“三爷问她耳朵是不是不好。” 周连恭道:“这有什么听不明白,难以回答的吗?” 银柳嗓门还是很大:“回三爷,一点都没有。要么是,要么不是,三岁的孩子都答得出来。” 周连恭就点了点头:“看来即使她不是聋子,也必定是个傻子了。和姨娘说,虽则不好留这样的丫头在身边伺候,也不要太苛刻了她,叫人说主子不慈。随便寻个清闲的庄子,送了她去罢。” 银柳的嘴快咧到了耳朵根:“奴婢一定把三爷的意思原话转给姨娘。” 就拿着添香的手腕用力向后一扳,添香吃痛,惨叫一声,不得不放开了门帘,银柳顺手把自己的帕子塞她嘴里了,然后和春雨合力,拖麻布袋一样很快把她拖走了。 听着添香“呜呜”的闷叫声远去消失在门槛外,霜娘觉得,对比之下,她先说添香的话只可以算个淳淳教导了,周连恭这才是真实力嘲讽。简单几句,把人从外在羞辱到内在,好好一个很有风情的姨娘预备役,就见了他一面,变成个聋子加傻子了,不但姨娘梦碎,很可能连府里都呆不下去了。 霜娘就和郑氏两个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神里看到了求救信息——天哪好可怕,她们这对难姐难妹捆一起都不够周连恭一喷的,有没有人管管啦,求赶快来个人把他带走吧! 其实按说,这行事作为跟他站一边的同伴看是极痛快的,可问题在于,霜娘不确定自己在他眼里到底是敌是友,所以痛快只有一点,胆寒倒是很多——周连恭先前那话,很明显他几乎是听完了全场,霜娘胡扯他和苏姨娘的话一句没瞒住。而她露了底,却完全不知周连恭的底牌,他看上去是没把人收下,还往死里羞辱了一顿,可不能就此引申为他和苏姨娘的关系就不好,儿女大了,不领亲爹妈的情的时候还有的是呢。 所以,霜娘不得不忧虑,周连恭和苏姨娘的关系要是不怎么样也就罢了,看在她是隔房弟妹的份上,多半就当没听见含糊过去了。可他要是和苏姨娘情同母子,那她、她就等着挨喷吧。 霜娘心里默默泪流,真的好有压力,这压力不只是担忧被喷,她同时还担心假如发生,她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不跟周连恭吵起来。她脾气再好再有韧性,也忍不了被像添香那样羞辱,一定会回嘴,但这分寸她必须拿捏住了,不然她一点亏不吃,回头受气的就该是郑氏了。 被周连恭打发人的手段震住,霜娘有的没的给自己做了一堆心理建设,心上且悬一把刀,但是周连恭他转了身,走了。 …… 门帘落下,郑氏立刻松了一口气:“唉,吓死我了。” 霜娘心有戚戚,问她:“这样算没事了?三爷没生气?我胡扯他和苏姨娘的事,他不会再找我后账吧?” 郑氏一个个回答她:“算不算没事我不知道,但三爷没生气,他也不找人后账,你别担心。” 这话霜娘不大明白:“你都不确定有事没事,怎么就说他没生气呢?” 郑氏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愚笨,不知道三爷在想什么。但他生没生气我觉得出,他真生气了不是这样。” 霜娘无奈:“你知道他没生气,怎么还吓成这样。”她是分不出,要是分得出周连恭其实没生气,才不会想这么多了,白白闹得心累。 郑氏老实地道:“我见着他就怕,先和你说过的。” “……”好吧,现在她真的理解郑氏了。 霜娘站起身来:“三嫂,三爷应该是见着我在这,不好说话才走的。我先回去了,你若有别的事,再打发人去找我。” 郑氏很不舍得地站起来送她:“好,刚才真是多谢你了。” 霜娘边往外走,见她跟在旁边神情惴惴不安,很显然是发愁等下独自面对周连恭的事,心下很是同情她。但这种夫妻间的事,她是真插不上手,她能给她提供的帮助,也就是越一越权处置添香了。 送走了霜娘,郑氏磨蹭着步子,慢慢走回屋里。 周连恭正从另一边的次间里出来,见她回来,问一声:“六弟妹走了?” 郑氏小心地点头。 周连恭便掀了帘子,进了她们先前坐着的房间里,郑氏百般不想进去,却是不敢,只好提起变得千钧重的步履,跟在后面。 周连恭坐到先前霜娘的位置上,抬眼看一眼郑氏,这一眼的含义很明确,郑氏跟他在一个房间里就很紧张了,哪还想跟他一处坐着?心里只想转身就出去逃走,还是不敢,逼上梁山般过去坐了。 周连恭正要说话,郑氏没看他的脸,只先见着炕桌上的残茶还没来得及收拾,怕他嫌弃,忙扬声叫道:“银杏,进来把桌子收拾一下。” 外头静悄悄的,没人应她。 郑氏有点发慌,换了个人叫:“雪青?” 还是静寂,郑氏再要换人,周连恭道:“别叫了。我先过来,在门口站了一刻工夫,才有人见着我,不知你养着一院子的废物是要做什么。” 郑氏默默低头,等着他更猛烈的嘲讽。 但天下红雨,周连恭这回居然知道点到为止了,就说了这一句,后面就没了。 郑氏提到半空中的心脏缓缓回落回去,微抬起身体,伸手去拿茶盅,想自己把收拾掉。 周连恭皱眉,伸手过来向她肩上一推,不甚温柔地把她推坐回去:“放着,你动这个手做什么。你这院里的废物玩够了总该回来了,留着她们收拾就是了。” 郑氏懦道:“我怕三爷看着肮——” 一个丫头探进头来问:“奶奶叫人有事?” 是先前给周连恭掀帘子的那个,郑氏见了,忙叫她进来,把桌上收拾了去,才安心了些。 周连恭忍耐着,等那丫头一走,就问道:“先六弟妹说的那些,你怎么想的?” 郑氏小心翼翼地道:“六弟妹很聪明的,我觉得她说的话都有道理。” 其实因周连恭这问题问得单刀直入的蹊跷,郑氏本来见了他又紧张,这一问被问得脑中一片空白,根本不记得霜娘先都说了些什么,只是怕他怪罪霜娘,凭本能维护了霜娘给她说起好话来。 周连恭听了,嘴角微微挑起:“你跟聪明人一处呆着,倒长了两分见识。” 郑氏松口气点头:“六弟妹人是极好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见识长在哪,但难得叫周连恭肯定了一回,可见至少这回没办错事,就还想再夸两句霜娘,但周连恭已转了话题:“叫你预备出门的事,你想定了主意没有?” 郑氏才刚刚下定跟着去的决心,根本还没来得及想后面的事,她又不会敷衍着扯谎,就被问住了答不出来。 周连恭又道:“别的还罢了,你要带哪些人去,可有谱了?” 郑氏:“……”勉强撑着道,“银柳肯定要去的。” 周连恭唔了一声:“你院里这么些废物,除了她一个,恐怕挑第二个都难。罢了,你自己看着办,但是不要再犯傻,你没主意,就去问问有主意的人,听见没有?” 他最后一句略加重了语气,郑氏连忙点头。 周连恭便无别话,站起身出去了。 郑氏软在炕上,又是庆幸又是为难:庆幸的是今天周连恭对她的态度居然很不错,她都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跟他对坐着说话,最后没有以他冷着脸拂袖而去收场的了。为难的是,周连恭不信任她,怕她面软乱带人走,那意思应该是叫她去请教霜娘,可她才刚麻烦了霜娘一回,怎么好马上又去打扰人呢? 郑氏独自叹气,唉,怎么也要过两天吧,哪怕挨周连恭的冷眼,她也不好意思这就再去啊。 ☆、第62章 话分两头,却说周连营,他被母亲留下用饭,吃完刚净了手,安氏劈面就问他:“昨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周连营一边接帕子擦手上的水珠,一边笑道:“没怎么,我被小雷拉了去,审了我半天,到晚饭时还留了我不许走,硬灌了我两杯酒。他那性子,发起疯来人都没辙,我实在没推掉。回来时就迷糊住了,没留神回了后院。” 安氏点一点头:“我就知道脚扭了的话不真。”又有点疑问地看他,“你媳妇的头呢,好好的怎么会自己撞了,是不是你酒后忘形,失手伤了她?” “娘想多了——”周连营略有心虚,但要细说究竟,那是万万不能的,顿了顿,寻了个说法,“她那鼓包新鲜得很,若是我昨晚闹的,过了一夜,早该泛出青紫了,娘才细看了的,可是这样?” 安氏回想了一下,霜娘那伤处确实只是红肿,还未淤出紫来,该是新伤无疑。便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这孩子,我想着她平常一向稳重,不像是这么不小心的人,谁知是马有失蹄,真糊涂上了。” 周连营低头喝了一口清茶,把表情遮掩过去了。霜娘那伤,他其实怎么也得担个间接责任,只是依他性情,母亲再亲,跟她讨论房里事总归是很不自在的,是以能含糊就含糊过去了。 安氏却又心疼起他来:“唉,你大哥当年在你这个岁数,云哥儿都有了。可怜你还煎熬着,偏就一桩连一桩的事都赶上了,吃那么些苦头,好容易回来了,又空守着媳妇,不能动弹。” 听话题还在这个上面打转,周连营有点招架不住了,只得一本正经地道:“孝道如此,应该的。” 好在安氏没真想过问得巨细靡遗,只额外又说一句:“虽分了院子,你没事时也往后院坐一坐,别真把你媳妇空丢在那里大半年。依我看,你这媳妇就算不叫你喜欢,应该也还不至讨你的嫌。” 第37节 见周连营应了,就转而说起正事来,道:“我本想着嘱咐你,这一两天你该带着你媳妇去见一见你岳家长辈,她这一伤,倒不太好说了。你的意思怎么样呢?就这样去,还是索性再过几天,等你媳妇伤养好了去?” 周连营想了想,放下茶盅:“她娘家如今是什么状况?有哪些亲眷?我回来这几天,各处见人忙碌,还没来得及问一问。” 安氏往后靠进椅背,手搭在扶手上,淡淡道:“能把女儿舍出来与人冲喜的人家,还能是怎么样?霜娘没进门前,贺家那老爷做着礼部主事,把霜娘嫁进来后,他就上门来通关节,找过你父亲,也找过你大哥。我同你父亲说好了,这样黑心的人断不能叫他上来,攀慕富贵也罢了,连点人心都没有,我们府里当时发了三十二台聘礼过去,一台都没给霜娘陪来,叫人光秃秃地进了门。” ——其实当时霜娘还是带了两箱子嫁妆来的,不过那两个寒酸的樟木箱子,在安氏这等当家主母眼里看来,跟没有是一个样的。 霜娘这个家庭状况,周连营并不意外,跟着问道:“她母亲可是不在了?” 安氏点头:“极早就去了,丢这么一个姑娘,养在姨娘手里,吃的那些苦头,也就不必说了。”又接着前言道,“你这岳父对亲生骨肉都是这样了,难道外人还指望得上他?这样的人提拔了他,莫说指望他的好处了,不定什么时候倒要把我们带累了。所以如今,他还是坐着那位置,我看就叫他坐到老罢,为着你媳妇的体面,只保着他能不降职就是了。” 周连营道:“儿子省得了。他家还有什么别的尊长?” “老一辈上也都去得早,只还有贺家老爷三年前续娶的一房继妻,上门来过几次,我见了一回。”安氏说着,不由失笑,“你这媳妇,促狭起来实在引人发笑,她父亲当年娶妻,她打发人包几个尺头回去就算贺礼了,我一些儿都不知道。还是送礼的人回来,去交差回你大嫂话,方漏出消息来的。说贺家老爷当场气得变了色,你媳妇预先教了那人一篇话,就回说,姑奶奶三分之一的陪送都在这里了,实在已是倾尽所有,老爷若还不满意,她也没得法子,只好把陪送全贴回来了,问贺家老爷还要不,当时把他问得脸紫在了那里。” 以安氏的立场,霜娘那样的娘家,当然是撇得越清越好。霜娘此举很投了她的意,最妙的是,这脸打得极痛,姿势却不算粗暴。 周连营想想霜娘这个切入点,也忍不住笑了。但他的笑容一笑而收,父母缘浅至此,毕竟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安氏接着道:“你大嫂知道后,叫人补送了一份——孩子寒素些罢了,我们却不好也如此。要说尊长,就这么个样了。底下还有霜娘一个妹子,是那姨娘出的,再就是新任贺太太出的一个小儿子,似乎做过周岁生日没多久,我也记不大清了。他家人口少,不必很花功夫准备什么,定在哪天上门去,你们自己看罢。” “我回去问一问她。”周连营听了便道,“去她家里,还是看她的意思怎样,我迁就着一些不妨。” 安氏道:“你现在不是忙着要出门?不用你来回跑了,我叫个人去知会一声,叫她先考虑着。等你晚上回来,再自己去和你媳妇商量,这事到底怎么办法。” 又笑道:“要不是她伤了,先就叫她一起留下来了。我闹不准是不是你欺负了人,倒不好说,现在只有多费一遍事了。” 周连营提到这个便有些窘,接不下话,见事已定,就忙忙告退出去了。 他今天还有几户人家要拜访,都是极熟悉的世交,虽然有孝,不便久留扰饭,但也要上门去露个脸,不能散帖子就打发了的那种。 出了二门,早已候在此地的小厮望山见了他,忙小跑着跟上来。 当年周连营在家时,望山在他身边的地位大致和金盏于霜娘等同,都是一等一的心腹,前程什么,自然比别人都高出一筹。但后头周连营出了事,他就陡然从空中掉下来了,虽则也可往别处钻营,但想仍如在周连营身边一般,那是再不能够了——几位爷贴身的位子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旁人恨不得长死在坑里,哪里有让出来,叫他挤进去的? 望山一口气憋着,周连营别的几个小厮都已另寻了地方当了差,就他高不成低不就,在外院胡乱厮混了三年,混不出样来,原已死了心,打算往庄子上去。以他的资历人脉,弄个小管事做做还是不难,到时再一步步往庄头的位子上爬。 新的职业生涯都制定好了,周连营忽然回来了。望山这喜从天降的心情,真是难描难画,听着消息连滚带爬地出去迎了人,当时还轮不着他凑上去,他就跪角落地上把满天神佛都拜了一遍。 后头几天天不亮就守在二门口,再见着周连营,扑上去哭号了一番,顺理成章又跟在了周连营身边,因别的几个小厮身上都有了差事,有能回来的,也有回不来的,望山照样的还是众小厮头头。 周连营领着小厮一路出了府,骑上马,刚奔出永宁侯府所在的这条街,拐了个弯要入街市时,斜里杀出个小乞儿来,险卷入马蹄底下。 周连营急勒住马,望山在后头的马背上直起身来大骂:“哪里来的送死鬼,赶着投生呢!” 那小乞儿唬倒在地上,连往旁边打了两个滚方停下来。 周连营见那乞儿瘦小一团,年纪不大,就向望山道:“算了,和小孩子计较什么。” 他心里有数,快进入街市时,他原就放慢了马速,那小乞儿冲过来时,他勒住又及时,并没伤着人一点。因赶着拜客,不想多做纠缠,就打马要走。 谁知那小乞儿却往马前一扑,跪倒在地道:“贵人留步。” 望山竖起眼睛:“怎么,你还想讹钱不成?” 那小乞儿忙道:“小人不敢。小人受了托付,给这位大爷送封信,请大爷过目。” 就低下头,从脏兮兮的怀里摸出封用信封装得好好的信来。 这臭小子原来不是没长眼睛不看路,而是有目的地等在这里冲着他们家爷来的?望山警惕起来,下马去一把夺过信来,再把那小乞儿往地上用力一按,制住了他,才仰头问周连营:“六爷,我看这小子来得蹊跷,要不要把他带回府里去好好审问一下?” 周连营没理他,抿紧了唇,目光敏锐地往四周打量。 小乞儿吓得趴地上哭了,嚷道:“大爷,我就是个要饭的,得了人一两银子,叫我送封信过来。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别的什么都不明白,求大爷饶命啊!” 望山往他后脑勺拍一巴掌:“谁叫你送的信?鬼鬼祟祟的,怎么自己不来?你又怎么认得的我们爷?这些要紧的一个不说,就想糊弄过去了?我看你是欠揍!” 小乞儿抽抽噎噎地道:“是一个男人叫我来的,长得普普通通的,他原和我站在那茶摊后头,见大爷来了,他就把我往外一推——” 他说着,转头指了指就在路旁边的一个茶摊,那茶摊布置简陋,只有两张木桌配几张凳子,不过顶上倒搭了个棚子,可以给行人遮阳或避一避雨。 望山待要冲去那茶铺查看,周连营收回目光,叫住了他:“不必去了,人早已走了。”又拿鞭稍指一指那小乞儿,“放他走罢,他知道的都已说了。把信拿来给我。” 那小乞儿听得这一声,忙胡乱磕了个头,爬起来飞也似地去了。 望山只好回来,把信呈了上去。 周连营拿过信,先看了看信封,是最普通最不值钱的素纸信封,上头一片空白,并无收信人落款等。便直接拆开来,内里装着薄薄两张信笺,一样是最普通的货色。 抖开来,信纸上抬头是:周兄敬启—— 他往下看去。 信不长,意思也不艰涩,两张信笺展在眼前,几乎算是一扫而过便可知其意思了。 周连营心中骤然而起一阵盛怒,他面色变得极为冷峻,周身气势凌人,就手将那信笺揉成一团,若不是尚有克制,留了三分手劲,那薄薄纸张直接就要变成一团稀烂。 望山站在马下,吓得一时没敢吭声:侯府几位爷里,就数他们家这位的脾气最好了,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几回他怒气上脸,那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要命的东西? 过了一会,见周连营脸色虽还沉着,情绪已缓和了些,他才伸着脖子凑上去问:“六爷,可是写信的这家伙得罪了爷?爷别跟这些东西生气,他不开眼,咱们就揍他去!” “闭嘴。”周连营沉着脸,把纸团重新展开,草草折了两折,塞回了信封,放进自己怀里,再不说话,提马便奔了出去。 望山忙骑回自己马上,匆匆跟上去。 ☆、第63章 安氏不叫人来提醒一声的话,霜娘根本没想起来她还需要和周连营回贺家一趟。 她对贺家没有任何归属感,从离开的那一刻起,贺家那些人对她而言就等同于陌路人了,她想起他们,心头只有一片漠然——而所以还会想起,也只是因为逢着年节时需尽的礼节实在省不掉,必得走一走礼。不过这走礼于她就是单纯的送礼,礼到人不到的那种,包括每年的大年初二,习俗里出嫁女的归宁日,她都没有回去贺家过。 她是孀妇,在众人的印象里,日子就是该过得冷清寂寞,和外界来往越少才越显得贞静,不和娘家有牵扯什么的,在别人眼里也并不显得多么奇怪,没人就此有多话。 对霜娘来说,能从此江湖不见算是最好的结局,但这有点奢望,因为她能做主不回贺家,却控制不了贺家的人不来找她。 比如说胡姨娘。 那回贺老爷娶妻的事之后,胡姨娘断断续续又来找过她几回,都为着同一件事,雪娘的婚事。这便宜妹子年纪渐渐长成,虽则离出嫁还早些,但择婿的事差不多该提上日程了。依胡姨娘的意思,那是要挑个金龟婿的,然而以贺家家世,这金龟婿从哪里来,就只能着落在霜娘身上了。 胡姨娘第二回来,刚提起这件事时,因多年欺压霜娘惯了,还没吃着第一回灰头土脸败退的教训,对霜娘面团的印象一时改不掉,话里就想不起要藏掖着婉转一点,没说几句,就把卖霜娘来冲喜还有为着给雪娘铺路的意思给暴露了。 霜娘听出来这个话音的时候,真的诧异极了。 因为当时出门太急,她是真不知道胡姨娘还有这个“深谋远虑”。她只以为那两个人是利欲熏心把她卖了,谁想到人家所计长远,还把她当天梯使了,打算着叫雪娘踩在她身上,寻个捷径好登天。 ——呸,摔不死你们! 胡姨娘话还说得很硬气,话里话外都是,贺老爷作为长辈,霜娘不好管他的婚事也就罢了,妹子的婚事还不能管一管吗? “你就这么一个姊妹,一个爹生的,就是我有什么得罪了姑奶奶的地方,你这妹子这么点年纪,总没什么错。这手足之情姑奶奶要都不肯看顾,为人也太无情了吧?” 又说:“你妹妹嫁得好了,与你也有好处不是。你没个男人撑腰,日子再怎么,总有艰难的时候,你妹子要寻个贵婿,你们互相看顾,你多少也有个帮手了。” 霜娘等闲不愿意和人使阴的,不是她额外圣母,而是性情使然,阴招就不是她做人风格,她干着别扭。 但这回实在被激怒了,以至于她怒极反笑:“我仔细想了,姨娘说的有道理。只是这合适的公侯公子哪里能立刻就寻摸出来?姨娘和妹妹回去等着罢,我慢慢打听着看。” 胡姨娘欢欢喜喜地道:“那我就等着姑奶奶的消息了。” 领着雪娘轻快地走了,霜娘望着两人背影冷笑:等消息?慢慢等着吧! 她转眼就把这事抛脑后去了,一星半点都没操心。胡姨娘再来,她只管说打听着呢,胡姨娘要是急了催她,霜娘总能扯出理由来敷衍。 这回说身上有孝,去不得人家做客,不能自己打听,只能辗转托人问,自然是慢;下回说已经托了长嫂梅氏,只是梅氏管家事忙,不好催她;下下回说大嫂的圈子里没有合适人选,又转托了三嫂;再下回说三嫂倒是给了回话,只是好几个都嫌雪娘出身太低,人家根本不肯考虑,只有一个松了口,却是生得貌如钟馗。 霜娘就问雪娘:“你愿意吗?你要愿意,我就请三嫂帮忙安排着相看一下,只是我觉得妹妹这品格,总该配个年貌相当的,那人丑的,能把小孩子吓哭了,妹妹跟了他实在有些委屈。” 胡姨娘倒有些心动——她来几回全是失望,好容易逮着一个,丑点就丑点,家世好啊。雪娘却不肯,她正是少女怀春时,觉得霜娘的话很有道理,以她的品貌,当然该配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钟馗是什么鬼?杀了她也不要! 母女两个当场就吵起来了,霜娘捧着茶,这边架点柴,那边拨点火,面上跟着无奈又着急,心底一片看戏的悠然。 最终还是胡姨娘让了步,雪娘咬死了话,就是不肯相看一面,胡姨娘总不能绑了她去。 只得请霜娘重新牵线,霜娘并不留难,一口应了,只是仍旧如同前话,说了她能耐有限,要慢慢再往后碰,此事急不来。 胡姨娘也没法,只好去了。她却还有点本事,再被霜娘使了两回拖刀计,得不到新回应后,居然把新任贺太太弄上门来了。 这位继母虽然比霜娘没大几岁,但和霜娘是正经的母女名分,比胡姨娘的分量自然是重多了。 两个人生疏地坐着,寒暄客套了几句,贺太太就说起雪娘的事来。霜娘无所谓地听着,这事没有任何人逼得了她,她打定主意拖着不管,贺老爷上门都没用。 但有点出乎霜娘意料的是,贺太太却并不是为催她来的。这位贺太太性子耿直,不会拐弯抹角的言辞机锋,直接就说了,她只是听了贺老爷的吩咐,所以不能不来这一趟。事实上霜娘已经出嫁,她作为那么晚才进门的继母,既干涉不着也不想干涉出嫁女的行事,这一趟来就是应付差事,霜娘到底想怎么做,都随便她自己。 这是个明白人。霜娘客客气气地和她坐了半个多时辰,还留了饭,然后一路把她送到了二门处,尽了十分礼数。 再之后,照旧拖着。拖到如今,霜娘掐指一算,雪娘已是十六岁了。 这一趟要是回去,她主动送上门,胡姨娘一定会着急上火地来堵着她问了,贺老爷也不会放过她。霜娘想起这个,心头不由烦闷起来。 那两个只管要好处,自己不要脸,也不会给她留脸。霜娘若是独自一个回去,倒没任何惧怕,丢脸就丢脸,大不了开撕,她丫头婆子一大堆,哪怕动起手来也不会输。 可问题是,她要和周连营一起回去。 这个脸一丢,就丢到他面前去了。周连营的家庭是这个样子——虽有不和谐音符,但大体是正常友爱的,她的家庭却是那个样子,提一提她都要脸红,简直是献丑。 霜娘呆坐了大半天,什么都没心思做,只是冥思苦想。该想个什么主意,才能把遮掩过去呢? 想来想去,天色渐昏,腰背都坐得酸痛了,只是无计可施。 因她额头撞了个包,安氏上午叫人来时,特地还多补了一句,叫她晚上不要再去请安了。这是长辈的慈爱关切,非要显殷勤不听倒不好,霜娘这时就没去。 到了晚饭时分,她在自己院里用了饭,没什么胃口,胡乱捡了几样菜,填个半饱就算完了。 霜娘这状态是打从安氏那边来人后开始的,春雨知道她是为着不想回娘家的事,不好劝,她也不如金盏会说话,就一直默默的。守着霜娘用完饭,她去耳房里烫了块新膏药来,轻声道:“奶奶,该换药了。” 霜娘由她按着额头,把旧的发散了药效的膏子揭了,正要贴上新的,她忽然福至心灵,一把拉住春雨的胳膊:“等等!” 春雨疑问地停了手。 霜娘忍不住露出笑容来,道:“不要这个,去给我换块大的来——哎,我和你一起去。” 就拉着春雨出门转去耳房,比划着告诉她,叫她另剪一块掌心大小的膏布来,不要什么花样,四四方方的就好。 春雨拿着小银剪,有点剪不下去:“奶奶,你要这么大的做什么呀?”伤处又没这么大,快能把额头贴满了,太丑了啊。 “先别管,等下和你说,你先给我弄下嘛。” 春雨无法,只好照她说的做了。一时剪好抹上药烫热,春雨为难地举着,打量着霜娘脸庞,只是贴不下手。 “快点,一会凉了,又要重烫。” 霜娘催着,抓了她的手到近前,自己把眼睛往上翻着,努力想找个合适的角度贴下去。春雨扭不过她,怕她看不见贴歪了更丑,只得替她贴上去了。 第38节 霜娘兴冲冲回卧房照镜子,春雨忙忙跟在后面。 妆镜里映出张被膏药糊了半边额头的脸庞来,霜娘满意地欣赏着,还左右换着角度看:“不错,不错。” 春雨无奈:“奶奶,到底哪里不错了。” “这才显得我是个受了伤的人呀。”霜娘转过脸来,一笑,然后就把脸垮下来,整一副愁眉锁眼的样子,嘴角都下垂着。“你看,我这样,是不是日子过得很不好的样子?” 春雨约莫抓到点头绪,作为位次仅在金盏之下的贴身大丫头,霜娘娘家那些人事自然也都瞒不过她:“奶奶这是——?” “苦肉计。”霜娘向她眨眨眼,“我这一趟回去,不知要怎么闹着我了,我把这样儿摆出来,不等他们来逼我,我先下手为强,诉一诉苦去。” 若没周连营,她什么也不怕,能敷衍过去就敷衍,敷衍不过去大不了翻脸,她就是要拖大雪娘的年纪怎么了?气死胡姨娘才好呢,叫她知道一下“报应”两个字怎么写。 但多了周连营,所有解气的选择就都不能用了。他不知道她的成长经历,可能也没什么兴趣知道,或者说,就算知道了,也会和这世间大多数的看法一样,以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即便受了委屈,哪里能和父母翻脸相向呢? 所以霜娘不能不心有顾忌,报复再重要,重要不过她今后的人生。以后她和周连营相处日久,或许可以慢慢就此和他沟通,取得理解,但就以目前状况,算是新女婿头一回上门,是万万不适合当着他面就叫他看见她和娘家决裂的,最好连有矛盾都不要露出来。 “怎么诉苦?” 门口忽然传来淡淡的问句。 “……” 霜娘的腰板硬了,她僵直着一点点转过了头去。 碧色滚绣一圈花草纹的门帘掀起,显露出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来。周连营站在那里,堵住了整道门的身形显得很有压迫感,看过来的目光和声音一般平淡,不蕴含多少感□□彩。 ……通传的丫头干什么去了?不是每回都会在外面喊一声的吗? 一天之内第二次背人说话被抓包,还一次比一次要命,霜娘只觉得,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64章 这种状况,春雨显然是不太适合在场的,随着周连营迈步进来,门口有了空档,春雨低着头,悄无声息地就出去了。 霜娘想打个招呼,起码缓和一下气氛,但不知怎地,她有点张不开口——凭心而论,周连营看上去并不可怕,他没有什么外露的怒意,顶多是气场有点冷淡而已。 她干巴巴地站着,眼看着周连营走过来,到她面前时站住,目光向上,定在她的额头上。 霜娘知道他必定是在看她贴的那块膏布,几分钟之前她还揽镜自赏,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主意。但现在被他这么看着,她一点得意的感觉都没有了,只觉得这么干的自己蠢到不行。 也许是错觉,也许她就是这么怂,反正没多大功夫,她觉得自己额角都渗出汗来了。 那一块很快有点发痒起来,但是在周连营的眼皮底下,她抬不起手来,只能硬抗着。 但生理反应控制不住,太不自在,她忍不住连眨了好几下眼,然后就见到周连营的手掌伸过来了。 她反射性要向后避让,周连营屈指,敲了她一记额头:“别动。” 一滴汗珠随着这一敲滚落下她的眉心,滑过鼻梁,滴下。 霜娘窘迫死了——不是错觉,她真这么没出息,居然真紧张出冷汗来了。 周连营下一个动作就是去揭她额上的膏布,霜娘不由轻“啊”了一声,但想起他的话,在要躲之前强行定住了自己,由着他动作。 那膏布是才贴上去的,现在还有些烫热,倒还好揭,揭下来之后,下面就是块红印。 “……”周连营咳了一声,推了她的肩,令她转身,“你自己看罢。” 看什么啊?霜娘心里嘀咕着,铜镜昏黄,她第一眼只觉得额上那块肌肤好像比别处格外红些,再往近前凑了—— 她又不可置信地往前凑了凑,确实看清楚之后,差点一头撞镜子上去。 四四方方一块大红印,好似有人拿了个官印,啪往她脑门上盖了一记。 铜镜里看都是这个效果了,真正在人眼里,还不直接等于出厂的肉猪身上那个红章呀?只不过猪身上那个是圆的,里头有字,她额头上这个是方的,里头残余的是药膏。 更糟的是还发痒,原来这也不是错觉,膏布揭下来后,那股刺痒全发出来了,霜娘忍不住伸手抓去。 抓了两下就叫周连营把手压下来了,他沉声往门外处道:“打盆温水来。” 外头春雨应了一声,她的脚步声出去又进来,很快端着水进到里间。 一眼看见霜娘,她嘴角没压住,不由抽动了下。 霜娘就更丧气了,春雨这么严肃的性格,都忍不住笑了,可想而知她现在是个什么滑稽模样了。 水放到盆架上,春雨拿湿了的布巾一点点给霜娘擦脸。她一脑门都是汗,这其实不是冷汗,而是被烫出来的热汗,还有黑乎乎的药膏。药膏粘得还挺牢,好一会才擦干净,春雨收拾了水盆布巾出去。 周连营一直在旁负手站着,这时往炕边走去,霜娘不知怎么想的,可以说脑筋一抽,也可以说灵机一动,她飞快抢在他前边,先往右边的位子坐下了。 周连营先真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抢这个位子,脚步顿了顿,等过去坐下,才一下明白了——她坐在那个方位,再略微斜一斜身子,可以遮掩住大半个红印,不至于整整暴露在他眼前。 霜娘硬着头皮等他发话。她知道自己今晚的表现整个就是智商欠费,现在这个举动更傻,但没办法,她说什么都没勇气顶着那么块愚蠢的印子和他交谈。 “药也能乱用。”过了一会,周连营不轻不重地丢了这么一句出来。 居然没被嘲笑,更没讽刺——霜娘温暖得差点哭了,这要换成周连恭,她现在该找根绳子挂梁柱上了吧? 她的防备啊不安什么的,瞬间就降到了最低。 “我下回不了。”她老老实实地认错。这苦肉计的风险太大了,要不是及时揭下来,一觉睡过去到明早,说不准得毁容。 许是她态度好,周连营的语气听上去又平缓了些:“我跟你说过,你有处理不了的事,可以告诉我,你忘了吗?” 霜娘很积极要讨他的好,忙道:“没忘,我都记着呢。”这话一表白完她心里就一咯噔,她忘是没忘,可她做出来的却满不是这么回事。 周连营没再说话,她偷偷抬眼,正见他凝视过来,一副在等解释的样子。 “我觉得这件事我可以处理。”霜娘有点磕巴地道,“所以,我不想烦着你。” “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处理方法?”周连营问,“宁可这样,你也不想找我?” 霜娘有点听不懂这问话,她觉得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怪,只好努力解释:“我不想麻烦你——” 和先前那句一样,说了等于没说,霜娘止住,试图再解释得恳切一点,“你才回来,我不好意思和你说这些烦心事。” “你的意思是,”周连营敲了敲桌面,“跟我不熟?” 虽然她有这个意思没错可是被这么直接说出来太犀利了啊!霜娘直觉不好,慌忙补充:“不不不,我主要是不想你烦我。” 字句其实还差不多,但这个排列组合才是她心里真正的话。霜娘低下头去,有些些羞涩,但并不觉忐忑,因为确定自己不会遭到难堪对待。 “没有这回事。”对面安静了片刻,然后平和地道,“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 霜娘低低“嗯”了一声,语调不由自主地跟着很温驯。她心底却满不是这么回事,心跳扑通扑通的,无关紧张更不是恐惧,只是心动。 不太妙啊。 霜娘有点甜蜜又有点忧伤地想,这回跟之前的都不一样,她很明确地知道,她应该是收不回来了。 爱情萌发这种事,真是逃避不了更无法欺骗,那棵小苗就在心田里破土而出,嫩绿嫩绿的两片颤巍巍小叶片,还自带粉红色泡泡特效。 周连营跟着问:“你娘家有人为难你?” 霜娘扭着手指,想说又不想说——更不想在他面前丢人了,但同时,又想要坦诚她的所有,不管好的坏的。 挣扎了一会,后者的渴望还是压过了前者的顾虑,她吞吞吐吐的,把贺家的情况大致给交待了。 总而言之,她爹不是个好人,她姨娘不是个好人,她妹妹还不是个好人。唯一还算不错的,是在她出嫁之后才进门的继母,但就连这也不能确定,因为只见过一面,她没本事就这一面对人下出定论来。 哦,对了,她刚办过周岁宴没有多久的小弟弟,那应该确实是个好孩子了。虽然见都没见过,但人之初,性本善嘛。 周连营当然知道她在娘家时过得不好,就像安氏说的,哪个心疼孩子的人家舍得叫闺女与人冲喜呢?但听安氏说,与听本人说的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霜娘其实没有在诉苦,她就是把她多年来的生活做了个简单介绍而已,涉及到贺老爷时,还做了空白处理——没有一字点评,因为子不言父过。 她唯一称得上诉苦的行径,也只是为了给自己的话找个佐证,摸了摸后脑勺,说:“我这里现在还有个疤痕,消不掉了,我妹妹小时候没轻重,推我撞那一回狠了些。” 周连营起身:“我看看。” 霜娘觉得他这一声特别温柔,叫她警惕心全无,真扭过头来想让他看。她现在没梳发髻,只打了条松松的辫子,挺好找,她自己往头发里摸了摸,很快找着了那个疤痕,然后就僵住了。 因为是疤痕,不是正常的皮肤,所以,上面自然是无法生长毛发的。 也就是说,那是块指甲盖大小的秃处。她头发丰盛,平常都掩盖得好好的,自己没事也不会想着要去特意摸,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忘了那个疤痕的特性。 ——指甲盖大小的秃也是秃呀! 霜娘猛地把头转回原位,动作之快之大,险些把脖子扭了。 周连营清澈的眼中先是疑问,然后就是笑意。 “……”霜娘反应过来了,她这个姿势也不对,直接把脑门上的红印正冲着他了。 她坐都坐不住了,顶着猪肉章就够倒霉了,她还秃,差一点还要给他看,缺心眼成这样,简直不能好了。 “没,没什么好看的,丑得很。”尽最后的努力,她给自己挽了个尊。 “伤有什么美丑。”周连营说道,不知为什么,他还坚持上了。 霜娘有点拗不过他,准确说,她就是不太想反抗他。所以一边不情愿,一边又情不自禁地软化,抱着这么拉锯似地诡异心思,她慢吞吞自己摸着重新找着了那个疤痕,但心中还有底线,不肯叫他亲眼看着,只示意他伸手过来,感觉被摸了一下,她马上缩了缩肩膀,闪躲开去。 周连营的手垂了回去,却还是站在她面前,没有坐回去。 霜娘心里着急,他这么站着,她无论往哪个方向避都避不掉脑门上的印子啊。 正想着怎么才能让他回座,听他道:“你不用多想了,等你这伤好了,再回你娘家去。” 霜娘毫不思索地应了。娘家不娘家的已经不要紧,反正她都交待得差不多了,那么哪天回去,对她就完全是无所谓的事了。 周连营却还没有走,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递给她。 霜娘一头雾水地接过来——什么意思?怎么会有信给她?又怎么会在他那里? 信封揉得有点皱,看上去很没档次,再抖出来信笺,两张纸皱得更厉害。 信写得半文不白,三年字练下来,她算得上粗通文墨了,阅读起来毫无压力。没看几行字,她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 这封信并不是写给她的,而是写给周连营。以她的前青梅竹马小情人的身份——并没明说,但字里行间又是历数她的成长苦难,又是透露着和她有缘无分的遗憾,根本也不必明说。整封信言辞真挚,情感动人,最后再说了一遍她弱女可怜,慎重请托周连营善待她。 …… 啪! 霜娘一巴掌拍在炕桌上,然后就扭曲了脸,一边甩着痛到发麻的手掌,一边怒火直奔万丈上飙:哪个王八蛋,往死里这么坑她?! ☆、第65章 第39节 霜娘总算知道为什么今晚上周连营显得怪怪的了,原来听到了她的背后盘算不过是小菜一碟,亮出来的这封信笺,才是真正要命的东西。 现在再想起他进来时的冷淡,感想又大不相同——怀里揣着这么个疑似绿帽子的玩意,还没第一时间发难,见着她乱用药,还先顾着叫她把药给洗掉了,简直是一级棒的涵养。 讲真,哪怕周连营直接把信摔她脸上,她都只好认了——那信里不全是胡编乱造,说她成长的那一段,是确有其事,在此之前她刚刚交待过了,等于现场给做了个官方认证。 这在现代都是够引起家庭战争的程度了,小夫妻日子过得好好的,忽然有个路人甲冒出来,跟你伴侣有滋有味地回忆起你伴侣没有参与过的风花雪月来,搁谁谁不跳呀? 她这面对着的还是个古代男人,连“谁还没点过去”的理由都不存在,她在这时代就该纯洁无暇,除非是再嫁女,否则有什么过去? 凡此种种叠加起来,周连营这个只是默默等她解释的姿态,简直和善冷静得没边了。 霜娘也迫切地想要解释。 “我不知道这是哪个王——”她忙把冒出来半截的骂词吞回去,情绪太激动,话说得太急,收就有点收不住,险把自己噎着,“我不认识这个人,我也没见过这个字,这整个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谁给你的?我要领人去找他要个说法。” 霜娘说着握紧了拳头,目露凶光。 她未出嫁前在感情上一片空白,连个有暧昧的旧情缘都没有过,要是有,她也不来冲喜了,说什么也为自己拼一把,大不了私奔,她又不是纯土着,有什么不敢干的? 所以写信的这个人,不存在任何别的可能,就是存心来从根本上坏她的。 周连营:“……你要什么说法?” “先揍一顿。”霜娘直接道,她是真准备这么干,也不觉得有隐瞒的必要,都把她往死里坑了还指望她讲道理?她又不是傻。 ——她身上这杀气居然是真的。 周连营此刻心中的感觉很奇特,怎么说呢,他看见霜娘的第一反应是震惊然后生气,再没别的情绪就知道这封信确实是无稽之谈了,但她接下来的反应就有点——嗯,脱缰,直接否认掉之后,下面接的不是含泪辩解,也不是求他出头,而是要自己领人去讨个说法?这说法还不是要求对质,而是,先揍一顿? 他被逗得,仅余的一点郁气都飞得无影无踪了,问她:“然后呢?” “然后再问话。”霜娘道,“不过我觉得这就是害我来的,其实问不问都那么回事,还是以后见一次打一次的好。” 她还知道见一次打一次——周连营不知道反差萌这个词,但他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整个跟他想得都不一样,又都比他想得更好。 霜娘还催他呢:“你快告诉我,谁给你的?” 周连营回了座,慢条斯理地道:“我不知道。” 霜娘有点傻又挺急:“啊?怎么叫不知道?” 周连营不着急,他还提起壶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两口,然后才把被个小乞儿拦住送信的事说了。 霜娘气得骂:“藏头露尾,更不是个好人了!”害她的意思更是明摆着了,逮住了一定要多踹两脚。 气过了又皱着眉头不解,“我和谁能结下这个仇呢?”她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个生活在深宅里的深宅,就算和人有摩擦,也不过是口头上的,并没真碍着谁的路。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谁犯得着浪费功夫在她身上呢? “信不是随便写的,至少是去我家附近详细打听过好一阵,才能知道那些事——”霜娘有点自言自语地道。 那信算是真假掺半,真的是她成长经历,假的是模拟出来的另外一个一直在心疼她暗暗保护她同她有不可说情愫的少年——这简直就是个精分神经病吧! 她忍着这越想越不舒服的感觉,拈起那两张信笺重新看起来,试图找到点线索。 少了初看时的冲击力作阻碍,这回她很快觉出不对来了:“这文和字,是不是不是一个人写的?” 文辞怎么也算中上等,字却是个明晃晃的下等,细看还不如她写得有笔锋呢。这年头,文字是不分家的,能做得出一篇美文却写不出一笔好字的人,说个万中无一都不为过。霜娘以为据此可以认定,这信经过誊抄,里头另有代笔。 周连营点头认同了:“不错。” 意见达成统一,霜娘有点雀跃,思绪忍不住一发散,问他:“你早就看出来了对不对?所以没有生气。” “不是。”周连营瞥她一眼,“是见着了你头上这块印子才忘了生气的。” “……” 这时候再被开这个嘲讽,她只有一点不好意思,道:“我认过错了,不是有意的呀。” 她自己只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软而已,不知道这其实是个明确的娇嗔口气。 周连营接收到了,心中一动。 他起身,霜娘莫名所以,还没来得及想他是要走了还是干嘛,他立在她面前,身影笼罩下来,跟着她的下巴就被捏住抬起,他俯身,吻下来。 咳,准确点说,是撞下来。 霜娘的第一感觉是唇都快被压扁了,生理上并没愉悦,但心理上她心脏狂跳,脑中绽开烟花,无数火星落下,落到胸腔时变做粉红泡泡,没头没脑地乱飞乱转。 周连营很快往后退开了,微拧了眉,捏着霜娘下巴打量她的唇瓣,大拇指还压上来摸了她下唇一圈,检查她被撞伤了没。 “……”亲就亲,看什么看哪,她又不是豆腐做的,亲一下还能亲坏了。霜娘羞恼极了,她这么被捏着,躲没处躲,藏没处藏的,脚尖痒痒,简直想踹他一脚。 “……别看了,我没事。”她努力想往后缩,不叫他这么研究似地盯着。 “嗯。”周连营声音低沉地确认了,重新开始。 他这回温柔许多,快到近前时还停了一瞬,才轻轻贴上来。 唇瓣柔柔相接,霜娘不由抖了一下,这回更明确地感觉到了这是一个亲吻,心跳飙出了新码数。 周连营没什么花样,单纯贴了好一会,他才有新动作,尝试着移动厮磨起来。 到这里仍然是个很轻柔的吻,霜娘闭上了眼,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像泡在温泉里,又忍不住有一点开心得想笑。 两人这个姿势,她有一点变动周连营都能完整感觉到,就小小咬她一口,退开点距离,哑声道:“笑什么?” 霜娘被咬得脊背一麻,一股电流直窜上来,能听清楚他问的是什么已经不容易了,哪里还能想得出答案? 好在周连营问是问了,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这一咬也给自己打开了新大门,很快重新压下去,动作重了些,连拂在她口鼻处的呼吸都跟着热了。 时不时被啃一口,一会功夫,她上下两片唇瓣都被啃遍了,霜娘麻痒得都不太坐得住了,要躲,又舍不得躲。她手臂胡乱伸出去,摸到了炕桌,忙搁上去给自己寻了个支撑。 凉凉的黄花梨桌面让她的脑子清醒了些,她腾出了一小点还能思考的地方,然后就想,他这么努力,她是不是,应该礼尚往来一下?光叫他独角戏,她一点反应不给,他觉得没趣再没下回了可怎么办呀? 她就试探着,微张了唇,小小咬回了他一口。 这一口的效果非同凡响,周连营停了一瞬,跟着吐息整个都烫重起来,他的身形向前逼近,压得她跟着退,成了个半仰身的姿势,她空着的另一只手都不得不慌忙往后按在炕上,才止住了直接被压倒下去的去势。几乎与此同时,他的手掌离开了她的下巴,往后滑到了后脑勺,掌控着她,迫着她进一步仰起头来,露出线条优美纤弱的脖颈来。 唇瓣压下来碾磨,这回再没分寸,霜娘也找不出空闲回礼了,全然被动地随他侵略。不多时,就再进一步升级了。 舌尖初初碰到的时候,毫不夸张地说,霜娘感觉像中了一枪,心尖上炸开甜蜜的疼痛,仿佛被人伸手进去掐了一下。 彼此气息完全交融,她什么都想不了了,只觉得全身软下去,撑着炕的那只手从手掌变成了肘部,而她往下倒,周连营追逐着往下压,没有片刻离开放过。 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有点受不住了,因为心跳一直在加快,呼吸跟不上来,甚至有了缺氧的感觉。她想偏头让一让,但她比先前还动弹不得,勉强抬了软趴趴搭在炕桌上的手推了周连营一下,他没有任何回应,专心致志地干他自己的事。 霜娘加大了力气再推,一下,两下,到她觉得自己快憋晕过去了,再顾不上形象,直接抬脚踹他的时候,周连营才终于醒过神来,退开了点。 也只是一点,仍旧是吐息相闻的距离。 霜娘管不了,别过头去,先大大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才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她这么干,周连营当然知道她是发生了什么状况,忍不住笑,眼睛如星星一般亮,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你怎么不知道用鼻子呼吸?” 霜娘:“……”她当然知道,可知和行是两回事呀,她以后再也不觉得小言里女主接个吻就喘不上气来是夸张或者矫情了,她现在用沉痛的实践证明了,她也是这么矫情。 ☆、第66章 等她这一口气缓过来,周连营头一侧,又蹭上来了。 还有完没完…… 霜娘口是心非地闪过了这么一个念头,很快又满心欢喜地投入进去了。 她这回还是很不争气,没多大功夫就节节败退了,但一回生二回熟,她胆子大了些,一只手仍旧撑在炕桌上,另一只手却向上,绕到周连营脖子后面,松松圈着。她再觉得呼吸跟不上时,就捏他后脖颈的肉一下,周连营会意,就退开一点,让她喘口气。 不知道这个举动戳中了他哪根神经,她喘气时,他总忍不住笑,但这好像一点不妨碍他的兴致,他一边笑一边还摸她的脸,然后再带着笑意堵上来。 炕边灯架上的灯烛爆了个灯花,灯光明亮瞬间,又暗淡下去,烛泪慢慢流淌着在铜壁上结成了柱状。 没人管它,时间无声流逝。 霜娘终于慢慢跟上了他的节奏,不再一直需要换气了,她空出来的一点注意力就开始转移了——她的心跳现在还咚咚咚呢,不知道他是怎么样呢? 亲她这么久,到底是怀抱着什么心情呀?纯粹的**?还是,多少有一点点和她一样的感觉? 几个问句在脑子里轮着打转,一时出现这一个,一时出现那一个,霜娘终于压不住这渴切的愿望,伸手想摸一摸他的心跳。 虽然不是一定说明问题吧,可多少也能说明一点。哪怕是骗着自己玩呢,她也想做个梦开心一下。 她这时候就可忙了,一面被亲得晕乎乎的,一面还要琢磨着,怎么摸上去才能自然一点,不显得她过于主动,像有了什么不轨心思一样。 这真是个高难度的差事,她为难着,手指不由在他颈后游移着,一时想拿走,可是拿走了又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好,只好又放回去。 来回有个两三次,周连营一把抓了她的手下来,眸色转深地盯了她一眼,道:“别闹。” 霜娘没听出来他声音中的紧绷,因为她顾着心虚了:这不算闹吧?她就是想了想,还什么都没做呢。 然而手都被拉下来握住了,她只得老实了一会。但心中那个念想非但没有打消,反而愈想愈烈,好似猫抓一样升腾起来——就是好想好想知道啊。 灯烛再度爆了个灯花,然后就燃到了底,烛光最后闪烁了一下,整个熄灭。 虽说屋里还有好几盏灯,但这盏是离炕边最近的,它一灭掉,这边的光线整个就暗了一档。 两个人都跟着有点怔住。 这盏灯的熄灭好像按下了什么开关一样,终于把他们唤醒,分开来。 霜娘脸热热的,这、这到底是过了多久啊。头一回,不该是纯纯地亲一下就好了吗?她倒好,整个就是停不下来的节奏。 ——虽然是周连营一直在主导,可她也是整场配合下来,期间没有一点拒绝,这个锅是赖不到别人头上的。 亲密的时候不觉得,一分开,霜娘不自在的感觉全涌上来了,一不自在,她就想找话题,假装没事把带过去,然后她就想起来,他们本来在讨论的事情了。 她打了个激灵,天哪,她真是色令智昏,这么要命的事,居然全给她抛到脑后去了,刚开了个研究的头,下面什么问题都没来得及说呢。 “那信——”她忙要说话,周连营的拥抱上来了。 脑袋贴在他胸口,耳边咚咚,咚咚咚,闷声疾响。 “……”霜娘又把正事忘了,咬着嘴唇想止住一个劲上扬的唇角。 周连营抱着她缓了一会,心跳慢慢归序正常。 他才摸摸她的头顶,低头道:“我叫人留心盯着呢,这个人不会无缘无故来这一出,总会有后续的。你不要多想,好好歇息罢。” 霜娘乖乖点头。 周连营放开她,直起身来,把散在炕边的信笺收起来,没再多看也没多言,就要出去。 霜娘忙站起来要送他,周连营背对着感觉到她的动作,脚步顿了顿:“不要送,不然我不一定走得了了。” 他掀帘子快步走了,霜娘明白过来他的言下之意,咬唇坐了回去。虽然屋里没人,她还是捂好了脸,然后才闷闷偷笑。 第40节 外头响起春雨的声音,她想叫个小丫头打着灯笼给周连营照路,但周连营没要,他把推了,大步独自走了。 霜娘竖起耳朵听着,听到关院门的声音跟着响起,料着春雨快回来进屋了,忙揉了把脸,又低头上下打量自己,还好,衣物都还算整齐,只是多了一点褶皱。 她正试图拉平呢,春雨在帘外道:“奶奶,天不早了,我进来给奶奶铺床?”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面对春雨——他们在里面这么久,大半时间都没有说话,猜也猜得出他们做了点什么了。但假如不让她进来,就更引人遐想了。霜娘清了清嗓子:“好的。” 春雨就掀帘子进来了,她进来先注意到了熄灭的那盏灯:“奶奶,你还有事做吗?这灯要不要点起来?” “不点,我没事,这就睡了。”霜娘正庆幸那盏灯灭了呢,这样她坐在这里,状态就不会暴露得太彻底了。 春雨就没再说话了,也不多看霜娘,专心去整理床铺。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理的,无非是把被子展开罢了,因她话少一如往常,霜娘走过去的时候就放松了许多,由她服侍着上了床,放下两层帐幄。 屋里的灯一盏盏熄灭,春雨轻声告退,之后,帐子里就自成了一片黑暗安静的小天地。 霜娘望着帐子顶,想了一会心事,主要想的是那封信。周连营叫她不要多想,但被人这么陷害,哪里能不多想一想。 她现在生气的感觉已经淡下去了,虽然周连营没说,但她就是感觉,他今晚上的举动多多少少是受了一点那信的刺激——送信的人就是为了刺激他,只是没想到,对她而言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吧。 这个人的招数其实并不笨,在外人看来,她冲喜媳妇的身份就够叫周连营不满意她的了,再炮制出这么封信,更往周连营心里扎了根刺,他是拔也好,不拔也好,她都得倒霉。 但这看上去不错的离间计完全失效了,只能说,这个人虽然把她调查得很详细,但他应该并不算了解周连营。 所以,这到底是哪个欠揍的货干的? 霜娘只想到此处,眼睛就睁不开了——她心脏超负荷跳动了那么久,精神上其实很困倦。头一歪,她睡过去了。 ** 因被膏子烫的时间短,早上起来时,霜娘额上那个四方印已经消下去了,叫她松了口气,省了想敷衍人的理由。 往安氏处请了安,回来用了朝食,小儿媳妇的日子轻省,霜娘没事可做,想了想,干脆领上春雨去盛云院串门,看一看正养胎的梅氏。 梅氏自有孕以来不用管家,日子也闲得很。两个儿子年岁到了,都养在外院,她白日见不到,身边只有一个珍姐儿可以陪伴一下。 霜娘这一去正投了她的意,妯娌两个有的没的,说了许多。梅氏虽不出门,但她积威多年,府里大小事都瞒不过她,自有人来讨她的好,报给她知道。 说到周娇兰时她道:“我听了你教她的话,算是思虑极周全了,但二姑奶奶那个性子,恐怕要白费了你的心。她几年没消息尚且没有一点让人处,如今有了这一孕,更加受不得低头的气了。” 梅氏对周娇兰的了解,自然比她的要多。霜娘听这么一说,就认同了梅氏的判断,道:“那也没法了,各人的路只能各人去走,只盼着她不要犯糊涂罢。” “就是这么说了,我们至多教她吃饭罢了,却没有替她吃饭的理。” 说过妹妹,又说起哥哥来。 梅氏道:“三弟外放的事,我也是才听大爷说的。说是三弟自己想法办的,侯爷为此还生了气——照侯爷的意思,应当在京里侯缺选官才好。但公文都下来了,再没变更的余地了。” 霜娘本就觉得周连恭外放的事不大对,这时听了更多一点的讯息,疑问不但没有得到解答,反而更大了:“连侯爷都瞒了?三爷这么想到外地去啊。” “他有他的缘故——”梅氏本要告诉她,忽想起什么,又止住了,端起特为她熬制的蜂蜜红枣茶喝了一口,笑道,“这件事,你还是问你们家那个人去罢。三弟就是托他帮的忙,来龙去脉,他再清楚没有了。” 霜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周连营,然后就更奇了,她一点不知道这里头居然有周连营的事。他才回来半个月都不到,自己前程还不知如何呢,居然有本事替别人跑官? 再然后,她才接收到了梅氏话里取笑她的意思——梅氏很给她留面子,这取笑太含蓄了,霜娘想脸红一下都办不到,索性大大方方地道:“那我有机会就问他。只是他要不肯告诉我,我还要来烦大嫂,到时候大嫂可得明白告诉我了。” 梅氏见她这样,知道小夫妻两个处得还不错,欣慰起来,笑道:“六弟要不肯说,你就再来问我,只怕用不上我多这个嘴。” 便这时,金桔忽在帘外探了个头进来:“六奶奶,太太那里的金樱姐姐来了,说太太有事,要请六奶奶过去一趟。” 霜娘不知何事,听是金樱这种大丫头来请,忙站起身来,同梅氏告别。 出了院门,金樱不用人问,主动开口道:“奶奶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事,只是牵连到了奶奶屋里的半栀,所以请奶奶过去一趟。” ☆、第67章 借着路上这点时间,金樱把发生的事大致给霜娘说了一遍。 安氏理事的时辰一般是在上午,来请安的晚辈们回去后,手里有差事的媳妇大娘们就陆陆续续来了,比往常稀奇的是,今儿里面夹了个陈管家。 他这样的外院管家更多时候都是向周侯爷回事的,等闲情况下不太会面见安氏。但既然来了,想必就是有要紧事要请安氏定夺,理所当然加塞在了别人前头,先先一步向安氏回话。 事说大不大,但倒也确实有些干系。他娘子忽生了急病,当不得差了,他来给告个假。 安氏先听了没当回事,还笑道:“不拘叫个丫头来说一声就是了,还要你进来一趟。” 陈管家便说了,他娘子这病恐怕不大好,其实以前就有些影子现出来了,只是没当回事,给耽误住了。到现在忽然发出来,来势太凶,请了几个大夫来,最高明的那位也只敢保证治个半截好,以后都得好好养着,劳心使力的事一概做不得了。 所以,准确点说,陈管家直接是来替他娘子求辞的。陈大娘身上担着内院小厨房总管的差事,一日光支应大大小小的头层主子就十来个,最是个殚精耗神的职位,她没法再做,得请安氏另提人上来接班了。 霜娘听到这,微笑着低声道:“另提人?你娘就是下头的二管事罢。” 金樱抿唇一笑:“奶奶记性好。” 只一句,这话题便到此为止。和明眼人说话不用重锤,金樱娘本离着总管的位子只有一步,女儿又日日在安氏面前呆着,陈大娘这个缺只要空出来,就是金樱娘的囊中之物,别人根本想也别想。 金樱接着说起事来。安氏听说后,当时便允了,不管陈大娘这病还能不能好,一个生过大病的人,再管着主子们的吃食,总是叫人心里不大安逸。能使唤的人多了,何必忍这份不自在? 但安氏也不是没有人情的人,同时也安慰了陈管家两句,说情况不一定那么坏,若是他娘子好了,还想来当差,他不要不好意思,只管来说,用人处多呢,另安排个轻省的地方就是了。 陈管家的态度却很灰心,说多谢太太慈仁,只是他娘子没福,这一场病下来,应该是不能再来服侍主子们了。他说完这句,因还有别人在等着回事,就不再多耽搁时间,匆匆告辞出去。 事情本该到此为此,谁知他前脚刚走,随即就传来喧闹声,安氏使人出去看,却说是陈大娘跑了来,在大门口和陈管家打起来了! 霜娘一下子精神起来:“打起来?都病得不好了,还能有这个力气?” “哪里有病。”金樱哭笑不得地道,“陈大娘活蹦乱跳的,两人在门口打那片刻功夫,把陈管家的脸挠了三四条血印子出来,丫头们赶着拉都没拉得住。” 话说到这个地步,霜娘再联想不出前因后果就太傻了:“可是为了半栀?她那天家去,本该隔天就回的,却从家里使个小丫头来,说是忽然闹起了肚子,只能着人来跟我告假。说起来到今天有三四天了,也不知怎样,我正想打发个人去瞧瞧呢。” 咳,这是个场面话,这几天事连着事,半栀本身在院里的存在感又不强,不在这几天,霜娘真没想得起还有她那桩事来。 金樱道:“正是为着她。唉,摊上这么个后娘,她实在命苦。” 听这个话音,霜娘迟疑:“她那闹肚子的毛病——?” 金樱点点头:“陈大娘给她的饭食里下了巴豆磨成的粉。” 霜娘就吸了口冷气:“怎么会这样。” 下药梗在真实后宅生活中其实非常少见,因为凡选择下药这条路,多半是想要暗害人,而能达到“暗”这个效果的药真的不多,即便有,也只掌握在极少数人手里——反正霜娘从没见识过,就这都是她猜的。 大多数人能弄到手的药都是像□□之类,症状和药效一样明显,人吃了,一看就是不得好死,使用风险不比直接拿刀砍人低多少。当然,像巴豆这种,对比起来算是温柔许多了,但十分需要斟酌用量,让人拉个一天可能只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吃坏了肚子,连着两三天拉下去,不是穷极了的人家都该找大夫看看了,这一看,后果是怎么样就不好说了,基本上只要不是个纯粹的庸医,就至少可以看出来是误食了大热泻药。 简单来说,搞到巴豆容易,控制住这个分量如己所愿不被发现真不容易。 “陈管家两口子当着众人面闹起来,太太气得很,把来回事的嫂子们都打发走了,又叫把陈大娘先关到耳房里去,单再来问陈管家,就问出这个话来了,所以赶着叫我来请六奶奶。另还着人去叫了半栀,只是她离得远,应该还要再过一会子才到。” 金樱这一段话解释完,刚刚好就走到了正院。 门口应该是收拾过了,看不出曾有人在此打闹的痕迹。一路进去,安氏坐在堂屋里,面色仍是不大好看,陈管家跪在当地,低着头,一侧脸颊上带着几道指甲印。 霜娘上去,先请罪:“太太,是我粗心了,没管好院里的人,让太太生气了。” 安氏摆摆手:“与你不相干,丫头回自己家里出了事,还能怪到你头上不成。”说罢看一眼陈管家,叹了口气,“起来吧,这是你媳妇不贤,算起来也怪不得你。” 陈管家垂着手站起来,安氏吩咐人给他设个座,陈管家连连推辞,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坐,安氏便也由着他了,另叫霜娘在椅上坐了,问起她话来。 主要问的是半栀临回家前发生的事,霜娘一一如实说了:“半栀她娘忽然来求她回去,我本来同意了,半栀心里却奇怪,说家里事先并没人和她通这个气,她全不知道缘故,想家去问一问。我就叫她去了。” “是这个话不错,对证上了。”安氏点头,道,“去把陈洪家的提来。” 陈洪家的就是陈大娘,因先厮打过,她进来时便有些衣冠不整,发髻歪歪的,还跑出来了一缕,挂在鬓边,和霜娘上回见她的样子大不相同。 她进来就扑到地上:“太太,我没病,一点病都没有,我好好的!” 霜娘不由扬眉——这重点抓的,居然还想保着小厨房的差事?真会做梦。 安氏身子向后仰了仰,金樱就上前一步:“请大娘声音低些,这么乱嚷嚷,看惊着了太太和六奶奶。” 陈大娘慌了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把跪姿端正了点,嗓门放低,道:“我是冤屈狠了,一时气急失了规矩,求太太见谅。” 安氏冷道:“你有什么冤屈?半栀家去闹了两三天肚子,小命都去了半条,不是你整治的?” “这真是要冤死我了!”陈大娘急迫道,“可是陈洪刚和太太说的?他是糊涂疯了,一心里只有前头人留的闺女,人吃五谷杂娘,谁能没个病痛?半栀自己粗心,不晓得吃坏了什么东西,赖到我头上来也罢了,我当后娘的没照顾好她,这个错我认了便是——可竟说我给她下了药,这是从哪里说起!” 安氏不语,陈管家知道这是令他两口子自己对嘴的意思,就沉着脸道:“大夫都查出来了,当着太太,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陈大娘猛直起身子,瞪视他:“大夫查出来什么了?那大夫只说半栀是吃了大热之物,肠胃不服,所以腹泻。哪一个字是说到下药上头了?就为这说是我害了人,怪到人都说后娘难做!” 陈管家道:“你别装糊涂,半栀回来时还好好的,在家里吃了一顿晚饭就不舒服起来,这问题只能是出在家里,凭空里哪来这么性烈的大热之物?大夫不过是不想惹麻烦,含糊着罢了,意思早是明摆着了。我送他出去时再问,人就明言了,直接点出了巴豆,我先也质问了你,现在何必又反口。” 陈大娘恨声道:“什么反口?我原就没承认,那巴豆不巴豆的更加不是当着我面的话,我都没听见,做不上数。我只听了一句大热之物,就这么句话,你就结结实实地把罪名给我扣上了。我告诉你陈洪,我问心无愧,你不信我,我也不指望你了,现就把半栀叫来,再请了大夫来,给半栀重新把脉看病。先前那个还不知道是不是个庸医呢,说不准连大热之物都是瞎说的——就算是真,也不能说吃坏了东西就是被下了药,若个个都这样,一天京里不知要闹多少案子出来,顺天府还忙不过来了。现当着太太的面,我必要求个清白,从大夫嘴里掏出句准话来,我就不信人能红口白牙地赖我!” 她看上去义正词严,说的话也有条有理,但陈管家不为所动,道:“半栀吃了三次药,如今下泄的势头已经止住了,这会再验,先的药劲都过去了,验不出来也是常理。这个道理你想得到,太太圣明,更加想得到。你和我胡搅蛮缠不要紧,不该还想着糊弄主子。” 霜娘敬佩地看了陈管家一眼:怪不得他是大总管啊,看看人家这头脑,这说话水平,以及这么难堪的家事闹出来之后还维持着的冷静心态,真是不服不行啊。 ☆、第68章 陈大娘被噎住了,但也就是一时,她旋即捂了脸哭起来:“你这没良心的,我二十岁嫁给你,辛辛苦苦替你拉扯前头的一儿一女,又替你陈家生了三个儿女,到头来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个蛇蝎心肠的妇人。都不管有没有实证,就这么想我,往后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抽泣了一下,又接着呜呜哭道:“幸亏大林是得了噎嗝,多少大夫诊治过了,拖了有阵子救不回来才死的。不然他是长子,更要疑心是我治死他了。” 听得此言,陈管家的脸颊筋肉跳动了一下,眼中闪过明显的伤痛,但仍然没有被带歪,只说了一句:“一事归一事,你不必乱拉扯。” 就又归回正题,道:“你一定要实证,那也容易,家里没事不会备着巴豆这种东西,应该是半栀昨天回去跟我告了状,你知道后叫人现去买的吧?这种事你也不会放心交托别人,总是你屋里那两三个心腹丫头罢了,这就提了来,使板子敲下去,敲开了嘴说出是哪家药铺,再把当日抓药的伙计请来——不过才三两天功夫,他应该还不至于忘掉有人买巴豆的事。如此,这实证可算齐全了?” 陈大娘听得脸色煞白,霜娘从旁看见,就知道陈管家猜测不虚,当真是这么个过程了。 陈大娘算完了,已经被逼到这里,她但凡没有傻到底,就不能再硬辩说不知道她的心腹去买巴豆做什么使——这只有傻子才信啊。 “你——”陈大娘先飙出了极高音的一个字来,跟着便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瘫坐在地上,“便是我一时糊涂,终究也只是叫你的宝贝女儿拉了两天肚子,没存害了她性命的心。你生我的气,私底下打我骂我,都算我活该,我怨不着你。可你为这么点事告到太太面前来,连我的差事都坏了,我是丢了大脸,你又有什么好处了?你、你的心怎么会这么狠哪。” 撕成这个样,陈管家的心里显然也不好受,别过了脸去,道:“我已是顾念着夫妻情分,所以只用生病的由头了。你这差事是必要辞掉的,半栀并没有什么得罪你的去处,不过是不肯顺你的意出来,把位置让给半菊,你就这么对她。你能对继女下这个手,就也能对别人下手,这次是巴豆,下次呢?不要说你不会,你既然开了这个头,我就无论如何不能再叫你跟厨房沾边了,若是哪天哪个主子出了事,我全家的命赔上,都不够赎这个罪。” 霜娘再看陈管家,只觉得他脸上写满了四个大字:赤胆忠心。 霜娘忍不住把他说的每个字都细细回味了一下,觉得这忠心表的,简直堪称教科书一样的典范。没有一个字明说“我很忠心”,然而又字字都闪耀着忠心的光辉。他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因为小厨房那么肥的差事,他说辞就给辞了,这做法本身已经漂亮得不行。再用平实的字句一衬,更加显出这份忠心的实在来。 他的个人形象也没有一点损失,对半栀,他是肯为她出头的慈父;对陈大娘,他是选择了大义但仍然顾念了情义的丈夫;对侯府,就更不用说了。 没有比这更成功的危机公关了,陈大娘的倒台,对他不会有一丝影响,反而更叫主子们用着他放心了。 陈大娘可没闲情分析这个,她的脸色更白,瞪着陈管家问:“你说什么?你只用了生病的由头?那别的你原来没说?” 她的关注点有些古怪,霜娘心中一动,明白过来,忍不住道:“是啊,大娘若不来,我只以为半栀是普通的闹肚子,都不知道她是遭了这么大罪呢。” 她是存心堵陈大娘,因为极不喜欢她先头那些话。她自己害了人,没把人害死,那就只算一点小事;被人报复了,倒埋怨人家狠心,其实陈管家只是把她的差事弄没了,也没害死她呀,怎么就不能也当做一点小事呢。 第41节 陈大娘听闻,如被捅了一刀,这下连坐都坐不住了,几乎软成一滩烂泥。她扒在地上,手无力地伸出去想抠握个什么,嘴里抖着音道:“半栀,是半栀这蹄子害我。” 陈管家脸色也微变:“……是半栀放了你出来?” 陈大娘惨笑:“我和三个孩子都被你着人关起来了,只有半栀一个行动自由,不是她还有谁?老娘终日打雁,终于被雁啄瞎了眼——” 陈管家立时冷静下来,喝道:“闭嘴,当着太太,你嘴里胡浸什么。” 说来也巧,便在这时,“雁”终于从家里赶来了。 半栀是由一个婆子背着的,到台阶下时才放下来,由她慢慢自己走进来。 腹泻本身不算多大毛病,但连着泻上两三天,夜里都不能睡个整觉,铁打的人也要虚下来了,何况是半栀这种娇养在内院里的副小姐。她在当中跪下的时候,很有种风吹就倒的飘忽感,本来就瘦削的脸形看上去更是熬得都有点脱了相。 霜娘打量着她,不由同情起来。心里头一回对她有了同病相怜之意:世上并不是没有好后娘,可她们都没这个运气遇到。 陈大娘也在看半栀,半栀一进来,她倒又精神了些,看着半栀的那个眼神,霜娘毫不怀疑要不是她和安氏在的话,她肯定要扑上去咬半栀一口了。 安氏叫半栀来,本有存着陈大娘要是抵赖不认几方对证的意思,但是陈管家太给力,直接把陈大娘收拾妥了。这样一来,倒没半栀什么事了,诸如她有意把陈大娘从家里放出来这种小事,安氏这身份,自然不屑过问。 就只叫她起来,然后看向陈管家:“你这女儿,还叫她回原处伺候?” 陈管家忙道:“回太太话,半栀进来的年份短,我想着,该叫她再伺候主子几年。” 安氏便点头,道:“那先回去罢,看她这个样,也是吃了苦头了,回去养一阵子再来。” 陈管家正要称谢,半栀忽然用轻飘的嗓音道:“回太太,我的病已好了,不用再养了。” 陈管家不由看向女儿,半栀和他对了一眼,目有愧意,旋即低下了头。 陈管家心情复杂,半栀的腹泻虽已止住,但她这说话都没中气的样子,哪里是不需要养着。只是她不愿回家也有她的道理,经这一出,她和陈大娘的关系肯定是彻底恶化了,回家再在一个屋檐下住着,不知要有多少摩擦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霜娘知道这些事都不在安氏心上,如今要紧的是处置陈大娘的后续。便站起身来,道:“太太,既然这样,我就领了半栀回去罢。我那院里事少,暂时不派她的差事也无妨,她这年轻底子好,想必养几天也就缓过来了。” 陈管家忙道:“多谢六奶奶担待她。” 霜娘回了个微笑,见安氏点头应允,便□□雨去扶着半栀,向安氏告退离开了。 ** 一路回到迎晖院坐下,霜娘喝了口茶,和颜悦色地问半栀:“你身体当真好了?不要瞒着,若还有不适,请大夫来看看也没什么。” 半栀比先在正院里放松许多,回道:“真的都好了。” 她经了这场事,人倒灵活了些,主动道:“奶奶有什么话问我,都只管问。” 霜娘想了想,其实先头的事她都已听得差不多了,用不着再叫半栀重复一遍,她好奇的只有一件:“你怎么想到把你后娘放出来的?” 半栀手放在膝上交握着,道:“我好了一点后,我爹来安慰我,说对不住我,又说,她敢起这个坏心眼,不能再叫她碰着主子们的吃食了,这上头要出了差错,我们全家都得折进去。我知道这也算是我爹给我的交待——她想要我的差事,结果把她自己的差事弄没了。” 霜娘由衷道:“你这后娘虽然狠毒,但你爹待你真的挺好的。”对比之下,贺老爷要有陈管家十分之一的人心,她也不至于在一个姨娘手里受那么多磋磨了。 半栀露出一点笑容来:“奶奶说的是。”那笑容跟着又消失了,“但我觉得不够,我爹没想说出真相,只想叫她称病退下来,他也嘱咐我不要往外说,我不甘心。” 她语声急了点,倾身道:“奶奶,不是我不肯饶人,这里面实在有缘故。” 霜娘淡定道:“你就没缘故也没什么。”又不是自己存了心害人,被害之后,有机会报复回去,那推一把又怎么了?圣人都说,当以直报怨。 半栀就又放松了点,坐回去道:“我没想还要她怎么样,就照我爹的意思,让她没了差事,我这口气也就出了——但只说她生病是不够的,她又不是真的有病,爹能关她十天半月,不能总关着她,她的‘病’要不了多久就会好的,之后怎么样,可说不准了。我知道我爹对我好,可是,他不只我一个孩子,还有她生的三个,其中更有两个男丁,爹对他们也一样好。” 霜娘会意:“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怕你后娘靠着孩子,以后天长日久,你爹总有一天会被磨得心软,她就照样又得意起来,她沾不得小厨房了,但再寻个差一点的差事,靠着你爹的面子,想来也不难。” 半栀咬着唇道:“就是奶奶说的这个理。但奶奶可能不知道,哪怕她不靠我爹的面子,自己寻差事也不难。她是老太太在世时院里的大丫头,由老太太指给我爹的,资历比别人都深。” 这资历不在年纪,如红楼里的话,长辈身边伺候的,就算是猫儿狗儿都比别处的尊贵些。霜娘明白过来,她的思维还不由发散了一下:以陈大娘的做派,安氏应该不算满意她,只是她原来没犯过错,又有这个履历,再加上陈管家的脸面在里头,所以才一直保着身上的肥差,现在这一出闹出来,说不准正投了安氏的意呢。 这想头想过了也就丢一边去了,霜娘道:“好了,这样说我就知道了。你没把你爹瞒了下药的事告诉她吧?所以她急了,来了直接和你爹打起来了。这一来,算她自己把自己的后路都绝了。”不管什么差事,安氏都不可能再用她,很可能连府门都不会再准她进了。 半栀低了头,倾吐一句:“我知道这么做对不起我爹,但是我真不甘心,我忍不了了。” 她没一味沉浸在报复的快感里,还能想着她爹的感受,霜娘对她的观感倒比平时好了些。但对于陈大娘的这个结局,就只有喜闻乐见了——谁叫她暗搓搓想往周连营身边塞人呢,该。 霜娘心情好,再安慰半栀两句,就叫她回自己屋里休息去,知道她跟春雨好,还□□雨跟着一道开导她去了。 ☆、第69章 半栀的事算是了了,时间差不多也溜到了饭时。 霜娘如常用饭,如常午睡,周连营白天一直不在,只有晚上会来坐一会,霜娘感觉多这么个丈夫,其实没有打乱她什么,她和以前的作息仍差不多。 不知睡过多久,她朦胧醒来,躺在帐里,听窗外似乎有些淅淅沥沥的雨声响着。 下雨了? 快一个月没见着雨水了,霜娘的睡意一下都醒了,起身先到窗边,扒着窗棂往外看去。 窗扇上糊着竹青色的轻纱,影影绰绰看不太清楚,但离外间近了,雨声听得更分明起来。 春雨听到动静进来,见她举动,道:“是下雨了,奶奶想看,穿了衣裳到外头再看罢。这天凉了些,奶奶刚从床上起来,仔细冻着了。” 便去拿搭在架子上的衣裳,霜娘笑着接过,和她道:“四月里一直下,下得人怪烦的,现在这么久没下,忽然见着一回,倒又惊喜起来。” 日常穿衣一直是霜娘自己动手,春雨知道她的习惯,就只是帮她把头发托着,不叫压到衣裳里去,嘴里回她道:“正是奶奶这个话,外头的小丫头们也稀罕着呢,都挤在廊檐下看。” 衣裳穿好,霜娘坐去妆台前:“廊下摆的几盆花可拿出去了?我听这雨下得不大,正好浇一浇花——我不出门,先梳个最简单的就行了。” “都摆到院子里了,除了那两盆兰花。叠翠走的时候留过话,这花娇贵着,我不知能不能禁得住雨水,没敢叫摆出去。”春雨说着话,手上不停,轻柔地替她梳着头发。 霜娘微微低头,在妆盒里挑拣着,很快找出两根白玉花簪来,轻轻放到一边,给春雨绾发备用。 这玉簪是安氏年初赏给她的,霜娘到手还没半年,如今最常使着的就是它。一则是新鲜劲在,二则是这玉簪确实美貌,玉质温润细腻且不说,最难得的是簪身纯白无暇,而簪头雕着细花的那一小截则自然过渡出了微微的乳黄色,恰似花瓣色一般。霜娘不懂玉的人都看得出它着实贵重,先都推着不肯收——她只是做了两个抹额去,换点布料回来也算了,得这么贵重的,她真觉得自己都有骗钱嫌疑了。 但安氏拿出来的东西,哪里还会收回去,硬还是叫金樱塞给了她,霜娘无法,只好接了。 算来她虽然进来时一穷二白,但这些衣裳首饰上,还真没有怎么缺过。新妇阶段有梅氏接济的两箱子,熬过了之后,后面每季都会有份例发下来。这些份例对她前头几个嫂子来说可能是少了些,多少要再另做,但对于她这个不必出门做外客的人,差不多就够解决她的日常了。 再加她抱安氏大腿抱得不错,又有些额外所得,安氏不会直接赏她钱,多是些摆件穿戴之类,这么三年累积下来,她妆台上摆着的那个五层酸枝木妆匣已经满了四层。 人在一起呆久了是自然会处出默契来的,霜娘看着那大妆匣走了两秒的神,春雨就知道她的想法了,手下一边替她挽着发髻绕起,一边道:“奶奶这妆匣里快满了,金盏原和我说过,捡个奶奶有空的时间,和奶奶商量着,把这里面不常用的一些首饰放到那边箱子里去。不想六爷忽然回来,她去了前头,就耽误住了。” “不急,还有一层好摆呢,以后得空再理。”霜娘应了一句。 一时发髻挽好了,主仆二人便往外间去。 出到廊下,清新空气迎面扑来,霜娘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躲在旁边廊下的小丫头们应该是受过管束,知道她在午睡,原都只是安静看雨,说话也是套着耳朵悄悄说。这会见她出来,一下子都活泛起来,一排人嬉笑着蹲身行礼。 霜娘笑着摆摆手:“你们玩罢。” 她自扶着朱红廊柱,看着阶下细密的雨幕出神。 午后的天空灰蒙蒙的,雨丝轻缓而连绵,院子里摆着的几盆花受着雨水不断的洗涤,叶子绿得如新发一般精神,花朵随着微微颤动,愈加楚楚动人。 这么欣赏了一会,过了起初惊喜的劲头,霜娘的兴致也就消了,毕竟只是下雨的话,其实并没什么好看的。她重新返回屋来,进了书房。 打从周连营回来,她就再没想起摸过笔了——这么算来,她的作息是没改,但日常还是受到了影响的。 天色不好,屋里有些暗,春雨把灯点起了,再立在一旁磨起墨来。 听着沙沙雨声,霜娘心平气和地提起笔来。想应个景,但自身古文水平有限,她沉吟片刻,只想得出诗经里的一首《风雨》来,便落笔默写下去。 起头“风雨凄凄”四个字刚写完,霜娘就觉得有点抽,这真不算应景,而且因为自己心下犹豫,写出来的字形也发软,想揉掉,又觉得好好的一张纸未免浪费,硬着头皮把整首默完,才揉成一团丢了。 重铺一张纸来,这回她收敛了心神,不管应景不应景了,悬腕提笔,认真写起来。 这回直到最后一句时都没出差错,最后一个字是“喜”,她写到半截,忽听外头小丫头们的动静有点乱起来,跟着就是芳翠的声音:“六爷回来了。” 霜娘意外,笔跟着一歪,字中的那一横就直直冲出去了。 这种练笔废一个字就等于整篇废掉,霜娘对着那不合群的一横心痛了一瞬,暂时还是没舍得丢,搁了笔忙忙往外头迎人去了。 因下着雨,周连营的脚步比平常略慢,手里举着把油纸伞,刚行到了院中。 石板路上摆着好些盆花,他的目光从一盆茉莉花上溜过,新绿的叶里,藏着无数雪白的花朵花苞,水珠滚动不休。 “六爷今天回来这么早。” 听得这比丫头们都格外熟悉些的招呼声,周连营把伞举高了些,循声望去。 霜娘迈过门槛站在廊下,隔着雨幕,他只见她乌黑的发,细白的脸,月白衫子浅碧罗裙,他心头一动,不由扭头又望了那盆茉莉花一眼。 再回头时,便见霜娘又往外蹭了两步,他脚下加快,几步上了台阶,道:“别出来,看湿了你的裙子。” 他收了伞,芳翠想接,手刚伸出半截,春雨已先一步接过去了,她低着头退了两步,站去一边。 周连营往里走,边道:“忽然下了雨,雨天不便往别人家去,所以回来了。” 原习惯性要往西次间去,余光瞄见另一边帘下透出的亮光来,他顿住,就转了向,进了书房。 书桌上的笔墨摆放一看就是个正在使用中的状态,他在书桌后站定,见铺着的纸墨迹未干,显是刚才书就,便拿起看了起来。 霜娘不大好意思,站在旁边道:“无聊所以练一练的,我的字不好。” 周连营笑了笑:“我的字也写得一般。” 骗人。霜娘忍不住睨他一眼,陪太子读书的人,就算学问没那么高明,写字这种门面功夫怎么会差? 她伸手要夺:“别看了,这张写废了,该丢掉的。” 周连营早已注意到那个写坏的字了,太明显,满纸规规矩矩的小楷,独有它一个破了格。他松手让她拿了去,道:“我回来得不巧,扰着你了。” 霜娘团起丢进了字纸篓:“怎么怪得着六爷,我自己的心不定。” 她话是随口客气说的,说出了口才觉得有一点点不对,练字没什么,心不定易被干扰也没什么,然而再加上她练字的内容,那就——很有点什么了。 她想应景所以挑了《风雨》,但这首诗并不是写景诗,虽然每句的句首都跟风雨搭边,但作用只在起兴,它的真正重心着落在每句的后半截,尤以末句最广为人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是首怀人之作,更宽泛一点看的话,可以直接把这当做是一首情诗。 所以,那啥,这么引申下来,风雨天,怀归人,心不定,她整个言行加起来,大致等于相如情挑文君,唯一一点对不上的是性别反了。 ——这误会真大了,就算她想主动一下,以她这个感情生手加学渣,也布不出这么精致含蓄又浑然天成的局啊! 想解释,从哪解释起呢?怎么说都感觉越描越黑,霜娘傻站住了。 “我坏了你一张纸,赔你一张罢。” 周连营的反应倒很寻常,霜娘听这一句,不由松了口气,心想他应该是顾及她面子,没有顺着加以调笑,把话题带开了,或者也有可能是他就不好这一口——虽然他看着不是粗放型,但口味这种事,看是看不出来的,和外表也不一定要相符。 她等着周连营下一步的动作,不知他是怎么个赔法。但跟着却是她被拉过来,按到椅子上坐下,周连营拿起笔,塞到她手里,问道:“你是自己学的卫夫人?” 霜娘握着笔,下意识调整好了姿势,但脑子里是懵的:“……嗯,是的。”她知道两府里的姑娘们有专门教习的师傅,但她这个身份,夹进去学未免有些不伦不类,所以从开始练字起,都是自己照着字帖,闭门造车地模仿。 第42节 “你的拿笔姿势有一点太低了。”周连营在她背后倾身,给她调整着,“这样拿。你初改过来可能不大适应,习惯了就好了,比原来要省力。” “嗯。”霜娘应着,努力让自己淡定,专心把他的话听进去。她拿笔低是因为多年都拿的是硬笔,换成毛笔时,一并把这习惯带下来了。 但把她的姿势调整对路了,周连营却还是没有离开,他取了张纸铺开,用镇纸压好边,然后直接握了她的手沾墨,落笔。 这、这么个赔法呀! 霜娘脸瞬间烧红了,感觉他身上带着的微微水气侵染到她身上,心跳甜成一片,咬着唇都没止住唇角蔓延开的笑意。 她释放出的其实是个假信号,可他接了真招。 这雨下的,真是场好雨啊。 ☆、第70章 周连营手把手教她写的仍旧是一篇《风雨》,虽然还算是出自她手,但起承转合处皆是周连营使的力,出来的成品就和她的大不相同。字体仍是小楷,却要苍劲有力得多,提按分明,通篇看去又有一股舒展之风。 就说他是骗子,这字完全可以直接给她当字帖使用了。 霜娘对着遐想了片刻,就感觉周连营退开来,问她道:“你知道怎么用笔了吗?写两个我看。” 他还不罢手呀,这么着跟红袖添香的意思也差不多了吧,就是还是一个问题——性别反了。霜娘喜孜孜地暗想,把面前这张小心地放去桌角处晾着,然后正襟危坐,回想着他先说的话,握紧了笔,自己用心独立地写了两个字出来。因一时没想到别的,索性还是写的“风雨”二字。 “小拇指不是直接抵在笔上,抵的是你前面这根手指的内侧,微微使上一点劲——”周连营再度帮她调整,同时说明道,“这样笔才拿得更稳。” 霜娘照他的意思改了,新姿势没那么快上手,这回又没人给控制着,她字写出来,倒比先前的还丑些了。 “意思对了。”周连营却肯定道,“再来。” 对哪了?霜娘没看出这两个抖索着的丑字强在何处,想请教也不知该怎么问,只好依他的意思,又写一遍。 “手腕可以灵活些。”周连营给予场外指导,“不要怕,你现在笔是稳的,写的是小字,动手腕就可以,至多动到肘部,不要整条胳膊都跟着动。” 他好认真。霜娘有点囧,发现他开始是有回招的意思在,但剧情发展下去,应该是变成看不下去她的字,在真格地教她书写了。 这也不是件坏事,霜娘跟着收了遐思,专心致志起来。但因她还是有点怕,总觉得光动手腕不保险,加上习惯使然,这第三遍一落笔,还是连着手臂一起动了。 她知道不对,这遍写完不等人说,就准备再来第四遍。心里正默念着“只动手腕,不要动胳膊”,一只手直接伸来抓住了她的右臂,周连营道:“你现在写。” 上臂被牢牢制住,小臂想动也动不了什么幅度了,霜娘这回的字,就只能依靠手腕的力量来进行了,写完第一个,周连营带着她往下了点,写上后一个字。 ——风、雨。 还是不算好看,但霜娘觉得她摸到了点头绪。她原来的字只是规矩整齐,属于看上去还行,但真要夸,除了这两个词也再夸不出别的来了的类型,如今这遍就多了灵动。 “就是这样。”周连营放开了她的手臂,打量了一遍她的字,道:“你是不是站着写字的时候多些?” “没有——”霜娘刚否认,忽想起来,“但我闲着没事,跟三嫂学了两笔画画,那时都是站着的。” 站着时用笔都是悬腕悬臂,她手臂不可能不动,想来就因如此,把这姿势一并带入坐姿时了。 霜娘吃亏在这上面没经过正规的系统教育,郑氏虽然教她,但不会这么较真地一点点给她纠正各个情况下的各种姿势。这当然不是因为郑氏藏私或糊弄她,而是郑氏本身在绘画上有自学成才的加成,到她这种天赋,用笔只讲究一个挥洒自如就行了,拘泥极少。 但霜娘不行,她需要正确稳定的用笔姿势,前人的经验总结对普通人来说都是有道理的,她靠自己这么瞎摸索,摸索到一定程度就瓶颈了。 周连营有点意外:“三嫂会画画?” “是呀。”霜娘也意外了,“你不知道?” 周连营微微摇头:“我没听三哥说过。来,我不抓着你,你自己写,就像刚才那样。” 霜娘原想往下夸一夸郑氏的画技的,怎奈周连营太专注教学,被这么一绕回去,她只好收了心思,再度写来。 这么着,一遍又一遍,足足写过三张纸,周连营有时给意见,有时不给,字是越来越像样,霜娘的手指连着手腕也越来越酸麻了。 她人倒是一点不累,不想停,就只是用另一只手抓着右手手腕揉了揉。 见她这个动作,周连营将笔从她手里抽走:“我忘了,该歇一歇了。” 霜娘有点遗憾,其实她以前可以多写两张的,只是停了这么些天没有摸笔,耐力就倒退了,所以说,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古话一点不欺人。 反正不着急考状元,再练练又会回来的。这么说服了自己一句,霜娘也就想开了,起身,把桌面大概收拾了一下。主要是她写的字纸,不管写坏的还是没写坏的,她看来看去,一张都不舍得丢,干脆全归到了一起,压到桌角那张上面去了。 笔墨暂时就先丢着不管,跟周连营转移到西次间的炕上去相对坐着。 先前他们在书房里,春雨一直没进来打扰,这时才送了茶上来。 小雨难停,雨声仍沙沙地响着,屋檐下间或有积蓄的大滴水珠跌落下来,敲在阶下发出滴答声响。 霜娘想起先前说郑氏只说了一小截的话来,就一边自己揉着手腕,一边道:“三嫂昨天来和我说,她要跟着三爷上任去了。却奇怪得很,湖北虽是个好地方,但这一去怕不有上千里吧?三爷怎么不留在京里呢,要往那么远的地方选了官。” “他有他的缘故。” 周连营这说法和梅氏一模一样,霜娘一听,他既这么说,那肯定是知道这缘故是什么了,就眼巴巴望他。 周连营端着茶盅,沉吟了一下,和她道:“我告诉你无妨,但此事知道的人自然知道,不知道的人也不必让他知道,你不要再和别人说起。” 霜娘迟疑着,他这话音听上去—— “你是说,我连三嫂也不能告诉?”她问这话一多半就是替郑氏问的,一小半才是为了自己的好奇心。 周连营点头:“三哥就快走了,若这时横生了枝节,添出麻烦来反倒不好。” 她能知道,郑氏却不能知道。霜娘一小半的好奇心膨胀成了大半:“……那你说,我保密就是了。” “三哥外放,是为了躲开苏姨娘。”周连营显然不是好说人八卦的性情,搁在丫头们嘴里能扩展出八千字前情后要的事,到他这里一句就完了。 霜娘只好把自己就这一句而出的浮想一一和他印证,先确定道:“他和苏姨娘的感情不好?我瞧苏姨娘和他那一房的人都处得挺不错的,三嫂常过去来往,二姑奶奶更是苏姨娘抱去养大的。三爷我见得少,但就我见过的他和苏姨娘说话,苏姨娘的态度比和别人说话都好,怎么三爷倒和她不对付了呢?” “这是现在了,”周连营道:“当初并不是这样。” “哪个当初?”霜娘追问,“难道苏姨娘还有对三房不好的时候?没道理呀,七妹妹今年才十岁,她早些时候应该好些年都没孩子吧?那不是应该对三爷更好?”又跟她有血脉联系,又是男丁,亲娘还死了,除非蠢到家,不然怎么着也该拉拢住了。 而且她还记得叫“添香”的那丫头放的话,虽然未必准,但既有这个养育的话出来,证明至少苏姨娘是往这上面努力过的,怎么努力出这么个结果来了? 周连营:“好确实是好的,只是她那个好法,三哥并不喜欢。” 见霜娘眼睛亮了亮,显然没听过瘾,还要往下再问,他索性也不等她开口了,直接说全了道,“是大苏姨娘刚去时。那时候三哥正好八岁,该去外院了,父亲却没叫他去,说赶在这时候,怕他适应不过来,便只叫他白天去外院读书,晚上仍回内院来,跟苏姨娘住两年,缓一缓没了亲娘的情绪。” 霜娘失口道:“侯爷对苏姨娘是——”真爱啊。她反应还算及时,硬生生把末尾吞住了没说出来。 把周娇兰抱去给苏姨娘也罢了,连儿子都强行拉回,硬教再住两年,明显是打着让苏姨娘有机会培养感情的主意,添香那个话,原来不算全然的无的放矢。 周连营明白她的未尽之意,道:“没有真的住到两年。苏姨娘示好的心太切了,当时成天宣扬她待三哥如何用心,把三哥说恼了。” “……”霜娘的心情很奇特,“我蒙对了啊。” 周连营疑问地看她:“什么?” 霜娘就把她替郑氏出头的事说了,然后道:“我那些话真是胡说的,就想把那个不着调的添香弄走,没想到三爷忽然进来,我还怕他生气骂我呢,他骂人可毒了。” 周连营听得笑了起来:“你还追着我问什么缘故?就是这个了。三哥天天被这么说着,又不好反驳,也没人能说,就是心里憋着。他这么憋了一年,有一天我到前院里玩,他见了我,因我那时年纪很小,他觉得跟我抱怨一下应该没事,就拉着我和我说了半天,我半懂不懂的,只觉得他看起来生气得很,又不知他为什么生气。我记性好,转头回去就一句一句学给母亲听了,问他到底生的什么气。” 霜娘听这段话时的重点不由歪了——一个缩小版的周连恭拉着一个小小版的周连营,总觉得这画面很萌啊。 歪了一下她又忙正回来:“然后太太发了话,就叫他搬出去了?” 周连营点头:“苏姨娘在明面上说些她怎么待三哥好的话也罢了,母亲等闲不愿意搭理她。但我回去学了话,母亲才知道,原来她私下还使人有意无意地和三哥说,她待三哥这么好,三哥以后应该如何孝敬她之类的。” 这如何能忍,养了一年就想把人家的儿子养成自己的,连以后的孝敬都惦记上了,苏姨娘这不叫心切,根本是着魔吧! 霜娘忙道:“三爷不喜欢听这个话是对的,该早和太太说才是,白受她一年的气了。” “他不能说。”周连营顿了顿,叹了口气,“因为这是父亲的意思,他违逆了不好。” ☆、第71章 这可真是无解了。 就像霜娘面对贺老爷是弱势一样,不管周连恭再怎么出息,他面对周侯爷也是弱势。 周侯爷硬按着他的头叫他跟苏姨娘亲近,他再不愿意,也解脱不出来,苏姨娘要是直接害他也罢了,可只是膈应他,这样子想翻脸都找不出充足的理由。 按常理,这种情况下,他还有一个投靠嫡母的选项,但惨的是他遇到了非常理,这个选项直接被安氏取消了。 安氏虽然伸手干涉了一回,但只是在维护规矩,并不是为帮他。因为安氏如果想,从一开始周连恭就不会被放到苏姨娘院里养那一年了,安氏完全可以直接把他弄到自己院子里来,苏姨娘就算有周侯爷撑腰,也很难争得过她。 但安氏懒得这么做,或许把庶子拉拢到自己身边来会更好,但她就不喜欢再弄这个花样,就是要疏远庶支——她已经有三个儿子了,只要明面上的供给没有亏待,那她还真的可以照自己的意思,任性一点,不用忍这个不舒服。毕竟,庶子人品再好再出息,那也是丈夫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哪个正房能毫无芥蒂呢? 所以,无论从纲常论,还是从情理论,周连恭哪怕心里憋屈死了,他都不能明着和周侯爷闹翻,因为府里唯一能和周侯爷抗一抗的嫡母那边他投靠不了,这要翻了,他直接就是孤立无援,太艰难了。 “难怪你不让我告诉三嫂。”霜娘理解了,阳奉阴违这种高级技能,周连恭用得熟练,但郑氏肯定玩不转,她要是知道那两个人的真实关系其实这么糟糕,再见到苏姨娘时,分分钟就要露馅,根本藏不住。 三房夫妻关系这么差,应该就是为这一点心结吧。苏姨娘那一套养育之恩的理论没糊弄住周连恭,但郑氏当时新嫁,不清楚夫家的具体情况,她人又软糯,就被苏姨娘拉过去了,周连恭心里憋火,碍着周侯爷,又不好明说,就这么冷淡上了。 说来郑氏是很无辜,但霜娘也不得不替周连恭想一句:他确实也有他的难处,郑氏不管人多好,立不起来是事实,摊上这么个不可与谋的妻子,他又能怎么办呢? “还好他们要出去了。”霜娘想着乐观起来,向周连营道,“出去就好了,一任至少三年,怎么也够他们夫妻把话说清楚了。” 周连恭再冷淡,显然还没有真的放弃郑氏,不然就不会主动叫她跟着去任上了。他们其实没有任何实质上的矛盾,僵成这样,只是欠缺一个明说的机会而已,这一点在侯府里无法完成,但出去之后却没顾虑了,三年功夫,怎么也够周连恭把郑氏教出来了。 周连营道:“不只三哥,我正要与你说一声,再过几天,我的差事也该下来了,以后我在家的时间就少了。” 忽然听到这消息,霜娘愣了一下:“什么差事?” “五军营。” 霜娘懵懂着,想点头又点不下去——她能说出个大概的是文官体系,但武官体系就实在是太复杂了,关键还时不时有变动,她只知道总的军制是卫所制,但具体这个卫那个所,又是营又是府,夹在一起她就真弄不懂谁对谁了。 对了,顺带一提,这时空大致是明朝架构,霜娘初穿来时好长时间一直都以为自己是明穿,直到知道没有锦衣卫,也没有东厂,她才明白自己穿的原来是个架空。 “需要在营里值卫。”周连营见她神色,解释了一句。 “要出京城吗?” 周连营道:“在京郊——离京城并不远。” 霜娘大概明白了,这应该属于京军。她忽想起另一个名字有点相像的机构来了:“大爷好像是在五军都督府里任职?这两个谁管着谁?” 她问得有点粗暴得可爱,周连营没忍住笑了,道:“当然是大哥管着我,这差事就是大哥通的门路补上的。” 他说起通门路,霜娘又想起另一件事了,好奇地问周连营:“大嫂说,三爷外放的事是你帮的忙?大爷没有那边的门路吗?” 周连营回答:“有,但是他的门路瞒不过父亲,父亲并不愿意三哥外放。所以三哥转托我,求太子殿下给递个话。” 太子再被压着,向吏部打这个招呼的能力还是有的,因为周连恭是正经进士,他要谋个知县是合理范围内的需求,这个关节通得算是顺水人情,谁也不犯着刻意留难。 原来如此,侯爷本事再大,他也管不到储君的门路。霜娘心里不由感叹,这就是所谓同气连枝的大家族啊,他帮了他,他又帮了他,总有用得上别人的时候,账是算不清的。 第43节 周连营说完倾身:“你过来点。” “嗯?”霜娘不解,往他那边凑过去。 周连营先盯住她额头看了看,又伸手摸了摸:“已经消肿了,但还有点青。” 这么一点撞伤,霜娘都已忘了,这时被说了才想起来,自己也伸手摸了摸:“我没事,都不疼了。你要入职去了,那我娘家要尽快走一趟了,我看明天就可以去。” “不必这么赶,后天罢。明天先送帖子去,再把礼物备一备。” 提到送礼霜娘就忍不住要皱眉头,送一回她觉得吃亏一回。周连营的手离开了,见此又回去轻轻敲了她一记:“礼物我来置备,不用你的陪嫁。” 霜娘不由脸红,捂着额头后退嘀咕:“你从哪里听来的。” 横竖已经说开,也没什么不能讨论的了,她坦然道:“六爷,我们家老爷是个上进心很强的人,你去了,他不知要烦你些什么。你都别理他,我们去坐一坐,尽到上门的礼数也就够了。” 周连营道:“我有数——你不想他官做得大些?” “他有本事,自己就能升上去,一样举人出身的本朝还有官至二品的呢。没这个本事,那就还是量力而行的好。” 霜娘这话多少经过了些粉饰,要论她的真实想法,贺老爷升官不升官的,对她一点好处都没,那么个狼窝似的娘家,一星半点也靠不住,那就还不如官位低点,蹦跶起来没那么欢,能给她添的麻烦也小点。 她想着,又觉得需要提前跟他通个气:“那个,你不叫我使苦肉计,那说不定要吵起来的,你别笑话我呀。” 周连营此刻就已经笑了:“你不但会装可怜,还会跟人吵架?这是能文能武?” “也不算吵,就是会争起来。”霜娘改口,叹了口气,“我昨晚还有件事没说全,我家那姨娘,现在是把我妹妹的婚事就硬赖在我身上了,来找了我好多回,连新进门的太太都被逼来过一回——太太和我说了,她并不想来,只是老爷也想着我妹妹寻个金龟婿,所以非叫她来。他们却不想想,我在府里三年都是守寡,大门都没出去过,往哪里去打听谁家有适龄少年呢?再怎么催,我凭空也变不出这么个人来。” 她说着,很发愁地看周连营:“我早解释过了,他们不和我讲这个道理,这回回去,肯定又得逼着我了,八成还得牵扯上你。” 周连营没理她这一茬,却是又道:“你过来点。” 霜娘疑惑地再度向他那边靠过去,然后,被吻住。 中间隔着炕桌,施为余地不大,这是个很轻柔的吻,浅尝辄止,屋檐下的滴答声响了大约五声,他便退开。 霜娘吓了一跳,心跳慢慢回落,不由小声道:“怎么这么突然。” “安慰你。”周连营这么说,眼中却是笑意更深,“你不是在装可怜?” 霜娘:“……” 毫无防备地被拆穿,可她演的痕迹真不重,大半都是真情实感,她先前预备回家的那一场才算浮夸啊! 但不管怎样,被拆穿就是被拆穿了,她脸红起来,老实招道:“怕显得我凶了。”所以被取笑了一句之后,她赶紧把话往回捞了捞。 “怕什么,”周连营道,“正巧,我长个见识。” “……又不和你吵,你要长什么见识啦。”霜娘嗔一句,急忙转回话题,“我说真的,我娘家不比你们家这样,规矩两个字等于没有。到时候别说老爷了,可能胡姨娘都会直接来和跟你说话,叫你给我那妹子介绍个你来往的朋友什么的,不管她怎么胡搅蛮缠,哪怕你有合适的出身不算高的朋友,也都别答应她呀。不是我说我妹子坏话,你要拉这个线,回头你朋友得埋怨你坑他。” “我哪里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周连营不以为意地摇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去给太太请安罢。” “好。”霜娘忙止了话头,站起来,跟他出了门。 ☆、第72章 到回门的这日,风和日丽。 一大早,给安氏请了安,得了几句叮嘱后,霜娘坐了马车,周连营骑着马跟在旁边,另有丫头婆子小厮等侍从若干,一行人浩荡往贺家而去。 贺家已不在原先那条低阶官员云集的逼仄巷子里了,有了卖霜娘的那笔收入作为启动资金,贺老爷算是大翻身,不但续娶了年轻有品行的妻室,紧跟着还换了从贺老太爷那辈传下来的已经住了几十年的小院落,家里下人也不再只是李嫂来娣两个,该配置的都配置齐了。 新宅院离旧居其实不算很远,隔了大约三条街,但居住环境就大不相同,顺着平整的路面进去,两进的一个院子,院墙高高,分出了前男后女的格局,每进都有七八间房,贺家人口少,怎么住都宽宽绰绰。 这新房子风水也好,住进去没有多久,贺太太就传出有孕的喜讯,十月怀胎,不管胡姨娘在一旁把牙齿都要咬碎,到得时间稳稳生出个白胖健壮的男娃娃来。贺老爷红光满面,看了一眼才得的小儿子,转头就连声叫置办香烛供品,祭告祖先,又当即捧出祖谱来,把想了好久的一个名字“继宗”写上去。 胡姨娘心里酸得简直像腌了三十年的老酸菜,明知不该说,硬没忍住还是冒了一句:“才落地的娃娃,就这么郑重其事的,小心折了他的福,这名字写上去还不知能站住不能呢。依我说,起个小名儿叫着也罢了。” 贺老爷从有了正经新欢后,看她本就淡了,这时兴兴头上给浇了一盆冷水,二话不说,劈手甩了记耳光回来,把胡姨娘打的,捂脸而去,好几天连房门都没出——疼在其次,她是伺候这么多年的老人了,还遭这个难堪,面子上实在下不来。 但贺老爷气性下来,想一想,倒又觉得胡姨娘说的有两分道理了,于是大名虽起了,但不让叫,另起了个“官哥儿”的乳名,上下提起来只准称呼乳名。 从这个乳名就可以看出,虽然娇妻稚子已全,但贺老爷心中仍是有一块大大的缺憾,这缺憾他近年来一直是归罪在霜娘身上的——一定是她太木太呆,不讨夫家喜欢,所以永宁侯府才连带着对他这个亲家那么冷淡,不肯帮他把职位往上谋一谋。 一次次从侯府无功而返,贺老爷几乎已快死心了,但世上的事真是太难说道了,怎么想得到,他那个本该化得就剩骨头了的女婿居然好端端活回来了呢?! 天不绝他啊! 注定他这官该升! 贺老爷的喜悦之情真不亚于中年得子,从得到消息的第一天起,他就日盼夜思着要见到好女婿了,只是老丈人的架子不能不拿,才勉强按着心焦,没有主动跑去,而是等着霜娘回门。 等了一天又一天,总等不到,贺老爷的火气渐渐等上来了,在家里斥骂女儿女婿无礼,还把门房叫来吩咐:“来了不许给他们开门,叫他们也给我等着!” 贺太太道:“想是姑爷忙得脱不开身,初初回来,亲朋好友,哪个不要拜见。” 贺老爷瞪眼道:“有几个亲朋好友,该排在我这个岳父前面?他就是眼里没有我,必要叫他在门外站两个时辰,知一知道理!” 胡姨娘从旁也劝:“老爷消消气,太太说的没错,人家不比我们,大家大业亲眷自然也多,我想着必不是有意怠慢老爷。等人来了,老爷还是和软些,大家子的少爷脸皮都薄,把人关在外面太叫人下不来台了。” 胡姨娘说这番话虽和贺太太站在了一条阵线,但心思可不像贺太太只是单纯劝两句,她心里和贺老爷一般,也积着事呢。雪娘眼看都十六了,今年已过去半年,再晃一晃,翻过年就十七了,再定不下来亲事,可真是要她的命了。 乘着霜娘今天回门,无论如何也得抓着她要一句实在的话出来。 贺老爷却孤拐上了,一双妻妾的话一概不听,只是强调:“我说了,不许给他开门,你们哪个要是不依着,私下悄悄去门房那里另吩咐了话,别怪我不给脸!” 他话硬到这个地步,贺太太是无所谓和他顶这个牛,又不是她的亲女婿,劝两句罢了,还真犯着惹恼他不成?胡姨娘则是不敢再说,她如今不比当年,在贺老爷那里早没那么大话语权了。 转到隔天,人又没来,贺老爷就把那个“不许开门”又说一遍,贺太太和胡姨娘就只听着他发怒。 再一天,又说一遍,更怒。 又再一天,终于自永宁侯府而来的帖子送上了门。 送来时贺老爷已出门去衙门去了,下午回家时才由贺太太转交给了他。 “他家送帖子来的小厮说,明天大姑奶奶就和姑爷回门来了。我赶着叫人把宅子里整扫了一遍,买了新鲜的瓜果小食好摆盘待客,另叫厨房用心准备着明天的菜色,至少留姑奶奶吃顿中饭再走。老爷看,可还有什么别的我想漏了的?” 贺老爷面皮一松,旋即又板起来:“到现在才知道来,叫他进门就不错了,有什么可准备的。” 贺太太原犹豫着要不要再劝他两句,叫他明天不要真把人关在外头,这时听他话音,倒好像自己转了回来,松了口气,也不再进一步多问,免得反激起他的性子来。自去琢磨着明天的待客事宜不提。 到得隔天,贺老爷大清早忙忙往衙门跑了趟,只应了个卯,就挺胸抬肚地说今天女婿上门,然后在同僚们的一片贺喜声中,得意洋洋地回去了——其实他这个清闲到死的职位,叫个小厮来给告个假就可以了,他不怕麻烦,非要自己跑这一趟,就纯为显摆来着。 想当初,霜娘婚事初成,同僚间总的风评虽然是都恭喜他教女有方,贤淑贞烈,但说他无耻卖女的也不是没有,这话贺老爷一直记着呢。虽然贺老爷自以为他并不亏心,但天理良心这回事,他再不承认没用,因为有别人承认,那它就存在。他再觉得不亏心,内心深处,总难免要有那么丝不自在。 如今可算再无挂碍了,贺老爷狠狠炫耀了一回,跑回家里,见人还没到,脸又板起来:“头一回上门不晓得勤谨些,真不像话。” 贺太太怕他这时再拧起来,小心劝道:“周家不和我们在一个城区,隔得远呢。老爷别急,人想是已在路上赶着了。” 贺老爷这回却很好劝服,点了点头:“唔,你说得有理。” 就出去转悠去了,前庭后院各处都查了个遍,连厨房都头一回踏足,背着手问厨娘:“菜可准备足了?都弄干净些,要出了差错,直接辞了你!” 厨娘哈着腰,惊得诺诺称是。 贺老爷这嘴脸变得太快,贺太太有些回不过神来,胡姨娘却是已见识过多年,见怪不怪地挤上来,挣表现道:“老爷放心,我和太太早已想着了,怕她手笨,有几道大菜都没叫她做,特从外面醉香居里定的,说好了时辰,到时候热热地送过来,保管不叫姑爷有二话。” 贺老爷才点头:“这样办事才对。” 想起来,又往大门外去看了一遍,挑刺道:“这门口光秃秃的,怎么不摆两盆花草来?” 胡姨娘抢着道:“老爷说的是,这就叫人搬来。”就忙忙吩咐人。 贺老爷再展望一番,这回把目光放到了路口,眯着眼睛道:“那是个什么摊子?叫人去赶走,这是他摆摊的地方吗?看把路都堵了,一会女婿的马车怎么进来。” 胡姨娘跟着就接话叫门房跑去赶人,门房为难道:“他天天都在那摆,也没谁说过要撵,我这么去,人家不一定肯听我的。” 胡姨娘啐他一口:“谁叫你和他商量去了?你就直接吓唬他,他要不走,就喊人去掀了他的摊子,一个穷摆摊的,还敢和我们家挺腰子不成!” 那门房得了计,就径自去了,不一刻果把那摊主吓唬跑了。 贺老爷除了一个眼中钉,又继续琢磨起别的来,胡姨娘跟在旁边满嘴答应,再没一个“不”字。 贺太太先还没什么,被这么一路挑下来,心里就有了气——这屋里屋外都是她操持的,昨儿也问了贺老爷的意见,他当时装样不说,现在这马上人要来了,倒折腾起来。因此她索性不开腔了,由着胡姨娘出头捧他的臭脚去。 日头渐渐高起,贺老爷终于消停了,踱回正厅里坐着。 胡姨娘得了空,忙去房里把还在试戴着新首饰的雪娘拉了来,在厅里占了个位置。 贺老爷捧着茶,半天不喝,脖子只是伸得老长往外望。一时又问坐在旁边椅上的贺太太:“路口留了人没?该叫个人在那里望着。” 这又是一个贺太太没想到的,实在也不怪她,她先还怕准备得太隆重了不合贺老爷的意呢,谁知道这位老爷先前摆的那个架势,门都不叫人进,真到临门却殷勤成这个样儿呢?这哪是迎女婿,迎上官检阅也就这个规格了。 只好忍了气吩咐身边的丫头:“你去,叫老张头在路口看着。” 丫头迈步出去了,很快又回来,却是跑着回来的:“老爷,太太,姑爷和姑奶奶的车马已经到门口了!” 贺老爷腾地站起身来,往外走了两步,反应过来不对,坐了回去,拂了拂两边衣袖,摆出个正襟危坐的架势来。 这回的等待没有多久,却格外熬人,贺老爷险险又要把脖子等长了的时候,终于见着他的女儿女婿联袂自中间那条洒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上来了。 人渐渐近了,进了门,看清楚霜娘的第一眼,雪娘就不自觉狠狠咬住了下唇。 ☆、第73章 这三年里,为着自家婚事,雪娘见这个大姐的次数并不算少,但她每回都是跟着胡姨娘主动上的门。对于霜娘来说,见这两个人她既不需出迎,也不用领着到安氏那里走个过场,整个见面过程都只在自己的院子里,她就没刻意换过妆束,一贯都是家常打扮。 胡姨娘年岁长些,多少能看出霜娘服虽不华,气度俨然已改。雪娘却没这份阅历和眼力,年轻少女爱俏,看人只敬衣衫,霜娘发上的钗环比她少得多得多,她就以为霜娘寒酸,虽然嫁进高门,日子并没过得比她好。借这番比较,很能平息心中的羡妒。 但霜娘此番是回门,自然不会和在家时一样只图省事,她穿了一身新做的袄裙,碧色斜襟薄缎袄,滚绣兰纹素绫裙,梳着双鬟髻,插戴了四五样银器,耳中珠光随走动摇曳,脖间挂着珍珠项圈,一眼看去不及分辨出各是什么花样,只觉满眼清光耀灿。 按说因着身上还有孝,霜娘周身都是冷色系,不算华丽,但不知怎么的,雪娘低头看看自己的海棠红衫子,又忍不住摸了摸头上,那插的一排金簪都没带给她底气,就是觉得霜娘看上去比她贵气。 连盯了霜娘好几眼,只觉得她整个人都与印象里的不同,把心都盯出醋汁子来了,才想起看她旁边的人。 这一看,她醋得更加一层,却又添了喜——醋的是大姐哪里来这等气死人的好运道,配这么个风华正茂的俊朗青年,喜的是她可算找着模板了,就照着这个等级的样貌,家世降低一点都行,给她寻一个,她再没别的要求。 她这里遐想,目光就一直停在周连营身上没有收回来,跟着他见礼,落座,大喇喇得除了沉醉在侯门公子折腰下拜的满足感里的贺老爷之外,其余人都觉察出了。 胡姨娘站在雪娘身后,眼看众人的眼光都跟着过来,装不下去没事发生,只好伸手掐了她胳膊一把,才把她掐醒过神来。 “这孩子,”胡姨娘讪讪向霜娘笑道,“没见过她姐夫,好奇心重,一时就多看了两眼。” 贺太太心里原就存着气,又见这一出,硬邦邦地道:“这回看清楚了,下回就不要再看了。” 雪娘见她口气不好,很是莫名其妙——她一边看人一边想事情,没感觉自己有看了那么长时间,也就不觉得自己的举止有什么失当之处。这时被说,她打小被宠坏了的,也不太把这个没长她几岁的继母放在眼里,张口就道:“太太干嘛冲我发火,我又没看你,哪里碍着你了。” 贺太太被噎得气白了脸,她先碍着场合,说雪娘还是留了余地的,谁知雪娘却不给她留。她忍不住了,愤向胡姨娘道:“你也不知道管管二丫头,她才那眼神,是没见过姐夫?我看是没见过男人——哪家十六七的大姑娘这么盯着人看个没完!” 第44节 霜娘握着帕子,不禁抬手掩到唇边咳嗽了一声。看来贺家内部矛盾不小,当着客人的面就内杠上了。侧头往旁边的周连营看去,他四平八稳地坐着,作为当事人,比她掌得住多了,连唇角都没翘一翘,一派君子之风。 胡姨娘当即红了脸:“太太说什么呢,我这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断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心思。她是任性了些,对太太不恭敬,太太要教导她我不拦着,可当着姑爷姑奶奶的面,怎么能这么说。” 不等贺太太反驳,又紧跟着望向霜娘:“大姑奶奶知道,你这妹妹就是个孩子心性,说话有时有口无心的,可再没有坏心眼,该懂的礼数也都懂。” 霜娘微微一笑:“别的我不知道,可姨娘既然在这里,那礼数不礼数的,也就不必说起了。” 胡姨娘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回门这种场合,本不该有她的参与,她出现在正厅里就已经是逾礼了。若再讲究点,连雪娘见一面后都该下去了,没有一直坐在这里的道理。 她面上更红,贺太太却是出了一口气,就要顺着叫她下去,道:“你——” “行了,”贺老爷沉着脸打断了她,道,“都闹什么,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当着女婿的面,没个消停地争你们那点小事,也不怕叫女婿看了笑话。” 他其实早想说话,只是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头诸人一句连一句,他没找着话缝,当着新女婿的面,又想有个体面,不好高声嚷着打断人,但眼看着胡姨娘要被撵下去,他顾不得了,雪娘的婚事还要她出头来闹,她走不得。跟实际利益比起来,礼数体面之类的,就都要往后放一放了。 他拿周连营做了话柄,通常女婿要是识趣的话,这时候就该给递话上来,把场面圆过去了。但他饱含希望地等了一会,却什么都没等到。 贺老爷就不自在起来,向霜娘道:“你才那说的话,倒像是瞧不起你姨娘了,她再不好,也把你养到大,你没个回报也罢了,还拿礼数来压她。我问你,你的礼数又去哪里了?” 霜娘想笑——这便宜爹也太怂了,他这明显是不敢指责周连营,所以拿她作筏子来了。 她想着就真笑了,也不直接对上贺老爷,而是转去问胡姨娘:“姨娘是怎么养大我的,我其实不大记得了,但想一想也还能想起来。我问一句姨娘,姨娘是想我记起来呢,还是不想我记起来?” 胡姨娘脸僵了,她不傻,听得懂霜娘的潜台词,明白她实际上是在问她:你是希望我记仇呢,还是希望我不记仇? ——假如胡姨娘有机会和霜娘调换一下的话,就会明白其实根本不会有“不记仇”那个选择了,不主动报复她已是霜娘努力自持的结果。对于加害者来说,总是并不以为自己给受害者造成了多严重的伤害。 不等胡姨娘想出合适的回答,贺老爷先怒了:“我问你的礼数,你倒好,越发说了篇怪话出来,这是哪里学来的规矩?!” 他和胡姨娘不同,从霜娘嫁出去起,就再没见过这个长女了,因此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以为她仍旧可以由着他摆布,遭遇这不逊回答,很是适应不能。 周连营欠了欠身:“好教您知道,应该是从小婿家里学来的。” 霜娘原要迎战,被他从旁说了这么一句,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她从贺家出来,就直接进了永宁侯府,可不只能是从他家学来的嘛? 贺老爷训女的胆量尽有,轮到女婿身上,不知怎地,那火气顷刻就化作了一阵清风,直接消散去了。 极自然地转换了副和颜悦色的面孔,向周连营道:“女人家凑到一起就是这样,唧唧咕咕的,贤婿不要往心里去。” 提也不再提霜娘礼数的事,倒又去催贺太太:“你说的那些特意准备的茶果呢,怎么还不叫摆上来?” 贺太太真给气忘了,被一催才想起来,忙叫丫头一一上茶,又端上五子攒盘来,内装着鲜果蜜饯糕点等物。 因忘了待客的要紧事,贺太太很有点不安,加倍客气地让道:“是我招待不周了。大姑奶奶和姑爷别嫌弃,外面买来的东西,比不得府里,随意用一点罢。” 霜娘和她没仇,就算不亲近,也没必要下她的面子,就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把场面带了过去。 胡姨娘见气氛缓和,忙拍了把雪娘:“只晓得傻望,还不去见礼,你还有事求着你大姐和姐夫呢。” 雪娘自然知道她有什么要求人,就听话地站起身来,向前几步到对面蹲身福礼。 霜娘没什么二话,只是叫她起来,周连营连话都没说,只是抬了抬手。 雪娘没自觉被冷淡,倒觉得他一抬手的仪态好看,心里想着这就是豪门贵公子的气度啊,比她见过的那些邻家少年们可都强多了,一定要找一个这样的。她心里不留神想了事,就又无意中多看了周连营两眼,回座的脚步也拖延下来。 这一而再了,霜娘心下不由疑惑起来:不会吧,这么狗血的事还真能随便发生? 她道:“雪娘,你走慢些,地下有钉子,看戳破了你的鞋。” 雪娘还正勾着头又回眸了一下呢,听见忙低头看:“哪来的钉子——” 方砖上光光的,莫说钉子,连层灰都看不见,她才反应过来霜娘说的是反话,脸上一热,白了霜娘一眼,很不高兴地回自己位置,重重坐下。 霜娘没把她放在心上,嘲她那一句只是顺便,不管她什么心思,见过今天这一遭,她下回再想见着周连营还不知到哪一年呢。见胡姨娘微微向前像要开腔的样子,霜娘抢先向贺太太道:“我那小弟弟呢?怎不抱出来,我想着头一回见面,还给他准备了个小玩意呢。” 提到儿子,贺太太的心情整个好起来,原就想抱他来攀个亲的,只是怕他太小,哭闹起来倒惹着人厌烦,因此未敢先叫来厅里,只让人在厢房里看着,等机会凑上了再来。 这时霜娘主动提起他,贺太太由不得满脸是笑,道:“大姑奶奶太客气了,他小小的人儿,来给大姐姐行个礼是应该的,哪里用给他准备什么。” 就忙亲自过去厢房,把儿子抱了来,教他站到地上,团起手举到胸前来行礼。 ☆、第74章 官哥儿刚一岁多一点,团子大的小人,穿着个小红褂,他养得胖乎乎,站不大稳,行礼的时候小身子跟着一晃一晃,倒是已经会叫人:“大姐姐,大姐夫。” 口齿还很清晰,只是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叫的是什么意思,两声全是冲着霜娘叫去的。 霜娘不由一笑,伸手摸了摸他嘟嘟的脸颊。她看这娃娃没有血脉相连的感觉,但也不会把对贺家的积怨牵连到他身上来,大概就跟看到邻居家的可爱娃娃差不多。 收了手略略侧身,春雨递上个小小的雕花木盒来,霜娘接过打开,里面红色绳结盘绕,下系着一块翠玉平安扣,她笑向贺太太道:“原该穿几颗玉珠更有趣些,只是官哥儿小,我恐珠子若不留神脱落了,或是小孩子好奇心重,扯掉了再吞了,倒坏事了。” 贺太太忙接过来道谢,又道:“姑奶奶想得周到,正是呢,他身边我都不敢留能塞进嘴里的玩意儿,小孩子见得少,又嘴馋,什么都当作好吃的。” 就取出来当即给官哥儿挂在胸前,还推推他:“去给你爹瞧瞧。” 官哥儿就歪歪扭扭往贺老爷面前去,他是一点也不惧贺老爷的,扑到贺老爷膝上,挺起胸膛来叫他看。 贺老爷见着爱子就笑开了,摸着他的大脑袋看了看,见那玉扣水头甚好,笑容就又满意上两分:“不错,这是你们有心了。” 气氛又和缓起来,胡姨娘见他们父子和乐融融的画面心中虽很不好过,但这时不是多想计较的时候,还是说正事要紧。就要开腔,谁知身前雪娘抢先她一步,先开了口。 “大姐,我的见面礼呢?” 霜娘诧异地挑起眼帘看她一眼:“我回门要给你见面礼?你从哪里听来的新鲜规矩?” 雪娘理直气壮:“今天我也是第一次见姐夫,怎么不该有见面礼?” 她说着还看周连营,周连营:“……” 以他的出身,不是没见过刁蛮姑娘,他的庶出二姐周娇兰就是个中翘楚,但周娇兰再怎么也还不至于有这个腔调出来。他终于意识到,霜娘先前何以要被逼得使出苦肉计的招数来了。 “就是没有。”霜娘干脆回绝了她,“等哪天外面有这个规矩了,你再问我要不迟。” 雪娘不服,还要说话,胡姨娘急了,狠掐她一把,掐得她抽了口凉气闭了嘴,方向霜娘赔笑:“你妹妹是开玩笑的,大姑奶奶别当真。这孩子,一天没个人家,一天就还是个小孩子样,总长不大,要闹出些笑话来。” 说罢紧着这话题接下去又道:“说来你妹妹年岁也不小了,大姑奶奶当年还是这岁数出嫁的呢。这一二年来,我心里实在替她焦得慌,只是我一个妾,没法子到处和人来往,没奈何,厚着脸皮托了大姑奶奶。今儿乘着大姑奶奶回门,我多嘴问一句,最近可有新信了没有?” 贺老爷原正逗着官哥儿叫他喊“爹”,听到这话,抬头望过来,干咳一声道:“正是,雪娘的事托你也有两年多了,怎地总没办好?这是你亲妹妹,你也当上上心才好。” 霜娘没有立刻理他们,先向贺太太道:“我看官哥儿头一点一点的,似乎有些困了,太太抱他去睡一会罢。” 贺太太看一眼官哥儿,他偎在贺老爷腿边,两个黑葡萄样的眼珠转来转去,精神着呢。现在是上午,小孩子一般瞌睡也不会在这个时辰。她心里明白过来,知道接下来的场面恐怕有些不好,不合适叫小孩子看见。 就向霜娘笑一笑:“还是姑奶奶细心,我都没留意着。”过去忙抱了官哥儿送回厢房,叫丫头好好陪着他玩,再匆匆走回转来。 正听见霜娘的话尾:“……雪娘又不乐意,我有什么法子可想。” 跟着雪娘老大不开心地反驳:“你说的那几个人,要么丑得要命,要么是外头养的生的,家里都不认有这个子孙,尽是这些歪瓜裂枣,我当然不乐意了。” 霜娘道:“可你乐意的,人家又不乐意。” 霜娘以前被惹毛了,存心要忽悠着她们玩儿,就只是一直敷衍,还没有说过这么直接的话,一时不但雪娘紫涨了脸,连胡姨娘都下不来台,口气转硬了道:“所以才要姑奶奶费心。要不然,凭我们雪娘这品貌,这临近周遭什么样的少年郎招不来,哪里还用求到姑奶奶门上去。” 霜娘笑一声:“那姨娘还是快招去罢,我早说了我办不来。” 胡姨娘听她竟要直接撩手,急了:“那是你没用心,又不是立逼着你寻了人来,都这么久了,你但凡把你妹妹放在心上些,早帮她把事成了。” 贺太太没料到才几句话功夫,两边就顶成这个模样,她对雪娘的婚事原来持中立立场,只管带好自己儿子就行了,不想卷进去。但因霜娘肯看顾官哥儿,她又着实厌恶胡姨娘母女,这时就管不得旧想法,出声替霜娘说话道:“托大姑奶奶的时候虽久,但大姑奶奶先都在家守着,门都出不得,她一个年轻寡妇,别说不好打听这些事了,就是好打听,也没有给递话做媒的理。” 霜娘本没想过贺太太能帮腔,但她既然帮了,自然领她的情,就向她感激一笑。 她没立刻回话,就给胡姨娘捡着了机会,更逼上来道:“那姑奶奶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吧?该能替雪娘想一想了?你要还顾念着手足情分,心里疼你妹妹一两分,就叫她跟你一道去府里住一阵子。” 霜娘被这奇思妙想惊住了:“……啊?” 胡姨娘往下解说:“你出门做客时带着她,一则她能长一长见识,二则,说不准便有夫人太太看中了她,倒省得姑奶奶再操心了。” 这是从知道霜娘要回门来之后,胡姨娘想了好久想出的妙计,只她略有些遗憾:原没想这么说出来的,在她的预想里,应该是拿话先逼住霜娘后,再求恳着说出主意来,想来当着丈夫的面,她总要怕留下个无情的印象来,多半就肯了。 谁知霜娘与以往话音不同,她被气着了,话赶话就忘了策略,这样说出来,不像求人,倒是胁迫的意味更重了。 因这主意虽妙,但不是百分百能拿得准,所以胡姨娘先没和雪娘说过,她也是才听到这话,眼里情不自禁就放出光来,连霜娘先前嘲她的事都不计较了,主动服了软,表白道:“大姐,我去了一定听话,不给你添麻烦。” 胡姨娘见女儿这回会说话,不要她教就直接上道了,十分满意,那丝遗憾也飞了去,两个人一起逼视霜娘等回话。 霜娘回过神来,自有现成的答案可推掉,但刚要开口,旁边周连营道:“我不同意。” 这话要是霜娘说的,贺老爷和胡姨娘都有一车的话要喷回来。可是出自周连营的口,贺老爷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胡姨娘也不敢造次,她心里想着应该是雪娘先前的表现不太好,就努力挤出来一点笑容道:“这、姑爷怎么说这话,雪娘在家里是随意了一点,可她到了外面并不这样,十分晓得懂事知礼,从不乱说乱动,不会搅扰着府上的。” 周连营淡淡道:“我不习惯家里有生人住着。” 胡姨娘:“……” 她被架住了,周连营给这么个理由,根本就没理她那茬,她总不能硬叫他“习惯”一下吧?这个话说出来那就不只是厚脸皮的问题了。 想着到底不甘心,胡姨娘的胆子比起贺老爷还是肥些,自忖着妇道人家,就是说过两句人也不好和她计较,就叨咕道:“我就不信府上一个亲戚都没招待过,嫌弃我们小门小户的罢了。” 周连营一声不出,站起身来,向霜娘道:“走。” 霜娘听话跟着起身。 他这反应让厅中人都措手不及,贺老爷直接跟着站起身来,手伸得老长,慌忙道:“贤婿,贤婿留步。” 周连营面无表情地道:“岳父对我不满,要教训我两句原没什么,我听着就是。只是不该什么东西都来开口,既然这样瞧不上我,我也坐不住了,这便告辞罢。” ——其实胡姨娘虽然是妾,但作为长辈的妾,地位倒也不至于低到“什么东西”上去,只是她自己先坏了规矩,掺和在不该出现的场合上,又说了不该她说的话,所谓先撩着贱,周连营这么说她,她也只好受着了。 贺老爷得了这个女婿做梦都要笑醒,哪里能有分毫不满?更别提瞧不上了,一听这话,瞪眼就向胡姨娘道:“还不给女婿赔礼!容你在这厅里已是给了你十分的脸面了,你不说好好伺候,还这么多嘴多舌!” 胡姨娘也又慌又怕,周连营看着不像那等鼻孔朝天望人的贵人,她就有些失了成算,这要真把人气走了,她哭都没处哭去,贺老爷得撕了她。就忙趋步出来,低声下气地自呈不是。 虽然周连营一点脸面没给她留,她却并不怨怪他,豪门子弟有些气性,再正常没有了。胡姨娘只是把这帐往霜娘头上记了一笔——看来应该是她不讨丈夫喜欢,所以连带着娘家也讨不着一点好处。 这也是常理,就霜娘那个样儿,那能讨得男人欢心呢? 霜娘可懒得管她想什么,有靠山给出头的感觉太好了呀,她心里笑眯眯,瞧见周连营重新坐下,她也跟着落座,这时才慢悠悠把她的答案说出来:“姨娘恐怕不知道,我们西府的三叔过世了,我现在身上还有孝呢——其实看我的穿戴也该看出来了,不知姨娘怎么这么糊涂。雪娘就是跟了我去,我至多也带她回娘家来做客罢了,别家是去不得的。” 胡姨娘呆住,她真没留心,霜娘一直是个素淡的样子,固有印象太深刻,她就没想起若按正常礼俗,霜娘其实不该再是这样了,既然还是,那就必定该有别的缘故。 贺老爷也是差不多状况,而且比着胡姨娘还又更糊涂一些,他就没真注意过霜娘,哪管她什么穿戴呢? 因着周连营才发了一回气性,他这时也不敢提什么怎么周三老爷去世,不来通知他一声叫他去吊丧的话,只想专心先把雪娘的高枝给攀着了,胡姨娘不行那就只能换他上了。 向周连营道:“妇人好瞎想,什么主意都敢乱出。贤婿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自觉把先的事带过去了,就咳一声,再道,“贤婿的知交里,应该有不少少年才俊吧?年岁想来和雪娘都算相当。” 他觉得自己这主意高明得很,没有摆明了要攀富贵,但能和周连营交好到一处的人,又有几个是寻常人家的子弟?这是其一;其二选的时机也好,周连营才先拒了一回,这回换老丈人亲自开口,他不能一点面子不给,再拒一回吧? ☆、第75章 第45节 “确有几个。” 一听这话,贺老爷胡姨娘连着雪娘都不由自主地屏气凝神起来,望着周连营的目光好似在望一座宝藏,听他一一把财宝历数来。 大理寺卿家的幼子啦,靖国公府的大爷啦,京卫指挥使家的次子啦……随随便便就报了五六人出来,个个不但身世显赫,而且本人争气上进。以大理寺卿家的幼子为例,他只比周连营大一岁,去年已考中了举人,极有升值空间的潜力股一枚。 雪娘眼都听直了,这比大姐给她说过的几个不知靠谱上多少倍了啊!她只觉得都没法挑了,听了前头的刚觉得好,再听后头的,又觉得更好,真真是眼花缭乱,心花怒放。 想到这姐夫为人这么实诚,对她这么好,雪娘很觉得自己应该客套一下,就努力抑制着快喷薄而出的笑意,道:“我看他们都未必有姐夫好。” 周连营摇头:“我比不上他们。” 霜娘坐在旁边,也在努力抑制着笑意——周连营那个介绍人的说法太奇怪了,她没怎么听他给她介绍过人,但凭对他的了解,除非是特意要解说家谱,否则他不可能是那种一开口就“他爹是谁谁谁”的腔调,违和感太重,他肯定有后招没出。 胡姨娘比雪娘淡定不到哪去,十分庆幸自己赔礼赔得及时,这要是惹恼了周连营,这么多好女婿人选她不是一个都摸不着边了? 怕周连营多少还记恨着她,胡姨娘心里尽管急迫到不得了,硬是忍了没有出声,殷切地望向贺老爷,等他发话。 贺老爷比她们的心情复杂一些,欣喜之外,更有一层自得——他这个老丈人说话还是管用的嘛,都不用使什么手段,就问了一声,女婿就毫不藏私地都说了,真是知礼。 眼见着事情变得这么有把握,他倒不想着急了,要显一显长辈的矜持,就捋着胡须道:“贤婿自己有出息,交往的也都是有为之人,可见古话说得不错,正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了。” 胡姨娘急得整个人快向他那边倾过去:关键时刻,不赶紧把事敲定下来,说这没用的干什么? 好在贺老爷的矜持额度也只够用这一句话的,跟着他就道:“贤婿的这些朋友,我都不大熟悉,还要请贤婿帮着分析分析,哪个更堪配雪娘呢?要是有机会,能请来家里坐一坐就最好了。” 话说到此,雪娘再怎么也该闪避了,她倒也没有糊涂到这个道理都不知晓,只是被霜娘晃点了两年多,实在是焦躁得很了,这时怎么也舍不得避嫌,且怕周连营不知她的喜好,给推荐的人选不能尽如己意,更大胆提示了一句:“我也不要多高贵的王孙公子,像姐夫一样的就够了。” 她话音落下,霜娘不由在椅上动了动身子,她尴尬症都犯了,怎么说得出口的呀,简直要替她脸红。 周连营全当没听见雪娘的话,只是向贺老爷扬眉,面上是个诧异的表情:“什么堪配?我才说的几个人都已成亲了,这话是不可乱提的。” “什么?!”出离震惊的三重奏。 ——怎么会有这么惨无人道的事,看好了堆在那里的财宝,数量分量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就要唾手可得了,忽然发现那都是有主的! “咳,咳咳……”霜娘实在憋不住,但这时笑出来太拉仇恨,只好拿帕子掩了半张脸,拼命咳嗽,把笑声咳出去。 她扶到和周连营相邻的那边椅把上,一边咳一边忍不住看他,他怎么能忍住不笑的,太神奇的自制力了。 毫无预兆地从云端摔下来,贺老爷晕得话都说不清了:“你、这——成了亲的人,你说这么多干什么!” 周连营道:“您问我的知交,我才说出来的,我怎么知道您还特意要挑没成亲的。” 贺老爷扶着脑袋,好容易定下神来,往前回想,发现他是没有明确说出这句话来,但他都提到“和雪娘年岁相当”这样的词了,意思明摆得不能再明摆了啊! 可周连营就要咬这个字眼,他也翻不起脸,老丈人的威风在心里过过瘾罢了,哪里真摆得出来。这个女婿往那一坐,一身显贵气质,他打眼一看就要矮一截。 只好和缓着声气重新往更明了问:“那没成亲的呢?可有一两个——一个也够了,贤婿的知交,想来都是好的。” “没有——”周连营说了两个字,贺老爷的脸色刚刚发白,他又想起什么似地,改口道,“其实有一个,只是岳父必定看不上眼,还是不用说了。” 贺老爷忙迭声道:“看得上,看得上,贤婿快说!”听他之前报出来的那一串就知道了,哪个都比他家高上好几个层级,凭他自家本事,是肯定攀不上去,连认识一下都难。 周连营就道:“是我在边关卫所里认识的,姓岳,是条我极佩服的好汉子。现在虽只是个百户,但我相信凭着他的本事,必有出头的一天。” 贺老爷听到开头“边关”两个字,心就沉了沉,再往后一听,现在还是个百户,真是快把一颗心都凉透了,只还不死心地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不定是哪个将门里出来的虎子呢?文臣还是武将,只要门第够高,他不太挑的啊。 就听周连营继续往下说:“他今年不知是二十四还是二十五了,因为一直在军中,又是个孤儿,家里没人能替他张罗,就拖下来了。岳父要是不嫌他岁数大了些,我就修书一封,寄去卫所里给他——” “我不要!”雪娘尖叫。 贺老爷是没叫,但同样的三个字明明白白地写他脸上了。 周连营丝毫没受雪娘的魔音影响,镇定地道:“我早说了罢,岳父看不上眼的。只是除了他,我再不认识没成亲的了,我的年岁摆在这里,我的知交里又哪有十六七的,岳父先前问我,就是问错人了。” 贺老爷真是一口老血梗在心间,咽不下吐不出,一次次希望又失望,到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原想指责这女婿有拿人戏弄的嫌疑,话没来得及出口,先被糊了一脸,还难以驳他——他这么说没错啊,少年间差了四五岁,就算差不少了,一般是玩不到一块去的。 霜娘原来止了“咳”,被他最后这倒打一耙,引得又“咳”了起来。 周连营伸手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道:“怎么总是咳嗽?可是吹了风?” 霜娘知机,边咳边道:“是我不好,咳,难得出一回门,掀了一路车帘,只顾着贪看风景了。” 周连营道:“不舒服该早说,何必硬撑着,又不是在外人家。”就拉她起来,向贺老爷和贺太太告辞,说要回府请大夫去。 雪娘怒极了,跳起来道:“六月里有什么风能把人吹病了,大姐明明是憋着笑话我才咳的!” “我不是病,咳,是呛着风了。“霜娘摆手,道,“不过是找不着人家罢了,我有什么可笑话你的。” 这句貌似解释的话如尖刀一样刺入雪娘心胸,她再也受不了更多刺激了,哇地一声,哭着向厅外跑走了。 胡姨娘看一眼女儿背影,想追又硬止住,气急败坏地冲霜娘:“这是你亲妹妹,大姑奶奶怎么说这么戳人心的话!” 霜娘甚无辜:“难道我该顺着雪娘的意思说我就是在笑话她?” 胡姨娘抖着手:“你!” 贺老爷顾不得她们间的斗嘴,他向着周连营还想做最后一把努力,道:“你知交里没有,关系普通一点的朋友呢?又或请亲家母帮帮忙,总不至于都没有一点头绪吧!” 毕竟心里有气,虽则不敢闹翻,“贤婿”是不肯叫了,口气也硬了些。 但很遗憾对周连营没有任何威慑力,他转过头来,语声更硬:“岳父有别的事吩咐我也罢了,这样保媒拉纤的事,我陪着说一次已是碍着岳父的颜面了,正经还是该找媒婆才对!” 再不停顿,拉着霜娘径自走了。 胡姨娘急得想追,又不敢——周连营连贺老爷的面子都不给了,何况是她?只好忙忙往贺老爷那趋了几步,里外两边来回着看:“老爷,这、这怎么是好,您给拿个主意呀!” 贺老爷的脸色黑如锅底,他还能有什么主意?周连营最后那一句虽然不客气,但一点都没错,哪有拿着女婿当媒婆使唤的?说到哪里都是他这个做丈人的不占理。 一腔火气正没处喷发,胡姨娘凑上来,正好就喷她头上去,道:“什么怎么是好,还不都是你生的女儿不争气,一天就知道要吃要穿,别的什么本事也没有,找不着好女婿,连累着老爷跟你们丢脸!” 这是什么话呀,好似雪娘该自己把婚事解决了一样,可哪家正经女儿自己出去勾男人的?贺太太虽然不喜欢雪娘,但听见丈夫这个话也听不下去了,死皱着眉头,转身往厢房去看儿子去了。 ** 和厅里的气氛迥异,一出厅门,霜娘就露出了快活的笑意。 她本来离着周连营就近,忍不住又往他身边贴了贴。在狼窝里孤军奋战已久,这是头一回有了依靠,事事拦在头里,她不用耗神,只要跟着随便敲敲边鼓就成,鼓敲破了都不怕,反正有人给兜着。 她贴得太近,手臂磨蹭在一起,周连营顺手牵了她。 很受教啊。霜娘更开心了,直走到门外分开,坐上了车她的笑意都没消掉。 车驾出了街口,却没继续向前,霜娘正疑惑,周连营的手伸来掀了帘子,在马上微微俯身,向她道:“巳时中了,回府还要一个多时辰,我们在路上找家干净的酒楼用了午饭再回去吧?” 霜娘自然没有意见,点了头,跟着车帘放下,却听周连营又吩咐旁人,把一些不要紧的跟车丫头和小厮等都叫先回去了。 他们来时一共两辆车,霜娘带着春雨坐了一辆,后边还有一辆小些的,主要用于摆放回门礼物,还坐了两个丫头。如今礼物已经送出,那辆车又空了些,多余的人都跟着那辆车走了。 霜娘听动静不休,自己又掀帘看,只见人都已被打发光了,最后连她这辆车赶车的车夫都换成了周连营的贴身小厮,原车夫一并叫走了。 马车这才重新驶动。 ☆、第76章 车厢里,随着车轮吱呀前行的微微震动,春雨陆续在小几上摆满了茶点蜜饯等物,每样数量都不多,但种类之丰富,远胜贺太太准备的那几样。 霜娘真渴了,先捧起茶盅来,一气喝得几乎见底,笑道:“刚才光顾着吵架了,水都没想起喝。” 春雨默了下,道:“奶奶别伤心,往后有六爷呢。” 霜娘想摇头说她一点也不伤心,还觉得好笑得很——她起先真没想到这样就能结束走人了,光知道贺老爷欺软,多年来对着他能做主的家眷任意逞威;可谁知道他还怕硬到了这种程度,周连营这么促狭他,他也没敢怎么样,古人造词真是有道理,怪不得这两词能连到一起变成个成语呢。 话语临到嘴边,跟着又想到,别人眼里,贺老爷是她亲爹,和亲爹闹成这样,她不伤心倒显得她薄凉寡情了,事实上也确实没错,她要真是和亲爹破裂至此,不可能还轻松得起来。就改为点头,“你说得对。” 自己提起小茶壶来另倒一杯,掀开车帘,小心地举着那杯茶问周连营:“你要喝水吗?” 周连营闻声转头,策马往车厢这边靠近了,侧身俯下来,伸手接过茶盅,他的手极稳,那茶盅在霜娘手里还撒了几滴落在她手背上,到周连营手里水面只微晃了晃,一滴未倾,叫他仰头一口喝干,空杯递回来。 霜娘拉着车帘没放,又想递块绿豆糕给他,这回周连营没要,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还不饿,你自己吃罢。” 就重新策马离远了些,霜娘只好罢了,想想又腾出个白瓷小碟来,每样点心各取了一个,便要掀前面的车帘,春雨先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是看着,这时会意过来,忙道:“奶奶放着,我来递给他就好。” 就接过快堆满了的小碟,把帘子掀了个角,递出去道:“望山,奶奶赏你的。” 正赶着车的望山听见话,一转头看见只葱白手掌举着的满碟糕点,不由咽了口口水,忙道:“多谢六奶奶。” 就接过来放到身边,一手控着马缰,空着的那只手一口一个,一条街才走一半,他已经全吃完了,把空了的碟子从车帘底下推回来。 快到午饭时辰,霜娘没有他的好胃口,未敢多吃,只捡了两块略垫一垫就停手了。春雨把剩的重新收拾起来,霜娘则把旁边的帘子掀开一角往外看街景。 从嫁进侯府起,这还是她第一回上街——往靖国公府那一回不能算,直接从这个府进那个府,她的鞋底连大门外的尘土都没机会沾着。好似坐监三年才得着头一回放风,正是看什么都稀罕,最寻常的街景在她眼里都显得有趣。 春雨收拾好了,在她对面坐下,往前蹭了蹭,脖子有些伸长,从她掀的那缝里往外望。 霜娘先看入神了,好一会才察觉到她,心下不由恻隐:跟着她这么个不能出门的主子,丫头们也都被连累成了井底的蛙。 就想让春雨把自己那边的帘角掀开看景,但又一想,以她板正的性子应该不肯,最后霜娘就只把自己这边掀得更开了点。 看了一阵,马车拐了弯,转进另一条更繁华的街市来,又行一阵,慢慢停下了。 料着到了地方,春雨忙起身,拿过帷帽来,这种物件不管有没有可能用上,层级高一点的女眷出门是一定会备上的。 霜娘低了头,由着她给戴上,刚把结系好,周连营过来掀帘道:“到了,就是这里。” 隔着一层帷幕,霜娘望出去的视野就变得朦朦胧胧了,春雨要搀扶她,周连营的手先握过来,拉着她一路进去,上楼进了雅间坐下。 小二进来,知道有女客,在屏风后就站住,问了好,跟着咬字清晰声音洪亮地报出一长串各色菜名来。 等他住了口,周连营便问:“你有什么爱吃的?叫人做来。” “啊?”霜娘愣了愣,她现在接触什么都觉得稀罕,听个小二报菜名也听住了,其实往前回想,根本想不起他报了什么。但应付这个情况有万能绝招,她就道,“我没来过,不知他家什么做得好,捡几道招牌菜来罢,可好?” 周连营点头,转向小二吩咐,额外又点了几样。 一时饭菜上来,手艺其实未必真比侯府小厨房的好,但胜在口味有别,霜娘尝着每一道菜都觉得有胃口,更有一道香酥鸽子,一盘上来共两只,炸得焦香扑鼻,一看就是个外酥里嫩的卖相。 霜娘先顾虑形象,不想当着周连营的面吃这种需要啃咬的食物,但把菜都尝了一圈,还是没禁得住那鸽子香味的诱惑,默默伸筷子夹了一只,默默啃完了。 过一会,周连营把那还剩一只的盘子直接移到了她面前。 “……”霜娘有点扭捏,但还是把另一个也夹到碗里啃掉了。 除此之外,整个用餐过程基本没有别的交流,包括之后又坐了一会消食。霜娘直觉意识到周连营似乎心里有事,她不是刨根究底的性子,他面上如常,那就是没打算和她说,或是和她没有关系,或是和她说了也没用,霜娘也不去问,由着他静坐默想。 一盏茶后,下楼打道回府。 吃饱喝足之后,霜娘再上了马车时就有点昏昏欲睡了,她歇惯了午觉,到点眼皮就自动粘连起来。 不知车外是真的安静下来,还是因她快要睡着,只觉得路上那些嘈杂的声响都渐渐远去,飘离…… 第46节 车身一顿,停了下来。 春雨没掀车帘,不知外头什么情况,以为到了侯府,就轻轻推趴在小几上的霜娘:“奶奶,醒醒,到家了,我扶你进去睡。” 霜娘困得不得了,迷糊着抬头起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扭身一把掀开帘子就要下去,外头一个男声叫道:“霜妹妹,真的是你!” …… 什么玩意儿?! 啪! 望山的马鞭甩出去,骂道:“找死呀,瞎叫什么,闭上你的狗嘴!” 霜娘的睡意一下醒了大半,用力揉了揉眼,往外看去。 马车前方站着个年轻男人,弱冠年纪,穿一身褐色直缀,路人长相,气质倒还斯文,像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只是眼下挂着两团青黑,又有些虚浮之相。 他原为躲着鞭子退后了好几步,见到霜娘看过来,又重新往前走了两步,道:“霜妹妹,是我呀。” 霜娘这回听清楚了,确实是那三个字没错,不由在六月天里打了个寒颤——被恶心的。 望山横眉怒目,转头道:“奶奶您进车里去,这种腌臜玩意儿别脏了您的眼,我来治他!” 就要跳下车去抽他,霜娘拽着他后心的衣服把他拉回来,从他手里把鞭子抢过来。 望山有点愣——他的力气当然比霜娘大,只是霜娘要抢,他不敢硬扛着不放手。但这位闺阁弱质的奶奶抢他一个小厮的鞭子能做什么呢? 那男人也看见霜娘的动作了,但也不以为霜娘能干得出什么,见望山不能来抽他,还又走近了两步,目光闪烁地望着霜娘:“霜妹妹,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你丈夫对你好吗——啊!” 不是霜娘动的手,她想抽的,但迟了一步,周连营已下了马过来,只一脚就把人踹翻了,那男子叫了一声,想爬起来,爬到一半又挨了重重一脚,直把他踹飞了出去,到两三米外才跌下来。 男子砰一声摔在地上,周连营跟过去,黑布靴踩住了他的头,直接把他的脸踩贴在了土地里,这回男子非但爬不起来,连话都说不出了,只从喉咙里发出似哭非哭的□□声。 ……好、好凶残。霜娘举着鞭子,这时才刚从车上爬下来,感觉已经没她的事了,只好望着周连营发愣。 周连营的目光对上她,眼里煞气消了些,道:“你要打他两下出气就打罢,小心些,别伤了手。” 霜娘便过去,她这时才发现他们并没有回到候府,四周景象十分陌生而荒凉,都无行人来往。 她不太确定地拿鞭子指指地上的人:“就是他给你写的信?”应该没错吧?她要是再冒出第二个往日“情缘”来可要吐血了。 周连营点头:“多半是。我一路都觉得有人跟踪,只是没有冒头,我猜着该是写信的人忍不住了,但我们人多他不敢出来,把人都遣走了,又拐上条荒道,果然引了出来。” 霜娘恍然大悟,怪不得出了贺家他的表现就有点奇怪了呢,原来早觉得不对了。 一想要是她运气差点,这会儿说不准都捧着休书了,霜娘的怒气值重新攒满,胡乱挥起鞭子,用力抽打下去。 她力气不大,但夏衫轻薄,只隔着一层布挨到皮肉上仍是火辣辣的痛,那男子先没想到她真能动手,挨了两下才痛得回过神来,扭动着想要闪躲,无奈头被人踩着,身躯哪里动弹得了,只能从嘴里死命挣扎出四个含糊的字来:“吾四秀才……” 霜娘分辨出来,冷着脸道:“知道了,不打你脸。” 又是几鞭子下去,抽得那男子呜呜惨叫——他报出秀才名号是想她有顾忌收手,不是单单叫不打脸啊! 再几鞭,把怒气值清空了,霜娘才终于收手,还想踹他一脚,见他身上尘土,嫌弃起来才放弃了。 周连营跟着命望山把人捆了,堵了嘴,才移开脚。那男子惊愕地瞪大眼——挨了顿打了还没完?还想对他做什么?他他他不会被灭口吧他爹是官不是普通平民啊救命! 再多话暂时也没机会说了,他维持着粽子样被丢进了车厢一角,周连营进了马车坐旁边守着。车厢宽大,容了四个人也并不觉拥挤。 空了马背的大红马自动跟在马车旁边,踢踢踏踏地重新踏上回府的路程。 ☆、第77章 人悄悄带进了府,关进前院一间闲置空屋里。因此事事关霜娘闺誉,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周连营和霜娘如常去给安氏请安回话,人就先由望山进行讯问。 望山作为周连营的小厮,干这个专业不对口的活计不怎么在行,只晓得一打二吓唬,但这两个老套招数对付一个连女人鞭子都怕的怂货足够用了。 望山把他绑在春凳上,四肢都捆得牢牢的,然后找了条通体油亮的藤棍来,因知道他有功名,未得周连营的明确训示前,不敢真把人打出个好歹来,就盯着他屁股打,这块肉多,经打。 藤棍挥下来,打一下一声闷响,怂货在凳子上微微弹跳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望山再恐吓他一句。到打满十下,望山把他嘴里的破布拽出来,推他脑袋一下:“臭小子,再不说实话,爷就再打二十下,再不说,三十下——” “我说我说!”怂货大口喘气,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呜呜哭出声来道,“我早就要说了你把我嘴堵了我说不出啊!” “……”望山鄙夷地拍了他一巴掌,“这么废物,也敢惹我们家爷。快说,老老实实地把该交待的都交待了,你要是敢有隐瞒,就在外头院子里挖个坑把你埋了,包管你骨头烂了,都没人找得着你。” 怂货被吓得呛咳了一声,忙道:“我不敢隐瞒。” 望山道:“那先说,你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 怂货老老实实地:“姓李,名良,家住城南通济巷。” “我看你该改个姓,姓吴才对。”望山讽刺他一句,接着道,“为什么给我们爷写信?谁指使你的?” “我,我因为某种缘故欠了别人一大笔钱,不敢跟家人说——” 望山打断他:“什么缘故?说清楚了,才说了不隐瞒就要糊弄我?” 李良犹豫了一下,望山把藤棍拿到他面前晃了晃,立刻把他嘴晃开了:“……赌债。” 望山愣了下,拿开藤棍又拍他一巴掌:“你不是秀才?不在学堂里呆着,怎么混赌场里去了?” 李良委屈地道:“我爹天天逼我读书,一点空闲也不给我,我被逼得受不了了,就生气偷偷跑出去想放松一下,开始都玩得小,后来不知怎么就越玩越大了——我都不知道怎么会欠下那么多钱,被我爹知道了,一定会打死我。” “打死你活该!说,后面又怎么了?” “就月前,逼债的人越来越狠,我快急得上吊了的时候,忽然有个中年人找到我,说他可以帮我把债都还了,只是有个条件。”李良说到这里,声音不由小下去,带着点吞吐道,“他说要我给周六爷写封信,信里要表现得我好像和贺家大娘子有点什么的样子……” 他知道这话说出来十分讨打,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缩紧了脖子,但并没有什么用,啪啪,望山左右开弓,连扇了他两巴掌,再使劲呸了他一口。 还要骂他,紧闭的门扉被人拍了拍。望山站起走过去,打门缝里一望,忙下了门闩开了门。 是周连营,他请完安就匆匆过来了,望山把已问出来的一些情况忙详细和他说了。 周连营点头:“你去外面守着。” 望山知道下面他要亲自问话,就应了一声出去,把门从外面严密带上。 周连营面相看着没望山那种故意装出来吓人的狰狞,但李良先被他两脚踹得五脏都快移位了,一见换了他,非但没有丝毫放松,反而不由打了个哆嗦。 不等问就赶紧表白:“我我说实话,我都说。” 周连营到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望他:“你称呼内子是‘贺家大娘子’?你以前认识她?” 李良没想到第一个被问的是这个问题,愣了下:“认识——不然怎么找我写信,我家和贺家隔了一条巷子,算是邻居。” 周连营问他的时候已有预感,但真听到这个回答,心上仍是涌出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他不是怀疑霜娘和这个人有些什么,而是霜娘之前见他的时候,完全是一副见陌生人的样子,为什么? 原来说不知道是谁,见了面发现是邻居,怕说不清楚,所以干脆假装不认识?这是周连营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释,算是人之常情,但他很不舒服。 他以为霜娘是不会欺骗他的,她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她面对他时,有时会犯傻,有时会无措,也有时会退缩,但总的来说坦诚磊落,这也是他们一路相处下来的基调,他觉得这感觉很好,现在忽然发现她使这种心眼—— 当然这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说欺骗都是严重了,但他就是觉得,有点失望,还有点胸闷。 李良说完之后,发现周连营的气场变得冷沉,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吓得在凳上弹了一下,忙道:“不不不,不是那种认识,信是胡编的,我和贺家大娘子什么都没有,话都没有说过。我家三年多前才搬去,我就是知道有她那么个人,因为搬去没多久她就出嫁了,嫁得太突然,当时周遭传疯了,把她家的事都翻出来说了个遍,我不想听都不成,所以才知道的。” 周连营面上的表情陡然松弛下来,道:“信是你本人写的?” “是的,”怕挨打,李良点头之后就忙讨饶,“是我油迷了心,不该陷害人——” 周连营没有功夫听他后面的废话,打断他道:“不要想着蒙混过关,信的文和字相差甚远,必定有一个不是出自你的手,你还让谁参与了?” 李良呆了下:“没有别人,我怎么敢让别人知道,确实是我一个人写的,写了好几稿,那中年人拿去看了都不满意,嫌我编得不够有情,到最后一遍才说好,然后才叫我送出去——但、但我当时怕出了事,我叫人查出来不好分辩,所以我偷偷用左手重新誊抄了一封,瞒着他送了。” 周连营心中一动,他本没指望能从这走歪了路的秀才嘴里挖出幕后指使来,只想着把和他联络的人形容查问清楚,再使人私下打探。但不想这秀才知道做的事有风险,先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他有这点歪才,也许,知道的事也比他想象的多? 他就不去问那中年人的形貌,而是直接问:“叫你写信的人是谁?” “是——”李良差点脱口而出,又吞回去,他仰着酸透了的脖子,鼓足了勇气讨价道,“我要说了,你是不是就放我回去了?” 他果然知道。周连营心内透出了一口气,道:“你能不能走,不在于我,在于你自己。” 这话的意思不难懂,李良忙道:“我说,我都说。我不知道那个中年人的名字,但我知道他的来历。他自己不识字,我先写的几稿,他都是拿走让别人看的,我开始没敢管他,但他总不满意,我写着也害怕起来,他那意思,好像一定要把事做成了才行,可这假如事发了,我都说不出指使我的人,罪责不全在我一个人身上了?我就悄悄跟踪了他一回,看到他左绕右绕,最后进了一家大户的宅院。” 他说到这里喘了口气,但没敢卖关子,跟着就道:“是吏部王郎中的家。” 周连营面色凝结住,向他确认:“文选清吏司的王郎中?” 秀才没入官场,但是是天下最喜欢议论国事指点江山的一群人,李良也不例外,对这些官职很门儿清,下巴在凳上磕了磕:“就是那个肥官儿。” 他这个“肥”的定语不是指王郎中的体型,而是形容他的官职。文选清吏司是京城最有油水的几个部门之一,郎中作为这个部门的头头,更加是不用说了,最清廉的官员在这个职位上都穷困不了,为什么有这么大魅力,简单一句话就可以解释了:这个部门最主要的一项职能是选官。 周连恭的外放就是走的王郎中的门路,太子令人与他打了招呼——太子有时跳脱,但他办起正经事来是个很谨慎的人,因为他的处境让他不能不谨慎,所以他能放心联络的人,当然毫无疑问是可以让他信任的人。 ——也就是说,这位王郎中同是太子一党,与永宁侯府是一个战壕里的。 周连营心内翻滚,事态的发展实在出乎了他意料之外,他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他能独自弄明白真相的事了。一则,他很快就要入五军营,还能自由活动的时间太少;二则,此事牵涉到的人太要紧,明着要害的人是霜娘,但真正剑指的显然另有其人,已经超出闺阁之外,背后的影子究竟拖了多长多深,非他一己之力能为,必须得和父兄坦白商量了。 想定了主意,他继续问:“那他叫你这么做的原因,你可知道?” 李良这回摇头了:“我问过他,他不说,还骂了我,叫我只管收钱办事,别的用不着我多嘴。我就没敢再问了,但谁知道信都送了,他又来找了我。”他说着哭丧下脸来,“说光一封信的作用看来不大,叫我当面拦住你们说那些话,这不是叫我送死吗?我死活不干,他就威胁我,说要把我赌钱的事告诉我爹,我没办法,只好听他的话了——” 啪啪。 望山在外面拍了两下门,打断了他的话,跟着探头进来,神情紧张地道:“六爷,门房上有个小厮来报,说顺天府有个知事闹上门来了,指名要见六爷,说叫六爷把他儿子交出来。” ☆、第78章 这话一出,周连营还未如何,李良先大变了脸色,牙齿打颤道:“我我我爹来了?!” 望山白他一眼,没好气道:“看来是了,没想到你爹大小还是个官儿,怎么养出你这么个败家子来了。” 周连营皱了皱眉,他选择掳人的那个地方并无行人店铺,回府路上又不曾出过差错,所以还是这么快泄露了消息,只能是因为当时还有别的人在盯梢了。 问望山:“那个知事都说了些什么?” “没怎么说,就是闹,说六爷仗势欺人,就算他儿子有什么地方不留神得罪了六爷,也不能直接把人抓回来,叫快把人放出去,他来赔罪,怎么样都行。” 听起来这个李知事应该还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周连营定下心来,他只担心他在门外就把牵扯到霜娘的那部分不知轻重地曝光出去,那对霜娘的名声会造成不小的麻烦。 但既然没有,那就好办了,只是来要人,那放了就是了,反正该问的也差不多都问了。周连营吩咐望山:“你去找套衣服来。” 望山忙应着去了,周连营上前俯身,亲自把绑人的绳索解开。 粗麻绳一圈圈抽走,李良却不肯动,抱着凳子赖在上面:“我不走,肯定是那个老乌龟给我爹报的信,不知怎么出卖了我,我回去我爹得打死我,呜呜我不走……” 他说着就吓哭了,眼泪鼻涕又糊了满脸。 这么个怂货,周连营实在懒得搭理他,由着他哭,等望山抱着衣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才踹了凳子一脚:“起来换衣服。” 第47节 他这一脚一踹,把需要两个人才能抬动的春凳踹得往后移了好几步,凳腿在地上磨出听得人牙酸的声音,李良吓得尖叫,忙从凳子上滚落下来。 望山上去就扒他衣服,李良想反抗又不敢反抗,结巴着道:“你、你们要干什么?” “这还用问?”望山把他那件又是尘土又是鞭痕的直缀扒下来,拎着在他面前晃了晃,“这衣服穿出去,你爹还以为你被怎么了呢,我们可是有规矩的人家,别出去瞎败坏我们的名声。” 就把旧衣服扔到地上,把新的一件丢他身上,“快穿。” 李良抹了把眼泪,小声咕哝:“你们本来就打我了啊——” 见望山眼一瞪,他不敢再说,只好把新衣服抖落开穿上了,刚系好衣带,望山又把一块湿布巾糊他脸上:“把脸擦干净,大男人哭成这样,恶心死了。” 李良依言照做,擦好后战战兢兢地站着:“我能不能偷偷从后门走,别叫我爹见着我。” “不行。”望山一口回绝,“你不和你爹走,要是出门失足淹死在河里,你爹还以为是我们家害了你呢。” 李良闻言一脸的万念俱灰。 周连营的心绪已经不在他身上了,向望山道:“你带他出去,和李知事说,他走路不留神撞到了我们的马车上,所以带他回来看一看伤。李知事若有什么别的指责,一概不要承认,也不用多理会。” 再看向李良,眯了眯眼,目如寒冰:“出了这道门,我不想再在任何地方听到从你嘴里吐出任何跟内子有关的事,明白吗?” 李良吓得一缩,点头如捣蒜。然后他又微微松了口气,看来他在永宁侯府这边的苦难完结了,虽然屁股差点被打得开花,但小命保住了,没被灭口—— “最近一阵子,都老实在家呆着,也许会有新的问题问你,再请你来做一做客。” “啊?”李良惊恐地张大了嘴巴,刚松开的心弦瞬间重新绷成一条直线。 “不要耍花样,我要是按正常的程序请不来你,就只好按不正常的来了。”周连营淡淡地最后撂下一句,“不见得次次都有人给你爹通风报信罢?” 他说完不管李良什么脸色,径自出门走了。 ** 霜娘那边的画风要祥和得多。 她很想一起去审问害她的怂货,但知道她并不适合再去见他,遗憾了一会,只好扑床上补觉去了。 毕竟心里存着事,也没怎么睡着,躺一会就躺不住了。她索性重新穿起衣服,盘到外间炕上去,取出一个做到一半的荷包来绣,给自己找点事做。 没绣几针,郑氏带着银柳来了。 霜娘正想有个人来和她岔一岔,省得脑子里开锅似的,一直转悠着抓人回来的事,又转悠不出个结果,很开心地迎接了她。 分了宾主重新坐下,叙了几句不要紧的话后,霜娘就问:“三嫂,你们的行装收拾得怎么样了?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郑氏正是为此来求助她的,见她这么快主动问了,就不大好意思地道:“正有件事,想劳你出个主意。” 就把不知该怎么挑选随任人选的苦恼说了,她一贯风格是学不会说人坏话的,所以她话音一落,银柳就代她补充道:“六奶奶,不是像我们奶奶说的这么简单。我们院子里的那些,说起来是奴仆,一个个被惯得比主子也差不了多少,不知闹出过多少稀奇古怪的笑话。打量着奶奶心慈面软,做砸了什么差事都没个惧怕,也不放在心上,往奶奶面前一求就完了。这回跟三爷上任的风声一出来,更加闹得不成话了,这两天我们奶奶觉都没睡好。” 霜娘听了,细细一看郑氏,果然见她眼下微微浮肿,吃惊道:“三嫂,她们闹你什么?”这是要造反?说起来她院里的丫头们也是良莠不齐,懒惰的,刺头的,动春心的,花样也不少,可没一个敢这么放肆到她面前啊。 郑氏拧着帕子,叹气:“唉,六弟妹,我本不想再烦你的,所以先自己试着想了人选。我想着去的路途远,女眷若是带太多了,路上未免走不快,耽误了三爷上任的时间就不好了。所以和银柳商量着,一共带四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四个婆子,再有四房人家,媳妇子在后院,男人跑外头的事,想来将就着够了。” 霜娘心想,这其实不少了,若换了她,至多带一半。但她清楚,她和郑氏情况不同,郑氏性格再软,出身摆在那里,对伯府小姐侯门奶奶来说,打小就是这么个排场,除非败了家业,否则只有增,没有往下减的。哪怕好些闲置着只管傻吃傻玩呢,那也得配着,所谓大家子的体面。 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建议郑氏先减人,道:“三嫂,你这加起来十八个人了,我觉得多了些。” 郑氏有点不解:“还多?” 银柳也道:“六奶奶,再少的话就不够使了,且也不好看。” 霜娘笑道:“那都是小问题,三嫂该想一个最重要的:带那么多人,到时候管得过来吗?” 郑氏:“……”她基本就没管过人。 霜娘也知道这答案其实不问可知,就接着道:“在府里还有大面上的规矩约束着,去到千里之外可没有了,全凭着你主仆二人担当。若只在后院里出些差错也罢了,但县衙不比深宅大院,拢共那么大点地方,又没有几个守门的,巡夜的,一层层关卡,想溜出门不费多大事,若是不能把人管束好,那稀奇古怪的花样,能闹出的多着呢。一个弄不好,连三爷的官声都要带累了。” 郑氏越听越心惊,到她说完,连忙点头:“六弟妹,你说的对极了,我都没想到这个最要紧的。那依你说,我该带多少人是好?” 霜娘笑道:“这不该问我,该问银柳。”说着就转向一旁侍立的银柳,问她,“你能管得住多少人?” 郑氏的年岁摆在这里,二十好几的人了,性情早已定型,就算还能改,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忽然变过来的,总有个过程。所以开头这一二年,管理家下人等的责任只能全在银柳身上。这个丫头一心向着郑氏,论品行是没得说,但论管理能力,霜娘私心里觉得她是有所欠缺的,十来个人对她应该来说是多了些。 银柳想了一会:“十个?——或者八个,八个最好,我都能盯得过来,只是这也太少了,光伺候奶奶都不够,何况还有三爷。” “就八个。”霜娘替她定了音,“不要怕少,人贵精不贵多。你带那些管不住的去,只会拖后腿,就是能做两分差事,那也要添八分麻烦,谁有工夫成天跟她们后面收拾烂摊子?” 银柳还犹豫着,但郑氏很能听人劝,直接应了,再眼巴巴望霜娘:“那这八个怎么分配好呢?各色都减到最简了,还该怎么削减?” 霜娘撑着下巴想了想:“首先,婆子全部留下。” 她手笔太大,一下就灭掉四个,饶是郑氏全肯听她的,也不由吃惊地眨眼:“这、六弟妹,婆子一个都不带,那谁看门守夜呢?” “四个媳妇子轮流来。”霜娘道,“月钱调高点,别叫人光多出了力就是。你带婆子去,路上就是个大问题,年纪大的人身体相对弱些,未必耐得住舟车劳顿,要是生了病,你是慢慢等她好了才上路呢,还是再分人送回家里来?总不能把人就丢在原地。” 这又是一个郑氏没想到的,她更信服了:“对,对,这么说是不该带。那就还有十四个了。” 霜娘再想了想,问郑氏:“你会有什么外头的事想瞒着三爷,私下里背着他去做的吗?” 郑氏茫然但肯定地摇头。 霜娘知道是这样,不过为防万一,才多问一句。见此就道:“既然这样,男人一个都不要带。二门外的人更加难管,他们要是在外头打着三爷的旗号做了什么,你一时半会都很难知道。三爷那边肯定会带有自己的人手,你假如有事非成男出面不可,就传话给他的人,让帮着办了——别担心,三爷不会不准的,你带的人要是惹了麻烦,那才要气着他呢。” 至于男人们都不去,单媳妇子跟着要面临两地分居这种问题,那真是太常见了,照贾母的说法,跟着主子连孝不孝的都讲不起了,何况这种小事。 这回是银柳抢先帮着答应了——她不管什么,能把自家奶奶和三爷往一处凑近的,她就乐意干。 “这就剩下十个人了。”霜娘扳下根手指,“两个小丫头也去掉,小丫头能做的事有限,人既然少了,就要样样都使得上才行。” 银柳想着顺了顺,便有些心慌:“这只剩下四个大丫头,四个媳妇子了,怎么够使呀。” “怎么不够?”霜娘反问她,“你奶奶日常在院里,除了你之外,还使唤着谁了?” “……” 这问的一针见血,银柳立时咬了牙,“六奶奶说的不错,带那么些废物去确实没用,就照六奶奶说的办。” 她都同意了,郑氏自然更没二话了。 郑氏就想起最起先的烦恼来,提出来道:“六弟妹,你不知道我院里的人,从知道消息后,丫头们都抢着要去,媳妇婆子们都推着不想去,实在是闹得我没法。” 霜娘扑哧笑了:“丫头们去了有指望,媳妇婆子没指望,自然是如此了。”她玩笑了一句,跟着正经问道,“你心里有定下来的人选吗?除了银柳之外。” 郑氏摇头:“闹得我头都晕了,没有空闲想。” “这就是人多的坏处。”霜娘点评了一句,“既然这么乱,那就什么都不要管了,你回去,把人全都轰出院子,你自己静下来想一想,愿意带谁就带谁,不必理会她们任何人的想法。” 郑氏迟疑:“可是要有不情不愿的,出去了当差也怕不用心——” “县衙前面现成的大堂,拖过去打几板子,自然就用心了。” …… 郑氏直到离开的时候还有点晕,但银柳又和霜娘交流了一阵,却是信心百倍了,挺着胸膛跟在旁边走了。 ☆、第79章 郑氏一走,霜娘很快又陷入了抓心挠肝的状态里——没抓着人也罢了,她还可以说服自己不要把注意力多放在那只暗地里的黑手上,毕竟不能为这个日子都不过了,只要周连营相信她,那她没什么好怕的。 可人已经抓进了府,真相就在咫尺,霜娘在等待的过程里,甚至试着模拟了一下报复方案。但她刀都磨好了,却迟迟挥不出去,因为当天直到晚上周连营都没有来。 不但当天,连着后面整整三天,周连营连影子都没有见。 这很不寻常了,哪怕他们还没好上时——咳咳,虽然没有表白,但是事实都有了,凑合可以算了。周连营也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回后院来坐一坐,有事说事,没事闲聊两句,不管聊不聊得到一块去,他的态度是明确给出来了——他知道自己是有媳妇的人了,他打算和媳妇好好过日子,不会闹什么幺蛾子。 所以呢,现在是什么状况? 第一天霜娘还只是为想知道真相着急,再往后等下去,她的关注点就渐渐歪了:有没有从那黑心秀才嘴里问出来什么另算,为什么都不再来看看她呢?她这么快就失宠啦? 这虽然是心急之下的胡思乱想,但霜娘的气压也确实一天比一天低,到第三天时达到了顶点。 一早起来,她就感觉身下一股热流。 大概所有女性的心情在亲戚造访的时候都不会很高昂,霜娘虽然没有痛经的毛病,但她跟正常的身体状态比,仍然是不舒服。 后腰有些酸,小腹还闷闷的,必备用品还不是很给力,虽然材质用料比起在贺家时已不知好了多少倍,但造型仍旧是那么个造型,本质是换汤不换药,怎么都无法都无法跟神物卫生棉相比。 霜娘大半天都闷闷坐着。其实她没有生气,只是各方面因素加在一起导致的情绪低落,但从表象看,她这个样子就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了。 院里的丫头们都不由自主勤谨了些,真在霜娘手底下干活的才知道,这位主子大半时候和三奶奶差不多,宽和得很,可她一旦发落起人来是敢下手的,谁都不想往她气头上撞。 芳翠捡着春雨出来泼残茶的功夫,悄悄拉了她到旁边道:“姐姐,奶奶是不是和六爷吵架了?” 春雨盯了她一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芳翠有点紧张地笑了笑:“我是担心奶奶,打从奶奶从娘家回来起,就不像往常那么高兴了。六爷这几天也不来了,所以我猜着两个人拌了嘴。” 春雨低头看了看粘在茶盅口上的一根茶叶,拈起丢了,并不答她。 芳翠只好自己道:“我想着,一直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我们该帮着想点办法才是。” 春雨原都要进屋去了,听她这么说,止住动作,道:“你有什么办法?” “六爷不来,我们可以去请他啊。”芳翠两个手交握着,手背上的骨节被自己勒得突出来。“金盏姐姐和叠翠不是都在外院伺候吗?我们可以私下先去和她们打听,看看六爷现在的心情怎么样,要是还不好,我们就再等等;要是好些了,就能拿着奶奶的名义请他过来了,说不准六爷也只是脸上过不去,其实早等着奶奶请他呢。” 春雨听完,“哦”了一声:“你等着,我进去回奶奶。” “哎——”芳翠有点急,她是想着春雨直接同意,然后她就可以往前院去了。谁知春雨不肯做这个主,直接请示去了,她不敢追进去,无奈只得等着。 春雨进了次间,放下茶盅,语气平淡地把话给霜娘学了一遍,然后道:“奶奶别生气,为这起人不值得,该怎么处置她,处置就是。” 霜娘正慢腾腾地绣着一个新荷包,黛蓝色布料,素色云纹,上有一只雄鹰展翅。她身子不爽,下针极磨蹭,纯是为打发时间,所以绣了快大半天了,才把云纹绣好,雄鹰将将展了半边翅膀出来。 听着春雨说完了话,她放下针,给自己按了按脖颈,挑起半边嘴角:“听她这意思,背主行事,还算是为我着想了?” 金盏都没这么着过呢,哪怕周连营刚回来时,金盏和她有一点小小的意见分歧,那也都是当着面的事,从没背地里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干过什么。这个二等丫头的脸,倒是比一等都大。 “真是会恶心人。”霜娘下了评语,“她还不如直接来求我,说她就想伺候六爷,那我说不定——” 春雨站她背后帮她捏着脖颈,闻言道:“奶奶。” 霜娘笑意真切了些,“你怕什么,我又不傻。”然后补足后半句:“——直接拒绝她就完了。” 她说着,就着春雨按摩的力道闭上了眼养神,嘴里继续道,“你知道今年芳翠多大了吗?” “十九,快二十了。” “府里一般丫头们配人是怎么个章程?”霜娘知道有这个程序,但这道程序到底是怎么走的,她还没想起来了解过,也因着她院里至今还没有出去配人了的。 春雨道:“是先由外院那边开过单子来,列明有几个到了年纪的小厮需要娶妻成房,再由大奶奶这边统计出内院该放出去的丫头,两边相配。这没有个固定年份,有时三年一回,有时五年,说不准。” 霜娘便遗憾道:“那看来还得碰时候了,总不好单叫她一个出去配人,也太显眼了。”若是梅氏管着事的时候还能去求一下,但如今是安氏管家,不好去跟婆婆说这事的。 第48节 想了想:“算了,我这不痛快着,懒得烦她的神。你去与她说,我不劳她替我分这个忧,多嘴管不该她管的事,扣她一个月月钱。” 春雨便应了,出去告诉还等在院子里的芳翠。 芳翠慌了:“我,我只是替奶奶着想——” 春雨看得出她慌的不是被扣了钱,而是这么受了罚,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思暴露了,所以稳不住了。 春雨没有点破,她和金盏都有共识,点破了反而不好收场。只道:“我知道,但奶奶不喜欢人背着她行事,你下回别再犯了。” 芳翠还是慌,拉着春雨还要表白,正这时,周连营从院门进来了。 他看见两个丫头在前面拉扯,脚步顿了顿:“怎么回事?” 芳翠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真的,她正常状态下绝不敢抢在春雨前面和周连营说话,一二等的位次不是白分的。但可能是刚受了罚,她脑子有点混乱,真就抢话了,只是她的话也有点混乱,周连营听到好几句之后才大概明白她的意思。 然后他就拧起眉:“主子的事,谁叫你探听了,还自作主张。” 说完抬脚往前进屋去了,芳翠站在原地,脸色一下变得刷白。 春雨不再理她,甩开她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快步跟着进了屋。 ** 春雨照常是上完茶就出去了,不留在屋里碍事。 隔了三天之后再见到周连营,说如隔三秋是夸张了点,但朴素一点地说句心里话,霜娘确实有往他怀里扑的冲动。 不知道是她的眼神流露了她的心,还是周连营也和她一般心思,总之他连茶盅都没碰一碰,他们确实就变成这个姿势了。 本来积攒了很多问题,但一时之间,霜娘都不想开口问了,只是默默靠着周连营结实的胸膛,手伸出去环着他劲韧的腰。 ……讲真,就这么几天没见,她都不知道她满心的不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边忍不住吐槽自己矫情死了,一边又真情实感地觉得想他,要靠着他,依偎他。 周连营摸摸她的头发:“事情有点复杂,让你久等了。” 他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霜娘应和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她把自己麻到了——天哪这是什么腔调,她两辈子都没发出过这么肉麻的声调来啊! 她很怕把周连营也雷着了,忙想看一看他的表情,再想个别的话把带过去,刚抬起头,周连营亲下来了。 ……他好像非但没雷着,还很喜欢那个声调? 好一会之后,霜娘终于从狂风骤雨里抓回了一点神智,不然刚才还是温馨画风的,就算想亲一亲,也应该是温柔开端呀,哪有这、这样的—— 感觉他的手掌徘徊到她的衣摆处,霜娘没有傻到以为这是巧合,不由绷紧了背,她脑子里正想着是随便他还是矜持一点拒绝一下呢,但随着这一绷紧,感觉腰间有什么扯着了一下,然后她整个人就好像被泼了一盆凉水,完全醒过来了。 她别无选择地慌忙伸手按住了他,与他指间交扣,把他的手带离了那个危险地带——真叫他摸进去,他知道那是什么她要尴尬死,他要不知道,问她要解释,她更是要醉。 周连营没有坚持,但是咬了她一口,明确传达了他的那啥……不满。 霜娘原来还没怎样的,但这么一来,夫妻关系的前提下,他还能维持着在这种事上尊重她,她倒觉得她理亏了。只好默下决心,等到下一回,她没这状况了,一定不拒绝了。 再过了好一会,两人才分开来,恢复了之前相拥的姿势,周连营摸摸霜娘的头发,又摸摸她的脸,声音微哑地开口道:“我先看你好像有点发闷,是不是你的丫头惹你生了气?” 霜娘想了想,叫她在行动上主动她是很难好意思,所以每回都是他开始,但言语上她还是有勇气放开一点的,就摇了摇头:“没什么,见着你都好了。” 周连营握在她肩上的手紧了紧,下巴搁在她头上她叹了口气,悠悠道:“还有七个月。” ☆、第80章 周连营一说出来那个时限,霜娘就心领神会了,但为了避免事态重新激化,她只好假装成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 腻歪过一阵之后,进入正题。 因为此事事关霜娘,周连营倒没有像上回说起周连恭时一样简洁,讲述得十分清楚。 时间倒回三天前。 从李良口里得到王郎中的名字之后,周连营没有耽误时间,立刻就去寻了周侯爷。周侯爷听闻,吃惊非常,当即撒出人手去,先查探李良的资料,包括他言语中流露出来的一些家庭信息,以及他是否确实沾上赌博,有无欠债,有的话是否忽然还上等,这些都不难探明,只要问一问他的邻居,再找到他常去的那家赌坊就行了。 当晚讯息就反馈来了,全部对上,确凿无误。这么一来,他撒谎的可能性就很低了。 父子商量了一下,就决定继续往下查王郎中,他构陷周连营夫妻失和的目的很明显,但缘由就实在令人费解,必须弄明白这一点,才能确定他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结下的私怨,还是他的立场真的出了问题,假如是后一点,那就必须要禀报太子了——当然,还有一种较低的可能性,是仇敌使出的反间计。到底哪一种,得查过了才知道。 王郎中的官职品级不高,也就五品,但他是实权部门的实权官员,查他的难度比查李良一个知事之子要高多了。重点是还不能被别人察觉,勋贵和文官是两个体系,互相都看不大顺眼,永宁侯府查王郎中的事要是被爆出来,御史的奏本能把侯府大门堵住。 周侯爷谨慎地派了人去了,再三叮嘱,务必要小心行事。小心行事的结果就是,一整天啥都没查出来,连个像李良口中中年人模样的都没有看到。 父子俩都有点失望,但也都还沉得住气。周连营斟酌了一下,去见安氏。 他的时间不多了,这事看来不一定能在他进入五军营之前解决,那就不能瞒着母亲了,在他不在的情况下如有外泄,对霜娘太过不利,她自己的辩解,总不如他的有说服力。 霜娘听到这里是很感动的,但再往下听下去,她的心情就囧了。 有的时候,查探不力,可能不是对手狡猾,也不是己方无能,而仅仅是打开的方式不对。 安氏听说之后,当即就给出了一个周连营从未想过的新方向。 “你跟王郎中家的女儿议过亲?”霜娘吃惊地睁大了眼。 周连营有点不自在,纠正:“不是议亲,就是母亲曾有过这个意愿,请来做过两回客,之后觉得不合适,就算了。” 霜娘从惊讶的情绪里缓了过来,想想他当年的年纪,诈死之前都十八了,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家里不给安排亲事才奇怪呢。 ——这里要解释下,王郎中看上去只比贺老爷高了两级,但因为职位不同,这两级可以说高出了一条天堑,文选清吏司的郎中是有可能接任吏部侍郎的,顺利的话甚至可以再往上升至尚书,但贺老爷这辈子也别想在礼部爬到侍郎的位置,更别提正堂官了。 所以,王郎中之女对于永宁侯府来说是正常范围内的儿媳妇人选,假如事成的话,王家在当时算有一点点高攀,但绝不会到与贺家那么悬殊。 霜娘侧头看他:“你呢?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呀?霜娘本来问的时候真没多想,就是心里想了,嘴里顺口一问,但得了这么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她紧张起来了,不会当年有过点什么吧? 周连营偏偏不说话了,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放下,自己拎起小茶壶来重新倒满,放回去。然后才忽然向她笑了:“我没见过她,也不知道有这回事,哪有什么可觉得的?” 天近黄昏,他的笑容在微暗的光线里俊朗生光,身为颜控,明知被逗弄了等得心急的霜娘也生不出一点脾气来,还略看呆了两秒。 真是毫无出息。 更糟糕的是,因为她愣神的时间虽短,但神态太明显,周连营的胳膊横放到炕桌上,倾身过来低声问:“现在看着我发呆,刚才为什么不愿意?” 霜娘近距离撞上他墨黑的眼神,脸颊一下子晕如胭脂,烫得要冒出烟来——真不是她脸皮特别薄,这个话要是在先前腻歪着时问出来,她不会觉得怎样,还能扯个理由敷衍过去;可现在两个人分开端正坐着,又说了好一会正事,气氛都是正剧的气氛,忽然转到这个上,她整个拐不过弯来。 这就是男女的差别了?明明是同时开的荤——从第一回吻时就知道了,有过经验的人应该不会连距离都算不好,撞到她牙痛。可他的进攻性就是远远把她甩在了后面,明明他看上去也是很正直的人,不是那种满脑子圈叉的啊。 霜娘吭哧着,觉得简直不能直视他,好在她只是窘迫,智商并没有离她而去,所以很快抓了句话把歪掉的下文扭转回去。 “你,你都没有见过她,隔了这么久,她又怎么会折腾出这事来?” 她把话题闪避掉了,周连营也就坐回去,他有时会想逗一逗霜娘,但会有个分寸,肯容让她,不会真想把人弄毛了。 顺她的意答她:“所以,母亲当年认为不适合。” 霜娘把话在脑子里过了两圈,明白过来:“可是她性格上有点什么?” “偏执。”周连营把那个她没说出的词说了,跟着往下继续叙述。 安氏请王家女来做过两回客之后,不大喜欢她的性格,就默默把她从儿媳妇名单上划掉了,因还处于最最初步的考量,而且当时请的不只她一个姑娘,所以不但周连营,连周侯爷都不知道曾有过这么一点交集。 之后没多久,王家女另议了亲事,嫁去了外地。安氏对她的了解就到这里,毕竟非亲非故,周王两家虽然同属太子阵营,但因体系不同,日常其实很少来往,安氏也没必要去持续关注她家的姑娘。 周连营迅速把这讯息转告给周侯爷,有了明确目标之后,再查就容易多了。很快,探子回报,王家女于半年前丧夫,独身返回了京城,如今在家中守寡。 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到这个程度就够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此事到底是王家女一人所为,还是有王郎中的授意在其中。 “王家女。”霜娘肯定地道,“我很想想象一个未来的吏部堂官会使出这种手段来,还一而再。” 不是说王郎中就是个好人,不会害人,而是这个风格,真不像是他的。 周连营道:“不错。” 他和周侯爷也都这么认为,与此同时,那边还在盯梢的人传来好消息,终于见到了李良形容的中年人在王家进出。 那就不用再犹豫了,周连营“请”了李良这个人证来,直接登了王郎中的门。当然没有上来就提王家女,只是言说王家有奴仆中的败类,如此这般,请王郎中给个说法。 王郎中倒还客气,勋贵们的立场或摇摆或暧昧,肯有觉悟明确旗帜站在太子一边的不多,王郎中对永宁侯府的印象不坏——就算坏,他也没法把周连营赶出门去,人家连人证都带来了,事涉内眷,不得着个交待不可能罢休,他要不查一查,下一步登门的就该是周侯爷了。 把家下男仆召集起来,由李良进行指认,看了一圈,却都没有指使他的中年人。王郎中松了口气,以为该是永宁侯府搞错了,他家与侯府又无恩怨,怎会有人无端去败坏人家小夫妻呢。 正这时候,周连营安排守在王家外面各处的人手从后门处抓到了要逃走的目标。 人捆了进来,王郎中一看,他认得这是自家女儿奶娘的丈夫,当初作为陪房随女儿去了外地,现在又跟着女儿重新回来王家。 王郎中莫名其妙,他也不知其中有什么关窍,但人既然是自家的人,哪怕纯是这奴才个人的作为,他也跑不了个失察,就一个劲先赔礼道歉。 然后再来审人,没审两句,王太太掩面出来了。 出来直接跪下了,言说女儿糊涂,犯下大错,马上就把她送去城外庵堂,只求周家不要外传她的作为,不然,她再没颜面活下去,只有自尽一条路可走了。 王郎中已有预感女儿脱不了关系,但听到真是如此,仍是气得连连跺脚,叫王太太把话说清楚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王太太只刚开了个头,说了当年那一点交集,王郎中就知道这个青年守寡的女儿是动了什么糊涂心思了——她必然是以为周连营对自己忽然多出来的冲喜媳妇不会满意,很有挑拨的空间,所以就下手了。 ☆、第81章 霜娘听到这里,十分无语。 她一点也没生出什么遭逢情敌的危机感来,只觉得:这是个什么人哪?精神没问题吧?简直想帮她请个大夫。 即使周连营真不满意她这个媳妇,想换一个,这个王家女哪来的笃定就一定会是她了呢?她还是个姑娘的时候永宁侯府就没看上她,如今嫁过一遭人,更加断绝这个可能性了,周连营就算续娶,他这个风华正茂的年纪,也不会找寡妇啊,连考虑都不会考虑。 “她这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嘛,”霜娘向周连营道,“做成了不管便宜哪一个,反正穿不到她身上。” 这比喻是很有趣致的,但出自霜娘的口,就叫周连营从想笑变成哭笑不得了,忍不住要问着她,“你想我便宜哪一个?” “……”发觉乱放招的霜娘支吾了一会,指望蒙混过去,但周连营就不往下说,一副等回答的样子,她只好眼睛望着桌面,飞快地道,“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罢。” 周连营呛咳了一声:“……现在不成,要七个月以后。” “我我不是那意思。”霜娘大惊,连忙辩解。她引用的本意真的很单纯,半点没往那方面暗示。 但看一看周连营的脸色,明显含着戏谑,她方明白过来他是有意作态,只好嗔他:“后面又怎么了?快说。” 周连营笑着继续。 王郎中十分恼火,当时就要往后院去打死女儿,口中连连说着“这等孽女败坏门庭”,王太太哭着扑上去拦他恳求,王郎中只是不依,因是隐秘事,书房里没有别的下仆能劝阻一二,场面混乱得不可开交。 第49节 这时候,那被捆着的王家女奶公爆出一句话来,成功地制止了二人。 他吃力地磕着头说:“求老爷放姑奶奶一马,她是受了外面那个姑奶奶的蛊惑,才干出这糊涂事的啊!” ——姑奶奶还有分外面里面的?这是个什么排行? 周连营不知他家事,一时立在旁边怔住了。但王太太反应极快,原是抱着王郎中的腿阻止他往外去的,一听之下,迅速直起身来,改为拍打他胸膛,嘴里也不求了,改为骂起他来。 霜娘没想到后面还有这种戏码,听得聚精会神,问道:“王郎中在外面有遗珠?” “有个外室女。”周连营颌首。 那外室女比王太太生的女儿小一岁,按着年纪是王家次女,但因为生母出身不好,是楼子里出来的清倌人,王太太一直不肯承认她,只让她跟生母养在外面,到年纪之后,随便给找了门亲事把她打发了。 这种外室女,王太太以为自己肯花钱把她养到嫁人就算对得起她了,打那后再没理会过她的死活,谁知道她会忽然冒出来,把自己亲生女儿坑了一遭呢? 王太太气得骂个不休,又要出去找那个外室女算账,王郎中脑子却清楚,喝阻了他,细细审起女儿的奶公来。 这一审,直接把一件家事审成了国事。 原来那外室女嫌王太太给她找的丈夫没用,早已和他和离掉了,然后自己找了个有本事的——楚王。 霜娘一下子震惊得眼睛都瞪圆了:有本事的是这个外室女吧?她怎么能搭上的?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忙收敛心神,认真听周连营说话,往下的每一句肯定都不容错过。 且说这个大料放出来,王郎中夫妇也都雷傻了——不但王太太,连王郎中都不知道外室女出嫁后的状况,他对这个外室女的情分本来就有限,不然哪里会由着她在外头养大直到嫁人? 王郎中还不敢相信,再又审问,那奶公就说:“老爷只想一想,我们姑奶奶和外面那个一向不对付的,若不是有了这个缘故,怎么会理会她,更肯听她的话呢?” 这话一出,王太太立刻就信了,她养的女儿她知道,嫡女怎么可能看得起外室女?女儿和她一样,连有这么个姐妹都不肯承认的。 那奶公就继续说,说那外室女悄悄给送了一封信来,信里写了周连营活着回来的消息,她就靠着这个,把寡居的姐姐钓出了家门,从此开始卖力地哄骗她。 王太太拍着桌子跟奶公确认,得知女儿最近几回出门,都是去跟那外室女见面之后,更是气得站不住。 ——王家女在自己家中守寡,自然比霜娘要自由,她在家里呆得闷了,要出门走一走,王太太哪里忍心拦她。 那外室女很会说话,王家女开始并不相信她,也不认为把周连营夫妻搅合散了之后,自己可以取而代之。但架不住外室女拿着自身做例子,几回一忽悠,把她忽悠晕了:是啊,她这个卑贱得比丫头强不了多少的妹妹都可以攀上楚王爷,她为什么不试着争取一下周连营呢?当然会有难度,但除他之外,她又还能找个几个门第符合她要求的呢? 事在人为,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等等。”霜娘眯了眼,抬起下巴看他,“王家女是喜欢你吧?” 周连营道:“我不知道。” 霜娘哼道:“一定是,你还说什么门第,那个奶公的原话一定不是这样。你自己说的,外面那个是靠着一封写着你消息的信引了她出来。起码这开头,和楚王一点关系也没有。” 周连营微顿了一下,挑起嘴角笑了。 霜娘就知道猜准了,问他:“原话是什么?是不是说对你一片痴心呀?” “我确实不知道,我不记得有见过她。”周连营却是维持了原说法。 虽然没有得到正面回答,但霜娘还是满意了:管王家女什么心思呢,神女再有梦,襄王都不知道有她这么个人,梦就只好是梦罢了。 对奶公的审问告一段落。王郎中暂且顾不上别的,先郑重跟周连营表明,他里外两个女儿的作为都纯属个人行为,尤其是外室女跟楚王混到一起的事,他更加一点都不知情,如果他早知道,宁可一碗药断送了外室女,也不可能让她搭上藩王。 这点周连营信,不是信任他对太子的忠心,而是本朝律法规定,为防外戚之祸,凡皇眷一律都从低级官员或平民家中选娶,连母仪天下的皇后都不例外。 王郎中就算有了异心,也不会采取把女儿赔进去的手段——真的是赔,这外室女不可能从楚王那里获得名分,捞不着任何实质好处。而要是被政敌发现,分分钟能把王郎中参成刺猬,人家可不会管这女儿是养在家里还是养在家外的,哪怕养在天边,也得把他扯进来,总归是王家的种,那就能算他的账。 他那职位多肥,多少人想取而代之啊?他只要不是失心疯,就不会给自己制造这么个把柄。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变成了,这到底是出于外室女个人想坑嫡母嫡姐一把的报复,还是有楚王的授意呢? “外室女。”霜娘再次肯定地道。这里面的性别风格太强烈了,男人要下手,很少会冲着别人的后院来。 “不。”但这回周连营的意见和她不一样,他道,“是楚王。” 霜娘的推测只是从常理出发,两个人她都不认识,无法建立在对个人了解的架构上。但周连营至少认识楚王,他的看法,应当比她的要准确一些。 霜娘就不由凌乱了:“啊,不会吧?” 这计策搁外室女身上还算合理,换到楚王身上,由他的脑子里想出来——简直一言难尽啊。 周连营点头:“他就是会在这些歪门上下功夫。”前科还摆在家里呢,他二哥的婚事,不就是这么来的? 他如此笃定,霜娘愣了一会神,虽然不可思议,也只好接受皇子之尊,一国王爷,就是这么个画风了。跟着问他:“我肯定得罪不着王爷这个层级的贵人,是你和他有过节?” 这个简单的问题,周连营却需要想一下才能回答,因为确实有点复杂:“我认为有——但他认为没有,他这么做,应该是想拉拢我。” “拉拢——”霜娘重复了一遍这个完全在意料外的词,转换了思路,顺着他的意思往下想,“楚王纳了王郎中的次女,所以想把长女塞给你,好同你连到一条线上——哦,我忘了,这么一来,王郎中当然也肯定跑不掉了,对吗?” 虽然她一点也没觉得哪里对了,整个槽多无口,但显然,从楚王的角度出发,他就是这么个想法了。 周连营略有意外,她的思路是直接奔着大局去的,没再拘泥在情意纠葛里。原本说到这里就算说清楚了的,他又格外起了兴致,点了点头,要听她继续往下说。 “一个藩王,安享富贵就是了,拉拢朝臣想做什么?”霜娘的声音小下去,望桌上扫了眼,手指伸进茶盅里,沾了水想在桌面上写字—— 周连营见她动作,忍笑,没忍住,直接笑出声来,手掌过来按住了她的手:“不用这么小心,如今满朝人都知道,楚王想做太子。” “……” 霜娘这个丢人,面红耳赤,夺手不迭。 这就是信息长期与外界不通的坏处了,要是还在贺家,她还能听到点朝堂八卦,从进了永宁候府,就只能听些家长里短针头线脑了。安氏梅氏等即便比她广闻,也不会想着和她一个寡妇指点江山。 恼羞之下,霜娘把一口恶气全喷到了楚王身上:“就以他的姨娘做派,这辈子是和太子无缘。” 这一点,周连营当然是再赞同不过,含着笑意道:“正是。” ☆、第82章 关于事件的最终处理结果,王郎中还算是个爽快的人,真的把长女送去了城外一家清静的庵堂,但蛊惑她的外室女暂时却没办法处置,总不能闯进楚王府里拿人罢?王太太为此很是切齿,只差给周连营发毒誓了,表示如有机会,一定会清理这个门户。 王家如此态度,周连营也不能再要求更多了,双方重新坐下喝了杯茶,算是握手言和。周连营且答应了王郎中,此事如有风声传到太子耳朵里,会替他分辩。 至于真正的幕后黑手楚王,两家则基本没有怎么提及,因为都心知肚明,提了没用,智商再不在线,楚王也是个王爷,他动的这点手脚即便有明确的证据,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更何况,两家要考虑自家女眷的名誉,根本就不能把伪信事件公开。 不过这不代表,受害者就要把这口闷气吞下去,一点反击都不做了。 想给楚王找点麻烦真是太容易了——他是个藩王,他至今滞留京城。 多粗的一根小辫子,愿意揪一揪的人多了,永宁侯府不费多大事,就鼓动了七八个御史上书参劾,楚王不同齐王,大家都知道他不讨皇帝喜欢,参他没有一点风险,还可以刷一刷声望。事实上,刷这个声望的人从来就没断过。 这是外头发生的事了,霜娘只听到一点风声,还是从周连营那里磨来的。 她过问这些后续,是很想自己也做点什么,一来帮一帮他,二来顺便给自己报点仇出出气。但苦思冥想了两三天,她发现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的这点聪明才智,指挥指挥周娇兰那样的货还成,真往外搀和大事,连个头绪都抓不到,完全一筹莫展。 只好冷静下来,重新接受了一遍自己就是个普通姑娘的设定。o(╯□╰)o 接着就迎来了周连恭的饯别宴。 是个小范围内的家宴,参与的都是至亲。周侯爷虽然很不高兴儿子的选择,但木已成舟,儿子就要走了,一去至少三年,他还是给了面子,出席了家宴。 周娇兰也回来了,霜娘见着她的时候,先不由嘀咕了一下,人真是禁不住念叨,才想了她,她就来了。 然后就是吃惊,因为周娇兰的气色有点怪异,得意是得意,却又有一股戾气在。不像是个好自保养修身养性的孕妇模样。 她这一回来,梅氏就不好出来了。此时因孩子金贵难养,衍生出的各种风俗讲究极多,孕妇和孕妇不相见就是其中一条,说是怕喜冲了喜,虽然谁也说不出这么干到底有什么确切道理。 霜娘打量了周娇兰两眼就罢了,没去多嘴问她,还特意坐得离她远了点。她那样子一看就有是非,霜娘不想知道,也不想揽事上身。日子是她自己在过,别人帮她一回两回罢了,谁能没完没了地扶着她走呢? 开宴前出了点小小的波折,周绮兰走上前,向周侯爷撒娇道:“父亲,又没有外人,叫我姨娘也来坐席好不好?三哥哥就要走了,她这些天都不开心,让她来送一送三哥哥嘛。” 周侯爷咳了一声,目光往儿子们的席面看了,盯了周连恭一眼,才收回来,向小女儿道:“你去问你三哥,看他肯不肯去请你姨娘。” 周连恭被点了名,在席上站起身来,却没有立即回话。 他这个话难回,周侯爷那话出来,就已经是还对他心有不满了,他拒绝得冒着进一步触怒周侯爷的风险,假使惹得周侯爷拂袖而去,那这场家宴就很难进行得下去了。但他要答应去请,又明摆着得罪安氏,走都要走了,再给嫡母心里种下一根刺,长兄幼弟心里也不会舒服,何必呢? 厅里静寂片刻,周侯爷明确指向了周连恭,他那一桌的其余儿子们就不好帮腔了,毕竟说的是父妾。这种时候,只有女眷适合出面。 霜娘极快地环顾了一圈自己这一桌,梅氏不在,郑氏秦氏一个没主意,一个事不关己,周娇兰更不必说,她不跳出来扯哥哥后腿就算不错。至于隔壁桌的五姑娘,那是直接可以忽略不计的透明人。 ——竟是只能她挺身而出了。当然安氏开口斥责最有用,但两个长辈直接顶上,这场宴差不多也算完蛋了,而且,三个媳妇坐着,还要叫安氏亲自下场吗?就算赢了也不好看哪。 霜娘站起身来,过去拉了周绮兰就走,笑道:“今天大嫂不在,我难得等着个机会伺候太太用膳,你姨娘来了,岂不是抢了我的差事?七妹妹,你就叫你姨娘歇一歇,给我个表现的机会罢。” 她语调刻意轻快,周绮兰先蒙住了,叫她拉着走了四五步才反应过来,恼怒地要挣开手:“我说的是——”让她姨娘来坐席,不是来侍立的。 霜娘知道她的下文是什么,矛盾可不就出在这两字上了。张口就截断道:“七妹妹放心,你三哥哥和三嫂回头自然要去向你姨娘辞行的。” 她说着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她的力气不大,但年岁摆在这里,要制住一个十岁的半大孩子还是稳稳的。周绮兰脸都挣红了也没把手挣开,倒是又被拖行了几步,眼看就快拖到桌边了。 周绮兰急了,就把眼圈一红,声调呜咽地道:“六嫂,你,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姨娘,所以不愿意她来?” 她这话出来,秦氏城府最浅,对这个小小姑子也没好感——周绮兰看着别人东西好的心性是无差别攻击的,也没少磨去她的物件。当下就“呵”笑了一声。 周绮兰听得真真的,气得瞪了她一眼,才又仰头重去看霜娘,等她回答。 霜娘全不受她哭腔影响,从容笑道:“七妹妹,我现在说了你也不懂,等你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这是大人面对小孩子时的万能金句,有不想回答或难以回答的问题时,就会祭出此句。霜娘此刻极顺手地就用了。 小孩子这时基本有两种反应,要么乖乖地就算了,要么变本加厉地追问。周绮兰显然是后者。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就是瞧不起我姨娘。” “七妹妹别说这话,你姨娘听见该伤心了。”霜娘还是不正面回答她。 没法子,周侯爷在上边看着呢,她就算打脸也得温柔迂回地打。要是上来就把小姑子的脸抽肿了,周侯爷就有了理由指责她这个做嫂子的不慈和,到时候她直接对上周侯爷,那可就弱势多了,闹到最后要还是需要周连营出面救她,那她还不如不出这个头呢。 熊孩子的战斗力还是不弱的,周绮兰马上就道:“那就叫我姨娘来,我们那桌只有我和五姐姐,位置多着呢。” 她说着得意起来,以为自己话接得很妙,谁知霜娘低声笑道:“位置再多,也没有你姨娘的。” 周绮兰大怒,她以为霜娘还该哄着她的——却不知霜娘觉得铺垫得已经够多了,就等着她撞上来。 “你!”她眼泪就下来了。 儿媳来把小女儿拉走,周侯爷先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由着二人走了,这时听见周绮兰动静忽然不对,他遥遥看过来,才好出声问道:“七丫头,怎么了?” 周绮兰转头大声告状:“她说这里没有我姨娘的位置!” 秦氏在座位上嘀咕:“没错啊。”她看戏看得可起劲,对上的两个人她都不喜欢,哪个倒霉她都乐见。 周绮兰耳朵却尖,她年纪小,还洞察不了成人弯弯绕的心思,听见了只觉得秦氏是在帮着霜娘联手给她没脸,气得追加一句:“四嫂也欺负我!” “哎,你——”秦氏没防备,傻了眼,只好站起身来。 作为顶在第一线的霜娘却镇定得很,她对上周侯爷弱的是形势,但她心态上并没有秦氏那种对公公的天然畏惧感,被指了名告了状,她还先笑着替秦氏说话:“七妹妹,四嫂并没说什么,只是认为我说的规矩没错,这怎么叫欺负人呢。” 第50节 把秦氏摘出去,破掉了两个人联手欺压的观感之后,她才接着道,“难道你觉得我说错了吗?” 霜娘一点也不怕,她该容让的早容让了,现在不肯让了,就算周侯爷也不能说她什么,他再偏心,当着全家的面,万事总脱不了一个理字。 周绮兰噎住了,她才明白自己上了套,就不该搭理霜娘那句话,继续仗着年小耍赖装痴才对,一搭理,她就回避不了了,规矩明放在这里,她要是明言打破,那她直接就该被禁足了。 事态到此,安氏终于开了腔,不轻不重地道:“好了,菜都要凉了,不要闲聊了。” 秦氏闻言松了口气,坐下,转头白周绮兰一眼,心里给她又记上一笔。 霜娘则不管周绮兰什么脸色,只管把她按到原位坐下,然后自己站去了安氏身边。 不过,宴席开始,刚给安氏布了两三道菜,安氏就把她撵回座了:“好了,这么多丫头呢,哪里就非使唤着你了。” 霜娘也不坚持,笑着退下了。安氏不好磋磨媳妇,往常梅氏侍立在旁,一般也就是有个伺候的意思,然后就由丫头接手了。 ☆、第83章 霜娘没想过问周娇兰在婆家的近况,但家宴后隔天,这八卦还是自动跑进了她耳朵里。 周娇兰去找了苏姨娘抱怨,苏姨娘待她不过那么回事,没刻意替她瞒着,她自己情绪上来嗓门又大,当时苏姨娘院子里就全知道了,再隔了一夜功夫,迎晖院里的小丫头们就凑一处谈论上了。 清晨,霜娘同众人在二门处送别周连恭夫妇后,回来坐在临窗炕上缝袜子。外头廊下两个小丫头在浇花,浇着浇着,就蹲到地上,叽喳起来。 这个说:“你觉得二姑奶奶家的大哥儿到底是不是她下手害的?” 那个就道:“我怎么知道?二姑奶奶说不是,可许家都觉得是,到底是不是,只有天才知道了。” 这个八卦心切,非追着要个答案:“你猜一猜嘛,我们私底下说话,二姑奶奶都回去了,又听不见,你怕什么。” 那个就放低了点声音:“好了,拗不过你,要叫我猜的话——八成是。二姑奶奶那个脾气,家里谁不知道,哪里肯吃这个亏呀,她能忍到现在下手还算迟了呢。” 这个就嘻嘻笑起来:“你和我想的一样。二姑奶奶还和苏姨娘诉苦,说她婆家都没良心,她那么辛苦怀着许家的孩子,许家人还怀疑她。可是她怀上的时机那么凑巧,大哥儿刚没了,她就查出有孕来,没鬼才奇怪了。” 那个道:“二姑奶奶也是太不会动脑子了,她就该先瞒着才是。成襄侯夫人数落了她几句,她就气不过,把抖出来了,这可好,人家本来只有五分怀疑她,一听也要变成十分了。” 这个道:“我也是这么想——” 霜娘听出来意思了,周娇兰当日回去,应该没有完全照她出的招做。她骄横惯了,就是受不得气,即使心里知道正确的做法是什么,仍旧没按捺住,提前自爆了有孕的事,把自己给坑了。 怪不得她那个样子,现在她夫家碍着她有孕,明面上应该待她极好,很肯供奉着她,但心底里的芥蒂种下了,行动中多少会隐隐带一点出来,让周娇兰得意之余,同时也总有一点那么不舒服。 不过这跟她是没关系了,霜娘想过就丢到脑后去了,低着头认真地穿针引线,做着活计。 “叫你们来浇个花,拢共这几盆儿,浇得人像失踪了一样,一去半天不回来,你们这当的什么差事?” 两个小丫头还在外头闲话着呢,忽地芳翠的声音响起来,一下把两人训得都噤了声。 霜娘一怔,扭头往窗纱外看去。 影影绰绰地,只见两个小丫头袖着手站了起来,挨在一处低了头。 她两个说起人家私隐很成熟的样子,其实都才大约十岁,关在后院里,成天也只有些女人八卦可传可听,所以这上面醒事得早。 这样年纪的小丫头院子里有四个,个头还不到霜娘胸口,霜娘看她们总有看童工的感觉,下不了手使唤,更从没罚过,所以小丫头们都觉得她和气,不怕她,敢在她窗外叽咕。 ——这不是说她们就被纵容到随意妄为了,事实上在说人闲话这件事上,霜娘一般是不管的,根本也不可能管得住,三个女人就够凑一台戏了,何况这么多在一处,又都不识字,那不说说闲话还能怎么打发时间呢?所以霜娘只给她们定下过一条规矩:院子里说可以,出去了不许乱说。 这条规矩一向被执行得还不错。 “一天天的就知道玩,浇个花儿都浇不好,你看看这盆瑞香,水都从盆底流出那么一大片了,也不知道留神!你们再这么没心思当差,就从哪来回哪去,叫你们老子娘来领人!” 芳翠还在训人,春雨放下手里在搓揉的毛毡,要站起来出去,但她刚起身,外头又响起半栀的声音来。 “你哪来那么大邪火?奶奶都没说过叫谁老子娘来领人的话,你倒逞上这个能了。” 窗外安静片刻,芳翠再出声的时候,就整个低了八度:“半栀姐姐,我见她们当差不用心,所以急了些。” 半栀道:“我没说你训人错了,只是没有你这么小题大做的,为小丫头偷了会懒就要撵人,都这么着,这院里还留得下谁来?行了,你跟我来,我正有事给你做,别拿小丫头出气了。” 半栀说着扭身走了,芳翠默默跟了上去,两个小丫头也忙忙从另一边溜走。 屋里,霜娘稀奇地看向春雨道:“……我这几天听着两三回了,芳翠被扣了月钱,挨了罚火气大些我还能明白,可半栀怎么会跟她不对付上的?你跟半栀熟,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一等要管教二等本来没错,可由半栀出面就太怪了,她这个一等起的就是个占位作用,从来没主动出过头啊。而且她还不是一般的管,就霜娘所见,她好像就是盯上芳翠了一样。 春雨坐回来,道:“是芳翠的糊涂心思叫她知道了——那天芳翠在院子里抢在我前面和六爷说话,半栀看见了,她以前不留心这些,但因为她妹妹的那出事,她在这上面敏感起来,来问我,我默认了。她就讨厌起芳翠来,说她心术不正,要盯着她。我想着这也不是件坏事,就由着她去了。” 霜娘明白过来,半栀这丫头性子有些左,她应该是把对妹妹的怨怪转移了一部分到芳翠身上了,她这么干确实不坏,霜娘也决定由着她去。 她现在没工夫管这些人事,一心都在做活上呢。 ** 周连恭赴任后,跟着就是周连营了。 连着几天,他都由大哥周连政带着,拜访五军营的各个头头脑脑,回来时间很不定时,就基本没有往后院来。 等这天晚上,他终于抽出空来了,进了西次间想坐下,走到炕前把脚步定住,站着不动了——他常坐的那一边摆了一堆东西,他没多少地方能坐了。 霜娘跟在后面,因不知他今天会来,所以东西都堆着没有收起,见此忙要上去移走,周连营拦了她,摆在炕边上的是一摞布袜,他拿起最上面一只来看了看,转头问霜娘:“弄这么多袜子来做什么?” “给你做的呀。”霜娘笑道,“我想你入了武职,日常少不了操练,这些鞋袜上肯定费得很,你多带些去,好替换。” 周连营看看那一摞起码二十双往上的袜子,意外之余,心里暖极了,也不挑了,把袜子堆往旁边推了推,腾出点地方来就在旁边坐下,手里还拿着那只袜子仔细打量。 细棉布做的双层袜子,针脚缝得细密连贯,又结实又透气,脚后跟和脚掌处格外多缝了一层,里面应该是夹了毛毡一类的东西,摸着格外软和些。 整体没有什么花样,但一看就非常实用。 除此之外,还有些荷包香袋,数套素白中衣等,周连营挨样看过,问:“都是给我的?” 霜娘点头:“嗯。” 周连营这回没有说什么叫丫头或者针线房做就好的话——这意义是不一样的,他是已经知道过了。就只道:“做几双就是了,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也太辛苦你了。” 霜娘道:“都是些小件,做起来不累,我想做。”真哒,她做这些精神可足了,一点也不逊于以前要卖绣品换钱的时候。 她眼睛亮晶晶地挨在面前,周连营觉得她看上去乖巧极了,就看着她笑,夸她:“这么贤惠。” 霜娘完全没想邀功,被夸了倒不好意思起来,道:“我不大聪明,外面的事都帮不上你什么忙,只好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了。” 她对自己曾经赖以吃饭的技能还是有信心的,唔,也幸亏还有这一技傍身,而且进府后也没有丢下,不然现在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她可就太不称职了。 “外面有我呢,哪里要你操心那些。”周连营说着,拉过她的手看了看,挨个手指都摸了摸,道,“这都是这几天赶出来的罢?下回别做这么急了,做伤了手——” 他顿了顿,因为一点小小的隐伤都没发现,霜娘的手掌细腻白嫩,手指根根纤长如玉,掌心粉润。 倒是他手上有薄茧,摸得霜娘麻酥酥的,忍不住笑着蜷缩了手。“没有伤,我小心着呢。” 其实霜娘小时候做粗活也做出过茧子,但后来学上刺绣,就想法配了药汁一点点泡掉了。绣娘的一双手最为宝贵,层级越往上对手的要求越严苛,别说茧子了,皮肉粗一点都不行,因为接触到的布料会越贵重,绫罗绸缎之类好些种类都娇贵得不行,一不注意刮花一条丝来,这绣件就算废了——能用得起这些的人家没几个肯凑合,不像穷苦人家,补丁摞着补丁都照穿。 周连营以前只觉得霜娘的手握着软软的,但没有更多留心过,这是需要有一点品鉴女人的能力才会特别注意的部位,他没涨过这个经验值,每回血气上来都直奔主题去了。 这是他头一回发现她的手生得这么好看。 他就不管她的退缩,直接握在掌心里了,想起先的话来,又接着道:“外面的事我管着,你替我在家里孝敬母亲就好了。” 霜娘听话点头。 “也不用额外做些什么,母亲是个好静的人。”周连营道,“就像那天晚上就很好——你哪里不聪明了?我看你聪明得很,母亲不喜欢跟那些人啰嗦,大嫂现在又有身孕,有你帮衬着,我放心多了。” 这对霜娘来说一点问题也没有,虽然她也不喜欢斗那些心眼,但该她出头的时候她从没打算缩过。世上哪有光获得不付出的美事?她能在候府里过这么舒服,离不了安氏的庇佑,儿媳妇的职责,她自然也该尽到。 而且又被夸了,她更加豪气,应道:“你放心,我保护太太,挡在太太前头。” ☆、第84章 周连营就又向她笑了笑,但是——怎么说呢,霜娘觉得他这回的笑容里除了应有的安心之外,还显得有一点冷清,或者也可以说低落? 霜娘先没明白,她觉得气氛很好啊,她的回答应该也没问题。忙把前头的对话在脑子里重过了一遍,这才醒悟过来。 站在他的立场上,提到那天晚上的场景总是难免要纠结的罢?霜娘几乎没和周侯爷接触过,对他没啥感情,所以在他和安氏意见发生冲突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地站到安氏这一边。 但对周连营来说情况就不一样,周侯爷这个亲爹假如就渣到底,心全偏到妾室那里去也罢了,但他不是。霜娘得承认,周侯爷和安氏感情不好,但对安氏的儿子仍是有付出父爱的,他最器重长子,最喜欢幼子,倒是中间的三四两个庶子,待遇都不怎样。 所以,逢着父母生隙的时候,周连营夹在当中是很为难的。他当然心疼母亲,但又不能就此和父亲翻脸。 这时代,妾是合法产物,在不灭妻的前提下,周侯爷宠个把妾是合法行为,虽然他有时会有点过头,总想给苏姨娘额外的脸面,很不合规矩,但其实谁家都没办法真比着规矩一毫不错地过日子,大面上能过得去,不闹出丑闻来就算是有规矩的人家了。 ——举个最有力的佐证,苏姨娘逮着机会就要蹦跶出来,可她一回也没成功过,次次都被打压回去,换个角度来说,她所以那么想刷存在感,也就是因为一回都没刷着,所以种下执念了,越得不到的越想要。 霜娘想着,有点感染到他的无奈情绪,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可以帮着安氏,不让她被苏姨娘烦扰,但对于事情根源是没有办法的,她既不能叫安氏离婚,也不能把周侯爷的妾全部弄出去,即使她的宅斗技能真点到了这么神,那旧的去了,还有新的会来呢。这种畸形的家庭关系,错的不只是某个人,而是整个制度,除非再过几百年一切摧枯拉朽,才能在废墟里开出新的健康的花朵来。 不过这么一对比,周连政和周连恭简直是歹竹出好笋啊,两个哥哥在女色上都这么有定力,她面前的这根,至少应该有一半的几率也是根好笋吧? 两个人面对着一坐一立,默然了好一会,周连营那点低落的情绪早已过去了,他倒是奇怪起霜娘为什么一直站着发呆,拉了下她的手,问:“你在想什么?” 有一个瞬间,霜娘很想问他以后能不能不纳妾,话都到嘴边了,硬逼着自己吞了回去——这也许是个不错的时机,但时间上不对,太早了,不说她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即便他答应了,那又能代表什么呢?未来太长了,如果有一天他破了诺言,她难道能拿着当初的话去指责他说话不算话吗?那也太可怜了,而且毫无意义。 霜娘就摇头,笑道:“没想什么。” “我不相信。”周连营却不肯被糊弄,要追问,“你有什么不能告诉我?” “……”霜娘那点意志力摇摇欲坠,在喜欢的人面前保守秘密真的太难,他不问都有献祭的冲动,想把一切摊开给他看了,何况他这么追着问? 周连营还要再往上加一根稻草:“我跟你换?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霜娘想捂脸,这么帅的脸,仰着说这么幼稚的话,虽然用“可爱”来形容男人不对,还有点娘,可这刻真的就是这么觉得啊,她心尖都被萌得颤了一下,这叫她怎么招架得住嘛。 “我就想,”她顿了下,硬压着自己才没把真话一股脑说出来,只道,“有妾在家里好麻烦。” “你不想我纳妾?” 霜娘的表情:“……!” 怎么这么直接多少含蓄一点这样我很难办要说崩了你自己也不好下台啊! “哈。”周连营笑出来了,露出一排白亮亮的上牙。 霜娘苦着脸对他,她真笑不出来。这是个很严肃的话题啊,关系到她的下半生呢。 “我要是纳了你怎么办?” 霜娘心里立时堵上了——她都没敢想象一下他跟别的女人亲热的画面呢,单是听到这假设的话语,就整个都别扭了。 “不怎么办,我跟孩子过日子,你跟妾过日子。”她以为自己努力淡定了,但话出口才发现其实冲得不得了,直接一副要掐架的口气。 第51节 她心头那股气就散了,转而有点心虚起来,假装若无其事去打量他的脸色。 他笑脸没变,说:“那就不纳了,我不想跟妾过日子。” 气氛没这么快就被她搞砸,霜娘松了口气,又开心了一下,就算他这句话是半开玩笑,而且有效期只在当下,他肯说出来也很好啊。 就转而催着他问:“我告诉你了,你要告诉我的事呢?” “我后天就要去五军营了,”周连营道,“不大舍得你。” …… 情话来得太突然,霜娘呆掉了,一个字都没回出来。 过了片刻,她的脸才慢慢红透了,结巴道:“我、我也是。” 这是他头一回在言语上直接表露情感,霜娘好想掉头去拿个小本本记上,塞到枕头下藏好。 周连营凝视着她,微笑不语,霜娘心跳得厉害,不敢直视他,但又舍不得转开视线,不知怎么,忽然在这对看里领会过来他的期望。 她俯身,又顿住,还是觉得不好意思,空着的一只手抬起来捂住了他的眼睛,才给自己找到点安全感,接着动作,亲了他一下。 然后就被接手了主导权…… 快亥时了,周连营起身要回前院去,快走到门帘处又转回来,道:“差点忘了,还有件事要同你说一下。” 霜娘在炕上气息初定,有点茫然地看他。 “你现在身边常使唤的这个丫头,有人家了没有?” “你说春雨?”霜娘怔了下,周连营从没过问过丫头的事,他连春雨的名字都叫不上来,忽然倒问起婚配来。道,“应该没有吧?但我没和她聊过这事,不知她家里私下有没有什么意向。” 周连营微点了下头:“我身边有个叫望山的小厮,就是上回去你娘家时,你给过他一碟子糕的那个,来求了我,说看上了她,求着我来跟你说一声,成全了他。” 春雨的红鸾星动得这么突然,霜娘真没料想到,努力回想了一下当日那个小厮,模糊有点印象,长得似乎还算周正。 “我明天问一问春雨,看她有没有这个意思。”霜娘道,她有点小激动,她身边的几个丫头里,这是头一个有人来求的呢,人选看着似乎还不错。 周连营想说什么,霜娘忙道:“我要问一问的,这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不能就这么给她做了主。”虽然就规矩上来说她有这个权利,但对于几个贴身丫头,她从未打算行使。 周连营一笑:“没催你,我是想说,不用这么着急,总要明年才能办事。那小子只是怕有人抢在他前头,所以早早地求一声。”孝期内,主子们的婚配都停了,下人们自然也是。 霜娘点头,她也没法那么快放春雨出去成亲,春雨再一走,她这里就要面临没人顶上的窘境了。 周连营便掀开帘子去了。 ** 翌日。 霜娘这天非常忙,她天没亮就起来了,把给周连营准备的那些东西都收拾出来,使块墨绿色绸布打了个大包袱,忙活到日头升起时弄好,抱着去给安氏过目。安氏那里也有准备一些,婆媳俩商量着,合在一起斟酌添减了小半天功夫,临近中午时才最终定下,打成两个包袱叫人送到外书房去了。 安氏留了饭,用完后,霜娘才和春雨溜达回自己院子。 回来该是午间小憩,春雨要去卧房铺床,霜娘却拉了她,只在外间坐下,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她,笑容若有深意。 春雨被看得有点坐不住了:“奶奶?” 霜娘憋了半天了,没工夫问,这时关子也卖不了多久,笑着先问她:“六爷身边那个叫望山的小厮,你有印象没有?” 春雨点头:“我知道他。” 有门呀,霜娘眼睛一亮,跟着问:“你觉得他长得怎么样?说话谈吐呢?讨不讨厌?” 春雨听闻,坐在那里,背脊僵了,脸色也木住了。 霜娘兴致勃勃地:“别害羞嘛,我们私下的话,你只管说——哎,我知道你见他的次数少,说不出多少来,你有几句就说几句好了。” 春雨一句也说不出来。 “……”霜娘终于意识到她这个表现不太像害羞,满心的兴奋降了温,重新探究地看了她两眼,不再迂回,直接把昨晚周连营的话转述了,然后有点小心地道,“你不愿意就直说,没关系的,我去给回了就好了。一辈子的事呢,不会勉强你的。” 就她来看,望山还蛮真心的,应该不只是想要个她身边的大丫头。因为金盏和叠翠两个都在外院,他应该多少见过,但都没有提起,那天出去见了春雨一次,就很快来求了。 春雨的表情松弛了一点点,然后摇了头。 真没这个意思呀。霜娘心下可惜,忍不住多问一句:“或者你再考虑一下?这事没这么急的,你想个两三个月再给回复都行。我给你找找机会,让你去外院送个东西什么的,和望山多接触一下。” 春雨的表情就又绷住了,非常沉重,好似背上被压了座大山。 霜娘吓了一跳:“好了,不考虑了,不喜欢他就算。以后别的人选多着呢,我们慢慢挑,一定挑个你中意的。” 唉,这回肯定没戏了,明明一开头说起望山来她很正常,不像对他有什么意见,结果一流露出结亲的意思来,她就反感成这样,感情的事还真是没道理可讲。她想着又想起来:“我忘了问了,是不是你家里给你定过了?这也没事,让你家里人来说一声,走个过场就好了。” 春雨摇头,维持着那整个人都不好了的样子,然后从炕沿上滑下去,给跪下了。 “我不出去嫁人,我想一直伺候在奶奶身边。” “……” 这话要是金盏或者叠翠说的,霜娘还能当成两个人是玩笑或者逢迎的意思,但春雨这两根筋都没长,她就是这么个有一说一的人。 这雷炸得霜娘毫无防备,她真没想到身边还潜伏了个走在时代前端的独身主义者,先说了那么一大篇的,这下呆呆坐着,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第85章 她不说话,轮到春雨开始说了:“要不是伺候的是奶奶,我也不敢说出这个心思——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从没起过嫁人的念头,我这样的,大概根本就不算个女人了。” 她跪在那里,说出这种话的时候表情平淡,眼窝干干的,但不知为何,霜娘却觉得她比嚎啕大哭还要戳人心,整个人都似淹没在了一片无声的悲哀里。 霜娘不由把声音放到极轻,问:“你在这上面是有过什么不愉快的经历吗?” 春雨摇头:“没有,我和别的姐妹们一起长大,一处吃一处住,一道伺候主子,都是过一样的日子。但慢慢我们大了,大家私下开始开一些玩笑——” 她顿了下,霜娘会意道:“我明白。”丫头们年纪到了,春心动了,话题难免要开始跟男人沾边,彼此取笑打趣一二。 春雨便继续:“我总没有兴趣参与进去,起初我没有觉得不对,她们也只是笑我开窍晚。但一年年过去,我心里的想法越来越不对,想到要嫁人这件事,我就厌恶害怕。我只愿意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过,一直像这样伺候着奶奶就好。” 霜娘试探着道:“你嫁了人,也仍旧能回来的呀,还在我这院里,做个管事媳妇。” 春雨坚决地摇头:“不一样的,奶奶。我不要别人做我的主。” 霜娘听她这么说,脑子里闪了道灵光,感觉似乎抓到点头绪:“你好好分辨一下,你不能接受的是婚姻,还是男人?” “都不能。”春雨回答,然后眼里多了点困惑,“这不是一回事吗?我想到我要嫁给哪个男人,就会变得很讨厌他。奶奶,请你帮我跟望山道个歉罢,都是我的错,我这样的人不该成亲,嫁给谁都是害了他。” 这是什么怪怪的心态啊。霜娘又被搅糊涂了,她没学过心理学,揉着额角,只觉得头都有点疼了。 她这个饱受困扰的模样让春雨很不安,她喃喃道:“奶奶,你别替我操心了,我就是个怪物。只求奶奶别撵我走,我做什么差事都成。” “……瞎说什么呢。”霜娘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让她有了点误解,醒过神来,忙拉她起来,“好了,起来,不就是不想成亲嘛,怎么扯出那种词来了。” 春雨顺着她的动作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奶奶,我不怪吗?” “顶多就是跟一般人有点不同吧。”不分析那些有的没的,单单对于不婚这件事,霜娘还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想不明白的事她也不想想了,口气就直接变得轻松起来,“但每个人的活法本来就不一样,成亲又不是吃饭,必须得做,不做就活不成。你不愿意就算了,以后给你收养个你喜欢的小丫头,叫她认你当干娘,给你养老送终,你也不比别人差什么。” 见春雨眼里还有余悸未消,霜娘索性敞开了安慰她道:“我当初也不想成亲呢——我怎么进的门,你们都知道。我虽然在家过得不快活,可成亲也没什么好,女人嫁到别家去,就好像卖给了人家一样,我觉得我可吃亏了,我那时就很懒得想这件事。” 没什么比这安慰更有效了,尤其霜娘看上去明显说的是真话,春雨一下就复原了不少,脸上都重新多出了血色来:“奶奶也不喜欢成亲吗?” “是啊,要不是我家老爷逼着,我也更愿意一个人过,轻松自在多了,我都打算过靠绣技自己养活自己……” 这是午后时分,初夏阳光最烈的时候,丫头们多半打盹去了,没睡意的也缩在屋里,不想出来受热挨晒,院子里一片静悄悄的。 周连营站在帘外,他今天回来得早,见到了送到外书房的两个包袱,便往后院来,想用最后的一点闲暇时间多陪一陪霜娘。 但此刻,他心中的热情一点点冻结,另一种复杂的情绪则如烈火一般燃起,烧得他胸口滚烫灼痛,眼中笑意褪去,荒芜结出冰层。 在这世上长到二十一年,他并非没尝过世事艰辛,深宫里的机心谋算,隐去边关的真格拼杀,但这是头一回,他尝到这种刻骨得受人羞辱的滋味。 他想,到底是她太会骗人,还是他太小看了人,才能什么都没察觉出来,这么容易让她把自己骗成了一个笑话? 他什么都没有说,如来时一般,静静地独自去了。 ** 霜娘记得很清楚,周连营入职这天是六月十二。 从这天起她就扳着手指开始数了,还浪漫了一回,仿着九九消寒图的模式,自己画了幅爬了满墙的蔷薇花图,过一天就调了丹青涂一朵花。 军中规矩不同,军士没有如荀休之类的固定休沐日,不过到长官级别的又稍有通融。周连营这回是以本尊身份,又有在杨大将军那的三年从军履历,入营不可能如普通军户子弟般从兵卒做起,他直接荫补了中军坐营,所以在这通融范围之内,如有事,每月可请假期一天。 霜娘的图就是按照月份来的。 但第一幅的蔷薇都涂满了,也没等着人回来。 “刚办差就是会忙一点。”她把画卷起收好,淡定地和春雨说。她也是走过职场的人呀,第一个月嘛,千头万绪,都要一点点摸索上手,没空回来很正常。 等到安氏叫人往城外大营送东西的时机,霜娘也把自己这个月里做的各样物件包裹好,让人一并带去,然后回来画起第二幅荷花图。 时令这时已入盛夏,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随着荷花花瓣一片片染粉,而惦记着的熟悉身影仍旧不曾出现,霜娘的心情,慢慢开始掌控不住了。 白天还没什么,周连营不在家住了,金盏和叠翠两个没事做,常跑回后院来,一处呆着说笑做活,热闹得紧。但到了晚上,院门关起来,里外都安安静静的,只有偶尔一两声夏虫鸣叫,寂寞如丝从心底生长出来,缠绕蔓延。明灯底下坐着,时间好像被谁恶作剧调过,和以前比起来过得额外得慢。 她面上如常,不肯露出这心绪,心里自嘲:可算知道深闺怨妇是怎么来的了。 为了打发晚饭后到睡前这段变得漫长的时光,霜娘本来晚上很少做活,怕伤眼,现在空虚之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照做不误。 到荷瓣全部飞上粉色,她已积攒出一个比上月几乎大上一半的包袱来。 春雨收拾的时候有点犹豫:“奶奶,全部送去吗?六爷好像使不完。” 霜娘看着满炕的绣活发愣,她也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做出这么多来了。但只迟疑片刻,她就点了头:“送去,多点不怕,使不完就放着,少了可麻烦。” 这话一半是实,另一半算搪塞,里面夹了霜娘自己的小心思。金盏前几天悄悄建议过她,让她可以写封信塞在里面一并送去,霜娘听了心动片刻,但又想了想之后,还是决定不这么做。 周连营有假都不请,可见在公事上认真上进,男人就该这样。她要写信去,和他说什么儿女情长岂不是分了他的心?虽然曾有过的职业生涯早已遥远得确实是上辈子的事了,但霜娘私心里以为自己仍该和一般妇人有点区别,她要更独立一点,不去拖他的后腿才是。 不过,更隐晦一点的表达还是可以的——比如说这超量的大包袱,他接到之后,总是会想起她一点的吧? ** 京郊,五军中军大营。 营区高大粗壮的栅栏前,望山一左一右抱着两个大包袱,顶着骄阳,等在门口,垫着脚尖不时向里张望。 门前没有遮挡,他额上很快被晒出了一层汗珠,但两个手都占满了,也不敢把东西放到满是尘土的地上,只好由着汗珠自己滚落。正心焦之际,得到通报的周连营穿着青白罩甲终于出现了,穿过两队巡逻的兵士,大步向他走来。 望山忙小跑着迎上前,把包袱递出去,满面堆笑道:“六爷当差辛苦了,这些是太太叫我送来的。” 周连营接到手里,扫他一眼就皱眉道:“你还没缓过来呢?一个丫头,至于把你弄得这样。” 第52节 望山呆了下,抹了把汗,刻意装出来的欢快的眉眼就跟着被抹得耷拉下来了。 “六爷眼睛也太利了。”他唉声道,“我也不想的,可我就是想不通。” 周连营冷道:“人家明白拒绝你了,有什么可想,换个人就是。府里那么多丫头,又不是只她一个。” “可我就看她好。”望山脚尖在地上蹭着,“六爷,你告诉我之后,我想算了的,但就是放不下,不甘心——我哪不好啊?我改还不成吗?我想了好久,忍不住,又去找了金盏姐姐,求她帮我问一问,她们姐姐妹妹的,说不准好说话一些。” 周连营没想到两个月前就叫他死心,隔这么久他还拖拉着,脸冷不下去,反有点被气笑了:“合着你还嫌我替你办事不利了?你问,问出什么好话来没有?” 望山整张脸都垮下来了:“六爷,我哪敢怪你啊,就是我自己不服气——我也不知是好话坏话,春雨没挑我什么,还说我是个好人,可她既然觉得我好那为什么不肯跟我呢?女人的心太难懂了。” 他一副倒霉窝囊样,周连营看得不耐烦起来,感觉自己跟他站一处,好像要被传染上一样,就草草道:“行了,东西我收了,你回去吧,替我向父亲母亲问个安。” 他拎着两个包袱,转身大步回去,望山回过神来,忙喊道:“哎,六爷,你两个月没回家了,太太想着你呢,叫我问一声,什么时候能有假啊?” 周连营的脚步顿了顿:“我最近忙着,再过一阵子罢。” “还忙呀。”望山很失望,“六爷,我还想着你回去帮我问一问六奶奶呢。” “……”周连营回过头来:“问什么?” 望山有点鬼祟地左右打量了一下营门口值岗的四个兵士,感觉他往里两步应该没事,不会被枪阵拦住,就往前凑了凑,小声道:“问春雨啊,说不准六奶奶能问出新的话来——” “有什么好问的。”周连营的脸刷一下落下来了,冷冷道,“有其主必有其仆。” 一对没心的人——奴才比主子还强些,起码交待了实话,没成天装出副笑模样来骗人。周连营想着,再也不想看见这倒霉小厮,踩着重重的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后一句落音轻,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望山没听明白,要再问一遍,但周连营走得太快,他没来得及,也不敢再往里追了,军营重地,他这样的外人是不能随便进去的。 只好糊里糊涂地转身回去了。 ☆、第86章 周连营拎着包袱回去自己的营帐。 这是个双人帐,除他之外,还住了另一个一样是荫补来的坐营官——京卫指挥使家次子韩飞,与周连营打小就认识,算是老熟人,比周连营大两岁,入营也早两年,戏弄贺老爷的时候拉他出来溜过。这会他不在帐里,应该是吃饭去了,还没回来。 周连营走到属于自己的那张床铺前,把两个包袱丢上去,面无表情地看了片刻,下手拆那个大的。 他以为这是母亲给他准备的东西,但刚一拆开,就知道拆错了。 他心里恼意上来,要把那包袱的结重新打回去,冷不防自后袭来一巴掌,猛拍在他背上:“嘿,背着哥哥藏什么好东西呢?” 周连营微一踉跄,头也不回,顺势一脚向后踹去。 背后那人机灵地一跳,躲过了这一下反击,但几乎同时,上面一记肘击撞过来,那人不跳还好,不过是挨在肚子上,但这一跳,就撞到了他小腹偏下的位置。 “喝!”那人倒抽一口凉气,捂着小腹连着倒退了好几步,大声嚷道,“周小六你居然下这种毒手,差一点哥哥就要报废了好吗?!” 周连营转头,没什么诚意地道:“怕什么,韩家还有你哥在呢。” “瞎说什么,别的他上行,这事可不行——”韩飞转着眼珠,忽地整个人向前直接扑倒,手臂伸展着一下把那个还没来得及系上的大包袱扯开了。 周连营想拦,没来得及,于是一大摞布袜倒塌散开在了床铺上,因为数量过多,甚至倒出了一种“轰然”的效果,景象十分壮观。 “哈哈——”韩飞捂着肚子要大笑,但笑一半扯到伤处又痛,嘶声改成了断断续续的笑,“又是你媳妇给你做的?她怎么勤快成这样,是以为你长了八只脚吗?” 他说着就伸手要拿起一双来看,周连营一把把他的手拍开:“不许碰。” “小气,你又不穿,送哥哥两双怎么了。”韩飞哼哼。 周连营直截了当地拒绝:“不送。营里发的我还有没穿过的,你要是要,那个送你。” 这回轮到韩飞拒绝他:“那破布谁稀罕。” 周连营便不再理他,把散开的各样物件重新整理好,包裹起来。 有一个元宝形的荷包因为鼓鼓的,滚得远了些,他没留心,韩飞乱看看到了,乘着他专心打结,把那荷包摸到手里,感觉里面果然有东西,便眼睛一亮,扯开绳结,手指伸进去摸索。 就摸出一个白瓷弧颈小瓶来,韩飞也算大家出身,看造型就知道里面多半盛放的是薄荷油一类的防暑用品,失望地叹了口气,把小瓶塞了回去,大大咧咧地丢到周连营面前。 “我以为你老不回家,弟妹着了急,开窍给你写了情信来呢。” 他就是这么个痞子性情,周连营很习惯了,踹他一脚,把荷包收回来要放回包袱里,韩飞见状,忙把那包袱往后拖了拖,道:“弟妹用心给你准备的,你就用嘛,叫你送我也不送,自己又不肯用,都放着等发霉啊。” 周连营听闻,捏着荷包,动作顿了顿。 韩飞坐在床沿上,倾身上前,向他挤眼:“你两口子到底怎么了?这口气赌得够长的哈。” “……我的家事,不要瞎打听。” “嘿,哥哥又不是外人!”韩飞一把把他扯过来,压到自己旁边坐下,勾着他脖子,然后道,“来,让哥哥这个过来人开导开导你。我跟你说,两口子吵架嘛,你是该拿拿架子,不能叫女人以为你好惹,爬到你头上来——不过你拿这么久了,也该差不多了吧?我看你媳妇对你挺上心的,态度也蛮端正,吵了架照样给你做了这么多东西过来,手艺看着还正经不错。人家这就是求和了,怎么地,你还非要人当面跟你认个错不成?那也得你回家去,见着你人才行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把他敷衍得很好呢,求什么和。再想到这损友夸的手艺,周连营就更心塞了——是不错,都够她自力更生的了。 时间过去两个月,他现在的心态已经平静些了,不然根本不会听韩飞废话,开个头他就要出去了。 韩飞继续起劲地道:“我看你见好就收得了,除非你是想休了她,不然再往后闹,也闹不出什么头绪来——”他忽然顿住,侧头瞪眼道,“小六,你不是打的这个主意吧?” 周连营一怔:从听到她那些话到现在,他从未起过一点这种念头。他一直不回去,其实最大的原因是没法面对自己受损的自尊。 ——他不是因为她说当初不想成亲的事,一门冲喜婚事,正常姑娘谁乐意呢?可她后面吐露出来的信息就真的伤到了他,又是成亲没什么好,又是更愿意一个人过,前一天才刚说完舍不得他走,隔天转过脸就和丫头说这种话。他当时的感觉,好似被人扇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痛,一刻都呆不下去,只有转头就走。 但即便如此,休妻这个心思,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 韩飞看他的脸色明白了,就拍他一下:“那你闹什么,难道你还能一辈子不回家了?对了,你两个到底生的什么气?” 周连营牢牢闭着嘴,虽然觉得他的话有那么点道理,但这么伤自尊的真相,绝不能告诉这个大嘴巴,他今天知道,明天整个中军的人都该听说了。 韩飞得不到回答,就漫天乱猜起来:“是你乱看丫头了?然后她河东狮吼了?” 他猜得这么不靠谱,周连营不得不开口:“我看什么丫头,你才有这喜好。” “嘿嘿嘿,是啊。”韩飞坦荡荡地笑道,“哥哥就喜欢赏鉴女人,看两眼怎么了,我又没要睡她——哎,我说,周小六,你还跟哥哥回嘴,我看你才太没用了,在家里你们家那规矩严你不敢乱来就罢了,自己跑外头浪了三年,还保持个童子身回来了,你是想修个金刚不坏之体还是直接要成佛?啧啧,这么大年纪的童子鸡,哥哥真是开眼了,话说你注意点,憋这么多年你那物件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了——” 周连营忍无可忍,翻脸揍他。 两个人在武力上算旗鼓相当,但韩飞一直憋不住哈哈直笑,一笑气就散了动作跟着慢下来,阻挡不及要挨上两下,连吃痛了几下之后他想出了贱招来,一挨打他就去拽旁边的包袱,周连营不想叫他碰着,有了顾忌后打起来就没那么过瘾了,只得慢慢收了手。 韩飞揉着肚子喘气,喘了两口就继续道:“好了,不闹了,哥哥和你说正经话。其实你就是吃了没经验的亏了,跟女人有什么气赌啊,她不听话,你把门一关,帐子一放——床头吵架床尾和的话你听过吧,没什么比这更有效的方法了。别想着讲什么道理废什么话,那都是浪费时间,像你这样不回家,就更傻了——你娶媳妇干嘛使的?就放在家里给你看屋子啊?浪费!蠢!” “……”周连营本来认为自己发生的真实情况跟他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但不知是不是他末尾下的两个定语太铿锵有力了,让他觉得自己有被洗脑的趋势, 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我还在孝期里。” 韩飞愣了一下:“对哦。”然后一下子精神抖擞,拿手肘捅他,“所以,你真的到现在还是童子身?” ……认真回答他才是真蠢。 周连营猛然返身,掐着他脖子把他按得陷进床铺里,手上微微用劲,眯了眼道:“你要试试?你怀不了,没事。” “恼羞成怒了真的是哈哈——咳!”扣在脖间的手指收拢,韩飞呼吸困难起来,呛咳了一声,忙挤出声音来讨饶,“小六我错了,我闭嘴。” 周连营又掐他一把,才收了手,估算着午休时间差不多了,来不及再拆包袱细看,就把两个都提起来,绕过床铺走到帐角,先放到立在那里的木柜里去。 韩飞得了自由,就又管不住嘴了,坐起来道:“你跟我这里逗乐有什么用,有这力气家去和你媳妇使去。动不了真格,也能稍微解解馋出出火嘛——对了,你知道要怎么做吧?不会趁早说,哥哥教你。别不好意思硬撑着,哥哥这里丢人不算丢,要到你媳妇面前露了怯,你后悔可晚了,夫纲还怎么振呀呀呀——” 他说到后面还唱上了,这回周连营揍他都懒得了,放好东西直接出去了。 走出去之后他觉出来有点异常,低头一看,掌心里还捏了个元宝荷包。 这时再要放回去就太麻烦了,他踌躇片刻,撩开布甲,把系到里面的腰带上了。 ☆、第87章 第二个月的东西送过去后没两天就是中秋节了,望山回安氏话时,说了周连营仍旧很忙,最近都回不来,但霜娘心里仍存了一点奢想——毕竟团圆佳节,说不准他会在这一天突然出现呢? 结果,奇迹并没发生。 饭后赏月时,别人成了亲的都是夫妻成双成对,连静乐公主都偕同周连深回来了,只有霜娘落单,怕扫了众人的兴,又不好早走,只得跟姑娘们混一起去了,心里失落着,面上不能流露,还要强打起精神说笑,好容易把这一晚挨了过去。 军嫂真是不容易啊。霜娘回来感叹,都要羡慕起郑氏了,她上千里路都能随了去,自己不过隔了个城里城外,倒好似被划了道银河般,过成了牛郎织女。 这念头一闪她就忙把撵出脑外:太不吉利了,一年才见一回面,她怎么也不会这么惨吧? 但思念仍萦绕心头,尤其见过周大周二两对恩爱参照物之后,更是翻着倍地袭来。 ——明明已经不是单身了,为什么还要被这么虐,想一想简直要泪奔。 她闷了两天才缓过来,也就在这时接到了门上的通报,说贺太太来了。 霜娘听到她的来访就猜着她的来意了,九成九又是为了雪娘的婚事来催,这要来的是胡姨娘,霜娘不想和她周旋直接就称病了,但是是这个名义上的继母,素日算是个省事的人,就还是让请进来了。 贺太太进来坐下,犹豫了下,提出要和霜娘私下说话。 难道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不好告人的事?霜娘疑惑着答应,□□雨出去了。贺太太才开口,却还是为了雪娘的事,只是和霜娘想的又有一点不一样——不是催着给找对象,雪娘自己长了本事,找着了金龟婿,所以贺太太现在来催的是另一件事。 一听贺太太吐露出这金龟婿的大名,霜娘就觉半空里好似一道霹雳打下。 “楚、楚王?!” 贺太太点了头,跟着说了来龙去脉。 就中秋那天晚上的事,胡姨娘和雪娘两个出去外面街上看花灯,贺太太要在家看着官哥儿,加上也不怎么愿意跟她们一道逛,就呆在家里没去。 花灯会上热闹非凡,除了赏灯的人多之外,各色小偷小摸浑水摸鱼的也多,雪娘就让一个地痞调戏了,而后被一名形容尊贵的男人英雄救了美。 再然后,昨天,楚王派人去贺家提亲了。 …… 霜娘木着脸坐着,她暂时什么都想不了了,唯一也是最大的心情只有后悔。 她后悔自己之前为什么没有狠一狠心,给雪娘胡乱找个人忽悠她嫁了得了。她不是办不到这一点,她只是手软,觉得这便宜妹子再蛮横无礼,毕竟没犯死罪,拖她几年出口气还成,毁人一生下手太重;同时她也轻敌,以为以自己如今身份,雪娘再怎么也蹦跶不到她头上,伤不到她,所以随意为之——结果叫人坑了一把大的。 这和之前她遇到的所有危机都不同,霜娘已经知道,永宁侯府拥护的是太子,而楚王却想取而代之,储位之争是天下间最无情最凶残的争斗,而她这里的篱笆没有扎牢,叫人钻了空子。 她只稍微往下想了想,就又想不下去了,脑子都要给吓空白了的趋势。 这不能说她是无知妇人没见过世面胆量小,恰恰相反,正因为她有那么点见识,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才这么害怕——她要怎么跟安氏甚至周侯爷交待?这不是后院女人间的那点间隙,涉及到永宁侯府这个层面上的利益,没有任何巧言辩饰的空间,一个弄不好,她几年辛苦维持出的局面都要砸在里面了。 终于开口说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喉间好似被人塞了一把沙砾,干涩得厉害:“所以,家里让太太来找我的意思是?” 贺太太说,楚王派来的人暗示了,愿意给雪娘夫人的名分,但这个名分要朝廷册封,所以光靠楚王努力恐怕不够,贺家自己也要使一把劲才行。贺老爷那么个牛毛小官,能把劲使到哪里去?自然只能想起长女来了。 霜娘的脸色越听越冰,传着话的贺太太也开心不到哪去,又说,以她本心来说,根本不想来这一趟,雪娘的性子她再了解没有了,这个继女嫁得再好,她也别想沾着什么光,只有胡姨娘会跟着抖起来,挤压到她在家里的正室地位,且她给出了这个头,还明摆着要得罪长女,这样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的事,她又不傻,哪里能乐意干?只是百般推脱不掉,只得被逼来了。 贺太太后面这些解释的话算得上推心置腹了,但霜娘都没什么心思听了,敷衍着应了,让回去给贺老爷回话,说她要想几天,就把人送走,然后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抱头苦思起来。 第53节 楚王抽的什么风之类的她暂时都顾不上,她思考的目标很明确:绝对要拦住雪娘,不能让她真进了楚王府的门。 那么问题就出来了,怎么拦?贺老爷攀龙附凤的心强到让明面上的路只剩下了一条——给雪娘另外找个至少不差于周连营的金龟婿,不然他不可能断了楚王那条线。 这其实就等于没路,哪怕她能豁出去,带着雪娘搞个什么落水之类的碰瓷,顶多能碰来个侯门妾罢了,填不了贺老爷的欲壑。 明面上不成,只有暗地里。可这又要怎么做呢?给雪娘下点药,从源头上一了百了算了?那第一,需要□□,第二,需要能给办这种人命大事的人手。作为守法奉纪惯了的普通公民,这两样她一样都没有,仓促间也不知道能从什么渠道找到。 想到头痛欲裂之时,她瞥到桌角上放着的笺纸,就是周连营之前手把手教她写的那张《风雨》。她原是好好收藏起来的,这两天实在想他,又翻出来看了看。 霜娘心念一动:这件事大概是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她再想也想不出个头绪了,而兵贵神速,又不宜再往下拖下去,那么,她或许应该试试求助?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塞不回去了,好似在心间落了一颗草种,顷刻间发芽长大,骚动不已。 她咬着唇,一边往砚台里倒水磨墨,一边心内做最后的挣扎犹豫,到提起笔来时,终于定了主意——他说过的呀,有事都可以和他说,所以,麻烦他一下应该是可以的吧。 笔尖沾了墨,在砚台里悬着顿了顿,想定了说辞,落笔。 既然是求助,那就不要来什么虚的了,以免他错估形势,以为早几天回晚几天回没什么大不了,那她只有干着急了。 ** 望山接到传话,说六奶奶请他往城外大营送封信的时候,精神大振,他现在只愁跟里面搭不上话呢,接了信飞一般地去了。 饭都没顾上吃,骑上马,顶着大太阳赶在将近午末时到了地头,抢在操练的呜呜号角响起来前把信交到了周连营手上。 周连营拆信的时候,他就殷切地在一旁盼着,不敢偷看,又实在好奇,心里猫抓也似。 周连营的心情也很复杂,他听说望山又来找他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了,再拿到霜娘的信,更是意料之外——他以为是家里突然发生了什么事,真没想到会是霜娘特意叫人送信。 他拆开信封的动作有点快,还撕破了一个角,待抽出里面薄薄一张信笺,展开的动作又不由慢下来了。 但再慢,也很快把信笺内容看完了,因为里面只有七个大字—— 有事求你,求速回。 连着两个“求”字刺入眼帘,周连营捏紧了信纸,一顿之后蓦然抬头:“你六奶奶在家出什么事了?” “啊?”望山被他的脸色吓一跳,愣了下才回答,“六奶奶在家好好的,没听说有事发生啊。” 信里并无别情,周连营直接把信纸摊到他眼底下:“那这是怎么回事?” 望山作为贴身小厮,一些常用字他是认识的,看过之后有点发傻:“哎——这,可我真没听说六奶奶有什么麻烦啊。这信是里面传到金盏姐姐手里,再转交给我的,只嘱咐了我尽快送到,别的什么都没说。” 周连营眉心拧起,把信拿回来自己又盯着看了一遍。 望山还唠叨着:“金盏姐姐给我的时候笑嘻嘻的,要是六奶奶那边不好,她不会是这个脸色罢?——啊,我知道了!” 他这一惊一乍的,周连营抬头,没好气催道:“知道了还不快说,等着我问你呢?” 望山嘿嘿笑道:“六爷别急,我猜啊,一定是六奶奶想六爷了,不好意思说,又怕说了没用,六爷忙着公务还是抽不出空,所以写了这么一封信来,想唬着六爷回去——不然金盏姐姐一个劲笑着催我快来呢。” 周连营不相信他的瞎猜,但是从逻辑上来说,好像只能这么推测? 他心跳快了半拍,这一失措,就选择性忽略了这条逻辑线上的极大漏洞,把信收好了揣到怀里,问他:“你怎么来的?” 望山莫名:“骑马来的啊,六爷。” 周连营微点了下头,吩咐他:“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告个假就出来,等下马给我骑,你自己想法回去。” 望山傻眼:他虽然是来催人的,可也没想到能这么灵验,这位爷说风就是雨,抬脚就要回去,他全没准备,这荒郊野外的,他一个人得怎么走啊? 周连营哪里管得着他,匆匆去主将处说了一声,就返回营帐脱下布甲。 韩飞正要往外走,见此一愣:“你干什么去?” 周连营背对着他:“回家。” 韩飞听闻往回走了两步,奇道:“你不是告了明天的假回去吗?怎么变成现在就走了?你跟徐将军说过了?” 他一串问题,周连营只回了他末尾的,只有一个字:“嗯。” 但这毫不妨碍韩飞自己的想象力扩散,他抱臂环胸,靴尖在地上一点一点,嘿嘿笑道:“想了想又等不及了吧?这才对嘛,有哥哥的风采,像个男人样——” 周连营直接擦过他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暗香盈袖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12 15:50:34 杳杳兮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13 12:59:05 巫山公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15 13:44:49 三炮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15 22:38:38 一将当关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16 12:29:22 迷津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16 13:58:34 雨丝弥漫14322763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18 16:13:19 先来感谢名单(*  ̄3)(e ̄ *) 然后抱头纠结, 我为什么这么多戏,明明收信回家一句话能完的事, 给铺陈了一千字,生把见面压到明天去了。 其实我比大家的心都急,因为我有个美好的愿望,希望过年前能把文结掉, 然后安心过个年。 但是…… 虽然前景艰难,我还是要尽量为这个愿望努力~~~~(gt_lt)~~~~ 。 ☆、第88章 信送出去后,霜娘并没有安下心来。 原本的危机感是少了点,但多出了另一种焦虑,她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心脏突突地跳,几回想往帘外去,叫人把信追回来算了。 因为她当时以为自己是深思熟虑下的决定,但真的过了那个时段之后,她发现她其实是头脑发热。 太轻率了。 她没有试过这么主动地把难题完全依托到别人身上去解决,现在是说不出的别扭发慌。 ——怕他不帮她?不是,她这点信心是有的。觉得自己没用没面子?更不是,她对自己的能力没有误解,没对自己有过过高期望。 这点不适真是非常难以言说,明明是向别人索求帮助,但她的感觉倒好像是交付出去了什么一样。 又转了三四圈,霜娘终于受不了了,她这么一刻都坐不住,汗都要转悠下来了,又想不了正事,还不如去躺着,说不准脑子还能静一点。 无法之下,她真去往卧房,踢了绣鞋,合衣向床上一倒。 她并没想睡觉,只想静一静,但软软的床铺是个有魔力的地方,她仰躺了一会,脑子没怎么静,睡意却躺出来了,眼皮下垂着,慢慢就粘到了一起。 只是睡得不熟,迷迷糊糊的,脑子里仍是一件事连着一件事转,其实不知道具体想了些什么,但一刻都停不下来。 轻轻的脚步声踏进来,在床边停下,修长的身影笼罩过来,站了片刻,跟着床铺微微陷下,有人在她床边坐下了—— 这整个过程霜娘都有明确的感知,只是她分不清梦里梦外,心里着急,努力想睁开眼来确认一下。 周连营俯身,便见她眉心蹙紧,睫毛快速颤动着,如撞进猎人网里的蝴蝶薄翼,脆弱不安。 这是魇着了?他推了推她:“醒醒。” 没用。 周连营想起她的睡功来,普通推搡基本无效,便要直接掐她一把,但手抬起来,选不出个合适的地方——她躺在那,哪里看上去都是娇软的。目光梭巡了一圈,最终才选定在她脚背上,微微用力,掐了一下。 霜娘从朦胧里瞬间痛醒了,因为脑子里一直像有脱缰的野马在跑,她的第一反应也不靠谱起来:“春雨,快来有老鼠咬我——咦?” 她睁大眼,望着坐在床头的男人,愣住了。 周连营平静地回视着她。 霜娘看了他好一会,好像不相信似地,撑着胳膊坐起身来,往他跟前凑了凑,盯着他看。 她是真的很意外,一来真没想到他能回来这么快,即便信里写了,她以为他至少也要到明天了,谁知从闭眼养神里惊醒,人忽然就坐在了她床头,二来则是—— 周连营有点撑不住了,不知她看这么久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正要问,就听见她出了声。 “哈哈哈!” 这么个反应,打破了周连营的所有预设,他简直要被笑愣了:“……你笑什么?” “哈哈,你怎么变这样啦。” 霜娘止不住笑,一边笑一边又往他跟前凑,还伸出一根手指来戳戳他脸颊。 周连营没被人这么动过,有点不适应,拉下她手指来,往后仰了一点。但他知道她在笑什么了,便道:“不过是黑了一点。” “哪里是一点,是很多点,你怎么能晒这么黑呀。”霜娘笑得停不下来,“不但黑了,还壮了,我刚才差点叫非礼你知道吗?” 周连营:“……” “你冬天会再白回去吧?”霜娘还问他,“你以前也是在军里,少不了晒太阳,可是你刚回来时挺白的。” “会吧。”周连营的头点得十分艰难,他没想过回家时第一个面临的问题会是这个。 好在霜娘过了初始的冲击后,也不再笑了,只是仍旧凝视着他。 她的视线太好懂了,思念几乎要满溢出来,再过得片刻,就真的溢出来了——泪光闪烁。 怎、怎么这样啊。 周连营有点慌了,先那些纠结彻底抛脑后去了,伸手揽她过来,抱她到怀里,轻拍着她背脊道:“别哭。” 霜娘头挨在他厚实了一点的肩膀上,不出声,过了一会,周连营就感觉肩上那一块薄薄的衣料被浸湿了,水意渗透到了肌肤上。 “别哭。”他又说一遍,没办法地把她更抱紧了一点。 被这泪水一泡,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小心眼到可笑,伤的什么自尊啊,让她在背后说两句怎么了,说了又怎么样,他一个大男人,怎么想起来要和她赌这个气的。 肩头的湿润还在扩大,周连营甚而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来了:他那天到底听说了些什么?其实是他听错了吧? 没见面的时候琢磨了那么多,然而一见面,他发现什么都没必要追究了,也根本不想追究。 怀里的人还是不出声,只是身子随着细细地发抖,他右手揽着她,空出一直手掌来往上摸到她的脸,摸了满手湿漉。 第54节 他手掌有点僵硬地张着,更不知该怎么办了,想扳过她的脸来安慰一下,刚扳离一点,又重新挨回去了。 “……呃!”霜娘想开口,嘴一张情绪冲上来,没忍得住,先抽了一声,然后才道,“别看我。” 周连营低声问:“为什么?” “我哭相丑。“怕他坚持要看,霜娘说了老实话。 感伤到十分的气氛一下削减了五分,周连营很难明白她哭成这样怎么还会有功夫惦记这种事,啼笑皆非,又觉得还是要安慰她,便道:“没事,我也丑了,又黑又壮。” “没有没有,”因为哭过,霜娘声音里带了点鼻音,听上去软软的,“你黑了更有气概,我只是好久没见你,一下反差太大,才觉得好笑的。” 提到好久没见,周连营默了一下,他现在真觉得自己挺傻的,韩飞那货说他的话一点没错。“以后每个月我都回来。” “真的?”霜娘一开心,从他肩上抬头来跟他确认,“你不忙啦?” 她面上泪痕犹在,整张脸都红红的,眼圈肿肿的——讲真,她先要不说自己哭相丑,周连营真不会这么觉得,但她自己突出强调了这一点,别人就忍不住要被带着往那个方向跑了。 他笑意就流露出来了,霜娘瞬间反应过来,慌忙低头要找帕子,摸了一圈没摸着,还是周连营看见压在她小腿下面,抽出来递给了她。 霜娘擦了两把,觉得不能安心,她要下床去:“我还是去洗个脸好了——” 周连营扯了她回来,压倒,吻上去。 …… 霜娘缩到了被子里,连大半张脸都一并掩住,只露出一双微肿的眼睛来,看着被套上的绣样默默不语。 过了好一会,周连营慢慢吐出了一口气,道:“你出来罢,别捂出汗来。” 他声音中仍是有点紧绷,但听着大体是平复下来了,霜娘也真捂得有点受不了了,闻言慢腾腾把被子掀开,丢一边去了。 她现在觉得这床铺着实过于危险,不敢再呆着,下去穿鞋往炕边去,周连营这回没有拦她,因为跟她的感想实在差不多,跟着一道转移到了窗下炕上坐着。 两个人分两侧坐着,其实都有点不好意思。 但这又有差别。霜娘的不好意思纯粹一些,她没想到能走火到这种程度,要不是抓住了一点残存的理智,差点就刹不住车了。进展太快,她现在看都不敢看他。 周连营则除了一点不好意思之外,更多的是意犹未尽——他的初衷只是为了安慰她,真不是想要干嘛,但不知怎么开了点头之后,整个就变了味了,血气烧上来,他心脏里像点了把火,越烧越烈,怎么都停不下来。 所以虽然心态有相似,结果却迥异。霜娘是不敢看他,他则是目光移不开一直要定在她身上。 哪哪都合心意。 浪费。蠢。 看着看着,周连营又想起韩飞的话来,这回他真心实意地承认:他确实是蠢。 干坐了一会,他眉目舒展着,嘴角噙着笑意,问她:“怎么写那样的信给我?” 霜娘被提醒了,不由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她先没控制住情绪哭的时候还记得这麻烦的,而且也正有这样的因素,各种情绪掺在一起才没忍住真的泪奔了,结果床单上滚了一圈,她居然给忘得干净了! 真是禁不住考验,这么容易就误事。霜娘痛心疾首地批判了自己一句,才忙道:“我娘家惹了件要紧的事……” 她一五一十地把贺太太的话转述了,也怪得很,他没回来的时候,她想七想八纠结得很,真见着了人,她一点障碍也没有了,什么轻率不轻率的全没这个顾忌,她很顺畅地说完,心就定了下来。 周连营则听得面色微微肃正了一点,他没想到她真的遇着事了,还不是件小事。 ☆、第89章 “楚王到底怎么想的?” 霜娘转述完毕后,先很有条理地挑了重点来问。 她现在心平意定多了,周连营坐在对面,虽然还没有就此事说过任何言辞,但好似已经给她提供了主心骨一般——他晒黑之后,身上的少年气基本没了,人看着又成熟了一点,更添两分可靠。 “他没有别的拉拢人的办法了吗?给钱,给权,再不行的话装个礼贤下士什么的,怎么也比和臣子拉裙带关系好吧?” 而且还拉得一条道走到黑不回头了,先在王家动的那个手脚就够一言难尽了,现在更把主意打到雪娘头上。这种档次也好算个王爷,霜娘想一想,连带着对皇帝那一家都不觉得有多么高大上了。 周连营用一句话回答了她的疑问:“你说的那些,都有齐王在做了,而且做得很不懈怠。” 霜娘了悟:“所以,是齐王走了他的路,让他无路可走了?” 周连营听笑了:“是。”他应罢见霜娘对这些皇家事仍是有点懵懂的样子,索性花了一点时间给她做了个科普。 他做了六年太子伴读,对宫中各个头头脑脑以及彼此间的关系都了如指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都讲明了。 霜娘听完对楚王终于有了个明晰的认识:“……他就是脸大啊。”原来还有皇后想扶他一把的,结果他坑了静乐公主,把皇后都气得撩手了,但他居然能以为自己赚到了,把永宁侯府拉拢了一半到手,怪不得他盯着周连营不放呢,原来是自以为有情分在了,还想着再巩固一把。 周连营怔了一下,跟着整个笑开了。 霜娘先有点莫名,她没觉得这形容有多好笑,周连营也不是个笑点太低的人,等闲见不着他笑成这样,眼睛都弯起来了,而后她很快反应过来:“你也这么说过他?” 周连营笑着点头。 霜娘便也开心起来了,哎呀,心有灵犀的感觉真好,尤其是这种不同步的,在某一时段后叠上,感觉彼此的距离都要拉近了点——虽然已经很近,咳,但还是想更近一点。 傻笑了一会,她才重新想起面临的□□烦来。涉及站队问题,可不是说一说身子不怕影子斜这样的话就行的,虽然其实让楚王把雪娘纳了也不是什么严重到不得了的问题,京里各家联姻纵横,不同阵营间沾亲带故的不是没有,但对楚王这样的人来说,就不能给他开这个口子,他这已经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往永宁侯府身上贴了,真叫他成了事,头痛的在后面呢。 “没事。”她刚刚开始烦恼,眉头深锁,周连营说了好一会的话,这时已经想定了主意,温和地道,“我明天让人去找楚王,和他说清楚就是。” 霜娘疑问:“怎么说?不好直接翻脸吧?” 楚王痴想皇位,论理他的对手应该是太子,但因为太子蛰伏,而齐王很致力于刷贤名,所以他现在更多是和齐王对上。永宁侯府要是撕破了脸,那他的火力很可能要转向冲着太子去了,他在皇子里虽然是个透明,但他戏多,惹上了总是麻烦。 周连营道:“用不着翻脸,只要让他知道我和你娘家关系很差,很不喜欢你娘家就够了。” 霜娘眼睛一亮:“对呀!”这么简单的逻辑,她先被吓着了,居然都没想到。 楚王是为了拉关系才打上了雪娘的主意,要知道这主意打不出预期的价值,那还有什么必要费这个劲? 思路一通,下面跟着迎刃而解:“楚王暗示贺家自己也要努力一下,其实就是让家里人来找我,然后借此试探一下你的态度吧?” 这么一想楚王行事虽然歪,但其实是有他的一条逻辑在,倒是霜娘自己忽视了。 “怪我心情不好,脑子转得慢了,不然我自己可以解决,不用这么急把你叫回来了。”她明白过来后就有点懊恼,道,“没耽误你的公务吧?” 周连营摇头,注意力定在了她第一句上,问她:“你心情为什么不好?”难道先前还遇着了别的麻烦? 霜娘张了下嘴,想说,又觉得言辞出来太轻飘飘了,不足以表达她的心情。问他要了只手过来,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写:想你。 她微凉的手指轻轻划在掌心,如羽毛一下下轻搔着,感觉出她写的是什么时,周连营心头猛然一颤,如被人重重拨动。 拨出他满怀温柔缱绻,又欣悦非常。 “以后我常回来。”他忍不住又柔声许诺一遍。 霜娘写完了,手指在他掌心乱划,言不由衷地道:“还是你的公务要紧啦。” 周连营先由着她划着玩,但过一会叹了口气,手掌合拢,捏住了她手指:“再招我,就出不了门了。我回来见了母亲,说好了我们去她那里一道用晚饭。” “……”霜娘脸一热,跳起来,顺势拉住了他道,“那现在就去罢,别让太太久等了。” 周连营笑睨她一眼,被拉着出了门。 ** 时间倒回周连营刚到家时的午后。 贺家小厅中。 “王妃娘娘请我去坐一坐?”雪娘问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头都要欢喜晕了。 “正是。”自称是楚王妃贴身嬷嬷的中年妇人挺着直直的腰板,站在厅里,板正着面孔道,“车就在门外候着,姑娘这就和我走吧。” “哎!”雪娘答应着就要抬步,胡姨娘忙拉住她:“等等。” 雪娘不耐烦地要甩开她的手:“娘你干什么呀,王妃这样的贵人,怎么能耽搁时间让人久等。” 钟嬷嬷就点了点头:“姑娘这话说的,可见是个知晓道理的人了。” 雪娘被一夸,头更晕了,绽出满脸掩都掩不住的笑容来。 胡姨娘忙赔笑:“嬷嬷,我没别的意思,这去见王妃娘娘,该要打扮齐整些,我们去换件衣裳,很快的。嬷嬷坐着喝杯茶,我们去去就来。” 钟嬷嬷皱了皱眉:“什么叫‘你们’?王妃只召见了你家二姑娘,别的闲杂人等,未得传唤可不能随便跟着。” 胡姨娘愣了,一下失望起来,但她一个妾室,王妃不见她也是情理之中。这来的是王妃的身边人,胡姨娘不敢惹着了她,带累到雪娘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就连声应了:“听嬷嬷的,我不去。劳嬷嬷稍等,雪娘马上就跟了嬷嬷去。” 就扯着雪娘去换衣裳,雪娘在这点上倒没意见,以为自己确实该重新梳妆打扮一下,跟着脚不沾地地飞快去了。 钟嬷嬷要拦没拦住,只得满心不悦地等着了。 好在胡姨娘和雪娘心都急切,没等多大功夫,两人又都飞快来了。 “……”钟嬷嬷的眼神在雪娘一头金光闪闪的宝钗上盯住了拔不出来。 胡姨娘想着要见贵人,所以把家里能找出的最值钱的首饰都给雪娘戴上了,但这时见钟嬷嬷不说话,她以为雪娘打扮得太出风头了,钟嬷嬷作为王妃那边的人不喜欢,就有点犹豫地道:“这、可是王妃娘娘崇尚俭朴之风?”她没敢明着问,拽了句自己难得知道的文。 “不错。”钟嬷嬷回过神来,板着脸点了点头,旋即跟着就道,“不过我们王妃也喜欢姑娘家打扮得体面一点。” 胡姨娘松了口气,拍了句马屁:“王妃大人大量。” 她情绪激动紧张之下,这句马屁拍得其实不大对头,钟嬷嬷没理会她,只道:“不能再耽误了,现在就走吧。” 胡姨娘忙点头,携着雪娘,跟在钟嬷嬷后头出到门口,看着雪娘爬上了车,直目送车子驶出了道口,拐了弯,方依依不舍又满心得意地回去了。 ** 雪娘坐在车上,也是春风得意。 她一时缠着钟嬷嬷问一些关于楚王妃的问题,一时又忍不住掀帘子往外乱望,只觉得这趟门出得扬眉吐气极了,有一肚皮的喜悦要抒发——只是遗憾不能立即抒发到霜娘面前去。 她现在最想的就是让这个大姐看看,她不是非指望着她,没有她的帮助,她自己也有本事找着像王爷这么尊贵的男人,虽然做不得正妃,可过门就给她请封夫人。大姐嫁那个侯门公子说起来好听,可是个没有爵位继承权的幼子,还不知哪天才能把诰命捞到手呢。 运气差点,这辈子都没机会。雪娘这么一想,就要乐出声来了。 她这么动来动去的消停不了,钟嬷嬷先对她态度还好,再走了一段就把脸板起来了,一把把帘子拉下来,训她道:“姑娘稳重些,很快就要是我们王爷的人了,怎么好随便让外头那些人看见你。” 那句“王爷的人”训到了雪娘的心坎里,她一点也不生气,听话地扭身坐正了。 钟嬷嬷就又夸了她:“姑娘这么做就对了。” 转身从茶桶里提了把茶壶出来,倒了杯茶推过去:“路还远着,喝杯茶罢。” 是杯红枣茶,雪娘先问了那么些问题,正有些口渴,就端起喝了,一口咽下去,不由咂巴了下嘴:“怎么和我喝过的红枣茶味道不一样,有点怪怪的。” 钟嬷嬷垂着眼睛:“这里面放了岭南上贡来的甘蜜,姑娘应该没尝过吧。” 贡品啊。雪娘听了高兴起来,就一口连着一口,把都喝完了。 过了一刻,她觉得困倦一阵阵地袭来,忍不住扶了头,咕哝道:“嬷嬷,我有点犯困了,还有多久到啊。” 第55节 钟嬷嬷平静的声音传来:“还有好久呢,姑娘别担心,困了就睡一会罢,到地方了我叫醒你,精精神神地见王妃……” 雪娘被说服着,头就一点一点,慢慢趴到小几上去了。 又过一刻,钟嬷嬷伸手推了推她:“贺姑娘?” 雪娘没有一点反应,睡得死沉。 钟嬷嬷的眼神陡然间就变了——失去了所有刻板,变得贪婪无比,伸手飞快地从雪娘头上拔着各色头钗。 她的动作又轻又快,没一刻把雪娘拔得只剩了光光的发髻,跟着又向她的耳珰璎珞圈手镯等下手,没有一样放过,统统掳走。 外头的车夫一直竖着耳朵,这时听见里面好久没有动静,忍不住了,转身来把车帘掀了个角,问道:“怎么样了——” 他看见了钟嬷嬷满怀的珠宝,直了眼。 钟嬷嬷先没管他,把宝贝都仔细包好,方抱着过来到车边,小声向丈夫道:“把车赶快点,我们快走,别去先踩好的那个村子,换个方向走。” 车夫眼睛一直瞄着她怀里的包袱,心不在焉地问道:“什么意思?奶奶不是叫我们找个村子里的粗汉把她卖了?” “蠢人,有了这些宝贝,你还用听她的话?我看奶奶不过就那个样了,再跟着她也跟不出多少出息来。”钟嬷嬷啐他一口,“再说,这可是个官家女,万一事发了,我俩就是个死。你听我的,我们不回去了,连夜赶路,跑远了才安全。到时候天高地阔,谁也找不着我们,我们靠着这些宝贝,下半辈子只等着受用了。” “……你说得对。”财帛动人心,车夫很快被说动了,又道,“那小娘怎么办?那药性一会过了,她哭闹起来碍事,不如丢了算了。” 钟嬷嬷又啐他一口:“丢什么丢?那不是钱?你这败家汉子,老娘跟了你,难怪受穷到今日。把她带着,我们两人还能收拾不了她一个,等路上遇着富商什么的再出手,我看她还有两分颜色,卖得上些价钱。” 车夫应道:“都听你的。” 转头甩了记鞭子,加快了行速。 ☆、第90章 雪娘失踪的消息在次日清晨传到了永宁侯府,贺老爷和胡姨娘两个亲自来报的信。 坐在迎晖院里,胡姨娘哭哭啼啼地把事情经过说了。 昨天楚王府里接了雪娘去后,一直没有送回来。胡姨娘渐渐有点着急,想出去找一找,但被下衙回家的贺老爷拦住了,他认为雪娘也许是投了王妃的缘法,所以留她多说一会话,胡姨娘找去会败了贵人的兴,不叫她去。胡姨娘想着他说的有理,就犹豫着没有立刻去。 但后来等到天色全黑,雪娘也没有回来,贺老爷心宽,说应该是王妃见天色已晚,就留雪娘住下了。胡姨娘毕竟是做娘的,没这么大心,但她这时再想去也晚了,路上宵禁了,她出不了门了。 无法之下,只好等了一夜,挨到今早五更天时就爬起来,赶着往楚王府去,贺老爷想在王爷女婿面前刷一刷存在感,也跟着去了。 结果到了王府一求见,两个人都傻了。 ——楚王妃已经回了封地,现在压根不在京里,不可能召见人来做客。 霜娘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问:“王妃什么时候回的封地?你们没有听过这个消息?”这种借人名义的骗局骗个平头百姓也罢了,贺老爷怎么也是个官,接触的信息渠道怎么也该多些啊。 贺老爷满脸晦气地摇了摇头:“内眷的事,我哪里关注。” 周连营坐在旁边,他原是出门去联络人手往楚王耳朵里吹风的,结果在大门口遇着了贺老爷,听说了雪娘失踪的事,门也不用出了,直接陪着一道来了后院。 这时转过头来,向霜娘道:“楚王的家眷是上个月回的封地。”这其实就是永宁侯府的手笔,当时鼓动了一批御史参劾楚王,要撵他回封地,楚王自己是要死赖到底的,但顶不住压力,最终把王妃送回封地去了,算是多少给了点交待。 霜娘听得扶额。她男人关在军营里都能知道的事,贺老爷天天在官场里混居然没听说。这个局根本粗陋得很,这两人要是不被富贵迷了眼,行事但凡小心一点,就不会把女儿丢了。 这时再说这些也晚了,当务之急,是把雪娘找回来。 这件事当然只有落到周连营头上。 好在线索虽少,但方向是明确的——雪娘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就算不是楚王妃让接的人,和王府也多少脱不了关系。 送走贺老爷和胡姨娘后,霜娘很不开心,按原定计划的话,周连营只要出去半天就够了,想法安排人传个话又不是什么难事,下午就可以留在家里。但现在出了新情况,一天假期肯定要全部砸进去了。 多难得的假呀,等到下回要一个月以后呢,想一想就郁闷。 “不理她算了。”霜娘嘀咕。 周连营正要迈出门槛,听她在后面嘀咕,笑着转回身来,捧着她的脸道:“那我不走了。” 霜娘情不自禁绽出笑来,但又有点不好意思,要拉他的手下来:“外面有丫头看着呢。” 虽然一院子丫头,但说来她还真没跟他当着别人的面有过什么亲热举动,近身的金盏和春雨都特别有眼色,只要周连营来,她们至多上个茶就出去了,不传唤从不进来。 他躲开了,霜娘没拉下来,只好改为又去推他:“我就白说一句,你还是去吧。” 不是她对雪娘还有什么姐妹情谊,所以要为她费这个时间,而是这事连上了楚王,那即使从永宁侯府的角度来说,也是必要弄清楚其中究竟的。 “好。”周连营应着,忽然低头亲她一口,才放开手,转身大步走了。 霜娘吓一跳,又甜又慌,忙缩回屋里去。过一会,做贼一样探出头来看了看,见院里的两三个丫头似乎都没有留意到,才松了口气。 ** 他这一去真就是一天,到晚间都没有回来。 霜娘先在灯下一边做针线一边等着,但等到亥时都没见他,估摸着这么晚了,他就算再回来也不会到后院来了,只好怀了十二分的失望上了床。 屋子里的灯渐次熄去,春雨借着屋外映照的一点月光,摸索着回了外间的床铺,展被躺下。 静夜里,窗户上忽然响起敲击声的时候,主仆两个已差不多睡着了。 春雨是做丫头的,更警醒些,那敲击声又正好是响在她身侧一墙之隔,她听到第三下就惊觉了,一下翻身而起,道:“谁在外面?” 霜娘则还朦胧着,她恍惚听见有动静,神智挣扎着在要醒不醒之间,直等到有人掀帘而入时,才真的醒了过来。 室内不全是黑乎乎的,也有一点月光映照在床前地上,但跟室外比起来就差远了,那人想是刚进来,一时没有适应光线变化,过来的脚步有些慢,也极轻。 到床前时站定,俯身,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地摸到她睡得暖暖的脸颊上。 没灯的情况下,霜娘的胆量要大多了,偏了头,亲在那只手的掌心下缘处。 周连营一顿,低低出声笑道:“你没睡着?” 霜娘小声道:“睡着了,我都没听见院门响,你进来里面时,我才知觉了。” “我没敲院门。”周连营收回了手,道,“时辰太晚了,敲门动静大,我直接翻进来的。” 霜娘惊得笑了,一边撑着要坐起来:“……动静大就大好了,你进自己家里,做什么仲子呀。” “怕吵醒了你,你这里的灯都熄了,想是睡了。”周连营说着按住她,“别起来了,你睡吧,我看你一眼就走。明晨要赶回大营,走得早,我不方便过来了。” 他说着就走,脚步却没动。 霜娘被他的话说得满心眷恋,探手出去拉他衣角:“我不困了,你累不累?不累坐一会儿,和我说说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话听上去很正经,其实这个情境下,她对事情进展的兴趣只有一分,九分是舍不得他这就离开。 周连营顺势在床边坐下了,道:“其实望山知道,他跟我跑了一天,我原想着明天让他来跟你说的。” 霜娘先提起不过是个托词,但这时听他的话音,不由问:“查出来谁捣的鬼了?”这么快? 周连营“嗯”了一声:“王郎中家的那个外室女,你记得罢?就是她。” 说起来一点也不难查,周连营先花了一点功夫,去搞明白楚王府里现在居住的人口,过滤到王家的这个外室女时,嫌疑自然定在了她身上。 虽然没证据,但周连营没有犹豫,直接找到了楚王,言语几句,试探出了楚王根本还不知道他预定的“夫人”人选被劫失踪——门房没报给他,早上贺老爷和胡姨娘两个去,问了几句就被当成骗子轰走了,也正因如此,这两人没办法,才转来求助了侯府。 周连营便直说了,楚王听了大惊又大怒,他虽然抽风,但智商还在正常线上,认同了周连营的判断,当即把那外室女提来了。 外室女先不肯承认,奋力狡辩,但她不够了解一个王爷翻脸之后和普通男人的不同,楚王没和她废话,直接让人上了刑讯。外室女再怎么能蹦达,在真格的刑具面前,仍旧是个普通的弱质女流,嘴硬程度十分有限,很快撑不住把实话吐露出来了。 雪娘就是她叫人骗走的,她不忿自己的出身高些倒成了阻碍,只能没名没份地混着,而雪娘一进门就能当夫人,还又有个侯门媳姐姐,两头占好,真叫人进了门,哪里还有她站的地方。 就动了歪心眼,把自己从前在前夫家里使唤的一对仆妇叫了来,这对仆妇进不来王府,一直就只在外面混着,王府里也没什么人见过他们。外室女以为牵连不到自己身上,就使唤他们去了,吩咐了要能骗出人来的话,直接卖去城外村里给庄稼汉当媳妇去。又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事成之后,不要回原处居住了,另换个城区,等风头过去以后再说其他。 外室女行事谨慎,也是不敢把这么要紧的事全权托付到下人手中,所以整个过程她都细细谋划参与了。亏得如此,人卖到了哪个村里,那对仆妇之后的新居又买在了何处,她都说得上来。 楚王后院失了这么把火,气恼得很,为表诚意弥补,拨出两队人手,一队去抓那对仆妇,自己则亲自带着另一队,同着周连营往城外那个村里去。 霜娘握着他的手:“没找着人?”这很容易推出来,要是这么快就找着人了,他就不至于到这么晚才回来了。 “是的,整个村子翻遍了,隔壁村子都去查问了,没有一点消息。” 只好回去城里,打算和另一队人手汇合了,再讯问那对仆妇。但谁知,另一队也是一无所获,外室女说的那个居所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问了左右邻居,根本没人搬进来过。 楚王这个人丢大了,气得又把外室女提来,再打再问,但这回再怎么拷打,也问不出更多来了。 周连营看看人都要不成样了,只能提议再去贺家问一问,看胡姨娘能不能想出些新的先没留意的事情来。 一行人毫不停歇又转去贺家,胡姨娘先一听主使者抓着了,刚要喜,跟着就知道了雪娘还是没找出来,直接摊地上去了。 再问她当时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她倒也努力想了,只是想来想去还是那几句话,还是贺太太默默听了一会,然后提出了个猜想来。 雪娘走时十分招摇,贺太太远远见了她一眼,这时就把她当时模样说了,然后说,她不是叫人见财起意了罢? “我看就是太太说的这样了。”霜娘说着,有点感叹。她不用亲见也知道,雪娘那些物件十成十是来自当年她的聘礼,冥冥之中,也许真有天道好还这种轮回罢。 “我们想着也是如此。”周连营道,“所以又在城里城外四处打探了一番,但时间已经耽误了将近一天一夜,最终还是没有找出那对仆妇来。” 霜娘不奇怪,这也真不能算是周连营和楚王无能,想想数百年后科技那么发达,走失个人还有黄金多少多少小时的限定期呢。 这事起源于胡姨娘的轻信,但大半责任是在贺老爷身上,要是他不拦着,当天就让胡姨娘出去找了,发现不对连夜就搜寻开来,那对仆妇不一定能跑出多远,耽搁到现在,再想去找真是大海捞针了。 霜娘叹了口气,这骗走的要是胡姨娘,她一点也不会往心里去,说不准还得大笑三声,但雪娘毕竟才十六岁,就这么生死未卜了,即便这些年来和她有一百个不对付,她还是有一点发闷。 “心这么软。”周连营俯低身来,凑到她面前,他早已适应室内的暗度,现在能朦胧见着她的轮廓了。“别担心了,楚王那边的人手还在暗地里搜寻,因他的缘故弄没了一个官员之女,他多少要担点干系,会认真找的。” 霜娘“嗯”了一声,她也不打算想了,想也没用。转而心疼起他来:“辛苦你了,在外面跑了一天,你快去休息吧,明天又要起那么早。” 周连营应了,但一时没动,过了一刻,道:“你不松手,我怎么走——要么我不走了?” 霜娘一呆,才发现两人的手仍牵在一起,忙把手缩回被里,嗔道:“我又没用力,你走就是了。” 周连营低笑一声,埋头下来,也不认真分辨是哪里,用力亲了下才起身,快步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又晚了。。因为我想在一章内把这事暂时告一段落。~~~~(gt_lt)~~~~ ☆、第91章 中秋过去不多久,最后残存的暑意渐渐退去,再洒过几层秋雨,天气就完全凉爽下来了。 花房里新送来了四盆菊花,二白二黄,因时令还差着一点,没有盛放,各举着几个鼓鼓花苞,霜娘看着挺喜人的,就让摆在了台阶下。 隔两天,叠翠回来见着了,惊喜地道:“呀,是雪莲台和瑶台玉凤,还有金膏水碧和金翦绒呢。” 霜娘正从屋里出来,闻言都听得有点傻了,走几步下了台阶,站到叠翠身边,来回打量着那四盆菊花道:“这不是一个品种啊?” 叠翠笑了:“奶奶,这可不是一回事,看花苞都不一样呢,等过个几天,都盛开了,看着就差得更远了。花房来的人没给奶奶介绍一下?也太不经心了,这都是名品。” 第56节 霜娘道:“送花来的那个嫂子倒是说了,但我没留心听,她们以前送来的那些,哪次不说是名品?结果你一看,都是一般货色,谁还老听她们忽悠。” 叠翠一愣,微红了脸道:“奶奶,我只说了第一回,那时候想着往奶奶面前挣表现呢。后来我就没说过了,奶奶怎么还知道了?” “你嘴上没说,可你脸上说了,行动更说了。”霜娘抬抬下巴,示意她看里面廊下摆着的那盆素心兰花,“只有它一盆算名品罢?你在其它那么些花上耗的精力加起来,也不如在这一盆上的多。我是不懂花,但我懂道理呀。” 叠翠听得有点讪讪又有点服气,道:“奶奶既然都知道,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几年了,一声也没提过,我还以为我瞒得很好呢。” 霜娘悠悠道:“没什么好提的,一般货色的花也很好看啊,就是不那么值钱嘛,但我又不可能拿出去卖,所以名不名品对我没差别。” 又向叠翠笑了笑,“后头是金盏叫你不要说的吧?没事,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不过她真没觉得在这上面委屈就是了。 叠翠心情放松下来,跟着笑了,又起劲道:“不过这回真是名品,花房掐着送来的时间也巧,奶奶正可以看到它们盛放的过程,可见是存心要巴结着奶奶了。” 她这个话一出来,霜娘不复先前淡定,忙摆手:“我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不许说了,不然扣你月钱。” 想起来她就窘得很,这事起源于周连营八月回来那一次,他怕吵醒她,进迎晖院是翻墙的,但走外面二门时却没顾虑,直接喊守夜婆子开的门。结果隔天他走了,她却不得不承接这个摊子——安氏一早就知道了周连营晚上去找她,呆到半夜才走的事。 然后她就被安氏叫了去,含蓄探问他们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可说的事。霜娘极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再含蓄这问话的也是婆婆啊,她脸红到冒烟地否认了,说周连营只是来寻她说事。 安氏不大放心,又和颜悦色地把话说明了点,安慰霜娘说问话的目的不是要怪她——她知道霜娘不是那等轻浮性子,肯定是周连营没把持住,逼着她了。这真发生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叫外人知道就是了。 “但孝期内有子是万万不行的,我这里替你熬了药,你带回去,喝不喝都由你自己。” 安氏这算是给她留了十二分的面子了,但霜娘冤得快哭了——她那晚真的清清白白啊,没法,药端上来,当面泼了还怕安氏怀疑她脸嫩作态,只好带回去才给倒了。 倒的时候她有意没避人,后来安氏再没提过这事,霜娘知道她应该是听说了,才松了口气。 但这不过是个开头,上个月周连营又回来,似乎是太子那边有什么事寻他,他刚到家就被叫着往东宫去了,到晚间才得空回来。霜娘想起之前的事心有余悸,不敢留他太久,坐了一刻就催他往前院去,周连营不走,和她解释,太子那边真有事,他实在脱不开身才回来晚了。 他这是以为霜娘闹别扭了,霜娘只好再反过去和他解释,真不是为这个,她没生气,她不是那样不识大体小心眼的人。 周连营便疑惑问她,那是为什么?上一次时还想他想哭了,半夜拉着他的手不叫他走,不过一个月,这么快就变了心。 他这纯属玩笑,霜娘也知道,但不幸包含了“半夜”这个敏感词,霜娘更坐不住了,着急要他走,接连想了两三个理由,却都被他不疾不徐地推翻,眼看时辰越过越晚,缠磨不过,只好把真相说了出来。 “丢脸死了,”霜娘说完后和他抱怨,“人人都以为我和你怎么了,可明明没有啊。” 周连营:“你觉得被冤枉了?” “当然啊。” “是不大好。”周连营若有所思,“连我都枉担了虚名,白坏了名声。” 霜娘听了以为他理解了,见他站起来,她以为他要走了,跟着站起来要送他出去——谁知下一秒她就腾空起来,霜娘吓得忙勾他的脖子:“你你干什么呀?” 又挣扎着想下来,但她这点力气,完全不放在周连营心上,被抱着放到里间床上,他跟着压下来,才说道:“既然人人都认为我把持不住,那是解释不清了,我再忍着也没有意义,索性坐实了算了。” 他话说得干脆,行动更爽快,霜娘还傻着呢,便觉衣带一松,一下吓回了神,忙捂住了衣襟叫道:“没——咳咳,没有啦!” 话出口得太急,还被口水呛着了。 周连营手指绕着她的衣带,好整以暇地扯了扯,问道:“没有什么?” “没有人人都知道。”霜娘垮着脸怂了,原还想问他自己哪里露了破绽,怎么就夸张了这么一句就叫他揪出来了——但把这话重复一说,她自己也觉出不对了,真的太夸张了,侯府在侯夫人的管控之下,怎么可能不维护亲子的名誉,要说全部封口是难了点,但不可能到人人皆知,至多是背地里小范围内的八卦流传罢了。 又道,“好了,我说实话了,你起来。” 周连营没动,只是忍不住笑了,吐息喷在她脖颈间:“那你怎么怕成这样,还和我讲究上瓜田李下了。” “我不是怕,可是太丢脸了嘛。”为这种事被长辈找去喝茶真的太尴尬了,她怎么也不想尝试第二次。 霜娘说着,觉得这么被压着太没安全感了,她手抓着衣襟不敢动,只能抬起脚来轻踢他一下,想继续催他起来,但两人间原来还有一点点距离,周连营怕压着她,没有把体重全放下来,她这一动作,呃—— 她小心翼翼地瞄了眼上方周连营的神色,发现果然又给自己挖了个坑,立时僵住了。 压下来的吻热情而急促,在沉重的呼吸间隙里,他抽出一点空来哄她:“没事,我会把持住。那种药听说喝了不好,不会让你喝的……” “……”霜娘没想到他能为她顾忌到这个,一感动,再度挣扎就软掉了,只能试图最后拯救自己一把,含糊道:“可是太太那里——” “不怕,我明早会去说……” 然后,周连营走得比上回还晚了一点。 第二天再去请安,安氏什么题外话也没说,只是翻出套首饰来赏了她,霜娘很是莫名,不知周连营是怎么和她说的,也根本没有勇气知道,只好假装一切如常地捧着首饰回去了。 但打那之后,一切确实不太如常了。 因为江湖上开始流传她得宠的传说——霜娘第一回在自己院里听到小丫头们聚在一起夸耀的时候,被雷了个半死。 她又不是什么深宫妃子,得什么宠呀? 小丫头不怕她,胸脯拔得高高的,声音脆亮地说:“可是六爷确实喜欢奶奶嘛,奶奶别羞,这多好呀,现在别说院里的姐姐们,就是我们出去都有人奉承了。奶奶看,上午我去针线房里领秋装,那里的嫂子格外送了我两块帕子呢,以前可没有。” 另一个小丫头也嘻嘻笑道:“就是,奶奶别不好意思,这是奶奶的本事,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霜娘被两个不到她胸口高的毛丫头夸赞在男人上的本事,真是哭笑不得,板了脸道:“你们想聊天就聊点别的,不许说这些,传出去别人要以为我多么轻狂。” 小丫头眨着眼道:“可是奶奶,这就是从外面听来的,我们知道奶奶的规矩,哪会往外乱传话。” 霜娘忙细问了一番,出去时再留意了一下风声,两厢一映照,发现小丫头居然所言不虚。 事出的因当然是在周连营连着两回回来那么晚还要到后院来了,落在别人眼里,这就是佐证,再两传三传,未免又要添点枝加点叶,最终加工出了得宠的最终版。 女人在后宅立足的根本点是男人,不管霜娘的实际日子过得怎么样,心境如何,没有男人,或者不得男人欢心,她在众人眼里就是个可怜虫,而一旦翻转过来,大家也就觉得她的腰板一下直起来了——虽然事实上并没有,她的腰板不很直,也从来没格外弯过。 这转变在霜娘来说是挺不自在的,但也没办法,外面的人她管不着,只好还当无事,只把自己人约束一下,不叫她们说些傻话。 她这时就阻止了叠翠,叠翠听话笑道:“奶奶别着急,我不说了就是——” 金盏这时忽然匆匆跑进来了,道:“奶奶,望山说,六爷今天休了假,但要先往东宫去,晚一点才能回来。” 霜娘听得一奇,点头道:“我知道了。”心中疑惑,离上次还没到一个月呢,怎么他这次假请这么早? ☆、第92章 霜娘不知道的是,今日朝上出大事了。 十八名御史和翰林当朝递了联名上书,奏说太子年岁已长,叩请太子参与习学政务。 光是上书这一招其实不太新鲜了,打两三年前起就断断续续一直有奏本飞向御案,都是替太子说话的,认为依着祖宗先例,太子已经二十好几,除了读书之外,应该出来参与一点实际政务,好为将来接班打一打基础了。 奏本上落的人名各样都有,官职有文有武,职权有尊有卑,但这所有奏章的最终归宿都是一个样:留中不发。 皇帝就好像从来没有收到过一样。 但这一封他不能再装糊涂了,一是因为这奏本是联名的,与先前那些单打独斗的不同;二是因时机,今儿是初五,逢五的大早朝,上朝的官员特别多,领头的御史不但当庭上折,还当着百官的面大声念出了奏本提要,让皇帝想“留”都没法留了;再有个其三,就是这奏本的实际内容,呈上来后,皇帝阅览之下,这糊涂也是实在装不下去了—— 用词太没顾忌太直接了,只有开篇算有点分寸,和先那些奏本的意思差不多,说些太子应该习政的话,但那些奏本行文到此,起了个提醒的作用后也就收住了。 这本则不,继续往后延伸,用词激烈起来,乃至问出了“陛下便养储君如好女,亦有出阁之日,岂有终年待字之理”这种明晃晃的打脸句子。这还没完,后文又牵扯上了齐楚二王,认为这两个藩王都该一起收拾包裹滚蛋,仗着陛下的宠爱一直赖在京里,是想叫后世子孙也有样学样吗。 皇帝强忍着怒气看完,到底没忍住,啪一声把奏章掷到了地上。 跪着的御史夷然不惧,继续谏言,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 皇帝怒道:“朕没给太子历练的机会吗?三年前叫他去劳军,他胆小半途折返了,可见还不堪用!” 皇帝往常虽不喜太子,但于公众场合下还未如此说过如此重话,这是真被惹急了,太子本人若在场,该直接跪下请罪了。 御史也急了,亢声顶道:“陛下也知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况且半途折返并非太子的自作主张,乃是陛下仁德,下了诏太子才回来的,如何好算是太子的过错!自那之后陛下再不曾给太子派过差事,太子连做事的机会都没有,这‘不堪用’的考语是如何得出来的,还请陛下收回此言!” “大胆!”齐王派的官员站不住了,出来对阵,“陛下金口玉言,话出君口,岂有收回之理!” “正为君无戏言,臣才斗胆请陛下慎重!” 御史反驳了他一句,旋即转回正题,又说起该让太子习政的话来,别的臣子们见此也站出来帮腔,齐王派们原还想忍着,因为就情理上来说,太子派的谏言是合理要求,他们挑不出什么毛病,太子不堪用这种话君父赌了气说一说罢了,他们还没这么大脸。 但眼看着太子派步步紧逼,一个接一个地出列,皇帝端坐上方,连个插话的机会都找不出,齐王派还是忍不住了,跳出来强行打断。 两派人马形成攻讦之势后,议题就很快歪了,变成了齐王该不该就藩上——当然还有个楚王,不过两派人马都有默契地将他忽视掉了,因为都清楚,齐王要呆不住,楚王肯定分分钟跟着滚蛋,不值得单独为他浪费口水。 齐王就藩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了,双方对喷了一阵喷不出更新鲜的点,有脑子灵活的太子派官员就又把焦点拉回了太子习政来。 但在这点上,皇帝一直不肯松口,他不再冒失提“不堪用”这样争议太大会致反弹剧烈的话,换了个含蓄的说法,说太子稚嫩,还是应该多读两年书去,读圣贤书还能读坏了不成?再说,也没让他死读书,讲官也有讲评朝政方面的事嘛。 ——光听讲评跟真的实际上手能是一回事吗?圣贤书里明说了要“学而时习之”,皇帝说太子稚嫩,这稚嫩不就是因为从未有机会习之吗? 皇帝这个话里的逻辑漏洞是非常明显的,领头上书的御史胆气最壮,当即就给指了出来。 后来者也不甘示弱,跟着揪住了另一个话柄:“陛下的意思是,两年之后就可以让太子出来习政?陛下贤明,既然明确了时限,臣等愿意遵旨。” 皇帝就有点结舌,两年不过是个顺口的量词,他哪里有明确的意思?但这时候反口,为人君的面子上未免太过难看,就想先应下来,拖到两年之后再说。 齐王派见势不好,忙又跳出来打岔。太子因占了正统,困在浅滩里都有这么多人肯站在他那边,长年累月地为他发声,真让他有机会入朝,届时挣脱了东宫那个小天地,龙飞长空,再想弄他下去岂不是难上加难? 所以即使知道是个托辞,皇帝心中仍是以齐王为重,齐王派也不敢冒这个险,要尽一切努力把太子束缚住。 而太子派认为齐王派根本没这个发言资格,你家齐王早该滚去封地上了——于是议题又歪掉。 单就道理而言,齐王派是很吃亏的,因为齐王打封王那天起就该就藩,但事实上是他一天也没去封地上呆过,楚王年岁更小,好歹还去呆了两年呢,之后才硬赖回来的。齐王派在这一点上只能拿齐王的孝顺做遮羞布,这其实也很站不住脚,一说出来就叫人照脸喷回来了。 “你这意思是,立朝以来分封的那么多藩王都是不孝了?滑天下之大稽!” 这时就该轮到皇帝出面,拉个偏架,把遮羞布糊得厚一点了:“朕早已说过,齐王生母身体有恙,一直缠绵病榻,所以才多留齐王一阵,以全他孝心。待他生母病愈,自然会令他去封地的。” 齐王生母就是卫贵妃,皇帝心头的朱砂痣,群臣就不怎么好评价了,总不能反问她为什么病这么久,总是不好也不死吧?皇帝要是直接就说不叫齐王就藩也罢了,脖子硬的官员还能出来以死抗争一下,他就这么含糊着,一个皇帝存了和稀泥的心,臣下还真不好硬来。 毕竟皇帝春秋虽长,眼看着快五十岁的人了,但精神还是十分健旺,再坐个十来年龙庭一点问题也没有,没到生死存亡必须撕破脸的时候,太子派能做的最大争取也就是据理力争罢了。 于是太子派头脑清醒地又将议题正回去,这回让了一步,说不叫太子接触实际政务就罢,跟着上朝旁听一下总成吧? 又是那个领头的御史最敢言,直接把皇帝拿出来举例了:“先帝在时,十分器重陛下,陛下年十五时已入朝听政了,如今太子年将三十,再如垂髻小童般关在深宫,便是百姓家亦没这个道理吧?” “正是如此——” “臣也是这般想法——” 太子派跟着一片应和之声。 皇帝再度被架住,这时齐王派终于开了窍,找到了攻击的新姿势,扬声指责太子派结党连谋,威逼君上,其心可诛,该拉出主谋首脑来罢官免职,逐出朝堂。 太子派闻言勃然大怒,站在太子那边的,当然不全是心向正统维护公义的,想着投机买低、在太子困难时为他说话以图将来的也不少,但不管目的如何,太子派都一致以为自己的立足点是高尚无私的,太子是现今的储君,未来的天子,替他说话算什么结党?给藩王洗地的才是! 太子派当即把“结党”的帽子反扣回去,言谈里少不了又捎带上齐王。这么循环往复下,卷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这种热烈争论的气氛是很能感染人的,渐渐连中间派都保持不了沉默了,忍不住要出来发表一下意见,三方夹在一起,吵得如痴如醉,整个停不下来,把庄重的朝堂吵成了个集市。 这么大规模又这么持久的当朝对峙外廷一时半会还得不着消息,但内宫是已有耳闻了。 东宫偏殿里,周连营和雷元文两个坐着,见到太子下了学,匆匆进来,都站起身来出迎。 “朝上如何了?” 周连营道:“人刚来报过一遍,还未散朝,仍在吵着。” 第57节 太子扬眉:“看来是闹大了?” 雷元文兴奋地道:“早该闹一场了,哪怕闹不出个结果,叫齐王头痛一痛也好。” “闹不出个结果,那不等于白闹。”太子道,“损人却不利己。” “能损人总比损不了的强。”雷元文还是很兴奋,摩拳擦掌的,看样子恨不得自己也能跑朝上去损一损。“再说,殿下怎么知道就利不了己,说不准就给闹成了呢。” 太子不由失笑,摇头道:“你呀,唉——不过你这样倒也不错,想得少,烦恼也少,孤要是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想得多也没什么用啊,”雷元文大咧咧地道,“像子晋这样,在这里纠结半天了,我看他也没纠结出个头绪来。” 太子便看一眼周连营,两人眼神一对,相视苦笑起来。 太子就叹气:“还是子晋知我心啊。” 御史和翰林的这次联名上书瞒得很紧,东宫昨日才得到了消息,他们为太子说话发声,但其实不代表太子就能控制他们,许多太子派办事之前并不会和太子通声气,太子最多能做的,是静观其变。 而对于此次事件,太子的心情其实十分摇摆。 ☆、第93章 就太子自己来说,并没野心要入朝,因为现阶段实在不是好时机,皇帝一直就想换掉他,他闭门读书才有喘息空间,伸手到朝政里太早。 但另一方面,太子今年已经二十八了,没两个月又长一岁就二十九了,男人在这个年纪,总会生出一点做事的雄心,太子自然也不能免俗,作为未来的天下之主,他的雄心更不止一点,能把自己按捺到如今已是有十二分的自制力了。 所以习政这事,到底是成了好,还是不成好,太子还真是难以分辨心头滋味。他把两个伴读都叫来,也正是因为拿捏不定主意,虽然两个小伴读一个没入仕,一个官还小,帮不上什么忙,但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处起来舒服,聊起天来也能聊得爽直,比和别人在一处都更能排解压力。 比如这时,雷元文的肚子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叫声。 “哈哈,”太子被逗乐了,“算了,不发愁了,愁也没用,吃饭吃饭。” 就令人摆膳,君臣三人凑到一起先把肚子填饱。 残案收拾下去,太子往殿外看了看:“去听信的人没再回来,难道朝上还没结束?” 雷元文捧着略有些吃撑的肚子:“是啊,怪得很,都中午了,难道那些大人们肚子不饿?” 三人暂且闲话起来,过了一阵,还是没有信递回来,周连营想了想,起身道:“这么等着不是个事,我去看看罢。” 太子略一犹豫,他实在也想知道前头到底怎么了,就点头:“那你去看一看就回来,要是还没散,你别靠得太近。朝上人那么多,具体说了什么话,我们回头肯定能打听到。” “我省得。”周连营说着出门而去。 怕万一和下朝的皇帝撞上,周连营出了东宫后,特地绕了点远路,从另一条路线去往奉天门。 他有腰牌,可以在外殿行走,但奉天门是朝议之地,在有朝时无关人等仍需退避。 周连营打一处宫道上出来,再拐两个弯,他就能到奉天殿了,虽然不能接近,但有无散朝还是能张望着的。 便在这时,前面一处弯道上拐出一行几十个人来,皆着官服,气势凌人。 周连营停下脚步,略一细观,发现那些人似分了两拨,一路前行一路吵嚷一路推推挤挤。他心中一动,因为发觉他们似乎是在往内宫方向而去。 ——这么一大群外臣,肯定没资格进内宫的,他们想干什么? 他一个穿便服的年轻人,出现在此处也很打眼,那群官员里很快有人看见他了,跟着还有人叫出了他的名字:“周子晋!” 周连营循声找准了人,却见叫他的是个四十岁左右学士模样的人,穿一身青袍,胸前绣着鹭鸶图样。 这是翰林院的一位侍讲,姓孔,曾给太子做过一段时间的讲官,周连营那时还在伴读,也一起听过他的授课。便加快了脚步过去行礼。 孔侍讲问他:“你进宫来看太子殿下?” 周连营刚答了一个“是”字,孔侍讲便道:“正好,我们如今要为太子习政的事去请愿,我听说你已经补职当差了,你要一起来吗?” 东宫讲官分两种,一种出自詹士府里,这基本可以算是太子本身班底,另一种则是自朝中官员选拔,不定期不定人数,主要是由着皇帝的心意,有时阁老这样的重臣也会充任一段时间,这种当然不能算是太子的人了。孔侍讲就属于后者,虽曾与太子有过师徒之份,但身上打的东宫烙印还没有周连营这个太子伴读深。 周连营心中电转,这是朝上还没吵完,居然要追着皇帝继续吵了?以他的想法,这举动是太轻率不理智了,若是孔侍讲独自问他,他必要拦住劝解一二,但这么一大帮人,非但不能劝,他还不能缩——外人眼里,他的言行一定程度上能代表太子,太子心意未定,他不能替太子缩这个头,就算要泼冷水,这盆冷水也该由太子本人来泼,他现在要退了,太子再想进就没余地了。 这么些念头在一念间转完,他就答应着加入了队伍里,跟随着众人移动,然后才问了问前因。 因他应得爽快,孔侍讲十分宽慰,便说与他听了,旁边的官员跟着插了几句嘴,周连营很快弄明白了,跟他想得差不多,只是添了些细节。 原来廷辩一直持续到了正午,群臣都是天没亮就赶着来上朝的,到这个点个个肚子饿得咕咕叫,渐渐有人后继无力,吵嚷声小了一点下去,皇帝抓住这个时机,说了句“延后再议”,而后直接起身,草草退朝了。 皇帝都走了,本来事也就了了,太子派对于没得到个准话只是有些失望,但齐王派认为这个局面是己方获胜,不合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有格外沉不住气的还去嘲讽了几句太子派官员,结果把太子派重新撩拨毛了,上书的御史振臂一呼,煽动起一帮人就追着皇帝来了,坚持要今日事今日毕,必要讨个说法。 这下齐王派傻了眼,慌忙要拦,太子派并不是每个都追了来,敢来的大部分都是年轻气盛的青壮年,官职不高,却有满腔血勇,一帮人虽是文官,聚在一起也聚出了猛虎出柙的气势,哪里轻易能拦得住? 结果就变成了这样,两派人饿着肚子继续掐。 不知皇帝走了多久,要是已经进了内宫就省事了,这帮人再热血也追不进去。周连营默默想着,但天不从人愿,他刚刚听完没一刻,前方就出现了皇帝的仪仗。 太子派们精神大振,飞跑着上去拦在了御辇前方,七嘴八舌地向皇帝请命,齐王派也忙跟上去跳脚驳斥,乌泱泱一大群人,把皇帝前行的道路堵得死死的。 周连营混在人群里,并没打算出头,他要给太子留下足够的进退空间。但他四遭的人皆着官服,独有他一个便服,皇帝也饿着肚子哪,被拦着走不掉,气极了要寻个人出气,一眼就盯上他了,张口要骂,见了他的脸觉得又有两分眼熟,到嘴边的话停了停,往脑子里过了一圈,想起来:“你是周家的那个小儿子?” 皇帝开了口,众人静下来,被点名的周连营含混不下去了,只得在人群里跪下行礼:“回禀陛下,是末将。” 皇帝道:“平身,你近前来。” 周连营起来,从众人略略分开让出的一条道里上前,到御辇五步之外时停住。 虽然这一出来得突然,但他并不慌张,行动间自有世家子弟的从容镇静,两派里的官员有的忙着掐架,不认得他也没顾得上问,到这时才想起向同僚打听,得到低声解答之后,人群里便响起了一阵低低的恍悟之声。 ——死而复生的太子伴读,这可媲美传奇的故事在朝官员里就没有哪个没听过的。 皇帝意味不明地打量了他一阵,目光又放远在群臣身上绕了一圈,声音猛地森冷下来:“太子叫你煽动了他们来的?” 天子威严扑面压下,周连营拱手,语声平缓地道:“请陛下明察,末将并无此能,殿下更无此心。” 皇帝冷哼:“那你为什么跟他们混在一处?” “末将今日请见太子,出宫途中遇着各位大人,深受大人们的公心与热血感染,所以加入了进来。” 他身后的太子派们都不由直了直身板——皇威之下,周连营一点没有回避,这番言因果亮立场的话说得不但坦然,而且漂亮,追来的太子派们大多也都是年轻人,城府不深,听了很觉面上有光。 皇帝声音更冷上两分:“所以,你虽未煽动,但还是要替太子摇旗呐喊——逼君犯上了?!” “臣等岂敢有此意。”周连营躬身,“请命在于臣等,天命在于陛下。” 这回连齐王派也侧目了,擦,怎么能把“答不答应在你,干不干在我,你不答应我还是要干”这种话说这么好听的?文字游戏玩这么溜,好意思自称什么“末将”? 皇帝沉默片刻,肚子里咕噜一声,火气又上来,不再理他,厉声向众人喝道:“你们这么拦着朕的路,是要造反吗?” “臣等不敢——” 太子派们参差不齐地告罪,但告完罪就是不走,已经做到这一步了,谁也不甘心前功尽弃啊。他们赖着,齐王派也不愿意走,怕万一走了,皇帝磨不过他们,松口答应了,那齐王派吵了半天功夫也等于前功尽弃了。 两方又开始吵嚷起来,终于把皇帝吵到怒极攻心,喝令道:“再不散开,就传廷杖来!” 太子派无一人让路,敢拦圣驾的人怕挨板子?笑话。 齐王派有些骚动起来,倒也不是胆小,而是他们自觉清白,他们是来拦太子派的,不是拦皇帝,不需要挨这份打,所以就有些想往路边避去。 周连营寻机往那上书御史身边靠去——他早看出来了,就数此人掐架最猛,应该是领头的。他凑过去,低声道:“拖住他们。” 那御史原来正抬着下巴鄙夷地瞅着齐王派,得这一言,立刻灵醒过来:不错,要不是这些人一直作对干涉,他们的上书说不准都成功了,这会儿想避开这一顿打?想得美,必须一起拖下水! 揪住一个要闪开的齐王派开腔就骂,他是真正的发起人,举止对其他人有一定的影响作用,很快两派再度舌战起来。等齐王派再想脱身时,行刑的侍卫已经出现了。 皇帝多少年没有被这样饿过,恼火极了也不分什么这派那派,跟他对着干的还是站他这边的,只觉得拦在前面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懒得去午门了,下令全部拖到路边,就地每人二十大板。 齐王派傻眼:求饶的话丢不起这个人,可真要挨这顿打着实冤枉啊! 皇帝不理他们,人全部被拖到边上,路清出来之后,就要离开,御辇路过被押着趴伏在地上的周连营时,他才抬手示意停下,声音高高地传下来:“你是勋贵之后,朕给你父亲一点脸面,你现在认错的话,朕可以免了你的板子。” 趴在周连营前后的两个齐王派官员羡慕地拿眼剜他,有好爹就是好啊呜呜。 “多谢陛下宏量,末将不敢临阵脱逃。” 听到这个话,皇帝哼笑一声,便要挥手令内侍重新起步,却听周连营紧跟了一句:“但末将另有一事,恳请陛下开恩。” “何事?” 周连营在地上偏着头,看了被押在对面路边的孔侍讲一眼,道:“禀陛下,孔侍讲年岁已长,恐怕熬不过杖刑,他曾在东宫给末将做过一段时间的老师,请陛下允准,他的杖刑由末将一并领受罢。” 御辇上静默了,过了一会,飘下淡淡一句话来:“朕如你所请。” ☆、第94章 廷杖说白了就是打屁股,乍一听上去二十下并不算多,屁股肉厚,抗一抗也就过去了,有的官员家规严或是自己顽皮,在家时也没少挨着打——但其实不然,廷杖的杖是特制的,由栗木制成,打人的那一端削成槌状,集中了打击面也就罢了,最凶残的是还包了铁皮,铁皮还不是光滑的,还有倒刺,再讲规矩的家族也炮制不出这种杖来教训子孙。 那廷杖一举起来,前端的铁皮都是黝黑的,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不出一点寒光,懂点行的就知道,那是因为不知打过多少先辈官员的尊臀,积沉下了无数陈年血迹。 有胆小一点的就控制不住在地上有点抖了,但这时候肯定无处可躲,皇帝亲口定的数量也打不了一点折扣,不过众人也还是有一点自主权,那就是可以选择挨打的时候是脱衣还是不脱衣。 侍卫给留了默数十个数的时间,众官都趴着不动,没人肯脱,除了周连营,他利落而无声地褪了下衣,趴他后面的齐王派官员闪瞎了眼,不由支起了脖子:“哎——哎?” 他凌乱地都说不出话来了,前头这个是武将没错,没有文臣那么要脸没错,可他排在武将这个标签前面的还有侯门贵子啊!出身那么高做人这么随便好嘛?! 周连营自然听见他的动静了,但不回头,泰然沉声道:“廷杖上的倒刺容易勾破衣服,皮破肉绽之后,碎布很易跟着进入血肉里,届时挑出来受的罪不亚于廷杖。即便运气好,衣服没破,也会整片和血肉糊在一起,揭下来如同剥皮。” 候刑的众官都知道廷杖凶残,但因资历有限,还没有亲身尝过,不知脱不脱衣服都有学问,里面竟有这么可怕的分界,这时一听,都打脚底板窜上股寒气。 便有人一咬牙,跟着把裤子褪了——反正有人带了头,还是太子的伴读,丢人也不丢他一个,总比回家剥皮去好。 有二很快有了三,又跟着有了四五六若干,到廷杖真格带着风声“砰”地落下来的时候,只有四五个人还死要着面子,穿着裤子受了刑。 廷杖真挨到身上,众官才又感受到它的另一个凶残之处:不是啪啪啪一气连着打完了事,而是每杖之间都有短暂间隔,让挨打的人的神经完整接收到了痛苦,才继续落杖。 二十下不紧不慢地打完,一半被打趴了,趴地上一时半会起不来,另一半皮实些,还能拉上裤子爬起来,但也是哎呦不止的,满头冷汗的,龇牙咧嘴的,什么怪样都有。 爬起来的那一半里齐王派缓了片刻,就一瘸一拐地赶着走了,这么个两败俱伤的场面,实在也没心情再继续斗,回家看大夫才要紧。太子派却都没动,忍着火烧一般的痛苦只是站着,等候。 廷杖扬起的风声仍未止歇,还有一个人在受刑。他挨的数目早已超出了二十杖了,却还是一声都没有吭过。 毫发无伤的孔侍讲站在旁边,红着眼圈,几度要扑上去都被侍卫拖开了。 终于最后一杖落下,侍卫收杖退开,诸人忙瘸着腿脚一同围过去,你一言我一语地慰问,又有人脑子转得快些,想去东宫里借个车轿来。 站一边监刑的太监把人拦住了,为难地道:“各位大人们,皇爷走时吩咐了,请大人们廷杖后就离开宫城,不得逗留乱走了。” “哎,你就不能私下通融一下——” 周连营松开了咬得死紧的牙关,含着满嘴血腥气,干哑地开了口:“别为难张公公了,他也是皇命难违。劳驾诸位把我扶到宫门外,再着人往我家去报个信即可。” 他说着要爬起来,但他意志坚韧能忍住不喊痛,身体却不是铁打的,只略微动弹了一下就又趴下了。孔侍讲见此,忙背对着他蹲下身来,向众人道:“把子晋扶我背上来,我背他出去。” 第58节 众人便忙伸手相助,七手八脚地把周连营扶到他背上去,孔侍讲体瘦,又常年埋头做学问缺乏锻炼,背着个成年男子有点颤颤巍巍,便有两个人自觉分站到两旁,伸手扶着周连营的腿帮助托着一点。 打趴的那一半这时也差不多都缓过来,陆续爬了起来,众人一起往外走的时候自然分成了两个阵营,先前混在一起掐架时还不觉得什么,这时再看,对比就很鲜明了。 齐王派那边先走了一半,现在人本就少了,还都有点垂头丧气——这顿打怎么想都挨得冤啊! 太子派那边则不然,孔侍讲打头,他背着人走得很慢,却没一个人超越过他,除了两个人帮托着周连营之外,旁边还又有几个留神看着的,随时准备出意外时替补,后面则是一堆人互相搀扶着跟随,虽然走路姿势和齐王派一般难看,但哪怕是在地上拖着腿往前挪的,那背影都透出一股傲然来——老子的廷杖挨得光荣! 张公公不由盯着看了两眼,才回过神来,令侍卫们离去,他自己则领着个小内侍跟班往玉年宫去交差。 ** 玉年宫是卫贵妃居住的宫殿,作为在外朝都刷出知名度来的宠妃,卫贵妃的这一个“宠”字可不是白来的,自打太后仙逝之后,内宫再没有分量足够能说得上话的人,皇帝的日常起居几乎就和卫贵妃绑在一起了。 张公公走得腿脚酸软地进去,求见皇帝,却被告知皇帝用膳之后,觉得疲惫已经休息下了。 他便要退出去,卫贵妃听到动静出来,扬声道:“公公留步。” 张公公忙回身弯腰,等候吩咐。 卫贵妃在殿中坐下,她今年已经四十出头,但望去却仍如二十如许的佳人,肌肤紧绷,眼角光滑,一张娇媚容颜寻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一笑露出两个甜蜜的酒窝来:“公公差事办完了?没出什么岔子吧?” 张公公听她这话问得有些蹊跷,心中晃悠了一下,陪笑道:“瞧娘娘说的,这等监刑的闲差,老奴要是都办不好,自个就该寻根柱子撞死了,哪还有脸往主子跟前来。” 卫贵妃格格笑了一声:“本宫的看法可跟公公不大一样——本宫听说,周家那个小子也夹在闹事的里面了?还挨了四十杖?” 张公公回道:“娘娘消息灵通,正是这样。” 卫贵妃的声音就拖长了:“这么多杖下去——都没出岔子?” 听话听音,这话里的余意都快拖拽得绕了梁,张公公不好的预感证实,把腰弯得更深了点:“回娘娘,老奴亲自看着,一下下都打得实在,包管没有一点放水。” 卫贵妃垂下眼,拿涂着蔻丹精心养护的指甲在自己的手背上轻轻划着,似是百无聊赖,再出口的声音放轻了许多:“张德全,你可真是叫本宫伤心。本宫素日待你的一片好意,都喂了狗了。” 张公公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下,叩首道:“老奴该死。” “你的确该死。”卫贵妃的指甲一用力,就在纤白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红痕,侍立在旁边的贴身宫女红梅见着了,忙道:“娘娘仔细手疼,心里再有气,也别作践自己身子。” 就从袖口里摸出一个扁平小玉盒来,打开,里面盛着凝脂一般的雪白膏物。红梅蹲身,挖出一小块来,小心地涂抹在了卫贵妃的那道红痕上。 卫贵妃自己也后悔,蹙着眉看她涂完了,自己又把手抬到眼下看了看,确认不曾破皮留不了疤,才重新抬头冷笑道:“这么天上掉下来的大好机会,你眼睁睁放过去了,现在还来同我打马虎眼!你是吃准了本宫心软,舍不得向皇上进言,打发你去扫御道?!” 张公公连连叩首:“娘娘息怒。老奴明白娘娘的意思,也想替娘娘办事,可皇爷没有下令,老奴不敢下这个手啊!” 他是皇帝近身伺候的人,惯常揣摩着皇帝的心意行事,皇帝偏着卫贵妃,他自然少不得也要往卫贵妃这边倒一倒,替卫贵妃办事也不是一回两回,可这回是真的不成啊。 “少把皇上抬出来压本宫。”卫贵妃媚眼一横,别人万万不敢说的话,她张口就说了,这就是宠妃的底气。 “你打量本宫是头一天进宫,不知道你们那些花头?以往死在廷杖下的人,难道个个都是皇上亲口下了令才没命的?当年本宫几乎要成了事,虽然第一次失手,但只要太子还在外面,一次不成就二次,本宫有十足的把握叫他回不来——结果功亏一篑,就是周家的小子和太子沆瀣一气,闹了出假死,坏了本宫的大事!” 张公公听她发怒,一声不敢言,伏地听着。 “你明明知道本宫有多恨他,关键时刻,却不肯帮本宫出这口气。”卫贵妃探身向前,盯着他,“不敢?有什么不敢的?打得用心点,四十杖足够要了他的命了,他自己要逞英雄替别人再挨一份,死了也是自作自受,你到底怕的什么!” 当然是怕周连营背后的永宁侯府啊!张公公心中嘟囔,卫贵妃说得轻巧,什么花头不花头的,可她知道这个,永宁侯府这种有底蕴的世族自然也知道啊,又不是那些寒门小官好糊弄——没看周连营本人连脱衣与不脱衣的分别都门清儿吗? 他真敢对人家的嫡子下这个黑手,他自己离去作伴的时候也不远了,这闹起来可不止永宁侯府一家的事了,好好的儿子,进宫一趟活活叫打死了,别的勋贵们哪有不唇亡齿寒要联合跳出来讨公道的?到时候他这个监刑的妥妥地是个替死鬼的下场。 张公公满怀腹诽,明面上只是求饶:“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卫贵妃平了平气,又喝问:“那残了没有?四十杖下去,总不能叫他以后还能活蹦乱跳像个好人似地吧?” 张公公眼睛盯着面前的青玉砖石,道:“娘娘放心,他回去少说也要养上一个月才能下床。” 这就是没残的意思了。卫贵妃左右张望了一下,抓起一个茶盅扔下去:“没用的东西,给本宫滚!” 张公公顶着一额头的茶叶梗,茶水扑簌往下滴,他一下也不擦,爬起来,嘴里告着罪,倒退着出去了。 直到出了玉年宫的大门,又走出去一段,他才停了步,重新直起腰来,响亮地先“呸”了一声。 跟着他的小内侍忙给他收拾头面,把茶叶梗都一一捻走,又使袖子给他擦面,嘴里痛心地道:“爷爷是皇爷身边伺候的老人了,娘娘怎么能这么不给爷爷脸面!” “你爷爷我原来也以为自己有两分脸面呢。”张公公仰着脸,冷哼,“结果帮着办了那么些事,到头来在人家眼里还是狗都不如!” 小内侍道:“娘娘以前对爷爷倒也客气,只是这一二年来,不知怎么火气越来越盛了。” 使了这么多年劲,还没把储位抢过来,火气能不盛嘛,张公公心里恨恨地想。可这火气再盛,也不该朝他头上发啊,他是伺候皇爷的,又不是专门奉承她的。太子在东宫坐了那么多年冷板凳,那是名正言顺的储君,都快而立了连本奏折都没摸到,人家不也还和和气气的,从来没听哪个小内侍无故受过他的责骂。 而且别说太子了,就是人家的伴读都有十分修养,打得爬不起来了,还能替他开脱一句“皇命难违”。张公公这么一比,越想越气,一回没如玉年宫的意,翻脸就能这么羞辱他。见小内侍忙活好了,又殷勤地还要替他把前后衣摆拉平整,张公公等不及一把挥开他,大步飞快前行。 直到疾走一段,把心里受的气都发出去了,他的脚步才重新慢了下来。 小内侍喘吁吁地跟在后头,张公公则边走边若有所思,天命这回事,也许确实是违逆不了的? ☆、第95章 出了宫门后,太子派们三三两两告别地散去,孔侍讲没走,他有马车,就停在宫门外面,一路直接把周连营送回了永宁侯府。 朱漆大门外闲站着两三个小厮,听见孔侍讲说了缘故,将信将疑地上来撩开车帘看了一眼,立时惊得蹦起来:“真是六爷!” 几个争先恐后地地往里跑去传报,不过片刻功夫,正在外院书房的周侯爷最先得着消息,匆匆赶来,身后四个小厮抬着张宽大的酸枝木春凳,一溜小跑地跟着。 跑到近前,小厮们合力把人从马车上小心地弄下来,再抬到春凳上,这过程里难免要牵动到周连营的伤处,他这时还没昏迷,但神智已经不大清醒,痛楚加剧时会抽搐一下。 周侯爷正吩咐一个小厮快取帖子去请太医,吩咐完了一回头看见,心痛地连连喝道:“蠢材们,轻些,轻些!”又喝道,“还不快把人抬进去!” 小厮们几乎是踮起脚尖地抬着春凳去了,周侯爷这才有空招呼孔侍讲,请他进去喝茶,说一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内院也已经得着消息了,拜“得宠”的传言所赐,小厮传话进来之后,丫头往安氏处报信后也想着给霜娘报了,两处院落离着二门的距离不一样,正院近些,迎晖院远些,霜娘得信又迟一步,但她年轻脚程快,真是大步往外跑着去的,半点没顾及形象,因此居然和安氏同步出现,在二门处汇合了。 两个人碰了面,霜娘喘着气叫了一声“太太”,安氏道:“你来了正好,快一道去看看。” 嘴里说着话,脚下步子一点没停,霜娘忙应着跟了上去。 出了二门没走几步,便见着抬凳的小厮了,霜娘一见人竟是躺着回来的,心下瞬间漫开一片恐慌——她知道情况可能不妙,但没想到不妙成这样,周连营不是那等娇贵公子,他但凡还能站着肯定是要自己走的,不会让人抬着。 急慌慌赶上去一看,趴伏在春凳上的人腰部以下晕染开满满的一片血色,霜娘倒抽一口凉气,心中如被捅了一刀,一股锐痛直入心间,腿脚发软着就要站不住,但旁边安氏面对失而复得还没半年的儿子变成这样,受激更大,看了一眼向后便倒。霜娘慌忙伸手帮着金樱相扶,自己脚下不得不努力跟着撑住了。 眼看安氏不成,霜娘掐了把掌心,逼着叫自己定下神来,出头料理。 先问是怎么回事,小厮却说不上来,霜娘也不及纠缠,周连营这样肯定是要回后院修养的,便先一步赶回院里,指挥着丫头们团转着,把次间的炕收拾出来铺上两层柔软被褥,炕上没有帐幄,更适合伤者舒展,又令准备干净衣裳去厨房要热水等等。 一时人抬了来安置好,没多大功夫女眷们听到消息都过来了,因还不知周连营伤的是何处,不好进去,只是问候,又问发生了何事,霜娘也还发着蒙呢,一头勉强按住不耐心慌敷衍她们,一头见梅氏挺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要往里走,她是长嫂,和六房关系又好,相对没那么多顾忌。霜娘怕惊着她,忙又抽空来拦住她。 安氏这时终于缓过来了,发话把众人全赶了回去,梅氏想要留下帮手,但她身子这么重,安氏当然不会答应,她只能把金桔留了下来。 一行人刚走,太医来了,先把了脉确认没有伤到内腑,跟着便要看实际伤处。 浸满血迹的外裤被小心脱下,怕小丫头们经的事少,手下没个轻重,动手的是金樱和金盏姐妹两个,金盏是听到消息后就赶过来的。但饶是她们,也被露出来的一片血糊吓住了——前文有叙,廷杖上是有倒刺的,所以造成的视觉效果十分惊人。 太医打量了两眼,为难地抬头道:“夫人,这廷杖不同于普通棍棒,最好将令公子的伤处清理一下,下官仔细瞧明白了,才敢开方。” 热水霜娘早已令人要来,这时候正好放凉了,端了一盆来,布巾下去浸湿,然后金盏就举着布巾发抖了——她是五星级的好丫头没错,可是她所受到的所有教导里没有包括要处理这种场面,一般家里教训爷们怎么也教训不出这个后果啊! 她求助姐姐,金樱把布巾接过来,比划了一下,也停住了。霜娘避在帘后,把帘子掀了一条缝在看,这时实在急得忍不住了,出声向安氏道:“太太,我胆子大点,我来吧。” 太医无奈之下本要接手,听帘后有年轻女眷出声,就不便再说话了,识趣地暂避向外面堂屋。 霜娘见他走了,忙忙掀帘出来,挽袖抢过布巾。她胆子其实不大,趴在那里的要是别人,她也得吓得不敢看,但是是周连营,那其实就无关胆量大小,只有非做不可。 她专注认真地开始擦拭,只要去除恐惧的话,这事其实不太难,主要是擦去一些虚浮的血迹,太医在堂屋传声过来,说有些已经稍微凝结起来的血团或血痂不用管,那深红褐色看着比鲜血吓人,其实是伤口在缓慢愈合的标志。 除了血迹外,布巾还会带下来一点丝状的絮物,霜娘开始没在意那是什么,以为是伤口不太干净。等换过好几条布巾,切实见着了他伤处的惨状,她忽然反应过来,一下就心疼得抽抽了,憋了半天的眼泪瞬时喷涌。 然而这也不是哭的时候,她用力抹了把眼睛又给憋回去了,继续给他清理伤口,只是心里把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她还不知道周连营为什么被打成这样,但廷杖只有皇帝有权下令对臣子使用,这罪魁祸首是毫无疑问的。 终于清理得差不多了,她忙忙避回里间,太医重新进来看诊。 万幸的是,太医看过之后,给出了一句明确的“没有性命之忧也不会致残”的结论,听得此语,霜娘揪紧的心脏总算放松了一点,一直站着的安氏也吁出了长长的一口气,之后开方等事不必赘述。 ** 因出了这桩意外,金盏和叠翠都重新回到了后院,迎晖院的人手又充足起来,但涉及周连营的贴身照料事宜,霜娘坚持没有交给她们,自己亲历亲为。 周连营在军里打熬了这几年,体魄比同他一道挨板子的文官要强健许多,隔天就清醒过来了,但他虽不至于伤及根本,外伤还是委实严重,白天还能自主喝药,到夜里就发起了高热,又陷入昏沉,连着两天都是如此。好在太医事先有过提醒,他炕前没有一刻离过人,每回都被及时发现了。 周侯爷没放太医走,就请他住在外院客房,因此药方也都是当即开来,基本没耽误半点功夫。 到第三天夜里,他终于没有再烧起来,又过得两天,太医诊断过后,宣布他的伤势完全稳定下来,以后只要遵医嘱吃药换药,过半个月他再来复诊一次就好。然后提出告辞,他是职官,要当值的,不能长久逗留下去。周侯爷便给包了个大大的红包礼送他出府,又约定了半月后派车去接他复诊。 这时周连营身上的疼痛感也稍微轻了一点,人来看他时,他能正常和人对答了。见此,迎晖院里从上到下都松了一口气,安氏这几天几乎整天守在这里,积压下了好些家务,这时也不好再拖了,好在霜娘的用心尽力她都看在眼里,她回去倒也放心。 安氏走了,霜娘到这时,才有机会坐到炕边,说上两句私话了。 真能说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会冒出一句来:“……你抢文官的活就罢了,干嘛还这么拼。” 他为什么挨的这顿打,当日晚一点周侯爷过来看他时就一并说了,霜娘知道当时情势下,虽然似乎皇帝还给了免罚的选择,但事实上他就是没得选,逼到那个份上了,哪还有路可退?退了以后也就不必见人了。 但孔侍讲只是曾任东宫讲官,不是周连营真正的授业恩师,就不以身相代也不会招致什么贬语。霜娘说的就是这一点,虽然这会刷出很多声望来,但以她的立场来说,真不希望他去受这双份的罪。 周连营扯了扯嘴角,他现在只能这么笑,动作稍微大点就要牵到伤处。“辛苦你了。” 霜娘叹气:“我这点辛苦,哪里比得上你吃的苦头。” 他还笑:“我想早点给你挣个诰命。” “我不稀罕这个。”霜娘真心实意地道,“我又不跟名头过日子,你能平平安安的,才比什么都好。” 周连营歪头看她:“那你是稀罕我了?” 他都这个样了还能有心情调笑,霜娘无语望天,周连营的心情还真不错,见她不说话,继续道:“不要装傻,我半夜睡不着,听见你偷偷哭了。” “……你不疼了?”霜娘被闹得没脾气。 周连营微微摇了摇头:“没有,疼。” 他这么说,霜娘又心软了,安慰道:“太医说了,你就是皮肉伤,看着严重,只要好好养着,会一天好似一天的。” 周连营听了,忽然灵光一闪,问道:“你知道父亲给张德全送礼了没有——就是那天的监刑太监。” 霜娘被他的跳脱弄愣了下,仔细想了想,道:“没有听说,应该没送吧?送他干嘛呀,把你打成这样。” “他没下黑手,不然不止是打成这样了。”周连营道,“你让人请父亲过来,我与父亲说一下,还是该送一份过去。再者,张德全偏向齐王,就算不为着谢他,给他和齐王之间种根刺也好。” 他说着又笑了:“说不定卫贵妃已经找过他的麻烦了。” 这是正事,霜娘忙答应着出去吩咐人了。 ☆、第96章 第59节 爬到张德全这个等级的太监,一般在宫外都有宅院,就算本人一年住不上两天,那也一定要置办下——不然让送礼的人往哪里送呢?好些太监不只有宅院,连妻妾都一个不少,张太监倒没配置得这么齐全,不是他格外有人性,不忍心祸害正常姑娘,而是他自觉比其他太监头脑清明,像他们这样的人,在宫里找个对食得了,往宫外去娶妻,又不能亲自看顾,说不准哪天就绿云罩顶了。 所以张太监的大宅子里没有别的主子,主事的就是管家。管家也姓张,就是张太监的一个远房亲戚,从老家来投奔了他的。 这一天,张管家连着收了两份重礼,比着赛似地一份比一份贵重,送礼的人来头也一个比一个大。张太监随侍皇帝,一般人来送礼管家是不会打搅他的,先收下就是了,就算来人有事相求,拖个几天也不会怎样。 但这两份礼来得实在烫手,张管家先都没敢收下,再三推辞无果之后,才只好收了,然后火速想法给张太监递了话。 “……太子殿下和永宁侯府都给我送了礼?”张太监不太相信地确认了一遍。 接信的小内侍点头:“都说是为了感谢爷爷对周六爷手下留情。” 张太监听是这个缘故,心里有点乱。他其实没留情,他一个跟着圣意倒向齐王的人,对铁杆的太子派有什么情面可留?但碍着周连营的身份不同,他怕惹祸上身,确实给过动手的侍卫一点暗示——不然要是在完全公事公办的情况下,四十杖下来,打死夸张了点,打残真是不费多大事。 他放的这点水只是为了自保,所以没想着向谁卖好讨人情。但如他先前所虑,永宁侯府这种世族确实是懂行的,人家连这一点花头也看明白了,领了他的情,特特送了重礼来,这样有礼数,他着实有点触动。 ——三百两黄金呢,虽然还没有亲眼见着,想一想心里都热乎,周家这行事真是太讲究太实惠了。 小内侍在旁道:“爷爷,张大叔说他知道利害,开头都没敢收,实在推不了才接下了。但心里还是悬着,所以来请爷爷的示下,看是不是还该给退回去?” 太监就没有不贪财的,一听到黄澄澄的金子要离他而去,张太监心上立时像被划了一刀。这要是以前,他虽然心如刀割,但也不会怎么犹豫,多半就直接退回去了,连他宫外那个拉拔的远房亲戚都知道这礼烫手,他还能不明白? 但挨过了卫贵妃的一茶盅后,他的想法就有点变化了——白受了气讨不回来也罢了,还要把到手的钱财往外推,他凭什么就要活得这么窝囊?这又不是他伸手敲来的,也不是真有什么瓜葛,人家的儿子就值钱,就愿意为他那点不值一提的抬手谢他,他干嘛非得把这份好意丢回人家脸上? 小内侍察言观色,看出张太监的肉疼来了,就机灵地道:“我看张大叔是太谨慎了,爷爷留着也没什么,人家愿意给爷爷送,这怎么怪得着爷爷?而且,两份礼都是悄悄送过去的,爷爷放心,不会传到玉年宫的耳朵里。” 他前面说的很得张太监的心,末一句却让张太监不自在起来,他是想着巴结卫贵妃齐王好攒个从龙之功来着,可攒这功劳为的什么?太监又没别的指望,还不就是升官发财,发财又比升官更重要得多,本朝太监无人权,就算做到第一号大太监司礼监的头头那也还是皇帝脚边的一只狗,说一声打死就拖出去了,哪比得正经官员。 所以,什么都是虚的,只有钱才是亲亲的命根子。张太监就道:“玉年宫知道又怎么了?难道爷爷就要把财路都断了不成?” 小内侍“啪”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道:“爷爷别生气,是我嘴笨不会说话——” 紧着奉承了张太监几句,才往外出去,要再叫人给张管家回话,张太监叫住他:“等等,你先说,太子送的是一幅米芾的《珊瑚帖》?” 见小内侍点头,他就道:“给太子退回去。” 小内侍愣了下:“这,爷爷,我听说米芾的真迹可值钱了——” “屁话,你以为就你能,你爷爷不识货?”张太监横他一眼,“那是先皇后当年陪嫁进宫的嫁妆。” 太子手头紧,不然也不至于把这个送来。不过他可不能真收下,因为他心里已经有点活动,觉得现在从的这条龙似乎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一定能成功上位了。 “你传话给张大,叫他别发傻直接退到东宫,悄悄送永宁侯府去,只说不敢收,人家自然会知道还给谁。” 小内侍答应一声,忙去了。 ** 迎晖院里一片宁静。 “上钩了。”周连营趴在床上,摸着下巴道。 他现在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事也做不成,只能困在炕上,几天趴下来实在无聊得紧。好在在他的强烈要求之下,有一些重要的消息周侯爷还是会叫人传知他一声,只是不肯要他操心,不和他讨论这些,他闷极了只能和霜娘说一说。 霜娘坐在炕边做着针线,她原怕挤着周连营,是坐在炕前的一张椅上的,偏周连营要说她坐的远了,和她说话费力。伤患最大,她只好顺他的意了。 这时她手下不停,点了下头表示赞同:“全留下是贪,全退是撇清,退一半留一半,这就是欲拒还迎了。” 周连营听得不由笑了,觉得她有时冒出这么一两句来有趣得紧,和她闷在屋里说话也不乏味。 “能让他这么还迎一下,我这顿打就算挨得值了。”他顿了下又道,“本想往卫贵妃那里露点口风,这么一来,倒还是保密的好了。” 算来这真是意外之喜,他真没想到各种机缘凑巧之下,三百两黄金就能把张德全砸出一条缝来。后续展开成这样,原先的打算就不能用了,让张德全废在卫贵妃手里怎么也比不上把他拉过来有用。 霜娘目光往他被软绸覆住的下半截溜了一下,“都成四瓣了,我可不觉得值。” ……这就不大有趣了。 周连营撑下巴的手一下软倒放开了,脸往下压到了枕头里,眼睛侧过来瞅着她。 霜娘忍笑道歉:“……我错了。” 周连营从胸腔里发出闷闷的声音来:“没有诚意。” 霜娘只好乍开手,把绣花棚子和丝线都拿远了点,俯身附上诚意。 唇上软软触感停顿片刻离开,周连营这才满意了点,又和她说:“再嘲笑我,要翻倍才行。” 伤患怎么都有理,霜娘胡乱点头。 她理起有点缠绕到一处的丝线,理清了后,想起来先前的话,问道:“皇上身边的太监全都是向着卫贵妃和齐王的吗?” 周连营在枕上点头:“以前有站在太子这一边的,也悄悄给太子行过方便,但被皇上发现之后,都给贬下去做杂事去了。” 顶上来的后来者一看风向,自然知道往那边倒才能保住荣华了,这么渐渐下来,以至于皇帝身边没一个能替太子说话的人了,这当然是很不妙的。 “这也太——”霜娘听闻,觉得实在难以评价,“这不只是偏心了吧?简直像跟亲生儿子结了仇了。”周侯爷跟他一比,都显得像个好男人了。 周连营笑了笑:“要说仇,倒也不算,但确实有点心结。皇上多年前就想换太子,但群臣反对之声太大,皇上总是不能如愿。他无法之下,召来了太子,想让太子主动上书,退位让贤,太子不肯答应,皇上以为太子不孝,又以为太子恋栈权位,自那以后,就不再理会太子,也不乐意听到他的事情了。” “……”更难以评价了,这是搞笑呢吧?太子的储君又不是自己费尽心机硬赖来的,他胎投得巧,生下来就是太子,后来又没犯错,凭什么要退啊? 这些皇家的事周连营上回给她科普过,但是是精简版,像这样的细节事件,霜娘是头一回听闻。她深觉无语,摇了摇头,觉得皇家好像真没有高级到哪里去,敬畏之心又少一层。 吐槽一句:“不孝争权这种词眼,说齐王才对。”又问道:“那张德全现在做不了什么吧?他一提太子,自己就得跟着搭进去了。” 周连营:“是的,要看将来了,能多一条线总是好的……” 不同于迎晖院里的悠然闲话,外面现在可是炸开了锅了。 离拦帝驾的那日已过去七天,请命诸公受廷杖一事,传遍了京城上下各个大小衙门,强势压倒其它所有传闻,登顶本年末热事榜首。 拦驾,请命,廷杖,每个都是让人精神一振的关键词,出门要不和人聊两句这些,都觉得白穿了这身官服。 ☆、第97章 就在这种一日比一日攀升的热议声中,下一次的大朝会来临了。 皇帝在金座上坐下时,远目一看,发现似乎比上回朝会时少了些人,一怔之后想起来了,这应该是挨廷杖的那些个聒噪官受伤告假,还没回来,不由心中满意,思忖着这回耳根应该清静多了。 三拜九叩,行礼毕——一个个官员就迫不及待地站出来了,个个都说“臣有本奏”! 皇帝心中闪过不详的预感,等这些官员开了口,果然,全是继续奏请太子习政的。皇帝这个郁闷,上回打的那一批还在床上趴着呢,怎么对这些货就起到没一点震慑作用? ——他不知道,作用是起到了的,只不过不是震慑,而是督促。 这其中最督促着众人的是周连营,他当日的表现早已被一同受刑的请命官员传扬出去,言行堪称无可指摘,四十杖更挨得带种之极。唯一的问题是,他不是文官,而是个武官加勋贵。 犯颜直谏而后遭受廷杖,这不是文官该刷的成就吗?现在居然被个外路人刷上了,很有些文官心中生出了危机感和紧迫感来,在家玩命写奏章润色,就等着今天来犯上了——那啥,四十杖是不太受得起,二十咬一咬牙还是可以忍过去的嘛。 于是今天的早朝一开始就进入了热火朝天模式,本来太子派士气就盛,再加上混进了一些专想着邀名刷成就的家伙帮腔,这些心意不纯的家伙战斗力还特别猛,什么狠说什么,齐王派在这种形势下没多久就败退,皇帝拉偏架都没救回来。 早朝再一次拖到了中午,皇帝坐在金座上,已经被吵得头昏脑涨,杀手锏廷杖都没有一点作用,他实在也是没办法了,身心俱疲之下,只想回去休息,再也不想看见底下这些货了,没好气地丢了一句:“太子想习政就习罢。” 起身就离去了,司礼太监忙扬着嗓子喊了句“退朝”,然后跟着皇帝的一串仪仗走了。 ** 皇帝的一句金言传出去,激起各方各种反应。 太子派大喜过望奔走相告,齐王派垂头丧气如丧考妣,玉年宫里,卫贵妃摔了一整套天青釉汝窑茶具。 这句话也很快传进了永宁侯府里。对于侯府来说,这当然是个好消息,众人俱是欢喜不已,太子终于被允准迈出东宫,摇晃的储位又稳当了点,周侯爷来探望儿子的时候,都不由多留了一刻,父子两个愉快地展望了一下前景,替太子谋划着习政该从何处入手,正说着,周连政下衙过来了,他也是来告知这个好消息的,这下三个人一直讨论到晚饭时间才暂时告一段落。 因知道周连营吃的是特制的伤患餐,寡淡又无味,周侯爷和周连政就都没有留下来一道用饭,离开往正院去了。 霜娘从书房出来,吩咐丫头们摆膳,周连营如今又好上一些,虽然还不能坐,站也站不住,但他不肯要人喂了,让抬张高几到炕前,把他的膳食摆在几上,他自己趴在炕沿上,凑合着自主用饭。 一顿没滋味的饭很快用毕,他漱了口,目光开始往坐在那头桌边的霜娘身上飘。 霜娘这么被人看着哪能没感觉,给他瞄得好笑又无奈,忍不住说一句:“我说我到外面屋里吃,你不让,偏要找这个罪受。” 周连营支起上半身来,挪动着趴回枕上,道:“就着你那边的饭菜香气,我才喝得下我这边的粥,不然天天都是这个,腻也腻死了。” 霜娘安慰他:“你再忍忍,再有五天太医来复诊,他要说没什么问题的话,你就可以正常一点用饭了。” 周连营半抬起头,声音沉稳地道:“我现在就没什么问题了。” “你说了不算。”霜娘一点没被迷惑,无情地拒绝了他。 周连营只好叹了口气,倒不纠缠,只说:“我不闹你了,你吃吧,饭菜凉了就不好了。” 然后把头撇到了对着窗户的另一边去,霜娘看着他的后脑勺硬忍住了心软,重新吃起饭来,一时吃完,招呼丫头进来收拾残局。 碗盘装进食匣里都撤出去,桌几抹过归了原位,一阵动静过后,屋里重新归入安静。 丫头的脚步声出了门槛,周连营扭回头来,叫霜娘:“过来坐。” 霜娘依言过去,一坐下,周连营返身扯她的胳膊,他年轻又底子好,恢复得快,现在已经有了些体力,霜娘让他扯得侧身倒下,亲吻迎面袭来的时候完全没反应过来。 这个吻还有点激烈,持续了好一会,他撤出之后霜娘都没想起要坐起来,只觉得晕乎乎又满心疑惑,不知道他这忽然是哪里来的兴致。 再看一眼近在咫尺的俊颜,他还显得有点遗憾,意犹未尽似的。 “下回别漱口了,酱鸭味都没了。”周连营和她说,温热的吐息暖暖地交融过来。 ……讨厌! 霜娘直起身就要走,周连营把她拉回来,笑道:“别闹,和你说正事。先前父亲进门,说起皇上松口那一句时,你还没有回避,我怎么瞧见你皱了皱眉?” 到底是谁在闹。霜娘白他一眼,再想他喝了十天的粥了,确实寡淡得可怜,才罢了。道:“我觉得那句话阴阳怪气的,怎么叫太子‘想’习政就习?明明大家是请圣命,这么一说,他倒好像把话推给太子了。” 周侯爷是喜气洋洋地进来说的,可她听到耳里,第一个感觉却是不舒服。 听是为这个,周连营不太在意地道:“皇上就那个样,他不情愿太子出头,被一直逼着当然不高兴。不管他,能逼出这句话来就够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总不能再反口吧。” ** 之后的事实证明,皇帝能反口——准确一点说的话,倒也不算反口,皇帝开头只是拖,不明文下诏令太子入朝,太子未接诏书,总不能自己跑出来,只好等着。太子等这么多年了,也还沉得住气,等就等了。官员们性急,等两天就等不住了,上书催促,结果却如石沉大海,毫无一点反应。 除了逢五的大朝之外,每日也有小朝会,不过这种小朝参与的人就要少得多得多,一般就是几个重臣阁老,五个阁老里三个太子派,一个中立,另有一个齐王派。 皇帝一度很想提升阁老里的齐王派比例,但无奈国之重臣和他身边的太监不同,即使贵为天下至尊,他也还真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地拨弄——阁老是需要群臣廷推才能上位的,也就是先由大臣经过朝议,推荐给皇帝,然后皇帝再下诏任用。 当然,既然是天下至尊,皇帝也有权省略掉这个廷推程序,直接下特旨任命自己喜欢的官员。但一般官员都不愿意承受这个“殊荣”,因为丢不起这个人,就算偶尔有脸皮厚的奉了命,这种手续短缺的阁老也极难服众,御史最喜欢盯着参,芝麻点大的失误都不会放过,不参到本人请辞不罢休。 所以几番折腾来去,皇帝最后只得捏着鼻子认了这个现状。 太子派的阁老们见到皇帝迟迟不下诏,自然也要催促一番,只不过阁老们和下头的官员比要稳重一些,又有顾虑,怕把皇帝催急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成果再有反复,所以话说得就都比较含蓄。 这一含蓄,皇帝就直接当听不见了,又有齐王派的那个阁老在里面不停打岔岔开话题,结果催了好几天都没催出个准话,就这么拖着迎来了又一次大朝会。 这是十月的最后一次大朝会了,算来前面两次都那么精彩跌宕,这最后一次,自然也是消停不了了。 第60节 太子派们又是攒足了火力当朝发难,皇帝没法对着这么多人装聋作哑,但他这次却不头疼了,因为他是有备而来的,稳稳地道:“朕上回就说了,太子想习政就习,如今太子并没有表露态度,是想还是不想,朕怎么好下诏?” 太子派们先有点发蒙,没想到皇帝能耍这个无赖,反应过来后就据理力争起来,但皇帝不搭别的腔,就咬准了一句,太子没表态,他没法下诏。太子派们态度要激进点,皇帝也跟着更进一步说,太子至今没表态,看来就不想习政,不用再讨论这件事了。 太子派们哑了火,明知皇帝是在玩文字游戏,然而他就是玩了,能奈他何?怕皇帝更加光棍,真的就此全部反口,也不敢立即进逼了,只得暂且败退下阵。 太子习政是举朝上下都在关注的事,月初就开了头,闹了这么久,太子们看着气势如虹,到月末这次朝会怎么也能尘埃落定成功如愿了,谁知竟还能出了这个反复,真是大出众人意料。 朝野上下,再度议论纷纷起来。 ☆、第98章 朝堂乱,永宁侯府也不太平。 却不是为了太子习政又出意外的事,而是府里自身出了点问题。 事发是五日前,就是约好了太医要来复诊的那日,迎晖院上下都早早起来,做了洒扫之类的准备,等着太医上门。 太医还没来,七姑娘周绮兰先来了。 打从上回霜娘在周连恭的饯别宴上收拾过她以后,周绮兰赌了气,路上看见霜娘都不肯打招呼,更不再往六房院子来,这一回来,是被苏姨娘硬劝了来的。 周连恭虽然从未明确说出过自己的态度,但他的行动一直在试图拉开和苏姨娘的距离,苏姨娘不是不知道,但有周侯爷在后面撑着,她仍想多做努力,把周连恭捆到自己这边来——然而努力到最后,周连恭放弃考庶吉士的机会,放弃在京机会,不惜自降前程,远去了千里之外。 苏姨娘终于不得不心冷,明白姐姐的这个儿子是怎么也不可能和她一条心了。 心冷之后,就是心慌,她当初没生女儿的时候捆绑周连恭是为了自己,生了女儿之后就更添了一份为女儿将来计的慈母心。苏姨娘心里很清楚,女儿在家千娇万宠,出嫁到了婆家可没人这么惯着她,到时候日子过得怎么样,一半看自身,一半靠娘家——看周娇兰就知道了,那么个蠢货,要不是有个有出息的哥哥在,凭她自己还不知把日子过成怎么样的一滩烂泥了。 周侯爷在的时候,苏姨娘不用发愁,女儿要是在婆家受人欺负了,自然有他出头做主。可周侯爷如今已经五十多了,而女儿才将将十岁,守到女儿出嫁,总得再有个七八年时间,他到时候还能做几年的主呢? 苏姨娘原来是想得很好的,周侯爷靠不成之后,就靠周连恭,怎知这两个人的次序与她想得不一样,周侯爷还没倒,周连恭已经靠不得了,这往后可怎么办呢?正院那一脉,因她旧年行事不知收敛,早已得罪光了,就算到时肯为着侯府的颜面替女儿出头,这面子情和真格的尽心尽力,差别大到能隔出一座山去。 苏姨娘想来想去,最后发现,明知正院不待见她,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贴了,因为就没别的选择,难道指望周连平吗?那个废物不帮倒忙就不错了。 正院长房二房都肯定没戏,只有小六房,还有一试的可能,年轻人的脾气没那么硬,心也软些,苏姨娘觉得小六房就算也不喜欢她,但总不至于对绮兰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心结吧? 正好这回周连营受伤,苏姨娘认为正是时候,听说周连营的伤势好了一点能见客后,就力劝女儿上门去探望。 周绮兰很不乐意,被劝了好几天才来了,带了一件自己做的绣品当随礼。 虽然是个熊孩子,上门来了也是客,霜娘收了礼,吩咐人上茶果,陪着说了几句,态度虽然不很热情,但也不冷淡。 周绮兰再把苏姨娘教的几句话慰问了一下周连营,周连营的态度基本和霜娘类似,他对这庶妹没感情,但也不至于特意给她脸色看,温和地给予了回应。 这么一来,周绮兰来时还不情不愿的,坐了一会就变得高兴起来了,然后,她的老毛病就犯了。 她问霜娘讨要一件绣品。 “……”霜娘无语,她觉得这熊孩子一方面可能是真的喜欢她的手艺,更大的一方面,应该是一直想要而一直得不到,所以种下执念了,偏偏就要得到。 这时的气氛还不错,霜娘以前不肯给她不是小气,而是不喜欢她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她这回倒还好,霜娘也就答应了,进卧房去要寻一件送她。 周绮兰却有主意,她不要别的,就看上了摆在桌上的一副□□图。那是霜娘这几天正在绣的,还没完工,差了两片叶子,绷在绣花绷子上,周边放着丝线针剪等物。 周绮兰说着就走过去伸手拿,没留神手指刮到半张的银剪尖上去了,划了道半寸的伤口,流了血出来。 周绮兰呜呜就哭了。 霜娘吓一跳,苏姨娘可不是个讲理的主儿,周绮兰要在她这里伤了,可麻烦得很。忙走过去一看,见是道又浅又小的口子,才松口气。 这种伤要在她手上,她都懒得管,过一会自然好了。但伤的是客人,为表礼仪,霜娘亲自给她先洗过,又让人拿止血的药粉来,洒上,再剪了一截干净的白布替她包裹上。 周绮兰虽然娇惯,但霜娘这么样样亲手帮她处理伤口,她自觉得到了足够的重视,伤本来也不重,她的眼泪慢慢就止住了,又想起问霜娘讨要起绣件来。 “等绣好了我叫丫头给你送过去。”霜娘答应了她。 周绮兰握着受伤的手指,眼圈红红地道:“六嫂,明天能绣好吗?我想早一点摆到我的卧房里。” 她这么催促虽然不太礼貌,但比起以前来是好多了,霜娘就没留难,道:“好,明天送给你。” “谢谢六嫂。”周绮兰开心地道,又说了两句,便回去了。 她走了不多一会儿,太医来了,安氏接到消息也跟着来至,霜娘避在里间,专心听着太医的复诊情况。 “六爷底子强健,恢复得很好。”仔细检查之后,太医说,“之前的方子需要换一换了,不必再内服,我开一副新的外敷方子,照方外敷一个月,届时看情况再斟酌是否还需用药——我看六爷这复原情况,应该是不用了。” 安氏和霜娘听得这话,都放下心来,安氏便和太医约好了一个月之后再请他来做最后的诊断,之后因这时辰是理事的时间,安氏那里有许多媳妇嫂子等着回话,便先回去了。 金盏请了太医到外间堂屋里去写好方子,奉上诊金,送他出门——刚出门,太医被劫走了。 霜娘听到院子里忽起一阵喧哗,疑惑地出来一看,见金盏在门口跺脚,一副要追又不好往外追的样子。 “怎么了?”霜娘快步下了台阶。 “苏姨娘那里来人,把太医拉走了。”金盏焦急道,“我没拦住。”太医是个男人,就算年纪老大,她一个姑娘也不好太过拉扯,只能眼睁睁看着把人抢了去。 “苏姨娘生病了?”霜娘问。一般的丫头下人什么的不可能动用得到太医,只可能是苏姨娘本人身体有问题——严格来说,她一个妾其实也不够格用太医,不过受宠的话,周侯爷肯为她赔这个脸,那就有通融的余地。 金盏摇头:“不知道,来的人就喊着要太医救命,然后就拉走了。奶奶,我叫上春雨叠翠一起去看看吧,太医是我们这里请来的,总要好好的把人送出去才是。苏姨娘就算有什么急事,也不该这么无礼。” 霜娘略一思索:“我和你去吧。”三个丫头加起来也还是丫头,未必压得过苏姨娘,再者,肯定要对太医有所赔礼,金盏她们出面也显得过于轻慢。 她就返身先回屋里去,和周连营说了一下。 周连营听说,也猜不透苏姨娘为何闹这么一出,就道:“你去看一看,好处理就处理,要是情况不好就回来,有我呢,别在那里硬顶着受人欺负。” 霜娘一笑:“我知道,我有靠山呢。” 便留下春雨在院里应答,带上金盏和叠翠两个往苏姨娘院里去。 一时到了,霜娘头一回来这座院落,不如去正院梅氏等处随意,先要叫门口迎客的小丫头通报一声。那小丫头却心不在焉的,人站在门口,半个身子往里倾斜,勾着头只管往里看,金盏叫了她两声她都没听见,不得不直接伸手拍了她脑袋一下,才把她拍回神了。 “你看什么呢?进去告诉你们姨娘一声,我们奶奶有事来拜会。” 那小丫头忙屈膝给霜娘行了一礼,然后吐了吐舌头,道:“你们还是改天再来吧,姨娘现在没工夫见客。” 金盏听了生气要说话,霜娘伸手拦了拦,道:“我见不见你们姨娘无所谓,把林太医请出来,我们就走。” “这可不成。”小丫头道,“七姑娘出了事,姨娘正要太医救命呢。” 霜娘主仆三人都不由一怔,互相看了一眼。金盏就问:“七姑娘怎么了?才刚从我们那里走时还好好的,难道是路上摔着了?” “不是——”小丫头刚说了两个字,院内正房里便冲出一个人来,正是苏姨娘,她全没有往日那神气自在的模样,满面焦急神色,步子迈得又大又快,衣摆都飞起了。 她直直冲出了院门,原要继续向前,但一眼看见站在门侧的霜娘,猛地刹住步子,上前扯住了霜娘的衣襟,瞪着眼睛,嘶声道:“你在那剪子上涂了什么?绮兰好心好意去看你们,就算有什么不到之处得罪了,她不过一个孩子,你何至于要这么害她?!” ☆、第99章 “姨娘这是做什么!”金盏不好拉扯太医,拉扯苏姨娘却是无惧,上来便把苏姨娘的手扳开了,推远她,然后挡在霜娘前面,正色道,“姨娘有话说话便是,哪有直接动上手的道理。” 苏姨娘直着脖子,因情绪激动,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变形了,眼睛死死盯着霜娘:“绮兰在你院里受的伤,你到底在剪子上动了什么手脚,快点说出来。不然别说动手,我拼命的时候还有呢!” 她再一次提到剪刀,霜娘终于确定她发急的应该就是周绮兰手上那个还没黄豆大的小伤口了——但听她的话音,似乎其中出了别的岔子。 霜娘先不管,微抬了下巴,冷道:“姨娘冲我发火之前,难道没有问过七妹妹,她那伤是因为自己乱动东西,不小心碰到剪子上碰出来的?” 叠翠从旁帮腔:“虽然是七姑娘自己碰出来的一道小口子,但是姑娘娇贵,我们奶奶也知道,当时就亲自帮着上药包扎了,七姑娘自己也没多说什么,走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如今看姨娘这样,倒好像是我们奶奶拿刀砍了七姑娘一刀似的,这火气旺得实在叫人不明白。” 苏姨娘滞了一下,霜娘立刻道:“原来七妹妹是个好孩子,早已说了实话,那姨娘为何还执意栽到我头上?且姨娘说了这么些,到底也没说七妹妹怎么了,还随意叫人把林太医拽走,林太医是有品级的命官,姨娘即便着急,也该让人好言来相请,怎能这般对待——” “我还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兴师问罪的倒变成了被数落的,苏姨娘终于按捺不住,怒而打断道,“你问绮兰到底怎么了,那我就告诉你,她手上的伤到现在还流血不止,太医看了都说不出缘故!” “……”霜娘愣住,然后她仔细算了算时间,包扎好后周绮兰说了两三句话就走了,从那时算起,到苏姨娘派人来抢太医,中间差不多总有半个时辰,那么一点小伤且还上了药,绝不可能到现在还没止住血。 事情确实不对。 她侧脸吩咐叠翠:“你回去,立即把桌上的银剪取来。”一想又补上一句,“把我先前用的止血药粉也带来。” 叠翠答应一声,快步去了。 霜娘再向苏姨娘道:“姨娘跑出来就是去向我要那把剪子的吧?不必姨娘亲自去了,马上就送来。现在,还是让我看一看七妹妹的伤如何了罢。” 苏姨目光阴沉地盯了叠翠的背影远去,才收回来:“你的人去取,谁知会不会把动的手脚抹掉。” “我若真要下手害七妹妹,这会儿也早把证据消灭干净了,姨娘去,和我的人去又有什么差别?” “……”苏姨娘被反问得说不出话来,这个道理本来简单,只是她心被吓得急乱了,才没想到。 她沉着脸,转身走回院子,霜娘也不管她招没招呼,径自跟了上去,金盏紧紧贴着走在旁边。 刚到阶下就听到断续的呜咽声了,及到进屋掀开门帘,便见周绮兰满面泪痕地坐在窗下炕上,半歪着倚着身后的大迎枕,右手垂放在炕桌上,太医弯腰站在前面,正用布条替她包扎。 这时事关紧要,霜娘也顾不得避嫌了,直接跟着苏姨娘进去,先静立一旁,等太医包扎好了,便向太医赔礼,又询问周绮兰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血流不止,”太医垂眼答道,“这伤口古怪。照贵府小姐的说法,离受伤到现在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实不该是这种情形。我先已试过按压之法,并无效果,单单上药也不行,过一会就随着血珠被冲走了,如今只好再重新上药包裹起来试试——但恐怕也不会见效,毕竟这法子奶奶一开始就用过了。” 霜娘道:“伤到七妹妹的那把银剪马上就送来,我想请问太医,有什么毒物会导致出现这种情况呢?” 太医怔了一下,然后道:“奶奶误会了,这位小姐没有中毒。她伤口的周围皮肤都如常色,血液鲜红,本人神智清明,没有任何中毒迹象。我想看那把银剪,只因从小姐的病理上实在找寻不出原因,所以才要一见,想看一看能否找到一点线索。” 霜娘便看一眼苏姨娘。 苏姨娘冷冷别开眼去。她心里未尝不知霜娘根本没可能要害周绮兰,只是见女儿如此,难免迁怒罢了。 接下来一屋人都默默无语起来,目光都盯在周绮兰那根裹住的手指上。 看了一会儿,便见那素色布条上渗出了淡淡的一抹红色,那抹红色缓缓加深扩大,周绮兰猛地抽噎了一声,一把把布条拽下来扔掉,苏姨娘慌忙过去要拦,没拦住,只得道:“你扔了它做什么。” 周绮兰白着一张小脸哭道:“又没有用,包了也是白包。” “好了,不包就不包,姨娘不说你,你别哭了。”苏姨娘忙心疼地哄道。 周绮兰还是哭:“姨娘,这血一直止不住,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不要胡说,怎么可能。就算这一个太医治不好你,太医院里太医多着呢,等你父亲回来,让他拿了帖子挨个去请,就这么一点小伤,哪有看不好的道理。” 正说着,叠翠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她进来迟疑片刻,便把手里攥着的银剪直接递向了太医。 太医接过,正反仔细打量——就是把最普通的小银剪,没有任何花头,他以手指在剪尖拂过,也没感觉出什么异常。 叠翠又递上一个小瓷瓶:“这是当时给七姑娘敷过的止血药粉。” 太医便把剪刀放到炕桌上,又接过瓷瓶来,倒出一点到掌心看了看,又嗅闻片刻,便道:“这药也没问题。” 这就是把霜娘的嫌疑全部排除掉了。 霜娘心内反疑惑起来——倒不是她想惹这个嫌疑,而是这总得有个缘故吧。 第61节 想着便凑过去看周绮兰露出来的手指,见仍是先前那道小伤口,并没扩大或又添别的新伤之类的,但就是流血不止,太医检验物品的这一会功夫,她手下垫的一张帕子上已被滴下了两三处血团。霜娘不由看得心惊,再小的伤口,血液这么一刻不停地流失下去对人的元气也会有极大损害。 苏姨娘急道:“那是为什么?!” 太医略有为难:“这,我医术浅薄,略精的是跌打损伤,然而小姐这伤应该是有别的内因在,我不擅于此,不知究竟是何,也不敢胡乱诊治,还是请府上另请高明罢。” 他说着就要告辞,苏姨娘欲待阻拦,霜娘回神过去道:“林太医说得很清楚了,姨娘拦他又有何用,倒要耽误七妹妹的病情。依我说,还是打发人去前院问问陈大管家,看可能取着侯爷的名帖,速去请别的太医来看诊才是。” 苏姨娘冷静了点,她再迁怒霜娘也知她此刻说的是正理,便马上叫个丫头去了,霜娘这里则令金盏送林太医离开。 苏姨娘叫完人,回头向霜娘厉声道:“你不许走,绮兰总是在你那里伤的,你别想全部推脱掉!” 霜娘原来不想和她争执,她隐隐有个猜想,只是暂时不能确定,只在心内思忖。但到这时苏姨娘还要把责任强压给她,她心下一怒,如何肯背这个锅,张口便要反驳。 帘外却先传来声音:“姨娘这么大威风往丫头们身上撒一撒也罢了,怎么冲着六奶奶来了!” 跟着帘子掀开,现出来人,却是梅氏身边的金桔。 叠翠一喜,挨到霜娘身边悄悄道:“我回去拿东西,六爷问了我发生的事情,然后便说要请人来帮着奶奶一把,以免奶奶面软,叫苏姨娘欺负了。果然,金桔姐姐来了。” 这应该是周连营叫人去大房找梅氏求助,梅氏身子沉重不好前来,便令金桔出面了。金桔虽然是丫头,然而是世子夫人身边的丫头,份量比之金盏等自然不同,金盏等不能和苏姨娘说的话,她能说。 霜娘才升上来的怒气都化为乌有,笑着上前和金桔打招呼,又把现今情况三言两语简单说了。 金桔听了,过去看了看周绮兰的伤口,安慰了两句,又拿起小银剪看了看,自然她也没看出什么头绪来,只得又放了回去。 苏姨娘却好像想起什么,一把拿过来,目光绕着屋里诸人转了一圈,定到站在周绮兰旁边的一个丫头身上,道:“你把手伸出来。” 那丫头手里捧着一摞帕子,就是为了给周绮兰替换着垫在手底下用的,这时茫然着腾出一只手来伸出去,被苏姨娘拽住,剪尖竖起就刺下去。 那丫头下意识想躲没躲掉,疼得一缩,指尖瞬间冒出鲜血来。 苏姨娘下手不容情,她这血冒得比周绮兰的快,一串血珠连着滴落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今天真的太忙没时间更, 但卡在前章那里很不好意思,急死我了, 抓紧点空档往下又写了点,至少把七姑娘的问题交待出来。 到这里聪明的小天使都能猜出来了, 是的,她就是自身的凝血功能不对。 不过明天是真的更不了了~~~~(gt_lt)~~~~ ☆、第100章 这也太不拿人当人看了。 霜娘看得心里一颤,紧紧皱起眉来。她心知苏姨娘为何如此,声音冷淡地道:“姨娘光戳那丫头试得出什么,须得再在七妹妹手上添一道,而后两人对比,才知到底是人的问题,还是这剪子的问题。” 苏姨娘持剪怔了一下,周绮兰见她似乎被说服,眼睛睁大,忙向后缩去:“不,呜呜,我不要。” 苏姨娘三十出头上才得了这个女儿,一向宝贝得心肝一般,此刻明知霜娘说得有道理,然而女儿一哭,也下不去手——她抿紧了嘴唇,紧紧盯着那丫头的手,只盼着那血流不要停止,这么一来,便能直接验证出问题所在了。 天不从她愿,在没有任何上药或包扎等救治措施的情况下,只过了一小会儿,那丫头伤处的冒血速度就慢了下来,又过得一会,渐渐停止了。 这是正常人应有的自愈能力,虽然没从中得出确切的问题答案,但有了这个直观的对比,周绮兰那个至今未愈的伤口显得更加古怪,让人觉得心慌起来。 苏姨娘又急又怒,把剪子重重放到炕桌上。 金桔扬了扬下巴:“我劝姨娘别折腾这些没用的,姨娘又不是大夫,白叫人放了回血,什么头绪也没摸着。七姑娘这小小伤口,便是奇怪了一些,想来也不会有大碍,安心等太医来就是了。” 说罢便邀着霜娘回去,苏姨娘想拦,话没出口,金桔已先道:“姨娘看看时辰,快中午了,这请太医一来一去路上总要耗费时间,总得下午人才能来,没有让六奶奶饿着肚子陪着等在这的理。这事本来同六奶奶也不相干,姨娘一意要赖到六奶奶身上,难道还能把七姑娘的伤赖好了不成?” 苏姨娘怒道:“怎么和她不相干,绮兰就是在她院子里伤的!” 周绮兰这时听说太医下午才能来,精神上更撑不住了,哭着道:“就怪六嫂,谁叫她把剪子随便放在桌上,都不说一声,我才伤着了。” 苏姨娘听女儿帮腔,目中不由流露出得意的神色来。她这时对周绮兰伤势的认知其实和金桔差不多,出于母女连心当然是极心疼她的,但要说以为这么小的伤口真可能引出什么大恙,她也还真的没有这个认知。 所以一意为难霜娘,迁怒之外,更有因看她不顺眼久矣,只是几年来不曾找着机会,所以今番难得牵扯上她,忍不住借题发挥了一番而已。 而在苏姨娘想来,这两层与霜娘作对的心思,和她想周绮兰以后倚靠上小六房的打算并不矛盾,她虽迫于形势不得不做了这个打算,但她得宠多年,其实很难真的一下就对正院一脉低得下这个头来——即使她拉得下脸,单纯巴结的效果可能也很有限。 各种复杂心绪之下,苏姨娘的想法变成实际的时候就操作成了这样:借机先压服霜娘,就是要把女儿的伤硬赖给她,逼着她生出愧疚认了,而后自己这边再表示罢了不计较,大度原谅了她,有了瓜葛之后,这关系拉起来才会容易一点。 但霜娘意志太坚,眼看着周绮兰的血一刻不停地流淌,却没一刻露出害怕服软的迹象来。苏姨娘欲扬先抑这一招里的“先抑”没抑成,心头恼恨,就更加咬死了不肯松口,暗自决定不管霜娘认不认,反正她就是欠了绮兰,自己这边务必要把此事坐实,以后绮兰出嫁遇着事了,才好有话头回来跟小六房纠缠。 与对待苏姨娘不同,对于周绮兰这个熊孩子的熊言论,霜娘没有说什么。见过了那丫头的对比之后,她心中虽仍有一点疑惑,但猜想却更为肯定,周绮兰往后的人生,在她眼里已是一个大写的艰难。 对病人,总是要宽容一点。 苏姨娘不知,见她不说话,以为她面对女儿的埋怨终于还是心虚了,精神一振,正要乘势逼上,却听周绮兰接着哭道:“也怪姨娘,我说了不去,非劝着我去,叫我去讨好六哥哥。不然我好好的,哪里会有这个罪受。” 苏姨娘:“……” 这真是正版熊孩子,攻击都是无差别不分敌我的。霜娘囧着脸,默默和金桔一道出门了,苏姨娘被女儿这么一捅刀,脸再大也不好再上前作梗。 霜娘和金桔在院门口分别,金桔说了下午仍会过来一趟,梅氏是长嫂,小姑子有恙她不知道便罢,知道了总要关心一二。 霜娘应声表示知道,而后一路顺利回了迎晖院。 进屋先坐到炕边,一五一十把经过告诉了周连营,然后问他:“你以前可曾见过像七妹妹那样的伤情?” 周绮兰那症状是很明显的,她就是凝血功能出了问题,血液和正常人相比,缺少了一种叫什么的凝血因子,所以一点小伤也会久久不愈。 因她穿越已久,这病症的具体名称是想不起来了,依稀印象里似乎有几种血液病都会导致这个情况,她非医学专业,即便记得也对照不出到底哪个的可能性更高一些。但她有个确切的记忆,那就是像这类血液疾病有个共同点——多出于家族遗传,后天自己变异出的可能性不大。 这话不好直接问周连营,只能迂回,不过效果一样,那太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见在这时是个罕见病症,如果家族里曾有人得过,他不可能没有印象。 周连营认真想了一会,摇头:“从未见过。” 这可怪了,难道是苏姨娘那边传下来的?也不太对,周连恭兄妹两个都没问题,不至于就周绮兰特别倒霉吧。 霜娘疑惑不已,便又想出个问题来,欲待问他周绮兰以前可有受过伤,再一想,他二人的年岁悬殊,周连营去外院读书的时候,这个幼妹还没生出来,会关注她的可能性很小,问也白问。 便在这时听周连营道:“不过我记得,七妹妹出生后有一段时间身体极差,没断过请医延药,后来大了些,才慢慢养好了。” 能养好的病跟这种病显然不是一回事,也或者两者间有什么联系?霜娘敲敲脑袋,算了,她这个门外汉瞎琢磨也琢磨不出什么来,还是等下午看太医的诊断罢。 遂赶着令人摆饭,饭后小憩一会,估算着太医应该来了,便又要往苏姨娘院子去。 周连营道:“不用理那边,七妹妹伤时我亲眼见着的,赖不着你。” 霜娘笑道:“虽这么说,我不去看着,就显得我太无情了。”她眨了下眼,“而且,我实在好奇七妹妹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她若还是独自守寡时,此时肯定是一门心思只想着撇清自己了,但背后有靠山的感觉就不一样,她的心态要轻松得多,并无什么惶恐,倒是满心好奇占了上风。 “你等着,我回来告诉你听。” 她说着去了,周连营见她掀帘的背影兴冲冲的,只得摇头失笑。 ** 霜娘到门口时,正好逢着金桔,两人会了面一道进去。 新太医已在屋里了,这太医年纪更长,连眉毛都白了,一眼看去慈眉善目的,让人很容易就想到一串医术高超的词。 新太医比起上午那个来,果然更见多识广,一番诊治过后——这里没什么出奇,只是把林太医的步骤又重复了一遍,周绮兰那点小伤,实在也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 但仍旧不见效后,新太医没有就此罢手离开,而是说,他曾见过一次这个病例。 苏姨娘便忙请他快些医治,周绮兰的血到这时还未止住,她心中的慌乱已压过所有其它情绪,连算计霜娘都想不起了,见着她再来都没说话。 霜娘也聚精会神看着太医,她没苏姨娘这么乐观,这太医若能治,早已直接施治了,哪会停下来说什么话? 果然,便见太医摇头道:“老朽虽曾见过,但可惜,并无方例可治,如今只能尽力而为。这里有一言要先请问姨奶奶,小姐以前可曾受过伤?当时情况如何,也是这般血流不止吗?” 苏姨娘闻言,心便一沉,后听得太医问话,勉强按住心悸努力回想起来。周绮兰一直和她同住一院,一应事体她都最清楚,细细回忆一番后,摇头道:“没有受过伤。” 周绮兰这样的高门姑娘,打小奴仆成群,有什么事都只管吩咐人做,她自己动手机会既少,想受伤也难。 太医进一步补充道:“比这更小的伤口也算,哪怕只渗出一点血丝。” “没——”苏姨娘脱口要回答,却没说得下去,因为这就真的难以确定,饶是她再着紧女儿,也不敢百分百打出包票。 那就不能确定发病期了。太医不再说什么,又重新给周绮兰把脉,再问一些问题,然后开出一张方子来。 苏姨娘充满希望地忙命人去抓了煎来,周绮兰到这时一点也不嫌药苦什么的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鲜血流失的感觉实在太可怕,她主动抢了小碗很快喝下,但——无效。 太医冥思苦想一刻,调整了药方,再抓再煎,还是无效。 继续调整,直到天近黄昏,霜娘站得腿都酸了时,周绮兰那根众人瞩目的手指终于停止了流血,这时她本人已陷入半昏迷了。 终于见到这一幕,要不是丫头撑着,苏姨娘整个就要跪倒在地了,她被搀扶着坐到炕上,两行泪直流下来,口里连连念着“菩萨保佑”。 好一会才缓过来,向太医道谢,又问还要不要再喝几天药巩固一下。 太医道“不用”,但却不如苏姨娘的如释重负,他脸色凝重地道:“这位小姐从今往后都要务必注意,不能再受伤流血,否则都会如同今日这般。以老朽的微薄医术,无力除根。” ☆、第101章 接下来的几天,永宁侯府陆续又请过几位大夫来。 周侯爷忽知小女儿竟没来由得了这个古怪病症,连太医院的太医都无良方,爱女心切之下,原打算要广招知名医者齐来会诊,横竖这对于一位侯爷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但苏姨娘却忽然从伤心里醒过神来,连忙阻止了。 非但阻止,而且求周侯爷尽可能地封锁住消息。 在苏姨娘此刻的认知里,女儿得的这病症虽然罕异,但仍是会治好的,因为周绮兰日常都和好人一样,并无任何不对劲之处,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会和绝症这种词联系上呢?所以她更多考虑到的是周绮兰以后的说亲问题,外面的人家要知道她身体里藏了这种隐患,怎么敢要她做媳妇?别的不说,这种媳妇根本无法面对本来就是鬼门关的生育关卡,娶她等于自断嫡脉。 所以一定不能承认得这个病,因为日后很难洗白,你要怎么让人相信你的病已经好了?总不能相一户人家就划自己一刀罢。 周侯爷依了她,对每个请来的大夫都下了封口令,先前来过的两名太医也忙遣人去询问请托。还好,太医们都表示没有外传,也答应以后都守口如瓶。他们本来就懂规矩,闺阁小姐的病症,本也不会拿出来和人评说。 苏姨娘这才放了心,一心一意扑到女儿身上。 但她这心只放了两三天,然后就悬得更高了。 因为请来的一个接一个的大夫里,看诊之后居然全都表示没见过此种病症,大半当场告辞,小半多琢磨了一会,不等苏姨娘把希望燃起来,仍是言道医术不精,束手无策后告辞。 只有一个大夫,实践精神强点,提出周绮兰的伤口现在已经止血愈合,他看不出什么来,如果能让他切实验证一下病发时状况的话,说不准能找出原因。 ——他的意思,就是要在周绮兰身上再弄出一个新伤来。 苏姨娘哪里能答应?周绮兰上回流那大半天的血就快把她心疼得晕过去了,怎么肯再让女儿遭一遍罪! 大夫叹气,表示那他也没办法了,只能告罪离开。 第62节 这是三天里请来的第八个大夫了,周侯爷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咬一咬牙,拍了板,拔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来。 雪亮的刀锋一亮出来,苏姨娘就坐不稳了,好在大夫道不必,一根绣花针即可。 一针下去,鲜红的血珠冒出来。 一滴,又一滴。 一滴,又一滴。 前一个是周绮兰冒的血,后一个是大夫冒的汗——因为午后下的针,直到掌灯时分血才止住。 就这也不是他的功劳,而是周侯爷眼见他一直无法,不放心之下,遣人去把当日那名老太医又请了来,老太医几剂药下去,才见了效。 苏姨娘气得半死,连骂“庸医”,把那大夫骂跑了,要不是周侯爷还算懂道理,恐怕更要叫人打他一顿才算完。 坏消息一个连着一个,隔天一早周娇兰自成襄侯府送了信来,问妹子的身体到底怎么了,苏姨娘本身不识字,身边的大丫头把信读了给她听的时候,她脑中嗡嗡作响,险些晕过去。 虽然周侯爷下了封锁消息的命令,但因为苏姨娘先顾着着急没想到这个,所以滞后了将近一天,府里各处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毕竟周绮兰这是个稀罕病症,小丫头们哪有耐得住不到处说的? 所以非但侯府知道,连隔壁西府都听说了。也是巧,西府的三姑奶奶前两天正好回娘家看望母亲周三太太,听说了此事,出门就给宣扬开了,还特意坐车往成襄侯府告知了周娇兰这个“好消息”——是的,这个三姑奶奶就是当年被周娇兰抢走亲事的西府三姑娘。 三姑娘晚周娇兰一年出嫁,周侯爷因为女儿抢了侄女的亲事,觉得对不住弟弟,所以落后花了大力气,给侄女重找了门亲事,但再花力气,以三姑娘本身的出身,想找到成襄侯府世子这种夫婿是不可能的,相形之下,三姑娘的这门亲事各样都要逊上一等。 三姑娘倒也没有不满,那时许家有庶长子的事已经暴露出来,天上果然没有白掉的馅饼,掉下来的都是掺了毒的,外表再诱人也难以下咽。再者,出嫁时,安氏又给她送上重重一份添妆,补偿的意思不言而喻,侯府长辈做得这么到位,三姑娘对伯母伯父都没什么怨言。 但对于周娇兰和苏姨娘就另当别论了——这两个人的仇恨度在三姑奶奶心里基本是并驾齐驱,甭管成襄侯府到底有什么鬼,周娇兰抢亲这件事本身的性质不会改变,逮着给她添堵的机会,三姑奶奶绝不会放过。至于苏姨娘,周娇兰就是她养大的,周娇兰能干出这么阴损不要脸的事,背后要没有她的指点,三姑奶奶绝不相信。 今番苏姨娘自己亲生的小女儿得了这个怪病,三姑奶奶差点笑死,因为周娇兰她当年还嘲笑过一回,但苏姨娘作为得宠的长辈妾室,三姑奶奶一个隔了房的姑娘很难找着机会报仇修理她,一口气憋到如今,才算是能出了。 ——周娇兰在信里狠狠骂了三姑奶奶一通,最后说,让苏姨娘最好尽快澄清,这个名声出去,对周绮兰将来说亲极为不利。 她倒是真情实感地关心妹子,苏姨娘却是欲哭无泪,她要怎么澄清?这哪怕是大夫嘴不严漏出去的都好些,自家堂姐妹往外说的,怎么澄清哪?! 这回轮到苏姨娘恨毒了三姑奶奶了,撕了信,敞着门大骂了半天。 ** 霜娘原本不知这些,她只是好奇周绮兰的病因,加之以这时候的医学有无可能治好,对别的周边八卦没有关注,但耐不住这番波折的后续居然当了她的面上演,不知也只好知了。 话说周侯爷连着几天一直挂心在小女儿身上,想起都没有来看望一下小儿子,于是这天就过来了。 苏姨娘发完了火,正满心盼望着周侯爷去好商量对策呢,苦候却不至,坐不住了,打听了便匆匆往迎晖院来。 来了便要悄拉周侯爷走,周侯爷才在这里说了没两句话,小女儿要紧,小儿子也趴床上呢,周侯爷一般心疼哪。而且在儿子院里被妾拉走,虽则周连营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默默看他,周侯爷也觉得面上不大好看,就没有应,要打发苏姨娘先回去。 苏姨娘心急如焚,但也不好和周侯爷相强,只好磨蹭着出来,刚下台阶,一个偏身素白的妇人迎面过来,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啪! 那妇人下手不算重,看得出平常不是会动手的人,动作还显得很生疏,但苏姨娘连日操心女儿病情,吃不下睡不好,身体发虚,这不重的一耳光也把她打傻了,歪倒下道旁,碰翻了一盆白菊花。 登时惊出了一院子人。 霜娘跟在周侯爷后面出来时,正见那素服妇人抬手,指着苏姨娘厉声道:“你一个妾,谁给你的脸面辱骂府里正牌的姑奶奶?这回看着大哥的面,我小惩大诫放过了你,再有下回,我撕了你这张嘴!” 苏姨娘捂着脸,这才反应过来,“呜”地一声大放悲声,扑到周侯爷面前抱着他的腿,边哭边要他做主,一时说“伺候了侯爷这么多年”,一时说“往后再没了活着的脸了”,一时又说“我可怜的绮兰”,说着说着就要寻死,往旁边的廊柱上撞。 周侯爷原本要去拉她,谁知听见吱呀的声响,一侧头便见周连营推开了窗,人趴在窗沿上,目含疑惑地往外望。周侯爷心里一虚,他待这个小儿子确实不同,很希望在他面前保持父亲的威严崇高,就不好意思和小妾拉扯成一团,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转而四顾着要另寻个帮手拉住苏姨娘。 霜娘呆立在后面,一副没见过这种世面被吓住了的样子。 她不动,她院里的丫头也不动,有迈出了一两步要上前的,也悄悄收回脚站了回去。 周侯爷不便说儿媳妇,只好胡乱指了个丫头,叫她过来帮忙。 他指的正好是叠翠,叠翠小心翼翼地上前去劝,苏姨娘不能被个丫头一劝就好,自然要再挣扎一下,她一挣扎推搡,叠翠“哎呀”一声,顺势被推倒在身后地上,抱着腿脚抽气呼痛不已。 霜娘紧紧咬住牙关,才没笑出声来。她悄悄往旁边蹭,蹭到窗户旁边,挨着周连营趴出来的半身站着,两个一道看起戏来。 苏姨娘也不是真心要寻死,没人拉没人劝的,只得消停下来,转而哭诉起三姑奶奶在外面姐妹相残的行径来。 ☆、第102章 周侯爷才知道小女儿患病的事已经被张扬出去了,吃了一惊,道:“三丫头怎会如此。” 素服妇人向周侯爷敛裾行礼,回道:“妙兰这么做是不对,我这里给大哥赔礼,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她。还请大哥看在她刚刚丧父,心绪不佳以至行止失常的份上,原谅了她罢。” 周侯爷下面的责怪之语就全被堵回去了——这是三弟的遗孀,都把亡夫抬出来了,他难道还好不依不饶,一定要给侄女个切实教训? 而且周妙兰为什么干出这事,周侯爷往深里一想,也就明白过来,是这个侄女还在记着当年的仇怨呢。 就只好叹了口气,道:“她们姐妹间不管有什么矛盾,看在一家骨肉的份上,总该包容一些。你和三丫头好好说一说,叫她切不可再在外面胡说了,她先前说的那些话,也都尽量去澄清一下。” 周三太太很爽快地点头:“多谢大哥宽厚,我这就回去打发人叫妙兰来,把大哥的话都说与她,令她照办。” ——这就完了? 苏姨娘见势头不对,不说自己挨的这巴掌了,女儿这么大亏竟也是要白吃了的样子,不由大为焦急。 她原来哭诉的时候一直是歪在地上,刻意做出一副被周三太太凌虐的样子来,这时怕周三太太转身离去,此事就此了结,也顾不得装样了,忙站起来道:“侯爷,三姑奶奶要犯的是无关紧要的小错,我也不敢责怪她,可她败坏的是绮兰的名声啊,绮兰离着说亲也不过就三四年功夫,这,到时候可叫我的绮兰怎么办哪……” 说着流下泪来,又向周三太太道:“所以我气急了,抱怨了三姑奶奶两句,三太太就打我的脸来了,这是太太心疼自己的女儿,可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我也心疼我的绮兰?再者说,就是我有不对的地方,一句也不该说三姑奶奶,那太太也不该到亲戚家里来教训人呢。” 霜娘听了这通话的末尾,不由咋舌。苏姨娘这是见西府三老爷没了,所以一点也不把三太太放在眼里了?她说的话听上去是有道理,然而问题在于以她的身份,根本不配说这个话,隐隐都有教训三太太的意思了,安氏说还差不多。 周三太太沉默了好一会,开腔回应了:“好,好,老爷——!” 她后两个字猛然拔高了音,声调凄厉无比,把一院子人都吓了一跳,两个正说闲话的小丫头一下缩抱到一起,连周侯爷都不由惊得退了一步。 周三太太毫不在意,举目望天:“老爷,你睁开眼看一看,看看你去了之后,我们孤儿寡母过的是什么日子,早知要受这番侮辱,你还不如带了我一道去罢!” 她话音落下,几步冲到周侯爷身后,便向廊柱撞去! ——她其实离苏姨娘先前撞的那根廊柱更近,但因不屑于她,不愿意和她撞同一根,特意选了另一边的撞。 霜娘这回不“吓”呆了,迅勇地冲出去,她此时距离周三太太最近,但因周三太太不像苏姨娘那样装模作样,撞势甚猛,她险些没拦得住,虽则抵消了一些周三太太的力量,到底还是让她的头在柱子上磕出了一声闷响。 “三婶,你怎么样?没事吧?”霜娘没想到她玩这么真,慌忙扶住她软倒的身子,查看她的额处,又忙着叫个丫头去请大夫。 周侯爷冷汗都惊出来了,避嫌都顾不得,也忙走过来看视,询问情况。 别说他和周三老爷兄弟情份上很好,就是不好,弟弟刚走还没一年,他的妾就把弟媳给逼得寻了短见,不管为了什么事,都是他这做兄长的不占理,传出去都够有些存心找茬的御史参他一本了。 丫头们也都簇拥过来,再过一会,周连营也一路扶着墙慢慢挪出来了,长辈至亲在眼前出了这等事,他还剩一口气都得过来。 众人都忙着看周三太太,好在拦阻及时,周三太太的额头只是微微撞红了一点,并无其它大碍。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周侯爷不好再站那么近,从人墙里退出来,这才看见儿子,忙叫人把他扶回去。 苏姨娘孤零零一个站在一边,脸色又青又白,她起初也吓得不轻,周三太太要真撞出个好歹,很难想象她会得什么下场。但在发现周三太太没事之后,她的惊吓就全数转换成了不甘和忿恨。 没想到周三太太这么奸猾,一个做太太的居然能拉得下这个脸来,她以前不是这样人,如今死了丈夫不说巴结着这边些,倒更强硬起来了。 事态发展至今,不用说别的了,苏姨娘最了解周侯爷不过,看他的态度就知道绮兰的公道肯定是讨不回来了。 这时周三太太缓过神,在霜娘的搀扶下站起身来,霜娘要扶她进屋去坐,周三太太摆手表示不愿,而后冷冷道:“从今往后,我们孤儿寡母自会识相些,有事也不敢再来烦劳大哥了,各过各的日子罢。” 霜娘知道她是正话反说,笑劝道:“三婶别说气话,侯爷何曾有这意思。” 周侯爷忙道正是,都是一家人,他岂有不愿意看顾的,一切都和周三老爷在时一样,让三太太千万不要外道。 周三太太得了这个话才罢了,说了句:“看大哥的面子,我就不要苏氏赔礼了。但她说我罢了,若再叫我听见她辱骂我的儿女,我断断不依。” 直把苏姨娘气得要呕出血来。 周三太太一眼也不看她,转身走了,也不肯要人送,霜娘只好让金盏隔远一点跟了她,确认了她进西府正院去再回来。 周侯爷好好来看儿子,平白得了这么场没意思,也留不住了,领着更没意思的苏姨娘跟着走了。 丫头们收拾着被碰歪的花枝,霜娘这场热闹看得堪称目不暇接,进屋来发议论:“苏姨娘输在知己不知彼。”不然她就算输,也不会输这么快,且是兵败如山倒的输法。 周三太太这柱撞得实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她是书香人家出身,本身也通文墨会书画,周三老爷还在时,都能和他互相唱和,属于水平不低的那一种。这么个斯文人,谁知她能把自己的层次拉低到和苏姨娘一级来?但得说这真的十分有效,本来确实是错在三姑奶奶的,硬给扭转了过来。 周连营应道:“三婶赢在先发制人。” 霜娘一愣,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周三太太抓住苏姨娘骂自己女儿的时机,主动过来先一步发难的事,不由点头:“你说的对——” “太太来了。” “给太太请安。” 外间相继响起丫头们的声音,霜娘止了话头,忙转身出去,迎接安氏。 安氏进屋来坐下,脸色不太好看,先把儿子打量了一遍,问道:“没闹着你罢?” 周连营笑着摇头:“没事。” 安氏这才细问究竟。她是听到周三太太寻短见的消息匆匆过来的,只知大概,个中详情还不清楚。 霜娘便一一说与她听了,因是才发生的事,她细节都记得分明,说得十分详尽。 听说起因是为了周绮兰,安氏冷笑一声:“这个丫头能养这么大就算运气好了,如今生了病,还怪这个怪那个,怎么不知道怪一怪自己。” 霜娘一个激灵,听安氏这话音,她竟似乎知道周绮兰的怪病从何而来? 这可真是奇了,那么些走马灯似的大夫都没看出来呢。 霜娘的好奇心一下高涨,瞬间她甚至滑过是不是安氏给动了什么手脚的念头,但旋即就打消掉了——以安氏在府里的掌控力,想叫周绮兰得个头疼脑热什么的不难,甚至谋划之后,无声无息地葬送掉她都可以办到,但要说有目的地整出这个罕见病来,那就真的超出人力所为了,恐怕皇帝都做不到。 便殷勤地给安氏添了茶,问道:“太太,怎么怪着苏姨娘自己了?” 安氏便要说,又想起先看了眼周连营。 周连营会意,笑道:“母亲,我是成了亲的人了,难道还听不得?” 安氏一想确是,便笑了,问霜娘道:“你还记得那回二丫头回来,说吃了什么姑子给的求子方子才有孕的吗?” 霜娘点头,安氏这意思非常明白,她再一算苏姨娘生女时的年纪,睁大眼:“难道苏姨娘也——?” “她吃得可比二丫头的花样多多了。”安氏道,“当年她久久无法成孕,请了大夫来,说是她在水灾里受了寒,需要好生调养。但一直调养也不见效,她不甘心起来,就自己找了许多偏方来试。我起先没管,她要这么瞎糟践自己的身体,由她去好了,我操这个心做什么?” 安氏喝了口茶,接着道:“但是后来,她求子的心更切,把姑子都招府里来了。这我就不能容了,我不信那些,也不愿意看见这些鬼鬼祟祟的东西来带坏了府里风气,所以都撵走了。也就是那回,抄出了她吃的那些数不清名目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不细说了,白污了你们的耳朵。” 霜娘听得惊叹,安氏虽然没有细说,但她不是个说话夸张的人,都用上“数不清”这种词了,苏姨娘得吃了多少下去呀,这实践精神快赶上神农尝百草了吧。 “太太做得对极了。”她惊叹完赶着送上颂扬。 安氏继续说:“再后来,到底还是叫她怀上了,只是生下来十分弱,我一点也不意外——这孩子来得太强求了,如今她这个病,多半也还是苏氏那时候造的孽延续了下来,不然这么古怪的症候,我活到至今听都没听说过,怎么偏就叫七丫头得上了?” 说着,她面色郑重起来,向霜娘道:“我虽然急着抱孙子,但没有急到要靠那些下流手段,你以后也万万不可如此,便有什么不妥,还是正经寻医问药才是。” 第63节 霜娘正听她说秘事听得聚精会神呢,不想最后话题一拐,拐自己身上来了,脸上一红,低了头,但还是忍羞应道:“我听太太的。” 安氏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就对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阡陌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1 02:34:01 emm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2 09:16:24 游手好闲妞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2 14:11:33 慕容爱爱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2 14:29:30 脑抽小公举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2 22:15:16 碧叶轻风3531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5 16:04:24 movin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01-28 01:23:51 凭海临风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1-28 10:47:59 sesame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04 15:05:45 攒起来的感谢名单,(*  ̄3)(e ̄ *) 虽然晚了,不过总算赶着把病因交代了,咳不是很科学。。 前面打的伏笔,其一是苏姨娘是家乡发了大水来的, 其二是周娇兰吃过求子秘方,两个。o(n_n)o~ ☆、第103章 隔天天气晴好,暖黄的日光比往常都早地映照在了窗棂上。 周连营撑着下巴趴在床上,面前摆着一卷《博物志》,这是西晋时的志怪小说集,亦讲山川地理等。 他有些心神不宁,那书摆在眼前,久久没有翻过一页。 霜娘知道今天是大朝,他惦记着太子习政的事,便不去烦扰他。 见太阳好,小声叫人把过冬要铺盖的大被褥等抱出去晒,令人把脚步都放轻盈些。 一时去外头逛了一会玩的小丫头跑回来分享八卦,说是太太一早下了令,把苏姨娘禁足了,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不许她出院门,而且冬日的份例也减半。 霜娘听了,并不觉意外。周三太太不能白撞一回柱,虽然周侯爷当时已经表了态,但正经来说苏氏应该是归安氏这个正房主母管的,自己房头的妾冲撞了妯娌,安氏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必然要给个交待。 不过说是两个处罚,事实上真正能约束着苏姨娘的应该只有第一条——份例不份例的,苏姨娘才不指着这个过活,这里缺了,和周侯爷哭诉一下,周侯爷自然私下自掏腰包给她补回来。 霜娘其实并不关心苏姨娘怎样,听过便罢了,怕小丫头闲不住叽叽喳喳的,索性还打发她出去耍去了。 又过一时针线房里来了人,一行人抱了好几个大包裹,里面是六房这一季的份例衣裳。 依惯例,先送来的只是霜娘和周连营两个人的,底下丫头们的要晚一些,再过个七八天才会发下来。 霜娘令丫头们接了包裹,抓了两把钱出去赏了,打发走了来人。 她原想把衣裳拿进卧房去看,周连营却不知怎么有了兴趣,把书卷拂开一边,道:“拿来我也看看。” 他说着自己往炕里挪了挪,腾出地方来。 金盏便挨个从丫头手里接过包裹来,打开来放到炕边。 周连营说要看衣裳,他对自己的却没多大兴趣,随便看了眼就让收走了,却很有兴致翻弄霜娘的那份。 冬衣厚重,或是夹棉,或是大毛,更有雪天穿的雪褂子,霜白黛绿蓝灰,还是一色的冷色调。夏秋穿这些颜色也罢了,虽然单调,也还清爽些,冬衣配上这些色就难免让人觉得沉重了,且还显得有点老气。 第二个包裹最上面摆的是一件石青花枝刻丝银鼠褂子,周连营把展开看了看,道:“这花样倒不错,等过了年,让针线房给你照这样子重做一件桃红的。” 说着,仰起头来打量霜娘一圈:“你穿红的应该好看。” 他说的颜色距离霜娘足有三四年了,她下意识便道:“我不能穿——” 周连营嘴角微微挑起:“至多过完元宵,然后就可以穿了。” ……周三老爷是四月里去世的,这么一算的话,好像还真是? 上回他玩笑着提过一次,但霜娘的孝守得太久,一孝连着一孝,习惯之后,潜意识里总觉得这种日子似乎还要过上很久,出孝这种事离她也很远,都没想到日子过着过着,不知不觉也就快到了。 “好了,都看过了,没什么差错,送到里面去归置起来罢。”霜娘转过身,无视掉脸上攀升起的热度,做若无其事状吩咐金盏。 霜娘很知道他的醉翁之意在哪,才不是单纯在说衣服,当着丫头学不来他这种话里藏话,只好直接装傻了。 周连营逗了她两句,心情放松了一点,含笑把书扯回来,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下去。 时间这么慢悠悠地晃着,终于晃到了散朝,朝上细节没那么容易打听得到,大致结果却是再瞒不了人,出的变数当时就在官员口里四散纷扬了。 望山往里传了话,金盏感觉气氛不对,加快速度把最后一件要收拾的衣裳叠好,默默出去了。 …… 霜娘不知该说什么,无声地叹了口气。 虽然这个结果还不一定就是输,但做事最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到三就竭了,皇帝这么一打岔,对太子派的士气难免要造成不小的打击。 她的叹气声虽然十分微小,周连营仍是查知了,抬头示意她坐过来,道:“没想到被你说准了。” “我随口说的,”霜娘苦着脸过去,“早知道我不多这个嘴了。”这一语成谶的感觉可真不美好,谁知道皇帝真好意思耍这个无赖,真能干出这个事来呀。 周连营拉了她一只手过去握着,道:“哪能怪得上你,是我们过于乐观了。” 他说着话,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不像刚接到消息时那么冷凝了。 “现在怎么办好?是不是太子要尽快上书回话?” “嗯。”周连营思索着点头,“不能拖。” 稍一拖延说不准皇帝就更进一步耍赖了,直接盖章太子本人就是就没有要习政的意思,这个章一旦盖下来,太子能腾挪的余地就很小了,到时再要说想出来,姿势上未免不太好看,不但成的可能性很小,也没法营造得出现在像这样“顺应理法天命”的感觉来了。 只是这主意好拿,上书的内容却有些难办。 不能光秃秃就表个态,皇帝既然这么抠字眼,那太子就回避不了,总得说一说“想”的理由吧? ——为君父分忧?皇帝一句“朕年富力强不需要”就打回头了。 ——好好习政以便将来接班?这是臣子们劝谏时说的话,太子本人要敢说,分分钟要被齐王派们解读成“心急登位等不及”。 ——顺应祖宗家法?这也是臣子们能说,太子本人说不得的话,拿出祖宗来压爹,爹能高兴嘛?而且死了的祖宗不一定能压得住爹,活的爹要压住儿子却是一句话就够了。 他半天不说话,霜娘手被他拉着,想做别的事也做不了,有点无聊起来,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周连营回了神,简略说了。 霜娘听了,把问题在脑子里转了几圈,转来转去也只转出一个“难”字来,此外还把肚子转出了一声轻微的空响。 ……她饿了。 周连营一下笑了,放开她的手:“别操心了,先让人摆饭罢。” 霜娘有点不好意思,一边起身一边道:“你还养着伤呢,也别耗神了,说不定太子聪明,早已想出对策来了。实在不行,大不了也跟着耍个无赖,说太后托梦给太子,认为太子年纪到了,就是应该出来习政,这又没处查证去,皇上总不能说太后也给他托了梦吧——哎?!” 周连营探着身体,猛把她扯回来,眼神发亮地道:“你怎么想出来的?” 霜娘跌坐回去,呆呆地:“什、什么?” “太后托梦。”周连营语速很快,他平常说话做事总是沉稳的,极少这样飞扬。 “……我随口胡说的。” “胡说得太绝了。”周连营紧着便道。 算起来也算是拿祖宗压人,但这个压法完全跳脱出冠冕堂皇的庙堂之外,整个就换了思路,剑走偏锋之余,又另有一种堂皇正大,因为它就是道明明白白的阳谋——智商正常的人都知道是胡说,但是没法驳,不好驳,也驳不倒。 霜娘吓着了,小心地打量他的神色:“你、你当真了?我真是随口一说,你别听我的,朝廷大事,我懂得很少的。” 不是她要看低自己,政治这种事,在她心里就是十分复杂且深奥的,她从没觉得自己的这点智慧能掺和得上。 “不,要听你的,你的主意这么好,别人恐怕都想不出。”周连营还扯着她的胳膊,这时顺势往下拽过她的手到面前来,亲了一口道:“你摆你的饭先吃罢,叫人拿纸笔来,我写封信,过会再吃。” 虽然他的态度这么肯定,霜娘还是觉得有点发晕,她没使唤别人,自己走去书房里取了纸笔,搬了张高几到炕前放好,扶着他凑到几前。 她也没去先吃饭,而是在几案一角替他磨墨,眼看着周连营落了笔,心下还是忐忑,道:“这么说真的可以?” “反正没有比你更好的主意了。”周连营低头答她,“试试罢,这要不成,别的就更不成了。” 他笔走龙蛇,很快写好了信,霜娘这时也没什么再多想的了,帮着装入信封,封好口。 “送出去给望山,让他快点去都督府衙门,找到大哥交给他,由大哥再转交,最好今天日落前能到殿下手里。” 找周连政看着是多了道手,但这是必须的,望山一个小厮连宫门都进不去,到时候一道道传报进去,那才耽误时间。 霜娘点头应承了,出去找了金盏,原话复述给她,金盏当即去了。 ☆、第104章 对于太子的上书,齐王派们堪称是做了十足的应对准备。 但事到临头,握好的拳头却连伸都伸不出去—— 太后托梦?! 你逗我呢吧?! “托梦”这两个字出现在正经的朝堂上不但打哑了齐王派,连太子派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大殿内外陷入了好一刻的寂静之后,才像被按动了什么开关一样,重新纷扰起来。 但这纷扰和前几次相比,敌我两方都透着一股勉力为之的劲。 对于太子派来说,太子明确表态是很好啦,大家跟在后面摇旗腰杆才挺得更直,可他表完态后,就算不说些为国为民的大道理,至少也该是“为君父分忧”这种吧?“太后托梦”是什么话(鬼)?! 齐王派们心中就更是万马奔腾了,所有的事前应对都白做了,谁知道太子放着那么多能用的体面理由不用,整出这么个画风的奇葩来?这般严肃庄重的庙堂,至尊高坐,一国之精英荟萃,讨论的是天下头等要事,然后你给我说个老太太托梦? 这叫什么事哪。 这要是个普通的老太太,齐王派们早捋袖子上去喷个满天花了——荒诞!不知所云!顺便再往后延伸一下,这种太子能正位?昏君,国家药丸。 但天命注定,太子的祖母不可能是个普通老太太,她是一国之太后,当今之亲娘,甭管是多铁杆的孔圣门生,也不敢把“子不语怪力乱神”或是“敬鬼神而远之”这种儒家经言往太后身上贴。 太子说托梦了,就是托梦了,再知道是瞎话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认了之后齐王派的势头就颓下去了—— 第64节 太子本来就该出来习政,皇帝经不住闹也松了一半口,只不过心有不甘,又硬是设置了道障碍。齐王派最后的希望就在这道障碍上面,只要能从太子的上书里抠出错来,那就能翻盘,把太子重新压回去,叫太子派们一个月的闹腾白费。 就齐王派的预估而言,这并不难,不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嘛?文官们的拿手好戏,何况还有皇帝拉偏手,别管太子拿出来的理由有多么强而有力,总有法子把他堵回去。 可,万万想不到,太子的上书既不强更不有力——只是无可挑剔也无法反驳而已。 这是个十分有针对性的理由,它不具备什么说服性,因为目前的形势也不需要说服谁,主动权已经在太子这方,只要不被反驳回去,就算赢了。 荒谬怕什么?皇帝还耍无赖呢。 以荒谬对无赖,绝对。 争执了整整一个月的太子习政事件,于初雪飘扬中终于正式落下帷幄。 朝会结束的两日后,皇帝下诏明发,诏书内容简单清晰:即日起,太子入工部观政。 玉年宫。 宫外是严寒隆冬,宫里同样也是。 早已烧起的地龙只能温暖身体,拯救不了冰冷的内心。 皇帝下了小朝过来,一进殿,正见几个宫女撤了膳食出来。 宫女们见到皇帝驾临,纷纷无声跪倒,皇帝扫了一眼那些原封未动的膳食:“贵妃今日又没胃口?”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他问完便皱一皱眉,也不等回答,大步往里面去。 卫贵妃坐在临窗大炕上,裹一身白狐裘,人半歪着,身姿弱不禁风,呆呆地看着窗外。 听到脚步声,她也不回头。 皇帝走过去,手抚上她的肩头,叹了口气:“几天了,你就算心里怨朕,也不该不好生用膳,糟践自己身子才是。” “……皇爷来了。” 卫贵妃这才转回身来,要起来行礼,刚一站起来,人晃了晃就往旁边倒,皇帝忙伸手扶住,道:“罢了,何必跟朕闹这虚礼。” 卫贵妃被他扶着坐下,声音低低地道:“我没怨皇爷,我知道皇爷尽力向着我了,只是抗不过他们。所以我伤心我自己没用,一点也不能为皇爷分忧,也帮不上诚儿,因为我这身份,反倒拖累了他。” 皇帝听她说话,打量着她,见她原来牡丹一般的颜色,如今却显得苍白虚弱,不由心中痛楚。 说不出是哪里来的缘分,皇帝共娶过两任皇后,不管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皇帝都不喜欢,偏偏就同卫贵妃对了脾气,荣宠二十余年不衰。 “唉,你是因太子提起母后,所以勾起当年的心事来了吧?” 卫贵妃是有机会母仪天下的,当年先皇后去世,皇帝就想继立卫贵妃,但当时太后尚在,坚决不同意,因为当时二皇子已经出生,而皇帝对卫贵妃的偏爱是明摆着的,真叫卫贵妃变成卫皇后,太子就未必还能是太子了。 这事当年也闹得不小,太后一力反对,不惜以绝食抗衡,最终皇帝不得不妥协,另从民间甄选了一位方皇后来。 这回太子又提出了太后,卫贵妃想起往事来,焉能不伤怀? 一般是小户出身,她比先皇后差了什么?二皇子也一般是龙子,又比太子差了什么?偏偏一步之遥,就定了君臣分际! 卫贵妃想着,闭了闭眼,两行清泪就缓缓落了下来。 “皇爷,我有皇爷就够了,做不做皇后,我一点也不在乎,可我为诚儿不甘哪……” “朕何尝不心疼诚儿,”皇帝搂了她入怀,安慰道,“你放心,朕这辈子欠你的皇后就算补不了你,一定不会叫诚儿也抱憾。朕如今虽然不得已退了一步,拨了工部给太子,但没许他入朝听政,工部也不是吏、户这样的要紧所在,朕退这一步,只是堵堵群臣的嘴罢了。往后时日还长,朕寻两件别的好差事给诚儿,慢慢扶持着他,诚儿是朕最心爱的儿子,朕这万里江山,只有交给他,朕才安心。” 卫贵妃得了这斩钉截铁的承诺,被怒火灼烧得生疼的心口才终于好受了些,越发往皇帝怀里依去,口里道:“我就全指着皇爷替我和诚儿做主了……” ** 初雪化尽后不过半个月,京城里又迎来第二场雪。 这场雪却要大得多,鹅毛般的雪花自傍晚开始落下,扬扬洒洒下了整整一夜。 霜娘是被热醒来的,地龙烧得太旺,她嗓子干渴,披衣起来倒水喝。 连喝了两小盅,感觉嘴唇还是干,便又去抹了点口脂,这才觉得舒缓了。 往窗外望了一眼,却看不出什么,室内外温差大,窗上凝了一层雾,只看得出天光大亮,时辰应该不早了。 这可不大对头,因为几间屋子现在都还安安静静的。 要按平常,睡在暖阁那头的金盏早该过来了,便是她睡过了头,周连营就在外间,他不是那种睡觉很死的人,霜娘这走来走去的,多少有点动静,他该有知觉才是。 她正想掀帘子往外探看一下,便听周连营微哑的声音传来:“你今天醒这么早?” 早? 霜娘一边应声,一边疑惑地往窗边去,拿手指抹掉一小块水雾,探眼一看,疑惑全化作惊 喜:“哇,这么大雪。” 原来天色才只朦胧亮,她所以觉得大亮,是因那一院子的皑皑白雪。 处处皆是银装素裹,连廊下都飘进来寸余高的一层,一眼望去几乎寻不出别的杂色。 她看了两眼回过神,想起周连营方才说话的嗓音,料着他喉间应该也不舒服,便走回桌边,倒了杯茶端出去。 到了外间,先见挨着炕的窗上的水雾已让周连营擦去了一大半,更好观看雪景,她把茶盅递给他,眼神不由又被吸引住了。 周连营喝了茶,把茶盅放去炕边小几上,招呼她:“要看上来看,穿这么点衣裳,别在底下站着,再着了凉。”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霜娘真觉得身上有些凉意了。 低头看一看他让出的温暖被窝,再看看被窝里的俊朗青年,霜娘犹豫了片刻,没禁受住诱惑,踢了鞋,爬上炕去,分享了他的小半床被子。 怕挤着他的伤处,她谨慎地和他保持了一点距离,不挨着他。 周连营的手掌滑过来,摸到她的手,觉得有些微凉,便整个握住了替她捂着,微微笑道:“你也是京城人,年年都见雪,怎么看不腻,还这样高兴。” “我在家时可不喜欢下雪。”霜娘小声道,“下雪就会很冷。” 她初穿来时,手脚上连着生了好几年冻疮,因为贺家冬天只靠火盆取暖,而拨给她的柴炭经了胡姨娘的手,还能剩下一半就算不错了。一直到后来,她学了绣活,手要是冻坏了就不好做活,那时才没被继续克扣,她的冬天才变得好过一点。 但仍然是煎熬,因为那炭不是什么好炭,老挨着坐呛得呼吸都不怎么顺畅,但要是离远了,没多久手脚又变得冰冷,一个火盆能温暖的空间实在有限。 霜娘没有细说这些,但周连营无端觉得她那一句听上去就很可怜,心里发软,安慰地握紧了她的手。 霜娘感觉到了,以为他要说话,便望向他,近距离之下才发现他的唇瓣也十分干燥,而且因为多半本身火气就比她壮的缘故,干燥的程度也更甚于她。 “我去给你拿口脂,你也涂一点吧?” “不用。” 霜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用她的东西,笑道,“没别人知道,我去拿给你,不叫金盏。” 她说着掀被要下床,周连营把她扯回来,按着她的肩膀压下,人凑过来,往她唇上蹭着偷了个香,低笑道:“不用那么麻烦去取,你借我一点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  今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07 10:08:15 888406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07 16:02:11 爆米花北极熊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07 18:00:58 潜水看书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08 00:24:30 九月姗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08 00:54:56 大骗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08 16:27:52 大骗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08 16:47:50 谢谢姑娘们的雷(*  ̄3)(e ̄ *) 小天使们过年好~ 我家昨天大年初一停电了停电了(+﹏+)~ ☆、第105章 因了近一个多月的贴身照料,该看的不该看的早都看过了,霜娘对这种程度的亲热已是很淡定了,小小闹了一下,重新各自呆着,安闲说话。 覆盖一院的白雪看上去格外静谧,他们说话的声音也放得轻轻的。 没什么具体话题,就是想到哪说到哪。一时评两句朝政,一时说两句家事,直到外头的天光渐渐真正亮起,金盏从暖阁里睡醒出来,服侍二人起来穿衣洗漱。 周连营现在已经可以下床,但还不能跑跳,他起来无非也就是在院子里慢慢行走几圈,今天下了大雪,虽然已有丫头挥着扫帚在外头呼呼地扫着雪,但这种天气,仍然不适合他出去,只能在屋里呆着。 早膳过后,在屋里转了两圈,他进去书房习字。 他也还不能坐,只能站着。 他向着书案俯身,悬腕执笔,背脊微微压下去,但仍旧显得整个人有一种挺拔之意,单从外表看,已看不出他有伤在身,衣袍下其实掩盖着那么狰狞的伤疤。 霜娘私心里有点替他不平,也觉得有点亏,这么场实打实的活罪,只刷了些虚名——这虚名清流文官更需要,对武官的加成有限,周连营要是想兑换成实际利益,得等到太子上位才行,皇帝身体这么好,可是有得等了。 ——这些想法只在她心里转着,一个字都没说出来过,她又帮不上忙,白说这些话,徒引得人心情郁结。 此刻她立在旁边,磨墨是顺便,主要任务是监工,见他写了有四张纸,就不肯再叫他写了,催他去歇一会。“久站不妥,你歇一歇再写罢。” 周连营自觉还能支撑一会,霜娘恐吓他道:“你不好好养着,伤口愈合不全,小心变成雨打沙坑。” “……”周连营笔下一歪,一个顿点顿成了一长道墨痕。 他难得如此不镇定,实在那形容听着杀伤力太强,真亏她想得出来。哭笑不得地放下笔,道:“好罢,听你的。” 霜娘恐吓成功,满意地把纸笔简单收拾了一下,推着他出去。 刚出到堂屋,叠翠打外面掀了厚厚的帘栊迈进来,搓着手,一说话哈出白气来,先向周连营行了礼,而后向霜娘道:“奶奶,太太那边来人,叫奶奶打扮齐整了,速到正院去一趟。” 霜娘奇道:“太太找我什么事?”这些时日以来她唯一的差事就是照顾伤患,安氏连请安都免了她的,更不会有别事差遣她。 叠翠道:“那小丫头没说,撂下话就跑了,急匆匆的。” 金盏在旁听说,忙去里面捧了件莲青色羽纱缎斗篷,又寻了沙棠屐来。霜娘在她的帮助下一一穿戴好,和周连营道:“不知太太寻我做什么,我去看一看。” 周连营靠着夹壁站着,点一点头:“你只管去,应该是好事。” 叠翠打着帘栊,霜娘一只脚将要迈出门槛,又缩回来,扭过身来:“你怎么知道?是什么事?”他天天呆在院里,举止都不背着她,照理说,不该有他知道她却不知道的事啊。 “我猜的。”周连营笑道,“但不一定准,还是不说了。你去罢,去了自然知道了。” 他还卖起关子来了,霜娘怕耽搁时间,来不及再追问,只得满心疑惑地抱着手炉去了。 雪后的空气扑面而来,有种格外的清寒之感。一路都有仆妇在扫雪,但侯府太大,有的地段还没来得及扫清,木屐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离着正院还有一段距离时,便见院门外堆着两个大大的雪堆,两个小丫头守着,互扔雪球玩耍,见到霜娘来,一齐停了手,一个笑迎上来,声音脆亮地道:“就等着六奶奶来了。”另一个跑进去通报。 及到走近,两扇院门大开,院里的雪已经扫净,霜娘走到阶下正要进去,安氏已先自房里出来,上下打量霜娘一眼,点一点头道:“走罢,去荣英堂。” 第65节 听了这地点,霜娘更为一头雾水,荣英堂在前院,专为有身份贵重的男客临门时才在此相待。 好在不用她发问,安氏一边走一边主动同她说了。“礼部的官员登门,说是给你请封诰命的旨意下来了,让你去接旨,侯爷现在前面陪着。” “……请、请封诰命?!”霜娘抱着的手炉差点摔了,她手忙脚乱地一捞,险险抱住了。 跟在旁边的金盏也是脚下一滑,十分不淡定。 主仆两个一对视,都是满眼惊讶。 “连营一点风都没给你透?”不用霜娘回答,单看这反应,安氏也看出她一无所知来了,摇头道:“这孩子也太能保密,事情办得静悄悄的,我和侯爷都不知道。” 霜娘原以为是侯府出面,所以她事先毫无听闻,这一听,竟是周连营所为,惊讶程度更甚。 本朝诰命等级从夫,周连营的官职现是五品,她按品算着也是五品,称号是宜人——但这可不是随夫官职自动掉落的,需要额外请封,也不是一请就能封得下来,这诰命是有一定门槛的。 一般来说,官职越高,对应的诰命等级越好请封,比如梅氏,将来周侯爷要不在了,轮着周连政袭爵,通常会把夫妻的请封一起奏上去,下旨时也会一道下来,一般不会有什么留难,但普通官员就没这么容易了,最基础的,总得熬两年资历罢,没有一封官就能荫妻的。 所以霜娘这个五品的诰命与梅氏将来的一品相比,等级低,但请封难度倒要甚上一筹。 霜娘一边把自己知道的一点相关常识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了一圈,一边随安氏到了荣英堂,在设好的香案前下跪,接旨,谢恩,直到礼部的官员离去,她都还有点糊里糊涂的,总觉得没什么真实感。 诰命文书是五色丝织,卷在角轴上,看上去华贵绚丽。 霜娘捧在手里看了一会就被收走了,虽然封赠的是她,但侯府没有分家,圣旨不由她保存,而是统一供奉到祠堂的香案上去。 她能带回去的是随文书一起下来的冠服。 先送安氏回去正院,被安氏叫进去坐了一会,没有白坐,安氏使人翻出套红宝首饰来给了她。 霜娘要推辞,安氏道:“我知道现在不好上身,给你留着年后戴。素净了这么些年,往后该打扮起来了。”又道,“难为你守得住,这请封才能顺利下来。” 安氏这话倒不是虚言,诰命文书里的话霜娘大概听懂了七八成,很大的篇幅是在夸赞她当年的守节之举,贞烈孝谨什么的。霜娘不大有真实感也是因为此,她总觉得那文书上说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面目模糊的列女传式样板妇人,同自己很难对得上号——她当年即便选守节,也只是想找个地方混饭吃罢了。 当然这种话是万万不可告人的,霜娘推不掉,只好笑着谢过接了,见安氏没有再留人的意思,才告辞离开。 金盏手里已经捧了冠服,霜娘自己拿了首饰匣子,一路回去迎晖院。 即便是永宁侯府这个等级的豪门,有人来宣圣旨也是件大事,霜娘绕去正院耽搁那一会,消息已经传回迎晖院来了,她一进去,一院子丫头齐齐喜笑颜开地挨挤在一起,躬身贺她。 “恭喜奶奶!” “奶奶大喜!” 丫头们七嘴八舌的,四个将将十岁的小丫头嗓门尤其大。 这种时候,必须土豪一回。叠翠奔出来接了她手里的匣子,霜娘腾出手来,含笑挥一挥:“这个月月钱翻倍,回头挨个找你们金盏姐姐领。” 院里更是一片欢腾,小丫头们乐得跳起来。 叠翠伸手驱赶她们:“好了好了,都散开,别把奶奶的路挡着了。” 丫头们也听话,嬉笑着让开,送霜娘进屋。 叠翠服侍着霜娘解开斗篷,脱了木屐,金盏问道:“奶奶,这冠服放哪里好?” “随你。找个地方好好摆着就是,反正日常也不穿它。”霜娘顾不上操心那些,先往西次间去,掀帘一看,却没人,她愣得片刻,转去书房。 果然,周连营歇过一段时间后,一个人呆着无聊,又重新习字了,见到她探进来的脸,搁了笔,微笑道:“看来我猜对了,是好事?” “什么猜,明明就是你做的。”霜娘进去,“还瞒得我这样紧。” 她话里看似带着埋怨,其实口气再欢喜不过,人走过去,软软挨到他旁边。 “不是故意瞒你,只是请封没下来之前,我也不知能不能成,要是不成,告诉了你岂不白叫你空欢喜一场。” 霜娘靠着他肩膀摇头:“怎么叫空欢喜?你愿意想着我,我就是真欢喜。成不成的有多大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  我对不起我的小天使们,断更有瘾真的, 我听别人说时没觉得怎样,但现在是信了。。。(+﹏+)~ ☆、第106章 霜娘说着又觉纳闷:“你几时托人办的?瞒得这样好,一个人都不知道,除了太子,没见你和别人联系过——太子?” 周连营颌首:“顺便跟殿下提了一句。” ……还真是啊。她不由嘀咕:“好大材小用哦。” 太子此刻再憋屈他也是太子啊,为了个五品的诰命要劳动他通关节,想一想都觉得杀鸡用了牛刀。 周连营看她那个可惜的表情,笑了,和缓地道:“这里面有缘故,我先没和你说过——其实要说起来,你不用谢我,这是你自己的功劳换来的。” 霜娘茫然眨眼:她有什么功劳?除了照顾伤患,她什么都没做呀。 “难道是我照顾你照顾得好?” “咳。”周连营的笑意扩大,轻咳一声,转脸过来,下巴微倾,翘起的唇碰触上她的额头,“你要这么说的话,也没有错,这桩功劳立得最好。” 这一听就是调笑话,霜娘轻轻掐他一下:“快说正经事。” 周连营没吊她胃口,从善如流地就道:“你忘了你出的那个主意?” 霜娘当然记得:“可——”她有点不确定,“你跟太子说了是我说的?” 周连营近来动笔写信都是她在旁伺候笔墨,周连营本身也没有在回避她,但她下意识地有种要尊重别人**的念头,且他写信内容又事涉公务,所以她都很君子地并没有看。只从情理推论,他和上司写信,应该不会把内眷带进去才是吧? “我没有说。”周连营道,“但是殿下觉得这主意不像是我出的,所以写信回来问我。” 他没具体说不像在哪,不过足以令霜娘听得明白,因为这一说她就觉得:太后托梦这种话,确实跟周连营的日常风格差出很远。 所以,他就乘便给她换了个诰命?霜娘傻乐起来,嘴上不忘谦让两句:“其实我不急,以后再请封也无妨的。” 周连营摇头道:“以后可没这么容易了。” 霜娘不解,站直了身体看他,这和她知道的常识不一样啊? “你现在的五品诰命由兵部呈报,翰林院撰拟缮写,经内阁核对无误,报司礼监加盖御宝,转呈礼部下发。” 周连营这一段话里涉及了四五个朝廷部门,霜娘险些被绕晕,好在话不长,她勉强记下来了,在心里转了好几圈,终于转出来重点了:“……我这个品级不高,有可能绕过皇上,蒙混过关?” 皇帝每日多少军国大事要处理,区区一个宜人的请封,他注意不到的可能性非常大,但这品级要是再升上去,可说不准了。而他一旦注意到了,以周连营先前的“黑”历史,可想而知,只能是被打回来的命。 周连营点头笑道:“正是,运气还不错,混过去了。” 他说得随意,但不管如何,前面这一条龙的程序能不出差错地走下来,已经是件极不简单的事了,毕竟妻以夫贵,而此刻的周连营为官还不满一年,什么功业都没来得及建,他又没用永宁侯府的人脉,就他本人而言非要扯一桩,只有那四十杖的虚名还能拿出来说一说—— 霜娘想到这里,终于真正反应过来了:“所以,太子其实是不好封你,才封到我头上来了吧?” 哪里她一句话就有那样值钱,能换个诰命回来,他那才是实在付出啊,只是文武升官体系不同,太子没法据此替他活动关系,才两相叠加到她身上来了,不惜心力一路往上打通关节。 而再想一想,所以能成,很大程度上也有赖于他吃的苦头,没他刷出的名声,恐怕至多走到内阁就要被打回头了,等级不高的诰命也是诰命,又不是大白菜,是个官就能请封。 周连营笑了笑,没有回答。 这个默默行事不邀功的做派真是太拉好感,霜娘感觉自己眼睛里都要闪出星星来了,哎呀,她就吃这一套,无法破。 张手抱了他的胳膊喜孜孜重新依回去,她感叹:“你怎么这样好。” 周连营的心情也很好,他不惯于细说自己付出什么,于这其中起了多少作用,但她能解人意,不需他说也全都明了接收,不教他的心意有一丝落空,这种心有灵犀般的感觉当然足够美好。 由她依着,柔声道:“你脾气软,在府里还罢了。年后出了孝,免不了要出门应酬,我担心你受人欺负,有个诰命在身上,总能令人顾忌一二。” 霜娘第一个反应是想说她脾气不软,郑氏那种才是软呢,话到嘴边又收回来——不管他是从哪得出的看法,这个看法好像也不是件坏事?咳,就是觉得她柔弱,他才给花这些心思替她把往后出门做客的琐事都考虑到了嘛。 在她将要迈入的那个女眷层级里,想找个出身比她更低的恐怕很不容易,她往里一立,应该就是个鸡立鹤群的效果。那时候有个诰命护身要好过很多,五品宜人本身算不了什么,但这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永宁侯府对她这个媳妇的认可,至少能打消掉诸如楚王和王家女那样的想望和由此带来的麻烦。 ** 迎晖院里温馨和煦,与此同时的四房院子里,却是闹翻了天。 诰命旨意的下达是件好事,这消息没有刻意瞒着的必要,所以很快也传到了四房。 秦氏当时正在折腾周连平的一个宠婢,周连平的内宠一大堆,秦氏计较不过来,本也懒得再计较了,专心抚养儿子。但这婢女不同,原是她陪嫁里的一个小丫头,陪过来三四年后长开了,叫周连平注意上了,两个勾连到了一处。 秦氏对于自己人的背叛还是做不到淡然处之,乘着周连平不在,百般挑剔折磨她。 但她这时暂且顾不得了,捂住胸口跌坐下来,咬牙喃语:“凭什么……凭什么!” 这消息听到就觉心中如被毒蛇噬中,再一细想,她连气都要喘不上来。 妯娌之间,很难避过两个字:比较。 在秦氏原本的想法里,大嫂梅氏除外——出身高,生得美,嫁了个男人是世子还专一,过门又得男丁,和这种人生赢家间的差距太大,反而很难有比较的想法了。 剩下的妯娌里,包括静乐公主在内,她就算排不到第一,也总是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其它几房确实都没有妾,她对此很难意平,可再一想,也各有各别的难处啊。 先说静乐公主,周连深再不二色有什么用?他那个身体,公主和他过日子等于守活寡,能有多少幸福可言。再说郑氏,周连恭也不乱来,可他连后院都不回,郑氏一年都见不到他几回,有丈夫和没丈夫一个样。最后是贺氏,再没有比她更惨的了,人没进门男人先死了,即使后来周六回来,秦氏也照样能从她身上找到优越感,那么个娘家,等于是卖进府里来的,在丈夫面前怎么可能抬得起头? 秦氏一为自己这一院子莺莺燕燕感到糟心的时候,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比较一番,比完她的不忿就能平息下许多,觉得自己过得也不算差。 然而时移世易,别人都在慢慢改变,首先周连恭居然肯带着郑氏上任去了,那也还罢了,反正走得远,眼不见心不烦。可六房就在眼前住着,这就怎么也忽视不了了。 贺氏才多大?她至今房都没圆,凭什么就把诰命捞到手里了?秦氏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给周六下了药,怎么就把他迷成这样,味都没尝到嘴里呢,就肯替她费这个劲! 尤其一点,她要是如梅氏般美貌,秦氏也还想得通些,就那个清汤寡水的样,到底—— 秦氏百般不服地把“凭什么”三个字又在胸腔里滚了一遍,滚得心里越发火烧火燎。 周家的这个小儿子,真是没见过世面! 一定是在外面混了几年把人都混傻了,京里这些豪门子弟,谁家有这么办事的! 这么着把周连营都腹诽了一通,秦氏心里仍是无法好过。 因为她很明白,靠着周连平,她这辈子也挣不到一份同样的体面。 想什么来什么,就是这时候,周连平脚步有点歪斜地进了院门。 秦氏一见他那个步子,火就腾腾往上冒——昨夜又是一夜没回来,到隔天的上午才进家门,都这个点了,他酒还没醒,还走不直路,不知灌了多少无用的黄汤下去! 及到他走到近前,外露的脖颈上大喇喇两个殷红唇印,更叫秦氏火升三丈,家里这么些小妖精还不够他摆弄的,还要往外头那些脏地方去花,这么个下流胚子,怎么不喝死在外面算了! 她满心怒气,但理智还在,忍住了没说,就只是不站起来相迎,冷眼看他走近。 作者有话要说:  秋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09 10:17:16 九月姗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09 10:59:11 九月姗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11 20:51:24 花皮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12 19:49:57 第66节 谢谢三位小天使的雷╭(╯3╰)╮ 我断的时候都不敢来看评论咳,不过没想到小天使们这么温柔, 感动死~~~~(gt_lt)~~~~ 所以虽然很晚,我还是努力挣扎出来了,不能真的上瘾。 ☆、第107章 她坐着不动,被她折腾着跪在一侧半天了的丫头琴儿却是如见救星,余光瞄见周连平走近,身子晃了晃,一副不堪熬煎的样子向着门槛的方向歪倒在地。 这一倒,秦氏才想起还有个她来,未及训斥,周连平进来了,不知是雪天受了冻还是喝酒喝的,他整张脸都是通红,张了口,训斥先于秦氏一步砸出来了:“妒妇!” 自己忍了气,他倒又逼上来,秦氏脑中那根勉力绷住的弦咯噔一声断了。 她发泄的方式却不是直接对上周连平,而是站起来怒踹了琴儿一脚:“装的什么怪样儿!” 周连平视为这是对他的挑衅,赶上两步踉跄着推了秦氏一把:“当着我的面还敢动手,好,好,连你也不把我放在眼里!” 周连平酒后脾气暴躁,秦氏本来怕他,不敢直接惹他,但没想到冲着琴儿出气也不行,里外站着四五个丫头,秦氏吃了这一推,面子上极是下不来,一时也不及思考他那个“也”字是哪里来的,气得重新扑向琴儿,向她头上抓了一把,扯散了她的半边环髻,口里骂着“挑事的贱婢,饶不得你”等语。 这种抓脸薅头发的举止对秦氏来说已是极**份了,只是心中仍有一点清明,还未敢与周连平正面掐上,但很快这点清明也不剩了,因为周连平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扯过来,另一只手反手就是一巴掌:“还敢动手,你也这么藐视我!” 又是一个“也”字,但这时谁都无暇注意了,周连平那一巴掌用的手劲不小,但准头不怎么样,只有一半扇秦氏脸上去了,致使秦氏受辱之后,能有力气极快地扑上去反击,丫头们吓得都忙上来拦阻。 一时秦氏的哭叫声,周连平的斥责声,丫头们七嘴八舌的劝说声闹哄成一片,这里头又尤以周连平的声音最大,喝了酒的人不大能控制住嗓门,没什么新词,就是先说过的几句话来回嚷嚷,秦氏挨了打不说,还一直挨骂,要还手又抵不过他的力气,头脑一热心一灰,也不打了,掉头要去寻剪子抹脖。 丫头们吓得半死,这对主子往常拌嘴的时候常有,却没到互相动手过,更别提闹到一方要寻死,真不知道才几句话的功夫怎么就弄到这步田地,还是秦氏的奶娘张嬷嬷掌得住些,眼看事态控制不住,马上遣人去正院报信。 秦氏听得这一语,得了提醒,也不寻死了,掉头奔出去往正院去哭诉。 她这一路哭过去,可算是哭得府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 消息传到迎晖院的时候很快,但霜娘知道得要滞后一些。 因为周连政来了,梅氏预产期将至,因这一胎初始时有过不太好的迹象,他十分紧张,这一阵逢着衙门里没什么事,他就早早回来。今天也是,回来先去看了梅氏,又转来看看弟弟。 他进来屋里坐着,丫头们多少受着拘束,这么冷的天,往常几个有些脸面的会求磨着金盏到暖阁里去挤着取暖,这时也不敢了,老老实实缩厢房里去。 她们进不来,自然霜娘也没处听八卦去,外面又冷,她也不想出去,只能老实地呆在卧房里。 周连政坐的时间还不短,主要因为周连营一直追着他问些问题。 周侯爷近日基本没怎么来,倒也不是他偏心,而是小儿子的伤一日比一日好,小女儿的病症却一直没有找着神医能治,两相比较下,周侯爷的心神难免要更往小女儿处倾斜。他这一不来,周连营就只能从长兄处询问外界的情况了。 幼弟在屋里关了这么久,周连政也心疼他,凡他问什么,都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两个又难免要再交流一下看法,聊起来就收不住了。 两人的声音时高时低,隔着厚厚的帘栊,有时清楚有时模糊地传进来,霜娘听一会就自动忽视掉了,她对政治的兴趣很一般——周连营给她科普的那些不算,那是很明确的事件,且他说得又明白易懂。但他们现在外面交流的那些涉及太过广泛,光是一堆人名部门就听得她茫然了,好不容易有两句明白的,跟后文一联系,又不知道谁跟谁了。 索性都不理会,另给自己找点事做,卧房里没纸笔,她只能和金盏对面坐着扎花儿玩。 霜娘做这个做得少,但这类手工活都有相通之处,她绣活好,做这个也不烦难。到天近黄昏,周连政终于起身离开的时候,她已经扎了一小堆各色花样出来。 尤以一簇腊梅花扎得好,花形秀雅,花蕊纤毫毕现,又应时景,金盏拿在手里赞了两句,顺手替霜娘插上发鬓了。 周连营眼神好,也很肯捧场,霜娘一出来他就注意到了,含笑夸她:“相得益彰。” 他夸得虽有些言过其实,但并不肉麻,霜娘很乐意地听了,坐过去问他:“说了半天话,你饿了没有?要让人去厨房领饭吗?” 周连营摇头:“没有,再过一会罢,还是照往常一样。” 霜娘“哦”了一声,忽见他枕旁摆着两个扁扁的盒子,不知什么材质,色泽如青玉般很上档次,盒盖上镂刻着牡丹纹样,雕工也十分精美。霜娘见这盒子很像装面脂用的,就没有多想,伸手拿了打开一看,里面果是凝膏一般的物体,乳白清透,更有些果冻似的质感,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倒比自己往常用的看着还更好一些。 但凡女人见着化妆品,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抹一点到手背上试用一下。 霜娘也不例外,她很自然地拿手指沾了点,到自己手背上涂开了。 整个过程她都没有想起要看一看周连营,因此也就错过了他面上一瞬间流露出的复杂难言的神色。 柔软的膏体稍一揉压就渗入了肌肤,润肤效果感觉极佳,霜娘满意地把盒盖重新盖好,捧着这才抬起头来,笑问他:“哪里来的?我先前还没有见。” “……大哥带给我的。” 霜娘心下欢喜,没想到他门都出不去,还想着让人给她带礼物,怪不得今天周连政过来了呢,他可也太好了。 她很想多了解这份礼物一点,就又问:“这叫什么名字?”看这包装就知道一定是知名的香粉铺里买来的,像这类店家,通常都会给自己的货色挨样取个别致的名称,而不是统一以“胭脂”冠称。 周连营这回摇了头:“我不知道,没问。” 这倒也寻常,男人嘛,总是粗心一点,能想起给她送这个就很了不得了。霜娘转头看看,见金盏已经识趣地到暖阁那头去了,就凑过去,唇瓣挨上他脸颊碰了碰,满心甜蜜地道:“谢谢你——?” 她卡住,末尾上扬,把陈述句变成了个问句。 这么近的距离,她无法回避地终于注意到了周连营的神色。 其实他这时的表情已经收拾过了,但眼神中却还有残余,不是单单的笑意,而是还有一点哭笑不得,显出了两分无奈来。 “怎么了?哪里不对?”霜娘不由看看手里的盒子,再看看他。 周连营道:“没什么。” 他这回连眼神也收拾好了,若无其事地接着道:“你拿去收好罢,要是用着喜欢,下回再给你带。” 霜娘又不傻,已经觉出不对来了,岂肯叫他糊弄过去?反正没事做,就挨在旁边磨缠,她平时这一面出来得少,今天连着收了两份礼,很觉自己被人宠着,胆子也大起来,就要他说实话。 周连营叫她闹得心猿意马,不知送个“胭脂”能有这种奇效,这时虽知其中有误会,却舍不得吐口,含笑由她软语央求。 霜娘一边追着他问,一边也自己想,只是百思不得其中到底有什么门道,看来看去手里的就是面脂啊,她都试用过了,总不能是送给别人的罢? 直磨蹭到天色全黑,眼见她还不放弃,周连营糊弄不过去了,这才招了手,叫她附耳过来,略有尴尬地把实话说了。 霜娘见他手势还奇怪着,屋里又没人,不知他怎么还要保密,等听到他的悄声解释,才一下恍然大悟,当即笑趴在了炕上。 “你、你早说呀,早说我就不用了……”她笑了好一会儿,才微抬起身来,胳膊撑在他枕侧,仍是个半伏的姿态,一边说着话,一边目光控制不住地朝他腰部以下的部位望去。 周连营伸过两根手指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头拧回来,不叫她看,道:“你拿了就用了,我怎么说?难道从你手里抢回来?” 他说着,自己也笑了。 霜娘越想越可乐,虽然真相揭开,这东西并不是送给她的礼物,她却没一点遗憾,笑个不休,抖着手把扁盒放回他枕边,还把两个排整齐了放好,然后一看,更大的笑意又从心里涌出来了。 周连营道:“你喜欢的话就拿去用罢,其实用途是一样的。” 霜娘笑着摇头:“我可不要,你涂那里的,怎么好给我擦脸,还是你自己留着——哈哈,你也确实更需要。” 她脸都笑红了,眼睛里闪着光,整个停不下来,周连营拿她无法,只得道:“我还不是替你着想?男人糙得很,我无所谓雨打沙坑,还不是怕以后吓着了你。” 他知道霜娘脸皮薄,一提圆房相关事宜就要哑掉,存心要羞着她,但狼来多了,也不那么奏效了,居然听霜娘回了他一句:“那你可得勤用着。” “……” 周连营眼神一深,伸手便去抓她,霜娘灵敏地跳开了,她冒了那么一句心里也跳得慌,头也不回,直接奔出去堂屋,招呼金盏摆饭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o(n_n)o谢谢九月姗姗的雷, 明天上班啦,我在努力地调整,调整~ ☆、第108章 第二天早上时,霜娘才听到了四房出的事。 “还闹到太太那里去了?”她惊讶地道。 “可不是。”叠翠大力点头,因见周连营也留了神,望过来,她更起劲了,绘声绘色地道,“四奶奶哭得快厥过去了,求太太做主。奶奶知道,我们府里这么些爷,打从大爷往下,再闹夫妻矛盾也没有动上手的,太太气得不轻,当时就叫人速把四爷找来。” 霜娘叹道:“怨不得太太生气。” 一般情况下安氏是不管庶房怎么折腾的,但涉及到规矩体统的例外,他们这样人家缔结的婚姻,夫妻感情不好没什么,冷落妻子也寻常,但升级到殴打就太超过了,安氏作为掌家主母,不可能无视。 叠翠道:“还有更生气的呢,四奶奶哭成那样,四爷居然倒头上床睡觉去了,一点也没把打了四奶奶的事放在心上。去叫人的见这样,没法儿又回来,这下太太动了真怒,重新叫了几个粗壮的婆子去,硬把四爷从床上拖出去了,扔院子里冻了片刻,才把他冻醒了,穿了衣服往正院去。” 霜娘不大放心地道:“他没有对太太无礼吧?” 叠翠摇头:“那倒没有,四爷还没这个胆子。只是他也不肯认错,口口声声只说是四奶奶不贤惠在先,四奶奶原来就委屈得不得了了,那还禁得他这样说?也不要太太做主了,改为闹着要和离回娘家去。” 霜娘听得蹙眉不已。虽然秦氏和她有些不对付,但嫁给这种男人,她也不得不同情一下她,真是太倒霉了。 “太太看四奶奶伤心得不行,四爷又梗着脖子油盐不进的样子,就说,四奶奶回娘家去住几天,散散心也好。等四爷酒醒了,再教训了他叫他亲自到秦家门上去,给四奶奶赔礼道歉,接她回来。” 霜娘点头:“这么着挺好的。”安氏算是很给儿媳妇面子了,一点也没护短——当然也没什么可护的,周连平又不是她亲生的。 叠翠一拍手:“可四奶奶一听,真叫她回去,她又不愿意了!” 霜娘:“……啊?” “先说是舍不得儿子,想把儿子一起带回去,太太想了想也答应了,横竖至多两天功夫,必要压了四爷去接的,只当三哥儿去外家走个亲戚,没甚妨碍。可四奶奶拖拖拉拉的,嘴上埋怨个不休,脚下却还站在那里不动弹,这回太太看出来了,她就是气头上说出来吓唬人的气话,真叫她家去,她可舍不得呢!” “舍不得什么?”霜娘奇了,“太太这么公道,儿子都肯让她带走了,她还有什么挂念的?家去安生住着,等到四爷去接,借着这机会,一回把他拾掇好了才是——四嫂家里不是有两个亲兄弟嘛?揍他一顿狠的,痛到他自己身上,下回才不敢再伸手了。” 她说着见叠翠有点瞠目的样子,就摇头道:“唉,你们不懂,动手打老婆是一点也惯不得的,不在开头就遏制住了,很容易让他伸惯了手,以后凡遇着意见不合就要拿暴力解决问题,这招省事呀,啪啪几巴掌下去世界就清净了。所以,别的还罢了,这一条一定不能隐忍,必须要——” 她的声音慢慢消下去,因为终于接收到了金盏一直在努力使给她的眼色,也才想起了身后趴着的周连营。 呃,当着他的面,说要揍他哥哥好像不太好?就算感情不亲近,那也是一个爹生的啊。 霜娘有点心虚地扭了头,去瞧他的脸色,周连营让她瞧误会了,对上她的眼神马上便道:“我可不是四哥那种人。” 一下反把霜娘逗笑了,她笑眯眯点头:“嗯,嗯,我知道。” 周连营是这个态度,丫头们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叠翠就接着说了,还先捧了霜娘一把:“四奶奶哪有奶奶这刚性。奶奶不知道,四奶奶有她的想头,她怕她回了娘家,四爷没了一点顾忌,更加要拉着丫头胡天胡地了。所以饶吃了亏,也不愿意真走,就这么着在太太那里僵持了好一阵,把太太弄得烦了,也懒得理她了,说等侯爷回来了,让侯爷管罢,然后就把四奶奶两口子都撵出去了。” 金盏跟周连平是有旧怨在的,先碍着周连营,一直忍着没开口,霜娘说过了还提醒她,但这时见无妨,就也插了一句:“由侯爷来管也好。”周侯爷不喜欢这个一点出息都没有的儿子,由他出面管,多半是直接打一顿。 叠翠竖起手指摇了摇:“姐姐,你说错了,昨天我去领晚饭时听到的最新消息,四爷和四奶奶已经和好了,不用人管了。” 霜娘和金盏都惊了,霜娘更忍不住道:“这么快?” 叠翠十分肯定地点头:“消息绝对没错,因为是两个人一齐去向太太赔礼的,正院里的姐姐们都见着了。” 秦氏这是想什么呢?又是要寻死又是闹和离的,两大杀器都祭出了,结果一天都没撑过就船过无痕了——这,简直捉摸不到她的心啊。 霜娘抚额。 周连营陪着听到现在,主要是担心母亲受了冲撞,这时见并没有,就不再听了,慢慢爬起来,一边下炕一边劝道:“别烦恼了,和我们不相干,我去练一会字。” 霜娘本来也没在烦恼,只是无聊所以才当个八卦听听琢磨一下罢了,这时忙起身,虚扶住他道:“我也去。” 第67节 ** ——周连营这回估计得有点乐观了,事实上四房这回闹的事还真跟他有点关系。 时间倒回昨日,周连平被撵回去后倒头又睡下了,一睡睡了半天,到下午时才捂着脑袋,有点昏沉地醒来了。 这一觉过来,他心头那股邪气散掉了不少,理智跟着回笼,在床上发了会呆,想起来自己都干了哪些好事了。 凭他本心而论,还真没厌恶秦氏到要打她的程度,上午那一巴掌,更多是因为迁怒,本就存了一肚子气,又见着秦氏那个找茬的样,才没控制住动了手,这会儿他冷静下来一想,也不是不后悔的。 他花丛里游走惯了,对着女人也还放得下身段,既后悔了,也就起床去寻秦氏道歉去了。 秦氏中饭都没吃,也没休憩,坐在暖阁里,周连平睡了多久,她就哭了多久,只是埋怨自己命苦,贴身的奶娘并着丫头怎么都劝不好,数九天里汗都要急出来了。 周连平循着声音进去,先作了揖又开口赔礼,看着是个正常了的好人样子,至少肯定是不会再动手了,奶娘就松了口气,再劝了两句,就拉着两个丫头出去了,把地方腾给他两口子对证。 俗话说,术业有专攻,周连平别的不行,哄女人还是有一套的,一通好话砸下去,慢慢把秦氏的眼泪砸停住了。只是秦氏也不是那种没一点脾气的,她哭是不哭了,但没有这么快原谅他,也不肯和他说话。 周连平见光说好话奏效不大,不得已,往深一步,剖析了一下自己的内心历程。 ——说他一时冲动啦,其实也不是冲着她生气啦,他在外面叫人小瞧了所以心气才不顺啦等等。 这末尾一条有点对上秦氏的心思,她终于松口了一句,问是怎么了。 周连平就说了,他实在也是想找个人吐一吐近来胸中的怨气了:“还不是老六!挨了顿打,倒好像挨成什么盖世英雄了一样,这一个多月隔三岔五要听人说他,说他就罢了,说完了必定要捎带上我。我就不懂他是立了多大功劳,又不是真刀真剑到关外去砍了哪个蛮王的头,那些人至于那么捧他,掉过脸来就笑我,说我没本事!” 这话正正对上秦氏的心思,她忍不住了,怨恨先放到一边,跟着附和了两句。 有了捧场的,周连平更起劲了,拍着炕桌道:“有什么了不起的,父亲要不是把荫职给了他,他哪有这机会,要换了我,我指定也一样挨下来——哼,我又不是没挨过父亲的板子,不过就是痛一痛罢了。” 这话周连平其实自己说着有点虚,他常在外面混,廷杖和家法的区别,他还是有数的。 但秦氏不知道,真情实感地又跟着附和了,不过注重点稍有差别:“侯爷也太偏心了,家里的荫职原来说好了给爷的,结果六弟一回来,不知怎么又落他身上去了。这要是给了爷,爷现在也是个官身了,往外头走谁还瞧不起爷?如今不但那官是六弟做着,连六弟妹都跟着沾光,把诰命都请封下来了,我比六弟妹长,倒还是个白身。” 这话倒过来又对上了周连平的心思,即便是像他这样以醉生梦死为己任的纨绔子弟,其实也还是会长大的,因为他不变,周围的人却不会陪着他一起不变,尤其当下面比他小的兄弟们成长起来,比他出息,比他威风,出去一听那些闲言碎语,实在很能刺痛人心。 秦氏那话的重点,其实在末尾那一句,酸味快绕梁了,但周连平没把什么诰命不诰命的放在心上,只为从自己手里溜走的官身生气:“可不是,父亲就是偏心,夺了我的官给老六就算了,一点补偿都没给我!” 秦氏心中一动,忍不住道:“那爷不如去找一找侯爷,想法再给爷捐个官?既是侯爷欠了爷的,想来应该会答应,我们这样的人家,要寻个门路也不难。只是爷可要收了心思,往后不往外头胡闹,干点正事出来。” 这要是以前,周连平是再不愿意的,但近来受刺激多了,他想一想,真的意动起来:“……你说的似乎不错。” 这两人的频道其实从始至终没有完全对上,但因为各有各的不平,倒也顺畅地聊下来了——凑合还可以算是为着同一个目标走到了一起,秦氏因为周连平这回居然有发奋的迹象,大为喜悦,自动摒弃了旧怨,还主动提出一起去正院给安氏赔礼,以防到时安氏不快,再阻碍了周连平的前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老电台的雷(*  ̄3)(e ̄ *) 这是年前最后次事件了,没别的事了,等过去就翻年了。 (章数我就不估了,囧估不准,估早了白要小天使期待。) ☆、第109章 周侯爷身上除了永宁侯这个世袭爵位之外,本人也有在朝中任职,不过只是个宗人府里的闲职,毕竟已是快耳顺的年纪了,这官做得和荣养差不多,虽有衙门,去不去都随他的意。 这天他就又没有去,一早起来,打了套养身拳,洗漱用膳后,门房上递来了刚送到的一封信,是周侯爷在外地的友人寄来的,周侯爷先前曾去信相询,问他可知当地有无什么神医。这友人现在回信来说,倒是曾听闻一个有回春之术的厉害大夫,只是此人游走各地,行踪不定,一时难以寻找得到。他请周侯爷放心,他会代为留意—— 正看着呢,周连平来求见了。 进来开始说话吞吞吐吐的,周侯爷心里惦记着那大夫,又加上本来就不喜欢这儿子,再见他这样,更没好气了,喝了他两句,叫他有话快说,没话就滚。 周连平还没来得及说正题,劈头叫一骂,本来还有的那点害怕全转化成不忿了,张口先把埋怨周侯爷偏心的话倒了出来。 周侯爷的脸一下沉了:“你这是吃了谁的挑唆,到我面前来发疯?不错,当初那荫职确实是准备给你的,职位都给你看好了,我看着你不像个能吃苦的模样,特意叫你大哥往都督府里寻了个闲差,你按部就班地去应职就是——可你去没去?!” 他末尾一句陡然提声,把周连平吓得一抖,本来挺得板直的腰杆瞬间矮下一截,嘴张了张,都没敢冒出声来。 周侯爷也不要他回答,自答道:“你装了半个月的病,硬是错过了时机没去!” 周连平这下不得不勉力辩解了:“我、我是真生了病——” “还嘴硬!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不想当差,嫌整天关在衙门里拘束着你了,没时间和你那群狐朋狗友去鬼混了而已。”周侯爷冷笑,“我没有明说,你就真以为你瞒得很好?我不过是懒怠管你了,你这么个心态硬逼着你去了也要惹出麻烦来,所以由得你胡混罢了。” 周连平原是喊捉贼的,没想自己的黑历史被翻了个一清二楚,腰杆又矮下去一截,不敢再就此事争辩,把话题往后扯道:“那先前就那么给了老六,也没跟我说一声——” “跟你说什么?”周侯爷听他的话没一句讨喜,人也畏畏缩缩得不像样,更看他不顺眼了,张口再一次打断他,“这个家轮着你当家作主了?那荫职当初给你,是因为你几个兄弟自己都有出息,用不着靠着祖宗的恩典,只有你一个文不成武不就,所以兄弟们没有异议,谦让了你,但你自家不要之后,这荫职自然也就跟你没关系了,你倒有脸,居然当成自己的私产了?乘早收收你的妄想,小六原来不需要,但他弃文从了武,走荫职便当些,我自然就给了他,这是你老子的权力,同你一分关系也没有!” 周侯爷这么喷了一大通,把不争气的儿子喷成了一只寒蝉,这才觉得气顺了些,道:“你还有事没有?没事出去。” 周连平这个倒霉,一句正事没说,从头叫训到尾,再不敢节外生枝了,老老实实把想捐官的想法给说了,但他这时候已经不报什么期望了,周侯爷这么厌烦他,哪还能指望上给他出力?他就说得有气无力的。 但对周侯爷来说,这是大出意料,再没想到这个儿子居然开了窍,想着要上进了。他的态度一下平和了不少:“你早说有此意便是,拉扯你弟弟做什么。” 他说着,下一句话的口气变得威严起来:“你可是想好了?这回你要是再反悔,别怪我打断你的腿。” 周连平听着竟是有门,心下一喜,忙道:“儿子想好了,只要父亲肯帮忙,以后儿子一定用心当差。” 就又下了一堆决心,周侯爷难得有耐心地听他说完了,挥挥手:“行了,我知道了。你去罢,这些日子别往外跑了,在家等着消息。” “是,是。”周连平大喜过望地去了。 ** 虽然被训得不轻,但事情极顺利地就办成了,周连平心情极好地回后院去了,找到秦氏吹嘘了一番。 秦氏也很高兴,想到在不远处向她招手的诰命,心里就热乎乎的,句句都捧着周连平说,周连平吹嘘之余,也又抱怨了几句周侯爷偏心的事,秦氏也全都顺着他,跟他一起数落六房,还数落得比他更起劲。 周连平原来心里的三四分不平,叫她卖力地捧成了七八分,一跺脚,起了身:“不行,父亲不补偿我,我问老六要去!不管怎么说,他那个荫职原来就是我的。” 秦氏傻了——如霜娘对她的定位,她就是个嘴上很能说但行动约等于零的人。“这,问六弟能要什么啊?” 她第一个想到是钱,就道:“六房没多少钱吧?六弟妹空手嫁进来的,六弟的俸禄都是交公中的——就不交也没多少,要有点什么积蓄,那多半是太太补贴了去的,你要是打这个主意,太太知道了饶不了你。” “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问老六要钱去,要了他也不会给我。”周连平嗤了一声,“我要的是人。” 秦氏心里立时起了不妙的预感:“……什么人?” 周连平也不瞒她,嘿嘿笑道:“六房里有个丫头挺好的,我几年前就看准了,只是先头不好下手,现在老六回来了,我去叫他送给我,想来他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 他说的自然是金盏,当年打她的主意没打成,没防备还叫人捶得爬不起来,他事后愤而想报复,却被周连政找到头上警告了一番,不得已先吞了这口闷气。 那往后他虽其心不死,但一直没找着合适机会,时间久了后慢慢也就忘掉了——外面斗鸡走狗的乐子多得是,一个丫头,他没那么些空闲总记着,但这回秦氏这么反复地提着六房,就叫他又把旧事想起来了。 当年周连政不许他打金盏的主意,是因为六房那个母老虎是个孀妇,她身边的丫头动不得,可现在没这个妨碍了吧?他再去要,又有理由,就不信要不到手。 周连平想着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秦氏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了,她不知道旧日那场纠纷,周连平人没弄到手,还挨了顿打,这么丢脸的事当然不会回来和她说,但莫名地,她隐隐有种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当即就要发火,十分按捺着才降下破口而出的尖声:“院子里这么些人还不够伺候你的?你连我陪嫁里的粗使丫头都摸上了,还不足餍,还看上隔房的人了?!” “你说那个琴儿?”周连平不以为意地道,“我也就图个新鲜罢了,现在看她也就那样,正好你不喜欢她,那就随你打发好了,也让你出口气。” 秦氏一点没有出气的感觉,她还想吐血——这么快就随她处置了,那昨天她那一巴掌到底为什么挨的? “我不同意,周连平,你疯了,你敢去要,要来我也不会准她进我们院子的门!” 周连平酒醒的时候耐性还是挺好的,闻言也不生气,笑嘻嘻地道:“你着什么急,听我把话说完。我要那丫头来,可不只是看上她的人了,她娘如今总管着小厨房呢,家底肯定丰厚得很,把她弄了来,我们手头上都松快多了,你不是老抱怨你的首饰样式少?到时候就能叫她孝敬你了。” 他这么一说,秦氏很快知道他说的是谁了,但她的想法可和周连平截然不同,金盏这种靠山硬实的家生子要做了周连平的妾,可比琴儿难收拾多了,她脑袋坏了才想往自己院里拨拉这么个强敌。 就努力想打消周连平的念头:“你别想了,那丫头是六弟妹最得力的大丫头,将来肯定是留着给六弟收房的,你做哥哥的怎么能去讨要——说不准都已经让收用过了,那丫头前一阵不是一直在外书房伺候着?说是孝期里,收个丫头又没那么讲究。” “嘿嘿,要搁我那是肯定收了,不过老六那个憨小子,打小叫太太管木了,他干不出这事来。”周连平很肯定地道,说着就起身,“哎,不和你说了,我这就去问老六要去,你给收拾间屋子出来,人回来了好住。” 说着不等回答,匆匆拢袖子走了,把秦氏气得怔在椅子里,揉着胸口干瞪眼。 ** 俗话说,霜前冷雪后寒,今天积雪化了些,但天气倒比昨天更冷,呼啸的寒风吹着,直往骨头缝里钻,这种天气,一般是不会有人愿意串门的。 偏偏周连平就来了。 小丫头捂着冻红的脸进来通报的时候,霜娘这里正听丫头们八卦完毕,跟在周连营后面要往书房去,听了这话,两个人都停了步。 “……这是方说曹操,曹操就到?”霜娘惊讶地道。也真是太巧了,从没往迎晖院来过的人,居然今个来了。 金盏正和叠翠两个收拾着炕桌上的茶水,登时手就一抖,总算还持得住,没把残茶泼出来,脸色却是一下白了。 周连营回头看一眼霜娘,霜娘会意:“你见他,我到里面去罢。” 叠翠下意识要跟她进去——别房爷们来了当然要有个端茶送水伺候的,按资历,金盏排在她前头,这种出头露脸的事也是她在先,她要往后退一步。 但霜娘却直接伸手拉了金盏,转脸向她道:“你留在外面。” 时间紧,不能一直叫周连平在外面吃风,霜娘就没多解释,叠翠不解,但也没多问,点点头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脑抽小公举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16 23:04:37 九零琅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02-17 17:55:02 谢谢两位姑娘的雷(*  ̄3)(e ̄ *) ☆、第110章 霜娘拉着金盏在里间坐下。 霜娘的感觉还好,虽然和周连平有矛盾,但对于这种曾被她揍趴下过的男人,她从心理上很难生出什么忌惮来,管他为什么来,没恶意最好,有恶意大不了再揍一顿,这里还是她主场,怎么也吃不了亏。 金盏却不安得厉害,不知为什么,就算再三安慰自己周连平打她的主意都是几年前的事了,这回不可能是冲着她来的,心里却还是突突直跳,两只手交握着,手指头互相胡乱拧着,手背上青筋都拧得突出来了。 霜娘原来想随便和她聊两句打发时间,见她这样,也不好说了,自己默默站到帘栊边上去,贴着听外面的说话声。 开头几句没什么,无非是寒暄一下,不过这就够霜娘初步了解一点了,因为听上去兄弟两个都还谈不到感情是好还是不好,而直接就是很不熟的样子,周连平的问候很不走心,周连营的回应也很淡然——当然他本来就不是个情绪很激越的人,不过跟先时周连政来一对比,差别就很明显了,那时可绝不是现在这个气氛。 作为母亲的安氏的影响力在这里就自然显露出来了,她对庶房在大部分时候采取的是无视政策,她的子女受她影响,拿出来的就也是这么个差不多的态度了。 两句敷衍的开场白过后,谈话进入正题,关于周连平此来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点,霜娘是很明白的,但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是兴师问罪来了。 外头周连营的回应还很平静,霜娘在里头已经气得转了个圈:好大脸,现放着三个嫡子呢,怎么荫职就该着是他的了! 她的情绪变化太分明,终于把金盏从忐忑里闹出来了,满面疑问地走过来,小声道:“奶奶,怎么了?” 霜娘附了她的耳朵,气忿忿地把听到的话学与了她。 金盏也吃惊了,捂了嘴:“这,六爷袭职都半年了,怎么现在想起来折腾这一茬?” 霜娘叫她说得气平了点,转而琢磨起来:这确实怪,要是不服气自己的荫职被“抢”走,想闹当时就该闹啊,都过去这么久了,翻起这旧账来,难道还指望着周连营“还”给他不成? 不用主仆两个猜了,周连平不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因周连营不肯承认有亏欠他,他直接自说自话,把来意掀出来了。 金盏脸色瞬间煞白。 第68节 外头响起一声清脆的茶盅敲击茶托的声音,想来是周连营也大出意料,放置的动作重了些。 这个贼心不死的色胚! 霜娘安慰地握了金盏的胳膊一把,助她稳住身子,同时语速很快地低声道:“别怕,你是我身边的人,六爷怎么也要问一问我。” 她说罢重新贴回帘栊处,便听那声脆响过后,周连营冷冷的声音响起:“四哥请回罢,我当是没有听见刚才的话。” 周连平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发急了:“你、你这什么意思?” 霜娘的嘴巴无声开合,在里头翻译:没门,叫你滚的意思。 她这下解气极了,还有心情冲金盏眨了眨眼,金盏也放松了点,扯了扯嘴角,努力回了她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 周连营当然还不至于对兄长这么不客气,但给的回话也很明白:“我这里的丫头不送人,四哥不用多言了。” 这是直接把进一步的讨要可能都堵死了,周连平没想他说话这么直,僵滞了一会,方想出词来:“这不算送,是你欠我的,你抢了我的荫职,叫你赔我个丫头怎么了,还便宜了你呢!” “四哥要这么想,我也干涉不得,随四哥的意罢,总之我这里的人是不给的。” 仍然是很明确的回应,但周连平哪能就此甘心?他平时和周连营来往得少,中间这个弟弟又消失过三年,更不了解他什么性子了,只是现在见他身上带伤,坐都不能坐,只能站着说话,无形中看轻了他几分,以为他没什么威胁,即使被这么拒绝了也还不放弃,继续纠缠,絮叨个不停。 ——等到叫一茶盅砸到胸前的时候,他整个傻住了。 好一会才跳起来:“你你你失心疯了,我是你兄长,你敢跟我动手?!” “不看在你是兄长的份上,你现在就该躺下了。” 周连营声音里的怒意外放,叫一帘之隔的霜娘都吓了一跳——她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因为周连平啰啰嗦嗦的,不留神把当年想讨金盏没到手的事给漏了点话音,当即让周连营听出来了,就套起周连平的话来,周连平嫌丢人,倒想保密来着,但他那点智商,哪里绕得过周连营,东一句西一句不一会全叫套出来了,他才反应过来,既然都说了,也就顺着说下去了,张口就攻击了她是“母老虎”,为了同周连营拉拉关系好讨人,又自作聪明要传授他几招训妻手段,刚开了个头,就戛然而止了。 听这动静,不会是动上手了吧?周连营应该是个挺冷静的人啊。 霜娘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了,悄悄把帘栊掀开了一点点的缝,眯着一只眼睛往外瞧。 正好瞧见了周连平带着一襟的乱糟糟茶叶扑上来,而后让周连营一掌击在他胸前,蹬蹬蹬倒退回去,腰背狼狈撞上身后高几的画面。 叠翠唬得不轻,站在两个人中间乍着手臂,不知要怎么办好,结结巴巴地道:“两位爷有、有话好说——” 周连营倒是稳稳站着没动,周连平哪里能听她的?头都气昏了,怒吼一声又扑上来,这下是真打上了。 叠翠没见过这场面,吓死了,抖着声音又劝了两句全不奏效,慌张地四处张望,一下见着霜娘了,才找着了主心骨,忙跑过来:“奶奶,这这怎么办呀?对了,我去请太太来!” 霜娘现在的帘缝又拉大了点,伸出只手来扯住叠翠,向她摇头:“别去。”又示意她看外面,“我们没吃亏,用不着搬救兵。” 她本要奔出来帮忙的,都出去了又缩回来了——根本用不着,正规军里训练过的对付连女人出其不意都能压着揍一顿的,胜负悬殊太明显了,周连营都没怎么认真出力,每次都是周连平送上门去,他才回个手,就这样也是压着他打了。 叠翠还有点担心:“可是六爷身上有伤啊。” “这种程度不碍事。”霜娘肯定地道。每天的药都是她换的,周连营的伤势愈合到什么程度,大致能承受多大量的运动,她再清楚没有了,现在他基本都站着没动,就算因为使力难免会牵动到一些肌肉,时间不长也没有大碍。 至于时间再长,呵呵,就周连平那个弱鸡样,能挨得住多久才怪。 叠翠被这么一说,有点镇定下来,再看时,就发现果然只是“这种程度”,都不怎么能称之为打架,就只是周连平一次次冲上去,然后被一次次搡开来,他连近周连营身的机会都没有。 她整个松了口气,靠着夹壁旁观了。 而霜娘的估计也没错,连连吃亏之下,周连平很快撑不住了,旧仇没报,又添新痛,他再气疯了也受不了一直自讨苦吃了,一边放着狠话,一边弯腰弓背地逃了出去。 旁观的诸人这才忙围过去,金盏和叠翠收拾被弄得散乱的一些器具,霜娘扶着周连营上下打量一番,确认他确实完好无损,这时炕也收拾出来了,就推他:“你快上去。” 周连营身上的气势还有些冷凝,说话的语气倒是已经温和下来:“我没事。” “我知道。”霜娘笑道,“不过你得装一会,万一他去告状呢。”以周连平的脑回路,这是很有可能的事,而不管怎么说,周连营对兄长先动了手是不争的事实。 周连营还没来得及想到这一点,想到了他也不在意,不过还是依了霜娘,趴炕上去了。 霜娘又找出他外用的药膏,打开了放在炕头,这药味重,不一会满屋都是,周连营在这药味的衬托下,看着又是个伤员的模样了。 霜娘满意地摸了摸下巴,转去看着金盏和叠翠收拾东西了,虽然很需要和周连营聊一聊,但这事的后续说不准很快就来,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还是等过去了再细说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  凭海临风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18 17:13:35 温柔的小天使谢谢你(*  ̄3)(e ̄ *) ☆、第111章 以弟殴兄这个行径在正常家族里还是有点严重的,周连平敢这么想一出是一出地跑去要丫头,正是仗着他虚长几岁,以为最坏不过是要不到手,谁知弟弟人不可貌相,看着有规矩知礼仪,结果说翻脸就翻了个大的,直接跟他动上手了。 周连平现在只觉周身好几处疼痛,左膝在某一次的推搡中撞炕尾的木棱上去了,痛得尤其厉害,让他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但这一点不妨碍他去告状的决心——要是搁以前他未必敢,但今早周侯爷痛快地答应替他设法捐官,难得给了他回好脸,这鼓舞了他,于是他雄赳赳地去给自己讨个公道去了。 正巧,他赶到的时候,周侯爷刚给老友回完感谢信,预备着要出门了,他及时堵了上去。 周连平还有点脑子,他一字没提真正惹恼周连营的当年的事,只说自己身边缺人,看六房有个丫头不错,所以找上弟弟商量一下,想讨过来。 “老六简直疯了,他不给就不给罢了,我又不能强抢,结果他竟然殴打我!”周连平一边尽力做出副虚弱的样子来诉苦,一边在自己身上摸索着,试图找出伤痕来佐证。 还没找出来,迎面一脚,把他踹趴下了。 “周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东西!”周侯爷面色铁青,收脚厉声道,“还有脸说你身边缺人,缺你娘的人!” 周连平瞬间叫踹傻了,呆滞地张着嘴,反应不过来自己到底哪句话出了错,他知道周侯爷不喜欢他在女色上耗神太多,可他这个样子久了,周侯爷先都没怎么管他,怎么今天暴怒成这样,粗话都出来了。 “你知道你弟弟养着伤,还去找他的麻烦,没有一点手足之情的畜生!”周侯爷说着向书房外扬声,“来人,把这畜生押回去关着,不许他出门!” 两个小厮应声进来,周连平明白过来,急了:“父亲,不管老六有伤没伤,他打了我是事实——” 周侯爷根本不听他说什么,怒瞪一眼:“我去看看你弟弟,他要没事便罢,要是让你伤着哪儿,你给我等着!” 他一拂袖怒气冲冲地去了,偷鸡不成蚀了把大米的周连平坐在地上,心塞得快把自己堵死了:就算他是姨娘养的,可爹总是一样的亲爹啊,怎么就能偏心成这样! ** 霜娘的布置没浪费,让周侯爷照单全收了,他进来屋里一闻到浓重的药味,眉头就忧心地拧起来了,坐到炕边向着儿子好一阵慰问,要不是周连营压着被沿,再三向他保证没事,他得把儿子的裤子扒了亲眼确认过才能放心。 霜娘在里面听着周连营有点窘迫的推辞声音,没忍住偷笑起来:她做戏好像做过了,看周侯爷这反应,哪怕什么都不做,他应该也是偏着小儿子的,做父母的偏心并不好,不受宠的那一方各种意难平,但同时也不得不说,作为被偏的这一方,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我真没事,”外面周连营笑道,“四哥那个体魄,父亲知道的,哪里能把我怎么样。” 提到周连平,周侯爷余怒未消:“那个不争气的东西,我刚以为他出息了点,就又闹出这事来了,还闹到了你头上。原来打算依他的意,替他捐个官叫他干点正事的,现在看来还是算了,随他混日子去罢,糟蹋点银钱,家里还赔得起,要是到官场里胡乱得罪了人,那连家里都拖累进去了。” 呦,霜娘微微睁大眼,怪不得周连平今天一副抖起来的样子跑过来了呢,原来是磨到个官身了,不过,好景不长,听周侯爷这话,很显然现在后悔要把他打回原形了。 周连营想了想,道:“父亲,倒也不必如此,难得四哥有了上进的心思,还是该成全他的,不然他一年长似一年,总不成一辈子都没个正经营生。” 周侯爷闻言稍有意动,但终究又摇了头:“他那样子,能做得了什么正经事?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当初现成的荫职给他都嫌拘束,装病不要,如今又能长进到哪去。罢了,我也不指望他了,好歹你们兄弟几个都争气,以后分他一碗饭吃,不叫他饿死就是了。” 这话霜娘听得就不大开心了,不过此时宗族如此,也是无法,兄弟再不成器,也不能全然撒手,由他沦落,多少得帮衬着。 周连营不受影响,还是继续劝道:“父亲先前替四哥考虑的时候,应该是怕他闯祸,所以想给他找个闲散的衙门吧?现在要觉得这种不适合,也不必都放弃了,不如反过来想一想,索性给四哥找个管束极严的地方,好好板一板他的性子,说不准倒能纠正过来一些。” 周连营在兄弟里排行最小,但他长得堂正,气质沉稳,和人说话无形中就要多两分说服力,这也是周侯爷偏心他的原因之一,觉得这个小儿子年纪虽小,却生就一副可托重任的贵气模样,到哪都长脸。 此刻他就也叫说服了,询问地看过来:“那你的意思是——?” “父亲知道,我如今在五军营里。”周连营笑道,“现任的冯督帅治军严谨,军中规矩严明,四哥若是进来,别的不说,他出营困难,首先就能断掉跟那些酒肉朋友的来往,俗语云近墨者黑,四哥如今这样,多少是受了那些人的影响。” 这第一条立刻就打动了周侯爷的心,癞痢头的儿子也是自家的好,周连平再坏,但要周侯爷承认他天生就是个坏种,就是自己把他生成这样的,那绝对不可能,所以原因必须在别人身上,是别人把他带累坏了。 都不要周连营再说别的,周侯爷马上拍了板:“你说的是,就该让他进去磨练一下。” 他觉得这主意甚好,再安慰了儿子几句:“不必理会你四哥,你这里的丫头都随你做主,等翻年你出了孝,要是看上别的谁,想收用了,都只管和你娘说去。” 说罢匆匆起身离开,给周连平找磨练的门路去了。 …… 霜娘出来,一边收拾着做样子的药膏,一边向周连营摇头:“你可也太坏了,以后不能得罪你。” 周连营半侧过身,一手撑着后脑,一手过来拉了她坐下,道:“我怎么坏了。” “还装傻,”霜娘忍不住笑,“你四哥要知道是你出的主意,把他整军营里去了,得来和你拼命。” 周连平捐的官职不可能太高,肯定超不过周连营的五品,可连周连营都不能只呆在军帐里,要出来训练,夏日那阵晒黑得她都没敢认,周连平进去更别想偷空,但就他那块材料,年纪小些还好,都二十好几快奔三的人了,哪能吃得了那个苦?估计他知道自己的去向后,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是为了他好。”周连营说着,唇边终于流露出了笑意,握着霜娘的手微微加了点力气,“他欺负过你,怎么不和我说?” “没欺负成,我揍了他,还和大嫂告状了,后来他再也没敢来惹过我了。”霜娘道,她还有点奇怪呢,反问他,“你真为这个生这么大气呀?先吓了我一跳。” 周连营无语地盯了她片刻,道:“你过来。” 霜娘以为他有不能让人听见的悄悄话要说,真凑过去了,结果叫他在额上敲了一记:“他乘着我不在,欺负我的未亡人,你说我该不该教训他?” 他下手极轻,霜娘没觉得痛,下意识还辩解着:“没欺负成——”不过她很快觉悟过来,露出笑脸,“好啦,你是该教训他。” 她对这话题的兴趣度其实一般般,问了下就抛一边去了,转而琢磨着想找个切入点问另一个重要的问题,琢磨了好一会没想出来,倒因为太明显的思索状态,让周连营又伸手来捏了捏她的脸颊:“想什么呢?” 思路被中断,霜娘更想不出了,卡了片刻,索性也不拐弯了,拉他的手下来,一边捏他的手指玩,一边瞄着他:“侯爷走时说的那话,你听见了没有?” 好讨厌的偏心眼爹哦,走就走了,偏要戳她一箭。 周连营瞬时反应过来,心里爆开笑意,面上一应如常:“我当然听见了,怎么了?” “你有看得上的‘别的谁’吗?” 周连营忍笑:“你等等,我要想一想。” 霜娘有点傻,她以为他会断然否认给她安心呢,想一想是什么鬼? 就伸手捂他耳朵,严肃地道:“还要想一想,那就是没有了,有的话,就在心里放着,哪里要想,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断这里不好,但来不及了明天再战~ ☆、第112章 周连营慢吞吞地道:“不管是不是这个道理,我都肯定不是用耳朵想出来的。” “……”霜娘讪讪缩手,好嘛,她应该是间歇性短路了,不然干不出这事来。 周连营没有进一步取笑她,但也没有再说话了,趴回了枕上,一副运动过后累了要歇息的模样,连眼眸都半合起了。 这肯定是装的。霜娘轻轻推他:“你要睡,点个头再睡。” 这要求太清奇,周连营原要再逗她一会,撑不住直接乐了,睁眼笑道:“这样也算?” 霜娘谦虚道:“算的,我要求不高。” 话题拐了这么个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是逗闷子玩了,周连营配合着她往下演,当真点了点头,点完却问她:“你这意思是要我说有还是没有?” 霜娘在这上面可精明着,没叫绕进去,有条有理地道:“你这是承认我说的道理对,那当然是没有了。” 第69节 “好罢,那就没有。” 他这么痛快,霜娘满意了:“你休息一会吧,我要去找金盏聊一聊。” 周连营意外片刻,扯住她:“这就完了?” 霜娘:“啊?” “你——”周连营无奈摇头,“你的要求也太不高了。” 这意思明白鼓励她可以要求多一点?霜娘眼睛亮了亮,坐回原位,心里快速转悠着自己还能提个什么条件,想了好几圈,却硬是没想出来。 她现在真不觉得自己还缺什么,钱?吃穿用度没一样要操心,她的月钱都没什么地方可花,更别说她还有个私房小庄子了;权?她真没兴趣,管好自己的小院足矣;她倒是真心实意地不想他纳妾,可如今又没有,总不能没事找事还硬叫他给她写个保证书吧?那可也太神经了。 她内心的可惜和纠结都摆在了脸上,让周连营不由叹气,道:“我要真看上了别的谁,弄进门来,恐怕要欺负死你。” 霜娘眨眼,没懂他这句话怎么来的,昨天给她请封诰命时说她脾气软就罢了,可现在都知道她对周连平动过手了,她觉得自己的人设在他眼里应该厉害了一点才对吧?怎么反又倒退了。 或许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哪怕她霸气侧漏,到他那里还是怕别人欺负着她。霜娘把自己脑补得满足极了,就势凑过去装了个可怜:“所以,你可别搭理别人啊,我谁都斗不过,到时候只有任人宰割。” 她说完没忍住先自己笑了,因为感觉词没找好,一下装过头了,怎料周连营摸了下她的脸颊,正经地道:“只有你,没别人。” 哇。 霜娘瞬间体会到心花怒放是个什么感觉了,撞过去亲他一口,才要后退,叫他捏着后脖颈摁住,生把时间延长成了一刻。到分开的时候,她小心地把自己的唇整个摸了一遍,确认没什么让人打眼的痕迹才放下来,和他说:“你休息吧,摆饭时我回来叫你。” 起了身,美滋滋跑去找金盏了。 过去就发现,叠翠和春雨已经抢在她前面安慰上金盏了,这么好一阵过去,金盏的情绪也被安慰好了,三个人凑在暖阁里,正不知说着什么,气氛看上去挺不错。 说起来霜娘这里的四个大丫头,金盏细心体贴,春雨踏实寡言,半栀不合群,叠翠好表现,竟是一人一样性情,但几年磨合下来彼此间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互补,不但当面相安无事,背后也从没哪个为着要挤人下来凑到霜娘面前告过另一个的黑状。 此刻见到霜娘进来,三人一齐笑着站起身来。 霜娘在她们让出来的炕中间坐下,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也坐,然后向金盏道:“这么着就对了,四爷那种人,没必要把他放在心上,往后就是见了他也不必怕。等大嫂这一胎生产完,出了月子,府里的孝期正好也过去了,我去请她帮个忙,看看谁家有出息的小子,替你留意几个,到时候由着你喜欢哪个挑哪个。” 她自己心情好,没留神说得太豪气,一下把金盏羞了个大红脸:“奶奶说什么呢……什么几个……” 叠翠在旁挤了挤眼睛,笑得别有深意:“奶奶对金盏姐姐的这份好,我听着都要妒上了,不过呀,姐姐省事,应该用不着奶奶操心了。” 霜娘听得一呆——她所以要来找金盏聊一聊,一则是安慰她,二则就是被周连平闹这一出提醒了,来问问她对自己的终身有什么想法没有。金盏如今正好二十,这个岁数要立刻就出去嫁人也行,要再留个两三年也成,身边别的人霜娘未必都能顾虑得那么周全,但金盏打从她进府的第一天就跟着她,事事为她着想,她是想尽力让她过得顺心的。 对这时代的女人来说,人生什么最重要?婚姻嘛,嫁的男人好坏,几乎也就决定了女人的日子好坏,这一点就算是霜娘也不例外,要不是撞大运撞上个周连营,这会儿不知该把自己的心性压抑甚而扭曲成什么样子呢,哪像现在,这么舒心简单,她觉得自己都有往傻白甜发展的趋势了——想到这霜娘囧了,也许不是周连营误会她傻,而是她当真看着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她一甩头,忙把这个可怕的认知甩出去,重新把注意力专注到叠翠的话上,惊喜地问金盏:“你家里给你说亲了?说的谁?长得怎么样?什么性情?你喜欢吗?——哎呀,你告诉叠翠都不告诉我!” 金盏叫她一长串问得想装傻都难,想回答一时又不知该从哪一句回起,脸上红晕更甚,还是叠翠从旁笑道:“奶奶别醋,我也是才知道,姐姐在这里难过,我和春雨姐姐来安慰她,话说多了姐姐一时疏忽,才漏出来两句让我们知道了。” 说着也推金盏:“奶奶都开口问了,姐姐还不细说一说?这里又没外人,我们自家姐妹,谁还笑话谁不成。” 把金盏催得挨不住,只好忍着羞道:“我家里就是提上那么一提,并没说定,叫我怎么好说。” “没定也有七八分准了,不然你一句都不会漏出来,”霜娘才不受她糊弄,笃定说了,又追问,“你见过了吧?长什么样?俊不俊?” 金盏平时那么大方的人,被逼得声音小成了蚊子哼哼:“男人不都长那个样,有什么俊不俊的。” “就是说见过了。”霜娘立刻抓住了重点,而后郑重地纠正她道,“怎么能说都一样呢?撇开人品,单论脸,你难道觉得六爷和四爷差不多?” 那必须差远了。金盏马上摇头。 “这就是了,六爷少说也要比他好看个十倍嘛。” 三个丫头都捧场地点头——所以说捧场,是因为事实上并没有,周连平长得不丑,而且还算是个帅哥,但他气质太差,周连营往外一站一身朝气蓬勃,他只有一身酒色气。 霜娘夸完自家人,想想也不为难金盏了,既然没正式定下,确实不好往外说,要万一不成了,屋里还有春雨叠翠两个同事在呢,以后提起来总是难为情。就换个方向道:“你不好说长相就不说了罢,你就说,你看他顺不顺眼?” 金盏把手指挨个拧了遍,这回终于微微点了下头。 霜娘愉快地笑了:“这就好。”这就是个好的开始了,有爱和没爱的婚姻,差非常非常多,她对此是有切身的深刻体会的。 金盏忙又道:“我就是定了也不现在出去,我还想再伺候奶奶两年。” “这都随你的意。”霜娘很宽宏地道。 金盏便红着脸谢了。 叠翠在旁羡慕地看了她一眼,一般是丫头,但像金盏这样的一点也不必为终身发愁,奶奶面前得脸,家里人也给力,无论哪头使点力都能替她择个不错的人家。 她就不行了,父母死了让叔叔卖进来,全凭自己的运气加努力爬到如今这位置上,可毕竟上位时间短,和奶奶的情分不够。不过她也不着急,她今年才十八,再熬两年,等金盏出去嫁人了,她就能往前再挪一挪了——至于直接和金盏别苗头到奶奶跟前去争宠,她可没这么傻,这不是挣表现,是找死呢。 叠翠的小心思霜娘看出来了,不过没有多说什么,因为确实还不急,她也没打算像当初金盏那样提前就给承诺,个个都这么待,也就显得不稀罕了。 这么一想,她还是很有点心计的嘛——霜娘欣然自喜地放下心来,在智商这一条上,她本来就普通得很了,可千万退化不起。 ** 这场雪化尽的时候,梅氏在盛云院里发动了。 比预算的日子提前了几天,这也算寻常,霜娘接到消息,和周连营说了一声,叫他不必等她回来用饭,然后穿戴好匆匆走去了。 梅氏这是第四回生产了,院里的人都伺候熟了,一应事体都预备得齐全,霜娘去了发现也没什么能帮上手的,就呆在珍姐儿屋子里,陪着珍姐儿说话。 梅氏怕生产时的叫声吓着珍姐儿,原想把她送去正院的,但珍姐儿如今七岁了,模糊懂得一点这上面的事——主要之前那么长久的预备期,不可能每个字句都瞒过她,她多少会听着一些,就担心起梅氏,赖着不肯走,硬要抱她就大哭,没法只好留了她,现在霜娘来,倒是正好可以陪一陪她。 珍姐儿对霜娘不认生,守寡那三年里霜娘常来做客,还教过珍姐儿一些简单的刺绣技法,直到今年,六房的男主人回来了,她才来得少了。 所以现在珍姐儿见着她行了礼,就蹭上来撒娇道:“六婶婶,你好久不来看我。” 霜娘摸摸她的小包包头,笑道:“你六叔受了伤,婶婶要照顾他呢。” 珍姐儿听了就很懂事地问:“我知道,六叔现在的伤好点了吗?” “好多啦。” 两个人先聊得不错,但过了一阵,产房那里隐隐开始传来叫声,珍姐儿就白了脸,霜娘忙把她抱着,一个劲安慰她:“没事,没事,小弟弟生出来就好了。” 有个长辈陪着,珍姐儿要安心许多,虽然也掉几滴眼泪,但总的来说还算坚强。 没过一会,安氏也来了,她本来不必这么快来,但因珍姐儿不肯过去,她也不放心,所以丢下家务匆匆来了,到了见霜娘在这里,面色和缓,点一点头:“你陪着很好,我去看看你大嫂。” 又匆匆掀帘出去。 梅氏这一胎生得顺,早上发动,下午就生出了一个胖小子。 母子均安。 作者有话要说:  脑抽小公举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19 00:34:38 九零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19 11:58:23 九零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19 17:30:24 九零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19 17:33:24 曹某到此一游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0 02:52:11 脑抽小公举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0 05:54:53 薄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0 14:22:59 谢谢还没抛弃我的小天使们呜呜, 我下本一定撸个细纲再发文, 断更其实好愧疚,可是就真挤不出来。~~~~(gt_lt)~~~~ ☆、第113章 永宁侯府里好几年没见着新生儿了,梅氏这一胎出来,上上下下都很高兴。 霜娘看过了新侄儿,回去兴冲冲地学与周连营听,比划给他看。 “就这么点大,好小的一团,大嫂说我可以抱一抱,我没敢,就在奶娘的手里看了一眼。他整个红通通的,眼睛就是一条缝,嘴巴也小,就一点点,不过张开来哭的时候中气可真足,我都走到院门口了还听见他的哭声呢。” 周连营含笑听着,道:“小孩子刚生出来都那样,长一阵就好了。” “你怎么知道——对了,你侄子多。”霜娘想起来恍悟,附和下去,“他长大了肯定好看,大嫂的模样摆在那里呢。” 周连营随口道:“像大哥也不错。” 作为梅氏的颜粉,霜娘想了想,坚持了自己:“像大嫂更好。” 周连政也是帅哥级别的,然而梅氏不仅是美人级别的,前面还加了个“倾城”的定语,出去随随便便可以秒杀一片贵夫人的那种,打从霜娘穿来起,从没见过一个能在颜值上和梅氏一较高下,连平分秋色的都没有,可见其貌美程度。 想了想又道:“大嫂运气也好,生得快,少遭不少罪呢。” “你去了总有半天功夫了,这样算快?”周连营微微奇道。这一点他还真不清楚,毕竟以前年纪小,而且嫂子生产也不会喊他去,他只是洗三的时候会见到孩子,所以知道新生儿的模样。 霜娘点头:“算的,那种生一天的多着呢,要是碰上娃娃是个慢性子,一天一夜的都不罕见。” 说着她想到了先前盛云院里梅氏的惨叫声,那时她抱着珍姐儿,珍姐儿固然害怕,其实她听得也肝颤,直到后来见着新生儿,生出满怀喜悦感动,才把那感觉冲去了,不过现在想起,她又有点害怕了。 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这事她早就知道,但只是知道,跟切切实实在那里隔了个屋子陪产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即便还没有亲眼目睹,那种生命在努力挣扎求生的感觉也无比深刻地击入心底,冲击力太强了。 她不由往周连营那边缩了缩,求安慰。 周连营感觉到她的不安,半揽了她,放柔了声音道:“辛苦你了。” 他这么说,霜娘有点不好意思:“……我什么都没做呢,辛苦什么。” 周连营要摸她头发的动作顿了顿,眼神移到她脸上,先是古怪,而后很快漫上了满眼清澈笑意。 “你在想什么。”他眼中的笑意闪着光都快溢出来了,面部表情硬忍着还维持着正经的样子,“我说的辛苦是指你在大嫂那里呆了半天,你想到哪里去了。” 霜娘作为妯娌,并没必要一直守着梅氏生产,比如秦氏去都没去,但她守了就是情分,不管帮没帮上忙,梅氏都会领这个情,她们两个处得亲热,自然周连政和周连营兄弟二人也省心。这说起来是霜娘的作为,其实也是关乎六房的事,所以周连营见她有点吓着了,才有此慰语。 “……” 霜娘真想左了,不过她觉得这一点也不能怨她啊,前面才在说生孩子的痛苦,他跟着这么说,那不就是意指她将来也有这一关吗?她觉得那离她还远得很呢,所以才回了那么一句,谁知这都能弄岔。 周连营看她那个懵掉的脸色,终于笑出来了:“你想得也没错,确实辛苦的是你,以后我们的孩子也长得像你好了,和你一样的眉眼,白白小小的——” 他年纪轻,还没到会考虑子嗣的时候,这时本是玩笑的,但往下一展望觉得有趣就有点认真上了,霜娘叫他一带,脑子里下意识出现画面,想象了一个和她一样的娃娃,她这一世在亲缘上始终缺失,一想不由也跟着怦然心动,就不记得去想生孩子有多么可怕了,顺着和他憧憬上了,两个人就没影的事还真很是聊了好一会,直到金盏见时辰过了,来问要不要摆晚饭,才止住了。 ** 新生儿的洗三礼后,周连营就不能再在家里呆着了,周侯爷当初听了太医的预估,一口气给他请了两个月的假,如今假期满了,他的腿脚也差不多休养好了,于是收拾了行装,告别亲眷后回去城外大营。 和他前后脚离开的是周连平,周侯爷想整治他久矣,不顾年关将至,硬是赶着请托了人走完了手续,火速把他塞进了五军营,为防他给小儿子捣乱,或是惹了祸连累人,塞的是左军营区,和周连营不在一处。 据说周连平得知消息的那天,差点想把自己的腿敲断了以逃避从军,可惜终究没能对自己下得了这狠手,只有哭哭啼啼地被踹走了。 连着又飘过两场雪后,时令就迈入了新年,与往年相比,永宁侯府的这个年过得格外有些冷清。 第70节 三房在外任上回不来,只能让人送了两车年礼回来,都是些湖北当地的名产,也有给各房捎的礼物,霜娘也收到了,是两匹有当地特色的锦缎,除此之外郑氏还额外写了信给她,问候过后,同她分享描述了一些在小县城里的风土人情,说刚去时有许多不适应,水土不服还生了场病,但后来就慢慢好起来了,当地民风比京城要彪悍开放,小地方没什么豪门大族,人际关系也简单,就是一些下属的内眷来逢迎她时,说话过于热烈,总叫她不大好意思听下去。。 “三嫂过得很好嘛。” 虽然最重要的和周连恭的关系没有着墨,但假如还那么僵的话,郑氏的字里行间不可能是这么轻松点的口气,这就等于是尽在不言中了。霜娘很为她开心,忙从自己的私房里预备回礼,安氏冷淡庶房但也没刻意亏待过,年后应该会打发人送一批东西过去,她正好可以搭着一并送去。 周连营和周连平离得近,但也都没回来,这就显出武职的特殊和辛苦来了,近年关时各个衙门都封印落锁,大小官员都放了年假,可以回家过个消停舒服的年,只有军里例外,虽然不需操练,但大部分人仍要值守,高级一点的武官才可以有轮休。 周连营也可以摊上,但他先时休了那么久,该着他的差都是同帐的韩飞替他兼着的,他一回去,韩飞各种邀功自夸,所以这时他只好发扬了风格,把假全让给韩飞了,他独个在营里顶上两个人的份。至于周连平,周侯爷替他捐的是个把总,这级别还不够轮上他,得先煎熬上几年再说。 一下少了三个成年男丁,加上还有孝,饶是还请了西府那边一起来过的年,也怎么都热闹不起来。 周侯爷心有感叹:“往常觉得我家子孙也算昌盛,如今看,还是少了些。” 周连政笑道:“父亲差矣,就是我再多出两倍的兄弟来,等大了有了出息,也自然都要向外腾飞的,若都窝在家里,父亲才多有愁思了。” 周侯爷一想,正是如此,便摸着胡须又欣悦起来。 到了初十,西府那边静悄悄地一如往常,侯府这边则已经到了出孝的日子,一套祭礼走完,各房都换了陈设,门楣上挑出大红灯笼,鲜艳的摆件都摆出来,暗沉沉的衣裳也都脱下来了,穿红裹绿的丫头们在甬道上来往行走,这时再往宅院里看一看,终于能看出些新年的喜庆来了。 霜娘事先预备有几套颜色亮些的衣裳,但她还没来得及上身,已经又收到了分别来自安氏和梅氏的补贴,都知道她的守孝期比别人的长,以前纵有鲜衣隔了几年也穿不得了,安氏大手笔地一次性令针线上给她赶制了八套送来,梅氏那边少些,也有四套——冬衣不同其余三季的衣裳,用料做工都要费出几倍的钱来,一件带风毛的袄子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的用度,收得霜娘都有点手软。 安氏那边的也罢了,长者赐,不能辞,还叫梅氏这么补贴霜娘就有点不安,她的为难之处在于,安氏的礼是不用还的,但梅氏那边是需要的。可要是还同等价值的,当年她的婚事就是梅氏一手经办的,最清楚她的底细,纵然她攒了几年家当现在能还得起,那也明摆着是打肿脸充胖子,梅氏送她礼是好意,她这么逞强还礼,反倒给弄尴尬了。可要照便宜了还,那不就是占人便宜?人家帮她一回是救急,她没那么大脸还让人家救上她的穷啊。 她这个话不好说,就存在心里琢磨,还是金盏从家里休假回来,看出来了,倒奇怪道:“奶奶多想什么,大奶奶是长嫂,又管着家,照顾着下头的弟妹是分内事,奶奶难道还见外不成。” 霜娘嘀咕:“你说照顾,可并没听说四嫂那里也有。”古来至理,不患寡而患不均哪。 “这不一样,”金盏笑了,“大奶奶嫁来那年,六爷才十岁,算是大奶奶看着长大了的,说是弟弟,其实和晚辈差不多,大奶奶一直就多有照顾,加上六爷又是大爷嫡嫡亲的同胞兄弟,更不同了,四房那里如何能比。” 又道:“我和奶奶私底下说着玩,我越性再说一句,大奶奶照顾着些六房,太太在上面看着也放心呢。奶奶如今出了孝,多少要往外头应酬起来,就不好再和先前一样省事了,该置办的都要带着置办起来,但六爷刚当差,手头上未免不宽裕,奶奶又是小儿媳妇,在家轮不着管事——其实我看太太的意思,倒是愿意让奶奶管一些的,只是不提在外头的三奶奶,前面也还有个四奶奶,这要生绕过了她,她生起事来,白白闹得不安静,所以罢了。奶奶既不管事,就没处寻进项,这么一来,不正该着是大奶奶做人情的时候?其实也不过是些日常吃用,又不要抬了金山银山来,大奶奶何乐不为呢。” 这道理不复杂,金盏一说出来,霜娘也就明白了。 她先没想到,是因为她理智上知道没分家的情况下,群居的不管多少亲眷都算一家人,但在感情上,她更多的还是承继了后世的观念,习惯了以个人的小家庭来划分结构。梅氏对她来说,是同等的妯娌,那哪有叫人总贴着她的道理?她可不乐意做个极品弟媳妇,紧巴一点有紧巴一点的过法,怎么也比占便宜没够强。 但从此时风俗来说,梅氏身上“长嫂”这两个字是很有分量的,她还是一个大家族的管家人,那往下贴补一下刚立业还没来得及出成就的弟妹们是很正常的事——当然如金盏所说,还可以顺便刷一刷婆婆的好感度,真心不赔。 “你说的是,那横竖我闲工夫多,就给小侄儿再多做两套小衣裳吧。” 霜娘不好钻牛角尖,让金盏这么一解说,也就想开了,高高兴兴地穿了新衣裳,往正院请安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18415142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2 09:29:54 迂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2 09:53:38 谢谢两只小天使(*  ̄3)(e ̄ *) 我提前预说下哈,首页出的新规不晓得大家看过了不, 现在肉的风险史无前例地大,因为假如被查遭罚款了得作者自己赔( ⊙ o ⊙ ), 想一想都肝颤,虽然我还够不上翻倍罚款,但就是原样罚也好心痛好心痛的, 起早贪黑攒点零花钱容易嘛,真是一把辛酸泪~~~~(gt_lt)~~~~ 所以,这个节奏大家都看得出圆房在即了,但只能拉灯了,抱抱小天使们,我胆小,不敢顶风作案。 然后,我近来是真的很卡很卡,可是和我一个群的作者小伙伴们非但不同情我, 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她开始叫的时候我没明白啥意思,傻白甜地张嘴问了, 然后她连射了我三箭,说意思是说我,剧情拖,完结拖,还有码字拖。 (生无可恋,大写的) 最惨的是,我一个也反驳不了,和我差不多同期开文也同期说好要完结的小伙伴一个月前就完结了, 我,我主角还没睡过。。。。。。 ☆、第114章 周连恭十八岁时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武安伯府的嫡次女郑姝为妻。 彼时他新中秀才,又得娇妻,郑氏温婉清丽,忠厚柔顺,从相貌到性格都很合他的心意,周连恭以为从此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说体己话的贴心人,阴郁多年的内心生出亮色,对未来有了许多美好想象。 然而新婚不到一个月,他的想象磨灭了大半。 因为郑氏的柔顺不只对他,对别人也是一样。 从新婚妻子嘴里听到感激苏姨娘的话时,周连恭如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他看着郑氏什么都不明白的天真的笑脸,心底涌出暴虐情绪,他用了极大的意志才压制住自己,没有把手边能摸到的物件都砸到稀烂。 冷静过后,周连恭试图做出一些努力,暗示妻子疏远苏姨娘,然而很遗憾,他们相处时间太短,暂时没有点亮夫妻同心的技能,无论他如何设法,郑氏总是很容易被苏姨娘几句好话带过去了。 周连恭到此时才明白,周侯爷为什么给他选了这么个姑娘为妻——是的,名义上是父母之命,其实就是周侯爷独个拿的主意,安氏那时候已经不肯搭理庶房的事了,凭周侯爷选了谁,她都不反对。 而周侯爷早就想定了,特意给他挑了个性格软弱没主见的妻子,如此才方便苏姨娘拿捏,他年纪小时城府太浅,虽然尽力隐藏了心事,但终究还是漏出一些,让周侯爷看出他不肯和苏姨娘拧成一股绳,所以另辟蹊径,从他妻子下了手。 周连恭恨极了。 但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苏姨娘不足为虑,但他无力对抗自己的父亲,只要在永宁侯府的范围之内,他就翻不出周侯爷的五指山,可叫他就此认命,和苏姨娘站到一边,他宁死也不愿意。 其实要说苏姨娘真的对他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周连恭也说不上来,除了刚丧母那一段时间,苏姨娘很热切地想以他母亲自居,让他很不舒服之外,他们似乎没有发生过别的不快了,而苏姨娘后来察觉出他的憋火之后,也识相地不再那么逼着他了,但他就是还不喜欢苏姨娘,就是不愿意把自己和她归到同一房去——明明他生母在世的时候,他对这个小姨并没有什么反感的。 ——大概他就是不喜欢她那么快地就试图要取代他生母的位置,而之后周侯爷始终不放弃的推波助澜,更激出了他的逆反心理罢。 哦,对了,其中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他发现他的妹妹被养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在这件事上,周连恭有疏忽,也有无奈,疏忽是他多年自顾不暇,对妹妹的关心不足,无奈则是即便他想关心,作为男丁,他也无法干预到妹妹的教养。 总之这一切导致出周连恭最后的想法是,虽然生在锦绣窝里,然而也是荆棘丛中,他想活出自己希望的人生,只有同平常百姓家的子弟一样,努力读书上进,有朝一日博个外放,离开这让人窒息的家。 为了这个愿望,足有七八年的时间里,他过着如同苦行僧一样的生活,他不放纵自己有任何多余的享乐,甚而连妻子都冷落,这一方面是因为他看着郑氏同苏姨娘亲近就有气,偏偏又不能明说;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心底有个隐秘的恐惧,他怕他假如有了子女,周侯爷会让苏姨娘插手养育。 假如这一幕发生,那他这么多年来的作为又还有什么意义?他是同苏姨娘保持了距离,可他的妻子,他的孩子,统统被拉拢过去了。 与这可怕的景象相比,他宁可憋着自己,连丫头都不碰。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赶在而立之前,他熬出了头。 ** 外任的文书下来,周连恭带着妻子离开侯府的时候,就拿定了主意要把她重新打造,按着自己的心意从头教出个样子来。 虽然郑氏的年纪已经偏大,性格更早已定型,不是学习的好时机了,但周连恭并不放在心上,他跟郑氏相处少,但自己的妻子是个什么性子他还是留神拿准了的,她缺的就是一根主心骨,以苏姨娘那么粗劣的手段都能把她哄住,他难道会扳不回来? 就算教不出十成,七八成总没什么问题。 周连恭在家受掣肘多年,憋了一肚子说不出的火气,几乎是前脚出府门,他后脚就想去拎着郑氏的耳朵把真相全部倾泻给她了。 只是路上人多耳杂,他不得不又憋了一段时间,直到晚上投宿驿站,他吩咐了一番车马安置,简单用了晚膳,洗漱过后,立刻把要服侍郑氏上床安歇的银柳赶了出去。 郑氏见他动作,僵在床边不敢动了,她太久没有在夜晚时和丈夫共处一室了,紧张地抖着声音道:“爷,旁边还有一间空房,我让人收拾过铺设好了。” 周连恭知道这妻子如今怕他怕得厉害,原来打算好好和她说话的,结果让她一开口就弄得心情差起来,凉凉道:“你这是撵我?我为什么要去隔壁住?” “我不是这个意思——”郑氏见他脸色不好,更紧张了,也有点糊涂,他们不在一处住很久了,以前不都是这样吗?虽然她这回跟出来想得个孩子,可现在在孝期内,做不了什么,那又有什么必要住一起呢? 周连恭没听她的辩解,只看出来她确实不想跟他同住一室的意思来了,脸色这回真放沉下来:“这些年我不管你,你日子过得太自在,是不是都已经忘了你还有个丈夫?” “……我、我没有。”郑氏快吓哭了,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出来第一天,他就换了画风,只好拼命想自己是不是又犯了什么错,碍着他的眼了,却又想不出来,她赶路的时候都坐在车里,他则在外面骑马,两人都没有什么交集,哪能得罪上他? 周连恭心头火气更重了,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看她这模样,好似把他当成了洪水猛兽,夫妻关系糟成这样,他说什么她明面上都不敢反驳,一径附和,可心里又哪里真听进去了? 苏姨娘的事,暂时不能吐露了,他要她真真切切和他站到同一阵线,而不是像被他恐吓胁迫了一样。 周连恭按捺着自己平了平气,走过去,打算今晚先随便聊几句,慢慢把她的心态拧过来再图以后。 随着他身形的靠近,郑氏头都不敢抬了,而她这动作成功地又激起了周连恭的火气—— 不过是另一种。 昏黄的灯烛下,她露出的一小半侧脸温润如玉,脖颈弯折着显出一个格外修长的角度。 前文已叙过,周连恭过了多年苦行僧一样的生活,几乎不近女色。 但他明明是个有妻子的男人。 被粗鲁按倒在自家里带出来的才铺好的柔软锦被上时,郑氏惊愕过度,瞬间差点以为自己要挨打,灼热的吐息铺面压下,她锁骨处先挨了刺痛的一下啃咬,然后密密的亲吻接踵而至。 不是要打她,她就说他对她再坏也没那么坏——郑氏松了口气,马上又回神挣扎:“三爷,唔——孝期……” “我知道,我有分寸。” 那你怎么还不停啊!郑氏急得声音中带了哭腔,下意识找贴身丫头寻求帮忙,叫道:“银柳,银——” “闭嘴。”周连恭恼怒出声,用力扯下床幔,遮住郑氏投往门板处的求救目光,也遮住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 翌日清早。 郑氏拿着雕花木箸的手有点抖,夹一道酸醋凉拌三丝时夹了两遍都没夹起来,她默默收回了木箸,小口小口地喝起红豆粥来。 过一会,一小簇莴笋丝丢进了她碗里。 郑氏嘴唇动了一下,想说话,没说出来,把头埋得更低了点,食不语地用完了早饭。 周连恭也没说话,用完丢下木箸,起身出去安排人重新启程上路。 见他出了门,郑氏忙拉住收拾着碗碟的银柳:“我昨晚叫你,你听见没有?” 银柳笑眯眯地:“听见了,我怕三爷和奶奶还有使唤我的地方,没敢马上就去睡,在门外守了一会才走的。” 郑氏听了,语气中难得带上了埋怨,和她说道:“那你怎么不进来。” “我进来做什么?”银柳理直气壮地道,“好容易三爷又肯和奶奶好了,我进来不是坏了奶奶的好事?” 她说着倒过来解劝上郑氏了:“奶奶,你可得抓住了机会,多顺着三爷些,他想做什么都由着他,等把三爷的心顺过来了,才是奶奶的好日子来了。” ……哪是什么好日子?她被折磨到下半夜才入睡,早上起来眼下两团青黑,不得不多扑了两层粉才盖过去。 郑氏拧着帕子,有点哀怨地道:“你是我的丫头,可既不听我的,也不向着我,都替别人说话。” 银柳才不怕她,还笑着驳她:“奶奶和三爷还分什么别人旁人?我就是替奶奶着想才这么说呢。” “说你的丫头做什么,你自己没主见,才让别人替你做了主。” 周连恭的声音响起来,银柳吓一跳,余光瞄见他不知何时折返回来,站在门口,立时闭了嘴,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周连恭没有管她,只向着郑氏道:“你明白没有?你自己立得起来,做得了自己的主,才能管用,不然,连个丫头都不听你的。” 第71节 郑氏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小心地道:“我知道,不过银柳也是为了我好。” ……她知道个鬼,这是以为他教训的是银柳?周连恭压抑着吐了口气出来,再一次意识到教妻非一日之功,他得慢、慢、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那个bug真是太暴露我的智商了,为了挽尊,我想细说下。 那个设定是在很早之前就有的,我的构思里周三这一条线的夫妻关系就是要离开侯府才能展开, 而那个时候周三已经憋了很久,所以出去后自然一路走一路笙歌, 于是到地方没多久郑氏有孕。。 我给忘了要和大环境的线连在一起,码的时候真的一点都没想到郑氏有孕的不对劲之处, 今早看到评论差点撞墙。 再次感谢小天使们的提醒(*  ̄3)(e ̄ *) ☆、第115章 霜娘的新形象在正院里获得了一致好评。 她进了屋里,解去披风,里面穿的红缎撒花长袄一露出来,连安氏都点头说:“这颜色衬你,看着让人眼前一亮。” 金樱也在旁凑趣,笑道:“太太说的是,今儿看六奶奶,倒比大奶奶还像个美人了。” 梅氏正坐在一旁呢,她才出了月子,身形还没有完全恢复,比先显得丰满一些,但同时气色也显得更好,别有一种珠圆玉润的美感,霜娘一看就摇头叹息:“珠玉在侧。” 引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了,安氏梅氏等自然意会得到她的下句“觉我形秽”,丫头们听不大懂,但主子们都笑了,她们岂有不捧场的道理,皆都笑得起劲。 座中秦氏没心情笑,但当着安氏在上又不敢摆张冷脸出来扫兴,只得勉强咧了咧嘴,也干巴巴地跟着笑了两声。 轻松的气氛里,安氏想起一事来,道:“我娘家有个侄儿将要成婚,吉期定了下月十六,帖子已经送来了,到时候老四和老六家的和我一起去罢。” 靖国公府的婚礼这种场合,一定宾至如云,安氏这是要借机正式把她引入社交圈了,霜娘忙欠身应了,有长辈头前引一回路,当然比自己独个出去要好。 秦氏慢了一步,也跟着应了,要说什么,还未开口,安氏已又向梅氏道:“老大媳妇这回就不去了,孩子小,离不得你,你就在家罢。” 梅氏也忙欠身,笑道:“多谢太太体恤我。” 霜娘把靖国公府里的亲眷想了一回,她来往过的人家少,倒也还都记着,就问道:“太太,可是三舅母家的表兄要娶妻?”她对那个三舅母可是记忆深刻来着,要不是她的人生又出意外,走向了另一个方向,盛年守寡守得枯木死灰一般的三舅母说不准就是她的未来。 安氏点头:“正是他,娶的是老四家的隔房堂妹,论起来,也都是连着亲的人家了。” 霜娘听了,不由微讶着看了秦氏一眼,秦氏先前想说的正是这个,这时便带两分得意地奉承上安氏:“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缘分,让我那妹子和太太娘家连上了姻,想来想去,只能说我妹子是个有福气的人了。” 她自觉自己这番奉承说得挺好,又不显得过于直接,又把捧安氏的意思明白表达了出来,怎么也能博个口彩,哪知安氏听到耳里,就只淡淡“嗯”了一声,再无别话了。 安氏不给多余反应,自然别人也不着声,她这话就如落叶飘入湖里,一个响儿都没激起就过去了。 秦氏恼得捏紧了手里的帕子,想要出口气又不知该向谁出,安氏并无任何亏待她的地方,公帐上该她的分例一根线也没有少过她的,可就是态度上永远冷淡,凭她想方设法地巴结,全都无用,这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她是没吃着什么亏,可要是想要占额外的一点便宜,那也都不能够。 然而这冤却没处诉去,安氏不克扣她,不有事没事叫她立规矩,这往哪里说都是一等一的好婆婆了,秦氏曾往娘家抱怨过一回,结果倒过来让嫡母奚落了一顿,说她不知惜福,叫她往外头打听打听去,谁家庶子媳妇碰上这样婆婆都该念佛了,就她还不足餍。 把秦氏噎得,苦没诉成,又装了一肚子气回来了。 安氏该交代的交代完了,便端起茶来:“好了,都回去罢。” 自梅氏起,媳妇们都站起来,告退鱼贯而出。 丫头打起帘栊,霜娘排行小,走在最末,她还没迈出门槛时,听前头已出到廊下的梅氏出声笑着招呼:“六弟回来了。” 霜娘听了先是一惊,紧跟着便转成了欢喜,年前望山送东西过去,带了周连营的话回来,说是年节期间没假,回不了家,这会难道又变了? 她的疑问转瞬即逝,因为外头当真响起周连营的声音来,他和梅氏秦氏分别问了好,然后修长的身形便迈了进来。 进来向霜娘微笑,笑容绽开到一半,他眼中划过惊艳之色,整个人都有了个明显的停顿,而后才又重新接续上了。 “六爷——”霜娘被带得也卡了一下,才说出了下半句,“回来了。” 周连营点点头,转去向安氏行礼,安氏亦没料想他能赶回来,高兴地叫他坐下,问起缘故来。 “韩飞提前回营里了,”周连营笑道,“省了两天假给我。” 安氏听了点头,紧着问起关心的问题来:“你身上的伤可都全好了?军里的操练能应付下来吗?若是不能,一定要跟主官请假,你大哥都去打过招呼的。你可别硬撑着,落下旧伤就难养回来了。” 周连营一一都应了,说些伤已痊愈再无妨碍的话,坐了一阵,安氏宽了心,打发他夫妻二人回去自己院子,又道:“难得有两天假,就别过来我这里了,你们自己看着安排罢,想出门去逛逛也行。” 两人应了,告退出来。 走在回去迎晖院的路上,霜娘道:“你打外头回来,见着沿街的店铺开业了吗?” 周连营摇头:“开得极少,大部分都歇了业,大约总要元宵过后才能恢复。” “我想着也是,”霜娘有点失望地道,“那这会没什么可逛的了,倒是灯节那天应该热闹,不过你又走了。” 周连营听着,不见有什么跟她一样的遗憾之色,却低下头笑了。 ……这有什么可笑的? 周连营转头看了金盏一眼,金盏识趣地往路的另一边蹭过去,假装忽然被路那边栽的一棵矮梅吸引了。 周连营这才含了笑意,抬手快速地弹了下她在腮边晃悠的的金镶玉梅形耳坠,道:“傻姑娘,你真以为母亲叫我带你出去逛啊。” 霜娘:“……” 她真心不傻,证据是她现在一被提点,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可刚才安氏的态度真的太自然了,一点都没有话里藏话或是任何打趣的意思,所以她才给顺理成章带过去了。 这会再回想起安氏让她这两天都不要去请安的话,霜娘就完全是另一个心境了,她稍微脑补了一下,就感觉脸颊烧热,都无法直视这句看上去无比正常的话了。 周连营还不放过她,又道:“韩飞会让我两天假,也是因他知道我出孝的日子到了。” 所以很够意思地提前从家里滚回来了,还挤眉弄眼有的没的硬传授了他一堆所谓“过来人”的经验,当然这部分周连营就一个字也不打算跟她吐露了,因为—— “小心。” 他及时伸手,拉住了左脚踩右脚把自己别得一个踉跄险些向前栽下去的霜娘。 “我还没说什么呢。”他有点哭笑不得,“怎么这样容易害羞。” 霜娘装死,她觉得这是认知上的差距,就她本人来说,她觉得跟这时代大部分直到临出嫁才被塞上本比鬼画符好不了多少的教育册子的新嫁娘们相比,她应该是见识过“大场面”的,再害羞也害羞不过她们,相比之下她都应该称得上处之泰然的—— 可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会有“闺房之乐”这种词造出来,这就应该是止于闺中属于两个人的秘密,但现在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他俩今晚要干嘛了,想一想羞耻感就要爆棚。 她不说话,周连营也没逼她,另起了个正常的话题道:“我以前就觉得你穿红色的应该好看,果然没有想错。” 霜娘缓了情绪,抿嘴笑道:“这是才做的,太太让送来的,大嫂也送了我呢。里面有一件就是你上回说的桃红色,不知道你今天会回来,不然我就穿了。”女为悦己者容呀,她当时见着那个颜色就想起他的话来了,只不过真没想到他会回来,只想着是新年里,所以挑了件颜色最正最喜庆的上身了。 周连营笑道:“这件也很好看,还衬得你活泼起来,人都显得小上了两岁似的。” 霜娘喜滋滋地听了,又续着先前安氏的话再关切地问他一遍:“你的伤全都长好了?” 周连营走时臀上的伤疤差不多都落尽了,但新生的皮肉还没完全长好,毕竟当初那场罪称得上是血肉横飞了,两个月的功夫并不够复原如初。 不同于面对安氏时的满口无恙,周连营迟疑了一下,说了实话:“有一小块没长好,应该是损失的皮肉多了,以后只能是个坑了。” 霜娘轻抽口气:“是左边?”他的伤从头到尾都是她照料着的,哪一块损伤最重,她最清楚没有,心里其实也有点准备,知道他想完全养好恐怕有点困难,所以才又问一遍,但虽然如此,知道预感成真,她仍是很不好受。 周连营点头,嘱咐她:“别和母亲说,母亲要不放心再问你,你就说我全好了。” “……好。”霜娘心疼地闷闷应了,很理解他这个要求,她听了都这样了,安氏作为亲娘要知道了,心里更加过不去,何必让她又伤心一场。 一路说着话,也就到了迎晖院,这一整个白天两个人都没有做切实的事,因为咳,都没什么心思,心知肚明重头戏在晚上。 等混到掌灯时分,用了饭洗浴过,金盏便向霜娘眨眨眼:“奶奶,我去了,有事叫我一声,我就来。” 最后给她个鼓励的眼神,利落地掀帘出去了。 周连营在她前面沐浴,现在已经坐在了床边,他穿着中衣,包得还算完整,只是衣带的结系得随意,有点松垮,露出一小半精壮的胸膛来。 霜娘有点无措地站了会,好在有了一天的功夫做缓冲,她虽然心跳如鼓,也还能勉强持着,小步往桌边移动,想着把蜡烛熄了,屋里没了光线,看不清楚彼此,她应该又能放松点了。 周连营:“……” 他起身大步过来,拉住了她:“那是洞房的花烛,要燃整夜的,熄不得。” 霜娘:“……” 怪不得这蜡烛比平时用的要粗壮好多,上面还雕龙盘凤,她一直顾着心猿意马去了,这么明显的特征都没注意到。 “那、那怎么办哪?” 周连营贴近她,忍耐又亲昵地靠着她耳畔道:“什么怎么办?” 只剩两个人,霜娘还是很勇于坦诚的,小声道:“点着灯我紧张。” “没事,我把帐子放下来,三层布幔呢,里面黑着看不到。” 听上去很有道理的样子?霜娘这一松懈,就叫他拐着走到床边去了。 周连营说话算话,当真把床帐一层层都放下来,然后里面就传出霜娘有点结巴的声音来:“……还是看得到呀。” 周连营的回话里满含了笑意:“看得到很好啊。” ☆、第116章 睡过和没睡过差很多。 这是解锁了新世界的大门之后,霜娘的最大感想。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这种事在感情的进展上会有如此奇效,如果说她先前对周连营的感情是一点点地量变加深的话,那这一夜就是直接飞跃成了质变。 她甚至都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会有处某情结了,因为这就是男女间最私密的一种交流,理论上也应该只有最亲爱的人才可以做,毫无保留地向另一个人打开自己,需要足够多的爱和信任才能甘愿。 拿她的感受做个对比,即使先前有那两个月的贴身照料,差不多快把亲密感刷到最高了,但她更多地仍是把周连营当成一个两情相悦又正巧处于热恋期的男朋友在对待,她当然知道彼此已经成婚,但就是不太能切实地以丈夫的角度去看待他,似乎缺了一点什么,让她还不能深入地体会到那种所谓休戚与共的共同体的感觉。 直到被浓墨重彩地补上了缺的这一笔,好像一切才算是真正圆满了。霜娘再想到周连营,心情就变成了一种安详踏实,她那些甜蜜欢喜当然都还在,只是不像以前那么在半空着乱飘着了,而是沉淀在了心底,慢慢发酵得浓稠而悠长。 她现在唯一的一点小问题是:补得有点过头了。 比如现在,周连营都走了两天了,金盏来问她:“奶奶,四奶奶明天晚上想出去赏灯,太太准了,顺便叫人来递了话,说奶奶想去的话也可以一起去,奶奶去吗?” 霜娘是想去的,她好些年没凑过这种热闹了,但她略微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只能死心:“……算了,我不去了。” 那啥,周连营的技术和体力虽然没到成反比那么夸张,那也相去不远了,给她说的话是他一贯的温和做派,叫她疼了不舒服了要说,他会停——在这一点上,霜娘承认自己是真的傻,因为她居然信了。 金盏想了想,道:“那不如我们买些灯来,挂在院子里赏?我们院子也有十来号人,奶奶有兴致,还可准备些灯谜来猜,我们自己乐一乐。” 霜娘觉得这主意不错,她院里的丫头们跟着她闷了这几年,也是不容易,就点头同意,又补充道:“好,再买些瓜果糕饼,再有做彩头的新鲜小玩意儿也多多的买来,有奖励才热闹得起来。” 第72节 金盏笑道:“奶奶放心,我都省得。” 就开箱掂量着取了银钱,掉头出去,到二门处叫婆子传话,找望山来托他采买。 周连营不在家,望山没差事,人一喊就来了。 金盏便和他说了,结果望山望着她帕子里托着的几个银块笑了:“呦,我的姐姐,府里的事你在行,这外头的行情你就不清楚了,买些花灯罢了,灯节上的灯花样又多又便宜,哪里用得了这许多。” “还有瓜果糕饼呢,这些府里虽有,大家都吃过了的,往外头买些来好尝个新意儿。” 望山笑道:“那也花不了多少,还有姐姐说的那些小玩意儿就更不值钱了,府里的姑娘们见得少所以稀罕,其实一吊钱能买一大车来。” 他说着,小心地只从金盏的帕子里拈了两个银块,“我算着,有这些就足够了。” “那由得你去办,多劳你了,明天下午能置备齐吧?” “姐姐只管放心,我现在就去,保管误不了姐姐的事。” 望山说罢一溜烟跑了,金盏也便赶回院里,这时院子里的丫头们都已知道信了,连冷都不怕了,欢天喜地地出了屋子,团团聚在廊下评说,金盏留神听了两句,听她们竟是在琢磨着要出灯谜。 “这是奶奶的主意吧?”金盏笑着进屋,“这主意更好,叫她们互相出谜互相猜,才玩得有意思呢,怪道个个都兴头得那样。” 霜娘坐在炕上笑道:“我也是忽然想起来的,跟她们说好了,哪个想好了就进来说与我,我写下来,留着明晚猜。” “最好连出谜的人名一起写上,省得里头有取巧的,自己把自己出的灯谜猜了,来骗奶奶的彩头。” “你说的是——” 正这时,叠翠抱着一摞红纸进来了,喘着气笑道:“奶奶,我去回太太话,说了奶奶不去灯节,想买些灯回来自己赏玩,太太当即就准了。回来路上碰上了金桔姐姐,我想着大奶奶要照顾新生的哥儿,也是不出去的,就顺口邀了她一句,结果金桔姐姐也是闷了大半年了,一听就说要来,又说奶奶要弄灯谜必定要红纸写,我们这里不一定有,硬拉着我去找了些给我。” 霜娘这里还真没有红纸,因为她先都没地方用到,笑着站起来:“亏了她提醒,走,我现在就去写去。” 叠翠跟上,她的话却还没说完,继续道:“奶奶,不只金桔姐姐,我到了大奶奶院里,别的姐姐听说了,也有些想来,她们说话声大了些,惊动了珍姐儿,把珍姐儿勾得也动了心,来问我。” 她说到这里吐了吐舌头:“奶奶别怪我大胆,我都给应下了。” 霜娘脚步停了停,这却是没有料想之事,然后她就反应过来:“你做得对,该应下的,也不费什么事,多出几道灯谜就是了。” 便进去书房,坐下思考起来,一旁金盏磨墨,叠翠裁纸,到她们准备好时,霜娘也想出好几个来了,她现在的水平做正经格律诗词还是欠点,制几首灯谜打油诗还是够用的,正好也不必太深奥,丫头们多不识字,深了她们该听不懂了。 她这里一边写,外头丫头们陆续着也进来报上她们想出来的,有的来报一回罢了,有的出去了又想到了新的,又返回来再报,等到晚间时汇总一数,竟有五十二条之多。 “应该足够用了。”金盏数完,笑道,“奶奶歇下罢,余事明天再论。” 霜娘甩甩胳膊,点头应了自去安歇不提。 及到隔天午饭时分,望山送来了采买的花灯和各色瓜果彩头等,他年纪大了进不得内院,唤了几个没留头的小子来,许了一人给一捧瓜果,小子们就极起劲地一趟趟替他把东西捎了进来。 望山这差事办得尽心,单是花灯的样式就有十好几种,便有那样式一样的,上面描的花色也不一样,竟是一灯一个景儿,个个不重样。这些大件送进来,着了人的眼,不一时就传扬开去了,再过得一刻,苏姨娘那里来了人,说七姑娘也想来跟着一道玩耍。 打周绮兰发了那个毛病起,苏姨娘就拘着她,轻易连院门都不敢叫她出去了,这也怨不得她谨慎,周侯爷费心至今也没找着一个能治这病症的神医,周绮兰要是一时磕着碰着,人家身上无所谓的小伤口,换到她身上就是能送命的险疾,如何不吓人? 苏姨娘如今连睡觉都不敢睡实了,恨不得黑夜里都长出一双眼睛来盯着女儿,最好她卧在床上,从早到晚一动不动才能生出点安全感,她这做娘的心苦,周绮兰更是要发疯,并非她不体谅亲娘,而是谁受得了这么一刻不休的管束啊? 主子们过得这么不开心,丫头下人们又哪里好得了,一天不是受苏姨娘的气,就是挨周绮兰的骂,隔三岔五要闹一场,为了换取点消停日子,丫头们不得不使出了浑身解数,府里哪里出了什么新鲜事儿,都赶着说给周绮兰听,好给她解个闷,能安心在屋里多呆一会。 六房那里来了许多花灯的事一传到这边院里,丫头立刻就报到里面去了,此时周绮兰又正不自在,闹着要晚上出去看花灯,苏姨娘哪里能答应?母女两个在屋里顶牛,周绮兰拗不过苏姨娘,气急了摸到什么摔什么——却连个解气的脆响都听不成,因为打她摔过一回,摔得满地碎瓷后,她身边再没一个有可能会伤到她的物件,苏姨娘直接不许她用瓷器了,把她日常喝茶的茶具都换成了一套铜胎的。 周绮兰气得半死,脸都憋得通红,苏姨娘心疼极了又不能让步,那丫头进来把话一说,才算是把僵局解开了。 苏姨娘一看女儿像是有兴趣的样子,神色好了点,马上向那丫头道:“你快细说说。” 丫头其实说不细,她也就是听了一耳朵而已,但是主子有命,她不敢推,就半掺杂着自己编造起来,说有多少多少种好看的灯,又有多少多少新鲜的没见过的小玩意儿,绞尽脑汁吹了好半晌,总算把周绮兰吹得开心起来了。 然后她就磨着苏姨娘,说也要去玩,苏姨娘不大愿意,周绮兰当初就是在六房受的伤才暴露了身上的病症,虽然她冷静下来后,知道这一点怪不着六房,还要幸亏暴露得早,她不懂医也知道,凡有病是越早看越好,越晚越糟糕。但虽然如此,她心里总仍有个芥蒂在,加上当时又闹得不好看,就不愿意女儿再沾着六房的地。 然而这回是她拧不过周绮兰了,周绮兰一见她还不答应,嘤嘤嘤就哭起来,苏姨娘哄着她,说也让人买些花灯来摆自己院子里赏。周绮兰不肯,她那个眼热别人东西的毛病又犯了,就觉得丫头形容的六房那边东西有趣,认为苏姨娘买回来的不如人家的好,一边扭着身子不依,一边说,要么让她让她去街上看花灯,要么就去六房看,两个都不答应,她就哭死在这里。 苏姨娘没法,外面是怎么也不可能让她去的,权衡之下,只得让人往六房去送了信。 ☆、第117章 小姑子要来同乐,虽然是关系不好还水晶身玻璃心的小姑子,霜娘也不便拒绝,而且眼见着阵仗越滚越大,该来的不该来的都要来了,单落下五姑娘一个未免显眼,霜娘索性让叠翠去请一下,横竖债多了不愁,而且以五姑娘的透明属性,多半不会来,她就是尽个礼数—— 五姑娘给了回话,她很感谢嫂子的邀约,用过晚饭就来。 “……” 霜娘坐不住了,顾不得想五姑娘怎么反了常,披了披风出去亲自过数摆了一院子的各样物件,这要请来了人,她没东西招待乐子可就大了,起码得给府里仆妇们的茶余饭后提供上半个月的谈资。 金盏原来在指挥着小丫头们扯绳子挂花灯,见有了突发状况,先停了手,跟在霜娘后面一起清点,一圈绕下来,她心里默算了下,道:“奶奶,不用担心,这些吃食玩物尽够了,来的都是姑娘们,应该是长久在家有些闷着了,先头过年的时候又冷清清的,所以听到奶奶这里有灯赏,才想来凑个热闹。这些吃喝上只是应个景儿,就算是饿着肚子来的,每样尝一块也该饱了,没有不够的理。” 霜娘一想,确实如此,这些姑娘都是麻雀肚,而周绮兰的情况又特殊,恐怕跟着她的人根本不敢叫她吃外食,所以这么一算还是挺富余的。 她就放了点心,金盏重新转去看人挂花灯,她也不闲着,金盏那边挂一个花灯上去,她就跟后面指挥着丫头把灯谜贴上去,人多好办事,一个刷糨糊,一个贴红纸,天近黄昏时,花灯已经全部就位了。 怕灯点早了到时候熄得也早煞风景,这些花灯先都没有点起,此时才由彩翠踩在摞起来的两个高几上——她在丫头们里个子最高,举了火折一个个伸进去点燃。 缓慢降临的暮色里,一院子悬挂的彩灯一个接着一个亮起,有一层的,有二三层的;有静止不动的,也有转圈走马的;有人物山水的,也有花鸟虫鱼的。五光十色,流光溢彩,映着一院丫头们雀跃的笑脸,好似真让人觉得来到了长街上某个热闹角落。 巧翠带人去领了晚饭来,众人的心思都飞到一院子的花灯上去了,随便扒了几口,就都又跑出来。 明月初上时,迎晖院的客人们陆陆续续来了,头一个到的是珍姐儿和金桔等人,两扇院门大敞,一院彩灯光芒洒出去,几与天上明月争辉,珍姐儿隔着好远就看到了,开心地欢呼一声,握着披风迈开步子奔过来。金桔跟在她后面,半弯腰伸手虚虚护着,笑着跟着一起小跑进来。 紧随其后的是七姑娘周绮兰,她年纪大点,翻过这个年有十一岁了,所以虽然比别人闷得都狠,情绪上更为激动,行动还是比珍姐儿稳重,只是脚下步子加快了点,但这就把跟着她的四个丫头都吓了一跳,团团涌上来,看那紧张模样,恨不得挨排躺地上给她垫底踩过去才好。 霜娘隔了点距离看着,倒是心酸起来,再讨人厌的小孩子得了病也是可怜的,本来这时代的后宅女子就够没有自由了,周绮兰这直接是坐牢了,再是锦衣玉食奴仆环绕,日子过得又有什么意思? 最后来的是五姑娘周芜兰,同她的出场次序一样,她也是最淡然的,淡然到霜娘甚至觉得这姑娘对花灯就没什么兴趣——别人进来和主人招呼过后,就开始兴致勃勃地赏灯猜谜,连珍姐儿都忙得不可开交,跟她来的丫头里只有金桔识字,别人都不识,她忙着给丫头姐姐们念谜面。 周绮兰也给丫头念,不过倒不是帮着丫头,而是有的她猜不出,念出来叫丫头帮着她猜,丫头们只要她不乱动就万事大吉,都紧着替她想谜底,要猜对了,就一起欢呼着去兑彩头,几个人在一起闹哄哄的,也是有兴致得很。 只有周芜兰,她猜了两个就停手了,金盏奉上彩头,她也随手放在一边,不像珍姐儿和周绮兰那样,拿到个柳枝编的小花瓶都稀罕得颠来倒去地看。而不知道是不是霜娘的错觉,她觉得周芜兰对她倒是挺有兴趣的,好像总想找着机会跟她搭话, 她没什么时间来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准确,因为多了三拨人,差不多比她原先的预想多出了一倍的人来,这么多人和一院的灯火处在一起,要是出点事故就糟了,现成的例子,周家二爷那个驸马不就是因为一场灯会意外给砸到身上来的? 所以她的精力都放在注意院中的各样情况上了,周芜兰和她说话,她就有口无心地应付上两句,周芜兰本身不是很会聊天的类型,这么一来二去的,她也就淡了,走开去自己寻些消遣。 月悬高空时,这场小小的赏灯会接近了尾声,总的来说比霜娘想象得要成功,也十分顺利,连周绮兰都没出什么幺蛾子,跟她的四个丫头好似四大金刚,从头到尾把她围绕得牢牢的,她想生事都生不成。 谜语猜尽了,瓜果彩头分了大半,珍姐儿人小,最先困倦起来,金桔发现了便把她抱到怀里,来和霜娘告辞,周芜兰见此也过来了。只有周绮兰,难得出回门,虽然没什么可玩的了她也不想走,丫头们劝她,她只当没听见,还跳起来去够一盏八角灯下面垂着的流苏玩,吓得丫头倒抽冷气。 霜娘瞄见了,她也有点累了,可不想继续单独应酬这个小姑子,这时一院的花灯还在众人的头顶上闪耀着光芒,霜娘灵机一动,笑道:“准备得仓促,没多少东西能招待姑娘们,现在只有花灯还多几盏,姑娘们若有兴趣,可以捡几盏自己喜欢的带走。” 过了今天这些花灯的意义就打折了大半,她留着没多大用,还白占许多地方,不如送人,顺便打发一下周绮兰,她既然意犹未尽,那就拿着回家自己玩去罢。 珍姐儿很开心,一听连困意都散了几分,在金桔怀里直起身来,和霜娘道了谢,就揉着眼睛指挥着金桔挑灯去了。周绮兰更开心,立刻就指着那盏八角灯道:“我要这个!”指完又忙着指另一边的一盏走马灯:“那个我也要!” 彩翠把果碟攒盒等移开,腾出张高几来,踩上去一一替她们取了灯,轮到周芜兰时她很客气,只要了一盏最小的红梅绢面灯。 周绮兰一转头看见了,庶姐手里提着的灯娇小玲珑,素白绢面上勾勒出梅枝横斜,里头透出暖暖光芒,显得又应景又轻巧,很衬年轻姑娘。她再低头一看自己丫头手里的两个灯,左边透着粗,右边显着傻,满心后悔羡慕就浮上来了。 她没掩饰自己的情绪,她身边的丫头一眼看出来,想都不多想,迈步就上去了,带着笑和周芜兰商量:“五姑娘,我们姑娘也很喜欢这盏红梅灯,姑娘看,能不能割一割爱?我们这里两盏灯,都可以和姑娘换,随便姑娘挑哪一盏。” 霜娘皱了眉,周绮兰这毛病真是神了,讲真,那盏红梅灯真没有多么好,她买这些灯的初衷只是为了自己院子里热闹一下,和丫头们同乐的灯,用不着那么精致,这种大量的消耗品她也不可能投入太多金钱。可周绮兰就是眼红上了,一个才十岁的小姑娘,怎么就能活得这么拧巴呀? 霜娘一边想着,一边准备随时介入——她不很确定周芜兰的性情,来往太少了,依常理她应该是息事宁人愿意换的,但万一她不愿意,那霜娘作为主人就要出面主持个公道了。 结果是没有万一,周芜兰一愣之后,便抬手把灯递了过去,浅浅笑道:“七妹妹喜欢,就送给七妹妹玩罢,也不用换,这里灯还多得是,我另选一盏就是。” 那丫头满面笑容地接过,草草屈膝道了谢,周绮兰跟着伸过手要自己拿,丫头不敢给她,柔声细语地哄劝着。 另一边,周芜兰踱步开去,另指了一盏灯,请彩翠替她取下。 她这回选的,也是一盏八角灯,样式与周绮兰先选的别无二致,只是灯面上的图画略有差别。 ——这是个不声不响的聪明人。 站在二层台阶上,旁观了整个过程的霜娘在心里给她下了定义。她一回让娇纵的妹妹截了胡,立刻就有了应对之法,索性再选了和妹妹已有的一样的灯,避免了二回再生枝节。 软弱是软弱了些,但霜娘很能理解她的选择,换成她在同样的处境面临同样的状况,多半也是这么做,这是小透明庶女的处事法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果然这回平安无事,周绮兰只扫了一眼就又仰头看还在上面挂着的花灯了,最终她一个人挑了八盏灯走,要不是一共只带了四个丫头,手里都拿满了,而丫头们又宁死都不肯让她拿,估计她还得再挑下去。 周绮兰带走的八盏花灯后来还引发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后续,因为旧有的玩器都玩腻歪了,周绮兰对新得的花灯很是倾注了一番热情,元宵过后的好几天里心情都不错,没怎么摔掼物件,见着周侯爷也不哭兮兮的了,难得给了个笑脸。 周侯爷知道缘故后,和安氏商量事情的时候就顺带感叹了一句:“小六这个媳妇,行事倒还大方,肯顾着一点妹妹们。” 安氏漠然着没接话,实则心里嗤笑——小六媳妇那是灯多得不好放置才到处送人的好吗,隔天来请安时还跟她发了会愁,说买的时候没想到花灯那么占地方,剩下的还是多了,只能叫丫头们轮流请假回家时再往家里捎一些去。 不过周侯爷要这么误会,她也懒得理会,就由着他自作多情去好了。 这小段插曲霜娘是不知道的,她面临了一点新的小麻烦。 周芜兰来访。 作者有话要说:  森林猫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7 00:09:04 大骗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7 16:44:33 三炮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3-01 01:31:52 森林猫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7 00:09:04 大骗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2-27 16:44:33 三炮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3-01 01:31:52 谢谢投雷的小天使们(*  ̄3)(e ̄ *) 友情提示姑娘们的排行,五姑娘是芜(五)兰,七姑娘是绮(七)兰(其实我想小天使们应该早都看出来了), 这两个数字派都是侯府这边的。 ☆、第118章 一个之前基本上和你是两条平行线状态的人,同处一个空间,长期保持着各自延展不相交,忽然有一天,那条线脱离了原来的轨道贴过来——问:为什么? 答:有所求。 这是霜娘再次看见周芜兰时的直觉反应,而她的直觉很准确,周芜兰进来坐下,努力说了一会茶点摆件绣活之类的铺垫之后,就手里揉捏着帕子,低下了头:“我今天来,其实是有件事想求嫂子。” 霜娘等她这句话久矣,周芜兰的铺垫其实不长,但她先时说话很有几分心不在焉,人聊天聊得不顺的时候,就会觉得度秒如年,时间好似被人为拉得漫长。这时总算见到戏肉,霜娘算是松一口气,笑道:“妹妹请说。” 周芜兰的头又低了点:“我听说,靖国公府的三表哥下个月要成亲了。” “是的。”霜娘放下茶盅,略有些迟疑地看了她一眼,不是她要多想,这时代的表兄表妹还挺容易出事,虽然周芜兰也是有了人家的人了,不过这不表示她就不会喜欢上别人。但,找她说这个有什么用?她连“三表哥”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呢。 周芜兰的下句句式和上一句基本一样:“我听说,嫂子到时候会跟太太一起去。” 第73节 霜娘的回答也重复了上句:“是的。” 周芜兰的头又往下低了点,低到霜娘快能见着她的后脑勺了,声音更是微不可闻:“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请嫂子带我一起去……” 这一句里霜娘只听见了几个字,靠着心里的预感,又联系上下文才摸准了她的话,然后她就为难上了——这她做不了主,别说靖国公府是安氏的娘家,就算不是,只要是安氏领头出门吃喜宴,那带谁去不带谁去都是安氏一言而决,安氏如果想带这个庶女去,先前就会说了,既然没说,那就是不想带,她给帮这个忙,等于是逆着安氏的意思。 霜娘想了想,就委婉而又明白地拒绝了,不是她无情,而是以和这个小姑子的情分,还不值得她去婆婆那里贴自己的脸面。 但随后霜娘意思意思地也给她指了一条路:“妹妹要是想出去透透气,何不直接去求了太太?那是妹妹的嫡母,我去说平白多绕了一道弯,太太不一定高兴。” “哦……哦,好的。”周芜兰站起身来,头还是埋着,但这回霜娘的视角变成了由下往上,就清楚看见了她涨得通红的整张脸。 ……好像有点可怜。 周芜兰还不知道自己暴露了,喃喃着道:“六嫂,对不住,是我没考虑好,来得太唐突了。” 她说着蹲一蹲身,再说得一句:“多谢嫂子提点我,我照着去试试。” 转身就往外走,她要是继续哀求或者纠缠,霜娘肯定不会搭理她,可她这么快就走了,而且还是一副羞愧欲死的模样,霜娘倒觉得过意不去起来——没办法,人心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她这是怎么了?”透过花窗见到周芜兰从台阶下去,一路埋着头离开之后,霜娘好奇地扭回身来,问金盏。 她先以为这妹子和靖国公府的三表哥有点什么,可看完她整体表现,有开口求人的窘迫,有被回绝后的失望,有近乎掩面而去的羞惭,但没有一丝“心上人成亲,新娘不是我”的伤心难过之感,所以,这应该是她发散想多了。 金盏一笑:“没怎么,我一说奶奶就明白了,过了这个年,五姑娘就十六岁了。” “……”霜娘不明白,眨着眼求知,“所以呢?” 金盏微有诧异,旋即反应过来:“哎,有件事奶奶可能不知道,和五姑娘定亲那户人家的小爷,去年十月里一病死了,那户人家还算宽厚,没怎么啰嗦,两家里悄悄退了婚。” 霜娘真不知道,不过一听时间点她也就释然了,那正差不多是周连营受了伤被抬回来的时候,她没接受到这个八卦很正常。 “所以五姑娘这是为了自己的终身,想出去使一使劲了”?霜娘道,跟着又有些不确定,“虽然十六岁是不小了,不过前未婚夫没了才两三个月而已,这就展望未来有点太着急了吧?” 从她的立场来说是没觉得周芜兰这么做有什么错啦,盲婚哑嫁的制度下,面都没见过的两个人能有什么感情可言,周芜兰替自己打算很正常,但从风俗来说,她是应该低调一段时间的,最好过个一两年,等知情人都把前事淡忘得差不多了,再来寻新人家比较好。 而且撇开这些不谈,单从周芜兰的性情来说,她也不像是这种激进派的人啊。 她把这些和金盏说了说,金盏赞同她的判断,不过—— “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别的五姑娘想跟太太出门的原因。” 这回霜娘也认同了她,周芜兰就是个标配款的豪门庶女,有着大众版的未嫁姑娘想望,没机会扯上多么复杂的恩怨情仇。 “不知道她会不会跟太太说,我看她临走时那模样,恐怕未必有那胆子。”道理很简单,她要是敢,一开始就直接去了,犯不着拐个弯到霜娘这里撞木钟,毕竟她们那么不熟。 ** 想知道这点很简单,金盏从正院打听消息有独门捷径,这种无关要紧的小事,金樱不会对妹妹吝惜。 怕周芜兰不会立刻有所动作,金盏特意隔了好几天后,才去问了姐姐。 “有这回事?”金樱微微皱起眉来,“五姑娘每日照常来请安,但从没提过一句想跟太太出去的话。” “姐姐不知道就算了,我就是随口问一问。”金盏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管五姑娘在琢磨什么,反正奶奶又没答应,吃不了亏。 但是金樱深思起来:“不对,五姑娘是个挨两下闷棍都不吭声的人,没理由忽然想要出起头来。” 要说情理的话,其实金盏也觉得不大对劲,只不过周芜兰与她来说多少有些事不关己,她便没有深究,这会见姐姐有些要过问的样子,就道:“那我再细说一说?” 金樱点头:“最好一句都不要漏,都告诉我。” “是这样——”金盏便又把周芜兰的来访从头细说了一遍,她记得还挺清楚,因为周芜兰停留的时间不长,话也说得不算多。 完了两姐妹又凑一起想了一会,金盏想不出合理的解释,先放弃了:“我不懂,姐姐,你有头绪了没有?” 金樱多想了一刻,之后也只能放弃,道:“暂时我也不清楚,罢了,事情没个眉目,先不告诉太太,这一阵我想法盯着一点五姑娘那边,看看能不能从她身边的丫头嘴里撬出话来。” 又叮嘱金盏:“这事你藏在心里,别再告诉人了。” 金盏笑嗔着答应下来:“这还用姐姐说,我自然有数。” 周芜兰的事就此由金樱接了手,接下来的日子再无别事,时间安稳地滑到了二月十六。 ** 出行的车有三辆,安氏一辆,霜娘和秦氏一辆,落后还有一辆金樱金盏等大丫头坐的青油小车,车辆紧旁再跟着些次一等只能步行的丫头婆子们,再外围则是若干男仆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靖国公府而去。 因两家是至亲,她们到得算很早的那一波,门口还不算拥堵,门房上迎宾的人隔着一段距离见到车上永宁侯府的徽记,不敢怠慢,飞向里报,安公爷的长子安大爷亲自迎出来,一直把安氏等人引到垂花门处,接到消息的安大奶奶正等在此处,各自见了礼,她就接着继续往里引路。 安氏由她献殷勤地上来扶着,淡淡道:“知道你们今天忙,不拘叫个管事的来就罢了,何必你亲自跑一趟。” 安大奶奶赔笑道:“姑母宽厚,晚辈们更该知晓道理,再说,只是来迎一迎姑母,也不费着什么。” 安氏“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她这态度对比安大奶奶算是挺冷淡了,不过安大奶奶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说得起劲:“老太太早就等在堂屋里了,一直和丫头们念叨着姑母怎么还不来,我看呀,老太太盼姑母的心倒比盼新娘子的心还切呢。” 她说着“格格”笑出声来,这话投上了安氏的缘,她脚下的步子不由迈得快了点。这一年来家里接连有事,她脱不开身,几乎就没回过娘家,心里岂有不惦记的。 一边走,她一边也和安大奶奶搭两句话了:“老太太身子骨还硬朗吗?” “姑母放心,好着呢,”安大奶奶更来劲了,紧着道,“姑母见着就知道不是我哄人了。 姑母知道,老太太的头发白了好些年了,可大年初一那天,丫头给老太太梳头,姑母猜怎么着,竟忽然发现老太太新长出了十来根乌黑的头发来!那丫头先还以为起得太早,光线不好看错了呢,特特多点了盏灯,再一看,半点没错!姑母说老太太这精神好不好,别的不论,这返老还童的事我们都以为是书里编的呢——” 安大奶奶好口才,知道安氏喜欢听老太太的事,就东一句西一句扯了一大篇出来,一路都不冷场,直说到了安老太太住的大院里才歇了嘴。 丫头挑帘,诸人进去厮见行礼等自不必说,安氏与母亲许久不见,乘着新娘子没迎来前的一些时间想好好说一说话,就与安大奶奶说了一声,让她把霜娘和秦氏先引领去专门招待女客的花厅里坐着了。 ☆、第119章 花厅的前面已搭起了戏台,时辰尚早,正戏未上,只有几个小旦并小丑在上面插科打诨,厅里人也不多,只到了三四家女眷,霜娘和秦氏进去,安大奶奶帮着互相引见了一下,又给安排了座位,唤丫头碰上茶点来,就匆匆告了罪,离开忙她的去了。 先到的几家女眷霜娘一个也不认得,不过点头微笑而已,秦氏却与其中一个贵妇人有旧,此时闲坐无事,她就坐了过去,和她攀谈起来。 两人初始用的是正常音量,霜娘捎带着听了一耳朵,大致就是秦氏再说新娘子是她的堂妹,世上姻缘如何凑巧的事,那贵妇人也跟着附和了几句,再后头两人就切换成了悄悄话模式,在外面戏台的干扰之下,霜娘一个字也听不见了——不过这不妨碍她了解她们的谈话内容,因为两个人一边说,一边一眼一眼地往这里瞄,霜娘侧脸都快给看热了。 ……说她小话也说得专业点啊。 霜娘无语,只好做专心看戏状,好在这辰光不长,新到的女眷们络绎不绝地被引进来,花厅里渐渐坐满,许多认识的互相笑着招呼,人声多起来,就丧失了说悄悄话指点别人的环境了。 不但如此,霜娘还得着了一个巨大的惊喜。 又一名年轻女眷被引领进来,霜娘一瞄之下就是一呆,忙定睛再看,确认自己没认错人,站起来就迎上去:“秀姐儿!” 那年轻女眷亦是一怔,旋即绽出满面笑容来:“霜娘!” 再没想到在今天这场合能见到久违了的未嫁时的小伙伴,两人坐下时都还拉着手,没舍得分开。 “你——” “你——” 章秀笑了:“哎,你先说。” 霜娘也不客气,张口就嗔道:“你几时回的京?不来看我就算了,连个消息也不叫人送来给我!” 当年她嫁得急,又是孤身进的深宅大院,不得不谨言慎行,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没和外界有一点接触,直到第二年的年底,借着给贺家送年礼的机会,她才顺带着托人和章秀联系上了,也是巧,正碰上章秀的婚期,她又赶着补了份礼物送去,再之后章秀就不在京城了——她嫁的是章父的一个同年家的儿子,那同年在山西为官,进京述职时由儿子侍奉了来的,办完公事到章家做了做客,两家就对上了眼。 这么一算,秦氏先前说的话倒也不错,世上的姻缘确实难得一个凑巧,贺家当时那邻近几条街都住着差不多的官宦人家,霜娘一直以为章秀应该会嫁到其中的某一家去,万没想到她最终会去了外地。 “回来也没有几天,”章秀笑道,“我爹过四十岁生日,这是个整寿,我求了婆婆,婆婆人好,就答应相公带着我回来给我爹贺寿了。我想去找你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呢,我婆婆和这府里的三太太连着亲,因相隔两地,接到喜帖后原就打算送了贺礼来的,见我们要回京,就顺带着让我们登门道贺了。” 这个巧法,霜娘也笑了,跟着交待自己会出现的原因:“这是我婆婆的娘家,我跟了我们太太一道来的。” 章秀闻言开心起来:“这么算的话,我们也能连上一点亲了呢。” “嗯,”霜娘点头认同,半玩笑半认真地道,“我来算一算,我们该是怎么个亲戚——”她手指没扳两根就放弃了,大摇其头,“不行,这得找个积年的婆子来,我的脑子转不过来。” 说着两个人对视,都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因几年未见而难免生出的一点隔阂随着这几句话的来往烟消云散,她们两个对京城的社交圈来说都是生人,没什么人主动来和她们搭话,两人正合了意,一时也不去扩展交际圈,就挨着亲热地互诉别情。 不过说了几句后,霜娘分了点神,因为她听到邻桌在交流传达一个八卦:齐王妃来了。 ——不会吧?这是误传还是什么?据她所知,靖国公府在储位上的问题上没有明确表达过立场,但因为永宁侯府站队站得太鲜明,所以就普遍认知来说,国公府也是被连带着划为太子派的。 小伙伴几年不见,仍有默契残留,章秀发现她在留神什么,就道:“你认识齐王妃呀?她就在我和相公后面来的,我们给她让了道。” 竟然是真的,听章秀的口气,她应该并不知道京里这些时日的风起云涌,这时机地点也不便聊这些,霜娘就只是把疑问揣在心里,说了句:“我不认识,就是好奇听上两句。” 重新把话题拉回家长里短,公婆相公妯娌,话说得多了,茶水不免也喝多了些,章秀捏捏霜娘的手心,霜娘就会意过来,两人一齐起身,找了个丫头引路去更衣。 时近开宴,乘着这时候有这需求的人不少,附近临时设置的几个更衣处都被占用,那丫头一边道歉,一边不得不将她们引向远一点的地方。 最终到的是一处水榭,临水而建,挨着水榭的两旁各栽种了一排梅树,正是早春时节,花枝怒放,红的白的粉的,开得繁盛而动人。 霜娘解决完问题先出来了,见那梅花开得好,就拾阶而下,绕过去欣赏。 打道路上的另一头传来说话声,霜娘先没在意,直到她听到喘吁吁的女声:“娘娘,娘娘,您走这么快,还是让奴婢扶着您吧。” 霜娘心内一个激灵,下意识把身子向水榭旁一块造景用的太湖石后一躲——这被称为“娘娘”的人是谁显而易见,她要是看见了是不能不上去行礼的,可听这女声口气就知道齐王妃现在的心情多半不怎么样,她这一报家门,说不准要被当成出气筒,此时四下无人,那个引路来的丫头也不知哪去了,她吃了亏也是白吃,还可能把随时出来的章绣带累上,不如避开得好。 这太湖石两人怀抱,一人半高,藏她一个人还算富余,只是太近水边,土质松软,她一踩过去鞋边就脏了,等齐王妃过去了,她得去找金盏换双鞋才好。 天不从她愿,齐王妃走到这里时,非但没有继续着飞快的步子,反而停下来了,听她微喘的动静,应该是疾行了一段时间累着了。 “娘娘,您别生气,”劝着她的女声再一次响起,小心翼翼地道,“依奴婢看,靖国公府对您还是很看重的——” 齐王妃果真心情不睦,光听这一句就忍不了了,怒声打断道,“连你也来糊弄我!你们都当我是傻子,连别人的眉眼高低都看不出来?安老太太那模样,就差把‘不速之客’写在那张老脸上了!” 那女声唬了一跳,不敢再劝,顺着道:“那是他们不识抬举,娘娘千金贵体,不值当和他们生气,”说着压低了点,“娘娘很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等娘娘将来正了位,这些人都要跪在娘娘脚下,到时候凭娘娘想怎么出气,就怎么出气。” 齐王妃的声气还是十分恼怒:“你说的倒是好听——不过这种话说了多少遍了,你自己算得清吗?等等等,到底得等到什么时候?连个太子都不知道哪天才能挣上去,更别提正位了!我看什么礼贤下士根本就没用,王爷一个做了不够,母妃还逼着我也来,感情不要她出头丢人赔面子,她这么本事,直接让皇爷下了旨意不是最简单,偏要这么折腾人,还有皇爷,总说我们王爷是最心爱的儿子——” “娘娘!”女声着急地道,“有话回去说罢,仔细隔墙有耳。” 齐王妃没了声,应该是察觉到自己的话过头了,隔了片刻,才道:“你知道不妥,还不让人散开来看看!” “……” 霜娘心中叫苦,仓促间别无他法可想,只能轻手轻脚地蹲下,尽量不发出动静地向前匍匐着趴到水里去,春寒料峭,寒意顷刻间传遍了她全身,她努力克制住颤抖的冲动,做出一副意外晕倒在此的模样来。 没过多长时间,齐王妃的人就搜过来了,领头的失声惊叫道:“这儿趴着个人!” 一下把诸人都唤来了,便有人把霜娘从水里拖出翻过来,辨认了一遍,都不认得是谁,但霜娘的衣饰还是好分辨的,绝不是丫头仆侍一流。 “这是来贺喜的客人吧?是不是失足落了水——” “她只有上半身浸在水里,又不是整个摔进去了,要是失足不会自己爬起来?”立刻就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 “那难道是为人所害?” 然后有人晃了晃她,似乎想弄醒她,霜娘紧紧闭着眼,她这会要醒了戏就假了。但这有点困难,因为这些人就把她放在地上,寒风一吹,她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了快打战的牙关—— “周六奶奶?!” 第74节 丫头的惊呼声拯救了她,暂时引走了齐王妃等人的注意力。 接下来就是审问时间。 本也没什么秘事,丫头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奴婢真不知是怎么回事,同周六奶奶一道来的另一位奶奶来了月事,弄脏了一点裙子,托奴婢去找她的丫头取一件新的来,奴婢走的时候,周六奶奶还没出来,但一切都好好的,奴婢也没见着什么人过来。” 她说完了见一时没人说话,就壮着胆子又道:“王妃娘娘要是没别的吩咐的话,奴婢得赶紧喊人来救周六奶奶了,还有另一位奶奶,还在水榭里等着奴婢的裙子呢。” 问不出个头绪来,齐王妃方只得罢了,而且虽然昏着的是个政敌家的女眷,既有了别人知觉也不好不管,齐王妃没叫那丫头再去喊人,命自己的人把霜娘抬起,回去了安老太太的院子。 大喜的日子出了这种事,安老太太震动非常,幸而算自家人,还好遮掩一下,不至于传开来把喜宴都搅了,速叫人传话把已经上了宴席的安氏叫回来,先头领路的丫头同时也把换好裙子的章秀带来了。 章秀真心糊涂又无辜,她知道的比那丫头还少呢,就是个一问三不知,见霜娘无端端昏迷不醒,还急哭了,霜娘有心想给她点提示,无奈齐王妃借着“救”人有功一直赖着不走,她不敢醒来。 就这么硬挺着,直到大夫来,给了个只是受寒并无大恙的诊断,众人才放了点心下来,此时喜宴马上就要开始,少霜娘一个不显眼,安氏这等身份不能不在,因此她虽然担心,也只能吩咐人赶紧把霜娘送回府去医治,自己则还是回去宴席上了。 ** 离开了齐王妃的视线之后,霜娘其实就可以醒来了,但她没有——因为她在路上就发起了高热。 她在水里趴的时间不长,但从水榭往安老太太的路上穿着湿衣,吹了一路冷风,连个解件披风给她挡一挡的人都没有,所以她这寒受得很实在,等回到侯府的时候,已经直接烧得神志不清了。 打出嫁起,霜娘基本没生过病,这种久久不病一病的人忽然生起病来就格外地来势汹汹,霜娘连药都喝不进了,她身体外面觉得燥热,但里头又觉得骨头缝里都有阴凉渗进来,冷得她一边打战,一边本能地把牙关咬得死紧。 迷糊中,有人硬捏开了她的下巴,把苦苦的药汁往里灌,真的太苦了,她想闪躲,闪不开,就把牙关咬得更紧了,拒绝那药汁流进来,一勺药在她的不合作下要浪费掉大半勺。 灌药的人灌了两勺就停了,捏她下巴的手也移开了。霜娘刚松了口气,跟着却又有另一样东西凑过来,是温暖的唇舌堵了上来,霜娘警惕地要再度咬紧牙关,但这回她没感觉到苦,抵着牙关送进来的是颗酸甜的蜜饯,极大地缓解了她满嘴欲吐的苦涩。 她锁紧的细细眉头舒展开来,但好景不长,很快那颗蜜饯又被抢走了,她不满,那人安慰她:“等会给你。” 果然很快,他又凑过来,她感觉到他的唇,忙迎上来,只是这回不是蜜饯,而是满口药汁。 “唔唔……” 反抗无效,她被迫全部咽下去了。 下一口的时候她又生出了警惕,但这回又是酸甜的蜜饯,瓦解了她的抗拒意识,然后下一口又是要把她苦哭的药汁,介于这么苦,那当然她就很需要蜜饯—— 这么循环反复地喝了三回药,她的高热终于降下去了,但人还是不怎么清醒,半梦半醒间,感觉她的衣裳被褥都被换了一遍,然后她被塞进了新的温暖干燥的被窝里,跟着另一具身体挤进来,她还是有点冷,觉得那具身体温暖清爽又好闻,下意识就滚过去了。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那人伸过手臂来把她揽着,在她耳畔低声道。 她其实不太明白他说的话的具体意思,但没来由觉得很有道理也很安心,就真的睡过去了。 ☆、第120章 霜娘半夜里醒过一次,意识到了周连营的回来,头昏昏地探手过去摸了摸他的脸颊,周连营应该是要看顾她,睡眠很浅,被一摸就醒了,反手过来摸上她的额头,嗓音微哑道:“还有点热,你感觉怎么样?” “唔……”霜娘没回答,她又困又昏,只一心问出了自己想知道的,“你是不是天亮就要走了?” “不走,我多请到了半天假。” 霜娘放了心,眼皮迅速粘到一起,又睡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然天光大亮,霜娘这回睁眼时一点困意也没有了,感觉整个人清醒得不得了,也精神得不得了,而且还身轻如燕,抖擞得能直接下地绕侯府跑两圈。 但她没能如愿,周连营坚决地把她镇压在了床榻上,她唯一争取到的是不用再喝药了,但却又被灌了一碗补汤,那汤里也有药材,味道不提也罢。 “才知道你这么怕苦。”周连营被她生无可恋的样子逗笑了,而后问她,“昨天在外祖母家发生什么事了?丫头们都说不清楚,可是齐王妃欺负了你?” 呃—— 霜娘不太想回答他。 因为她觉得自己办了件蠢事。 但她注定闪躲不了太久,拖了一会儿后,她还是硬着头皮把始末说了:“……就是这样。” 周连营坐在床边听着,表情初始只是带着关切,渐渐地郑重起来,及等她说完,他握了她的手,微微吐出了一口气来:“原来是这样,幸亏你机灵。” “……”果然很蠢吧,都被讽刺了呜呜。 霜娘勉强解释自己的心路历程:“其实我开始就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想到齐王妃会说了那些话,她叫搜人时,我就是想出来也不好出来了,又怕连累朋友,我知道她其实不能拿我怎么样,可秀姐儿没我这样硬的靠山,我怕齐王妃转头把气出到她头上去,所以我才想躲得彻底一点,我以为趴一会儿没事的,没想到……” 她说不下去了,空着的一只手往上捂住了自己半边脸,不行听上去还是好蠢,她这么干下来,齐王妃倒是没怎么着她,她自己把自己整倒下了。 周连营那边一时没声,过一会,忽然拉了她的手下来,凑过来对着她的眼睛,道:“你以为齐王妃不能拿你怎么样?你听到了那些话,四下里又无旁人,她要是发现了你,你——” 他没再说下去,整个抱住了她,把她按到怀里。 霜娘有点懵:这意思,她是错有错着了?那她要不主动趴水里去,齐王妃很有可能会来帮她一把? 她伸手回抱一会,就忍不住满心疑惑地挣扎出来,望着他问:“我知道齐王妃那些话不该被外人听见,可是有那么严重啊?” 只是抱怨了两句卫贵妃,说皇帝的只有半句,后半句根本没说出来,这至于要杀人灭口? 周连营道:“话不要命,要命的是话里传出来的态度——”他笑着,眼神发亮起来,“齐王等不及了。” 霜娘没听入心他的话,先被他很有企图心的神态帅到,感觉自己都一下跟着振奋起来,然后才反应过来:“等不及?齐王比太子小好几岁了吧?太子都安稳着,他等不及了?” “是啊,太子都安稳着,他等不及了。”周连营把她的问句重复成了肯定句,眼神还是很亮。 齐王但凡出现在人前,都是温文尔雅,礼贤下士,见到上书喷他撵他去封地的官员都客客气气的,真是没有想到,他居然先于太子一步急了。 “可是那话是齐王妃说的,她可能就是不想去靖国公府贺喜,所以随口抱怨了两句,你怎么确定齐王也是这个想法呢?”霜娘问,她不是怀疑周连营的判断,而是这消息算是从她身上来的,她怕自己不留神给出了错误的信号,再误了事。 “你觉得齐王妃是个怎样的人?”周连营没回答她的话,反而反问了回来。 这,齐王妃对她来说就是个陌生人啊,话都没有说过——霜娘难为地努力想了想,还真叫她想出了一点,试探着道:“她是不是不太谨慎?” 在政敌的府邸里吐露对己方的怨言,就算那条路当时并无旁人,且齐王妃还马上让人把四遭角落里都搜寻了一遍,仍旧无法掩盖她这行为本身的大意。 周连营点头认同了她:“是的,齐王妃性情粗率,刚嫁予齐王时闹出过好几桩事,卫贵妃恼怒之下,将她拘在了王府里,私下派了一个贴身姑姑去教导她,打算教到她懂得京里人家来往的规矩之后,再放她出来——” “等等,”霜娘喊停,她实在一脑门子雾水,“皇上不是最宠齐王吗?那怎么会给他选了这么个王妃?”所谓“性情粗率”是含蓄的形容了,从他后面描述的事实看,这齐王妃说白了就是上不了台面吧——至少在卫贵妃认为是如此,可既然这样,她又为什么会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儿媳妇? “难道齐王妃有什么了不得的家世?”能给齐王夺嫡增加助力的那种?可这也不对,有这种能力的不管文武肯定都是实权高阶官员,而为防外戚势大,无论是后妃皇子妃都禁止从这种人家选出。 “算不上了不得,不过确实也不平常。”周连营微微一笑,没卖关子,爽快道,“这位齐王妃,也姓卫,是卫贵妃的同族。” “……”霜娘恍然大悟,卫贵妃这是自己做不了皇后不甘心,所以把执念转移到了下一代,就是要卫家出一位皇后啊。 她想着又要发问,周连营看出她的疑问,先一步道:“原来卫贵妃看好的人选不是现任齐王妃,而是她的姐姐,也亲自派了人去教导,可惜这位姐姐福气浅,大婚前一年一病没了,这户人家提出由妹妹顶上,卫贵妃召了人去一见,并不满意,要重新选择。但卫贵妃的家族不大,适龄女孩儿不多,重新选了一阵,最终还是由现任齐王妃顶上了。” 这段皇族八卦是她不知道的,霜娘听得津津有味,还加以点评:“也就是说,这位齐王妃虽然‘粗率’,但跟她的同族姐妹相比,已然是矮子里面拔出的高个子了?” 听着有点不可思议,但细一想又是合情理的:介于本朝选妃制度,卫贵妃也不会有什么显赫的出身,她的家族也就那样,卫贵妃发达后想拉拔娘家一把,给钱给地给虚职都容易,但想在一代以内把族人的素质换一个面貌,那可是难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三代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饭。 “不错,”周连营又笑了,实在觉得她形容得有趣又恰到好处,“我先前听说齐王妃出来,以为她是已经被教导好了,但听你所言,显然并没有,一出来就出了岔子——这种情况下,她还是被放了出来,就算齐王没急,卫贵妃也必定急了,而卫贵妃和齐王妃都急了,齐王在这种环境下,能不受影响吗?” 霜娘马上摇头:“不能。”老婆和亲娘,总得掉进一个坑里。更别说,很有可能齐王本身也等急了。 “所以,”她这回认真振奋起来,“我们接下来就要想办法,让齐王一方更急一点,对吗?” “不是我们想,是我想。”周连营却泼了她一盆冷水,站起身来道,“我去一趟东宫,你在家好好养病,别想那么多,也别出去吹着风,母亲那里,我会叫人去把事情说清楚的。” 霜娘抗议:“养什么病,我都好了——” “没有这么快。”周连营不容置疑地否决了她,俯身过来亲她一口,捏捏她的脸,“听话,等我回来,嗯?” “……嗯。”霜娘乖乖点了头。 ** 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 其实倒比霜娘预料的时间早了些,她以为商量这等大事,说不定得拖到晚饭后呢。 她想着就问了出来,周连营一边换衣服一边回答了她:“殿下那里的人还在筹议,我提前回来的。” 霜娘听了欢喜起来,前后绕着他转,这回的假因她出了这个意外,浪费了大半,能相处的时间就剩这么会功夫了,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早早回来了。 她主动汇报:“我的病好啦,现在一点事也没有了。”她就是陡然高烧,温度降下去也就好了,没有别的什么并发症状。 “是吗?那太好了。”周连营很满意。 而等到饭毕洗浴后,双双进了床榻,被压住的霜娘才终于意识到他的“好”好像和她的不太一样。 “……现、现在就开始啊?” 她当然知道今晚是会发生些什么,也很有些不可言说的小期待,可她以为应该会谈一谈心,安宁地聊一阵,然后再顺理成章地过渡——怎、怎么会这么急啦? 周连营没说话,只是用行动告诉了她:他确实很急。 然后,她也再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了。 ☆、第121章 跟上回比,周连营这次的技术略有进步,证据就是次日霜娘还能爬起来送他出门。 天色未明,两个在门口执手,惜别了两句,因她病刚好,周连营就催她进去,霜娘却想目送他出院门,嘴上答应着,却站着不动。 周连营走出去两步,一转头看见了,也不多话,大步扭身回来,往她腰间掐了一把,低声道:“还不去歇着,半夜里求饶说腰酸腿软是在骗我了?” “没有,没有。”霜娘一吓,忙往后缩到帘子里去,用手撑着,只露出张脸来,讨好地笑道:“我不站在外面了还不成?风吹不着我了,你走嘛。” 怎么就这么—— 周连营心里软成一片,叫她闹得几乎不想走了,勉力控制住自己不跟过去,只和她许诺道:“我下个月还这个时候回来,你那天别出去做客了,在家等着我,嗯?” 霜娘连忙点头。 ** 有了明确的盼头,下个月就显得没那么遥远了。 这一个月中没有再发生什么新鲜的事,霜娘出了两趟门,去了两个地方,都是为了她之前的作为扫尾。一个是靖国公府,她莫名其妙“昏”在人家的小湖里,虽然安氏已经先行替她解释过,但她是晚辈,好了之后自然还需要亲身再去一趟。 为免事态复杂,事情的真相只告诉了安老太太,对别人都只说是她自己贪看梅花,不小心走得离水边太急,结果脚一滑倒下去了,至于会晕过去,应该是那水太凉,一时把她冻得闭过了气。 这个说法未必说服得了所有人,但从靖国公府的立场来说,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好的宴客日,谁也不想闹出个谋杀案来,因此众人在明面上都接受了。 霜娘又道歉,表示自己年轻鲁莽,给大家添麻烦了,安老太太马上就道,哪里能怪得她,都是领路的丫头不会伺候,不说一声就跑走了,留下客人落了单,这没出事就是万幸了。 安老太太给定了调,下面都是小辈,不犯着为这么桩无关紧要的小事逆着她老人家,留霜娘用了顿饭,这事在靖国公府这里,就算翻篇了。 第75节 下一处是齐王府,霜娘是真不想去,然而也是不得不去——不管怎么着,是齐王妃的人把她从水里捞了出来,她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从礼数上说,她应该要去感谢一下“救命恩人”。 去之前,她特意去请教了梅氏,梅氏看出她的紧张来了,安慰她道:“没什么事,你依礼而行就是了,虽然两家有隙,齐王妃无故也为难不着你——况且她未必会见你,你能把礼送进去,就算成了。” 得着“齐王妃未必会见她”的话,霜娘放了一半心,但世事往往不如人愿,她带着安氏给准备的几样礼物,坐车到了齐王府前,送上帖子,满心等着被打回来,结果等了一刻,得到的回复却是请她进去。 …… 没法了,回头是万万不可能的,霜娘只得悬起心来,拿出了“不敢多行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的架势,在侍女的引领下,往虎穴里进发。 虽已与齐王妃有过一场纠葛,但直到此时,她才见着了齐王妃的庐山真面目,这个她至今为止所见身份最高之人,是个长相艳丽的女子,斜坐在炕上,身边两个侍女,一立一跪,立的揉肩,跪的捶腿。 到了此时,霜娘反而淡定了,好似考生真见着了考卷,会与不会一目了然,再紧张也是无用。于霜娘来说,则是多亏着了周连营和她的几回科普,皇家的人,真见着了也就这样,没什么格外的高大上,王霸之气更是看不出来。 不过她也并没松懈,谨记着梅氏的话,依足了礼数,只要不叫齐王妃挑出错来,她就算成功。这不算难,齐王妃这个身份的人,想来没工夫理会她太久。 她的预设再次失误,她送出了礼物,奉上了感谢,喝了茶,又扯了两句闲话,整套程序差不多走完,齐王妃却一点都没送客的意思,还顺着她扯下去了。 霜娘满心不解,不好相问,齐王妃话说得好好的,她也不能突兀告辞,只好陪着,心里闪过周连营对齐王妃的评断——说起来太子伴读的身份还挺方便,他要就是一个普通的侯门子弟,可不一定有法知道那么多皇家琐事,那当然也没办法从齐王妃的一句抱怨里得出那么深入的结论了。不知道他那天去东宫,商量出什么催化的法子了没有—— 放飞了片刻思绪,霜娘忙把注意力抓回来,重新投入到和齐王妃的谈话里,这时她留心到了齐王妃的一个古怪之处:齐王妃又把话题绕回事发当日当地去了 ! 第一回第二回霜娘都没在意,因为她本来就是为着当日的事来道谢的,话语里带到很正常,但这是第三回了,难道齐王妃还是对当时她的表现产生了怀疑? 霜娘一想到此,不由倏然而惊,背上顷刻间出了一层薄汗。 她再也不敢走神,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酬齐王妃,在努力防守的同时,也试图找机会试探一下,看看齐王妃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没找着机会,因为齐王妃主动自己先说了。 “所以,你是很确定没人害你?” 霜娘小心地点头。 “是你自己摔下去的?” 霜娘再点头,浅笑道:“娘娘再问下去,我都要无地自容了,难得出门做一回客,就出了这个差错,幸而是在外祖母家,不然都把人丢到外面去了。” 她回话时面上笑着,其实心快悬到喉咙口了,因为齐王妃这问话,几乎等于是在审问她了。 好在问过了这句,齐王妃终于不再盯着她了,而是转过了头,向着屋里的另一边角落里站着的一个嬷嬷道:“行了吧?这下我总算是洗刷了冤屈了吧?” 那嬷嬷陡然被点到,吃惊非常,那个脸色之变幻扭曲,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霜娘也傻掉了。 只有齐王妃如常,还追问那嬷嬷:“你怎么不吭声?先头那些话,回头你都给我一字不漏地重复给母妃听去,你要不说,我就自己进宫去说——可冤死我了,我好端端的救人,凭什么栽成了是我害人!” 那嬷嬷抖着嘴唇,还是说不出话,一脸的万念俱灰。 霜娘的嘴唇也在抖——她调动了全身的力量,才勉强把笑意憋回去,并把自己的表情调整成了惊讶,说道:“娘娘的意思,我不大懂,难道竟是有人怀疑是娘娘推了我下水?” 她落水的事当时就被掩下去了,时机巧,外面的来客都已坐上了宴席,知道的人虽有,除了靖国公府的,就是齐王妃身边的人了,齐王妃这所谓的“冤”她的人,不问可知,只能是她身边的人外传,进了宫里的耳目,让宫里那位怀疑上她了。 由此可见,卫贵妃对这个儿媳妇是多么不放心,传话的人一定细说了当时情形,真和齐王妃不相干,但她还是被怀疑了,霜娘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很容易能模拟出齐王妃憋屈的脑回路—— 但再憋屈,这种话真的能当她的面说吗?!再多怨气也该忍一忍,把她打发走了再私下说才对啊! 这么一看,卫贵妃怀疑儿媳妇实在很有道理,她在公私事上真的不怎么拎不清,但也是因为她的怀疑,才导致齐王妃出的错更多,哦,这简直是个恶性循环。 要是这么多年以来卫贵妃都是这么训导儿媳妇的,那真不怪一直训不好。 齐王妃倒也不是一点都不懂事,她一口恶气出尽,再叫霜娘一问,就反应过来了,开始后悔口快,然而覆水已经难收,又不好怪到霜娘头上——她听到了她的话问那一句很正常,憋着不问才不对劲呢。 她这一心情不好,就不想再搭理霜娘了,胡乱应付了两句,端茶送客。 霜娘早就在等她这个动作了,立时起身告辞,回去见了安氏,说与安氏听时,还忍不住笑。 安氏也笑:“唉,这位齐王妃当年就是这样,口比心快,总是先行一步,卫贵妃就是为着她这个毛病才拘了她的,没想到几年过去,还是这样。戏折里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来齐王妃就是应着这个话了。” 旧事描补完,她回了迎晖院,看到了章秀的帖子,原来她不巧赶着这日上门来了,忙命人找去她家回话,邀她明日过府。 于是章秀次日来了,她这次上门除了看望霜娘,问一问当日事体之外,也是来告别的,她家里公婆俱在,这回能和相公进京已是不容易了,父亲寿日一过,她就该回去了。 霜娘不欲把她牵扯进复杂的人事里去,就只把滑到的那个版本和她说了,又十分不舍:“没想到你这么快要走,这一别,下次相见不知道要何时了。” 说着想起来,忙起身搜罗礼物要送她,又把大妆匣开了随她挑,章秀“哇”了一声,很有兴致地听她讲说,还挑喜欢的试戴了几样。两人挤在妆台前消磨了半日,末了真要送时,章秀却只肯要一对珊瑚镶珠的簪子,霜娘知她性情,塞了两回她不肯要就罢了,她平时没事做的绣品多,也翻出来由着章秀选,章秀对这个倒不客气,一边夸她进益好多,一边把看中的都笑纳了。 磨到天近傍晚,章秀的相公都来接人了,再拖不下去,两人才告了别,章秀眼圈红红地走了。 小伙伴这么快就得而复失,霜娘很是闷了几天,直到天气渐暖,想起周连营不久又要回来,她才觉得安慰起来—— 但随即一个晴天霹雳砸到了她头上,三月里周连营回不来了,他所在的五军营中军及周连平所在的后军,受圣命调动,随齐王一起前往浙江镇压民变。 ☆、第122章 且说浙闽赣三省的交界处有一处仙霞岭山脉,绵延约两百余里,黛峰翠嶂,风景优美自不必说,更有一项极大的实惠好处:此山中有好几处银矿。 凡涉及金银盐铁皆是官营,这仙霞岭也不例外,因山脉广阔,有的地方虽然发现了银矿,一时也还顾及不到,官府即令暂时封禁起来,不许消息外泄,更不许外人进出。 但这未开采的银矿所在地要瞒外人容易,瞒矿工却是无法,这些矿工许多是当地人,饶是法令再严苛,一来二去,还是泄露了一些风声出去,便有胆大的悄悄进山,私采矿产——这些银矿所以封禁,大半是因地形奇特险阻,开采的技术条件还跟不上,官方尚且如此,更别提私人了,进山的除了少数抱着发财梦的以外,更多的是生活实在困苦、不得不冒死搏一搏的贫民。 但以官府的立场来说,是不会分辨什么情由的,盗矿就是盗矿,抓住了就是依法处置,因屡禁不止,处罚的力度就越来越大,最终,在年前激化出了一场民变。 领头的叫孙八,本是山里的猎户,父母双亡,倒是有四个哥哥,一家壮汉靠山吃山,混个肚饱没有问题,再想别的却是艰难。听说了有银矿之后,就动了心思,也没多想——五个兄弟呢,齐整整一排,往那一站都气势逼人。就这么直接去了。 头几回都没事,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对山里又比别人都熟,听到官军来了分头撒丫子就跑,次次都跑脱了。这得了甜头就愈加心热,也不打猎了,专事去偷矿,结果第五回上,撞上了铁板。 这一回撞得实在是鲜血淋漓——五个兄弟,死得就剩了孙八一个。 他家如此,别家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孙八振臂一呼,立时聚集起了一支两百余人的哀军来,乘夜偷袭了一处在大山外围边的官家矿场。 矿场周围也驻扎着一队官军,论建制论装备样样都胜过孙八的杂牌军,但因做梦也没想到这些人敢来攻打,教打了个措手不及,除了死伤若干兵士外,还被抢走了许多银矿,更有一项最惨重的损失:驻守在这处矿场的镇守太监也让乘乱打死了。 打死他的不是孙八的人,而是矿场里本身的矿工,这些人平时受压迫久矣,得了个机会泄愤,立刻就燎原起来,有不少矿工直接倒了戈,剩下的一看,情势已经如此,自己就算没有反心,留下也别想有好下场了,于是动乱过后,几乎全部都跟着孙八走了。 这桩事是在年前出的,离着过年就剩半个月,当时各大衙门基本都封了印,主官不敢赶在这时候撞皇帝的晦气——搁在当地这算桩大事,但搁在整个万里江山看,这种程度的乱子实在也算不了什么,要不是镇守太监死了,都不一定会上皇帝案头。 因此主官把这事压到了元宵之后才报上去,内阁也没当回事,按部就班地写了票拟,呈送进宫,却让皇帝得了灵感。 ——正想着给爱子找个好露脸的差事,这不就是了? 刷成就无非是文治武功,文治齐王肯定是没戏了,大臣们排着队撞死了也不会叫他碰着六部五寺这些部门。那就只剩下了武功,塞外蛮族的贼心从未死过,四大边关重镇摩擦不断,随便往哪个去都不缺仗打,但这可是最心爱的儿子啊,皇帝哪里舍得把他送去真格的战场上去。 相比之下,这场浙西的民变性价比就高多了,一个猎户领着五百多(加上矿工)连正规兵器都没摸过的泥腿子闹民变,正适合齐王去一展风采。 因此皇帝弃内阁让附近卫所出兵镇压的票拟不顾,当朝另行发了话,命齐王领虎符前去。 此话一出,朝野哗然,能在朝堂上立着的都不是傻子,谁看不出皇帝的这点小心思啊?这回不是御史领头闹了,而是内阁——藩王触碰兵权,这太敏感了,国朝发展至今,藩王连自己的府卫都被砍得七七八八了,更别提还想往朝中正规军伸手。 闹到了二月末,浙江来了新奏章,这些时日朝廷没有拿出主意,当地也没有坐视,还是派了能调动的官军去围剿的,无奈孙八的队伍虽是乌合之众,却胜在有大山这条退路,打不过了就往山里一钻,几百里的深山密林,几百个人进去就像鱼入江河,哪里还捞得着? 非但如此,孙八还抽空往山下逃了一圈,挟裹了不少流民,这下好了,人数翻了四倍,变成了两千多人,又重新进了山,继续开采银矿,似乎还分了兵,处州云和等地皆有这帮反贼的踪迹。 齐王派乘势而起,大肆指责都是阻拦的人误事,皇帝也乘此良机,直接下了中旨,而这回却和先前又不同,因反贼依托银矿,手里不缺钱,成长势头太猛,皇帝不放心让齐王领别的军队去了,直接从五军营里调拨出了两军来。 这旨意一下,又是群议纷纷,因为五军营的职责是内卫京师,外备征战,但事实上,它多半时候都只在执行第一条,至于外出征战,通常只发生在皇帝亲征的时候。 尤其是中军,它的最优先选项是保护皇帝,出征时是皇帝大旗所在之处,根本不可能随一般大将出战。 这时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内阁倒也有封还圣旨的权力,但这等于是把皇帝的脸撕下来扔在脚底下踩,乃是终极大招,轻易使用不得。 军令如山,旨意下来的当天,五军营就全军封禁了,周连营不能外出也送不出消息,好在永宁侯府有自己的渠道,第一时间得到了这个消息,只是除了担心之外,也做不了什么别的了。 正院里一片愁云惨雾,秦氏快哭抽过去了:“五个军,五个军呢,呜呜——怎么就偏偏抽到了四爷在的后军,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哪,呜呜……” 霜娘心情也很沉重,难得赞同一回秦氏,在旁边默默想:是啊,怎么就这么寸,偏把周家儿郎在的两支军队派出去了,中奖也不是这么中的。 周连政坐在安氏下首出言安慰这一屋的女眷们:“也不必过分忧心,这一去虽要吃些辛苦,性命定然是无碍的,若是危险至此,皇上也不放心让齐王去啊。” 这话有些效用,但效用不大,再不危险也是去打仗,不是去郊游的,作为亲人哪能不担忧? 大概是怕拖下来夜长梦多,齐王隔没两天就领军上路了,时间太紧,马匹粮草等都没来得及备足,都是后续再追上去补充的。 秦氏知道后哭得更惨了,不过她很快找到了寄托精神的方法,在院里闷了七八天后,就以十足的精力投入了求神拜佛的事业里。 她不光自己很积极地往寺庙跑,还不计前嫌来约着霜娘去,大概是觉得有个一样倒霉的妯娌陪着,那份郁闷能分担掉一些。 霜娘跟着去了两回,后面秦氏再来约她,她就推了,一则她毕竟没那个信仰,去无非是求个心理安慰,意思到了也就够了;二则大约是春天到了,她犯了春困,总是懒懒的,虽然心里忧虑,却是一点不耽误睡眠,总处在一种睁不开眼的状态,实在没精神坐上两三个时辰的车,再去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的。 秦氏拉不动她,也不放弃,一个人照去,再过一阵,霜娘赫然发现连府里都开始见着尼姑道姑之类人的身影了。 霜娘抑制着在外面打哈欠的冲动想:秦氏这得砸多少钱哪。 结果过了几天,叠翠来告诉她说,那些出家人不是秦氏招来的,而是苏姨娘,为这事,苏姨娘又被禁了足,尼姑道姑也全被撵出去了。 霜娘睡眼朦胧地问:“怎么?苏姨娘也有什么亲眷跟着齐王出征了?” “哪里呀,是为了七姑娘。”叠翠笑道,“七姑娘的病一直没有大夫能治,苏姨娘病急乱投医,才跟这些人瓜葛上了。她怕七姑娘出事,不敢离了七姑娘,就把这些人招来了府里,这几天那边院子烧香烧得跟着了火似的,要我说,苏姨娘也是急昏头了,明知道太太不喜欢那些人进府里乱窜,还这么大意,这不,没两天功夫就栽了。” “……哦。”霜娘坐在炕上,头一点一点的,眼瞧着身子歪倒,又要睡过去了。 “奶奶,奶奶?”叠翠叫了两声,见她都没反应,只得叹了一口气。 她去打听那些消息来,本是觉得霜娘睡多了不好,特意要给她解闷的,结果话还没说齐,人又睡过去了。 无奈地把炕桌撤了,扶着霜娘躺平,往她脑袋下塞了个迎枕,又去床上抱了床被子来,给她盖上。 这么多动作之下,霜娘没有一点反应,睡得喷香。 叠翠摇摇头,掀帘子出去找金盏,她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虽然主子看着没有任何不适,但成天睡成这样,她真的放不下心,万一要有个什么她们发现晚了,可吃不了兜着走,还是去请个大夫来看看的好。 却是巧,她出去一圈没找着人,问小丫头说是往正院去了。她有点心焦地等着,等了两刻功夫等回了人,金盏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还跟着个太医,正是常来往侯府的那位。 太医进了门,霜娘这可不能睡了,硬被金盏弄醒了过来,撑着收拾好,伸出手来让把脉。 叠翠在一旁,悄拉了金盏笑道:“姐姐想到我前头去了,我正要去和姐姐商量,想去太太那里说,请个大夫来给奶奶看看呢,现在这来的是太医,就更好了。” 金盏却罕见地做了个苦着脸的表情:“别提了,没什么前头,我们都想得太后头了。” 叠翠不解:“啊?” “还啊呢,我问你,奶奶上个月月事没来,你可留心了?” 叠翠:“……啊!” 她就要认错,金盏忙摆手:“行了不怪你,我都没留神,事太多,六爷去平乱,四奶奶成天来拉奶奶去烧香,搅合到一起去了,奶奶自己也没想起。我去小厨房里见着我娘,无意提了两句,我娘问起,我才想起来,赶着去请了大夫。” 说起来,迎晖院里一院子都是未嫁丫头,难免经验不足。这要是有个嬷嬷坐镇,就算不管霜娘行没行经,单看她的状态也看出迹象来了。 叠翠这下激动非常,一下子绽开满脸笑来,就要说话,金盏拍她一下,叫她闭嘴:“太医看诊呢,别吵嚷了。” 霜娘先只顾犯困,待听着两个丫头嘀咕,终于把瞌睡嘀咕跑了,坐直了点,睁圆了眼来回看丫头和太医。 第76节 没叫她久等,很快太医收了手,同金盏外面去说话,霜娘竖起耳朵听着,大概是问她上回的行经时间,金盏说了。 太医随后便说了句话,金盏飞一般掀帘冲进来,笑开了花地重复给她听:“奶奶,太医说奶奶已经有一个半月的身孕了!” 霜娘有点呆:“哦,我听到啦。” ☆、第123章 霜娘的孕事一下改换了永宁侯府的气氛。 府里并不缺下一代的小辈,梅氏去年底还刚生了一个哥儿,但霜娘这个却又不同,周连营是走过从死到生那一遭数儿的,如今人又在外征战,不管是在周侯爷心里,还是在安氏心里,他的子嗣之重要性,比之长房长孙都不差。 于是,在霜娘本人对此还没什么真实感的时候,她已经一点折扣不打地享受上了孕妇待遇。本来因她院里没出过什么乱子,安氏没插手过她这里的人事,这时却不放心,把以金盏为首的大小丫头们全提溜去亲自过目了一圈,小丫头们还罢,不过告诫了几句,七个大丫头却是挨个都问了话,这一问,就把芳翠给问出了局。 要说芳翠其实有点冤,打半栀盯上她起,她基本连正房的门槛都进不去了,自然也做不了什么坏事——问题正出在了这里,她近不得霜娘的身,伺候不到她,也就不清楚霜娘的情况了,安氏问她问题,自然是围绕着霜娘问的,看她可有用心服侍主子,她一个都答不上来,可不就把“懈怠”两字写在了脸上?既然一问三不知,那留这个白吃饭的何用,安氏掌管一府内务,哪有空跟个二等丫头废话,直接就叫她家人来领出去了。 至于半栀,她专心盯着芳翠,也没怎么随侍霜娘,但是她跟春雨住一间房,春雨话不多,然而叠翠却好热闹,又爱串门,同是一等梯队,或是闲聊或是商量个什么事务,没有背着半栀的道理,所以她捎带着也听了些,就在安氏面前过了关。 安氏撵了芳翠,另给指了个姓吴的嬷嬷来,怕霜娘多想,还特意来解释了两句。 在霜娘的规划里,芳翠是一定不能留的,只是因安氏掌家,她不好去说,才一直拖着,不过她已有了腹案,只要再过一阵,大房的小哥儿大了些,梅氏脱身重新接理家务,就能不显山露水地把芳翠弄走了——哪知世事难料,还不等她出手,安氏先替她了了心愿呢? 她当然一点意见也没有,嗯嗯地应了,安氏见此还以为她乖巧,心下满意,又和她说:“丫头先不急补上,如今你情况不同,凑合不得,我看你这里暂时倒还够使,宁可先缺着,不能挑个淘气的来。倒是懂孕事的嬷嬷,现在一定要备上一个了,吴来家的是我身边的老人,这几个月就让她在你身边服侍着,顺便也教一教你的丫头,等到下回时,就可以从容了。” 霜娘这回还没真实感呢,安氏已经展望到下回去了,真是盼孙心切到十分了,霜娘心里嘀咕,略有鸭梨,但面上自然不会去泼婆婆的冷水,一概都只管应了。 送走了难得容光焕发的安氏,她就要叫金盏收拾个屋子出来,再备上铺盖用具等物,好让吴嬷嬷安身,话刚起了个头,金盏柔声细语又满面春风地道:“奶奶,您不是困吗?奶奶放心歇息吧,这些都有我呢,吴嬷嬷和我娘是老相识了,也是我的长辈,我包管把嬷嬷安置得妥妥当当的。” 她说着给叠翠使了个眼色,叠翠立刻殷勤地上来,扶霜娘上床,手脚轻快地替她脱了鞋,盖了被,放了帐。 霜娘:“……”她刚从床上爬起来没多久,其实还没那么快困啦,但脑袋一沾着枕头,眼皮不由就沉重下来,很快跟着粘一起去了。 霜娘这个多眠的孕状,直到时令进了五月里,榴花初放时,才终于缓解了。 这个缓解说起来挺突然的,就莫名有那么一天,她不再犯困了,一下就恢复成了正常作息,好像之前那些睡不醒的时候都是大梦一场似的。 “呀,都开花了。” 霜娘扶着廊柱,直着腰板看摆在阶下的两大盆石榴盆景,蜿蜒的躯干,翠绿的枝叶,红艳艳的花朵儿,极应季节。 这是安氏让送来的,取个多籽的好意头,本想直接移栽棵石榴树来,考虑到霜娘成日好眠,怕吵着她,又怕在她有孕时动土撞克上什么,所以才罢了,略有不足地改成了盆景。 霜娘看看花,摸摸肚子——才三个月,还摸不出什么来,不过她摸得情真意切,柔情满怀,打她的渴睡症好了起,这是她最常做的动作了。 “不知道是个男宝宝还是女宝宝。” “一定是个哥儿。”叠翠正给盆景修形呢,听到她的自语,立刻仰头道,“怀哥儿就是累人,才把奶奶累得成日困倦。” “哥儿好,姐儿也好。”吴嬷嬷从旁笑着过来,缓声道,“譬如这石榴,只要开了花,还怕结不了果?无非是个先后次序,都是一般的好。” 叠翠吐舌头:“嬷嬷说得对,是我没想透。奶奶还这么年轻,一点也不着急,不管是哥儿还是姐儿,都是一般的大喜事。” 霜娘笑眯眯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又摸了摸肚子。她们虽然说着是一般好,可终究男丁的次序是排在前面的,只有霜娘自己,才是真正一点也不在乎性别,她自语那一句,只是纯粹好奇而已。 肚子里这个孩子对她的重要性胜过一切,其意义不只是她的后代,是她爱情的结晶,更是她在这世上的第一个骨血至亲,同她命脉相连,有了他(她),她从此才不再是错乱时空里的一片浮萍。 ** 糊里糊涂地睡过前三个月后,霜娘这胎就算是坐稳了,但她的孕妇症状却没消停,又改换上了新的毛病——吃。 一天六顿。 霜娘起先没留神,她这么个身子,不可能饿着她,她饿了就说,说了就有吃的来,小厨房里早就专给她拨了一个灶,旁的都不管,只管应奉她。 这么好几天下来,她发觉自己好像整天下来只干了吃这一件事——这是真真的,她先前在醒着的间隙里还想一想周连营呢,想他走到哪里了,碰上乱民了没有,平乱顺利不顺利,齐王有没有给他小鞋穿,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要见着她肯定吓一大跳,有的没的一大堆,有时担忧有时笑,往往想着想着就睡过去了。 可如今,她脑子里几乎只剩下吃了,肠胃好像变成了个无底洞,东西吃下去不多久就变没了,她觉得不对之后一回想一算计,立时把自己吓了一跳。 这么吃下去怎么得了?这时候又没剖腹产,她要把自己吃成了球,那生产时可坑死人了。 她就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就算现在是一人吃两人补,可肚子里还是个小不点呢,她不该吃出以前两倍的分量来。然而想法是容易的,实行是残酷的,没别的——她饿呀! 抓心挠肝地饿。 没法儿,她只好向专业人士请教。 吴嬷嬷就专为服侍她的身孕来的,对她的状态自然了如指掌。霜娘起初开始节食时,吴嬷嬷是赞成的,她也觉得这位主儿吃得太多了,应当适当控制一点,难得霜娘自觉,没等她开口,自己先忍上了,她也就没多话。 不想没过两天就破了功。对这状况,吴嬷嬷也没好招,女子怀孕时什么稀奇古怪的症状都有,霜娘这先睡后吃,说起来还真算寻常了,但寻常,不表示不麻烦。 眼看霜娘不过少吃一顿,从六顿减成了五顿,整个人就呈现出一种走路发飘的态势来了,吴嬷嬷哪还敢有什么让她节食的念头?不节食将来可能会有麻烦,可节了食,她现在就肯定撑不住了,就算大人能饿,肚子里的小主子也饿不得啊! 但吴嬷嬷也不是就此听之任之了,她是最清楚安氏有多看重这个即将到来的孙辈的,不敢马虎,努力了一番不凑效,就回正院去回报了,隔天太医就再上了门。 看诊的结果是:一切正常,大小均安——不过不是一个小的,是两个。 此话一出,迎晖院沸腾得开了锅。 以喜怒最形于色的叠翠为首,快欢喜晕过去了:“天哪,奶奶,奶奶太本事了!” 就是多子多福的大奶奶,也没一胎双生啊!不,不只大奶奶,整个府里都没有过,她们奶奶这可是头一份儿! 霜娘本来也十分开心的,叫她喜极之下不伦不类的一吹捧,喜悦之外又多出了两分哭笑不得:咳,这个,本事的可能不一定是她…… 因为她随后就想到了,贺家有没有双胞基因她不太清楚,但是她确定安氏的娘家靖国公府有,这遗传显然应该来自父系血脉。 她的谦虚没什么要紧,不管来自哪里,双胞怀在她的肚子里,这就是她的本事,不光她的丫头们这么看,满府里都是这么认为。 这些不是霜娘刻意探听的,而是院里丫头们说话时总会带出来一句半句,霜娘听过就罢,她的当务之急还是饿,人饿肚子的时候真的想不了别的。好在太医说了,这是因为两个宝宝都开始发力,在争夺母体营养了,这时候多吃一些无妨,若是过三个月后还是这样,那时再考虑控制一点不迟。 有了这个话,霜娘专心地重新过上了一天六顿的日子。 ☆、第124章 话分两头,再说齐王那一边,他从京里带出去的人马会齐了当地卫所一共足有上万人,五倍于乱民,又是正规军,照理这胜负该毫无悬念,然而战场瞬息万变,齐王打京里出发的时候孙八是两千多人,等他赶到了浙地,孙八已经又翻了番,变成了大约四千人。 两千也好,四千也罢,人数在增多,乌合之众的本质没大变,要是在平原上两军对垒,齐王仍是稳操胜券,但这是理想式的纸上谈兵。在实际上,齐王打从到了浙地后,只干了一件事——寻人。 孙八部战力不行,但脑子是不傻的,打听到了王师前来,直接全员缩回山里去了,这仙霞岭要是一座山还好,还有最后一招放火烧山的绝户计可使,然而它是一大片连绵的山脉,且不说能不能把孙八烧出来,就算能,这波及面也太广了,没人敢下这个决心。 只能不断地派斥候进去,孙八又狡猾,不停地随时迁移,真是从春寻到夏,又从夏快寻到了秋,期间有过几次狭路相逢,但都是小队人马的遭遇战,胜败都无碍大局,直到重阳前夕,才终于顺着孙八部派出来的一队采买小队,摸到了他当前的主力所在。 这时候就又要说一说战场的多变了,以皇帝给爱子的配置,齐王麾下的军队很顺利地就打败了孙八的杂牌军,杀的杀,俘虏的俘虏,几乎是场一面倒的大胜——意外出在了齐王本人那边。 当时大部分兵士都进山围剿乱民去了,只有齐王和中军守在山脚下,前文有叙,中军即使出京,一般也是不出战的,其职责只为保护主帅的安全,除非是主帅本人冲锋上阵,中军才会拥上。 但齐王太着急了,憋着气寻了这么久,终于抓到了对手,要是万一错过,再寻个半年怎么得了?他便命中军也一并进山去围剿,提督本不敢奉命,但齐王是主帅,他坚持如此,提督抗不过军令,又想了想,觉得这非大战,应当不至于有事,就分了兵,命周连营领了一半人去,自己则领着另一半人继续守护齐王。 意外就在之后发生,孙八这些时候除了逃亡躲藏之外,并没闲着,他把山里的各路山贼都给整合吸纳了,而这个情况齐王部是不太清楚的,以为围住的就是孙八全部人马了,结果让后加入的这一部分人逃了出来,杀向了山下。 再然后,周连平立功了。 他给齐王挡了一刀。 ——解释下,周连平会呆在山下,是因为他随大军出发不多久,就傍上了齐王,被从后军调到了中军,专为齐王传令。这本是周连营和韩飞这两个坐营官的职责,但齐王却把他们都闲置不用,另行委派了人。 此事刚在军中上层传开时,周连平很为人侧目了一阵,因为他这行为等于是背叛家族。 周连营为此去找他谈了一次,但周连平理直气壮得很:“中军不用上战场,我只是为了保命好吗?至于王爷要用我,那不是我能控制的,谁让王爷不喜欢你们,找我说有什么用。” 说罢大摇大摆地走了,气得躲在旁边的韩飞差点跳出来揍他一顿,和周连营抱怨道:“你家怎么会养出这种蠢猪兄弟?齐王用他是要离间你们,他还以为齐王真看重他啊!” 想想又安慰了两句:“算了,和蠢货没什么好计较的,你也别生气了,他得意不了多久,等回了京,你爹肯定打断他的腿。” 周连营没生气,他只是若有所思——齐王不用他很正常,他身上的太子死忠烙印太重了,齐王只要没傻,就不会相信他由他接近,但周连平好像可以? 诚如韩飞所说,他这个兄长就没什么智商可言,但智商低未必全然是坏事,傻子说的话,也许没多大说服力,但在可信度上,却要胜过聪明人。 有了这个预想,周连营就不再多管了,安然靠边站,任由周连平倒向了齐王那边,几个月下来,在齐王的有意引导,周连平的紧密配合下,两人堪称是打得火热。 不过再火热,以周连平的惜命,让他给齐王挡刀他是决计不肯干的,这纯粹是赶巧了,当时敌踪忽现,混乱一片,周连平都不知怎么挨的那一刀,当时就眼一翻,吓晕过去了。 等他醒来,才知道了他当时正好拦在齐王前面,立了这一功。 这时候周连平还是很灵光的,顺手推舟地认下了,还一心想着要去幼弟面前炫耀炫耀,当初幼弟挨顿廷杖就声名鹊起,他这可是挡了刀啊,怎么也该胜过他了吧? 结果等到周连营回来,整个营地都欢呼起来,因为他也赶了巧,他是后来听令进山的,正好堵上了因熟悉地形而逃窜出来的孙八及几个心腹,都没怎么交锋,直接一窝端,全绑下了山。 周连平很是悻悻了一阵——怎么有这么讨厌的兄弟,一下又把他的光芒盖过去了,最可气的是他根本就没出什么力,纯是走了大运了。 ** 总的来说,这次平乱还是很成功的,耗费了半年多之后,军队终于带着俘虏的几个乱民头目,踏上了归程。 返回京城后,各项交接事宜等不需赘述,赶在小雪这一天,周氏兄弟终于完了差事,得了假,进了家门。 周连平手臂上挨的那一刀已经好了,他一路上都是以功臣自居的,十分自命不凡,此刻见着永宁侯府的牌匾,才如浇了一盆凉水,一下整个人都凉了下来。 “你、你不许跟父亲胡说。”他凑近了弟弟,色厉内荏地威胁。 周连营平静地看他一眼:“我不说。但回来以后,你要好好当差,别再跟齐王走得太近了,太子在储位的时间越长,地位就越稳,齐王没有希望的。” 周连平不悦,道:“还轮不到你教训我。”怕他告状,不情愿地补了一句,“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他说是这么说,但心里可大不以为然,打从挡刀之后,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跟齐王混了,他在齐王这里是有功之臣,在太子那里屁都不是,他凭什么盼着太子登基啊?又没他的好处。至于说齐王没希望,他更不认同,满朝都知道皇帝偏心齐王,怎见得齐王就没机会了? 他的口不应心,周连营自然全看出来了,也不多话,一路随着到了外书房,周侯爷见两个儿子都平安归来,十分高兴,略问了两句之后,见两人都风尘仆仆,就打发他们先回去沐浴洗尘。 再往内院见安氏,安氏却出门应酬,并不在家,兄弟俩便分了手,各回各家。 周连营这时也不去想周连平的事情了,心中涌现的皆是激越期待,脚步飞快地往迎晖院走。 他回京的消息霜娘这里是知道的,但他几时能回府却不知道,应门的丫头忽然见着他,喜出望外,行了礼就要转身跑进去,周连营拦了她,不叫她去通报,自己放轻了脚步往里走,想要给霜娘一个惊喜,结果两步迈上台阶,一掀帘栊,同里面的人目光对上,被吓了一大跳的人变成了他。 屋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东西次间的帘子都扣起来,碍事的桌椅摆设都被移去角落,空出了一条无阻通道,霜娘挺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由金盏搀扶着,正来来回回地走动。 她这锻炼原本是在院子里进行的,入冬后转到了室内,虽然活动范围大受拘束,但以她现在的状况可万万受不得寒,拘束也只好拘束着了。 周连营掀帘的那一刹那,她正问金盏呢:“够一千步了没有?我腰酸得很,不走了,扶我坐一坐——啊。” 寒风打着卷儿袭进来,屋里屋外的两人都好似中了定身法,还是金盏打了个寒颤,先回了神,赶忙道:“六爷快进来,把帘子放下罢,别冻着了奶奶。” 霜娘身上只穿了居家长袄,周连营忙放了手,帘栊刷一下落下,他对着上面的织锦图案发了下呆,才意识到他把自己关外面了,忙又重新掀起,这回小心翼翼地只掀了条缝,而后侧身挤了进去。 因他这罕见的犯傻表现,直到坐下时,霜娘还忍不住乐,捧着肚子笑眯眯地看他。 周连营还在震惊当中,从进了屋目光就定在霜娘的大肚子上了,没有片刻移开,金盏给他捧了茶来,他全凭下意识接了,刚送到嘴边,惊见霜娘白皙的手掌下有什么动了一下,动静还不小,十分清晰可见。 他霍地站起来,半杯茶浇到了手上,往下直滴落到靴子和地毯上,他全无所觉,凝神紧张地道:“怎么回事?太医呢?我去叫太医来!” 第77节 握着半杯残茶抬脚就要出去。 ☆、第125章 霜娘强忍着澎湃的笑意——负担太重,她不能大笑,把周连营扯了回来,因为一边要忍笑,一边要说话,很是花了点时间,才跟他解释了明白了什么叫做“胎动”。 又问他:“你从前面一路过来,没人告诉你吗?” “我只见了父亲,父亲忘了说与我。” 闹了这一遭小笑话,周连营终于闪回神来了,他在外面平乱了半年多,初进家门,又未洗尘,身上多少还带了些锋锐萧杀的气势,但他现在再坐回去时,整个人的气场焕然一变,望着霜娘时眼角眉梢都洋溢笑意,那笑容且多得有点盛不住了,直往外冒喜气——呃,要说傻气也行。 “我摸一摸可以吗?”他的目光又回到霜娘的肚子上去了,十分专注,喜悦里又还掺点敬畏,因为他觉得霜娘的肚子实在有点太大了,他印象里大嫂几回有孕好像都没这么大过。 金盏本来取了双软履正要来给他把湿了的靴子换上,听了这话,忍不住偷笑一声,也不进来了,直接回身出去吩咐人备热水去了。 “当然可以。”霜娘大方地道,见他的手掌伸过来,却虚虚悬在她腹部上方不敢落下,她笑着把他的手按下来,“担心什么呀,摸不坏的。” “……”周连营没说话,掌心初隔着衣料碰触到她高耸腹部的时候,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一瞬,而后又以那只手掌为中心,飞快地整个松弛了下来。 “什么时候会再动?”他期待地问。 霜娘:“这我说不准,看他们的心情吧,不过现在月份大了,他们活泼许多,一天总有好些次的。” “他——”周连营复又僵住,“们?” “哎,没来得及和你说呢,我肚子里有两个宝宝,上个月太医来把脉说应该是龙凤胎,不过他没有十分把握,说以前偶尔也有过脉相显示和出生的胎儿性别相反的情况发生,双胎的变数又更大一些。” 霜娘说着,捏捏他的手指,“我觉得,只要宝宝健康,男女都无所谓,对不?” 周连营怎可能说个“不”字?在他的预计里,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有子嗣,毕竟他在家的时间真不多,所以这于他实在是天降惊喜,更别说现在还变成了双份的。 “都好,都好。”他满口道。 便在此时,他感觉掌下一动,似有一只小脚踢了踢他。 他一下绽开满脸笑意,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动了!” 霜娘当然也感觉到了,温柔地摸摸肚子:“嗯,跟你打招呼了。” 周连营俯身贴上来:“我——”他要说什么,话出口又顿住,想了想,郑重地改换了词,对着手掌下的两个小生命道,“爹回来了。” ** 周连营这回的假期长一点,除了往东宫走了一趟之外,别处他哪也没去,就呆在家里,守着娇妻同即将到来的爱子爱女,颇有万事皆足别无他求的心态。 相比之下,周连平就不那么愉快了,周连营是没告他的状,但他在军中行止落了无数人的眼,周侯爷陆续听到,气得半死,回来揪出了儿子就要行家法,结果事有凑巧,刚打了一板子,来自宫中的封赏到了。 这是专给周连平的,赏他救了齐王。 ——这倒霉儿子,要不多事,由齐王死了大事就定了! 周侯爷更加生气,送东西的太监一走,又把板子挥起来了,周连平原以为能逃过一劫,没想到他爹揍他的心这么坚决,这下迫不得已,只好把自己这“功劳”的内情给招了。 周侯爷考虑了一下这个儿子的德行,确实不大可能为护主而奋不顾身,这才气平了些,但仍是狠狠骂了他一顿,又禁了他的足,有他的狐朋狗友来找,都叫门房上回说他病了。 不过这回的禁足时间持续不了多久,因为周连平是有职差的人,假期一结束,他就要返回营里去了。 周连平走的是连滚带爬,飞快跑了——家里太危险了,他总觉得周侯爷随时有可能操起板子给他一顿。 周连营走的则是一步三回头,这时霜娘离生产还有一个月左右,他再拖也拖不到那时候,只能再三叮嘱了望山,一听到里头有发动的消息,立刻飞马去报他。时近年根,不会有什么要紧的事,无非是值守而已,他肯定能请到假脱身回来。 回去营里果然无事,连操练都稀松了,唯一一件就是接了来自朝廷的正式封赏,周连平有救主之功,周连营擒住了魁首,两人都各升了一级,周连营的职位还是坐营官,但从虚职变成了实职——这个职位的活动性比较大,他原来的职司主要是替主将传令发讯,离上官近,易于表现,但并不实际掌管领兵事宜,通俗点说,就是手底下没人。 他入军以来和中军提督相处良好,提督那时令他带队上山,原也有给他机会的意思,他运气好,一去就抓到了孙八,毕了全功,遮掩了些中军保护齐王不力险些致他受伤的过错——虽然是齐王自己指挥不当,但假如他真受了伤,震怒的皇帝是不会管这枝节的,怒火只会冲着中军来。因此提督十分高兴,折子上替他报了功不说,军里也分了人马给他。 闲言少叙,时光很快飞逝到了腊月,算着产期将至,周连营心里焦躁,每天都要往营区门前去走好几回,终于有天等来了望山。 他飞奔去请了假,出营上马,一路狂奔,向城里而去。 ** 霜娘是半夜里发动的,好在产房等早已备好,她是双胎,安氏尤其重视,提前半个月就把两个经验老到的稳婆直接请来让住在了府里,迎晖院里除了初始的一阵兵荒马乱外,很快进入了状态。安氏那里接到了信,打着灯笼亲自漏夜赶来,有她坐镇,院子里的人心又定了些。 但安氏本人心下却是十分不宁,因她母族那里是有过惨痛先例的,要不是安老太太当年生她一双弟妹时出了差错,靖国公府如何能落到庶支手里?虽然太医再三跟她保证过霜娘的怀相不错,然而她很清楚,女子生产就是道鬼门关,怀相再好也不能保证生产时就一定顺利。 干等到了天亮,产房那里传来的动静渐大,金樱着人去领了早膳来,安氏此时心里油煎也似,连口水都喝不下去,哪还有心情用饭? 看也不看摆开的膳食,指示金樱:“你再去问问,看怎么样了。” 金樱已去过好几次了,答应一声,忙又去了,她这回回来得极快,几乎是一跤拌进来的:“太太,生生了——!” 不用她通知,帘栊一掀,安氏已经听见脆亮的婴儿哭声了,霜娘是头胎,她没想到能这么快,立时喜动颜色,站起来就往外去,一头进了产房。 先出来的是位千金,红通通的小身子洗了澡擦过后包进了早已备好的襁褓里,紧闭着眼睛犹在哇哇大哭,安氏接到手里就舍不得放下了,一边眉开眼笑地抱着她哄,一边目光转到床榻时表情又紧张起来,那里可还有一个呢—— “奶奶用力,快出来了,再加把劲,加把劲就成——” “好了好了,看见头了,奶奶跟着我的声音来,用力,用力——” 屋里地龙烧得暖和,两个稳婆满头大汗,轮番鼓劲,霜娘开头熬得辛苦,神志都快飘走了,这会儿先出来的女儿在旁边哇哇地哭着,把她的神志又拉了回来,她心里陡然又生出了一股力气,随着稳婆给她的节奏使劲,不知过上多久,似乎没多大功夫,她只觉得整个人忽然轻松了一下—— “出来了,出来了!” “是个哥儿!” 稳婆们大喜过望,虽然看这府里太太的态度,对姐儿也是十分疼爱,但于她们来说,到底不如男丁圆满,别的管不着,讨喜钱时总是更好伸手不是。 当下一边忙活着给产妇善后,一边好话如潮水般往外直砸,又说奶奶福气好,再没见过双胎生产这么顺的,又说一双婴儿生得健壮可爱。 后出来的这个可能是比姐姐憋的时间长了点,不大满意,稳婆的手还没拍上他的小屁股,他就呜呜哇哇地哭开了,嗓门比着姐姐更为响亮,正好给稳婆们的话捧了场,显示着他的确实健壮。 安氏抱了孙女又抱孙子,一个怀抱简直忙不过来,欢喜得再没别的话,只是连声说“赏”。 这赏不只是赏稳婆,连着一个院子里的丫头们都得着了,里里外外,一片欢声笑语。 霜娘拼着最后的一点力气,要过孩子们来看了一眼,头一歪,就在这嘈杂喜气里安心地睡过去了。 ** 霜娘半夜发动,本来就没睡足,再费上许久力气,这一觉睡得是天昏地暗,等醒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移回了卧房。 室内昏暗而安静,空落落的肚子第一时间提醒了她,她忙哑着嗓子出声叫道:“金盏,孩子呢?抱来我看看——有什么吃的,再拿点来。” 她补那后一句乃是因前一句话的功夫,她感觉到了肚子的空落不只是因为卸了货,同时也是饿的。 金盏在外间应了声,掀帘进来,一个高高的身影跟在她后面,等金盏点起灯,那身影过来床边,霜娘才惊讶地发现是周连营。 他怀里抱着个大红襁褓,凑过来,小心地把胳膊放低了到她枕畔,满面笑意,道:“你看。” 霜娘侧头,见襁褓里的宝宝被包裹得齐齐整整,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肤色比刚出生时淡了一点,但仍是红通通的,两个眼睛像两个小破折号,紧紧闭着。 婴儿刚出生几天都是闭着眼睛的,霜娘分不出他这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盯着看了一会,见他基本不动,只有小小的嘴巴蠕动过一下,才声音轻轻地道:“他睡着了吗?” 周连营道:“嗯,乖得很,吃饱了马上就睡了。” 霜娘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拨弄了一下襁褓,知道是双胎后,准备的这些物件上就格外都做了记号,她见到侧边上绣的一个小小“壹”字,抿唇笑了:“这是茉姐儿。” 这个名字是霜娘想出来的,但直到周连营上回回家时才最终定下,因为霜娘想出的太多了,她不过怀了两个,名字却想了有百八十个,自己又拿不定主意,看哪个都好,直到能做主的人回来了,才忙忙求助了他。 不过这只是小名,大名还没定,一来大名不着急,拖一拖无妨,二来霜娘也是特意没想,她孕程的大半周连营都在外地,基本没插上手,现在把名字留给他起,好让他对孩子尽一尽心,更把孩子放在心上些,这是霜娘的一点小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也。 “还有宁哥儿呢?” 周连营笑道,“那小子胃口大,还在那边喂着,吃好了再抱过来。” 霜娘点点头:“嗯。” 两人说着话,金盏端了碗热气腾腾的鲜肉小馄饨进来了,这就早包好了备上的,滚汤里一下就得,又快,吃起来也比面条之类的方便。 霜娘把一碗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倦意就又上来了,她毕竟刚生产完,体力消耗太大。 这时候宁哥儿也已经抱过来,霜娘勉力撑着眼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都睁不开了,还舍不得睡。 周连营替她把被子往上掖了掖:“困了就睡吧,孩子们就放这里陪着你。” “算了,还是抱走吧,两个呢,我睡着了压着他们就糟了。”霜娘说着,眼睛还是盯着没有移开。 周连营柔声道:“不怕,我不困,在这里看着,等你睡着了,我再把孩子抱走。” “……好。” 有了这个保证,霜娘闭上眼,心满意足地再度进入了梦乡。 ☆、第126章 新生儿的洗三满月都办得极盛大,中间又连着新年,宾客盈门的热闹劲直到二月里才消下去。 作为绝对主角,茉姐儿和宁哥儿这对小姐弟俩隔不几天就要被抱出去会一会客,双胞就不多见了,还是龙凤,上门来的夫人太太们谁都想见一见。两只争气得很,只要吃饱睡足,基本很少哭闹,也不认生,两双大眼睛乌溜溜地转着,被逗弄了就笑成弯弯月牙,咧出粉嫩嫩的无齿牙龈,融化了不知多少来客的心。 作为次要主角的霜娘就闲得多了——事实上就戏份来说她就是个路人甲,因为她还在月子中,除非是如西府和靖国公府那样的至交亲戚,一般人都不会要来见她,至多让人传句慰问罢了。 她被困在床上,哪也去不了,什么也干不成,起初缓过来时还雄心壮志地想要自己喂养,侯府这样人家,依规矩是由乳母来的,不过那时候周连营还在家,随她要干什么都答应,她就突破了金盏的防线,取得了伟大母亲的权力。 但可惜这权力她连一天都没保留住,因为她的产量根本不够两个宝宝吃的,至多只能供应一个,那是给姐姐呢,还是给弟弟?怎么选都感觉自己是个偏心的娘,只好灰溜溜地把孩子还给了乳母,至于她身上的这点口粮,就只好当做是零嘴,在孩子不那么饿的时候给他们解解馋了。 这么一来,她的日常就单调得无以复加了,但她一点也不无聊,两个从她身上掉下来的小心肝呢,哪怕是看他们睡觉她都能看半天。 两个小团团肩挨着肩,头靠着头,褪去了娘胎里带出来的红通通颜色后,如出一辙的雪□□嫩,不只皮肤,连眉眼都像是从另一只的脸上复制粘贴来的,像了个九成九。 差别只在下巴,虽然现在养得一般的圆润,但还是能看出来,姐姐的要窄一点,有个挺秀气的小弧度,相比之下,弟弟的在骨相上则要宽一点。 据说这是官威之相——嗯,是周侯爷说的,霜娘很是拜服,她看自己的孩子那是看哪哪好,打上一百二十分都嫌谦虚,但是要说从一个将将满月的婴儿身上看出这个相来,那只能说,侯爷就是侯爷,慧眼识英雄哇。 月子里唯一的折磨就是不能洗头洗澡,在这点上吴嬷嬷和金盏都非常坚持,霜娘熬不住提过两次都被拒绝。因为她们的态度太坚决了,霜娘只好罢了,当然她妥协的重要原因是周连营已经不在家了,不然叫她顶着这么个形象在他面前晃悠,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 她像个闭关修炼的高手一样,终于熬到出关后,第一件事就是从头到脚狠狠把自己洗刷了一遍,足换了四遍水,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焕然一新了才罢手。 接下来就是跟着安氏,带上双胞胎去靖国公府走一趟,安老太太年近八十了,寒冬对她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已经是道关卡,她好些年没有在入冬以后出过府门,但这回新添了一对重外孙辈却是不同,几个媳妇跪成一排都拦不住,逼得安二太太不得不去把安氏请了来,安氏又再三跟母亲保证,双胞胎一满月就马上抱来见才终于按下了老太太。 终于见了面,安老太太种种喜爱之情不必细表,到晚间都不放人,还直接扣住不许回家了——这一辈的小字辈们并不少,独有双胞胎获此荣宠,安老太太的心思众人多少也都明白,这显然是想到当年自己早逝的那一对儿女了,人近耄耋,终于又在自家后辈里见着了一样的龙凤胎,伤情,更移情。 老人家这点要求,无人违逆,正好同车带着乳母一道过来的,就在安老太太院里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安氏回了府,霜娘则领着孩子们住下了。 安二姑娘为此有点泛酸,她定了年底的婚期出嫁,如今正备嫁妆,按例公中是拨五千两银子,除此而外,就是指望着长辈们手松些贴补了。关于这个她自家的房头是没戏,就不说她同她父亲娶的继室很处不来,小后娘不可能帮着她了;就算肯帮,安二姑娘自家知自家事,她父亲是个白身,多年就靠公中领月例过日子,她亲娘倒留下些嫁妆,然而她亲娘只是普通官宦家出身,那点嫁妆怎好给她装点出公府小姐的派头? 种种情由下,安二姑娘只有指望安老太太,然而她过去不懂事,不知道要迎奉,只由着性子来,现在开了窍再想去抱佛脚哪里来得及。 努力了几番都碰得个灰头土脸,这回见着安老太太把两个没成人的团子当成宝,心下不平,自家里没人可派遣,就跑去和嫂子安大奶奶抱怨:“老太太不知想什么,孩子再可爱,又不是咱们家的人,这么看重,连大哥哥都靠后了。” 第78节 安大奶奶比她年长着十来岁了,这么粗浅的挑拨哪有看不出来的?一边欣赏着自己头上的一根金灯笼步摇,一边随意“嗯”了两声。 安二姑娘得不到有效回应,不甘心又说下去,说安老太太一高兴,不知要赏出多少宝贝去,安大爷作为长孙吃亏了云云。 安大奶奶听她说完,自然地把话题绕开到别的上去说了一会,就称有事要忙,和气地把她送了出去。回来继续往妆台前一坐,又取了对累丝镶宝石耳坠带上,专心地对着铜镜左右欣赏着——这套首饰是她才从安老太太那里得的,因她没口子地夸了双胞胎几句,安老太太一高兴,当即就让人寻出来赏了她。 攻克安老太太的正确方式,安大奶奶很久以前就领会到了,奉承安老太太本人是没有什么用的,奉承安氏才是王道,只要她对姑母那一房恭敬,安老太太看她就顺眼,手头就大方。 安大奶奶有点奇怪的是,安二姑娘自己领会不到就罢了,有她这个做嫂子的在前面示范了好些年了,怎么安二姑娘还不开窍呢?当然她是没有明说,可安二姑娘不过是隔房的小姑子而已,又不是她亲妹子,难道她还得一字一句地跟她讲分明了不成? 她不懂就不懂罢,人蠢是没药医的,且正如她自己如说,她要是也得着了,安大奶奶这一房岂不就吃亏了?还是由她糊涂着的好。 不提这段小插曲,霜娘住了两天之后,安老太太就很舍不得地放人了,孩子太小了,不用别人来劝,她自个也不放心把人久留下来。 正好逢着周连营休假,飞马来接,领着媳妇儿女和安老太太送的一个小木匣回家。 马蹄声不疾不徐地敲在路面上。 有过初次时收的见面礼打底之后,霜娘对于安老太太出手的豪阔是有准备的,但一开木匣,她仍是吓了一大跳。 她怀里正抱着茉姐儿,双胞胎出靖国公府前都刚喂了次奶,这马车布置得再周全也难免要有一点摇晃,茉姐儿被晃了一会,晃吐奶了。霜娘忙把她竖起来,结果顾此失彼,乳汁洒了一串进匣子里,她一惊,忙把匣子举高了些,结果茉姐儿不舒服,小手臂胡乱一挥,挥翻了匣子,里面的银票飞得到处都是。 怕冻着了孩子,车帘都拉得严严密密的,霜娘倒也不怕银票落到外面去,她只是有点眼晕地望着对面:“这——会不会太多了些?” 这些银票她还没来得及细看,但看这飞舞的劲头,粗略一算,八成是上万了。 周连营抱着宁哥儿,也微微诧异,但片刻之后就镇静下来,拿手背蹭了蹭宁哥儿的嫩脸,道:“没事,收着吧,外祖母的心思我明白,她老人家的私房除了二舅舅那一房会给些,别人都是不想留的。” 这个想法霜娘也很能理解,一家子隔了肚皮的庶子,安老太太更愿意贴补亲女很正常。 回到侯府,见过安氏,奉上木匣。安氏两天没见着双胞胎,想得不行,一见他们回来,满心满眼都贴上去了,对木匣看都没看一眼,只听说里面是银票,就应了一声,道:“给你们就收着吧,这是老太太给两个重孙辈的,不用入公帐,更不用给我。” 于是,两个牙都没长一颗的小东西逛一圈就变成家财万贯的大富翁了。 安氏留了孩子亲热,霜娘抱着匣子和周连营回院子里收拾一二,金盏替她解下外面的灰鼠披风时,她突发奇想,和周连营玩笑道:“一个孩子五千两,这要是做买卖,可再没有比这更暴利的了。” 周连营扫一眼金盏,金盏会意地搁下衣服退了出去,霜娘背对着他,还没察觉有危机,自己把自己逗乐了正笑着,忽然整个人腾空而起。 她吓得忙扭头搂住他的脖子,结巴道:“你、你做什么?” 周连营把她放到床上,表情很正经地回答她:“赚钱。” 作者有话要说:  快结束了,好多话想说,最后说吧。 ☆、第127章 皇帝要抬举齐王的心十分火热,因开了个不错的头,几个月后陕西又起乱事的时候,就又把齐王派出去了。这回同去的是五军营的中军和前军,皇帝想了个好听的说法,说是京师驻军久不经战事,恐怕懈怠,有此机会,正当轮流跟着齐王出去历练一二——中军没有轮换,因中军负有保护主将之责,不论兵员装备都是五军里的第一等,这是齐王的保命符,换了皇帝可不放心。 周连平若还在后军的话,这回他是不用去的,然而不幸他上回为逃战去抱了齐王的大腿,被齐王调到中军来了,那时候得意,万万没想到现世报这么快:他想跟着齐王混没错,可不表示他想一直跟着上战场啊!中军不出战可是要出京,一路吃不好睡不好,马上颠得昏天暗地,想一想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腿敲断了好逃过去,比划了几回,到底下不了这狠手,只得哭哭啼啼地跟着去了。 真去了又高兴起来,因为齐王很肯抬举他,又把传令的差事给他了。周连平十分得意,动辄去弟弟面前显摆一二——周连营这回手里有兵,他传令的对象当然也包括了周连营领的那一队兵。 对他话语里的挑衅,周连营从不生气,只是一再严肃地告诫他:“四哥,你需心里有数,太子殿下出宫习政,地位日益稳固,储位是不可能再有变动的。如果你想上进,回京后我可以为你引见殿下,齐王那边,你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他越这么说,周连平越觉得被弟弟教训,越是不忿,他不是个能藏心事的人,气冲上了头直接对着齐王说出去了,齐王认真听罢,很是勉励了他。 周连平受此鼓励,找到了向齐王表忠心的好方法,横竖不费一点劲,周连营再和他说什么有关于此的话题,他就都转脸告诉齐王去了,略有遗憾的是这个弟弟过于无趣,翻来覆去地就是和他说太子地位如何如何稳固。 若干次之后,周连平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向齐王发牢骚道:“我倒有心为王爷打探一些太子那边私底下的动静,可我那个弟弟,也不知道他是装傻还是真傻,老是说那几句话,都没点有用的。” 又胡乱揣测,“要么,他在太子那里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就是他自以为厉害罢了。” ——周连营这种太子心腹中的心腹还不是重要角色?齐王简直想翻白眼,他一直把周连营闲置着放在身边图什么,难道是为了膈应自己?不就是想着有万一的可能从他身上寻到突破口么,为此他放下身段连周连平这个纯种草包都拉拢了。 心里这么想,不过齐王是个礼贤下士的人,面上一点没有流露,还微笑着倒回来安慰了他:“令弟没有哄你,皇兄行事堂皇,确实没有什么私底下的作为。” 缩在直袖中的手掌却悄悄握成了拳:他不是装好人替太子说话,而是太子确实如此,依他的心思,他做梦都想太子搞点小动作,只要太子肯动,他有皇爷撑腰,就能抓着把柄,进而打开局面势如破竹地把太子拉下马来。 可惜太子一点非分的举动都没有做过,哪怕如今出了宫,也还是事事依礼而行,人一提起都是赞誉有加,正如周连营所说,太子的地位是一天比一天稳,而他呢,他这么辛苦地听了皇爷的话一趟趟往外奔波,最终也不知道能有多大效果…… ** 小孩子如春日里生发的草木,见风就长,不知不觉间就从会爬到蹒跚学步,又到跑跳,日升日落,循常间数年时间一晃而过。 这几年周连营在家的时候很少,时不时就随齐王出征,这么辽阔的万里江山,按下葫芦浮起瓢,大大小小的总有乱子给齐王刷成就。对此,朝臣们从起初的抗拒慢慢变得沉默下来——皇帝愿意折腾就折腾吧,反正他不能越过内阁直接下中旨把储君换了,那就随他折腾齐王好了,总比折腾太子强。 这些事身在内院的霜娘都不大清楚了,一则周连营动辄出京几个月,她没处打听;二则双胞胎牵扯了她太多的精力,她不再有心思关注去复杂的□□面。偶尔出去做客时倒是会听到齐王的威名,似乎声势很大力压太子,但等到周连营回来,说到相关的一两句时,他总是气定神闲的,霜娘也就跟着等闲视之了——至于其中的脉络细节,咳,良辰苦短,谁会把时间耗在谈论齐王和太子的储位争夺这种枯燥无味的事情上啊。 三四年里侯府内部也发生了一些变化,重要的主要有两件,一件是五姑娘出嫁,直到她出嫁后,霜娘才知道她为什么曾来求助,这姑娘有个糊涂姨娘,五姑娘第一个未婚夫死了后,她竟想着要撮合女儿和她娘家亲戚家的一个秀才——别说这是个秀才了,就是个进士安氏也不可能同意,这要结了亲,以后两边的关系怎么算? 五姑娘头脑清楚,知道这一点,她劝不服亲娘,又不好说出来,但后来到底没有瞒过安氏, 把她姨娘禁足了足有一年,因不想影响五姑娘的名声,另找的其他理由,这姨娘不受宠,本来就是个透明,苏姨娘又戏多,把她盖得死死的,因此都无人察觉真相。直到五姑娘出嫁时,金盏又想起了当初的事,去追问了金樱,才把这缘由问了出来。 另一件则是郑氏在湖北生了个女儿,生的时机不怎么巧,正碰在周连恭要回京叙职的当口,未能随同回来,霜娘只好准备了一堆东西给捎带着送过去。 算一算时间,周连恭第二任年限已满,这回回京肯定是携家带口一起来了,霜娘坐在炕上,逗着双胞胎:“很快就要见到三伯三伯母家的小妹妹了,你们要好好招待她,不能欺负她哦。” “我不欺负她,她叫我哥哥。”先答话的是宁哥儿,他才剃了头,大脑袋一圈剃得光溜溜,只有头顶心留了圆圆一小撮毛寸,像顶了个栗子。 茉姐儿梳着两个小揪揪,忙忙地跟道:“我也不欺负她,我带她去跟四哥哥学念书。” “……”霜娘哑然,扭头看金盏,“你看看。” 谁说小孩子都是天真无邪的来着,她家的这两只才将将四岁,已经各有各的小心眼了。 宁哥儿把“哥哥”两个字强调得特别响亮,因为目前为止他是家里最小的,他对这状况微有不满,所以很想有个弟弟妹妹来提升一下他的地位;至于茉姐儿,听上去很友好的背后其实是用心“险恶”:因为梅氏家的比他们年长一岁的四哥儿很喜欢双胞胎,他喜欢的方式就是把自己学到的一些启蒙书本来教给双胞胎。宁哥儿无所谓,他把念书当成玩儿一样,哥哥念一句,他跟一句,茉姐儿就很不乐意,又逃不掉,她一跑,四哥儿和宁哥儿两个追着她念,魔音变成了双份。这下听说有妹妹来,她立刻就想到了祸水东引了。 金盏如今已经改换了妇人装束,她是双胞胎周岁后出嫁的,当年有孕,隔年生子,生完就又回来迎晖院了,几乎没耽误一点功夫。当下笑道:“哥儿姐儿这份聪明伶俐,真是世上罕有。” “……”这种找不到共鸣的感觉霜娘也算是习惯了,反正她这院里就没有讲双双胞胎半个不字的,在这方面连周连营这个本该扮演“严父”的都不例外。 正想着,茉姐儿就歪着头发问了:“娘,妹妹都来了,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霜娘道:“快了,快了。” 茉姐儿却不好糊弄,扑上来抱着她的膝盖道:“娘昨天就说快了,前天也说快了,快了到底是哪天?娘不要浮浅小孩子。” “是‘敷衍’。”霜娘习惯性地先纠正了她,孩子越大掌握的词汇量越多,只是有些记得不牢,会说岔掉。而后才道,“娘没敷衍你,你爹爹已经到城外了,交完差事就可以回来了,你乖乖地等着。” “我最乖了。”茉姐儿马上表白,又叹了口气,“我好想爹爹哦。” 她这口似模似样的气把屋子里的人都叹笑了,小孩子最有趣的时候就是做大人样。宁哥儿不甘示弱地也扑上来,嚷道:“我也想爹爹,我最想爹爹。” “不,你是第二想,我才是第一想。”茉姐儿不依反驳。 “我是第一,我就是第一——” 霜娘扶额,双胞胎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候都友好得不得了,互相谦让一致对外,只有面临这个问题时会内杠,大约是父子天性,又或是物以稀为贵,虽然周连营和双胞胎相处的时候少,双胞胎却都黏他黏得不得了,彼此间还争宠,争着争着就要来找她当裁判—— “娘,你说,我是不是最想爹爹?”果然,茉姐儿来拉外援了,还补充,“爹爹也最想我。” 宁哥儿立即跳起来:“才不是,爹爹一定最想我,我是和爹爹一样的男子汉。” 茉姐儿扬起秀气的小小下巴:“男子汉有什么了不起,娘说过,我是爹爹的小棉袄,我可暖和了。” “我——”宁哥儿呆了一下,他没想通为什么小棉袄就比男子汉高级,但小孩子的思维本就天马行空不受拘束,他顺着就讲下去,“那我是爹爹的大棉袄,我更暖和!” 两个气忿忿对瞪一会,一齐转头看霜娘,一左一右异口同声道:“娘说,谁更厉害?!” 霜娘忍着笑:“——不管是大棉袄还是小棉袄,现在才九月,你们爹爹都不需要。” 两个团子闻言,一齐嘟了嘴,霜娘“调解”成功,笑眯眯地伸手挨个捏了一把,正要叫他们出去院子里玩一会,春雨掀了帘,匆匆进来。 “奶奶,正院那里来人说,三爷和六爷回来了,叫奶奶带了茉姐儿和宁哥儿过去见一见。” “一起回来的?”霜娘惊喜起身,“这可巧了。” 不用她多吩咐,双胞胎齐声欢呼着就往外冲,霜娘忙跟上去。 有两匹脱缰似的小马在前带路,一行人很快到了正院,双胞胎行了礼后,立刻就像两块牛皮糖一样甜甜蜜蜜地贴到周连营身上去了,亲热劲儿十足十。 霜娘倒是心有疑惑,因见屋里只坐了周氏兄弟两个,捡了个时机问道:“三嫂呢?没有回来?” 周连恭客气地向她点一点头:“原说好了回来的,但临行前孕吐得厉害,只好留下了。” 原来郑氏又有了,这是喜事,霜娘忙笑道了恭喜。 周连恭谢了,他和安氏关系冷淡,坐一会,尽了归家的礼数就告退出去了。 双胞胎还没腻乎完,站直了送走三伯后,旋即又回去绕着周连营转了,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安氏看得连连笑道:“看这对小人精,那小嘴甜的——” “太太。”金樱进来了,先不由看了霜娘一眼,而后走到安氏身边去,俯身低低说了几句,霜娘听不清楚,只看见安氏面上的笑容一下消失了。 周连营也留心到了,拍了拍怀里的双胞胎,安抚着他们暂时安静下来,他直起身来专注地看向安氏。 安氏凝神片刻,抬头,开口道:“孩子暂且留在我这里,你们现在速去贺家一趟。” 霜娘心下一沉,站起身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没有好事,以至于安氏都顾虑着没有当着孩子们的面说出来。 周连营也有数了,没有多问,跟双胞胎保证了过一会就回来,把他们交给安氏之后,就随着金樱走了出去。 出门后金樱不用人问,就低声道:“六奶奶,您娘家有个丫头哭着跑来报信,说是亲家老爷被一个房里人下了毒,快不行了,现在家里乱成一团,请您快去主持一下。” ☆、第128章 霜娘在匆匆往二门去的一路上都在琢磨着是哪个房里人,又为什么要给贺老爷下毒,但她这些年和贺家的联系越发稀薄了,对贺家的人事所知实在不多,一点头绪都没想着,直到见了那个眼圈红红的贺家丫头,才从她那里得到了答案。 ——居然是胡姨娘。 霜娘大出意料,她真一点也没有想到胡姨娘头上去——实在胡姨娘跪舔贺老爷在她的印象里太深刻了,听见说房里人,只以为是贺老爷后收的哪个丫头。惊讶过后,忙问究竟。 主家出了这么悚然的事,来报信的丫头还在惊吓的情绪里出不来,回起话来东一句西一句的,直到快到贺家在的街区时,霜娘才终于把整件事都理顺当了。 原来打从雪娘被拐走后,胡姨娘和贺老爷两个间就不大自在起来,胡姨娘心里很是怨怪贺老爷曾拦着她不叫她去找,她虽不敢明说出这层意思,但叫她还像以前那样再使上十二分的去奉承贺老爷她是不情愿了,她不贴着,以贺老爷的性情不可能倒过来俯就她,两个眼见着就疏远起来。 开头一二年是冷淡,而随着时间推移,楚王那里始终没有传来找到雪娘的讯息,眼睁睁守着希望越来越渺茫,胡姨娘一天比一天伤心,她为人再怎么,对自己女儿的一片慈母之心是一点不掺假的。和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贺老爷却是日渐平静起来,说实话,他看待雪娘比霜娘高强不了多少,都是迟早要泼出去的一盆水,只有官哥儿才是贺家顶门立户的宝贝儿。 胡姨娘这边凄凉冷寂的时候,贺老爷要是肯来安慰一下她,哪怕只是做一做和她一样痛失爱女的面子情,胡姨娘都能好过一点,偏偏贺老爷不,娶了贺太太后,他所以还没抛下胡姨娘,只为她伺候多年,能顺着他的心意来,如今她既没这个好处了,贺老爷眼里也就瞧不见她了,自顾自往贺太太那里去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了。 这叫胡姨娘如何能甘心?她那些怨忿再也压不下去,言行里都带出来,贺老爷哪受得了这个,没闹几回,两边的关系从冷淡更降到了冰点。终于,胡姨娘感觉到了绝望,她不再指望贺老爷了,偷偷收拾了金银细软想自己跑出去找女儿,运气不好,被下人发现报到了贺老爷那里。 胡姨娘的私房还真不少,霜娘聘礼初送来那一阵,贺太太还没进门,胡姨娘很是扣下了一些,贺老爷那时也由着她了——因为他的脑回路是这样的,胡姨娘作为一个妾,整个人身权利都是他的,她存下的东西自然也是他的,所以在贺家范围之内,胡姨娘捞钱他都不怎么管。可现在胡姨娘要把私房带出去,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情分近乎磨光的情况之下,贺老爷大发雷霆,给胡姨娘下了个“偷盗主家财物”的罪名,当即对她动了手不说,还要把她送官。 闹腾中,最终是贺太太出了面,求情保下了胡姨娘。贺太太是小民思想,怕惹官非,也怕家丑外扬丢人,胡姨娘既然没走成,贺家不算有损失,那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 胡姨娘得以仍旧留在贺家,但她苦心多年攒下来的那些私房一样也没保住,全被贺老爷收了去,只给她留了个光秃秃的屋子。 很容易可以想象出,胡姨娘面对着如被洗劫过的居所时的心情是怎么样——女儿没了,钱也没了,半生筹谋尽付流水,恨意压过一切别的情绪。 虽然胡姨娘已经一无所有,但她毕竟在贺家呆了这么多年,还曾做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实际女主人,她安心要起意报复,那总是有办法的。 第79节 不知她通过什么渠道搞到了一块信石,丢进了贺老爷夫妇晚饭时的汤品里,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官哥儿生了点小病,孩子不舒服就不愿意吃饭,贺太太一直哄劝着他,结果她这边才吃到一半,那边贺老爷已经腹痛如绞,毒发了。 当时离宵禁还差着点时辰,下人飞奔出去就近拉了个大夫来,贺老爷这症状算好认,大夫很快辨出了,但去请医的下人不通医理,当时贺家也没人想到会有人下毒,于是跟大夫说的是病家吃坏了肚子,这跟信石之毒的严重程度差远了,大夫医箱里带来的几味药都不对症,没奈何,只好先令赶紧煮一大锅绿豆汤来,预备着给贺老爷洗胃催吐。大夫则又飞奔回药堂去,此时赶上宵禁,路上遇着了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官兵不免要解释周旋一番,时间受了耽搁,救治上添了难度,耗了一夜下来,贺老爷还没脱离危险。 来请霜娘是贺太太的主意,一则贺老爷出了这么大的事,于情于理都该给她报个信儿,二来贺太太也想找个支撑,贺老爷救回来万事好说,救不回来,后头的麻烦事多了去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个垂髻小童,好多事是不便抛头露面去办的。 说话间终于到了贺家,周连营先下了车,再搀扶着霜娘下来,他的手没有放开,沉声道:“别怕,岳父不一定有事。” 霜娘笑笑没有说话——她总不能说她一点也不怕更不伤心,贺老爷和胡姨娘这个结局,对她来说就是狗咬狗一嘴毛而已。 进了大门,贺太太很快迎了上来,她逢此巨变,面容很是憔悴,但此刻憔悴里又透出一丝光亮来:“姑爷和姑奶奶回来了。” 霜娘看她的表情便明白过来:“老爷救回来了?” 贺太太牵紧了身边蔫头蔫脑的官哥儿,点点头:“谢天谢地,这会正睡着。” 贺老爷是报信的丫头走了后缓过来的,贺太太也是撑到那时才合眼眯了一会,时间不长,接到霜娘来的消息又爬起来了。 “胡姨娘现在关在柴房里,还没得空处置。唉,被发现是她下的毒后,她先还狡辩,这哪里辩得了?家里拢共这几个人,一对就对出来了。她知道逃不掉了,才说了实话,姑奶奶猜她说的什么?”贺太太问是问了,但并没和霜娘打谜语的意思,跟着就自问自答了,“她就是想毒死我和老爷两个,我和老爷一去,家里就是她做了主,到时候把她事先选好的一个丫头当做替罪羊推出去,贺家亲眷少,多半无人往细里追究,过了这一关,以后就能由她带着官哥儿过活了。” 霜娘不由问:“官哥儿?” 贺太太苦笑:“是的,她没打算杀官哥儿,所以特意选择把毒下在了汤里——昨晚的汤是咸口的,官哥儿从来不喝,只喝甜汤。” 霜娘一想也就明白过来:这不是胡姨娘对孩童有什么慈悲心,而是官哥儿是男丁,有在他,贺家的家产才在,他要也不在了,那贺家的家产不管怎么处置,都肯定不会落到她一个妾手里。 一路说着话,到了正院,离着还有点距离时,便听到有“啪、啪”的沉闷响声传来。 霜娘还未反应过来,周连营一下拉住她止了步,眉头微微皱起,道:“你别过去了,我去就是。” 霜娘疑问地:“嗯?” “这是杖刑的声音。”周连营道,“现在里面应该不大好看,连一点挣扎动静都没有,人恐怕已经没了。” 霜娘心里一跳,脸色白了点,贺太太吓得更狠,忙拉着官哥儿停住,还倒退了两步。 周连营独自大步上前,进去院里一看,两个小厮按着个人,也没抬个凳子什么,就压在地上打,血迹把周围的泥土都浸透了。打人的那个小厮已经不太敢下手,但堂屋门口放着张藤椅,贺老爷就窝在里头,脸色蜡黄似鬼,眼神也似两盏幽幽的鬼火,直愣愣地盯着监督,他就算觉出不对劲来也不敢停。 周连营过去,手伸下去试了试胡姨娘的呼吸,而后抓住了那小厮挥下来的板子,道:“够了,已经没气了。” 小厮没干过打死人的活计,一吓,险把板子丢了,忙踉跄着缩到了一边去。 周连营上去同贺老爷说了,贺老爷虽然捡回了命,但还有余毒未清,困难地从喉间发出干哑之极的声音来:“便、便宜她了。” 这种岳父,周连营和他没多的话说,自进去找了块布出来,把胡姨娘盖住,而后出去引了霜娘和贺太太进来。 贺太太不敢往盖住的那块地方看,一路都捂着官哥儿的眼睛——她本不该带着孩子进来,但出了这桩事,虽然胡姨娘已经死了,她仍旧一刻也不放心让孩子离开自己的眼前。 霜娘和贺老爷也没什么话好说,不过面子上慰问了两句,贺老爷是在贺太太睡后不久就又痛醒过来,愤怒下令人拉了胡姨娘来打死的,这会胡姨娘真死了,他一口气算是出了半口,很快支撑不住,又让人扶回床上休息去了。 似胡姨娘这等毒害主家的婢妾,可以不必经官,打死勿论,因此周连营帮着差遣人去买了口薄棺来,也不讲究什么时辰之类,直接抬出去寻块野坟地埋下就算发丧完了。 贺太太谢了几句,霜娘再客气几句,拢共加起来在贺家耽误了半天功夫之后,告辞离开。 回到侯府时,周连营在外院先下了车,去问周侯爷要了张名帖,命人持着去请侯府常来往的那位太医去给贺老爷瞧一瞧。 霜娘在二门处停了一会等他,听闻之后心中一暖,她知道周连营这是为了她才费这个事,免得别人诟病她。 “我看岳父不大好,”周连营一边往里走,一边沉吟着和她道,“人往里抬他时,他两条腿一动不动,好似没有一点知觉。我昨天交完差后见太子,刚听殿下说了人瘫时的状况,似乎就是岳父那样。” 霜娘一奇,没管贺老爷,先压低了声音道:“怎么太子好端端和你说这个?他身边谁得了这个毛病?” 周连营先没说话,只是往天上看了眼,而后才低声道:“是卒中引起的,殿下起初不知道,但连着罢了好几天的早朝,说是风寒,殿下要去侍疾,玉年宫却不许他进去。殿下觉得不对,拐了好几道弯,终于从张太监的外宅那里打听到了风声,如今朝里还不知道,殿下虽然知道了,也不敢透出去,恐怕犯了忌讳。” 霜娘大为咋舌:“这——严不严重呀?”卒中就是中风,有程度差别的,并不一定发病就永久瘫痪,程度轻发现早治疗及时,初期是可以扳回来的,但是无法根治,而且基本上年纪越大,复发率越高。 周连营摇头:“不知道,殿下只得到了‘卒中’两个字,病征都是回来查的,好在这病来的虽急,但一时还不危及性命——”他中间含糊过去两个字,继续道,“又是第一次发,应该问题不大。” 他说着有点歉意,“我先骗了孩子,那边形势未明,这次休假的几天我恐怕都不怎么能在家里,他们该闹你了。” 霜娘有点失望,但兹事体大,她分得清轻重,就打起精神来笑道:“不怕,我收拾他们容易得很,你安心忙你的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信石的毒就是砒,霜,这两个字会被屏蔽,我就换了个词, 谢谢给捉虫的姑娘,确实该是伯伯不是叔叔, 我对这些亲戚关系不太在行,一不留神就绕错了。 ☆、第129章 太子进不去的玉年宫,对于齐王却是不设防的。 皇帝和卫贵妃及齐王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寻常百姓的一家三口,气氛十分温馨融洽。 而这次和以前有些不同,因为在齐王印象里一直康健强壮的皇帝,现在躺在炕上,眼神浑浊,嘴角歪斜着,时不时流出一丝口涎,再没有多少至尊威严,仿佛一夜之间老上了二十岁,露出了清晰的老人姿态。 齐王震惊得呆住了,还是卫贵妃拉了他一把,他才忙跪下来,扒着炕边哽咽问:“皇爷,您这是怎么了?” “皇爷,没大事。”皇帝勉强着说出了这一句,就目视卫贵妃,卫贵妃体贴地先使帕子把他嘴边的口涎轻轻擦了,然后才跟儿子解释了一下。 “……一点预兆都没有,忽然就倒下去了,把我的魂都吓飞了。”卫贵妃说着,换了条帕子拭了拭泪。 齐王听得也使袖子胡乱擦泪:“儿臣竟然不在,真是不孝极了。” “不,怪你,没,事。”皇帝吃力地开口。 卫贵妃忙跟着翻译补充:“你皇爷的意思是这怪不得你,如今太医治得及时,过几天皇爷就会好起来了,你别担心。” 齐王哽咽着应了一声,给皇帝掖了掖被角:“儿臣这几天哪都不去,就留在宫里给皇爷侍疾。” 齐王说到做到,果然当即就留了下来,太腌臜的事自有宫人去做,他无非是喂个药捧一捧布巾,这就够令皇帝宽慰的了,卫贵妃这里的宫人们没有不向着齐王的,都来夸个不住,营造的好一派父慈子孝之相。 不过只到隔天,玉年宫诸人的心情就不很愉快了,因为太子的到来。 皇帝先前不肯相见,太子没有勉强,但现在齐王入内侍疾,他作为兄长却在旁袖手,不管事出是否有因,单看结果都是太子不对,所以太子接到消息后,很快就来了,为防再度被拒之门外,太子还特意去求了方皇后同来。 方皇后名义上是六宫之主,消息却比太子闭塞得多,内廷与外朝不同,盖因一个是臣,一个是奴,内廷依附皇权而生,皇帝一言可决生死,是以宫人们几乎皆看皇帝眼色行事,以皇帝喜恶为准则。方皇后既无圣宠,又无亲子,收养来的楚王是个一般不讨皇帝喜欢的蠢货,再加之方皇后本人小户出身,并没多少宫斗手腕,这么着下来,她被架空成个空架子就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了。 太子好歹还得到个“风寒”的搪塞,方皇后连这都没人去告诉她,还是太子上了门,她才知道皇帝病了。 方皇后的感想可想而知,她再对皇帝死了心,不表示她能接受被这样打脸,当即乘辇到玉年宫前,要求面圣。 卫贵妃的宫人欲待阻拦,方皇后厉声道:“皇爷若是身体康健,我自然不来讨皇爷的厌烦,但如今听说皇爷卧病在床,本宫身为皇后,却是不能不来探望——卫贵妃,你再令人横加阻拦,别怪本宫多想了,你在这种时候把持着宫门,将本宫与太子统统隔绝在外,你想筹谋些什么?你若还坚持不肯让开,本宫只好去请阁老们来评一评理了!” 太子在旁谦恭地打了个圆场:“皇爷若实在不想相见,儿臣也不敢执意打扰,只求皇爷发两句圣音,使儿臣担忧之心略去,这便离去。” 太子的话听上去很好打发,但事实上当然不是如此——他知道皇帝的真实病症是什么,结合皇帝的发病时长,他现在应该根本就没办法顺畅地把声音从殿里传到殿外来。 内外僵持一会,卫贵妃被逼得无法,只得挥袖令放人进来。 见到病榻上的皇帝,太子的表现与齐王差不多,震惊难过表示“没想到皇爷病得这么重”后就是积极要求侍疾,皇帝哪里乐意看到他,好在有现成的理由,便含糊地道:“朕,病着,国事,仰仗于你,朕身边有齐王。” 太子再请两次,见皇帝坚持不允,只得勉强从命,表决心道:“儿臣谨遵圣命,请皇爷安心养病,外事自有儿臣,皇爷万勿操劳。” 皇帝就闭了眼,不再理他。太子不敢相扰,恭谨退出,方皇后一同受着冷遇,赌气之下也不多说,跟着走了。 齐王出来相送,到宫门外时,太子转身笑道:“皇弟快回去照顾皇爷吧,我送娘娘回宫便是。” 方皇后淡淡地道:“太子有皇爷托以重任,国事繁忙,也不用送,自去忙吧,本宫自可回宫。” 说罢便上辇命起驾,一行人头也不回地去了。 等到太子也离去之后,齐王独自站在宫门外,脸色平板,指甲却深深地掐入了掌心——他知道方皇后临走前那句话是存心刺他,但他不能不放到心上,皇爷再不喜欢太子,当他病体不能支撑的时候,朝堂仍要交给太子;而他得皇爷万般宠爱,却只能困守在玉年宫里,做个寻常孝子。 母妃从小就和他说,太子不得圣心,储位总有一天会更易到他身上,从他还是个不怎么能记事的小童起,一直说到他年将而立,这“总有一天”的一天,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到来?母妃一直信心满满,可是他,却看不到一点松动的希望,快要觉得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齐王伫立在秋风里,茫然之际,又想起了昨天卫贵妃的话:一点预兆都没有,忽然就倒下去了…… 万幸是后来救过来了,要是救不回来呢?太子将顺理成章地登基,而他多年的想望彻底落空,会被飞快地打发到封地去,从此做个远离中央的藩王,不出意外的话,新皇一生都不会再容他入京。 那种境况一旦发生,他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难道还能造新皇的反吗?就凭他手里那点人马? 圣宠—— 齐王简直想要冷笑,圣宠对母妃来说是重要的,所以母妃的日子比起皇后来要风光得多,可他不是后宫妇人,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名分,论德行论能力他比太子差在哪儿?他只差在了“嫡长”二字上,更准确地说,只差在了一个“嫡”字上!假如他的母亲也是皇后,说不准他早已如愿以偿了—— “王爷。” 呼唤声打断了他的胡想,齐王醒觉过来,一转头才发现张太监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王爷,”张太监陪着笑又唤了一声,“怎么在门口发起呆来了?这儿风大,王爷仔细受寒,还是快进去吧。” 齐王定了定神,哦了一声,转身返回宫里,张太监执着拂尘落后两步,一路陪着小心笑道:“王爷这一回来,皇爷眼看着就好上两分,比喝了几天的药都灵。” 这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且替玉年宫出过力,虽然齐王现在心情极坏,也不能对他摆脸色,勉强挑出个笑容来:“那是母妃和皇爷身边的宫人们服侍的好,本王才回来,哪有什么功劳。” “王爷就是谦逊。”张太监先赞一句,又接着感叹道,“说起来,这次把老奴也吓煞了,幸而皇爷福大。只是太医说了,这往后啊,皇爷可千万要保养着了,饮食上的忌讳不说,更要紧的是不能再过分劳累,情绪上也有讲究,尤忌大惊大怒。王爷别怪老奴多嘴,王爷能在这上面劝着些,说一句话比老奴们说一百句都管用呢。” 齐王才侍疾一天,对个中详情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听张太监这一说不由听住了,脚步都停下来:“这么些忌讳?皇爷母妃要宽我的心,竟都没和我说,公公快多说些,本王好照办。” 张太监笑道:“老奴这些都是从太医那里听来的,王爷想知道,不如去问太医,太医的话才更详细更准确,老奴万一不留神说错了一句,误了王爷尽孝的心就该打了。” 齐王便点头。 张太监觑着他的脸色,又道:“老奴再多一句嘴,瞧着王爷方才似乎有些不虞,其实王爷不必多虑,万事都有皇爷做主呢,就拿这次来说,皇爷病发后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封锁消息——这都是为了王爷呀,一则王爷不在京,二则有那等心志不坚的小人,听见了未免要望风倒向太子那边去了,皇爷这是怕于王爷不利。唉,就是没想到太子会把皇后请来,如今却是瞒不住了。” 齐王心里一沉——他知道张太监是想要巴结他才跟他透了这些话,可他口口声声说皇爷如何向着他,他听了皇爷的话也在外面南征北战,拼死拼活,可最终呢?他建再多功业都是无用,朝臣没人把他的努力看在眼里,风向就是不可逆转地一点一点往太子那边倒去,而且可以想见的是,随着皇爷春秋日长,太子哪怕什么都不做,他的优势都只会越来越大。 这一刻,齐王对皇帝布局的怀疑升到了一个顶点。 齐王勉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但却分不出多余的心力来给予张太监回应了,也不想再听这个拍马拍不到点子上的老太监再说什么,胡乱应了一声,就加快脚步进了殿里。 张太监慢悠悠跟在后面,低了头,眼底闪过一丝如狐般的笑意——跟太子办事就是舒心多了,托他说这两句话,光明正大,谁听都挑不出毛病,他一点风险也担不着,一匣黄金轻轻松松就落了袋。 ** 齐王的坏心情仿佛没个尽头似的,下午太医来时,他送着出去,顺便问了几句该如何照顾皇帝的话,结果就从太医那里得到了一个更糟糕的消息:皇帝的病是会复发的,因为皇帝的年纪摆在这里了,复发率还不低,如张太监所说,不管是饮食还是情绪,哪一个的管控出了问题都有可能成为诱因。 齐王闷了几天,终于忍不住寻了个没人的空档问卫贵妃:“母妃,不能让皇爷册封你当皇后吗?” 卫贵妃诧异:“怎么忽然想起来说这个?”跟着摇头叹道,“你以为我不想?姓方的贱人霸着位子呢,她一天不死,我便没有希望。你也知道的,当年太后去时,逼着皇爷发了誓,不许废后。皇爷纵能扛得过朝臣的压力,扛不过在太后跟前的盟誓啊。” 齐王:“——就不能试一试?” 卫贵妃的皇后梦做了许多年,一听之下不由心动,但思考后终究还是摇了头:“算了,你皇爷现在养着病,且太医说了,就算皇爷的病好了,以后也不适合太费神了,还是不给他添这个麻烦了罢。” 她说着,慈爱地抚了抚齐王的肩膀:“母妃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如今只想着如何帮你再上一步。你放心,皇爷早已保证过,这万里江山,只有你才配做它的主人。” 齐王心头陡然一阵烦恶——又是这些话,又是这些话,他从小听到大早已把耳朵听出茧子来了,可还要继续听! 齐王深吸了口气,最后努力了一把:“母妃就不想一想,母妃若是做了皇后,我的把握才更大一分?” 卫贵妃不以为意地笑道:“母妃看开了,皇后又如何?姓方的贱人倒是皇后,你看她比母妃的日子怎样?归根到底,还是看你皇爷的,谁得了皇爷的意,谁才得意。” 第80节 齐王张嘴想说:他不一样——一句话未出口已经泄了气,他知道他和卫贵妃说不清楚,卫贵妃就是个内宫格局,而他意在天下,两者差之千里,怎么能以前者的手段来逐鹿后者?恨只恨他养于母妃膝下,被带歪了太久,如今醒悟过来,已是晚了。 卫贵妃看出他内心的不安来了,为了安抚他,又喋喋不休地说了一阵,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些话齐王已经一点都听不进去,越是说,齐王越是反感。 ——他心魔已生。 ** 皇帝这回病发得虽急,但不甚重,又好生养上半个月,便痊愈了。 照旧上朝,他卒中的消息已经传出,满朝文武不免多有慰问,请皇帝保重身体之余,因这病不奈操劳,有人出列请求太子分担也是题中之义了,皇帝当时回绝,但随后折子便如雪片般飞来。这发力的主力倒不是太子派,太子派斗争多年,知晓轻重,当此敏感时机,并不是太子出头良机,因此大半都掩了声息,写折奏请的,多是自认只忠心于皇帝的中间派。 帖子的结局是一概留中,皇帝既不接招,他看着身体又恢复得不错,此事便就消了下去。 只是无人得知的是,这在齐王焦灼的心中加了一瓢滚油:诸臣只记得太子,竟没有一个人提一提他,连向着他的齐王派都没人出一出头! 齐王这个想法就是陷入魔障了,太子既在,他一个藩王靠边站是理所应当之事,这一点连齐王派都是默认的,齐王派能做的,只是尽力拉太子后腿,让太子把先前皇帝养病时迈前的那两步重新缩回去而已。 这也是齐王派一直以来努力在做的,成效其实不错,但齐王已经看不到眼里,因为他实在是,等不及了。 压垮齐王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皇帝。 此时距齐王回京大约两个多月,又有一地出了乱子,年根底下,皇帝本不太舍得派出爱子,但他病倒那一场,虽然治愈,自己却觉得身体底子有所耗损,总和以前有些不能比了似地,为了加紧给齐王铺路,还是下了令命齐王领兵出京。 ☆、第130章 皇帝长到现在这么大年纪,父母的苦心被子女当做驴肝肺这种事,他是很听过几桩的,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变作这故事里的其中一个主角。 面对着披甲而来的爱子,他一瞬间恍惚如在梦中,几乎想要掐自己一把,看痛是不痛。 齐王领着兵士进来,来势虽然汹汹,齐王本人的态度却还十分恭敬,跪下行了大礼,开始表白。 又说是“心忧皇爷身体,恐操劳致旧病复发”,又说是“往后一应供给如常,绝不敢有半点怠慢”,拉拉杂杂说上无数,然而皇帝的眼睛,只盯视在了摆在他身侧的一张空白诏书上——他将在他非常熟悉、漫长为君生涯中书写过无数次的那张锦帛上,写下退位成太上皇的圣旨。 列祖列宗都没有干过的事,在他这里开了先河了。 齐王说话途中,卫贵妃几回打断,试图劝他悬崖勒马,齐王起事前没和她通过气,她和皇帝一样被瞒在鼓里。 齐王一概当做没有听闻,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不如卫贵妃幼稚,清楚已经走到这一步,只许成功,失败就是万劫不复。 张太监摇摇欲坠地站在一边,玉年宫里的地龙烧得温暖如春,然而他全身寒彻入骨,几乎要克制不住发出格格的牙齿打战声来。 齐王这一手太出人意料了,哪怕是太子反了,他都不至惊颤成这样,可是齐王——他怎么会呢? 张太监直觉想到了太子那一方买通他传的那些话,是的,他后来陆续又往齐王面前吹过几次风,但都是些面上听去绝没有一点问题的话,他是个惜命的人,要不是没有风险,他也不敢当这个传声筒。他心里隐隐知道太子方不会闲着没事给他送钱,有所予必有所图,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导致出齐王谋反的结果来。 张太监紧紧地搂住了轻飘的拂尘,齐王现在没有怎么样他,可他见证了逼宫这一幕,齐王是必定不会放过他的,现在只是还没腾得出手收拾他而已。 他唯一的希望,就在他先前差遣出去取氅衣的那个小徒弟能机灵些,回来的时候能觉察出这里情形不对,立刻往东宫那里去报信。 ** 张太监的徒弟跟了张太监的姓,也姓张,诨名小兴子,他现在正蹲在一个花坛底下,遥遥地望着东宫的方向发呆。 不用近前,他就知道东宫也出了事了,因为那里的情形比玉年宫还要诡异,半夜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杀声混乱。 小兴子至此,终于恍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帝和太子都遭了劫,这下手的是谁,只用排除法也排出来了。 小兴子发了会呆后,想要掉头悄悄跑走时,忽然发现前方的地面上似乎有团什么东西,他犹豫片刻,整个人伏倒爬过去。 他躲的这里黑乎乎的,灯光照不过来,直到近前了才发现那不是一团,而是一根铁箭串着个布团,小兴子把那布团取下来,展开看时觉得上面似乎有字,只是看不清楚,但这不妨碍他猜出内容,因为一股血腥之气迎面扑来——这是封血书。 他手一抖,忙把那布团揣到怀里,下意识又往周围地上寻摸一阵,果然又寻到一个,他不再耽搁,爬回原处后迅速起来跑走。 ** 玉年宫里,齐王渐渐不耐烦起来,他这主要是心虚闹的,无论事前给自己做了多少心理建设,说服自己他也有为了皇帝考虑之故,毕竟以后皇帝的身体确实不能劳累,与其让太子分忧,不如让他来,这不也是皇爷一直以来的想望吗? 但真的直面皇帝愤怒冰冷的目光时,他没办法泰然处之地还拿那些话来麻痹自己,因为明摆着,皇帝的身体再不好,也是不愿意退位的。 可齐王觉得没有办法了,他并非不想按部就班地先做太子,待皇帝百年后再行登基,可群臣不给他这个机会,而皇帝的身体同样也让他无法再等待,他不知道皇帝下一次的复发在什么时候,如果那时他在京里还有一丝机会,要是不在,那等他再赶回来真是黄花菜都凉了。 他唯一的路只有绕过太子这一步,直接成为皇帝,手握大宝后他能掌控的力量就不一样了,来上几轮清洗,让该闭嘴的闭嘴,剩下的人自然会知道拥护他了。 此时皇帝一直不肯就范,齐王耐心告罄,话语里渐渐带了逼迫之意,他自己不觉得,他长久以来跟皇帝说话本就是比较家常随意的,皇帝也爱他这样。可此一时彼一时,这种时候皇帝怎么受得了这样? “你这逆子!” 皇帝发了怒,齐王多少有些惧怕,就退缩起来,立在一旁的宿卫将军催道:“请王爷速做决断,我们人手有限,太子那边还不知道得手没有,天亮前不能作定大事的话,就万事皆休了!” 这个宿卫将军是齐王的人,齐王选择在今夜起事正为着是他当值,他守到约定好的时辰,暴起杀了几个有异议不肯从随的副手,领着余下被策反的人跟齐王走上了险道。 皇帝如被蛰了一下,目光猛然转向他:“你们要杀太子?你们——”皇帝捂住了心口,千般悔痛涌上心头,却是为时已晚,只能化作一句愤然话语:“真是好一对逆子逆臣!” ** 与此同时,小兴子敲开了永宁侯府的大门。 小兴子能巴结上张太监,被他收了徒弟,当然是个机灵人。他离开东宫后,发现其它地方的守卫要稀薄上许多,应该是或加入叛乱或与逆党争斗了,便选了个黑黝黝的角落,想法爬出宫墙,一路闪避着五城兵马司的巡丁,径往永宁侯府而来。 他现在两眼一抹黑,不知道京里有多少人卷入了齐王的谋乱中,会选择永宁侯府来报信,是经过了精心考虑的。一则其是亮明旗号的铁杆太子派;二则侯爵府家大业大,且勋贵们住的离皇城近,找起来容易;三则最重要的,他知道周家六爷是带兵之人,那些文官里可信的倒多,可当此乱局,一个个细伶仃的,家里能有百十个家丁了不得了,再可信也派不上用场。 他是个内侍穿戴,不管职分大小,被惊起来的门房都不敢怠慢,第一时间把他带到了周侯爷面前,而待他亮出血书之后,周连政也被连夜叫醒过来了。 两个布团上都是一样的几个血字——齐王反,求救! 下面盖有东宫的宝印。 “印是真的,”周连政辨认过后道,“字应该也是太子笔迹。” 周侯爷焦灼地道:“不能应该,要是弄错了是破家灭族的大事,必须都确定了!” 周连政面色严峻:“这只能去问小六,他随太子伴读多年,只有他才认得准太子的字迹。” 周侯爷失态跺脚:“速去!” 当下别无二话,周连政飞马出京,让小兴子改换了家仆装束,带着一同入大营寻到了弟弟。 问过究竟,鉴定了血书为真后,周连营震惊不语。 他和太子这几年来的布局,初衷只为逼出齐王的急迫感,人一急就容易乱,乱了就难免要出错,多出几回错,他在皇帝那里就会失分,他那头的圣宠少点,太子这里的压力也就少点,最终能平安熬到权利从皇帝手里过渡过来。 目的既是如此,他们做的自然不会过分,周连营这里借周连平透给齐王的话都是拿到皇帝面前都挑不出问题的,周连平人品再怎么差,毕竟是自家兄长,周连营用他一用罢了,断不至于要把他坑死。至于太子那边,他身在内宫掣肘更多,更不可能有什么出格的行事了。 再没有想到,不知是他们织的网太成功,还是齐王的抗压性太差,碰上皇帝病那一场,居然能把他刺激反了! 这不是细想分析的时候,血书既是真的,太子就危险了,当务之急是救人。 周连营穿戴了甲衣出去召集人马,因赶在大年底下要出征,提督不开心,抓紧最后的两天时间回家去和家人提前过年去了,他不在,中军里最大的就是周连营。 将小兴子带出来,血书亮出,再有周家两兄弟当面,加起来的说服力还是不小的,当即拉了三千人马走,顶着凛冽的寒风飞快往皇城方向赶。 耗了些时间连过城门宫门两道关卡,夜色里见到五城兵马司的人便大呼“齐王反了”,将消息散播出去,三千人马如下山猛虎,直扑东宫。 按理该以皇帝为重,但一则东宫离着宫门更近,二则对于太子一脉来说,太子才是希望所在,太子要是救不及,大势也就去了。 ** 玉年宫里,随着时间流逝,宿卫将军终于忍耐不得,亮出了雪亮的刀锋:“请皇爷用墨!” 卫贵妃扑上来要拦,被一把甩开,齐王忙去扶她,卫贵妃便转而抓着儿子哭啼:“诚儿,你快叫他停手,怎么能这么对你皇爷呢,那是你亲爹啊……” 齐王抱着母亲,面露不忍,可是他没有阻止,只是转过了头去。 一边是儿子,一边是丈夫,卫贵妃虽然做梦都想儿子登上皇位,可她没有想过儿子会以这种方式来达到目的,当此惨痛关头,她平素那些盛气凌人再也使不出来,只能如寻常妇人般无助哭泣。 利刃加颈,皇帝的心脏突突地跳,握着刀柄的人虽然不是儿子,然而又和齐王亲握有什么区别?他努力平复心情,束手垂目端坐,不看任何人一眼,当然更不看摆在一边的笔墨纸砚。 皇帝一代至尊,他有他的尊严,他也有他的智慧,他知道眼前这架势摆得再吓人,也都只是吓人罢了,齐王不敢杀他,杀了他,他从哪里接手皇位? 宿卫将军果然不敢真的下手,见逼迫无效后,只好恼怒地把刀收走,向齐王道:“王爷,真的不能再拖了,卑职只能控制这一夜时间,天亮了宫门还不开,谁都知道出事了!” 齐王咬牙,重新转头过来:“皇爷以为我愿意这么做吗?我都是不得已!皇爷多少年前就说要我做太子,却至今没有成功,眼看太子地位越来越稳,皇爷不说帮我想办法,还一直把我派出京去,辛苦这些年,一些用也没有——” 听着齐王再忍不住的抱怨,皇帝刚刚平定一点的心跳重新加速,他想说一点用没有?没有的话你逼宫的人手哪里来的?你不带兵掌权,谁敢听你的跟你干这诛九族的买卖?! 他还想说朕没有想办法?朕为了你,只差把心挖出来了!朕为什么一直调换着人手随你出京,那是为了那是让你熟悉在京兵力,打下基础。有朝一日朕归天时,会留下遗诏封你为新皇,那时太子那方的人马必定不会心服,闹起来时,你可以调得动人马加以镇压,把这江山坐稳。这安排太过诛心,朕才一直没有透露给任何人,没想到—— 皇帝还有许许多多想说的话,但是他一句也说不出来了,飞速升高的心率阻断了他一切未出口的话语,别人只看到他的脸色发青,而后就向旁歪倒下去。 一番混乱过后,殿里众人的脸色也都青了,因为:皇帝崩了。 卫贵妃直接软倒昏了过去,齐王这时顾不得她了,他脑子里只回荡着张太监和太医都曾说过的一句话:皇帝以后忌大惊大怒—— 他一直都把这一点忘了,只选择性地记得皇帝以后不能太操劳,因为这对他有利嘛,皇帝不能操劳,才轮得着他出面。 宿卫将军傻了眼:“这、王爷,这怎么办好?”他这个层面的不可能知道皇帝的具体事宜,虽知道皇帝病过一场,但后来又好了,他就以为完全好了,哪知道不过逼一逼,一根寒毛都没实际伤着呢,就能把皇帝给逼死了? 齐王傻的程度不比他低,行此险事就是背水一战,他这时候才是真的没有选择了:他必须要从皇帝手里拿到传位诏书——哪怕是遗诏也行,没这份诏书,他就宣布了登基又有什么用?名不正则言不顺,他手里又没握着几十万的兵马,还能镇唬住人,现在这情况,他就算做了皇帝,照样有人要来推翻他,叫做讨逆。 他抛却温文,使劲捶了两把脑袋,终于从开锅乱炖的思绪里捶出一丝清明来:“走,去东宫,太子要是死了,你我还能寻着机会!” ** 太子也正要来寻他讨逆呢。 周连营赶到东宫时正是千钧一发,先前齐王那边分兵过来攻打,惊动了在周围巡视的不明真相的一部分守军,加上东宫里原有的一些兵士,两方混战起来。东宫一时倒是坚持住了,但毕竟兵力不足,加上齐王方是有心算无心,僵持至今,东宫人马不断损耗,要看就要被破门而入之际,救兵到了。 齐王方虽占上风,但已是疲兵,加之也有不少损耗,周连营指挥着中军没费多大功夫就扫平了,里外汇合,周连营与太子见了面,心有默契地并不叙话,挥军直往玉年宫而去。 就在半途撞上了齐王。 齐王自己带领的兵士比分去东宫的要多不少,这些人当时都留在宫外戒严,并不知道皇帝已经驾崩的事,但是齐王和宿卫将军知道呀,两个在蒙蒙亮的天色里一见太子身后的大队人马,就知大势已去,然而回头无岸,只得硬着头皮冲杀上来。 领头的都一副泄了气的样子,这场仗还有什么悬念,到第一丝金光照耀在大地上时,齐王彻底溃败,太子分出一部分人让看着投降的败兵,自己则领着另一部分人和捆成粽子的齐王继续往玉年宫去。 刚踏进殿里,因为事态急转直下而一直没有被抽出功夫处理掉,居然捡到一条命的张太监就踉跄着出来,扑倒在太子脚下,涕泗横流。 “我的太子爷,您可算来了,皇爷,皇爷被齐王活活气死了呀——呜呜!” 当啷一声,太子手里提着的剑落下,他扑通跪下,头深深地磕了下去。 身后,周连营挥一挥手,以他为首,三千兵士一齐放下兵器,轰然跪倒。 **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当日便在众臣的拥护下登基,虽然登基大典一时还未举行,但新皇名分已是板上钉钉了。 接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清算齐王谋逆案,赏其功者,罚其过者。 受惩罪的第一号人物是齐王连着卫贵妃,本朝优容皇亲,先皇要是没死的话,齐王的结局大概是高墙幽禁终生,但不幸他把先皇气死了,这不仅是弑君,同时是子弑父,从哪一条来说都是罪大恶极,新皇下了诏,给留了最后的一点体面,勒令母子二人自尽。旨意传出,朝野纷纷盛赞新皇宽和。 至于余者附逆的虾兵蟹将,就不一一细表了,总之负责的兵士们在城里搜捕了足有一个来月,闹得百姓们要守国孝不能热闹不说,过个年连个安宁都求不得,气得纷纷诅咒齐王,谋反也不挑个好时候,偏捡着年根来,这么坏的人,还给自尽留个全尸真是便宜他了。 第81节 顺带一提楚王,他作死多年,人都以为他迟早要把自己作死,没想到世事着实难料,最终居然是齐王先他一步把自己玩完了。楚王眼看新皇上位,他再没机会,送了大行皇帝入陵后,他接了撵他去封地的旨意乖乖滚了,从此老实做个藩王。 受赏最重的则是周连营,武职平素没事的时候升职相对慢点,但一旦有了大军功那是蹭蹭往上直窜,赶得上文官辛苦奋斗几十年。对皇家来说,普天之下最大的军功莫过于讨逆救驾,而在于新皇而言,这个小伴读又还有些不好出口的功劳,于是周连营经此一事,多了一串头衔,忠睿伯兼定国将军兼侍卫官统领——嗯,实职是最后一个,新皇是把大换血以后的皇宫安全交付给他了。 一片乱纷纷里,永宁侯府出了件怪事,苏姨娘不见了。 这可真蹊跷,深宅大院,她一个弱质女流,又不会飞檐走壁,难道还能凭空变没了不成? 这阵儿受封赏的不只是周连营,还有周侯爷周连政等,也都不同程度地接受到了新皇的恩典,来传旨的太监一波又一波,这圣旨不是随意跪一跪就能接的,总要开中门,摆香案,又要送祠堂供奉,一套程序一样都马虎不得,再加上还要接待外面来拉关系探口风的,诸般忙乱中,不知怎么就把苏姨娘给忙失踪了。 值此多事之冬,饶是周侯爷再心爱,也不好为个姨娘往外去大动干戈,即使被周绮兰哭得头痛 ,也只能撒出些家丁打探消息。 家丁还没有回报,苏姨娘先回来了——脸色晦暗得像个鬼一样,冻得抖个不停,身后跟着周连恭。 下人忙把像生了大病般的苏姨娘扶走,而周连恭往周侯爷面前直挺挺一戳,直接招了。就是他把苏姨娘带出去整整一夜的,而且本来不准备再叫她活着回来。他这回回京叙职是附带的,报仇才是主业,为此特意没有带上家眷。 “我带她去了我姨娘坟前,本想让她偿命,可是她吓得那样——”周连恭冷笑了一下,“我忽然觉得,还是叫她活着的好。” 周侯爷颤抖着手指指他:“你、你什么意思?”他厉声起来,“你这么胡说八道,有证据没有?!” 周连恭再不惧他,逼视道:“我什么意思,父亲不明白吗?证据父亲不必问我要,去看一看苏姨娘,她就是活的证据!她在我姨娘坟前喊了一夜的报应,磕头磕得快昏过去,这是什么意思,父亲真要说不明白吗?!” ** “所以,大苏姨娘居然是苏姨娘害死的?”霜娘窝在炕上,瞪圆了眼睛问,“都这么多年了,怎么查出来的?” 周连营坐在她对面,不疾不徐地道:“三哥在任上判一桩案子,案子里涉及到的稳婆就是当年给大苏姨娘接生的那个,她扛不过刑,糊里糊涂把自己这些年做的恶事全招出来了,里面就有这一件。” 说起来只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苏姨娘当年自己无子,看大夫试偏方都不见效,当时宠爱已经十分稀少的姐姐肚子却又大了起来,因诊出来是男胎,她一念之差,便想乘着姐姐生产时把她害死,再把那个男胎抱养过来,这种打从襁褓里养起来的养子同亲生的也没什么差别。 可她当年进府时间不算太长,能寻到的人手有限,结果就寻了个不靠谱的稳婆来,下手时重了,直接弄了个一尸两命,幸而妇人生产原就难说,一个姨娘所受的重视也有限,当时就以难产结尾了。 苏姨娘心虚,买通了地痞想灭那稳婆的口,自然,她找的地痞也不是什么像样的,事没办成先惊动了人,那稳婆一吓,举家远远搬走,却没料到多年之后,这迟到的报应到底降临在了她头上。 苏姨娘也是一样,只不过她的报应在于周绮兰,她为子嗣害死姐姐,结果并没捞着好处,自己千辛万苦挣扎出的女儿是个一碰不能碰的水晶人儿,她心底早已往报应这一点上想,所以这几年来疯魔般地求神拜佛。 周连恭把她摔在生母坟前时,都没怎么逼问对证,她就崩溃了,痛哭流涕求姐姐的原谅,又哭女儿日后如何生活,不管她哭姐姐有几分真,哭女儿确实是打不了折扣的。 周连恭正为着这一点,想她领着这么一个女儿,往后活着比死了痛苦,才最终决定饶她一命。 霜娘听完这段陈年旧怨,唏嘘了两声:“我看苏姨娘往后的日子确实好过不了了,侯爷再偏着她,知道了这事,心里也很难不存芥蒂。不过三爷倒是解脱了,苏姨娘再也烦不着他了。” 周连营“嗯”了一声,忽然伸手摸摸她的肚子。 霜娘愣一愣:“……才两个月,不会动呢。” 周连营恍然笑了,却没收手,道:“那边府邸虽然已经赐下来,不过还要整修,你又有了身孕,母亲的意思,想等这一胎生下来再叫我们搬。” 霜娘爽快点头:“就听太太的。” 因提到了新府邸,她不免有些晃神,那是新皇御赐的伯爵府,好地段好宅院,霜娘只是没什么真实感,她觉得她什么都没有做,似乎就是一觉睡醒过来,就有人通知她升职成伯夫人了? 外面茉姐儿和宁哥儿两个不怕冷,在院子里踢毽子,因为穿得太多,两个动作不灵活,都歪歪扭扭的,笑闹声传进来,把她从沉思里唤回神。 霜娘拿起周连营搁在她肚子上的手掌,拎住一根手指仔细看了看。 周连营不解她何意,由她动作,笑问:“你做什么?” 霜娘一本正经地道:“看看你的手指是不是金的。”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了,百感交集。 第一本长篇,限于能力和经验,有非常多的力所不逮, 自我感觉最大的问题在结构,我再尽力也没掌控住,散架得有点厉害。 这个问题的出现,我想和我开文前想的太少,没有大纲有非常重要的关系, 我知道有许多大神都是不用大纲的,刷刷刷就写,但很显然我不是这一卦= = 另一个重要问题在于后期断更,说到这一点,非常非常感谢诸位陪我走到最后没有把我删掉的姑娘们, 开文初期,我看点击看评论看收藏看收益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看, 而到后期,我慢慢变得一样都不敢看。 严重程度到我进更文界面的时候,都不敢看右边的收藏数字,都是斜过脸飞快点进去的。 怎么说呢,太感激大家对我的爱,于是当我不能有足够能力回报的时候,就非常愧疚。 到我报数说快要完结的时候,才终于乍着胆子看了一眼,然后。。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呜呜, 收藏虽然没涨,但是居然也没大掉! 不多说啦,总之感谢大家陪我走过这生涩的第一篇,然后我们来展望未来吧o(≧v≦)o~~ 汇报一下,现在有两个构思,一个是傻白甜,一个是偏黑化的,都不虐, 经过这一篇我明白了,我是虐不起来的,就不强求硬写自己不擅长的元素了。 先分别列个大纲,看哪个能走下去就先开哪个。 开文时间大概总要到五月份, 我想多存点稿,给将来留出点修文的余地来,也防止灵感枯竭再断了, ——日三千就算了,我还断更,真是太没有赚钱的态度了。 就这样啦,鞠躬,谢谢我的小天使们,下本见~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