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佛》 楔子 楔子 -------------------------------------------------------------------------------- “杀一个人容不容易?” 这句话若由一般人来回答,肯定答不上来,因为一般人毕竟都不曾尝试过。没有经历过的事物,就是再聪明的人,好像都是白痴。 王佛则不同。 他不但尝试过,而且不止杀了一次。 ——“王佛是谁?” 这句话若由一般人来问,并不算得是孤陋寡闻,因为一般人毕竟不是江湖人。 但这话若是由一个“道上”的人来问,那么这个人除非是刚出道的“雏儿”。 否则的话,这个人便不但但是脑子有毛病,而且病得非常令人可笑。 提起王佛来,很多人都好像笑不出来,就算是有些人笑得出来,却也怕得要死。 ——王佛是谁? ※※※ 王佛:字克邪、男、使剑、现年二十四岁,性格孤独而自傲,剑法神鬼难测。 这是认识王佛的人给他下的评语。 他当然是个“杀手”。 ——姓王名佛,简称“杀手佛”。 他的年龄并不大,从初次闯荡江湖至今,也只不过才三年,然而他的名头却不算小。有些人做了几十年杀手,提起“杀手佛”这三个字来也自愧弗如。就连“地狱幽家”、“雷门堡”、“孔孟分堂圣人帮”、“饮血门”和“辽东一言堂”等一些老字号的杀手世家、组织也要对他另眼看待,不敢小觑。 在杀手这一行当中,除了许多人羡慕他、崇拜他之外,同样也有不少人对他的出现深怀妒忌。 同行是冤家,这个道理自古皆然,就连杀手也不例外。 “猪怕出名人怕壮”,一个人太出名了,有时似乎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 可王佛不再乎。 他不怕“树大招风”。 风越大,他越有斗志。 他更不怕妒忌。 他同样有令别人妒忌的本钱。 他甚至不怕麻烦。 因为他有处理任何麻烦的本事。 总之,他是一个杀了不悔、悔便不杀,一旦做了就无所悔、无所怨、无所谓并无所畏的人。 有人给他算了算,他这三年来充其量不过杀了五个人。 老实说,五个人不算多。 但这已经足够,已完全可以令一个人一鸣惊人,扬名天下。因为他杀的人和有些人做的文章一样,作品没必要太多,一部巨著便足矣! 说起来,这五个人都有些“斤两”,决不是随便找一杆秤就能称得起来的。换句话说,这五个人以身份论,都是重量级的大人物;以名气论,都是如雷贯耳的人物;以武功论,也都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般的人物。 对这五人之死,惋惜者感叹,武林中陨落了五颗巨星。 这五个人一为武当副掌门的“天禅真人”,二为少林号称“三木神僧”之一的“天木神僧”,三为普陀山主持方丈“梵音大师”,四为“抱月山庄”庄主、人誉“风神刀客”的金师城,第五个便是“青城派”少掌门、赫赫有名的“一剑夺命”李寻仙。 天禅真人的指、天木神僧的掌、梵音大师的杖、金师城的刀以及李寻仙的剑,随便拿出一样来,都抵得上千军万马。然而他们五个人,却都死在了王佛剑下。 所以惋惜者也仅仅是惋惜,就算是和他有仇的也不敢把怎么样。 ——杀手佛出,神哭鬼泣。 这就是王佛。 至于他使的是什么剑法,除了和他交过手的人见过,很多人都不知道。 因为和他交过手的五个人,如今都已是死人。所以王佛的剑及剑法,至今仍是江湖上最为神秘的传说。 ※※※ 提起王佛,自然还要提到另外两个人。 “蛇妖”贺顶红和“神腿”易水寒。 他们虽不是组织,两年前却在一起共过事。王佛之剑、贺顶红之蛇和易水寒的腿,时称“杀手三绝”。但不知什么原因,三个人后来却分开了,自此一别,王佛再没能和他们见过一次面。 每每想到和朋友相处时的情形,喝起酒来一醉方休,花起钱来不分彼此,唱起歌来尽情嘶吼,王佛时时会感到胸中有一丝暖意。 在王佛看来,他们都是君子之交,相互间都尊重对方的秘密,对方不愿意说的,从来不会勉强。尤其是各自的武功,涉及到一个人的生死存亡,三个人更是从来不问,故而他们虽是朋友,却都摸不清对方的底细。 有人说,杀手没有感情,但王佛不是。 他不但有情,而且重情。无论是亲情、友情和爱情,他都非常爱惜。 他当然不会有女朋友,哪一个女子会嫁给一个杀手做妻子?毕竟在世俗人眼里,杀手都是可怕的。 王佛不再乎,好歹他有自己的家。 他不但有家,而且家里的父亲和母亲都尚健在。另外,他还有三个姐姐、四个哥哥、十个侄儿侄女和八个外甥。 这些人,王佛都爱。 所以每挣一笔钱,他都要按期给家里寄去,大人小孩,人人有份。就连同乡一些日子过得并不富裕的家庭,都没少了花他的钱。 杀亦有道,王佛也有自己的道和原则。 不该杀、不配杀的人他从来不杀。就是饿着肚子,他也不会改变。 因此他的名气虽大,却不怎么有钱。 这就是王佛和他的为人。 ——一个杀手、一个看上去并不适合做杀手却偏偏因杀人而名动江湖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又有什么买卖等着他呢? 没人这样问他,问他话的是他的肚子。 唉!可怜的“杀手佛”,从早上到晚上,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 第一章 首桩买卖 第一章首桩买卖 -------------------------------------------------------------------------------- 谁能想到,在江湖上响当当、当当响的“杀手佛”也会饿肚子?这事儿说出来,恐怕没几个人会相信。即便是有相信的,想必也会看做是一件新鲜事或是笑谈。 但这件事别人也根本不可能知道,王佛无论如何也不会向别人倾诉。因为除了家人、亲人和贺、易两个好朋友之外,他对任何人都不相信。对于不相信的人,他的秘密便永远是秘密。有人说,江湖险恶,他却深知,人心即江湖,江湖即人心;不该向别人坦露的心迹,他从来就不肯多说一个字。 此时的王佛,正坐在屋檐下静静的赏月。 在赏月的时候,他总能通过月亮找到一种人生的平衡,心情便会变得平静,一切的失意便会为之释然。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每逢看到月亮的变化,王佛就学会过滤一次人生。他悟的虽然不是什么大道理,却是一种自我。比起月亮,他觉得一个人的得失实在没必要看的太重。 七月十一的月亮,当然不是很圆,但也算不得是残月。大多数认为,十五的月儿最圆,最圆的月儿最美。可对于客居异乡、羁旅飘泊的王佛而言,这时的月儿却是最美的。在王佛看来,它更像一个美人的瓜子俏脸儿,能令他生出无限的情思。 夜深人静,月上柳梢,其实正是书写人生如梦的好光景。白天的梦想、希望、寄托和抱负,都有可能在月色下悄然步出,和不同的心灵以不同的方式如约相邀。王佛望着天上的月,月亮也同样凝视着地上的他。不知不觉,王佛眼中的月儿依稀隐去,恍惚间浮现出了只有在梦里才会遇见的天上仙子。仙子的笑嫣然百媚,很深情、很好看、更动人。 王佛舔了舔嘴唇,眼角的笑意融入月色,算是对月亮的回报。 这时,他在想很多、很多…… 他在想:十天前给本村王大爷儿子赴京会考寄去的钱,不知他们收到了没有?不知王大爷儿子这一次能不能金榜题名、一举得第?不知王大爷儿子做官后是清官抑或贪官? 他在想:七天前给邻居刘大婶女儿青楼赎身寄去的银票,不知她们收到了没有?收到了又如何?能不能顺利从良?从良后又会嫁个什么样的人家? 总之,他在想很多很多,很远很远。那些一一熟悉、透着亲切、朴实和充满善良的脸孔他都想。他希望,这些人当中,贫穷的再也不要受贫,不快乐的每一天都过得开心。 王佛深深地吸了一口月色,起身整整衣衫,转身进了自己的屋。 他的房间不大,也不高,只不过是两间不甚起眼的茅舍,院子仅简简单单的围了一圈篱笆。他房间的摆设更为简陋,一张方木桌、一把旧藤椅、一张单人床、再就是床上的一枕一褥外加一只盛衣服的黑漆木箱,只此而已。 这样的房间和陈设,不要说是有点儿名气的人瞅着皱眉,便是一般的凡夫俗子瞧着也觉寒酸。 不过这对于王佛来说,却已感到满足。除了为所爱的和爱他的人奋斗,个人上的生活,他只求简简单单、自自然然,所以他便给房间起了个特气派、特动听、也特雅致的名字。听了这名字,没来过的人,还真以为这里诗情画意、富丽堂皇,是神仙居住的福地洞天。 茅舍的名字就叫做“金碧小筑”。 没买卖上门的时候,这里绝对幽静。 这里当然不在闹市,虽属苏州管辖,却座落在太湖东畔的“灵岩山”上。确切的说,是“灵岩山”后山一处绝不引人注目的谷地之中,不但无一处名胜,就是人烟,除了“金碧小筑”,也绝不会再有第二家。 闹市固然不错,但在王佛看来,那里有太多的人欲和物欲,他不喜欢。 王佛好静。他在不杀人的时候,不喜欢动。若是闲来无事,他除了静静的孤斟自酌、静静的思考人生,就是静静的练他的书法。除了贺顶红和易水寒两个人外,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王佛懂得书法,但他们二人却不知道,王佛的书法绝不是用来供人欣赏的,而是用来杀人的。因为别人作书,用的是笔墨纸砚,而王佛不是。 他的书法以剑代笔,以血代墨,以地代纸,写过后便会以脚拭之,绝不会留一丝痕迹。 只有王佛清楚,自己的书法即是剑法。 ※※※ 王佛伸手掩了房门,决定要好生睡上一觉。 经验告诉他,要想肚子不再咕咕叫,唯一的法子便是尽早入睡。 可就在此时,他听到门外响过一声马嘶,紧跟着便是一声重重的“嘘”字,当下一个掷地有声、深沉有力的声音说道:“‘杀手佛’可是住在此处?在下夤夜拜访,多有冒昧,未知阁下欢不欢迎?” 王佛登时睡意全消,推开房门,站在院子里说道:“有朋自远方来,在下自是欢迎,但不知足下是不是朋友?” 他看到篱笆墙外停着一辆马车。一辆由两匹枣红马驾辕、车篷上下、前后俱黑的马车。 车篷的挡风帘之处,垂吊着两盏气死风灯。车帘紧掩,看不到车内的主人,但那驾车的车老板,王佛却看得一清二楚。 这人除了一双如电的眸子是亮的,脸上的蒙巾是灰的,一袭劲装竟全都是黑的。这人坐在马车上,就像深深楔入木头的一颗钉子,看上去要多稳就有多稳。 刚才问话的,正是这一位钉子似的车老板。 ※※※ 见到王佛出来,车老板便不再说话。他不说话,车内的人果然开了口:“好,‘杀手佛’,问的很好。我大老远的赶到这里,就是想给你送些银子,你说,这算不算是朋友?” 王佛愣了愣,因为只要不是聋子,都能听得出说话的人是个女子。这女子虽然不是笑着说的,在旁人听来,却有着说不出来的动听和悦耳。尤其对男人来说,简直就像在听一首古典名曲。 往往声音听着动人的女子,好像模样也都是动人的,即便算不上绝色,至少也差不到那里去。王佛点了点头:“朋友?你指的是银子,还是你自己?” “都算上。” “你最好不要和我交朋友。”王佛摇了摇头,“我是杀手,和杀手交朋友,这种人好像不多。”然后他顿了顿,一字字的道,“说吧!你想和在下谈什么买卖?” “当然是大买卖,杀人的大买卖。”马车内的女子依然没笑,声音也依然那么动听,“和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杀手佛‘做交易,买卖又岂敢小得了,这笔数目,不知算不算是大买卖?“ 她说完这句话,便见马车挡帘微微一分,一只小手在车内缓缓递出。 月光下的柔荑,衬着气死风灯灯光的暗晕,宛如涂了一层淡淡胭脂色的羊脂白玉,其之可人,不可言喻。 这等可爱、动人、令人楚楚生怜的手,别说瞧着是一种惬意的享受,只怕再高贵的男人被她掌上一千个、一万个嘴巴也心甘情愿。就算是被打得流了血,感觉血也是甜的。 五指纤纤,如精致象牙雕刻出的艺术品。在她食、中二指之间,拈着一张银票。 车老板似乎不敢正视这只美丽的手,更不敢碰这只手,他小心翼翼的接过银票,也没见他如何运劲,掌心略微一沉,嗤的一声,银票随一缕激风拂出。 说来也怪,眼看着银票到了王佛近前,竟兀自一个翻转,连翻起几个筋斗,咝的一声锐啸,由王佛面门处凌空掠起。长了翅膀也似,飞起来足有三四丈高。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只此一手隔空送物的绝学,已足见那车老板内力雄浑,决非等闲之辈。他不是等闲之辈,当然也要试试王佛是不是等闲之辈,他要瞧瞧,“杀手佛”是不是浪得虚名,是不是一个做得了大买卖的人? 王佛的身子一动未动,只是右手动了动。 准确的说,王佛的手向上挥了一下。 月色下,他的右手划过一道不太明显但还看得见的圆弧。 圆弧划过的痕迹优美至极,如轻灵的蝴蝶跳舞。 ※※※ 王佛笑着收回右手,手里已然多了一张银票。他看了看,把目光投向马车,淡淡一笑:“一百万?” 车老板身子一震,喝道:“好!”他这个好,是在夸王佛的好身手。 车内女子伸出的手也是一震,不由自主“哦”了一声。她这声哦,是她听不出王佛口中的一百万所笑何意。她接着追问:“难不成王兄弟认为这一百万的买卖……还不够大?” “当然不是。”王佛瞧了瞧银票,突然冷冷的道,“没来之前,你应该打听打听,我王佛虽是杀手,却也有原则。否则这么一笔大数额的买卖,恕王某人断然不接。” 那女子笑着长吁一口气,柔声说道:“你的原则,我当然知道。不知道的话,我怎敢冒然至此?你有‘三不为、四不杀’,对吗?“她不笑时声音动人,一笑起来果然越发动人,有一种心醉的动人。 王佛嗯了一声。 车内女子也柔柔的嗯了一声,她轻轻抽回柔荑,又酥又软的道:“一不为官府杀人、二不为名流杀人、三不为僧道杀人、是为三不为;一不杀垂暮之人、二不杀妇道女流、三不杀幼龄孩童、四不杀残疾之身,乃是四不杀。我说的这些,对也不对?” 王佛点了点头:“没错。” “所以请你放心,小女子一不是官府权贵,二不是名士豪绅,第三更非出家之人。至于要你杀的人吗?自然与你的四不杀不相违背。”那女子说到这儿,每个字都透着刺骨的冷意,“此人虽非真小人,却是伪君子。你替我杀了他,别说是这一百万,届时你便是让我为你做牛做马,小女子也无二话可说。” “地点?” “西子湖畔‘四海楼’,你要杀的人,便是四海酒楼的掌柜。期限一个月,你可以随时启程,也可以迟几日动身。记住,一个月。” 王佛笑道:“好。算上今天,三天之后我必起身,这几天我须养足了精神再说。不过,我却未必如你所愿。” 那女子讶然道:“为何?” 王佛傲然一笑:“杀人不是儿戏,我当然要调查清楚。你放心,若是那人真的该死,他的首级便是你的。但那人若是不该死,对不起,一个月后,你还来这里找我,一百万两银票我会如数奉上,希望你另请高明。” “好,”杀手佛‘不愧为“杀手佛’,小女子佩服的紧。”那女子向车老板吩咐,“把那些吃的和这些散碎银两给王兄弟送过去。” “遵命!”车老板在回答那女子的时候,不但态度毕恭毕敬,而且语气也显得极其温柔。他从身后取出一只口袋,向着王佛一笑,这一次他不敢再行托大,身子作势一长,倏的在马车上直直拔起。月色下陡的黑影一晃,半空中疾如鬼魅,形若飘风,横着就到了王佛眼前。 车老板唱了个喏,双手将口袋递上,笑着说道:“不成敬意,还望王兄弟笑纳。”一躬身,竟自头也不回,呼的背身倒纵,恰似一叶飘零,乘鹤凌空,又稳稳的坐落在马车之上。 王佛接过口袋后掂了掂,很沉。提鼻子一闻,里面还有酒和菜飘出的香味。 不等他先开口,车内的女子柔声笑道:“我不仅知道你的三不为、四不杀,我还知道,你这个堂堂的”杀手佛‘正饿肚子哩!这是我顺路给你买的一些酒肉及馒头,就是你三天不做饭,也够你吃了。另外,袋子里还有一百两的碎银,权且做你路上的盘缠。“ 王佛再次愣了一下:“你怎知我现在饿着肚子?” 那女子格格格的笑道:“这奇怪吗?若是想了解一个人,用心不就成了。咱们若是再相处一段,我可是你肚子的蛔虫哩!王兄弟,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告辞——” 王佛一拱手:“不送。” 车老板右手控住丝缰,左手抄起马鞭,喝了声:“驾——”啪的疾抽一鞭,马车轱辘辘的响动,一溜烟也似,奔东南方向一路驰去。 王佛望着马车渐渐消逝,心里面扭了个疙瘩。 因为一个人的秘密不再是秘密,尤其是知道这一秘密的又偏偏是个陌生人,好像不是一件什么好事。王佛感到隐藏在心底深处的日记,一刹那仿佛被人偷偷撕去了一页。 ※※※ 七月十四:晴、有风。 吉神方位:喜神西北、贵神正东、财神东北、鹤神在天。以十二个时辰论,子、寅、卯、午、未、戌等时辰为“中”;丑、申、酉三时辰为“吉”;辰、已、亥三时辰为“凶”。 从皇历上看,今天宜平治、道途和沐浴,忌嫁娶、捕捉及出行。所以对王佛来说,今儿的日子绝不是黄道吉日。 可王佛不信,皇历上不许出行,他偏偏选择出行。 他不但不信所谓的皇历,就是命运他也不信,他只信自己和自己手中的剑。 他要做的事,认准了便不回头,别说九头牛拉不回,就是再加上两头老虎也同样拉不回。 他将软剑仔仔细细的擦了几十遍,当做一条腰带围在腰间,然后又在盛衣服的黑漆木箱里翻出一柄油布伞来。 出门杀人,当然要换一身新衣服,这是他的惯例。 但除了白色的,其它任何颜色的衣服他都不会穿。因为他一出剑,必定有人要死。不管这个人有多该死,终究是一条生命,所以为死者送终,他只穿白色的衣服。 天还没亮,王佛就出了“灵岩山”,挟着腋下的油布伞,由太湖取路南行,直奔浙江杭州城。 ※※※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城的确很美。一步步松轩竹径、药圃花蹊;一处处茶园稻陌、竹坞梅溪;城内城外,说不尽水秀山奇。 对爱好喝酒的人来说,这里有数不清的酒楼茶肆,女儿红四处飘香,绝对是个好去处。对喜欢风流的才子们而言,这里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舞榭歌台、花街柳巷、十里珠帘和烟波画船,处处可见异香浮动,钗光鬃影,也绝对是男人们心目中最满意的温柔之乡。 杭州城当然还不止这些,它还有数不清的摩崖石刻、古寺名塔、奇峰洞壑和亭台楼阁。这里的湖光山色如诗如画,这里更是天下商贾辐凑、并集于此的大都会。 杭州城在南宋时期名为“花花临安府”,其后繁华竞逐,自然就成了名附其实的花花世界。大凡来此观光的游客,十个人绝对有九个乐不思蜀。 七月十六日正午时分,王佛进了杭州城,进了一家名为“醉仙居”的酒馆。 这一家酒馆虽说不上十分气派,但酒馆门前贴的一幅对联却还说得过去。上联是“眼看人尽醉”,下联是“何忍独为醒”,合起来正是唐朝诗人王绩的两句诗。 王佛刚拣了一张桌子坐下,便见对面的酒桌霍的站起一人,二话不说,坐在了王佛这张桌子上。 王佛抬头看了这人一眼。 这人一袭赤裳,面似淡金,颌下一部浓胡须。看上去虽不甚高大威猛,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子逼人的煞气。尤其他背后的刀,虽未出鞘,却是杀气袭人,令人不寒而粟, 这人的一张脸并不算难看,但他脸上的刀疤却非常吓人,竟比八九十岁老人脸上的皱纹还要密集,就像是有人在夜里看不清,草草绘就的一张山川地理图。 比起他的眼睛来,他脸上的刀疤还不算什么。 他的眼睛竟是红色的。 这人瞧了一眼王佛,伸左手蓦的一拍桌子,大声喝道:“小子,你看什么?” 王佛笑道:“在下当然看的是你,因为阁下实在很特别。” 刀疤脸汉子眉梢一挑,王佛这才发现,他的左衣袖空空荡荡,竟然没了膀子。对方即患身残,王佛便不再介意,微一拱手:“朋友,你既然喜欢坐在这里,在下便重新换一张桌。” 刀疤脸汉子一声冷笑:“你既然这么说,我就偏偏让你和我坐在一处。小二,有什么好酒,上酒!” “是了客爷。”店小二一溜烟似的抢到近前,手巾板反手一搭,矮着身问,“咱这店内有陈酿的”女儿红‘、“杏花村’、”竹叶青‘、“一品香’和”龙液醇‘,不知客爷要喝哪一种?“ 刀疤脸汉子大刺刺的道:“上好的”女儿红‘来一坛。“ “是是是,上好的一坛”女儿红‘。“店小二陪笑接问,”客爷要点些什么菜?要说咱这里的掌勺师傅,个个手底下干净利落,炸的、炒的、熘的、爆的、烹的、炖的、煨的、煮的、扒的、烧的、焖的、氽的、烩的、煎的、帖的、蒸的、烤的、涮的、熬的是一应俱全。另外,还有拔丝、蜜汁、蓝焗,只要大爷开口,管保客爷满意。“ “奶奶的,你这厮真是罗嗦。”刀疤脸汉子看了一眼王佛,“不管南甜北咸,还是东辣西酸,大爷统统都要。” 店小二一个劲的点头:“是是是。客爷,咱店里有西湖全鱼、松子鱼、红扒熊掌、游龙戏凤、鸡汁扒翅、笏干贝、金钩玉柱、肉朱春不老、掌上明珠、烤全鹿、滑炒山鸡片、清真涮羊肉、翡翠顺风、鹦鹉千里、逍遥烩、罗汉斋、紫叶飞霜、龙凤呈祥、锦上添花、群龙戏珠、白玉鸡脯、溜腰花、爆鱿鱼卷和抓炒鱼,不知够不够?” 刀疤脸汉子越听越是不耐,砰的将店小二踢起一个筋斗,喝道:“奶奶的,老子说过了,有什么我便要什么,你报了这么多菜名,逗老子的口水不成?” 店小二翻身爬将起来,一连说了几个是字,吓的退了下去。 王佛皱了皱眉。 刀疤脸汉子虎着脸道:“怎么样,你皱什么鸟眉头?这顿饭你请客!” 王佛冷笑着问:“我请客?足下与我素不相识,凭什么让在下请客?” 刀疤脸汉子道:“不为什么,就因为你是”杀手佛‘,老子才让你请客。嘿嘿!我可知道,你最近又接了一桩大买卖。难道你怀里揣的一百万两银票,还怕付不起这一顿店饭钱吗?“ “你是什么人,你怎知我便是王佛?”王佛二目如电,凝视着他。 刀疤脸汉子缓缓站起,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断臂道:“老子是一个残疾人,一个想杀你的残疾人。因为我听说在你眼中,残疾人根本就不配和你交手,我觉得是一种侮辱,所以我要杀了你。” 王佛沉着嗓子道:“你不要逼我动手杀手,像你这样的人,也根本便不配和我动手。我不是看不起你,而是同情你。” 王佛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刀疤脸汉子狮子般的大吼一声,右手寒光一闪,他那口长四尺四寸、宽六寸、厚两寸的金背九耳响铃刀已亮在手中。劲风响处,金背刀直似排山倒海,呼的直劈王佛后颈。 刀势剧,刀风烈,激得附近几张桌子上的碗筷夺夺声响,尽皆飞起。 但王佛仍没回头,好像这一刀根本于他无关似的。 刀急下,虽然还不曾劈上,王佛的长发却已被刀风吹向头顶。 这一刀虽不具雷霆万钧之力,最少也有几千斤的力道。可以描述这一刀的,也许只有一个字—— 猛。 ※※※ 王佛是个一步跨出去,就决不再回头的人,除非别人把他的头一刀斩落。 但这一刀下去,王佛的头却不曾落。就在这一刀似挨上没挨上的一瞬间,他陡的伸出右手,恰似“二十五弦弹月夜”,中指咄的向后一弹,摘星辰般的融入刀光。 他背后虽然没长眼睛,他的手指却像长了眼睛。这一指看上去并无神奇之处,实则援毫掣电、随手万变,不但犀利、空灵、而且玄妙之极。 他这一指,如镜中月、水中花、羚羊挂角,变动如鬼神。 这一指,充满了龙蛇战斗之象、云雾轻笼之势。 这一指不偏不倚,正点在刀锷上,发出悦耳的金铁交鸣之声。 刀疤脸汉子脸上的刀疤猛然一缩,手中刀拿捏不稳,斜刺里嗖的掼出,一张桌子砰的一巨响,被金背刀震得粉碎。 他紧跟着身子一晃,蹬、蹬、蹬一口气退了三步。 就在这时,酒馆东厢房第三个套间门帘一分,从里面走出五个人来。他们头上都掩着一顶旧青色的深沿箬笠,遮去半边眉目。看他们一一身著锦服,站在那里稳如泰山之概,决非泛泛之辈可比。 五个人一字儿排开,一动不动的盯着这一幕战况。 他们看到有人打架,非但都不害怕,相反就像在瞧一场好戏。 刀疤脸汉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倏的身子一晃,再度闪电般的纵上。只见他右掌递出,袖子里铮一声响,一口薄如蝉翼、灿若秋水般的柳叶单刀猝然弹出。一招含八式,一式藏八决,刀风如虎、刀光如浪、刀影如山、刀气如虹,如一股巨大的龙卷风“罩”向王佛。 比起他的金背刀来,他的“袖中刀”不但猛,而且快! 刀如惊鸿一瞥,刀光过处,看的人竟然来不及眨一下眼睛。 但王佛依然没有回头,他的头上,突然多了两根手指。 这两根手指就好像一把张开的钳子,将劈下的刀锋牢牢挟住。他用手指挟刀,就好像是在用钳子挟一颗钉子,被钳住的钉子绝对又稳、又准、又紧! 王佛的指和刀疤脸汉子的刀顿在半空,二人一前一后,都一动不动。 刀疤脸汉子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又重重的喝了一声好:“”杀手佛‘名不虚传,老子不佩服你便是龟孙王八蛋。“ 王佛背对着他道:“我劝过你,你最好不要逼我动手,没别的事,在下告辞了。”收手长笑,给了店小二十两银子,挟着油布伞出了酒馆,直奔西子湖畔。 王佛甫一踏出酒馆,在后面观战的五个汉子互相看了看,随后鱼贯跟出。 第二章 蛇妖其人 第二章蛇妖其人 -------------------------------------------------------------------------------- 五个人跟着王佛出了“醉仙居”酒馆,行至一箭之地,其中为首的汉子突然喊道:“克邪,等一等。” 这人只说了五个字,声音并不大,听上去却很亲切。 王佛的身子兀自一震,急忙驻足转身,认真的看着这人道:“顶红兄——莫不是小弟看花了眼,真的是你?” 这人缓缓将箬笠摘下,置于脑后,一字一顿的道:“除了我,还会有谁?” 王佛看到的,是一张不可一世、隽美苍劲、顾盼神飞的脸。 贺顶红的眼神里不但充满了傲气、豪气,还有几许隐隐的杀气。 王佛唉呀一声,迅速带好油布伞,三步并做两步,一把将贺顶红的双手牢牢握住,无比动情的道:“顶红兄,自从咱们兄弟昔日阔别,小弟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和水寒,怎么样,这几年过的还好吧!”由于太过激动,王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颤。 贺顶红轻仰下颌,用力点了点头,暖暖的笑道:“我很好,你却是比以前更瘦了。” 王佛迎着他,目光中透着热烈:“是吗?没法子,我好像天生就是个不会发福的人。” 二人虽然都在笑,但笑起来绝不相同。 贺顶红的笑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写满了一脸阳光。 王佛的笑没有这些,他的笑多少有些沧桑,沧桑虽没写在脸上,却在他的眼神里流露了出来。 贺顶红抽回手,拥住王佛肩头拍了拍:“你我兄弟来日方长,来——我给你引见几个人。”顺着他的目光,王佛看到在他身后站定四个汉子。 王佛只看一眼,就觉得这四个不像是一般人。 这四人一个猿臂蜂腰、背后斜插判官双笔;一个五短身材、手上戴着鹿皮手套;一个虎背熊腰、腰缠一条十三节亮银链子枪;另一个则是又高又瘦,肋下悬一柄金吞口、金饰件、长四尺零四寸的松纹古剑。 贺顶红笑着说道:“这位是”醉判官‘萧魂,这位是“鹿魔手’周双鹰,这位是”一条龙‘屠宋,这位便是“琴心剑胆’魏镜阳。” 王佛一一拱了拱手:“四位,幸会幸会。” 四人一齐拱手道:“不客气。” 贺顶红拉住王佛右手,朗声笑道:“克邪,咱兄弟今日相逢,须当一醉方休。走,哥哥做东,陪你畅饮三百碗。” 王佛展颜:“你请我,没问题。” 老实说,有人请你喝酒未必就是好事,但不管是不是好事,这种事往往却不好拒绝。这一点,王佛也不能免俗,更何况请他的又不是别人,而是贺顶红。 朋友相邀,当然更不能拒绝。 六人向左一拐,进了一家酒馆。 ※※※ 在这世上,一辈子没喝过酒的男人似乎不多,“人生得意须尽欢”时宜喝,“借酒消愁愁更愁”当喝,婚庆喜礼时更要喝。对英雄们而言,酒壮英雄胆,愈醉愈显豪情;对朋友们来说,人逢知己千杯少,越醉越见真心。没人说是酒是朋友,然而大数人成为朋友,却不得不承认是因酒结缘。哪怕不是知己,毕竟也是朋友。 男人好酒,如同女人爱花,天生如是。 王佛喝酒的次数,远远超过他所杀的人。他喝酒的历史,比他练剑的岁月还要长。 有人喝酒,喜欢眯着眼细细品尝,甚至还要深深的吸上一口气。有人喝酒,则喜欢皱着眉,每喝一口,仿佛怀着深仇大恨也似。 王佛没有这么多表情,他喝酒很干脆,无论是半杯抑或满杯,他都是一饮而尽。 酒菜摆上,贺顶红给王佛斟了满满一杯,王佛毫不犹豫,接过来一饮而尽。贺顶红又替他倒了一杯,笑道说道:“想不到你喝酒还是老样子,像你的剑法一样快!这酒喝着如何?” “‘醒犹不知,醉为何谓’。对我来说,好酒与坏酒根本没有区别,喝在嘴里都是辣的。“王佛摸了摸胸口,跟着补充,”不过喝在肚子里,心却是暖的。“ “不错。酒虽辣口,却暖人心,这便是酒的好处。”贺顶红自斟一杯,轻轻啜了一小口,又轻轻嘘了一口气,“要说酒还有个好处,醉人。来——干了。” 在他们二人喝酒的时候,另四个人竟都木头似的一动不动。他们除了不喝酒、不说话、就连筷子也没动一下。“鹿魔手”周双鹰用力咳了一下,搓了搓手道:“贺统领做事素来果断,今日何故拖泥带水,婆婆妈妈?” “一条龙”屠宋拍了拍腰间的链子枪,微含揶揄的道:“贺统领该问的话不问,却净说些不相干的废话,姓屠的可有些等不及了。” “难得二位眼中还有我这个统领?”贺顶红狠狠喝了一口酒,双眉一轩,目光在周、屠二人脸上掠过,“二位若是瞧着碍眼,不妨先到酒馆外面稍等一会儿。你们若是觉得我的话无趣,最好都把耳朵堵上,我这个主意如何?” 周、屠二人肩头耸动,刚要发作,“醉判官”萧魂忙笑着打圆场:“得得得,大家都是兄弟,混的都是公门饭,千万不可伤了和气。” “琴心剑胆”魏镜阳哈哈笑道:“萧兄弟说的没错,你们二位也未免太性急了,贺统领运筹帷幄,心里自有分寸。” 王佛放下酒杯,凝视着贺顶红,半晌问道:“他们叫你贺统领,什么统领?” 贺顶红仰首顶礼,肃然道:“时逢昌明盛世,蒙当今圣上隆恩及驸马爷、监察御史、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兼大学士归天鹤归大人擢举,愚兄不才,现居京营统领之职。” “顶红兄今朝发迹,可喜可贺。”王佛脸上的笑渐渐淡去,“我想知道,贺统领今日请我到底何意?” “请你。” “请我?” “对!请你。眼下归大人思贤若渴,久慕贤弟大名,特命我专程相请。”贺顶红凑近身子,一字字的道,“另外,水寒兄在附马府身居总管要职,他也希望你——” “多谢!”未等贺顶红把话说完,王佛轻轻放下酒杯,漠然道,“顶红兄的好意,小弟心领便是。但我曾经立志,今生誓不为官府杀人。咱们人各有志,顶红兄认为做官好,小弟却不感兴趣。” “为什么?”贺顶红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不大自在,“学会文武艺,贷卖帝王家,这有什么错?克邪,你我虽非诗礼簪缨、书香门弟,也该知道光宗耀祖的道理。” 王佛霍然而起:“功名富贵难道真的那么重要?” “当然。”贺顶红一口气连尽两杯,斩钉截铁的道,“不重要?不重要为何有些人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不重要为何一些人戎马倥偬、做了将士还要掌帅?不重要为何一些人不惜一掷万金,也要谋个一官半职?”他越说越激动,握酒杯的手禁不住有些发抖,“大丈夫接履去霓,雄飞高举,我认为没错。克邪,别人都抢着要功名、要富贵,你为什么就不肯?” “不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王佛凄然一笑,”功名富贵的确是诱人,可我却不喜欢。“ “克邪,你要这么说,我很替你惋惜,因为你是个人才。”贺顶红叹息一声,极为诚恳的道,“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上哪儿去找?你不要急着回答,希望你再考虑考虑。” 王佛紧抿着嘴唇,摇了摇头。 贺顶红显得有些忧伤:“江湖险恶,难道你一辈子就过这种刀口上混饭的日子?” “江湖险恶?”王佛哑然一笑,“最少我走过的江湖都是用手杀人,总比官场上用心杀人光明得多。你认为官场是聚宝盆,在我看来,那只不过是一座活死人墓而已。” 贺顶红的脸上像是给人重重抽了一鞭,他的表情充满了绝望的痛苦:“想不到你还是没变,我不明白,世道在变,人人都在变,你所谓的坚持有什么意义?” 王佛没有给他答案,他的脸上同样充满了绝望:“是,我没变——”我有怀抱,萧然自保,无誉无功,形骸自空。‘我坚持自己的活法。顶红兄,你却是变了,变得令小弟已经不敢认了。“双手当胸一揖,”道不同不相为谋,没什么事的话,在下先行告退。“转身出了酒馆,昂首远去。 ※※※ 周双鹰啪的一拍桌子,怒道:“王佛算什么东西?这厮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去杀了他!” 贺顶红的手指一紧,手中的酒杯波的爆碎,一声低叱:“放他去。” 屠宋桀桀笑道:“放他去?贺统领说的好轻松,归大人一再交待,王佛不为我用,便即一刀宰了。嘿嘿!难不成归大人的口谕,你也敢违背不成?” 周双鹰皮笑肉不笑的道:“我明白了,你为了朋友之谊,眼里早忘了归大人,是也不是?” “我劝二位莫要血口喷人。”贺顶红的双手慢慢收紧,十指喀喀价响,“古人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放他,自有我的道理。“ “什么道理?”周双鹰狞声一笑,“以我看你就是违命不从,存心放掉姓王的。屠兄,姓王的并未走远,你去杀了他。” 屠宋点了点头,身子刚然一动,贺顶红的身子比他还快,宛如行云流水,挡在了他前面:“你若是还想活命,最好还是不要动的好。” 萧魂刚要出言相劝,魏镜阳伸手拉了拉他,然后摇了摇头。 就在这个当口,五人面前人影疾晃,又有两个汉子闪身入内。这两人也是头戴深沿箬笠,身著华服,周身上下和他们殊无二致。一见到贺顶红,二人急忙躬身施礼:“属下燕飞、冷暗见过贺统领。” “免了。”贺顶红摆了摆手,板着脸问,“燕侍卫、冷侍卫,归大人令尊及令堂可曾接到?” 冷暗道:“一切顺畅,马车就停在酒馆外面,我们什么时候启程赴京?” “现在。”贺顶红微一沉吟,接着吩咐,“记住,一路上要小心谨慎。归大人的令尊和令堂若是有半点差池,你我都吃罪不起。” 二人连声道:“是是是,贺统领敬请放心。”转身出屋,一个驾辕,一个护车,兀自驱车驰去。 ※※※ 贺顶红看了看萧、魏二人,一步跨出门外,说道:“事不迟疑,我们也走。” 魏镜阳笑道:“贺统领,咱们赶往何处?” “自然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贺顶红充满自信的道,“我不管柳依依现在身居何处?只要能找得到王佛,便不愁找不到姓柳的。” 萧魂苦笑道:“可是我们根本就不知道王佛在什么地方,怎么找?” 贺顶红笑道:“王佛我最清楚,不管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有一个地方他终究要去。而这个地方,我就是闭着眼也不会走错。” 魏镜阳眼睛一亮,翘起拇指说道:“不错,他家里。” 贺顶红微微一笑:“而且他家里还有很多人,每个人都对我们有帮助,到时我们不必和他动手,也能让他乖乖就范。”说到这里,他心中感到隐隐作痛:“克邪,希望你能原谅我,人的机会只有一次,我希望你能当官,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萧魂赞道:“好主意。与其咱们亲自动手杀掉姓柳的,莫如让王佛代劳。只是这样一来,王佛必然反目,贺统领势必要失去一个好朋友。” 贺顶红面无表情的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归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为了他,我不怕失去任何人。” “这个主意听起来倒是不错,只怕……”周双鹰不以为然的道,“只怕王佛并非贺统领想像中的王佛,他要是不回家,我们怎么办?” “等。”贺顶红胸有成竹的一笑,“他肯定回家,我这个朋友,除了他的武功我不了解,他的为人——我绝对了解。而且我敢肯定,十天之内,他一定会回家。”他将箬笠轻轻掩上,跟着说道,“换句话说,就算他不回家,我也有法子让他回家。” “贺统领也不要太乐观了。”屠宋冷哼一声,“我听说姓王的杀人,除了”三不为‘,还有“四不杀’,其中便有不杀妇道之说。他既然不杀女人,又如何肯替咱们杀掉姓柳的?” 贺顶红一声冷嗤:“王佛是人不是神,只要是人,就不存在一成不变的原则。屠侍卫,换了你是王佛,家人被我掌控,你还会坚持自己的原则吗?” 屠宋干笑道:“好好好,听你的。可是,咱们总得知道王佛的家在哪吧!” “淮南。”说话之间,贺顶红当先出了酒馆,其余四人随后跟了出去。 ※※※ 出杭州城西关三里许有一处竹园,园外杨柳青青、流莺啼啭;园内幽篁相倚、小桥流水,一派风姿澹然,诗意盎然。 晴云轻漾,薰风日暖,竹园之美,恰似翰墨云烟,丹青写意。江南的竹子也似乎与别处不同,宛若江南的佳人“觑一觑万种娇,笑一笑千金俊”,一眼看去,那些竹子娇娇媚媚、婷婷袅袅,说不尽风流旖旎。 这里绝对僻静,除了贺顶红他们五个人,再无第六个人。 贺顶红笑着向萧、魏二人说道:“”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请问二位兄长,这里风景如何?“ 魏镜阳由衷赞道:“清雅幽美,好所在。” 萧魂道“不错,好风光。” 贺顶红静静的笑道:“岂只是好风光,我看是好风水,一处绝好的风水宝地。”他笑着将脸扭向周、屠二人,“既是风水宝地,想必人死了葬于此处,亦将含笑九泉、无复何求了吧!” 周、屠二人各自后退一步,齐声道:“贺统领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贺顶红趋前一步,亢声道,“送你们上黄泉,这里便是二位的葬身之所。” 屠宋仰天嗥笑:“贺统领真是说笑,你凭什么?” “凭你们以小犯上,大逆不道。”贺顶红字字如刀,充满了杀气,“临行之前,归大人一再交待贺某,你们四人有谁不从,格杀勿论。” 周双鹰啪的一扬头上箬笠,恨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哼!姓周的可不吃你这一套。” “我知道二位对我这个统领深怀不满,早就想取而代之。”贺顶红笑着将箬笠推向脑后,伸右手托着下颌道,“二位,机会难得,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杀了我,你们便可取而代之,出手吧!” 屠宋嘶声冷笑:“姓贺的,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是吗?”贺顶红瞧着周、屠二人,一双空洞的眸子如同在看两个死人,脸上写满了哀伤,“希望死的是我,而不是二位。少废话,出手吧——” 萧魂和魏镜阳瞅着他们三人,没说向着谁,看样子也不准备帮谁,两个人一语不发,一动不动。 不等屠宋动手,周双鹰当先出了手。 他的身子像豹子一样冲了出去,右手如风疾出,一招“四分五裂”,硬生生的打在了贺顶红胸口上,发出匐的一声闷响。 他号称“鹿魔手”,手上的功夫甚是了得。除了“分筋错骨手”、“大擒拿手”和“龙爪手”三大绝技之外,生平最得意的,便数他的七十二路“铁线拳”。 “铁线拳”的最大特点便是直接,以不变应万变,一拳就是一拳,势如铁线,穿心透骨。与“黑虎拳”、“南拳”、“查拳”、“劈挂拳”、“六合拳”、“翻子拳”、“太祖长拳”、“通背拳”、“形意拳”、“五行拳”、“罗汉拳”等诸多拳法相比较,“铁线拳”并不好看,看不出任何花样和技巧。但要杀人,“铁线拳”便绝对实用。 对周双鹰来说,拳法不是用来欣赏的,而是用来御敌的,能打败敌人的拳便是好拳法。 对这一拳,周双鹰充满了自信。三十年前,他就曾用这一拳在石头上做过试验,结果五百斤重的青条石给他打了个四分五裂,二十五年前,他又开始在人的身上做试验,结果已有三十条好汉被他四分五裂。所以在他看来,眼前的贺顶红无疑便是第三十一个。 然而奇怪的是,这一拳打上去,除了匐的一声之外,却没有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贺顶红不仅身子没动,就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周双鹰悚然动容,定眼看时,不由心头一凛,骇了一跳。 他发现不知何时,贺顶红的脖子上竟多了一条长及寻丈、浑若茶杯口粗细,通体闪着漆金色暗鳞的蟒蛇。 蛇头下垂,恰恰挡在贺顶红的胸前。 对周双鹰来说,蛇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蟒蛇的嘴。因为他的拳头不偏不斜,正好“送”进了蛇的嘴巴里。 贺顶红看着他发白的一张脸,认真的道:“我忘了告诉你,你要杀我,应该先问问我的蛇,看它答不答应?”话一出口,陡见蛇头咻的趋探,蛇嘴迅如骇电,随身而噬。周双鹰心头一凉,急切间一个沉肩坠肘,想要抽出右手。 可他的手抽得快,那条蟒蛇来势更快,喀的一声大响,随着一汪鲜血怒溅,他的一条右臂已然尽入蛇腹。周双鹰踉跄后退,一张脸登时没了血色。 贺顶红脸上写满了萧杀,他伸右手捏住蛇尾,轻喝一声:“缠!”腕子一翻一甩,蟒蛇宛如戏水游龙倏的飞出,半空中一个扭转,蓦的一旋,拧麻花也似缠在了周双鹰的脖项之上。 一刹那,周双鹰圆睁双目,牙齿咬的格格价响,该流的眼泪、鼻涕全都流了出来。 身处绝境,若是一般的人即便不等着去死,只怕也没了斗志,可周双鹰毕竟不是一般人。突见他一声大吼,一个坐马沉桥,凝气下盘,双足牢牢驻定,硬是兀立不倒。跟着左手铿然声响,已自鹿皮手套内弹出了五柄约三寸长、形似鹿角般的钢钩来,回手一勾,闪电般的搭向蟒蛇的七寸要害。 然而不等他的钢钩搭上蟒蛇,贺顶红双手一抖,也跟着抛出了两大把青蛇。 这些小青蛇足有三十条之多,每一条筷子般粗细,九寸多长。这些青蛇在空中一起一落,已相继一一扭结,连做一体。贺顶红握住一抖,蛇“鞭”疾似惊弦流矢,硬生生的缠在了周双鹰的左手腕上。 “回来。”贺顶红一缩手,“蛇鞭”咻的一折,犹如电光石火,尽皆隐在了袖子里。他笑着一拍手,作势一引,那条蟒蛇如通人性,竟乖乖的飞回到了他身上。贺顶红微耸肩头,蟒蛇便即不见。 周双鹰身子一晃,如一株拔了根的大树,轰然倒地,立时绝气身亡。 实事上,他由出手到倒地,也仅仅是一刹那,绝对不会超过三招。 ※※※ 萧、魏二人瞧到这里,身子各自一震。而屠宋脸上的笑,看上去却比哭还要难看。 贺顶红将身子扭向屠宋,森然说道:“屠侍卫,你好像忘了出手。该你了,来吧!” 屠宋突然感到身子一阵阵发冷,贺顶红笑着抢上一步,盛气凌人的道:“你若真是怕死,不妨给我磕上一千个响头。” 屠宋退了一步,蓦的一低头,头上的箬笠嘶的迎面飞出。 贺顶红肩头略侧,抬起手肘一横,将飞到眼前的箬笠格落于地。屠宋右手一振,链子枪哗啷一抖,宛如鹰击长空,一招“怀中饕餮”笔直飞点。厉啸声中,直取贺顶红胸口处的“鸠尾穴”。 贺顶红气定神闲,笑着负手倒剪,足下纤尘不染,一个“白云出岫漫随风”背身滑出四丈开外。他的身子也好像是一条蛇,说不尽灵动飘逸,倏忽诡异。 屠宋斜身一跃,链子枪向横里一带,枪尖儿弯转,一招“玉带朝笏”挟风随上。贺顶红却不理会,依然含笑飞退。 他退的姿势不但诡异,而且好看,仿如鸾翔凤舞,空灵至极。 屠宋一声低吼,蓦的长身疾纵,振衣掠起。链子枪流光纵横,吞吐伸缩,一口气“晚霞夕照”、“羝羊触藩”、“瓶砚落花”、“鼓瑟吹笙”、“龙游于天”、“韦驮渡劫”、“星牵北斗”、“乱舞银蛇”连攻了八枪。寒星闪动,连点贺顶红的“缺盆”、“云门”、“气户”、“膻中”、“膺窗”、“梁门”、“关元”和“太乙”等八处大穴。 但是枪风甫起,他眼前的贺顶红突然无踪。 屠宋一怔,迅速收枪、驻足,然后就觉得眼睛、鼻子、舌头及耳朵里同时一痛,好像钻进了什么东西。 他背后有个声音咕咕笑道:“屠侍卫不愧为”一条龙‘,枪法确实了得。只是很可惜,你这条龙碰上了我这条蛇,想不死都难。“ 说话的当然不是别人,正是贺顶红。 贺顶红轻轻击了一掌,随手一引,喝道:“都回来!”便见屠宋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尽皆一动,惨绿的血如箭标出。六条青蛇咻咻声响,流星泻丸也似,尽数飞入贺顶红的袖子里。 屠宋的身子向前一抢,急忙伸手抵住一根竹子,这才将身子勉强撑住。他吃力的扭回头,死死的盯着贺顶红,一张脸早因痛苦而变了形,包子似的挤缩成了一团。 人的脸若真像个包子,虽然瞧着难看,却并不恐怖。可是屠宋的脸,却非常恐怖。 他的脸就像一个在笼屉里蒸了七天七夜烂了皮、露了陷,又给人放在水中浸泡了一下才捞上来的包子,简直比鬼还要难看。他的前脸与其还算是脸,不如说是刚刚腐烂的骷髅。 屠宋想要说话,却连张嘴的气力都没了。 他现在虽还活着,反不如死了舒服。 ※※※ 贺顶红用一种极其怜悯的眼神看着屠宋,幽幽一声轻叹:“说起来你也算得上一条汉子,很可惜,你不该和我做对。” “不错!凡是和贺统领做对的人都得死。” 话刚脱口,便见萧魂身似流云轻舒,长空一烟,一个“吕洞宾仙人过海舞黄龙”倏的掠出。身子飘袅一舞,凌空出手。 他不动时,就像是一只躺在阳光下晒暖的懒猫,没人知道他出手有多快。可他一动,却动得厉害,且厉害的要命。 但最要命的,当然是他手中的判官笔。 他的判官笔一长一短,均是赤金的笔头,乌黑湛亮的笔杆,粗细如婴孩手臂。长的足有三尺五寸,就是短的也有二尺七寸长,比一般人用的判官笔长出一倍还要多。 金光一炽,劲风先出,喀喀两声,屠宋的眉心及喉头已各自添了一个透明窟窿。笔头余势未消,又径直由屠宋后脑及后颈处噗的穿出,双双钉入屠宋背后的竹子里。 确切的说,笔杆尚在萧魂手中,只是他的笔头飞了出去。 萧魂不用担心笔头回不来,因为笔头有线牵着。线是金蚕丝,线的另一头恰恰又连接在笔柄的机括上。他也不用担心机括上的绷簧会失效,因为他装的绷簧绝对不会生锈,保证笔头收发自如,百试不爽。 贺顶红笑道:“好笔。” 魏镜阳也笑道:“好笔法。”他说了这三个字,低下头看肋下的剑。 他的剑细而窄、狭而长,是一柄古剑、名剑,更是一柄快剑。 他缓缓伸出右手,搭在了剑柄上,眼神流露出抚摸情人般的爱怜。 萧魂双手一按笔柄的机括绷簧,笔头往回一登,铿然声中,尽皆套上笔杆。屠宋的身子及竹子被他一带,呼一声响,一齐飞向了半空。 与此同时,魏镜阳掌中剑光一闪,直映天日,已拔出了他肋下那一柄宛如寒泉冷玉、宝石相雕,通体水晶般透明的“松纹古剑”。 魏镜阳握剑在手,连人带剑直似绝壑飞云,凭空拔起四五丈高。继之作势一个盘旋,嗤的一声厉嘶,反手一剑刺了出去。 这一剑如蜜蜂的刺、毒蛇的蕊和蜥蜴身上的颜色,说多凌厉就有多凌厉。 这一剑如流星一曳,快意清风,说多快就有多快。 这一剑又似裂竹破风,浩瀚波澜,要多狂就有多狂。 一剑。 就一剑—— 但要杀人,仅此一剑,便已足够! 果然一剑过后,屠宋不仅脖子分了家,双脚离了家,就连他的指、腕、肘、臂、腰、膝头以及大腿尽数解了体。 断喉、断指、断腕、断肘、断臂、断腰、断腿、断膝、断足,一剑九断,这就是魏镜阳的剑法。 ——“惊心动魄。九断神剑”。 ※※※ 魏镜阳还剑入鞘,低下头问:“贺统领,老朽的剑法如何?” “好!” “与王佛相比如何?” “不知道。”贺顶红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仰起头苦笑,“王佛的剑法,我没见过。我只知道,死在他剑下的五个人都不好惹。魏前辈的意思我明白,你想现在就杀了王佛。” “老朽正是此意。”魏镜阳挺了挺胸,声音中透着豪气,“我就不信,凭我们三人联手,会杀不了一个王佛?我们能杀王佛,姓柳的丫头自是不在话下。” “老魏说的再理儿。”萧魂深有同感,“我总觉得以其家人为人质太过麻烦,咱们现在动手,岂非更省事一些?” “可是王佛的剑法,我们毕竟都不清楚,没有把握的事我一向不做。”贺顶红轻轻的摇了摇头,眸子里掠过一丝忧郁,“我和他即便不再是朋友,也希望不是敌人,因为和他交手,我实在没有一点把握。” 萧、魏二人听他说到这里,也只好作罢,同声道:“贺统领要执意如此,我等惟命是从”。 三个人出了竹园,径直赶往淮南。 这时红轮西坠,夕阳残照,已是入暮时分。 第三章 初识雇主 第三章初识雇主 --------------------------------------------------------------------------------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是北宋大文豪苏东坡的一首《饮湖上初晴后雨》,在历代描写西湖山光水色的诗作中,这首诗当为绝唱。没有去过西湖的人,大多都会背诵这首诗,凡是去西湖的人,也大多都会想起这首诗。 其实西湖的景致比诗意更美,如果说把杭州城比做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毫无疑问,西湖便是佳人最醉人、最动人、也最美丽的眼波。杭州城若是没了西湖,就像是佳人少了一双眼睛,任凭脸儿再俏,蛮腰儿再柔,衣裳再华贵,都将了无生趣,淡然无味。 西湖之美,因时生辉,各有各的不同。白天时美,华灯初上时亦美;尤其黄昏时节,便更美。因为黄昏下的西湖,看不尽人凭画阑,舟横锦岸;赏不完绣幕风帘,红幢翠盖,便恍如天上人间。 西子湖畔,四海酒楼。 人约黄昏后。 王佛正在看一座酒旗斜矗、幌子挂得最高的酒楼。 看到幌子上的四个字,王佛迈步走了进去。 ※※※ 进了这座四海酒楼,王佛便升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是一座与众不同的酒楼。 是酒楼,当然是为了招揽生意。四海酒楼虽说不是太大,但也说不上太小,再加上处于西子湖畔,按说客人不会太少,更不该这么冷冷清清。 四海酒楼不是客人太少,而是根本就没有客人。不但没有客人,就连一张桌子也没有。 这里除了有四把红油漆的檀木高交椅和四个人之外,也可以说是空的。 这四个人,王佛都不认识。但有一个,他虽然叫不出姓名,至少一张脸还有些印象。 这个人少了一条左臂,背后负刀,正是白天在“醉仙居”和他交过手的刀疤脸汉子。 看到王佛进来,四个人依旧大马金刀般的傲然端坐在椅子上,居然好像没看见似的。他们不仅连身子没欠一下,就是眼皮也没眨动一下。 四张脸虽然长相迥异,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 ——杀气。 ※※※ 王佛收回目光,落在右手的中指上,然后伸出右手向前一点,直截了当的问道:“你们四个人,谁是”四海酒楼‘的店掌柜?“ 从东到西第一张椅子上霍的站起一人,大喝道“我就是。” 这人一站起来,衣袂鼓风,呼的一声,竟在屋子里激起一股强劲的飙风。 王佛双瞳紧缩,眯成了一道缝,盯在了此人身上。他眼中的杀气,直似凄风愁雨,有种说不出来的可怕和落寞。 饶是天色渐晚,但屋子里的光线却很亮,燃起的数十根牛油大蜡熙熙生辉,将屋子里映耀得浑如白昼。这人穿一袭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衣,戴一顶玄青色的软方巾,眉宇间透着威仪。 如果单看此人的一张脸,活脱就是一头狮子。便见他狮子鼻、大环眼、凹面金睛,阔口裂腮,两道炸起的大抹子朱砂眉飞通两鬓,和一部乱蓬蓬的边鬓络腮胡子剪不断、理还乱,全然长在了一起。 可当王佛看到他右臂拄着的单拐时,眼中的杀气便即隐去,又恢复了刚进屋时的表情。 因为这个狮子般的汉子,竟是个少了一只左脚的残疾人。 ——这样的人,就是对方跪下来求他,他也绝不会出手。 王佛转身便走。 王佛刚迈出一步,狮子般的汉子突然厉声吼道:“且慢!” 王佛背对着他道:“请讲。” “为何要走?” “因为阁下不是我要杀的人,所以在下便走。” 狮子般的汉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才是你要杀的人?!” 王佛傲岸一笑,跟着又迈了一步:“这句话,你应该问问自己的左脚。” 狮子般的汉子脸色一变,怫然不悦:“好一个王佛,想来便来,要去便去,你当这是什么所在?对不起,杀与不杀,只怕不是你说了算的。” 王佛断然道:“告辞!” 狮子般的汉子怒道:“没那么容易。”五个字一出口,右脚一点,陡的攫起单拐,长衣激荡,大鸟般的纵身扑出,一拐戳向王佛后心。 王佛和身一转,犹如风送浮萍,紫燕掠波,一个“卧乘飞龙”凌空翻起,轻飘飘落在他的背后。忽听砰的一声大响,狮子般的汉子已堵在门口,单拐抵出,将两扇房门牢牢掩闭。 屋子里刹时变得死一般的沉寂,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杀气。 或许是因为杀气太浓的缘故,不但蜡火头微微跳动的声音听上去很诡异,就连烛火的颜色也透着凄惨的诡异。 ※※※ 狮子般的汉子用力摇了摇头,悻悻的道:“原来堂堂的”杀手佛‘也不过是浪得虚名之辈,想出四海楼却也不难,拔你的剑!“ 王佛伸手挽住额前垂下的一绺儿发丝,侧着脸道:“我若不想出剑,只怕这世上还没人能逼我出剑。” 狮子般的汉子在大胡子上摸了一下,咂了咂嘴,皱起眉头道:“真的没人能逼你出剑?” 王佛悠然笑道:“当然。也包括阁下在内。” 狮子般的汉子愤愤的道:“好小子,够狂。” 王佛挽起发丝轻轻一吹,怡然自得的畅意一笑:“是,因为在下狂得起。” 狮子般的汉子听到这里,忍不住怒气勃发,一部浓须立时根根炸起,头上裂帛声响,他那顶玄青色的软方巾波的爆裂开来。随着一声呼啸,一头又浓又密的金黄长发应声怒拂,丝丝笔直。 他跟着一张嘴,犹如一头愤怒的雄狮震天狂吼,一股苍茫浑重的罡劲涌将出来,势如狂飙骇浪,呼的一声,直袭王佛。 与真正的狮子相比,这声吼不仅刺耳,而且伤人。 王佛的脸上也不禁变了一变,当下伸手一遮,身子疾风般的一舞,噗噗噗一连三响,三根牛油大蜡应声而灭。 狮子般的汉子更不打话,猛可里躬身一俯,单拐撑起身子。以拐为轴,顺势将身子一荡,连人带拐陀螺般的滴溜溜一转,纺风车也似到了王佛近前。人到拐到,一道如流星、如闪电、如来自地狱炼火般的凄寒剑光由斜刺里凌空爆起。 这一剑,不知道到底有多快?仿佛连屋子里的空气都已凝结。 这一剑,不知道到底有多狠?好像足以撕裂整个天地。 这一剑,当然是他的拿手剑和杀手锏。 ——拐中剑。 这一剑,却有个很富诗意的招式。 ——“杏花憔悴杜鹃啼”。 但这一剑却没能刺中王佛,它所刺中的,只是一柄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看上去尚有些破旧的油布伞。 王佛不仅手中有伞,而且伞已撑开,撑开的伞说巧不巧,正好抵了对方一剑。 这把伞虽然破旧了些,王佛却像对待好朋友似的一直爱惜着。伞虽然不会和他说话,却一直陪着他遮风挡雨,这一点,有些朋友却未必做得到。在王佛看来,这世上每个人都要经历风雨,风雨中每个人都需要一把贴心的伞,因为再强大的人走在大雨中都无法用手去遮挡。这就是伞的功能,也是人的智慧。 这把伞在集市上随处可见,当然算不得是一件武器。 奇怪的是,这把伞竟然没被刺破,狮子般的汉子却被震得向后退了三步。 退第一步时,狮子般的汉子怔了一怔,好像不相信这是真的。 退第二步时,他的身子晃了一晃,仿佛站不稳似的。 退第三步时,狮子般的汉子回剑入拐,着力一点,这才勉强站稳。接着一张嘴,低头咯出了一口鲜血,后面椅子上的另三人相顾失色。 他看了王佛一眼,伸手拭了拭嘴角上的血迹,一个“燕青十八翻”连折了几筋斗坐回椅子里,转向第三张椅子说道:“老三,大哥认栽,你去试试。” 被称做“老三”的汉子呼的站起,不屑的道:“大哥放心,小弟一出手,姓王的纵然不死,也是一只刺猬。” 这人束发高挽,缓带轻服,内衬一领棋子布的条格劲衣,生得膀阔腰圆,极为精壮剽悍。如果不看他的右眼,一张脸棱角分明,甚为英挺,倒有几分英雄气概。可惜的是,他的右眼空空洞洞,却赫然少了一只眼珠。 独眼汉子脸上似笑非笑,嘴角微微一挑,扬声道:“王佛,是你先出手,还是某先出手?” 王佛合上油布伞,懒洋洋的道:“悉听尊便。”猛然之间,独眼汉子的身子如利箭离弦,嗖的冲天弹起,眨眼间到了王佛头顶上空。 王佛一眼就窥见了这人的一双手。 其实这双手并无特别,和常人一样,也是十根手指。稍不同的,只不过这一双手掌厚了一点、大了一点,手指略显长了一点,但也仅仅是一点。要说特别的——就是他掌心里的东西。 他手里拿的,居然全是“星星”。 星星点点,都很耀眼。 这些“星星”混在一起,很难说有多少种颜色?红的、蓝的、紫的、青的、绿的、黄的、碧的、白的、黑的……除了能叫得出的应有尽有,就是叫不出来颜色的也应有尽有。 独眼汉子一伸手便出了手,一出手便是杀手,只见他双手一舒一卷,这些五彩缤纷的“星星”恰似下了一场美丽的流星雨,轰的一声,一齐“炸”向王佛。 这些“星星”,全是暗器。 一刹时,繁星满天。 杀气亦满天。 ※※※ 面对这些星星,用手去接,王佛知道接不住。但他自信,凭自己身法之灵动、轻功之绝妙,闪避开来自是绰有余裕,不成问题。他即便不避,仗其内力之深湛,撑开油布伞相挡,也应该不在话下。 可他不避、不闪、也不挡,犹如金蝉脱壳,他的一袭素白缎外衣已闪电般的到了他的左手当中。他脱衣服的动作快捷无伦,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脱的,就像是变了一个戏法,左手一伸,就多了一件衣服。 王佛抓住衣服倏的一舞,如白色的流云闪了一下,顿时星光俱寂,屋子里烛光依旧。 当烛光重新映在独眼汉子的脸上时,他的脸已变得黯然神伤,一种写满“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黯然和“寂寞朝朝暮暮”的神伤。 独眼汉子真气一泄,颓然落地,然后坐回椅子里恨恨一声长叹:“姑娘果然不曾看走眼,我——服了。” 王佛提起衣服轻轻一抖,噗的一声,如抖落一衣尘埃,那些“星星”尽成粉屑。跟着一声长笑,身子晃了一晃。 他这一晃,像雨像雾又像风,穿衣、背伞,两个动作几乎在同一时间完成。 便在此时,第二张椅子里坐着的人缓缓站起。此人面似瓦灰,一身玄色衣靠,黑头巾、黑腰带、黑布鞋,宛如一枚黑色的钉子,周身上下透着一个“稳”字。与常人所不同的,他的背部高高隆起,却是个驼背之人。 驼背人突然满面春风的笑道:“王兄弟,别来无恙吧!” 听到他的声音,王佛不由得愣了一下,诧然道:“是你,七月十一晚为雇主赶车的车老板?” 驼背人笑道:“好记性,我正是那个车老板。” 王佛不解的道:“明明是你家主人令我来到这里,你怎么也在此处?你家主人明明知道我王佛不杀残疾人,为何四海酒楼的掌柜却是个残疾人?” “四海楼的店掌柜么,哈哈哈……”驼背人一指狮子般的汉子,摇了摇头,“他当然不是,不但他不是,包括我们三人也都不是。” 王佛突然生出一种被人愚弄的愤怒,冷冷的问道:“哦?那谁是?” 二楼有个声音笑道:“我——” “我”字出口,一个女子莲步款款,顺着楼梯施施然的走了下来。 ※※※ 这女子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动听和悦耳,可王佛听到她的声音,非但笑不出来,相反变得更为愤怒:“原来你就是四海酒楼的店掌柜?原来你雇我来杀的,却是你自己,莫非——你疯了不成?” 那女子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声音依然又绵又软、又娇又酥又柔:“我当然没疯,雇主杀雇主,我倒觉得这件事挺有趣的。你杀了我,那一百万两便是你的。”说话之间,她已来到王佛眼前,笑盈盈的看着王佛,“以我看,有钱不赚的人,才真正是疯了。为了那一百万,你不妨破一次例,杀一次女人。” 王佛退了一步,打量这名女子,觉得她就像天上的仙子。 这女子生得秋波儿两点真,春山儿八字分,墨点的柳色新,酒晕的桃腮嫩,破春娇的樱唇红,海棠色的玉颜韵,春葱似的十指纤,软玉般的胭脂颈;一头秀发斜插犀梳,轻拈翠靥,着一袭玉钩三寸藕丝裳的翡翠缃裙,真个是天姿出群,绝色佳人。 用“闭月羞花”和“沉鱼落雁”这八个字来形容她的美,好像不但不算过份,而且还显得有些不足。总之,这个女子也不知道有多美,她一下来,屋子里的数十根烛光一下子便没了光彩。 王佛和她目光相对,脸上不觉一红,垂下头道:“实在抱歉,姑娘的银两就是再多十倍,恕在下也不能从命。”伸手入怀,取出那一百两的银票,伸手一递,“还望姑娘另请高明。” 那女子笑着轻轻一推:“这么说来,你的原则当真不肯更改?” 王佛坚定的点了点头:“当然!” “好!小女子果然没有看错人,王佛就是王佛,不愧是君子之风、英雄本色。”那女子目光流转,紧抿着唇儿想了一想,说道,“银票还是你的,因为……我想请你替我杀一个人。” 王佛淡然一笑,摇了摇头:“对不起,我对姑娘的话已不再感兴趣。” 那女子退了一步,抬手拈起一缕青丝,咬着下唇道:“莫不是你认为我骗了你不成?” “难道说不是吗?”王佛斜眼看着她反问。 “当然不是。”那女子昂然道,“我只不过是考验你罢了。” 王佛为之愕然:“考验?考验什么?” “考验你与其它的杀手是不是真的有所不同,考验你的”三不为‘、“四不杀’是否真的言行一致?如果是,我便找对了人,出再多的钱我也再所不惜。”那女子毫不隐讳,一字字说得明明白白,“相反,你便是怙名钓誉之辈,我就是出一文钱也觉得不值!” 王佛索性揣起银票,正色道:“那好,不知姑娘要我杀的到底是什么人?” “男人。一个有权有势、可以呼风唤雨的男人!”那女子眉尖儿轻轻一挑,脸色变得铁青,“他的手下都是高手,他的靠山更是九五至尊的一朝天子,这样的人,我怕你杀不了。”她说到这里,嘴角微微呶了呶,带出一丝丝的嘲意,“你要真是怕的话,小女子也绝不勉强,你现在要走,我也无话可说——” 王佛板着脸冷冷一笑:“你不用拿这种话激我,这种人若真该死,他即便是天王老子,我王佛也照杀不误。你说,这个人是谁?” 那女子仰起脸道:“当今天子近臣——红得发紫的驸马都尉、官拜监察御史、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兼大学士的归天鹤。” 听到“归天鹤”三个字,王佛立时想起了贺顶红和他说过的话,不由得愣了一下。但他的表情丝毫逃不出那女子的眼神,她颇感失望的道:“你怕了?对吧!” 王佛反问道:“怕不怕我自己心里清楚,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那女子秋水微浑,歪着头笑问:“我的名字——很重要吗?” 王佛道:“随便一问,姑娘可以不说。” 那女子理了理发丝,声似流莺的道:“我姓柳名依依,记不住我的姓,就叫我依依好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柳依依——好名字。“王佛笑着吟完这几句话,跟着话锋一转,”柳姑娘,在下虽说不为官家做事,但并没说凡是当官的都该杀,你凭什么让我相信,这个归天鹤就该杀呢?“ “我可以讲一讲他的故事,听过后你会明白的。” “在下洗耳恭听。” 柳依依看了看身后的四人,一双妙目凝在王佛脸上:“说故事么,咱们自然要找一处适合讲的地方,烦请王兄弟给小女子走一趟如何?” “哪里?” “有酒有菜有音乐的地方,西湖画舫。”柳依依笑了,“你只要肯听上一夜,小女子便陪你讲上一夜,你觉得怎么样?” 王佛笑道:“好。反正我有的是精神熬夜,你能讲上一夜,在下便陪姑娘听上一夜。” ※※※ 七月十四夜,明月照西湖。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这是一个如梦如幻、如诗如画的夜晚。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这更是一个供文人雅士举酒行令的夜晚。多情的月、朦胧的水、柔媚的灯、缠绵的歌儿、芳香的酒,这里无一处不令人销魂。 这就是西湖——月色下的灯光很美,一盏盏玉壶光转,鱼龙共舞;灯中的画船很美,一只只纵横交错;画船中的倩影很美,一个个翠带纤腰,万般婀娜;佳人的歌儿更美,听不尽凤箫声声,琴韵笙歌。 “骄骢锦鞯,轻罗新扇。帘卷西风,花绽香云,柳吐晴烟。泛画船,列绮筵,笙箫一片,人都在水晶宫殿。”这就是西湖的夜,令人痴迷忘返,亦令人心醉心动的夜。 但在王佛看来,今夜最美的却不是西湖,而是他眼前对坐的柳依依。 这是王佛有生以来第一次坐在画船内,有生以来独自与女子对酌的夜晚。舱内的灯光透着柔和,柔和的灯光映在柳依依身上,使她看上去更动人。 船舱正中置一长条桌案,案面上铺一锦绣台布,台布上则是两碗盖茶、两壶花雕、两只玉杯、四碟小菜、两双象牙白的玉箸以及一具古色古香的七尾焦琴。画船虽不怎么大,却布置得极其雅致。 在这只画船里谈话,绝对安全,因为除了他们二人和舱外的四个人外,绝对不会再多出一双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 ※※※ 柳依依提起酒壶自斟了一杯,轻轻柔柔的抿了一小口,笑着向王佛一抬手:“王兄弟,这舱内就是你我二人,彼此也不必拘礼,请——” “不客气。”王佛倒了一杯一口饮尽,也一抬手,“姑娘请讲。” “我看倒也不忙,值此风清月白之夜,小女子想弹奏一曲以助酒兴,你看如何?” “可以,只是在下不懂音律,只怕要辜负了姑娘的一番雅兴。” 柳依依手托香腮,脉脉一笑:“对于音律,我也仅仅一知半解而已,只要王兄弟不嫌聒躁就行,王兄弟喜欢什么曲子?”她这一笑,朱唇如榴花轻绽,皓齿如贝玉微含,一双妙目更是秋水般动人。 王佛心神一荡,忙定了定神,微低着头道:“姑娘随便。” 柳依依轻轻抬起左手,微曲中指在“宫”弦上一勾一挑,发出铮的一声脆鸣,问道:“王兄弟觉得这杭州城可好?” “‘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满城中绣幕风帘,人烟辏集,杭州城当然很美。”王佛话音一顿,接着补充,“不过正因它太美了,我不喜欢。” 柳依依感到有些奇怪,笑着问:“为何?” 王佛又倒了一杯,仰起脸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道:“因为它太诱人,极易使人乐不思蜀,意志消磨。换句话说,它是温柔乡,也是英雄冢,所以我不喜欢。” “可是英雄总是落寞的,由古至今概莫例外。”柳依依哀怨一笑,不无嘲讽的道,“试问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耐得往寂寞,做自己该做的事?我看没有。”说罢,十指轻挑慢拢,弹了一曲北宋大词人柳永的《望海潮》,她一边抚琴,一边缓缓唱道: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迭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呤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永的这一首《望海潮》曲尽形容,语言优美,在历代描写杭州繁华气象的诗文当中,此词可谓之神品。据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三中所载:“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由此可见,其词影响之大,魅力之深。 但在王佛听来,柳词虽美,却不及柳依依的歌美。由于她的声音太甜、太媚、太雅,以致于她唱的什么词,王佛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柳依依按丝调徽,琴音铮铮琮琮,宛若一江春水缓缓涌动。便见她纤指儿伸缩,皓腕儿起落回转,变动宫、徵、商、角、羽以及变宫、变徵七音;错以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等十二律,调弄起八十四宫调;弹至忘我之处,琴声千啭百啼,时如渊岳其心、麟凤其采,时如娓娓细语、雅淡琳琅,时如轻盈风起、婉转悠扬,一声声绕梁三日,直令人心旷神怡,百虑全消。 待得一曲弹罢,柳依依十指轻轻一收,嫣然一笑:“我这一曲,弹的可还入耳?” “姑娘的琴曲温润明朗、清逸幽淡,果然是绝律雅韵,妙之极矣!”王佛悠然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酒杯之上,“不过以在下听来,最动听的却是姑娘的歌声,较之丝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这番话绝非逢迎,实是言出肺腑,由衷而感。 无论和什么人谈话,王佛的最大特点就是一个“直”字,一便是一,二便是二,从不闪烁其辞。 柳依依深深深深的凝视着王佛,未曾开口,脸色一晕。老实说,王佛并非那种看着极其俊秀、神隽、清奇如画的男子。他看上去并不怎么气宇轩昂,更谈不上玉树临风。但在柳依依眼里,她眼中的王佛很耐看。 灯光映照下,王佛的眉如两弯刀锋,虽不怎么浓,却很有力度。轻耸的眉角,显得黑长而威挺。他不笑时,双唇紧抿,构勒出一道优美的弧形。王佛的脸虽有些清瘦,却透着一种不甘心的疏狂和挫而不折的坚忍。 尤其她还发现,王佛的眼神很富个性。他就是在笑得最深的时候,笑意中也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在他的眉宇之间,似乎锁着一种“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般的落拓,同时也有一种“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寂寥。 看王佛的眼神,如读一首忧伤的诗,有一种凄美的诗意。 柳依依瞧到此处,不觉芳心儿一动,忙理理思绪,笑着说道:“既然王兄弟爱听,小女子便再弹一曲,如何?” “可以。”王佛静静的道。 柳依依抬起右手,五指轻轻一划,便又弹了一曲,只听她歌词中唱道:“岁华似流水,消磨尽,自古豪杰,盖世功名总是空,方信花开易谢,始知人生多别。” 曲风忧时伤世,凄清幽咽,如泣如诉,颇多伤感。王佛正听的入神,蓦然锵的一声,一根琴弦应声崩断,柳依依怆然长叹,已是黯然泪下。 女人流泪时并不见得都好看,但在王佛眼里,柳依依流泪的样子也是天下最美的。她脸上的凄婉和哀怨,犹如梨花带雨,真个令人楚楚生惜。 “殷忧一世,零落千秋,人生在世,伤恨离别。人要伤心,哭一哭也是好的。”王佛满满斟了一杯,深深的一口饮尽,“莫不是姑娘触景生情,想到了什么?” 柳依依点了点头,伸手拭去眼角上的泪痕:“不错,我想到了逝去的父母双亲以及我柳府上下残遭杀戮的七十二条人命。”她斟满一杯酒缓缓泼在脚下,又倒了一杯,相继泼在脚下,抬起头看着王佛,“好,归天鹤何许样人,我现在就讲给你听。” “你说。”王佛望着她道。 ※※※ 柳依依静静的道:“十五年前,我祖藉本在姑苏,后迁居江陵,父亲柳慕春为当地一镇总兵。那一年我虽然只有八岁,却还记得清清楚楚。腊月十六,父亲和十几名亲兵外出巡查,回来刚进大门,我便听他大呼小叫的吩咐下人抬人。我和娘亲不知发生了何事,赶到大厅看时,才见大厅里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等她说到这里,王佛接道:“想必这个人便是归天鹤了。” “正是此人。据他个人讲述,他那一年赶往京城参加秋闱科考,路经江陵之时,得了夹气伤寒。他身在江陵,举目无亲,抬头无故,只得寄居在一家客栈之内。从他住进客栈直至遇上我父亲,已有四个月之久。 “刚开始时,那客栈掌柜替他抓药、煎汤、熬药,尚且说得过去。后来待他盘缠用尽,看他一贫彻骨,掌柜的便不再理睬,他的病情日愈加重。也是合当姓归天鹤的命不该绝,那一天我父亲说巧不巧,正遇上掌柜的和几名伙计要将归天鹤葬弃荒野。我父亲探了探归天鹤气息犹存,深斥了掌柜的一顿,便将他带回家中。 “为了搭救归天鹤性命,我父亲请了江陵城最好的郎中给他医治,经过三四个月的精心调养,归天鹤的病情才得以痊愈。父亲见他无亲无故,又错过科试,便安置他在我家住了下来。后来,我父亲发现他不但诗文写的好,而且极其勤奋刻苦,颇有志气,便又请了江陵一带的几名鸿儒来家里辅导于他。到了次年秋闱科考之际,父亲亲自送他赴京,一场殿试下来,归天鹤果然高居魁首,得了状元及第。 “刚开始一段时间,归天鹤倒也懂得饮水思源,像个谦谦君子,与我家书信不断。每逢回乡探亲,总少不了先到我家拜望我的父母。有一次,父亲与他对酌,也是他老人家太信任归天鹤,酒席宴上,拿出了我家祖传之宝”金蚕宝铠‘让他欣赏。“ “金蚕宝铠?”王佛不解,“一副铠甲,有什么可欣赏的?” “你莫要小看了这副铠甲,却是百毒不侵,克避水火,百试不爽。”柳依依突然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据父亲讲,他曾在沙场与敌交锋之时,便常穿这副宝铠,任敌人兵刃再快,弩箭再强,只要不是脖颈以上部位,却难伤他老人家分毫。尤为特别的,这副宝铠由肩至足仅重七两,穿在身上浑无累赘,归天鹤赞不绝口。没想到突然有一天,归天鹤携带一笔重金登门来访,要买走这一副金蚕宝铠。我父亲身为武官,素来视此物为至宝,当下予以拒绝,归天鹤悻悻而归。殊料三天后的深夜,我家却迎来了一场灭门横祸。” 王佛的眼皮跳了跳,手中的酒杯不由晃了一晃:“灭门横祸?” “是。灭门横祸。”柳依依眼圈一红,声音有些哽咽,“我当时正在熟睡,猛然间被娘亲唤醒,父亲手提长剑,兀自一身血污站在床头。等我揉眼睛向外看时,只见院子里人影错动,火光冲天,厮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当父亲带着娘亲和我奔到院子里,迎面却杀上七八个蒙面人将我们团团围住。父亲一边仗剑抵敌,一边吩咐他身边最得力的四员偏将掩护我和娘亲逃命。不料这些蒙面人个个凶悍,他们四人只带了我一人逃了出去,可怜我的父母及柳府上下累及七十二口,尽遭惨死。”说着说着,她再也抑制不住一腔伤悲,忍不住痛哭失声。 王佛皱了皱眉,但他心里仍存几丝疑惑,紧跟着问:“请恕在下冒昧,令尊身为一镇总兵,手下人马千万余众,何故连那些蒙面人也抵挡不住?莫非那些蒙面人很多不成?” “不多,那些蒙面人仅五十人余人。”柳依依脸色苍白,声音有些发颤,“经过后来打听,那些蒙面人个个俱为大内之人。他们在没有动手之前,已事先和总兵各部通了气,那些兵士慑于权势,故此才按兵不动,看着我们一家惨遭杀害。” 王佛的手指捏得格格声响,不动声色的又问:“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那些人既都蒙了面,姑娘何以肯定此事系归天鹤主使?” “第一、事隔不久,归天鹤便成了当朝东床附马。据说他这个驸马,全仗了当今权贵三王爷予以周旋。更巧的是,这个三王爷偏偏也有一件”金蚕宝铠‘,为了炫耀此宝,他特在五十大寿上开了个所谓的“宝铠盛宴’,此事京师轰动,人尽皆知。第二、我们虽然怀疑此事与归天鹤难脱干系,却无凭据肯定他便是元凶。为了求取实证,我们这些年没干别的,杀贪官、抢豪绅,也做了几十桩没本的买卖。终于花了三十万两银子,卖通了三王爷府上的大总管,从他嘴里我们才知道,三王爷的”金蚕宝铠‘果系那归天鹤所献。为了替父母报仇,我们也曾多次赴京刺杀姓归的,怎奈他手下高手众多,屡屡无功而返,还险些搭了性命。思来想去,当今能杀此人者,非王兄弟莫属,故此我这才请了你来,这便是以往的经过。王兄弟,这个人你可替我杀吗?“ “好!我答应你,做了这笔买卖。”王佛禁不住热血上涌,斟了一杯酒,像喝毒药般的一口喝了下去。 柳依依喜极而泣,忙起身裣衽一礼:“王公子在上,请受小女子一拜!” 王佛急忙避席相让,柳依依大声道:“四位叔叔进来罢,你们都来拜过王公子。”话犹未了,便见狮子般的独脚汉子在前,驼背汉子、独目汉子及刀疤脸的独臂汉子在后,相继鱼贯入舱。四人一见王佛,尽皆跪倒:“公子在上,我等替小姐谢过公子。小姐一旦大仇得报,我四人定当结草衔环,为公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诸位请起,公子二字,小可委实担当不起,你们还叫我王兄弟便是。”王佛一一搀起,向柳依依问道,“敢问他们四位,如何称呼?” 柳依依颇感动情的道:“他们便是当年我父亲身边最得力的四员偏将,若非他们那一夜舍命相护,小女子也断不能活到今日。这些年来,为了替我父母报仇,四位叔叔比我操的心更多。说起来他们身上所受的残疾,也全是因我一人所累,他们在别人眼里,或许个个丑陋,但在我柳依依眼里,他们却是天下最善良的人。” 狮子般的独脚汉子当胸一拱手:“”狮子吼‘雷音,王公子叫我老雷就是。“ 驼背汉子大笑道:“”黑风侠‘盛铁衣,衣黑脸黑,还好心没有黑。“ 独目汉子咳了一声,高声道:“”日月无光‘夜繁星,比起他们,数我长得难看。“伸手一拍旁边的刀疤脸汉子,格格笑道,”这一位我给王公子介绍,“快马金刀’蓝陵王,你喊他老”烂‘也成。“ 王佛瞧着四人,心里升起一种的感动。正像柳依依说的,他们虽然丑陋,却都是善良的人。 王佛还想说什么,蓦的双眉一挑,仰起头道:“船上的朋友,请下来吧!” 他的话刚一出口,裂帛声响,快剑嘶风,一柄长剑已由舱顶刺了下来。 这一剑直刺一个人。 柳依依。 第四章 生死与共 第四章生死与共 -------------------------------------------------------------------------------- 且不论这一剑有多快,就是王佛看到这一剑,也不觉心头一凛,吃了一惊。在这世上,能令王佛为之动容的剑法,还殊不多见。 这一剑怒无所搏,雄无所争,比王佛想像的还要凌厉。剑上的杀气犹如悬崖飞瀑,一泻而下,令人势不可挡。 王佛的右手一沉,剑已在手,亮出了他那柄“以雄材为己任,横杀气而独往”的三尺青锋。 他的剑是一柄软剑,握在手中盈盈可人,宛如一叶垂柳,有一种软软的风情。 这柄剑的名字却很令人伤感,名为“挽歌”。 刹那之间,王佛的脸上多了一种“极千里于一瞬,寄无尽于云烟”的表情。他也只有拔剑的时候,脸上才会有这种表情。 王佛一抬手,软剑划过一道圆美醇雅的弧,剑意虚无而空灵。剑尖烁动,音韵铿锵,星火篷散,便在柳依依头顶处接了那人一剑。 柳依依初次见王佛拔剑、出剑,她竟有些呆了。 她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这等温柔、动人的剑光和剑花。美丽的剑光,恰似绝代美人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温柔的剑花更美,恍如桃花带雨浓。 雷、盛、夜、蓝四人看到这一剑,也有些不大相信。因为只有物我两忘的人,才能使出这一兴会神至、无迹可求的剑意。 他们四人的眼睛虽都睁得很大,却没人能看得出来,这一剑是什么招式。 行刺之人一击不中,立即收剑。他的剑刚一收回,就发现王佛已站在他的面前。二人伫立在舱顶上,互相注目凝视,一时都没有说话。 ※※※ 这个人又高又瘦,但看上去却很挺拔。 一个人又高又瘦,多半会显得飘浮,而这个人则不然。他仿佛就是一株深植地面百年之久的老树,不但稳,而且极稳。双足牢驻,生了根似的岿然不动。 和王佛一样,这人也是白衣胜雪。 和王佛不一样的是,这个人除了衣服是白的,一头披散的长发和一张脸也是白的。尤其他的一张脸,看上去比衣服还要白上十倍。因此就是在夜色下,他的脸和脸上的表情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老实说,这是一张年轻的脸,如不是脸色太白,绝对是一张英俊的脸。 雪白的衣、银白的发、艳白的脸、苍白的剑,这几样加在一起,使他看上去无比诡异。 不过他的身上,还有一样不是白的。 他的眼睛。 ——凄凄惨惨切切,深藏着一种幽幽冷冷的绿。 这使他看上去更阴森、更诡异。 然而王佛却笑了:“”地狱幽家‘幽冥王的长子——“雪人魔’幽灵。” 这人颇为自傲的一笑,脸上的艳白更艳,眼中的幽绿更幽,剑上的杀气更浓。 “素闻”地狱幽家‘的人一向自负,杀人多以真面目示人,从不肯遮巾蒙面,看来你此次也不例外。“王佛缓缓踏上一步,目光一转,落在自己的剑尖上,”这一点,你和我一样。只不过今夜你要杀人,而我却要救人。“ “是吗?”幽灵也望着自己的剑尖,“只怕我要杀的人,还没人能够救得了,别说是你,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 “这一点,我和你正好相反。我要救人,这世上还没人能杀得了。”王佛雅然一笑,软剑随风荡了一荡,“听说你要杀的人,至死也没人见过你的模样,是不是?” 幽灵没有回答,起指有剑脊上弹了一下。虽是轻轻一弹,声音宛若龙吟,令人听来刺耳之极。 王佛又逼上一步,悠然一笑:“可是直到现在,你也没能杀得了在下。” 幽灵冷森森一笑,眼中的绿泛起微红:“你既然想死,我便成全了你。杀了你,我再杀姓柳的。” 王佛跟着冷冷一笑:“可是归天鹤让你来的?” 幽灵不点头,也没摇头,只死死盯着自己的剑尖:“我是谁派来的,跟一个死人说,好像已全无意义。你想知道,就到阎罗殿里打听好了。”剑光一闪,犹如电击决裂,披靡星分,一式“羲和倚日”直刺王佛咽喉。剑未到,寒气至,砭人肌骨。 王佛脚下一动,犹如风微尘软,衣衫轻扬,退步避过一剑。 幽灵的身子突如九霄飞鸿,挟风掠起,跟着如长风一泻,凭空扑落。就在这一起一落之间,幽灵舞动长剑,剑势如河海荡漾,风云乱起,一口气向王佛刺了二十五剑。但见剑气纵横,剑影错落,宛如花雨缤纷,将王佛整个罩在剑雾之中。 “幽冥剑法”就像他的眼睛一样诡异,而且招招刁钻古怪,无论是直刺、斜刺、上刺、下刺、正手、反手抑或背手,所取部位尽归一处。 ——咽喉。 王佛看着自己的剑尖,仍退。 确切的说,是绕着退。 王佛虽然在退,却退得很从容、很好看、也很惬意,就像一尾轻灵的鱼在水中打着旋曼舞。听上去,静而无声,看上去,比婉约的诗词还柔。 幽灵刺出二十五剑,为之大惊。因为这二十五剑,竟没有一剑能刺得王佛。剑上的白还是白,不见红;而王佛还是王佛,不见伤。 幽灵一声怪啸,蓦的鼓起长衣凌空一舞,便见身法迷离,烟朦沙昏,剑光回旋,倏明倏暗。“隐霄横嶂”、“邈彼北荒”、“符回北斗”、“祝动南极”、“星汉乘槎”、“断戟镀镍”、“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归咎养德”、“静里乾坤”……又一口气向着王佛攻了三十六剑。 这三十六剑剑剑无情,招招夺命,但偏偏在王佛面前,全都失了效。 三十六剑再度走空,幽灵的身子虽未下沉,一颗心已沉了下去。没碰到王佛之前,他一向很自负,今天一遇到王佛,他突然感到很自卑。 就在这时,王佛蓦地出手。 剑光一闪,美丽而不可方物的一剑。 仍是不见杀气,只见如美人倾城一笑般的动人一剑。 幽灵猛觉执剑之手倏的一痛,似被蝎子螯了一下,手中剑拿捏不住,白光惊起,直冲长穹。但他跟着一长身,另只手又闪电般的将长剑凭空抄住。只此一点,其身法之妙,亦令王佛暗自喝了一声采。 王佛开始反攻。 他剑剑连环,连攻了七剑。 幽灵连退了七步。 到了第八剑的当口,王佛长笑高吟:“天道悠悠,人生若浮。古来圣贤,皆成去留。”手中剑突如一管狼毫,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写了一个大大的、如梦如幻的“木”字。剑气一涌,“木”字直向幽灵额头“印”了过去。 这样的剑势及剑意,饶是幽灵见多识广,却也闻所未闻,他当然更挡不住。百忙之中提一口气,飘身疾退。王佛长剑斜出,跟着向左一撇,又变了个“禾”字,剑势所及,仍是幽灵的额头。 就在这眨眼之间,猛听幽灵的身子格格格一阵暴响,先是向内一缩,随之木偶似的四下一裂,四肢硬生生的拆了开来。 王佛听说有一种极为诡异、也最是难练、练起来也最为残酷的功夫名叫“拆骨法”,却没想到幽灵会这一种功夫。这种功夫听起来不可思议,能练成的更是少之又少。它的功效不是用来攻敌,但用来逃生,却是最有效的法子。 当然——或许这种功夫并不是真的拆开身子,给人的只是一种错觉和幻觉,令人无从下手。但不管幽灵的身子是否真的拆开了,还是一种假象,总之王佛一剑刺出,看上去好像刺中了对方的额头,结果却走了空。 幽灵避过一剑,身子又是格格一响,变戏法似的重归原状。疾风般的向下一旋,便到舱顶一侧,一个俯身倒折,水花一翻,咻的一声急响,箭射入湖。湖水轻漾,转瞬无踪。 王佛虽然迫退了幽灵,心里殊无半点欣喜,毕竟他还不知道,幽灵是不是归天鹤派来的。如果是,他不知道归天鹤手下会有多少的这样杀手等着他? 他希望不是。 因为他只是替柳依依担心。 一个杀人的人,如今却成了救人的人,就是王佛自己,也为这一做法感到好笑。 他静静的吸了一口气,跟着笑了,觉得这样做也挺好,为柳依依担多大的风险也值。因为他心里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东西,想到“柳依依”这三个字时,不知怎的,他就有一种很心疼、很心疼的感觉。 ※※※ 柳依依和雷音五个人身在舱内,耳听舱顶上剑声啸啸,衣风猎猎,无不替王佛捏了一把汗。正等得着急,就见人影一闪,王佛晃身入内。柳依依一把将他双手握住,极为关切的问道:“你——你没事儿吧!” 王佛被她一双温香软玉般的柔荑紧紧握住,任他铁打的汉子,也觉心头怦然,脸跟着也红了:“多谢姑娘关心,我……我……我……”激动之下,他的脸胀得通红,竟然呐呐结舌,不知所云。 柳依依秋波儿横转,含睇宜笑的道:“听你在舱顶上和人交手,哎呀——人家的心,现在还在跳呐!”待得发现和王佛的手握在一起,一时也觉失态,登时脸儿如酒晕红,一笑松手,“那人走了?” 王佛点了点头。雷音在旁说道:“王公子,杀手可是归天鹤所派?”王佛摇了摇头,脸色无比凝重:“十之六七应是归天鹤所派,不过却不能完全肯定。那个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盛铁衣道:“公子可知他是哪路的杀手?” 王佛话到嘴边刚要说出,即一转念,深恐柳依依担心,当下改口说道:“那人身手太快,又不曾自报家门,不知道。”跟着将目光投向柳依依,“姑娘让我几时动身?” 柳依依伸手掠了掠鬓边的发,眨着一双美丽的眸子一笑:“你想几时动身?” “明天。”王佛略一思忖,目光望向舱外,“不过……我须先回家里一趟,我想看一看我的家人。” 柳依依深情的看他一眼,极为妩媚的一笑:“那好,咱们就明天启程。” “咱们?”王佛诧然。 “当然是咱们。公子为我报仇,我纵为女流,也当与公子福祸与共,誓死相随。”柳依依星眸含笑,腻声道,“你只要不嫌我碍手碍脚就成。” “姑娘说的不错,我等不才,当与公子福祸与共,誓死相随。”雷、盛、夜、蓝四人不由分说,尽皆撩衣跪倒,“还望公子予以成全。” 王佛忙将四人一一扶起,心中深受感动。想了想,也觉得这个法子不错。说真的,凭他们四人保护柳依依,他还真的有些放心不下,即刻点头笑道:“好!听你们的,福祸与共,生死相随。” 柳依依宜喜宜颦的道:“说好了,你……可不许反悔。” “决不反悔。”王佛来到酒案近前,斟满一杯酒,一笑尽饮,“柳姑娘,我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说。” “只怕一个月的时间……在下杀不了归天鹤。” “一个月不行便一年,一年不行便十年。”柳依依多情的白了他一眼,然后螓首低垂,吐气如兰的道,“你便是用一辈子的时间,我也等。” 就是傻子也听得出来她的意外之旨,王佛当然不是傻子,脸上不禁红了一红。 他此刻看上去绝不像个杀手,反而像个害羞的大男孩。 柳依依发现王佛害羞的样子很好看,不但一张脸年轻了许多,就连眼神中的忧郁也淡了许多。她手掩胸口,突然感动一阵儿怜惜、一阵儿心疼。 ※※※ 长路漫漫,归心似箭。在由杭州至滩南的途中,一辆乌蓬马车和三匹分健骑宛如风驰电掣,加速奔行。 驾辕的车老板稳控丝缰,一袭玄衣,正是“黑风侠”盛铁衣。“狮子吼”雷音乘马驱前,“日月无光”夜繁星和“大马金刀”蓝陵王连骑殿后,紧紧相随。几匹马翻蹄亮掌,踏在官道之上,泼喇喇声似急鼓,悦耳之极。 柳依依和王佛坐在马车内。 王佛算了算,这一路走安吉、过广德、穿宣城、下芜湖,前面便是巢湖地界。过了巢湖,一天时间可望抵达滩南。 一想到家和家里面的亲人,王佛的眼角有些湿润。 对他来说,家比一切都重要。家里的房子、亲人、故土、炊烟,永远都是最最永恒的思念。他忽然感到,一个人无论在事业上有多成功,志向有多宏伟,终不过是一只放飞的风筝。任你飞的多么高,多么远,也飞不出放风筝人的视线。 风筝下的线,牵一颗心、一段思念,试问谁能飞出心的思念? ——没有人。 ——如果有,也除非是没有家的人。 ※※※ 王佛静静的闭上眼睛,让最温馨的记忆随一颗心绽放。看他回味家的感觉,就像回味一首最深沉、也最耐人寻味的诗,脸上开满了幸福的花。 柳依依瞧着王佛,觉得他有时不但天真,而且还很有趣。一个专以杀人谋生的汉子,本该冷酷无情,他却偏偏很是多情。看他此时的表情,简直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最令柳依依感兴趣的是,她没想到王佛是一个一见女孩子,就害羞脸红的杀手。老实说,这样的人很少。不要说是吃江湖饭的杀手,即便是寻常人等,见了美貌女子,也恨不得一饱眼福,可偏偏王佛是个异数。 不知为何,柳依依见了王佛,却总是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她甜甜的望着王佛,有意咳了一下:“王公子,你睡着了吗?” “没有,姑娘有什么事?”王佛有意避开她的眼神,“不过在车内坐得久了,还真忍不住有些困倦,啊……”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柳依依花枝乱颤般的格格格一阵娇笑,轻启樱唇道:“那不打紧,咱们说会话便不困了,嗯……”她闭着一双笑眼想了一想,“我的身世你知道了,可你的情况我却不太清楚,这不公平。王公子,谈谈你和你的家人好吗?” 王佛摇头叹道:“柳姑娘……实在没什么好谈的……” “不行,我要听。”柳依依偏偏不肯放过,俏脸儿佯装一板,绞着十指娇嗔,“莫非你还信不过人家?” 王佛摇头一笑:“柳姑娘误会了,在下绝无此意。只是……提起我的家人来,我怕姑娘会触景生情,因此……” 柳依依听他那句“因为姑娘一家”时,忍不住鼻子一酸,但跟着把脸一仰:“好,我不伤心就是,我笑给你看。你讲吧!” “我家里的人很多,除了父母,还有三个姐姐,四位兄长。”一提到这些熟悉的名字,王佛的眼神便温暖了许多,脸上情不自禁流露出会心的微笑,“尤其我的父母,他们虽然都很普通,一生默默躬耕,但在这心里,他们都很伟大。真的,他们能够将我抚育成人,便真的很了不起。” “你也很了不起,王公子。”柳依依发自肺腑的一笑,目光中充满了敬佩,“你除了是正人君子,我没想到,你还是个大孝子。” “孝子?我称不上。”王佛抿着嘴唇苦苦一笑,“唉!我这个做儿子的,并没有孝顺过他们一天。和大多数父母一样,他们也希望我能做官、发财,以求光耀门楣,祖上增辉。可是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做到。便是他们最小的希望——连个媳妇,我也没能讨上。” 柳依依噗嗤一乐,柔声道:“那你干么不讨一个?没准你要是做了官,现在三妻四妾也不止哩!” 王佛叹了一口气,默不作声。 柳依依轻声道:“老实说,凭你的本事,想要做官也非难事,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做官?” “不错,我若想做官,几年便做了,只是我不想做官。”王佛冷冷的傲笑道,“一、官场上尔虞我诈,我看不惯。二、该说的话不敢说,该办的事不让办,该笑时不让笑,该哭时偏偏逼着你笑,事事看人脸色,日日寄人篱下。三、除了我的父母、师长,我不喜欢向任何人下跪作揖。放眼官场之上,作了揖还要下跪,下了跪还要磕头,磕过头还爬着走。这些东西我一概学不来,这样做了官又如何?太累!” 他说到这里,用力吐了一口气,眼中的沧桑又浓了许多:“只从我懂事时起,所见所闻,人世间的黑暗莫过于官场上的黑暗,一入官场,你不想同流合污也难。尤其当今这个世道,谗佞盈朝,悬秤卖官,鬻狱贿赂,天下公行,有几个清官不遭贬黜,有几个清官不被屈死?做杀手,这辈子我认了,独来独往,无拘无束,快意恩仇,落一个逍遥自在,快活清闲——也挺好。” 柳依依听他愈说愈是激愤,忙将话锋一转:“你看,说着说着咱们便跑了题儿。对了,你家里都知道你是做杀手的吗?” “不知道。”王佛的眼神微微一黯,“我给他们说——我在苏州的一家镖局做镖师。不管怎么说,做镖师总比做杀手令他们安心一些。” “原来你也会撒谎。”柳依依雅雅一笑。她这一笑,醉眼酡颜,当真如情花笑靥,越发的艳冶动人,“你的名字里有一个”佛‘字,嗯……很有禅意,令尊和令堂为公子起这样的名字,莫不是他们是信佛的不成?“ 王佛摸了摸鼻子,笑了:“不知道,大概他们二老希望我一心向佛吧!只是天意弄人,名字有佛的人却做了杀手。” 柳依依吃吃一笑,语燕呢喃的道:“其实这也不错,”杀手佛‘——听起来也瞒好听的。“ 王佛点了点头,无语。 看着他正襟端坐,一派肃然,柳依依除了感动,同时心里也有一些失落,她渴望能看她一眼。 然而王佛没有。不说话时,他又闭上了眼睛,静静的回味着家和家人的种种甜蜜记忆。 ※※※ 马车又行一程,柳依依一连咳了几声,见王佛依然如故,当下借马车轻晃之势,突然嗳唷了一声。王佛一睁眼,便见柳依依娇躯向前一倾,整个儿偎入了他怀里。 王佛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只是苦苦一笑:“柳姑娘,你这是——” “归天鹤你尚不惧,你怕我做甚?莫不是怕我吃了你?”柳依依一声嘤咛,身子柔若无骨,兀自一动不动。眼波儿流动,当真如酒液欲滴,说不出的动人,“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王公子,我给你当媳妇,你看怎样?” 王佛一怔,接着摇了摇头:“我若答应,便是害了你。因为……我是个杀手,我不想连累姑娘。” “说这话的不是你,应该是我。”柳依依幽幽叹息一声,伸手一堵他嘴唇,俯在他肩头孜孜媚媚、轻轻柔柔的道,“无论风,无论雨,无论生,无论死,这辈子我跟定了你。总之……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姑娘说笑了,这样做,只怕姑娘要后悔一辈子。”王佛正色道,“我为姑娘杀人,实是别无所图。便是这一百万两银票,姑娘可以随手取去。” “我不后悔,无论你说什么,你都是我心目中的奇男子,大丈夫。”柳依依一边深情相拥,一边痴痴的道,“说什么钱不钱的,我要你的人就够了,我的人,我的心都是你的……” 王佛正感为难,他们的话却给驾车的盛铁衣听得清清楚楚,当下哈哈一笑,大声道:“王公子,你这样也太小家子气了,反不如我家小姐敢爱敢恨吗?江湖儿女,既是两情相悦,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一句话,引得雷、夜、蓝三个人也相继大笑。 蓝陵王无遮无拦,嗓门最大:“王公子,我家小姐貌比天仙,你便是打着灯笼,天下也难寻出一个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这个店,答应了吧!” 雷音和夜繁星也跟着鼓噪,轰笑不止。 “你听,我四位叔叔都发话了,你还担心什么?”柳依依脸上一红,黛眉儿一挑,嘴角儿一勾,秋波儿盈盈一转,微微将螓首一旋,滴滴娇媚的道,“你若不依,我——” 王佛道:“姑娘怎样?” 柳依依笑着一扭蛮腰,一甩长发,媚眼儿如丝,殢人似痴的道:“你偷了我的心,又伤了我的心,我便恨你一辈子。” 王佛苦笑点头,红着脸道:“好罢!我依你就是。” “怎么,很痛苦吗?”柳依依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万般旖旎的一笑,将红唇贴上他的鼻尖,“你真是个怪人。不过你这个怪人——我喜欢。”双目含情,直视王佛,“我让你答应,你要爱我一辈子。” “好。” “我让你现在就……抱紧人家……” 王佛双臂一揽,二人紧紧相拥…… 此时此刻,二人的心都跳得很厉害,听上去比狂奔的马蹄声还要急促。 ※※※ 躺在王佛的怀里,柳依依就像躺在了梦里,心里涌起一种回家的温馨感觉。一双手、一颗心、一个男人,从此便成了她的一生。她希望这双手,一辈子就这样抱着她,永远永远,都不要分开。 马车正自前奔,猛听盛铁衣嘘了一声,几匹马一齐长嘶,格登一响,马车硬生生的止住。“狮子吼”雷音一声大喝:“二位是什么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于此处拦路?闪开——” “哼哼哼……”只听一个声音阴恻恻的笑道,“闪开么,可以,但要留下柳依依的项上首级。否则……你们一个也休想活命。” 车内的柳依依心头一惊,王佛已一阵风似的掠出马车。 王佛一出马车,便看到距雷音四丈之地,站着两个身着锦服、头戴旧青色深沿箬笠的汉子。 这两个人,他都认识。 ——“醉判官”萧魂。 ——“琴心剑胆”魏镜阳。 ※※※ 一眼看到王佛,萧、魏二人相顾一笑,萧魂抢先发话:“姓王的,果然是你。” “是我。” “你果真和姓柳的丫头在一起,也好——杀了柳依依,再会一会所谓的”杀手佛‘,这一趟总算不虚此行。“ 王佛的眼中闪出一丝杀气:“归天鹤派你们来的?” 魏镜阳沉声一笑:“你既已知道,又何须多问?王佛,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听了一定很开心。” 王佛哼了一声,冷冷的盯着他。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你的家人四天前便被贺统领解往京师,我看这个家,你不回也罢。”魏镜阳低下头,看着肋下的长剑,下身衣摆无风自动,“王佛,你现在归附归大人还来得及,杀了柳依依,你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王佛强忍悲痛,蓦地仰天一阵大笑:“我若是不从呢?” 萧魂铮的登出双笔:“除了柳依依,包括你在内,都得死。你死了,只怕也要背上反叛的罪名,至于你的家人,可想而知。” 王佛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昂然一笑,道:“柳依依是我的妻子,你们让我杀她——我誓死难从。” “如此说来,贺统领实是多此一举。”萧魂一点点抬起双笔,直指王佛,目光闪着刀锋般的锐意,“贺统领一直说你的武功深不可测,不敢与你动手。不过没关系,他不在,有我萧某一人足矣!” “不错。贺统领惧你,我们可不怕。”魏镜阳一扬手,铿的掣剑在手,极为洒脱的挽了个剑花,一领剑决,直逼王佛,“萧兄弟,你我是一齐动手,还是和他单打独斗?” 萧魂笑道:“我一人便成,你看好了马车内的人,别让他们跑了。” 雷音和后面的夜、蓝二人刚要冲出去,王佛伸手一拦,压低声音道:“不必。他们两个人由我对付,你们保护好马车。” 三人点了点头,各自退回原位。 王佛双手下垂,一动不动。 ※※※ 萧魂蓦地背身一转,反手一招“背临贴”,右手笔直点王佛眉心。王佛举起衣袖一遮,便化解了这一笔。萧魂更不打话,左手笔一折,右手笔一绕,“分曹射覆”、“太行雪满山”、“黄河塞冰川”、“明月闲旌旗”,直似千里阵云,骏马转缰,迅攻了四招。 四招甫出,劲风四激,气盛神足。懂书法的不难看出,他连用了“屋漏痕”、“折股钗”、“卧笔式”和“锥画沙”四种笔意。 王佛冷冷一笑:“你要写字,我可以教你。”陡的右手拔出软剑,“挽歌剑”化纵为横,剑脊平推,呛的荡开双笔,正是一招“拱揖向背”。跟着沉转长剑,势如区湍走壑,快捷无伦,又一招“共炉夕香”直刺萧魂。 萧魂侧身避过,王佛跟着一转,剑尖闪电般的向下一滑,由中锋变偏锋,紧接着一招“勒篆离经”攻出。剑尖横竖勾点,起伏跌荡,疾刺向萧魂的“中极穴”。剑光过处,气走杀伐,剑意过处,竟是兴酣所至,率意颠逸。 王佛一连三剑,剑剑均为判官笔中的招式。萧魂手肘一低,垂笔至膝,借着一个“梅花笑人偏弄影”的身法斜纵一步,虽然闪了开来,脸上也不禁变了脸色。 王佛摇了摇头:“姓萧的,我不想杀你,你只不过是归天鹤手下的一条狗,滚——” 萧魂怒极而笑:“是吗?”倏的出笔如风,随笔走势,左手笔“银钩虿尾”直戳王佛肩头,右手笔“舒心畅意嗅墨香”,斜点王佛鼻底的“人中穴”。王佛看也不看,一笑相拆,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萧魂身后的魏镜阳。 他不想杀人,但只要魏镜阳动手,他必出杀招。 萧魂一声大吼,蓦然笔风一变,双笔内勒外拓,点画狼籍,一派凌乱,使的正是一路狂草笔法。但见他一笔笔随姿走势,随势生气,一招招错综映带,首管互应,当真“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可透气”。 但任他笔惊风雨,王佛依是谈笑从容,信手化解。除了手中软剑,连身子也一动没动。 ※※※ 魏镜阳瞧到此处,已知想杀王佛绝非易事。 杀不了王佛,他决定先杀柳依依。 就在这时,萧魂冷不丁侧转双笔,使出了他的杀招。格格两响,机括触动,笔头十字插花脱杆飞出,一取王佛眉心,一奔王佛的咽喉。 萧魂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 要杀王佛,在此一举。 此时此刻,魏镜阳决定出手。 可他还没有出手,便听萧魂发出了一声怪啸。啸声甫起,萧魂脸上的笑蓦然僵死,就好像脖子上给人拉了一刀。原来王佛一剑刺出,竟将他一双笔头都绕在了剑尖上。 萧魂的身子一晃,跟着额头上一凉,王佛的剑恰似佳人拈花一笑,温柔一指,款款情深的“吻”在他的额上。 一柄杀人的剑,依稀美丽的剑法。 萧魂惨叫掼出,身子一挺,倒地毙命。 魏镜阳大惊失色,连人带剑猛地凌空掠起。但他一动,王佛的身子动得更快,就见白衣一闪,宛如淡云欲飞,已由斜刺里将他挡住。 王佛的身子一起,手中剑平肘倒转,写了一个“乱”字,同时刺了出去。 剑意如诗,充满忧伤的诗。 剑光如雪,有淡淡哀愁的雪。 缠缠绵绵的一剑,如梳不尽的三千青丝,抽不尽绵绵情思。令人剪不断,理还乱。 不经意的凄美,不经意的风情,这一剑更像是佳人郁郁落寞的眼神,于葬花时节含泪一笑。 魏镜阳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松纹古剑”风雷厉啸,迎着王佛的剑尖如惊涛拍岸,裂石穿云,激起千层雪。 他这一剑势雄力疾,威猛之极。令人一眼看去,只见剑气氤氲,气吞万里如虎。 “惊心动魄。九断神剑”,浩瀚波澜。 剑里长江,不息而至。 这虽然只是两柄剑对垒,但在雷、盛、夜、蓝四人看来,实不啻一场千军万马的厮杀。一杀那,四人都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 一剑过后,王佛和魏镜阳同时落地。 魏镜阳踉跄后退,长剑撑地,勉强站住。他缓缓的抬起头,不相信的看着王佛。 一滴滴的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出。 腥红的血痕,如一朵艳绝的梅花怒放于他的额上。 王佛回挽软剑,重新缠在腰里,看也不看魏镜阳,一阵风似的又回到了车内。 魏镜阳身子一软,砰的向前扑倒,脑后的鲜血,箭一般的标了出去。 曾经风云一时的“琴心剑胆”,就此了帐。 柳依依握住王佛的双手,感觉他的手心、手背、手指一片冰凉。瞧了瞧他的表情,他的眼神更忧、更伤。柳依依叹了一口气:“唉!都是因为我,才使你的家受此牵连,我……我真的……真的对不起……” 王佛无奈的笑笑,将他肩头拥在胸前:“你既是我的妻子,还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咱们福祸与共,生死相随吗?” 柳依依的眼中泪光一闪,紧紧和他帖在一起:“不错。今生今世,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无论你杀得了或是杀不了归天鹤,我都跟定了你。” 盛铁衣问道:“小姐,公子,咱们还赶往滩南府吗?” 王佛立即说道:“转往京城。”想到自己的家人,他的人虽在车内,一颗心已与此时飞向了京城。 但王佛却不知道,在他们的背后,从杭州一路至此,一直有人在悄悄跟着。 准确的说,应是三十二人。 这些人僧、道、尼、俗一应俱全。为首的则是一僧一道,那僧人宝相庄严,甚是伟岸,看他白眉欺雪,年龄已逾古稀。饶是如此,一部长髯丝丝透风飘洒胸前,不怒而自威。紧挨着他旁边的道人鬓簪鹤氅,长眉皓须,阔袖生风,颇具仙风道骨。 这二人坐在马上,看了看马车所去方向,各自在坐骑上抽了一鞭,率众随了上去。 第六章 武林盟主 第六章武林盟主 -------------------------------------------------------------------------------- 王佛等人乘车马一路北上,途经阜阳、商丘、郑州、太原等地,这一天抵至大同府境。 未牌时分,车马入城。令人不解的是,每隔数十步,便见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沿街两侧,尽皆帖着官府张榜的公文告示,围观之人甚众。“狮子吼”雷音当先勒住坐骑,向盛铁衣一摆手:“老盛,先停一下。”夜繁星越马而出,赶到雷音马前问道:“大哥,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告示上不知是什么内容,竟吸引得这么多人围观。我总觉得,这事与咱们有关。”雷音压低声音说道,“老三,大哥不识字,你去瞧瞧。”夜繁星飞身下马,到了告示前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骇得出了一身冷汗。当下不敢多看,重新返回,认镫搬鞍乘上坐骑,喘了一口气,道:“大哥,果然被你料中,告示上白纸黑字,画影图形,要悬赏小姐。” “老三,你先别急,慢慢说,到底是为了何事?” “他奶奶的,告示上说什么,最近出了四桩惊天命案,皆是小姐所为。而且所死之人,均为朝廷要员,赫赫显贵。”夜繁星瞧了瞧四下并无外人,狠狠啐了一口,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有人盗走了当今三王爷的‘金蚕宝铠’,他妈的也留了小姐的名字。” 雷音越听越感沉重,脸色变得极为阴沉:“不用说,这些事都是归天鹤这厮干的。王八蛋,他又比咱们早了一步,此事非同小可,须得请示小姐定夺。”兜转马头,急忙来见柳依依。 柳依依听了之后,也登时变了脸色,而王佛却显得很沉稳,脸上淡淡一笑:“不妨事,既来之,则安之,咱们不用怕。归天鹤若非有此举动,我反倒觉得不安,咱们大不了改头换面而已。”想了一想,当即向盛铁衣发话,“即刻顺此前行,待看到街左侧有家‘福通阁’的馆子时,便向左拐入一条胡同。记住,到了胡同尽头,再向左拐,至第三家大门口处停下即可。” 盛铁衣道:“公子,马车可进得去那条胡同?” “可以。”王佛点了点头,“到了那里,自然有人肯帮我们。” 柳依依看着王佛,用力握住他的手,有些担心的道:“你心里当真不怕?” “不怕。”王佛笑着一甩头,耸了耸肩,“凡是我认准的事,从来便不曾怕过。” “可是……我却好怕,我已经失去了很多亲人,我怕……怕再失去了你。”柳依依的声音有些发颤,眸子里流露出淡淡的哀愁,“干脆……归天鹤我们不杀了,我真的好怕……失去你,我们不冒险了。” “冒险?我认为冒险并不可怕。”王佛莞尔一笑,目光中闪过一丝傲意,“什么是冒险?其实无非是尝试着去做一件从未做过的事而已。依依,我意已决,就算不是为了你,为了我的家人,我也不能不去。” 柳依依道:“可是,你说的改头换面是什么意思?” “易容术。”王佛抽出双手,将她拥在怀里,看着她我见犹怜的样子,他的眼睛就像在看一件神奇的事物,闪出星星般的光彩,“我呢,马上就会变成一个又老又哑的丑八怪,然后再把你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皱纹堆累的老太婆,你看可好?” “其实这也不用变,我们迟早都有老的那一天,你呀,就是真的成了又老又哑的丑八怪,我也爱你。”柳依依脸上闪着红晕,妙目儿软软醉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不过,我却不信,这世上真有这等不可思议的易容之术。” “我相信,因为这个人是个天才。”王佛说的很肯定,语气不容置疑,“他那里不但有很多精致的人皮面具,还有很多种不同用途的药水,他的面具和药水不但可以改变你的容貌,连你的声音也可以改变。” “莫非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人?” “正是。‘七十二变妙手王。变幻莫测千面客’云游”,论武功和喝酒,他不及我,论易容之术,他是天下第一。“ “他真的会帮我们?” “绝对会!我们虽非朋友,但我却是他的救命恩人。”王佛笑着理了理她鬓角上的青丝,将她双手牢牢捧在胸前,只觉十指纤纤温更柔,“你放心,咱们人要变,马要变,车也要变。” 说话之间,马车已到了云游的家门口。 ※※※ 在大同府,云家自不比官宦富贵,但比起寻常百姓家,其宅堪属一流。但见门前九级青石的台阶,黑油漆敞亮的门楼檐角飞翼,大门两侧置着栓马的桩石和一对镇宅的镀铜铁狮子。王佛刚下马车,便被站在大门一侧的家人瞧在眼里,慌忙疾步奔下,做了个揖道:“你——可是王佛、王公子?” 王佛颌首,他发觉这名家人甚是陌生,打量了一遍,问道:“你家主人呢?” “实不瞒公子,我家老爷三天前去了一个朋友家里,说好了今儿回,没准马上就回来。”这一家人笑着一躬身,眯着眼道,“不过,老爷临行前曾一再吩咐小的,别的客人来了倒无所谓,若是公子来了,务必请公子留下来小住几日。” “你家老爷今天真的能回来?” “能,一准能!”这名家人突然啪的击了一掌,高声喝道,“老王、老吴、老张——王公子来了,快些帮着将公子的车、马从后院里赶进去。”话犹未了,又有三名家人迎了出来,各向王佛深施一礼,异口同声的道:“公子您好。” 王佛看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他心中狐疑,不知云游几时又添了这几名家人。 此时,柳依依等人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相继站在王佛身后。王佛又仔细向这几名家打量了一番,心里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猛一摆手,面向当先出门的家人问道:“且慢,你见过我?” “没有。小的和他们三位都是老爷新近招雇的。”这名家人吸了吸鼻子,哈着腰又是一笑,“我们虽没见过公子的面,这些日子可没短了听老爷讲起公子,故此……嘿嘿……”一侧身,伸出右手相让,“公子请——” 王佛转念一想,或许是自己过于多虑,遂笑着向另三名家人一挥手:“好了,你们把车马赶到后院去吧!”便带着柳依依等五人迈步上了台阶,待走进院子里看时,但见四合套的大院落一丝不染,拉溜儿围起十六七间红柱青瓦的房舍。包括东西配房,一间间尽是烫蜡楠木的梁,磨砖对缝的墙,就连院子里也都是一色的青石地基。当中一条甬道,直抵中堂,都摆着五福捧寿万字不到头的图案。 那家人走在最后,见王佛等人已然到了院子里,蓦地里一反手,砰的一声大响,将两扇大门硬生生掩住。格崩一响,门闩牢栓,象鼻子大锁卡了个结结实实。 六人相顾一怔,便觉有些不妙。突见大厅内人影晃动,几十个人蜂涌而出。这些人不由分说,到了院外四下一分,团团将六人围在核心。 有一个年约四旬,瘦高个、长方脸、面微黄,身着一袭灰布衣裤的人站在最后,王佛一眼看到此人,剑眉一轩,冷冷的道:“云兄,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不成?” 云游叹着气摇了摇头,苦苦一笑:“王公子,你是在下的恩公,就是吓死在下,也不敢对恩公如此不敬。只是、只是他们……” ※※※ 王佛游目四顾,当看到为首的一僧一道时,心里也为之一震。他没想到,少林寺一代宗师“七宝佛”枯木大师和武当掌门“北斗七星子”明阙真人竟双双联袂至此。他一一扫视在场的众人,有些人虽非太熟,但凭他两年前在武林争盟大会上留下的印象,还依稀记得这些人的名字。 站在他对面的,除了枯木和明阙,左三右四,分别是昆仑派的“翻天上人”、铁尸门的“铁尸”辛畅、侠风满堂的少堂主“满堂瑞气满剑光”满十六、燕赵山庄人称“双手揽日月。一剑定乾坤”的笑封侯、抱月山庄二当家“快剑风郎君”叶城飞、青城派老掌门称做“神缠手”的独孤无二和普沱剑派的新任掌门——“一剑愁杀人”金五音。 在他右侧,则站着崆峒派的“捕杀”石铁心、崂山派的“催命帖”冷血红、华山派的“七指残剑”音逸绝、黄山派的“幻影刀”上官泰、巫山派的“疯道人”大乘上人、峨眉派的“白发神尼”江红袖、风云山庄的“无情刺”楚鸿图以及佛顶山的“辣手书生”归元英。 王佛再看下去,什么泰山的“观日剑客”费不败、衡山的“醉生神剑梦死刀”卫龙豪、仙霞岭的“降龙腿”方天罡俱在其内。 但令王佛吃惊的,却是站在他身后的四个人。 这四个人名头之高,丝毫不逊少林的枯木大师和武当的明阙真人。 ——“万卷堂深一盏灯,十二阑干楼外楼”。 ——“兰舟夜如何,百年长恨歌”。 大凡江湖中人,几乎没人记不住这四句话,王佛当然也不例外。 “万卷堂深一盏灯,十二阑干楼外楼”说的乃系两大高人,一指“万卷堂”的大堂主、人送“神灯剑魔”的容帝尊,二指“天外楼”楼主、被人奉为剑宗的“十二阑干剑。千里独往来”的匡正老剑客。 至于最后两句,所指亦是两人。这两个人不但江湖上人尽皆知,便连官府也惧之三分。因为提起“兰舟盟”和“百年不老帮”这两大势力,任何人任何门派也不想惹、不敢惹。 “兰舟盟”手下不仅有“金钗十二行”十二分舵,而且行行有高手,高手密如林。 他们的盟主便是“女修罗王”夜如何。 “百年不老帮”却是名附其实的天下第一大帮派,帮中辖属“明月十二楼”,每一楼之派众都不下四千余人。帮主宋长恨更是以一手绝学“长恨剑法”名动四宇,就是“兰舟盟”,也须退避三舍,不敢争其锋芒。 王佛没有说话,他一转身,发现了方才迎接自己的四名家人,蓦的踏上一步,沉声道:“四位果然好手段,可否露出你们的庐山真面目?” 四个人相继一笑,各在脸上揭了人皮面具,王佛抬起头一笑:“神针门的‘锦绣一针’布天衣、黑虎门的‘飞天虎’岳啸、鹰爪门的‘手到擒来’陆横霄和‘十拿九稳’孟宜生——” 四人咕咕一笑:“不愧是‘杀手佛’,好眼力,正是我们四位。” “枉你们自许什么名门正派,今日一看,实令在下齿寒。”王佛目光凝沉,径直逼视着枯木,“不错,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自认杀了天禅、天木、梵音、金师城和李寻仙五人,到任何时间我也从不抵赖。有谁想替他们报仇雪恨,我王佛也无所谓,尽管朝我下手便是。”右手在腰底一探,“挽歌剑”嚓一声响,直直指向苍穹。 “无量天尊!王施主何必动怒?”明阙真人单掌一立,打了个稽首,“此事与云施主全无干系,贫道与枯木大师带人追随你从杭州一路至此,只是想与你讨个说法而已。请问,你为何杀了天禅?” 王佛嘴角抹出一丝嘲笑:“只怕在下说将出来,会有辱贵派的清誉,不说也罢。” “你说——” “老子德教,庄子玄学,其理尽归一个‘道’字。贵派身为道教圣地,本该谨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之训,在下说的可对?” 明阙真人肃然道:“然!我武当派始自三丰祖师创基至今,曾有此训嘱。” “然三年前天禅却又做的如何?”王佛脸上一寒,字字尖锐无比,“他为了得到金陵‘群英镖局’总镖头‘铁面侠’海万峰的鱼肠剑,杀了海万峰不说,便连镖局的大小镖师和趟子手也不肯放过。幸得海万峰之子海风大难脱逃,便找到了我,所以我便杀了天禅。我想说的便是这些,道长可明白了?” “这——”明阙一时哑然,他极为尴尬的点了点头,过了良久方道,“可是……天禅再怎么不对,也应有我武当派清理门户才是,你杀他——” “清理门户?”王佛好像在听了世上一件最为可笑的事,轻轻哼了一声,道,“只可惜你们并未清理门户,海风前往贵派去了数十次之多,你们还不只是重重责了天禅几十竹杖,难道这便是所谓的清理门户?” 明阙真人脸上微微一红,叹了一口气,不由低下了头。 ※※※ 王佛将目光转向枯木,接着说道:“至于天木大师之死,乃是他先找的我,他为了替天禅报仇,在下避无可避,不得不和他交手。他虽败于我手,可我并没有杀他,是他心胸太过狭窄,因败不起而自毙。大师看他的尸体上,可有在下的剑痕?” 枯木双目垂泪,双手摇了摇,闭目长叹道:“罪孽罪孽!老衲无话可说”。 王佛微微一笑,反手挽了一个剑花,负于背后:“抱月山庄庄主‘风神刀客’金师城空誉一代名侠,实是假慈悲、伪君子——” 他的话还未说完,“快剑风郎君”叶城飞铮的亮出长剑,大声喝道“住口,姓王的,你不得污辱我家庄主——” “你怕了。”王佛目光凛凛,字字如针,“天下的英雄十之七八尽在于此,姓王的属实于否,大伙可以见证,你急什么?” 容帝尊仰天打了个哈哈:“王佛,不要听他的,接着说,此时他若与你动手,容某可以替你挡横。”眼睛向叶城飞一溜,苍眉如潮涌动,“叶二庄主,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金大侠若是清白之躯,世间自有公理,你还怕别人说短道长吗?” 叶城飞听他字里行间透着威胁,自知惹不起这位杀人的祖宗,登时身子矮了半截,连声道:“是是是,容老英雄说的极是。” 容帝尊抬手一指王佛:“好,你可以讲了。” 王佛坦然自若,不慌不忙的摸了摸鼻子:“我当然要说,不然江湖上皆以为我王佛是个不辨是非、滥杀无辜和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叶二庄主,三年前的六月二十三,金庄主是否娶了一位姑娘,名叫‘巧莲儿’?” “一点没错。” “你可知那‘巧莲儿’是为金庄主所迫?” “不知道!” “你不知道,可我知道。”王佛低下头,突然凄然长叹,“巧莲儿本已有了意中心上人,名叫黄杰。四月十三这天,他们二人前住灵隐寺许愿,我当时正在灵隐寺附近的一家酒馆吃酒,你家庄主当时抢人,被我看得清清楚楚。原以为你家庄主只是吃酒带醉,过几天便会将巧莲儿送回,没想到他竟真的纳了巧莲儿为妾。后来,我打听到了黄杰的住处,便让他去衙门告状。殊料狗官不公,他连告了数次,反倒落了个枉告不实之罪,未出数日,他便郁郁而终。” 王佛说到此处,虎目蕴泪,:“姓叶的,有情人本该终成眷属,姓金的却硬生生的拆散了他们二人的好姻缘,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原来如此。”叶城飞目光黯淡,声音也低了许多,“我道庄主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为何那么高兴,而巧莲儿也在那天夜里服毒自尽。”五指一松,长剑当啷坠地,兀自喃喃自话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叶二庄主,关于梵音大师之死,你怎么解释?”王佛随手一指叶城飞,一声冷嗤,“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为替金师城报仇,暗中潜入普沱,偷去了普沱派的‘十二元神剑谱’,最后却嫁祸栽赃,令我王佛蒙羞,我说的是也不是?” “我……我……”叶城飞被他一语道破真相,暗自愧责,只觉头上冷汗潸潸,兀自一个字也不出口。 “你可知道,正因你一念之私,使我王佛百口难辩,乃至和梵音大师之间的误会愈积愈深。”王佛的眉头深深皱起,显得极为痛心,“梵音大师一心要致我于死地而后快,我虽一再相让,求他给我时日,查出盗取剑谱的真凶,无奈他横竖听不进去。”他说到这里,反倒平静了许多,目光在全场一扫,亢声道,“诸位,与梵音大师交手,不是他死,便是我亡,说得再明白不过,我为了活下去,难道便不许我还手吗?是,他是死在了我的剑下。” “一剑愁杀人”金五音听得须眉皆炸,一步抢到叶城飞近前,懑声道:“好啊!姓叶的,说了半天,原来是你从中做梗,你——你好卑鄙——” 叶城飞嘎声道:“我……我……”说了两个“我”字,双手抱头,颓然坐倒在地,眼中充满了绝望。 金五音本拟出手杀了他,枯木大师大声道:“金掌门,且慢动手。以老衲之见,‘怨仇宜解不宜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唉!算了吧。” “一切听从大师吩咐。”金五音恨恨一顿足,向叶城飞啐了一口,重新回原地。但他一双眼,仍怒视着坐在地上的叶城飞。 枯木看了王佛一眼,手捻数珠,高诵佛号道:“王施主,那些事暂先搁置一旁,你杀了青城派少掌门‘一剑夺命’李寻仙,又该作何理论?” “神缠手”独孤无二嘶声道:“王佛,难不成寻仙也和你是误会不成?” 王佛晒然一笑,不急不缓的道:“没有,因为他该死,像他这一种人,我就是杀他一千次、一万次也不为过。”说着脸上的笑一僵,眼睛迎着独孤无二说道,“他自以为是青城派的少掌门,专横跋扈,欺压良善,私自勾结官府,霸占青城山下‘余户村’三百户住居、良田百顷,开设赌场、妓院、茶园以及酒楼,使得这些村民田无寸土可耕,舍无片瓦可依,一一流离失所,死走逃亡。你说,我该不该杀他?” “可是——”独孤无二吸一口气,仍自不服,“寻仙所开赌场、妓院、茶园及酒楼,均经了官府立准,难道——” “他这样做,更应该死。”王佛漠然一笑,用力一抖长剑,“我生平最恨之人,便是仗势欺人、以强凌弱之辈。更何况,他还道貌岸然的打着官府的幌子愚弄百姓,我想不杀他都难。请问尊驾,难道青城派的人是人,官府的人是人,那些小民们便只配做狗不成?真要这样,你算哪门子的名门正派?” 独孤无二蓦地一声长啸,一张脸刹时崩得铁青,二目死死看着王佛,眼中迸溅出一串冷烈的火星。宛如一头饥饿的狼,在咬着冷冷的牙,守着冷冷的雪,恶狠狠的盯着一头肥壮的山羊。 雷、盛、夜、蓝四人见此情形,知道一场大战势所难免,当下一使眼色,挡在了王佛和柳依依身前。四人各据一方,同声道:“哪位要找王公子的麻烦,冲着咱们兄弟便是!” 云游跟着飞身入内,双臂一抬:“不错,也算上云某一份。” 雷音右手拄拐,左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掌,笑着问道:“你不怕死?” 云游在胸口上擂了一拳,豪气干云的笑道:“怕!但为了王公子,便是死了也值。” 四人赞道:“好!真汉子——” 王佛会心一笑,拖长了声音道:“五位的情意我甚是感激,不过一人做事一人担,你们谁也不许替我出手。”身子一晃,已自夜繁星身旁一掠而过,闪电般的到了枯木大师眼前,“大师身为武林盟主,不知是大师动手,还是其它的英雄动手?” 话甫出口,独孤无二猛的旋身疾起,人未到,风先起,一记“百里雷声震,惊涛来似雪”般的劈空掌呼啸劈出,直击王佛背心。 他一掌劈出,又一声大吼,跟着一拳打向王佛肩头。 看到这一拳,首先给人的感觉是狂的要命,会使人想到唐朝诗人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一诗中的第十句诗—— “愁云惨淡万里凝”。 这也正是青城派的不二绝学——“龙象神拳!” 王佛横步向左一滑,先避过他的“劈空掌”,然后右手背剑,微微一抬左手,轻飘飘一掌拍出,软软绵绵接了他这一拳。 人们皆知王佛对敌多用剑法,却都未见过他的掌法。 轻描淡写的一掌,仿若轻轻甩了一下手。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王佛挥出的手不但姿势未变,就连指尖儿也兀自未动一下。独孤无二身子一仰,却一口气退了五步。 轻轻一挥手,弹指破千斤。 这是什么掌法?这又是何等的掌力? ※※※ 独孤无二晃了晃肩头,望着王佛道:“好小子,你这是什么掌法?”抢身一个“贴身靠”冲上,左臂一沉,右手拂攻,递了一抬“盘肘冲拳。”王佛的身子恰似春风一缕,微微儿一侧,又向横里滑了一步。独孤无二猱身欺上,左手缠,右手拿,一连“残灯斜照”、“醉扶归去”攻了两招。 王佛一不慌,二不忙,脚下不丁不八,只待他双手及身,这才探左手甩转一挥,竟是后发先至,将独孤无二的双掌挤出门外。跟着向下一搭,向前一推,独孤无二收势不住,呼的一声,一个筋斗摔了出去。 独孤无二翻身坐起,忽然向着王佛一揖到地:“佩服!”说罢,退回原处。 “一剑愁杀人”金五音缓缓抽出长剑,当胸一指王佛:“不管怎么说,梵音大师也是命丧你手,我和叶城飞之间可以作罢,你却不能!” 王佛偏着头看了他一眼,侧身一让:“好,请出手。” 柳依依一颗心提到了嗓子上,便觉胸口怦怦狂跳,不由自主喊了一句:“王郎,小心——” 王佛朝着他眷恋一笑:“你放心,为了你和我的亲人,谁要杀我也万难。” 金五音大喝一声:“姓王的,接剑。”陡的肩头一沉,抬起右脚向后一铲,右腿顺势借力,呼的撑身纵上。剑光一闪,一式“薄雨催寒”直刺王佛咽喉。 王佛信手一挥,化解了他这一招。 金五音一声虎吼,蓦地弓步回身,一记“倒踢星斗”飞奔王佛“关元穴”,同时长剑递出,“斜雨弄晴”、“夜泪沾衣”、“周公吐哺”连环三剑点向王佛“膻中”、“天溪”和“风门”三处命穴。王佛向旁一跃,金五音乘势趋上。眨眼间剑光闪闪,光彩迷离,剑气萧萧,气贯长空,用的正是普沱剑派的“五音六律。绝唱九式。” 三十招过后,王佛身子一闪,突然到了金五音的背后,左手一翻,将他执剑之手的脉门部位给牢牢扣住,笑着道:“给我。” 金五音脸上一惊,顺力一转,长剑向斜刺里一带,反手一招“挹云式”刺向王佛右肋。王佛一抬手肘,正格在他手腕之上,金五音被震得五指一松,长剑脱手飞出。 “承让。”王佛一转身,面向枯木。 枯木低垂双眉问道:“你不杀他?” “当然。”王佛道。 明阙真人认真的道:“你不怕金掌门还找你报仇么?” 王佛紧抿着双唇一笑:“只要他不嫌麻烦,我无所谓。” 金五音苦涩一笑,迎起脸来轻轻自叹:“老方丈,不是我不想替你报仇,只是我技不如人,只怕再怎么报仇也是枉然,希望你能原谅。” 枯木接道:“王施主,果然好身手,老衲佩服之至。只是老衲还不太明白,你真的能赢了天木。少林七十二绝学,他精通‘伏虎拳’、‘罗汉拳’、‘大力金刚掌’、‘摩诃指’、‘千叶金莲掌’、‘大光明神功’、‘大磐若波罗密掌’、‘拈花指、’‘北麓千佛指’、‘毗卢达摩剑法’、‘哆罗虚空指’、‘大力碎心掌’以及‘地藏神功’,共计一十有三,便是老衲赢他,亦非易事。” 明阙真人道:“不错,再说天禅的武功,不要说是在武当,就是放眼整个武林,能轻易战败他的也属寥寥。王施主能将他战败,实数奇闻。” 枯木的眼皮一点点撩起,在看王佛的一刹那,陡的精光四射,身上的罡气直似天起白雾,将他整个人尽皆罩住。衣风猎猎,一袭僧袍立时如涨风之帆,向外鼓了起来。 王佛缓缓沉下身子,看着右手的软剑,头上的发无风自动。 他的左臂略自上扬,如白鹤轻舒的单翅。 他的表情很痴。 痴而深情。 枯木看着他,伸出右手掌,然后屈起五指一点点分开,便见他的掌心刹那间鼓起四寸有余。跟着掌心一立,呼的一声剧啸,劲风涌动,真袭王佛面门。 这一掌如萧萧易水,鸿飞冥冥,其势之烈,莫可言喻。他的脸上,充满了“痛饮狂歌空度日”般的大悲之状。 似是百年寂寞、千年孤独、万年与天地同悲的人发出的一声呐喊。 生死悲、死亦悲,生死皆悲。 ——“大悲归真掌。” 明阙同时一伸手,长剑炸裂起一大篷晶莹、透明,直似碎玉般的剑气光环。如一轮圆圆的明月,向着王佛飞滚而至。 他所使的这一招,正是“北斗七星剑法”中最为惊艳、亦最完美的“天地皆圆。” ※※※ 王佛一声长笑,左手一掌,抵了枯木一掌。右手一剑,拒了明阙一剑。 依是风情万种的剑。 ——诗意的风情。 ——醉人、亦杀人的风情。 他的掌,也如是。 柔若无骨般的绵绵一掌。 ——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王佛退了一步,一僧一道相视一笑,突然收手。 他们无须再比,能在他们二人合攻中仅退一步者,这样的人实不多见。枯木点了点头:“‘倾城剑法’和‘万众神功’,王施主和一代‘奇侠’笑传奇、‘神话英雄’万众万人敌有何渊源?” 王佛毫不隐讳,抬起头道:“均是在下之恩师。” 明阙笑道:“难怪有人说你的剑法深不可测,三十年前,武林中盛传‘仙圣老人’李杜、‘奇剑’笑传奇、‘神话英雄’万人敌,‘九石异僧’易甘音和‘天地生辉明月光’满江红‘时为当世五大高手,你既是笑、万二公的高足,想不成名也难。不过看你的剑法,又不全像是’倾城剑法‘,莫非你另行演变了不成?” “不错,我在剑法里面,融入了我的书法。”王佛刚想还要往下说,容帝尊沉声笑道:“好,王兄弟,你即是笑、万二人的弟子,老朽倒要领教一二。” “二”字出口,容帝尊双手一伸,已然各执一剑。 他执剑的样子和脸上的表情,犹如一代霸主,写满了王者之风。 如果说宝剑和女子一样,也分美色和绝色之分的话,那么这两柄剑,便属绝对的绝色之剑。 往往能称得上是绝色的东西,一般都可遇而不可求。 容帝尊喜爱这两柄的程度,便超过了喜爱绝色美人的程度。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武痴,更重要的是这两柄剑实在太美,美人可以白头,而它们却永远都灿烂着。就是沾上再多的血和泪水,这两柄剑还依然诗意、依然馨香。 这两柄剑本没名字,他挖空心思,想了三年,才从词牌里给它们取了两个上口的名字。 水龙吟和如梦令。 ※※※ 容帝尊迈步走出,极为欣赏的看着王佛:“长江水后浪推前浪,自古新人换旧人,王佛,是你先出手,还是老朽先出手?” “你是前辈,自当你先出手。”王佛知道此人剑法之高,冠绝天下,便是恩师笑传奇与之交手,亦无十分胜算。当下长剑一颤,“求前辈赐教!” “不客气——”容帝尊双剑一分,剑光突如水银泻地,也不知他使的什么手法,只此一招,王佛身上至少有三十六处穴道都被这一剑罩住剑网当中。 王佛运剑疾书,啸啸声响,连写了“汉”、“唐”、“宋”、“元”、“明”五个字,方自将他一剑拆开。 饶是如此,王佛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不过,容帝尊也同时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王佛破解了自己这一招所用的剑式,竟只是写了几个字。双剑又是一分,分袭王佛四十九处穴道。 王佛仍是以剑代笔,迎着对方的双剑,一口气写下了“断肠人在天涯”六个狂草剑势。 以字破剑,这便是王佛的剑法。 容帝尊见一连两招仍逼不退王佛,猛然一声长啸,双剑猝然间如千幻灵光,似火吐焰,万红耀眼。喷起的剑气初如秋晨红蓼,继之便如数以万计的三月桃花同时怒放。刹那之间,明媚的红,凄艳的红,深碧的红,映得每个人的脸上恍若醉酒,不胜红光。 这一刻,他的双剑热胜红日光,耀出千万光。 这一刻—— 风急天高! 猿——啸——哀! ※※※ 剑光一盛,容帝尊直似狂歌千里,剑剑出神入化,杀神杀佛。向着王佛,发出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攻势。 他的剑光彩照人,人看上去,也越发的光彩照人。 然而三十招过后,他仍战不倒王佛。 王佛好像在写一篇绝世的文章,越写越动情,越写也越深情。 容帝尊又攻了几招,双剑一收,飘身后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罢罢罢!王佛,行!有出息。” 明阙真人看了枯木一眼,手拈长须笑道:“大师,我看第二件事也该向王施主说明了。武林中后继有人,你这个盟主也理宜禅让了,王佛,从此之后,大伙便公推你为新任武林盟主,你可愿意?” 王佛不觉一愣:“道长这是何意?” 枯木呵呵一笑:“你以前所做之事,其实我们已知真相,所以此次随你至此,并非真的向你讨什么公道。让你解释也好,与你比武也罢,都无非想考一考你的人品和武功而已。否则,老衲怎轻易让这个武林盟主交你执掌。” 明阙真人道:“另外,最近江湖上出了一个名为‘灭灯法师’的西域番僧,其‘灭灯大法’惊世骇俗。他为了盗取大师的‘武林一统令’,曾和枯木大师交了手,可惜不抵灭灯,盟主金令还是被这番僧夺了去。我等众人希望你能担此重任,将令牌索回。” “可是不巧的很,晚辈眼下有件重要的事要办,恐怕……”王佛将软剑重新盘于腰间,略一犹豫,“再说我并不知道灭灯栖身何处,又如何找得到他?”一五一十,遂将进京行刺归天鹤,替柳依依负仇和搭救家人的事说了一遍。 枯木道:“正因如此,老衲才与你说了此事。据老衲托人在西域打探的消息得知,灭灯现在就在京城,而且还是驸马归天鹤的座上客,凭你的武功,你足可以办得到,所以此事非你莫属。” 王佛一抱拳:“如此说来,恭敬不如从命,晚辈尽力便是。” “不是尽力,而是一定办成。”枯木皱头深锁,不无忧虑的道,“老衲也曾听人讲过,归天鹤狼子野心,杀了很多与他不睦之人。现今他大权在握,一旦令牌落于他手,难保他不会大开杀戒,只怕到进整个武林亦无宁日。王施主放心,你们先动身进京,我们这些人届时会前往京城与你们接应。”双掌合什,打个问讯道,“诸位,我看咱们还是先商量一下,王施主怎样进京才为妥善。” 云游笑道:“这不打紧,有我给他们易容,管保王公子连自己也认不准出来。” 王佛想了一会儿,接过云游的话说道:“我以为此事不易过急,要杀归天鹤和夺回令牌,须得先救了我的家人再说。”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将自己的看法讲了一遍。 枯木大师想了想,向众人提议道:“以老衲看,为了稳妥起见,王施主一是易容,二还要再学些别的武功,只有这样,才不易显露身份。不到最后,他的‘倾城剑法’和‘万众神功’绝不可使展出来。莫如趁今日之便,咱们每人传与王施主一套武功,他学多少是多少,大家觉得如何?”群侠尽皆点头,一致同意。 第五章 猛虎堂中 第五章猛虎堂中 -------------------------------------------------------------------------------- 在很多人眼里,“京城”是个既神圣、神秘、又很气派的大地方。而大地方,往往都很繁华,令一般的人可望而不可及。 这句话很有道理,而这个道理也再简单不过,因为京城是个真正“藏龙卧虎”的地方。这里的龙虽非真正意义上的“龙”,却比真正的龙还能呼风唤雨,他不仅能使天变色,龙颜稍变,还能使普天下的臣民家破人亡。他要杀人,再荒唐的理由都是圣命;他就是半点武功也不会,天下所有的武林高手加在一起,都不及他的一根手指厉害。总之任何一个人得罪了他,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他若高兴,杀你一人已属万幸,他若不高兴,可以让你户灭九族。 这一种“龙”,事实上也是人,高高在上的人。 这种人,当然就是被称之为“天子”的皇上。 归天鹤虽不是龙,但却是一头凶猛的虎。与真正的猛虎相比,他除了“龙”不敢吃之外,他什么东西都敢吃。无论他吃的东西有没有没骨头,他从来都不往外吐。 此时的归天鹤,正坐在“猛虎堂”大厅内,把玩一柄金光灿灿的三尺长剑。 他背后摆着四扇撒金的屏风,每一扇屏风上,都绣着一幅虎啸图。 没见过他的人,一定会认为他朱衣紫绶、蟒袍乌纱,是个很威严的人。见了他的面,你就会觉得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他看上去不但很文雅,而且有种诗人的气质。他的眉很清秀,脸很白,天生的一双笑眼,就是颌下的三绺墨髯,也梳得干干净净,一丝不乱。 他今天没着官服,头上戴了一顶万字头巾,身着一袭天青色夹绉纱的褶子袍。怎么看,他都像是个很随和、很温和的人。 在他两侧,还摆着两张金交虎皮椅。椅子上,端坐着两个人。 左边之人气宇不凡,目光如炬,正是“蛇妖”贺顶红。右边的汉子目光凝沉,面似青铜,头戴青色幞头,着一身宝蓝缎的暗花长袍,一张脸在傲岸之中,还透着几分阴恻。 这人上中等身材,除了一双修长的腿之外,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而这个并不怎么特别的人,却是归天鹤身边红得发紫的人,驸马府的大总管——“神腿”易水寒。 与金张甲第的驸马府相比,“猛虎堂”同样气派。这里分甲、乙、丙三层阁楼,不但有睡觉的地方,洗澡的地方,吃饭的地方,而且还有供人娱乐的地方。只是这种地方,没本事的人却住不进来。这里所说的“本事”,当然是杀人的本事。 所以“猛虎堂”即是招贤馆,本事越大的人,在这里才能更上一层楼。 三人坐在大厅内,正等着前来应征的人。 ※※※ 此刻正当午时,猛虎堂大厅里刀光剑影,光华四射。放眼大厅四侧,摆置、悬挂的全是兵刃。除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镗、矛、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等常见的十八般兵器,就连外五形的点穴镢、量天尺、挎虎篮、判官笔、双人夺、日月环、五星轮、蛾眉刺、冰铁椎、大铁槌、混元牌、独脚铜人、软藤枪、折铁扇和降魔杵,也应有尽有。 忽听足步一响,一名小厮垂着手躬身入内:“大人,外面来了三个人希望求见。” 归天鹤头也不抬,依然盯着手中的剑:“请他们进来。” “是。”小厮退出大厅,紧接着道,“三位,大人有请。” 话音刚落,便见三条大汉鱼贯而入,到了大厅左右一分,一齐躬身施礼:“我等见过大人。” “免了。”归天鹤笑着还剑入鞘,笑着抬起头,目光在三人脸上一一掠过。便见最左侧的汉子白面黑须,扎巾箭袖,十指如钩,一双手兀自蒲扇般大小。瞧他的年龄,约在三十六七岁左右。中间的汉子年约三旬,面似淡金,一部短胡子茬,背负双剑,生就得威风凛凛,精悍之极。右侧的汉子与他年龄相若,圆脸、浓眉、大豹子眼,身着一袭深灰色的短打衣靠,打着鱼鳞裹腿。归天鹤笑着点了点头,略一抬手:“不知本官该怎样称呼三位?” 三人从左至右依次说道:“小人”逍遥手‘叶飞“。”“穿心剑’莫金甲”。“”天马行空‘任闯“。 “嗯……很好。”归天鹤眯起眼一笑,脸上更显温和,“三位壮士有何本领,不妨当场一展身手。叶壮士,你先来罢!” “多谢大人。”叶飞拱手一揖,躬身一退,“小人粗通几路拳法,便先练一趟”五形拳‘,请大过目。“身形晃动,刹那间龙腾虎跃,鹤扑蛇游,疾似猎豹,双拳舞动开来,犹如重重叠叠山,渺渺茫茫水,委实的风雨不透。 拳法练罢,接下来听他一声大喝,掌风飒飒,一招招趋退攻守,伸缩纵横,“风雪千山”、“乱山云挂”、“短棹沧浪”、“月挂冰蟾”、“金鞭弄影”、“月满秋江”、“星斗参横”、“鹤背西风”……一掌紧似一掌,一掌快逾一掌,又练了一套“劈挂掌”。及至迅急之处,人如萧萧瑟瑟风,掌似滴滴点点雨,兔起鹘落,满厅游走。 掌法练过,叶飞抱元守一,气沉丹田,毕恭毕敬的道:“请大人指教。” 归天鹤手拈胡须,微微颌首:“叶壮士人称”逍遥手‘,果真名符其实,你还会什么拳法,不如都使将出来,如何?“ “遵命。”叶飞也不客气,眼神一领,倏的出势如虎扑,起手似鹰捉,脚下进退连环,高低起落,拳走“十字劲”,练的却是一套“五行拳”。只见他以肩带手,手随步走,步稳桩牢,一招招出拳形似爷,气势如破竹。拳风一息,叶飞转为“横裆步”收招定势,面向归天鹤道,“不知小人练得如何?” 归天鹤身子微微前探,点了点头,以示嘉许。 “小人不才,再练一趟”太祖长拳‘。“叶飞头顶竖颈,含胸拔背,双手握拳缓缓至肩,提肛收臀吸了一口气。说时迟,那时快,陡见他俯腰仆步,沉肩坠肘,蓦的起右手向外一旋,左臂横扫,呼的使了一招”勾手肘锤“。继之以腰为轴,转胯沉髋,左臂手肘微向内曲,右手翻转前穿,又练了一招”抱虎式“。 归天鹤一个“好”字还未出口,叶飞松胯扣膝,身子向前一倒,右脚向后疾踢而出,变了一招“文王倒穿靴”。一连三招,招招斩钉截铁,凝重沉雄,正是“三十二式宋太祖长拳”中的路数。 大厅内静悄悄的鸦雀无声,突听叶飞一声长啸,陡然疾身一个倒旋,脚尖微一点地,闪电般身向后仰,一个“头锤”撞了出去,跨步反转,左手一拳,又快捷无伦的攻了一招“盘龙戏珠”。 看他练到兴起之处,身子滴溜溜展转腾挪,起伏翻滚,双拳虚实开合,吞吐旋转,勾、挂、崩、跌、打、摔、拿,极尽“逢节必顶,逢曲必夹”之妙。什么“怀中取粟”、“飞龙调膀”、“倒转乾坤”、“金豹剪尾”、“钟鼓齐鸣”、“白猿入洞”、“大鹏压嗉”、“苍龙缩尾”、“袖里藏针”、“锦鸡撒膀”、“倒叠七星”、“按剑观阵”、“猛虎出柙”、“铜锤手”、“挎马锤”均一一使了出来,当真起为钻、落为翻,来去犹如卷地风,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归天鹤击掌赞道:“好身手。手、眼、身、法、步;精、神、气、力、功;叶壮士无一不恰到好处。” “多谢大人抬爱。” “叶壮士无须过谦。武学之道,博大精深,凡拳法之理,皆重九节。九节之法,讲的是”手起肘随肩要催,头起身随步要追,步起膝随胯要催‘,我说的可对?“ “大人高论。” “高论可当不起。”归天鹤微微一笑,“俗话说:”一身之劲尽在腰,一身之气在腰腹。‘观壮士方才所练拳法,“全身九节动,节节腰中发,’招招气沉力疾,节节贯通,不错。”目光一转,笑着向“天马行空”任闯说道,“任壮士,你精通什么?” “小人生平练腿,却也练得不精。好,小人说练就练。”任闯深深施了一礼,托的抽身后纵,右腿一荡,先踢了个“摆莲腿。”接下来身子一晃,双腿勾挂撩摆,扫舔弹踹,蹬踩钉铲,一连回挂腿、里合腿、寸腿、虎尾腿、踢踝腿、穿心腿、练的乃是七十二路“谭腿”。练罢谭腿,任闯双脚一搓一震,旋风般一转,反踢正踢、飞踢倒踢、横踢转踢、勾踢侧踢,又练了八十一路“截脚”。 “截脚”又称“北腿”,讲的是六分腿,二分拳,一分肘,一分膝。无论是膝击之跃、冲、撞、顶、弯、飞;肘法之盘、挑、裹、撞、窝;抑或拳法中的抛、鞭、挞、洗、劈、崩、钻、横、栽、贯、沉、十字、外挂以及勾手,截脚无所不含。所以练截脚的虽然不少,练得炉火纯青的却不多见。 任闯无疑是“不多见”中的一个。 最后献技的是“穿心剑”莫金甲,未等归天鹤示意,当即说道:“小人比不上他们二位,只会几手剑法,请大人上眼。”左脚尖微微一弹,右脚借势后纵,斜仰着身子反手一勾,铮的一声响,已然拔剑在手。嗖的背手一挽,手中剑“星河鹭起”,反腿踢了一脚。 莫金甲身子略一坠地,长剑舞动开来,宛如古木萧萧,秋水苕苕,一连“按舞六幺”、“穿花擒凤鸟”、“跨海斩鲸鳌”、“云封姑射洞”、“雾锁蕊朱宫”、“明月十三弦”,连攻了六剑。 就在这时,小厮入内奉茶,归天鹤笑着端起香茗,轻轻呷了一口,眯着眼欣赏莫金甲的剑法。 再见莫金甲越练越快,身子如飘雪娑娑,风姿澹然。手中长剑指南打北,声东击西,更似烟水悠悠,吹裂江云,直激得龙吟声啸,幻做一溜儿白光。等他这路“小重山剑法”使至绝妙之处,剑光闪闪,剑气四溢,直似蜂飞蝶舞,将他上、中、下三盘紧紧裹住。 他一边舞动长剑,一边高声说道:“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说罢疾身倒转,最后一招“龙蟠凤翥”使了出来。手中剑倏的一颤,嗤的一声,猝然脱手掷出,飞刺归天鹤。 他一动手,叶飞和任闯也同时出了手。 叶飞俯身斜转,双手一扬,两蓬梅花针嗤嗤声响,打向归天鹤。 任闯一抬腿,脚底格的一响,弹出了一柄短刀。刀光一闪,飞起一腿直蹴归天鹤。 但归天鹤却笑着没动。 贺顶红也没有动。 因为他们二人知道,有“神腿”易水寒在场,应付这场变故,一个人已经足矣! 易水寒也没怎么动,坐着的椅子轻轻一滑,便挡在了归天鹤身前。跟着双腿一抬,就接住了莫金甲掷出的长剑,拨落了叶飞打出的梅花针,挡了任闯的一记飞腿。 他望着莫、叶、任三个人冷冷一笑,双脚用力一合,格的一声,长剑寸寸断裂。 他的人却依然坐在椅子上,方才的一切,好像只是轻轻活动了一下双腿。 ※※※ 归天鹤啜了一口茶,皱了皱眉:“你们三人前来招贤,为何行刺本官?” “狗官——”叶飞十指紧收,捏得格格暴响,“我们与你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我们今日前来,便是想宰了你。” “遭你陷害惨死的陈科道,你难道忘了不成?”任闯一字字的道,“我们三人与陈大人乃属莫逆之交,换句话说,我们要用你的首级来祭奠陈大人,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陈科道?”归天鹤叹了一口气,脸色变得无比凝重,“”忠臣孝子人人敬,奸贼佞党留骂名‘,陈科道结党营私,死有余辜,你们还要替他报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姓归的,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们亡!”莫金甲探手掣出背后另一柄长剑,猱身攻上。 易水寒看也不看,就是一腿。 他腿上就像长了眼睛,一脚踢出,便踢中了莫金甲的手腕。 莫金甲手腕一痛,长剑脱手飞出,易水寒椅子连人带椅子向前一滑,跟着一记“迎门腿”直踢莫金甲胸口。 莫金甲肩头一转,反手一勾,闪电般搭住了易水寒的足尖,直臂一推一送,喝道:“姓易的,出去!”不料一推之下,易水寒兀自纹丝没动,还是一脚踢在了他的胸口上。 易水寒冷这一脚也不知力道几许,他明明踢中的是莫金甲的前心,脚印却在莫金甲的后背上透了出来。刹那之间,莫金甲的身子飞起一丈多高,由大厅内掼出厅外,身在半空已自气绝。 易水寒更不打话,呼呼两腿,向着任闯和叶飞各踢了一腿。 任闯飞起来也是一腿,二人脚尖一碰,易水寒没觉出什么,任闯的身子却被震得倒退了八九步。右腿格的一响,站立不稳,砰的俯身跪倒,一条腿竟被易水寒齐膝震断。 叶飞比起他来,好像也好不了多少。 叶飞是个自认拳狠的人,他一向认为自己的拳头够硬、够绝。所以易水寒一腿踢到,他想都不想,就是一记“崩”拳贯出,结结实实的打在了易水寒的脚尖上。 他付出的代价当然不一条腿,而是一条膀子,易水寒只用一腿,便踢断了他一条胳膊。往往被易水寒踢断的东西,就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只有叹气的份。往往被易水寒踢中的人,不是终身残废,就只有送终。 这就是易水寒。 一个要多狠有多狠的人。 一双要多可怕有多可怕的腿。 就连归天鹤和贺顶红看到这里,也禁不住暗自替他喝彩。 ※※※ 叶飞和任闯相视苦笑,叶飞蓦的仰天大笑道:“”日暮途远,人间何世!故人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陈大人,我们兄弟纵不能替你负仇,但能血溅五步,死也无恨了。“ “不错。姓归的,你害死的忠臣不计其数,找你寻仇的也不计其数。”任闯用力拍了拍胸口,怒睁双目道,“即便我们三人杀不了你,我相信,有一天终会有人取了你的狗命。” 易水寒瞧见归天鹤脸色一变,当即厉叱道:“想死容易,我成全了你们。”话到腿到,叶飞的脖子格的一响,应声折断。 任闯还来及有半点反应,易水寒出腿如刀,已一脚“铲”在了他的喉结上。这一脚去势之剧,惊人之至,以至整个脚掌都深深的嵌在了任闯的咽喉里。 易水寒一收腿,鲜血飞溅,任闯砰的扑倒。 看着叶、任二人的尸体,归天鹤心里拧了个疙瘩。正像任闯所说的,他真不知道今后还会有多少这样的刺客,前来行刺于他。归天鹤深知,自从做官以来,死在自己手下的朝野大员数不胜数。 他此时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想到了一个人。 不知为何,任何一个仇家他都没在意过,唯有这个人,常常令他寝食不安,就是夜里也令他恶梦不断。这个人当然不会是别人,正是柳依依。 想到柳依依,他又联想到了王佛。 这世上没有人不怕死,尤其是他这种惜命的人,更怕死。一个人欲望越大,往往便越怕死,归天鹤的欲望有多大,有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他感到自己的官还不够大,钱还不够多,许多人间的荣华富贵还没有享受够。 所以他就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的拼命往上爬,用别人的鲜血成全自我。 不过,也正因他心计太深,处处为自己着想,便事事怀疑别人。包括他身边的易水寒和贺顶红,他也觉得不大可靠。凡是他觉得不可靠的人,再亲近的人,他也不会放过。 归天鹤吩咐小厮将尸首拖出,笑着转向贺顶红:“以你看,王佛的家人应该如何处置?” 贺顶红被他突然一问,一时不知所措:“这……以我看,大人还须从长计议。至于王佛,到时我再劝劝他,想必他会……” “好,王佛能为我所用,便再好不过。”归天鹤脸上的笑意更浓,“只是本官担心……到时万一他和本官做对,你该怎样做?” 贺顶红脑子里嗡的响了一下,脸上像是给人抽了重重一鞭。老实说,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但要让他回答,他至今也没有答案。一个是他朋友,他不想失去友情,一个是可令他飞黄腾达的人,他更不想失去靠山。 易水寒何等聪明,忙向贺顶红使了个眼色,贺顶红撩衣跪倒,大声道:“大人放心,属下唯大人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如果真像大人所言,王佛不识抬举,属下必杀之而后快。” 归天鹤哈哈大笑,起身相搀:“贺统领快快请起,本官谁不相信,还信不过你吗?再说王佛的家人在本官手里,他本事再大,我谅他也不敢造次。”说罢轻轻挥了挥袖子,低着头道,“你们俩个都回去吧,本官想一个人在此静上一静。” 贺、易对视一眼,双双躬身一揖:“我等告退。” 瞧着二人走出去的背影,归天鹤脸上的笑渐渐淡去。 ※※※ 归天鹤又坐回椅子里,闭上双目,好像在想自己的心事。 凭直觉,他感到贺顶红已不可靠。对他来说,可靠的人只有一种,就是那种永永远远可以为自己所用,并且为了自己不惜卖命、不要命的人。 显然,贺顶红已不属于这种人。 无论是贺顶红念及旧情不忍与王佛交手,抑或是没有取胜的把握而不敢与王佛交手,在归天鹤眼里,这种人都不再可靠。 对于不可靠的人,归天鹤从不手软。 无论想什么法子,他也会把这个人变成“死人”。 就在他想着的当口,便听外面脚步声响,睁眼看时,六个人急冲冲奔入大厅。 ※※※ 六个人甫入大厅,立时垂手站定,个个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好像生怕错走了半步。看到他们,归天鹤的眼睛便是一亮,在椅子上霍的站起,笑着道:“几位辛苦了。” 六个人一齐道:“为了大人,我等不辛苦。” 除了令归天鹤敬重的人,一般的人,很少能让他站起来说话。这六个人,显然都不是一般的人。 提起这六个人来,在江湖上皆以“杀戮”著称,他们虽没别的本事,却都有一身杀人的好本事。他们分别是“气吞九州。追日神剑”钟古楼、“蜀中唐门”人称“暗器王”的唐宇、“横刀三千里。刀下不留头”的屠人万、“饮血门”二当家“谈笑一指间。一指定乾坤”的朱白羽、“鬼难缠”阴朝寺以及“地狱幽家”人称“雪人魔”的幽灵。 钟古楼生的五短身材,四四方方,和和气气,看上去像个商人。背后的剑,比他的人还要高。 唐宇高冠峨巾,宽袍大袖,生的神采矍烁,丰姿英朗,儒风多于煞气。横看竖看,他也不像个杀手,倒像个学者。 屠人万面似寒铁,脸上虬髯纵横,身材甚是高大。别人的刀不是负在背后,就是悬于腰下,他的刀却是横在腰后。 他的刀不算太长,却是厚的惊人,宽的惊人。一般的雁翎刀,三口叠在一起,才抵得住他这柄刀的厚度。一般的折铁刀,两口对拼一处,才及得上他这柄刀的宽度。 朱白羽的双手一直藏在袖子里,他的个头不高,腰却拔的笔直。生一双冷冷的眼,一张冷冷的脸,他笑的时候很冷,不笑时,更冷。 阴朝寺看上去很“阴”,脸上如一汪死水,根本就没有表情。尤其他的头发很浓、很乱,一张脸又特别小,所以看上去有种阴沉沉、阴森森的感觉。 幽灵依然如故,白得吓人。 ——六个人。 ——一个和气的人、一个儒雅的人、一个很狂的人、一个很冷的人、一个很阴森的人以及一个白得吓人的人。 他们以前是杀手,如今也还是杀手,只不过他们如今都只有一个雇主。这个雇主便是这“猛虎堂”的主人——归天鹤。有任务时,他们替归天鹤杀人,没任务时,他们便在猛虎堂内喝酒、睡觉、开心、取乐,日子过的比神仙还要逍遥。 除了幽灵之外,其他五个人都背了个包袱。钟、唐、屠、朱四个人各将包袱一抖,滚出了四颗人的首级。 看到这四颗首级,归天鹤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一层,连说了三个好字。因为这四颗人头,绝非一般人的脑袋,他们活着时,最小的也是朝廷二品大员,最大乃是一品阁老。 钟古楼笑着忙献殷勤:“大人,除去了这四个人,只怕今后再没有人是您的绊脚石了。嘿嘿……嘻嘻嘻……” “嗯!很好——”归天鹤令他们将人头重新包好,在厅内踱了两步,“杀人之后,你们可曾留了姓名?” “一切依从大人吩咐,我等留的皆是”柳依依‘。“四人异口同声的道,”大人放心,不出三日,朝廷便会张榜公文,责令各府、州、县悬拿要犯柳依依。“ “好!两年前姓柳的丫头曾入府行刺本官,她的样子化成灰我也识得。只等折子呈上,我会命人画影图形,捉拿于她。”归天鹤满意的点了点头,迎着阴朝寺道,“阴贤士,”金蚕宝铠‘可曾到手?“ “幸不辱使命,宝铠在此。”阴朝寺打开包袱,唰的一抖,手里已多了一件又薄又软,金丝耀眼的锦衣出来。归天鹤接衣在手,脸上无一处不笑,忙到了屏风后面,将“金蚕宝铠”穿在身上。等他走出屏风,蓦的抽出腰下那柄金光灿灿的长剑,一反手,当胸就是一剑。 这柄剑虽非名剑,却也削铁如泥,锋利无比,乃是别人花了三千两黄金购得的好剑。那人知道归天鹤爱剑,便当做贺礼送给了他,归天鹤闲来无事之时,便拿出来欣赏一番,可见归天鹤对此剑的喜爱。 剑是好剑,可刺在归天鹤的胸口上,却硬生生的弹了出去。归天鹤运足气力,反手又是一剑,长剑格的一响,折为两段。 剑虽折断,归天鹤并无半点惋惜,他撇了手中断剑,朗声笑道:“好。阴贤士首功一件,本官定重重有赏。阴贤士,盗铠之后,你可曾留名?” “留了。”阴朝寺伸出三根手指,“和他们一样,三个字:柳、依、依——” 归天鹤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做得好,做得好!”旁边的幽灵躬身退了一步,低下头道:“大人,恕在下无能,未能杀得柳依依。西湖画舫,在下本可以一击得手,不想王佛在场,在下不是他的对手……” “王佛?”归天鹤脸上的笑微微一冷,目光中掠过一丝寒意,“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和本官做对了。” “不错。”幽灵的头垂的更低,“在下以为,柳依依和她身边的四人皆不足虑,最可怕的便是那个王佛。此人剑法之高,实是高深莫测。沿途当中,在下还发现了魏镜阳、萧魂二侍卫的尸首,他们的致命部位皆在额头,均系王佛所杀。” 归天鹤微一皱眉,接着说道:“周双鹰和屠宋二人你可知道?” “在下不敢讲。” “说罢。” “他们二人全都死在了杭州城西关三里许的”竹园‘内。“幽灵叹了一口气,瞧了瞧归天鹤的表情,”在下亲眼目睹,是贺统领杀了他们。“ “果然不出本官所料,他竟敢擅作主张,根本没将我的话放在心里。”归天鹤略想了一想,脸上笑意如初,“幽贤士不必自责,你能找到柳依依的行踪已属不易,但就你的追踪术,别人便都比不上。” “多谢大人。” 归天鹤一指钟、阴二人:“柳依依和王佛等人不日即到京城,你们二位替我看好王佛的家人。他们但敢劫人,格杀无论。”接着一指幽、朱二人,“贺顶红心怀故旧,你们盯死了他,他一旦和王佛私通,杀无赦!”最后一指屠、唐二人,“易水寒我本不该怀疑,只是他和姓贺的私交甚厚,难保他不会变心。他若杀了贺顶红,你们可助他一臂之力,他若不忍下手,你们索性连他也一起干掉。” 六个人一一点头,归天鹤笑着起身,背着手出了猛虎堂。 ※※※ 暗意幽香,小庭深院,锦堂上半卷朱帘。透过十二帘栊,归天鹤一眼就看到了颜如玉。于是他悄悄的走了进去,不带一丝儿声息,生怕稍有响动,这眼前的好梦便会化为泡影。 颜如玉很美很美。 她的名字美,人比名字更美。比花犹解语,比玉更生香。 三十年前,她曾是京城第一名妓,凡是见过她的人,无不惊为天人。没有见过她的人,也都纷纷慕名而至,不惜一掷万金,只为能够看上她一眼。有人说,她比梦中的美人美,比画上的美人更美;还有人甚至说,她比仙子还要动人。所以她尽管只是卖艺不卖身,来为她捧场的人仍如过江之鲫,驱之不散。 三年后的今天,她依旧风华绝代,姿韵不减,还是那么令人看不够。她的美,不但男人看不够,就是女人也看不够。 归天鹤的心里有一种沉沉的失落感,因为如此佳人,已然心有所属,身为人妻。而这个男人,偏偏不是别人,正是他身边的大总管——“神腿”易水寒。归天鹤在失落之余,忽然感到自己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他可以替颜如玉赎身,却不该把她让给了易水寒。 颜如玉正在专心致致的绘一幅画,她画的是个男人,她心中的一个男人。 她的丈夫——易水寒。 归天鹤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如玉,歇会儿吧。” “呀!”颜如玉抬头看到归天鹤,急忙搁下画笔,飘飘一个万福,“如玉见过大人。” “干么这么客气?”归天鹤笑着一摆手,挨着桌子坐下,“怎么,水寒不在家?” “方才贺统领前来找他,八成又是喝酒去了。”颜如玉微微侧了一下脸,目光转在尚未完成的画上,“他们喝酒素来是不醉不归,这次想必也不例外。” 归天鹤笑而不言,只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他发觉,女人的美是不尽相同的,十个美人有十种不同,百个美人有百般不同,要么是风情不同,风姿各异;要么是神韵不同,气质迥异。一般的美人还可以用语言去描绘,去形容,但在他心里,无论多么优美、华丽、丰富的词汇用在颜如玉身上,都会变得苍白。 总之,他看颜如玉,其发、眉、眸、唇、颈、手、臂、肩、腰、腿……无一处不美。看着看着,归天鹤不觉在心里想起了一首小令:“你看是翠玲珑,玉玎咚,一步一金莲,一笑一春风。梳洗罢,风流有万种,殢人软香融。”想着这些美妙的句子,他的眼神显得更为执着、认真。 颜如玉觉出他的目光有些异样,忙将螓首低垂:“大人在看什么?莫不是我的脸上有花儿不成?” 归天鹤笑着摇头:“你脸上虽没有花,可你的脸比花更娇艳,更动人,更好看!” “大人说笑了。”颜如玉脸上微微泛红,为他倒了一杯茶,轻轻放在他身侧。 “没说笑,发自肺腑。”归天鹤端起茶杯柔柔抿了一口,极为惬意的咂了咂舌,眼睛仍紧紧盯着颜如玉,“小玉,老实说,做为女人,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最大的愿望?”颜如玉双眸轻闭,出神的一笑,甜甜甜甜的说道,“就是要水寒爱我一辈子,有他一个人,一颗心与我终身相伴,我便无所求了。” “如此说来,你很知足。” “是,因为水寒很爱我。” 听她每每说到“水寒”二字之时,声音又绵又软又媚,字字透着亲热和温情,归天鹤的心里犹如被人刺了一刀,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你很爱水寒吗?” “当然。”颜如玉似娇若羞的一笑,双眼向画像一荡,“因为在我心目中,他是真正的男人。” “你错了,爱你的不只是他,真正的男人也不只是他一个。”归天鹤显得有些激动和冲动,放下茶杯,大步跨到颜如玉近前,“小玉,我……我比水寒更喜欢你。跟了我,我保证会比水寒做得更好。”伸出右手,搭向颜如玉肩头。 “大人——”颜如玉惊恐后退,手掩酥胸,颦起双眉道,“如玉身为人妻,心里只有水寒一个人,请大人自重。” 归天鹤脸上窘,涩声道:“你——” “我不能背叛水寒,大人贵为附马,我也希望大人莫要辜负了公主。”颜如玉静静的看着他,正色道,“大人身边有公主,也应该知足了。” “公主?哼!”归天鹤怆然一笑,笑意中颇为不屑,“她怎能和你相比,我对她根本就没有感觉。换句话说,我从来也没爱过她。” “你不爱她?”颜如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既然不爱她,又为何娶了她?” 归天鹤挑了挑眉梢,瞬息之间,眼神又黯淡了下去:“不为什么,因为她是公主,娶了她我便是驸马。我若非驸马,又焉有今天的荣华?” 颜如玉冷冷一笑:“原来大人用心良苦,只不过是在利用她。” “不错,是利用。”归天鹤抬头看到颜如玉,目光又柔和了下来,“可是如玉,我是真心爱你,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愿意替你摘下来。” “大人的话,我信。大人替我赎身,又将我许给水寒,我和水寒一辈子都感谢大人。”颜如玉猛一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大人如果出于至诚,星星我不敢要,我只求大人一件事,你休了公主再来娶我,不知大人能不能办到?” 归天鹤摇了摇头,无奈苦笑。 颜如玉也摇了摇头。 ※※※ 归天鹤沉默半晌,突然眸子里流露出一丝乞求的目光:“小玉,抱一抱你,总可以吧!”身子向前一扑,伸出手臂便搂。 颜如玉后退一步,右手的扬,啪的一声,在归天鹤脸上重重掌了一记耳光。归天鹤没想到她的性子如此刚烈,一愣之下,竟忘了闪避,身子硬生生一挺,然后倒退出三步。 一记耳光过后,归天鹤的脸色变得无比惨楚。换了别人,他会立即杀了这个人,但面对心仪的女子,他竟只能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当即转过身去,背对着颜如玉道:“等水寒回来,你替我告诉他,二十天之内,让他替我杀了贺顶红。”头也没回,兀自大步而去。 第七章 奇人奇事 第七章奇人奇事 -------------------------------------------------------------------------------- 做为古都,北京城由来已久。早在周代,便为诸侯之“蓟国”,战国争雄,燕国并蓟,遂为燕之都城。其后隋唐,改称“幽州”,复至辽、金、元三代,分别称做“陪都”、“上都”和“大都”,到了明成祖由金陵迁都至此,始称北京。北京城共分宫城、皇城和内城三重,于永乐五年(1407年)修建,至永乐十八年(1420年)竣工,前后历经十四余载。 所谓宫城,又称紫禁城,共有三座城门。由大门“午门”南起,是为端门;端门之南,便是承天门。皇城方圆十八里许,依次分南之大明门、安左门、安右门;东之东安门;西之西安门及北之北安门,共计六座城门。至于内城,便是人们常说的京城,共设九座城门。东城二门,东直、朝阳;南城三门,崇文、正阳及宣武;西城二门,阜成、西直;北城二门,便是德胜门和安定门。 如今的京城,为了防止一个人进城,门门盘查甚是严密,守城的差役一旦瞧着谁不顺眼,那人若不乖乖拿出银子来孝敬,就是肋生双翅,也休想飞进城中。 他们所要防止进城的人,便是官府新近张榜公文、画影图形悬赏的要犯——柳依依。 天刚放亮,归天鹤便带了冷暗、燕飞二人沿四九城一一巡视,跟着出了“军门”德胜门,乘马来到了香山“佛光阁”。 但听这三个字,便知这里是一座寺刹禅林。 迎着初日清晨,便见佛光阁宝铎和鸣,赫赫庄严,犹如丹流云表,极是壮观。大雄宝殿正门之处,高高悬起一块楣匾,远视如铁划银钩,近看若荆卿按剑、樊哙拥盾,镌着三个斗大的金漆大字。 ——“佛光阁”。 由大雄宝殿入内,则为一道曲径。 佛光阁给人一种幽幽的感觉,一处处亭台水榭幽幽,一道道廓落长廊幽幽,婉雅别致的月桥花院幽幽,连古香古色的朱户珠窗亦幽幽。 曲径通幽,通往禅房。 ——禅房花木深。 ※※※ 小僧引着三人在禅房前驻足,微一合什:“灭灯大师正在里面打坐参禅,三位大人自便。”归天鹤一摆手,小僧转身告退。 冷、燕二人守在门口,归天鹤迈步走了进去。 只见禅堂内气象肃穆,前日后月,左星右辰,四壁绘着“天体图”;地饰莲花图案。便是五个蒲团,也一一按着“阴阳五行”摆放,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八阵图中。 正中的蒲团之上,结跏趺足,坐着一名长眉、削面、年约七旬、着一领杏黄色偏袒袈裟的僧人。 只见他寂然端坐,一动不动,就好像入了梦。 归天鹤以佛家之仪合掌一礼,极为虔诚的道:“弟子见过灭灯大师。” 过了良久,灭灯缓缓睁开二目,伸手向对面的蒲团一指:“坐。” “弟子谢座。”归天鹤按照他的样子盘膝坐下,他在灭灯近前,非但没有半点官派,相反如学生见了师长,甚显恭敬,“几天前便听大师回转京城,为了能让大师多休息几日,是以一直不敢讨饶,弟子所要的东西……未知可曾到手?” “当然。”灭灯一伸手,在怀里取出一面银底、玄边、嵌着金字的方牌,在掌心一托,看着归天鹤道,“老衲也不知此牌真伪,从少林方丈枯木手中夺得,料想不会有假,你收着罢。” 归天鹤饮喜若狂,忙伸双手接过细细审视。但见方牌正面,镌着“武林乾坤”四字,背面则为“唯此独尊”四个字,各镶着一丝丝的江波湖纹。方牌玄边四周,滚嵌着一条金光耀眼的飞龙,刀法细腻精致,浮之欲出。 明眼人一看即知,银底玄边,是为“黑白”;江波湖纹,以示“江湖”,除了武林盟主有此雕饰,余者令牌复无二致。 归天鹤频频点头,然后小心翼翼的揣入怀内,无限感激的道:“大师夺得此牌,与公与私,都可谓功德无量。弟子拥有此牌,上为君王分忧,下替百姓解难,那些所谓的武林豪杰、江湖好汉,从此再无人敢与朝廷做对。” “但愿如此吧!”灭灯面无表情的道。 归天鹤笑道:“不过话又说了回来,弟子即便没有此牌,有大师坐镇京城,谅那些武林之士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先前皆道少林、武当倍出奇人,今日看来,便只有大师一人而已。” “老衲算什么奇人?”灭灯摇了摇头,仍自面无表情,“老实说,能从枯木手中夺得此牌,老衲赢的并不轻松。要说奇人,眼下京城便有一个,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归天鹤眼睛一亮,忙道:“弟子不知,还望大师明示。莫非,此人的武功还高过大师不成?” “此人武功深浅如何,老衲也不知道。”灭灯手拈数珠,缓缓的道,“昨日听香客传闻,在宣武门东大街‘仙鹤楼’附近,来了一个卖剑之人,可称至奇之人。” “哦?”归天鹤听到这里,极感兴趣,接着问道,“不知如何之奇?” “此人卖剑,与众不同。但凡别人卖剑,最贵的剑的才不过千两,而他的剑,最低价也须万两。此为一奇。”灭灯微微曲起两根手指,“此人五柄剑分金剑万两、银剑十万两、钢剑三十万两、铁剑五十万两,而他的木剑,却要一百万两。最贵的不是金剑,而是木剑,此为二奇。” “不知这第三奇又当如何?” “第三奇,他有三不卖,更奇!” “三不卖?” “不错。讨价还价者不卖,五柄剑不全买者不卖,买剑不买人者不卖!” 归天鹤哑然失笑,颇有些不以为然:“这人只怕是个疯子,别说三不卖,仅‘五柄剑不全买者不卖’这一条,别人谁会接受得起?这五柄剑折算起来,共计白银一百九十万两,莫说寻常人等,只怕就是豪商巨贾,也会觉得心疼。试问这样的剑,有谁敢去问津?” 灭灯反诘道:“换做是你,会不会买他的剑和人?” 归天鹤断然道:“不会!别说他是个疯子,就算他是个奇人,我也不会。待弟子学得十层‘灭灯大法’,除了大师,谁会是我的对手?”他瞧着灭灯,话音略自一顿,接着说道,“弟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讲?” “说罢!” 归天鹤惑然道:“弟子发觉,这些日子每每修炼这门大法,无论怎么努力,一掌所及,却只能灭却六千灯烛,再多一根,已是万难。” “距离多远?” “六步隔墙。” 灭灯双掌平胸一托,微微仰了仰首:“你能达到六层功力,已经很不错了,老衲活了七十余载,也才不过练得八层功力,八步隔墙,掌灭八千灯烛。天鹤,凭你现在的武学,已足以自保。再说你贵为驸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权势所限,朝野上下众所不及。所以我看你的武功练与不练,精通与否?俱不重要。唉!你又何苦如此执着,臻至十层才肯罢休?” “大师所言极是,弟子本不该练什么武功,只是弟子身子重任,却不能不练。”归天鹤在蒲团上霍的站起,言辞倍为恳切,“想弟子蒙宠圣恩,时刻如履薄冰,未敢有一时懈殆。为保我大明江山社稷,一统万年,对那些桀骜不逊的草蟒之辈,唯武功才能解决!”跟着跌膝跪倒,磕了个头道,“弟子如不能练成十层‘灭灯大法’,虽死不能瞑目。无论如何,还望大师成全弟子,予以指点迷津”。 “好吧!”灭灯叹子一口气,一抬手,“起来吧,非是老衲不肯相传。只怕老衲说出修炼十层‘灭灯大法’的玄机,你纵然练成,也须后悔终身。” 归天鹤站起身重新坐下,喜道:“大师快讲——” 灭灯又叹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一丝不经意的忧伤,他说话的时候,就好像在回忆一个忧伤的故事:“这个玄机说来并无多少玄机,要练得十层功力,首先不是灭敌,而是灭己。” 归天鹤不解他话中所旨,忙问:“何为灭己?” “灭己亲、灭己朋、灭己尊、灭己师、灭己祖,只此而已。”灭灯目如寒电,深深的盯着归天鹤的眼神,“换句话说,便是性、情俱灭;爱、恋俱灭;道、德俱灭;灵与魂亦俱灭。再直白一些,就是灭——绝——人——性——” “灭绝人性——”归天鹤私欲再深,听到这四个字,身子也震了一震。 “对!灭绝人性。杀了自己的亲人、爱人、朋友、师长;无爱无情,更要无耻。少哪一样,便难练成此功的最高境界——十步隔墙,掌灭万烛!”灭灯的胸口像是给人刺了一刀,他轻掩胸口,似有一种痛的感觉,“还有,一旦练成此功的十层境界,便永世不能生情、生爱,否则无须他人杀你,你也会自损自毙。天鹤,老衲自问可以灭朋、灭尊,却灭不得亲,不知你能否办得到?” 归天鹤听到这里,心头掠过一丝寒意,脸上再无笑意。 二人目光对视,足足有一柱香的工夫。 一柱香的工夫,他们谁也没曾说话。 一个微微心痛,一个微微心跳。 一个面如死水,一个脸似狂潮。 ※※※ 归天鹤想了多时,悠悠长长吸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子来深深一礼:“蒙大师指点,弟子终悟其味,容弟子回去再想上一想。弟子已讨饶多时,这便相辞。” 灭灯一手掩着胸口,另只手轻轻抬了抬:“老衲不送。”看着归天鹤走出去的背影,他在心痛之余,竟还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归天鹤与冷、燕三人出了佛光阁,乘马返城。到了德胜门时,归天鹤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转身向着冷、燕二人说道:“听说宣武门东大街的‘仙鹤楼’附近,出了一桩奇人奇事,你们二人不妨前去瞧瞧,看是不是真有个卖剑的疯子?” 冷暗一笑:“大人,一个疯子有什么好瞧的?” 归天鹤沉声道:“你懂什么!正因为现在的疯子太少了,才值得一瞧。记住,他的剑有没有人买?何人所买?都与我看清楚了,我在府中等你们的消息。” “遵命。”冷、燕二人双双抱拳,拨转马头,径直来到了宣武门东大街处的“仙鹤楼”。 他们来到时,正当午牌时分,果然看到楼之左侧围着一大帮子人。这些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好像比看戏的还要热闹。 无论戏演得有多精彩,到了晌午,也总有人回家吃饭,而这些人都好像已忘了吃饭。先来的还不曾散,看热闹的又接踵而至。因为在多数人心目中,看一个奇怪的疯子,实在要比看一场戏有趣得多。 二人飞身下马,各自一手牵着马,一手亮出腰牌。燕飞大声喝道:“妈的,官差在此,都闪开。”众人一瞧他们二人的装束以及手中的腰牌,不由自主两下一分,让出了一条人胡同。 二人大步入内,果见人群当中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很特别。 不但丑的特别,脏的特别,而且还脏的特别。 他看上去也不知有多大年龄,须发和眉毛皆是白的,满脸的皱纹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漾出的水纹。除此,他一张脸大疙瘩围着小疙瘩,也不知有多少疙瘩。更令人不屑的是,他脸上脏兮兮的尽是灰垢,也不知几个月才洗过一次脸。 再看他的穿着打扮,粗布衣、粗布裤、草编鞋,除了补丁还是补丁,比叫化子还要破上十倍。 在他眼前,置起一张草席,席上摆着五柄长剑。一柄是镶珠嵌宝、黄灿灿的金剑;一柄是烂银生辉、寒气逼人的银剑;一柄为精光四溢、锐锋夺目的青钢剑;一柄为蛇形龙尾、暗黑无光的铁剑;还有一柄,却是一柄不甚起眼的木头剑。 五柄剑各置一牌,牌上标着价码。挨着那人右腿处,还放着几十个巴掌见方的木牌。 一个又脏、又老、又丑、又穷的人,却有着一柄金剑和一柄银剑,看的人若不感到奇怪才怪。 冷暗大刺刺的来到近前,松了马的丝缰,俯下身看了看五柄剑的价码,笑着啐了一口:“老家伙,莫不你是穷疯了,几柄破剑,却要这么贵的价钱?” 说着一伸右手,想要取那柄金剑,没想到竟给丑老人一伸右手,挡了回去。丑老人跟着又抄起腿边的一块木牌,朝冷暗晃了一晃。 木牌上写着三个字:买不买? 冷暗脸色一沉:“怎么,老子不买便不许摸一摸吗?” 丑老人点了点头,又将木牌放回原处。 燕飞暗中向冷暗使了一个眼色,走上前笑道:“他不买,我买。只不过我要好生瞧瞧,你卖的是什么稀世名剑,却要的这么贵?”一伸手,也要取那柄金剑,丑老人又一抬右手,拨了回去,左手又在腿边取出一块木牌晃了晃。 木牌上仍是三个字:买几柄? 燕飞怒道:“奶奶的,买一柄也不成,难道你还让我都买了不成?” 丑老人笑着点了点头。 冷暗搔了搔头,他发觉这个老人不但可笑至极,甚至还可气至极,当下一狠心:“也罢,这五柄剑,老子全买了。这下,老子总可以瞧一瞧吧!”伸手还要取那柄金剑,丑老人依旧一抬右手,弹了回去,左手依旧在腿边取出一块木牌晃了一晃。 牌上还是三个字:买人否? 冷暗眼睛一瞪,横起眉毛喝道:“只怕你是活腻歪了,竟敢扫老子的兴。全部买了你的剑,还要买你的人,这等稀奇之事,老子还是头次听说。嘿嘿……老家伙,你穿的这么穷,却卖这劳什子的金剑、银剑,老子怀疑你是江洋大盗,他妈的偷来的。” 丑老人笑着摇头。 燕飞威胁道:“老子乃是大内侍卫,你难道不怕吗?” 丑老人没有笑,却点了点头。 冷暗讥讽道:“我们和你说话,你他妈的除了晃牌,就会点头摇头,你是个哑巴不成?” 丑老人看着他冷冷一笑,冷冷、冷冷冷冷的点了点头。 冷暗厉声道:“你冷笑什么?老子宰了你!”振臂一探,右手五指箕分开来,恶狠狠一掌,直插丑老人胸口。 他自持天生膂力过人,双膀一晃,深具千斤之力,是以一掌使出,势如风雷。他更自忖这一掌打出,丑老人势必闪让,没想到对方一抬右手,竟接了他一掌。 丑老人看上去并没怎么运劲,只是轻轻隔了一下,但随着众一片哗然,冷暗的身子竟断线风筝般的砰的飞了起来。众人四下一闪,纷纷外退。不过冷暗也果真了得,半空中叠腰换身,未等身子坠地,先行俯身探掌,借掌力向着地面一按,顺势一个“送风雁南归”折身掠起,再度一掌攻向老人。 丑老人看也不看,仍一抬右手,砰的一声,接了他这一掌。 冷暗的身子跟着飞了出去,只不过他这次却没那么走运,身子硬生生跌倒在地。一张嘴,还咯出了一口鲜血。待他摇摇晃晃着站起身子时,才觉得至少断了三根肋骨。 燕飞大惊,忙抢至他身边问道:“老冷,你觉得如何?” “这人不知是什么来路?好、好……厉害!”冷暗一边喘气,一边苦笑,“我现在浑身无力,抓住此人,一定……要带回……去,看来只有……靠你……老兄了……”了字出口,一张嘴,又咯出了一口鲜血。 “当然。”燕飞铿的抽出腰间长剑,面向丑老人阴着脸道,“阁下好大的胆子,竟敢伤了公差。说不得,只得请你走一趟了”。 丑老人微微冷笑,摇了摇头。 燕飞一晃他的眼神,一矮身,向丑老人倏的抢上一大步,长剑反手一挑,一招“吹云弹雪”直刺丑老哽嗓。 丑老人突然一伸手,闪电般抄起摆在席子上的木剑,剑势一转,格的一声,将燕飞的长剑牢牢压住。燕飞一击不中,本拟手肘侧翻,倒转长剑边攻一招“迎鹤惊风”和“惊雷震谷”,殊料他连较了几次真力,两柄剑竟似粘在一起,一动不动。 丑老人衣袖一卷,手肘蓦的内收,挺木剑向前一推,燕飞只觉一股大力沿着长剑汹涌急至。格一声响,长剑已自折断。 长剑一折,他的身子跟着一轻,被震得收势不住,身子凌空飞起。 燕飞吸一口气,勉强落于地面,却觉嗓子一甜,立时热血上涌,哇的喷了出去。再看他手中的剑,所握仅剩了一截剑柄。 此时此刻,不要说是他和冷暗,就是那些围观的人,也都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实在很可笑,也很可怕。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个看上去又老又脏又破又哑的人,绝不是个疯子。看他举手投足,或掌或剑,虽没雄浑苍茫之气,纵横驰电之势,却犹如堂宇宽博,不凛而自威。 所以众人再看他时,非但把他看做是个奇人,更把他看做了一个了不起的世外高人。 燕飞看了丑老人一眼,无力的道:“好!你有种便在此等着。等我们回去禀报了驸马爷,会有你的好瞧。” 可当他们牵着马刚要走时,人群中却有个声音冷冷喝道:“何人吃了熊心咽了豹子胆,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竟敢对老先生如此不敬。” 这人说着话,踱着方步,轻摇描金折扇,迎着二人缓缓走了过来。 ※※※ 众人定睛瞧看,一致打量来人,看他中等身材,年约五旬,气色红润,颌下一部短胡须黢黑湛亮。尤其看他的穿戴,便知道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只见他一袭紫衣,做工极为考究,无论条格、纹饰,皆是镶了又滚,滚了又镶的绝好刺绣。在他腰里,系着一条巴掌宽的镶钻碧玉带,双手十指,还各戴着一个红宝石的板指。 看他背后的四名随从,也各自不俗,一一佩着腰刀,威风凛凛。 冷、燕二人刚要发作,等瞧清了此人五官面相,刹时身子不知矮了多少截,连舌头也不知短了多少截:“三……三……三王……爷……您老……好……” “看到了你们,不怎么好。”三王爷啪的一合折扇,指着他们的鼻子叱道,“借我口中言,传我心腹事,回去给归天鹤捎个话,这位老先生的剑和人,本王收装包圆,统统买了。听说归天鹤近来设了个什么招贤馆,收了几个相当了得的武林高手,我很感兴趣。七日之后,本王必去猛虎堂拜访于他。” “是是是,一定转告。”二人一边擦汗,一边一个劲的作揖。 三王爷朝二人一撇嘴,轰狗似的向外一挥手:“滚吧!” “滚滚滚,这就滚……”二人擦着头上的汗,牵着马出了人群。 三王爷径直到了丑老人近前,注目看了看,蹲下身子道:“老先生,本王不才,你的剑和人我都买了,咱们走吧!” 丑老人在腿边摸起一块木牌子晃了晃,三王爷看着牌上的字念道:“买几个?” 丑老人用力点了点头。 “不知加上老先生,你让本王买的人,共有几人啊!”三王爷笑着道。 丑老人跟着又取了牌子一晃:共七人。 “好,别说七人,就是七百人,本王全都买了。”三王爷毫不犹豫,伸手在怀里取出数张银票,“老先生,这些银票每张十万两,全国商号,均可兑换。你先数一下,共二十张,多余的也归你了,拿着。” 丑老人笑着点了点头,当下也不客气,数了数装在怀里。 三王爷哈哈笑道:“好!果然是个奇人。别说是二百万两银子,便是比这再多十倍,本王能得遇老先生,心里也痛快的紧。老先生,不知另外六个人,现在都在何处?” 丑老人随手一抓,举起两块牌子来,一块牌子上写着“金风客栈”四字,一块牌子上写着“丙寅号房”四字。三王爷看罢转过身子,吩咐四名随从:“席子便不要了,你们且将这些剑及木牌拾掇拾掇,回府之后,速套三乘马车赶往‘金风客栈,’将老先生另外几个朋友一并接至府上。” 一名随从道:“王爷,你怎么办?” 三王爷悠悠一笑,拉着丑老人的右手,道:“我扶着老先生回府。”跟着连连摆手,“快去快去。”随从答应一声,领命而去。 “不过……”三王爷瞧着丑老人微微一乐,“本王很想知道,老先生的尊姓大名,应该怎样称呼?” 丑老人不慌不忙,在他掌心用指尖写了两个字。 “龙狂——”三王爷一边点头,一边笑道,“好名字,够狂!” ※※※ 在偌大的京城,贺顶红屈指算了一算,能真正和自己常喝酒、喝好酒,并且一天就想着的人,便只有易水寒一个。在天子脚下,他的京营统领之职并非多大的官,与那些皇亲国戚、公卿王侯相比,也可以说是一个不入流的芝麻粒小官。但再小的官也是官,不管怎么说,贺顶红总算还有自己的家,房子虽是买的,也是家。 能在京城立足,买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本身便是一种本事。 他和王佛有所不同,他没有亲人,只知道自己从小就是一个孤儿,四处流浪,四海为家。 他甚至也和易水寒不一样,易水寒总算有了妻室,他至今却没一个。所谓的红粉知己,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他觉得还没有一个合适的。 贺顶红一个人闲着的时候便喝酒,易水寒不来,他便一个人对酌,与蛇共语。 今夜如是,他只一个坐在屋子里喝酒。一张桌子、一只椅子、一根火烛,还有天上的月,依稀的星。 他住的这个地方,位于京城正阳门内的护国寺附近,这里三面环水,别具风光。 他喜欢在有水的地方居住,因为他认为有水的地方,给人的感觉总是湿润的。尤其是清清纯纯的水,不见泥沙的水和明澈见底的水,人看着它,生命便像被清洗过一次,就是不做梦,也有梦的气息。他甚至认为,一个爱水的人,生命便永远不会觉得干燥。 夜幕低垂,月华如水,静得仿佛连一丝风儿也没有。 ——一个多情的夜。 ——一个黯然销魂的人。 ※※※ 贺顶红缓缓尽了三杯,忽然放下手中的杯箸,淡然一笑:“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喝上几杯,莫不成几天不来,陌生了不成?” 门外果然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却不悠闲,声音又低又沉:“你知道,我今夜前来,不是为了找你喝酒。” “我当然知道。”贺顶笑着举起杯,轻轻抿了一口,“因为你虽然在院子里,我却已嗅到了你身上的杀气。因为你的杀气太重,我看到烛光在摇曳。” 这人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就好,我有我的难处。为了如玉,为了报答归大人,我不得不这么做。” 他的话说到这里,屋里的烛光倏的一颤,火光明明灭灭,闪烁不定,闪动着一点点迷离的冷光。 人未至,杀气已入屋内,除了“神腿”易水寒有这等浓、这等烈、这等摄人的杀气,试问还会有谁? ——没有。 除了他,另无二人。 ※※※ 易水寒低着头走进房间,反手掩上房门,脸色又阴又沉,不怎么好看。他看着贺顶红,并没有搬椅子坐下,仍站着说道:“顶红,做为朋友,老实说——我并不想这么做!” 贺顶红也不相让,手里举首杯子,忽然开心的笑了:“你当然没错,为了如玉,你应该这么做。不过,你即便是真的杀我,我也绝不会还手。” 易水寒的双眉轻轻一挑,蓦的右腿一抬,噗的一声,烛火应声熄灭。跟着脚尖儿一起,如一柄出鞘的刀,疾似流星一闪,顶在了贺顶红颈后。可贺顶红除了头上的发和身上的衣服动了几动,他的姿势依然没变,手里仍举着酒杯,酒杯里的酒一滴儿也不曾溅出。 不过易水寒的腿力也当真收发自如,令人叹服,他的脚尖虽及贺顶红后颈,力道却未发出。他慢慢收回右腿,慢慢退后一步,说道:“你真的不还手,这是为何?” 贺顶红望着杯中的酒笑道:“不为什么,便因为你是我的朋友。还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我碰上了一些人,见到了一些事,使我改变了不少。”五指稍一用力,砰的一声响,酒杯刹时爆裂。但他跟着一运气,指尖上的酒液瞬息之间火花一闪,随指力送了出去,那根火烛重又燃起。 易水寒由衷击了一掌:“好内力,你的‘吞象大法’终臻化境,其实咱二人真个交手,我未必是你的对手。” 贺顶红淡淡一笑:“我所练的,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只怕与白天‘仙鹤楼’那一卖剑之人相比,还差着几许。” “你也听说了此事?” “是。”贺顶红重新换了个杯子,又重新斟满一杯,“听说此人是个奇人,轻轻一掌,只一招便震断了冷暗的三条肋骨;凭一柄木剑,便断了燕飞的‘流云剑,’这样的人若不称奇,还有什么人比他更奇?” 易水寒低下头道:“这个人又老又丑又哑,应该不是他,可我总觉得,也只有他才有这等功力。” “王佛?” “不错。” 贺顶红立时否了他的看法:“我看不会。任一个人再怎么易容,头发和眉毛也不会变,可听说此人的头发、眉毛和胡须却俱是白的。而且他使的是什么武功,我们尚且不知,更不敢断定他便是王佛。” 易水寒道:“听冷暗和燕飞向禀报,三王爷七日后便带那人来猛虎堂拜访驸马,他是不是王佛,届时便知分晓。” 贺顶红深有同感:“不错,我们虽不了解王佛的武功,想来他的剑法必是绝世剑法,不同于各门各派的武学。他练的若只是一些寻常人都看得懂的剑法,那他便不是王佛。”他说到这里,将脸转向易水寒,眼神中笑意一闪,“你可以出手了。” 易水寒也是一笑:“你不出手,我便不能杀你,否则胜之不武。所以你坐着不动,我没法子向你出手。顶红,归大人给我二十日之限,剩下的日子,你可以选择。” “选择?你让我选择什么?” “一是杀了王佛,二是悄然辞官,来个不辞而别。” 贺顶红凄然一笑,伸手拢住由怀里游出的那条漆金色的暗鳞蟒蛇,然后低下头,在它眼睛上柔柔亲了一下:“不可能!这两种选择,我都办不到。第一、我不会杀王佛,我已经对不起过他一次。二、我更不会选择逃跑,我必须救出王佛的家人。三、这个官,我毕竟还不曾当够。所以——我有我自己的选择!” 易水寒望着他,眼神中升起一丝暖意:“我以为你做了官,全部都改变了,没想到你对待朋友的心还没变。” 贺顶红摸着胸口一笑:“王佛说的对,喝酒有一个好处,暖心。其实我也险些变了,为了仕途,一狠心,也想将朋友踢至一旁,所幸我经常喝酒,酒是热的,这颗心才没有变冷。” 二人瞧了多时,忽然相视一笑,他们的眼中,各自有泪光在闪烁。 易水寒跟问道:“对了,说说你的选择是什么?” “为了不使你为难,归天鹤又不能奈得我何,改投三王爷门下。”贺顶红压低声音道,“当今朝野,论权势,能抵得往归天鹤的,唯他莫属。另外,三王爷是个聪明人,近日的四桩命案和盗取‘天蚕宝铠’之事,他比谁都清楚,真正的元凶是谁?” 易水寒点了点头:“这是个好法子,你若真的成了三王爷的人,归大人要杀你,当然不敢轻举妄动。”跟着一笑,“好。我且为了你那句心还是热的,便应饮上一杯,顶红,也给我斟上一杯。” 贺顶红二话不说,找了个杯子替他深深斟了一杯。易水寒接杯在手,一饮而尽。拍了拍贺顶红的肩头:“我相信,今后你我虽是各为其主,但仍然是好朋友。” “一定会。”贺顶红望着他眉头微微一皱,却有些担心的道,“易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说起归天鹤,何尝对你有恩,若非他提拔小弟,小弟当然也不会有今日。只是他现在的欲望愈来愈深,疑心也越来越重,我怕日后……他会对你下手,累及如玉嫂子。” 易水寒笑道:“以后的事谁会说得清楚,至少现在他还不会,你放心,真有那么一天,愚兄也和你一样,投在三王爷门下。好了,你多保重,告辞——”开了房门,趁着月色走了出去。 行至贺顶红大门时,易水寒蓦然驻足,鼻子重重哼了一声:“原来二位在此,还不出来吗?” 话音刚落,果见夜色下笑着走出了两个人。 ——“横刀三千里。刀下不留头”的屠人万和人称“暗器王”的唐宇。 唐宇一拱手:“易总管好。” 易水寒冷笑着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在此监视我不成?” “不敢。”唐宇陪着笑道,“我们也是奉了大人之令,好与总管共同对付姓贺的。” “如此说来,易某倒要感谢二位了?”易水寒袖子一拂,脸上杀气毕现,“大人既命我一人完成此事,我很不希望二公插手此事。如果是这样的话,嘿嘿,易某便将此事交给二公完成,岂不是更好?” 屠人万道:“总管误会了,总管要办的事,我们兄弟岂敢贪取。总管大人,方才不知可曾得手,杀了姓贺的?” “二十天期限,我却不急,你们急什么?”易水寒反手一指,“贺顶红便在里面,二位若是等得不耐,眼下便可动手。只不过他好歹也是个统领,谁若明处下手,纵然得手,我看也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 二人一听,一时斗志全消,站在原地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因为易水寒说得不错,贺顶红毕竟是朝廷命官,一无过错可抓,二非江湖中人,明着下手,便是归天鹤也不敢。是以杀官之道,首须神不知、鬼不觉的暗中下手,就算杀了人,也不知是谁所杀,才不致累及己身。 “好。”唐宇一咬牙,“总管要杀他时,我们一定会助总管一臂之力。最好的法子……嘿嘿嘿……还是一杯毒酒最为省事。” “多谢了。”易水寒看着二人,没好气的一拱手,“你们便在这守着吧,在下可要走了。”身子一起,仅几个起落,犹如鹰鹞掠风,便消逝在夜色当中。 第八章 人生无常 第八章人生无常 -------------------------------------------------------------------------------- 深沉院合,蟾光皎洁,半帘花影自横斜。 颜如玉坐在榻前,将目光投向窗外,悠悠出神。此刻的她,一点相思几时绝,数对清风想念他。 她在想像着所要发生的事,水寒与顶红一旦交手,敦胜敦负?但她知道,无论结局如何,她都不想看到,更不愿看到。因为对她来说,凡是有人流血、受伤以及死人的结局,都是流泪的悲剧。 她发觉自己深深的爱着易水寒已不可救药,爱得刻骨铭心,爱得铭心刻骨,爱得只要想一想他的名字,念一念他的名字,便觉是一种无上的幸福。 房门终于轻轻一响,易水寒如只轻灵的猫,无声无息的走了进来。等易水寒将她拦腰轻轻抱在怀里时,她才发觉暖暖的怀抱来自易水寒。 看到这个家和眼前的颜如玉,易水寒觉得倍感温馨和甜蜜。他轻轻俯下脸去,在颜如玉的香唇上柔柔印了一下。 他看颜如玉时的眼神一点也不冷,不但身上找不到一丝杀气,反而快乐得有些孩子气。 “玉,等急了吧!”易水寒笑得很温、很暖、很软,声音也透着柔柔的爱怜。 “是。等急了。”颜如玉双手勾住她的脖子,微一长身,丁香儿吐艳,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因为一会儿不见你,我便会想得慌。寒,你和顶红可曾交了手?” 易水寒摇着头笑了笑,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 “吁——简直吓死我了,你们若真的动起手来,我可真不敢想像。”颜如玉长长出了一口气,轻轻扭了扭蛮腰,嫣然笑了笑,“寒,你做得对,你记住哦!保证一辈子不许丢下我一人。” “不是下辈子,而是过了这辈子,还包括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他低下唇,在她的唇上轻轻摩娑。 “唉!”颜如玉幽幽一叹,“寒,你知不知道归大人的用意?” 易水寒笑道:“他能有什么用意,不就是让我杀了顶红吗?” 颜如玉正色道:“还有一点你不知道,他想一石二鸟。其实你就算杀了顶红,你也未必能够活命。” 易水寒依然笑道:“你吓了我一跳,我看事情没这么严重吧!” “绝对是。”颜如玉说到这儿,也就毫不隐瞒,将归天鹤那天的一言一行,尽皆说了出来,“寒,驸马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为了能够得到我,他才让你杀了顶红,不然他手下有几名高手,为何别人不派,却偏派你一个人?” “我知道。玉,你放心,今后我会谨慎行事。”易水寒想想她说的话,觉得很有道理。但他自恃艺高人胆大,想过之后,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尤其眼前佳人在抱,哪能想那些大煞风景的事,当下只是淡然一笑,“玉,咱们不说这些。对了,方才你说想我,说说,你都想我什么?” “嗯……想你什么……”颜如玉秋波儿一溜,黑真真的睫毛闪了几闪,有着说不出的柔情蜜意,“想你的手,想你的唇,想你的心,想你的温存……”说着说着,便见她粉颊涡圆,香腮浅杏,一双剪水双瞳似醉非醉,朦朦胧胧,“想你我良宵共度,恩爱无休……想你我狂心乘酒兴,欢娱入佳境,何处不双飞……难道……这还不够吗?”说罢红着脸在易水寒唇上吻了一下,半阖妙目,软绵绵的嘤声道,“寒,良宵苦短,一刻千金,咱们……”她的声音越说越小,粉面嫣红如醉,香腮泛起红潮,媚眼儿如丝,直直看着易水寒。 易水寒笑着点头,看着她的唇,如含笑的花蕊,恁是动人。 此进此刻,夜里的月,月光光;月里的风,情长长。 而一夜情浓似酒的人,正销魂。 ※※※ 不知不觉,“丑老人”龙狂已在三王爷府上住了三天。三天来,他喝的好酒比他十年喝过的还要多;他吃的珍羞佳肴,比他以前没听过的还要多;他看到的珠宝,比他去过的所有的珠宝行都要多;就连他受到的礼遇,也比他去过的最好客栈里的小二,服侍的还要无微不至。 总之,他住在这里,所有的衣食往行都不用他操心,想到什么,就要什么;他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府里的人见了他,无论是谁?无论何时都与他笑着说话。一个个就像是晚辈见了长辈,既恭敬,又客气。看他们脸上的笑,比新疆最甜的葡萄还要甜,比乌鲁木齐的哈蜜瓜还诱人。 龙狂好像对这里并不陌生,理所当然应该享受这里的一切。毋庸置疑,三王爷视他为府上的贵宾,他也觉得天经地仪,自己本来就是这里的贵宾。 在京城,除了皇宫最大,便数三王爷府最大。若论金碧辉煌,奢侈豪华,三王爷府除了没有金銮大殿,其余的好像什么都不缺。一间间也是廊腰缦回,北构西折,一室室朱户绮窗,幽婉古雅。一一瞧去,恍如天上人间。 龙狂之居,是为“一品阁”。固名思义,带有“一品”二字的地方,绝对是一流的环境、一流的精舍和一流的摆设。 “一品阁”首先吸引人的地方,便是一个“香”字,即是这里的香,也分很多种。除了建筑的古色古香、醉杨妃的菊香、金香炉的暖香、檀香木的沉香、灵芝泛玉瓯的茶香,还有香拂霏榻、幽幽袭人的香水味儿透出的清香。走进“一品阁”,可见帘栊潇洒,照壁如水,兰堂风软,牙床罗帐,其陈设之精雅、之别致,有着一种别具的情趣。首先映入眼帘的,乃是半隔锦榻的四扇儿五彩镂金的屏风,或为流云百幅,或为山水虫鱼,或为人物花鸟,均为名家集锦,雕画得如木三分,玲珑剔透。 透过屏风,依稀可见黑漆漆的描金床,罗圈金的帷帐;簟枕轻软,锦丝刺绣;锦缛斑斓,游龙戏凤。挨屏风右侧之处,置着檀香木的书架,上列着文房四宝、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以及经史子集,古今群书。书架对面,则为一张风磨铜宝相花的奁妆台,放着脂粉盒、花笺、牙签,一一井然有序。另见东西粉壁墙上,都是条扇对联,名人字画。便是这里所悬的灯,也是鸳鸯水晶琉璃灯,地上铺的地毯,俱是难得一见的波斯地毯。 这时的龙狂,正自闲来无事,站立在梳妆台前替一老妪梳理着头发。 他这几天闲着没事的时候,最大的快乐,便是替这个老妪静静的梳头。细细的、柔柔的、精心致致的替她梳理这一头白白的长发。 看他梳头的样子,很用心、很专心、也很开心,好像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镜子里老妪的样子,和他一样老;脸上的皱纹,和他一样密,就是她脸上的笑,也和他一样甜蜜。 正当龙狂沉醉在与老妪梳头的当口,帘栊儿轻轻一挑,一名小宫女缓步入内,先盈盈裣衽一礼,这才娇滴滴、怯生生的道:“龙先生,龙夫人好,王爷令奴婢来请你们赶往前厅赴宴。” 被称之为“龙夫人”的老妪笑着将一头银色的长发用簪子挽了,起身走到小宫女近前,拉着她的手道:“这不是小百灵吗?什么奴不奴、婢不婢的,我可没那么多讲究。”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苍老,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慈和。 这个叫“小百灵”的宫女皓齿朱唇,秋目秀眉,金莲窄窄,身上尽是花钿绣带,生的极是轻盈妩媚,楚楚动人。看她的年龄,绝不会超过十八岁。见老妪对自己如此客气,小百灵似是觉得有些不适,忙躬身回道:“老夫人不要这样说,奴婢便是奴婢,岂敢有失礼节,老夫人,咱们走吧!” 龙夫人笑着道:“不知你家王爷又请我们喝的是什么好酒?” “听王爷说,他老方才上朝,皇上赏了几十坛西域美酒。对了,还有龙先生和夫人身边的另五个小童,王爷说,也一并请去。”小百灵一边说,一边到了门口,向垂手候在廊下的几名太监和宫女吩咐,“龙先生、龙夫人和随身的五位小童马上出来,都小心服侍着。” 时间不大,住在一品阁配房内的五个小童相继随出。他们和龙狂老妪一道,由众宫女及太监陪着,径直来到王府的前大厅。 ※※※ 见龙狂携夫人及五名小童来到,三王爷连忙起身相迎,一指正座:“请龙先生上坐。”龙狂也不客气,同老妪居于上座,另五个小童两侧相陪,俱都坐下。饶是他们来这里吃酒不止一次,但每吃一次,各有不同。汉白玉的圆桌、香檀木的椅子、银铸的酒器、象牙雕花的筷子、人间难得的贡酒、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没来这里之前,他们想都不敢想,想了也是白想。 但见这座大厅龙鳞瓦砌,龟背磨砖,风扇亮槅,四下置着围屏,要多气派就有气派。这里吃的菜,随意挑出一盘,也抵得上一户寻常百姓家一年的积蓄。龙肝、凤髓、豹胎、鲤尾、鸮灸、猩唇、熊掌、酥酪蝉自不必说,各地名菜更不用提,总之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牛羊海底鲜,这里应有尽有。 五个小童看着桌子上的菜,也不用三王爷吩咐,先自吃了起来。他们除了吃菜,却是滴酒不沾。这五个小童有四人竟都多少有些残疾,一个少了一只左脚,一个驼背,一个右眼少了一个眼珠,一个断了一条左臂。看他们的年纪,一一大致相若,均在十二三岁光景。红扑扑的脸蛋,都透着孩子的天真和活泼。 看他们吃菜时一边啧舌一边剔牙的样子,站着的宫女和太监虽不敢乐出声来,也一个个掩着嘴窍笑。 龙狂和老妪却极沉得住气,龙狂看着三王爷微微一笑,拿起筷子在桌子上写道:“不知王爷请老朽喝的是什么好酒?” “此酒乃皇上所剔,是西域名酒,名为‘良媒’。来人,倒酒——”三王爷一摆手,一名小太监将怀中抱着的酒坛向前一递,跟着有其他小太监启了封口,宫女来到桌前,一拉溜儿摆了二十几个青花玉瓷的小碗。时间不大,酒皆斟满,小百灵先后给三王爷、龙狂和老妪各端了一碗。 “龙先生,龙夫人,请——”三王爷端起酒碗嗅了嗅,一仰脖,笑着饮尽,“嗯!不错,称得上是好酒,其香深厚沉郁,浓而不腻,爽而不滞,不知龙先生和龙夫人觉得如何?” 龙狂也是一饮而尽,含笑一竖大拇指,点了点头。老妪浅浅品了一小口,放下酒碗,笑道:“确是好酒。” “那好,既是好酒,龙夫人不妨多饮一些。”三王爷笑着令人重新斟满,望着龙狂颇有几分感触,“龙先生,小王一直在想,人活这一辈子,世事无常,变幻莫测,委实不易啊!没想到天意机缘,使小王得遇先生,至今思之,恍若隔日之梦。来,痛快,喝——”说罢又与龙狂对饮了一碗。 龙狂依然用筷子在桌子上写道:“不错,人生无常,昨日龙狂人谓疯,今朝何幸奉上卿?” 三王爷仔细瞅着他写的字,看罢仰天一笑:“龙先生放心,小王不才,虽不敢自许真伯乐,千里马却还识得。今后先生有了什么难处,一切包在小王身上。” 龙狂笑着在桌子上写道:“多谢。” 三王爷突然皱了皱眉,看似想问又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按理儿说……嘿嘿,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有些话小王本不该问,可——” 老妪笑道:“王爷想问什么我已知道,王爷是不是想问,我们来自何处?又因何落迫于此?” 三王爷一连声的笑道:“是是是,还是龙夫人聪明,小王正是此意。不过小王也是仅此一说而已,龙先生和龙夫人不必当真,你们若觉得有什么不便,小王决不勉强。” “其实王爷便是不问,我们也绝不敢瞒着王爷。”老妪端起酒碗,在唇上轻轻沾了沾,望着三王爷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与龙狂自幼生在青海大雪山,同为一村,我们两家世代修好,后经双方父母同意,便将我许配给了龙狂。龙狂酷爱武艺,自我们结婚之后,他便四处寻访名师,少林、武当、峨眉、昆仑、五台、黄山……但凡名山大川,他几欲走遍。” “却不知龙先生的哑疾,因何而得?”三王爷听得极其认真,生怕听错了一个字,一时竟然忘了喝酒。 “唉!早了。四十年前他便成了这样。”老妪垂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当时多少有了些名气,曾交了几个朋友,他这几个朋友平日里看着也不错,没想到突然有一天,他们来到我家,非拉着龙狂前去喝酒。结果等到龙狂回来时,便再也不能说话了。更令我想不到的是,三天后,衙门的公差竟然找了我家,口口声声,说龙狂是江洋大盗,硬是生生把他投入了县衙大牢,一关便是三年。后来我才知道,害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那几个朋友。” 三王爷将酒碗一顿,挑起眉梢道:“可恶!龙夫人,你接着说,他们是怎样陷害龙先生的?” “原来他那几个朋友劫人钱财,案发之后,他们为了洗脱罪名,便暗中买通了县大老爷。”老妪的声音透着无奈的低沉,更有几许伤感,“有人说,朋友是用来出卖的,今天想想,还真是这个理儿。为了找到替罪羊,他们便想到了龙狂,为了不让龙狂说话,他们便在喝酒时下了哑喉散。可怜龙狂出狱之后,又大疯了数日,因为这场大疯,他便彻底成了哑巴。”老妪眼圈一红,声音渐显凄凉,“至此龙狂性情大变,十分孤傲和孤僻。若凭他的武功,本可以自成一家,自创一派,无奈他不擅逢迎,素不背向人低头,所以武功再好,也没人认可。乃至到了今天,我们只能靠卖剑为生,聊以糊口。” 三王爷叹道:“龙夫人,要说性格孤僻,莫说龙先生,小王又何尝不是。唉!交遍天下友,知心有几人?龙先生即便被人出卖过,终究还与人朋友一场,我却不同。小王至今连个朋友也没有,别看大多数人见了小王恭维之至,也无非借重我的权势罢了。” 龙狂笑着用筷子写道:“若是王爷不弃,龙某愿为知己。” 三王爷连声道:“好好好!龙先生这个知己,小王交定了。”回身唤过一名小太监,笑着说道,“贺统领,方才的话你已全部听到,你觉得本王的眼光如何?” “王爷果然慧眼识珠,小人佩服之至!”那小太监一直站在后面,也一直低着头,此时猛一抬头,剑眉虎目,英华内敛,正是“蛇妖”贺顶红。 ※※※ 贺顶红撩起长衣,刚要跪倒施礼,三王爷笑着一把拉起,“快快请起,到了本王这里,不必如此客气,你去见过龙先生和龙夫人。龙先生,贺统领原是驸马之人,如今也是本王的人了,你们今后,可要亲近亲近。” “龙先生在上,请受晚辈贺顶红一拜!”贺顶红笑着走上前去,深深一揖。 龙狂也未起身,只是冷冷的点了一下头。 三王爷一笑:“瞧龙先生的气色,似是对贺统领心存戒心,小王让他敬你一碗如何?” 龙狂毫不犹豫,抄起筷子在桌子上写道:“不知他有没有出卖过朋友?凡是出卖朋友的人,恕不能从命。” 三王爷忙问:“贺统领,你可曾出卖过朋友?” 贺顶红端起一碗酒深深饮尽,大声道:“龙先生这话,算是问到了我的心坎之上,老实说,有——但是所谓的出卖,也是我用心良苦,我只是想让他过得好一些罢了。不瞒王爷,为了能使我这个朋友谋个一官半职,小人曾使了卑鄙手段,将他的家人劫至京城。” 三王爷目光闪了一闪,颇有些好奇:“哦?不知贺统领所说的朋友,到底是哪一个?” “他是个杀手,姓王名佛,江湖人称‘杀手佛’——”贺顶红又端起一碗酒来深深饮尽,声音显得有些激动,“这个名字,想必王爷是知道的。” “王佛?”三王爷的瞳孔微微一缩,双手十指跟着紧了一紧,“驸马与我提及此人已不止一次,这个名字,我当然知道。听驸马说,他是柳依依的帮凶,柳依依一介女流,不足为道,杀害当朝命官及盗我‘金蚕宝铠’的都是此人。贺统领,王佛的家人既已在手,还等什么?我看杀了算了。” 贺顶红脸色一变,忙道:“王爷不可,王佛的家人万万杀不得。” 三王爷的脸色也是一变,哼了一声,道:“怎么,你想替王佛求情不成?他敢盗我宝铠,死有余辜,这有什么可说的?” “非是小人替王佛求情,小人还有下情回禀。”贺顶红探了探身子,认真的道,“小人说过,当今慧眼识珠者,非王爷莫属。王爷既识得龙先生这个千里马,便不难看到,杀害朝廷命官及盗甲之事,五件事留的皆是一个名字,不能不令人感到怀疑。” 三王爷道:“以你看来,此事不是王佛所为?” “不错!” “你说说,除了他,还会有谁?” “十之八九,乃是驸马所为,即便他没亲自动手,也必是他幕后主使。”贺顶红笑着起身一揖,“王爷明察秋毫,洞烛千里,还望王爷明鉴。” 三王爷的身子轻轻一震,闭起眼道:“这事儿本王也曾想过,只是……” “只是王爷苦无证据。”贺顶红接过他的话说道,“且不论有无证据,王爷请想,杀了人,盗了东西,最后还留上自己的名字,这世上有没有这种人。所以这纯属有人载赃,陷害柳依依和王佛。” “话虽如此,可在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之前,柳、王二人终是最大的嫌疑。” “王爷放心,杀人的凶手是谁,小人还正在想法子找证据。至于何人盗取王爷的宝铠,四天之后,王爷只要去了猛虎堂,证据自见分晓。” 听他说得如此肯定,不但三王爷眼睛亮了一亮,包括龙狂和老妪在内,精神俱为之一振,贺顶红接着说道:“王爷带龙先生前去,少不得会有人找他较量,届时王爷可命龙先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佯装失手,出剑刺向驸马的胸口。敢问王爷,以龙先生的身手,驸马若无‘金蚕宝铠’护体,又当如何?” 三王爷道:“自不必说,非死无疑。” “他若是穿了‘金蚕宝铠’呢?” “应无大碍。此铠乃是至珍至奇之物,本王曾穿着试过,莫说寻常兵刃,只怕如巨阙、湛卢、纯钩、龙渊、太阿和工布等古之名剑,也对它奈何不得。”三王爷说到这里,颇有几分顾虑,“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驸马不是盗甲之人,或者他那天并没有穿着此甲,龙先生一旦要了他的命,又岂是儿戏?” 贺顶红胸有成竹的一笑:“王爷无须多虑,若驸马不是盗甲之人,龙先生失手杀了他,一切罪责小人愿一力承担,决不累及王爷和龙先生。不过,我敢断定,除了驸马,这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敢动王爷的主意。宝铠一旦到手,我敢说,驸马会把它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必然随时穿在身上。王爷,请恕小人不恭,此事若真是驸马所为,于王爷和咱这大明江山,都将万万不利,如不除之,必生后患。” “以你的意思,他还敢造反不成?” “不错,他若是连王爷的东西也敢偷,难保他不会窃了大明江山。” 三王爷脸色一沉,低声喝道:“贺统领,你这么说,难道便不怕本王告知驸马,治你的罪吗?” 贺顶红低下头道:“小人斗胆,王爷不会这么做。因为小人方才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全无半点私心。” “好吧!本王听你一次。”三王爷转向龙狂,笑着问道,“龙先生觉得这个主意可好?” 龙狂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好。” 贺顶红道:“王爷,小人还有个请求,只是不敢说。” 三王爷笑着点头道:“你说。” “还望王爷恩准,从中周旋,保护王佛的家人。”贺顶红长身站起,垂手后退一步,蓦的撩衣跪倒,“小人与王佛交情一场,往日之欢乐,历历在现。王爷,王佛的性子小人甚是清楚,不该杀的人,他从来不杀,是以杀害朝廷命官之人,断非王佛所为。小人不才,敢以这项上人头担保,所以小人求王爷……” 三王爷令人将他扶起,皱着眉想了想,问道:“王佛的家人现在何处?” “被关在刑部大牢,而且看管之人,皆是驸马的亲信。其中有两个厉害人物,一个名叫‘鬼难缠’阴朝寺,一个名叫‘气吞神州。追日神剑’钟古楼,都是驸马新近收拢的江湖人物。” “嗯!这事儿好办,本王命刑部撤了驸马的人便是,重新换做本王的人,不就结了。”三王爷上下打量了一下贺顶红,很是满意,“听说你的武功不错,人称‘蛇妖’,可惜驸马不懂得用人。本王想过了,龙先生还要陪在我身边保护本王,这事儿就交给你了,至于是看管还是保护,你看着办便是。不过你记住,在事情还没查清之前,你不可私自放了他们,否则本王拿你是问。” “小人知道。”贺顶红端起一碗酒一口气饮尽,放下酒碗,抹了抹嘴,极是畅意的道,“小人多谢王爷。” “好小子,你很有心计。”三王爷脸上似笑非笑,指着椅子让他坐下,“是人才我都喜欢,你是个人才。” “承蒙王爷抬爱,为了王爷,小人今后誓死效命,决无二志!”贺顶红拿眼睛瞟了一眼龙狂,接着转向三王爷,“王爷可知,驸马这几天又收了三个人?以小人看,他分明是冲着王爷来的。” 三王爷淡然一笑:“三个人,说说看,是哪三个人?” “一个是万卷堂的大堂主,人称‘神灯剑魔’的容帝尊;一个是天外楼的楼主,人称‘十二阑干剑。千里独住来’的匡正;还有一人,乃是侠风满堂的少堂主,被称之为‘满堂瑞气满剑光’的满十六。”贺顶红的脸上显得无比凝重,“王爷,提起这三个人来,可都不是等闲之辈。” 三王爷不以为然的一笑:“在武林中,他们的名头很大吗?” “极负盛誉。” 三王爷又是一笑:“无非三个人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本王一向认为,一些看似有名的人,实则都是名副其实,并没多大的本事。而真正如龙先生这样的世上高人,往往都不图这个虚名。所以本王不再乎他请了谁,别说三个,就是十个,本王也不怕。” “是是是。”贺顶红一边说着是,一边将目光投向那五个小童,“龙先生的武功,在下佩服的紧。谈笑之间,便败了冷、燕两大侍卫,却不知这五个小友都会什么?” 还没等龙狂在桌子上写字,老妪抢先说道:“他们几个啊,分别叫做阿毛、阿宝、阿才、阿生和阿龙,都是我们夫妇二人所收的孤儿,也都多多少少的会些三脚猫、四门斗的粗把式。” 其中没有残疾的小童霍的站起,紧了紧腰带,脆生生的大声道:“我叫——阿宝!论武功,我一百个捆在一块,也不及贺统领一根手指头,可要说起变个脸啥的,贺统领便未必及得上我。” 龙狂鼻子微微一哼,老妪忙低声喝道:“小孩子没大没小,放肆,怎能对统领大人如此无礼?还不坐下!” 阿宝忙低下头去,看样子竟是十二分的委屈,撅着嘴重新坐下。 贺顶红心里一动,忙笑着摆手:“别别别,阿宝,你说什么变脸,我还真是不懂,接着说下去。” 三王爷也大感兴趣,忙道:“对对对!说说看,什么叫变脸?” 阿宝鼓起腮帮子提了一口气,看了看龙狂的老妪并无阻拦之意,仗着胆子道:“说白了,嗯……就是你们大人所说的易容术呗!” 贺顶红眼珠子轻轻一转,脸上显出兴奋之色:“龙先生,阿宝说的可是当真?” 龙狂点了点头。 贺顶红接着问:“能否以假乱真?” 龙狂依然点了点头。 贺顶红心中大喜,朝向三王爷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幸得阿宝有这手绝技,小人眼下便有一计,可查出杀死四名朝廷命官的真凶及其幕后之人。” 三王爷刚然一怔,贺顶红已然贴在他耳边,笑着耳语了几句。三王爷在他肩上着力一拍,笑着赞许:“好,本王听你的,没想到你小子还真些点子,不如送你去到兵营做个军师,你看如何?” “小人怎配军师之职,王爷若不嫌弃,顶红愿做王爷府上一名师爷。” “怎么,莫非你想辞了统领之职?” “还望王爷恩准。” “好!本王准了便是。”三王爷跟着一笑,“你既做了我的府上师爷,再住在你的家里,我看多有不便。嗯!这样吧,把你的房子卖了,本府房舍甚多,多一人少一人也不打紧,你不如搬到府上来住,你看如何?” 贺顶红等的便是他这句话,当下喜不自胜,深深一揖道:“多谢王爷,房子我马上卖了,明天就搬过来。”转过身向龙狂一拱手,“王爷和龙先生、龙夫人先吃着,我先告辞。恕罪,恕罪!” 三王爷点手唤过小百灵,哈哈一笑:“百灵,你记住了,今后他的衣食起居,便由你全权服侍,你可愿意?” 小百灵看了一眼贺顶红,脸上一红,慌忙低下头去,飘飘一个万福:“奴婢遵命。” 贺顶红回过头向她打量,心里不觉怦然一动。就见眼前的女子云鬓迭翠,檀口轻盈,星眼儿流波,凌波儿罗袜,直似艳杏盈枝,新荷贴水;只觉自己苦等了多年,眼前之人才是最适合他的女子。 ※※※ 归天鹤算了算日期,今天不多不少,距离三王爷收留龙狂的日子,正好七天。所以这天他便老早的起了床,命人在猛虎堂的大厅内置了几桌酒席,坐在大厅内,等着三王爷的到来。 坐在他身边的,除了本府大总管“神腿”易水寒及钟、唐、屠、朱、阴、幽等几大高手,连同他新收的容帝尊、匡正和满十六,也一并在内。就连一直住在“佛光阁”的灭灯大师,今天也前来捧场。 这几天来,归天鹤过得很累,因为他在想很多的事情和人,他不但想,而且还在不停的琢磨。练不练十层灭灯大法?他在想。龙狂到底是何须人也?他在想。王佛和柳依依有没有到京城,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在想。易水寒的心里在想什么?他在想。贺顶红怎样投在三王爷门下,看管王佛家人的如何换做了三王爷的人?他在想。至于颜如玉心里到底有没有他?他更想。 想想想,他在不停的想…… 他也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不是老死的,而是累死的。他也知道,这种人最大的缺点便是欲望太深,看到什么东西都想拿,拿起的东西往往都不想放,就算拿不下时也舍不得放弃,直至累死。他更知道,人一旦死去,生前的东西都是空的,什么都带不去,也不可能带去。 即使是这样,他仍坚持自己的原则,欲望着欲望,累并快乐着。哪怕是累死,也心甘、也情愿。 辰牌刚过,便听堂外有人高喝:“王爷——驾到——” 归天鹤使了个眼色,忙与众人起身离座,抢步趋迎。到了堂口看时,只见三王爷深衣幅巾,一撒钩绦,与丑老人龙狂并肩走在前面。他的手里,还依然摇着那柄描金的折扇,龙狂果像人们传言的一样,又老又丑。稍有不同的是,此时的龙狂,华服锦带,衣饰鲜明,足下穿着粉底皂靴,一点儿也不见脏破。 在二人身后,随着四五十名戎服甲胄的亲兵扈从,个个神采奕奕,气宇昂昂。不用说,这都是三王爷在府上挑了又挑、拣了又拣、拔了又拔,捡了又捡的精兵。 可归天鹤的目光,只盯着一个人看。 ——丑老人龙狂。 因为他知道,今天真正的主角,便只有他一个。 归天鹤先与三王爷见了礼,彼此寒喧了几句,笑着携手揽腕步入大厅。三王爷当先坐了首座,龙狂侧陪,归天鹤与易水寒挨着二人对面就座。其他的人也都找了位置纷纷落坐。三王爷看了看桌子上所摆的点心和酒菜,笑道:“驸马,我与龙先生前来,可不是为了吃酒,你干么还这么客气?” “天鹤舍具菲酌,实是不成敬意。让王爷见笑了。” 三王爷点了点头:“驸马,有几件事没经你许可,你别生本王的气。” “天鹤怎敢?” “嗯!那便好。”三王爷闪目光略一巡视,折扇啪的一合,“贺顶红是个人才,本王很欣赏他,眼下在本王府做一名师爷,希望你不要难为于他。” 归天鹤故做兴奋的笑道:“那敢情好,顶红能追随王爷,那是他天大的造化,我替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敢为难于他。” “这就好,这就好。”三王爷手中不停的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波的一张,“第二,听说刑部关着王佛的家人,此事干系重大,非同小可。为了安全起见,不致于有人劫狱,本王便将刑部撤了你的人,换了本王的人。”说到这轻声一叹,“天鹤,不是本王信不过你,我只是信不过你的手下,他们的武功,本王毕竟还没有见过。” “王爷所言极是。”归天鹤的眼神里含笑,脸上也含着笑,“天鹤的手下怎及得上王爷您的手下,尤其像龙先生这等奇人,旷古未闻,旷古未闻。”跟着扭向回头,向钟古楼等人问道,“你们说,是也不是?” 还未等众人开口,容帝尊笑着站起身子,捋着胡须说道:“大人所言不虚,除了这位灭灯大师还说得过去,大人先前收的所谓六大高手,嘿嘿——”抬起手来不屑的指了指,摇了摇头,“像他们这些酒襄饭袋,泛泛之辈,实在不配住在这猛虎堂之内。大人把银子花在他们的身上,实在是一种浪费。如果连他们也配是高手的话,我看这天下便都是高手了。” 钟古楼是个看上去很和气的人,此时也依然那么和气,只是笑了笑,却没动。 唐宇也很沉得住气,他到底是个儒雅的人,心里有火,脸上却没带出来。 幽灵早听过容帝尊的名头,知道比自己的父亲名气还大,自觉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明知是羞躁,也乐得接受。 朱、阴二人一个脸更冷,一个脸上更阴,虽见杀气,好像也能忍得住。 只有屠人万一个人忍不住,猛见他霍的站起,重重一拍桌子:“姓容的,你说在下不成?” 容帝尊也没用正眼瞧他,只是傲然一笑:“好像是吧!你若不服气的话,待会儿给老朽过几招便是。嘿嘿……‘横刀三千里。刀下不留头’,老朽想想这个名字,便觉得十分好笑。” 满十六鼓掌笑道:“我看不但好笑,好像还觉得好荒唐,好无聊哩!大伙说是也不是?” 匡正望着屠人万叹了一口气:“屠老弟,你记住,真正的高手是不能轻易动怒的。只此一点,唉!你便不配做个高手。” 屠人万连番受人奚落,一股怒气撞了几撞,忍不住刚要拔刀,归天鹤铁青着脸喝道:“屠人万,你好大胆,王爷在此,岂容你如此无理?坐下——”屠人万看了一眼归天鹤,心里纵然不忿,也不敢违命不遵,只得暗气暗憋,恨恨落座。 归天鹤看了一眼容帝尊、匡正和满十六三人,不知何故,他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听他方才所说的话,好像不是站在自己这边,反而是向着三王爷说话。 但他不希望这是真的,因为他知道这三个人的厉害。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归天鹤笑着一举杯:“王爷,天鹤不才,久慕龙先生的盖世绝学。可否让龙先生一展身手,也让天鹤开开眼界?” 三王爷极为爽快的一笑,折扇向上一扬:“可以,不知驸马让他怎样一展身手?是他个人单练呢,还是找个人陪他对练?” “一个人单练么,只怕看不出什么真章来。”归天鹤进一步解释,“天鹤的意思,最好是有人与龙先生搭搭手,那样才瞧着精彩,岂非比单练要好的多。” 三王爷合起折扇在桌子敲了敲,轻轻咳了一声:“可以。” 归天鹤道:“龙先生的意思……” 龙狂跟着在桌子上写道:“愿意奉陪。” “好好好,龙先生够痛快。”归天鹤笑着端杯在手,缓缓饮尽,放下酒杯,啪的击了一掌,“下面谁先与龙先生切磋一二。” 容帝尊蓦的推杯站起,负着手来到大厅当中,笑着将头向后一仰:“驸马,老朽不才,我先来。只不过动手之前,老朽先要问问,刀剑无情,难免有失手之处,若是老朽偶有失手,又当如何?” 归天鹤忙笑着请示三王爷:“以王爷的意思,怎么看?” 三王爷拿着折扇在掌心拍了拍,用力在桌面上一击:“好!今日难得群雄相聚,切磋技艺,哪一位若真的失了手,也在情理之中,可以不加计较。” 容帝尊踏上一步,向着三王爷躬身一揖:“多谢王爷,老朽与人交手,还一向把持不住。”双手在背上一勾,回手一带,随着铿铿两声龙吟,两柄长剑已掣在手中,刹时大厅内寒意袭人,剑光宛若秋水明月,耀人二目。 尤其他此时的人,剑气加上杀气,杀气加上傲气,便显得特别霸气。其王者之风,令人凛然,令人动容。 两柄绝色的剑。 ——水龙吟和如梦令。 一颗疏狂的心。 一个不羁的人。 ——独一无二的“神灯剑魔”。 他右手所执之剑向下斜斜一指,左手剑反手挽了一朵剑花,跟着向身后一背,侧着脸道:“屠人万,你给老朽滚出来。” 归天鹤听他先喊的不是龙狂,却是屠人万三个字时,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容帝尊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这样做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也知道,到了这一步,他已无法阻拦。因为此次的交手,毕竟不曾规定,每个人都必须要与龙狂动手。 但他转念一想,这样做也有一个好处,能让容帝尊除去屠人万反而是一件好事。因为他真的不敢肯定,知道自己秘密的人,到头来会不出卖他? 想到这里,他心里反觉轻松了不少。 第九章 生死之间 第九章生死之间 -------------------------------------------------------------------------------- 屠人万大步来到容帝尊近前,右手按住刀柄,冷冷喝道:“姓容的,别人怕你,我可不怕!” 容帝尊眯着眼笔道:“你怕不怕我没有关系,只要你服了我就成。” 屠人万眼中闪着杀意,猛的大步向前一跨:“是吗?那也得问问我的刀答不答应?它若答应,我没什么意见。”一转身,霍的一声,刀已在手。 这是一柄宽一尺四寸、厚四寸九、长三尺九,上秤称一称足有一百二十斤重的九环金背刀。 这柄刀好像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开山的,因为用这样的刀杀人,实在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刀的名字很俗,并不好听,但听起来却很吓人。 ——“屠刀”。 屠人万横刀在手,高高举过头顶:“姓容的,我的刀如何?” 容帝尊充满讥讽的一笑:“以老朽看,并不怎么样,只有屠夫才使用这一种刀。” 他刚说完这句话,屠人万已一刀劈出。 烈烈如风起云涌的刀风,直袭容帝尊面门。 有人说,一眨眼的时间很快,这一刀却比一眨眼还要快上三倍。 令屠人万想不到的是,容帝尊的身子却比一眨眼还要快上十倍,猝然间鬼魅般的一闪,屠人万一刀过处,容帝尊已然站在了他的背后。看容帝尊的姿势,仍是一手背剑,一手执剑斜指,就像是原本没动过一样。 屠人万一愣,脸上的狂气立时转为怒气。他一动怒,刹时怒发冲天,怒火满胸,跟着身子如狂飙怒起,凌空直纵而起。而容帝尊仍站在那里,连头也没抬一下,仍是一手背剑,一手执剑斜指。屠人万一声大吼,陡如天神下降,连人带刀一个千斤力坠,一刀向着容帝尊顶门劈落。 这一刀乘雷霆、邀骇浪、御长风,怒到了极点。屠人万自忖,这一刀的速度,可以追杀一头正在疾奔的豹子;这一刀的力度,可以把一块五百斤重的花岗石劈做十六瓣。厅堂内所有的人看到这里,也都觉得他这一刀够快!够猛!!够劲!!! 然而容帝尊仍是一闪,屠人万的依然一刀走空,站在他背后的容帝尊仍是一手背剑,一手执剑斜指,方才什么姿势,现在还是什么姿势。 屠人万索性刀走连环,“锦散花开”、“明月入怀”、“雁起雪云”、“龙吟烟水”、“曹衣出水”、“吴带当风”、“风拂红莲”、“春透梅花”、“梅开半面”,一口气狂攻了九刀。 然而九刀过后,容帝尊仍站在他的背后。 此时此刻,容、屠二人虽还不曾溅血,实事上伯仲已分。堂上众人一一瞧得清楚,容帝尊谈笑闪转,就像是在指挥着一个小孩子跳舞。毫无疑问,屠人万就仿佛那个跟着跳舞的小孩子。 “你这口刀要是用来杀猪宰牛,还多少说得过去,实在不配用来杀人。”容帝尊站在屠人万身后,一字字的道,“可我听说,你不但用它杀人,而且还杀了不少人。” 屠人万道:“不错,整整四十个。” 容帝尊接道:“听说这些人当中有多数不会武功,不但死的惨,而且死的冤。” 屠人万道:“更没错,拿他们的血练我的刀,这世上弱肉强食,原本就是这么简单。” “很好,老朽便替他们出一口气,杀了你!”容帝尊说完这一句话,身子已站在了屠人万眼前,“背后杀人,我所不齿。你记住,十招之内,老朽必取你性命。便是多上一剑,老朽也将‘容’字扣掉。” 话一出口,容帝尊右手一送,当胸便是三剑,刺向屠人万身前的三十六处穴道。 他一出手,别人就很少有还手的机会。 屠人万也不例外,所以便只有挡,一边挡、一边退,连挡了三剑,同时连退了三步。 容帝尊左手一翻,跟着又是三剑,刺向屠人万身上的七十二处穴位。 屠人万横刀封架,连环遮拦,又好不容易挡了这三剑,同时又退了三步。 屠人万每退一步,容帝尊便跟着逼上一步。屠人万退到六步之时,容帝尊右手剑斜刺里连闪了三闪,又是连环三剑。他每刺出一剑,剑身上便红了一层,多了一种绝色的凄艳和惊艳。所以九剑过处,容帝尊手中双剑已如在炉火中煅红的炼铁,红通通的炽人二目。 看容帝尊的剑势和剑意,每一招都好似王者一旨,金口玉言,剑剑令人臣服。霸气的人,绝色的剑,使的却是一路霸道的剑法,三者之间看似矛盾,实则相得益彰。因为只有极其霸道的剑法,才能体现王者的霸气,才可以驾奴绝色的剑。 他的剑法还有个最大的特点,一招就是一剑,不像有些人故意卖俏,一招之内还要分出许多名堂。他不是,一招内决不含第二剑,绝不会浪费第二剑的气力。 这路剑法也不是什么名师所授,而是由他自己所悟,别人剑法的名称顶多也就是六个字,他这路剑法的名称却有八个字。 ——“唯我独尊·律令九章”,每章九招,九九八十一剑。 眼见得又是三剑,屠人万横拍推挂,连挡了三剑,又退了三步。他算了算,容帝尊还有一剑,他清楚容帝尊的为人,一向说一不二,说十剑便是十剑。十剑一过,你就是求他杀你,他也懒得动手。 容帝尊龙行虎步,随势跟进,果然左手一抖,只刺了一剑。 屠人“手挥五弦”提刀横扫,叮的一声,尽全力荡开剑尖,身子踉跄一晃,退了一步。容帝尊长剑一缩,蓦的飞身后纵,双剑十字插花背于身后,望着屠人万晒然一笑:“不错,正好十招。老朽说话算话,你我二人就此做罢。” 其实就算屠人万不在心里默数,容帝尊嘴里不说出来,凡是有耳朵的人都听得出来。二人刀剑相击,一共叮叮叮叮响了十下,响得虽较快捷,却还听得清清楚。悦耳的声音,就好像摆动的风铃响了十下。 屠人万哈哈笑道:“姓容的,十招已过,你还有何话可说?” 容帝尊很好笑的看着他,口气中流露出几分无奈:“我不说,因为我有的是时间,你不妨多说几句,免得我不给你时间留下几句遗言。” 屠人万脸色一变,还想要说些什么,突然觉得喉结处先是一凉,像是进了气,继之感到一痛,像是流了血。于是他一低头,已看到脖子里的血顺着胸口、小腹和双腿,一直流到了脚面上。 每个人都不相信方才自己还好好的,转眼间便会走向死亡,更何况如生龙活虎般的屠人万,他更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他不明白,自己的脖子比石头还硬,二十年前可以顶弯三杆花枪,撑折三根白蜡竿子,怎么一转眼就流了血? 鲜红的血、欢快的血、充满激情的血,随着他喉结处的剑痕无限释放。屠人万这时除了脖子又凉又痛之外,整个身子已觉得似冻过的冰,又僵又硬。 当啷一响,屠人万五指一松,刀先落地。跟着身子向后一仰,犹如挺直的僵尸,硬生生躺倒在地。血尽、人亡,这是无情的真理,更是冷酷的现实,任谁也改变不了这种永恒的规律。 容帝尊由出剑到收手,时间绝不算太长,凡是厅堂内眨过眼的人都很清楚,他们只眨了三次眼。 这就是容帝尊的剑和容帝尊的人。 他杀人,就这么快。 就连灭灯看到这里,眼皮也跳了一跳。 ※※※ 容帝尊笑着转向“雪人魔”幽灵,很温和的道:“老贤侄,你与老朽怎么个比法?” 幽灵慌忙站起,来到容帝尊近前一揖到地:“前辈何必说笑,晚辈的口气再大,又怎敢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 “嗯!”容帝尊一直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听他说得如此客气,遂点了一下头,“如此说来,你不承认自己是高手喽?” “那是自然,高手之名,晚辈岂敢自居?” “那么老朽的意思,你还听不出来吗?” “是是是,晚辈不配住在这猛虎堂内,这便走人。”幽灵看了一眼归天鹤,又向容帝尊深深揖了一礼,“晚辈告辞——” 容帝尊仰着脸笑道:“老贤侄,别忘了,回到‘地狱幽家’之后,代老朽向令尊‘幽冥王’问一声好。” “一定一定。”幽灵说罢这四个字,向前迈了一步,然而就在一转身的当口,右手已多了一柄长剑,剑光一闪,直刺容帝尊颈下的“大椎穴”。 “幽冥剑法”素以诡异见长,更何况幽灵暗中发难,当真迅雷不及掩耳,防不胜防。 尤其这一剑,致命的一剑。 可他遇上的却是容帝尊,剑光一闪,容帝尊已蓦的将双剑并于右手,腾出左手向横里一拂,犹如王者雄睥天下,随手一指点了出去。他一指点出,竟自看也不看,好像连想都不用想。 这一指超以象外,得在环中,令人只可想像它的空,而无法形容它的灵。这一指千变万化,不知神而知神,同他的剑法一样霸道。 ——“江山一指。” 众人只听得格的一声,容帝尊站在那里一动未动,幽灵的身子却向后退了三步,剑未脱手,却折做了两截。 幽灵抛了断剑,双手一缩,亮出了两柄袖中剑,睁着一双凄绿的眸子冷笑:“姓容的,我即便不是高手,驸马不开口,也用不着你来赶我。老实说,咱们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你如此蛮不讲理,我便不服。” 容帝尊阴着脸一笑:“好!够痛快。你不走可以,和屠人万一样,老朽也在十招之内取了你的性命,多一招,老朽便灰溜溜的离开此地,接剑——”大步向前一逼,仍是双手执剑,先是右手三剑,跟着左手三剑,继之右手三剑,最后是左手一剑。举手投足,使的仍是杀屠人万时所用的招式,随着叮叮叮叮叮一连十响,幽灵以袖中剑挡了十剑,退了整整十步。 众人算了一算,容帝尊此次出手,就连时间也和上次一样,拿捏得丝毫不差。 幽灵的身子晃了晃,并未即刻倒下,只是脸上的艳白更艳,眼中的凄切更凄。 “你的……剑……”他指了指容帝尊,轻咳了一声,嘴里咯出了一口鲜血,喉间格格价响,“我以为……你会像杀屠……人……万一样……刺我……咽……喉……想不到……你……不是……”刚然说到此处,身子砰然前俯,在他后心处,嵌着一道深深致命的剑痕。 这就是容帝尊的剑法。 伤喉致命,伤心比伤喉更致命。 龙狂坐着没动,只中低着头喝酒,好像他心里很清楚,容帝尊下一个要找的绝不是他。 归天鹤则不然,他除了矛盾,心里忽然觉得很乱,就像是原本精心布好的局,还不曾与人对弈就给人生生搅了。那种感觉,要多乱就有多乱。因为他希望容帝尊对付的是龙狂,结果却不是,龙狂还没有出手,自己这边便先死了两个。对他来说,死人的事司空见惯,他压根也不会放在心中,只是他没想到,屠人万和幽灵会死的那么快。 老实说,归天鹤不希望他们死的这么快,至少死的人眼下还不会出卖自己,至少他还需要这些人替自己办事。然而他又没有理由去责怪容帝尊,至少容帝尊替自己剪除了后患,使这些今后可能出卖自己的人,永远没了这种机会。 归天鹤不知道容帝尊下一个要杀的会是谁,不过他心里却十分清楚,剩下的钟、唐、朱、阴四人纵然都比屠人万和幽灵强,哪一个也不是容帝尊的敌手。 阴朝寺看了一眼朱白羽,朱白羽看了一眼唐宇,唐宇看了一眼钟古楼,最后钟古楼又看了一眼阴朝寺。阴朝寺一咬牙,狠狠心刚要站起,灭灯大师猛一抬手,高声道:“慢,四位稍安勿躁,让老衲与容施主伸量伸量。”说罢,筷子一放,站起身子一步步的到了容帝尊近前,双掌合什,打了个问讯:“容施主,你我二人过几招如何?” 容帝尊笑道:“不错,大师才称得上是高手,老朽久慕大师的灭灯大法,今日倒要领教。” 灭灯也是一笑:“老衲虽是高手,怎敢与容施主高人相比,高手再高,也无非是高人的一只手而已。老衲却要看看,你这个高人能不能掌得住老衲这只手?” 二人跟着一笑,身子各自向后一退,相距寻丈,四目凝视,谁也不曾动手。 看到灭灯下场,堂上众人无不把目光转到了二人身上。尤其归天鹤,蓦的心念一闪,几天来一直委决不下的一件事,便在此时做出了选择。 他决定——除去灭灯。 不为别的,他要练成十层功力的灭灯,必须牺牲灭灯。 因为归天鹤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灭师。所以他这时只有一个念头,希望容帝尊能够杀了灭灯,二人逢此一战,哪怕灭灯不死,一个受了伤的灭灯,他自信还不在话下。 可奇怪的是,容帝尊和灭灯除了脸上的表情在不断的变化,二人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 足足过了一柱香的工夫,容帝尊和灭灯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与其说是在交手,不如说是在互相欣赏对方。 大厅里很静,二人就那么静静的、冷冷的、缓缓的看着对方。 高手过招,原以为双方必是龙争虎斗,上天入地,然而不是,却只有静。 三王爷看得甚是无聊,折扇一合,有些失望的叹了一口气。一转脸,却见旁侧的龙狂极是专注,当下笑着问道:“本王觉得没什么意思,龙先生,你觉得很好看吗?” 龙狂一脸兴奋,笑着点了点头。 易水寒的眼神同样专注,因为他和龙狂一样,看到的是一场真正具有高手意义的一战。这一战,在一般人看来有些无趣,实际上比任何激烈的刀光剑影还要惊心动魂。 何为高手?这就是高手。每个眼神,每种表情,或是一举手、一投足、一皱眉,无处不过招,处处是杀意。 到了两柱香的当口,才见二人站在原地各自微微动了动,要么是彼此眨一下眼睛,扭一扭脖子;要么是轻轻的耸一下肩,伸个懒腰或是微微提一下腿;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作。 他们在做这些轻微的小动作时,几乎是相同的,尤其眼神,在他们的意念中,每每互视,俱如针之锋锐,光之灼热,电之惊厉。别人看不到他眼神中的杀气,他们却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招,每一招都化做一篷星火、一道烈风和一声慑人的急啸。 直至三柱香的工夫,始见二人的眉毛都动了一动,挑了一挑,紧接着便见二人身子一震,各自后退了一步。二人同时脸色一变,一低头,都咯出了一口鲜血。刹那之间,二人均似生了一场大病,眼神都变得无比憔悴。 二人谁也不曾说话,各自回归原座,默默坐下,五心朝天,静静的调息。 龙狂不等归天鹤动问,仰起头连尽三杯,呼的长身站起。他身上并无任何兵刃,只是赤手空拳,不紧不慢的来到厅堂当中,看着横陈于地的三具尸体,他不由皱了铍眉。 归天鹤将手掌高高举过头顶,啪啪啪连击了三掌,堂外走入四名小厮:“驸马有何吩咐?”归天鹤指了指两具尸体,又向外挥了挥手,小厮会意,遂将尸体抬了出去。归天鹤故做镇定,脸上的笑依然春风不减:“各位,方才容老英雄出手不俗,本官实是折服。不过,死人的事,终究不是好事,龙先生,你说是不是?” 龙狂点了点头。 归天鹤想了想说道:“以本官的意思,再比武之时,双方最好点到为止,能不伤人,便不伤人,三王爷觉得如何?” 三王爷张开折扇在胸前一挡,悠然笑道:“驸马说是什么便是什么,本王客随主便,没意见。” “多谢王爷。”归天鹤将目光转向匡正和满十六,没等他开口,匡正连连摇了摇手,笑着解释:“还请驸马见谅,小老儿有个毛病,一生只喜欢看别人过招,却不喜欢与人交手。嘿嘿,就像对弈,老朽只喜欢看,不喜欢下。” 满十六跟着一拱手:“匡老侠如此过谦,小生更不敢争此风头。何况小生自知技艺浅薄,怎敢卖弄!要说能与龙先生过几招的——”顺手一指钟古楼四人,“自然要请他们那们的高手才是,至于小生,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好。” 钟古楼和和气气的一笑,酒杯轻轻向旁一推,大声说道:“驸马,钟某不才,愿与龙先生拆上几招。”也未见他作势起身,身子一起,倏的弹向半空,背后的“追日神剑”已到了右手当中。紧接着大鸟临风般的由横里向外一旋,轻轻如一叶飘零,了无半点声息,稳稳的落到龙狂近前。 龙狂迎着他的长剑看去,但见透过一抹日浸寒冰、匹练长虹般的剑气,拔剑的人却是一个和气的人。脸上的笑不但和气,而且还显得十分客气。 钟古楼笑道:“龙先生,怎么?身上没带兵刃吗?” 龙狂朝他点了点头。 “不妨事,这里兵刃多的是。”钟古楼反手一指堂内陈列的兵器,“龙先生喜欢用什么兵刃,挑一样便是。” 龙狂笑着摇了摇头,伸双手晃了一晃,然后做了个空手入白刃的手势。 钟古楼哈哈一阵大笑:“哦?看龙先生的意思,是要以一双手来斗在下的剑,好!龙先生不愧是当世奇人,令人称服。”剑尖儿微微一颤,炸起千点流萤,平剑一压,一招“苍烟晚照”直刺龙狂脐上一寸处的“水分穴”。 “追日剑法”以疾劲冷厉著称,这一剑刺出,果然快捷无伦。 龙狂斜身跨步,横起右手一挡,格开了这一剑,跟着右手一收,左手挥出,直切钟古楼手肘关节处的“少海穴”。凡是见过华山派武功的人,均知这一招“随物赋形”乃是华山“九品红莲手”的掌法。 钟古楼一语不发,沉肩背转,让过一掌,身似飘风一晃一闪,连人带剑将龙狂裹了个结结实实。 但见他剑走披风,精光闪动,一招招连绵不尽,纷纭致密,直似挹百川之水而注苍海,泻长江冲撞摩崖,说不尽疏荡恣奇,云翰狂澜。瞬息之间,“远蒲归帆”、“朝飞暮卷”、“日坠西山”、“越陌度阡”、“四夷臣服”、“平波卷絮”、“柳苑飞花”、“驾月乘云”……游龙般的攻了数剑。 龙狂兀自见招拆招,有章有法,丝毫不显散乱。一路“九品红莲手”过后,掌法一易,摔、拿、点、缠、封、卷、提、托、拦、挂,又变了了一套崆峒派的“贝叶掌法”。但仔细看去,又似是而非,“贝叶掌法”讲的是出掌劲直,充沛盈足,发招遒纵,翰逸神飞,便是收势,也如秦汉碑风,卓厉峻峭。而他却使的不愠不火,刚柔皆非。饶是如此,任钟古楼的剑势无坚不摧,无孔不入,四十招过后,仍自战不倒龙狂。 这时三王爷已让易水寒坐在了他身边,看到这里,三王爷笑着问道:“易总管,你是武学上的行家,你来瞧瞧,龙先生师承何门?” 易水寒脸上一红,摇着头苦笑:“看不出来,龙先生的武功倏忽诡谲,时而华山,时之崆峒,宛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令人捉摸不透。” 归天鹤笑道:“王爷乃是他的主子,难道他师承何派,也没给王爷提起过吗?” 三王爷摇着折扇道:“听龙夫人讲,龙先生在年少之时,便四处寻遍千山,集百家武学自成一派。因龙先生生性孤傲,不肯寄人篱下,是以他的门派一直不得他人认可,故而无门无派。” 说话之间,钟、龙二人已斗了五十余招。只见钟古楼衣袂飞卷,飘潇舞动,剑光灿灿,剑风萧萧,一柄长剑上下翻飞,大有“虽隔万重山,悠水一线牵”之势。一路“追日剑法”使至精妙之处,剑光竟自晦明变化,闪烁不定,长鲸吸百川般的一剑快过一剑。 龙狂一连避过他七剑,蓦的横扫一腿,身子在俯仰之间,右手又变了一套南少林的“虎鹤双形拳”,左手所变,则为一套昆仑派的“小翻天三十二式擒拿手”。 钟古楼手仗长剑,数招之内硬是战不倒赤手空拳的龙狂,脸上的和气立即转做了杀气。陡见他撑身一跃,掌中剑突如信弹丝竹,轻拢慢捻抹复挑,发出了“追日剑法”当中最具凌厉的一招“锦瑟五十弦”。 不过龙狂的身法更快,左手一搭他手臂,右手便来勾夺。钟古楼背身疾纵,剑向前刺,龙狂跟着左手封,右手闭,闪电般的将他长剑迎面挟住。未及钟古楼变换招式,龙狂矮身向前一靠,先是一拖,跟着一按,剑尖所指,正是归天鹤的胸口部位。 龙狂更不打话,左臂一曲,一记肘锤砰的撞出,正中钟古楼执剑之手的虎口之上。 钟古楼五指一松,“追日剑”如流星脱手,直直刺向归天鹤胸口。 剑光一闪,举座皆惊。易水寒腿法再好,终究隔了一张桌子。更何况这一剑事出突然,比一眨眼的时间不知要快上多少倍。 眼见长剑及胸,归天鹤的脸色也变了一变,因为这一剑避无可避,比他想像的还要快。 但归天鹤的反应也非常人所及,就是在百忙之中,也吸了一口气。“追日剑”嗤的一声,刚刺破他胸口的外衣,归天鹤继之一挺胸膛,格的一声,长剑应声而折,随着一个反弹,两戴断剑一齐飞到了猛虎堂外。 这一幕早被一旁的三王爷瞧在眼里,当即眼神中的笑意一僵,霍的站起身子,大声笑道:“龙先生好功夫,空手入白刃,妙极妙极!好了,今天到此为止,陪本王打道回府。” 阴朝寺刚要站起接着比下去,归天鹤摆了摆手,勉强笑道:“王爷说的没错,今日到此为止,你们不用再比了。”归天鹤只所以说这话,是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方才龙狂真个要出手杀钟古楼的话,钟古楼的下场绝不会强过屠、幽二人,所以他也怕再比下去,惹怒了这位三王爷,后果将不堪设想。 三王爷极是关切的道:“驸马,没想到你竟有这么好的本事,你没事儿吧!” 归天鹤笑着摇了摇头:“什么好本事,无非是天鹤侥幸罢了,王爷放心,天鹤并无大碍。” “好。这就好!本王这就告辞。”三王爷笑着拉住龙狂,头也不回,大步出了厅堂。未等归天鹤等人迎送,已自率众而去。 容帝尊瞧了瞧一脸不悦的归天鹤,与匡正、满十六一齐站起身子。满十六道:“驸马,你别我们三人无礼,既然他们四人留在这猛虎堂,我们三人再留在此处,彼此之间多有不便,我们的意思……” 归天鹤叹息道:“你们当真水火不容吗?” 匡正拈须笑道:“驸马不要想得太多,请驸马放心,我们三人虽然不住在这里,还依然是驸马之人。我们来时,便住在距此不远的‘福来客栈’,驸马如有分派,打一个招呼即可,我们定当效命。” 满十六道:“不错。如果驸马实在觉得过意不去,驸马可以折算一下,他们四位每天在这里衣、食、住、行,共计费用几许?到时给我们补上就成。”又向钟古楼等四人团团一揖,陪笑说道,“适才容老侠言者无心,说的都是玩笑话,希望几位莫要当真。” 三人说罢,由匡正和满十六陪着,径直出了猛虎堂。 ※※※ 归天鹤静静的坐了好半晌,这才站起身子,令人将残席撤下。他留下钟、唐二人,自己便带着朱、阴二人,陪着灭灯大师到了佛光阁。待将灭灯扶上禅床,朱、阴二人双双退了出去,回了猛虎堂。 这时,禅房内便只有归天鹤和灭灯两个人,看着闭目打坐的灭灯,归天鹤的脸上阴晴不定。 “大师觉得如何?”归天鹤柔声问道。 “容帝尊果然厉害,难怪人称‘神灯剑魔’,今日一看,盛名不虚,便是与少林的枯木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灭灯缓启二目,半阖半闭,说话的声音甚是微弱,“天鹤,老衲的床下有一锦盒,盒内盛有丹药,你给我取出三粒,喂老衲服下。” “弟子知道。”归天鹤由床下取出锦盒,轻轻启开,挟起一粒喂入灭灯口中,“大师,弟子该怎么做,才能使大师得以痊愈?” 灭灯苦苦一笑:“只怕不过个一年半载的,老衲的内伤难以痊愈。唉!老衲此时真力不继,便是一层功力也已提不起来,你不需要替我做什么,只须让老衲清静几个月即可。” “大师放心,弟子一定做到。”归天鹤又挟起一粒来放在他嘴里,笑着说道,“以大师看,若是练成了十层的‘灭灯大法’,再与容帝尊交手,结果又当如何?” 灭灯凄然一笑:“当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可是……只怕这十层灭灯大法,永远也没人能够练成十层之境界。天鹤,你问此做甚?你莫非当真下了决定,要练这第十层的灭灯大法不成?” 归天鹤道:“哪里?弟子随便问问罢了。连大师也练不到十层之境界,何况是弟子,更是万万不能。”当下又挟起第三粒放在灭灯口中,故做不解的道,“再说弟子还有很多地方,至今也想不明白。譬如灭师之说,应该怎么讲?” 灭灯微微喘了一口气,道:“这有什么难的,师便是师父,但凡是传授过你的人,无论教的什么,都可称之为师。” 归天鹤突然扑身跪倒,口中称谢:“如此说来,弟子多谢恩师!” 灭灯脸上一惊,发现归天鹤重新抬起头时,脸上虽还在笑,但却是不怀好意的笑,一眼看去,就像是一条正在偷听葡萄的老狐狸,笑意中有一丝得意的狡狯。 尤其他的眸子,充满了杀机。 灭灯刚要呼叫出声,但为时已晚。 归天鹤身子一起,较足掌力,砰的一声大响,双掌已硬生生掼在灭灯的胸口上。力道之剧,打得灭灯鲜血狂喷,身子倒撞在背后的墙壁上,借力一弹,灭灯一个筋斗翻出,摔在归天鹤身后。 归天鹤刚要拍出第二掌,乘势结果了灭灯性命,便听禅房门外有人喝道:“住手——”话到人到,一条人影倏的掠身而入,疾风般的俯身一沉,已将灭灯挟于肋下。 归天鹤恨恨的道:“什么人敢对本官无礼?”狮子般一声厉吼,劲风涌动,右手呼的一掌,直取那人右侧的太阳穴。 那人横跨一步,避过一击,同时右手斜推,砰的一声大响,接了归天鹤左手跟着拍出的一掌。但见那人手掌映在归天鹤眼前,赫赫然宛若金铸,泛起一层金闪闪的光芒。当今武林,也唯有将大力金刚掌练至化境之人,手掌才会呈现出这一奇异之光。 那人反身一转,急纵出门,归天鹤乘趋随进,呼呼又是两掌,拍向那人后心。他自己不知道,由他方才杀灭灯的一瞬之间,他掌上的力道已然上升了一层。饶是七层功力,其势已如排山倒海,莫可抗拒。 眼看归天鹤的掌心堪堪要挨上那人后心,一个人一声长啸,跃脊而下。这人左手平掌上横,右掌下转,上下一拍,掌风合成一道圆弧,半空中一招“四弦入抱”,迎面接了归天鹤两掌。 二人四只手掌抵上,又是砰的一声大响,震得归天鹤拿桩不稳,一连退了两步,眼睁睁的瞧着那二人宛如晨风夕露,越房逸去。 归天鹤只顾着交手,只看见二人都蒙着面纱,至于穿的是什么衣服,竟没来得及看。 ※※※ 那二人提气疾奔,直似决起而飞,转眼间东折西,一直到了一座庙宇前这才驻足。 这座庙宇甚是败落,远远看去,已然飞檐崩损,金顶剥落,便是檐柱上雕画的龙凤纹饰,也仅存无几。只有悬在门楣上的朱红牌额,还依稀识得“古风宝刹”四个大字。只听得风吹铎铃,如泣如诉,使这座破庙更增添了几许凄凉。 二人入得大殿,放眼大殿上下,梁柱上蛛网结缠,布满尘垢;神龛罗汉,尽为苍苔。不过大殿虽旧,殿内的人却是不少,足足有二十几个。 这些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大同府云宅内、与王佛谋划进京夺取武林盟主令的老少群侠。 那二人去了脸上青纱,正是少林的枯木大师和武当的明阙真人。 宋长恨当先问道:“灭灯怎么了?” “被归天鹤所伤。”枯木大师将灭灯的身子拢在胸前,摇了摇头,“只怕他伤势太重,我等已是无力回天。”右手探出,贴在灭灯胸口的“膻中穴”上,运用混元真功,将真气源源输入到了灭灯体内。 灭灯感到心口一暖,一股热流袭布全身,他极为吃力的睁开双眼,看了一眼对面的枯木,怆然一笑:“是……是……你救了……老衲……” “不错,灭灯大师,你怎么样?” “老衲……恐怕是……不行了。”灭灯闭上眼睛苦涩的笑了一笑,“我也想过,归天鹤为了要练成十层的……灭灯大法,迟早有一天会对我下此毒手,只是没曾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说到这里,他极力喘了一大口气,“不过,正因老衲防着他有这一手,所以那块真的……武林盟主令,老衲才没有交给他。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那块是个假的……”说罢在怀里取出一方金牌,“归天鹤若非急于下手,再过两天,这块真的便是他的了,哈哈……看来他归天鹤……没这个福份,不是他的,他终究也不可能得到。” 柘木大师道:“归天鹤当真要修炼十层功力的灭灯大法?” “不错,他是个欲望很深的人,他什么都想到……”灭灯惨然笑了笑,眼皮急促的跳了几跳,“灭灯大法……灭灯……大法……灭绝人性……老衲好后悔……为何当初没毁了它,老衲更……后悔的是……为何让我遇上了……归天鹤,而不是……别……的人……” 明阙真人眉头深锁,沉声道:“灭灯大法当真灭绝人性?” “不错……灭绝人性……”灭灯歇了一歇,一口气说了下去,“这是一门充满魔性的武功,是人……都练不得,一旦练成,想做人都难。嘿嘿嘿……归天鹤终究有一天,他会……后悔的……”说到此处,兀自一口气提不起来,一张嘴,一口鲜血哇的喷了出去。 枯木大师低下头一声长叹:“其实人魔之间,不过是一念之间,生死善恶,皆是如此。大师,早知如今,何必当初,只是你今日之悔,已是太迟。” “哈哈……一念……之间……是一念之间……这便叫做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归……天……鹤……终有一天……你会像老衲一样……报应不爽……枉你自以为聪明……哈哈哈……”灭灯深深的喘个不停,断断续续的又道,“师兄……师弟……师父……我当初杀了你们……如……今却是别人……杀了我……你们说……这是……不是报应……”陡然间他一抬头,仰天一声大叫,一口鲜血狂怒喷出,刹时浑身冰硬,声断气绝。当的一声,手中的武林盟主令牌,也随之掉落在脚下。 枯木大师将灭灯的尸体轻轻放躺在地上,俯身拾起那块武林盟主令,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应该说,此次武林盟主令失而复得,本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然而因为灭灯的死,枯木的脸上却显得很是悲伤。 他只所以感到悲伤,也并非同情灭灯这个人,而是为了人性中的贪婪而悲伤。 第十章 尔虞我诈 第十章尔虞我诈 -------------------------------------------------------------------------------- 自在佛光阁重创灭灯时起,一连十几天,归天鹤的心里便时时难得安宁。像他这等位高权重、生杀予夺的人,素来对别人的性命漠然视之,宛若草芥。是以对于灭灯,他当然也不会有半点的负疚之心。他只所以感到不安,相反是怕灭灯不死。凡是他的敌人,一日不除,他便一日感到不安。 但他不知道灭灯死或未死,更不知道救走灭灯的人是谁?如今柳依依和王佛的事尚且未了,半路里又横生枝节,这不能不让归天鹤感到一阵惶恐。直至今日,他才觉得王佛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简单。对于一个杀手,他只想到了对方武功的神秘,却忽略了对方的人和武功一样神秘。 他怀疑龙狂就是王佛。 但这也只是怀疑,他还不敢肯定。 所以他决定试一试,打一次草、惊一次蛇,通过在王佛家人的身上做一番文章,借此将王佛引出。 于是这天他便陪在七公主身边,就像对待自己的梦中情人,极尽甜言蜜语,缠绵温存。看他的样子,要多乖有多乖,要多听话就有多听话。他不但亲自下厨,烧了七公主爱吃的几样小菜,为示自己的真情,还精选了数十首历代情诗,一一读给公主。 屋子里除了他和七公主二人,再无第三个人打扰。 在很多人的想像中,“公主”一词,俨然便是“美人”的代名词。概因皇帝的女儿是为“龙种”,既系龙女,自然都不会差到那里去。然而实事与想像往往多有偏颇,便是皇帝之女,亦分优劣,美女固然有之,而不漂亮的也不在少数。 在一般的男人眼里,七公主还算有些姿色,但绝称不上是真正的美人。 真正的美人,除了男人瞧着舒服,包括女人在内,也要感到赏心悦目。做为女人,七公主很有自知之明,她从来没认为自己有多漂亮,是以见了比她美丽的女人,她在羡慕之余,更多的则是自卑;自卑深处,而是嫉妒和仇视。 望着归天鹤像给自己过生日似的哄她开心,一句句尽是拜年的话,七公主故意把脸儿一板:“天鹤,瞧你今个儿可是有些反常,为什么?” “反常?没有啊!”归天鹤轻轻替她捏着肩头,说出的话比三月的春风还要温馨,“不错,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疲于国事,以致冷落了夫人。老实说,天鹤心里也觉惭愧至极。唉!夫人如不记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求夫人能笑上一笑,天鹤的心才会好受一些。” 七公主笑着在他肩上搡了一下,目不转睛的望着归天鹤,道:“你们男人对女人所说的话,十之八九都信不得,谁知道你是不是口是心非,嘴里说得好听,没准心里却恨我恨得要死?” “夫人过虑了,天鹤对夫人情比金坚,海枯石烂,一颗心日月可鉴。”归天鹤亲自把盏,亲自将酒端至她的唇边,“夫人如若不信,可取一口刀试试,看看我的心是黑的,或是红的?” 七公主笑眯眯的点了点头,死死的盯着他,道:“好!但愿你是肺腑之言,不是骗我。哼哼,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无论是谁骗了我,本公主便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是是是。”归天鹤一口价的连忙应答,“这种人无须夫人动手,天鹤一人,也能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天鹤,明人不做暗事,咱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今儿这等奉承我,定是有求于我,对吧!”七公主见他点了点头,跟着说道,“不过,在你的事没说之前,你须先应我一件事。” “夫人请讲,莫说是一件,便是十件、百件,天鹤也全应下。” 七公主一字字的道:“杀了颜如玉。” 归天鹤的脸上微微一变:“夫人这是何意?” 七公主的眼里刹时没了笑意,如冰过的砒霜,不但透着冷,而且透着毒:“你们男人常讲什么‘双雄不并立’,我们女人也是——双美不并立!说白了,颜如玉太美,美得有些不太顺眼,一看到她、想到她、梦到她,我这心里就有气儿,一来气儿,我这胸口便痛的要命!” 归天鹤稍作犹豫,七公主立时不悦,眸子里闪出的光,如寒冬里出鞘的刀:“怎么,一提起‘颜如玉’这三个字,你是不是有些怜香惜玉,不忍得下手?天鹤,我相信我的耳朵可能是听错了,你好像每天夜里,做梦时都在念叨这个名字?” 归天鹤心头暗惊,脸上仍显得一派从容:“哈哈!夫人说哪里话,我与颜如玉仅是一面之识,怎会想着她?”他将一杯酒缓缓于七公主饮尽,放下杯子笑道,“夫人放心,此事我应了便是。只是这件事非同小可,涉及易总管,还望夫人容期缓限,让我从长计议。” “可以。”七公主点了点头,“说吧!你的事是不是关于柳依依的?” “夫人聪明,果然一语中矢。”归天鹤伸手将七公主肩头拢在胸前,在她腮上亲了一下,“不知夫人是如何知道的?” “很简单。一因你每天夜里,每每念起柳依依三个字时,便会从梦中惊起。”七公主高傲的将头向上一仰,“另外,我还知道,她近来伙同王佛屠戮当朝四大要员。眼下朝廷已然张榜公文,悬赏于她,是也不是?” “夫人所言极是,柳依依虽系女流,多年来一直无视朝纲,反对朝廷。”归天鹤脸色凝重,不无忧虑的道,“其实柳依依还不算可怕,倒是那个王佛,好杀成性,手段之残酷,令人发指。此人不除,今后还不知会有多少朝廷命官惨害其手。” 七公主轻轻竖起右手中指,跟着摇了一摇,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我不管柳、王等人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杀他们为公或是为私?说到底,你无非想让我去父皇那里讨取一道圣旨,杀了王佛的家人,对也不对?” 归天鹤笑着起身一揖:“知我者,夫人也!不错,只有这样,才能引出王佛,届时才能替朝廷除去隐患。” 七公主冷着脸一笑:“你莫要说的冠冕堂皇,左一个朝廷,右一个朝廷,只怕你另有所图也未可知?好了,你的事我应下了,只是我的事你也要记住,希望你别让我等得太急。” “一定一定,夫人交待的事儿,天鹤一定遵办。” “嗯!”七公主仰着身向后一躺,闭着眼道,“诵几段我爱听的,最好是用来赞誉我的文章听听。” 归天鹤一听让他吟诵文章,登时来了精神,当下口若悬河,涛涛不绝,一口气诵了《诗经·卫风·硕人》、汉乐府诗《陌上桑》、宋玉之《登徒子好色赋》、曹植的《洛神赋》、舒元舆的《牡丹赋》以及皮日休的《桃花赋》等数十段文章出来。总之,无论诗词或为歌赋,只要是他知道拿来奉承女人的,但凡溢美之辞,他全都加在了七公主的身上。 七公主听着这一句句动听的话儿,果然显得甚是受用,眼神含笑,脸上也带着甜甜的笑。 ※※※ 时值午时,三王爷正自和龙狂坐在客厅吃茶,忽听门外有人传话:“圣旨到——王爷接旨——” 二人相视看了看,他们虽没出去,听声音也知道,来的正是东床驸马归天鹤。三王爷并不慌张,笑着将茶杯向旁一推,整衣站了起来。 他刚站起,便见归天鹤圆领、绯袍、紫绶、玉带、绣着过肩蟒,笑着跨步入内,施礼已毕,将手中的圣旨高高举过头顶,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获悉柳、王等人近日入京,意图不轨。众寇之中,尤以王佛为恶,实为朝廷腹心之患。此人不诛,于国于民,均甚无益。王佛十恶不赦,其罪擢发难数,虽处之极典而不过。旨意下,现命三王爷于明日辰时,将王佛家人解往宣武门菜市口处,以彰显戮,示之公庶。钦此——”读罢圣旨,归天鹤向三王爷略一拱手,“王爷,您老接旨吧!” 三王爷接过圣旨,看也不看,竟自揣在了袖子里,道:“驸马,这道旨意本王虽已接下,抱歉的紧,本王希望皇上能够收回成命,还请驸马与本王一同面圣,如何?” “这……”归天鹤微一沉吟,“王爷,俗话说圣命难违,你我一同面圣,只恐多有不妥!再说,天鹤可担不起这个罪责。” “好说,有什么罪名,本王替你扛了便是。”三王爷不由分说,拉了龙狂便走,“驸马,咱们坤宁宫见。”归天鹤没法子,只得在后面跟着。 宫城亦称紫禁城,其中一紫一禁,各具其意。“紫”取紫气东来之祥兆,至于“禁”字,毫无疑问,指的乃是三尺禁地之说。紫禁城分外朝、内廷两大部分,外朝又称之为前三殿,是为皇极、中极、建极三殿。内廷则为乾清宫、交泰殿和坤宁宫,谓之后三殿。 位于宫城之南,出承天门,经御道,过千步廊,乃是一座t字形的宫廷广场。东西两侧的宫墙之外,分列着中书省六部、五军都督府、太常寺及锦衣卫等主要衙署。其次,便是皇史宬、太液池、御花园等。一眼望去,真个是宫殿层层,雕梁画栋,碧瓦朱楹,玉宇九重;无论是梁枋斗拱、藻井天花,抑或门窗隔扇、花罩栏杆,皆一一接榫而成,倍为殊雅。 到了坤宁宫前,三人驻足而待。执事的太监一眼瞧见三王爷和归天鹤,不敢怠慢,急忙上前问安道:“啊哟!王爷和驸马爷好,您二位敢情得闲,怎地来了?” 三王爷看了一眼悬在坤宁宫上的匾额,这才将目光落在这名太监脸上:“本王前来,是要面圣,烦劳何公公通禀一声。” “王爷稍候,奴才这便通禀。”被称做何公公的太监躬身袖手,转身入宫。时间不大,笑着走出回道,“王爷、驸马,圣上有请。只是万岁爷今儿偶有抱恙,身子骨略觉不爽,您二位有什么事儿,还须长话短说的好。”看了一眼站在三王爷背后的龙狂,忙又低声问道,“不知王爷身后所站之人,嘿嘿……怎么称呼?” 三王爷反手拉过龙狂右手,身子向旁一侧,将龙狂闪将出来:“这是本王近日所纳之高贤,姓龙名狂,难道公公不曾听说过吗?听公公的口气,龙先生不许进不成?” 何公公有些为难的道:“依我大明宫例,似龙先生无职无位之人,是……不许擅入内廷的……王爷莫非……” “不妨事,在本王在,你怕什么?”三王爷哈哈大笑道,“本王与龙先生形影不离,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龙先生——随本王进宫!”也不等何公公引路,拉着龙狂当先入宫,何公公与归天鹤并肩相随,一直到了东暖阁。 龙狂初次来到这里,心里难免有些好奇,禁不住暗中打量。果见汉白玉的几案,云母饰的帏屏,八铺锦的龙床,龙床上龙纱罗帐,吊挂流苏,好一座蓬莱阆苑。直到今天,他才深深体会到了“富贵莫过帝王家”的含义,这里的一切,每样都代表着皇家的富丽和尊贵。 透过罗帐,依稀可见龙床上半躺半卧,倚坐着一个人。 虽看不清帐中人衮冕赫赫,却也想像得到,既为龙床,也只有当今天子才配躺在这上面。 但在龙狂看来,这屋子里的人,真正一出手就能要人命、索人魂且快如闪电的决非帐中之人。而是一个静静的侧立在床前,默默的一动不动,宛如一通石碑的汉子。 这人上中等身材,面皮微黑,颌下无须,看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瞧他的服饰,上下分为两截,对称相连,下有分幅,旁带襞积,乃是一袭恩赐的“飞鱼”锦服。其之左肋,佩着一柄一巴掌宽、二尺四寸长的御赐“绣春刀”。 飞鱼服、绣春刀,龙狂只看一眼,已知此人并非一般的锦衣卫。 一般的锦衣卫纵然身佩绣春刀,决不会有这种仅次于蟒衣的荣宠服饰,也决没有这种资格侍立在龙床一侧。是以此人无论官职有多大,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必是皇帝的亲信。 就是在侧面看这个人的表情,龙狂亦觉如看一个被冰山冰冻了几十年的死人。从眼神到整张脸,都仿佛有种透明的寒气。 他的眼睛似闭非闭,怎么看,都是一副似睡非睡、若沉若思以及看上去懒洋洋的样子。饶是如此,他的眸子深处,给人的感觉仍如两眼极空极空的洞,洞里又似有一种极深、极深,宛如来自地狱深处的沉沉死气。 恰当的说,这人更像是个死神。 除了他左肋下的绣春刀,龙狂同时注意到,在他背后,还并插起长短不一的七柄刀。七柄刀的样子,有些还相当古怪。 看到了这七柄刀,龙狂的脑子里遂想到了一个人。 “七风斩”——墨中白。 因为在江湖上,使刀之人虽非少数,同时身佩七柄刀的,便只有他一个人。更何况,就算有身负七刀之人,数相同,刀绝不会相同。 不仅他的刀在中土殊为少见,即使他的武功,也同样为中土所罕见。 但这七柄刀却难不住龙狂,至少这七柄刀的名字,龙狂还都叫得出来,毕竟他曾在扶桑兵器谱上,见过类似的刀图。饶是图绘,也与这眼前的真刀相若无几。 从左至右,龙狂很清楚的记得,七刀之名一为刀长、锷利的“打刀”,二为大、小二“太刀”,三为鲛鱼皮饰、锦布盛装并以赤铜鱼饰,鞘绘唐草附之大切羽柄头的“鞘卷”,四为船形之鞘、包金作饰的“丸鞘太刀”,五为鞘、锷俱黑的“黑作太刀”;最后一柄长二尺八寸、柄环五色、玉镶丝缠、鲋鱼皮鞘,正是扶桑国伊势大神宫奉之为神宝的“玉缠横刀”。 龙狂只所以还记得这七柄刀和“七风斩”墨中白这个名字,就是因为这个人给他留下的印象非常之深,便是直到今天,他同样还铭刻在心里。 三王爷等人到了屋子里,何公公刚要说话,忽听帐中传出鼻息之声,帐中之人竟与此时睡着了。 于是他们便只有等,帐中的人不想说话,谁也不敢惊驾。 三王爷拉着龙狂悄然退至门口,低声问道:“看先生方才的眼神,似乎对一个人很感兴趣,你们莫非认识不成?” 龙狂先笑着摇了一下头,继之又笑着点了一下头,示意三王爷接着讲下去。 “这个人便是锦衣卫指挥使,人称‘七风斩’的墨中白。”三王爷轻轻的撇了一下嘴,俯在龙狂耳边道,“老实说,这个人本王不太喜欢,他充其量也不过一个三品官而已,可他每次见了本王,总是不理不睬的。说真的,每每想到他的那副德性,本王这心里便来气。”他说到这叹了一口气,“不过……这厮直属圣上指挥,官虽不大,权却不小,连本王也奈何他不得。” 龙狂笑着点了点头,“锦衣卫”他当然不陌生。当今天下,集“掌侍卫、缉捕、刑狱”为一身的,除了东厂,便数锦衣卫。他们要杀人,死的人就没有活的份,他们想要杀人,可以让死者在临死前尝尽所有的痛苦和折磨。 龙狂还知道,锦衣卫所属官员,至高者为指挥使,正三品;同知二人,从三品;佥事二人,四品;镇抚二人,五品;十四所千户十四人,五品;再往下,便是将军、力士、校尉等。但对这些替皇帝卖命的爪牙,龙狂从骨子里感到厌恶,在他看来,他们比杀手更残酷,比杀手更无情。 他生平最讨厌的,便是这种残酷无情的薄性之人。 三王爷又道:“先生莫要小觑了此人,这个墨中白也委实了得。听说他的刀法叫什么……对了,叫做‘剑道’,是扶桑国的武学。龙先生,这扶桑剑道你可了解?” 龙狂微微点了点头,表示他了解的不是太深。 其时远在扶桑,正值室町时期,史称“战国时代”,武士修练剑道之风大行其盛。别的地方不说,便以脚下的京城来说,每年来此寻访论剑的扶桑武士亦自不少。龙狂曾听武林前辈们不止一次的讲起,昔年的墨中白,其师承便源于扶桑。据悉,墨中白原系京籍,其父终年经商,家资万贯。说来也巧,墨父为了找到一个身手不错的武师为其护院,一次偶然机会,目睹几名扶桑武士沿街献艺,看罢大喜,遂将几名扶桑武士请至家中,留为已用。 说来墨中白不愧为一代武学奇才,他那一年虽仅有八岁,别的倒无天赋,对于武学,却是一触即通,有其过人之处。再复杂的剑法,他只看一眼便可以了然于胸,过目不忘。是以一年过后,他只凭暗中偷窥,几名扶桑武士的剑道,便悉数神会。后经一场比试,反被墨中白一一击败,一时京城轰动,传为奇谈。 后来,墨中白渐痴于剑道,在他十一岁那年,其父索性亲自送他东渡扶桑,修练更高境界的剑道。十四年间,墨中白四处走访各流派的剑道名师,除当时以饭条长威斋的神当流、影流、中条长秀的中条一刀流为主脉的剑道三大源流之外,余者如天真正传香取神道流、爱洲移香斋的阴流、飞天御剑流、鹿岛新当流、户田一刀流、无刀流、卜传流、水鸥流、伯老流、大森流、立身流、重信流、鞍马流、菊花流、柳刚流、关口流、田宫流和梦想神传流,都被他相继薪传,其剑道之高,名动扶桑。 回至中土,墨中白先自一名镖师做起,待得声名鹊起,经人举荐,又至一王府内做了一名教习。只半年光景,主人有意抬爱,遂又将他引入宫中,做了御前的一名带刀侍卫。在一次演武大会之上,墨中白为得皇上恩宠,伺机青云,一人连败数十高手。见他艺压群雄,天子龙颜大悦,立赐其身着飞鱼服,佩带绣春刀,钦封他做了锦衣卫指挥使之职,并举国传誉,谓之“武翰林”。 龙狂亦知所谓之京城四大高手,为先者,便是这个“七风斩”墨中白。余者三人,一是南七北六十三省“六扇行捕房”的总捕头,人送绰号“流云飞袖”的风遗仙;另有二人,便是东厂提督麾下最为得力的“黑白两道”。 墨中白的“扶桑剑道”、风遗仙的“逍遥神袖”、黑九道人的“梦网天下”、白十道长的“乾坤一线牵”,这几样莫说加在一处,便是随便一样,也足令江湖为之变色。和他们交手,除非你不怕背负谋大逆之罪,否则,便只等死的份。 龙狂看了一眼归天鹤,内心深处,忽然掠起一丝不为人知的忧虑。 他发觉,任这四大高手加在一起,都不及归天鹤一个人难杀。且不说行刺与暗杀能否成功?但凡阴暗的事,一向为他所不耻。但要正大光明的杀,又实在找不出什么正大光明的理由来。 他深知,做为一介草蟒,无论你有什么理由,都没有权力杀人。更为重要的一点,归天鹤身为驸马,系属皇亲,他犯的罪名只要不是弑君之罪,便算不得死罪。到头来,尽多罢其官职而已,这世上无论多么英明的天子,也绝不会为了一介草民,杀了当朝驸马,让自己的女儿遭受丧夫之痛。 正当龙狂想这些事儿的当口,就听帐中人开了口:“三弟来了吗?” 那何公公忙道:“是。王爷和驸马俱在此处,适才见陛下小睡,王爷和驸马不敢惊饶。” 三王爷当即抢上,躬身施礼:“微臣参见圣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 “三弟免礼。”帐中人一摆手,然后笑着吩咐,“何公公,还不与王爷、驸马备座。” “奴才遵旨。”何公公搬过两张椅子来,脸上的笑纹比皱纹还要密集,“二位千岁爷请坐。” 二人一齐道:“多谢圣上赐座。” 落座已毕,三王爷笑着一指龙狂,面向帐中说道:“圣上,此人乃是微臣新纳高贤,姓龙名狂,武艺卓尔不群,堪为当世奇才。微臣有一不情之请,望圣上与他一并赐座。” 账中人呵呵笑道:“说的好!即为贤士,岂可无座?允——何公公,与龙先生赐座。” 何公公笑着将一张椅子放到龙狂身后,口中啧啧称羡:“世人皆谓王爷千岁礼贤下士,平易近人,今这儿一看,果是无虚。龙先生,你有这么好的主子,实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龙狂躬身谢过,挨着三王爷坐下。 帐中人道:“三弟,朕命驸马与你所下之旨,你理宜知悉。明日之事,非同小可,你须严加防范,切不可让人劫了法场。” 三王爷正襟道:“微臣正是为了此事而来,微臣不才,此番面圣,斗胆恳请圣上——收回成命。” “哦?收回成命。”帐中人涩声一笑,缓缓的问,“三弟让我收回成命,是何缘故?” “圣上容禀:迄自本朝四大命官继遭惨死,圣上传旨,责各府、州、县张榜公文悬赏柳、王等人之日起,微臣便觉得此案蹊跷离奇。加之这些日子以来,微臣常常思及此事,越发感到此案疑点甚多,有悖常理。” “你的意思,四大命官不是柳、王等人所杀不成?” “正是。圣上端拱于九重之上,果真神明宸断,一语道出了微臣的想法。”三王爷一字一顿,不慌不忙的加以分析,“圣上请想,什么人会愚蠢到杀人之后,还留下自己的名字。如果有,那么这种人岂不是无知得可笑?” 帐中人喃喃道:“这……这个问题,朕也曾想过,老实说,朕怎么想,也不太明白。” 归天鹤趁机说道:“圣上、王爷,以天鹤看来,此案并无稀奇。因为据臣所知,柳、王等辈素来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他们既是意图谋反,作案后留下名字亦属正常。很有可能,他们是想借留名之机,挫挫咱们朝廷的锐气。” 帐中人问道:“三弟,针对驸马的判断,你怎么看?” 三王爷连连摆手道:“臣以为驸马纯系自猜,不足为信。驸马,你说他们意图谋反,请问证据何在?既然要谋反,他们屯兵何处,其众几许?难道就凭柳、王几个人的势力,便吃错了药突然谋反不成?试问前朝各代,有多少反王无兵无将,便揭竿造了反?” 归天鹤吃他一番抢白,脸色一红,低下头道:“可事实上,杀人之后,的确留下的是柳依依的名字,不是他们杀的,凶手又会是谁?” “凶手不管是谁,有一点可以肯定,柳、王等人实属为人栽赃,遭人陷害。”三王爷站起身来一拱手,“圣上放心,有微臣在,决不会让真凶逍遥法外。微臣别无所求,在真凶未获之前,希望圣上先不要杀了王佛家人。有微臣派人监管,谅他们也休想逃脱。” 帐中人迟疑着道:“依三弟的意思,王佛的家人杀不得喽!” 三王爷笑道:“当然不是,微臣只是说,他们现在还杀不得。若最后验实,真凶是柳、王等人,届时再杀,又有什么关系?但微臣自信,他们决不是真正的凶犯。” 帐中人打了个唉声,道:“三弟有所不知,这道圣旨乃是玉儿苦苦相缠,朕不得已而下之。唉!她好歹求朕一次,拂了她的面子,朕亦深觉不忍。这……这当如何是好?” 三王爷忙道:“圣上望安,公主本是通情达理之人,她应该知道,此案案情重大,草率不得。圣上恕臣说句大不敬的话,此案一旦水落石出,届时真凶另有其人,而非柳、王,圣上却杀了他的家人,王佛会不会善罢甘休?臣还听说,王佛本系一名杀手,武功深不可测,他若是为了家人报仇,入宫行刺圣上……后果将不堪设想。” “王佛?”帐中人转向“七风斩”墨中白道,“墨指挥使,王佛真的如三王爷所说,武功深不可测?” 墨中白依然一动不动的道:“回圣上,方才王爷所说不差,王佛人送‘杀手佛’,江湖传闻,其剑法的确了得。” 帐中人又问:“你与王佛交手,胜算几许?” 墨中白道:“臣与他素昧平生,对他的武功不甚了解,故无绝对把握。” 帐中人听到此处忙挥了挥手,大声道:“三弟,朕听你的,王佛的家人先不要杀,留着吧!待找出真凶再作理论。” 三王爷躬身一揖,深深致谢道:“吾皇圣明!” 归天鹤急道:“万岁不可,旨意已下,怎能朝令夕改?” 没想到此言一出,帐中人龙颜不悦,冷笑问道:“驸马,你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朕是皇帝,还是你是皇帝?朕说不杀就不杀——朕问你,若真的如三王爷所料,王佛前来行刺,谁来护驾?难道靠你不成?你说,是圣旨重要,还是朕的性命要紧?嗯——” 帐中人一连串的发问,宛如急风密雨,迫得归天鹤一时透不气来。刹时之间,归天鹤额上泌出了一层冷汗,当下跪倒磕头:“儿臣出言无逊,触怒龙颜,乞求圣上开恩。” 帐中人道:“起来吧!朕恕你无罪便是。记住以后讲话时,须先掂量掂量,不该说的,最好一个字都不要说。” “是是是!儿臣终身牢记,没齿不忘。”归天鹤站起身重新入座,兀自心犹余悸,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帐中人想了片刻,接着问道:“三弟,你说要查出真凶,不知需要多长时间?三个月的时间还够吗?” “偌若不出意外,三个月的时间足矣!”三王爷在龙狂的肩上一拍,颇有信心的道,“圣上放心,有龙先生助我,便没有做不成的事。” 帐中人笑着将了他一军:“三弟的话朕信,然而到时三弟万一……查不出,又当如何?那时不见王佛,又无真凶,你让朕怎么做?” 没想到龙狂竟自呼的站起,先在胸口用力击了一拳,跟着双手比划着,做了个捆绑以及砍头的姿势。就连帐中人也看得出来,龙狂之意,是想一个人承担过失。 帐中人哈哈笑道:“好——三弟,到时真凶未能拿获,朕可要拿你的龙先生是问,你可莫要心疼啊!” 三王爷雅然一笑:“请圣上相信微臣。对了圣上,这眼下便有一条线索,说不准可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帐中人精神一振,兴奋的道:“什么线索?” “臣听说,这四大命官之中,有一人并不曾死,前番所死之人,不过是他的替身而已。”三王爷脸泛红光,显得甚是激动,“圣上,以臣之见,将他护送入京,由圣上亲自问他,还怕问不出真凶?他纵然不曾见过凶手真容,想必总是有些印象的。就是他不知道,曾随他替身一行的家人,想必也能提供一些线索。” 归天鹤心里一动,脸上却不露声色。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虽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也不敢断定这是假的。 帐中人颇感好奇:“如此说来,当然很好。三弟,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位?” “便是几个月前卸任的、‘三公’之一的罗少傅罗大人。” “你看何人前往,将罗少傅护送入京?” “人选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三王爷看了看归天鹤,笑道,“驸马精明强干,臣看他去最为合适。” 归天鹤连声道:“王爷不可,天鹤公务缠身,难有余暇。再说此事干系重大,天鹤自知难堪大任,还望王爷另请高明。” 帐中人略一沉思,笑了一笑:“三弟,朕也有个人选,便是墨指挥使,你和驸马意下如何?” 三王爷道:“圣上英明之至,墨指挥使前往,定无大碍。” 归天鹤道:“儿臣亦无异议。” 帐中人蓦的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了个懒腰,说道:“好了,此事就这么办。朕觉得有些累,胸口也堵得慌,你们都退吧!” 三王爷、归天鹤、龙狂一并站起身子,三王爷和归天鹤躬身道:“臣等告退——” ※※※ 归天鹤回至府上,心情倍觉郁闷。这种感觉,他还从来不曾有过,直至今日,他才知道什么是魂不守舍。有几件事,他决定马上就做,绝不能再等下去。 一、师已灭,亲未除,要练成十层“灭灯大法”,务必诛亲。对他来说,做每一样事,没有所谓的对错,只有值与不值,凡是他认为值得去做的,他不再乎对错。 为示自己诛亲之真,这件事,他决定亲自去做。 二、刻不容缓,应尽早派人赶在墨中白前面,赴金陵罗少傅家中一探端倪,如罗真的尚在,并暗中杀之。 这件事,他认为派“暗器王”唐宇为不二人选。首先初次刺杀罗少傅者,便是唐宇,罗少傅的容貌只有他最清楚。更为主要的,多数刺的杀行动,暗器往往比其它的兵器更管用。 三、速派人带一张墨中白的画像,沿途买通从京城至金陵的大小客栈、黑店、水陆码头以及山贼草寇,令他们能劫杀的劫杀,能下毒的下毒,以求阻挡墨中白。 此事他决定派“鬼难缠”阴朝寺去做,因为阴朝寺够阴森、够可怕,只有让人感到可怕,别人才肯惟命是从。 四、派人密切监视龙狂,但有机会,无论他是不是王佛,纵然杀了他,也要想着法子打他的主意。 这件事,他打算令“谈笑一指间·一指定乾坤”的朱白羽去做,因为他发现朱白羽除了冷,胸中却极富城府。此人除了武功不俗,也不乏一些算计人的损招。 五、留下“气吞九州·追日神剑”钟古楼,继续在暗中观察“神腿”易水寒。 ——至于第六件事,他至今还拿不定注意。 ——颜如玉当不当杀? 他虽然明明知道颜如玉已心有所属,也觉得心犹不甘,人世间往往一些得不到的东西,好像都是最好的。更何况他要得到的,在他心目中,比真正的美玉还要无价。还没来得欣赏,便如此给毁了去,他自然会觉得心有不忍。 所以归天鹤只得将此计划暂放一边。 他一到猛虎堂,钟、唐、朱、阴四人便知发生了什么事,看他的脸色,仿佛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归天鹤将任务一一作了分派,沉着脸道:“几位有什么看法,不妨提出来。” 唐宇道:“大人,在下总觉得三王爷的话纯属空穴来风,不足为信。上次的刺杀行动至为机密,罗少傅又不是诸葛再世,他如何得知有人要行刺于他?以我看,这是三王爷有意设下的套也未可知,尚请大人明察。” 归天鹤微叹道:“唐先生所虑,本王也曾想过。只是我想问一问先生,上次行刺,你纵杀了罗少傅,他的随行你杀了多少。” 唐宇道:“至于随从,一人未杀,莫非大人担心那些随从认得在下?” 归天鹤点了点头:“不错,至少本官不敢肯定,他们不认得先生。” 唐宇双手紧了一紧,眼中杀机毕浮:“好。此次动手,我便将他们尽都宰了。” 归天鹤笑道:“记住,暗中动手,最好一个也别留下活口。今天晚上,先生须马上动身。” 唐宇一拱手:“知道。” 归天鹤接着一指阴朝寺:“阴先生也一样,今晚启程。” 阴朝寺森然一笑:“大人放心。” 归天鹤又转向朱白羽:“朱先生可有胆量?” 朱白羽冷着脸道:“大人指的什么?” 归天鹤阴阴的笑道:“我指的当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这种胆量么,想先生不难猜到。” 朱白羽身上一震,脸上的肉微微颤动:“大人让我行刺皇上。” 归天鹤道:“不错。但不可刺死,只须见血便可,这次不要留下柳依依的名字,而是要留下王佛的名字。” 朱白羽道:“何日动手?” 归天鹤双眉轻舒,横臂抱于胸前:“此事不急,到了该行刺之时,本官自然令你出手。” 钟古楼道:“大人,不知容帝尊、满十六和匡正三人,你怎样分派?” 归天鹤皱着眉道:“这三个人本王信不过,用他们办事,弄不好反而会坏了我的大事。” 他们刚说到这里,便见一名小厮急步奔入,到了归天鹤近前扑地跪倒,大声道:“驸马……不好了,你前些天招的容帝尊、满十六和匡正等几名贤士刚刚去了府上,一见到公主,便口口声声说驸马爷……薄情……寡义,说你什么欺师灭师,杀了灭灯。十几年前,为夺一总兵家中至宝,害得人家家破人亡,同时,他们还劝公主……” 归天鹤怒道:“可恶至极,他们与公主还说些什么?” 小厮在脸上拭了拭汗:“他们劝公主……不要与你这样的白心狼呆在一起,让公主最好把你给休了,免得大人以后再害别人。”他战兢战兢的说到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归天鹤气得脸色煞白,目若喷火:“还有什么,接着说。” “是,小人接着讲,只是小人不敢说。” 归天鹤喝道:“不敢说也得说,讲——” 小厮吓得体似筛糠,瑟瑟发抖:“他们三人临走之时,摘下府上的楣匾,那个叫容帝尊的人,以掌力将‘驸马府’三字生生抹平,重新又添写了……添写了……狗……马……府三个字,公主……公主她当然便气得昏了过去。” 归天鹤听到此处,越发恼怒,终于忍不住撕去斯文,破口大骂:“去你妈的,一句喜歌没有,你净给老子唱葬经。”转身挥足,砰的一脚踢出,那小厮手舞足蹈,转着个飞出了猛虎堂。 唐宇道:“大人,要不要追赶?” 归天鹤黯然叹道:“此三人均非等闲之辈,这时只怕早没了行踪,追也追不上了,算了。” 第十一章 世事茫茫 第十一章世事茫茫 -------------------------------------------------------------------------------- 静静的夜空,天如悬馨,月色如水。 淡淡着烟浓着月,深深笼水浅笼沙,看静静的夜,正值月转梧桐时。看梧桐里的月,空灵得宛若画中之月,而月下的灯火和烛光,也给这空灵烘托得无限抒情。仿佛绘月的人有意藏了几笔留白,巧妙的在月华烛影之中,点缀出一种抽象和写意,给人一种无尽的遐思和回味。 有月的夜晚才多情,就像白天有了太阳才温暖一样。相思也好,入梦也罢,再黯淡的月光也有一线光明,终不致长夜漆漆。对于向往生命的人而言,唯有光明可以寄托,聊以慰藉。 对于热爱生命的人来说,光明无疑于希望,睡不着时,对着月儿相思,那是爱的希望。至于入梦,梦中则更需要月光,月柔柔,意绵绵,做梦的人才体会得到真正的梦想。 位于京效一隅的“古风宝刹”,在月色的笼罩下,看上去也似乎多了几许诗意。大殿之内,点着一枝烛火,烛火下,映照出几十张各具沧桑的面孔来。 看他们的表情,在这大殿内似在等一个人。 他们都不曾说话,只有目光在闪动。 看他们的眼睛,都比烛火还亮。 突听守在殿外把风的“观日剑客”费不败一声低喝:“什么人?” 一个人随之应道:“在下。” 一言方罢,便见费不败在前,答话的人在后,一并步入大殿。 只见跟在费不败身后之人满脸皱纹,霜发苍眉,正是被当今三王爷奉若神明,敬做座上宾的哑剑客——龙狂。 然而到了这里,龙狂显然变做了另外一个人。听他方才进殿时,不但说了“在下”两个字,而且听他的口音还相当宏亮。 若是听到了一个哑巴开口讲话,想必任何一个人都会感到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可奇怪的是,大殿里的人听他讲话,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对。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原来什么样子,此时依然是什么样子,并无半点诧异之色。 这件事说来费解,实际上再明白不过,因为大殿内的人都知道,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龙狂”其人。换句话说,龙狂无非只是一个人的化名。 这个人,当然便是王佛。 这一点,归天鹤怀疑的没错。 ※※※ 王佛向着众人一一见礼已毕,当即将目光转向“神灯剑魔”容帝尊,极是关切的道:“前辈数日前与灭灯一战,曾受内创,不知这些天可曾痊愈?” “不妨事!老朽虽老,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折腾。”容帝尊性情疏狂,为人做事向来不拘小节,他伸出右手在王佛肩上重重一拍,“你来了便好,说罢,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这……”王佛略一迟缓,似乎感到有些为难。过了一会儿,他这才环目四顾,坦露心迹,“说来惭愧,此次赴京,本是晚辈一人之事。天意机缘,与诸位在大同府云宅相逢。原以为救我家人,杀了归天鹤,都不是什么难事,不料直至今日,这两桩事均甚渺茫,不知要挨到什么时候?眼见诸位屈尊至此,王佛实是不忍,故思前想后,晚辈希望诸位就此离开京城,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众皆惊异。满十六第一个按耐不住,一长身,霍然站起,直勾勾的望着王佛,不解的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要撵我们走不成?” 看他此刻的眼神,竟和王佛有几许相似之处,孤傲、狂野且如刀锋般锐利。稍有不同的是,满十六的傲直接,丝毫不予掩饰;而王佛的傲,则写在寂寞深处。 听了他的责问,王佛并没有生气,忙笑着解释道:“十六兄莫要误会,小弟让大家离开京城,自有我的道理。” “无论你有什么道理,总之我听着很不舒服。”满十六傲然一挑双眉,伸手挽住一绺发丝,“大家伙尽聚于此,所为何来?无非是觉得你王佛人品不错,够朋友、够汉子!不过今日一看,你王佛也太过自负,分明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你所谓的道理,也无非是嫌我们在此碍手碍脚罢了,我说的是也不是?” 王佛深深忧郁的一笑,无奈的摇了摇头:“十六兄真要这么认为,小弟也无话可说。想我王佛只是一介杀手,何德何能!实不敢有累诸位因我一人而受牵连。好!十六兄即是认为在下小瞧诸位,王佛不才,便唯有以死谢罪。” 话音刚落,剑光一闪,王佛已然亮出“挽歌”软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众人谁也没有想到,王佛的性子如此执拗,便是满十六,脸上也变了色。 枯木大师欺步抢上,大声说道:“王施主且慢动手!王施主心中所虑,老衲明白。你是不是觉得武林盟主令即已到手,不想再因你一人之事,牵累我等大家?” “知我者,大师也。”王佛后退一步,剑光折射在他的脸上,依稀映出他眼中的泪光,“正因为诸位视我王佛为朋友,让朋友为我涉险,王佛才深觉不忍。只所以说是涉险,是因为我低估了归天鹤的背景,他杀我,可以无罪;而我杀他,却是死罪。” 枯木大师道:“你说说,何以杀了他便是死罪?” 明阙真人愤愤的道:“不错!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难道归天鹤便可以例外?” “与庶民同罪?谁信——”王佛嘴角上挂着一丝冷冷的嘲笑,仿佛在听一句冠冕堂皇的弥天大谎,“当今天下,‘犯法’之官吏俯拾皆是,数不胜数,真正与庶民同罪者又有几人?三王爷说过,归天鹤只要不是犯了弑君谋反之罪,充其量也只是革职罢了。纵有死罪,看在公主的面子上,皇上也不忍杀他。” 容帝尊道:“王佛,听你的口气,莫不是心灰意冷,意欲罢手不成?” “当然不是。但我不想担负着死罪之名,带着我的家人亡命天涯,那样不是救了他们,而是连累了他们。”王佛说到这里,脸上写满了刚毅,“所以,我必须等,我相信总有这个机会,既可以杀了归天鹤,又可使我家人相安无事。” “女修罗王”夜如何尖着嗓子格格一笑:“王佛,难道你不会暗中下手,与归天鹤这种人,何必讲什么江湖道义?” “暗中下手?”王佛想也不想,当即摇头否决,“在下虽是杀手,却素来不喜欢暗中下手。归天鹤无论如何该死,我都不会暗中杀他,就算我要杀他,我也要给他一次公平决斗的机会。” 听到这里,“长恨神剑”宋长恨猛的一拍胸口,昂然说道:“若以老朽之见,大丈夫快意恩仇,要杀便杀,管他什么王法不王法。听老朽的,咱们大家伙这就赶往刑部大牢,先救了人再做理会。” “降龙腿”方天罡高声嚷道:“宋帮主所言极是,咱们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便是皇帝老儿拦着我们,咱们也照杀不误。” 听他这么一说,立时群情涌动,个个称善:“对!杀向刑部!杀了归天鹤……” 王佛摇头苦笑道:“诸位想要造反不成?只怕你们还没杀到刑部,我的家人都已掉了脑袋。归天鹤正愁找不到借口,这样一来,岂非正好被他抓住我的把柄,不可以。” 宋长恨负手一笑,仰着脸道:“造反又有何不可?你若想当皇帝,老朽便第一个助你揭竿。他姓朱的可以做皇帝,我们大家都可以做。王佛,你若是够胆,老朽可以对天起誓,‘百年长恨帮’唯你马首是瞻,推翻了这无道朝廷,让你君临天下!” “皇帝——”王佛听到这两个字,脸上并无半点激动,“宋帮主,你错了。不是晚辈不够胆,而是皇帝这个位置,我压根也不曾想过,他三宫六院也好,九五至尊也罢,我都不感兴趣。自古横扫六合,重整乾坤,均是大英雄的志向。大英雄,我不配,我也不想做;拯救天下,那也是豪杰们的事,全然与我无关。我没多少抱负,也没什么奢望。这一辈子,能和至亲至爱之人厮守一生,活得平平安安,无忧无虑,我愿已足。” 宋长恨跌足长叹:“但我不知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王佛望着宋长恨一笑:“等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正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怕诸位耐不住性子,闹出什么乱子来。在下若是无亲无故,一个人死何足惜?我只怕你们一旦闹出了什么乱子,遭殃的不是归天鹤,而是诸位和我的家人,甚至还有京城许多无辜的百姓。是以各位必须离开此地,否则我便——” 夜如何忙道:“好好好,王佛,大家听你的。你等,我们也陪着你等,你看如何?” 王佛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一笑:“不可以,你们没必要陪着我一起等,因为连我也觉茫然,我等的机会不会出现,你们都走罢——” 众人正感无奈,满十六蓦的放声大笑。听他的笑声,充满了失望、凄悲以及一种被人欺骗的失落。 笑声未绝,满十六轻舒猿臂,闪电般的掣剑在手,一抹夕阳红般的剑光,直逼王佛。 他的剑名为“一捻红”,听上去很美,看上去更美。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看他的剑光,有一种凄楚的美。两寸宽、二尺长的剑随着剑光轻轻颤动,真的便似淡淡夕阳映入水中的倒影。 看持剑的人,更仿佛一个孤独看夕阳的诗人,只握住了夕阳的红,却又惆怅得不知从何处下笔。 “王佛,你真的令我好生失望。”满十六虽然眼睛盯着王佛,看他的眼神,却似在瞧一个懦夫,“枉你还自称什么‘杀手佛’,枉枯木大师将武林盟主之位传将于你,枉我们还视你为朋友。今日一看,我们都瞎了眼,看错了你。老实说,你不配做个男人,也好,你既然喜欢抹脖子,你便自刎好了!” 王佛仰起头道:“十六兄,你这是激我?” “哈哈哈……我干么要激你?王佛,你也太自以为是了。”满十六手腕一振,剑尖儿颤动,剑光荡出,如深深的落红,看上去无比凄美,“其实死很容易,大凡一个懦夫,都可以说得出来,做得出来。为了逼我们离开京城,我没想到,你竟会以死相挟,我觉得你很可怜。莫说我们瞎了眼,便是柳姑娘和你的家人,俱都瞎了眼。” 容帝尊刚要说话,枯木大师却笑着点了点头,向容帝尊使了个眼色,只听满十六接着说道:“可知你这样一死,我会怎么想?一、我笑你于爱情不忠,柳姑娘委身相许,你与她本该白头偕老,你就这么死了,你让柳姑娘今后何去何从?二、我笑你不孝,你的双亲如今身陷牢狱,生死未卜,你这一死,你让你的家人怎么过?尤其你的二老,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会有多难过? “三、我笑你不仁,你口口声声要替柳姑娘一家雪耻,如今柳姑娘大仇未报,你先死了,敢问你的承喏何在?四、我笑你不义,你如今身为盟主,却是英雄气短,只知自艾自怜,不思进取,无疑于冷了大家伙的一片赤诚。似你这等人,怎配讲江湖道义?” 王佛听他言辞激昂,一字字如针见血,握剑的手不禁有些发抖:“不错!我王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配为人子、为人夫、为人友——你们都错看了我!” ※※※ 满十六沉着嗓子一笑,手腕一回,长剑倒转,硬生生横于颈下:“要死,大伙便一齐死。你不怕死,难道我们俱是贪生怕死之辈不成?” “七指残剑”音逸绝、“幻影刀”上官泰、“捕杀”石铁心、“催命贴”冷血红和“无情刺”楚鸿图此时纷纷亮出兵刃,齐声说道:“满少侠说的没错,为了朋友,岂可独自偷生?王佛喜欢抹脖子,咱们便随他一齐抹了脖子。”余者见状,尽皆响应,刹时大殿内精光烁动,数十件兵刃光华四射,令人目为之眩。 王佛眼望众人,怔怔的道:“诸位这又何苦……” 笑封侯长须飘摆,一双眸子闪闪放光,凛凛自威:“王佛,老朽素闻你英风侠少,嫉恶如仇,大同府云宅一会,更当你是光明磊落的真汉子,顶于立地的奇男子。实不相瞒,你要认为杀归天鹤是你一人之事,你便错了。归天鹤狼子野心,为了练成十层灭灯大法,不惜灭师,杀了灭灯法师。还有,他为了独揽朝纲,更是无所不用其极,排除异己。似这种人,迟早会插手江湖,称霸武林,成为我等之公敌。是以为人为己,此人都留不得。” 昆仑派的“翻天上人”单掌合什,打了个问讯,道:“笑老庄主所言非虚,归天鹤不死,只怕今后武林,永无宁日。王佛,大家即为同道中人,自当患难与共,齿唇相依,此时此刻,我们怎会舍你而去?你放心,大家听你的,等!能等多久便等多久。你想与归天鹤公平对决,我等也绝计不拦,难道给你摇旗助威还不成吗?” 王佛含泪一笑,持剑之手一松,长剑垂下,跟着背手挽了一个剑花,将长剑重新围在腰间。他眼望众人,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当下一揖到地,向着众人深深一拜:“小可王佛,在此谢过。” 宋长恨呵呵笑道:“你也无须客气,济危扶困,本就是咱们侠义道的份内之事。王佛,换了我们有难,想必你也不会袖手不顾,作壁上观的,是也不是?” 王佛用力点了点头,眼中似燃起一团不熄的火焰:“那是自然,忘恩负义,岂是大丈夫所为?” 枯木大师笑着一摆手,令众人收了兵刃,探手取出怀里的武林盟主令来,蓦的高高一举:“王佛接令——” 刹那之间,数十双眼睛一齐望向王佛。 眼见老少群侠对自己如此垂重,王佛深知盛情难却,倘若推诿不受,反显得自己太过小家子气。当下也不客气,大步趋至枯木近前,单膝一屈,俯身跪接:“晚辈不才,愧接武林盟主令!” 枯木大师将令牌放在他掌心内,轻轻后退一步,一撩僧袍,率众伏身参拜:“盟主在上,且受我等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王佛急忙侧身避谢,“承如宋帮主所说,大家都是朋友,无须客气——” “辣手书生”归元英手按兵刃,踏上一步道:“下一步该当如何,请盟主示下。” 王佛行至供案旁边,拨了拨烛火的灰烬,目光在众人脸上尽皆扫了一遍:“为洗脱我和依依的罪名,我与三王爷曾设下一计,在京城传出口风,说四大命官之一的罗少傅并没有死。所死之人,只是他的一名替身。为了查实此事,今日皇上已然传下口谕,命锦衣卫指挥使‘七风斩’墨中白前往金陵,接罗少傅赴京。眼下,我们要对付的便只有一个人。” 明阙真人道:“这个人莫不是归天鹤?” “正是。”王佛脸上的皱纹无风自动,“因为我知道,杀害这四大命官的真正元凶,便是他归天鹤。从京城至金陵的这一段路上,我并不怎么担心,归天鹤纵然派人前去行刺,贺顶红还应付得过去。墨中白明日动身,容前辈、十六兄,你们二人可暗中相随。” 容帝尊脸现不悦之色:“老朽生平最恨者,便是这些朝廷的鹰爪走狗,难不成那个墨中白,还要老朽保护不成?” “不错,墨中白是皇钦点之人,出不得半点闪失。”王佛一指自己,“至于我,会和三王爷跟在你们后面,只要我们小心谨慎,谅不致出现大碍。我所担心的,便是京城内的事。请诸位务必牢牢记住,决不可莽撞行事,平时一定要隐藏好你们的身份。归天鹤身为五军都督府的中军左都督,势必会放出探子,寻访可疑之人。” 众人道:“盟主勿虑,我等一定谨慎行事。” 王佛接着说道:“还有,归天鹤绝不会离京。一、我怕他会对依依下手,二、我怕他重新给我嫁祸栽赃,譬如他有可能会派人行刺皇上……总之,他这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手段都可能做得出来。更重要的,你们要保护好两个人。” 匡正道:“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王佛伸出右手在额上揉了揉,继之滑落于下颌,“想必诸位不会想到,归天鹤为了能练成灭灯大法,竟连自己的家人也舍得下手。说来凑巧,在此之前,我曾夜探驸马府,发觉他极为神秘的到了一个去处,他先是将那里的房门尽都锁了,尔后他便放了一把大火。我趁其不备,潜身入内,无奈里面有二三十人之多,也仅仅救了两个人出来。” 枯木大师低下头手拈数珠,不住嗟叹:“罪过,罪过!不知这两人是归天鹤的什么人?” “他的亲生父母。”王佛长长出了一口气,“大师放心,他们二人已被我安置到一家名为‘顺风来’的客栈中。我离京之后,还望大师命人好生照看,届时可当做是归天鹤的一大罪状。” 枯木大师点头应下,然后深深的望了王佛一眼:“你可知道,老衲心中,也有一层顾虑。” “大师请讲。” “归天鹤前创灭灯,今又灭亲,只恐他的武功已在灭灯之上。”枯木大师看着王佛,似在给王佛认真的占卜吉凶,“你说过,最终要与归天鹤来一次公平对决,你想没想过,你若真的与归天鹤动手,能有几分把握?” 王佛极为轻松的笑了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胜负二字,向来便难以预料,所以我从来不去想这个问题。我只知道,凡事用心很重要,到时我会尽心、尽情、尽力一战。”瞧了瞧夜色渐深,当下拱手一揖,“诸位,王佛就此别过,希望诸位保重。” 群侠送他出了大殿,接着三三两两,也相继离去,各自回了所居之所。 回到三王爷府时,已是更樵三鼓,深夜时分。王佛瞅了瞅四下无人,足下微一用力,倏的飘然上房。身子连晃几晃,只几个起纵,便无声无息的到了自己的住处。一俯身,轻如狸猫,径直凭空跃落。 他的身子刚一坠地,便见在黑暗中闪出五个人来。 王佛一抬右手中指,轻轻嘘了一声,五个人立时敛身站住。这五个人非是旁人,正是伴随龙狂身边的五个小童。而实事上,论起他们的年龄,随便一个人也比王佛年长。 和王佛一样,他们只所以化身为小童,也同样易了容。其中四个看上去有些残疾的,正是“狮子吼”雷音、“黑风侠”盛铁衣、“日月无光”夜繁星和“快马金刀”蓝陵王,至于那个没有残疾的,则正是人称“七十二变妙手王·变幻莫测千面客”的云游所扮。 他们看到是王佛,一颗悬着的心登时放了下来。王佛一笑,低声嘱咐:“你们受累了,都赶快歇着去罢!”五人一躬身,转身离去。 王佛伸手轻启房门,屋子里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虽然看不到屋子里的人,王佛也能感觉得到,房中的人并没有睡,至少他能听到对方的心跳之声。想一个人时,感觉往往很奇妙,有时说话是多余的,眼睛好像也是多余的。这种感觉,当然只有真心相爱、相思的人才能体会得到。 王佛刚要轻轻念出一个最最熟悉的名字,已感觉一个人扑在了他怀里。 来人的身子很香,发丝很柔,臂膀很用力,尤其是吻上的唇,更粘、更缠绵、也更多情。二人谁也不曾说话,就那么深深的拥着,默默的吻着……过了一段时间,王佛感到对方的唇有一丝涩涩的咸,有一种泪水的味道。 “怎么,依依,你哭了?”王佛在黑暗中托起她的脸庞,伸手拭着她眼角上的泪痕。然后,他轻轻在她脸上揭下一张人皮面具,待得灯光亮起,映出了一张绝美的脸孔。 至少在王佛眼里,这是一张世上最动人、最完美、最绝世的脸。看到了这张脸,王佛总会觉得,读所有的情诗都是多余的。因为对他来说,所有情诗的美,情诗的韵,所有情诗中最最深情的句子,都写在了这张脸上。 这张最美的脸,当然是柳依依的脸。 ※※※ 二人坐在床上,柳依依小鸟依人般的靠在王佛肩上,紧紧抓住他的右手放在胸前:“是,我哭了。因为每逢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我的心里就会觉得好空。心里一空,便觉这心跳得厉害。” 王佛理着她的长发,手掌细细触摸着她的心跳,柔声安慰道:“不要怕,我吉人自有天相,一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只要你不让我死,阎罗王也不敢收。” 柳依依蓦的一翻身,俯身滚在他身上。她双手支颐,一双媚眼秋水汪汪,含情的望着王佛,腻声道:“我当然不许你死,因为你死了,还有谁会保护我一辈子。” 王佛笑道:“我一定做到。” 柳依依嫣然笑了笑,脸上如美梦初醒,她斜着身子偎入王佛怀里,望着窗外的夜和夜里的月:“你说,归天鹤现在会做什么?” 王佛淡然一笑:“此刻提他做甚?我若猜的不错,他此刻肯定没睡,还在五军都督府中布置他的所谓大计划。” 柳依依道:“这么说,他要动用五军都督府的人?” “不错。没去古风宝刹之前,我曾暗中相随,见他去了五军都督府。”王佛笑着将她的肩头拢住,“这样也好,会来的迟早要来,要来的怕也无用。自古民不与官斗,为了你和我的家人,我此次倒要斗一斗归天鹤,看一看会鹿死谁手?” “可是我……” “你不用怕。”王佛侧身将灯火吹熄,紧紧抱着柳依依的身子,“再漫长的夜晚也有尽头,只要能杀了他,再漫长的夜我也能等待。” “可是我好担心,你若真的与他公平对决,我怕你万一失手……” “你担心我不是他的对手?” “是。” “你放心,为了你和我的家人,我不能死,也不会死,我有这个信念。”王佛充满骄傲的一笑,“因为对我来说,武功的高低并不是绝对的,唯有这心中的情不灭,我的武功便会生生不息。另外,我是王佛,无论是爱一个人,抑或是恨一个人,我都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它当做我毕生的理想和追求。” 说罢一伸手,取出了腰间的软剑“挽歌”,他将长剑轻轻倚在柳依依一侧,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头,“依依,我知道你夜里怕黑,总睡不着,你不妨试一试看着这柄剑,或许能够使你入睡。记住,看它时想像着它可以照亮你的梦,就可以睡着了。” 柳依依按照他说的话,认真的望着这柄长剑,时间不大,果真沉沉睡去。看她嘴角流露出的微笑,似乎梦很香、很甜,在做一个极其浪漫的好梦。 然而王佛却睡不着。 看着柳依依安然入梦,他的脸上却显得非常沉重。 尤其他的眼神—— 有着深深的忧郁。 ※※※ 正像王佛说的一样,此时的归天鹤果然正坐在五军都督府内。大厅内灯火通明,归天鹤面向大厅,居中而坐,在他面前,置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放着一张绘有京城至金陵的水、陆路线图。 挨他左侧,放着一张四四方方的高交青铜椅,椅子上稳稳端坐一人。看这人的派头,既威风,又神气,俨然便是此处的一家之主。此人一身装束,亦是方翅乌纱,绯袍绣蟒,海水涯牙,玉带锦靴,正是官拜五军都督府中军右都督、位居当朝一品的鲍虎臣。 与温尔儒雅,彬彬斯文的归天鹤相比,鲍虎臣看上去要威猛的多。瞧他的身子高人一头,炸人一臂,最少也有二百二十后重。大多肥胖之人,都会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臃肿,鲍虎臣则不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迫人的剽悍和精壮。在他肋下,悬着一柄金吞口、银饰件、柄系二尺红穗的七星长剑。 留意他眼神的人会发现,鲍虎臣的眼睛就像是豹子的眼睛,有一种入骨的凶狠和凶猛。 在他背后,并列站着四个人。四人皆着劲装,一个个昂首傲立,满脸煞气。一般的人看他们,不抬头,绝看不到他们的脸。他们若是看一般的人,不低头,也绝看不到别人的脸。如果说鲍虎臣要比一般的人高上一头,他们却比鲍虎臣还要高上一头。 四个人四张脸,不尽相同,相同的是他们看上去都狠。仿佛一张嘴,就要把别人生吞活嚼般的狠。 尤其他们每人手中所提的兵刃,胆小的人看一眼便不敢再看,就是胆大的人,也不免为之头疼。瞧一眼他们的兵刃,便知这四个人都是惹不起、碰不起、也斗不起的主儿。 ——钉钉狼牙棒、镔铁压油锤、独脚娃娃槊、旗门熟铜棍,就算是随便挑出一样来,也足有一百八十斤重。 如此份量的兵器,不要说用于攻敌,一般人只怕提起来也不易。 但也只有这等沉重的兵器,才配得上他们使用,因为所谓鲍虎臣麾下“四金刚”,指的便是他们四个。若是提起“玉金刚”杨森、“石金刚”鲁逊、“铁金刚”严凯和“铜金刚”江通,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凡知道他们四个的,十个人有九个人都要畏惧他们三分。 除了归、鲍和“四大金刚”之外,大厅内还坐着五军都督府左、右、前、后四军的左、右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经历司、经历以及都事等大小官员。 这些人当中,至少有一部分人不是不想睡,而是不得已,被归天鹤“请”到了这里。这一部分人,显然都是鲍虎臣的手下。 鲍虎臣看了一眼归天鹤,极为疲倦的伸了个懒腰,大声说道:“驸马,你所说之事非同小可,我看还是请示兵部的好,今晚就此作罢,在下先行告退。” “请示兵部?”归天鹤仰身向后一靠,后脑枕着手肘,斜刺里瞟了一眼鲍虎臣:“何必多此一举,这五军都督府之内,便是你我二人说了算,我们要调动人马,谁能管得了?老实说,我根本就没把兵部放在眼里。” “驸马不要忘了,五军都督府所掌军旅之事,各领其都司、卫所,无不达于兵部。兵部至关重要,怎能说多此一举?”鲍虎臣抖袖一拂,侧目道,“此事干系重大,不经兵部许可,凭你我二人,断断做不得主!” 归天鹤闭起眼悠然一笑:“鲍都督要这么说,归某很是失望,好!此事便不用你管,我一人决定便是。放心,一旦皇上怪罪,一切都由我一人承担。” 鲍虎臣嘿嘿一笑,不怀好意的道:“驸马如此心急,想必有什么事瞒着我吧!不知驸马突然调动五军都督府的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也最好不要知道。”归天鹤轻轻歪了一下头,笑着看了一眼鲍虎臣,如同一个老学究在教训一个学子,“我想要办什么事,你只要照着办便是,总之会有你的好处。你若非要寻根问底的话,反而对你没什么好处,所以你不要问,最好闭上嘴巴,只用耳朵听着就行。” 鲍虎臣背着手冷冷一笑,然后围着归天鹤转了一圈,忽然仰天大笑道:“我明白了,今儿听说,皇上要命锦衣卫指挥使墨中白前往金陵,调查杀害四大命官的真凶。你这么巴巴的就开始调兵,莫不是你想半路截杀墨指挥使,莫非你是……” 归天鹤笑道:“莫非我怎么样?” 鲍虎臣后退一步,阴着脸道:“莫非你才是杀害四大命官的元凶?” 归天鹤启齿一笑,颇为欣赏的看着他,然后极为认真的点了一下头:“你不愧是五军都督府中军右都督,够聪明!不错,那四人一直与我做对,是我派人杀了他们。只是很可惜,我还有一个秘密你不知道。” “什么秘密?”鲍虎臣寒着脸一指归天鹤,“莫非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你还要杀人灭口不成?” “鲍兄真是绝顶聪明,归某佩服之至!”归天鹤先笑着轻击一掌,接着用一种极为怜惜的眼神看着他,“你这么聪明,又不与归某一心,唉!真是不死想都难。” 鲍虎臣手下的四大金刚脸色一变,脸上的煞气更重,他们刚要上前,鲍虎臣猛然伸手一拦:“不可造次!哼哼,我不相信,驸马真的会这么做。”微一拱手,“驸马,对不起!鲍某身子不爽,不便久留,咱们明个朝里见。” 说完一转身,率着四大金刚头也不回,径直大步走了出去。 然而归天鹤却是一动不动,只是瞧着他们的背影,不住的冷笑。 ※※※ 鲍虎臣带着四大金刚迈步出了大厅,便不由自主的同时驻足。他们看到在月色之下,一条人影昂首向天,负手而立,正好挡住他们的去路。 不知为何,一看到这个人,五个人都不禁在心底升出一丝寒意来。本来月色如水,月意温柔,只因为这个人往那里一站,月色下竟弥漫出一种极深、极浓、极烈的杀气。 这个人就好像一直站在那里,已经站了几千年,静的令人可怕。他站的地方,就仿佛是属于他自己的阵地,其慷慨之气,同样令人可怕。 “玉金刚”杨森一向不信邪、不惧敌、不怕死,他一个箭步抢到这人近前,沉声喝道:“什么人,闪开——” 这人一点、一点、一点点的垂下目光,极不情愿的落在杨森脸上。 看他眼中的杀气,犹如世上最最毒烈的酒,不用喝,看一眼就能令人中毒:“我姓易,名水寒,不叫‘闪开’!对不起,在下奉驸马之命,专程在此送各位上路。你们若都识相,最好个个自刎算了,免得我再动手。” 杨森一声大吼,身子宛如一株大树连根拔起,呼的腾纵跃起,一对狼牙棒势如奔雷,硬生生的砸向此易水寒。 劲风一起,易水寒抽身便退。 他在飞退当中,蓦的一腿飞蹴,脚尖儿如刀破空,正中杨森额头。饶是杨森偌大身躯,竟是不堪一踢,砰的一声大响,兀自由鲍虎臣等人头顶掠过,硬生生的掼入大厅之内。 易水寒一腿踢出,似乎不用看,也知道中腿之人必死无疑。身子向下一沉,仍自站在原处,冷冷的望着鲍虎臣及剩下的三金刚:“下一个——” 鲍虎臣感到双腿有些发抖,他知道“玉金刚”杨森够狠,便是真正的猛虎也吃不消他一棒,然而这个比猛虎还要狠的人,竟然在一眨眼间当堂了帐。而且杀他的人,仅仅只用了一腿。 ——好厉害的易水寒! 鲍虎臣此时非但不敢看易水寒,便是一想到这个名字,心里就觉得有种冷冷的寒。 “都督放心,姓易的交与某家!”“石金刚”鲁逊话一出口,舞动一双镔铁压油锤,连人带锤“卷”了上去。 他一冲上,使的便是必杀之招“流星赶月夺命锤”,锤走连环,每一锤都带着风雷之势,每一锤都舞动得气壮山河,风云四合。 他一口气攻了四锤,锤锤都有开山裂石之力,可是他的锤碰到了易水寒的腿,仿佛所有的威力都荡然无存,失去了功效。 易水寒先一抬左腿,提膝接了他第一锤,跟着一抬右腿,又以膝头顶了他第二锤。易水寒的腿仿佛是铁铸的,鲁逊一连两锤砸在他腿上,他的腿动也不动,反而令鲁逊的虎口震得一阵阵生疼。 待得鲁逊第三锤和第四锤再次砸落,易水寒倏的飞身跃起。右腿一晃他面门,左腿一挂,腿到锤飞,震得鲁逊双锤一齐撒手,凌空飞起四丈多高。 鲁逊一惊,易水寒踢出的左腿并未收回,而是作势一转,变了一记侧踹。鲁逊感到脖子一痛,发出格的一响。而后面的鲍虎臣等人,已看到鲁逊身子在前,一张脸已硬生生的扭向了背后。 易水寒飘然落地,轻轻的抬起左腿,拭了拭脚尖上的灰尘,然后猛力一崩,一条腿笔直扬起,高高向着天上的星斗。 对易水寒来说,他的腿便是这世上最为有效的兵刃,不但杀起人来屡试不爽,而且杀了人,还可以不见血。 所以他爱惜自己的腿,要胜过爱自己的手。他只所以号称“神腿”,除了杀人不用手外,还有一点,他平时双手能做的事,他的腿同样可以做到。就是手办不成的事,他的腿也一样可以办到。 鲍虎臣吸了一口气,跟着咬了咬牙,向剩下的“铁金刚”严凯和“铜金刚”江通一挥手:“你们一块上——”严、江二人一狠心,一个摆动独脚娃娃槊,一个抡动旗门熟铜棍,硬着头皮联袂抢上。一左一右,夹击易水寒。 易水寒一声长啸,倏的身子倒转,宛如旋风疾起,迎着槊风棍影分踢一腿。三个人身子一错,易水寒便不再看他们,身子凌空飞纵,跃过二人头顶,已鬼魅般的落在鲍虎臣近前。 而此时的严、江二人,已双双跪倒在地。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仿佛不相信这是真的。 严凯的独脚娃娃槊非但没有伤着易水寒,却深深的嵌在了自己的胸口内,江通更不明白,何以自己的熟铜棍变做了一条麻花,又缠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不过对死人来说,他们的疑问只有鬼才知道。 眼瞅着四大金刚转瞬毙命,鲍虎臣惊恐之中,一连退了四步,他每退一步,易水寒便逼上一步。退至大厅门口之处,易水寒目光如电,凝视着他道:“我可以不杀你,但你要选择一个死法。” “好,我身刎,我自刎……”鲍虎臣低下头抽出肋下的长剑,一步步的退至大厅之内,易水寒紧紧盯着他手中的长剑。 鲍虎臣又退了两步,猛一返身,突然叠腰一个倒翻,使的竟是“燕青十八翻”的身法。看他的身法,竟然比落叶还轻,比燕子还要灵便。 他的身子一起一落,已连人带剑扑向归天鹤。他深知射人射马,要想活命,只有先拿住归天鹤。 在鲍虎臣的眼里,归天鹤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又养尊处优,要想拿他,当不费吹灰之力。 可他错了。 归天鹤坐在椅子上,虽然身子一动未动,却笑着一伸右手,食、中二指微微一分,已将鲍虎臣的长剑牢牢挟住。稍一用力,格一声响,长剑竟然断做了九截。 鲍虎臣一愣,已迟。 归天鹤如笑拈兰花,跟着右手一抬,就像是在驱散一只讨厌的苍蝇,中指不偏不倚,正捺在鲍虎臣的鼻子上。 鲍虎臣的脸立时裂了开来,随之砰的一声剧响,身子便如一只拆了线的木偶,纷纷散了架。 归天鹤信手一拂,鲍虎臣的身子轰然飞出,由厅内跌到了厅外。 看到这一幕场景,屋子里的人尽为之惊。便是易水寒,也不大相信,归天鹤会有这等惊世骇俗的功力。看他杀人,眼睛也不眨一下,随随便便,就好像不是在杀人,而是在撕一张薄薄的纸,出手之快,无以复加。刹那之间,厅内众人睡意全消,瞧着归天鹤,一一无不骇然。 易水寒心头一沉,即刻联想到了失踪的灭灯,马上便想到了他所练的“灭灯大法”。以他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即便是灭灯出手,也自当不及。 归天鹤笑着取出一方手帕,在手上拭了拭,站起身踱至大厅正中,一指大厅门口:“还有哪一位想要出去,归某绝计不拦。” 他在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鲍虎臣手下的一部分官员,脸上虽然在笑,却笑得充满了杀机。 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归天鹤话甫出口,厅内众人一齐跪倒:“我等愿听驸马调遣!” 归天鹤笑着一指后军和左军都督府的一帮官员,认真的问道:“你们原为鲍之旧部,如今鲍虎臣已殁,你们不想替他报仇吗?” 这些官员一齐伏地磕头,同声道:“我等先前有眼无珠,跟错了人,今后必以大人唯命是从。” “好!”归天鹤极为满意的点了点头,又似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老实说,我不想杀人,生平最恨的便是杀人。可是没法子,总有人背叛我,对这些背叛我的人,我便不得不杀。”说罢揣了手帕,又自怀里取出一物,呼的一抖,竟是一块素白布的缎面,“不过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诸位口说无凭,最好你们个个划破中指,都在这上面签了名字为好。”手腕一翻,白缎面铺落案上。 众人哪敢不从,当下个个划破中指,相继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 归天鹤见他们一一签过,看了一遍,伸手将白缎面重新卷起,放入怀内。他来到易水寒近前,笑着说道:“你的腿法越来越厉害了,很好!可你刚才,还是犯了一个错误。” “属下不知,请大人明示。” “记住,下一次再杀人的话,你最好不要让别人选择去死。”归天鹤低下头,望着他的双腿道,“今夜本无须本官动手,我不知是你太过大意,还是太过自负?在厅外时,你是可以杀了鲍虎臣的。” “属下知罪。”易水寒撩衣跪倒,“大人放心,今日之错,属下今后绝不会再犯。” “嗯!我相信你。”归天鹤的目光顺着他的双膝下移,落在了易水寒的脚尖上,“龙狂这个人,本官势必杀之,无论你用什么法子,你都必须杀了他。记住,你此次出京,只做一件事,就是杀了龙狂。其它的事,你都不要管。” “属下知道!” 归天鹤瞧了瞧夜色,语重心长的道:“天快亮了,你不用再回家了,现在就动身吧!” “属下遵命——”易水寒俯身站起,眉宇间隐隐生起一丝忧虑之色,“希望大人莫要为难如玉……” 归天鹤伸手搭在他肩上,神态倍为亲切,他看着易水寒柔声一笑:“不用担心,本官知道,如玉对你很重要,我一定会令人好生保护于她。好了,你可以走了,本官祝你马到成功。” “多谢大人,属下这便告辞!”易水寒蓦的一转身,飞掠出厅,身子微微一晃,眨眼之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十三章 阴谋计谋 第十三章阴谋计谋 -------------------------------------------------------------------------------- 月悬明镜,星斗斜横。 但见得银台画烛,华灯深深,夜色下的驸马府尤为醒目。一眼望去,一间间翠阁红楼,画堂兰室,流苏绣幕,锦帐罗帏,真个是一派人间富贵气象。 驸马府内——后花园。 归天鹤和七公主面对面坐在“赏月轩”内,正自金杯满斟,对花对酒,邀月共饮。 固名思义,“赏月轩”乃是一处专供归天鹤和七公主用来赏月的地方,房间虽然不大,陈设却倍为雅致。四壁所挂,除了一轴轴意境迥异的夜月丹青之外,便是一幅幅历代词诗名家的传世佳作,不但令人瞧着赏心悦目,而且别有一种情趣。 为了赏月,七公主柳画宫眉,红染胭脂,一袭绿裁翡翠,刻意打扮了一番。看她脸上的表情,显见得心情不错。她接过归天鹤斟满的一杯酒,浅浅的啜了一小口,笑着问道:“天鹤,你干么不饮,只顾看着我做甚?” 归天鹤浑不思索,笑着脱口而出:“酒虽醉人,怎及夫人醉人?天鹤看着夫人,这心里已经醉了,还饮酒做甚?” “怎么,我很醉人吗?”七公主听他赞誉,宛如幽花带露,故作楚楚的抿着唇儿一笑,“你说一说,我哪里令你心醉?” “‘一捻楚宫腰,体态更妖娆。百媚将人殢,伴羞整凤翘。’夫人眼中的笑意醉人,笑中的诗意更醉人。”归天鹤顺着打开的轩窗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随后将目光落在七公主脸上,目光竟变得比月色还要温柔,“其实夫人不但醉人,此时此刻,你更是光彩照人,便是这天上的月,也须为之失色。” 听了这等受用的话,七公主心中自是欢喜。月凭栏杆,水样的月光洒落在她脸上,她的脸刹时如出水芙蓉,绽开的全是笑纹。 她盯着归天鹤的眼睛,又轻轻啜了一口,吐气如兰的道:“一旦相逢情便舒,两意浓如水接鱼。天鹤,想你我夫妻初为连理,朝夕恩爱,那是何等的快乐!后来……你若因耽于朝政也还罢了,你实不该为了一个颜如玉而冷落了我。天鹤——” 归天鹤不动声色的道:“夫人请讲。” “你若真心爱我,心里便只许有我一人。所以,我要让你当着今夜的月儿起誓,以示你的心迹。” 归天鹤一挥手,将垂手伺立一旁的几名奴仆喝退,笑着转向七公主问道:“夫人放心,天鹤从今以后,再不想着颜如玉便是。” 七公主断然道:“不行。我让你起誓,三天之后,替我杀了颜如玉。” 归天鹤有些为难的笑道:“夫人应该知道,颜如玉现今不在京城,她去了哪里,连我也是一无所知,三天时间恐怕……” 七公主尖声一笑:“我不管,你心里苦是真的只爱我一人,便替我杀了颜如玉。天鹤,有些事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别的不说,就说你的家人,几天前突然无故被人放火烧死,我觉得好像与你——” 归天鹤的眼睛在刹那间像是给人刺了一针,但他跟着定下心神,脸上现出无限悲痛之色:“我发誓,为了家人,我一定查出真凶,替他们报仇雪恨。” 七公主笑了笑,接着说道:“天鹤,当着我你还在戏演吗?听说你最近在练什么盖世绝学‘灭灯大法’?而且我还听说,练成这门大法必须灭师、灭亲、灭性、灭情,前些日子灭灯大师无端失踪,接下来你的家人又遭人火焚——你就是不承认,我也敢断定这两件事都是你做的。” “夫人多虑了,哈哈哈……”归天鹤突将话锋一转,仰天打了个哈哈,“你我夫妻既是赏月,当说些高兴的事儿才是。好,你让我杀了颜如玉,我起誓便是。只是天鹤有个小小的要求,夫人须满饮三杯,天鹤方可起誓。” “哦,为何?”七公主听他愿意起誓,当下对于灭灯失踪和他的家人死因之迷,也就搁置一旁,不再深问。老实说,只要她过的快活,别人的死活,她压根就不曾放在心上。 “因为天鹤发现夫人一个秘密,夫人酒饮的越多,模样儿便越动人。”归天鹤右手把盏,伸左手轻轻一托七公主手中的酒杯,“夫人先喝了这杯,天鹤再给夫人斟上两杯。” 七公主点了点头,一仰头,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归天鹤相继又给她斟了两杯。七公主二话不说,跟着一一饮了。 待得三杯酒饮下,七公主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在发热,眼光朦胧,已是有了九分醉意。她乜斜着眼睛看着归天鹤,伸手一指脚下:“天鹤,跪下……起誓吧!” 没想到归天鹤突然笑着站起身子,嘴角微微呶了一呶:“哼哼……你以为你还有这个资格吗?怎么样,这酒的滋味不错吧!” “归天鹤,你你……你好大胆……你竟敢……骗我?”七公主刚要抬手,猛然间一阵晕眩,立时觉得四肢无力,手指一松,酒杯啪的落在地上,“你……你给我饮的……是什么酒……莫非你……连我也……要……” 说到最后,她只觉得舌腭一阵阵发硬,好似给什么东西紧紧的粘在了一起。 “我给夫人饮的,当然是最好的酒!”归天鹤俯下身子将杯子拾起,轻轻的举过头顶,“不错!好月、好酒,我好开心。” 七公主刚要怒喝,不成想她张了张嘴,已竟然发不出一个字来。同时耳朵里一声轰鸣,随之也没了听觉。 看到她的脸,归天鹤也禁不住吓了一跳。 只见七公主此时的一张脸,已于瞬间变了形,月色下,她的脸蓦地里绽开了数十道血色的裂痕。 这些裂痕纵横交错,宛如一道道皱纹布满了她的五官。 归天鹤充满恶毒的笑了笑,窃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妨老实告诉你,我从来就不曾爱过你,我和你的山盟海誓,嘿嘿……都是假的——” 七公主惊恐的望着他,除了喉咙里还能嗬嗬的喘着气,看不去已与一个死人毫无区别。 “不过,我还是会感谢你的,因为没有你,我归天鹤绝不可能有今天。”归天鹤拍了拍她的脸,极为认真的道,“还好,现在就算没有你,我还依然是驸马。”笑着双手加额,啪啪啪连击了三掌,门外人影一闪,便见一个人猝然入内。 来人青丝披肩,玉肌如削,一张脸与七公主别无二致,正是“迷情仙子”辛韵兰。 她甫至房内,陡的右手一翻,亮出一柄碧森森的匕首,向着归天鹤道:“大人,事已至此,留着她反而对你我不利,以我看,最好还是杀了她。” “且慢!”低喝声中,归天鹤微微一甩袖子,一股劲风呼的拂出,将辛韵兰刺出的匕首迫得失去准头,歪向一旁。他手掌跟着向前一探,一个“金丝小缠腕”搭上辛韵兰手腕,顺势一推,压低声音说道,“杀不得,我留着她还有用处。” 辛韵兰不敢违拗,当下掣回匕首,低声问道:“既是大人不让杀她,奴婢自当依从。只是奴婢不甚明白,她如今这般模样,大人还留着她干什么?” “你别忘了,她毕竟身为公主,若真个杀了她,后果不堪设想。”归天鹤看了七公主一眼,表情凝重,心中也觉有一丝不安,“至少我留着她,好歹可以拿她做个人质,就算是日后事情败露,皇上想要杀我,也须掂一掂份量。” “说来说去,大人还是信不过奴婢的手段。”辛韵兰极是自信的一笑,“大人心里担心什么,奴婢心里清楚的紧。大人只管放心便是,就算是皇上知道了,他也不敢将你如何?”她伸出一只手紧紧一攥,得意的道,“奴婢只须给皇上服下几包药,我管保他对大人惟命是从,谁忠谁奸,都由大人一人说了算!” 归天鹤一抬手,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话虽如此,人留着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辛韵兰想了一想,道:“大人想怎样处置此事?” “本官有一间用以练功的秘室,正好可以将她放在那里。”归天鹤负着手来到七公主脸前,身子稍微一俯,柔声叹息道,“夫人,不是为夫心狠手辣,怪只怪你凡事管的太宽了。不过你放心,念你我夫妻一场,我不杀你,只要你今后不说话就成。” 七公主牙齿咬得格格价响,她脸上说不出来是因为愤恨还是痛苦,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和狰狞。 辛韵兰轻拈玉指,一点点托起七公主下颌,笑着道:“公主,你看看我是谁?怎么样,看着像不像你?” 七公主用力睁开双眼,只看了一眼辛韵兰,便突然如中魔魇,身子一阵阵的剧烈发抖。 她不相信,眼前的这个女人竟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 生得一模一样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人竟是要害自己的人。 “公主果然是公主,委实国色天香,人见犹怜。我敢说,你的脸一定是天下最动人、最漂亮的一张脸了。”辛韵兰格格格的笑了笑,又笑着眨了眨眼,“你做公主也做了这么多年了,我想,也该换一换了吧!” 七公主看着她,喉咙里嗬嗬的嘶吼着,但任她怎么愤怒,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归天鹤猛然间右手一抖,中指闪电疾出,啪的一声,正戳在辛韵兰腋下的“渊腋穴”上,板着脸问道:“辛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哼!本官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你会为了贪图所谓的‘公主’之名,肯来帮本官的忙。” 辛韵兰毫无惊慌之色,她极为镇定的看着归天鹤,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人,不错——除了我可以顶替公主,尽享荣华之外,奴婢还有一个更为主要的原因。” “哦?”归天鹤道,“什么原因?” “实不相瞒,奴婢是为了躲避一个人的追捕。”辛韵兰咬了一下嘴唇,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惧意,“这个人,想必大人是知道的。” “何人?” “南七北六十三省‘六扇行捕房’的总捕头,人称‘流云飞袖’的风遗仙”。 归天鹤啪的一指点出,又将她穴道解了开来:“如此说来,你与风捕头有仇不成?” 辛韵兰摇着头道:“我与他并无仇恨。他只所以要捕拿于我,便因为他是捕头;而我只所以要躲避,则因为奴婢是贼。大人没听过‘辛韵兰’和‘迷情仙子’这几个字,四年前轰动一时的四十九条无头男尸案,也大概会有所耳闻吧!” “这么说,这些案子都是你一个人所做的喽?” “不错,都是我做的。”辛韵兰极为爽快的点了一下头,用一种近乎冰结的声音道,“我杀的第一个男人,正是奴婢的亲生父亲。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抛弃我的娘亲时,她老人家临终前悲伤欲绝的表情。” 归天鹤认真的听着,颇感好奇的问道:“那你杀的第二个男人又是谁?” “他是奴婢第一个爱过的男人,刚开始,我爱他爱的好深好深……”辛韵兰伸手拢了拢肩后的长发,笑意中似有一股沸腾的血在燃烧,“可是就在我下决心非他不嫁时,我却发觉……发觉他竟然是个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乱情乱性之徒。他一边和我百般绸缪,暗地里却与七八个女人打得火热,一怒之下——我便将他一刀宰了。后面的,大人可有兴趣继续听下去吗?” “当然,杀人是件最无奈的事儿,如非迫不得已,谁也不会忍得下手。”归天鹤对她的遭遇似是深表同情,叹了口气,道“你继续说下去,本官很想知道,你都有那些苦衷?” “奴婢接着要说的,便是我的丈夫。”辛韵兰脸色凄肃,冷冷缓缓的道,“‘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我原以为他是个重情重义,可以依附的好男儿,没想到就在奴婢十月怀胎的当口,他……他竟一纸休书,公然将我逐出家门,另觅新欢。后来,奴婢生下那个男婴,为了解我胸中之怨气,我便当着他的面,先摔死了那名男婴,接着才将他一刀刺死。” 论起心狠手辣,归天鹤自认无出其右,等他听辛韵兰说到这里,也禁不住微微动容。 辛韵兰狠狠吸了一口气,好像要将她恨过的人泡在沸腾的血液里一并融化,“对于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之辈,我先割下他的首级,随后又剖出他的心肝,现在想来,犹觉得酣畅淋漓,痛快的紧!” 归天鹤皱着眉头道:“要说这三人你杀了尚在情理之中,可还有四十几条性命,你又如何解释?” 辛韵兰侧过半边脸去,舔了一下嘴唇,眸子里闪着深深的恨:“正因为这三人曾是奴婢最恨的男人,所以奴婢便立下毒誓,一旦发现别的男人与他们有一点相似之处,我便绝不放过,必诛之而后快。而这四十几个人,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容貌,恰恰与他们三人都有些相似之处。所以,他们都必须得死。” 听她讲了一遍杀人的经过,归天鹤未做可否,而是突然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辛姑娘,你觉得本官这个男人可不可恨?” 辛韵兰当即脸色一暖,霁然一笑:“大人嘛,当然不可恨,因为大人够狠!在奴婢心中,够狠的男人才是真汉子、大英雄——” “是吗?多谢辛姑娘的赞美。”归天鹤极为优雅的一笑,“我且问你,你真个有十足的把握,可令皇上为本官一手掌控?” 辛韵兰轻启朱唇,微含贝齿,朝着归天鹤盈盈一笑:“大人若信得过奴婢,奴婢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好!有你这句话,本官便绝计不会亏待于你。”归天鹤蓦的伸出右手,轻轻朝着桌子一按。 饶是他出掌无声,桌子上摆放的青玉瓷坛却砰的暴裂了开来。 辛韵兰所杀之人,亦不乏江湖豪客,武林中人,武功自非泛泛。当她看到归天鹤一掌震裂酒坛之时,却也不怎么吃惊。可是酒坛骤一炸裂,她却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归天鹤的内力竟是如此之高。 只见归天鹤在眨眼之间手掌一翻,掌力涌出,坛中之酒竟然一滴儿未溅,呼的一声,一齐被他震上了头顶。 说时迟,那里快,归天鹤跟着抬起左手由横里一划,双掌顺势合拢,宛若漩涡圆转,掌力带动酒液,酒液应力而动,兀自凝而不洒。 辛韵兰正自惊异,归天鹤猛的将头一仰,空中之酒便似清泉倾注,顺流而下。归天鹤笑着一张嘴,一口气尽皆饮下。 再看桌面之上,灯烛依旧,未见丝毫摇曳。 辛韵兰喝彩道:“大人的内力好生精湛,似大人这等饮法,奴婢实是闻所未闻,奴婢佩服之至!” “哈哈哈……辛姑娘如果愿学,本官可以教你。”“你”字出口,归天鹤陡的双掌交叠,齐齐向前一推,掌力犹如龙饮长江,两股酒气随着两重罡气呼啸疾出,去势所至,轰的一声,窗外三丈开外的两排花木应声俱折。 辛韵兰大喜道:“奴婢多谢大人,但不知大人所用的,是何等绝学?” “‘灭灯大法’”。归天鹤微一俯身,将七公主挟在腋下,望了望天道,“你若想学,今天晚上我便可以教你。”噗的一声,遂将桌子上的灯烛吹熄,当下与辛韵兰一前一后出了“赏月轩”,向左一折,径直赶奔秘室。 ※※※ 金陵城背倚钟山,面临长江,自古龙蟠虎踞,六朝金粉,乃是江南形胜之地。南京建城,始于公元前四七二年,史称“越城”,公元前三三三年,战国时期的楚国置金陵于石头山上,遂另名“金陵”。其后三国之东吴、东晋,南北朝宋、齐、梁、陈及五代十国的南唐相继于此建都。直至明初,时历千载之久。 南京城除称做“越城”和“金陵”之外,又有冶城、秣陵、建业、建邺、建康、白下、上元、升州、江宁、集庆、应天等别谓。到了明太祖朱元璋定都之时,始称“南京”。由内向外,分做皇城、应天府城、外城三重城垣。皇城置有四门,依次为南午门、东华门、西华门和北玄武;应天府城周长六十余里,共有朝阳、正阳、通济、聚宝、三山、石城、清凉、定淮、仪凤、钟阜、金川、神策、太平等十三座城门。外城则属于应天府城之外廓,北抵长江,东依钟山,南过聚宝山,共计十六座城门。 唐宇算了算,加上这一次,他来南京已有十二次之多。许多人来到此处,或吟或诵,或游或赏,但对于唐宇而言,这些都不是他来南京的主要目的。 做为一名杀手,他的主要目的便只有一个。 ——杀人。 然而就算是杀手杀人,杀人的风格也不尽相同。 唐宇的杀人风格便与众不同。 在他看来,杀人就应该不急、不躁、不愠、不火,恰到好处的杀。纵然无情,也要给被杀的人留下一种儒雅的形象。 所以他杀人,一向是细心、用心、开开心心的杀。 但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除了摸得清、算得准、猜得透,知彼知己和胸有成竹之外,还必须懂得如何放松。在唐宇眼里,杀人和考试并无太大区别,太过松懈固不可取,但过份紧张更是大忌。因为就是再聪明的人,也会因紧张而失智,一个人一旦失智,便势必影响到他的正常发挥。 唐宇没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罗少傅的府宅。 但他并没有急着动手。 他先看。 他看到罗府很大,而且门前挤满了人,每个人的手里,都拎着各式各样的礼品。在一间新搭的彩棚下,置着一张桌子,两名管家装束的人正自一个收礼,一个笔走龙蛇,记着宾客的名字。 唐宇看了片刻,便见一名员外模样的人到了彩棚近前,先将礼品递上,接着朝两名管事微一拱手:“烦请二位记下,金陵‘独一家’绸缎庄万宝山前来为罗大人贺寿。区区不才,纹银三千两聊表寸心,不成敬意,恭祝罗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其中一名管事笑着伸手相让道:“大人在厅内相候,万掌柜请——” “在下的礼品为‘鸽鹆眼’端砚一方,‘转盘’南珠二十颗,敬祝罗大人鹤寿松青,岁岁今朝。” “好好好,有请有请——” 唐宇看到这里,又瞧了瞧每个人的脸色,略一思忖,便即走了开来。 他决定明日动手。 但在动手之前,他要放松放松。 既然是放松,当然要去好玩的地方。 南京物阜民丰,山水环抱,纹织业、制盐业和商业均甚著名,时有“天下财物出于东南,而金陵为其会”之誉。是以论起风景之幽,名迹之盛,较之苏杭亦不逊色。 南京城的名胜甚多,鼓楼、保圣寺、胭脂河,定林寺、莫愁湖、上坊桥、梅花山,紫霞湖、朝天宫、玄武湖、千佛崖、栖霞寺举不胜举,莫不令人心驰。 然而对于这些名胜,唐宇却不怎么感兴趣。 在他看来,既然要玩,就要去那种歌舞侑酒、艳曲低讴属于男人们玩的地方。 于是他离开罗府,便直接来到了应天府城的“聚宝门”。 聚宝门与通济、三山二门同为南京繁华之地,尤其是聚宝门内外的“花月春风十四楼”更为热闹。每一楼皆宫妓云集,芬芳罗绮,可算得上南京风流极致之地。所谓十四楼,乃是鹤鸣、醉仙、讴歌、鼓腹、东宾、重泽、清江、石城、乐民、集贤、轻烟、淡粉、梅妍、翠柳等楼。说起每一楼最红的姐儿,唐宇如数家殄,就是闭着眼睛,他也能说出她们的名字、容貌和她们的特点。 来到“轻烟楼”前,想着楼中的女子一一香艳旖旎,软媚着人的可人风姿,唐宇眉头尽舒,心中油然升起一种“回家”的感觉。 他极其喜欢这种感觉,因为到了这里,只要有钱,他便可以随心所欲,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 而且他不怕花钱,他有的是钱。 除了在此风流,他发觉青楼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在许多地方得不到的答案,在这里都可以找到。为了钱,这里的女子什么都可以出卖,什么消息也都可以打听得到。 想到这里,唐宇脸上漾出一种开心的笑。他略加整了整衣襟,当下负着手儿,施施然的走了进去。 ※※※ 三王爷和王佛一行二十余众顺直隶、齐鲁一路南下,沿途所至,看不尽遥岑叠翠,四野烟岚。待至苏皖地境,却又是另一番景致,果见江南水乡,甚是怡人。一处处圆桥茅舍,一户户竹篱人家,响珊珊水声幽院,颤魏魏花影重檐,无不幽雅入画,秀色可餐。 这天他们过了淮安、洪泽等地,来到了“翠竹镇”。 翠竹镇虽非大镇,名气却是不小。提起“茂林修竹甲天下,流畅曲水梦江南”这两句话来,指的便是这眼前的翠竹镇。如果说江南是一幅画,毫无疑问,翠竹镇便是画中的点睛之笔。到了这里,一山一水如梦,一草一木如梦,使人置身其内,如入梦境之中。 就是到了秋天,翠竹镇也依然诗意盎然,美不胜收。这里的竹子青翠欲滴,不但透着明、透着秀、透着韵、透着神,而且还透着香。 便连这镇子里的女人,也一一如纯纯净净的甘泉玉露,水灵灵的透着爽,透着绵、透着甜。 放眼镇子内外,虽不比大邦之地市开坊陌,铺席骈盛,然其街巷、酒肆、店铺、亭阁、水榭也一样儿不少,整体布局错落有致,巧置有序,令人瞧着就有种不出来的惬意和舒服。 他们刚到镇上,天上已是阴云密布,沉沉暗转。三王爷顺车帘抬头望处,便见一大片乌云由远而近,翻滚涌来,不禁脱口而出:“不好!只怕会有一场大雨——”一言甫出,忽听头顶之处喀喇一声大响,刹时之间烟遮云埋,琼珠纷洒,真的下起了一场大雨。 江南的秋,就像是个痴情多情、多愁善感的少女,心儿缠绵,泪也缠绵。但无论她哭得有多么伤心,流出的泪儿总是晶莹的。 看江南的雨,如看少女最最动情的泪,有丝丝的怜、丝丝的惜和一丝丝的不忍。 听江南的雨,若听琴之深韵,时而大弦嘈嘈,声似急雨;时而小弦切切,如人私语。听不尽软音宛转,情意款款。 三王爷吩咐扈从驾着马车到了一家楼舍的廊檐下,举目看时,但见细溟深深,雨势渐紧。看雨中的翠竹镇,好一派飘飘潇潇,沧浪锦云气象。 三王爷令人卷起挡风车帘,拢目光欣赏着这一场江南的秋雨。他一连欣赏,一边频频点头:“龙先生,都说江南如画,风光无限,今儿本王一看,果非虚言。日后本王得了清闲,你便陪本王来这江南好生游历一番如何?” 王佛笑着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王佛目光转动,他看到四个人由斜刺的街道上走了过来。 这四人均着捕快装束,一人在前,三人在后。看前面之人,年纪在四十余岁左右,生得仪表不俗,相貌堂堂,一张淡金色的脸膛,两道八字立剑眉斜插入鬓。在他的眉宇之中,赫然印着一颗黄豆粒般大小的红痣,使他看上去更具有一股威仪之气,英傲之风。 他走在雨中,并未打伞。他背后的三人一个背负双钩,一个肋插长剑,一个腰悬单刀,每人手中,都撑着一柄阑珊景绣、色斑锦斓般的彩花雨伞。 这当口,街道上的地面已积了不少雨水。但王佛发现,走在前面的汉子饶是每一步迈得很大,落脚甚重,脚尖踏处却是滴水不溅,了无声息。 更令王佛吃惊的还不是这些。 他同时发现,此人虽没打伞,身上的衣服除了肩头处偶有几点雨渍之外,其余部位却丝毫不见淋湿之状。 这个人王佛虽不相识,却给一旁的三王爷一眼认了出来,当下大声喊道:“风捕头,你我在此相逢,当真是幸会的紧啊!” 那人正在行走,蓦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连忙扭向回头,定睛瞧看。待与三王爷二目相视,只听他啊呀一声惊叫,遂率着后面三人大步来到廊檐之下,不由分说,呼的撩衣跪倒,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小人风遗仙,拜见王爷千千岁!” 另三名捕快收了雨伞,跟着尽皆跪倒:“我等不才,‘断肠钩’霍奉、‘劈水剑’吕敬、‘镇魔刀’严吟参见王爷——” 三王爷笑着让他们站起身来,随手一指王佛:“风捕头,这位老英雄想必你曾有耳闻,他便是本王最近所纳的一代奇侠,姓龙名狂,人称‘哑剑客’,你称他龙先生就是了。” 风遗仙上下打量了王佛几眼,见眼前之人又老又丑,其貌不扬,心中便老大的瞧不起。 但他心中不屑,脸上自是不敢流露,忙躬身一礼,笑着说道:“龙先生的大名,小可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实是三生有幸。若他日得暇,风某人定当前往王府拜望。届时你我二人切磋,还望龙先生不吝赐教。” 王佛点了点头,笑着还了一礼。 霍、吕、严三人忙同时迎上与王佛见礼,王佛相继一一还礼。三王爷笑道:“风捕头,你我可是有许多日子没见了,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风遗仙长叹一声,低下头道:“说来话长,四年前轰动一时的四十九条人命案至今未破,最近刑部发下一纸公文,责令小人一月之限,务将凶手缉捕归案,否则唯小人全家是问。眼下两个月的期限转瞬即至,小人仍未将凶手拿获,小人正为此事发愁。” 三王爷关切的问道:“此事可曾有了眉目?” 风遗仙摇了摇头,又长长叹了一声。 三王爷道:“风捕头名列京城四大高手之一,一手‘流云飞袖’四海闻名,人誉之‘天下第一神捕’;但凡办案,向来是手到擒来,屡屡不爽,却不知这个凶手是何等样人,便是风大神捕也无可奈何?” 风遗仙道:“说来惭愧,是个女人。” “女人?”三王爷更觉奇怪,“想必这个女人有着什么过人之处?” “不错!此女叫做辛韵兰,江湖上有个绰号,人称‘迷情仙子’。有几次小人堪堪要将她拿获,却每每在紧要关头,给她施计逃了。自从上个月与她见了一面,小人至今还没查到她的行踪。” “风捕头可还记得她的容貌?” “当然。不过这个女人精于易容之道,每次见她,相貌都有所不同。”风遗仙苦笑着握了握双手,猛的将头抬起,“好在她的言谈、举止及其声音,小人还记得清清楚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王爷放心,小人便是走遍天涯海角,粉身碎骨,也定将她拿获。” “你的话本王相信。”三王爷顿了一顿,问道,“不知风捕头下一步做何打算?” “这些日子,小人寻遍江南各地,毫无半点线索。小人决定沿直隶、京津一带前去查查。” 三王爷想了一下,又瞧了瞧雨势,拉过风遗仙一只手用力一握:“风捕头不要有什么后顾之忧,只管查案便是。本王爱惜你是一个人才,你的事便是本王的事,但凡有个马高凳短、为难招灾之处,本王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多谢王爷——” 三王爷笑着一摆手,又加以补充道:“两个月的期限……委实太过仓促,这样吧!本王忙完自己的事,回京后我即刻通知刑部,再给你两个月的时间,你觉得如何?” 风遗仙大喜之下,急忙跪倒磕头:“小人——多谢——王爷——” 三王爷抬手令他站起,哈哈笑道:“好了,你在本王爷面前,不必如此拘礼。你有公务在身,本王不便留你,一路保重……” 风遗仙整衣站起,躬下身道:“也请王爷保重,小人这便启程。”当下带着霍、吕、严三名捕快退出廊檐,迎着雨奔南而去。 三王爷一直目送着风遗仙在雨中一点点的消失不见,这才转过头向王佛道:“龙先生,我看这雨越下越紧,一时半会的也停不了。莫不如咱们今儿便在此地打打尖,到了明日再走如何?” 王佛在胸前写道:“可以。” 三王爷点手唤过一名扈从:“你且去镇子里看看,找上一家最大的客栈,记住,要干净一点的。” 扈从刚要转身,三王爷跟着说道:“慢!另外你别忘了告诉客栈的掌柜,就说我们不怕花钱,但要图个清静。客栈里有多少房间,咱们全都包了,除了我们,不许有任何一个客人。” 扈从领命,过了半柱香的工夫,便见他匆匆赶回禀报:“禀王爷,经小人查实,这翠竹镇上共有四家客栈,其中最大的一家,名为‘八方来’客栈。不但菜肴做得可口,里面的房间小人也都看了,清洁雅致,还说得过去。” 三王爷道:“好,赶往‘八方来’客栈。” ※※※ 时间不大,众人乘坐车马到了“八方来”客栈前面。一看之下,果见竹楼清秀,碧雅亭亭,上下三层尽是珠帘锦绣,足足有四十余间精舍。首先映入眼帘的,乃是一块极为醒目的四方牌匾,书着“八方来”三个行楷大字。大门两侧,各有一幅楹联,写的是:“栈曲有云皆献瑞,房幽无地不生香。”三王爷满意的点了点头,笑着道:“好!就这里了。” 客栈掌柜面似姜黄,是个五短身材,年约四旬的车轴汉子。见到三王爷及王佛等人来到,他的眼睛就一直在笑。 他一边笑一边抢步到了三王爷近前,唱了个喏道:“哎哟——各位客爷来了,里面请,里面请!伙计们——都下来一趟,快将众位大爷的车马赶到后院,记住,要好生照料啊!” 话音刚落,二十几名伙计纷纷由二楼涌下,一个个牵马的牵马,赶车的赶车,将车马尽数赶至“八方来”客栈的后院之内。 王佛素来心细,当他的目光在客栈掌柜及那些伙计身上略一扫视,凭着直觉,他便感到这些人都不像正常的开店之人。 这些人虽然看上去都很热情、很客气、也很和气,但他们身上所隐藏着的杀气,却丝毫也瞒不过王佛的眼睛。 而杀气最深的,便是那个客栈的掌柜,一个看上去最最和气的人。 他的眼睛虽然一直在笑,王佛却觉得,他若是不笑会比笑要和气的多。 而且他的眼神很亮,手背上的青筋很粗,连太阳穴也比一般的人凸出许多,怎么看都像个“练家子”。 王佛拉住三王爷一只右手,在三王爷手心里写道:“王爷,这可能是一家黑店!” 三王爷哪里会注意到这些细节,一经王佛提示,心里也吃了一惊,忙贴在王佛耳边,道:“以龙先生看,咱们是不是离开此地?” 王佛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对于黑店,王佛不怕。 因为越是黑店,他才感到有趣。 人生或许就是这样,坎坷太多了是种磨难。磨难固然是种折磨,但对于意志坚强的人来说,却又是一件好事。相反,一个人事事一帆风顺,俱是坦途,也不见得全是好事。因为那样只会使一个人失去动力,感到百无聊赖。 所以有些人看似要什么有什么,实则空虚至极,而有些人看似过的凄苦,内心却活的无比充实。 而王佛偏偏正是个坎坷着快乐,只怕无聊的人。 ——做事情,你不要去问别人快不快乐,而是要多问问自己快不快乐?其实一个人只要快乐,本身便是一种成功。倘若一个人赚了一辈子的钱,还体会不到什么是快乐,做了一辈子的官,还不懂得什么是快乐,那样的话钱再多、官再大,也算不上是成功。 ——快乐即是成功,这便是王佛的处事之道。 等到一切安排停当,客栈掌柜又带着他们来到一楼大厅,指着一张张桌子道:“各位客爷想吃什么,喝什么?咱这儿应有尽有”。一指这里的掌勺厨子,“你们都听好了,这些客爷初次至此,你们都精神着点。” 王佛将这里的七八名厨子打量了一番,见他们的脸上,一个个也尽是笑咪咪的。 客栈掌柜啪的击了一掌,喝道:“上酒——”身子一侧,由背后走出四名伙计。客栈掌柜笑着一指他们怀中抱着的酒坛,从一名伙计手中接过一坛,稳稳朝桌子上一放,轻轻拍了拍,道,“各位客爷,这是本店存放了二十余年的‘杏花’老酒,凡是尝过的客人,都说这酒口味甘洌,纯正绵爽,入腹之后余香无穷。大伙难得来这一趟,你等不妨尽情受用,不醉不归。如若不够,在下便令人再取。” 说话之间,酒菜呈上,摆了整整三桌。客栈掌柜施了一礼,眯着眼笑道:“各位慢用,在下先行告退。”右手微微摆了摆,大厅内除了三王爷和王佛等人,那客栈掌柜、厨子及一干伙计已一并退了出去。 ※※※ 王佛看他们掩上房门,当先将一坛酒封口启开,他先看了一看,跟着又嗅了一嗅。三王爷低声问道:“龙先生,酒里可否有毒?” 王佛一语不发,随手取过一只酒杯,满满倒了一杯。他将酒杯托在右手掌心之内,二目凝神,仔细瞧了一瞧,伸出左手在桌子上写道:“王爷放心,酒中无毒——” 三王爷伸长了脖子松了一口气,刚要下箸,王佛忙伸手轻轻按住。 他拿过三王爷手中的筷子,倏的向杯中一插,便见杯中开始时并无异状,过了片刻,王佛的眼睛陡然一亮,他发现杯中之酒竟然泛起一圈圈细微的波纹。及至后来,却见波纹愈转愈急,愈急愈密,兀自形成一个又一个漩涡来。 王佛看到这里,取出杯中的筷子,跟着在三王爷眼前写道:“筷子首端上有毒。” 三王爷刹时变了脸色,指着盘中菜肴道:“龙先生再试一试,看看这菜中可会有毒?” 王佛将杯中酒慢慢泼落脚下,遂又重新倒了一杯,他先将筷子反转,以筷子的柄端在每个盘中一一挟了一块放在杯中。 为了稳妥起见,他手托酒杯反复端详了一遍,确定无误,才伸手在桌子上写道:“王爷放心,菜亦无毒。”写罢他重新又将杯子里的每一块菜一一挑出,放入盘中,依然写道:“吃酒之时,可以筷柄挟菜,谅无大碍!” 话虽如此,众人也均不敢大意。尤其是酒,纵然无毒,就是贪杯也会同样误事,是以每个人也都只吃了四五杯之多。 三王爷也确实有些饿了,他知菜中无毒,索性弃了筷子,挽了挽袖面,腾出一只手来,就盘子里随抓随嚼,刹时狼吞虎咽,吃了个沟满壑平。他一边拭着手,一边故意打着饱隔,微含醉意的大声道:“好酒,好菜,吃的真是痛快,来——喝,咱们今天一醉方休。” 那些扈从见他如此吃法,各自相视一笑,也都如法炮制,以手代箸。转眼之间,桌子上杯盘狼藉,所有菜肴一扫而光。 王佛算了算时间,已有一个时辰,便是寻常的蒙汗药,到了此刻,药性也必已发作。他伸手在三王爷眼前写道:“药力发作,我等不妨佯装,看看这家黑店到底是什么来路?”蓦的飞起一脚,一只酒坛被他踢得凭空飞起,砰的一声大响,撞在墙上掼了个粉碎。 三王爷心领神会,应声笑着说道:“好酒啊好酒,啊哟!我……我怎么觉得头好晕,莫非我……真个醉了不成?”身子一歪,伏身爬在桌子上,竟然打起了呼噜。 王佛拿眼向着其他众人各使了一个眼色,众人尽皆点头,当下尽伏于桌子上打起了呼噜。王佛伏在桌子上,耳朵却听着外面的风吹草动,他敢断定,房门外必然有人偷听。 秋雨绵绵,无息无休,点点滴滴如泣如诉。一点点的雨水打在房檐上,也似淋在王佛的心坎上。他感觉,这一点点的雨,一滴滴的雨,都犹如一个人的眼泪,一声声,尽相思。 就在他想着柳依依之时,突听大厅房门吱呀一响,一个人如风闪入。 王佛虽然伏着身子,也感觉得出,这个人必是客栈的掌柜。而且在他手中,还好像操着杀人的兵刃。 正如王佛所料,进来的人果真不是别人,正是客栈掌柜。 但他的眼睛已经没了笑,眸子里闪着的,却是森森冷冷的光。 比他的眸子更冷的,则是他手里所提的一对兵器。 ——斧头。 确切的说,是一对长一尺九寸、重五十六斤的夹钢板斧。 第十二章 机关算尽 第十二章机关算尽 -------------------------------------------------------------------------------- 待易水寒走后,归天鹤重新入座。虽是一夜未眠,看他此刻的神态,依是精神百倍,毫无困倦之意。他伸出双掌,将桌子上的路线图小心翼翼的抹平,一挥手,令厅内众人聚至近前,一一予以分派:“从京城至金陵,途经沟河、河间、德州、济南、徐州、淮南等地,许、周二都督上前听令——” 许、周二人分属五军都督府前军左、右二都督之职,皆为归之股肱。听到归天鹤传唤,二人不敢怠慢,当下一齐躬身见礼:“但凭驸马吩咐,我等听候调遣。” “此次城外之事,少不得要仰仗二位。”归天鹤探出右手食指一按,指着图中的一处说道,“你二人亲率留守前卫、龙江右卫、龙骧卫、飞燕卫、天策卫及豹韬卫在此埋伏。至于具体事宜,且俯耳过来。” 二个凑至归天鹤切近,一边听,一边点头。许都督笑道:“驸马爷放心,此事便包在我们二人身上,决无差错。” 归天鹤手指上移,跟着又指向另一处:“安、秦二都督何在?” 话音刚落,人群当中步出二人,提带撩袍,一并插手施礼:“属下在!” “你们二人亲率右军都督府留守中卫、神策卫、广洋卫、和阳卫及牧马千户所可于此处设伏,不得有误!” “遵令!” “后军都督府毕、娄二都督何在?” “属下在——” “你们二人听命于许、周二都督,亲率横海、鹰扬、兴武、江阴、大宁、会州、宽河、神武、忠义及义勇诸卫,可做前、右二军接应使。你们切记,宁可错杀,勿放一人。” “遵命!” 归天鹤望了望这六人,相继报以微笑:“事情不算复杂,你们都是聪明之人,也无须本官再讲第二遍。未曾动手之前,你们一定要派人打探清楚。倘若姓罗的已死,唐宇也未被人觉察,你们便不必动手,应立即暗中返京。一旦唐宇失手,阴朝寺不能灭口,届时无论是他们二人,还墨中白、龙狂和易水寒,一个不剩,概而杀之。” 前军都督的周都督下意识地一怔,忍不住问道:“莫非连三王爷也……” “不错!”归天鹤抬起右手,将手指一根根的曲起,然后紧紧握成一个拳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三王爷一心偏袒龙狂,也就是在偏袒王佛,当然放他不得。不过不用害怕,你们只要巧装改扮,不露行踪,自然不会有人怀疑是你们所为。” 他在布署这一番行动的时候,由始至终,脸上一直含着笑意。 和很多人一样,他的笑很暖,笑意中散发着春水般的温润。不了解他的人,看到他的笑,一定会认为他是这世上最动情、深情和最随和的人。但了解他的人看他笑时,却都笑不出来,在他们看来,归天鹤的笑是一种笑里藏刀、刀意款款、杀了人还带着几许怜悯的笑。 归天鹤这种笑,无疑是种天赋,也只有天才的人才做得到。 城外的事一切分派停当,归天鹤又一指其余之人:“余者诸公,便陪本官坐镇京师。为防柳、王党羽在京城滋事生非,左军都督府中的关、刘二都督须日夜严查,注意各酒馆、茶楼、客栈中的客人,如遇可疑之人,应当即缉捕。谁敢拒捕,格杀勿论。” 关、刘二人双双领命:“驸马不劳吩咐,我等当定遵从。” 归天鹤看了看窗外,负手缓缓站起:“鲍虎臣之死,诸位有目共睹,一旦皇上问起,你们会怎么说?” “驸马放心,若是皇上问起,我等便说鲍虎臣作威作福,为仇人所杀。” “不错,遇刺身亡。”归天鹤微低着头一笑,“到时要是哪个走漏了半点风声,可休怪本官翻脸无情。”说着跨步走出大厅,来到鲍虎臣的尸体近前。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鲍虎臣支离破碎的身子,感到非常满意。 他没想到自己一出手便有这等威力,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笑着向后吩咐:“自古人死不结仇,给我将他好生装殓起来,然后烦劳周都督命人去他府上一趟,给他的家人送个信。”笑着一转身,径直出了五军都督府,赶往驸马府。 等他到了驸马府,便见东方大亮,朝阳初起,已是黎明时分。归天鹤稍做洗漱,即刻着人将钟古楼传至府上,时间不大,钟古楼匆匆来到,见礼已毕,挨着一侧斜身坐下,问道:“大人令在下前来,可是为了易总管么?” 归天鹤笑着予以默许,将身子微微向前一探,道:“他也是刚刚动身,你可以在一路上暗中相随,他若是与龙狂交手,你可伺机相助,如果中间一旦出了什么变故,你便……”说着横右手掌在颈下一抹,笑意里浮出一层淡淡的杀机。 钟古楼眉头轻轻皱了一皱,并未立即表态。通过他的表情不难看出,要杀易水寒,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原本是个很狂的人,狂得目中无人,四海皆空。他只所以狂得起,就因为他一向做事,都有着十足的把握。然而面对易水寒,他却忽然失去了这种感觉。 他的原则是,没有把握的事,绝不能承诺。 老实说,在没有和龙狂一战之前,他比谁都自信。他毕竟在江湖上纵横了三十余载,生平会敌无数,他的名号能够在今天还叫得响已属奇迹。江湖世界,英雄辈出,这几十年里,他至少还不曾败过。 在江湖上,年轻人可以愈败愈勇,愈挫愈坚,他却败不起。岁月不饶人,对他来说,失败会让他老的更快。一个人若是连自己也承认老的话,自然便狂不起,自从上次败在龙狂手里,钟古楼的信心已是一落千丈,不复雄风。 所幸他并不知道龙狂就是王佛,否则当他知道自己败在了一个年轻人手里,他心底的勇气便会彻底风化。然而那一战,也让他觉得“名气”这两个字有时并不实用,虽然听着好听,却未必就靠得住。在他认为,龙狂只是个无名的剑客,武功应该不会高到那里去,结果却正好与他想的相反。龙狂武功之高,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 现在不知为何,他一想到易水寒三个字,同样也找不到信心。说起来很奇怪,有时候见到一个人,不必伸手,凭直觉也能感觉得到来自于对方的压力。而易水寒给他的压力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易水寒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如今,归天鹤让他对付一个不可捉摸的人,他的心里除了有些紧张,还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归天鹤看出了他心中的顾虑,忙笑着一拍他肩头:“我也知道,你未必是易水寒的对手。可是你应该明白,人与人争斗,真正取决于胜负的,有时并不是武功,而是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总认为,这世上最厉害的,只有心。只有用心去杀人的人,便没有他杀不了的人。本官更相信,用一颗心去暗算,便是这世上最厉害的暗器。” 钟古楼苦笑着点头,霍然起身:“好吧!成与不成,在下不敢妄许,总之大人交待的事,在下竭尽全力就是。” 归天鹤替他倒了一杯香茗,端起来递至他手中,跟着拱手一揖:“先生此去,任重而道远,天鹤不才,便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愿先生此行一路顺遂,返京之时,本官定与先生接风洗尘。” 钟古楼将杯内之茶一口饮尽,轻轻将杯子一放:“告辞——” 归天鹤一直将他送出府门,又低下声交待了几句,看着钟古楼搬鞍认镫,飞身上马,一路上渐寂无踪,绝尘远逸,他眼中的杀机重新浮了出来。 今天的天气很好,风和日暖,灿烂的阳光镀着金子似的光辉洒在他身上。 归天鹤伸手挽下一缕儿长发,一瞧之下,便不禁愣了一愣。 他怎么也想不到,只一夜之间,昨日的黑发竟自添了不少白发。 看到这些白发,归天鹤的脸上有种残酷的笑。 他笑得越残酷,眼神里隐藏的杀气便越浓。想到此次行动,可以将一些令自己寝食不安、终日疑神疑鬼的人一网打尽,他的笑除了残酷,还掺杂着一种莫名的兴奋。想到他们流血的伤口、绝望的痛苦、无助的呻吟,他便兴奋得有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此时对他来说,杀人已不仅仅是为了除去自己的隐患,而是成了一种乐趣。 杀一个人,如同写一首诗般的乐趣。 一个人如果到了视杀人为乐趣的地步,毫无疑问,这个人不是疯子,便是入魔太深,已经没了人性。 归天鹤看上去已接近后者。 事实上,他的头发能够在一夜之间变白,最为主要的原因,便取决于他的魔性。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潜藏着一种无形的魔性,但归天鹤不同,他的魔性在很大程度上,则来自于他所练的“灭灯大法”。 “灭灯大法”的可怕之处,便在于它的魔性。练习它的人,与其说是练武,不如说是与魔共舞,功力越深,便陷的越深。归天鹤的功力已臻九层,入魔之深,可想而知。 归天鹤将长发拂于脑后,望着天上的阳光,竟忍不住想起一个人来。 连他也觉得奇怪,每逢想到这个人时,他便觉得恨不起来。非但恨不起来,反而由心底感到快乐的要命。无论是想到这个人或是这个人的名字,他都觉得无比快乐。虽说他有很多快乐,升官、发财、杀人,但他感到自己最大的快乐还是想着这个人。一想到这个人,他就忍不住想着要看到这个人,然后静静的如欣赏一幅绝美的画,痴痴的守着这个人。 于是两天之后,他便不由自主的来到了这个人所住的地方。 ——荫绿围红、柳径花繁,绣额珠帘笼画阁。 看到“春意阁”三个字时,归天鹤由衷的笑了一笑,看他此时的笑,是属于发自内心的笑,一点儿也不见残酷。如果一个人用心去笑,用笑来体会快乐,相信没有任何东西比这种笑更温暖、更灿烂。 归天鹤也是。他在用心笑的时候,脸上要多灿烂就有多灿烂。加上他的儒雅之风,使他看上去仿佛年轻了许多,也风流倜傥了许多。 沉香绣户,深院谁家?墙头红粉,谁见幽人独往来? ——不知这“春意阁”中,住的又是何许之人? ※※※ 归天鹤伸手推开大门,正了正衣襟,迈步走了进去。他刚到院子里,首先看到的就是摆放得错落有致、形态各异、含羞带笑的一盆盆的鲜花。 这些花都很美丽,如佳人的唇,香里面都透着风情。除了常见的玉簪、合欢、紫薇、木槿、紫阳、铃兰、丁香、茱莉、桂花、菊花、茶花、百合、黄花槐、西洋鹃、芙蓉、一串红,彩叶草,地肤草、、西洋鹃、仙客来、茶梅、丝兰、大花蕙兰、蝴蝶兰、文心兰、月季花、红掌、万寿菊、秋海棠等,还有一些并不常见的四时不谢之花。 归天鹤深深吸了一口,极为惬意的笑了笑,一抬头,便见朱白羽由内迎了出来。他看上去依然是那么冷,一双冷冷的眼,一张冷冷的脸,双手拢在袖子里,身子挺得标枪般笔直。 “大人怎么来了?” “忍不住,想过来看看。”归天鹤向阁楼内看了一眼,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朱白羽道:“除了有些憔悴,别的倒没什么。” 二人一前一后,挑帘进了阁楼。 阁楼内陈设豪华,一尘不染,同样是花团锦簇,别具洞天。别的且不必说,但就这正堂内的三样东西,便足以令人瞠目结舌。金丝全楠木云母的龙雕古筝、黄花梨的彩绘围屏以及紫檀木沉香的镂金长案,随便一样东西,都称得上是无价之宝。 但在归天鹤眼里,这三样东西加在一处,都不及这阁楼内的一个女子重要。 他进来时,正看到这个女子轻拢纤指,慢舒玉腕,坐在案前调丝弄筝。她一边弹奏,一边曼歌宛转,不胜伤感的唱着一曲南宋词人刘过的《醉太平》。词中唱道:“情高意真,眉长鬓青。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思君忆君,魂牵梦萦。翠销香减云屏,更那堪酒醒”。 亸去鬟、小眉弯、娇波眼;玉肌如削、纤手香凝。归天鹤只看一眼,便觉神驰意痴,忍不住怜上心头,脱口吟道:“妖艳不同桃李,凌寒又不与、众芳同歇!如玉,弹的好——” 这女子螓首轻抬,樱桃素口、齿似瓠犀,果然正是颜如玉。 她的脸上,有一种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的哀愁。读她的脸,如读李义山的《无题》、李煜的《乌夜啼》和李清照的《醉花阴》,眉宇之间,莫道不消魂,人比黄花瘦。 颜如玉看了他一眼,便不再抬头,一曲弹毕,仍只是反反复复的弹着这只曲子。她不再唱,她似乎把心中所的积郁都发泄到了指尖上,弹到最后,曲子里的伤感仿佛变做了心碎。 归天鹤搬过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他用一种近似魂牵、梦绕、心痛如刀割般的眼神瞧着她。看他的样子,如在瞧一颗受伤流血的心,不忍瞧但又舍不得不瞧。 朱白羽袖着手站在归天鹤背后,冷冷的看着归、颜二人。 他是个极少笑、不会笑、就是笑也极少为人所知的人。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丝笑意。 “如玉,你这又何苦?”归天鹤对她不但恨不起来,听他说话,好像连声音也不忍加重,听上去既柔且暖,“你知道,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看你不开心,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难过?我所做的一切,还不是都为了你好。” 颜如玉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瞅了他一眼,冷笑着反诘:“大人要是真的为了我好,就不该让水寒去杀龙狂。若是水寒死了,我便也不活了,难道大人这也是为了我好吗?” “我……”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你只所让水寒前去,就没想着让他回来。他若是死了,你就可以得到我了,是也不是?” 归天鹤激动的道:“你说什么都好,总之你是属于我一个人的,除了我,这世上谁也休想得到你——” 颜如玉咬着嘴唇一笑:“不错,以大人的权势,想得到我当然不费吹灰之力。不过大人也应该知道小女子的性子,我不愿意做的,任何人逼我也是枉然,你纵然能得到我的人,却永远得不到我的心!” 归天鹤一伸手,搭向颜如玉右手,颜如玉一缩手腕,猛的长身站起,双手抱起古筝,怒目喝道:“大人如果再不自重,小女子宁愿与此筝俱碎!”砰的一声闷响,将古筝重重摔于脚下。 “你——”归天鹤眉角轻轻一耸,颤抖着手指了指她,忍不住微生嗔意,“本官一再迁就于你,你却好不识抬举,惹怒了本官,你信不信我——” 颜如玉见他动了怒,反觉有些畅快,嫣然一笑,道:“怎么,大人要杀小女子不成?我信,大人为了一己之私,没有什么人不敢杀的。”说罢眼睛一闭,嘴角漾起一抹甜甜的笑,“你就是杀了我,我也觉得死而无悔。因为,我毕竟与水寒相识、相恋、相爱了一场。倒是大人你,虽说名利双收,金玉满堂,可你却永远没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快乐。其实真正可怜的人,不是我,而是大人自己。” “真正的快乐,我有。现在我才发现,这世上只有你才能给我真正的快乐。”归天鹤瞧着她的眼睛,不自不觉口气一软,忍不住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如玉,我怎么能够杀你呢?许许多多的人我都下得了手,唯独是你,我绝不会——” “多谢大人对小女子的一腔真情,但要让我背叛水寒,我绝办不到。”颜如玉退后一步,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大人有了七公主,还不满足吗?恕小女子多言,恐怕大人这样做,让七公主知道了,于大人也说不过去。” “哼!这个女人你不要提。”归天鹤恨恨的道,“不错,我娶了她是得到了很多,可我为了她也同样也失去了很多。做为一个男人,别人都不可以有三妻四妾,我有什么?她又狂妄,又自私,而且比我还狠毒。如玉,你大概还不知道,只从她得知我喜欢上你时,曾经要我杀了你。我此次只所以将你迁居于此,便是为了你的安全,你放心,这个地方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发誓,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颜如玉笑道:“可他毕竟是你的妻子。” 归天鹤阴着脸沉声一笑:“妻子?只怕过了今晚,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谁了。” 没想到他的话刚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刹时僵滞,立觉颈后“大杼”、“陶道”、“风门”、“肺俞”四穴同时一痛,跟着一麻,整个身子登时酥了半边。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自认为都是自己算计别人,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遭到他人的暗算。 他不用想,更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这个人是朱白羽。 归天鹤暗自叫苦,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一向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朱白羽会突然反目。他虽然不太清楚对方的武功,但他也知道,朱白羽绝对算是个一流高手,不然“谈笑一指间·一指定乾坤”这十个字,绝不是随随便便叫出来的。 颜如玉看到这里,也不由吃了一惊。 朱白羽冷着脸一笑,瞬息间出指如风,啪啪声响,又一口气封了归天鹤身上“巨骨”、“曲垣”、“神道”、“灵台”、“至阳”、“脊中”、“悬枢”、“风府”、“风池”“云门”及“中府”十一处穴道。然后一收手,又拢在袖子里,笑着问道:“大人觉得如何?” 归天鹤吸了一口气,感觉此时除了嘴巴还能说话之外,四肢百骸尽皆无力,身子丝毫也动转不得。 朱白羽得意的道:“若非大人是个痴情种子,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如玉姑娘身上,在下无论如何,也不致这般轻易得手。我知道大人所练的‘灭灯大法’甚是了得,明处下手,自是不及,索性便出此下策,大人不会生气吧!” 归天鹤不解的道:“先生为何要这么做?” 朱白羽抬起右手中指竖在眉心处,低着头笑道:“大人比谁都聪明,不妨猜一猜。” 归天鹤轻轻摇头,岸然道:“本官自觉没什么地方亏待了先生,所以实在想不出来,更猜不上来。” 朱白羽怡然一笑:“很简单,为了大人身上的‘天蚕宝铠’。不知这个理由,大人可觉得满意?” “哦?”归天鹤冷冷一哼,轩眉道,“原来先生也在想着这样东西,本官真是湖涂,忽略了这一点。本官更觉后悔看走了眼,引狼入室,没能看清你的庐山真面目。” “老实说,我是什么人,有时连在下也捉摸不透。”朱白羽伸手拉过一张椅子,挨着他大大方方的稳稳坐下,“是好东西,当然人人都喜欢。大人别生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要说卑鄙,在下可是向大人学的。不过凭心而论,我并不想打大人的主意,也原本没想过要背叛大人,只是后来渐渐觉得不大对劲。我发现跟随得大人越久,反而不是什么好事,弄不好……会落个死无葬身之地。” 归天鹤锐声道:“你莫要血口喷人,本官一向光明正大,做事磊落!朱白羽,你扪心自问,本官可曾慢待过你?” 朱白羽正自笑得开心,蓦的脸色一紧,冷森森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灭灯大师突然无故失踪,个中情由,想必大人会比我更清楚。远的不说,且说近的,大人此次的行动,又何曾有半点磊落之风?你让我留在京中,暗中行刺皇上嫁祸于王佛,到头来,你敢说不会杀我灭口?” 归天鹤极为失望的看着他,再次轻轻叹了一口气:“是非曲直,世间自有公理,本官不想和你理论,你想怎么样,随便好了。” 朱白羽笑着站起身子,搓了一下双手:“大人,在下可要失礼了,你身上的这件‘天蚕宝铠’从此便归我了。不过为了怕大人瞧着心疼,在下便只有先杀了你再说——”猝然左手一勾,撮起五指,一记“锁喉手”如风迅出,恶狠狠扣向归天鹤颌下的“廉泉”要穴。 对于手上的功夫,朱白羽虽不曾自称“神手”,但他相信,自己这双手就是用来杀神,也应该不在话下。更可况,归天鹤还不是神。 他在杀人的时候,往往喜欢将别人的脖子一把扭断。在他听来,听颈椎骨折断时一刹那所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崩断的琴弦,别具一种音韵。 他在不杀人的时候,却喜欢将一颗树连根拔起,只有断了根他才觉得痛快。在他认为,树越粗,便越过瘾。总之凡是有生命的东西,他都喜欢用手去折断,他总是在不断的以扼杀别的生命为目标,进一步来圆满属于自己的人生。 归天鹤一动也动弹不得,看情形,似乎只有等死的份。 至少朱白羽是这么想的。 他实在也想不出,到了此时,归天鹤除了等死,还能有什么获生的解数。 ※※※ 眼见得归天鹤避无可避,格一声响,脖子已被朱白羽硬生硬扼住。 然而朱白羽的手指甫一用力,便觉得并不怎么顺手,心里竟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感到这一记“锁喉手”锁住的,好像不是人的脖子。因为他不知锁过、锁断和锁碎过多少人的脖子,凡是人的脖子,都没有这么硬。 朱白羽毕竟久经大敌,心中虽惊,脸上仍显得极为镇定。当下五指一紧,遂由五层力道趋至十层,可任他连“扣”了几扣,归天鹤的脖子非但没断,而且仔细看去,好像还粗了不少。 他那里知道,此时归天鹤的武功已臻至“灭灯大法”九层功力,已然在无形之中打通了任、督二脉,但凡气之所聚,莫不相汇。即便是穴道被封,四肢不得舒展,体内真气却依然流畅无阻。所以就在朱白羽出手的一刹那,归天鹤早已在暗中吸了一口气,提一口真力直凝喉颈,朱白羽自是伤他不得。 朱白羽连较了几次内力,均被归天鹤颈中的真气一一化解,遂跟着手掌一滑,移至归天鹤喉头处着力一捏,继之一抠,同时右手中指凝力,向着归天鹤顶门“百会穴”疾戳而下。 凡为习武之人皆知,“百会穴”系人身三十六处死穴之一,位于头顶正中,属督脉经穴之要冲,一旦受制,不死亦受重伤。更何况朱白羽所用的乃是“乾坤一指。” “乾坤一指”介于阴、阳之间,其力刚、柔相济;若是用来杀人,与至阳至刚的“少林金刚指”相比,也毫不逊色。 一招鲜,吃遍天,在江湖上只须练得一种绝技,便算得是一个高手。 朱白羽当然是个高手,他的手只所以“高”,便高在他的指上。 归天鹤的肩头突然动了一动。 紧接着便见他一低头,脖颈内收,已将朱白羽的左手牢牢挟住。待至朱白羽的右手中指堪堪及至头顶之时,他的头发蓦地里无风自动,两绺儿长发斜刺里随风激拂,登将朱白羽中指的“少冲穴”及手腕处的“外关穴”尽皆缠上。 朱白羽想要收手、变招,无奈两只手却怎么也抽不出来。归天鹤的脖子不但挟得紧,连头发也像是一条带扣的鞭子,一旦缠上,便入了死结,万难脱出。 归天鹤终于笑着睁开眼睛,他看着朱白羽,用一种温和的声音柔柔的道:“你应该记住,想杀人就不要有那么废话。先生是聪明人,错就错在这一点,你的废话太多了。” 话一出口,便见他双肩一耸,先行扭过身子,面向朱白羽。眨眼间双掌一托一翻,手肘作势横推,一招“诚邀天下客”呼的拍了出去。 他显然已运足了九层“灭灯大法”功力,掌力一出,果是惊世骇俗,非同小可,掌声带起一重震耳欲聋般的剧啸。 朱白羽毕竟是朱白羽,身为一代武林名宿,自不肯就这么轻易等死。饶是他手不能挡,身不能退,身子却如一张薄薄的纸,刹那间一个“随风倒卷帘”凌空卷起,翻上归天鹤头顶。 归天鹤一击走空,也吃了一惊。 朱白羽的身子看上去很轻,他竖立在归天鹤头顶上飘飘袅袅,缥缥缈缈,宛若月下飞仙,兀自煞是好看。 归天鹤坐在椅子上,举止闲雅,飘潇神逸,看上去也同样好看。 二人一上一下,仿佛不是在做生死相搏,而像是在配合着表演一场双人杂耍。 颜如玉看到这一幕时,脸上生出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 她是个不愿意看人流血、见人死亡的人。但她想到自己和易水寒的处境,又多少希望有人流血,有人死亡。 只不过,敦胜敦负,她不知道。 “朱先生还是下来的好。”归天鹤瞅了一眼颜如玉,陡的肩头一沉,右手一翻一转,肋下长剑应声出鞘。 青光一闪,归天鹤一招“鹏翅拨云”迎面刺了上去。 朱白羽身子一坠,双腿勾、挂连环,竟自挡了这一剑。猛力一声大吼,双手奋力一挣,终于将一双手抽了出来。接着侧身、后转,一个“一帆风送蓼花汀”倒纵飞出。 朱白羽突然感到一阵后怕。 以发御敌,他没想到归天鹤武功之高,已超出他的想像。 他的手指虽然没断,却已痛得不能伸直,再看归天鹤的头发,依然完好无损。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得不得“天蚕宝铠”已不重要,朱白羽决定先逃走再说。 然而不等他逃走,归天鹤已连人带椅子倏的到了他近前。长剑一横,将他去路拦住。 “朱先生,本官还不曾打够,怎能说走就走。” 朱白羽更不打话,左手掌,右手指,发力攻了上去。 归天鹤不慌不忙,侧身闪过,手中长剑向左一挑,向右一抹,向前一按,一口气“手挥五弦”、“月照流黄”、“远合云霞”、“归鹤横江”、“披香卷帘”连递了五招。 这五剑一招招含蕴有致,潇洒风流,宛如流云在霄,舒卷自如,朱白羽回了五招,退了两步。 剑光闪烁,指影纵横,二人一眨眼便斗了二十余招。 朱白羽一步步后退,他每退一步,一颗心便开始一点点的下沉。他发现,他可以接住归天鹤的剑招和剑势,却抵不住归天鹤每一剑的剑意和剑气。 三十招刚过,归天鹤剑如轻烟薄雾,蓦的回手一圈,左掌由剑下如风拂出。迎面横手一抹,迅变了一招“韦驮渡劫”,砰的一声,正中朱白羽左肩。 朱白羽身子一晃,哇的一声,一口血狂喷而出。 归天鹤刚要递出长剑,一剑取了朱白羽性命,却听颜如玉一声惊呼。等他定睛看时,但见朱白羽已纵身跃至颜如玉背后,高高抬起右手,悬于颜如玉头顶之处。俗语有云:“大象虽瘦,亦重千斤”,朱白羽虽受一掌之创,指上功力仍不容小觑。 归天鹤一怔之下,不由得投鼠忌器,一时也不敢贸然出手。当下反手背剑,目蕴精光,盯着朱白羽重重喝道:“朱白羽,你这是做甚?” 朱白羽伸出左手拭了拭嘴角上的血迹,脊背蓦的一挺,依是一神采副神采湛然之态:“归天鹤,你又何必明知故问,我想干什么,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对不起,在下要拿颜姑娘做个人质,换在下一条生路。” 归天鹤捏了个剑诀,怒声冷叱:“想不到堂堂的朱大剑客竟使出这等卑鄙手段,当真是可耻之极! “哈哈哈……归大人,要说卑鄙,你我不分彼此,你归天鹤并不见得比我多高尚。”朱白羽用左手一指归天鹤,翻起一双冷冷的眼睛一笑,“卑鄙也好,无耻也罢!我劝大人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否则的话……嘿嘿……我便让颜姑娘命命丧堂场。” 归天鹤忙道:“且慢!朱白羽,是不是本官不杀你,你便放了如玉?” “自然。” “好,本官答应你。放下如玉,你可以走了——”归天鹤一回手,长剑铮的入鞘,伸出手来在头上一拈,每只手的食、中二指中间,已多了一根长长的白发。 发长九寸,色呈霜雪,看上去既苍白,又苍凉! 望着手中的白发,归天鹤的眼神里流露出淡淡的无奈。 朱白羽一手挟着颜如玉手臂,一手仍高高悬于她头顶之上,开始一步步的向着门口之处后退。 他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归天鹤肋下的长剑,却忽略了归天鹤手中的两根白发。此时此刻,他断定归天鹤不会发出掌力,因为掌力所及,范围太广,归天鹤决不会为了杀自己而不顾及颜如玉的性命。 所以,他只盯着归天鹤的剑,归天鹤若不拔剑,他便没什么可怕的。 眼看着再有一步便到了门口,朱白羽冷笑着一推颜如玉:“大人不劳相送,在下告辞了。”身子作势一起,刚纵起三、四尺高,猝然间眼前白光一闪,归天鹤的手里已不见了那两根白发。 归天鹤虽然没有拔剑,双手一搓,咻咻两响,却以发为箭,同时疾射而出。 ——发如雪、势如箭! ——苍白的发,苍凉的箭! 朱白羽于百忙之中万难闪避,急伸双掌在眼前一挡,嗤嗤两响,两根白发势如破竹,双双自掌心穿过。余势所及,尽没其目,另一端在他后脑透了出去。 朱白羽便觉双瞳剧痛难当,惨叫声中真气一泄,便自半空坠了下来。 于此同时,归天鹤倏的身子一弹,宛如凌云驭风,惊鸿一瞥,只一个起落便到了朱白羽近前。 他伸手在头上一滑,又拈得两根白发,恰似银针疾出,尽皆没入朱白羽鬓边的“浮白穴”内。 朱白羽痛得牙关一咬,便自仰天摔倒。身子动了动,绝气身亡。 归天鹤曲起手指一勾,将长发咻的抽出,泛着血丝的白发微微颤动,令人瞧着无比凄艳。他轻拈长发,放在嘴边轻轻一吹,身子转向颜如玉,目光中温情款款,不无怜惜:“如玉,你没事吧!”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小女子感激不尽。”颜如玉面无表情的道,“可是感激归感激,大人想要让小女子就范,小女子依然不能从命。” 未等归天鹤说话,忽听门外有个声音接道:“归大人英雄救美,奴婢好生佩服!”话毕人至,未见其人,一股幽香已入屋内。 归天鹤和颜如玉巡声望去,眨眼之间,屋子里已多了一名女子。 只见这女子桃腮杏脸,樱唇蛾眉,香鬓云鬟,凤髻浓梳;当真是“凝眸堪画宜诗”,说不尽旖旎风流,万般模样。 归天鹤看了一眼,并不认识,侧过脸问道:“姑娘是什么人,为何到了这里?” “小女子辛韵兰,江湖上人称‘迷情仙子’的便是。”辛韵兰一边说一边星眸顾盼,媚眼儿轻荡,“大人在上,韵兰与大人见礼了。”说罢柳腰盈盈,款衬酥胸,飘飘道了个万福。 归天鹤越发感到纳罕,皱着眉问:“本官与姑娘素昧平生,萍水相逢,却如何知道本官?姑娘要找人,只怕是找错了地方。” “大人真会说笑,韵兰又不是瞎子,怎会走错地方。”辛韵兰蛾眉淡挑,脸衬朝霞,格格格的一阵娇笑,“我想由他们二位领路,总不致出错吧!” 身子向旁一侧,门外又走进两个人来。 这二人均是侍卫装扮,正是燕飞和冷暗。 ※※※ “小人见过大人。”燕飞躬身一揖,伸手一指旁边的辛韵兰,“我与冷侍卫奉大人命寻访酷似七公主之人,幸得不虚此行,眼前的这位辛姑娘,不知大人是否满意?” 归天鹤又将辛韵兰重新打量了一遍,仍觉得此女与七公主并无相似之外:“莫不是本官眼拙,看花了眼。这位韵兰姑娘除了身材与七公主想像,至于其它相似之处,本官实在看不出来。” 辛韵兰吃吃笑道:“大人急什么?相与不相,大人马上便可以看到。”一低头,嘶的一声,竟在脸上揭下了一张人皮面具,螓道向上一仰,向着归天鹤道,“大人再好生瞧瞧,奴婢这下可像?” 归天鹤揉了揉眼,仔细看去,竟然吓了一跳。 若非亲眼目睹,他真的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只怕就是七公主看到,也会生出一种错觉,以为是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与七公主相比,这张脸眉、目、鼻、唇无一处不像,绝对可以以假乱真。 归天鹤满意的点了点头,冲着辛韵兰淡然一笑:“好!果然想像之至,原来姑娘方才乃是易容所致。” 辛韵兰柔声道:“正是。” “除了易容之术,姑娘还会些什么?” “杀人。” “杀人?杀什么人?” “杀大人想杀之人!” “人”字脱口,辛韵兰的右手已变戏法般的多了一柄宽二指、长五寸的匕首。 这柄匕首说不上太精致,却打造得无比锋利,一汪碧蓝的光如寒冬的一抹冷月,凄迷之中写满了杀气。 碧光一闪,冷风乍起,随之光逝风散,一股鲜红的血自燕飞喉间咝的标出。燕飞扼着喉咙退了两步,哼也没哼,砰的仰天跌倒。 冷暗一惊,辛韵兰的左手已多了一条一丈二尺长的鞭子。 鞭子也并不是太粗,犹如人的手指,但一到了她手里,却变得比一条毒蛇还要灵活多变。 冷暗就觉得脖子一紧,已被辛韵兰的鞭子套了个结实。 归天鹤动也不动,只盯着辛韵兰手中的那条鞭子。 颜如玉吓的花容更变,玉体不安。她虽不愿意看到流血和死亡,却又不得不面对眼前的事实,她没想到人的生命如此脆弱,方才还活生生的,转眼间便赴阴曹。她更没有想到,人杀人竟是如此残酷。 “你……你……”冷暗被勒得二目暴凸,眉毛、鼻子、嘴巴都因痛苦挤做了一团。辛韵兰格格一笑,她就像是个极为老练的蒙古套马的骑士,倏的猛力一登,冷暗一声闷哼,眼睛里渗出鲜血,一条舌头长长刹时吐出唇外,死于非命。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归天鹤似是不忍看到这一幕人间惨剧,摇了摇头,遂将身子背过,叹了一口气。 辛韵兰将匕首和软鞭重新带在身上,抿着红唇诡异一笑:“奴婢这样做,当然是为了大人着想。奴婢就是不说,大人也应该知道,此事毕竟见不得半点光,所以,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杀人灭口?” “不得不灭。” 归天鹤轻轻击了一掌,转向辛韵兰道:“好一个不得不灭,姑娘如此善解人意,本官喜欢!” “多谢大人夸奖。”辛韵兰笑靥如花,滴声道,“大人觉得奴婢身手如何?” “不错,好身手!”归天鹤身子一晃,蓦的右手疾拿,反手将她右手皓腕搭上,低声笑道,“你便不怕到时我连你也灭了口?” 辛韵兰身子一软,偎在了他怀里,呶着朱唇吃吃一笑:“只要大人舍得,奴婢情愿让大人灭口。只是奴婢觉得,大人乃是盖世的大英雄,是不会难为我一个弱女子的。”跟着眯起一双眸子,颇为狡猾的一笑,“而且我相信,大人绝不会杀我。” 归天鹤道:“哦?这么肯定,为什么?” “因为大人舍不得驸马这个位置,只要大人舍不得,便永远也不会杀了奴婢。”辛韵兰极为自信的笑道,“因为除了我,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可与七公主调换的人,大人说是吗?” “不错,你很聪明,看来本官真的有些喜欢上你了。难道你就一辈子都做这个冒牌的公主?” “奴婢才不管什么冒牌不冒牌,总之能快活一天便是一天,终不枉我做了一回女人。” 颜如玉瞧到这里,已然窥出其中端倪,她直视着辛韵兰,颤抖着嘴唇道:“想不到你们……你们要合伙陷害七公主,想不到这种事……你们……也做得出来……” 归天鹤连忙笑着解释:“如玉,我这都是为了你好,让韵兰姑娘替代她,我从此就再也不受她的管束了,你我二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何不可?” 辛韵兰轻移莲步,款款来到颜如玉近前,着实的欣赏了一番,一个劲的啧啧赞叹:“‘海棠娇、梨花嫩、杏脸舒、秋水样;花容貌、绮罗香、人如玉,花解语。’妹妹果然生得标致的紧,便是姐姐,也忍不住要嫉妒三分哟!” 颜如玉微微哼了一声,对她浑不理会。 “大人说的对,由我替代七公主,可保妹妹与大人尽情欢娱,说起来妹妹还要感激我呢。”辛韵兰掩着嘴咕咕一笑,声音充满了挑逗,“妹妹,看开些吧,一辈子能得个衣食无忧,还讲什么劳什子的贞节烈名,从一而终?你若随了大人心愿,吃尽穿绝,要什么有什么,有什么不好?” 颜如玉看着她傲然一笑,不无蔑视的道:“辛韵兰,你不配和本姑娘讲话,因为你根本就不配做个女人。” 辛韵兰脸上微微一红,也觉言语无趣,当下讪讪一笑,伸手在袖子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递于归天鹤:“大人,到了晚上,这包药你不妨让公主服下,到时大人击掌为号,奴婢自会出现。”她看了看屋内的三具尸体,问道,“这三具尸体横陈于此,瞧着总觉不妥,大人该如何处理?” 归天鹤道:“到了夜里,我自会找人埋了。” 辛韵兰笑道:“这样做,也未免太费事了,奴婢有个法子,却要比这省事的多。”右手一扬,从怀里取出一个酒盅大小、四寸多高、封着铜口瓶塞的白玉瓷瓶来。只见她拔去封塞,俯身在三具尸体的耳、目、口、鼻之处各洒了一滴药液,这才笑着将封塞堵上,极为小心的揣在怀内。 归天鹤正觉纳闷,便听得嗤嗤声响,不缕于耳。瞬息之间,三具尸体青烟四起,面目全非,接着便是一股腐臭之气扑鼻而至。 “化尸药?”归天鹤虽未见过这种毒药,耳朵里却不止一次听人提起。据悉此药乃世之至剧之毒,能“消草木金铁,人手入则消烂”,大凡江湖上毁尸灭迹,多用于此,而且屡试不爽,灵验之极。 “不错。”辛韵兰道,“‘三十六石,立化为水;消玉为粘,消金为浆;’正是‘化尸药’!” 说话之间,再看三具尸体十之八九已做腐水,辛韵兰笑着拍了拍手,望着归天鹤道:“大人觉得如何?” 归天鹤颌首:“好是好,但不知姑娘身上所带的‘化尸药’能化多少尸体?” 辛韵兰道:“大人放心,你能杀多少人,奴婢便能为大人处理多少尸体?” 看着这三具迅速化为一滩浓水的尸体,再瞧了瞧屋内形同魔鬼般的归、辛二人,颜如玉先是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接着胃部一阵阵缩紧,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第十四章 风雨之战 第十四章风雨之战 -------------------------------------------------------------------------------- 他拎着板斧围众人转了一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哼哼哼……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着了道,也好!倒省了老子不少麻烦。”倒背板斧退了一步,向着门外喝道,“小的们——都进来吧!” 话音刚落,那些隐在暗处的伙计和厨子闻讯而动,一一鱼贯入厅。呼的左右一分,雁翅排开,数十双眼睛一齐盯向客栈掌柜,但等他发号施令,准备动手。 他们这一次入厅,已与上次不同,每个人的手里,都多了一口冷森森、明晃晃、夺人二目的厚背压把鬼头刀。 雨、仍在下。 多情的雨。 ——缠缠、绵绵、粘粘。 刀光、不停的闪。 无情的刀。 ——冷冷、清清、瑟瑟。 这时一名伙计走上前去,挨着客栈掌柜的耳边说道:“三当家,小的适才去后院瞧了瞧,真他妈的邪了门,不知什么时候,机关的总弦……竟……竟给人拆了。” 被称为“三当家”的客栈掌柜皱着眉道:“这么说,那些翻板、转板、连环板都没了用处?” “小的试了二楼和三楼,全都失去了功效。” 那三当家在大厅内来回踱了几步,两柄板斧不停错动,发出铮铮的磨擦声:“不妨事,反正这些人均被药倒,已无任何能力反抗。就是没有机关埋伏,谅他们也飞不出这‘八方来’客栈。” 身后的伙计连声道:“是是是!以三当家的意思,这些人该当怎样发落?” 三当家低下头想了片刻,两柄板斧锵的一碰:“和姓墨的一样,全留活口,不要死的。带上山寨,交与大当家和二当家处置!” 听到这几句话,王佛的心里震了一震。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没想到“七风斩”墨中白还是着了道。 王佛略一转念,跟着又想到了容帝尊和满十六两个人。 毫无疑问,这二人同样也是凶多吉少。 王佛正自寻思,只听那三当家接着吩咐:“老五,活给老子干得利落些,天不早了,可别耽误了弟兄们上山,动手吧!” “老五”是名厨子,他从旁边接过一条绳子,顺手一挽,稳稳搭上肩头:“三当家放心,‘单三扣、双三扣,哪扣不紧紧哪扣。’小的管让他们个个‘四马倒穿蹄’,想动也动不了,嗯……不知先捆哪一个?” 三当家抬起右手板斧一指王佛:“这厮虽然又老又丑,武功必是这些人当中最高的,先把他捆了。” “好咧,三当家就瞧好吧!”老五倏一晃身,打垫步到了王佛背后,左手一伸,一把将王佛肩头紧紧扳住。跟着单臂较力,顺势往怀里一带,嘴里喝道,“倒下——”呼的一声,拖得王佛双足离地,连人带椅子向后翻倒。 不料他一拖之下,正好和王佛照了个面,王佛看着他,竟然笑了一笑。 老五一瞧之下,脸色先是微微一变,继之一惊、大惊;当下出手、发招,右手呼的一拳打向王佛面门。 然而王佛出手更快,右手一翻,便点了他脉门下的“大陵穴。”跟着中指横划,又封了他胸口的“神封穴”和“膻中穴”。 说时迟,那时快,王佛不等身子粘地,蓦地里一声长啸,已一个“韩湘子仙人更衣倒穿身”的势子叠腰飞起。 他一到半空,搭在老五肩头上的绳子便到了他手里。 绳子呼的一抖,捆人的老五却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王佛飞起一脚,将老五踢翻在地,身子一落,将老五胸口踏住,眼望着三当家不住冷笑。 刹那之间厅内哗然,那些伙计和厨子们,都个个变了脸色。 包括三当家在内,也不禁变了脸色。 他的脸,变得更阴、更沉、更冷,也更难看。 三王爷忽然仰起身打了个哈哈,笑着连声道:“嗯……好睡、好睡!咱们也该上路了,大伙都起来吧!”一言方罢,那些扈从同时俱起,二十几柄暗藏于身上的利刃同时一闪,同声一响,听上去极其悦耳,看上去无比整齐。 原来这些扈从都是三王爷在大内精心挑选出来的带刀侍卫,个个训练有素,杀人不眨眼。他们看到手中的剑,眼睛里都闪着兴奋的光。 一眼看去,他们眼中的光,比手中的剑光还要亮。 三王爷看了看一旁威风凛凛的王佛,胸脯一挺,指着那三当家喝道:“尔等好生大胆,连朝廷的钦差也敢劫持,说——你们把墨指挥使等一些人藏在了何处?” 那三当家仰起头笑道:“你们果然是一伙的,好!老子今儿便连你们一勺烩。朝廷算什么,钦差算什么?天是王大,老子是王二,我只知道伸手五指令,拳手就要命,杀——” 右手斧精光一闪,势如骇电,一招“月映残烟”直斫王佛。 王佛一动不动。 眼看着对方的斧子堪堪挨上鼻子尖时,才见王佛脚下一错,斜斜滑出一步。 三当家一斧斫空。 此刻儿大厅内已乱做一团,三名侍卫护着三王爷,其余众人各仗长剑,与攻上来的客栈伙计和厨子们斗做一处。 雨、仍在下—— 而且越下越紧。 就像是一张网越收越紧,令人忍不住为之窒息。 密集的雨点打在屋檐下和窗棂上,宛若少女思念深处的一声声呻吟。 饶是动听。 却很伤神。 ※※※ 那三当家一斧走空,先是一愣,蓦地里人似龙,斧如风,身子盘旋舞动,围着王佛激起一股狂飙般的劲风。 王佛的身子缓缓下沉,以静制动。 三当家微一俯身,突然连人带斧如水倒泻,左手斧一沉,直劈王佛肩头。右手一斧,横斩王佛后颈。 王佛本来是站着的,斧头一落,就见他的身子陡的向横里一侧,犹如醉汉失足,趔趄着跌了出去。 明眼人一看即知,他用的正是“醉八仙”掌法中的一招“汉钟离推杯换盏醉还斟”。 三当家一怔:“醉八仙——” 王佛笑着点了点头,身子刚然一落,右手撑地略按一按,继之一个“韩湘之紫燕双飞醉过海”凌空翻起。人到掌到,似醉非醉,一口气“张果老醉酒抛杯踏连环”、“铁拐李醉戏玉杯走鸳鸯”、“蓝采和倒提花篮带勾挽”、“蓝采和荷急渡江献花篮”攻了四招。 三当家边战边退,还了四招。 一经交手,王佛便觉得这个貌似掌柜的三当家是个高手。 最少是个使斧头的高手。 在江湖上,以斧头为兵器的殊不常见,使的好、使的精、使的绝,使的妙的,更是凤毛嶙角。 而这个三当家却不但使的好、使的精、使的绝、使的妙,而且还使的“很”鬼。 鬼的意思有很多,难以捉摸是鬼,防不胜防是鬼,变幻莫测也是鬼。总之碰到他这样的斧头,就像是“活见鬼”一样,被斧头劈中的人,十之八九都变成了鬼。 鬼比“诡”更诡。 看他使用板斧,竟比赤手空拳还要灵活,仿佛他不是在用手操纵着斧子,而像是板斧驾奴着一双手。 看他每一斧劈斫出去,不但飘浮如鬼,而且飘忽如鬼;激起的风不但凄,而且凉。 二人肉掌斗板斧,斗得快而不乱,一转眼便是二十余招。 那三当家虽无落败迹象,手心里已全是汗渍。 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在没遇着王佛之前,他每逢与人交手,每一斧劈出,几乎都能听到或闷或脆的声音。不是骨头的断裂声,人之惨叫声,就是对方兵刃的折断声。 而这一次,他却很失望。 除了斧头的破空声、落空声和自己的心跳声,他竟听不到别的任何声音。 又过了几招,三当家感到心跳加剧,犹如楼外的雨点声,愈来愈急。 再看王佛,依是一双手掌,使用的仍是那一套“醉八仙”掌法。 三当家渐感气喘。 三十招甫过,王佛倏的双手一紧,易掌为拳,又变了一套“七王纵横拳。”左手勾、抓、捏、拿;右手封、闭、错、截,分别攻了一招“图穷现匕”和“秦并天下。” 三当家大惊之下,陡的肩头一沉,斜身子险险侧过。王佛纵声一笑,倏的腾身跃起,呼的反手一拳,一招“风云六合”打向三当家胸口。 随着一声闷响,那三当家当即身子一栽,倒纵出一丈开外。 他一低头,呕出一口血来。 他抬起头望着王佛,不希望、不相信这是真的。 王佛也望着他,笑着轻轻甩了甩手。 三当家缓缓的吸气,一双手发出格格的响声。 他跟着深深的吐气,突然双手一抖,板斧如风脱手。 斧子拧着个、打着旋、翻着滚飞斩向王佛。 斧风尤凄。 ——更凉。 咻咻声响。 恰似孤魂无依,鬼在哭泣。 ※※※ 王佛双掌一合,挟斧在手。 三当家人随斧至,一伸手,也跟着将斧子扼住。 二人的动作都很快,一个挟的快,另一个抄住的也快。 三当家双膀较力,猛然间向下一压,借力一推,大喝声中,两柄板斧轧的一响,原本一尺九寸长的板斧猝然暴长。 一寸长、一寸强,斧子竟一下子变长了五尺五寸。 这一变故,连王佛也吃了一惊。 急切间王佛身子一仰,双手一托,精光过处,两柄板斧在他头顶上掠过。 三当家回手一拖,带转双斧,以一路斧中夹枪的“斧法”再度攻上。 此次交手,三当家的斧头舞动得“更”鬼,宛如两头狂啸的“恶”鬼。 王佛依然是一双手。 ——左手“大擒拿”手法。 ——右手“解连环”招式。 这两种武功一擒一解,本为相克之理,但到了王佛手里,却能一心二用,使之相得益彰,相辅相成。 他的左手,专门擒拿对方的板斧。 他的右手,则专解对方的板斧招式。 对于武学,王佛不但勤学、苦学、而且善学。别人的武功,只要是他认为有趣、有用和有创意的,他都一一加以琢磨和研究。 王佛不是天才,却绝对是个奇才。 就以此次与三当家交手而言,他一连用了“醉八仙”掌法、“七王纵横拳”、“解连环二十四手”和“大擒拿手法”等四种武功,每一样都不是别人教给他的。这些武功,都是在别人交手时,他在旁边看到的。 王佛最大的本事,就是过目不忘。无论多么难学的武功,只要给他偷看一眼,偷学一遍,就能够全部被他“偷”了去。 只所以说是偷,而不是借,是因为别人的东西只要到了他的手里,便都成了他的。取而代之的,便完全属于他自己的风格。同样是一路“大摔碑手”,招式一样,他的意境却绝对与众不同。 同样是用,有些人会用,有些人则不太会用。王佛不但会用,而且善于“化”用。对于原封不动的照搬和抄袭,他不喜欢。 王佛一直坚持走自己的路,他不愿意模仿别人,更没想着要超越别人。因为即便是超越了别人,最终还不属于自我,充其量也只是站在了别人的肩头上。 他只有一个目的,活出自我,自己永远是自己。 那三当家又斗了十几招,已渐感不敌。虽然手没闲着,却不得不发出一声“即生瑜、何生亮”的无奈长叹。 他发现,饶是自己的斧头很鬼,碰到的却是一双出神入化般的手。 鬼、或许大多数的人都怕。 ——而神,却不怕。 三当家越斗越是无趣,越无趣便越觉别扭,而越别扭,就更觉得手中的斧头不应手、不顺手。 一个人若是无了斗志,再强的武功也难以发挥,再好的兵刃也会失去它的灵性。 三当家想到了逃。 他虚晃一斧,转身便逃。 他的身法很快。 如鬼影一闪,倏忽而去。 王佛并没有追他,因为就算是这个三当家跑了,还有这剩下的伙计和厨子。只要抓住任何一个人,便不愁找不到墨中白等人的下落。 王佛想到这里,猱身加入战团。 他的动作极其简单,除了脚下趋、退、避、让之外,他只是随手一挥。 只要他一挥手,便会有一样东西被他扣住。而任何东西只要到了他手里,他也只是轻轻一抓、一扭、跟着一抖。 看他的手,宛如探囊取物,随随便便,透着难以言喻的潇洒。 凡是被王佛抓住、扭住或抖出去的东西,即刻会格的一声,响起折断的声音。 伙计及厨子们纷纷踣地不起,个个不是手肘脱臼,断了膀子;就是指骨碎裂,兵刃一折为二。 三王爷背手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笑。 ※※※ 三当家飞也似的逃出“八方来”客栈,回头看了看无人追赶,这才深深的喘了一口气,悠悠的松了一口气。 他自信到了这里,任王佛脚程再快,想要追他也是万难。 然而他一抬头,却吃了一惊。 他看到对面的屋顶之上,依稀站定一人。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仔细揉了揉再看,上面的的确确站着一个人。 人在雨中。 ——淅淅沥沥的雨。 ——孤孤单单的人。 人在伞下。 ——一把轻盈的伞。 ——一个听雨的人。 “申三当家,这么急着走,莫不是上山报信不成?”雨中人冷冷的问。 “呔!你是何人?” “我的名字很好记,我姓易,《易经》中的易,也是容易的易。” “姓易的,你想怎样?” “我的名字不叫‘姓易的,’而是叫做易水寒。你若嫌太过麻烦,叫我‘神腿’也成。”易水寒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伸向伞外,任凭雨点打在他的掌心内,“你虽然不认得在下,在下却认得你。你名义上是这家‘八方来’客栈的掌柜,实际上,你却是都梁山三大当家之一的‘鬼斧’申功,申三当家,不知在下说的对也不对?” “鬼斧”申功仰天笑道:“不错!老子就是‘鬼斧’申功,你到底想怎样?” “不怎么样,在下只是闲来无事,折了你这家客栈的机关总弦。”易水寒淋了一会掌心,又将手背翻上,仔仔细细让雨水冲洗了一遍,“至于现在吗?嘿嘿……在下洗干净了手,想和你玩玩,没准你败给了别人,还可以在我这里找一下脸面。” 说着似有一股无形的风吹过,易水寒竟似弱不禁风,连人带伞随风飘起。 看他由屋顶飘落的姿势,就仿佛是风中的浮萍,雨中的落红,缓缓的欲沉还起,又恍如与蝶共舞,留恋依依。 易水寒终于缓缓的落下,撑着伞落在申功对面。 二人相距三丈,目光互视,谁也不肯先眨一下。 易水寒伸出右手中指微微一点,首先开口说道:“姓申的,你可以出手了。” 申功一低头,右手霍的一斧,硬生生斫在脚下。 劲风一起,罡气四溢,地上的一大片雨水恰似兴风作浪,呼的一声,标起了四尺多高。 他左手一抡,跟着一斧横扫而出。斧卷厉风,风助水势,刹时数不清的雨水聚丝成线,密如万箭齐发,一齐射了出去。 雨之箭。 箭蒙蒙。 目标只有一个。 朝着伞下的人。 ——易水寒。 面对眼前的纷纷雨箭,易水寒似乎只有两种办法,合起手中的伞挡一下,或是闪身避过。 然而他都没有。 只跺了一下左脚。 这一脚并不算很重,可力道却甚是惊人,脚下的雨水立时砰的暴起,迅如一道逆行的瀑布,剧啸着飞向头顶。 易水寒看也不看,蓦的一脚飞起,正踢在雨水里。 雨水登时蓬的炸裂,随易水寒一脚旋转之势,千万点晶莹的雨珠儿犹如一大片断线的珍珠,急啸着迎向射到的雨箭。 雨珠遇上雨箭,构绘出了一幅极富诗意的画面。 雨珠对上了雨箭,发出一种极其奇妙的声音。 雨箭俱折、纷退,雨珠儿闪闪,呼啸、急进—— 见势不好,申功也只得退、只好退。 他一边退,一边舞动着双斧遮拦,饶是他舞动得风雨不透,肩上还是挨了几记雨珠。 易水寒一手撑着伞,一步步的跟进。 一步一脚,步步为营。左脚落、右脚进,右脚落、左脚起,每每一脚踢出,无论有多快、多狠,都透着稳。 看易水寒走路,就像是脚下深深的扎了根,稳重而踏实。 如果说申功方才与王佛交手,只是感到别扭,那么碰到了易水寒,他才知道什么是可怕。 伞下可怕的人、可怕的腿以及不可思议的可怕腿法。 申功每进一步,便退两步。他一口气劈了十八斧,劈中了十八斧。 但不知为什么,不论他从哪一种角度出手,斧头有多诡和多鬼,劈中的同是一处部位。 ——易水寒的脚尖。 申功的斧头除了够鬼之外,同时还够硬。 可惜的是,他碰到的脚尖更硬。 以常理推算,斧头斫中人的脚尖,应该能听到骨头的断裂声。 然而不是。 而是金铁交鸣之声。 甚至还能看到一溜溜溅起的火花。 一闪一闪的火花,就像是夜里一眨一眨的小星星,看上去极是动人。 雨仍在下—— 不过,密集的雨却浇不熄这些美丽的火花。 申功拼尽全力又劈了十斧,仍感到如劈到了石壁之上,不但劈不动,反而觉得易水寒的脚尖上似有一种反弹力,使得虎口部位被震得隐隐做痛。 望着易水寒一步步的逼近,申功感到就像是一堵墙“挤”了过来。对于自己的轻功,申功素来自负,他原本有过逃跑的念头,无奈易水寒根本不给他机会。 于是他只有退。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得不退。 一进。 一退。 ——在雨中。 等申功看到了王佛和三王爷时,这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退回了一楼的大厅内。 易水寒收腿、敛足,气不长出,面不更色,依然气定神闲的撑着伞。看他的气色,仿佛方才不是在与人做生死之搏,就像是轻轻松松散了一回步。 第一眼看到易水寒,王佛并不感到意外,而是笑着点了点头。 易水寒也点了点头。 然而,他并没有笑。 三王爷一指申功,叱道:“来人,将此人与本王拿下——” 申功自知再做抵抗也是徒然,索性收起双斧,任冲上来的大内侍卫按倒在地,捆了个结结实实。 三王爷回过头向着易水寒一笑:“原来是易总管,多谢你帮了本王的大忙,将此人逼了回来。” 易水寒躬身一揖,缓缓合上雨伞,微微笑道:“王爷无须客气,小人举手之劳,说不上帮忙。” “易总管为何到了此地?”三王爷试探着问。 “小人办一件事,顺路至此。”易水寒伸手指着申功道,“说来凑巧,昨日‘七风斩’墨中白墨指挥使大人正好于此落脚,小人暗中观察,发现这家‘八方来’客栈不但是一家黑店,而且还是一家贼店。墨指挥使等人怎么样被药倒和被送上山寨,都被小人瞧了个清清楚楚。” “易总管果然心细如发,本王佩服。” “多谢王爷夸奖,除了墨指挥使一干人等,小人发现当时被拿的,还有两个人。”易水寒扫了一眼王佛,脸上有种很复杂的表情,“这二人一个叫容帝尊,一个叫满十六,曾是驸马所招之贤。在猛虎堂的大厅内,王爷是见过的,他们只所以被人擒拿,不是因为他们中了迷药,而是遭了这客栈内的机关埋伏。” 三王爷笑道:“如此说来,客栈内的机关也是易总管破坏的喽?” 易水寒道:“我趁他们夜里上山之时,破坏他们的机关总弦。另外,小人还专程去了一趟都梁山,经小人探查,墨、容、满等人均被押在后山。全山上下,共计三名寨主,七百八十六名喽罗。他们依次——是大寨主‘啸天虎’秋枫、二寨主‘灵犀狐’智宗、三寨主‘鬼斧’申功。眼下王爷抓到的,便是三寨主‘鬼斧’申功。” 王佛听到这里,暗自佩服易水寒心思缜密,有着过人之处。三王爷轻击一掌,由衷喝了一声彩:“易总管孤身探山,胆魄过人,果然称得上是条汉子!你还知道什么,尽管讲来,本王洗耳恭听。” 易水寒接着又道:“说起这三家寨主,智、申二人倒也罢了,‘啸天虎’秋枫实是非同小可。据悉三十年前,他便是南七北六十三省绿林道的总飘把子,七十二路‘啸天刀法’纵横绿林,鲜逢敌手。后来不知何故,他竟引身自退,辞了总飘把子一职,到了都梁山占山落草。” 三王爷道:“但不知那二寨主如何?” 易水寒道:“‘灵犀狐’智宗不但是山上的二寨主,而且还兼着军师之职。此人熟兵法、懂谋略,擅长斗隐埋伏,攻杀战守及机关设置。若论武功,自不及‘啸天虎’秋枫,但他仗着手中一对短把‘狐尾幡’,也算得上江湖一流高手。至于‘鬼斧’申功,小人就不再多说。”他顿了顿又问,“不知王爷何时动身上山?” “本王现在就想动身。” “上山之前,有一件事,小人想请王爷恩准。” 三王爷负手笑道:“易总管忙了本王大忙,有什么事只管讲来,本王可以考虑。” “小人多谢王爷。”易水寒双手抱拳,当胸一揖,“小人此次前来,便是要找龙狂龙先生对饮几杯。所以小人所求,正是这一件事,不知王爷的意思……” 三王爷大笑道:“当然可以。易总管想和龙先生对饮几杯,自是英雄惜英雄,大大的好事。来!本王也算上一份,念及易总管拆除机关总弦有功,本王当敬你三碗。” 易水寒忙道:“王爷且慢!不是小人不给王爷面子,小人今天只想和龙先生一人对饮,而且不是在这里——” 三王爷道:“哪里?” 易水寒伸手向上一指:“三楼之顶,沐雨而饮。” 三王爷略一迟愣,看了一眼身旁的王佛:“龙先生意下如何?” 王佛笑着点了点头,右手蓦的一抖,运指如飞,连封了申功身上的十几处大穴。跨步来到易水寒眼前,伸手一让,做了个“请”的姿势。 “好!龙先生果然爽快。”易水寒瞧了一坛眼尚未开封的酒坛,左腿一起,虚踢了一脚,相隔七尺开外的酒坛立时一个筋斗凌空翻起,稳稳落在了他的脚尖上。 三王爷早知易水寒有“神腿”之名,眼见得易水寒只是轻轻一脚,便将几十斤重的酒坛隔空“吸至,”羡叹之余,禁不住猛然一惊。 他突然想到,易水寒毕竟是归天鹤的人。即是归天鹤手下的人,又岂是饮酒那么简单? 等三王爷想要阻拦时,已是迟了一步,易水寒和王佛已联袂出厅,飞身到了“八方来”客栈的楼顶之上。 ※※※ “以你看,这坛酒咱们该怎么喝?”易水寒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将酒坛托在胸前,“譬如说‘温酒’而饮,怎样?” 王佛站在雨中,望着易水寒轩眉一笑,颌首默许。 对易水寒来说,这是一种再熟悉不过的笑。 无论风里雨里,还依稀笑得那么暖、那么真、那么诚,如同记忆里的阳光。 “果然是你。”易水寒撑伞的手微微一抖,“我一直怀疑龙狂就是你,没想到果然是你。” “是我。”王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眸子里闪着期望的光,光里面闪动着一点点的泪痕,“兄弟相逢,我很开心。只是想不到,竟是在风雨之中。” 易水寒望了一眼王佛,眼里面同样闪动着泪痕。 过了一会,他才缓缓的道:“不错!风雨中。” 王佛充满沧桑的一笑:“风雨之战,岂不更好!” 易水寒低着头道:“原来你早已知道我为什么要来——” 王佛仰起头道:“当然!” 易水寒猛的抬起头直视王佛,他看着王佛,眼神说不清是喜是悲:“今天的雨不小,你应该撑一把伞才是。因为你说过,风雨中,伞是你最好的朋友。” 王佛轻轻的摇了一下头,自叹自嘲的道:“我以前是说过这样的话,并一直相信这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不过现在,我改变了这一看法。” “你变了。” “不是!我还是我,是伞变了。”王佛望着易水寒手中的伞,一字字的道,“想到变了的伞,我明白了另外一个道理。” 易水寒道:“你说——” “一把伞只能挡得我一时的风雨,而我的一生、一世,却不能。”王佛昂起头吸了一口气,“我算了算,当一把伞变旧和变腐时,充其量,也仅能为我挡十年的风雨。对我来说,十年太短,十年后我还要遇到多少风、多少雨?不但伞不知道,就连我也不知道。所以说,我今后的路不会再依靠一把伞,风雨患难,我想靠我自己。” 易水寒侧着脸道:“可伞毕竟替你挡了十年的风雨,说到底,也终究算得上是朋友。” 王佛道:“不错,是朋友。当它不能用时,我依然感激、感恩,我会把它永远珍藏在心里。” “所以今天你有意不打伞,就是想证明一点,你要靠你自己。” “不错,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靠任何人。” “包括我这样的朋友?” “是。” “说的好。”易水寒大笑着一扬手,手中的伞呼的脱手飞出,“那好,今天我也一样,靠自己。”他霍的踏上一步,“为何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王佛望着风雨中翻转飞舞的雨伞,淡淡一笑:“你应该知道,我不会问这种问题。” 易水寒哽咽着一笑:“好。知我者,王佛也。不过,你就是不问,我还是要说。” 王佛道:“你不必说,我知道你全是为了她,而且……听说她很美很美。” 易水寒轻声叹息道:“她名叫颜如玉,名字美,人比名字更美。在我心中,她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我相信。”王佛跟着轻声叹息,“因为说这样的话,你还是第一次。” 易水寒凝视着王佛,深深叹息道,“其实你实在不是一个好的杀手,一个真正的杀手,绝不会像你这么重情。” 王佛冷笑道:“这个世界本来就是颠倒的,世上皆谓‘杀手’无情,实际上真正无情的人不是杀手,而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他们虽不是杀手,却比任何一个杀手杀的人都要多。” 易水寒拍了拍胸前的酒坛:“酒已然温好,咱们二人谁先喝?” 王佛接过酒坛,啪的拔去封塞:“今天即是你来请我,当然由我先饮。你还是老样子,以手温酒。” 易水寒笑道:“你说过,你最喜欢喝我用手温过的酒,喝下去如饮尽一腔热血,可以使一颗心为之沸腾。” 王佛没有说话,将酒坛高高托过头顶,一仰头,伴着一天风雨如鲸狂饮。 他一边饮一边流泪。 冷的雨、热的泪。 ——多情总被无情恼,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王佛一口气饮尽半坛,大笑着一抹嘴,大声道:“好酒!易兄,请——” 易水寒一语不发,接过便饮。他和王佛一样,也是一口气的饮,仿佛冲锋的战士,一鼓作气,一气呵成。 王佛看着他,想起了许多住事,泪水忍不住再次涌出。 “哈——”易水寒一口气饮尽坛中之酒,长长的呼了一口气,一反手,砰的将酒坛掷于脚下,流着泪道,“受人之托,必办忠心之事。无论现在如何,归天鹤以前待我不薄,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最困顿、最落魄、最绝望的时候,是他收留的我。而且他已经答应,只要我为他做完这最后一件事,他可以让我和如玉远走高飞。所以……你……你莫要恨我……” “我当然不会。”王佛凄笑着点了点头,“只要你和如玉姑娘过的好,我无所谓。易兄,出招吧——” “不必留情,拔你的剑。” “你知道,我不会拔剑。” “那好,我便逼你拔剑。”易水寒伸出双臂平平一展,身子蓦的向上一弹,宛如大鸟振翅,倏的决起而飞。 雨虽在下,但挡不住易水寒上冲的姿势。 风雨中,易水寒飞起的身子如一只孤傲的鹤,显得轻盈而优雅。 当易水寒飞至三丈多高之时,突见他的身子先是一扭,接着又一拧,双腿挂风,迎着王佛前额便是一记“旋风踢”。 腿还未到,易水寒脚上旋起的一篷雨水波的炸裂,雨花儿纷纷,一齐追向王佛。 王佛反手一掌,拍了出去。 雨水激荡,易水寒右脚飞出,砰的一脚,正踢在王佛的掌心内。 王佛掌似瓦拢,“摩云手”一牵一引,向旁一带,破了易水寒一脚。易水寒一声大喝,右脚一缩,左脚随至,跟着一记“鹤惊长空”踢向王佛胸口处的“神藏穴。”王佛躬背吸胸,右手一格,左手拿出,同时一记“擒龙手”直扣易水寒脚踵处的“附阳穴。” 易水寒赞道:“好一个‘擒龙手’!”左腿一曲,一记凌空飞膝,硬生生撞向王佛肩头。 王佛不敢大意,他知道易水寒的腿不但比铁还硬,比箭要快,甚至比磨了二十年的长剑还要锐利。眼看对方一膝撞到,王佛左掌一按,右掌一拖,一招“脱铐手”抵了易水寒一膝。 二人膝掌相拒,发出砰的一响,王佛感到手肘被震得猛痛了一下,就连十根手指也同时响了一下。 易水寒一膝撞出,也觉得膝头被震得一痛,当下身子一转,腿走连环,背对着王佛便是十二脚。 此刻的雨,愈下愈急。 然而再急的雨,都急不过易水寒的双腿。因为再急的雨,雨中的人还有喘息的机会,而易水寒的腿一经踢出,别人就很少有喘息的机会。 劲风一起,王佛身子向后一仰,一个“金刚铁板桥”躺倒在屋脊之上。 遇上易水寒,王佛只能感到无奈。因为他所面对的,毕竟是自己的朋友,他不忍出手,也不愿出手。所以他除了挡、退和闪避之外,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但他也清醒的知道,为了家人和柳依依,他不能死。但要想活下去,则必须闪避。 易水寒右脚踢空,未等招式用老,当下说收便收。猛然间双腿一并,一个“千斤坠”借力一沉,易腿为膝,一记“跪膝式”跪向王佛胸腹处的“商曲穴。” 王佛肩头一抖,忽如一尾轻灵的鱼,躺在屋脊上“游”了出去。 易水寒不等膝着头挨上屋脊,身子陡的向上一拔,纵起一丈四尺多高,王佛的身子刚一站起,易水寒已一腿踢了过去。 就在这时,一个人如一只敏捷的猫,由檐下轻轻一翻,和身儿一滚,已闪电般的到了王佛背后。 来人右手一翻,长剑在手。 剑光一闪,宛如匹练惊起,来人一招“雾里飞花”直刺王佛后腰。 但见雨中血光一闪,鲜血怒溅,王佛眉头一皱,发出一声闷吟。 他低下头看着在腰部之处穿出的剑尖,脸上充满了怒气。 对他来说,这世上最为可耻的人,莫过于在背后偷袭的小人。他强忍着疼痛微一俯身,腰中的软剑铮的亮出,饶是他身受重创,出剑之快,亦如电光石火,令人叹为观止。 来人一剑命中王佛,心头大喜,刚要回手拔剑,王佛的剑已同时出了手。 ——愤怒的一剑。 来人错愕之下,猛一张嘴,好像觉得嘴里面多了一样东西。舌尖方觉一凉,刹时口中剧痛,王佛的“挽歌”长剑已自他后颈透了出去。 王佛顺手一带,长剑拖起一溜长长的血线,砰的一声,偷袭之人仰天摔倒。 这个人王佛虽没看到,易水寒却看的真切。 此人正是那个看上去生得四四方方、和和气气,一副商人模样的“气吞九州·追日神剑”——钟古楼。 易水寒霍的将腿一收,敛身落下,急忙一把扶住王佛,问道:“你怎么样?” 第十五章 敌我分明 第十五章敌我分明 -------------------------------------------------------------------------------- 王佛将软剑围入腰间,强打精神忍痛一笑:“易兄放心,这种伤我还挺得住。此刻……你要……杀我,是个绝好的机会。” “你的伤势很重,最好别说太多的活。”易水寒伸手将外衣脱去,轻轻将王佛负于背后,双臂紧紧揽住,“我要杀你,也绝不会乘人之危。你记住,一定要好生的活下去,给我一次重新杀你的机会。”左足一抬,将钟古楼的尸体踢得飞起,涌身自楼顶跃落,疾步直趋一楼大厅。 三王爷正等得不耐,忽见易水寒背着王佛进来,心里登觉一沉,忙道:“易总管,龙先生怎么了?” “他受了伤,而且伤势不轻。”易水寒放下王佛,脸上呈出焦急之色,“王爷速命人背着他赶往二楼,找一上好的房间妥善安置。小人不才,即刻去镇上一趟,找这里最好的郎中前来医治。”一伸手,在怀里取出两张药帖递于三王爷,“王爷最好先令人将他伤口包上,小人这就赶去抓药。” 三王爷瞧着他半信半疑,略作思忖,方道:“好吧!易总管一言九鼎,本王自是信得过,但愿易总管莫要食言,早去早回。” “小人知道。”易水寒话急、心急、人更急!“道”字刚出,人已不在厅内。 为防止都梁山的一干山贼脱逃,三王爷不敢大意,当下一边吩咐扈从将他们一一捆绑,一边令几名扈从整理房间,将王佛置于床上。他怕扈从下手太重,便亲自动手,替王佛包扎伤口。诸事已毕,他坐在王佛床头,但等易水寒请来郎中,予以疗治。 等。 ——只有等。 等也有很多种。有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等的是一种苦苦的相思。有人默默无闻,只为“十年磨一剑”,等的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机遇。有人耕耘播种,辛勤劳作,等的是秋的收获。有人等着开花,有人等着结果,有人等着阳光下上路,有人等着伴着月色入梦;也有人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守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却什么也没有等到。乃至“多情自古空余恨”,只落得空幻一场,白发一场。 但无论是哪一咱等待,时间都显得漫长。 三王爷便感到时间过的很慢,连一分、一秒流逝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黄昏即至,未见人归。 待至掌灯时分,依然如故。 三王爷倒背双手,在屋内一次次的来回踱着步,心里觉得一阵阵的焦躁和不安。他一边踱着步,一边禁不住长吁短叹。 一枝烛火堪堪燃尽,三王爷正要令人前去寻找,忽听楼下足步声响,一名扈从当先奔上:“禀王爷,易总管回来了。”向旁一闪,果见易水寒在前,一名老者在后,双双走了进来。 “让王爷久等了。”易水寒施了一礼,道,“不瞒王爷,小人适才去镇上问了一遍,听他们说,淮安城‘清心堂’住着一位妙手名医,可以活死人、医白骨,尤其精通刀剑之伤。”随手一指身后的老者,“这一位老先生,便是‘清心堂’的老掌柜、淮安城人人称道的‘严神医’——” “我道易总管为何去了那么久,原来如此。”三王爷迎着老者抢上一步,忙躬下身子,深深袖手一揖,“先生即为神医,自是术擅岐黄,学参千古,你若能医好龙先生的伤,本王感恩不尽。任严神医提什么条件,本王都会答应。” “王爷太客气了,岐黄之道,小老儿只是略懂一二,‘神医’二字,小老儿实是担当不起。”严神医急忙还了一礼,诚惶诚恐的道,“王爷放心,小老儿既然前来,定当尽力而为,不致令王爷失望。”说罢径至床前,放下药箱,坐在了王佛身边。 须知历来医者医人,用药之前,无不遵循望、闻、问、切四字原理,严神医也不例外。他先看了看王佛的气色及伤势,接着伸出右手把住王佛脉门,左手抵住王佛胸口,以助导引静气,使其入定。 说来华夏古国,医学源远流长,最是博大精深。举凡历代名医,比比皆是,如针灸之祖的黄帝和岐伯、脉学之宗的扁鹊(秦越人)、外科鼻祖的华佗、人奉“医圣”的张仲景、世誉“药王”的孙思邈以及葛洪、宋慈、钱乙等人,一一为世之争诵,均系垂范千古的医之师表。 至于中国的医典,更是洋洋大观,数不胜数,《内经》、《黄帝明堂经》、《神农本草经》、《难经》、《脉经》、《五脏论》、《伤寒杂病论》、《玄感脉经》、《扁鹊神镜经》、《千金翼方》、《金匮要略》、《养性延命录》、《诸病源候论》、《外台秘要》、《格致余论》、《至济总录》、《兰室秘藏》、《针灸甲乙续》、《丹溪心法》及《铜人腧穴针灸图经》诸书,无一不是医学经典,世之瑰宝。 王佛静静的躺在床上,表情显得极其平静。 他现在心里想得最多的,便是柳依依和自己的家人。 每每想到这些至亲、至爱如阳光温暖般的名字,他就会想到充满温馨的家和许多值得回忆的往事。想到这些,他便觉得在自己的伤口上,好像撒了一层暖暖的阳光,就是痛,也是一种幸福。 三王爷忍不住问道:“严神医,龙先生的伤势如何?” 严神医道:“王爷不要担心,幸喜龙先生内力深湛,穴位自闭及时,并无性命之虞。眼下,小老儿先开出一副方子,王爷可令人拿着方子去镇上抓药。” 易水寒接道:“严神医不用写,你将方子上的药名说出来,我记住便是。” “也好。”严神医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的道,“这副方子共计十三种,分别是金银花、菖蒲、胆草、黄芹、柯子、连翘、白芷、柴胡、白术、苏合香、血竭、泽兰、丹参等,每一味各取四钱,你可记下了?” 易水寒道:“记下了。在下请问,严神医把过了脉,觉得龙先生的脉像如何?” 严神医抽回双手,看着王佛道:“龙先生的经脉沉浮不定,时而强、紧、涩、缓,时而浮、滑、迟、结,一副方子自是不能痊愈。” 易水寒道:“以在下看,为确保龙先生伤势无碍,严神医可根据其脉像,再开上几剂的好。” “不错,小老儿正有此意。”严神医顿了一顿,目光落在王佛伤口上,“但凡练武之人,都有一种本能,尤其一个人的武功越高,这种本能便会反应得越快。龙先生便是如此,当对手一剑刺进去时,其经脉、穴位已自然封闭。只是这样一来,虽然止住了血,却也犯了医学大忌。长此下去,伤口淤血必然凝滞,涸而不释,一旦迸裂,只怕不容乐观。” 三王爷一旁忙问:“严神医快说,还需要什么方子?” 严神医眯起一双眼睛,扳着手指说道:“当归、熟地、党参、白芍、赤芍、鸡血藤、黄芹、山楂、桃仁各六钱;元参、桂枝、川牛藤、阿胶、川芎、桑枝各三钱;陈皮、千年见各半钱。除此之外,须另加山药十二钱,煎服之后,可使龙先生舒筋活络,补导养血。但要保得龙先生气血畅通,阴阳平衡,还须配上一副‘少林十三味主方’方可见效。” 易水寒接道:“这个方子,在下略知一二,是不是取玄胡索、木香、青皮、乌药、桃仁、骨碎朴、赤芍、苏木、当归尾各一钱,三棱、大黄各三钱,另兼缩砂二钱?” 严神医连声道:“对极对极!便是这个方子。” 易水寒看着三王爷道:“事不迟疑,小人这便去镇上去取。” 三王爷拍了拍他肩头,将一名扈从唤过:“易总管一人前住,多有不便,你随易总管走上一趟。”扈从领命,和易水寒转身下楼,出了“八方来”客栈,一道直奔镇子里的“百味堂”药铺。二人俱是习武之人,脚程自非常人所及,不消片刻,已将所需之药尽数取了回来。 三王爷道:“严神医,药已齐备,以你看,本王是不是现在就令人去煎。” “当然。”严神医拍了拍手,“越快越好——” 三王爷叫过两名扈从,按照严神医所说,一一作了交待,二扈从抱起草药退了出去。易水寒将三王爷悄悄拉至一旁,小声问道:“王爷,小人适才取药之时,严神医可曾用了针灸?” “没有。”三王爷看他一脸严肃,颇觉得奇怪,“怎么,莫非此人……” 易水寒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吁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二人说话之间,严神医已施展推拿之法,轻轻替王佛推宫过血。推拿已毕,只见他反手将药箱打开,在里面呈出一只锦盒,盒内并排放着十八枚细如发丝、五寸见长的银针。 瞧着这只锦盒,易水寒的脸上微微一变。 看到易水寒的脸色一变,三王爷的脸色也不由一变。他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易水寒会变得如此紧张?仿佛在这只锦盒内,藏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便见严神医右手疾伸,食、中二指巧妙一拈,已拈起了十根银针。 银针烁动,发出闪闪的光。 这时王佛已缓缓睁开二目,第一眼,他先看到了银针。第二眼,他看到了严神医的眼神,不知怎地,竟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他突然发现,在严神医的眼神深处,似乎多了一种令人感到很不安的东西。 王佛想要动转一下身子,蓦见严神医左掌一按,已将他右侧的“肩井穴”牢牢扣住。随着银针急闪,一阵嗤嗤声响,右手的十枚银针已同时刺向王佛身上的“云门”、“中府”、“周荣”、“天溪”、“天池”、“关门”、“太乙”、“大横”、“天枢”及“中注”等十处大穴。便见他出手宛如行云流水,手法有说不出的精妙,一看就知道他是使用针灸的老手。 但不等他银针刺落,易水寒已一脚飞起,脚尖由严神医右腋下穿出,向上一勾,正点在严神医右手的“内关穴”上。 “易总管,你这是何意?”三王爷当即一怔,不知易水寒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易水寒也不打话,夹手在严神医手中夺过十枚银针,分出九枚放入锦盒,拈起其中一枚说道:“因为他方才从锦盒取出的十枚银针之中,有一枚喂了剧毒‘七步摧心散’,王爷请看,就是我手中的这一枚。” 三王爷一声惊噫,似是有些不大相信:“易总管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王爷若是不信,小人一试便知。”银光一闪,易水寒一针刺出,旋即收回,针尖上呈现出一丝淡淡的血痕。严神医一个趔趄,后退了一步,脸色刹时变得惨白,在他右手掌心之处,已然添了了一个小小的针眼。 易水寒和三王爷一齐盯着针尖,只见转瞬之间,针尖上的血迹已变成了湛蓝之色,最后又化为深碧之色。易水寒将银针掷于脚下,冷冷瞅着严神医道:“你是不是一定很失望,没能杀了龙先生。” “失望?对小老儿来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所谓失望与希望。”严神医黯然一笑,嘴角渗出一丝丝深碧色的血迹,“此次失手,小老儿无话可说。只是……只是我不明白,你怎知我要暗下毒手,你又怎知我手中的十枚银针当中,有一枚是喂了毒的?” “很简单。”易水寒目光阴沉,铁青着脸道,“因为你有五处破绽。” 三王爷搔着头道:“他有五处破绽?为何本王连一处也没瞧出,不知易总管瞧出了他哪五处破绽?” “小有去镇子打听之时,便觉得甚是蹊跷。我打听了十个人,便有十个人说淮安城的严神医如何如何了得,王爷会不会觉得奇怪?” “是有一点。” “如果说这话的都是大人也还罢了,没想到,就连其中的三个小孩子也是这么说的,这更让小人起疑。很显然,这是有人教他们这样说的。这是其一——” 严神医痛苦的吸了一口气,就像给人踩住了脖子,哑声道:“好!你接着……说……” “其二、当我赶到清心堂时,还有十几个患者等着让你医治。不料我一开口说出龙先生的名字,你竟想也不想,便慨然应充。我不明白,你和龙先生非亲非故,为何会这般热忱?” 严神医喘着气道:“不错,我是……太性急……了点……” “其三、由于你太过激动,我发现你险些把错了脉。”易水寒用一种冰冷的目光凝视着他,下颌轻轻一仰,“你最大的失误,便是你第四个破绽。你被人称做是‘杏林二月茂,桔井四时春’的神医,如果不是太紧张,便应该还记得,我在说‘少林十三味主方’之时,有意少说了‘蓬木一钱’这一味药。” 严神医的鼻子里跟着渗出血来,他望着易水寒点了点头:“对,你说的……都对……我是太紧张了,可是……你怎知……我手中有一枚银针喂了剧毒?” 易水寒叹道:“你既然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我就索性都讲给你听,免得你死不瞑目。” 严神医又退了一步,道:“说……你说……” 易水寒道:“有你前四处破绽,我自然要想到你盒中的银针,虽不肯断定你会在针上做手脚,至少我已经留了心。所以当你拈起十枚银针的一刹那,我一眼就看到有一枚是喂了毒的。” “你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严神医摇着头道,“这一点……小老儿……不信……” 三王爷睁大眼睛道:“这一点,便是本王也不相信。” 易水寒不经意的一笑,看着严神医道:“我若说‘解毒王’医百生是我的师父,你们会不会相信?” 严神医身子晃了一晃,又退出一步,他的眼睛里也渐渐流出血来:“好!原来……原来你是医百生的……高足,难怪……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小老儿一生行医数载,自认……自认‘三部脉占心腹病,一囊药贮太和春’,不想……却是有眼无珠……竟瞧不出你也是使毒的……高手……” 易水寒沉着嗓子一笑,慢慢的道:“你的问题已尽,在下也有个问题想当面请教。” 严神医胸口急剧起伏,已是气若游丝,语不成声:“好……你……问……” 易水寒道:“我想知道,你受何人指使,要来毒杀龙先生?” 严神医苦苦一笑:“我……我……” 他连说了两个“我”字,猛然间一声大叫,一口碧血仰天喷出,身子一仰,砰的挺身跌倒。 三王爷见他死状骇然,不忍目睹,忙吩咐扈从将尸体抬下,低下头问道:“易总管,以你看来,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王爷勿虑!煎药、服药之事都交与小人料理。”易水寒侧耳听了听外面的雨声,雨势似是小了一些,“明日王爷还要上山,还是早些休息的好。” “那些山贼……” “不打紧,王爷只要令扈从精神点就成。再说还有小人,谅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到了此时,三王爷还真觉得困倦之极,听了易水寒一番话,当下伸了一个懒腰,道:“如此说来,易总管多多受累了,本王这便去休息。”走到房门之处,他忽然转过身子,低声道,“易总管,本王真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人?” 易水寒也是一笑,躬身答道:“比起王爷来,我当然只是个小人。王爷请放宽心,小人无论是什么人,都不是加害龙先生的人。” 三王爷极是认真的道:“可本王总感到,易总管好像是个心事重重的人。好了,易总管,咱们明儿见。” ※※※ ——夜。 江南的夜、沉沉的夜、一个有风有雨的夜,在这个夜里,至少有两个人都不想睡。对他们来说,能面对面坐着,也是一种快乐。 想到江湖,似乎就少不了夜,因为江湖长长,暗夜漫漫,江湖与夜都有着相似的凄凉。然而今天这个夜晚,王佛和易水寒却没有这种感觉。在夜里,他们的脸上,都写满了动人的阳光。 易水寒重新为王佛包扎了一下伤口,取出盒中银针,分别在王佛的“隔关”、“魂门”、“意舍”、“育门”、“志室”、“京门”等六处穴位处各嵌入一枚,低声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多了。”王佛握住易水寒一只手,眉角轻轻一扬,“易兄救了小弟一命,小弟不知该怎样报答?” 易水寒笑道:“我不需要你的报答,只要你肯答应我一件事就成。” “易兄请说,小弟一定答应。” “答应我,还把我当做你身边的一把伞。”易水寒目光中透着深深的挚热和真诚,“你说过,伞曾是你最亲密的朋友,除非……你已不再当我是朋友。” 王佛的手不由紧紧一握,声音既激动,又欢喜:“小弟一直就把易兄当做是朋友,你做我的一把伞,我当然愿意。” “你没有。”易水寒轻叹了一声,“你我风雨之战,我记得你曾说过,今后的风雨,你不会再靠一把伞,而是要靠自己,这——又怎么解释?” “易兄,小弟只所以说出那样的话——”王佛眼中泪光一闪,随即笑道,“我只是不想让易兄为难罢了,因为只有那样,才能使你不为朋友所累。实不相瞒,我纵然命丧你手,也不枉你我兄弟一场,患难一场!” 易水寒看着他笑着叹了一口气:“你还是老样子,凡事总为他人着想,为了朋友,你什么都可以舍去。” “没法子,小弟生性如此,一辈子也没法改了。”王佛说到此处,忽然眉头微皱,似是想起了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易兄,小弟还有一事相求,希望你不要拂了小弟面子。” “很要紧吗?” “很要紧。小弟现在非常担心顶红,所以……我想请易兄赶过去助他一臂之力。” “我若走了,你怎么办?”易水寒站起身子,看着王佛的剑伤,深锁着眉头道,“尤其是明天,你还要和三王爷上都梁山,我想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墨中白等人能否要回还是小事,只怕他们连你们也不会放过。若真的交起手来,以你现在的状况,怎是他们的对手?” 王佛充满自信的一笑,故作轻松的道:“易兄放心,对我来说,这种伤真的算不了什么。” “你说这话,别说是我,恐怕连三岁的小孩子也不会相信。”易水寒表情凝重,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要让我相信,除非你是铜打的金刚,铁铸的罗汉,可惜——你不是。不客气的说,即便你没有受伤,到了都梁山,也未必就能讨得什么便宜。放下大寨主、二寨主的武功高低不说,都梁山机关重重,易守难攻,据说本地官兵曾多次围剿,每一次都损兵折将,无功而返。连官兵尚且不济,就凭你们二十个人,我总觉得危险之极。” 王佛依然笑道:“易兄的话或许有些道理,不过这总归是猜测,小弟却认为事情不会像易兄想的那么悲观。他们虽为山贼,也毕竟是人,而且山贼当中,也不乏一些顶天立地的真汉子。再说……吉人自有天相,易兄用不着太过忧虑。所以你还是应该先赴金陵,以免顶红一旦失手,遭人不测。” “那好!我去——”易水寒深知王佛的性子,一旦开口,绝无更改。见王佛一再坚持,当下只得应允,“不过……现在我还不能走,我要看着你将药喝完了,才可以走。” 王佛笑道:“易兄总说我是老样子,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从你我认识到现在,你还是一直对我放心不下。” 易水寒摸着鼻子笑道:“不错,咱们都还是老样子,没变!” 二人相视一笑,四只手再次牢牢握住。看他们的表情,握住对方的手,就好像握住了一把属于彼此生命中的伞。 对他们来说,今夜饶是无星无月,四目相视,便胜过满天的星光和月光。会心一笑,已足以温暖所有的凄凉。 因为有了友情,有了这份写满友情的微笑,仿佛整个夜空深处,一下子多了一种充满感动的气息。 或许,这就是情的好处。 亲情、爱情也好,友情也罢,不但可以感动一颗心,它同样可以将整个世界感染得充满诗意。以岁月论,情愈久弥香,宛若陈醋;以色彩论,情无处不润色。正因为有了情,所以人世间才有了笑和快乐,光明和火焰以及无尽的相思和怀念。 或许,这就是人类只所以繁衍不息、一直不曾绝灭的真正原因。 ※※※ “轻烟楼”内,房栊静悄忆凤俦,“暗器王”唐宇正悠闲的斜倚在香榻上。看他的表情,似笑非笑,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在他怀里,拥着一名犀梳玉钗、霞脸消红,说不尽风流可喜、娇生靥辅的妙龄少女。有人说,江南多美女,江南的女子美艳而媚,秀削可怜,每每嫣然一笑,无不令人绪乱心迷。 然而江南的青楼女子更媚。 这女子不但生得芳姿独绝,秀骨天成,而且一双俊眼处处留春,无处不媚。 事实上,她的名字就叫媚儿。论姿色,她或许不是江南最美的,但绝对是最媚的。因为媚,所以才吃得开、叫得响,她才理所当然成了南京城青楼中最红、最火的花魁。 除了媚,她还善书画而工管弦,许多女子会做的她几乎都会,许多女子不会的她也会。她喝起酒来,可以巾帼不让须眉,她若施展出手段,比男人还放得开。 尤其今夜,灯光下的媚儿更媚、更动人。她的眉儿很秀、眼波很软、鼻子很俏、酒涡很甜、樱唇很艳、皓齿很妍、手儿很嫩、酥胸很傲、蛮腰很柔,就连她躺着的姿势,也很迷人。一件薄如蝉翼的轻纱,丝毫掩饰不住她粉雕玉琢、艳雪凝肤般的身子,看上去,更诱人。 此刻她躺在唐宇怀里,正唱着北宋大词人周美成的三阙《浣溪纱》词调,一字一句,秋波送娇;一咏一叹,瓠犀微露,极尽柔媚风情:“薄薄纱窗望似空,箪绞如水浸芙蓉,起来娇眼未惺忪。强整罗衣抬皓腕,更将纨扇掩酥胸,羞郎何事面微红? “帘卷秋楼东风满,杨柳乱飘晴昼,兰袂飘香、罗帐寒红,绣枕旋移相就。海棠花谢春融软,偎人恁娇波频溜。象床稳、鸳衾漫展。浪翻红被,一夜情浓似酒。 “香汗渍鲛绡,几番微透。鸾困凤慵,娅姹双眼,画也画应难就。问伊可煞于人厚,梅萼露、胭脂檀口,从此后,纤腰为郎管瘦。” 她一边软软、绵绵、媚媚的唱着,一边美目流盼,时不时的看着唐宇的手。 唐宇的一双手并无特别之处,吸引她的是唐宇手里的东西。 唐宇的手里正数着一张张白华华的银票,看他数钱的姿势,和发射暗器时同样优雅。 看着这些银票,媚儿的眸子里就像点亮了一千根蜡烛,每一根蜡烛,都燃烧着难以言喻的喜悦和亢奋。 一个爱不爱财,往住通过眼神就能够看得出来。 爱财的人在看到金钱时,不是眼睛发光、发直,就是发傻。 “喜欢吗?”唐宇抖了抖手中的银票,轻轻俯在媚儿耳边亲了一下,“只要你乖乖的听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这几千两银票便全是你的。” “喜欢,当然喜欢——”媚儿心里激动,脸上仍显得很从容。她扭过头吃吃一笑,莺声道,“大爷想必还没乐够,哪咱们还接着来啊!”跟着轻抿樱唇,笑靥如花的道,“也难怪,大爷这么精壮的身子,没个十次八次的当然不会满足。你放心,媚儿别的本事没有,要说让大爷销魂的功夫,还真学了不少。哎唷……这说着说着,人家的心就开始痒痒了……”说话之间,握住唐宇一只手按在酥胸上,脸上婉转娇啼,连喘带笑的道,“喔……大爷的手这么一按,人家的心更痒了……” 唐宇笑道:“你错了,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那种事做了两次,我已经没了兴趣。” 媚儿星眸半闭,螓首倚在他肩上,佯嗔道:“大爷好坏,人家想要时你又没了兴趣。嗯……不知大爷想问些什么?” “我想问的是——曾是一品权贵、位极人臣的罗少傅罗大人,是真的死了,还是没有死?” 媚儿听了当即一怔,吓得花容失色:“大爷问……问这做甚?” “你不必问,只要回答就行。”唐宇数出一张银票塞到她手里,接着又问,“罗少傅平时有何嗜好?” 媚儿先把银票放到嘴边呵了一口气,继之喜上眉梢,展颜一笑:“大爷算是问对人了,罗少傅罗大人嘛!小女子非常熟悉。谁说他死了,他两天前还来咱们轻烟楼呢。” “哦,此话当真?” 媚儿呶着嘴妩媚一笑:“大爷真是说笑,小女子怎敢拿一个人的生死开玩笑,再说好好的一个人,我干么要咒他去死?” 唐宇取出第二张银票朝她一晃:“你继续问答我第二个问题。” 媚儿接过银票,扭了扭纤腰,细声细气的道:“这下大爷又问着了,据我所知,罗大人的嗜好有两个,一是女色,二为丹青。他最喜爱的,便是收藏‘唐画之祖’展子虔的作品。’” “很好!”唐宇在她香腮捏了一下,又数出第三张银票,“第三个问题。除了在本地,罗少傅在外地可有最好的朋友?姓什么、叫什么?” 媚儿吐了一下舌头,格格一笑:“大爷问的这般细致,莫不是要和罗大人攀亲不成?” 唐宇咳了一声,沉声道:“我说过,你不要问,只回答我的问题就成。” “好好好,不问不问!小女子一定如实回答。”媚儿小嘴微微一撅,半羞半媚的撒娇道,“罗大人在外地最好的朋友……我好像记得也来过这里,出手阔绰,是个豪客。对了,他姓陈,叫万财,藉居滇南昆明府,听说是昆明府最大一家钱庄的掌柜。” “这次祝寿,他可来了?” “没有。”媚儿肯定的道,“不瞒大爷你说,罗大人每次过寿,他都是让朋友替他来的。” “他本人为何不来?” “一是因为昆明距此太远,往往罗大人通知的又晚;二是因为陈万财事情太多,没时间来。” 唐宇忽然好奇的问:“我问你什么,你随口便答什么,好像什么问题都难不住你。我很奇怪,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 媚儿笑了,她的笑充满了得意和自豪:“因为小女子是媚儿,在金陵,只要是有权有势、有头有脸好色的男人,十个人就有九个来过我这里。他们的事,也没有我不知道的。” 唐宇较为满意的一笑:“好,我再问你,罗府共有几位总管?” “两位。大总管罗平,生得白面净皮,斯斯文文,个子好像比大爷还要高上半头。”媚儿笑着眨了眨眼,露出一排银白的牙,“二总管叫做罗安,嗯……中等身材,说起话有些嘶哑,他最大的特点,就是长了一张麻子脸。” “好——你很听话。”唐宇将剩余的银票一齐递给了她,笑着又问,“最后一个问题,我想向你要一样东西,你不妨猜一猜,看看我想要的是什么?” 媚儿歪着头想了一下,柔若无骨的身子与唐宇紧紧帖住,翘起红嘟嘟的小嘴说道:“大爷莫非想要人家的身子……” “不对。”唐宇拥着她摇了摇头,“你的身子虽然有些特别,但我已尝了一次,至少现在还不想要。” 媚儿蓦地返转身子,凑上香腮红唇,脆生生的道:“那大爷想要什么,莫不是小女子这颗心吗?” 唐宇依然摇了摇头:“又错了,接着猜。” 媚儿曼转秋波,媚媚的道:“小女子委实猜不出来,人家的身子不要,心也不要,大爷到底要的是什么?” “你既然猜不出来,我可以告诉你。”唐宇搂住媚儿的脖子,嘴唇帖在她的耳边轻轻一吹,充满神秘的道,“其实简单,我想要的——是你的命。” 媚儿浑身一震,不由得大惊失色,错愕道:“大……大大爷……不要……” 她下面的话未等出口,只觉脖子猛的一紧,一口气刹时喘不上来,嘶声道:“你——”脖子格的一响,立时被唐宇硬生生的扭断。 “我忘了告诉你,我最讨厌的就是贪财的女人,而你偏偏就很讨厌。”唐宇笑着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下,双手一抖,将媚儿的尸首抛在一旁。他笑着缓缓站起身子,缓缓穿上衣服,又缓缓的将那些银票一一收起,然后推开房门,缓缓的走了出去。 唐宇很满意。 尤其是杀人之后,他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 下了“轻烟楼,”他哼着一首惬意的小曲儿,朝一家字画店走了过去。 看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天已渐亮。 ※※※ 一直过了辰时,唐宇才珊珊来到罗府,在他腋下,挟着一轴刚买的水墨丹青。 他看了看,和咋天一样,收礼的还是相同的两个人——个子高高的大总管罗平和长了一张麻子脸的二总管罗安。与昨天不同的是,今天前来贺寿的人,比昨天的人还要多。 唐宇并不着急。 有许多人怕等,只要是利于自己的机会,多数人都喜欢蜂涌而上,进不去也要“挤”着上。实在没了机会,也要想着法子把前面的人拽下来。 唐宇则不然,他从不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他不再乎多等一会儿。 对他来说,与其与人挤得头破血流,反不如作壁上观来的有趣。等别的人都挤累了,自己再上,事情反而会事半功倍。所以一些貌似聪明的人并不聪明,而像唐宇这种看似“无争”的人,却是真正的聪明。 看得见的聪明不叫聪明,也许这就是“大智若愚”的道理。 而唐宇就深悉这咱道理。 约摸着过了近半个时辰,眼见送礼的人逐一入了罗府,唐宇才整了整衣襟走了过去。 “二位,辛苦辛苦。”唐宇来到彩席棚前,略一拱手,“敢问二位,可是本府的大总管罗平、二总管罗安?” 生得白白净净,高挑身材的汉子抬起头瞧瞧,并不认识,愣了一愣忙道:“不错,在下正是罗平,我身边的便是罗安。瞧兄台面生的紧,也是与罗大人贺寿的吗?” “正是。”唐宇将腋下挟着的一轴丹青双手呈上,笑着说道,“在下受昆明府陈万财陈大官人所托,前来与罗大人贺寿。” “哎呀!原来如此,失礼失礼。”罗平罗安忙笑着各施一礼,麻子脸的罗安提笔在手,略微一顿,笑着问道:“还未请教兄台的台甫……” “在下姓贾、名朋,表字虚生。”唐宇指着那轴赝品丹青道,“这乃是北齐画师展子虔的一幅《游春图》,绝对的真迹。为买这一幅画,陈大官人足足花了两万五千两白银,为防真假,二位不妨打开看看。” “很好很好,罗大人一定喜欢。”罗平笑着拉住唐宇,另只手向里面一指,“贾兄随我来,我领你去见大人。” “罗兄请——” 二人一左一右,并肩步入府门。唐宇暗自打量,便见院子里摆了数十张桌子,前来祝寿的宾客已然一一入座。饶是唐宇只扫一眼,每个人的面貌、穿戴,已尽被他牢牢记住。他数了数,共计三百二十八人。 罗平极是兴奋的道:“贾兄有所不知,由于今年的宾客告别多,罗大人担心一天之内忙不过来,所以早在两天前便已开始宴请,算上今天,已整整来了三拨。” 唐宇点了点头,放眼看去,只见罗府前后水榭楼亭,朱门肃阁,萧萧庭翠,好生的气派。行至大厅门前,罗平也不通禀,拉着唐宇便走了进去。 大厅内充满了喜气,但见得宝鼎龙诞、寿香袅袅;寿烛寿盘、碧桃承露;水陆珍馐、香气袭人。厅堂的主位之上,放着一把高脚铺锦的太师椅。椅子上,坐着一位年约七旬的老者。 人过七十古来稀,按说像他这么大年龄的人,就算还能坐着,也至少是老态龙钟的人。然而这老者却显得一点也不老,他看上去不但腰板拨得笔挺,就连脸上的气色也仿佛四五岁的孩童,显得通红瓦亮,神采奕奕。 通常这样的人,都善于保养。所以不难看出,这个老者定是个懂得养生、精于养生的人。 唐宇不用多看,只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老者正是自己要杀的人。 ——罗少傅。 这时的罗少傅,正和厅内的两名宾客相谈甚欢。听他说话,他一点也不聋,看他的眼神,他一点也不花。 “老爷,有客到!”罗平施礼已毕,一指旁边站着的唐宇,“这一位就是贾先生,受昆明府陈大官人所托,前来为老爷贺寿。” 听到陈大官人几个字,罗少傅慌忙在椅子上站起,大笑道,“老朽就知道他会派人前来,好、好啊!老朽开心之至。来人,快与贾先生看座。” 罗平一指左侧的一张椅子,笑着相让:“贾先生请。” “谢座。”唐宇悠然入座,望着罗少傅道,“罗大人这等岁数,身子骨依然如此硬朗,实是可喜可贺。陈大官人命在下此次前来,也没给大人带什么贵重之物,一副展子虔的《游春图》,尚望大人笑纳。” “哦?展子虔的《游春图》,这可是稀世之宝。好!这可是老朽所收的最有价值的一份礼品。”罗少傅喜形于色,看着唐宇略一抬手,“贾先生请用茶。” “多谢。”唐宇在茶盘内捧起一杯香茗,雅雅的品了一口,霍的站起身子,“罗大人,在下不才,想吟一首北宋词人秦观的《念奴娇》恭祝大人寿诞,不知大人及在座的诸位意下如何?” 罗少傅击掌笑道:“如此甚好,老朽一定洗耳恭听,先生请——” “朝来佳节,郁葱葱,报道悬弧良节。绿水朱华秋色嫩,万缕银须,一枝铁杖,信是人中杰,此翁八十,怪来精彩殊绝。”唐宇一字一句,音韵悠扬,声情并茂,“闻道久种阴功,杏林桔井,此辈都休说。一点心通南极老,锡与长生仙牒。乱舞斑衣,齐倾寿酒,满座笙歌咽,年年今日,华堂醉倒明月。” “好!吟得好——”罗少傅听罢掀髯大笑,猛力在太师椅的扶手处一拍,发出啪的一声大响。 随着这一掌拍在椅子上发出的声音,原本充满喜气的大厅突然起了一些变化。 罗平猝然猱身一晃,就地一滚,双手快如风、锐似钩,一拿一裹,急袭唐宇双脚足踝处的“水泉穴。” 于此同时,大厅内的另两名宾客也跟着出了手。一个背身一翻,凌空飞扑,双手一招“蛇缠手”扼向唐宇后颈。一个则直接抢上,双臂一合,拦腰抱向唐宇。 唐宇居然一点也不着急,身子只略微动了一下。一动之间,就见他的后颈、腰部及双足之处精光连闪,三枝弩箭、两枚袖镖、四口飞刀同时发了出去。 刹时惨叫声起,罗平及两名宾客尽皆倒地,死于非命。 这就是唐宇的暗器,最大的特点就是毒,往往不见血,也封喉。就是沾上一点,也能让人生不如死。 罗少傅面无表情的道:“好毒的暗器,不愧为‘暗器之王’,老朽佩服。” 唐宇的脸上写满了怨毒的煞气:“原来你不是罗少傅,阁下到底是谁?” 罗少傅盯着自己的双手道:“你不用问我是谁,总之杀人偿命,这场官司你是打定了。” “原来这些所谓的宾客都不是真的。” “不错!他们不是宾客,都是本地的捕快。”罗少傅微微一沉肩头,淡淡的笑道,“唐宇,你以为你还能逃得出去吗?” 唐宇纵声笑道:“照你这么一说,在下岂不是要束手被擒吗?” “聪明!”罗少傅抬起右臂向前平平一伸,笑着吹了一声呼哨,袖子里立时游出了三条筷子般长短、粗细的小青蛇。他低下头亲切的看着这三条小蛇,柔声道,“你若不束手就擒,只怕连我手的蛇儿也不会答应。”托起手掌微微一旋,三条小青蛇忽的竖起身子,在他掌心翩然欢舞。 “‘蛇妖’贺顶红——”看到这些小蛇,唐宇身上的血刹时涌到了脸上,“怎会是你?” “哈哈哈……怎会不是我?”贺顶红蓦地纵声长笑,左手在脸上一抹,缓缓撕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神采飞扬的脸,“姓唐的,你这回可看清了。” 唐宇道:“很清楚。” 贺顶红大笑道:“好!你的暗器有毒,在下的蛇上同样有毒,你我今日以毒攻毒,倒也痛快——”吐气扬声,向着厅外朗声道,“诸位只管守在院子里,别让唐宇的同党进来就成。”一语方罢,砰的一声,两扇厅门已牢牢掩上。 贺顶红深知,对付唐宇这样一等一的高手,人手太多反而添乱。尤其是已经死了三个,他不想再让其他的人白白送命。 他望着唐宇,虽然脸上显得很平静,心里却丝毫也不敢大意。因为他听说,唐宇的暗器不但毒,而且无处不在。一个敢于称“王”的人,无疑是一个可怕的人。 唐宇的心情,同样如是。 他心里更为清楚,站在自己眼前的人不好惹、也不好斗! ——神令人敬、仙令人羡、魔令人狂、鬼令人避、怪令人畏,但这些加在一处,都不及“妖”可怕。因为妖懂人性、通人性,人类看得见的弱点,妖知道;人类看不见的弱点,妖也知道。所以妖的可怕不仅仅是吓人,而是吃人。 更何况,是“蛇”之妖。 在做人上,能修炼成“妖”也算得上是种境界。所以同样是在杀人时,贺顶红首先给人的感觉不是杀气,而是妖气。 现在,唐宇已渐渐嗅到了来自于贺顶红身上的妖气,妖气似有一股迷离的吸力,忍不住要将人引到一个无限大的黑洞当中。 江湖上曾有传言,贺顶红只所以被人称之为“蛇妖”,主要是因为他善于驯蛇、奴蛇,是个与蛇共舞的高手。而今天在唐宇看来,这种看法极其错误。 因为唐宇发现,除了贺顶红以蛇为兵刃之外,贺顶红本身就像一条蛇。他不但具备所有毒蛇的滑、诈、灵、诡等习性和特点,而且一条真正的蛇应有的“七寸”,他却没有。 二人默默对峙,虽然都没有开口,但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对方。 他们的眼神多少有些相似。 一个苍凉的彻骨,一个冰冷的刺骨。 此刻的寿烛,已好像失去了光彩,连跳跃的姿态也不再优雅。每一次闪动的火焰,竟有几许淡淡的倦意和哀愁。 唐宇突然一张嘴,风起、烛灭。看外面天上的太阳,一刹那仿佛跟着下沉,大厅内除了死人墓一般的黑,就是勾魂摄魄般的暗。 黑暗之中,唐宇的暗器猝然出手。一点青光、三点碧光、四点紫光一齐在黑暗中凄惨闪动,打向对面的贺顶红。 这些暗器很冷,如破碎的风。 这些暗器也很快,如点燃翅膀的鸟。 对于暗器,贺顶红知道的不少。标枪、金钱镖、飞叉、飞刀、飞铙、飞蝗石、铁蒺藜、五毒砂,如意珠、乾坤圈、燕尾镖、梅花针、吹箭等暗器所发出的声音,他都能听得出来。 然而唐宇一出手,是什么暗器,贺顶红居然没能听得出来。 第十六章 劲敌高手 第十六章劲敌高手 -------------------------------------------------------------------------------- 面对这些暗器,贺顶红当然不会伸手去接。 他一翻右手,三条小青蛇嗖的飞起,左手一拢,又抛出了七条小青蛇。这些蛇儿虽小,却像人的手指一样灵巧,凡是手指能做得到的动作,它们都做得到。 小青蛇在飞舞当中拨、挑、卷、缠、甩,将打向贺顶红的暗器纷纷荡了开来。 暗器一灭,贺顶红回手一引,十条小青蛇同时回到了他的手里。看他奴蛇随心所欲,如臂使指,比使用任何兵刃还要灵活百倍,似已到了“人蛇合一”的境界。 他本来可以发出手中的蛇,继续追袭唐宇,但他并没有那样去做。 真正的高手,在不太了解敌手之前,不是攻,而是守。所以贺顶红不急于出手,他想留着自己的蛇,来防止那些随之而来的暗器。 果然唐宇跟着出了手。 唐宇的手法很奇怪、也很奇特。随手拂处,或勾或抹,或舒或卷,宛如一个心绪烦乱的盲人在弹着一张多年未弹的旧琴。寒星闪闪、暗器声声,犹如幽咽流泉,珠落玉盘。 他的这一手法,就叫做“乱弹琴”。讲究的是似乱非乱,乱而有序,敌乱而己不乱,以便在乱中取胜,取人性命。 这就是唐宇,不但暗器毒,连他发射暗器的手法也与众不同,未所未闻。 刹那之间,五彩斑斓、充满迷离的光恰似繁星乱眨,透着惊、透着奇、透着美艳绝伦的眩目,照亮了贺顶红的眼睛。 贺顶红眼中的妖气更盛、更浓、更烈!陡的见他肩头一耸,手中的蛇,身上的蛇,也数不清有多少条小青蛇一齐飞出。 这些青森森晶莹剔透的小青蛇,一到空中就仿佛得到了自由,一条条飞扬纵肆,盘旋环绕,施以无限的疯和极度的狂。 蛇之舞。 ——绝美的舞。 舞尽了空、舞尽了灵,说不尽怪异蹁跹,诡谲轻灵。 就在这时,唐宇的身子骤然向上一纵,随后一沉、一滑、一退、一斜,一口气变幻了“风送浮萍”、“惊燕抄水”、“脱袍让位”、“倒转七星”和“雁落平沙”等五种身法。 随着他身法变动,便见他右手一扬,先以“流星一线天”的手法,打出了十七点寒星。跟着左手一旋,又以“天花乱坠”的手法,掷出了二十五点寒星。最后双手合在一处向外一搓,手中的暗器如流动的水,闪动的光在黑暗中打了几个旋涡。 旋涡打着转翻滚,翻着滚涌动,大厅内倏的一亮,唐宇掌中的暗器如一张透明的网,万千急啸,向着贺顶红当头罩下。 对最后这一“漫手织回文”的手法,唐宇不但自信,而且十分自信。他自信这一手法,许多人不但不会,而且连见也不曾见过。他更自信,见过的人也只能见上一眼,没见过的人,见一眼便即闭眼。纵然是面对着“蛇妖”贺顶红,他也同样自信。 然而他低估了贺顶红。 妖毕竟是妖。 妖的动作,住住出人意料,令人难以想像。 而贺顶红的动作,就出人意料。 也未见他作势,整个身子突然就“游”了出去。借着暗器的光看去,贺顶红游动的姿势比最软的蛇还要软,比最轻的蛇还要轻,比最快的蛇还要快。 他一游动,那些飞舞的小青蛇也随之游了出去。 唐宇衣袖一挥,喝道:“追——”打出的暗器随其掌力一转,顺势一折,如一只只闪烁着魔光的眼睛,再度追向贺顶红。 贺顶红闪电般的游到了桌子下面,桌子立时砰的飞起,夺夺夺一阵密响,十之七八的暗器嵌在了桌子里。桌子一起,贺顶红的身子随势一拧,倏的游到了柱子上。 柱子虽说不是太粗,寻常人抱着上也极不易,而贺顶红却将身子整个儿“缠”了上去。 剩下的暗器随至。 贺顶红一声冷笑,身子蓦的盘旋而上,咄咄声响当中,追到的暗器尽皆没在了柱子里。 望着打出的暗器概莫能中,唐宇的一颗心随之一缩。 他虽然并不紧张,却也感到有些意外,他说不清楚,是贺顶红的身子太快,还是自己一时失了手? 刹时,大厅内又归于沉寂和黑暗。 在黑暗中,他们不必用眼去看,凭直觉也能触摸到对方的位置。尤其是彼此间的杀气和妖气,很腥、很冷,轻轻吸上一口,也会让人的心觉得好痛。 “好暗器!‘暗器王’三个字果然名不虚传。”贺顶红一只攀着柱子,眼中闪出奇异的光,“老实说,在下十分佩服阁下,因为只有你,才能将暗器使得如此出神入化。很可惜,阁下跟错了人,你实在不应该与归天鹤在一起。这么久了,姓归的是什么人,你难道还未察觉?” “姓贺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唐宇的脸宛如崩紧的弓弦,目光显得阴鸷之极。 贺顶红昴然道:“没什么意思,在下只是提醒阁下,归天鹤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在他心里,除了他自己,任何人他都觉得不可靠。就以此次的行动而言,他也只不过是以罗少傅未死为借口,借他人之手除掉你罢了。” “嘿嘿……”唐宇哑着喉咙一笑,发出一阵宛如锈刀划在石头上的声音,“一派胡言,我若不可靠,归驸马又怎会派我来刺杀罗少傅?” 贺顶红叹道:“正因为你帮他杀了罗少傅,知道了他的秘密,所以他才要杀你。” 唐宇冷笑道:“说到底,你只不过想让我束手就范,是也不是?” “不错!”贺顶红支着下颌一笑,“如果你肯指出归天鹤所犯罪证,在下可以在三王爷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唐宇,你是个聪明人,这总比迟早要死在归天鹤的手里好得多。” 唐宇充满杀气的笑道:“要我就范也可以,你须让我心服口服才行。”身子向下一蹲,手中已多了两样东西。 右手为锤,左手为钻。 ——雷公穿心钻。 ※※※ 都梁山界属盱眙,左拥翠屏峰,右揽凤坡岭,背倚清风山,面临长淮水。三面环山,秀峰叠嶂,宝积、斗笠、天堂、天台诸山环拱其外,错落有致,极擅湖山之胜、风水独妙。最初之都梁,因位于淮水之南,原称“南山”;后因北宋著名书画家、诗人米芾曾作《第一山怀古》及勒书“第一山”碑而得名,是以迄至宋始,后人皆谓“第一山”。 米芾在诗中写道:“京洛风尘千里还,船头出汴翠屏章。莫论衡霍撞星斗,且是东南第一山”。米诗一出,山之名气随之大盛,使得“骚客迁人,都会于此。” 据悉隋时,隋炀帝巡游扬州,曾在山上建居离宫,是为“都梁宫”。早在汉代,孔子后裔孔安国任职盱眙,便在山上建了先圣晏居殿,唐、宋重修,名崇圣书院;元为淮山书院,直至明代,方更名登瀛书院。除此,其上楼观峥嵘,涧泉浩涌,不但有瑞岩观、东岳观、玻璃泉、五星祠、龙山寺、五塔峪、八仙台、杏花园、魁星亭、米芾书第一山碑、翠屏堂、淮山堂、东坡草亭等诸多名胜,苏轼、贺铸、杨万里、陆游、戴复古等人的墨迹也随处可见。 当然,这座高不过千米的山只所以久负盛名,弥久不衰,除了人文之故,更多的是得益于大自然的造化。若以景色中所含的诗情画意而言,它首先不致于令诗人和画家们失望;倘以人喻之,都梁山“白云横不渡,幽鸟倦还鸣”,其姿其色,都堪称是江南美女,风华绝代。 尤其都梁山的秋色,更丰盈、更风情。枫之红、菊之黄、松之苍、柏之翠及以泽兰为主所盛产的三十几种中草药,更是无一处不娇、无一处不巧、无一处不俏、无一处不灵、无一处不秀、无一处不香、无一处不润。 这便是江南水乡的特色,不干、不燥,在养颜、养容的同时,又养山养水。 然而只从“啸天虎”秋枫到了这里,都梁山便成了秋枫的天下,每一处要道,都布满了滚木、擂石、灰瓶、炮弩和机关埋伏。便是昔日的登瀛书院,也被“聚义分赃厅”的牌子所取代。大厅前,高高挑起一面嵌金边、镶银线的杏花色的大纛旗。旗正中飞红火焰,写着“唯我公道”四个斗大的醒目金字。 秋枫不再乎别人怎样看贼,有人说他心狠手辣,杀起人来比喝凉白开还要解渴,比吃崩豆还要干脆,他一笑置之。 也有人说他看到了血,比看到世上最美的酒还要眼红,不嗅一嗅、尝一尝,总觉得不过瘾,他也一笑置之。该出刀时,他依然照杀不误。 在官府眼里,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十恶不赦的巨匪,令人一想起、一提起来就感到又恨、又怕、又悚头的死对头。可在绿林道上,秋枫却是个人人争颂的大英雄。 一:他只杀贪官污吏,从不滥杀寻常的无辜百姓。 二:像他这样由一名小贼做起,直至成为大贼、贼头,做了四十余年还未金盆洗手的老贼,绿林道上还极不多见。 秋枫给人感觉很“虎”,他的眼神虎气逼人,容貌虎虎生威,身躯凛凛威猛,包括他走路的姿势,也是鹰扬虎步,眈眈独行。 此刻,他腰悬“劈风斩”宝刀,正坐在聚义分赃厅的第一把虎皮金交椅上,望着对面的“灵犀狐”智宗,谈论着如何处置墨中白等人的事。他的背后,挂着一幅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画像。 “灵犀狐”智宗年愈四旬,细眉毛、白净脸、尖下颌,着一袭软梢的素白缎衣衫。与秋枫站在一处,二人的身高不相上下,不过每当二人站在一起或是坐在一起时,智宗都有意矮着身子,尽量不让自己超过秋枫。 智宗给人的印象只有一个字——笑。 不管是真笑、假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或者说话时与不说话时?只要是有人的场合,智宗都忘不了笑。 “老二,以为兄看来,此事还应从长讲议,草率不得。”秋枫微微探了探身子,用商量的口吻道,“第一、那个姓阴的,为兄瞧着他,实在是不顺眼。第二、为了那区区十万两银子,咱们犯不上得罪姓墨的。所以杀了姓墨的,为兄总……觉得……不大妥当。” “大哥此言差矣!”智宗抿了一下鼻子,笑着一口回绝,“小弟觉得没什么妥不妥的,十万两银子,咱们不赚白不赚。至于姓墨的吗?哼哼……杀了又有何妨?咱兄弟即已落草为寇,就是与朝廷对着干的,别说是姓墨的,便是皇帝老儿,小弟也一样把他宰了。” 秋枫扬起手掌道:“这么说,非杀不可?” 智宗尖着嗓子笑道:“对!非杀不可——” 秋枫叹道:“看来,大哥也只有听你的了。” “没错,小弟的话,大哥必须听。”智宗笑着点头,眼珠微微一转,突将话锋一转,问道,“我劝大哥最好少动肝火,对了,这些日子以来,大哥觉得身子如何?” 秋枫苦苦一笑,皱着眉反问:“老二,为兄一向不曾亏待于你,你为何要这样待我?你若觉得我坐这头把交椅碍了你的手脚,为兄金盆洗手,让给你就是。” “是吗?”智宗微低着头一笑,“三十年前的事,大哥若是不知道也还罢了,偏偏大哥知道了这件事,小弟也是没有法子,才对大哥出此下策。” 秋枫摆了摆手,道:“算了,那些事我不想听,你我兄弟休再提起。为兄只是不明白,如今都梁山的所有兄弟都唯你是从,上上下下皆是你的心腹,除了这些,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小弟想要什么,大哥当然清楚。”智宗笑着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都梁山上的头把交椅算什么?小弟想要的是这南七北六十三省大道边、小道沿都唯我独尊的绿林总瓢把子。” “这件事,只怕为兄帮不上你的忙。”秋枫摊开手掌,摇了摇头,“三十年前,我既然将总瓢把子一职让给了念容,我们二人再无半点瓜蔼。” 智宗笑道:“大哥不必这么泄气,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好歹你与花女侠夫妻一场,她总是要念旧的。只要大哥按照小弟说的话给她修书一封,见了信,我保证她会前来。到了都梁山这一亩三分地,嘿嘿!剩下的事就不用大哥操心了,一切都包在小弟身上。” 秋枫眉梢刚自一挑,立觉胸口剧痛:“你……你以为我会写……咳咳……咳!” “当然。”智宗轻轻搓了一下手掌,蓦的一按扶手,长着身子道,“你若写了,至少还能与花念容见上一面,你如果不写,大哥的命现在就捏在小弟手里。” “你这是在要胁我?” “不敢。” 秋枫回过头看了一眼背后悬挂的刘、关、张结义图,仰起头笑着长叹:“难道咱们也算得上是兄弟?” “着啊!咱们不但是兄弟,而且还是好兄弟。”智宗笑着抿了一下嘴唇,“难道好兄弟不就是这样吗?你做大哥做了这么多年,有些好处也该让着小弟了。” “不错!好兄弟。咱们……咱们的确是好……兄弟!”秋枫笑着流出了眼泪,一边笑,一边咳,“下辈子,为兄还和你做兄弟。” 智宗彬彬有礼的道:“小弟多谢大哥。” 正说之间,一名小喽罗急步入厅,向着智宗插手一礼:“启禀二当家,山下有人带着三当家前来拜山,还望二当家定夺。” “哦?”智宗在椅子上霍的站起,踱步来到小喽罗近前,“何人拜山?共有多少人?他们前来所为何故?你与我一一讲来。” “来者乃是当今三王爷,共计二十余人。他们前来……嗯……”小喽罗吞吞吐吐的道,“他们前来,是为了要回墨中白等人。” “原来如此。”智宗面向秋枫,矮着身子一笑,“大哥说说,咱们是见还是不见?” 秋枫笑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山上的事你做主。” “多谢大哥。”智宗笑着一挥手,吩咐道,“你便说大当家、二当家有事在身,不便出迎,让他们进来便是。”小喽罗起身出厅,前往回话。 ※※※ 唐宇用右手锤当的一击左手钻,黑暗中火光一闪,左手钻势如火龙,咻的一声怒啸,径奔柱子上的贺顶红。紧跟着当当数响,他一口气连发了数钻,每一钻都攻向贺顶红的致命要害。 在江湖上,这种暗器一向是人们心目中最笨、最重的暗器。不会使用的人懒得去学,就是会使用的人,后来也都逐渐放弃,改学别的暗器。 只有唐宇,还一直坚持着使用这种暗器,并努力使其发扬光大。 他的钻非但不笨,而且每一钻的角度都有所不同,如脱缰的野马,迅猛无俦。 贺顶红盘在柱子上的身子一扭一摆,忽如荡秋千也似,凌空荡到了房梁上,雷公钻打在柱子上,发出一阵密集而沉闷的响声。 贺顶红伸手在梁上借力一按,身子倏的一躬,如蛇俯扑,迎着唐宇就是一把小青蛇。 见小青蛇来势之疾,唐宇也吃了一惊。他来不及再发雷公钻,当下右手弃锤,反掌一撩,手上已多了一只蓝色的手套。左手一沉,跟着也多了一只红色的手套。然后他抬起双手向上一托,那些小青蛇纷纷被他的手“吸”了进去。 唐宇双手一合一紧,小青蛇尽做浓血流出,于此同时,就见他和身一转,十指向外一弹,指尖宛如春蚕结茧,各抽出一根根细细的丝,五蓝五红十根丝线迎风笔直,将贺顶红由头至足,凌空缚了个结结实实。 “姓贺的,我看咱们也该收场了吧!”唐宇笑着喘了一口气,“不过我很佩服你,能避得过我这么多暗器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他笑着扭了扭脖子,冷不丁长衫一卷,眉头一皱,胸口一挺,长发一甩,发出了他生平最为得意、也最最神秘的暗器。 ——风、花、雪、月。 这四种暗器的完整名称分别是:风神砂、幽梦花、梅花映雪和月光之针。 暗器一出,唐宇的眉须、衣衫里面的污垢、胸前的刺绣以及一头长发全部射了出去。 这些看上去不像暗器的暗器,此时都变得无比诡异。 唐宇胜券在握,脸上闪出一丝得意的笑。 他实在想不出,贺顶红除了等死之外,还能使出什么分身之术避得过这四种暗器。比起这四种暗器的毒,他其它的暗器就是加在一起,也难及其十分之一。 更何况,还是一个捆着的贺顶红? 没想到,贺顶红居然不躲、不闪、不动,却猛的一张嘴,迎着暗器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睛里,忽然多了一种怪异而妖异的光。 唐宇的风、花、雪、月所取的致命原非一处,待贺顶红张嘴一吸,立时都聚做了一处,纷纷向贺顶红的口中打了过去。 “吞象大法。”贺顶红说着又呼了一口气。 犹如一个困极了的人,忍不住深深打了一个哈欠。 再看那四种暗器,都仿佛凝固了也似,距离贺顶红的嘴边一寸之处一动不动。贺顶红眼中的妖异之光陡的一盛,连鼻子带嘴巴同时哼了一声,一道微白的光应声喷出。风、花、雪、月四暗器随之一沉,接着向横里一卷,疾起一道泼风,竟劈面向着唐宇射了过去。 唐宇大惊,右手一拨,递了一招“浪拍金鏊”,左手一推,应了一招“声和流泉”。同时侧身一晃,又使了一个“风摇琼玦闲纵步”。暗器挟着冷风在他胸前惊掠而过,宛如狂风暴雨,尽皆嵌在紧闭的厅门之上。 贺顶红腰间一转,肩头一抖,手足一缩,身子刹时变得又柔又细,已自五蓝五红十根丝线之间滑了出去。唐宇甫退,他跟着抢上,右手中指啪的一弹,他那条漆黑色的暗鳞蟒蛇由胸口呼的穿出,直似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喷着腥风直噬唐宇。 唐宇一低头,弹出两枚铁莲子,直取蟒蛇双目。 贺顶红喝道:“人蛇共舞!”蟒蛇凌空抽动,蛇尾荡开铁莲子,倏的向后一扫,已将贺顶红腰部缠上。跟着一缩一卷,带起贺顶红身子向前甩了出去。 贺顶红借此一甩之力,双手探得两条小青蛇,一招判官笔中的“双鸾飞绕”,直点唐宇眉心要穴。 唐宇微一仰身,向后滑出两步。 贺顶红就势一转,腰间蕴劲,呼的送出蟒蛇,直追唐宇。 唐宇暗自叫苦,只好一边闪,一边发射暗器。只过了二十几招,唐宇已渐觉吃力,每每发出一枚暗器,不是给贺顶红避过、荡开、就是打上去给滑了开来。 他发现蟒蛇很滑,贺顶红的身子比蛇更滑。待见一人一蟒舞至急处,已分不清谁是人?敦是蛇?尤其贺顶红手中的一对小青蛇,时而如风急掠、龙翔凤翥,时而起伏跌宕、纵横捭阖,端的神鬼莫测,令人防不胜防。 唐宇一边斗,一边向着厅门之处后退。 他感到身上的暗器已用去大半,所以他只好保存实力,借厅内一切可以利用的物件当做暗器来使。于是厅内的桌子、椅子、碗筷、茶杯、茶壶、果盘、点心、寿烛、香炉以及四壁所悬的字画,都成了他御敌的暗器。 但这些暗器都逼不退、挡不住贺顶红的攻势。 贺顶红以蟒蛇为枪、为鞭、为棒,以小青蛇为笔、为刺、为短剑,迎着暗器攻的更急、更紧! ※※※ 院子里的众捕快仍守在院子里,他们正等着贺顶红的分派,没有贺顶红的指示,他们只有坐着。 几百个人坐在那里,手里执着各式各样的兵刃,看上去很是壮观。做为捕快,他们喜欢捕人,更喜欢捉拿杀过人的人。一来这是他们的天职,二来这也是他们得以进迁的好机会。 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似已人人等得不耐。 一名背负双刀的捕快一脚将凳子踢翻,忍不住发牢骚道:“贺师爷也真是的,他既然派咱们来了,就不该让咱们在这儿坐干等。他倒好,独自与凶犯斗的过瘾,却害得咱们兄弟手痒的要命。不行,我要进去瞧瞧。” 只听大门处有人笑着接道:“你既是手痒的要命,我来要你的命,可好?” 说话之间,这人倒背着手闪身走入大门,径直来到了院子里。 众人听到他的笑声,人人都觉得有一股凉气,待见到这个人时,都觉得他的人比笑声更让人发冷。 只见来人一脸僵冷,全无血色,一大堆乱草般的头发和乱蓬蓬的胡须拧着个往上长,包裹着一张八九岁孩童般的小脸。一双死鱼般的眼睛里面,泛着阴森的白,双手双足,都隐在他一袭又宽又大的袍子里。 他的袍子呈死灰色,和他的脸色一样,浑无半点光泽。 总之,这个看上去很阴很阴的人,从头到脚都给人一种模模糊糊、看不直切的样子。他就像是附在别人背后的一个阴影,横看竖看,都透着阴暗,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死人。 来的人正是“鬼难缠”阴朝寺。 背负双刀的捕快看了他一眼,心里不由升起几分胆怯,仗着人多势众,嘴里依然发狠道:“嗨!你是什么人?” 阴朝寺低着头来到他眼前,喉咙里虽发出一声笑,脸上却不见一丝笑意:“问我是什么人?嘿嘿……杀人的人。” 背负双刀的捕快壮着胆子喝道:“好大胆,敢情你是活腻了,敢来这儿撒野,滚开——”伸出右手向着阴朝寺肩头一搡。不料一搡之下,这名捕快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只觉手掌触处,宛若寒冰彻骨,一股阴气抵掌而入。当下急忙抽回右手,呛的一声,已将背后双刀闪电般的掣了出来。 阴朝寺挑着眉毛笑道:“好刀,却不知够不够锋利?我来试试。”举起袖子迎面一拂,双掌递出,竟自空手入白刃,直奔对方的双刀便夺。 这名捕快不敢怠慢,双刀霍的一展,左手刀向上斜撩,还了一招“弓抱关山月”,右手刀向前直劈,攻了一招“旗翻渭北风”。阴朝寺一个跟斗倏的翻起,双掌一落,仍向着他双刀便夺。 这名捕快见他身法奇绝,掌法独特,急忙斜步疾跨,将双刀背过。手中刀一裹一斩,一古脑的便是“北风随爽气”、“南斗避文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四手连环快刀。随着铮铮铮铮一连四响,这四刀都劈在了阴朝寺的肩头上。 院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四刀虽劈中了阴朝寺,却好像劈在了冰块上,发出一种清脆的冰裂之声。 果见阴朝寺的肩上并没有流血,甚至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这名捕快四刀劈过,禁不住一阵阵发抖,他先是双手发抖,接着脖子也跟着抖,最后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在他抖动的过程当中,他的脸竟结了一层薄薄透明的冰。 阴朝寺拢起袖子轻轻一拂,使双刀的捕快仰身便倒,牙齿格格一阵声响,身子略一抽搐,随之毙命。余者捕快见此情形,无不骇然,当下又有九名捕快站了起来,身子一起,九般兵刃一齐扑向阴朝寺。 他们知道,阴朝寺的身子碰不得,是以兵刃所袭,专取阴朝寺的眼睛和咽喉。 阴朝寺一转身,右手劈出一掌。掌心内微光一闪,掌风激起三点绿森森的粼火,噗的一声,先打在三名捕快的脸上。三名捕快伸手在脸上一抹,篷的一声,手掌上相继燃起火来。跟着肩头、胸口处都闪出了火光。 阴朝寺左手五指同时一弹,只听得嗤嗤声响,一碧、二蓝、三绿六点星火如流光疾射,一齐沾上了另六名捕快的袖子上。 九名捕快厉啸倒地,翻滚嘶吼,转瞬间寂然不动。九张面孔均被烧得木炭般焦黑。 阴朝寺大袖一挥,喝道:“挡我者死。”轰的一声,双掌炸起一大片蓝色的闪电。一丝丝如精灵、幽灵、如梦如幻的蓝色寒茫向四下打了出去。待得众人惊慌避让的当口,倏的将身一晃,犹如鬼魅乍现,坂上走丸,已到了厅门近前。 他刚要伸手推开厅门,却见两扇大门两下一分,砰的一声响,唐宇着了贺顶红蟒蛇重重一击,已由厅内飞了出来。 阴朝寺眼疾手快,肩头一晃,疾身飞纵。右手抄住唐宇身子向腋下一挟,半空中长身一旋,嗖的一声飞身上房,飞也似出了罗府。 贺顶红飞身出厅,瞧得阴朝寺人影一闪即逝,哪里肯舍,跟着穿房跃脊,紧紧追了上去。 ※※※ 三王爷携王佛、众侍卫押着申功等人一到聚义大厅,便感觉与想像的有所不同。他们原以为秋枫定会刀枪密布,严阵以待,一番杀气腾腾的景象。殊料他们刚进大厅,秋、智二人已在椅子上双双站了起来。秋枫笑着一抱拳,高声道:“听小的们说,三王爷大驾光临,在下不胜惶恐,不知哪一位是三王爷?” 三王爷越众而出,打量了一下秋枫,也一抱拳:“我就是,足下怎么称呼?” “老朽姓秋,单名一个枫字,蒙江湖朋友抬爱,送在下一个‘啸天虎’的名号。”秋枫说罢,顺手一指智宗,“这是我二弟,‘灵犀狐’智宗。二弟,还不与王爷见礼?” 智宗忙笑着拱手一揖,极为客气的道:“三王爷,失敬,失敬!咱们兄弟俱是草莽之辈,不懂得什么礼节,方才有失远迎,还望王爷海涵。小的们——与王爷看座。” “哪里,二寨主客气了。”三王爷撩衣落坐,伸手取出撒金折扇,波的向外一张,“二位寨主,本王快人快语,素来有什么说什么。本王此次前来,目的只有一个,要人!你们开个价吧!” 智宗一指被捆的申功,连忙笑道:“王爷不要着急,在下先问问,我三弟是怎么回事?看此情景,他莫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王爷?” “得罪么,倒说不上。”三王爷翻着眼皮,看了一眼申功,“只不过险些着了他的道,幸得有龙先生保护本王,这才将他们一一拿获。二位寨主,人本王可以交给你们,但有一节,他们所受的伤,全是咎由自取,本王概不负责。来人,把他们的绑绳一并解了。”侍卫们闻言,遂将申功等人身上的绳子尽皆解去。 “多谢王爷大人大量,高抬贵手。”智宗笑着来到申功近前,看着申功摇了摇头,“三弟,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没想到,你连王爷的活也敢做。” “二哥,我——”申功虽低着头,手指却捏得格格声响。 “别说了,还不谢过王爷不杀之恩。”智宗冷笑着道,“怎么,你还让大哥和我替你陪罪不成?” 申功犹自愤愤不服,赌着气道:“好!小弟听二哥的便是。”遂将身子转过。他刚要躬身施礼,背后站着的智宗蓦地里双手一拢,一招“拂花手”正扣在申功后颈部位的“大椎”、“陶道”两处穴道上。 这一猝变,令厅内的人都吃了一惊。 当然,最吃惊的要数申功。 他没想到智宗会向自己出手,而且一出手便是重手和杀手。 由于智宗出手太快,众人一惊之下,已均来不及相阻。 智宗笑着出手,不但笑得非常好看,而且出手的姿势也非常潇洒。他一招得手,双掌顺势搭上申功肩头,猛力一按,双臂穿将出去,跟着将申功的脖子牢牢挟住。 “二哥,你——”申功一口鲜血噗的喷出,脖子格的一响,颈椎骨已给智宗硬生生挟断。 到了此时,秋枫方才错过神来,忍不住大声说道:“老二,你这是干什么?” 智宗更不打话,手臂微一反转,双掌向上疾起,砰的一声闷响,一招“钟鼓齐鸣”正印在申功左右太阳穴上。申功一声厉吼,耳、目、鼻、口之中血似泉涌,一张脸已扭做了一团。 智宗双掌一收,托的向后退开,但见申功一滩烂泥也似萎然倒地,脑浆迸流,哪里还有命在? 三王爷正自错愕,智宗已取出手帕拭了手,长身一揖,道:“王爷不必惊慌,我与申老三虽为兄弟,但他大逆不道,冲撞王爷,实是死有余辜。在下不才,杀了他以向王爷谢罪。”说到这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双手加额,“实不相瞒,在下虽已落草,却时时能盼着朝廷开恩,予以招安。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智某失身为匪,实为生计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堂堂七尺男儿,我何尝不想上报国家,下报黎庶?今日得遇王爷,实属智某万幸。如蒙王爷不弃,在下愿随王爷鞍前马后,执鞭坠镫,乞望王爷成全。” 三王爷大喜道:“好!‘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仕,’智寨主有此心志,可喜可贺!” “多谢王爷。”智宗令人将申功的尸首拖出,面向秋枫说道,“大哥,你我兄弟从此依附朝廷,你看如何?” 秋枫点了点头,笑道:“很好,为兄也确有此意。” 王佛瞧到这里,并无半点欢喜。凭他的直觉,智宗人称“灵犀狐”,绝不会如此轻易就范。他隐隐觉得,这里面好像藏着一种阴谋。 三王爷道:“那好!大寨主、二寨主,既是如此,你们与本王便不再是外人。墨指挥使等人,我看可以放了吧!” “放,放,当然放!”智宗忙笑着一口应允,但他跟着眉头一皱,又道,“王爷请勿见怪,人嘛!是要放的,不过王爷……务必先答应我大哥一件事方可。” “不错。”秋枫笑道,“我与智兄弟诚心招安,绝无二念。只是没放人之前,老朽还有个不情之请,尚望王爷能够答应。” 三王爷一抬折扇,大笑道:“好!秋寨主请讲。” 秋枫看了一眼智宗,低下头道:“王爷只须替老朽找到一个人,然后再让他替老朽办一件事便可。” 三王爷歪着头笑问:“不知秋寨主要让本王找的是什么人?” 秋枫加重语气道:“王佛。” “王佛?”三王爷吃了一惊,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正是此人。”秋枫道。 “本王听说他是个杀手,难道秋寨主是想让他替你杀人?” “不是。王佛虽是杀手,我却知道他有‘三不为、四为杀’原则。”秋枫微一沉吟,又道,“我只想让他替我去请一个人。” “何人?” “一个女人,叫做花念容。她不但是如今绿林道上的总瓢把子,更是老朽的仇人。” 三王爷越发不解:“本王不太明白,秋寨主可否讲得详细一些。” “可以。”秋枫握紧拳头放在胸前,抬起脸道,“三十年前,花念容夺了老朽的绿林总瓢把子一职,至今想来,犹觉奇耻难平,不杀此人,老朽死不瞑目。” 智宗忙在一边补充道:“王爷,以私来说,杀了花念容,可解我大哥心头之恨。于公而言,也可为朝廷除去心头大患,如此一箭双雕之计,王爷以为如何?” 三王爷啪的合上折扇,略加思索,道:“好虽好,只是你与花念容素有仇隙,她如何肯来?” 智宗笑道:“王爷放心,我已替秋大哥修得书信一封,王佛持信前往,定能将人请到。” 三王爷仍觉有些奇怪,问道:“本王还是不太明白,秋寨主为何单让王佛前往,难道换一个人不可以吗?” 秋枫脸现敬佩之色,一挑右手大拇指,道:“不瞒王爷,老朽只所以想到王佛,是因为我相信他是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正人君子,血性男儿。老朽数了数,无论是人品,抑或武功,王佛都是个了不起的英雄。据老朽所知,此人禀性刚正,重情重义,凡是他答应过别人的事,便是赴汤蹈火,也再所不惜。” 三王爷道:“这么说,秋寨主定是见过王佛喽?” 秋枫重重的叹道:“不曾,只是慕名而已。” 三王爷跟着扼腕:“秋寨主分明是在难为本王,王佛是什么样子,连秋寨主也没有见过,本王更是一无所知。天地之大,人海茫茫,你让本王如何去找?再说,即便是找到了他,他若是不肯前来,本王有什么法子?” 智宗笑道:“王爷不必为难,凭王爷的威望,只须一声令下,四下撒下人马,何愁找不到一个王佛?” 三王爷叹了一口气,低头不语。过了半晌,他才缓缓抬起头来,迎着秋枫道:“大寨主,照你这么一说,本王若是找不到王佛,墨指挥使等人,你是不肯放了?” 秋枫笑道:“放虽放,但要迟些日子。” 三王爷扭转身子,望着王佛道:“龙先生,你可识得王佛?” 王佛后退一步,突然毕恭毕敬的施了一礼,开口说道:“在下不才,便是王佛。” “你……你怎么开了口?你真的……是王佛?”三王爷指着王佛,只觉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他真没想到,站在眼前的龙狂居然竟是王佛。他忽然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 王佛莞尔一笑,缓缓背过身去,在怀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在手掌内先在头上一抹,跟着服了几滴。须臾之间,便见他头上的白发一根根渐成黑色。王佛拢了拢头发,将一张脸转向三王爷。 此时再见王佛的一张脸,已与先前的龙狂判若俩人,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四五十岁,满面皱纹荡然无存。 “你……你把本王瞒的好苦。”三王爷脸色蓦的一沉,大为不悦的道,“王佛,你可知罪?” 王佛不卑不亢的一笑:“当然。在下欺骗了王爷,你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 三王爷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佛道:“原由很简单,在下只想杀一个人。” 三王爷当即道:“归天鹤——” 王佛道:“正是。” 三王爷紧追着问:“为谁而杀?” “柳依依。”王佛说出这三个字,眼中便浮出一丝暖暖的笑意。他凝视着三王爷的眼睛,索性不再隐瞒,就将自己从见柳依依第一次起、如何西湖赴约、得知柳依依的身世以及如何易容入京等事,一一道出。最后悠然一笑,看了看背后站着的众侍卫,“王爷,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若认为王佛犯了大不敬之罪,可命侍卫将我拿下。你放心,我绝计不会反抗。” 三王爷先是震怒,尔后动容,随之朗声大笑。笑罢蓦的长身一揖,向着王佛连拜了三拜:“好!好一个‘杀手佛’,唯情唯义,本王自愧弗如。好,好!本王不怪——” “多谢王爷。”王佛笑着走上两步,“秋大当家,智二当家,王佛不才,愿走一遭。” 三王爷一把将王佛拉住,甚为忧虑的道:“王佛,你有伤在身,千万去不得。再说,万一花念容与你翻了脸,真个动起手来,只恐你——” 王佛反手在腰间取出“挽歌”软剑,轻轻一弹,剑尖向上斜指,道:“王爷勿虑,我不用真气便是,凭得此剑,想来亦无大碍。” “好!够痛快。”智宗笑着轻击一掌,挽了挽袖面,“王兄弟,不是智某多疑,‘杀手佛’声名远播,冒名顶替的大有人在。你我之间未曾谋面,是真是假,我可说不太准。所以……在下有个建议……” 王佛不等他把话说完,笑着踏上一步:“二当家的意恩我明白,二当家,请——” “好!爽快之至。”智宗双手一伸,笑着吩咐道,“小的们,取我的兵刃来。” 时间不大,两名小喽罗一人执着一条短柄狐尾幡步入大厅。智宗有意卖弄,脚尖微一点地,一个“仪凤冲霄”拔身跃起。双手一搭狐尾幡,回手抄入掌中,半空中一个“巧燕翻云”斜身飘落,站在王佛眼前。 秋枫忙道:“二弟,不可!” 智宗笑着将双幡呼的凌空一舞,回过头道:“大哥放心,我与王兄弟重在切磋,不求相拼,只不过是点到而止罢了。” 说话之间,智宗作势欲攻,王佛忽然伸手将他拦住:“二当家且慢!交手之前,可否赐在下一壶酒和一张椅子?而且,酒最好是温过的酒,越烈越好。” “当然可以。”智宗先令人将一张椅子搬上,又命人温了满满一壶烧刀子烈酒。王佛右手持剑,左手执壶,稳稳在椅子上一坐,脊背紧抵椅背,脸色显得极其平静。 三王爷及众侍卫四下一闪,大厅正中,只剩下王佛和智宗二人。 王佛提起酒壶微啜一口,笑道:“好酒!二当家,请发招吧!” “王兄弟,恕智某不恭,多有僭越,接幡——”一俯身,左手幡呼的一抖,一招“虎卧凤阁”斜刺里扫向王佛胸口。 须知武林当中,幡乃是一种素不常见的独门兵器,智宗所使的这一对狐尾幡,更是与众不同。其幡杆长三尺,粗若茶杯口,均属青铜所铸。每条狐尾幡上,各系了五条五尺长的“软藤”狐尾。由于所做精巧,十条狐尾惟妙惟肖,与真的狐尾毫无二致。 王佛听风辨形,呷了一口酒。提起软剑信手一挥,圆转流畅,凝神造意,以行书之法写了一个“分”字。智宗一幡扫出,只觉力道两旁一侧,竟被引了开来。遂将身子一矮,回转右手狐尾幡,又一招“碑照四裔”攻了上去。 王佛笑了笑,轻喝道:“二当家,好俊的身手!”手中剑猝然一颤,起、运、收、转,剑声啸啸,势如惊鸿避弋,星斗磊落,又连写了三个“同”字。 智宗一幡盖下,不知怎地,仍是准头一歪,顺剑尖滑了出去。当下抽身一退,狐尾幡十字插花护于胸前,笑着问道:“王兄弟的剑法恁地奇怪,敢问这是什么剑法?” 第十七章 酒剑飘零 第十七章酒剑飘零 -------------------------------------------------------------------------------- 王佛舔了舔下唇,托起酒壶笑道:“老实说,这是什么剑法,连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我的剑法‘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也无旁,上决浮去,下决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智二当家博广多闻,烦劳你给起个名字怎样?” 智宗笑道:“当然可以。只不过,我还要试试再说。”双幡舞动,“孤峰四绝”、“孤松悬崖”、“香象渡河”、“千山暮雪”、“惊雷坠石”一连五幡疾攻而上。刹那之间幡影飘飘,开辟纵擒,一招招凝重沉雄,劲猛之极,将王佛紧紧困住。 王佛依然一边饮酒,一边以剑代笔,手中剑直斜弯平,牵带萦回,无论对方的幡势如何凶猛,皆被他谈笑化解。 他坐在椅子上,凝神静虑,手中剑随意挥洒,剑光闪处,垂、缩、往、收,看似无意求合,却又无处不合,无法而有法。待见他兴酣所至,犹如一个人情至深处,于醉酒之间濡墨挥毫,不但极尽飞动之美,而且颇具“流金出冶,随范铸形”之妙。 看王佛出剑的姿势,如同在书写属于自己的思念,剑意越浓,思念愈深。 看他饮酒的姿势,每饮一口,犹如捧出一颗心共醉,酒愈烈,情更深。 等二人拆了将近三十余招,王佛壶中的酒堪已饮尽,脸上已有了七分醉意。突见他出剑一按,口中吟道:“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这是唐朝大诗人杜少陵的一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笔调酣畅,节奏明快,被后人称为杜之“生平第一快诗”。是以王佛吟诵起来,也是一气呵成,快如流水。 但王佛的剑法更快,宛如江河浩荡,连绵不尽。如果说他方才所使的剑法如同行书,这一路快剑则更像是一笔狂草。 他写的,正是这一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之诗篇,快诗、快剑、快意,三者之间均被王佛运用得炉火纯青,令人叹为观止。 他好像已不再是与人对敌,而是与“笔”共书。在他眼前,智宗也好像不在是劲敌,只是个观看他书法的欣赏者。 王佛的剑法相避相形,相呼相应,合中有开,实处见虚,转瞬间越来越快,快得连剑风都来不及发,连剑光都来不及闪。 剑法越快,剑意愈美。 剑意越美,便越令人心醉神驰。 吟至最后两句时,王佛微微一笑,十四个字章法相成,一笔而就。就见剑尖变幻,忽之敞豁恢宏,倏之劲健峻急,其意之妍美精巧,其势之风流婉约,当真如云行水流,秾纤间出。厅内众人看到精彩之处,无不目瞪口呆,矫舌难下。 “二当家,承让了。”王佛写完最后一个“阳”字时,软剑回手一挽,嚓的一声,重新盘于腰间。 智宗愣得一愣,波的一声,胸前衣襟已应声裂了开来。不由脸上一红,急忙躬身后纵,一笑说道:“‘杀手佛’果然名不虚传,佩服!” 王佛虽然没动真气,全仗剑法取胜,斗了许久,也觉得伤口一阵阵剧痛。他稍稍喘了一口气,在椅子上慢慢站起身子,道:“二当家,不知花念容居于何处,在下这便去请。” 秋枫刚要说话,智宗抢先开口道:“大哥,此事不宜耽搁,王兄弟现在就动身,自是再好不过。王兄弟,我这里有书信一封,你可带着赶往云台山,去见花念容。” 王佛接过书信揣入怀里,看着秋枫道:“大当家还有什么事吗?” “等等。”秋枫忙从腰间解下宝刀“劈风斩”,连鞘带刀双手递上,“王兄弟,一路之上多不太平,为了安全起见,老朽看,你最好带上这口刀,兴许防身还用得着。” “‘劈风斩’?”王佛托刀在手,见这柄刀约宽五寸,长二尺七寸,刀鞘古香古色,雕镂奇绝,便知是一柄不可多见的绝世宝刀。当下大拇指一按崩簧,刀声铮鸣,刀锋倏的弹出刀鞘,金彩珠光,夺人二目。看了一会,王佛推刀入鞘,问道,“此刀即谓之‘劈风斩’,想必锋利的紧。” 秋枫看着宝刀,眼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怜惜之情:“不是老朽夸口,此刀之快,不但可以裁铜截铁,就算是对手身披重甲,刀光一出,亦如劈风一般过去。正因此刀锋锐,势若劈风,老朽才得以在绿林道闯荡这么多年。”说着伸手在刀鞘上拍了拍。 王佛突然发现,秋枫的手指在滑动之中,好像在刀鞘上写了几个极为潦草的字。 秋枫写的很快,如非王佛与他面对面的站着,也绝看不出他是在写字。只见秋枫写罢,收回手掌一拍王佛肩头,又在王佛背后快速的写了几个字,随后点了点头,道:“王兄弟,我与二弟多多拜托了,但愿你一路顺风,不负此行。对了,我有一匹踢雪乌锥马,你不妨骑上。” 王佛背上“劈风斩”,朝三王爷抱拳一揖:“王爷多多保重,咱们改日再会。”来到厅外,秋枫吩咐一名小喽罗将马牵上,王佛接过马匹,又看了秋枫一眼。遂一人一骑,缓缓走下都梁山。 ※※※ 阴朝寺拽开双足,放步疾行,直奔西城方向掠了下去。贺顶红深提一口真气,施展出踏雪无痕和登萍渡水之术,脚下一点即起,微尘不沾,宛如鹏翼扶风,死死盯着阴朝寺不放。 阴朝寺挟着唐宇奔出十四五里路,陡见眼前闪出了一片密林。当下驻足稍做歇息,回过头道:“姓贺的,你我林中一斗,你看怎样?”右脚前踢,借力一转,倏的长身纵起。半悬空左脚一弹,一个“倦鸟入林”飞入林中。 贺顶红不敢大意,到了林子切近,停身站下。一瞥之间,就见眼前杂树丛翳,十之七八多是一些合抱参天的古木苍松。抬头上望,枝冠蔽日,繁叶暗碧,郁深深慰为奇观。 他俯下身子听了听,林中除了微风拂动树叶传出的飒飒之声,并无别的声响。之后,他从怀里取出一柄牛耳尖刀,便在一株树上划了个“十”字形的记号。 他知道,见到这个记号,无论是王佛还是易水寒,都可以找得到他。 所以贺顶红从罗府一路至此,每逢到了较为明显的地方,他都忘不了划上个“十”字形的标记。在有些方面,他可能不及王佛和易水寒,但在这一方面,贺顶红绝对想的周到。 三个人昔日均为杀手,除了都好饮酒之外,他们都有着各自的优点和长处。 ——王佛从容。 ——易水寒稳重。 ——贺顶红镇定。 除了镇定,贺顶红并善于捕捉杀气,再微弱的杀气都瞒不过他。 对于杀气,有的人凭直觉,有的人凭感觉,有的人凭视觉,还有的人凭的是听觉和嗅觉。而他所靠的,却是心跳,心跳得越急,他捕捉的杀气便越重。 贺顶红收回牛耳尖刀,飞身跃上一株古木。右手略按一按,身子借势再起,兀自以蛇行盘旋之势游入密林。 其时正当未牌,阳光熙照,但林子内却是晦黯昏魆,宛若日暮。贺顶红循树游走,越往里行,越觉得雾障霏迷,阴寒漠瑟。一缕缕白气朦朦胧胧,幽幽恍惚,在林子里恰似孤魂浮动,弥漫不散。 贺顶红虽然不怕,却也不敢大意。正自游动,他眼前霍然一亮,前面竟然闪出了一大片空地。当下盘着的身子猛然一抖,由树上翻身跃下。 在他正前方十丈开外的一块青条石上,果真站着两个人,正是他要追赶的阴朝寺和唐宇。 “你果然还是追来了。”阴朝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道。 贺顶红盯着他道:“你也果然没走。” “笑话!”阴朝寺面无半点表情,却由喉咙里发出一阵阴笑,“我为什么要走?你有本事的话,可以过来抓我啊!” 贺顶红提起一口内力,不再说话。 在他眼中,浮出一股摄人的妖气。 他并未一跃而起,直扑阴朝寺,而是一步步的向阴朝寺走了过去。尽管他的步子看上去很轻松,但他全身的衣服却崩得很紧,他每一步都走的很慢、很小心,随时都保持着一跃即起的姿势。 人都有紧张的时候,贺顶红也不例外。 他每迈出一步,眼中的妖气便浓了一层。 当他迈出第二十步时,阴朝寺和唐宇依然站在那里没动。尤其是阴朝寺的脸上,似乎还有一种怪怪的表情。 贺顶红蓦然站住,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杀气。 ——来自于脚下。 而一个人脚下的杀气,往往都来自于“陷井”。 贺顶红感到心跳之声陡然加剧,脚下已迅速做出了反应。急切间身子向上一弹,随后一拧,疾如一头兀鹰,凌空旋起三丈多高。 他的身子刚一飞起,阴朝寺和唐宇已同时出了手。 唐宇随手一扬,由袖子里打出了九种二十七样暗器。 阴朝寺双掌一拍,左手“冰心掌”,右手“赤焰掌”,一寒一热两股罡气破空而出。及至中途,却见罡气蓬散开来,一大片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青的、碧的等萤光般的粼火轰的一闪,直似旗花绚丽,五彩缤纷。 贺顶红一张嘴,运起“吞象大法”一声大喝,一口内力由口中旋转喷出。唐宇的暗器和阴朝寺的粼火,竟一古脑的被他吸了过去。 贺顶红眼中的妖气为之一盛,跟着极力一吹,第二口内力迎着第一口内力喷将过去。两股内力相汇,半空中砰的一声大响,暗器和粼火在他头顶处尽皆炸了开来。 就在这时,贺顶红感到另一股杀气随之再至。 他一抬头,便看到树影微动,人影轻晃,有十个人由林中如风跃出,凌空扑落。 这十个人没有兵刃,只有一张网。 一张银色的网。 网孔很密,网丝很柔,而且也不知坠了多少个一闪一闪的倒须钩。这些钩子闪着湛蓝的光,显见都喂了剧毒。 贺顶红不能上纵,只好下沉。 他一边下沉,一边伸手抓了两把小青蛇。 网快,人更快。 眼见得唐宇和阴朝寺又一扬手,好一个贺顶红,百忙之中翻、卷、滚、转,极尽蛇之灵动,百变之巧。将唐、阴二人的暗器和粼火一一避了过去。 光闪闪,人飘飘。 一网风云杀气浓。 贺顶红感到脚下的杀气依然很浓,饶是如此,他仍然坠了下去。就在他双脚快要沾上地面的一瞬间,他的脑子里想到了俩个人。 ——王佛和易水寒。 到了此时,贺顶红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孤单和凄凉,他也才真正明白了——真正的朋友,有时不仅仅是用来怀念的,更多的人生关头,朋友是用来共同奋战的。 念犹未了,贺顶红已然坠地,猛听得轰隆一响,整个地面已陡的裂陷开来。贺顶红暗道不好,双足一空,便直直没了下去。 这个洞口虽不甚大,但却掘得方方正正,好似一个用来埋人的墓穴。眨眼之间,贺顶红的身子已沉至胸口,他刚要提气疾纵,猝然间洞口四周砰砰声响,尘土激扬,又有十几个汉子在地里飞身跃起。 贺顶红明白,这十几个人定是替自己掘墓的人。 这些人的手里也没有兵刃,每人肩上都扛着一袋白石迷粉。他们一见贺顶红中计,不由分说,各自将肩上的口袋解将开来,发一声喊,奔着贺顶红迎头倾下。 贺顶红鼻子一酸,被呛得打了个喷嚏,接着鼻子一甜,脑子里发出嗡的一声闷响。只觉得迷香四溢,一时头重脚轻,中人欲昏。贺顶红真气一泄,气力不继,禁不住往下便坠。 百忙之中,贺顶红双手向上一挥,两把小青蛇如箭离弦,咄咄射出。抛取白石粉及迷香粉的十几个人突见青光闪动,不及闪避,登时一一喉头中蛇,惨叫毙命。 眼看着就要坠至洞底,贺顶红在昏昏沉沉之中倏的一翻右手,早将那条漆黑色的暗鳞蟒蛇缠在腕上,顺势向脚下一抵,蟒蛇笑直一挺,如一杆长枪着地一点,贺顶红撑身再度纵起。 他的身法不能说不快,然而还是迟了一步。 未等他跃出洞口,呼的一声,头上的大网已凌空罩下。 贺顶红一声长啸,正欲破网冲出,却听砰的一声大响,一块偌大的青条石板应声落下,连网带洞口压了个结结实实。 无奈之下,贺顶红只得重新坠落。 到了洞底,所幸并无机关,更无削竹、尖刀等物,他抬头看了看压着洞口的青条石,当下盘膝坐下,以待蓄势重起。不料由于洞内迷香太多,加之洞口被封,贺顶红只觉脑子里愈昏愈沉,神智渐迷,身子更像散了架也似,哪还有半点气力? 他又坐了一会,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身子一软,便即不省人事。 ※※※ 阴朝寺一脚踏上青条石,盯着洞口道:“唐兄,我这个法子如何?” 唐宇笑道:“果然妙计,看来还是你想的周到,佩服!不知姓贺的现在怎样了?” 阴朝寺咕咕一笑:“唐兄不用担心,别说是一条蛇妖,就算是真的神仙,中了这‘化骨散’的迷香,想动一下也是势比蹬天。” 那十个执网之人互相看了一眼,为首一名四十几岁的汉子笑着凑到阴朝寺眼前,躬下身子一笑:“阴先生,咱们可是说好了,事成之后,我们每人可得一千两的赏钱,你看是不是……” 阴朝寺用手在乱发上猛力一揉,托着下颌道:“董武师,你和你们‘龙威武馆’的兄弟干得不错,银子吗?当然要给你们。” “多谢阴先生。”董武师笑着伸出右手,“那董某人可就财黑了——” 阴朝寺阴凄凄的一笑,瞧着他的手掌道:“董武师先不要着急,我还要有话要说。银子么,可不是我亲手交给你们,有人会替我出这笔银子。我可以给你们说个地方,到了那儿,自然会有人将银子交给你们。” 董武师急不可耐的道:“可以可以,请问阴先生,在下去什么地方,找什么人?” 阴朝寺勾着手指向地面一指,吃吃笑道:“阴曹地府,你们去找阎王老子去要,怎么样?”手起掌落,啪的一声大响,重重一记“冰心掌”印在了董武师的前额上。董武师一声闷吟,身子一晃,向斜刺里掼出四丈开外。打了个滚,登时身亡。 剩下的九人见此情形,个个双腿发抖,早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阴朝寺寒着脸道:“老子杀一人是杀,杀百人也是杀,今儿能过一过瘾,倒也是一件快事!”双手环抱,呼的向外一推,粼火萤萤,星星点点,随掌力左右一分,分别沾在了九个人的头上、脸上、手上和胸口的衣服上。 九个人即刻倒地,惨嗥之声不绝于耳。 只半柱香的工夫,九个人的声音渐微渐寂,四肢僵挺,身上发出一阵阵刺人鼻孔的焦灼味道。 唐宇捏住鼻子摇了摇头:“老阴,你这些粼火是什么玩意,看上去好生可怖。” “唐兄是使暗器的大行家,小弟只是雕虫小技,何足挂齿?”阴朝寺笑着运起一口气,袍袖翻卷,将双掌探将出去。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左手掌晶莹雪亮,浑如凝冰,右手掌却如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 唐宇看了半晌,笑着赞道:“好!一手‘冰心掌’,一手‘赤焰掌’,阴兄弟能一人独擅两种绝学,便是当今武林,也殊为罕见。” 阴朝寺并未打话,双掌啪的一合,交并为一处。冰、火相融,非但不见相克,陡然间篷的一声大响,掌心里竟激出数十点五光十色的粼火来。 唐宇眼前一亮,不觉看得入神。阴朝寺双掌向内一缩,劲气一吐,掌中粼火倏的直扑唐宇。 唐宇脸上一惊,刚要打出暗器,袖子上咝的一响,一团火苗一触即燃。唐宇微一疏神,火势随上,直及他双肩后背。 不过,他毕竟是老江湖,此时此刻,依然临危而不乱。眨眼之间,他的外衣已到了他右手当中,随风一舞,粼火尽熄。 唐宇正觉庆幸,倏然背后一麻,阴朝寺已闪电般的到了他身后。由上至下,连封了他背后十处穴位。 穴道受制,就是“暗器王”唐宇,也只有叹气的份。 阴朝寺从喉咙里咝一笑,袖着手转到唐宇眼前,颇为满意的道:“唐宇,你是不是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唐宇认真的看着他,一字字的道:“是,我想不出你为什么要杀我?” 阴朝寺晃着肩膀笑道:“错,不是我要杀你,而是归驸马让我杀的你。” 唐宇咬着牙道:“归天鹤?” 阴朝寺道:“除了他,还会有谁?” “果然如此,他要杀人灭口。”唐宇轻叹一声,有些伤感的道,“阴兄弟,你可曾想过,今天归天鹤可以让你来杀我,日后他会不会再派他人杀了你?” 阴朝寺慢慢将头抬起,极为自负的笑道:“当然想过。只是你们都死了,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可以杀得了我?” “我”字刚一出口,却听一个人朗声道:“我——” 阴朝寺巡声望去,却见从背后的林子里,缓缓走出了一个人。 看到这个人时,阴朝寺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难看。 看到这个人,他就像看到了一把刀,一把要多刺眼就有多刺眼的刀。 阴朝寺眯起眼睛道:“是你,易总管。” 易水寒冷冷一笑,看着自己的脚尖道:“除了我,你认为还有谁?”话未到,人先至,只一个起落,便到了阴朝寺切前。右腿一沉,左脚疾起,飞也似的直踢阴朝寺的后心。 这一脚虽不是风,但却比风还快。 恰似月光梅影,暗香惊浮。 又宛如水心云影,流光一抹。 阴朝寺身子着地一滚,向旁避了开来,回过头道:“易总管,我奉驸马之命行事,你应该帮着我才是。” ※※※ 易水寒看着他道:“姓阴的,你少拿驸马压我,你怕!我不怕。”说着出手如电,解了唐宇被封的穴道。砰的抬起右腿,将洞口处的青条石踢得飞起,低声向唐宇说道,“暗器王,我救了你一命,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唐宇道:“易总管请说。” “一、你要伏法认罪,承认杀害朝廷四大命官的凶手与王佛、柳依依二人无关。” “那是自然。” “二、阴朝寺由我来斗,但你必须要把贺顶红从洞中给弄出来。” “没问题!” 易水寒迎着阴朝寺逼近三步,目光落在他一双手上,冷蔑的一笑:“‘鬼难缠’——阴朝寺,这绰号虽起的不雅,听起来却很令人头疼。好,姓易的不才,却要会上一会,你鬼难缠到底有多难缠?” 阴朝寺忙拱手笑道:“易总管,你别忘了,你我都是驸马爷的人。在下杀人,也是奉其所命,你、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动手。” 易水寒一声冷哼,道:“我不管你奉了何人差使,总之杀我的朋友就该死,姓阴的,出手吧——” 阴朝寺依然笑道:“易总管,好歹你我都曾追随过驸马,你就放我一马还不成吗?” 他嘴里说的客气,却冷不丁把袍袖一拂,右手五指一叉,呼的一掌斜削,切向易水寒面门。易水寒仰身斜转,侧肩一闪,将这一掌避了过去。 阴朝寺脸色一沉,猝然一声大喝,双掌连环,呼呼呼呼一连劈出四掌。但见他一掌掌疾起趋攻,掌风所及,当真是势如雷霆,快似骇电。易水寒不退反进,跟着还了四腿。 二人以快打快,转眼间便斗了十五六招。 阴朝寺暗自心惊,适逢今日一战,他这才知道易水寒“神腿”之名,果然非虚。任他每每一掌,皆以粼火相袭,都被易水寒腿力荡开,难以近身。当下身子一晃,围着易水寒团团游走,掌影飘飘,愈加快捷。 易水寒见他掌势凌厉,疾捷无俦,也自是不敢大意。二十招过后,瞧得对方一连五掌攻上,霍的左腿一抬,挡了阴朝寺五掌。右腿倏的一挑,一记“力劈三关”迎面踢出。 阴朝寺一连五掌尽中敌腿,却见对方仍自全然无恙,心里面便是一震。 他感到易水寒比贺顶红还难对付,至少他出手时,贺顶红还要闪上一闪,而易水寒却全然不避。看他的双腿,就像是一双铁腿,无所而不至,无所而不攻,甚至无所而不破。 碰到这样一双腿,阴朝寺感到但凭自己的双手,想缠也缠不住。但避不过时,却又不得不缠。 易水寒的这一腿,阴朝寺就避不过,所以他只有缠。情急之下,他劲逾指端,手肘借势一沉,左手反腕,右手回勾,硬着头皮还了一招“燕不孤飞”。 二人腿掌相碰,同时觉得身子一震,吸了一口凉气。 阴朝寺吸了一口凉气,是因为易水寒的腿太过凌厉,双膀格的一响,似是脱了臼。 易水寒并不疼痛,他只是感到膝头一阵阵的发冷和发热。 阴朝寺忍着疼痛,双掌运力拍出,数点粼火尽打在易水寒的右腿上。 这个当口,唐宇已将贺顶红从洞中挟出。他看着昏厥不醒的贺顶红,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 ——留下?还是逃走? ——倘若留下,生死未卜。如果逃走,他只须将贺顶红当做人质,易水寒必然投鼠忌器,不能将他如何。 他想了一会儿,脸上突然添了一丝笑意。想到易水寒救自己无论出于何种目的,终究是救了自己一命,他忽然觉得,逃走的念头很可笑,也很可耻。 他仰起头吸了一口气,决心留下来。 唐宇正自思虑,却听易水寒一声大吼,腿上运力一震,粼火如星火四溅,尽数激出。阴朝寺正欲缩手,易水寒右腿早起,一记“凤展翅”正踢在阴朝寺的脖子上。 虽然二人的脖子和腿都是肉做的,但毕竟有所不同。 易水寒的腿比铁还要硬,比刀子还要快。 而阴朝寺的脖子,却似乎没那么硬。 疾风过处,如飞刀划过一声利啸,登见阴朝寺的脖子向后一折,一汪热血怒泉般狂标而出,阴朝寺哼也没哼,立时翻身栽倒。血还没来得及流尽,已是死于非命。 易水寒一脚踢中阴朝寺咽喉,按理说,应该发出骨头断裂之声,然而这次却没有。 因为这一脚太快,快得无声无息,连对方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同时,这一脚踢得既漂亮,又干净,易水寒绝没有因为这一脚而浪费半点气力,是以阴朝寺只是栽倒,而不曾飞出。 一阵秋风吹过,易水寒右腿一软,砰的跪倒在地。 他虽震出了阴朝寺的粼火,终究还是受了伤。虽然伤势不重,但能让他这个铁也似的汉子跪倒在地,也足见阴朝寺的粼火是何等的厉害。 过了良久,易水寒这才站起。回过头看唐宇时,唐宇已从董武师尸体上取出迷香解药,将贺顶红的迷香之毒解了过来。 ※※※ 易水寒来到二人近前,俯身将贺顶红扶起。兄弟之间,语言似已不太重要,易、贺二人互视一眼,四只手牢牢握在了一起。 唐宇站起身子,双手向前一递:“贺师爷,你可以把我捆上了。” 贺顶红松开易水寒双手,走过去将唐宇双手握住,笑着道:“人非圣贤,敦能无过。你能幡然悔悟,我很高兴,捆上吗?我看就不必了。不管怎么说,你能将我从洞中解救出来,我感谢还来不及呢!” 唐宇发自肺腑的笑道:“那我就多谢了,今后何去何从,唐某但凭贺师爷分派。” 贺顶红目光柔柔的看着他,温和的笑道:“也说不上分派,只要唐先生肯指证归天鹤就成。” 唐宇极是爽快的道:“那是自然,贺师爷只管放心。” 贺顶红问道:“对了易兄,你怎会来到这里?” 易水寒一笑:“王佛对你放心不下,非让我来不可,所以我就来了。” “王佛?”贺顶红微感诧然。 “是。就是三王爷身边的龙狂。”易水寒说到这里,就将王佛在翠竹镇的所遭所遇详详细细的讲了一遍。 听他说完,贺顶红的表情大为着急,忙道:“易兄,事不迟宜。以我看,咱们先回一趟罗府,将事情料理已毕,马上赶往都梁山,你觉得如何?” 易水寒道:“也只得如此了,但愿苍天有眼,能够庇佑王佛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三人出了林子,不及半个时辰,便到了罗府。这时罗府上上下下,正张罗着收拾大厅,那些死伤的捕快业已纷纷抬走。见到贺顶红回来,本地的刘知府抢步趋上,躬身一揖,道:“下官见过贺师爷——” 贺顶红伸手取出几张银票,数了数,足有四五千两,递于刘知府道:“刘知府,这些银两是我和三王爷他老人家的一点心意,烦请知府大人将那些死难的兄弟好生葬了。另外,西城一密林之处,还有二十几具尸体,大人也看着给妥善的料理一下。” “是是是,下官一定照办。”刘知府接过银票,连连答应道。 “那好,贺某还有公务在身,不便耽搁,这就告辞!” “下官恭送贺师爷。” 三人出了罗府,向西一折,拐入一条大街。走在后面的易水寒忽然止住脚步,看着斜对面的一家酒馆道:“顶红,急归急,我看饭还是要吃的。老实说,为了赶路,我还饿着肚子呢?” 贺顶红在头上重重拍了一掌,连声道:“怨我怨我!易兄,小弟欠你一条性命,没说的,这顿饭小弟做东。不过,酒必须要少喝一点。” 易水寒笑道:“你放心,就是再好的酒,我也不会贪杯的。” 三人进得酒馆,在角落里挑了一张桌子坐下。伙计一边擦抹桌案,一边殷勤的问:“三位客爷想吃些什么?” 贺顶红随口道:“八个菜、三碗酒,另加三碗龙须面。菜么,四荤四素,都给我拣最拿手的上,酒当然是最好的。” 伙计笑着点头:“是是是,客爷放心,绝对让客爷满意。酒菜如果做的不好,你们砸了咱的招牌都成。” 贺顶红由怀里摸出十两银子,啪的往眼前一放:“记住,我们还要急着赶路,越快越好。”伙计收了银子,转身走下。 三人正等之间,忽听门外一声马嘶,有人跳下马来。门帘啪的一挑,但见一名中等身材、刀条脸的汉子挎刀而入。来人手按腰刀,冷冷的四下一扫,瞧见一张桌子空着,便大刺刺的撩衣而坐。他举起右手使劲在桌子上一拍,哑着喉咙喝道:“小二,到老子这儿来一趟——” 伙计见他凶巴巴的样子,哪敢有半点慢待,忙笑着来到那人近前,唱了个喏,道:“客爷你好——” 话犹未了,那人右手一抬,便在伙计右脸颊上来了一记耳光,恶声恶气的道:“去你妈的!老子喝死了,好什么好?快给老子来一壶上好的龙井茶。” 伙计刚要发作,那人反手在腰间一拍,腰刀呛的出鞘,指着伙计道:“你他妈的敢给老子瞪一瞪眼,老子便一刀宰了你,你信不信?” 酒馆掌柜见多识广,他见来人如此蛮横,便知是个大有来头的主儿,当下走上去将伙计轻轻推到一旁,陪着笑道:“客爷您消消火,伙计不会说话,多多得罪。呃,你老要的茶马上就到,不知客爷还要吃些什么?”说罢,向伙计使了一个眼色。伙计会意,忙将茶水提上。 “嗯!这他妈的还像话。”那人还刀入鞘,兀自抄起茶壶,咕嘟咕嘟的饮了一气,抹了抹嘴,道:“真他妈的痛快!给老子说说,你们这儿都有什么好酒好菜?” 店掌柜刚要开口,那人右手一摆,吊着二郎腿道:“算了,你给老子来五荤五素十个菜,另外再加一壶酒。老子有事,可别让老子等急了,不然老子拆了你的鸟店。” 店掌柜忙作了个揖,道:“嘿嘿……不是小的拨你的面子,这实在是有些不妥。因为……因为有人比你来的还早,他们说也有急事在身,你看是不是……” “去你妈的!”那人霍的起身,抬起右腿踩着凳子道,“老子不管是谁,他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给老子靠后。” 唐宇脸上的杀气微微一闪,贺顶红一把将肩头按住,向店掌柜点了点头,以示许可。店掌柜拭了拭脸上的汗,长长吁了一口气,向那人笑道:“好好好,客爷稍等,你要的菜一会就到。” 过了一杯茶的工夫,伙计将那人要的一壶酒、十个菜相继呈上。那人旁若无人,先饮了一碗酒,接着抄起筷子便吃。在他喝到第三碗的当口,贺顶红要的酒菜业已端上,贺顶红手持筷子却未下箸,只怔怔的瞧着那人。 易水寒举起酒碗喝了一口,低声问道:“你瞧他干什么,莫不是你认得此人?” 贺顶红也低声道:“不认识,只是觉得此人有些奇怪?” 易水寒道:“没看出来。” 贺顶红贴着易水寒的耳边道:“第一、这厮绝不是寻常百姓,十之八九,很可能是官府中人。第二、听他说话,乃是京城口音,换句话说——这厮是从京城来的。第三、我总有一种感觉,这厮所谓的急事,似乎与我们有关。” 易水寒深深的喝了一口酒,挟起一筷子菜放入嘴中,边嚼边道:“你多虑了吧!他就算是官府的人,来自于京城,能和咱们有什么相干?” “小弟的预感一向无误,而且我敢肯定,他是归天鹤的人。”贺顶红晏晏一笑,胸有成竹的道,“官府的人不奇怪,从京城来也不奇怪,可他偏偏来的是金陵,又和咱们同时而至,这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易兄,你说呢?” “听你一说,也有些道理。”易水寒颔首,接着又问,“可我还是不太明白,这和归天鹤有什么关系?” 贺顶红极为狡狯的笑了笑:“易兄,小弟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虽然咱们二人都曾追随过归天鹤。但要说起他的为人,你却没我知道的多。归天鹤此举显而易见,他要杀人灭口,将你我一网打尽。我虽然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来对付我们,有一点可以肯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你我来这儿之前,他一定又派了其他的人。” 唐宇忍不住插话道:“贺师爷能否说说,归天鹤会派出什么人来杀我们?” 贺顶红冷笑道:“当然是受他指挥的人,我如果所料不差,一定是五军都督府的人。” 易水寒正容道:“有道理,也应该是五军都督府的人。” 唐宇恚然道:“以我看,干脆将此人拿住,他是不是受归天鹤指使?一问便知。” 贺顶红摇着手一笑:“不急,现在让他说出实话来,他肯定不说。与其逼着他说出实话,不如让他主动说出实话。” 易水寒道:“你的意思,跟着他?” 贺顶红喝了一口酒,由衷的笑道:“正是这个意思。先看他去什么地方?到了地方,他就是不说,他的主子也会说。到了那时,他们就算是不想说,我也有法子逼着他们说。” 易水寒放下筷子,低着头道:“只怕这样一来,咱们上都梁山……” 贺顶红端起酒碗来饮了半碗,略显伤感的道:“只怕咱们现在赶往都梁山,也已迟了一步,该发生的事也已经发生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事也只得听天由命了。不过易兄放心,王佛一向是福大命造化大,我相信他是不会有事的。” 易水寒只好叹了一口气。 三人不再说话,各自低着头吃酒。 这时那人已然酒足饭饱,他打着饱嗝站起身来,也不结帐,抹了抹嘴向外便走。伙计眼尖,连忙闪身将他拦住,仗着胆子问道:“敢问客爷,您的帐可曾结过?” 那人乜斜着一双醉眼瞧着伙计,嘿嘿一笑:“结帐?你让老子结什么帐——”右手倏的抽出腰刀,刀光一闪,刀肯已贴在伙计的右脸颊上,“告诉你,老子吃饭,就他妈的从不结帐,滚开——” “客爷……这可不行!”伙计咧着嘴一脸苦笑,“要不你先等一下,我喊掌柜的去,看他怎么说?” 店掌柜闻声走出,先将伙计拉在一旁,随后一拱手:“客爷若是没有带钱便算了,一顿饭打什么紧?好了,你可以走了。” 那人一缩手,单刀铮的回鞘,带着醉道:“他妈的,还算你掌柜的识相。实话告诉你,老子可是五军都督府的人,你到京城扫听扫听,老子吃饭,谁敢要钱?” “我信我信,客爷你慢走。”店掌柜知道今天遇上了一位滚刀肉的主儿,虽然赔了一顿酒菜,也只好暗气暗憋,自认倒霉。 那人笑道:“好!老子下次来金陵,指定还到你这儿,你这儿的酒菜还算马马虎虎。老子走了——”转身走出酒馆。 他刚走出酒馆,贺、易、唐三人当即站起,尽皆跟了出去。 贺顶红见那人正要搬鞍上马,乘上马背,抬起右手食指一弹,一条小青蛇无声掷出,不偏不倚,正噬在马的后臀之上。 贺顶红手指一勾,青光一出即回,小青蛇又闪电般的隐在了他袖子里。便见那匹菊花青前蹄向上直直一扬,唏律律一声嘶鸣,那人身子一晃,连人带马一齐翻身摔倒。三人相视一笑,不再理他,一直向前走去。 他们刚走出七八步远,就听那人骂骂咧咧的道:“他妈的,谁?谁他妈的捉弄老子?马?我的马怎么死了?说,这是谁干的——” 那人大呼小叫了半晌,见无一个应声,只得恨恨啐了一口:“晦气,白吃了一顿饭,却死了一匹马,真他妈的划不来!”望了望天,遂紧了紧腰间的刀,沿着东大街走了下去。 唐宇问道:“咱们怎么办?” 贺顶红盯着那人的背影道:“跟着他。” 第十八章 知己知彼 第十八章知己知彼 -------------------------------------------------------------------------------- 三人在后相随,跟着那人出了城区,沿着通衢官道一路北上。走了约计三十余里,便听得马蹄声疾,一骑如飞而至。马上的乘客一袭青衣,绢帕罩头,背后斜插一柄柳叶单刀。到了那人近前,青衣人猛然一带丝缰,急匆匆的道:“郭九,你怎么到了现在才回来?二位都督都急死了。” 被叫做郭九的汉子道:“别提了,他妈的一言难尽,反正这种苦差事,下次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去了。” 马上的青衣人拢目光四下看了看,问道:“可曾有人跟踪?” 郭九笑道:“放心,我这耳朵一直听着后面呢,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的耳朵。” 马上的青衣人又问:“你小子走时明明骑了一匹菊花青,怎么回来时不见了那匹马?” “真他妈的活见了鬼。”郭九伸手在刀鞘上啪的一拍,恨恨的道,“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老子进店时马匹还是好好的,只他妈一顿饭的工夫,那匹菊花青竟然暴毙而亡。” “好了,咱们走吧!”青衣人一偏右腿,翻身下马。他一只手拢着丝缰,和郭九向左一拐,进了一条羊肠小道。三人由道旁闪出,贺顶红在前,易、唐二人在后,一一蛇行匍伏,紧紧跟了上去。 道路虽然狭窄,却并不难走。微凉的风、悦耳的鸟鸣、幽香的花加上幽绿的草木,使得这条小道别有一番情调。 又走了十几里路,转过一道溪桥,已是日薄西山,渐近黄昏。晚霞韵红,夕阳带醉,漾在这一草一木及这条芳径之上,更让人觉得此刻的江南才是真正的江南。 黄昏下,越寂寞,越相思!那“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江南女子,是不是亦于此时独倚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看到夕阳下的红,易水寒想到了颜如玉脸上的红,他的心突然忍不住痛了一下。 每逢夕阳,他就会忍不住想起颜如玉这个软玉温香般的名字,而每每想一次这个名字时,他的心便会痛上一次。 等到了一处空谷之地,郭九和青衣人驻足向后看了看,见无人跟踪,便联袂走了进去。 但见谷地正中,整整齐齐的搭了十三座圆顶帐篷。帐篷四周,并有四五十名汉子不停走动,来回巡风放哨。青衣人和郭九向他们打过招呼,直奔中间那座最大的帐篷。 唐宇道:“贺师爷,咱们怎么办?” 贺顶红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既是来了,便不妨大大方方的走过去,就算这里是龙潭虎穴,咱们也要闯上一闯!” 唐宇道:“恐怕他们……” 贺顶红充满妖异的笑道:“你怕他们不肯让路,这好办,我的原则一向就只有一个字——杀!这个世上,只有死人才不会拦路。易兄,你说呢?” 易水寒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笑。 贺顶红的话,他不想认同,也不愿反驳。其实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难,他只要点一点头即可。但易水寒也有自己的原则,当他不愿意表决时,任何人也休想撬开他的嘴巴。 贺顶红也不再说话,他低下头在袖子上嗅了一下,那条漆黑色的暗鳞蟒蛇咝的探出头来。他在蟒蛇眼睛上深情的吻了一下,如同在吻自己最最亲爱的情人,眸子里全是笑意。 以蛇为武,与蛇为伍,与蛇共舞,贺顶红的一生,似与这条蛇有着前生和来世的缘分。解不开,共缠绵。 他看了一眼易水寒和唐宇,一长身,向着帐篷大步迎了上去。 易水寒和唐宇一左一右,跟在他后面,三人成扇子面形状一步步向帐篷接近。 从距离上来说,二十丈并不算远。 但有的路看上去很近,却并不好走。因为人生有很多的路,看上去无比诱人,实则都是步履维艰、十步杀一人的死路和绝路。每走一步,不是流着自己的血,就是踏着别人的血。 贺顶红却喜欢走这种路。 包括不是路的路,越难走,他越喜欢。 他一直相信自己,每每绝处必逢生。他也一直信奉自己的格言,绝顶放歌是绝唱,只有绝处下的逢生,才能开出最灿烂的花。 他总认为,人生的路有风、有雨、有血才是充实。只有看到别人流血,才能更加珍惜自己的血。一个人的生命,到底有多少血可以流?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血是宝贵的,哪怕是一滴,也不能白流。 果然只走出七八步,就听巡风的汉子扯着嗓子喝道:“来者何人?” 贺顶红置若罔闻,依旧低着头向前走,但步子却放慢了许多。 他又走了四步,忽听吱噜噜呼哨一响,足步杂沓,至少有五十名汉子迎面抢上,将他的去路横住。 其中一名汉子三十岁开外,手中握着一条花枪。他瞅了瞅对面的贺、易、唐三人,挺枪一指,厉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滚——” 贺顶红笑着问道:“你们是不是五军都督府的人?” 那汉子微微一愣,没好气的道:“什么五军都督府的人?我听不懂你说些什么。” 贺顶红低着头道:“我不管你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总之,你不佩和我说话。识相一点,让你们的主人见我,姓贺的有话问他。” 那汉子呵呵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这儿大呼小叫。也罢,既然你活得不耐烦了,老子便打发你上西天得了。招枪——”涮枪一颤,一个起手“崩”枪式,抖起三朵缨花,啪啪啪点肩头、挂两肋,直取贺顶红。 贺顶红头也不抬,左手挥出,只向外轻轻拨了一下。 他使的劲并不大,十层力也就使了一层。却听那汉子哎呀一声,花枪呼的一声,已给格得凌空飞起。 那汉子一怔之间,贺顶红右手随出,以蛇为鞭,只一招“弦木为弧”便抽在那汉子的脖子上。接着一挽一抖,那汉子已飞也似抛上天空,砰的一响,足足跌出去五丈多远。 瞧到这里,其余的汉子无不失色。 他们想不到贺顶红杀人如此之快、之狠!宛如迅雷殛顶,不及掩耳。 贺顶红抬起头在他们的脸上扫视一遍,然后直视中间最大的那一座帐篷,笑着向两旁一指:“闪开——” 他只说了两个字,手中的蟒蛇猝如惊鸿照影,尺蠖之屈,连闪了五闪。 鞭走连环,如同划过五道闪电。 他先以“掘地及泉”、“细斟北斗”、“仙圣跨象”三“鞭”迎头开道,跟着左右开攻,“佗邑唯命”、“川壅而溃”又递了两“鞭”。 一闪之下,便是一鞭;一鞭之下,便抽中了一个人的脖子。 两个字,五条人命。 ——好快、好准的蛇之“鞭”。 贺顶红再次喝道:“闪开!” 却听有人大声说道:“谁他妈的这么大胆,敢在这儿撒野?” 贺、易、唐三人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左一右两名大汉,众星捧月也似,率着三四百名汉子杀气腾腾,已一阵风般的涌了过来。 说话的,正是左边的那名大汉。 ※※※ 说这二人是大汉,不是指他们的年龄大,看他们的年龄,顶多也不会超过四十岁。 这两名大汉一个身着披风,劲装如墨;一个身披英雄氅,浓眉阔目。他们的穿戴和长相虽不相同,有四大特点却是一模一样。 ——人高大、脾气大、巴掌大、气力大。 这也正是称他们为大汉的主要原因。 “哦?你们来了就好,贺某要找的便是二位。”贺顶红从从容容踏上一步,迎着二人道,“毕都督、娄都督,别来无恙吧!” 左边的大汉捏着拳头一声冷哼:“谁是毕都督,谁是娄都督?足下要找人,只怕是来错了地方,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毕都督和娄都督。” 贺顶红笑着在蛇的眼睛上吹了一下,然后轻执蛇头一指左边的大汉:“你叫毕重信,他叫娄明堂,一个是五军都督府后军左都督,一个是后军右都督,不知我说的对是不对?”不等对方开口,他跟着又踏上一步,“你们自以为在脸上抹些烟灰,再换一身装束就可以瞒天过海,你们错了。” 毕重信看了一眼娄明堂,一时之间,二人竟拿不定主意,是承认还是否认? 贺顶红接道:“说出来很简单,因为你们没见过在下,在下却见过你们。在下忘了报通名姓,我姓贺,叫顶红,现为三王爷府上的一名师爷——”掌心一吐,蟒蛇直似游龙出水,竟自脱手飞出。 就见蟒蛇在半空中一折一转,随势一扫,打了个旋,已将三名汉子的脖子尽皆缠上。贺顶红笑着击了一掌,右手一摊,蟒蛇作势横翻,三名汉子惨叫飞出,一一扼喉而亡。 易水寒见他杀人形同草芥,也暗自皱了皱眉。易水寒感觉得到,如今的贺顶红已不再是当初的贺顶红,他身上的妖气越来越重,妖气使他杀起人来更冷酷、更无情。 但易水寒对这些似已厌倦,每当想到颜如玉时,对于杀人,自己已渐渐失去了兴趣。 毕、娄二人望着贺顶红,眼睛里都流露出了一种恐惧。毕重信寒着脸道:“姓贺的,你到底想怎样?” “不怎么样,以儆效尤而已。”贺顶红收回蟒蛇,拢在怀里极为爱怜的笑了笑,“二位都督若是自恃人多势众,可以!但在贺某人眼里,你们的这些手下,实是不堪一击。姓毕的,你和姓娄的若是英雄,敢不敢和在下打上一赌?” 娄明堂道:“打什么赌?” “这个赌么?很容易。”贺顶红伸出五根手指,反正比了一比,“咱们之间,便以十招为限。姓贺的若是不能取胜,任凭你们发落,你们倘若输了,便听贺某调遣。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娄明堂稍做迟疑,娄重信霍的抢步跨出,高声嚷道:“好!十招便十招,头一阵老子先与你斗过。”略一俯身,浑如下出猛虎,向着贺顶红径直冲去。 看他冲出的气势猛不可挡,挡者必死。 人一冲出,毕重信一声大吼,躬身、抬腿、曲肘,双肘“通袖锤”连带右膝“单撞飞膝式”双双攻上。 肘击两肋,膝取胸腹,肘膝一出,虎虎生风。 “好!你不用兵刃,在下便徒手陪你玩玩。”贺顶红看也不看,右膝侧提,回了一招“挑膝拆踢”。刹那间肩头一转,反曲手臂,又应了一招“绾肘里靠”。他以肘拒肘,以膝破膝,动作紧削,其步履之沉稳,宛若名家风范。连一旁的易水寒瞧在眼里,也暗自喝了一个好字。 毕重信手肘一回,砰的一声,被震得退出两步。 贺顶红一招占先,更不容情,对方身子一退,跟着趋步抢进。手臂一挥,右手如钩,抓向毕重信的左肩头。 “随曲则伸,舍己从之,”这一招正是小擒拿手法中的“戎狄是膺锁肩式。” 毕重信急切间左手一封,右手横挡,但仍挡不住贺顶红的这只手。便见手掌过处,波的裂帛声响,毕重信肩头一震,披风已然吃贺顶红一手抓裂。 贺顶红跟着手掌一沉,已将他肩头的“肩井穴”牢牢扣住。 毕重信生性枭猛,到了此时,依然有几分不服。陡见他反臂曲转,肩头一沉,手肘向后一挺,一记“迎门靠”倏的撞向贺顶红胸口。 贺顶红非但没动,反而胸口一挺,挨了他一肩。 毕重信一肩撞上,心头刚然一喜,突觉如撞中了一条游动的蛇,所有的力道为之一滑,竟自力消殆尽。 随着众人一声惊呼,便听贺顶红一声长笑,呼的一声大响,毕重信的身子已给他硬生生抡到半空。 贺顶红望着对面的娄明堂淡然一笑:“不到十招,他已输了。娄都督,该你了——”双手一撒,将毕重信斜斜掷起,啪的一声,重重的摔出三丈开外。 娄明堂咬了咬牙,一个弓箭步踏上,左手虚拍一掌,右手一拳,打向贺顶红胸口。 他的拳头不但大,胳膊也比一般的人长得多。是以拳风一出,就像流星锤破空飞出,拳未到,先响过一声闷雷。 贺顶红一抬左手,也打出了一拳。 众人都静静的看着,认真的听着。他们都想知道,二人双拳想碰,谁的拳头先流血?谁的拳头会发出骨折之声? 就连易水寒也很担心。因为他只见过贺顶红蛇之绝学,对于贺顶红的拳法,他实在没有半点把握。 但是没有。 二人的拳头打在一起,竟然了无声息。 ※※※ 贺顶红有些失望叹了一口气,随后看着娄明堂道:“‘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这绝不是最好的拳法!娄都督的拳头虽猛,却只会使得一手蛮力,武学之道,又岂是如此?” 娄明堂脸色涨得通红,他只觉得自己这一拳打中的,仿佛不是贺顶红的拳头。又绵、又软、又粘,倒像是一团潮呼呼的破棉絮,竟将他的拳头给牢牢粘上。 他连抽了几下手臂,一条膀子又酸又麻,也未能抽动丝毫。更可怕的是,他的拳头一给对方粘上,不但膀子有劲使不上,整个身子也好像没了半点气力。 娄明堂又惊又怒,红着脸叱问:“姓贺的,你用的是哪门子拳法?” 贺顶红打量着他道:“‘粘拳’。”手腕向下一掠,贴着娄明堂的手臂向上一绕,犹如一根缠藤,将娄明堂的整个膀子缠了个结结实实。拳头变指一点,已连封了娄明堂胸口处的“神封穴”、“玉堂穴”和“紫宫穴”。 毕重信恨恨一声长叹,他想不到娄明堂比自己败得还惨,居然只和贺顶红过了一招。 贺顶红向旁一跃,看着毕、娄二人道:“二位想必是一时失手,才着了在下的道儿,二位如果不服,咱们可以重新比过。” 毕重信一拍胸口,粗声道:“姓贺的,少他妈废话!老子自认不是你的对手。你想怎样,悉听尊便!” 贺顶红颔首一笑:“毕都督不必充什么英雄,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不过,贺某并不想要你们的命。”蟒蛇挥出,先解了娄明堂的三处穴道,接着向二人袖手一揖,“顶红不才,适才多有得罪,还望二位都督见谅。” 毕、娄二人见他先倨后恭,均是一怔。毕重信搔了搔头,又摇了摇头:“你……你这是……” “在下并无别的意思,只想与二位交个朋友。”贺顶红笑着向蟒蛇微微一点头,蟒蛇顺势一缩,当即自袖子里游了进去。“听说二位都督乃是鲍虎臣鲍都督的人,你们前来金陵,莫不是受了鲍都督所差?” 娄明堂第一个按耐不住,忍不住脱口说道:“鲍大人他……被归天鹤……杀了……归天鹤派我们兄弟前来,就是想将你们一网打尽。” 此言一出,不仅贺顶红勃然变色,连身后的易水寒和唐宇,也同时变了脸色。 贺顶红一惊之下,即转喜色,他笑着向唐宇说道:“怎么样唐先生?我的话可曾有错?” 唐宇低下头,又抬起头,然后点了点头。 易水寒接道:“娄都督,‘你们’都指的是谁?莫非连我也包括在内?” 毕重信道:“何止是易总管?就是三王爷,驸马也吩咐我们一并除去。” 易水寒极为痛苦的道:“好一个‘一网打尽’!好,很好——” 贺顶红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目光一转,落在了毕重信脸上,有些疑惑的道:“既然是这样,你们本该为鲍都督报仇才是,又为何助纣为虐?我问你们,你们想不想替鲍都督报仇?” 毕、娄二人看了一眼,退后一步,又都摇了摇头。 “归天鹤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们又何苦为他卖命?”贺顶红瞧着他们脸上的表情,紧接着问,“莫非你们信不过贺某?” “报仇之事,我们何尝不想?”毕重信握着双拳,十分无奈的道,“只是归天鹤权倾朝野,就凭我们二人,凭什么跟他斗?贺师爷,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此次行动,就算你们过得了我们兄弟这一关,也未必过得了另外两关。” 娄明堂补充道:“不错!前军左都督许峰、右都督周刚伏兵金湖,右军左都督安元海、右都督秦城屯驻于洪泽,他们两路合围,人马不下两千余众。而我们这一路,只不过是他们两路的接应使。” 贺顶红不动声色的道:“别的我先不管,我只问你们,你们想不想报仇?” 毕、娄二人齐声道:“当然!” “这就好!”贺顶红摸着下颌,眼珠转了一转,“你们只要按我的吩咐去做,前、右两军人马便都属于你们后军的,至于以后,有三王爷替你们撑腰,还愁大仇不得报吗?” 毕重信想了一想,双手抱拳施了一礼:“那好!我们兄弟就一切听从于贺师爷的吩咐。咱们帐中相叙,请——” 贺顶红手摸着眉心,神情显得无比愉悦。 ※※※ 到得帐内,毕、娄二人让贺顶红居于首座,易、唐侧陪。毕重信令人燃起明烛,随后又叫过一名把总:“传我的话,让弟兄们都机警着点,没有本都督之令,任何人不得入帐。” “遵命!”那名把总刚走出一步,蓦的停身站住,回过头问道,“大人,咱们死的那几名兄弟,你看应该怎么办?” 毕重信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什么怎么办?就地都给埋了。”把总躬身一礼,退出大帐。毕重信重新入座,双手搭在膝头上,仰着脸道:“贺师爷尽管放心,此地人马,都是我和娄都督的所属旧部。不知贺师爷下一步有何计划?有用得着毕某的,还望贺师爷予以分派。” 贺顶红坐直身子道:“二位都督皆是忠义之士,我当然信得过,但在议事之前,我想听听归天鹤与你们部署的详细经过。” “可以。”毕重信毫不隐瞒,当下便将那天夜里鲍虎臣如何身亡?归天鹤怎样威逼及此次行动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 听他讲罢,贺顶红看着易水寒笑道:“易兄,听说你有一段时间曾致力于临摹归天鹤的书体,可以以假乱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易水寒眼睛盯着帐外,笑了一笑:“说来也是闲着无聊,一时兴之所至,投其所好,奉迎于归天鹤罢了。只是后来想想,颇觉无味,也就不练了,你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些?” 贺顶红道:“易兄觉得奇怪?” 易水寒道:“不是奇怪,而是非常奇怪。” 贺顶红抱着肩头微微笑道:“小弟想借易兄之笔,给许峰、周刚、安元海和秦城他们四人写上几个字。不多,就八个字,这对易兄来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易水寒没说写,也没说不写。他的目兴突然落在正在燃烧的烛火上,脸上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表情——一种想要解脱,而又含着种种无奈的复杂表情。 他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是爱是恨? 人生往往要面对很多选择,但有些选择又不知是对是错?大多数的人,似乎都有过这种经历。 在易水寒眼里,归天鹤绝不是那种简单的以善恶或好坏来评价的人。他评价人的标准只有四个字,仇人与恩人。 这与善恶绝对是两种不同的概念。 因为仇人也可能是好人,而恩人也可能坏人。 所以就是到了现在,在易水寒心里,他依然对归天鹤恨不起来。“受人滴水恩,须当涌泉报”。不管怎么说,在自己最潦倒、最落迫的当口,是归天鹤给了自己一口饭。所以,他一直将归天鹤当做恩人看待。 ——即是恩人,纵使他不仁,自己也不可无义。 这一句话,也一直是易水寒紧守的人生原则。 他和王佛一样,都是用情很深、很专,且聪明透顶的人。 但他又和王佛一样,犯了一个同样致命的错误。 坚持自己的原则,至死不移,永不言弃。 为了自己的原则而执着的活着,这种人固然值得尊重,可在流于世俗和庸俗、人人皆以圆滑处世、视正直为愚腐、标虚伪为时尚的现实社会里,情义与原则,又何曾不是一种弱点? 望着烛火,易水寒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老实说,他并不想背叛归天鹤。虽然他知道,只从没杀王佛那一刻起他已经背叛了归天鹤,但他不想再背叛第二次。 然而贺顶红和王佛一样,又都是他的朋友。 是对是错,他真的不知道。 贺顶红也低下头去,看着眼前的烛火,他的声音和易水寒的表情一样,同样透着无奈:“我知道,易兄很为难,但你想没想过?归天鹤虽然有恩于你,他却使你失去了自由。他对你的恩就像是一个大笼子,你如果一辈子不想摆脱,便只有困死在那只笼子里。你死了不打紧,如玉怎么办?” 易水寒摇头道:“我没想过。” 贺顶红道:“我至今还记得,易兄曾给小弟说过,‘真有那么一天,愚兄也和你一样,投在三王爷门下。’如今归天鹤已然对你下了毒手,易兄为何还这么执迷不悟?” “不错,我是说过那句话。”易水寒轻声叹道,“可是,我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更何况……如玉还在他的手里……” 贺顶红断然一笑,道:“易兄若是一直这样,便会一直觉得痛苦。其实这也不难,若想彻底摆脱一个人,便只有——杀了他。” 易水寒冷冷的吸了一口气:“为了朋友,我可以赴汤蹈火,死而无怨。但要让我杀他,我办不到!” 贺顶红的眉毛动了一动,嘴角挂着一丝残酷的笑:“小弟没说让易兄杀了他,不过,有一个人肯定会杀了他。” “王佛?” “是。” 易水寒低下头,无语。 “其实就算是王佛不杀他,也一样会有人杀他。”贺顶红的眼中闪过一道厉芒,“总之归天鹤一天不死,许多人便难得安宁。易兄,小弟还是那一句话,你不替自己着想,也该替如玉想想。其实说到底,咱们所做的这些,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朋友——王佛!” 当再次听到“如玉”两个字时,易水寒的心又痛了一下,身子凛然一惊,他终于将头抬起。他的脸上,似有一团火在燃烧:“好!我写。不知你让我写的是什么字?” 贺顶红随口说道:“本官于此,速来见我。毕都督,取纸笔过来——” 毕重信令人将纸、笔、砚、墨摆在桌子上,易水寒稍加思忖,八个字一笔而就,啪的将笔一掷,向着贺顶红问道:“你看看怎样?” “很好!”贺顶红仔细的看了看,连连点头,“毕都督,待墨迹一干,你便派人快马加鞭,将这张纸条给他们送过去。只要到了这里,嘿嘿!贺某管让他们有来无回,一个也休想逃掉。” “可是……”毕重信盯着纸条晃了一下头,“这上面一无落款,二无印章,他们如何肯信?只怕他们……未必肯来。” 贺顶红笑道:“毕都督说的正好相反,我正是让他相信,才这么做的。既然是急事,便来不及落款,归天鹤的性子我清楚,许、周等人身为亲信,也自是明白这一点。再说,你们也应该知道,有些事看似天衣无缝,绝无破绽,实际上便是破绽。就像是一个人,看似没有缺点,反而是一种缺点。” “贺师爷的话不无道理,可是……我总觉得……”毕重信仍有几分疑虑,“毕竟我们不是归天鹤的亲信,以常理推断,归天鹤不去前军和右军,先至我们后军,似乎有些于理不通,太过牵强。” 贺顶红扬声笑道:“毕都督又恰恰说反了,正因为你们后军不是归天鹤的亲信,归天鹤才会先来你们这里。你放心,按我说的,绝不会有错。” 毕重信笑道:“好好好,就依贺师爷所言,不妨试上一试。” “还有——”贺顶红看似轻松,脸上也不无凝重,“话是如此,我们亦须慎之又慎,不可大意。记住,报信之人,一要精明强干,二要胆识过人,三不可贪杯误事,无论他们怎样问起,都要一口咬定:‘情况有变,驸马传唤,见字速到’云云,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许多说。” “知道。”毕重信接着问道,“以贺师爷看,是让他们单独前来,还是带领着两路人马一并前来?” “最好将他们的人马一并带来。”贺顶红笑了笑,右手五指向内一收,“到了这里,只许他们四人入帐,至于那两路人马,在许、周、安、秦四人未死之前,最好是将他们挡在谷外。” 说话之间,八个字墨迹渐干,贺顶红将纸条小心折起,递于毕重信。毕、娄二人经过商议,吩咐卒卫将最为得力的一名把总传入大帐。毕重信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交待了一番,那名把总接过纸条揣入怀内,俯身插手,深施一礼道:“都督放心,若有差池,唯属下是问。”站起身走出大帐,有人牵过马匹,那把总飞身上马,打马一鞭,一阵风似的绝尘而去。 唐宇看着贺顶红,拍着手笑道:“好!在下佩服。” 贺顶红笑问:“唐先生佩服我什么,是心狠,还是手辣?” 唐宇扬起眉毛道:“都不是,我佩服你对归天鹤了解的很深。” 贺顶红曲指一弹,指风激出,一根烛火苗顶端处的余捻应风而折。烛火微一摇曳,随之一长,砰的重新燃亮。他收回手指,轻轻的摸着下唇,笑着对唐宇道:“或许是吧!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正因为我对归天鹤了解的太深,所以我才离开了他。” 易水寒突然仰起头道:“不!你并不了解他。” 贺顶红愣了一愣,问道:“易兄所指为何?” “他的武功。”易水寒曾亲眼目睹过,归天鹤于谈笑间击杀鲍虎臣时所露的绝技,是以语气毫无置疑,说的十分肯定,“我不知道他的武功是不是‘灭灯大法’,但很可怕。我认为,无论谁要杀他,都不会太容易。” 贺顶红“哦”了一声,笑着耸了耸肩:“易兄,你为何要对小弟说这些?” 易水寒沉声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做为朋友,我不得不提醒你。” 贺顶红重重的点了点头:“易兄的话,小弟一定时时牢记,铭刻五内。” ※※※ 三天后。辰时。晴。 在通往金陵的官道上,两标人马迅如离弦之箭,由北向南风卷而至。走在最前面的,便是毕重信派往金湖、洪泽送信的那名把总。 在他身后,一字儿排开,四人四骑紧紧相随。 便见左首之人腰悬革囊,穿一袭青灰色的宽领深衣;紧挨着他旁边的汉子披散着头发,生一张青森森的面皮,腰系一条水火丝绦;而他旁边之人,则生得浓眉虬须,一双怪眼。最右侧的汉子穿一袭短打衣靠,膝下打着鱼鳞裹腿,一看便知是个练家子。 四个人,四匹马。每人背后,都背着一柄银吞口、银饰件,兽头吞环的压把金背虎头刀。 通过他们的骑术不难看出,这四人都是经历过沙场和大阵仗的人。 这四人非是旁人,正是在五军都督府被归天鹤誉为“五军四把刀”的许峰、周刚,安元海和秦城。 他们由官道折入小径,待至谷口切近,那名把总一带丝缰,当先甩镫离鞍,回身禀道:“四位都督,驸马有令,只许你们入谷,大队人马在此候命。” 四人飞身下马,各将马匹递于亲兵,许峰双眉一拧,喝道:“你家都督好大的架子,如此动静,他们不会听不到。去,让他们前来通话。” 把总不敢不从,只得独自牵马入谷。时间不大,毕重信和娄明堂已笑着由谷内迎出,毕重信抢先发话:“四位都督一向可好,失敬失敬!” 周刚目光闪烁,盯着毕重信尖声笑道:“出了什么事,驸马爷非让咱们急着见他?” 娄明堂忙道:“四位都督见了驸马便知分晓。” 秦城心存狐疑的道:“许兄,不如你和周都督、安都督三人前往,由小弟带着兄弟守候于此,一旦……” 毕重信不等他把话说完,当即神色一凛,硬生生的道:“听秦都督的口气,分明是信不过咱们兄弟。也罢!既然你们信不过在下,我看你们还是回去的好,我这就回禀驸马。只是他老人家怪罪下来,那可与毕某人毫无干系。”向着娄明堂使个眼色道,“咱们走——” 许峰大声笑道:“说哪里话,咱们既是来了,就决无半点疑心,我谅你们也不敢骗我。”说着一指秦城,“你小子也真是的,这胆子是越来越小了,到了这儿,谁还能把你给吃了不成?” 毕重信道:“毕某人便是有天大的胆子,又岂敢开这种玩笑?四位都督,请随我来。”当下和娄明堂在前,引着许、周、安、秦四人直趋大帐。 来到帐前,娄明堂向站在帐外的一名卒卫说道:“待会儿驸马与四位都督在帐中议事,告诉弟兄们,都精神着点。” 卒卫低着头道:“小的知道。” 毕重信一伸手,道:“四位都督,请——” 四人一撩帐篷,迈步入帐。 帐中果真有人。 但四人都吃了一惊。 因为帐中的人不是归天鹤,却是一名卒卫。 这名卒卫正坐在桌子旁,低着头,悠然自得的品着茶。 许峰脸色一沉,指着卒卫道:“是你?” 卒卫神情霁然,他一边品着茶,一边回答道:“你以为是谁?” 许峰怒吼道:“驸马呢?他怎么不在这里?” 卒卫有些好笑的反问道:“你问我,我又去问谁?”蓦的将头一抬,剑眉一轩,直视许峰,“既然是驸马不在,就由在下替你们议事,可好?” 许峰圆睁二目看着卒卫,身子晃了一晃:“你,你——” 卒卫放下茶杯,笑着拍了拍手,声如和风习习,无比温柔:“不错!是我,贺顶红——”话甫出口,身子倏的一起,凌空飞了起来。 他的身法很好看,就像炸开的一朵流云,迎风舒展,透着无边的惬意和写意。 人中空中,蛇在手中。 他一出手,就是四条小青蛇。 青光一闪,锐风即响。 凄冷、凄厉而凄然。 如一道孤魂惊泣的旋风。 周刚急忙抽刀。 但他的刀还未劈出,右眼上便觉一痛,似给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刹时身子向前一抢,砰然倒地。 贺顶红的小青蛇刚一打出,手中又倏的多了一条蟒蛇,随手一抖,正缠在安元海的脖子上。 那条漆黑色的暗鳞蟒蛇在安元海的脖子上用力一勒,横着一折,又呼的飞到了贺顶红的手里。 安元海手捏着喉咙,眼珠凸出眶外,身子向前一挺,砰的一头栽倒。 秦城最滑,他一滚身,避过小青蛇,眼见得形势不妙,拔腿向外便逃。他刚刚跨出帐篷一步,守在帐外的卒卫朝他儒雅一笑,右手一扬,咄咄声响,至少有三枚蝴蝶镖、三枚燕尾镖、三枚铁蒺藜及三枝袖箭嵌在他的脸上。 “你——”秦城没感到有任何疼痛,只是觉得又酸又麻,又昏又沉,整个头嗡的一声,好像大了二十几圈。 卒卫又对他笑了笑,极为温和而又非常客气的道:“我姓唐,叫做唐宇。” 秦城更不打话,举刀便砍。不料他的刀刚一举起,呛的一声响,单刀坠地。身子一晃,直直向前扑倒,绝气身亡。 转瞬之间,所谓的“五军四把刀”已然三刀尽殁,只剩下许峰一人。 在四人当中,武功最好、刀法最快、最好斗、最难斗的一把刀,无疑便数许峰。他不但拔了刀,出了刀,而且还反攻了三刀。贺顶红的小青蛇和蟒蛇,居然没能伤得了他。 刀光闪闪,刀光胜雪! 衣随风,发激扬!! 刀刀不留头,令人不胜寒!!! 贺顶红衣袂挟风,犹如燕翻蝶飞,避过了三刀。许峰一声闷吼,刀光烁动,刀法更快,转眼间如落花飞雪,狂飙疾起,向着贺顶红连劈了九刀。 九刀劈出,许峰身子一转,呼的冲向帐外。 然而他刚一转身,就觉得额头一痛,脖子一紧。一抬头,便看到了贺顶红的一张脸。 充满妖气和杀气的一张脸。 贺顶红笑着一张嘴,一口咬在许峰的额头上。 此时的贺顶红,像极了一条成了精的蛇。 他的双腿缠在许峰的胸口上,像蛇;他的胳膊缠在许峰的脖子上,像蛇;就连他的牙齿,也像蛇。 许峰的牙齿格格价响,一张脸,变做了青紫色。。 他看着贺顶红,除了一脸恐惧,兀自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贺顶红扭身一晃,关空中翻起一个筋斗,背对着许峰落在地上。看也不看许峰一眼,负着手径直走了出去。 许峰的胸口格格一响,身子散了架也似,仰面摔倒。 毕、娄二人见贺顶红步出帐篷,同时抢上,问道:“贺师爷,人都死了?” 贺顶红点了点头,道:“把他们四人的首级割下,随我前往谷外。” 毕重信大喜,当下与娄明堂带着贺顶红、易水寒、唐宇三人直奔谷外。前、右两军人马正等得着急,忽见五人迎面而至,人人面色冷肃,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他们没见到许、周、安、秦四人,已知出了变故。 “你们一定很奇怪,怎么你们的四家都督没来?他们全在这里!”毕重信目如利剑,在众人脸上森然一扫,打开手中的包袱噗的一抖,四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于地。 贺顶红压着嗓子喝道:“除了他们四人,你们当中谁说了算?” 人群当中哆嗦着走出两名汉子,一齐撩衣跪倒,道:“正是属下。” 贺顶红由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凛凛,昂然说道:“尔等们听着!许、周、安、秦四人身为朝廷要员,致位都督,不思报效皇恩,却伙同归天鹤邪枉营私,陷害忠良。贺某不才,特奉三王爷训谕,将他们惩于律令,就地正法。四人既死,余者概而不究,前、右两军自此尽属毕、娄二都督统辖。哪一个但有异议,格杀勿论——” 那二人见他目蕴杀机,自觉保命要紧,哪里还敢相抗?既刻伏身磕头,连声道:“属下照办,属下照办!”一挥手,呼的一声,身后众人尽皆跪倒。 唐宇笑道:“贺师爷果然神机妙算,一战而成。咱们下一步,是不是直接赶往都梁山?” 贺顶红开心的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哪来的什么神机妙算?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天意罢了。但愿咱们现在赶奔都梁山,还来得及解救三王爷和王佛他们。” 易水寒道:“我相信王佛,他不会有事的。” 贺顶红笑道:“我也相信,他的命一向很硬。易兄,你说都梁山机关重重,为了王佛,破除机关的事,小弟就交给你了。” 易水寒答道:“好!攻山是你的事,破除机关是我的事。” 第十九章 孤注一掷 第十九章孤注一掷 --------------------------------------------------------------------------------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愁浓,雾阶月色。似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一雾儿晴,一霎儿雨,一霎儿风。” “春意阁”中,颜如玉静静的坐在桌子前面,正静静的弹唱着一首宋代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行香子》。 美人如水手如玉,花鬟月鬓绿云重,看上去都那么柔、那么美。 伤感的词、忧悒的曲、离愁的歌和别恨的眼神,虽凄迷,而绝美。听颜如玉的歌,饶是在阳光下,也仿佛在听一场伤情的雨。 “此情深处,红笺为无声”,也唯有真心爱过的人才懂。 归天鹤站在“春意阁”外,听着里面传出的琴曲歌声,不知怎地,他除了感到一阵阵的惆怅和失落,还有着一丝丝的心痛。 因为他知道,这曲、这歌,都不是弹唱给他听的。当一个人全心、用心、真心的去想、去念一个人的名字时,最终换来的却是作茧自缚和一厢情愿,只怕任何人都会觉得可笑。 归天鹤突然感到自己就很可笑,因为在颜如玉心目中,自己再怎么努力,都只不过是个多余的人。 他痛苦的闭上双眼,理了理思绪,最后还是忍不住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听到房门一响,颜如玉不用抬头,也知道进来的是谁。当下收回右手,在前额的发丝上轻轻掠了掠,淡淡的道:“驸马爷来了,请坐。” “如玉,你……瘦了。”归天鹤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颜如玉侧面,极是关切的望着这个曾令他神魂颠倒的女子,“听下人们说,你这几天吃的很少,如玉,你干么这么傻,何苦要这么折磨自己?我……我……” 颜如玉挽起一根琴弦轻轻一挑,故作轻松的笑了笑:“驸马放心,如玉吃得少,是因为如玉不饿。” 归天鹤手掩胸口,长长的喘了一口气:“可是……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心里,我心里……真的好心疼……” “驸马又是何苦?为我心疼,真的不值。”颜如玉幽幽一叹,低下头道,“难道,你真的那么在乎我?” “当然。”归天鹤揉了揉一双发红的眼睛,涩声道,“如玉,我发现我真的……从心里爱上了你,这些日子以来,只要我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都是你的影子,想像的都是你的名字。我想克制,可我……忍不住,我真的感到很痛苦……” “痛苦?”颜如玉将眼前的七弦琴向前一推,抬起头道,“驸马只想过自己的痛苦,何尝在乎过我的感受?要说痛苦,我比驸马更痛苦。真正的痛苦是说不出来的,驸马可曾知道?” 归天鹤的身子震了震,道:“我……不知道。” “是。我的痛苦只有我才知道,真正的痛苦,只能凭一颗心去感受心痛。”颜如玉忍不住眼角湿润,无限哀婉,“一个人大哭一场,也仅仅是一种伤心,而痛苦不是,它比伤心更伤心。真正的痛苦,想哭时却哭不出来,那种滋味,驸马当然不会有过。” “如玉,你听我……” “驸马不用解释,你想说心痛,我不信。”颜如玉凄笑着摇了摇头,“因为驸马没有真正的爱过,没有真正爱过的人,永远都不会懂得离别后的心痛。驸马,谢谢你对我说了一个‘爱’字,可是驸马的爱,恕如玉无福消受,万难从命。”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因为如玉曾和水寒许喏过,今生今世,永不分离。如玉不想背叛他,也不愿背叛他。只因为他不在我身边的日子里,如玉天天盼、夜夜念、时时想着的,都是他的名字。” 归天鹤听到这里,再望一眼颜如玉令人心痛的眼神,一颗心刹那间仿佛一下子整个“空”了。 因为颜如玉的眼神告诉了他,什么是心痛。 ——心痛,又岂止是想一个人时,流着泪的感觉?如果是,你可能还不知道什么是心痛。那种感觉,是想要流泪,却又流不出憋在心里汹涌澎湃的感觉。因为心痛,乃至于所有的眼泪都只能藏在心里,闷得发慌,堵得发狂,只能让生命随着眼泪泛滥成灾。 而这种感觉,也只有曾经枕着一个人失眠过的人才懂。因为懂,所以才能通过自己的眼神流露出来。 眷恋得心痛的眼神,忧伤得心痛的眼神,失眠得入世忧、想出世情更伤的眼神,一如颜如玉此刻的眼神。 归天鹤站起身叹了一口气,颇为伤感的道:“如玉,难道水寒对你当真便那么重要?” 颜如玉无语,只沉默着点了点头。 “好吧!即是如此,强扭的瓜也没什么意思。”归天鹤用力闭上眼睛,掩着胸口的手掌微微有些发颤,“或许是我错了,自见你的头一眼时就错了。如玉,我可以告诉你,为了达到我的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知道吗?为了能够练成‘灭灯大法’,灭灯、我的家人,我都可以舍弃,也从没觉得可惜。但对你,我做不到。老实说,我也曾想过要杀了你,因为我发现你才是令我最最动情的人,或许只有杀了你,我才能彻底的绝了情、灭了情,才可能练就十层的‘灭灯大法’。然而我终究不忍,我的心里好矛盾,因为……我的一切一切,无不令我心怜和心动……” 见他一字字出于至诚,颜如玉心中亦觉为之可怜,当下轻启贝齿,嫣然一笑:“驸马能对如玉讲出这些话,说明驸马并非无情之人。驸马,如玉有句肺腑之言,但不知该不该讲?” “说,你说——”归天鹤忙道,“无论你说些什么,我……我都爱听!” “好。”颜如玉神情肃然,认认真真的看着他道,“驸马既然爱我,便会一心想着我好,是吗?” 归天鹤连连颔首:“自然,那是自然。” “那驸马就应该放了我、忘了我,给我属于我自己的自由。”颜如玉游目四顾,打量着屋里的一切,“对于渴望飞翔的鸟儿来说,再美丽的笼子,也不如广阔的天空美好。所以这里虽好,我并不喜欢,因为这儿终究不是如玉的家,驸马,如玉想要回家,那才是我的天空……” “如玉,我……”归天鹤听她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升起一种莫名的冲动,猛的向着颜如玉跨了一步。他正想着要抱向颜如玉时,待看到她那凛然而不可侵犯的眼神时,当下稍一犹豫,叹了一口气,又重新退回原处。他极其绝望而悲伤的看了颜如玉一眼,无可奈何的道,“你想回家,可以!你要走,现在便可以走,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不想……再看到你和水寒……”归天鹤蓦地背过身子,甚是痛苦的道,“因为我既羡慕你们,却更妒忌你们;因为我只要还能看到你,便时刻也忘不了你。因为……因为……”他说着说着,突然显得有些烦乱、烦燥和懊恼,挥了挥手道,“所以,你们夫妻从此不要再呆在京里,你们最好远走高飞,离我越远越好。” “如玉也替水寒谢过驸马。”颜如玉深深道了个万福。 “好了,你可以走了。”归天鹤大步跨出阁门,仰起头吸了一口气,“回去后,你可以将家里一些值钱的东西收拾收拾,你要走时,我给你备下两辆马车,令人带着你前住金陵去找水寒。至于他是生是死,我不敢肯定,至于你能否找得到他,我同样不敢断定……” 颜如玉笑着道:“驸马放心,为了我,水寒一定不会有事的。嗯……无论是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得到他,因为我们彼此的心,时时刻刻都是相通的。” 归天鹤心中突然忍不住发起狠来,甚为嗔怒的道:“如玉,你还有什么事吗?” “如玉还有一件事要说。” “何事?” 颜如玉跟上一步,道:“驸马,如玉觉得你身在官场,委实已陷得太深。因此对于权势,你总是患得患失,难以自拔。听如玉一句劝,抛开权势之欲,活得快乐些不好吗?你只要珍惜公主,我想她会对你好的。你即是她的相公,便应该尝试着真心爱她,你为什么不去试试?” “快乐?我现在就很快乐。我衣食无忧,大权在握,我为什么不快乐?”归天鹤听她提起“公主”二字时,脸上一阵阵抽紧,止不住一阵阵的冷笑,“至于你说让我去爱她,哼哼!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晚了……哈哈哈……都晚了。”他双肩不住抖动,蓦地里发出一阵狂笑,“如玉,我可以告诉你,‘公主’她现在已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被我囚到了密室之内。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哈哈……想到她现在的芳容,我感到好快乐,好开心!” “驸马这样做,可曾想过后果吗?”颜如玉正言道,“恕如玉直言,那个叫辛韵兰的女子绝非等闲之辈。我总觉得,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她的目的,也绝非只是做一回公主那么简单。所以对于她,如玉希望驸马能够多加提防。” “你的好意,我心领便是。”归天鹤抬起右手一声冷笑,“辛韵兰?我让她生,她生;我让她死,她便死,有什么提防的。”说着头也不回,径直走出了“春意阁”。 ※※※ 望着归天鹤一步步远去,颜如玉既为自己和易水寒而高兴,同时也替归天鹤而深深担忧。不管怎么说,这个曾经杀了不少人的男人终究不忍杀她。这种人且不论是好是坏,毕竟是个曾经对她有过情并手下留过情的人。 这种人,她当然不会去爱,但这种人,她却有一种怜悯。 正自寻思,忽听阁楼顶檐之上衣风飒然,颜如玉一抬头,便见七个人由上势下,凭空跃落。所来之人非别,正是枯木大师、明阙真人、翻天上人、匡正、夜如何、宋长恨等人。其中在夜如何背上,还负着一名女子。 这名女子正是柳依依。 颜如玉愕然一楞,脸上猝然变色,忙退了一步,问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枯木大师双掌合什,打个问讯,道:“阿弥佗佛,女施主切勿多虑,老衲少林枯木。我等众人,皆非歹类,女施主放心便是。”一指伏在夜如何背上的柳依依,“这位姑娘姓柳,名依依,已与王佛喜结同心,共成连理。柳姑娘你若是不曾听说,想必王佛的名字,你应该听尊夫易水寒提起过。” 夜如何俯下身放下柳依依,柳依依不由分说,急忙走上前去,一把将颜如玉双手执住,殊为亲热的道:“如玉姐姐,你……你还好吗?” “呀!你便是那个进得京来要杀驸马的柳依依?好妹妹,你的事,我听水寒提起过。怎么,你与驸马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灭门之恨,血海深仇。”柳依依只简单的将事情向她讲了一遍,随即霁然一笑,“姐姐好美,真个是神仙般的人物,说真的,连妹子瞧着都忍不住要心动呐!” 颜如玉脸上一红,有些羞涩的道:“你休要取笑姐姐,要说好看,你可比姐姐好看多了。” “美”这个字,好像只是用来专门赞誉女人的,但好像又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适合这个字。然而颜、柳二人方才彼此之间的互相赞美,却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她们两个人看上去都的确那么美。有些女人虽形美,却无神韵,但她们二人除形之美,更富神韵之美,犹如无限释放的阳光,明媚而灿烂。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如果说她们二人各是一座山的话,无论是岭是峰,也都一样动人。如果要将她们加以区别的话,柳依依仿如空谷之幽兰,颜如玉则似出水之芙蓉,虽神韵有别,却都有一种纤尘不染、遗世独立、绝世而极致的美。 如今她们看上去,依稀也都有几分憔悴。 然而正因为憔悴,她们看上去更增添了一种令人心疼的美。 “门外不是讲话之所,妹妹,你和众英雄到了屋里再说吧!”颜如玉挽着柳依依的手刚要进屋,柳依依忙笑着道:“好姐姐,我们就不进去了,你还要收拾东西去找易大哥,小妹今日前来,一是见见姐姐,二是有一件事想求姐姐帮忙。” “妹妹说吧!有什么事姐姐一定帮你办到。” 柳依依从怀里取出一方包着的手帕,微红着脸道:“这是小妹的几缕青丝,姐姐见到易大哥,兴许也能见到王佛。所以……小妹想请姐姐替我代转王佛,告诉他,这几缕青丝代表着我对他的相思之情。另外,姐姐还告诉他,如果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话,我……我绝不会独自苟生……” “女修罗王”夜如何一旁笑道:“颜姑娘,我们这几天可是找你找得好苦,今天总算在这儿找到了你,你没事就好了。天可怜见,如果不是归天鹤方才乱了心智,我们几人才不致被他发觉。柳姑娘,咱们走吧!” 宋长恨仰起脸看了看天,接着将目光落在颜如玉脸上:“颜姑娘金陵一行,万望保重。适才在屋顶上听归天鹤说,他将公主囚在了密室内,颜姑娘可知这密室在什么地方?” “莫非你们要进密室将公主救出来不成?” 宋长恨道:“我们正有此意。” 匡正跟着说道:“老朽和宋帮主前往密室救人,至于枯木大师、明阙真人和翻天上人他们三个,还须继续暗中留意归天鹤的一举一动。” “很抱歉,归天鹤的密室我也不知道。”颜如玉摇了摇头,执着柳依依的手用力握了握,颇是不舍的道,“好妹妹,姐姐真是好生舍不得离开你,你说咱们还会见面吗?” “会啊!一定会。”柳依依无限深情的笑了笑,“因为只看一眼,妹妹就知道是和姐姐有缘的人,咱们既然有缘,当然会见面的。”一边说,一边伏在夜如何背上,夜如何微耸双肩,双足轻轻一点,身子呼的随风疾起,闪电般的纵上屋顶。沉身一晃,兀自越脊而去。接着枯木大师等人依据计划,分做两路,也相继与颜如玉拱手作别。 ※※※ 回到驸马府内室,归天鹤阴沉着脸一语皆无,只在屋内不停的踱步。见他气色不正,一副坐卧不宁的样子,辛韵兰便知他定是又在颜如玉面前碰了钉子,当下亲自倒了一杯酽茶,双手捧着,娇滴滴的道:“怎么了,何事竟惹得你这般不开心?莫不是那颜如玉……其实不是我说你,她有什么好的?天下有姿色的女子多的是,你何苦为她一个人而自寻烦恼?” 归天鹤侧目看了她一眼,兀自理也不理,冷不丁的一声大喝:“来人——” 一名下人急步入内,躬身施了一礼,问道:“驸马爷有何分派?” 归天鹤反手夺过辛韵兰手中的茶杯,浑不顾是热是凉,仰起头一饮而尽,恨恨的向脚下一掷,带着七分着恼的口气道:“下去吩咐掌车的常安、常全二人,主他们各备一辆马车前往易府,和易夫人一并赶奔金陵一趟。” “小人这就吩咐!” 待得这名下人走后,辛韵兰向候在门房的两名仆人微一挥手,仆人忙袖手退了下去。辛韵兰反手掩上房门,伸出右手食指按在归天鹤眉心处,吃吃一笑,媚声说道:“驸马刚才的样子,好可怕哦!怎么,颜如玉当真有哪么好?这样的话,你把韵兰……当做她便是……她不能给你的,我却都能给你哦!” 归天鹤不等她把话说完,右手向前一探,五指如钩,将她的脖子牢牢扣上,恶声恶气的道:“贱人!就凭你,也配——你知不知道,本驸马现在恨不得杀了你,哼!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药,公主她也不会……你你你,你把本驸马害得好苦!” “驸马要杀我?我才不信呢,因为你舍不得哦!” “笑话,我为什么舍不得?” 辛韵兰毫不掩饰,一语中的的道:“因为很简单,真正的公主已是面目全非,驸马这个驸马要想继续做下去,便少不了我这个假公主作陪。换句话说,眼下能够帮助你的,只有韵兰一人,所以——你舍不得杀我。” 归天鹤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右手慢慢松了开来。他不得不承认,辛韵兰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触痛了他身上最容易流血的部位。如果说他不杀颜如玉,是出于不忍,那么不杀辛韵兰,实是一种无奈。 什么是无奈? 有些路一步踏出,虽清楚是错路、绝路,却不得不走,这是种无奈。 有些棋一子出手,明知是险棋、也不得不下,这更是一种无奈。 其实无奈也只是一念之差,就像一个赌徒,明知赌场无输赢,却总想试试手气和运气。以致于越赌越大,越输越多,直至最后只能拿生命作抵押。 辛韵兰看着归天鹤笑眯眯的闭上双眼,自我陶醉的接着说道:“你舍不得杀我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我是个女人。姿色虽比不上颜如玉,却懂得让你满足,而且我又是个善解风情、可以让驸马欲仙欲死的女人。因为我知道,你若杀了我,晚上必然寂寞的紧。”不等归天鹤开口,她将身子就势一偎,把臂将归天鹤的脖子软软缠上,低低的嗲声道,“驸马,你说说,人家的身子柔不柔、软不软、滑不滑、香不香?还有,韵兰够不够销魂?真的哦,每一次你都让人家流了好多……好多的汗,把人家的心,弄得好痒好痒……”当下微睁二目,又极是妩媚的一笑,“更何况,你想杀我,韵兰也舍不得死哦!我若死了,再无第二个人陪你解闷,韵兰又岂能死得心安?” 归天鹤连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今天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听了辛韵兰这一番话,他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如玉说得没错,你果然不是等闲之辈,我想什么,你居然都能了如指掌。好吧,你既然如此聪明,那你猜猜,我其它还想些什么?” “第一、为了自己的前程,想到被你囚于密室的公主,你后悔了。”辛韵兰揽住他的脖子,柔柔的在他脸上笑着吹了一口气,“我认为驸马大可不必,大丈夫敢作敢为,韵兰若是男人,有些事即便是做错了,便不妨一错到底;既然是赌了,便不妨孤注一掷,输个痛快。真正的男人,不但不怕败,而且还要败得起。更何况驸马并没有败,以你现在的权势,不日便可独揽朝纲。背水一战的事,想必驸马不会不知道吧!” 归天鹤道:“我当然知道,当年滩阴侯韩信与赵军井陉口一战,使汉军背水列阵,反败赵军。此事但凡读史之人,人人皆知,你怎么问起了此事?” 辛韵兰点了点头:“驸马,既然事已至此,公主之事已是覆水难收,你与其深责自己而跋前疐后,何不效法古人,‘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也来个背水一战?换句话说,你只有这样做,才能摆脱公主……” 归天鹤的身子微微一晃,忙道:“背水一战?和谁一战?” 辛韵兰断然道:“当今天下。” 归天鹤伸手推开辛韵兰,退了一步,吸了口气道:“莫不是你想让我篡位?” 辛韵兰笑道:“当然不是,韵兰只是让陛下禅让于你。” “使不得,使不得,此事太过冒险。再说这等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的事,我是绝计不为。”归天鹤连连摆手。 辛韵兰勾着嘴角笑了一笑,压低声音道:“驸马与其做这个提心吊胆的驸马,干么不想着也做一回皇上?你是皇上,韵兰便是娘娘,那是连天下都是你我二人的,别说是王佛、柳依依二人不足为道,即便是公主,她又能奈你何?” 归天鹤依然摆了摆手:“此事我平时从未想过,能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已心满意足。何况……何况我现在主要想的并非此事……” 辛韵兰睁开双眼,笑着想了一想,柔声道:“驸马别急啊,韵兰只说了第一,这第二、第三还不是没说嘛!这第二吗?驸马一定在想,圣上吃了韵兰的药,现在到底怎样了,是也不是?” 归天鹤道:“不错。” 辛韵兰又道:“第三,驸马很想杀两个人,一个是王佛,一个是柳依依,可是?” 归天鹤被他一语料中心事,也自暗觉佩服,他看着辛韵兰,过了良久,方道:“好罢,就当你猜中了。你先说说,皇上眼下是否完全可以为我掌控?” “不可以。”辛韵兰先摇了摇头,跟着向他解释,“驸马应该知道,我给皇上所用之药不宜多吃,否则便会使人神智不清,痴颠成疯。真要是那样,反而给人瞧出破绽,所以还要等。” “还须多久?” “给我七天时间,应该没什么问题。” 归天鹤有些迫不及待的道:“我要的是现在,柳依依一日不杀,我便寝食难安。还有王佛一家人……你再说说,我若现在向皇上讨取圣旨,他会不会拂我的面子?” “当然不会。驸马别说讨上一张圣旨,就是再多讨上几张,也并不是什么难事。”辛韵兰将嘴唇凑上,贴在他耳边道,“只是我认为驸马这样做,未免操之过急,甚不稳妥。因为王佛不在京城,你若杀了柳依依和他的家人,势必打草惊蛇,那时再杀王佛,只恐是难上加难。所以驸马要想将王佛等人一网打尽,便不妨等王佛进得京来再行下手,那样方为上策。说不定到了那时,以妾身的药力加上驸马的权力,陛下已完全受控于驸马,你已是未来的天子,想杀王佛,还不是易如反掌。” 归天鹤低下头一声苦笑:“做天子谈何容易?迄自尧舜至今,禅让之君便已不复存在。自天下为一家一姓之后,大凡诏立世子,传宗继嗣,莫不是同氏相延,我非朱姓,如何做得了皇上?只怕……只怕到了那时,人人都不肯服我……” 辛韵兰不以为然笑道:“别人服不服不打紧,便看驸马有没有这种胆魄?只要陛下应允传诏,到时谁敢不服?”她伸出右手紧紧一握,充满阴毒的一笑,“一旦驸马你位尊九五,君临天下,咱们大权在握,是对是错,还不是由驸马和我说了算。谁若不服,便杀了他以儆效尤,驸马,这你有什么可忌惮的?” 归天鹤紧锁双眉,默而不答。 辛韵兰接着说道:“至于驸马所说的姓氏之忧,韵兰不敢苟同。驸马饱读经史,理应知道历朝历代分久必合,合久必合的道理。试想有哪一家哪一姓的天下,不是夺了前朝的江山才换得自己的霸业?将相本无种,帝王应如是,难不成姓朱的人家做得了皇位,驸马你姓归的便做不得?” 归天鹤背着手走了几步,心里面即觉兴奋又有些担忧,“只是此事太过突然,又有些冒险,你且容我想想……” “驸马不必多想,此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辛韵兰胸有成竹的道,“我知道驸马担心的是什么,你担心到时人单势孤,是也不是?” “不错。”归天鹤点头说道,“虽说我如今有些势力,可我总觉得……” “不妨事,这一点韵兰早想到了。”辛韵兰极为神秘的笑了笑,“所以韵兰已命皇上两天前连降了几道圣旨,凡直隶、江浙、苏皖、川陕、湖广、豫鲁诸地所属州、府、县七十二处,身居要职的官员共计一百三十八名,尽以被诛之列。驸马,那些个官员一死,你便可顺理成章,将自己的亲信委以候补。那样一来,你的势力自是不日而增,不断扩充。驸马,你以为韵兰此计可妙?” 饶是归天鹤自恃城府,听她说到这里,也不免骇了一跳,当下低声喝道:“辛韵兰,你好生大胆,竟也背着我做出这等事来。你且说说,他们都身犯何罪?” 辛韵兰不慌不忙的笑道:“他们有没有作威作福、鱼肉百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都不是驸马的亲信,不是驸马的亲信便有罪。驸马,韵兰这是为了你的将来着想,难道说还有错吗?”说着竟显得十分委屈,做出掩面欲泣的样子。 “好了好了,我不计较便是。”归天鹤负手而立,仰起头道,“但你可知当今天下,除了我和三王爷之外,东厂的势力,同样也非同小可。到了时候,倘若他们从中掣肘,只怕我纵然想做皇上,也是无望。” 辛韵兰眨了一下眼睛,狡狯的笑了笑:“这一点驸马也无须多虑,因为据我所知,东厂那边似是有意与驸马结盟,这岂不是一个天赐的机缘。驸马若能与东厂之人联手,三王爷自是不在话下,何愁大业不成?” 归天鹤再次深深的凝视着她,他越发觉得辛韵兰竟是深沉得出奇,“我与东厂之人素无往来,你怎知他们有意与我结盟?” “因为这些日子以来,韵兰并未闲着。”辛韵兰笑着将头向上一抬,脸上流露出一丝得意,“为了驸马,韵兰不才,已暗中派人与东厂通过音讯。他们很乐意与驸马合作,只是东厂的人素来蛮横惯了,尤其是两个叫做‘黑白两道’的胖道士,自恃武功高强,天下无出其右。听他们二人的口气,驸马要想与他们合作,须先让驸马拿出一样可以令他们信服的理由方可。” 归天鹤一声冷哼,傲然笑道:“他们即是习武之人,听他们言外之意,是想与我一比高下不成?” 辛韵兰道:“他们正是此意。” “好!”归天鹤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眉梢略微向上一挑,“素闻‘黑白两道’与墨、风二人并称京城‘四大高手’,我还真想见识见识,他们有什么本事敢当得上‘高手’两个字。对了,他们几时会来?” 辛韵兰道:“今夜亥时。” “还有六个时辰,好。自练得‘灭灯大法’以来,我还从未与人交过手,老实说,这掌心还真是有些痒得难耐。”归天鹤伸手一把将辛韵兰拥在怀里,在她额上亲了一下,笑着骂道,“你这个狐狸精,说真的,你这么聪明的贱人当真少有,我竟真的有些舍不得杀你了。放心,如果我真有面南背北的那一天,你便是首功之人。到时我便封你一个正宫娘娘,母仪天下,如何?” “韵兰多谢陛下。”辛韵兰笑着在他鼻子上亲了一下,嘤咛着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归天鹤忽然不再说话,陡的双臂一松,将辛韵兰推至一旁。便见他右手掌心一吞一吐,已聚起了七层“灭灯大法”的功力,掌力发出,两扇房门格的一响,豁然开启。 辛韵兰喊道:“驸马,你这是做甚?” 归天鹤更不打话,俯身向外一纵,先到了天井当院,跟着微一长身,倏的掠上屋顶。他四下略一环顾,并无半个人影,不由喃喃的自语道:“奇怪,方才依稀听得这里有人,怎地却无人影?难道说,真的是我疑神疑鬼,杯弓蛇影,太过紧张了不成?”摇了摇头,在屋顶上涌身跃下。 辛韵兰笑道:“驸马未免太过谨慎了,驸马府戒备森严,是何等地方?什么人敢这么大胆,大白天的前来偷听?” 归天鹤松了一口气,道:“但愿是我多疑了吧!凡事还是谨慎的好。” 正说话间,忽见下人来报:“公主、驸马,府外有人拜谒,不知见是不见?” 辛韵兰一旁拦着问道:“什么人求见?” “南七北六十三省‘六扇门’总捕头、人称‘流云飞袖’的风遗仙风捕头,另有三人,一个自称‘断肠钩’霍奉,一个自称‘劈水剑’吕敬,一个自称‘镇魔刀’严吟。” 听到“风遗仙”这个名字,辛韵兰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也暗自一惊,忙向那下人吩咐道:“你且出去传禀,令风捕头等四人先在花厅候着,驸马即刻便去。” “是是是,小人这就传禀。” 看着下人转身下去,辛韵兰寒着脸道:“好!姓风的果然来了,来的好,来的好!” 归天鹤定了定心神,看着她道:“别忘了你现在是公主,区区一个风遗仙,你怕他做甚?再说,他也不知道你呆在我驸马府。他此次前来,无非是前来拜访我罢了,我看你不用这么担心。” “不!姓风的必须除掉,此人不除,我同样寝食难安……”辛韵兰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杀机,“驸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韵兰的身份一旦被他看穿,你我将前功尽弃。更何况,我已经受够了被人追捕的滋味,总之……总之现在只要我一想到姓风的名字,我便头痛的厉害。” “杀了他?怎么杀?”归天鹤低下头道,“在驸马府直接杀了他,只怕大为不妥吧!” “驸马放心,我这里有一包慢性毒药,驸马可命人放入茶内……”辛韵兰一边取出药粉,一边接着说道,“这些药烈性虽剧,却不会当场致人于死地,待得两日之后,其药性方见发作。不过,为了以保万全,姓风的若是不喝茶的话,说不得,便是在驸马府内,也必须杀了他。驸马且去应酬,我即刻找些弓箭手……” 归天鹤接过药包,在掌心托了托,道:“小小一包不甚起眼的药粉,看上去并没什么,没想到吃下去之后,便是天大的英雄也难免一死。嘿嘿,都说这世上人是最强大的,看到这包药后,我才觉得可笑之至。因为有时候,人的生命,反不如一只小小的蚂蚁。”缩手拢入袖内,他又看了一眼辛韵兰,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想不到你杀人的手段倒也不少,别人都称你是‘迷情仙子’,‘迷情’二字却也说得过去,只不过‘仙子’二字,委实与你不附。想来这世间的仙子,是不会有你这么狠毒的吧!” 辛韵兰抿着唇微微一笑:“是啊!我也不喜欢‘仙子’这两个字,嗯……那驸马便叫我‘迷情魔女’哦!好不好?” 归天鹤也跟着一笑:“好!你果然还有些自知之明。‘迷情魔女’么,还算有些贴切。”双臂一张,蓦地里将辛韵兰紧紧揽在怀里,一双眼睛闪着狠狠的光,“我不是魔,也不是神,但我遇魔杀魔,遇神杀神。所以我不管是神是魔,凡是和我做对的,我皆杀之。”说罢仰声一笑,在辛韵兰脸颊上恶狠狠捏了一下,一转身,负手走了出去。 望着归天鹤的背影,辛韵兰也在笑。 她的笑除了狠,而且还有一种不为人知充满得意的快感。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心里想要什么。她想要的不仅仅是公主之位,甚至也不是娘娘和什么江山天下。换句话说,她只想杀人,凭借现有的权力可以痛快的杀人。 她的目的,当然不再是四年前的四十九条人命,对她来说,她还想杀更多的人。 想像着圣旨所到之处,一些个大小官员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灭门的灭门,辛韵兰只觉此时快乐的要命。 她到现在才知道,拥有权力的好处。 用权力杀人,有时不但不需要动手,甚至轻松得连眼睛也可以不眨一下。 ※※※ 花厅之内,心事重重的风遗仙不住的唉声叹气。在一些江洋大盗眼中,风遗仙是个可怕的人;在一些寻常百姓看来,他更是个无比神气的人。然而风遗仙最明白,身在官场,他几乎什么都算不上。尤其在京城这个大地方,他只佩跟一些人提鞋。所以他要想在这里站稳脚根,他不得不上庙烧香,求神消灾。 能在京城称得上是“神”的人,自然都是些权倾朝野、一呼百喏,可为“人上人”的大人物。 这样的人,在风遗仙眼中有两个。 除了当今的三王爷之外,另一个自非归天鹤莫属。 饶是三王爷已肯许他破案之期另行延缓,但对于归天鹤,风遗仙也同样心存敬畏。因此为了稳妥起见,不致届时自己有丢官之虞,风遗仙不得不赶来烧香。他虽然不喜欢这样做,但因时势所迫,他也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学会一些现实中的道理。 有些道理虽非真理,但都很现实,最现实的道理虽未必都是好的,但却实实在在。所以清高的人不适合现实,有理想和有思想的君子也不适合现实,他们要么不是壮志难酬,要么就是潦倒一生。 二十年前,自命不凡的风遗仙只信拳头,因为那时有不少人都曾败在了他的拳头下。但在二十年后,身为天下总捕头的风遗仙锋芒渐黯。他从此不再相信拳头的力量,他只相信权力,因为他懂得了用拳头打人是要付出代价的,而权力不是。你只要有足够的权力,就算你随便杀人,也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另外,风遗仙也深知,自己的拳头在权力面前,根本就没有出拳的机会。就是一拳打出去,也不堪权力之一击。 什么是现实?这就是现实。任你的拳头再怎么厉害,倘若没权,也不过是头只会咬人的狗而已,而拥有权力的主人则不然,他只须抛出一块骨头,便可以将所有的狗都打发掉。 这些道理,风遗仙当然都明白。 坐在一旁的霍、吕、严三人同样也显得心神不安。有些道理他们虽不是都明白,却明白一荣俱荣和一枯俱枯的道理。他们知道,总捕头受了赏,他们便跟着增光,倘若真个到时风遗仙官职不保,他们这些做副手的,也好不到那里去。 四个人正自忐忑,就听厅外有人笑道:“风捕头,天鹤可是想煞你了。”话到人到,归天鹤满面春风步入厅堂。四人慌着刚要见礼,归天鹤笑着一摆手,随随便便搬了一把椅子坐下,一一点了点头,道:“免了免了,本官素不喜欢这一套繁琐礼节,坐坐,四位都坐下说话。”当下吩咐下人献茶,四人诚惶诚恐,一一就座。 风遗仙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霍、吕、严三人,呐呐的道:“驸马终日为国操劳,罕有闲暇,卑职不才,多有讨扰,嘿嘿……多有讨扰……” 归天鹤吸了吸鼻子,笑了笑道:“风捕头太客气了,对了,你找本官可有什么事不成?风捕头,到了这儿无须拘谨,有什么事但讲无妨,本官能帮得上的定当相帮。” “卑职多谢驸马爷。”风遗仙看了看站在门首的下人,欲言又止的嘿嘿一笑,归天鹤会意,朝下人们一抬手,下人当即走了开来。风遗仙没说话之前,先转过身在怀里取出一张银票,恭恭敬敬的托双手呈上,陪着小心笑道,“驸马爷且莫嫌少,这是卑职与他们三人的一点心意,区区五万两银票,聊表寸心,嘿嘿……不成敬意不成敬意,还望驸马爷予以笑纳。” 归天鹤故作一惊,忙问:“风捕头,你这是何意?你的钱……本官如何收得起,快快收起,快快收起……” 风遗仙低声道:“驸马爷若是不收,必是嫌少,驸马爷,我们四人这就给你跪下了……” 归天鹤忙伸手相拦,笑着道:“不可不可,这要让人看到成何体统?好好好,银票我且收下。”伸手接过银票,拢入怀中,跟着问道,“风捕头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不错,驸马爷如不能救我,只怕再无第二个人救得了卑职。”风遗仙苦笑着叹了一口气,遂将两月之期辑捕“迷情仙子”辛韵兰的事说了一遍。他一边说一边抖手,“实不瞒驸马,这个女子狡诈之极,有几次险些将她拿住,但最终还是让她给跑了。眼下两个月的破案期限即至,卑职依然无功。是以卑职前来,是想请驸马爷给刑部说合说合,看能否再给卑职一段时间?还望驸马玉成此事,遗仙将不胜感激。” 归天鹤见他这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中暗觉好笑,脸上却显得倍为恳切:“这个么,难虽难了点,不过请风捕头放心,此事便包在本官身上。不知风捕头还需要多长时间?” 风遗仙伸出两根手指道:“两个月,两个月……” 归天鹤故作沉思,过了半晌笑道:“两个月的时间少了些,这样吧!我让刑部再给你半年的时间,如何?” 风遗仙听到这里,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喜之下,当即避席而起,退了一步纳身便拜。一旁的霍、吕、严三人哪敢怠慢,当下也俯下身去,连连磕头。 归天鹤这次并未相拦,待得四人拜过,这才将四人一一扶起。五人重新落座,归天鹤一指四人面前的茶杯,笑容可掬的道:“不管怎么说,风捕头来了便是客人,一杯茶是要喝的。这是近日有人给本官送的大红袍,清香爽口,清神之至。来来来,咱们都尝尝。” “多谢驸马爷。”风遗仙如愿得偿,神情为之大变,当下擎杯在手,无比感激的道,“给驸马爷送的大红袍,自然都是绝品,好!卑职能喝此茶,也不枉见一回驸马爷了。” 四个人刚要举杯品尝,陡的咄咄咄咄一连四响,大厅外四缕疾风激射而至。明眼人一看即知,挟风而入的并非什么暗器,却是四块普普通通的瓦片。 发射瓦片之人的手法不便快,而且准,每一片都不偏不倚,正打在四人的茶杯上。茶杯波波声响,尽皆暴裂开来。茶水溅在地上,各自咻的一声厉啸,激起一道蓝色的火花。 风遗仙心头一凛,不由脱口而出:“茶中有毒——” 他反应的虽快,但归天鹤出手更快。“中”字出口,归天鹤提身飞纵,已似大鹰般的到了霍奉近前。手肘一挺,砰的一响,霍奉挨了他一记肘槌,登时鲜血狂喷,飞身跌了出去。“有”字甫出,归天鹤衣袖卷动,砰砰两声闷响,左右一掌,跟着硬生生的按在了吕、严二人头上。 七层灭灯大法已是非同小可,何况归天鹤运足了九层功力。可怜三人疏于防范,竟自哼也没哼,刹那间死于无常。归天鹤掌力一带,震得吕、严两具尸体凌空飞起,由大厅内真掼了出去。 风遗仙无愧为京城四大高手之一,应变之能不同常人,眼见归天鹤又是一掌击至,急切间沉肩转腰,使了个“脱袍让位”向旁避了开来。他眉宇间的红痣动了一动,厉志喝问:“驸马爷,我等几人并不曾得罪于你,你为何要对卑职下此毒手?” 归天鹤温温雅雅的一笑,伸出右手中指支在唇上轻轻一嘘:“你们意欲不轨,想要行刺本官,这难道还不该死吗?” “好!驸马爷就是驸马爷,便是杀人,也能找出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风遗仙充满讥讽的一笑,舔了舔下唇,冷冷的回敬道,“或许,这便是你们这些大人物真正的嘴脸,表面上讲的是仁慈道德,暗地里却吃人不吐骨头。” 归天鹤抬起红润修滑的手指,轻轻在下唇抿了一抿,撩起眼皮微微一笑:“风捕头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姓风的,认命吧!那样本驸马或许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二人对峙之间,花厅外面已是乱做了一团。喝斥声、羽箭声、拨打雕翎之声连番大作,同时并夹杂着辛韵兰不时吩咐下人射箭的厉啸之声。 风遗仙听到辛韵兰的声音,蓦然一惊,当下笑道:“原来如此,卑职要抓的‘迷情仙子’辛韵兰却被驸马爷留在了府上,不错,她的真容我虽不敢断定,但她的声音,却丝毫瞒不过卑职的耳朵。” 归天鹤搓了搓手,双眼眯得又细又长,嘴角牵出一丝冷笑:“是又怎样?姓风的,你既然知道了此事,只怕你今天走不脱了。就是有人想要救你也是万难,嘿嘿……他们如今已被我的人手团团围住,你就认命吧——” 风遗仙不再说话,通过刚才归天鹤的出手,他才知道归天鹤不但是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 对于这种人,他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归天鹤也一言不发,双目仿佛凝了冰也似,直勾勾的盯着对面的风遗仙。 风遗仙蓦地咬了咬牙,对方不出手,他只得先行出手。因为在这种场合,归天鹤可以等,他却不能。 他一仰身,突然拔剑。 便见他一反手,一柄三尺二寸长的软剑在右衣袖内铮的弹了出来。 他人称“流云飞袖”,听起来好像袖子是他的兵器。 然而不是。 这四个字,只是形容他剑法如流云之飘逸,似飞袖之灵动。他的兵器,便是这一柄软剑。 别人的剑不是负在背上,就是扛在肓上或悬于腰间,而他的剑则是藏在袖子里。他的剑以袖为鞘,故又称“袖中剑。” 剑名“神袖”,剑法“逍遥”,便是他独步天下的盖世绝学——“逍遥神袖。” 风遗仙执剑在手,看也不看,当即腕底一震,软剑回旋,剑光起处,嗤嗤一阵密响,迎面激起十八朵剑花。他这一招,名为“眼花缭乱”,正是四十九式“逍遥剑法”的起手式。 归天鹤作势一退,风遗仙向旁斜跨一步,一招“孤帆横卷”直刺归天鹤软肋。 归天鹤抬右手随手一划,左手拂出,便是一招擒拿手。 风遗仙不敢大意,长剑倏的倒沉,一回手,剑柄疾出,又一招“斗柄回寅”撞向归天鹤胸口。 归天鹤笑了笑,跟着又摇了摇头:“姓风的,纵然你剑法了得,但要想胜我,只恐你还须回炉另造。”合双臂猛力一挟,使的正是“五虎断门鞭”的招式。风遗仙长剑一折,倏的一曲一颤,使个粘字决,剑身宛如灵蛇之躯,附骨之蛆,牢牢粘上了归天鹤的右掌之上。 归天鹤右掌一立,五指撮紧,就像是个一个枪尖。他跟着手腕一勾,以拳为枪,啄向风遗仙脉门。 手就是枪,枪便是手。 ——手中枪。 风遗仙一低头,竖剑回挡。却见归天鹤一声大喝,手至中途,啪的一声,整个右手臂倏的一长,竟似一柄短枪。 以手为枪锋,以臂为枪柄。 风遗仙微微一怔,饶是他见多识广,竟一时看不出归天鹤使的是什么拳法。 第二十章 七绝拳法 第二十章七绝拳法 -------------------------------------------------------------------------------- 风遗仙感到,归天鹤的拳法非但古怪,而且刁钻,每一招看似有违常理,不可思议,但每一拳又都是攻敌必救之所在。据他所知,武林中有一套“灵蛇拳”较为古怪,还有一套“鹤咀拳”亦甚刁钻,然而这两样加在一处,都好像不及归天鹤的拳法奇妙精绝。 事实上,风遗仙不识得此拳也并不奇怪,因为这套“忍辱仙人七绝手”就是归天鹤本人,也是生平第一次拿来应敌。而传授给归天鹤这套拳法的不是旁人,正是灭灯大师。灭灯世居西域,武学驳杂,又多异于中土,风遗仙又哪会瞧得出来? 这套拳法只所以名命“七绝”,便因为此拳当中除以拳为主外,尚含指、掌、爪、肘、枪以及擒拿手等六法。归天鹤初逢劲敌,也想试一试这套“忍辱仙人七绝手”有何等绝妙之处,故此精神抖擞,双手勾冲连环,擒拿相扣,一连“帘卷花影”、“三星自转”、“夺袍以赐”、“握手已违”、“珠连璧合”、“脱巾独步”、“鸣蛩劝织”、“夺胎换骨”疾攻了八招。 这八招只攻不守,只进不退,迅如急风密雨,登时将风遗仙一柄长剑紧紧缠上。 归天鹤每一招攻出,手上便见青筋毕露,而且手臂处还发出格的一声脆响。 风遗仙展开“神袖剑”,剑光闪闪,以一路“逍遥剑法”凝神而战。 和归天鹤不同的是,风遗仙讲究的是进中求退,攻中寓守。长剑如臂使指,连消带打,眨眼间也递了十剑。其中两剑攻出,各刺中归天鹤手背一剑。 但归天鹤却浑不在意,这两剑刺在他手上,他手上并没有流血,也不觉得有任何疼痛。因为此时此刻,他早已将全身之真气尽聚于双手,指掌之坚,犹如金刚,莫说刀剑伤不了他,便是神兵巨斧,也莫可奈何。 然而归天鹤想要轻易夺过风遗仙的“神袖剑”,也并不那么简单。 风遗仙的剑本来便是一柄软剑,十几招甫过,不但其剑更软,便是剑法、剑意和剑气,也尽成了“软”的。 在一般人看来,“软”似乎就代表着无力,实则不然。风遗仙的剑、剑法和剑意正好相反。非但软而不弱,而且愈软愈强而无坚不摧,愈软愈奇而无所不至。只见他每发出一剑,好像不是用手使出来的,而是如随一阵风飘出去的,在软意缠绵之中,依稀透着一种道法自然而不留痕迹的飘潇之妙。 剑法如梦悠扬,其意似不尽秋水,其气若帘里余香,合在一处,便给人一种“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和“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般的逍遥。 换言之,这也正是一种至柔、至空,臻至于无物无我的逍遥。 三十招过后,风遗仙逼不退归天鹤,心中不免气躁。他知道,此地不啻于龙潭虎穴,稍呆一刻,便多一份危险。当下一边激战一边寻思,决定先行逃出再作理会,剑势一紧,宛如疾风流光,“神袖剑”连闪四闪,“窗压竹枝”、“榭浸梅蕊”、“风扶细柳”、“月失梅花”四剑刺出,分袭向归天鹤“中庭”、“鸠尾”、“风府”、“哑门”四处要穴。 归天鹤一声冷哼,兀自避也不避,右手一收,还了一招“袖手何妨”。左手化拳为掌,蓦地里借着风遗仙剑尖一按,即如流星赶月,倏的拔身纵起。凌空一腿,一记“穿云腿”直踢风遗仙胸口。 风遗仙一声大喝,“神袖剑”呼的一声,一个“旋风九转”脱手掷出。剑光势如匹练,剑气四溢,横卷起九道水波浪般的漩涡冲向归天鹤。 归天鹤单腿一收,吐气、吸胸,急切间背身斜转,荡腿一纵,退出九尺开外。却听胸口处当当当一连三响,已然中了三剑。 于此同时,风遗仙人随剑走,跟身而至。袖手一拢,“神袖剑”又重新到了他的袖子里。 不过令风遗仙为之震惊的是,归天鹤虽然胸口中剑,却是全然无碍,遂忍不住怔了一怔。 只此一怔之间,突见归天鹤含胸躬背,猛一低头,头上的长发无风激拂,两绺长发竟似鞭子一样,将风遗仙的双手牢牢缠上。 说时迟,那时快,归天鹤欺身一抢,左手一指飞出,正点在风遗仙小腹处的“神阙穴”上。跟着右手一掌,砰的一声,印在风遗仙左肩头处。 风遗仙一声闷吟,双手奋力一抖,挣脱了长发,蹬蹬蹬一口气退出三步,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归天鹤淡然一笑,倨然道:“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姓风的,去死吧!”话音一落,右手一掌,呼的挟起一股劲风,硬生生拍向风遗仙胸口。风遗仙来不及出剑,只得挥出左掌,抵了归天鹤一掌。 就在二人手掌似挨上还没挨上的一瞬间,归天鹤倏的四指一缩,中指弹出,指尖锐如寒针,正戳在风遗仙掌心的“劳宫穴”上。 这一指正是“忍辱仙人七绝手”中的一招“金针一指”。 一针见血,要命金针。 风遗仙痛得手掌一收,只觉整个膀子都痛入骨髓,不由暗自叫苦。 这时归天鹤只须掌心前探,便可击中风遗仙的额头,任风遗仙有通天的本事,即便不死,也必受重创。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口,便听得大厅外有人高声喝道:“归天鹤,住手——” 来人话一出口,已然出现在归天鹤近前。 瞧此人的身姿,好像不是飞起来的,而是如一阵风,吹进来的。看上去比落叶还要轻、还要柔。归天鹤来不及再杀风遗仙,陡的肩头一沉,双掌一纵一横,凌空攻向来人。 来人低喝一声:“来的好!”腰间猛然一转,半空中呼的横扫一腿,挡了归天鹤一击。跟着疾身掠落,双掌错动,呼呼生风,掌上金光闪闪,灿灿生辉,以一路“大力金刚掌法”连向归天鹤攻出九掌。 大力金刚掌至刚至猛,雄劲无俦,饶是归天鹤自负“灭灯大法”所向无敌,因一时疏神,也禁不住退了两步。 来人着一袭杏黄色僧衣,生得须眉皆白,宝相庄严,甚是伟岸。正是少林一代高僧,人称“七宝佛”的枯木大师。 归天鹤又羞又怒,忍不住喝道:“秃驴,你是何人?也来淌这趟浑水——” 枯木大师单掌平胸一托,微睁二目道:“老衲不才,少林枯木。归驸马,‘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迷情仙子’辛韵兰与你后堂谈话,老衲都听了个一清二楚。罪过,罪过!听老衲相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此悬崖勒马,你看怎样?” 归天鹤气急而笑,喉咙里喀的一咳,嘿嘿笑道:“原来是少林的枯木大师,失敬失敬!嘿嘿,原来大师一直在暗中窥视于我,归某人佩服之至!想不到连大师也做这等鸡鸣狗盗的事,嘿嘿……” 枯木大师打量了他一番,正言厉色的道:“归驸马果然厉害,虽然老衲等人用了‘龟息大法’,还是险些被你发觉。不过归驸马应该知道,无论你的武功有多高,纵然胜得了老衲,恐怕抵不住天下的英雄。归驸马,你若是再执迷不悟的话,只怕到得头来悔之晚矣!” 归天鹤森然一笑,断然道:“枯木,少要废话。我只问你,你们和王佛是不是一路的?” 枯木大师垂下双眉,微微笑了笑:“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归天鹤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对面的枯木和风遗仙,蓦的眉角一吊,阴恻恻的道:“枯木大师,你身为武林至尊,武林的规矩,想必你是知道的。见了‘武林盟主令’若不参拜,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枯木大师宏声道:“是为大不敬,凡武林中人,当人人得而诛之。” “说的好!”归天鹤倏的一伸手,在怀里取出那面银底、玄边,正嵌“武林乾坤”,背镌“唯此独尊”的武林盟主令,高高在头顶处一举,向着枯木大师吩咐道:“那好!现在武林盟主令便在我的手中,我便是武林盟主。枯木,本驸马速速命你将风遗仙与我拿下,不得有误!” 枯木大师笑了笑,竟是动也不动。 归天鹤冷冷的道:“枯木,见了此令,你竟敢违而不从,你可知罪?” 枯木大师以一种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他,甚为失望的摇了摇头:“驸马手中的‘武林盟主令’若是真的,老衲还可以考虑考虑,很可惜,驸马手中所持之令却是假的,因为真的灭灯已然交给了老衲,你让老衲如何听命于你?唉!幸得灭灯还留有一丝慧根,并不曾完全相信你,不然的话……” 归天鹤暗吃一惊,退了一步,忙将手中的令牌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手掌稍一用力,格的一声,令牌登时扭做一团。归天鹤曾听灭灯讲过,武林盟主令乃是五金合铸,至韧至刚。此刻定睛一瞧,手中所拿的,只不过是一块寻常的生铁而已。震怒之下,归天鹤恨恨的将手中的假令牌朝脚下一掷,充满杀气的盯着枯木道:“如此说来,那天救走灭灯的人便是大师了?” “不错,正是老衲和明阙真人二人所为。”枯木大师仰起头轻声叹息,“可惜他伤势太重,老衲无力回天,他最终……” 归天鹤木然一笑:“灭灯么,他该死。枯木大师,只怕你今天也走不脱了。素闻少林武学博大精深,凡绝技七十有二,本驸马倒要领教。”猱身一晃,欺步趋上,双掌一拍一按,运足九层“灭灯大法”功力,双双攻向枯木大师。 “恕不奉陪,风捕头,你先走——”枯木大师随手一推,先将风遗仙推出厅门。蓦的横身一转,将归天鹤双掌避了开来。 归天鹤双掌一合,呼呼两响,跟着又是两掌。掌未拍出,两股罡气当先涌出,大厅内立时劲风激荡,震得桌、椅以及屏风格格价响。 这两掌攻势之剧,迅猛无匹,令人避无可避。枯木大师身子一矮,运用“大磐若神功”反背拍出两掌。二人一个是不二绝学“灭灯大法”,一个是少林正宗,内力相抗,自是非同小可。但见二人掌力一交,各自运劲一震,砰的一声大响,一股劲风呼啸惊起,厉啸之声震耳欲聋。大厅内格格声响,桌椅翻飞,八扇撒金的屏风尽被震得粉碎。 归天鹤身子一晃,一连退了三步,眉头一皱,只觉得浑身气血翻腾,胸口一阵阵的发热。 枯木大师更是收势不住,竟自一口气退了五步,忙伸手一按胸口,嘴角渗出了一丝鲜血。 归天鹤双掌缓缓一收,吸了一口气道:“好!不愧是少林高僧,果然不同凡响。来来来!咱们再对上一掌——”脚下一顿,嗖的飞身疾起,半空中叠腰作势,翻起一个筋斗,右手一掌,一招“卧龙风起”直劈枯木大师肩头。 衣影动,人似箭,掌如刀,风若浪。归天鹤此时出手全是杀招,他虽然手中无剑,但一双手,却比任何兵刃都要凌厉。 枯木大师背身倒纵,腿向前踢,足尖一抵归天鹤掌心,借势一个“孤鸿缥缈独往来”掠出大厅。只见院子里羽箭铮铮,纵横交错,翻天上人手执游龙九环碧玉杖,明阙真人及风遗仙各仗长剑,正自拨打雕翎。 枯木大师见弓箭手越增越多,而且俱是五军都督府的人,知道形势紧迫,此地不容久留,忙向明阙真人道:“匡正老剑客和宋帮主可曾得手?” 明阙真人一边舞动长剑,一边答道:“想必此时也该得手了。” 归天鹤负着手步出花厅,冷着眼望了一眼院子里被困的四人,一扬手,有人给他递过三枝狼牙箭和一张金背铁胎弓。归天鹤看也不看,随手搭上长箭,双膀微一较力,拧朱红,认弦扣,格吱吱弓弦一响,三枝狼牙箭连珠价射向枯木大师。 “大师小心——”翻天上人眼疾手快,侧步挡在枯木大师身后,横碧玉杖作势一拦,三枝箭夺夺声响,被杖风震得一齐直激而起。翻天上人一声长笑,碧玉杖随身疾送,一圈一抖,杖端搭住箭尾,宛如粘在了上面。当下更不打话,使出三十六路“翻天降魔杖法”,杖头牵转起三枝羽箭,直抢归天鹤。 “你是何人?”大喝声中,归天鹤右手掌向下一拍,掌力压下,遂将玉杖上的三枝羽箭牢牢扣住。左手一长,拂面穿出,按向翻天上人的面门。翻天上人提杖一撩,二人各退一步,归天鹤回手一缩,已将三枝狼牙箭抄在掌中,微一用力,格的拗做三段,尽皆撇在脚下。 翻天上人长眉轻轩,朗声一笑:“要问贫僧,昆仑派的翻天上人。”玉杖振动,一连三个激旋,杖身带动金环,宛如风转浮萍,连攻了八招。便见他头三杖浑雄苍劲,端肃沉郁,后五杖却是飘忽异常,灵动多逸,玉杖碧光烁动,煞是好看。更兼他衣袖广博,身法曼妙,进退之间,翩翩迎风,当真如神仙临举,潇洒至极。 昆仑派至创派至今,时历数百余载,若论武学之精深,并不逊少林、武当及峨嵋诸派。翻天上人身为昆仑派的一代掌门,堪为武林名宿,早在年轻之时,他便以这一套“翻天降魔杖法”名满塞外。归天鹤虽然很少涉足武林,也知道昆仑派名头非小,是以不敢大意,双掌舞动,施展开“忍辱仙人七绝手”见招拆招,和翻天上人斗在一处。 此刻已近申牌。枯木等人眼见得弓箭手渐增愈众,转眼间已有一千余人,也禁不住暗自担忧。正等的着急,忽听斜刺上空青蚨之声嗡嗡回荡,三枚铜钱飞也似直激半空。明阙真人大喜道:“好了,宋帮主他们已然得手,咱们也速速离去。” 枯木大师点了点头,袍袖呼的一拢,卷住几枝羽箭,大声道:“上人,宋帮主青蚨传音,你我不宜久战,快走——” 翻天上人道:“好!这就走。”玉杖如骖鸾驭凤,倏的一翻一挑,将归天鹤双掌封出门外。四人俱使了个眼色,各自一声长啸,向着归天鹤攻了一招。 饶是归天鹤自恃不凡,四大高手联手并袭,也自不敢轻易相抗,当下一低头,忙侧身纵出两丈开外。四人身子一起,各击了一掌,将射到的羽箭纷纷挡落,飞也似出了前厅。 归天鹤正要派人去追,辛韵兰站在一旁说道:“我看不必了,这四个人俱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即便派人去追,只怕也万难追上。” “莫非就这样放他们逃了不成。”归天鹤余怒未消,握紧右拳道,“你可有什么良策?” 辛韵兰咬着嘴唇略一思忖,道:“为今之计,驸马只有命人严防城门,日夜巡查。最少这四个人驸马见过,你可令人画影图形,张榜京师,悬赏捉拿。只要他们逃不出京城,便不愁抓不住他们。” 归天鹤刚要下令,就见一名下人一路趔趔趄趄的奔到近前,哭丧着脸道:“驸马爷……大大大……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何事?”归天鹤没好气的道。 “密室失……失失……失火了……” 归天鹤听得“密室失火”四个字,只觉眼前一黑,脑子里嗡的一声,刹时天旋地转,身子忍不住晃了几晃。他劈手一把将下人胸口衣襟扼住,沉声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下人见他面相狰狞,神情大异,只吓得体如筛糠,不住发抖,说起话来越发语无伦次:“小人说,密室失……火……而且好像有两个人……在密室里背出一个人去。” 归天鹤重重一推,将下人掼出丈外,跟着阴着脸转向辛韵兰道:“七日之期,绝不能再拖。为恐夜长梦多,迟则生变,七天之内,你必须将此事办妥。” 辛韵兰低声道:“好,我尽量试试吧!” 归天鹤一边命人救火,一边令人收拾花厅,待诸事都料理已毕,他才和辛韵兰来到后堂。辛韵兰掩上房门,一把拥住归天鹤肩头,眯着眼睛软软的道:“怎么样,驸马爷还在生气?不生气了,好不好嘛!你放心,我保证在七天内将事情办妥就成,到时候,决定耽误不了你的大事。” “若是三王爷那时回到京城,又当如何是好?”归天鹤紧皱双眉,丝毫也笑不出来,“只怕真要是到了我禅让那一天,事情未必如我们想像的那么简单。” “这一点驸马不用担心,在你未曾禅位之前,可命人严守城门,不让三王爷他们进来不就结了。”辛韵兰呶起红唇,在归天鹤脸上亲了一下,“只要皇上禅位于你,三王爷进得京来又能怎样?那时木已成舟,谅他也无可非议。所以……” “所以怎样?” “所以驸马眼下着手要办的事不是捉捕枯木等人,那些人你让五军都督府的人去办就成了。”辛韵兰俯在他耳边道,“现在最为紧要的便是朝中之人,驸马再好生想想,看还有没有不可靠的人?一旦有,驸马不妨在禅让之前,将这些人尽早除掉。” “不可靠的人吗?”归天鹤低下头略一沉思,又摇了摇头,“难说的紧,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官场之中谁可靠谁不可靠,谁也不敢料定。总之,朝中官员,平日里看上去都甚是亲热,实则都是阴奉阳违。” 辛韵兰道:“驸马既然一时想不出,不如就交给韵兰处理好了。人名么,我都替你拟好了,共计二十八人,这些人都是有些权势、又有可能与驸马分庭抗礼的人。罪名吗?我也已替他们捏造好了,我只须向皇上讨上几张圣旨,不出三天,便会令他们满门抄斩。”说罢一伸手,在怀里取出一块绢布,“驸马瞧瞧,这些人我拟的可妥?” 归天鹤接过绢布注目细视,只瞧得几个名字,立时变了脸色:“这些人都是六部九卿中极其位高权重之人,不妥不妥……” 辛韵兰柔声一笑,不以为然的道:“驸马,胆小不得将军做,做大事么,自是要狠一些。你要搬开绊脚石,当然要捡最大的搬才是,杀几个无关紧要的人,济什么事?只有这样,到时才不会有人反对你,你说是也不是?” 归天鹤心中一动,狠了狠心,道:“好!就依你说的去办,不过,你须谨慎一些。” 辛韵兰一歪螓首,睫毛眨了几眨,心领神会的道:“这一点驸马不消吩咐,我心里当然清楚。” ※※※ 枯木大师及明阙真人等人出了驸马府,看了看后面无人追赶,当下折道直奔三王爷府。来到王府后墙,但见匡正和宋长恨二人正在那里相候。明阙真人看了一眼负在宋长恨背后的七公主,低声问道:“她没事吧!” 宋长恨笑道:“不妨事,只是被人毁了容而已。为防止她发出声音,老朽封了她的穴道。”一眼看到风遗仙,先是一愣,接着问道,“这一位是?” 风遗仙忙道:“在下姓风名遗仙,现任南七北六十三省行捕房的总捕头一职,今日多蒙各位相帮,遗仙就此谢过。”随即便将方才发生的事向宋、匡二人讲了一遍。 枯木大师道:“为了风施主的安危,老衲打算让风施主出离京城,前往金陵寻访三王爷,将归天鹤的野心告知三王爷,也好让他和王佛有个准备。只是考虑到此时出城甚是不易,归天鹤必人派人严加防查。所以为了谨慎起见,老衲想让云游云施主助他一臂之力。云施主人称‘七十二变妙手王,变幻莫测千面客’,既然能将王佛变做龙狂,也自然有法子能让风施主混出京城。” 匡正接道:“大师所料极是,既然你们几人都已安然脱身,王府之内,我和宋帮主便不进去了。”当下与宋长恨作别四人,带着七公主赶往他们所住的客栈。 送走匡、宋二人,枯木大师、明阙真人、翻天上人、风遗仙等四人一一相随,飞身纵上王府后墙。见院内无人,四人由高墙跃落,一直来到柳依依居住的房间。但见雷、盛、夜、蓝、云五人正守在门口。看到枯木等人,雷音兴奋的道:“大师来了。” 枯木大师压低声音问道:“柳姑娘可在房内?” 雷音点头道:“正在房内。” 枯木大师道:“你们四人先在外面守着,云施主,你随老衲屋中一叙。” 云游笑道:“大师吩咐,在下自当遵从。”说着话,和枯木等人鱼贯而入。 ※※※ 天淡稀星小,月与灯依旧。 斜月弯弯,阑干烟笼,绮窗画阁,烛影煌煌,一个带着一点淡淡哀愁的夜。 驸马府后花园。 夜色之下,剑声啸啸,剑光缭绕,归天鹤似醉非醉,一边舞动长剑,一边吟着五代和凝的一首《春光好》:“纱窗暖,画屏阁,亸云鬟,睡起四肢无力,半春间。玉指剪裁罗胜,金盘点酥山。窥宋深心无限事,小眉弯。” 不知怎地,他的眼前又浮现了颜如玉的影子。 尤其在夜里,月色总会伴着这个曾令他心惜、心怜和心醉的名字生出一种思念。 那怕这是一种痛苦的思念。 归天鹤一词吟罢,霍的收招定势,右手背剑,仰望着星空微微发出一声叹息。 辛韵兰站在一旁拊掌一击,喝彩道:“驸马真是好剑法,看得人家眼都要花了。嗯……韵兰如果猜的没错,驸马是不是又在想念颜如玉颜姑娘了?” 归天鹤紧闭着嘴唇一语不发,长剑倒挽起一团剑花,铮的向上一抖,剑光漾动,泛起一波波的清光。跟着一翻手腕,长剑直刺己胸。格的一声响,三尺青锋立折为三。 辛韵兰笑着点了点头,道:“驸马果然神功盖世,天下无敌,莫不是驸马已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躯?可喜可贺——” “什么金刚不坏之躯?此剑只所以不能够伤我,嘿嘿……”归天鹤拍了拍胸口,随手掷出断刃,侧转着头道,“便是因为我身上有这套‘金蚕宝铠’,对了,现在到了几时?” 辛韵兰道:“亥时将至。” “好,你马上命人将府里收拾收拾,阖府上下务必人人穿着整齐,两厢排列,以便迎接‘黑白两道’。”归天鹤看着辛韵兰道,“东厂能派‘黑白两道’前来,足以说明这二人在东厂举足轻重,非同一般。为了以示诚意,你我出府相迎。” 辛韵兰格格一笑:“这个不劳驸马吩咐,我已命人安排停当,驸马尽管放心。” 归天鹤来到府门之外,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甚是满意。只见门外数十名家人一一垂手伺立,每人手中都提着一盏灯笼。数十盏灯笼熠熠生辉,烛火通明,将府门映得浑如白昼。 归天鹤站在辛韵兰右侧,静静的等。 夜里很静。 静静的夜。 尤其是在今夜,万籁俱寂,感觉更静。 过了一会,归天鹤仿佛听到了一丝声息。 风的声音虽然微弱,却丝毫也瞒不过归天鹤的耳朵。 而且他还听得出来,这些风最少来自于三十丈开外一个较为黑暗的角落里。 ——风声渐近。 归天鹤已完全可以肯定,这些风都来自于人在飞掠时由衣袂所引起的声音。 时间不大,归天鹤感觉风声更近。 然后他一抬头,便先看到一簇灯笼的光。 灯光下,簇拥着两乘极其华丽的软轿。 奇怪的是,这竟是两乘会飞的轿。 宛如冉冉飘浮的纸鸢,随一阵风缓缓“飘”向驸马府。 ※※※ 轿不是风筝,更不是鸟,它当然不会自己飘,亦不会飞。这两乘软轿只所以能够飘得起来,而且还飞得很好看,是因为抬轿的人看不去都会飞,她们虽然不能像鸟儿那样飞翔,但她们的轻功,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在飞一样。 抬轿的人,一共是十六个。 这十六名轿夫都很特别。 就见这些人一只手抬着轿杆,另一只手却都挑着一盏粉红色的锦纱八角宫灯。借着宫灯看去,抬轿的人翠袖湘裙,凤髻金钗,巧样宫妆,个个生得玉骨冰肌,云鬓斜侵,新月宫眉,俱是“貌似春风笼芍药,颜如秋水浸芙蓉”十七八岁的妙龄美少女。 在月色和灯光的映衬下,这些女子裙袖飘飘,直似翩翩仙子,恁是动人。 在两乘软轿下面,并行随着三十几名东厂的番子。便见他们一一头戴尖帽,足蹬白皮靴子,身着一袭褐服,披一领锦披风,每人背后,皆背着一柄锦鞘单刀。他们不疾不缓,徒步而行,始终和轿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归天鹤凝神看去,果见两乘软轿华丽之至。除了帘幔之外,通体尽是锦帛彩斓,集织而饰。轿之顶端,镶以花钿、翠翘以及金雀流苏,吃灯光一照,浑如五彩描金,殊为绮绣。 离府门还有五丈开外,忽见那些抬轿的女子曼转蛮腰,与轿子缓缓沾尘。跟着各自收手、提灯,站在轿子两侧,一个个宛若木雕泥塑,动也不动。那些东厂番子两下一分,哗的雁翅排开,一齐插手施礼道:“‘黑白两道,驾临凡尘;世之无敌,武林至尊’。我等恭迎两位仙长出轿——” 话犹未了,两乘轿帘呼的倒卷,随着一阵簌簌飒响,自轿内掠出千百花瓣,在轿前铺起一道三丈软红。跟着衣影一闪,飞身纵出两个人来。 这二人的身子并不怎么伟岸,但都胖得出奇,皆是大腹便便,生了一张包子般的脸。左侧之人玄黑色道冠,玄黑色道袍,玄黑色的一张脸,一部胡须亦如墨染。右侧之人素白色道冠,素白色道袍,银白色脸庞,一部银白色胡须飘洒胸前。这二人一黑一白,倍为分明,黑的是真黑,白的也真白,只看一眼,便令人刻骨铭心,记忆犹深。 归天鹤急忙抢上一步,拱手一礼:“不用问,二位仙长便是东厂赫赫有名的‘黑白两道’!小可归天鹤,这厢与二位仙长见礼了。” “啊哟,不敢不敢!驸马爷金尊之躯,贫道实是担当不起。”黑脸道人似是给人捏住了鼻子,压着嗓子咕咕笑道,“不错,我们正是‘黑白两道’。贫道黑九,见过驸马——” 白脸的胖道人跟着稽首一礼:“驸马客气了,我们二人身在东厂,也只是混口饭吃罢了。赫赫有名么,可受之不起,受之不起。” 归天鹤笑道:“二位仙长说哪里话?你们能够来到鄙府,小可求之不得,求之不得。仙长,咱们客厅相叙,请——” “讨饶,讨饶。”黑九道人阴腔怪气的嘿嘿一笑,“驸马,贫道此番前来,你应该知道所为何故。实不相瞒,我们来这儿,可不是来吃你几杯茶哟!” 归天鹤依然笑道:“二位仙长的来意,天鹤当然知道。不过二位仙长不用着急,咱们先到客厅再说,请——” 几个人进得客厅,辛韵兰忙向黑白两道飘飘道了个万福,启齿一笑,说道:“二位仙长初次至此,一是稀客,二是贵客。嗯……我与天鹤久慕二位仙长大名,身为东道,自当要尽一尽这地主之谊,来人——” 一名下人入厅答道:“公主,小的在!” 辛韵兰刚要吩咐排摆酒筵,黑九道人右手一抬,沉声道:“且慢——以贫道看,公主不必张罗。公主、驸马,贫道快人快语,一向明人不做暗事,别的事可以暂置一旁,还是先把这比武之事定下再说!” 白十道人锐声一笑:“不错!比武方是大事,吃不吃茶和吃不吃酒并不打紧。驸马,你认为呢?” 归天鹤笑道:“二位前辈乃是武林宗师,北斗泰山,小可焉敢在你们面前卖弄?以我看,还是不比的好。” 黑白两道互视一眼,跟着横目斜睨,一齐笑道:“哦?莫不是驸马临阵退缩,不敢比了?” 归天鹤脸上谦恭,却笑着答道:“当然不是,小可只是担心一点,天鹤生怕稍有不慎,令二位仙长有个闪失。换句话说,我败了并不打紧,能败在二位仙长手下,天鹤虽败犹荣,可万一两位仙长败了……天鹤脸上须不好看。所以……咱们还是不比的好。” 听归天鹤说到这里,黑白两道尽觉不悦。因为他们身为京师四大高手,久负盛名,还从来没有敢在他们面前说出如此狂妄的话。 他们虽然杀人不眨眼,但对于归天鹤所说的话,也只能表示不悦,却又不便发作。 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当今朝堂,东厂势力虽然不小,归天鹤的权势也不容小觑。他们既是代表东厂一方有意结交归天鹤,当然不便得罪,也不能得罪。 黑九道人铁青着脸勉强笑道:“驸马说的极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英雄出后人。我二人今已年迈,驸马胜了我们,也在常理之中,不足为奇。好,说的好!” 白十道人板起脸孔道:“听驸马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手痒得难受。驸马,咱们说比就比,如何?” 黑白两道不但口气傲慢,就连脸上的表情也透着一层傲慢。 若是换了旁人说话如此傲慢,归天鹤也必然发作。 但他没这么做。 因为归天鹤也很清楚,黑白两道虽非宦官,身在东厂亦无实职,但他们在东厂的地位却仅次于“厂公”一人。掌刑千户、理刑百户、掌班、领班、司房、档头等东厂中人,无不受二人节制。这样的人,他也当然不会轻易得罪。 归天鹤彬彬有礼的向二人施了一礼,微微笑了笑,道:“也好!二位仙长既然说到这里,天鹤也只有照办。却不知咱们怎么个比法,是兵刃、拳脚、轻功,抑或内力?” 白十道人大笑道:“无论比什么,贫道只有八针一线,还请驸马指教。” 说话之间右手一抖,已自袖子里抖出一根长长的线。 这是一根看上去银光闪闪的线。 白十道人跟着一翻左手,食、中二指同时拈得八枚金光闪耀、九寸见长的金针。 他将八枚金针一一认上,然后各自结了一个扣,挽在右手腕上轻轻一晃,盯着归天鹤道:“不知驸马使的是什么兵刃?” 归天鹤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无奈的笑道:“小可实是抱歉,十八般兵器样样不通,没法子,只有一双肉掌。仙长以针为兵刃,天鹤就用这双手好了。” “好!好!好——”白十道人连说三个“好”字,左手向上一绕,右手顺势一推,银线嗤的一声,带起一股劲风直袭归天鹤面门。劲风甫起,陡见归天鹤横身一侧,飞身斜跃,左手五指微勾一挂银线,右手一招“光摇北斗”,直向白十道人肩头递到。 二人出手均甚快捷,白十道人被称做“乾坤一线牵”,他的这套针法正是他得以成名的“八十一路乾坤一线牵针法”。名为针法,却内含了软鞭、链子枪、绳镖、套索、走线铜锤以及三节棍的路数。而且他的这根银线收发自如,伸缩随心,软处可为绕指柔,抖直可化百炼钢,寻常刀剑,概莫能损。 而归天鹤所用的,仍是那一套“忍辱仙人七绝手”的拳法。 看着场上的二人,辛韵兰则显得很安然。她坐在椅子上,兀自品着茶,眯着一双笑眼,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这间客厅虽不是比武场,但比起一般打擂修造的擂台,却至少要大出一倍。两个人在此比武,自是绰有余裕。厅内明堂如洗,红烛耀眼,就是院中之人,也看得一清二楚。 黑九道人背负双手,目不转睛的瞧着场中的二人,脸上全无半点表情。 眼见归天鹤一拳打到,白十道人斜身转避,托的向旁一纵,拈须喝道:“驸马好俊的身手,好!果然后生可畏。”归天鹤笑而不答,微一俯身,突然旋风般的反手挥掌,直击白十道人胸口,同时反扫一腿,直踢白十道人小腿处的“悬钟穴”。 白十道人右手挽住银线向内一圈,挥起袖子倏的一卷,先将归天鹤腿势挥转开来。左手反背平拍,五指递出,金光烁目,三枚金针急刺归天鹤手腕处的“灵道”、“通里”和“神门”三处大穴。 白十道人这套针法神鬼莫测,饶是归天鹤也暗自佩服,当下回手一勾,顺势一带,格开白十道人左掌。蓦地里身子一欠,肩头一矮,呼的一声,右掌一记“斩龙手”直切白十道人腋下。 白十道人笑道:“好,今日一战好生痛快!”勾起右手中指啪的一挑,左手一扬,银线带动金针连划了三个圆圈,疾似流星,缠向归天鹤手腕。归天鹤提掌一摔,左掌掳卷,一招“忍辱仙人七绝手”中的“捕风手”,便将白十道人攻到的银线扣在掌心之内。 站在一旁观战的黑九道人瞧到这里,禁不住脸上一变。他做为武学大家,自是旁观者清,虽然归、白二人并未分出伯仲,但他却看得出来,白十道人招招出手,均为全力,而归天鹤却好像没有。 白十道人哈哈笑道:“驸马这套拳法好生奇怪,贫道端的闻所未闻,有意思,来来来,你我今日大战三百回合。” 归天鹤晒然一笑:“当然,能与仙长这等绝世高手一战,天鹤求之不得。” 二人同声一喝,身子前后一错,衣风飒然,已尽皆凌空纵起。 归天鹤侧身、翻转,反手出指,闪电般的迅攻了三指。这三指均为“忍辱仙人七绝手”中的指法,头一指乃是“弹”指,后两指俱为“戳”指,三指连环,势疾力猛,如剑急啸。 白十道人连忙舞动银线金针,将三指一一化解开来。二人身在半空,纵横闪转,退避腾挪,一个如风舞柳叶,一个似飞雪飘零,眨眼之间,已斗了三十余招。 白十道人一边凝神邀斗归天鹤,一边不断地在袖子里抖出银线。工夫不大,银线激风,越抖越多,愈抖愈长,宛如一朵朵银白色的云,驱之不散,散之又聚。只见一圈又圈的银线丝丝相绕,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啸声。 此时此刻,他银线上的金针变得更亮、更耀眼。 待见银线舞至急处,一枚金针仿佛化成了数百枚之多,金辉闪动,直似霞光万道,瑞彩千条,令人目不暇接,为之炽眩。 但归天鹤并不急于求胜。 因为敦胜敦负,他相信已有人能够看得出来。 黑九道人看到此处,双掌举过头顶猛力一击,大声笑道:“好!驸马果然了得,贫道佩服之至。师弟,你已然败了,还不肯住手吗?” 白十道人抽身飞退,敛足站定,微微有些气喘的道:“师兄何出此言?我招式并未散乱,怎么就已经败了?” 黑九道人伸手一指白十道人,微微摇了摇头:“你额头鬓角已然溅汗,还没败吗?你再瞧瞧驸马,驸马可曾出汗?” 等到归天鹤飞身落地,白十道人忙回过头看了一眼,果见归天鹤气定神闲,面不改色,脸上全无半丝汗意。当下转向黑九道人,稽首后退半步道:“师兄说的极是,下面的便看师兄你了。” 黑九道人摆了摆手令白十道人站在一旁,朝着归天鹤稽首一礼道:“驸马武功卓绝,你我交手,贫道还望驸马手底下照应一二。” “仙长过谦了,这话应该是天鹤说才对。”归天鹤一侧身,站在下垂首道,“仙长,请——” 黑九道人拈须一笑,轻轻踏上半步:“那贫道可就不客气了。”一撩道袍,倏的和身纵上。话到人到,黑九道人左肩一沉,右肩倾抵,侧膀子靠向归天鹤胸口。跟着左腿一勾,右腿横挂,双掌呼的撞出,印向归天鹤胸口处的“玉堂穴”。 归天鹤胸口向内一缩,立时气沉丹田,力贯两臂,双掌左右一分,一招“忍辱仙人七绝手”中的“御驾双龙”迎面拍出。 他有意试试黑九道人的内力,是以掌上运足了八层“灭灯大法”,四掌相拒,只听砰的一声大响,大厅内烛影摇红,劲气纷涌,似乎连天上的月色一刹那也给震得晃了一晃。 二人掌势一收,归天鹤退了四步,黑九道人却一连退了七步。 七步退出,黑九道人身子接着一晃,又退了一步。 辛韵兰依然坐在那里笑着品茶,她好像对这些并不感到奇怪。 白十道人的身子却震了一震。 这世上有一种人,无论朋友还是敌人,凡是超过他的,他都会觉得心里不舒服。 而白十道人,就是这一种人。 因为他生性就是个目空四海的人,像他这种人除了野心和欲望之外,还有个最大的特点——自负。 而一个非常自负的人,当然容不得别人超过自己。 黑九道人颔首一笑:“好!驸马好深厚的内力。按理说,贫道退了八步,已是败了。不过除了内力,贫道还想会一会驸马的身手。”一言出口,便见他的脸色猝然一变。 他的脸色一变,全身都在变。 一瞬间,他的双眉、脸色变得更黑,一袭黑袍竟泛起一点点黑色的光,就连他的眼神,也黑得深不可测。最为怪异的,是他浑身的肌肉,竟发出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咻咻之声。 黑九道人仰起头悠悠吸了一口气,蓦的双臂一缩,袍袖宛如两只黑色的大口袋,呼的一声,直罩归天鹤头顶。 归天鹤猛觉眼前一黑,飞身便退。 黑九道人袍袖罩空,身子作势一弹,猝然间如风暴起,直追归天鹤。 他虽然胖得出奇,但身子一动,却又快得出奇。 归天鹤右手一拳,攻了一招“滚龙手”,随后左手一弹,一记“飘风指”连点黑九道人胸口六处大穴。 却听砰的一响,归天鹤一拳一指双双击出,黑九道人的人未曾击中,却给一样东西一古脑的“裹”了进去。 归天鹤击中的正是黑九道人的袍子,原来不知何时,黑九道人身上的袍子已到了他手里。 黑九道人心中大喜,右手一拖,左手一送,手中的袍子蓦的一展,直缠归天鹤的脖子。 黑色的光,黑色的风,黑色的招式,黑色的杀机,尤其在夜里,就像是在一张无边无际充满黑暗的网。 这张网除了黑,还带着几许梦一般的缠绵。 因为这就是黑九道人的兵刃,一件看似普普通通的道袍,却有着诗意一般名字的兵刃。 ——梦网天下。 这样的兵刃,说出来未必有人会信,因为天下能以衣服为兵刃的人,黑九道人无疑是第一个。 只此一点,黑九道人便足以称得上是个武学天才。 归天鹤感到他的袍子里似有一股极其神秘的力量,一种可以使别人的手掌和兵刃变形或扭曲的力量。当下提气一吸,运足九层“灭灯大法”,头上的长发呼的一起,俨如羽箭纷纷,一齐“射”向黑九道人。 黑九道人听得疾风一响,知道对方来势甚猛,道袍一回,咄咄咄一阵密响,挡了归天鹤长发一击。 长发射在袍子上,袍子未裂,却溅起一溜儿火星。 黑九道人身子微微一晃,托的向后一纵,道袍反手一荡,重新穿在了身上,连忙稽首说道:“驸马,不用比了,贫道甘拜下风。” 归天鹤道:“哪里,仙长并未落败,说什么甘拜下风?这一仗,便算咱们打了个平手,如何?” 黑九道人笑道:“多谢多谢!驸马,贫道说过,我一向快人快语。我与师弟既然都败在了你手里,自须话复前言,今后我们东厂与驸马便是一家人。” 归天鹤道:“君子一言——” 黑九道人笑道:“快马一鞭!” 归天鹤又道:“决不反悔?” 黑九道人朗声道:“当然,决不反悔!” 白十道人一旁接道:“没和驸马交手之前,我和师兄一向认为自己天下无敌,今日得见驸马旷世绝学,始知天外有天。以贫道看,当今能称得上天下无敌的,除了驸马,再无二人。” 归天鹤低下头道:“仙长过誉了,天鹤算得什么天下无敌?老实说,有一个人在世一天与我为敌,天鹤就不敢妄许这‘天下无敌’四个字。” 黑九道人问道:“不知驸马所说之人为谁?” 归天鹤心事重重的道:“这个人想必你们也曾听说过,他姓王名佛,江湖人称‘杀手佛’——” 白十道人道:“这个人听说过,但不知他现在何处?听驸马一说,贫道倒想会一会他。” 归天鹤道:“他现在正在金陵,我已派易水寒前往杀他,却不知情况如何?” 黑九道人眼珠转了几转,道:“驸马可需要我们东厂之人前往帮忙?” 归天鹤眼中的杀机稍闪即逝,随后笑道:“仙长的盛情,天鹤不胜感激,这件事倒用不着仙长帮忙。不过七日之后,还真的有一件事需求仙长和你们东厂鼎力相助。” 黑白两道一齐笑道:“当然,驸马放心便是。” 归天鹤缓缓将头抬起,双手捏得格格声响:“至于王佛,我想还是由我亲自杀了他最好。哼!‘杀手佛’,我倒要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佛?” 第二十一章 绿林往事 第二十一章绿林往事 -------------------------------------------------------------------------------- 这世上有一种人,明知不可之而为之是一种负累,他也要承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一种牵绊,他也无怨无悔。这种人在世俗看来,显然都是傻子,因为不是这样,这种人完全可以轻松的活着。 偏偏王佛就是这种人。 但他从来不认为这是一种傻,他一直坚持自己的原则并没有错。凡是他认为对的,他从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 大丈夫无信不立,有些人和有些事一旦予以承诺,便必须义无反顾的做下去。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他并不觉得是一种负累和牵挂。相反,他倒认为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有价值。他这种人,或许称不上有多么伟大和高尚,但绝对算得上是个富有正义感和责任感的人。 ——正义。 人在江湖,尔虞我诈、争名夺利的事每天都在发生,一个人只要还能坚守住自己的正义,便足以令人尊敬。事实上,所谓的正义,原本就是一种做人的良知。 一个人轻松的活着,充其量也只是一个人的快乐,却绝不是真正的快乐,只有让每个爱自己和自己爱着的人都过得轻松,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快乐。为了真正的快乐,苦也心甘,累也情愿。 王佛一直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从都梁山至云台山之间的行程有多远?王佛并不清楚,他只清楚一点,自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花念容。首先,他要替墨中白、容帝尊和满十六三人的安危着想,其次,他还发现了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虽然与他无关,但却与“啸天虎”秋枫有关。王佛隐隐有一种预感,秋枫为何在三十年前突然辞去绿林总瓢把子这一疑问,极有可能便藏在这个秘密当中。 两日后,辰牌时分。 ——都梁山聚义分赃厅。 厅前挑着的仍是那面嵌金边、镶银线的杏黄色大纛旗。旗正中写着的,也仍是“唯我公道”四个斗大的醒目金字。 今天无雨,却有风,而且风势并不算小,吹得那面大纛旗凛凛风生,猎猎作响。 在聚义分赃厅内,正襟端坐着五个人。其中秋、智二人居于主座,王佛和三王爷左首侧陪。右侧一张檀木绘花、纹漆紫青色的高交椅子上,则斜身坐着一名年近五旬、金钗黄服且背负长剑的妇人。 妇人脸上虽然已添了几丝皱纹,但其眉目肤色仍显得无比细腻,依稀可见年少时的绝代风华。 尤其是她的眼神,精光暗蕴,明澈如水,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个已年近五旬的人。 这名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南七北六十三省身为绿林总瓢把子人称“今古一女魔·飘香化雪剑”的花念容。“女魔”二字,乃是官府对她的污蔑,但在武林道上,她却是个了不起的巾帼英雄。 在她身后,负手站定九人。 这九人随便提出一个人的名字,都足以令绿林风云变幻,但他们在花念容面前,却个个连大气也不敢出。 ——“拳头”陶晋、“铜头太保”秦明月、“虎头枪”江风以及“独臂书生”关宜封、“通臂神猿”宁海南、“九臂螳螂”史越生、“铁臂金刚”赵燕北、“擎天臂”楚万军和“九龙臂”石东宽。 他们九人乃是花念容手下最为得力的干将,合起来正是“三头六臂”。 在绿林道上,他们九人曾令官府闻风丧胆,除了他们个个身手不俗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不怕死、不要命。 正因为他们不要命,所以曾经和他们交过手的人,往往都被他们要了命。 花念容对这九人甚是器重,因为只要她外出办事,“三头六臂”必然随同。花念容相信,有这九个人跟在身边,即便是对方布下天罗地网,也挡不住他们。 智宗笑着看了花念容一眼,伸手托起茶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嫂子,你是不是感到有些奇怪,小弟和秋大哥这些年来一直都未与你来住,为何现在让你来了?” 花念容轻轻一仰下颌,冷冷的道:“姓智的,你的问题我没有想过,很抱歉,我并不想知道。如非‘杀手佛’王佛王兄弟亲赴云台山请我,哼!我还真的不会来你们这儿。说吧,让我来到贵寨,到底为了何事?” 智宗满面堆笑的道:“王兄弟去云台山之前,秋大哥曾修书一封让他转呈嫂子,怎么,嫂子不曾看吗?” 花念容厉声笑道:“花言巧语本就是你们这些臭男人的专长,我虽看了,却一个字也没记住。智宗,你别一口一个嫂子的叫我,我不想听,也不爱听。老实说,我与秋枫三十年前已然恩断义绝,早没了夫妻情份,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嫂子说哪里话?”智宗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到花念容近前深施一礼,“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何况你与秋大哥老夫老妻,三十年前的事只当是一场误会,你们二人重归于好,皆大欢喜,岂不更好!以小弟看,冤仇宜解不宜结,以往的事就此作罢,嫂子意下如何?” 秋枫道:“念容,咱二人都是半百之人,难道还要斗下去吗?算了,当年之事,就算是为夫的不是,过了这么多年,你也该消消气了。再说,一年前梅红已然故去,你即便恨她,可她毕竟……” 花念容突然伸手一拍交椅扶手,纵声喝道:“姓秋的,够了!你这个负心贼,还有脸提当年的事,告诉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一辈子都不会!嘿嘿,我明白了,因为梅红死了,你才想到了我。你当我是什么?”她说到这里,脸上笼起一层寒意,充满敌意的目光紧紧盯着秋枫,“这三十年没有你又怎样,我照样过的很开心,很开心……哈哈哈……” “念容,你……”秋枫嘴角抽动,手捂胸口喘了一口气,“你说,我要怎样做才能使你原谅?” 花念容愤然站起,眸子里闪着逼人的杀气:“很简单,剖出你的心肝,我要好生瞧瞧,你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姓秋的,烦话少说,你我二人今天便在这大厅内当堂较量,你有本事便杀了我。否则的话,我便一剑宰了你——” 智宗一旁忙道:“嫂子,不可不可,你们夫妻数十年才得以相逢,原是大喜的日子,怎能说动手便动手,使不得,使不得。” 秋枫略一摆手,跟着站起身子,喘了一口气,向着花念容苦笑道:“好!念容,只要能解你胸中怨气,我答应你的要求。只是刀剑无情,我实在怕伤了你……” 花念容反手一拍背后长剑,尖声喝道:“姓秋的,比便比,罗嗦那么多做甚?取你的‘劈风斩’吧!”皓腕微扬,长剑铮的出鞘,在半空中激起一缕冷森森、青幽幽的剑光。接着挽了一朵剑花,亮了个“垂拱平章”的起手式,直指秋枫。 这柄剑由锷至柄长三尺二寸,宽二寸五,通体呈深青之色,宛若玉人新描眉黛。视其线条之流畅、之柔缓,又似佳人一捻纤腰,款款生姿。而剑身所镂之流云纹理,更是细腻无比,美艳至极。 总之,这柄剑有一种绝代的美,就像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人儿,剑光轻轻一闪,便有一种极致的灿烂。 然而这柄剑却更冷,剑光冷、剑气更冷,就像花念容此时的表情。 深青色的剑身上,镌着两个白得刺眼的字。 ——飘香。 而这柄剑的名字,就叫做“飘香剑”。 一剑飘香,剑意飘香人更香,剑香令人魂魄丧。飘香剑出,嗅者无命,在绿林道上,没有人不知道花念容的大名。而人们只所以记得住花念容的名字,主要原因便是因为她手中的这一柄“飘香剑”。 秋枫缓步走到她近前,解下“劈风斩”宝刀抱于胸前,先朝王佛施了一礼:“王兄弟,老朽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不会食言,待老朽先与秋女侠做个了结,你要的人我必然给你。” 王佛的脸色多少有些惨白,他看着秋枫,极为真诚的笑了笑:“当然,晚辈若信不过秋老侠,又岂能去请花前辈?” 秋枫深表歉意的道:“你本来有伤在身,老朽实不该让你跑这一趟的。对了,你的伤势如何?” 王佛笑着一拱手:“不妨事,吃了秋老侠和花前辈给的药,已无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秋枫转过身退了一步,望着花念容道,“念容,你说的对,咱二人三十年来的恩恩怨怨,到今天也该有个了结了。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你发招吧!” “好——我倒要看看,你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交待?”花念容右手一领剑诀,举步似落花,出剑似飞雪,嗤的一剑直噬秋枫左肩头。 花念容只所以能在绿林中被人誉之巾帼英雄,除了她手中的“飘香剑”,更少不了的是她的绝世剑法——“化血剑法”。 “化血剑法”的特点只有一个字。 ——狠! 因为“狠”,才使得她的剑法看上去够快、够冷、够凌厉和够犀利。 而她今天的剑法更狠。 因为恨已使她伤了情、绝了情,所以由恨生狠,剑法更狠。 如果爱是一种力量,那么恨也同样是种力量。不同的是,爱的力量可以创造一切,而恨的力量,却能毁灭一切。 秋枫依然怀中抱刀,不但他的刀不曾出鞘,就连他的人也一动不动。 看他的表情,就像是一个人在静静的等死,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安安然然的笑。 青光一闪,波的裂帛声响,秋枫的眉头不由皱了一皱。皱过之后,他依然安安然然的笑着。 只见他的肩头上,已然划过一道深及寸许的剑痕,剑伤虽不太重,血已顺着他的肩头流了下来。看着剑伤,秋枫点了点头,仰着脸淡淡一笑:“很好!我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所有的一切都已变得麻木,没想到,这一剑我还有疼痛的感觉。” 花念容皓腕微仰,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长剑一振,凝指在秋枫眼前。她咬了咬下唇,盯着手中的剑问道:“姓秋的,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你在可怜我吗?” “不是。”秋枫伸出一只手蘸了一下肩头上的血迹,笑着在嘴唇上舔了一下,“我这是在可怜我自己,失去的才知道珍惜,珍惜时才觉太迟。我本以为自己聪明,其实只有我知道,我才是个真正的傻瓜。念容,这一剑是我欠你的,我还给你。因为当初我也曾伤过你一刀……” “欠我的,哈哈哈……”花念容一边笑,一边抖动长剑,“你欠我的何止是那一刀,你欠我的实在太多了,你还得起吗?” 秋枫黯然一笑:“不错,我还不起。” 花念容沉着脸道:“你当然还不起,姓秋的,枉你还是一山之主,自许当世豪杰。出手吧!你若再不出手,我只会更加看不起你——”身子一拧,飞也似弹向半空,“飘香剑”再度出手。 她弹出的速度宛如怒射脱弦,风随人起,人随剑至,剑尖一挑,眨眼间便已刺到秋枫眼前。 秋枫胸前一横“劈风斩”,啪的向外一封,架开花念容一剑。接着脚下一错,侧身滑出半步,花念容手腕一翻,长剑连颤七颤,跟着递出十二剑。 剑如闪电,又狠又快。 因为太狠,所以这十二剑一剑比一剑无情。 因为太快,所以这十二剑攻出,剑光却只闪了一下。 秋枫一声长叹,“劈风斩”贴在右手掌心内蓦的一旋,拍、抹、挂、崩,疾风舞动,将花念容的剑势一一拆解开来。寒光一闪,宝刀铮的出鞘,刀光映射,犹如曦晖朗曜,银烛煌煌,立时大厅内为之一亮。 花念容道:“好!你终于拔出了你的刀。”当下一声娇喝,长剑闪动,青光嘶风,展开她一套“化血剑法”攻了上去。但见她身子游走晃动,优雅至极,飘飘然时如凌波逸步,时如罗神生尘,“率宾归王”、“鸣凤在竹”、“鳞潜羽翔”、“云腾致雨”、“辰明盈昃”、“游鹏独运”一剑疾似一剑,一招快逾一招,剑势快而绵邈,生生不息。 剑光一起,秋枫宝刀一展,刀光立起。 秋枫的刀快,刀法更快,一刀出手,刀刀追风。 “劈风斩”斗“飘香剑”,“啸天刀法”对阵“化血剑法”,这一仗堪为绿林之罕见,其中精彩,自是不言而喻。 瞬息之间光闪闪,雾朦朦,便见一青一白两道罡气氤氲缭绕,宛如青龙白虎纵横相搏。三王爷瞧至入神之处,竟似有些痴了。 便是王佛,也看得极为专注。 人生处处皆学问,做为一名习武之人,王佛当然不会错过这一次学习的机会。 所以他一边看,一边记,并一边悟。 智宗的脸上却有种怪怪的表情,他脸上的表情仿佛有些不忍,但他的眼神深处,又好像有一丝丝的喜悦。 刀光剑影,敦胜敦负?五十招后,王佛仍没能瞧得出来。 二人斗至六十余招,蓦地里青光转盛,白光渐暗。七十招后,剑光愈炽,刀光渐黯。秋枫且战且退,只是遮遮拦拦,仿佛已无还手之力。 花念容一边步步紧逼,一边冷冷吟唱:“十层楼台依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殷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莺取次飞。惊梦觉、弄情时,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不相忘,争夺日期未可期。” “期”字出口,花念容已是泪流满面。 秋枫一招“辰宿列张”封开长剑,低声道:“念容,你……” 花念容恨恨的摇了摇头,断喝道:“念容也是你叫的吗?呸!”身子如鸾凤腾空,倏的一跃而起,一招“凌摩云霄”直刺秋枫咽喉。 秋枫并不还手,身子一矮,躬身退出三步。花念容身子甫落,跟着振腕一抖,剑走偏锋,“弁转疑星”、“璇玑悬斡”、“晦魂环照”连环刺出三剑。 剑光过处,只听得秋枫发出一声长叹,随后当啷一声,“劈风斩”坠于脚下。身子微一打晃,又退了一步。 花念容回手一带,剑上的青光划过一道惊艳,但见剑尖上血珠点点,青红相映,折射出一种极其奇异的光。 看着左右肩头和右胸一侧流出的鲜血,秋枫笑了。 “你,你……分明可以躲过,你为何……”花念容看着对面站着的秋枫,眼神之中既爱又恨,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你为什么不避开?” “我说过,我欠你的一定会还你。”秋枫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解脱般的表情,“所以我不会躲,也不想躲。” “你……你真的想死?”花念容狠狠咬着下唇,狠狠的看着他,“你以为我真的舍不得下手杀你?” 秋枫仰起头笑道:“念容,你杀吧!我死了一了百了,岂不更好?如果能死在你的剑下,可以不再让你恨我,我情愿笑着去死。” 花念容忽然退了两步,长剑支地,低着头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虽然这么多过去了,你的‘啸天刀法’并未撂下。换句话说,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要让我,我偏偏不让。” 秋枫笑道:“让也好,不让也罢!这样挺好。念容,你曾经为我流过泪,而我做为男人,我不会流泪,所以只能以这身上的鲜血相偿。”说罢解开胸前衣扣,将胸口露将出来,“男儿有泪不轻弹,以我的血,还你的泪,我认为也不错。念容,来吧!” 花念容看到他右胸口处的剑伤,禁不住心头一软,长剑举了几举,终于无力放下。跟着五指一松,当的一声,长剑坠地。 二人默默相视,目光中似乎都藏着千言万语。 大厅内一片陈寂。 静静的,比最深的夜还要静。 智宗看到此处,首先起身说话,打破僵局:“秋大哥、嫂夫人,以小弟看,此事就此作罢。至于谁对谁错,都不要计较了。你们多年不见,应该高兴才是,三王爷、王兄弟,你们说是也不是?” 三王爷与王佛点了点头,三王爷接道:“智二当家说的在理儿,夫妻之间,谁没个磕磕碰碰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不必计较,不必计较。” 智宗一挥手,吩咐道:“来人,给秋寨主包扎伤口。” 秋枫喝道:“不必!” 智宗急道:“大哥,你——” 秋枫道:“愚兄没事,这些伤我还受得了。” 花念容目光横扫,最后落在王佛脸上,道:“王兄弟,正好你和三王爷今日在此,待我讲出三十年前所发生的事,烦请你们二人给我做一个公道,看他姓秋的挨我几剑亏也不亏?” 三王爷笑道:“可以,秋女侠但讲无妨。” “念容多谢王爷。”花念容跟着转向秋枫,不无讥讽的道,“姓秋的,我且问你,你未曾娶我之前,可曾与我山盟海誓,以表情衷?” “当然。” “那你说一说,你许的是什么山盟海誓?” “今生今世,相偎相依;生生死死,永不分离;海枯石烂,此志不移;但存二心,天打雷劈。” 花念容仰天打了个哈哈,长剑反手一背,接着问道:“好像不仅仅是这些吧!我可记得还有很多呢?你接着说啊!” ※※※ 就在聚义分赃厅内花念容和秋枫二人情仇难释、刀剑相拼的当口,另有一支人马已悄悄摸到了都梁山下。他们绕过要道,顺后山一侧攀援而上,其中为首的两名汉子身法灵便,游走在悬崖陡壁之间,宛若猿猴趋纵,快捷至极。 这二人正是贺顶红和易水寒。 二人带着二十几人先行攀上峰顶,贺顶红随手一挥,先上来的人纷纷抛下绳索。时间不大,又有二十几人相继攀上,连续四次,山下之人尽数登上山顶。贺顶红挨个点了点,不包括自己和易水寒,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百一十二人。 这些人都是贺顶红在娄、毕二人手下精挑细选,严格选拔出来的五军校卫。一个个都是挨上一刀誓不皱眉,并且以一抵百三棒子打不倒的壮小伙子。在他们腰里,除了每个人一盘绳索之外,单刀、匕首、火折子和硫磺等物一应俱全。 不知是因为他们方才攀援太热的缘故,还是此次任务太过艰巨,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异常兴奋。 贺、易二人对视一眼,一俯身,以最快的速度率众直奔山寨。 行至“五塔峪”切近,易水寒猛然敛身驻足,伏下身子听了听,然后右手向后一挥,低声道:“等一下。” 贺顶红问道:“易兄,怎么了?” “我前番来过这里,此地设有山寨的喽罗,倘若咱们硬闯进去,势必打草惊蛇。”易水寒想了想道,“以我看,咱们最好先抓一名喽罗问一问山寨的情况,确保有备而无患。” “易兄说的极是,‘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贺顶红焦急的道,“此事交给小弟便是,抓一名喽罗,应该不会是什么难事。” 易水寒右手一伸,将他拦住道:“不可!你对山寨不甚熟悉,为避免节外生枝,最好还是我去,毕竟我已经来过这里。好,你们在此稍等,我即刻便回。”身子连晃几晃,步履如飞,进了五塔峪。贺顶红一摆手,众校卫四下一分,各自寻了一处较为隐蔽的所在藏将起来。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如缓缓流动的水,贺顶红眼盯着五塔峪方向,只觉此刻的时过得特别漫长。 而此刻的风,也愈吹愈劲,就好像一头受了伤的怒狮,一边舔着伤口,一边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嘶吼。 对不喜欢风的人来说,风是无情的,因为它可以吹走一切,包括生命和岁月。风吹过的地方,光阴易逝,韵华成空;风吹过的痕迹,无疑于沧桑的痕迹。 贺顶风却喜欢风,尤其是秋天的风,风越大,他心中的火焰便烧的越旺,更容易点燃他胸中的斗志。 大约到了两柱香的工夫,贺顶红眼前蓦的一亮,只见易水寒快似疾风,已自五塔峪掠身而至。而他身上,穿的竟是一袭喽罗服装,肩头之上,似是还扛着一个包袱。眨眼之间,易水寒到了贺顶红近前,放下包袱道:“怎么样?时间不算太长吧!” 贺顶红急忙问道:“据易兄打探,山寨的情况如何?” 易水寒道:“我抓了一名喽罗,从他口中得知,王佛和三王爷暂时无虞,均甚平安。” 贺顶红松了一口气,道:“其他的人呢?” “容帝尊、满十六、墨中白等人均被囚于此山的‘东岳观’内。你放心,救人之事,便包在愚兄身上。”易水寒蹲下身子,在脚下草草划了几条路线图,“另外,那喽罗还说,大寨主‘啸天虎’秋枫的前妻、现为绿林总瓢把子的花念容也到了山上。” “哦?花念容——”贺顶红托着下颌笑道,“她来了又能怎样?莫不是她也要替秋枫挡横儿不成?” “当然不是。”易水寒拍了拍手,接着说道,“听那喽罗说,三十年前秋枫曾有负于花念容,花念容此次前来,是来找秋枫讨取公道的。而且我们的敌人不是花、秋二人,乃是那个二寨主‘灵犀狐’智宗。此人心术不端,早对绿林总瓢把子一职的宝座觑视已久。听说他还要在今天晚上,以庆祝秋枫、花念容夫妻重逢为名,在聚义分赃厅内大排筵宴,好趁机除掉秋、花二人,夺得绿林总瓢把子这一梦寐以求的宝座。” 贺顶红冷笑道:“这厮好歹毒的心肠,只怕那样一来,三王爷和王佛他也不会放过。” “我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所以咱们下一步的行动,须即刻分兵两路,我去‘东岳观’救容帝尊等人,你可带人赶往‘龙山寺’,先把那里的喽罗和厨子控制住。这个包袱里面,全是一些喽罗们的衣服,为了谨慎起见,咱们必须换了身上的衣服。” 贺顶红点了点头,当下解下包袱,令校卫们换上喽罗服装。在众人更换衣服的当口,易水寒伸手在地上的路线图上点了几点,面向贺顶红道:“这是通往‘龙山寺’方向的路线,你须牢牢记住,免得走错了方位。” 贺顶红认真的看了看,轻轻拍了拍易水寒的肩头,笑着说道:“易兄果然想的周到,小弟佩服之至!放心,这几条路线,我已牢记在胸,不会忘记。易兄,你前往‘东岳观’救人,需要多少人手?” 易水寒浑不思索,随即答道:“十人足矣!剩下的你全带上。” 贺顶红轻轻击了一掌,笑道:“好!就这么办,易兄先挑出十个人吧!” 易水寒随手点了十名校卫,一一都做了交待,尔后朝贺顶红一拱手,领着人直接赶奔“东岳观”。贺顶红瞧了瞧剩下的校卫,一袭喽罗服装,都还得体,自己也挑了一件穿在身上。他按着易水寒提供的路线,丝毫不敢耽阁,右手用力一挥,率众径直赶向“龙山寺”。 ※※※ 听花念容问到这里,秋枫的脸上微微一红,举起头道:“是,我还说过,你我之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还有……” 花念容冷着脸怒嗔道:“姓秋的,恐怕还不止这些吧!这一幅画和画中所题词句,你该不会也忘了吧!陶晋——” 站在她身后的“拳头”陶晋抢步上前,躬身施了一礼,毕恭毕敬的道:“总当家,陶晋在此。” “你把那幅《剑舞寄情图》取出来,给姓秋的提个醒,免得他贵人多忘事。” “属下遵命!” 陶晋忙从搭裢内取出一轴水墨丹青,双手呈上。花念容接画在手,轻轻摆了摆手,陶晋双手一背,重新回到原位。只听波的一响,花念容随手一抖,已自将丹青打开,乜斜着眼一声冷笑:“姓秋的,你看看这是什么?这幅画可是你的手笔?王兄弟和三王爷也好生瞧瞧,当年的秋枫,是何等的情深似海?” 王佛和三王爷凝神而视,只见这幅画乃是一轴长六尺、横两尺的绢素丹青。画中绘得一女,兀自似笑非笑,挽剑曼舞。此画绘以丹青,裱以绫绢,画中佳人春笋纤纤,轻裳云衫,眉宇间天然清性,婉态妖绕;其神态之美,可人姽婳,甚是妩媚。伴着画中千崖万壑、落日浮云和一派烟波的苍茫景致,更使得画中的女子一笑一舞秀丽流畅,风致闲雅。 而最为令人称道的是,此画工笔细腻,毫发如生,罗裙袖带,迎风欲飞,大有“吴带当风”之妙。 但对于这些,王佛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使他为之动容的,则是画中所题之词。 自古丹青所题之词,皆为墨迹,而这幅画却是红色的。显见得题词之人,乃是咬破手指,蘸着鲜血一字字写上去的。 花念容看了看画中的人和画中之词,轻轻咬着下唇道:“姓秋的,这幅画你难道忘了不成?” 秋枫的身子凛然一震,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念容,想不到……想不到这幅画你还保留着?我、我……” 花念容道:“当然,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会舍得扔掉?因为这一幅画,曾是你耗得两年光景才得以完成的倾心之作;因为我看到这一幅画后,曾经将一颗心都交给了你;因为这一幅画,我义无反顾的跟着你到了云台山,心甘情愿的跟着你做了贼,不但使我的家人与我反目成仇,而且连我的父亲也被我活活气死。因为这一幅画,我不知失过多少次眠,流过多少眼泪?哈哈哈……三十年前看到这幅画,我好感动,而我今天再看它时,只觉得好恶心、好可笑!为了这一幅画,我失去了好多好多,没想到我好傻,竟为了这幅画将一颗心、一世情都交给了一个不可靠的人……” 秋枫听她说到这里,只觉种种往事历历在目,恍如昨日。相思的喜、相守的甜、离别的怨与别后的痛一齐涌上心头,刹时百感交集,两行热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花念容一声冷哼,说道:“想不到你也会流泪?姓秋的,这既是你的杰作,这画中之词,你还可曾记得?” 秋枫伸手拭了拭眼角的泪水,道:“那是一首秦观的《解语花》,我怎会忘记?” “好!好一个《解语花》?”花念容将画轻轻拢卷,在厅内踱了两步,背着手吟道,“窗涵月影,瓦冷霜华,深院重门悄,画楼雾杪,谁家笛、弄彻梅花新调。寒灯凝照,见锦帐、双鸾飞绕。当此时、倚几沉吟,好景都成恼。曾过云山烟岛,对绣繻甲帐,亲逢一笑。人间年少,多情子,谁恨相逢不早。如今见了,却又惹、许多愁抱。算此情,除是青禽,为我殷勤报。”吟罢反手一指秋枫,“姓秋的,我且问你,此画斯词算不算你的山盟海誓?” 秋枫凄苦一笑:“当然算!” “好一个当然算。”花念容猛然双臂一振,仰天厉笑道,“三十年了,人生又有几个三十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还留着此画做甚?”王指一紧,运力一震,波的一声响,手中丹青片片飞起。她跟着一声长啸,左手一掌拍出,砰的一声,好端端的一幅《剑舞寄情图》尽成纸屑,一齐飞向厅外。 秋枫一低头,一张嘴,一口鲜血咯出唇外。他喘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无力的道:“不错,是我对你不住,辜负了你的一腔深情。但是那天发生的事,我实在说不清楚……为何一觉醒来后,梅红会躺在我的身边?总之,那一天不知何故,我的头只觉疼得特别利害,昏昏沉沉,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花念容微含一阵冷笑,尖声道:“姓伙的,你可真会为自己找借口,好一句‘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实在不明白,为何那日山上的兄弟都喝了酒,别的人都没事,却偏偏你一个人喝醉了?据我所知,你的酒量虽非海量,喝上几碗酒,总不致于酩酊大醉吧!” 秋枫一声苦笑,耳畔随即响起梅红临终之前给他说过的话,但是这些话,他还不能讲出,因为就算是他现在说出来,花念容也未必肯信。 他知道,如果要使花念容相信他的话,只有一个人亲自讲述这件事。 而这个人便是“灵犀狐”智宗。 花念容盯着秋枫脸上的变化,过了许久,才缓缓的问:“姓秋的,你怎么不解释了?你说呀!” 秋枫朝着胸口猛击一拳,满面悲痛的道:“我……我无话可说,总之算我对不住你便是。” “哦,是吗?”花念容逼进一步道,“使我想不到的是,当我要杀梅红那个臭丫头时,你却百般维护,极力阻拦。为了她,你……你竟然不惜和我动手,还伤了我一刀。” 秋枫怔了半晌方道:“念容,你可知梅红也是无辜的,错说错在我一人身上。你要杀我,我绝无二话,但你要杀她,我便觉得不忍。你可知道,这三十年来,她和我都过的并不快乐。就在她郁郁而终的前一天晚上,她嘴里还在不停的念叨着你的名字,口口声声只说对不起你……” 花念容厉声笑道:“对不起我?她就是说上一千句、一万句那样的话,我也不领她的情。” “你领情也好,不领情也罢!反正她已经死了。”秋枫无限苍凉的发出一声叹息,“至于我吗?既已酿成大错,我自知百口莫辩,何况说了你也不会听。念容,我今天只求一死,你出剑吧——” 花念容弯下腰拣起长剑,放在手中掂了一掂,倏的眉梢一扬,娇声叱道:“好!既然你想死,我便成全了你。”青光一闪,一剑刺向秋枫眉心。 秋枫把眼睛一闭,竟自一动不动。 眼见这一剑将至秋枫眉心,花念容陡然顿住,剑尖儿颤动,发出一阵阵的龙吟之声。 这时秋枫突然睁开双眼,与花念容注目凝视:“念容,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可以吗?” 花念容猛然间掣腕回肘,倒带长剑,铮的一响,反手入鞘。她咬着嘴唇狠狠盯了秋枫一眼,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霍的身子一转,向着“三头六臂”喝道:“我们走——” 智宗连忙抢步欺身,大声道:“嫂子,等一下,小弟有话要说——” 花念容将目光缓缓落到他脸上,面无表情的道:“智二寨主,何事?莫非你要强留我不成?” “小弟怎敢?”智宗急忙陪着笑躬身一礼,极为客气的道,“小弟不求别的,只求嫂子能与秋大哥旧梦重圆,再续前缘。嫂子,三十年前秋大哥虽然因一念之差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他心里装着的,始终还是嫂子你。何况他今日已然诚心悔过,嫂子,小弟求你了,再给秋大哥一次机会——”说着后退半步,伸手一撩衣襟,腾的跌膝跪倒,“我与秋大哥情同手足,患难与共,秋大哥不开心,做兄弟的又怎能高兴得起来?” 花念容大笑道:“智宗,你错了,你们高不高兴干我何事?你们是兄弟,我却与你们毫无半点关系,请你让开——” 智宗忍不住一声长叹,眼中滴出泪来:“嫂子,‘人非圣贤,敦能无错?’小弟只怕你今日负气一别,从此与秋大哥再无见面之期。嫂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念鱼情念水情,看在小弟的薄面之上,你便与秋大哥握手言欢,怎么样?” 花念容目光一转,眼皮向上轻轻一撩,颇为不耐的道:“智二寨主这又何苦?为了一个姓秋的,还值得你这么下跪吗?好了,任你说的天花乱坠,想让我再给他一次机会,简直是痴心妄想!告辞——” 她刚走出两步,不料“三头六臂”单和智宗如出一辙,跟着跪倒在地,九个人齐声道:“总当家,不可——” 花念容脸上一愣,沉声问道:“你们这是做甚?难道你们也和智宗一样,要替姓秋的求情不成?” 九人道:“我等正是此意。” 花念容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我的事还用得着你们来管吗?说,你们到底是秋枫的人,还是我的人?” “拳头”陶晋昂着脸道:“总当家,不是属于有意冲撞于你。恕属下斗胆,总当家心里根本便舍不得秋寨主!因为总当家始终还在想着秋寨主。” 花念容嗔道:“一派胡言!我恨不得杀了他,又怎会想着他?” 陶晋笑道:“可属于方才亲眼目睹,秋寨主让总当家杀他时,总当家的剑一直在颤,却一直也舍不得下手。还有,总当家若是忘得了秋寨主,为何王少侠一说是奉了秋寨主所托请你至此,总当家竟是毫不犹豫,便一口应下?” “我……”花念容再一次喝道,“陶晋,你……你给我闭嘴!” “铜头太保”秦明白磕了个头,接着说道:“总当家,不是属下多嘴,似咱们吃绿林饭的人,凡事想什么说什么,敢作敢当,从无顾忌,更不应该欺骗自己。而总当家你——” “你的意思是说,我一直在欺骗自己,是也不是?”花念容冷着低声喝问。 “不错!明月认为总当家一直在欺骗自己。”秦明月咬了狠牙,一字一顿的道,“恕属下直言,看总当家脸上的表情,自是恨不得杀了秋寨主,其实在总当家内心深处,你根本就舍不得,因为总当家心里——” 话犹未了,花念容一抬手,将秦明月的话冷冷喝断:“好啦!你们不随我回去,我就一个人自回云台山。”说罢,举步向外便走。 就在此时,王佛突然长身站起。 他笑着双手一拱,抱拳一揖道:“前辈,可以等一下吗?” 花念容笑道:“怎么,王兄弟也想趟这浑水吗?” 王佛深施一礼道:“晚辈决无此意,只是晚辈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前辈肯不肯听?” “当然愿意。”花念容抿嘴笑道:“因为在我心目之中,当今武林,只有你杀手王佛才是真正的君子。君子的话,我怎能不听?王兄弟,你想说些什么,请讲——” “多谢前辈抬爱。”王佛望着秋枫说道,“前辈,实不相瞒,当年无论秋寨主怎样对不住你,但看他今天之举,实是出于至诚,想真心求得你的谅解。前辈,以晚辈看,你就再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诚如智二当家方才所言,‘人非圣贤,敦能无过?’我相信,秋寨主一定会珍惜这次机会的。你放心,如果秋寨主再要负你,别说前辈容不得他,便是晚辈,也必取他的项上首级。” 花念容柔声道:“好!有王兄弟你这最后一句话,我可以答应,再给姓秋的一次机会。” 厅内众人听她如此一说,刹时人人雀跃,无不欣然。三王爷拍了拍王佛的肩头,哈哈笑道:“秋老侠,王佛替你求得情面,你该如何感激啊!” 秋枫笑着道:“一切全凭王兄弟做主。” 三王爷挥了挥手,大声道:“算了,还是由本王为你做主吧!你只记住王佛说过的话就成,切不可再辜负了秋女侠,否则的话,王佛可是说到做到,必然放你不过。” 秋枫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若是老朽再对不起念容一次的话,不要说王兄弟放不过我,到时连老朽也没脸活在这个世上。” 说话之间,智宗和“三头六臂”等人已纷纷站起,智宗甚显兴奋的道:“诸位!今天我大哥与嫂子冰释前嫌,智某不胜快慰。为庆祝他们夫妻得以团聚,今晚便在这大厅之内盛排筵宴,希望大伙不醉不归。三王爷、王兄弟,你们意下如何?” 三王爷眨着眼微微一笑,说道:“那是自然,既是庆祝,当饮好酒,不知咱们山上可有什么好酒?” 智宗大笑道:“本寨除了没有御酒之外,王爷想喝什么酒咱这里都有,王爷放心,今天的日子不同寻常,在下当然会拿出山上最好的酒孝敬您老。” 王佛看着智宗跟着笑道:“不错,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个人高兴时的样子,总能给人一种年轻的感觉。因为快乐,总能给人一种青春的气息,至少花念容和秋枫看上去都很快乐,他们看上去,都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为了庆祝花、秋夫妇重归于好,山寨上下无不感到振奋,大、小头目以及每名喽罗尽皆穿着一新。智宗传令下去,大、小头目皆可入席,其余众喽罗每个人各赐瓶酒方肉,以示同贺。时间不大,便见整个聚义分赃厅内张灯结彩,布置得一尘不染,加之声管笛箫声声悠扬,真个是好不热闹。 挨得红日西坠,玉免东升,三王爷、王佛、花念容、秋枫、智宗、三头六臂及山寨大、小头目依次就座。 或许风儿在白天已吹得太累,此时此刻,连风也沉静了下来。只见柔柔的月、闪闪的星,听万籁无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 而静静的夜色里,也总能让人品味出一点触动心灵的诗意。 智宗叫过一名喽罗,问道:“酒菜可曾齐备?” “回二寨主,酒菜业已毕备,但等二寨主一声吩咐即可入席。” “好!传筵——”智宗略顿一顿,目光轻轻在王佛脸上一扫,跟着道,“你下去告诉他们,今晚的酒必须是最好的,因为三王爷和‘杀手佛’乃是我寨难得一见的贵客。谁若有半点差池,让三王爷和王少侠吃的不爽,到时休怪本寨翻脸无情!” “二寨主放心,小的知道!”喽罗说完,站起身退出大厅,飞也似赶往“龙山寺”。 第二十二章 醉翁之意 第二十二章醉翁之意 -------------------------------------------------------------------------------- 第二十二章醉翁之意 不消片刻,酒菜一一呈上。智宗先命喽罗在每人面前摆放起一只海碗,尔后启去酒封,给每人倒了满满一碗。王佛偷眼看去,但见今晚宴席之上,入席的大小头目个个衣装整齐,足有八十余人。除智、秋、花三人为一席,“三头六臂”占两席,自己和三王爷据一席之外,余者或四人一桌、或六人一桌、或八人一桌,皆依座次排列。 智宗笑着将自己的酒碗高高端起,满面春风的道:“各位!三十年来,智某便一直有个心愿,那就是希望有一天,秋大哥能和念容嫂子重归旧好。老实说,我与秋大哥管鲍情深,手足相契,见他这么多年郁郁寡欢,我这做兄弟的更觉得难受至极。幸得上苍堪怜,今天秋大哥终于与念容嫂子鸾凤重鸣,实殊可贺。为庆祝秋大哥与念容嫂子重逢之喜,诸家兄弟无须顾忌,能喝的不妨尽情畅饮,一醉当休!” 众头目一齐起身,轰然道:“一醉方休,一醉方休——” 智宗摆了摆手,令他们重新落座,接着目光一转,朝三王爷微微一笑,略显歉意的道:“让王爷见笑了,咱这山寨可比不得您的王府,虽言盛宴,实则惭愧。想王爷千乘之躯,素来尊贵,便是寻常便宴,也不无龙肝、凤腑、麟脯等珍羞。智某听说,但凡皇家王室,所喝之酒,莫不是珍珠红、赤霞珠,其味之美,堪为琼浆玉液,人间极品。所用酒器,也都是些什么紫霞觞、夜光杯之类的物件。王爷,智某说的可对?” 三王爷听他说完,耸了耸肩,笑道:“哪里哪里!二寨主言过其实了,什么劳什子的紫霞觞、夜光杯?今儿若不是听二寨主谈起,连本王也是未所未闻。” 智宗轻轻笑道:“不管是真是假,你们的酒宴总不会像咱这山寨之上,吃一些烧鸡、扒鸭子、烤猪烤羊之类的东西吧!至于喝酒,嘿嘿……咱这山上也从没用过杯子,所以屡屡痛饮,皆以海碗替代。倘有不周之处,还望王爷多多担待。” “二寨主这样说,未免显得太客气了。”三王爷伸出右手中指,在海碗上当的一弹,提鼻子嗅了一嗅,颇为满足的道,“‘旨酒盈樽,莫与交欢。’既是朋友,有酒便成,哪来的那么多讲究?再说你们身为绿林中人,讲的便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男儿本色自当如此,本王甚是喜欢。” “如此多谢王爷。”智宗笑着看了一眼王佛,右手拇指向上一挑,脱口赞道,“王兄弟可是当今武林数一数二的人物,在江湖上提起你‘杀手佛’三个字来,谁人不知,何人不晓?今日得见王兄弟,实为智某三生之幸。王兄弟难得至此,乃是本寨贵客,待会儿智某要相敬三碗,你可不要拂了我的面子哦!” 王佛朗声笑道:“当然!二寨主敬的酒,王佛定当尽饮。不过,在下还有个小小的提议,却不知二寨主同不同意?” “王兄弟有何提议,请讲——” “在下和二寨主皆有同感,秋前辈和花前辈喜续前缘,实为上苍堪怜,不忍拆散一对有情之人。所以在下的意思……这头一碗酒咱们须先敬上天才是。二寨主,你觉得如何?” 智宗微觉一怔,三王爷当即说道:“不错不错!我看王佛这个提议甚好,既是上苍堪怜,咱们当敬,当敬!” “还是王兄弟想的周全,智某当然同意。”智宗笑着将酒碗向头顶一托,旋一俯身,将一碗酒泼落脚下。众人见状,相继一一效法,各将自己的酒泼于脚下。智宗将海碗重重一顿,扬起右手吩咐道,“倒酒——” 此时此刻,王佛却一点也不敢大意,眼睛紧盯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刚才他只所以提出“先敬上苍”,当然不是他的本意,他就是想看看,智宗在酒中有没有暗下手脚。 王佛目光斜视,见头一碗酒泼在脚下,并无异状,遂暗自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知道,这头一碗酒倘若无毒,那么每个桌子的人所饮的头一坛酒便均是无毒的。当下向三王爷微一颔首,三王爷也笑了一笑。 饶是酒中暂时无毒,王佛依然不觉轻松,因为凭借他的经验,那些在座的众山寨头目,每个人身上都仿佛暗藏了利刃。他虽然看不到都是些什么利刃,却能感觉得到来自于那些利刃上的杀气。 有生以来,除了酒的香气,王佛最觉敏感的便是杀气。 负责为众人倒酒的共是十名喽罗,他们不倒酒时,一直低着头垂手伺立,站在灯光暗处。王佛发现,就连他们不倒酒时,也都个个低着头。 对于这些人,在场的人几乎都不在意。因为对智宗和众头目来说,他们今晚要对付的人只有四个人。 ——秋枫、花念容、三王爷和王佛。 然而王佛却很在意,尤其当他看到其中的一个人时,心里面便禁不住动了一动。这名喽罗上中等身材,头上垂下几绺发丝,遮起半张脸面。即便这人低着头站在暗处,王佛只看一眼,也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 看到这个人时,王佛悬着的心立时放了下来。 王佛正自寻思,那各喽罗已低着头到了王佛桌前。他低下头给王佛和三王爷各倒了一碗酒,突然脚下一绊,身子微微一晃,手中酒坛斜着一倾,几滴酒液不偏不倚,正溅在王佛的胸口上。 王佛刚然一怔,那名喽罗已慌忙放下酒坛,伸手替王佛擦拭胸口。擦拭当中,便见他右手指尖如蛇游走,已在王佛胸口处飞速写了四个字。 ——但饮无妨。 智宗瞧在眼里,蓦的脸色一沉,忍不住刚要发作,王佛忙笑着摆了摆手:“二寨主,不打紧不打紧,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一次算了。再说今晚乃是大喜之日,岂能因此而不快?” 智宗道:“好吧!我就给王兄弟一个面子,暂且饶他一次。”右手啪一拍,哼了一声,向那名喽罗重重喝道,“还不谢过王少侠?”那各喽罗忙向王佛躬身一揖,智宗向旁一指,“与我退在一旁!”那名喽罗低着头抱起酒坛,又重新退回原处。 智宗霍的长身而起,双手捧起酒碗,高声道:“各位!来——咱们大家同敬秋大哥和念容嫂子一碗。秋大哥、念容嫂子,小弟先干为敬!”一仰头,咕咕嘟嘟一饮而尽,众人跟着一一饮尽。智宗放下酒碗,大笑着抹了抹嘴,击了一掌道,“好酒,痛快!倒酒——” 王佛也笑着一抹嘴,点了点头:“不错,确是好酒。人逢知己千杯少,今晚难得与众英雄齐聚一堂,在下须喝个痛快!” “好!王兄弟果真是性情中人,‘杀手佛’不愧是‘杀手佛’!”智宗笑着挽了挽袖面,蓦地里抬起右腿,蹬住椅子道,“人逢知己千杯少,王兄弟说的妙极!王兄弟,智某说过要敬你三碗,绝不食言。来人,与本寨和王少侠桌上各摆三只海碗,快快倒酒——” 一言方罢,早有人将六只海碗分别摆上,一一倒满。智宗伸手抄起第一碗酒,平胸向前一推,“王兄弟看清了,智某先干了这碗,若是碗中还剩半滴,我愿自罚十碗。好!说干就干。”一仰头,眉头皱也不皱,一口气喝了第一碗。 智宗笑着哈了一口气,将酒碗向下翻转比了一比,啪的一扣,接着又将第二碗酒端起,略吸了一口气,猛一仰头,跟着一饮而尽。待他饮第三碗时,连缓了两口气,方自饮尽。 众头目纷纷鼓噪道:“二寨主好酒量,端的海量——” “哪里哪里!承蒙弟兄们夸奖,要说海量,王兄弟才当得起。”智宗团团一揖,笑着落座,抬起右手一指王佛眼前的三碗酒,“王兄弟,请——” 王佛缓缓站起身子,看了看摆在眼前的三碗酒,略一拱手:“二寨主连尽三碗,的确是好酒量,在下佩服的紧。也罢,二寨主拳拳盛情,王佛自当受领。只是在下酒量不济,万勿见笑。”双掌在桌子上蕴力一按,两只酒碗呼的弹起,王佛伸出双手一托,在胸前稳稳接住。 众头目均感眼前一花,就见王佛头也不仰,一张嘴,两碗酒已在眨眼间饮得滴酒未剩。 智宗刚要鼓掌喝彩,突见王佛放下酒碗,长笑说道:“好酒,好酒——”笑声未敛,微一低头,剩下的第三碗酒吃他内力一吸,嗤的一声,竟自一滴儿未剩,全被他凭空饮尽。 众头目见状无不骇然,便连智宗也是心头一凛,他没想到王佛伤未痊愈,其内力依然如此精湛。 王佛目光如电,在众头目脸上一一扫过,掷地有声的道:“方才二寨主已敬过在下三碗,来!王佛不才,也敬大伙一碗。” 众头目被他目光一逼,一一相顾失色。有十几名胆子稍小的头目身子猛一哆嗦,当当声响,藏在身上的尖刀、短剑、峨眉刺、匕首等七八种利刃分别由袖子里、衣襟下和裤腿里纷纷掉了出来。 没等王佛发问,花念容脸色立变,寒着脸喝道:“智宗,今晚盛宴乃为庆贺,三王爷和王兄弟更非外人,你令他们身藏利刃,是何用意?” “这……这个嘛!哈哈哈,嫂子莫要误会,你听小弟解释。”智宗先是一惊,继之稳了稳心神,勉强笑道,“嫂子有所不知,今晚盛宴,小弟本来安排了一个节目。就是让兄弟们在席前各展其能,为秋大哥和你助一助酒兴,所以……” 花念容充满狐疑的笑道:“是吗?难为你想得如此周到,你想让他们练些什么?该不是项庄舞剑吧!” 智宗陪着笑道:“天地良心,小弟绝无此意。只因我见兄弟们喜欢舞枪弄棒,想让他们借此机会以助酒兴,好让秋大哥和你开怀一笑。如果嫂子觉得不妥,小弟将这个节目取消便是。” 秋枫大笑道:“智贤弟说的没错,念容,他也是一片好意,你又何必斤斤计较?好!今晚老朽开怀,来来来,咱们接着饮,干——” 众人又饮多时,待至每张桌的一坛酒堪堪饮尽,人人脸上酒酣耳热,似是都有了七分醉意。喽罗再倒酒时,智宗接过第二坛酒,蓦的飞起一脚,将一名倒酒的喽罗踢了个跟头,醉眼朦胧的道:“这一坛酒由我来倒,来来来,每人一碗。秋大哥、念容嫂子,小弟先给你们满上。”当下先给秋、花二人各倒了一碗,一转身,又来到三王爷和王佛桌前,“来!三王爷、王兄弟,你们……你们也是一人一碗,喝……” 王佛笑着看他将酒倒上,和三王爷端起碗来互相一碰,双双饮尽。智宗打了个酒隔,吐着酒气笑道:“好,好酒量!来,好事成双,智某再与二位倒上一碗。”说罢又各倒了一碗,三佛和三王爷跟着饮尽。 看着二人每人连尽两碗,智宗突然放下酒坛,刹那间醉意全消。他盯着王佛,轻轻摸着鼻子笑道:“王兄弟,这第二坛酒味道如何?是不是要比第一坛酒好喝的多?” ※※※ 王佛眉头微皱,猛然一捂胸口,抬起头道:“二寨主,你……你这是什么酒?我为何……为何浑身无力?莫非……莫非你在酒中下了毒……不成?” “哈哈哈……不错!姓王的,算你聪明,可惜已经太迟了。”智宗无比得意的笑了笑,双手抱着肩头,狡狯的看着王佛脸上的表情,“不过王兄弟放心,智某所下之毒名为‘软骨散’,并无致命之虞。只要王兄弟乖乖的听话,嘿嘿,智某是绝不会难为你的。就算让你死,我也会一刀给你个痛快,不让你受半点折磨。”右手一勾,左手一掌,啪的一声,正中王佛胸口。 王佛身子一仰,砰的跌倒在地。 然而就在王佛身子跌出的一瞬间,他的右脚尖却迅速的在三王爷膝弯处碰了一下。 三王爷立时心领神会,右手一松,筷子拿捏不住,啪的跌落。身子一晃,砰的向后摔倒,喘着气一指智宗,无力的道:“姓智的……好你一个卑鄙……小人……” “三王爷,哈哈哈!智某说过,今儿是个好日子,一定请喝最好的酒哦!”智宗矮着身在三王爷脸上拍了拍,笑眯眯的道,“怎么样?这酒的确是好酒吧!”说完一回身,目光直视秋枫和花念容。 “智宗,你……你真是好兄弟,好兄弟……”秋枫身子一软,向后靠倒,花念容刚想站起,身子陡的一晃,便即摔倒。 智宗在四人身上各踢了一脚,见他们一动不动,全无反抗之力,禁不住仰天大笑。 “三头六臂”瞧到这里,人人脸上一惊,相顾变色。九人一拍桌子,呼的尽皆站起,“虎头枪”江风飞起一腿将椅子踢翻,虎吼道:“姓智的,你这是什么意思?偷偷下毒,这算哪门子绿林好汉?” “好汉?”智宗撇着嘴看了江风一眼,“你们都是聪明人,我不妨老实告诉你们,从今天开始,绿林盟主就要换人了。你们若是识相的话,趁早归顺于我,待智某做了绿林的第一把交椅,我是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哼!如果九位不识抬举的话,只要我现在一声令下,便让你们个个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 “独臂书生”关宜封愤愤的笑道:“姓智的,‘三头六臂’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就凭你这卑鄙小人,便是做得绿林盟主,我们也是不服!” 花念容强打精神,懒懒的道:“你们难道嫌我死的慢吗?你们……你们还不退下!” “盟主——”“铁臂金刚”赵燕北砰的跪倒,恨恨的朝胸口擂了一拳,“莫不如我们与这厮拼了,我等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将你救出都梁山。” “不可造次!”花念容板起脸孔一声厉嗔:“你们若不听我的话,本盟主便当即咬舌自尽。” 九人一齐低下头道:“好罢!盟主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也不活了。” 智宗鼓掌笑道:“这不就结了嘛!识时务者为俊杰,秋大哥,你说呢?” 秋枫无力的摇了摇头,用一种几欲绝望的眼神望着智宗道:“二弟,你方才还说,你我兄弟管鲍情深,手足相契,难道你这样做,就是兄弟情份?” 智宗沉声一笑,大踏步昂然入座,抬起右腿往桌子上一搭,悠闲自得的道:“姓秋的,你既为兄长,有什么好事就应该处处让着小弟才是,而你何时让过我?几十年来,我跟着你出生入死,可好处却总是你的。无论是你做绿林盟主,还是做了这都梁山的头把金交椅,我永远都只能跟在你的后面。你说,这公平吗?” 秋枫叹道:“所以你很想做大哥?” “不错!男子汉大丈夫,要做就做最大的。”智宗抄起一双筷子用力一扳,格的一声,折为四段,“花念容,趁着你还清醒,识相点就交出你的绿林盟主令,再写一份‘召告南七北六十三省新任盟主文书’,我还可以留你们夫妻一个全尸。不然的话,我定将你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盟主令我可以交给你,‘召告南七北六十三省新任盟主文书’我也可以写。”花念容充满迷惑的道,“只是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你和秋枫一直是最好的兄弟,我怎么也想像不到,你竟会如此翻脸无情?” 智宗奸笑着站起身来,背着手道:“什么,你说我和姓秋的是最好的兄弟?笑话,那是他太蠢。老实说,智某一直就不曾把他当过兄弟。不然三十年前,他也不会中了我的圈套。可惜的是,你们夫妻反目,他竟然还把绿林总瓢把子的座位让给了你。实不相瞒,三十年前秋枫和梅红所做之事,都是智某人所为。花念容,这下你知道了吧!” 花念容越发迷茫的道:“我不信,三十年前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秋枫酒醉之故,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智宗突然弯下腰一阵大笑,笑罢拭了拭眼泪,“花念容,到了此刻,我就明人不做暗事了,那件事当真是我所为。嘿嘿……看来智某做事,还真个是天衣无缝。”说着将目光转向秋枫,有些好笑的道,“姓秋的,我这样对你,你还待我是兄弟,你说你是不是蠢的可怜?听说梅红那贱人在临死之前,已将此事说给了你,你也可以说啊!” 秋枫黯然一笑:“不说也罢!就是我说了,念容也未必肯信。” 花念容道:“不错!秋枫的话我不会信,梅红那贱人的话我更不会相信。因为他们二人的话,都没一句是真的……” “好!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智宗有些忘乎所以的道,“姓秋的,知道那一天喝酒,我在你酒里下了什么毒吗?” “难怪我那天没吃几碗,就觉得浑身不爽,头痛欲裂,原来你早在我酒中下了药?”秋枫苦苦一笑,恨恨一声长叹,“你说的没错,秋某人实是蠢的可怜,你我相处多年,我竟没看出你是个奸诈小人,还一直把你当做兄弟。姓智的,你接着说——” 智宗对秋枫的讽刺充耳不闻,依然侃侃而谈:“姓秋的,要怪只怪你有眼无珠,不识真人。我可以告诉你,那天我不但下了药,而且我给你所下的,乃是一种名为‘失魂粉’的迷药。另外,待你回到房间之后,我暗中让梅与你倒茶,你是否还有些印象?” 秋枫手掩胸口,深感心痛的道:“这么说,茶中也被你下了迷药?” “错!不是迷药,而是春药。春药并不是我下的,却是梅红下的。”智宗狞声一笑,“准确的说,药的名字叫做‘四时合欢散’,不然的话,你和梅红怎能干柴烈火,嘿嘿嘿……” 花念容盯着智宗问道:“我还是不太明白,梅红乃是我身边的一名婢女,她与你平时并无往来,又怎会甘心受你驱使?” 王佛接道:“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他与梅红本来就不是一般的关系,二寨主,我说的可对?” “嗯,王兄弟,还是你聪明。”智宗颇为自信的笑了笑,眼睛紧紧看着秋、花二人,脸上全是得意之色,“没错!梅红在没上山之前,就已经是我的人了。为了能够将她接到山上,好利用她来离间你们的感情,我不惜花了一千五百两银子将她从青楼赎出。为了不引起你们的怀疑,我先将她安置在山下的一家农舍之内,直至过了半年之久,我才以下山打劫为名,将她‘抢’上山来。之后么,花念容,她就做了你贴身的一名女婢。” “原来梅红只不过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由始至终,你都在利用她?”花念容冷冷笑道,“姓智的,你可知道,你何尝不是做了一件最蠢的事?” “蠢事?”智宗拍了拍后脑,忙问道,“你说,我做了什么蠢事?” “因为女人是不可以利用的。”花念容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只有女人才有的伤感,“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我比你更了解女人。因为男人一向在最自以为是、最觉得女人好利用时,才是最愚蠢的时候国;因为女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被男人利用。所以……所以你虽然利用梅红勾引了秋枫,可你的计划依然功亏一篑。”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没想到梅红这贱人吃里扒外,才使我的计划落空。”智宗气呼呼的道,“我原以为她跟了秋枫,会在秋枫面前替我多多美言,以便在秋枫金盆洗手之后,好将绿林总瓢把子的座位传将于我。没想到,她居然与秋枫假戏真唱,把我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到得最后,秋枫竟会把座位让给了你。” 秋枫喃喃笑道:“所以你并不死心,又跟着我到了都梁山。” “当然,我想要的东西一天得不到,我便一天不肯罢手。我曾经对天起过誓,我想要的如果盼不到的话,就是抢,我也要抢到手里。”智宗斜起右眼看了秋枫一眼,低下头踱了一步道,“因为我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只要我将你牢牢控制在掌心里,花念容就迟早会来。今天果然天遂人愿,你们夫妻双双就范我手,杀了你们,这天下绿林还不是我智宗一个人的?” 王佛叹道:“难道对于梅红,你当真不觉愧疚?” “哈哈哈!愧疚?我干么要愧疚?”智宗振臂狂笑道,“她既是我的人,就应该心甘情愿的替我去做任何事?没想到,这贱人偏偏背叛了我,好在她死的早,不然我同样会宰了她。”双手举过头顶,啪啪啪连击三掌,向着那些大小头目吩咐道,“今晚着实痛快,来人,与本寨另换一坛。” 替王佛倒酒的那名喽罗重新提起一坛酒向前一递,智宗伸手接过,也不用碗,对着酒坛便是一痛狂饮。尔后一指那些大小头目,大声道:“弟兄们,这才是真正的庆贺之酒,为了庆祝本寨得以坐上绿林的第一把交椅,你们也都喝上一口。” 当下有一名小头目捧过酒坛,笑着喝了一口,跟着转呈给其他一干头目。等到众头目相继饮过,智宗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砰的一脚踢出,将空酒坛踢得凌空飞起。横跨两步,逼至花念容近前,低声喝道:“花念容,三十年前的事我已然讲过,这下,你应该满意了吧!说,绿林盟主令何在?快快与我拿来!至于那份‘召告南七北六十三省新任盟主文书’么,我念你写,来人,取笔墨来——” “不必了。”花念容的眉毛突然挑了一挑,噗哧一乐:“智二当家,我若是不从,你待怎样?” 智宗凶相毕露的道:“那我现在就送你和秋枫归西,绿林盟主令只要在你身上,我便不怕搜不出来,‘召告南七北六十三省新任盟主文书’你也可以不写,杀了你,我自己会写。来人——”他猛的一挥右手,向着那些大小头目喝道,“尔等都还愣着做甚?秋枫、花念容、三王爷和王佛一个不剩,给我一并杀了!” 殊料智宗连喊三遍,众头目竟自一动不动。尤其令他感到不解的是,那些头目非但没动,反而都用一种惊恐的目光瞅着他。看他们的表情,仿佛看到了一个既奇怪又极其恐怖的人。 智宗发现,就连秋枫、花念容、三王爷和王佛四人,也都用一种很怪异的目光盯着他。智宗正觉得纳罕,突然间一颗心先是一痛,紧跟着骤然下沉,感到胸口一阵阵抽紧。 除此之外,智宗同时感到一张脸一阵阵的灼痛,虽不似火烤般炽灼,但却比火烤还要难受十倍。 此时的智宗,一张脸嗤嗤作响,竟激起一个个黄豆般大小的水泡,随着水泡越来越大,还伴着一阵阵黑色的烟。尤其他的眼睛,兀自闪出一种黑紫色的光。 智宗忙伸手揉了揉眼,没想到他一揉之下,眼睛竟然越发剧痛,眼泪不曾揉出,却揉出了一丝丝黑紫色的血。 那些大小头目目睹此状,一时间人人惊愕,尽皆呆住。 ※※※ 智宗双手一收,睁眼看时,眼前已是黑漆漆一片,所有的光明,刹时荡然无存。 “我的脸,我的眼睛——”智宗疯了似的仰起脸来,嘶声吼道,“这不是真的,这绝对不是真的……” “很可惜,这偏偏是真的。”替王佛倒酒的那名喽罗缓步在暗处走出,依然低着头道,“而且只有在下知道,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那人一边摸着下颌,一边瞅着自己的右手,“因为你喝的是毒酒,相反,王佛和三王爷他们喝的那一坛,却是无毒的。” “不会的,不会的。”智宗双手抱头道,“你骗我,他们四人所饮之酒明明是下了毒的……怎会无毒,怎会无毒?” 那人终于将头一点点的抬起,笑着打量了一下智宗:“以常理而言,智二当家说的应该没错。可我偏偏没按你说的话去做,而且那坛本该无毒的酒,我却偏 偏加了点毒。事情的经过就这么简单,听明白了吗?智二寨主——” 智宗颤抖着手忙向怀里掏取解药,那人却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的道:“智二寨主,没用的。我要下毒,当然用的是我自己的毒药。而且我下毒还有个毛病,凡是我想要毒的人,就是他托阎王老子找我求取解药,我也断然不给。” “你……你……”智宗下意识的将脸扭向那人,一张阴森惊恐的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你是何人?你你……你因何要陷害于我?” 那人森然一笑,掸了掸衣袖,不无惬意的道:“在下叫什么名字?二寨主不必知道,你只要记住,我是个‘以毒攻毒’的人就成。为什么陷害你?很简单,因为你要加害三王爷和王佛等人。”说完快步上前,到了三王爷近前翻身跪倒,伸手一撩额上的发丝,“卑职贺顶红,参拜三王爷!卑职搭救来迟,还望王爷恕罪。” 三王爷急忙起身相搀,连声道:“原来是贺师爷,好!不迟不迟,原来是你给智宗下的毒?” 贺顶红躬身答道:“正是,小人这种毒,各为‘血流成河’乃是小人从七十余种毒蛇液体中提炼而成。” 此时此刻,智宗的脸上变得尤为可怖。 现在他感到最可怕的还不是黑暗,而是来自于他身上所发出的阵阵流水之声。那些声音先来自于耳朵,其次是鼻子,接着是嘴巴,继之又一点点的传到了他的手指上。 每个人都看到,智宗的指尖正开始一寸寸的变长、腐烂和扭曲。 ——流水的声音,一向是极其悦耳动听的,自古高山流水,是为古琴名曲,所以最善于倾听水之韵的人,也是最擅长音律的人。因为流水之韵,源于自然,而最自然的声音,无疑是一种最和谐的声音。 不过由智宗身上发出的流水之声,却令每个人都感到毛骨悚然,从头到脚,升起一种刺骨的寒意。 因为众人看到,由智宗身上流出的并不是水,而是血。 黑紫色的血。 ——且闪着淡绿色的光。 只听得流水之声所过之处,智宗的身子便即一点点的应声腐烂,先是头部,继之四肢,直至向胸腹漫延。 白森森的骨头看上去比黑紫色的血还要可怕,尤其在夜色和灯光的掩映下,竟显得格外刺眼。 刹那之间,智宗已仿佛成了一个“血”人。 待见血尽人枯,智宗由头至足,已自化做一架骷髅。接着骷髅格格一响,四肢皆分,砰的一声,硬生生向前扑倒。 就在这个当口,那些大小头目所中蛇毒也已跟着发作。有几名小头目不堪其痛,寒光一闪,各自亮出身上的兵刃,发一起喊,自刎而亡。剩下的一干头目或扼颈、或锁喉、或抱头、或掩胸,其状更惨。秋枫不忍触睹,忙向贺顶红道:“贺师爷,看在老朽的面子上,你便给他们一些解药,救他们一命怎样?毕竟……毕竟他们是这山上的兄弟,曾随老朽多年……” 贺顶红格格笑道:“秋寨主这是妇人之仁,我虽有解药,也断断不会给他们的。秋寨主,不是姓贺的心狠,这些人既然能够背叛你一次,便难保他们不会背叛你第二次。所以只有除掉他们,才可以免却秋寨主的后顾之忧。” 说话之间,便见那些头目一一体完肤,尽成“血”人。转眼之间,已均化做一堆森森白骨,与智宗之死毫无二致。 于此同时,厅外人影闪动,涌入几十个人来。 看到其中三个人时,王佛眼睛倏的一亮,刚要开口,那三人已大步到了他近前。 走在前面的,正是“神腿”易水寒。跟在易水寒后面的,则是容帝尊和满十六。容帝尊朝王佛拱手一揖,大笑道:“盟主,老夫与十六有负你的重托,非但没保护好墨指挥使,便是我等二人,也险些身遭不测。” 王佛连忙还了一礼,起身相迎:“前辈无须自责,自古人有失手,马有漏蹄,前辈与十六兄偶有闪失,也在情理当中。”伸手向旁边的三王爷一指,“这是三王爷,你们见上一面。王爷,这位便是‘万卷堂’大堂主、人送‘神灯剑魔’的容帝尊容老英雄,这位是‘侠风满堂’少堂主、人誉‘满堂瑞气满剑光’的满十六满少侠。实不相瞒,他们都是在下的朋友。” 三王爷站起身当胸一揖:“容老英雄、满少侠,昔日在归天鹤猛虎堂内得识尊颜,一别数日之久,幸会、幸会!” 容帝尊一眼瞧见秋枫,伸手一指,喝道:“好啊!姓秋的,我与满少堂主被你囚于‘五龙寺’,多亏易总管相救,这才得脱大难。说,咱们之间这笔帐,应该怎么算?” 满十六阴沉着脸道:“前辈和他罗嗦那么多做甚?以我看,不如烧了他这座都梁山,也解一解你我心头之恨。” “万万不可。”王佛急切间伸手一拦,郑重其事的道,“此事说来话长,二位虽被囚于‘五龙寺’,实则与秋前辈无关,秋前辈虽为此山大当家,奈何身不由己,一切的罪魁祸首全在‘灵犀狐’智宗一人身上。如今智宗既殁,二位何不就此作罢!” 容帝尊大笑着在王佛肩头上重重一拍,豪气干云的道:“好!你是武林盟主,老夫当然惟命是从。姓秋的,算你走运,既是我家盟主替你开脱,老夫不与你计较便是。” “不计较?嘿嘿……”厅外跟着人影一闪,又有一人闪身而入,这人站在大厅门口,仰着一张死气沉沉的脸不住冷笑,“此事容帝尊和满十六不计较,本指挥计较——” ※※※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身为京城“四大高手”之首、兼任锦衣卫指挥使人称“七风斩”的墨中白。 墨中白望着王佛,眼睛里闪着幽冷的光:“阁下面生的紧,听容、满二人方才称你什么‘武林盟主’,是吧!” 王佛不知他是何用意,看着他一语不发。 墨中白眼中的光骤然一亮,宛如剑光一闪直刺王佛:“请问阁下,你到底是什么人?” 王佛迎着他抱拳一笑,浑无半点怯意:“在下不才,姓王名佛,字克邪。墨指挥使如不认识在下,三王爷府上的‘哑剑客’龙狂,大人可曾忘记?实事上,龙狂与王佛都是在下。” 墨中白目光一点点的缩紧,逼视着王佛道:“王佛?可是那个替柳依依赴京复仇,想要刺杀当朝驸马归天鹤的王佛?” “不是刺杀,而是还柳姑娘一个公道。” “你是王佛,人称‘杀手佛’,很好!” 王佛刚要说话,猛听得大厅外一片哗乱,惊呼声、奔走声、兵刃撞击声不绝于耳。厅内众人正感意外,陡见三个人一阵风般的冲入大厅。走在前面的两名大汉个个虎虎生风,剽悍至极,正是五军都督府后军左、右都督毕重信和娄明堂二人。随着他们后面的中年人一袭儒服,一派儒雅风流,学究气度,却是“蜀中唐门”人称“暗器王”的唐宇。 三人一进大厅,趋步直奔贺顶红,毕、娄二人拱手一礼,齐声道:“贺师爷,恕我等无礼,我们原本等你们以篝火为号,率众攻山,不想左等不见篝火,右等也不见篝火,所以我们兄弟等的不耐,提前攻上山来。现在应当怎样,还望贺师爷予以定夺。” 贺顶红轻轻一拂衣袖,朝旁边的三王爷看了一眼,低声喝道:“你们好生无礼,见了三王爷还不下跪!” 毕、娄二人听到“三王爷”几个字,吓的扑通一声,双双跌膝跪倒,一边磕头一边道:“小人见过王爷,小人见过王爷……” 三王爷上下打量了二人几眼,抬手让二人站起,笑着问道:“毕都督、娄都督,你们身为五军都督府后军左、右二都督,不在京师居守,何以到了这里?” 贺顶红道:“王爷问你们话呢,你们还不如实讲来。” “是是是,小人绝不敢有半句隐瞒。”毕重信壮了壮胆子,遂将归天鹤如何分派部署、截杀墨中白和三王爷等人的事讲了一遍。跟着一扯娄明堂衣襟,二人重新双双跪倒,“王爷圣明,我们二人本不愿来,无奈迫于归天鹤权势,不得已才奉命至此。如今我们二人得以贺师爷教诲,已然弃暗投明,尚望王爷明察。” “好了,本王恕你们无罪。”三王爷喝退二人,跟着一指唐宇,“‘暗器王’唐宇?你与本王似是在归天鹤的猛虎堂见过一面,你此次来到金陵,所为何故?” 唐宇忙抢上一步,跪倒磕头:“禀王爷,小人此次前来金陵,乃是奉归天鹤所差,来取罗少傅的项上首级。没想到归天鹤手段卑劣,连我也放心不下,为防止我行事败露,他又暗中派遣‘鬼难缠’阴朝寺暗中相随,意欲致我于死地。幸得易总管及时相救,小人方免一死。故此小人决心倒戈,与王爷共抗归天鹤。” 三王爷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问道:“如此说来,杀死罗少傅的真正凶手,便是你‘暗器王’唐宇了?” “正是小人。”唐宇抬起头道,“做为杀手,小人使人钱财,替人消灾,归天鹤命我行刺,小人不敢不从。” “爽快!倒也算得上是条汉子。”三王爷低下头接着又问,“本王再问你,当初朝廷四大命官的一桩无头血案,除你杀了罗少傅之外,另外几人,可是驸马府的人所为?” 贺顶红一旁接道:“唐宇,这可是你将功补过的好机会,当着三王爷的面,你只须说出事情原委真相,三王爷可免你一死。” “小人多谢王爷。”唐宇跪爬半步,伏下身子道,“王爷分析的极是,另三大命官均是归天鹤指使钟古楼、朱白羽和屠人万等三人所为。而且,归天鹤还命阴朝寺盗走了王爷的‘金蚕宝铠’。” “好了,你起来吧!念你说的句句是真,本王恕你无罪。”三王爷对他这番话甚是满意,出了一口气,然后笑着一瞟墨中白,“墨指挥使,你身为钦差,此次金陵一行,无非就是为了查访几个月前杀害朝廷四大命官的真凶,眼下已有人供出真凶,你总算不辱圣命,可喜可贺哦!” “多谢王爷,真凶既是归天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姓归的自是难逃公道。”墨中白的脸上全无半点表情。 三王爷突然眉头一皱,向大厅外看了一眼,向一旁站着的贺顶红道:“智宗已死,余者概而不究。怎么过了这么久,外面还在打斗,贺师爷——” 贺顶红忙道:“卑职在!” 三王爷挥了挥手,颇为不耐的道:“你出去一趟,让他们都给本王住手。那些喽罗能不杀的就不杀,除非一些负隅反抗、穷凶极恶者,实在没法子,再杀也不迟。” “卑职遵命!”贺顶红躬身袖手,脚下一点,倏的飞身倒纵,掠出大厅。身在半空,蟒蛇势如泼风抖了三抖,啪啪声响,将三杆缨枪、两柄单刀和一对板斧抽得尽数飞起。待得身子一落,贺顶红声似奔雷,高声喝道,“三王爷有令,但凡五军校卫,尽皆住手,山上喽罗,即刻纳降。但有抗令不遵者,一律格杀勿论!” 众校卫听贺顶红传了三王爷口谕,一个个哪敢不听,当下各收兵刃,四下散了开来。被围的喽罗稍自一愣,贺顶红目光凛然一扫,大声道:“尔等好不识趣,智宗已然伏法,你们还在这里为他卖命?如非看在秋老寨主的面子上,只怕你们已尽做了刀下之鬼。听我的话,束手就擒,王爷还可网开一面,饶了尔等性命。如果不听我良言相劝,来人,弓箭伺候——” 众校卫轰然作应,人人背后摘弓,手上搭箭,只待贺顶红一声令下,便即射出。 众喽罗瞧到这里,一一面面相觑,贺顶红脸色陡然一变,倏的从一名校卫手中夺过弓箭,啪的一箭射出。一箭过处,四名喽罗齐声惨叫,尽皆跌出。其余喽罗骇然之下,当即三三两两,当当声响,将手中的兵刃纷纷撇落。 贺顶红笑着将弓递于校卫,拍了拍手道:“这才像话嘛!”一挥手,令众校卫收了弓箭,转身回到大厅,来到三王爷近前躬身一揖,“回王爷,众喽罗皆已纳降——” 三王爷微一沉吟,点了点头,跟着手拈短须晒然一笑:“墨指挥使,真凶既已查获,你可谓功德圆满,咱们是不是明天就起身进京?” “这个嘛……王爷,卑职在没进京之前,还想办一件事。”墨中白侧目斜睨了秋枫和花念容一眼,哑着嗓子冷冷一笑,“秋、花二人皆为绿林巨匪,多年来一直与官府做对,所杀官兵,不计其数。所以卑职想先将此二人绳之以法,然后再回京师,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三王爷笑着摆了摆手,解释道:“墨指挥使忠于朝廷,本王岂能不知?只是墨指挥使有所不知,他们夫妻虽是绿林巨匪,多年来啸聚山林,可本王听说,他们杀的都是贪官污吏,对于寻常百姓,却从无骚扰。因此,本王……” “因此王爷便动了恻隐之心,意欲放虎归山。”墨中白由大厅门口一步步走到厅内,冷冷的望着秋枫道,“其实卑职也曾听人说过,他们夫妻人称什么‘公道大王’,除了贪官污吏,从不滥杀无辜。不过,卑职身为朝廷命官,既蒙皇恩浩荡,自当替朝廷效力。王爷,恕卑职不恭,他们夫妻我一定要拿下。秋枫,你束手就擒吧!” 秋枫仰起头冷笑道:“不错!自古官匪不并势,水火不同炉,老朽无话可说。好!墨指挥使想要带着我进京请功,老朽便成全了你,动手吧!” 墨中白听到这里,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好!秋老英雄不愧为绿林豪杰,说话行事,果然够爽快。”向旁呶了呶嘴,退后一步道,“将秋枫、花念容二人拿下!” 墨中白所带侍卫刚要冲出,站在花念容背后的“三头六臂”却一齐喝道:“尔等谁敢动手?”“拳头”陶晋呼的疾步跨出,双臂一横,厉叱道:“姓墨的,有俺陶晋在此,岂能容你撒野?” “哦?”墨中白作势一拦,将侍卫摒退一旁,他认真的盯着陶晋,不屑一顾的问道,“你不让本指挥使拿人,凭什么?” 陶晋挺了挺胸口,捏着双拳道:“凭老子的拳头!” “那好,本指挥使便先废了你的拳头。”墨中白身子一挫,蓦的一步跨上,左手一立,呼的一声,一招“单撞掌”印向陶晋胸口。 陶晋全不理会,右手一抬,照定墨中白的手肘关节便是一拳。 “嗯!倒还有些气力。”墨中白手肘和陶晋的拳头轻轻一碰,冷不丁借力一转,跟着“黄龙大转身”向上一靠,一记“肘锤”由横里撞向陶晋耳门。 陶晋依然看也不看,斜身向后一滑,右手一缩,左手一记“横拳”掼出,啪的一声大响,正打在墨中白的肘头上。墨中白手肘一沉,格的一响,却将他手腕牢牢压上。 陶晋眉头一皱,忙将身子向后一仰,舒拳化掌,一收一转,一个“神龙卸甲”退出三步。饶是他退避得宜,将墨中白的一肘之力卸去,也觉得五根手指隐隐作痛,待收回左手看时,虎口处已给震得流出血来。 “我说过,你的拳头是没用的。”墨中白看着陶晋摇了摇头,然后歪了歪头,道,“滚开——” 陶晋牙关格的一咬,身子旋风般滴溜溜一转,拳风虎虎,再度扑上。 墨中白脚下一错,身子微退半步,跟着轻轻一闪。 一退一闪之下,便听陶晋的右手发出格的一声闷响。 墨中白脚下接着一错,身子微退半步,又是轻轻一闪,陶晋的左手跟着又是一声闷响。 等到墨中白退了三次,闪了三次,陶晋先是一声闷吟,继之一口鲜血哇的喷出。疾风一敛,砰的一声大响,陶晋竟被震得横身飞起。 眼看陶晋的身子刚要落地,一个人飞身纵出,将陶晋的身子稳稳接住。 第二十三章 义薄云天 第二十三章义薄云天 -------------------------------------------------------------------------------- 众人急忙甩脸观瞧,只见接住陶晋的人正是王佛。此时陶晋双臂下垂,已尽皆脱臼,胸口衣襟,横着裂起一道口子,显然是中了墨中白一掌所致。 但陶晋终不愧是铁打一般的汉子,纵感剧痛,也依自一声不吭,绝无半点呻吟。秋枫和花念容急忙站起,抢至陶晋身边,秋枫一把将陶晋揽在怀里,含着泪道:“陶兄弟,你明明不是他的对手,你……这又何苦……” “秋大哥,小弟还挺得住。”陶晋天真的笑了笑,反而很开心的道,“智宗不和你做朋友,咱们‘三头六臂’依然是你的兄弟。”顿了一顿,他又孩子似的道,“真的,小弟可能天生就是做贼的命吧!对那些当官的,一见到他们以势欺人,我就好生不服。总之,跟着你做贼,小弟就是死了,也觉得痛快至极……” 秋枫唏嘘而叹:“陶兄弟,你的话为兄相信,相信……” 王佛伸手搭住陶晋左小臂问道:“你当真不觉疼痛?” 陶晋毅然的道:“当然!” “那就好——”王佛陡的将他手臂横着一托,向下一压,随之一提,格的一声,已将他脱臼的膀子重新接上。跟着手掌一翻,放下左臂,又将他右臂挟住,一扭一转,啪的向外一抖。陶晋眉头一拧,鼻子里哼了一声,额头上登时渗出一丝丝的冷汗。 王佛在陶晋肩头上轻轻一拍,即刻笑道:“你的膀子已然接好,只是胸口所中的掌伤,还须一段时间调治。” 墨中白踏上一步,指着秋枫道:“秋枫,是你动手,还是你那些酒囊饭袋般的兄弟动手?” 没等秋枫发话,“独臂书生”关宜封倏的飞身一纵,单手拄刀当的一顿,大喝道:“姓墨的,关某不才,会你一会!” 墨中白退了一步,细细打量眼前之人。只见关宜封生的眉清目秀,白净儿脸皮,一袭儒服装束,右衣袖空空荡荡围于后腰,左手所持,乃是一杆九尺长短重八十余斤的关王春秋大刀。 江湖之上,善于使“独臂刀”的人并不罕见,但像关宜封这样以一条膀子舞动关王大刀的却实殊不多。 “本指挥使要拿的本是秋枫和花念容二人,偏偏有那么多人替他们挡横儿,你是何人?”墨中白冷冷的道。 “花盟主座下‘三头六臂’六臂之首——‘独臂书生’关宜封!”关宜封单手提刀呼的凌空一舞,带起一团刀花,跟着反手一背,昂然笑道,“你说对了,关某就是要替秋大哥和花盟主挡一挡横儿,墨大人,你要拿人却也不难,先胜了关某再说!”当下刀柄一沉,刀锋横转,一抹刀光直指长空,先亮了个“指天划地”的起手式。 墨中白道:“也好,本指挥使倒要试试,你这口关王刀比起关老爷的如何?”左腿一屈,微一探身,咄的一指戳向关宜封胸口的“神封穴”。 眼见指尖堪至,关宜封猛的侧身斜转,刀走偏锋,关王刀宛如电光擎掣,一个“黄龙伏腰”劈面砍落。墨中白左手一刁,右手一搂,一招“拉马归槽”挂住刀背向外一崩,二人的身子交错一闪,关宜封一刀走空。 刀光过处,一张桌子咔的一声大响,被关宜封拦腰劈做两半。 二人相隔一丈,背身而立。 墨中白颇有些惋惜的道:“刀还可以,就是刀法不济,似你这样三脚猫的刀法,如何杀得了人?” 关宜封懒得和他理会,蓦的和身一转,关王刀势如猛虎,劈、抹、撩、斩、压、挂、刺,使的正是三国西蜀五虎上将之首、汉寿亭侯关羽关云长所创的三十六路“关王刀法”。 这趟刀法素以快捷威猛著称,诚如《三才图会·器用》卷六所载:“关王偃月刀,刀势即大,其三十六刀法,兵仗遇之,无不屈者。刀类中,以此为第一。”而有所不同的是,关公使刀,乃是乘马御敌,关宜封却是徒步而搏。 武学有云:“枪扎一条线,刀砍一大片。”果见关宜封独臂舞刀,刀光闪闪,直似乱云飞渡,白雪茫茫。 他一口气便是五刀。 “落步斩腰”透着狠,“并步双撩”带着猛,“回马斩锋”如闪电,“顺风扫莲”疾似风。 而最狠、最猛、最快的则是他的第五刀。 ——“绝情千军斩”。 刀进人退。 墨中白退了五步。 五步退出,墨中白身如飘风倏的一闪,双臂呼的穿出。不等关宜封回刀变势,陡见他手臂一抬一托,蓦的曲臂一折,已一招“双封叠肘”将关宜封的刀柄牢牢挟上。 关宜封一惊之下,双臂较足气力往下一按,关王刀挟在墨中白的臂弯中,却浑如生了根也似,竟自纹丝不动。 墨中白冷笑道:“螳臂挡车,不自量力,撒手——”左臂微沉,向内一收,右臂挟住刀柄猛力一推,随着当的一声大响,关宜封左肩吃刀柄硬生生撞上,双手一松,一个趔趄拿桩不稳,斜刺里退出七八步远。 墨中白夺刀在手,当胸一横,举目说道:“谁还不服?尽管一战!” 话音甫落,“铜头太保”秦明月着地一滚,双手略按一按,嗖的跟身一跃,呼的一头直抵墨中白胸口。 墨中白看也不看,右手一带刀柄,左手扳转刀锷,一招“雪花盖顶”当头拍落。他使的虽是刀背,力道也非同小可,随着啪的一声脆响,秦明月的头上立溅起一溜儿火星。 秦明月半悬空叠腰一起,一个跟头倒折而出,他眨了眨眼,反手在头上用力一拍,瞪着眼道:“妈的,老子豁出破头撞金钟,便不信撞不死你!”左掌一晃,右手打出一拳;右肩一侧,左腿横扫出一腿。 他这一拳一腿快捷无伦,且无半点章法,墨中白遂单手拖刀退了两步。秦明月蓦的双手一背,躬身前俯,一头再次撞向墨中白胸口。 墨中白横身一闪,顺转刀柄化为棍式,变了一招“倒卷江河”,啪的反手一刀柄抽出,正打在秦明月后背的“大杼穴”上。 秦明月身子一晃,兀自收势不住,一连撞翻了两张桌子,砰的一跤坐倒。一张嘴,一口鲜血哇的喷出,刹时脸色苍白,没了半点血色。 ※※※ “三头六臂”剩下的六人刚要抢出,花念容霍的按剑而起,娇叱道:“你们全给我退下!姓墨的要拿的是我和秋枫二人,与你们全无干系。”绕过秋枫,径直到了墨中白近前,“墨指挥使,你莫要欺人太甚,花念容虽是一介女流,却最看不惯有人胡作非为,横行霸道。你要拿我可以,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墨中白微微撇了一下嘴,冷傲着一笑:“当然!我也想试试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左腿一抬,呼的一声,将数十斤重的关王刀踢得凌空飞起。待得大刀一落,他只是随随便便的反手一拨,关王刀化做一溜白光向后飞出,铮的一响,正掼在背后的墙壁上,火星一起,三尺长的刀锋足足有两尺嵌入墙内。 花念容盯着他道:“指挥使大人,取你的兵刃吧!” 墨中白头也不回的喝道:“取我的兵刃——” 两名大内侍卫答应一声,每人抱出一只长三尺、宽一尺、高一尺的两只锦盒向上一递,墨中白先接过一只,右手托住盒底,啪的启开盒盖。 盒盖一开,厅内众人均觉眼前一亮。 原来这只锦盒内所盛之物,正是墨中白称著京师,得以成名的“打刀”、大小“太刀”、“鞘卷”、“丸鞘太刀”、“黑作太刀”以及“玉缠横刀”等七柄扶桑名刀。 墨中白右手托着盒底突然运力一震,锦盒内铮铮声响,七柄刀呼啸皆起,尽给他震得飞向半空。 刀刚飞起,墨中白已自在另一只锦盒中取出了七柄刀鞘,手掌一伸一缩,已闪电般的将刀鞘系于背上。 按说墨中白一向是刀不离鞘、鞘不离身,只因此次授命出京,墨中白深感责任重大,不敢大意。为了掩人耳目,他不得已才将刀、鞘分盛于两只锦盒之内。这一秘密,除了与他随行的一干侍卫,其他人自是不得而知。 看到这七柄剑时,王佛不由得脸色一变。 因为他知道,花念容绝不是墨中白的对手,而且墨中白一旦拔刀,必是杀招。 王佛发现,此刻的墨中白看上去就像个可怕的“活死人”。 一个人若真的成了死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看上去像是死人,却又活着的人。 墨中白就是这样一种人。 王佛感到,墨中白身上的“死气”比任何“杀气”都要可怕,因为墨中白身上有着一种不死的杀气。 一种仿佛透着无助、凄迷、绝望、压抑和令人有种喘不气来的不死杀气。 墨中白刚要拔刀,王佛忍不住大喊一声:“墨大人,且慢!在下有话要说。”身子向前一纵,落在墨、花二人之间,低声对花念容道,“前辈暂且退后,晚辈与墨大不有话要讲。” 花念容聪慧过人,当然明白王佛的心意,忙笑着道:“王兄弟的好心,我心领便是,不过一人做事一人担,姓墨的要拿的是我,我岂能让王兄弟受累。再说,你的伤并未痊愈,我又怎忍心让你出手。” 王佛双眉一轩,晏晏的道:“前辈多虑了,墨指挥使深明大义,虚怀若谷,我就算说的不对,想来他也不会计较。” 花念容回剑入鞘,抱拳一揖:“王兄弟果然义薄云天,够义气!念容在此谢过。”转身回到原地,站在秋枫身旁。见王佛依然如此少年意气,做为朋友,贺顶红和易水寒却各自心头一沉,均为之皱了皱眉。因为他们知道,墨中白这个人并不好惹。 然而他们更清楚王佛的性子,但凡认准的路誓不回头,无论这条路有多远,王佛也绝不会半途而废。 所以贺、易二人皱过眉头之后,跟着相视苦笑。 三王爷坐在那里,却是一动不动,仿佛王佛想做什么,已经和他商量好似的。 墨中白望着王佛,恨声笑道:“王佛,你可知罪?” 王佛笑道:“墨大人,在下不懂。” “不懂?”墨中白笑意一敛,狠狠哼了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你想替秋枫和花念容二人开脱罪责,是也不是?” “是。”王佛依然悠然一笑,负着手道,“墨大人,恕王佛直言不讳,盗亦有道。就算是贼,也未必都是十恶不赦之人。由古至今,大凡那些揭竿而起的人,哪一个不是官逼所致?所谓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大人试想,如果老百姓家家丰衣足食,生计无忧,谁会吃饱了没事与官府做对?” “你——”墨中白脸色一沉,瞋目喝道,“大胆王佛,你竟敢诋毁朝廷!你别忘了,现在是大明王朝,当今圣上乃是有道明君。文治武功,堪比秦汉;海晏河清,远愈唐宋。若提起当今之圣德,普天共尊,谁不称颂?” 王佛极为嘲弄的笑了笑,毫不客气的回敬道:“墨大人,歌功颂德、溜须捧圣和阿谀奉承的话,我不会说,也不想说。当今圣上有道无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今朝廷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上至公卿王侯,下及府县州官,但凡有个品级的,十之八九,莫不以权谋私。至于老百姓的死活,又有几个青天大老爷会放在心上?” “你——” “在下所言,句句是实。”王佛淡然一笑,“秋前辈和花前辈虽然为贼,干的是打家劫舍的买卖,我倒觉得比起那些官差老爷们,实不知要强过多少?因为据在下所知,他们所到之处,杀的都是贪官污吏,豪强劣绅,所作所为,总还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你……”墨中白怒道,“王佛,你想造反不成?” “不敢。”王佛微微拱了拱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且放手时须放手,我说这些,只想求大人给秋前辈和花前辈一条生路。这样一来,他们或许还会感念朝廷恩泽,不再与朝廷做对,于公于私,对大人都无坏处。倘若大人执意拿人,只怕他们刚刚被拿,绿林中便会有更多的秋枫和花念容。敦重郭轻?还望大人三思。” 墨中白漠无表情的道:“任你说的俱是实话,但本官身为朝中人,你让我放了他们,办不到!” 王佛不卑不亢的道:“大人身居庙堂,官授锦衣卫指挥使之职,剿匪原属天职,本无过错。只是大人忘了一点。” 墨中白异声道:“哦?哪一点,说出来听听。” 王佛接道:“以在下看来,朝廷要想天下无贼,以武力而服其众,实在是一个最愚蠢的法子。因为与其越剿越乱,莫若朝廷清源正本,下决心肃整吏治。在下相信,如果朝廷肯以弊绝风清,破觚为圜和兼善天下的话,待得我大明江山鸿均盛世之日,百姓们得以安居乐业,届时不须清剿,那些盗贼便会不剿自息,天下太平。” 墨中白伸手搭住大、二“太刀”的刀柄,低着头冷笑道:“说来说去,你无非还是想替秋枫和花念容二人开脱,王佛,你别以为有三王爷替你撑腰,你便可以无法无天,如此放肆!你信不信,本指挥使就以你邈视朝廷、目无纲常为名,便可以将你一并拿了?” “当然相信,因为你是钦差大臣,代天巡狩,在下一介布衣,焉能不信?”王佛从从容容的笑了一笑,然后不慌不忙的道,“不过在大人不曾拿我之前,在下想和大人打上一赌,不知大人敢不敢赌?” 墨中白道:“敢不敢赌,那要看本官有没有兴趣,你想赌什么?” “不多,三个人,外加我这块‘武林盟主令’”王佛一伸手,在怀里取出那面“武林盟主令”朝墨中白眼前一晃,跟着回手揣入怀内,“我与大人公平一战,如果在下输了,我和秋前辈、花前辈以及这面‘武林盟主令’一并交给大人发落。大人想治我们什么罪都可以,我们绝无怨言。可若是大人输了,在下也有个请求——” 看到“武林盟主令”时,墨中白忍不住心里动了一动,忍住问道:“你说,什么请求?” 王佛一指秋枫和花念容,道:“放了他们夫妻二人,大人认为如何?” 三王爷听到这里,忽然击了一掌,笑道:“嗯!墨指挥使,本王觉得这个法子不错,你倒不妨不试。” 贺顶红和易水寒各觉心头一凛,贺顶红低声道:“王爷,不可。” 三王爷却笑着道:“我看可以,怎么,莫非你们担心王佛不成?” 二人道:“正是,因为我们是朋友。” 话音刚落,墨中白的目光宛如鬼火闪了几闪,接着一字一板,一板一眼的道:“好,王佛,本指挥使原意与你一赌。” 王佛亢声一笑:“好!大人够痛快。” “王佛,你们少要废话,拔你的剑!”墨中白双手一分,大、小二“太刀”呛呛两响,双双出鞘。刹时金紫交辉,映着他那张死灰色的脸,使得墨中白的表情看上去更显得阴森骇人,“本指挥使要好生讨教一下,名动江湖的‘杀手佛’有何等过人之处?” 王佛笑了。 因为他发现,这世上有许多人只所以放弃了自己的原则,最根本的原因,都是由于“诱惑”所致。 而能够诱惑墨中白,好像已不再是秋枫和花念容二人,而是那一块可以号令天下武林的“武林盟主令”。 王佛正要亮出腰间的“挽歌”软剑,突见秋枫来到三王爷身边,低低说了几句,三王爷猛然一扬右手,高声道:“墨指挥使,且慢动手,本王有话要说。” 墨中白纵然狂妄,也自知与三王爷尊卑悬殊,是以表面上也不敢不从,当下身子向后退了一步,躬下身道:“不知王爷有何训示?” “墨指挥使说笑了,本王只是说几句而已,何来的训示?”三王爷手拈短须缓缓一笑,道,“你们现在就动手,本王觉得有些不妥。一来这厅内甚是杂乱,也不是比武的所在。二来嘛!”说着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打了个哈欠道,“二来天色渐晚,本王也着实有些乏了,所以还是明天再比更好。墨指挥使,你以为呢?” 墨中白干笑着点了一下头,当即将双刀还鞘,道:“王爷所言,至情至理,中白自当遵从。” 三王爷向秋枫摆了一下手道:“秋老寨主,烦你挑出一名兄弟与墨指挥使等人前面带路,找些上好的房间,先让墨指挥使等人前去歇息。” 秋枫来到厅口,叫过一名喽罗吩咐了几句,墨中白看了那各喽罗一眼,然后朝三王爷施了一礼,似笑非笑的道:“王爷,中白告退。”左手一挥,与所随一干侍卫跟着那名喽罗出了大厅。 瞧着墨中白消逝的背影,三王爷低下头啐了一口,又看了一眼王佛,兀自低头不语。 这时毕、娄二人忙吩咐一部分校卫张罗着收拾厅堂,等到将残席一一撤去,毕重信看着地下的几十具森森白骨,皱着眉问:“王爷,这些尸骨如何处置?” 三王爷吸了吸鼻子,忙掩着嘴有些恶心的道:“人死了还能怎么办?快快快,都装殓起来,抬走抬走……” 在装殓“灵犀狐”智宗的尸骨时,秋枫亲自动手,将他的骨骸一一拾起摆放齐整。想起智宗与自己朝夕相处,数载之久,到头来竟然兄弟相残,酿成反目,秋枫鼻子一酸,禁不住悲从中来,眼泪潸然而下。 时间不大,几十具尸骨尽皆装殓已毕,三王爷向着毕、娄、唐三人道:“你们也都去睡吧!” 三人各自躬身请了个安,带着一干校卫抬着装殓起来的尸骨退出大厅。花念容看了看“三头六臂”,笑道:“九位兄弟跟着我从云台山一路至此,鞍马劳顿,甚是辛苦,你们也都下去休息吧!”九人不敢相违,连忙抱拳唯喏,相继退出。 ※※※ 九人走后,偌大的聚义分赃厅内便只剩下秋、花、容、满、贺、易、王佛和三王爷等八个人。 王佛朝三王爷抢上一步道:“王爷,方才在下言语之间多有唐突,还望王爷——” “你不必解释,你并没什么错。”三王爷轻轻叹了一口气,略显恨意的道,“你方才说的话,本王并不生气,因为你说的都是实话。其实当今局势,本王又何尝不知?唉!如今的朝廷十宦九贪,腐败至极!本王每每想到这些,也深以为忧,只是肃整吏治,谈何容易?至于你对墨中白打赌之事,本王也不生气,因为这个姓墨的自恃什么‘京城四大高手’之首,素来便目中无人,本王正想借此机会,让你挫一挫他的锐气。不过本王想知道,你与墨中白交手,心中能有几成胜算?” 王佛肃然道:“墨中白能名列‘京城四大高手’之首,几年来誉满江湖,尽人皆知,自非浪得虚名。我若与其交手,实无半点把握。” “着啊!”三王爷颔首道,“所以方才本王才提出来让你与他明日再比,好在秋老寨主与我言讲,他有一本绝世剑谱,或许可助你一臂之力。” 秋枫接道:“王兄弟,你可知数十年武林中曾流传过‘三字封神,旷古绝今;封神为最,三字至珍;绝学神兵,无敌乾坤;风云天下,世之同尊’这几句话?” 王佛凛然一惊,忙道:“前辈所说的可是千古第一神兵‘封神斩’和绝世剑法‘新三字经’?” “正是。”秋枫脸色凝重,一字字的道,“据江湖传闻,‘封神斩’乃是南宋高宗年间一代铸剑大师赫连风所铸。为铸得此剑,赫连风七赴西域,后在天山天池一带,得到了一黑一白两块精铁。他由炉化、冷浸、粹锻、冶炼直至成剑,前后历时七载有余。我还听人说,赫连风铸剑时每每锻打一次,便以其手臂之血融入铁液,等到剑铸成之后,他看上去却好像整整老了二十岁。” 对于这些武林秩事,江湖奇谈,三王爷一向颇有兴致,忍不住一旁插言道:“若说起名剑来,本王也略知一二,别的不说,就说干将、莫邪、湛卢、巨阙、纯钩、太阿、工布、鱼肠、龙渊、赤霄、神羞、属镂、神龟、昆吾、胜邪、掩日、断水、转魄、悬翦、惊鲵、灭魂便皆为千古名剑。秋老寨主,本王很想知道,若以‘封神斩’与这些名剑相比的话,谁会更锋利一些?” “千古神兵,封神为最。剑锋所及,不避铁石;其光所至,锐不可挡;其势所趋,鬼惊神伤。”说到此处,秋枫的脸上忽然有种极为神秘的表情,“若让老朽作评,应该是‘封神斩’最为锋锐。因此剑剑身正面为白,背呈幽黯,故此剑又名‘黑白令’,世人谓之曰:‘黑白令出,阴阳颠覆;黑白倒转,天地皆变。’而这句话,指的正是这柄‘封神令’。” 满十六道:“此剑晚辈也曾家父说起过,不过,他说‘封神斩’快则快矣,只是杀气太重,似有一股子嗜血魔性在内隐藏。一旦其魔性发作,剑一出鞘,水遇之而沸,火遇之而熄,风遇之而狂,血遇之而逝。莫说寻常人等,就是赫连风本人也难以自持,所以它又被赫连风视为至凶之物。” 秋枫道:“没错!所以赫连风时隔不久,便又自创了能克制此剑的一套剑法,就是名动天下的绝世武学‘新三字经’。可惜剑法练成之后,赫连风也只在江湖上出现过三次,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竟然不知所踪。不成想天意机缘,五年前老朽偶在后山巡查,窥得一处洞穴,洞中虽没有‘封神斩’,却让我有幸得到了‘新三字经’一书,大家随我来——” 秋枫说罢,带着七人出离大厅,挨着夜色来到了“瑞岩观”。进得观内,秋枫取出火折子燃起一根蜡烛,让王佛等人一一落座。 三王爷急不可待的道:“秋老寨主,书在哪里?” “王爷莫急。”秋枫将观内的一张方案向旁一挪,然后俯下身子,格的一声,将一块青砖轻轻撬起。待他一连撬起四块青砖,才见他伸出双手,在砖下捧出一只黄灿灿的方盒来。 七人见他手中所捧,竟是一只金盒,一时无不称羡。三王爷啧啧的道:“赫连风当真大方的紧,别说盒内没有‘新三字经’,就只是这只金盒,也委实令一般人为之心动。” 秋枫更不打话,啪的启开盒盖,众人看时,盒内金光闪耀,较之金盒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秋枫伸手一托,已在盒子里取出了一本金书。他托起金书向王佛眼前一递,颇感遗憾的道:“实不瞒王兄弟,老朽虽然有幸得获此书,奈何无福消受,因为书中所载剑招,全是一笔笔的狂草,不管老朽怎么看,也参悟不透其间奥妙。王兄弟,你且瞧瞧。” 王佛接过金书,见此书约一百余页,通体赤金,金线装订,封皮正中镌着《新三字经》四个柳体金字。王佛翻开第一页看时,见是一篇自序,序文中写道:“天、地、人者,概谓之‘三才’也。世皆以天命唯首,地命次之,人命而下,唯独吾所不然也。余之愚见:天之命矣,是之为空;空而虚无,虚无而盈。故其因博大而布星辰,处渺茫而纳八荒,虽则夜昼流转,而不自息;四季阴晴,而属自然。此为天命,同为人修身之源,养性之根也。 “地之命焉,是之为重;重而不浮,恭而不妄。故其因厚重而起山岳,居其深而辟江河,虽则万峰竞峙,而不自负;百川入海,而不独溃。斯为地命,亦为人修身之本,养性之道也。是故人之命也,概为天、地自然之道,须随天道所趋,应地道而为,胸怀天地者,圣人也。 “余著《新三字经》书,无意求法,所谓剑法,信手数笔、狂草涂鸦耳。凡书天、地、人三字,计三千四百二十一字,天字为始,地字为根,至人归真。是以修我此法,天字易取,地字初难,唯人难书。余之斯言,须切记切记,慎之又慎。 是为序。 赫连风题于绍兴二十五年九月痴笑堂” 看过序文,王佛向后一一翻去,见书中全无剑招文字和人像绘图,一页页俱是狂草,一页只取“天地人”其中的一字,但又一字字各不相同。王佛算了一算,每页所书字数,或大或小,多的竟有六七十字。他翻了一篇,只觉里面的书体看似狂草,却又似是而非,一时之间,也猜不透其中微妙。 王佛合上金书,交给三王爷,三王爷随手翻了一翻,只觉得眼前金光缭绕,宛如金蛇乱舞,刹时间连眼都瞧花了。当下只翻了几页,摇了摇头,颇有些失望的道:“秋寨主,你将‘新三字经’说的玄之又玄,神乎其神,说什么可以克制‘封神斩’,我怎么看不出它有什么玄妙之处?如果这也算得上什么旷世绝学的话,就连本王也能写上一本。” 剩下的几个人一一凑上前看时,均摇了摇头,易水寒道:“这书着实奇怪,每一页草草数字,每个字或大或小,粗细不等,正斜不一,似书法而又无法。容老英雄,你可曾看出它的玄机?” 容帝尊用力拍了拍后脑,笑着道:“老夫虽识些字,却根本不懂得什么劳什子的书法,没瞧出什么玄机来。嗯……我想只怕是赫连风后来疯了也未可知,才弄了这部所谓的经书愚弄世人。盟主,听说你懂些书法,你有没有瞧出此中的奥妙?” 王佛略一思忖,接过金书道:“一时之间,我也不懂。如非著书人在自序提到的以天、地、人三字排列,我也看不出他写的是什么字?不过我相信江湖传闻决非空穴来风,人间即有此书,传闻便尽非虚言。趁着今夜我睡不着,我再好生瞧上一瞧。” 秋枫道:“王兄弟,这本书你一时看不懂并不打紧,你肯舍命相助我们夫妻二人,老朽无以为报,所以我便将此书赠送于你,权当做个纪念。老朽相信,凭你的悟性,用不了多长时间,便自会参破其中三味。”说着拿起金盒,一并交给王佛。 王佛刚要推辞不受,花念容抢先开口:“王兄弟,你可千万不要说什么无功不受禄之类的话,你若真个不收,我们反倒觉得寝食难安,于心不忍。当家的,你说是吗?”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秋枫“然”字出口,突然眉头一皱,身子向前一俯,眨眼间脸色蜡黄,冷汗淋漓,似是得了一场大病。 花念容吓得容颜更变,忙将他一把扶住,柔声问道:“当家的,你怎么了?” “不妨事,只是中了智宗的‘三日碎心蛊’,每隔三日,心口便有些疼痛而已。想必此刻,正是蛊毒发作之时。”秋枫手掩胸口,嘴唇不住的哆嗦,咬得牙齿格格价响,“梅红临死之前,曾将三十年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与我讲了一遍,我在盛怒之下,前去质问智宗。当时智宗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口口声声对我不住。没想到,就在当夜晚间,他以向我陪罪为名与我对饮,却在酒中暗下了这种‘三日碎心蛊’……”话犹未了,便见他身子越俯越低,兀自一阵阵的剧抖。 王佛道:“苗疆蛊毒,智宗可有解药?” “有……不过智宗说,此蛊一入胸口,就是他的解药也只能使其暂缓发作,想要将其根除,实是万难。”秋枫嘴唇乌青,说到这里忙喘了几口气,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众人听罢,相顾愕然,因为智宗已殁,求取解药已是无望。易水寒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低下头想了一想,猛然抬起头道:“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不过,这个法子甚是凶险,出手拿捏之准,须得妙至毫巅。否则力道稍有差池,只恐蛊毒未消,反使得见血封喉,对秋寨老主有性命之虞。” 花念容顿足道:“易兄弟,快说,什么法子?若有一线生机,都不妨试上一试。” 易水寒道:“我曾听恩师说过,有一种蛊名为‘痴心虫’,人若是不慎误入,它往往会隐伏在人体胸口处的‘膻中穴’部位。此虫不惧炎寒,可终日不食而不死。有些人中了此蛊,据悉人死之后,此蛊仍存。所以要想彻底解除此蛊之毒,唯一的法子就是一剑刺入胸口处的‘膻中穴’,将所隐藏之蛊致于死地。” 三王爷问道:“易总管,以你看能有几分把握?” 易水寒有些忧虑的道:“卑职不敢断言,这要看出手之人一剑刺出,是否又快又准又稳?出剑不见血,是为快;一击必中蛊,是为准;收发皆随心,是为稳,三者缺一不可。倘若这三点做不到,别说蛊不致于见血封喉,就是刺入‘膻中穴’力道稍过,也可令人内气散漫,神志不清而亡。因为‘膻中穴’经属任脉、手足太阴、少阳,手太阳、少阴五脉之会,且又为人身三十六死穴之一,便是寻常被人点中,也非同小可。” 三王爷看了一眼王佛,接着问道:“易总管和王佛是朋友,你认为王佛出手,可有把握?” 易水寒略一迟疑,说道:“这……卑职实在不敢肯定。” 王佛收好《新三字经》,整衣走出。他瞧了瞧自己的右手,然后瞅着秋枫的胸口道:“花前辈,晚辈斗胆,想要试上一试。” 花念容将秋枫抱在怀里,轻声叹道:“为今之计,也只得如此了。王兄弟,你无须顾忌,只管出手便是。” 王佛目光一动不动,望着秋枫退了一步。 然后便见他一伸右手,“挽歌”在手,轻轻颤了一颤。 剑光轻颤,宛若秋江涟漪,竟映得屋外的月儿沉了一沉,跟着蜡光也似暗了一暗。 王佛并没有急于出手,他手中的剑依然在轻轻的颤。看他此刻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凝重,因为他知道这一剑刺出的分量。一剑刺出,秋枫非生即亡。 刹那之间,屋里的人都将目光转向王佛,他们一边瞅着王佛脸上的表情,一边瞧着他手中轻颤的剑。 ※※※ 王佛蓦的微闭二目,又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吸气的样子很好看,淡淡的笑如一束含笑的花蕾,和着春风的柔、春雨的甜和春光的暖一齐绽放。 他吸过气之后,将头轻轻侧向一边,倏的向上微迈半步,长剑笔直一抖,一剑刺向秋枫胸口之处的“膻中穴”。 剑光闪了一闪。 轻轻轻轻的一闪。 就像梦中含泪的相思,一抹泪光不经意的闪了一闪。 剑声只叮的一响。 听上去极轻、极脆。 仿佛梦中的人儿发出的一声嘤咛。 王佛一剑刺出,看秋枫脸上的表情,似乎并没有疼痛的感觉。 或许是王佛这一剑去势太快,秋枫就根本就来不及疼痛。 剑光一闪即逝。 等到王佛将“挽歌”收回,众人这才看清,王佛的剑尖上沾着一团碧绿的血。血顺着剑尖一滴滴的淌下,血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停的蠕动。毫无疑问,王佛剑尖所挑之物,便是秋枫所中的‘三日碎心蛊’。而王佛能够一剑将其挑出,也足见他这一剑是何等之准。 秋枫眉头渐舒,俯着的身子缓缓动了一动。 王佛取出手帕,将剑尖上的血迹拭了一拭,右手倒挽,将“挽歌”重新盘在腰内,极为关切的道:“前辈觉得怎样?” 秋枫慢慢直起身子,立时觉得胸痛尽消,刚要抢步施礼,王佛一把将他拦住,含笑说道:“晚辈举手之劳,前辈何须客气?” 众人看秋枫相安无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王佛看着三王爷道:“王爷,天不早了,我看大家也该歇息了。” 三王爷挑了挑眉毛,道:“你呢?” “在下睡不着,等一下吧!”王佛的笑意里似有一丝淡淡的哀伤,“不瞒王爷,每逢夜里,我都睡不着,因为……”他说到这儿突然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取出那本《新三字经》拍了一拍,接道,“趁着这会也睡不着,我顺便再翻一翻这本书,王爷、秋前辈,你们都去睡吧!我现在想静上一静……” 众人都知道他的性子,当下也不好勉强,一一和他拱了拱手,相继散去。王佛在屋内又翻看了一会《新三字经》,一时了无头绪。当下合上书本,独自一个走出“瑞岩观”,抱着双膝坐在台阶下,微微将头抬起,瞧着天上的月,想着心上的人。 在王佛眼里,只有在思念一个人的时候,月光才是最美的。 静静的夜,如一滴无声无息的眼泪,缓缓的沉入大海。 白月光,恁动人。 如一缕缕绵绵不尽的情丝,月光稍动一下,便令人觉得心里的缠绵紧了一下。如相思的人,相思的心,相思的泪,装入了缠绵的网。 无尽的相思,如一张无边的网,人在网中,心在网中,连月儿也好像在网中。 王佛感到,最深的思念在深夜,最深的快乐最深情,一个人情至深处,一切的伤,一切的痛,一切的喜怒哀乐便都是幸福的。 因为这一切,都因为一个字——爱。 因为不管是爱或是被爱,都是一种幸福。 想到这些,王佛突然觉得幸福其实很简单。 想着爱的人无忧,念着爱的人无虑,心疼的想,心疼的念,不管心有多疼?便都是幸福。 而一个人活着,有了幸福岂非足够。 王佛低下头去,跟着闭着眼想心中的人,心静如水,没有半点杂念。 就在王佛思之深处,念之深处的一瞬间,他猛然看到眼前闪出一种异样的光。而他看到的,正是他一直看不懂,参不透,来自于《新三字经》书上的文字。那些似书非书的一笔笔狂草,不知何故,竟然一一浮现在他的眼前。 狂草纵横,字字闪光。 金色的光。 奇异的光。 天、地、人相映交辉,似梦非梦,如虚如幻。 王佛很清楚,他看到的决非梦境,因为他很明白,自己现在并没有入睡。为了不让这些书本上的狂草怪字在眼前消逝,王佛依然闭着眼,全无半点杂念。 须臾之间,王佛看到那些闪着光的金字蓦然一变,一笔笔均转为剑势,金光闪闪,俱是剑光流走。王佛不知不觉站起身来,闭着眼抽出“挽歌”软剑,借着眼前景象,与看到的剑势学了起来。时间不大,他已将《新三字经》所载笔势练了一遍。 待得练罢,王佛缓缓睁天眼看时,眼前的夜月如故,他回忆了一下方才看到的一切,当下又练了一遍。只觉书中一笔笔狂草,字字至情至深,相思情浓,如同与心爱的人说不尽绵绵情话,难以自制。 剑光一敛,王佛收剑还腰,捧出那本《新三字经》,闭起眼来合掌一揖,喃喃的道:“赫连前辈,晚辈王佛与你相隔几百年,只恨无缘得识尊颜,今晚得你相授这套剑法,晚辈实是受益非浅,晚辈在此谢过。晚辈愚钝,方才练剑之时,只觉前辈这套剑法用情很深,似是用尽一生相思,必是为你至爱之人所创。所以晚辈很想知道,前辈这套剑法,是为何人所创?” 说罢王佛静静的吸了一口气,再次静静的闭上眼睛,静静的相思,等待眼前奇异的现象重新出现。 因为他突然感到,欲使方才的情景第二次呈现,唯有相思对相思。因为他隐隐可以感觉得到,赫连风当年创此剑法,必是因相思而成。 王佛相信,两个同样用情很深的人,心也往往是相通的,或许,这大概也是一种缘吧! 而缘不需要解释,因为缘本身就是一个玄之又玄的字。 王佛只看到眼前泪光一闪,一滴泪落在了书的背面。 然后又是一滴。 晶莹的泪,如无半点瑕疵的明珠。 相思的泪,如为情人陈酿了千年的酒。 王佛看到这几滴泪时,仿佛感到自己也流了泪。等他睁开眼睛看时,自己竟然真的落了泪,和他看到的一样,不多不少,也是两滴。 而他这两滴泪,却不偏不斜,正滴在书的背面。 王佛惊奇的看到,原本空白的最后一页在眼泪的浸润下,竟然呈现出一篇端庄的蝇头小楷来,只见文中写道:“风自幼与小师妹叶柔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其后年长,及至弱冠、已笄之时,风与柔儿互生情愫,爱慕日生。为完成小师妹平生得一快剑之心愿,风誓志必铸一绝世神兵,以献柔儿。始自绍兴十一年迄至十七年,风耗时七载,方铸得‘封神斩’。殊料此剑因在锻铸之期,饮风之血而过多,遂剑生魔性,非常人所能驾奴。便是柔儿,亦不幸免,为剑所伤。为压制剑之魔性,风又耗得三年之光景,方创得《新三字经》剑法。奈何剑法初成,柔儿终因剑伤过剧不治而亡。柔儿先逝,惜兮、悲兮、痛兮!柔儿一去,风复何存!” 王佛在心里默默读罢,慢慢合上书本,深深的叹息道:“原来如此,赫连前辈,你与叶柔前辈情深如斯,也当是武林中的一段佳话。你们名字中一个是风字,一个为柔字,晚辈索性给你们合二为一,再给这套剑法起个名字,就叫做‘风柔相思剑法’吧!” 他收起金书,又将这套剑法重新练了几遍,只觉每一字、每一笔、每一势都已牢记于心方才住手。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耳畔似已传来柳依依那首最最悦耳动听,如醉如痴名为《人月圆》的曲子。 “一枝仙桂香玉生,消得唤卿卿。缓歌金镂,轻敲象板,倾国倾城。几时不见,红裙翠袖,多少闲情。相应如旧,春山澹澹,秋水盈盈。” 翌日辰时。 晴。 ——八仙台上。 王佛与墨中白面对面的站在台上,阳光晒在二人的脸上。 王佛紧抿着双唇,脸上的笑在阳光下显得更暖。而墨中白的脸,却让暖暖的阳光也增添了几分沉沉的死气。王佛提起衣襟下摆向腰里一掖,右手缓缓抽出“挽歌软剑”,左手平平一伸,说道:“墨指挥使,请——” 墨中白右手一反,手中青光一闪,已将他背后那柄“玉缠横刀”握在手里,看着王佛死沉沉的一笑:“王佛,你可不要后悔?” 王佛笑了笑道:“我从来就不懂得什么是后悔,墨大人,你先发招。” “得罪!”墨中白话一出口,一刀劈向王佛面门。 他的刀和他的人一样,刀风一出,依是透着死气,看上去虽不凌厉,但却阴森的可怕。 第二十四章 风云变幻 第二十四章风云变幻 -------------------------------------------------------------------------------- 王佛左手侧垂,右手一领剑诀,“挽歌剑”轻轻一翻,宛如黛眉微舒,带着三分抒情、三分写意和四分诗意,不经意的挑了一挑。 剑光一闪,如秋波儿一瞥。 ——无声无息的一剑。 二人刀剑始自一碰,王佛已试出对方内力过人,随之借力一推,飘身向后纵出六尺开外。墨中白俯身疾转,人刀并进,手中刀青光翻滚,“斜阳照墟落”、“开轩卧闲敞”、“明月出天山”、“吹度玉门关”连着便攻了四招。 王佛却很从容,他看上去并不急于求胜,更无意于趋攻。手中剑依然无声无息,每一剑皆以“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般的洒脱信手御敌。 二人避退趋跃,起落纵横,一个随心所欲,风流婉约;一个遒纵不羁,劲拔雄奇。他们的招式瞧上去都很好看,一个美在气韵,一个重在气势。王佛每发一剑,虽守而不乱,看似一种“放弃”,却又放弃得轻松自如,恰到好处。 墨中白则是以攻为守,和王佛恰恰相反。他一向认为,刀如人生,无论出手对错于否?永远没有退路。 所以他只攻不守,只进不退,每一招都攻得又快又狠。 “东瀛剑道”流派众多,但不管是那一种,都师法“直接”二字。多年以来,墨中白便一直在一个“快”字上狠下工夫,力求在拔刀、出刀、正手、背手、借势和变招上皆不露半点痕迹,来达到剑道之“快”的最高境界。 有所不同的是,墨中白的剑道招式都很富有诗意,每一招的名称都是一句唐诗。因此他的这一套剑法别开一家,称之为“唐诗流剑道”。站在八仙台下的容、满、易、贺、秋、花等人目睹墨中白刀光闪耀,势如青龙,无不替王佛暗自捏了一把汗。 只有三王爷看上去满面微笑,悠闲自若,他虽然不谙武学,但他相信王佛。他深信,名满江湖的“杀手佛”绝不会令他失望。 王、墨二人斗至六十余招,贺顶红瞥了一眼身后的“暗器王”唐宇,向三王爷凑近一步,悄声道:“王爷,你看这一战王佛有几分把握?” 三王爷歪过头笑道:“不知道,不过本王相信,王佛绝不会输,你怎么看啊!” “克邪若非有伤在身,卑职也相信他不会输。”贺顶红极为谨慎的道,“只怕他现在斗久了……未必是墨中白的对手?” “那你的意思是?” “以卑职愚见,为了以防不测,咱们不妨让‘暗器王’唐宇暗中助克邪一臂之力。” 三王爷怔了怔,道:“你的意思……让唐宇从背后暗算墨中白?” “卑职正是此意。”贺顶红伸手轻掩嘴唇,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卑职敢担保,姓墨的全神贯注与克邪交手,根本无暇顾及他人。只要唐宇发出暗器,姓墨的纵能避过,也必然分神,克邪便有机可乘……” “不可。”没等贺顶红把话说完,三王爷霍的双手一背,抬起头望着台上,断然拒绝道,“说好了这一战是君子之战,任何人不得插手。如果让唐宇出手相助,不但王佛胜之不武,折了名头,便是本王——也觉颜面无光!” “请王爷三思——” “不必说了。”三王爷笑意一敛,肃然道,“江湖中人还讲究‘光明磊落’这四个字,何况是本王?这等暗算他人的伎俩,本王讨厌的紧。贺师爷,本王的脾气,你还不清楚吗?” 贺顶红满以为献此良策,定能讨得三王爷的赞许,没想到却碰了个“钉子”,忙低下头红着脸笑道:“是!王爷教训的极是,卑职铭刻肺腑,铭刻肺腑。” 这时猛听得台上一声喝叱,墨中白右膀较力,手中刀直臂一挺,一连“鸳鸯不独宿”、“浮云终日行”、“动如参与商”劈面就是三刀。王佛左脚一滑,身子一晃,“挽歌剑”向上一偏,将他前两刀拆解开来,跟着剑锋掠转,又将墨中白第三刀向旁带过。 墨中白一声冷哼,右手向内一缩,陡的左手一探,呛的一响,大、小二“太刀”已一并出鞘。金、紫两道刀光交映一闪,闪电般的攻了一招“阴阳割昏晓。”刀光过处,已将王佛的软剑牢牢绞上。 墨中白木然一笑,道:“原来你的剑法也不过如此,撒手——”小太刀一招“苍苍横翠微”向上一撩,大太刀一招“孤城当落晖”用力拍落。王佛右手一松,软剑被震得直激长空,飞起了三丈多高。墨中白更不打话,右手青光一涌,一招“心随雁飞灭”直刺王佛胸口。 瞧到这里,就连三王爷在内,一颗心也禁不住为之下沉。 然而王佛却没有下沉,剑一撒手,他便一个“猿声天上哀”飞身纵起。半空中倒身一悬,双脚上踢,又将软剑凌空挟住。 这一纵一踢,潇洒神俊,引得台下众人一片喝彩。三王爷更是喜不自胜,击掌叫道:“好,这一招使得绝妙!”话音刚落,便见王佛头下足上,直似飞瀑垂泻,凭空扑落。眼见他身子就要挨地,蓦地里双手一撑,身子已稳稳挺立。 墨中白微感一愣,右手的“玉缠横刀”呼的虚劈一刀,盯着王佛问道:“你这是哪门子的剑法?” 王佛吟吟笑道:“当今世道黑白不明,是非不分,我这路剑法即是用脚来使,就叫做‘悬末倒置’吧!” “好一个悬末倒置。”墨中白脸上煞气一重,左手大、小二“太刀”连颤三颤,闪了六闪。“独夜忆秦关”、“幽月随人归”、“相期邈云汉”、“苍茫云海间”、“隔山望北斗”、“落叶满空山”一口气攻出六招,将王佛上、中、下三盘裹了个严严实实。 王佛以足代手,谈笑间格洗牵粘,剑光缭绕,将墨中白的招式一一挡开。三王爷何尝见过这般打法,越看越觉有趣,容帝尊等人却是越看越觉沉重,因为他们看得出来,墨中白的剑道快而不忙,招招沉稳。尤其令众人担心的是,墨中白最厉害的“七绝斩”尚未使出,一旦使出,王佛未必会有这么轻松。 众人寻思之间,台上的二人已斗了将近一百五十余招,王佛的脸上渐渐渗出汗来。墨中白心头大喜,当下疾提一口真气,右手陡的一沉,单刀挥转,搭住王佛软剑一挑一甩,大、小二“太刀”双双一旋,左右各攻了一招“山光忽西落”和“池月渐东上”。刀未至,风先及,激得王佛衣襟下摆猎猎声响,随风荡起。 三王爷啊的一声惊呼:“王佛小心——” 刹那之间,王佛双腿向后一摆,躬身一折,上半身急切间翻转而起。双掌一合,啪的一声,迅将大、小二“太刀”夹在了掌心内。砰的一头抵出,正撞在墨中白的右肩头上。随着台下三王爷一声喝彩,王佛双手一松,已凌空连翻了三个跟斗,落在墨中白身后。待得人一落下,王佛仍是右手持剑,背手一指墨中白:“墨大人,先等一下——” “为何?”墨中白缓缓转过身子,脸上的肌肉一阵阵的抽紧,“王佛,你我并未分出胜负,难不成这就罢手不成?” 王佛淡然一笑,不慌不忙的摇了摇头,“不是,在下素来有个习惯,但凡与人交手,辄须把酒痛饮一番方可尽兴。墨大人,在下别无所求,只想在此好生畅饮一通,你可应允?” “想喝酒?好!我便成全了你。”墨中白抬起右手的“玉缠横刀”向着台下一指,“快与王佛上酒,王佛,不知道你是把盏而酌,还是以碗尽饮?” 王佛满脸豪情,纵声笑道:“这些我都不用,既然喝酒,当然是对着酒坛子喝才最过瘾。秋老前辈,你命人给在下取上一坛。” 易水寒向前踏上一步,顿了顿足,大声道:“克邪,你的老毛病怎么又犯了?喝醉了与人交手,你当这是儿戏吗?” “不妨事,易兄与我相识一场,难道小弟的酒量你还不相信吗?”王佛反手挽了一朵剑花,左手铮的一弹剑尖,“‘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秋前辈,记住,酒越烈越好,那样才喝着痛快。” 秋枫面呈难色,忙向三王爷请示:“王爷,王少侠要酒,你看是取……还是不取?” “好说,王佛既要一坛,秋老侠与他取上一坛便是。”三王爷仰面笑道,“酒有时虽然误人,但它也有不少好处,以李谪仙而论,他若不是斗酒而饮,又怎能成就浪漫华章?给王佛上酒——” 秋枫笑道:“王爷说的也在理儿,好!老朽便与王少侠取上一坛。”回头唤过一名喽罗道,“快给王少侠搬上一坛最烈的酒。” 喽罗领命,时间不大,抱了一坛酒回来,秋枫接在手里托了一托,望着台上的王佛道:“王少侠,这坛酒足有十斤,不知道够不够你喝?”五指微分,掌力一吐,呼的一声,奔着王佛迎面掷去。 王佛听风辩位,看也不看,反手一剑刺出。剑尖过处,已将一坛酒凭空托住,一回手,横剑于胸。他提起鼻子嗅了嗅,连声道:“不错,好酒!”啪的拔去封塞,提在胸前喝了一大口,咋了咋舌,啧啧的道:“澹乎相对而忘言,其敦为醉,敦为醒?嗯……这酒还有几分气力。”蓦的将身向后一倾,软剑支地,仰天便饮。 看他的表情,似是一口酒一口思念,饮不尽相思情愁,依依相惜。 他的眼神里,依稀有着一种“故人入我梦,明月长相忆”的深深眷恋。 墨中白看着王佛饮酒时脸上的每一个表情,眼中闪着杀气和死气,缓缓的道:“王佛,莫非你想以‘醉剑’与我相斗?” “‘醉剑?’我不懂……什么劳什子的醉剑。”王佛醉眼朦胧,身子一个趔趄,退了两步,无比惬意的道,“我只知道喝醉了与人动手才有趣,墨大人,你要不要也喝上几口?” 墨中白哑然一声冷笑:“我对饮酒素无兴趣,这坛酒,还是你一个人受用吧!” “那就恕在下多有不恭了。”王佛笑了笑不再理会,开始专心致致的饮起酒来。有人说,酒多伤情,王佛却好像越饮越多情,饮至兴处,他仿佛在用心嚼咀一首隽永款款的情诗。 酒的心情,相思的境界,不曾醉过的人又岂能体会得出来?在王佛心里,只有醉过之后的思念,才最深、最浓。 这一点,墨中白永远不懂。 ※※※ 一坛酒堪堪饮尽,王佛轻轻一抖软剑,剑尖绕了一个小小的圆弧,侧过脸向墨中白笑道:“墨大人,你可以动手了。” 墨中白目兴一闪,大喝道:“接刀——”右手上,左手下,“荡胸生层云”、“行当浮桂棹”、“杨柳散和风”三柄刀各攻了一招。王佛斜身侧步,剑尖撑地一拖,连人带剑滑出四步。二人一个攻的急,一个退得快,墨中白此次动手,更不容情,三招甫出,刀势浑如滚滚长河,续攻而上。 二人又斗了六十余招,墨中白右手的“玉缠横刀”向左一挂王佛肩头,递了一招“独夜忆秦关”。王佛横身一闪,墨中白左手大、小二“太刀”如影随形,跟着抢上。王佛出剑一捺,作势画了一道圆弧,剑光荡处,将对方的刀势格出门外。 眼见得二百余招依然战不败王佛,墨中白双肩一抖,长啸声中,深蓝色的“打刀”和浅橙色的“鞘卷”双双出鞘。他以刀御刀,作势一引,两柄刀如臂使指,一连“何当载酒来”、“长歌楚天碧”、“饮马度秋水”、“相望试登高”疾攻了四招。 金紫青蓝橙,刀光迷人眼。 精美的刀光,犹如重重帘幕密遮灯。 跳跃的刀花,恰似飞电过隙珠翻荷。 而刀风刀势—— 恍若卧看千山急雨来。 王佛右手仗剑,依旧画着大大小小不同的圆,左手提起酒坛,以坛内的“空”将对方的刀光纷纷装了进去。 ——深情的眼神,痴痴的相思,水随天去秋无际般的剑法。 此时的王佛,宛如一个遗世独立的人,站在江南的雨里写着一首潮湿的诗。 斗至二百七十招时,突见墨中白身子一起,一道赤红色的刀光和墨绿色的刀光同时随身激起。人在半空,蓦的滚身一旋,七柄刀有如免起鹰隼落,分从七个方位斩向王佛。 王佛长声笑道:“墨大人好快的刀法。”软剑由横里连绕了七绕,直似春水般柔润,一连画了七个圆。但见得剑光疾闪七次,一圈又一圈闪着粼粼波纹的圆弧向着刀光迎了过去。 刀剑相遇,如梦的光交织着如幻的颜色,发出波的一声脆响。 二人一合即分,墨中白飘身落在地上,低下头道:“好剑法!” 王佛道:“不敢,墨大人的剑道才称得上是绝世无匹。” 墨中白阴着脸漠然一笑,勾了勾嘴角道:“王佛,我的确是低估了你,只不过你想要胜我,也是痴心妄想。”双肩一沉,手肘抵出,“鞘卷”和“打刀”倏的撞出,左一招“青萝拂行云”,右一式“绿竹入幽径”如风攻上。右腿勾转,似踢非踢,以脚驭动“黑作太刀”发了一招“世事两茫茫”。同时右手一带,“玉缠横刀”牵引着“丸鞘太刀”各攻了一招“远慰风雨夕”和“隐处惟孤云”。 王佛仍然画着他剑上的圆、心中的缘。 情有多深,圆有多圆。 心有多真,画出的圆便有多么丰满。 痴痴无悔的圆,一圈圈的缠绵,如随大自然的一草一木生死循环,更似绝美的流云在梦里不断变幻。 这与其说是剑光,不如说一道道永无极限的生命光环。 除了画圆,王佛还在圆中以剑代笔,写着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字。 ——“天”和“地”。 以圆为守,以字为攻,饶是墨中白见多识广,对于这等剑法也是闻所未闻。墨中白久战不下,也自暗暗称奇,当下刀势一紧,口中吟道:“烟鸟栖初定,群峰倏已暝。开帷月初吐,暂伴月将影。”刀光交错,攻了四招,随后问道:“王佛,你这路剑法又是什么剑法?莫不是武当派的‘太极剑法’?” 王佛气定神闲的道:“我这套剑法与武当派全无渊源,它的名字叫做‘风柔相思剑法’。” 台下的三王爷听到这几个字时,侧身向旁边的容帝尊问道:“老剑客,你身为武学一代宗师,这一套‘风柔相思剑法’可曾听过?” 容帝尊搔着头想了一会,笑着叹道:“没有听过,你让老朽仔细想想……好像是……”眼中突然一亮,接着说道,“王爷,老朽要是猜得没错的话,这套剑法似与‘新三字经’的剑法一脉相承,想必这是王佛给它重新起的一个名字……” “‘风柔相思剑法’,嗯……这个名字甚是雅致,好听。”三王爷重重击了一掌,在前额上拍了拍,大为兴奋的道,“这套剑法本王喜欢至极,闲来无事,我定让王佛传授本王几招。” 于此同时,台上的墨中白猛然刀光一聚,喊出了三个字: ——“七风斩!” 听到这三个字时,就连百无禁忌的容帝尊,脸上也仿佛给人狠狠抽了一鞭。 众人举目望去,墨中白整个人已全是刀光。 ——如雨后的彩虹在燃烧。 ※※※ 在通往金陵的官道上,风遗仙一路策马狂奔,所过之处,疾如风驰电掣,引得沿途行人纷纷侧目。 他们还没见过,这世上还有骑马骑得这么急的人。 老实说,便连风遗仙本人,也觉得自己还从未这么着急过。他很清楚,归天鹤禅让之事一旦得逞,大明江山事小,自身的性命是大。若真个归天鹤座拥大宝,君临天下,第一个便不会放过他。 所以,他必须不遗余力的阻止这件事。 而能够阻止此事的,也只有三王爷才做得到。 为了加紧攒程,风遗仙已相继骑毙了三匹马,抽断了两条鞭子。行至淮安府时,他取出酒囊连喝了几口酒,双脚刚一点镫,猛听跨下坐骑唏溜溜一声长嘶,四蹄一曲,咕通一声踣仆于地。风遗仙斜身跃落马背,再看那匹马时,已然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四肢抽畜了一阵,便即绝气身亡。 风遗仙蹲下身子在马的脖颈处轻轻抚摸了一会,站起身暗自一声叹息,带着几分怜悯的口气道:“马儿啊马儿,不是风某人心狠,只因我有急事在身,刻不容缓,希望你能够体谅我的苦处。”四下看了看,见左侧不远处的酒馆门前停着两辆马车,心头一喜,抢步欺身到了马车近前,拱手唱了个喏,问道,“在下借问一声,马车的主人可在?” 酒馆内有人应道:“谁啊!找马车的主人何事?”就见两名中等身材、马夫装束的汉子并肩走出酒馆。这二人一个圆脸,一个长方脸,饶是身份卑微,却看得出来都是大人物府中的奴仆,神情显得极是傲慢。 风遗仙忙道:“正是在下,二位是?” 圆脸的马夫右手剔着牙缝,左手一指自己的鼻子,斜翻着眼皮道:“我叫常安,他叫常全,你老兄有何贵干?” “因在下急于赶路,所乘马匹力竭而亡。在下的意思么,嘿嘿……想买二位的马车一用。”风遗仙信誓旦旦的抱了抱拳,“要是二位愿意,烦请你们开个价钱,多少都成。” “哟嗬,想买我们的马车,真他妈的笑话。”常全一指驾辕的两匹马,拧着鼻子哼了一声,“你可看清了,这两辆车的马匹,可都是当今皇上赐给驸马爷的御马,乃是由西域朝贡的大宛名马,我要一万两黄金,你出得起吗?” “御赐之马?”风遗仙心念电转,接着问道,“如此说来,二位都是驸马府上的人,失敬失敬!恕个罪问,你们说的驸马,指的可是归天鹤归驸马?” 常全得意洋洋的道:“那是自然,当今朝廷,有几个驸马敢与归驸马相比?” “是是是,但不知二位此行所为何事?” 常全看了看常安,常安抱着肩头笑道:“给他说出来怕什么?告诉你,我们二人此次出行,是专程奉了归驸马差遣,护送如玉姑娘赶往金陵寻访其夫易水寒的,听清楚了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风遗仙连声笑道,“如玉姑娘在什么地方?在下想找她商量一下?” 安全眼睛一瞪,没好气的道:“你说的倒是轻巧,就是说了,如玉姑娘也不会同意。再说了,就是如玉姑娘同意,我们俩个也不同意。” “哦?什么同意不同意的,二位常大哥,咱们可以上路了。”随着足步声响,颜如玉已自酒馆内款款走出,她瞧了一眼对面的风遗仙,微微愣了一下,柔声问道,“这位大哥是——” “原来你就是如玉姑娘。” “小女子正是颜如玉。” 风遗仙扬起眉毛一笑,道:“那便好,姑娘前往金陵,在下也去金陵。”倏的左手一晃常安面门,右手一鞭,正抽在常全的眉心上。 这一鞭抽出去,仿佛并没有几分力道,常全只是微微的皱了一下眉头。 但他的眉头只皱了一下,身子向前一扑,立时一头栽倒。颅骨格一响,如一只鸡蛋碰在了石头上,竟自裂做了八瓣。 颜如玉吓得花容更变,刚要惊诧出声,风遗仙出手如电,鞭子笔直一抖,势如一柄短剑,已硬生生抵在常安的咽喉上,脸现杀气的道:“说,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常安骇然变色道:“当当当……当然想活……” “那好!听我的,你驾着另一辆马车在前面走,这辆马车由我驾辕。”风遗仙手指一屈,鞭子缩回,“记住,我让你快你快,让你慢,你便慢!否则的话,常全就是你的下场。上车——” “一定,一定!” “如玉姑娘好生坐好,这辆车我来驾辕!”风遗仙伸手一搭颜如玉肩头,将颜如玉轻轻送入车内,“如玉姑娘,在下风遗仙,绝非歹人。我此次前往金陵,主要便是寻找三王爷,方才得罪之处,还望如玉姑娘多多担待。”偏身乘上车辕,啪的猛抽一鞭,随在常安后面绕过大街,朝着正南方向疾驰而下。 ※※※ 就在墨中白一喊出“七风斩”这三个字时,王佛向后一折,宛如杨柳随风,倏的仰倒在地。 刀光一起,王佛左手的空酒坛砰的一声大响,一瞬间“炸”了开来。 这些碎了的酒坛瓷片,如一篷黑色的雨一齐融入刀光,但仍挡不住刀光。 刀光将王佛的一张脸映得无限憔悴。 可怕的刀光,刀光伤人刀更伤。 王佛左手撑地,呼的横身一荡,人随剑势,疾起了三道圆弧。一张嘴,所饮之酒直似鲸喷狂涌,千点万点,尽皆射了出去。 墨中白较足全身内力,陡的脸色一变,七柄刀呈现出了一层凄凄幽绝的光。刀光每闪一下,都充满了压抑得令人几欲窒息般的死意。 王佛却笑了笑,剑光连闪了六次,疾书了三个“人”字。 多情的剑,深情的人,动人的剑光——如相思的泪珠伴着一首情歌的韵律闪烁。 剑光嗤的在酒液里一掠而过,刀光向上一翻,王佛已自挺剑而起,剑光凝处,正抵在墨中白的喉结上。墨中白的眼珠死鱼般的一动不动,死死盯着眼前的“挽歌软剑”,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王佛收剑、躬身,施了一礼,极是客气的道:“墨大人,承让了。” “‘风柔相思剑法,’好剑法!”墨中白归刀入鞘,紧抿着双唇道,“王佛,姓墨的败在你手,无话可说,告辞。”纵下八仙台,走到三王爷身边道,“王爷,此战王佛获胜,卑职话复前言,秋、容二人,卑职再不干涉。” “如此甚好,墨指挥使一喏千金,当真是君子风范,气度不俗,本王好生佩服。” “不敢,卑职要务在身,先行一步。” “呵呵呵……也好,到了京师,本王定与墨指挥使把盏共酌,对酒当歌。” “卑职多谢王爷。”墨中白正正衣襟,转过身一挥右手,率着他带来的一些侍卫离了八仙台,悻悻下了都梁山。 三王爷大笑道:“王佛,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你,如今便是名列‘京城四大高手’之首的墨中白,也败在了你的手里。以本王看,放眼当世武林,论及后起之秀,舍你其谁?” “王爷过誉了。”王佛跳下八仙台,缓步到了三王爷近前,苦苦一笑:“今日一战,若不是我用了‘新三字经’上的剑法,要胜墨中白又谈何容易?”身子一晃,嘴角竟渗出一丝腥红的血,“然而就是‘新三字经剑法’,我胜的也并不容易。” “克邪,你——”易水寒右手在他腋下一扶,急急的道,“怎么,你受伤了?” “没事,一点轻伤并无大碍,我只是觉得胸口发闷而已。”王佛紧闭着嘴唇喘了几口气,跟着又道,“我自知伤势未曾痊愈,故不敢与墨中白以内力相抗。没成想……到最后还是着了他的一记‘七风斩’。”胸口向内一吸,波的裂帛声响,左胸及后背的衣襟已同时裂了开来。一俯身,一口鲜血哇的吐出,喷在了胸口上。 众人一惊,王佛却笑着拭了拭嘴,脸上的表情竟似舒畅了许多,他看了着胸口上的鲜血,道:“‘七风斩’的力道在我体内凝而不散,我如不将这口血吐出,恐怕会伤得更重。” 三王爷道:“你现在觉得如何?” 王佛眉头舒展,用力捏了捏双手十指,抬起头道:“好多了。” 秋枫一旁道:“王少侠自知有伤在身,不顾个人安危为老朽出头,此等侠肝义胆,老朽钦服之至。王少侠,老朽不才,有个不情之请,想留你和三王爷众人在山上盘桓几日。不为别的,老朽聊表寸心,稍尽一下地主之谊。” 王佛和秋枫握了握手,郝然一笑:“前辈的一片盛情,晚辈心领了,只是晚辈与三王爷还有要事在身,不便耽搁,望前辈不要介意。” 秋枫道:“你们几时动身?” 王佛道:“晚辈打算现在就走。” 秋枫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花念容极为爽快的道:“王兄弟既是要走,我等也不勉强。王兄弟,你临走之时,我也没什么可送的,有一样东西,希望你能够笑纳。”说罢伸出右手在怀里取出一样物件,手掌一摊,递到王佛眼前,“王兄弟,这便是南七北六十三省绿林总瓢把子执掌所用的盟主令,区区一块牌子,你且收下。王兄弟年轻有为,英风侠少,待我与秋枫不日金盘洗手,今后这绿林道上的总盟主一缺,便是王兄弟你来做了。” 王佛瞧了一眼这面色呈青铜、籀金篆刻的绿林盟主令,却向后退了一步,右手向前一推,笑着说道:“此牌事关整个绿林,晚辈可担当不起这份重任,求前辈收回令牌,晚辈断断不敢接受。” 花念容不解的道:“王兄弟可是嫌我不够真诚?” “晚辈绝无此意。”王佛从怀里摸出那面武林盟主令,轻声叹道,“不瞒前辈,前番少林一代高僧枯木大师将此令牌转赐我时,晚辈便觉难堪大任,受之有愧。加上晚辈生性闲散,无拘无束惯了,从没想过管人,更不想受制于人。所以前辈的绿林盟主令……晚辈实难从命。” 见王佛执意不受,花念容只得收回令牌,她看了一眼山上的众喽罗,飞身纵上八仙台,铮的拔出长剑,猛的向上一振,大声道:“大家伙听着,咱们从今以后,哪怕是还做贼,也绝不能有违侠义二字。除暴安良也好,替天行道也罢,若有谁再做一些无义无耻的勾当,姓花的定杀不饶。王兄弟,你放心,今后倘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与众家兄弟定当效命。” 王佛道:“前辈太客气了,今日之事何须挂齿?好!晚辈和王爷就此告辞。” 花念容笑道:“王兄弟也未免太过性急了吧!你身子的衣服裂开了两条口子,还怎么穿?嗯,王兄弟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想到此次进京,难免要与归天鹤生死对决,王佛淡淡的笑道:“白色的。” 秋枫马上命喽罗取了一袭素白箭袖呈上,王佛换好了箭袖,三王爷连声道:“不错,你穿上这身正合体。” 花念容拂袖一扬,高声道:“大家伙随我送王兄弟和三王爷等人下山——” ※※※ 作别了秋枫和花念容,三王爷乘在马上看了一眼背后的都梁山,思及几天来所发生的一切,心中不胜感慨。贺顶红伏在马上道:“王爷,承如刘禹锡《陋室铭》所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我看这如今的都梁山,便可称之为‘仙山’。” 三王爷饶有兴致的笑问:“仙山,仙在何处?” 贺顶红悠然的道:“在卑职眼里,王爷便是仙,王爷能驾临都梁,此山可谓之荣幸之至矣!” 三王爷哈哈大笑道:“好,说的好!” 听贺顶红说出这几句话时,王佛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他没想到,贺顶红竟会说出这样俗不可耐的话。不知怎地,对于那些巴结奉承之类的话,王佛总觉得有些不太舒服。他虽然也明白,这属人在仕途不得不说的“官话”,但他并希望从贺顶红的嘴里说出来。 王佛目光微侧,瞄了贺顶红一眼,他发现贺顶红的眼神深处,比起初次相识时,已然少了几许纯真和亲切的东西。 三王爷抬起头看了看天,举起马鞭遥遥一指,展颜道:“我料墨中白不会走的太远,赶上他还来得及,启程!”转过山路,折入官道,加上娄、毕所率的几千军校,浩浩荡荡,乘追北上。 他们刚走出十五六里路,迎面便听得喝斗呼叫之声此起彼伏,走近看时,只见墨中白正自和一个使剑汉子斗得正酣。路旁除了墨中白所带侍卫,还停着两辆漆彩遮篷的马车。 三王爷一提丝缰,飞马冲出,伸出马鞭在二人中间一隔,道:“墨指挥使,此人是谁,你怎么和他动起手来?” 不等墨中白开口,使剑汉子向旁一侧,托的跳出一步,当着三王爷扑身便拜:“王爷在上,卑职风遗仙参见王爷。” 三王爷低着身子看了这人几眼,揉了揉眼,瞧此人生一张黑色面皮,一部络腮胡子茬,微含诧异的道:“你……是风捕头……不像……” “卑职正是风遗仙。”风遗仙右手一伸,嘶的一响,将粘在脸上的一副人皮面具和络腮胡须尽皆揭落,用力在脸上一抹,磕了个头道,“王爷再看上一看,是不是卑职?” “风捕头,这是怎么回事?”三王爷越发觉得奇怪。 “王爷容禀。”风遗仙翻身站起,遂一五一十,将自己此次进京所知道的讲了一遍。 当听到“迷情仙子”辛韵兰混迹驸马府,冒充七公主时,三王爷心头暗自一震。待风遗仙讲到归天鹤图谋不轨,意欲迫使皇上禅让时,三王爷目光一寒,牙齿咬得格格价响,再也按捺不住,马鞭啪的一甩,大怒道:“风捕头,你说的可都当真?” “千真万确。”风遗仙一字字的道,“卑职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随意栽赃,陷害当朝驸马。” “我们这就赶奔京城,我倒要找归天鹤问个明白,看他是何居心?”三王爷余怒未息,接着又问,“本王还不明白,你怎会无缘无故和墨指挥使交上了手?” 风遗仙道:“此事说来也怨不得墨指挥使,因卑职忙于赶路寻找王爷,马匹一时受惊,冲撞了墨指挥使。所以,我们才发生了这一场误会。” “本王想你们也是误会。”三王爷顺手一指墨中白,“风捕头有所不知,墨指挥使方才与王佛一战,败在了王佛手上,心情难免不好……墨指挥使,看在本王的情面上,咱们还是赶路当紧,你和风捕头之间的事么,我看就算了。” 墨中白自然听得出来,三王爷话含讥讽,但碍于身份,也不得不笑着颔首:“王爷说的极是,中白怎会斤斤计较?” 风遗仙目光闪动,朝三王爷背后一扫,首先落在王佛身上,迟疑了一会,忍不住问道:“卑职不知王爷所说的王佛……是什么人?” 三王爷伸手一指王佛,道:“你曾在翠竹镇见过的,人称‘哑剑客’龙狂的便是王少侠。” “哦!敢情王少侠是易了容的,佩服佩服!”风遗仙说到这儿,跟着走到易水寒马前,笑着拱手一揖,“易总管,遗仙在此恭喜你了,尊夫人颜如玉颜姑娘与我同路,她现在就在车内。”一招手,常安战战兢兢的驾着车来到三王爷等人马前。 闻听颜如玉就在车内,易水寒当真是又惊又喜,略一犹豫,急忙离鞍下马,快步来到车前,低声叫道:“如玉,真的是你吗?” 车帘一分,颜如玉缓缓探出身子,当她一眼瞅见易水寒时,俏脸儿微微一红,柔声道:“寒,是我——如玉,没想到咱们会在这里遇到,真是谢天谢地。对了,王佛可在?” 王佛和贺顶红双双翻身下马,王佛看了一眼颜如玉,脱口赞道:“易兄曾和小弟说过,嫂子乃是天下最好的,今天一见,果真如此。嫂子,你找小弟有什么事不成?” 颜如玉笑着一抿嘴,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手帕,甜甜的道:“嫂子比起你的依依来,可差着十万八千里呐!喏——她虽然人在京城,可是一心思的都念着你,这是她让我给你捎的几缕青丝,让我无论如何都要交到你的手上。她托嫂子告诉你,这几缕青丝代表着她对你的相思之情。另外,她还让我告诉你,如果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话,她……她绝不会独自苟生……王佛,依依可是个好姑娘,你须好生待她一生一世。”将手帕递到易水寒手中,易水寒笑着接过又转到王佛手里。 王佛捧住手帕,在手心里紧紧攥住,举目凝视前方,自言自语的道:“依依,你放心,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令你失望……” 三王爷兴致勃发的道:“好,本王希望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白头偕老。水寒,如玉姑娘找你何事?” 易水寒道:“回王爷,如玉找我……是要我和她回归故里。” 三王爷异声道:“哦?可是归天鹤让如玉来找你的?” “不错。”易水寒执住颜如玉的手道,“我原想就此离去,与归天鹤再无半点瓜葛,但我思前想后,他对我总算有恩,这么走了,总是不妥。” “有何不妥?此次归天鹤要致你于死地,难道你还要替他卖命!”贺顶红突然一声冷笑,蓦的飞起一脚,砰的一声,正踢在常安的胸口上。常安一个跟斗摔翻身摔出,兀自哼也没哼,当堂毙命。 三王爷脸色沉郁,发着狠道:“水寒,本王真不明白,归天鹤如今大逆不道,意图叛上作乱,你跟着他会有什么好下场?” 易水寒毅然笑道:“下场是好是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他曾有恩于我,我不得不报。但能仁至义尽,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贺顶红冷冷的问:“易兄,小弟觉得你太感情用事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替嫂子想想。到时真要动起手来,克邪与归天鹤势必一战,那时你帮兄弟,还是归天鹤?” 易水寒怅然叹道:“我不知道……克邪,你说……你认为我会帮谁?” 王佛凄然笑道:“易兄不知道,小弟又怎会知道?如果易兄想帮归天鹤,也自有易兄的道理,我不勉强。”说到这里,突觉愁肠百转,双脚猛一中踹镫,在马背上狠狠抽了一鞭,单人独骑,径直如风奔下。 三王爷见王佛落寞而去,恨恨一声长叹,大喝道:“出发——” 一行人接着前行,一路上非止一日,这一天到了直隶霸州地界。三王爷带住马匹,眼前京城在望,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但他顾盼之间,却见霸州城内冷冷清清,街上偶有三三两两几个行人,也是匆匆而过。三王爷颇为纳罕的道:“这可真是怪了,这里以前的生意都挺红火的,为何现在如此凄凉?” 贺顶红道:“王爷,甭管这街上人多人少,你可是一天都没吃饭了,京城即刻就到,咱们不如填饱了肚子再走不迟。” “听你这么一说,本王的肚子还真是饿了。”三王爷点头应允,吩咐那些五军都督府的人驻于原地,只带了王佛、贺顶红、易水寒、颜如玉、墨中白、容帝尊、满十六、风遗仙、唐宇、娄明堂和毕重信十一个人进了一家名为“一品鲜”的酒馆。 众人挑了两张桌子落座,酒馆掌柜一边擦抹着桌子,一边笑着问道:“不知各位客爷吃些什么?吩咐下去,小人马上去做。” 三王爷随便打量了一下这家酒馆,奇怪的是店内摆着十几张桌子,除了他们这两张桌子之外,并无一个食客。当下随口应道:“我们还要急着赶路,你们有什么饭菜尽管上就是,越快越好。”酒馆掌柜转过身刚要下去,三王爷眉头一皱,忽然把他叫住,“掌柜的,等一下——” “客爷还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吩咐,只是想给你打听一件事。” “客爷你说。” 三王爷若有所思的道:“你们这儿,我以前也曾来过几次,记得好像挺热闹的,怎么现在变得如此冷清?” “这个吗……”酒馆掌柜缩着脖子嘿嘿一笑,“你们……还不知道呢?这几天京城里杀了不少的人呐!因咱这霸州城距离京城太近,很多人生怕祸从口中,说话稍有不慎便横遭不测,所以,所以就……” 王佛眼皮一跳,心忖:“他说的,莫非便是依依和我的家人?”当下霍的站起,紧张的问:“掌柜的,你可知道杀的都是些什么人?” 酒馆掌柜拢着嘴向门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当然知道,都是与当朝驸马归驸马做对的官员,两天前杀了一批,昨个又杀了一批。” 三王爷闷声道:“杀了多少官员?” “多了。”酒馆掌柜想了想,扳着手指数道,“两天前杀的那批官员,有直隶的、江浙的、苏皖的、川陕的、湖广的和豫鲁的,计各州、府、县七十二地,被诛人数一百三十余人。至于昨个在宣武门菜市口杀的那一批,嘿!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六部九卿的大官,足足有二十八人。” 第二十五章 破城之战 第二十五章破城之战 -------------------------------------------------------------------------------- 三王爷眯起眼一阵冷笑,啪的一掌拍在桌子上,厉声道:“好一个归天鹤,果真是狼子野心,无法无天!” 酒馆掌柜吓得脸色苍白,浑身一个哆嗦,忙摆了摆手,后退一步道:“这这……话可……不是小人说的,小人耳背,也不曾听到……嘿嘿,诸位稍候……我这就给你们布置饭菜……”挥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冷汗,转身走了下去。 三王爷正觉烦躁,只听得脚步声起,酒馆外有人叱道:“他妈的,里面是什么人吞了熊心咽了豹子胆,连驸马爷的名讳也不放在眼里?我看你八成是活腻歪了。”人还不曾进屋,刀尖一挑门帘,由外面闯入十几名佩刀的军校。为首之人浑身甲胄,右手提着一口腰刀,瞧其装束,乃是个把总。 贺顶红刚要站起,三王爷抬手一挡,目光斜睨着道:“怎么着,归天鹤的名讳就是我说出来的,难道说你还要抓我见官不成?” “见官?哼哼哼……”那把总弯下腰围着三王爷转了半圈,刀背贴在掌心里蹭了一蹭,盛气凌人的道,“上峰有令,像你这种胆大包天之辈,无须见官,我就可以直接将你们就地正法。” 三王爷很好笑的看着他道:“是吗?你这话听着可真新鲜,我怎么没听说过。好啊,你要正法,我就坐在这里,我倒要瞧瞧,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把总又仔细与三王爷相了相面,捏着鼻子笑道:“当然了,虽然上峰有令,毕竟上峰不在这儿,徇一下私情也未尝不可。这样吧!我有好生之德,也不为难你们,每人拿出五十两银子孝敬一下本大人,这事就算结了。怎么样,我这个要求不算过份吧!” 他看三王爷衣着不俗,满拟可以捞上一把油水,没想到三王爷倒也应得爽快,叉开右手五指晃了一晃,笑道:“每个人五十两银子,我们十二个人加在一起,也不过才六百两银子,不多!”当下取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往桌子上一放,朝那把总呶呶了嘴,“这是一千两,全是把总大人的,拿走吧!” 那把总眼睛先是一亮,跟着暗自后悔,眼皮蓦的一翻,晃着肩膀咕咕一笑:“对不起,刚才本大人说的太少了。” 三王爷重新收起银票,无奈的叹道:“对不起,现在我就是一两银子也不想出了。” 那把总眼睁睁瞧着到嘴的鸭子又飞了,忍不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晃手中腰刀,尖着嗓子道:“妈的,敢情你在消遣本大人,老子一刀宰了你!” 贺顶红接道:“你真是瞎了狗眼,见了王爷还不下跪——” 那把总刚要一刀劈出,急忙收住势子,张大嘴巴道:“王爷,什么王爷?” 三王爷反手取出那把描金的折扇,波的一张,笑着向那把总问道:“你好生看看,这把扇子上都有什么东西?” “好好好,我瞧瞧……”那把总不敢再行托大,睁大眼睛一边瞅一边念,“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除了……这一首诗,还绘着一幅画,落款印泥是……三王爷朱……”看罢双腿一软,腾的跪倒,“你你你当真便是三三……三王爷……” 三王爷啪的一合折扇,抵住下颔道:“算你还有几分眼力,不错,这扇子上除了一首杜少陵的《绝句》、一幅水墨图之外,印章上的‘三王爷’便是本王。” 那把总回头忙向背后的十几名军校骂道:“妈的,你们见了三王爷还不下跪?”十几名军校各自一怔,当下尽皆跪倒在地,磕头不迭。 三王爷低头问道:“本王方才听酒馆掌柜的说,这几天京城杀了不少的官员,可有其事?” 那把总一边磕头一边道:“有有有,两天前杀了一百三十多人,昨天又杀了二十八名朝廷大员。” “除此之外,京城还有什么动静?”三王爷紧跟着问。 “有有有……听说归驸马……不不不……是归归天鹤把所有……被杀官员的空缺都重新安插……了他的亲信……” “还有什么?” “还有……”那把总拍着头想了想,道,“另外听说……京城这几天不知何事,九座城门全给关了,不经归天鹤准许,任何人不得出入……” “哦?崇文门是为关税之门,历来昼夜不闭,莫非也关了不成?” 那把总连声称是,伏下身接着磕了一通响头,颤声道:“王爷,你大大人……不计小人过,方才是小人有眼无珠,得罪了王爷,小人上有八十岁的高堂,下有……下有……” 三王爷挥了挥手道:“好了好了,本王不杀你就是,滚吧——” 那把总千恩万谢,未等站起身子,贺顶红低声笑道:“把总大人别急啊,我可记得你方才说了王爷什么来着?哦!好像是‘吞了熊心咽了豹子胆’吧!” “小人知罪,小人罪该万死,是小人吞了熊心咽了豹子胆……” “是吗?”贺顶红的喉咙似给人用力捏了一下,发出一阵响尾蛇般的咝咝怪笑,“我没有熊心,也没有豹子胆,我只有一样东西,你吞下如何?”手指一弹,三条小青蛇咻的一响,硬生生钻入那一把总的嘴巴里。 然后就见他笑着曲指一缩,三条小青蛇作势飞回,又重新隐到了袖子里。 那把总身子极力一躬,双手扼喉,滚了几滚,顷刻间死于非命。 贺顶红的脸上依然带着笑意。 看他的表情,仿佛杀人是在做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形同一位有道高僧在进行一场很有意义的超度。 所以他于谈笑之间杀人,并没感觉到有一丝一毫的残酷。 就连三王爷看到这里,心里也生出一丝丝微寒。 贺顶红道:“王爷,非是顶红心狠毒辣,这厮冲撞王爷,纯属死有余辜,不足为惜。卑职对天发誓,日后无论何人敢对王爷有半点不敬,卑职都绝不会手下留情——”右手一抖,那条长及寻丈、浑若茶杯口精细,通体闪着漆金色的暗鳞蟒蛇倏的破空飞出。劲风过处,所剩十几名军校连声惨叫,转眼间个个七窍流血,一一毙命。 三王爷叹道:“贺师爷,你你……这又何必……” 贺顶红收回蟒蛇,退步躬身一揖,道:“为了王爷,卑职就是杀再多的人,也再所不惜!王爷,把总和酒馆掌柜的话如出一辙,看来归天鹤已经是迫不及待,忙着要将他眼中的异己之人尽皆除之而后快,王爷不可不防!” 风遗仙有些担忧的道:“王爷,只怕咱们此次入京,绝不会那么顺利,到时难免会有一场厮杀。” “怕什么,我谅区区一个归天鹤,也兴不起多大风浪!”三王爷抄起一双筷子用力一扳,格的折做两段,紧绷着脸道,“好!大伙都给我听着,倘若归天鹤真的命人阻止本王入京,一律都给我杀了,就是杀再多的人,都由本王替你们担着。” 贺顶红抢先道:“王爷尽可放心,我等一定竭尽所能,保护王爷平安进京。” 王佛和易水寒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一一低头不语。 颜如玉听到又要杀人,蛾眉微蹙,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 酒馆掌柜端着饭菜笑着走出,当一眼瞧到了地上横陈的十几具尸首时,只惊得木雕泥塑也似,站在原地呆了半晌。贺顶红指了指旁边的三王爷,跟着一指地上的尸首,道:“掌柜的,你不用怕,这乃是当朝三王爷。因这些人无礼犯上,触怒了王爷,我奉王爷之命将他们杀了,此事与你无关,把饭菜呈上来吧!” “三三……三王爷……”酒馆掌柜眨了眨眼,结结巴巴的道,“好,既是王爷让杀的,小人就不怕了……”低着头将饭菜一一摆上,躬身退下。 众人草草用过,三王爷随手在桌子上掷下五两银子,阴着脸率众步出酒馆。待得按鞍上马,他点手叫过娄明堂和毕重信,晃了晃马鞭,神态庄重的道:“记住,如果真像那把总说的,归天鹤关了城门,便说明他已有了不臣之心,为了入京护驾,你们所带人马均属勤王之师。攻城之时,万望你们人人奋勇,个个当先——”话锋一转,猝见他目光沉凝,刀子般的在二人脸上掠过,“如有临阵退缩者,二位都督也好生掂量掂量,你们有多少颗脑袋够得上砍的……” 二人骇然之下,浑身不寒而粟,各自出了一身冷汗。娄明堂喘着粗气一拍胸口,昂然道:“王爷勿虑,我们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必将王爷送入京城。” 毕重信脸上的青筋动了几动,声似宏钟的道:“为了王爷,我们定当誓死破城,绝不后退!” 接下来娄、毕二人将所属人马重新归整,分编成十二营二十四哨,三王爷与王佛等人居中,过霸州一路北进,直抵京师。挨到未牌时分,人马刚到崇文门,忽见娄明堂飞马来报,:“启禀王爷得知,那把总所言非虚,崇文门城门紧闭,城上也看不到一名守城人员,望王爷定夺——” “果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待本王上前一观。”人马两下一分,三王爷越马冲出,在半空重重抽了一鞭,向着城上喝道:“今日何人守城?本王在此,尔等快将城门打开,放本王进城!” 一语喊罢,城上却是死一般沉寂,无人作答。 贺顶红道:“王爷,摆明了归天鹤想要造反,怎么办?” 三王爷伸手一指城头,扬声道:“城上必定有人,你喊一下,本王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拒开城门?” 贺顶红运足气力连喊了五遍,再看城上依然了无声息,看不到半个人影。三王爷虚抽一鞭,恨恨的道:“好个猴崽子,真是反了天了,墨指挥使,你此次出京乃是钦差身份,以你看,咱们要不要攻城?” 墨中白稍一犹豫,贺顶红眼珠转了一转,连忙抢过话头道:“王爷,以卑职看,墨指挥使比王爷更急,当然同意攻城。只是眼下咱们不知城上虚实,一旦贸然攻城恐不妥当。为今权宜之计,咱们不妨先派人上得城去,查看一下方是上策。” 三王爷略一沉吟,举目道:“你说的虽不无道理,奈何这城墙三四丈高,有谁能够纵得上去?” “王爷,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贺顶红瞄了墨中白一眼,笑道,“王佛有伤在身,容老侠和满少侠皆是客人,除了他们,便只有墨指挥使武功盖世,舍墨大人之外,试问有谁能上得城去?” 墨中白沉着嗓子一笑,吸了吸鼻子道:“不知贺师爷这话是在夸我,还是在激我?不过,你有一点说的倒是真的,别说这城墙三四丈高,就是再高出两三丈来,姓墨的也没放在眼里。”他明知贺顶红存心相激,却又想在众人面前露出一手,话音甫落,右手在马鞍上略略一按,身如黄鹤凌云,呼的应势一起,已疾纵起三丈四五尺高。 他在半空中只须再度一纵,便可逾城而入。 仰视着墨中白的身子,贺顶红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冷笑。 原来贺顶红并不甘心只做三王爷府上的一名师爷,早在几年前,他就有一个心愿,希望能够将墨中白一脚踢开,自己好取而代之。他一直叹息自己没有这个机会,为了这个机会,他也一直在等。 看眼下这种情形,对贺顶红来说,便无疑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他不怕墨中白不死,只要墨中白受了重伤抑或残疾就已足够。他相信,朝廷绝不会任用一个身有残疾的人为锦衣卫指挥使的,更令贺顶红感到得意的是,他的这个心愿,不但王佛不知道,就连易水寒也一无所知。 王佛的心情,此时正和贺顶红相反。 ——为了自己和依依的清白,他不希望墨中白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任何变故。 就在这时,墨中白手中抹过一道浅橙色的刀光,“鞘卷”铮然出鞘,横着在城垣上一点,人借刀力,已一个“云帆直挂”再度拔起。 然而他没想到,城上也于此时发生了变化。 一个要命的变化。 墨中白一抬头,就看到城上眨眼间冒出了许多人。 这些人手中不但有弓,而且有箭,人人箭在弦上,箭光陷陷,且俱是涂制过硫磺的“火”箭。 墨中白稍一闪念,眼前火光一闪,耳畔轰的一声呼啸,猝见数不清的羽箭直似一片火海,由城头上汹涌射落。 饶是水火无情,看这些箭比水火更无情。 墨中白挥刀一荡,身子未及下坠,城上紧跟着火光一闪,又是一排火箭纷纷射下。听耳边的呼啸之声,墨中白暗自吃了一惊,因为他听得出来,这些箭非但又劲又疾,而且一枝枝繁而不乱,决非一般的弓箭手所为。 墨中白一声长啸,七把刀尽皆出鞘,泼风般的全力拨打。但他忘了一点,这些箭不比寻常羽箭,只宜闪避,不便拨打。是以墨中白每每挥刀一格,便引得火星儿篷飞,不及数下,他的肩头、手肘、后背及胸口上,已纷纷溅上了火星。 墨中白向下极力一沉,左肩头突觉一震,砰的一声,已着了一箭。于此同时,城头上鼓噪声起,有二三十人双手一抖,数十条四丈长的套索铙钩势如疾风,呼呼声响,一古脑的搭向墨中白。 三王爷骑在马上,刚要命人出手相救,眼前白衣倏的一闪,王佛已在马背上振衣掠起。 王佛掠起的势子比铙钩更快。 衣影一闪,如一只白色的飞鸟。 但他手中的剑比他的人更快。 剑光一炽,恰似惊艳昙花在一刹那绽放开来。 剑光嗤的直刺入火箭内,一大片火星随着一道剑气圆弧砰的炸将开来,点点耀眼,纷纷流散。 剑光跟着一炽,剑意如水,剑气如虹,伴着一阵金铁交鸣之声,由城上搭下的几十条套索铙钩立时为之尽折,四下飞出。 剑光一灭,便见王佛在上,墨中白在下,二人宛如流星飞坠,已自双双着地。 墨中白还刀入鞘,想到方才劫后余生,全仗王佛出手相助,只觉心头一暖,对王佛大为感激。当下转身向着王佛一抱拳,道:“王佛,中白蒙你搭救,就此谢过。”刚要施礼,却被王佛一把扶住。 墨中白一伸手,格的一响,将左肩头所中之箭用力拔出,猛的朝脚下一掷,忍着痛道:“王爷,中白无能,没能上得城去,看来,咱们也只得全力攻城了。” 三王爷缓缓抬起左手,刚要喝令攻城,忽听城头上有人哈哈笑道:“王爷一路鞍马劳顿,着实辛苦之至,贫道不才,这厢有礼了。” 众人凝神而视,但见说话之人头戴玄黑色道冠,身著玄黑色道袍,须似墨染,一张包子般的脸兀自黑得湛亮。挨他左侧,则站着一名头戴银白色道冠,身披银白色道袍,长了一张银白色脸孔的道人。 一黑一白。 ——“黑白两道。” 这一天风势犹狂,吹得二人胸前长须飘飘,不胜仙风道骨。 ※※※ “原来是二位仙长在此守城,如此甚好。”三王爷把马向前一提,向上高高举起马鞭道,“二位仙长还不打开城门更待何时?本王与墨指挥使须急着入宫面圣,有要事奏请圣上——” “王爷,非是贫道不恭,拂王爷您的面子,王爷的训令,恕贫道不能从命。”黑九道人打了个稽首,颇有些为难的道,“王爷有所不知,贫道也是奉命行事,还求王爷切勿见责。” “一派胡言,说——你是奉了何人之令行事,连本王至此,也给拒之城外?”三王爷怒声喝道,“莫不是你家厂公让你这么行事的?” “非也!此乃归天鹤归驸马所下禁令。”黑九道人苦着脸道,“驸马爷一再交待,没有他的手谕,任何人都不得通行。否则的话……贫道就是有一百条命,也万万担待不起。” “归天鹤——”三王爷不屑的哼了一声,“他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白十道人探出半边身子,手拈银须道:“归驸马有什么权力贫道不知道,王爷应该知道,贫道官小职微,这等大事如何敢问?驸马爷只是言讲,为严拿城中叛逆作乱,这几天外城九门一律不得打开,是以贫道不敢相违,如有得罪之处,尚请王爷多多见谅。” “哦?敢问二位仙长,这城门几时才能打开?” 白十道人思忖片刻,搔了搔头道:“这个吗?贫道可不敢断定,大概要等到城中叛逆全部肃清为止吧!王爷不要着急,贫道想……再有两三个时辰吧!嘿嘿……” 三王爷暗自咬了咬牙,鼻子里冷哼一声,甚是不耐的道:“别说几个时辰,便是一个时辰本王也等不及,本王现在就要进城,烦话少说,快将城门与本王打开!” 白十道人晃了晃膀子,歪着脖子叹道:“王爷,对不起,如不经驸马爷许可,贫道真的不敢擅自做主。” 墨中白戟指道:“大胆妖道,识相的速将城门打开,不然的话,本指挥使现在就命人攻城!” 黑九道人却毫不动怒,脸上带着笑道:“墨指挥使不必动怒,不是贫道灭你们的锐气,你们一无云梯,二无擂木,怎么攻城?听贫道良言相劝,你们稍息雷霆之怒,暂且在城下静等几个时辰,待得城中叛逆罄清,城门自会打开。” “叛逆?本王看归天鹤才是真正的叛逆。”三王爷横着一挥马鞭,怒斥道,“黑九、白十,本王与你们无话可说,归天鹤现在哪里?我要与他当面对话。” 黑九道人右手捋须,摆了摆左手道:“王爷要与归驸马对话,恐怕现在不行,再等一会吧!王爷,你久居皇宫多年,也该知道这京城不比一般城池,当年成祖帝于此建都,可是没少了下工夫。你们想攻城而克,只怕没那么容易,是攻是等?还请王爷细加斟酌。” 三王爷自知说服无望,狠狠向着黑白两道瞪了一眼,回顾左右道:“大伙都谈一谈,咱们该如何攻城?” “黑九道人所说绝非危言耸听,咱们没有云梯,人马又不是太多,便是一涌而上也无济于事。”墨中白目光一转,落在了王佛脸上,“王佛,你看咱们该采取什么法子攻城为妥?” “在下倒有个建议,却不知成与不成?”王佛沉思了一会儿道,“攻城之时,王爷可命娄、毕二人率一部分人破取城门,所剩人马交与王爷指挥。攻城之时,王爷令他们以弓箭射住阵脚,我与墨指挥使、贺兄、易兄、风捕头、容前辈、满少侠、唐大侠等人纵城而上。以这城墙的高度,只须我们挡得了城上两至三次所射之箭,或许会有一线之机上得城去。” “好,本王觉得不妨一试。”三王爷深以为许,在马上一回身,传令道,“王佛方才所言,诸位都已听得清清楚楚,本王无须赘述。准备——” “备”字一出,两千军校发一声喊冲至城下,各自张弓搭箭对准城头。三王爷喝了声“放”,弓弦响处,一排羽箭嗖嗖连声,势如狂风暴雨向城上射去。娄、毕二人大吼一声,手仗兵刃,径引一部人马直取城门口。 借得这一时机,王佛低喝一声:“上——”身子一晃,与墨、贺、易、风、容、满、唐七人并势疾纵,飞也似直扑城头。 黑九道人却早有防范,城下的箭刚一射出,他便命人以盾牌遮挡开来。王佛等人的身子始自一纵,黑九道人右手向下一落,喊道:“放——”刹时城上箭如飞蝗,迎面射向王佛八人。 王佛一剑刺出,当当声响,将数十枝火箭尽数拨开。容帝尊大笑道:“大将军不怕千军,就怕寸铁,王佛,老夫先上去了——”身子作势一旋,左手“水龙吟”紧护其身,右手“如梦令”铮的一点城墙,呼的一个“翩翩厉羽翼”借力继起。 王佛一惊,失声叫道:“前辈当心——” 黑九道人压着嗓子笑道:“想上城,没那么容易,下去!”侧身一闪,两旁守城军校又是一排火箭射下,容帝尊挺双剑奋力一振,忽听头顶处劲风疾袭,却见一大片滚木、擂石、踏弩、苦竹箭势如密雨,纷纷倾下。 容帝尊脸色一变,刚挡了数下,倏的斜刺里金光闪动,白十道人右手一勾银线,左手搭住一枚金针向外一弹,咄的一声,正射在容帝尊左小臂处的“支正穴”上。 容帝尊身经百战,就是被敌人砍上一刀也从没皱过一下眉头,然而白十道人的金针,却令他感到痛了一下。当下手臂一缩,登出金针,不想砰的一声闷响,一块擂石不偏不倚,正撞在他的胸口上。 王佛急道:“前辈,既然冲不上去,咱们先行下去再做理会。”软剑一摆,提了一口气喝道,“退——”八个人身子一坠,落在城下。娄、毕二人也各自打声呼哨,会集所部人马,跟着溃败退回。 黑九道人低着头看了看城下,很是无奈的道:“王爷,贫道说的没错吧!你们想要攻城,实属无望。贫道还是那一句话,你们还是在城下暂等几个时辰,到时一旦城中叛逆尽数剿戮,贫道自然打开城门,恭迎王爷进城。” 白十道人笑着在金针上呵了一口气,半撩着眼皮道:“王爷,你如果再行攻城,也只会伤及更多的军校,贫道身为三清弟子,怎忍得将士们血流成河,无辜遭难?唉!算了吧……” 三王爷瞧了瞧三千人马,只此瞬息,已折损了十之二三,王佛等人虽无大碍,每个人也均受了轻伤。当下牙关一咬,挥鞭为令,又接着攻了三次。眼瞅着久攻不克,所伤军校屡屡渐增,三王爷不免有些气沮,黯然叹道:“诸位,如此攻城不就,你们说该当如何?” 众人正觉无计可施,忽听背后马蹄之声大作。三王爷返身张望,便见一簇人马如飞似箭,绝尘而至。为首二人非别,正是秋枫和花念容夫妻,来至切近,二人滚鞍下马,先见过了三王爷,跟着双双与王佛见礼,王佛拱手问道:“二位前辈怎么也来了?” 花念容笑道:“只从王兄弟和王爷走后一个时辰,我和秋枫便感到你们此次赴京,必然不会那么顺利,故此我们一路上连发绿林帖,招集了七山十二寨的兄弟共计七千余人尾随跟来。王兄弟,你们可曾攻城?” 王佛道:“不瞒二位前辈,我们已经攻了四次,每次全都无功而退。” 秋枫抽刀在手,仰起脸看了看城头,回手一指所率人马,道:“还好,我们来的正是时候。我们此番前来,就是来助王兄弟一臂之力的,没有云梯也不打紧,咱们每人除了备有藤牌之外,还各带了攀城用的百练飞抓。登上这三四丈高的城墙,应该没有问题。” 三王爷精神一振,连声道:“好!若得你们援助,再行攻城,本王便有了七分把握。” 王佛刚要致谢,随着一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跟着听背后有人叫道:“盟主王佛可在?”回头看时,即见风卷旗号,马蹄杂沓,又有两标人马赶到。众人注目而视,两路人马各挑起一面赤、黄大纛,猎猎飞扬,好不威风。右侧大旗之上,书着“兰舟盟”三个大字,左侧一杆大旗,则写着“百年不老帮”五个大字。旗脚下并行数人,一一威风凛凛,侠风不俗。 王佛趋步迎上道:“小可不才,正是王佛,诸位是——” 为首数人一齐甩镫下马,左侧旗脚下的十二个汉子尽皆深深一揖,齐声道:“‘百年不老帮’的‘明月十二楼’等十二家堂主拜见盟主。” 王佛一一瞧去,见此十二人各配长剑,尽着劲装,每个人胸口上都绘着一轮明月,当下还了一礼,问道:“小可王佛,乃武林末学之辈,如何当得起盟主之尊誉,不知各位英雄怎样称呼?” 人群中走出一人道:“在下姓高名朋,江湖人称‘旋风追命腿’,现忝居敝帮‘左手总堂’堂主之职。” 王佛见他广额阔面,虎体熊腰,生得一副英雄气慨,暗自点了点头,道:“高堂主,久仰,久仰!” 高朋一指站在他旁边的一名老者,又道:“这便是‘右手总堂’堂主——‘铁狮子’老帅!” 被称做“老帅”的老者伸手一推颌下长髯,拍着胸口呵呵笑道:“老朽姓‘老’,百家姓中并无此姓,虽则老矣,却是一点也不帅,盟主可千可别见笑哦!”伸手点指,遂将另外十人与王佛一一做了引荐。 介绍已毕,王佛这才知道,原来“百年不老帮”所属“明月十二楼”共分“左手”、“右手”两大总堂,每只“手”又分掌为“五指堂”。分别是“左大拇指堂”、“左二食指堂”、“左三中指堂”、“左四无名堂”、“左五小指堂”、“右大拇指堂”、“右二食指堂”、“右三中指堂”、“右四无名堂”和“右五小指堂”等十堂分舵,在武林中,也有人习惯称其堂主为楼主。其中“左手总堂”堂主高朋姓高,故该总堂又名“高手总堂”,“右手总堂”堂主姓老,江湖上称之为“老手堂”。 王佛笑着颔首,将他们的名字尽都记在心里,再看另十二个人时,却均为红粉女流。个个长发盘头,金钗别顶,背后都披着一领墨披风,最大的也不超过三十岁。饶是她们模样儿楚楚动人,不可方物,眉宇间却是英风飒爽,俨然巾帼不让须眉。 王佛极是谦恭的道:“不用问,诸位便是声名远播、威震武林的‘兰舟盟十二金钗行’的十二位女侠,在下能得你们相助,当真是荣幸之至!” 其中一名生得高挑身材、一袭青衣,背负一对“蝎子尾护手钢钩”的女子银铃般的格格娇笑道:“我们可不是什么女侠,说出我们‘瑶琴、琵琶、凤箫、紫蜻蜓、蓝蝎子、黄毒蜂、青蛇、黑蜘蛛、白蝴蝶、铁观音、碧眼貂、小狐仙’十二个名号,只要盟主莫嫌弃就成。” 三王爷甚为欣慰的道:“果然天无绝人之路,今日得逢众群侠前来援手,本王高兴至极。但不知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王佛听到这里,忙伸右手一指三王爷,道:“诸位,这便是当朝的三王爷。” 群雄闻听,急忙与三王爷相继见礼,高朋道:“三天前我们接到了宋帮主的一份‘飞鸽传书’,他担心王爷和王盟主不能顺利进京,故命我等火速赴京。这真是来早了,不如来巧了,王爷,我等均为草莽之人,言语倘有不周之处,还请王爷不要见怪。” “兰舟盟”十二金钗中的“青蛇”接着道:“我们也是一样,同为三天前接到我家盟主的飞鸽传书,让我们不管怎样,也要赶来相助。王爷,我等虽非官兵,该怎么做,只待你一声令下,我们全凭王爷和王盟主差遣!” 三王爷算了算人数,四路人马加在一处,约计一万五千余人,心头掠过了一线希望。 ※※※ 经过商议,三王爷将四路人马分做前、中、后三军,前军主攻,中军援攻,后军则以弓箭御守。为了鼓舞士气,以励斗志,三王爷咬破右手中指,嗤的撕下一片衣襟,当众写了“天下勤王,侠之所为”八个血字。迎风一抖,慷慨陈辞道:“归天鹤匹夫贵为本朝驸马,倍受皇恩,本该精忠事主,以报圣宠。不料这厮位及人臣尚不自足,今欲谋虎狼之心,逼使天子禅让,实可忍敦不可忍也。今日攻城,迫在眉睫,本王欣蒙诸公戮力,心殊欢悦,故书此八字,代为敬上。是为感念诸公侠义可钦,幸甚幸甚!” “铁狮子”老帅呛的拨剑出鞘,第一个道:“王爷,你就传令吧!我等都是粗人,读史甚少,对于江山社稷全然不知,我们只知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无信而不立,无义者当杀。归天鹤既是多行不义,自是人人得而诛之。” 秋枫哈哈笑道:“老朽的话,全给你一个人说了。王爷,速速传令吧!” “好!二位老侠客端的快人快语,豪爽至极。”三王爷大笑着将血字衣襟抛向头顶,左手一揽丝缰,右手马鞭一指城上的黑白二道,“攻城——” 秋枫和花念容更不打话,引三千喽罗一声呐喊,冲至城下。高朋和老帅各率一千二百余人两翼并出,由左、右一齐掩攻。人未上城,几千杆标枪和利矛连声呼啸,纷纷掷向城头。 秋枫左手背刀,右手哗啷一抖,已由腰间解下一条四五丈长的百练飞抓。运力一甩,格的搭向城头,一扬手中“劈风斩”宝刀,高声叫道:“弟兄们,随我登城!”一时之间,飞抓齐出,格格连声,飞抓尽数搭上城墙。三千喽罗每人一手持藤牌,一手扶软索,口中各衔一柄鬼头刀,一个个身似狸猫,向着城关攀去。 王佛见状,倏的剑随人起,与墨中白等七人跟着纵起。 城头上立时哗然,激起一片惊乱。 便是黑白两道,也均感到有些不妙。 黑九道人伸手抄住由城下掷上的一杆标枪,啪的拗做两段,红着眼向两旁训斥道:“你们都还愣着做甚?放箭,快放箭——”守城军校这才张弓搭箭,射出一排火箭。再要射时,城下又是一排标枪掷上,数百名守城军校不及闪避,便即中枪惨毙。 “他妈的,都别慌,给我接着放箭。”黑九道人气急败坏的连声喝叱,放眼看时,王佛等八人半空中微一换势,已堪堪纵上。 “兰舟盟”的十二金钗吟吟一笑,蓦地里各将背后披风一扬,披风横展,宛如一只只待飞的黑色风筝。瑶琴怀中抱琴铮的一弹,纵声笑道:“姐妹们,该咱们了,上——”十二个人披风翻卷一振,陡的临风尽起,翩然翔动,向着城头飞了过去。“兰舟盟”三千教众向上一冲,数千杆短柄飞叉夺夺厉啸,一齐掷向城头。同时一抖手中飞抓,搭上城墙,随着喽罗兵和“百年不老帮”帮众自后攀上。 “兰舟盟”教众每人背后都至少背了十几柄短叉,每逢城上军校想要射箭之时,他们便抢先掷出一柄飞叉。 看到这些江湖汉子不要命的打法,那些守城军校才知道了什么叫做真正的誓死如归。 尤其是他们掷出的标枪和飞叉,每一枝都像长了眼睛,要多准有多准。 风急、血浓,战犹酣。 喊杀声、呼喝声、惨叫声,此起彼伏。这与其说是战争的残酷,不如说生命的脆弱。 王佛看到这一幕,突然有些不忍,但他又不能不这样做。因为他知道,人生当中的许多事,不想流血也必须流血。 白十道人已有些沉不住气,忙向黑九道人道:“师兄,我看是顶不住了,我不明白,咱们何苦要替一个归天鹤在此卖命?” 黑九道人冷笑道:“你懂什么?一旦归天鹤禅让,咱们厂公便是太上皇,他归天鹤便是一个儿皇帝,还不是被厂公玩弄于股掌之上。没本的买卖,你以为厂公会做吗?眼下归天鹤禅让在即,所以为了厂公,咱们能拖一时是一时,誓死也不能后退。” 话犹未了,白衣一翻,王佛已自城下呼的掠上。 精光一闪,王佛出手如电,一剑刺向黑九道人腋下的“渊腋穴”。 他写的,正是一个“天”字。 黑九道人右手倒提黑袍向外一挡,左袖一拂,一股黑风直袭王佛。 王佛身子稍侧,剑尖刺处,铮然作鸣,竟在黑九道人黑袍上激起一溜火星,仿佛刺在了一块铁板上。 黑九道人一收袍袖,向后滑出一步,斜着脸道:“杀手王佛,果然有两下子。” 王佛一颤手中软剑,晒然一笑:“不才,正是王佛。黑九道人,认输吧!” “哈哈哈……”黑九道人仰天一阵狂笑,“认输?眼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你怎么知道贫道会输?”呼的脱却黑袍,在手中一托,“除非你胜过贫道再说,来吧——”双手一推,袍裹劲风,迎面罩了过去。 王佛刚要还剑相抵,墨、贺、易、风、容、满、唐七人跟身跃上,容帝尊笑道:“盟主,牛鼻子交与老夫,我来会他一会。”双剑疾出,挡了黑九道人一击。 黑九道人斜身一晃,退了两步。 白十道人劝道:“师兄,咱们退吧!” 黑九道人傲然道:“不可以!” “师兄,往日你说什么我都肯听,这一次……” “这一次又如何?” 白十道人面无表情的道:“不怎么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银线一圈,已硬生生缠在黑九道人的脖子上。 黑九道人一惊之下,骇然变色道:“师弟,你——”身子一躬,已是勒得喘不过气来。 白十道人狞声笑道:“你不想活,我还想活。与其陪你战死,不如我投靠三王爷!”双手一挥,八枚金针疾射穿出,深深刺入黑九道人的“天容”、“大迎”、“廉泉”、“扶突”、“水突”、“气舍”、“天鼎”、“缺盆”八处要穴。 黑九道人的一张脸刹时便成了紫色。 白十道人双手一带,金针银线双双收回,黑九道人喉头格格一响,身子向后一挺,砰的栽倒。 白十道人慌忙跪倒在地,连声道:“贫道白十,本无心守城,无奈受师兄迫使,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贫道方才已然大义灭亲,只求诸位能在三王爷面前美言几句,饶过贫道一命,贫道从此定然誓死效命于三王爷……” 贺顶红吃吃一笑:“仙长放心,我们一定替你在三王爷面前多多美言,一定……”说话之间,走上前将白十道人双手执住,又笑了一笑,“很好,王爷若是知道你大义灭亲,必然欢喜之极。”猛可里双手一缠,双臂宛如两条蟒蛇,竟将白十道人箍了个结结实实。 白十道人愕然道:“贺师爷,你这是……” 贺顶红脸上呈出一层妖气,俯在他耳边道:“我替你送终哦!”格的一口,正咬在白十道人的喉结上。白十道人刚要挣脱,脖子已然折断,眨眼间血似泉涌,直标了出去。 贺顶红运力吮了几口,一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顺手将白十道人的尸体向旁一推,舔了舔舌尖道:“好舒服!开城——”手中蟒蛇开道,如入无人之境,直向城门处杀了过去。 易水寒瞧其吸取人血时的表情,不禁心头一凉,暗自思忖:“莫非这便是昔日的好友——贺顶红?” 王佛只觉得整个头嗡的响了一下,他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 等听到城门大开,三王爷驱兵入城响起的一片欢呼声时,易水寒和王佛这才缓过神来,二人相视无言,唯有泪千行。 此时此刻,他们都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几年前初次相识时,三人把盏高歌,所唱南宋词人陈亮的那首《水调歌头》: “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昔时的歌、歌里的梦以及梦里的志向,直至今日已如过眼云烟,不复存在。 至少,他们眼中的贺顶红已今非昔比。 做为朋友,他们都感到一阵阵的心痛。 二人拾级步下城头,三王爷乘在马上笑道:“怎么,我们已经破城而入,本是一件喜事,你们应该高兴才是,却为何显得如此忧郁?” 王佛道:“不瞒王爷,只此瞬息,看到这么多的人因此而战死,在下实是觉得不忍,所以……” “想不到堂堂的‘杀手佛’也有心软的时候,哈哈哈!”三王爷笑着在马上抽了一鞭,双脚点镫,径直冲向城内。王佛和易水寒各自上了坐骑,随着大队人马相继奔入京城。 第二十六章 深宫惊变 第二十六章深宫惊变 -------------------------------------------------------------------------------- 大队人马行至灯市向西一折,正要穿过东安门进得皇城,忽见对面旗幡招展,绣带飘扬,一哨人马将去路横住。再看旗脚之下锦辔雕鞍,座拥二人,左侧之将赤红的脸膛,跨下骑着一匹青鬃战马,头戴一顶冲天角铁幞头,著一袭七星打铁皂罗袍,内衬着一副乌油对嵌的大叶锁子连环甲。 右侧之将生就一张淡紫色面皮,乘一匹银色拳花马,头戴凤翅金盔,高攒金宝;身着浑金铠甲,密砌龙鳞。得胜钩鸟式环上,红脸将官挂着一对连珠铁鞭,紫面将官则悬着一对冷光夺目的镔铁短戟。 二将各取兵刃引官兵两下一分,呼的一个“二龙出水阵”列开旗门。数十员偏将、牙将并辔涌出,一个个盔明甲亮,精神抖擞。红脸将官满意的点了点头,手横双鞭当的一碰,断声高喝:“呔!归驸马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皇城。对面之人听着,此路不通——” “嘘——”三王爷双腿一挟马腹,一把揽住丝缰,坐在马鞍鞒上手搭凉篷望了望,向旁吩咐,“毕都督,你且与本王看看,前面是何人阻拦?” 毕重信领诺,顷刻间飞马来报:“禀王爷,乃是五军都督府新任左军左、右都督陈风扬、葛正平二人拒守。” “他们怎么说?” “他们口口声声说是奉了归天鹤所差,为揖捕城中要犯,在此防守贼人混入皇城。” “你可曾和他们说过,是本王要进皇城。” “说了,但这二人口出不逊,说他们眼里只有归天鹤,没有王爷千岁。” “哼!小小的左军左、右都督也敢如此大言不惭,真是岂有此理!”三王爷在马上微一偏身子,向身后问道,“哪位英雄愿意请缨出战,挫一挫他们的锐气?” 容帝尊一提马匹,说道:“王爷,老夫愿往。” 满十六探臂膀铮的亮出宝剑“一捻红”,在马上欠身一礼,跟着道:“在下愿与容前辈一并前往,不过这一头阵么,还是先交给在下了。”单手负剑,双脚一磕飞虎韂,小肚子一碰铁过梁,身子在马背上紧紧一帖,座下“一丈青”唏溜溜咆哮长嘶,泼喇喇翻蹄亮掌,直似离弦之箭,径直飞奔两军阵前。 人如猛虎,马似欢龙。 满十六持剑在手,长衣激荡,其英风侠少直冲霄汉,便是对面的陈、葛二人也暗自喝彩不迭。 紫面都督葛正平沉声道:“陈兄,我瞧来人不着甲胄,必是武林中人。你虽然能征贯战,对这等人切不可等闲视之。” “葛都督多虑了,葛某不敢说勇冠三军,也曾久经战阵。我看此人不过一黄毛小儿,要想胜他,料也不难。”陈风扬倒背双鞭,纵马迎上,右手鞭向前一指,“本都督陈风扬在此!请问来者为谁?” 满十六手腕一翻,啸啸啸连挽了三朵剑花,以一副玩世不恭的口气道:“小可有名有姓,就是不愿告诉阁下。嘿嘿……我只告诉你一点,在下乃是王佛的朋友。” “既是王佛的朋友,便是反贼无疑,哪里走——”陈风扬右脚点镫,话到马到,左手鞭虚点一点,右手鞭“白鹤抱翅”搂头便砸。满十六一带坐骑,侧马让过,陈风扬双鞭一并,跟着一招“双龙争旋”横扫而出。满十六在马背上一低头,再次让过。 陈风扬更不打话,双鞭呼呼生风,挡、点、截、扫、盘、板、戳、拦、撩、拨、绞、压、连着“双峰贯耳”、“闭目推月”、“拨草寻蛇”、“金针探海”便是四招八式十六鞭。须知自古锤、鞭之将不可力敌,陈风扬这对铁鞭茶杯口粗细,足重九十余斤,舞动开来一两抵一斤,委实又疾又劲。 但满十六却偏不信这个邪。 当他避过前十五鞭时,蓦地里反手出剑,竟以一招“七星剑法”中的“背膀扯铜旗”接了对方一鞭。 鞭、剑相抵。 ——火星飞溅。 两军阵前立时激起一阵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 二马嘶鸣,同时后退了一步。 陈风扬满以为铁鞭所及,势必将满十六手中之剑震得脱手,不料吃对方剑上的劲道一震,自己的虎口反被震得隐隐生疼。 满十六的脸上依然带着笑意,“一捻红”光华烁烁,仍是那么动人。 “好小子,有把子气力。休走,再吃某一鞭!”陈风扬犹自不服,右手鞭一领满十六眼神,左手鞭顺转一甩,呼的一声,一招“秦王鞭石”直撞而出。 然而他一鞭出手,再找满十六时,已然到了他的背后。 满十六马向前冲,“一捻红”势如披风,疾向后刺。 剑光一闪,直刺陈风扬背后的“神堂穴”。 剑光恰似残阳斜照,掠过一抹凄美而艳的深红。 这一剑虽如一朵芙蕖盈盈含情,给人的感觉却极伤情。 满十六这一招,使用的正是其父满江红独步天下、自创所悟的“伤神剑法”。先伤情,后伤人;由伤人,至伤神。杀气一出,便是大罗神仙,也概莫能避。 陈风扬身子一俯,百忙中双鞭一背,一个“绣凤描凰”用力一封,却听得咝的一声脆响,剑光过处,一束盔缨连带着他的两只耳朵同时飞向半空。 满十六拨转马头,奔着他吟吟一笑:“姓陈的,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识趣的乖乖让开道路放我们进城,我还可以饶你一命。不然的话,嘿嘿……可别怪小爷剑下无情。” 陈风扬冷喝道:“要想进城却也不难,除非你将本都督一剑杀了。”双鞭挥动,势如虎啸生风,呼呼呼呼一连四鞭直扑满十六。满十六一声长笑,“一捻红”较足内力,倏的一剑斜扫,格的一响,登时将陈风扬一对铁鞭斩做了四截。 陈风扬急忙一圈战马,伏鞍便走。 三王爷提高声音叫道:“满少侠,切不可放他走脱了。” “王爷放心,他逃不了。”说话之间,满十六微一耸身,已一个跟斗凌空翻起,半空中右手一抖,“一捻红”迅如流光一闪,嗤的脱手掷出。 随着噗的一声大响,剑光一寂,“一捻红”已自陈风扬后心深深掼入,由胸口处硬生生透了出去。 剑始出手,满十六身随剑至。右手执住剑柄向外一登,顺势飞起一腿,将陈风的尸首砰的踢落马背,身子一落,已将陈风扬的那匹青鬃马稳稳乘上。 站在背后观阵的右都督葛正平心里一沉,当下大喝一声,拍马舞戟,飞也似直抢满十六。双戟错动,剁、刺、片、勾、探、挂、掳、磕,雨打梨花一般就是几戟。满十六一一让过,笑着一拱手:“姓葛的,对不起,这一战自有人与你动手,告辞!”虚晃一剑,打马回归本阵。 葛正平正要追赶,容帝尊手提马鞭策马奔上,扬了扬手中的马鞭道:“老夫在此,来来来,这一阵让老夫会你一会。” “本都督戟下不死无名之辈,老匹夫,你是何人?”葛正平左手戟当胸一横,右手戟斜垂腰肋,亮个了“手挥瑟琶”的式子,“难不成你也是王佛的朋友?” “聪明。”容帝尊大刺刺的一托长须,“姓葛的,不是老夫瞧不起你,我劝你还是及早滚回去,把归天鹤那个龟孙子叫到阵前。至于你么,根本便不配与老夫交手。” 葛正平怒极而笑道:“老匹夫,你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配与不配,你我战过了再下定论。休走,吃我一戟——”寒光疾闪,左手戟一招“抱虎归山”,右手戟一招“风夜归来”,十字插花,直扑容帝尊面门。 容帝尊也不拔剑,觑得对方戟至,一不慌、二不忙,笑着仰身一躺,一个“金刚铁板桥”倏的贴于马背之上。二马微一错镫,容帝尊反手一扬,马鞭打了个转,裹起一道劲风,啪的抽向葛正平耳门处的“听会穴”。 马鞭虽软,但经容帝尊手中使来,却显得凌厉无匹。但听得鞭梢所动,其势风雷隐隐,力寓力斤。葛正平大吃一惊,暗道了一声“厉害”,忙一立右手铁戟,荡开软鞭。容帝尊手腕一沉一翻,鞭势斜掠,继之一招“柳絮过春风”挥出,闪电般的抽向葛正平唇下的“水突”要穴。 容帝尊一连两鞭,迅不可挡,葛正平“啊哟”一声,急忙低头俯身,背戟相格。刹那间鞭花一起,容帝尊马鞭横甩,厉喝道:“姓葛的,撒戟吧!”缠住双戟运力一带,转势一引,葛正平十指一松,一对百余斤重的铁戟呼的尽皆脱手,向着头顶直飞起三丈多高。 葛正平哪敢再战,忙自双手抱鞍,一阵风也似败回本阵。 三王爷大喜,当即右臂一振,喝令掩杀。容帝尊杀得性起,一声长啸,当先抢入敌阵。葛正平抽出佩剑道:“归驸马有令,任何人不得后退半步,如有不从,尽斩无赦!谁与本都督将这个老匹夫擒下?”话犹未了,身后泼风般飞出三骑,三员偏将各仗一口朴刀,成扇子面将容帝尊迎头截住。 “好小子,来的好!”容帝尊在马上微一闪身,将三口刀尽行让过,马鞭挥处,啪啪啪一连三响,正抽在三将的面门上。 鞭子一响,惨叫立起。三员偏将还没瞧清对方如何出手,已自一齐翻落马背,绝命身亡。 葛正平忙将弓箭手调出,连声喝令:“放箭!快放箭!”弓弦响过,笃笃声啸,一排羽箭纷纷射出。容帝尊不敢大意,遂将双剑取出,前后隔拦,上下遮挡,将射到眼前的雕翎箭一一拨打开来。 ※※※ 王佛瞧到这里,不由得暗自为容帝尊感到担心。为防他阵前有失,当下纵马一跃,风驰电掣也似逾过众人,径直冲了上去。墨中白右手一挥,大声道:“各位,能否进得皇城便在此一举,冲——”与贺、易、风、唐、满等五人各自亮出兵刃,随后掩上。 这时王佛已与容帝尊联骑趋入敌阵,二人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三柄剑上下翻飞,寒光闪闪,直似虎入狼群,如汤沃雪。王佛一边迎敌,一边赞道:“容前辈果真是老当益壮,晚辈敬服之至。前辈,自古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待晚辈先将姓葛的拿下。” 说话间一个“镫里藏身”折身下翻,将一杆铁矛、三口大砍刀、一对走线铜锤及三柄五股烈焰叉一齐避过。王佛身悬马腹,手中“挽歌剑”连闪了四闪,写了两个“地”字和两个“天”字,剑光乍闪,血光并起,冲上来的几匹战马砰砰声响,一一长嘶踣仆,摔落尘埃。 葛平见来人如风似浪,势不可挡,长剑虚劈一剑,厉叱道:“你是何人?” 王佛翻上马背,挺了挺腰,亢声道:“不才,我便是王佛。”长剑递出,呛呛呛连声响亮,将攻上的三杆长枪斩做六段。左手一拢,夺过一柄缨枪道,“归天鹤多行不义,你们何苦替他卖命?我与各位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本不愿出手伤人,只是刀枪无眼,有谁再来阻拦,在下也就不客气了。”颤枪一抖,一连刺出五枪。冲上的五员偏将不及闪避,便被他眨眼间挑下马背,长剑过处,围上来的人惨叫迭起,相继坠马。 王佛不愿伤人太多,是以每每出手,但能点到即至便不取敌性命。饶是如此,守门军校见他如此了得,骇然之下,也自不敢靠近,王佛双足紧挟马腹,重重一磕,冲开一条道路,单人独骑直奔葛正平冲了过去。 人马未至,王佛手臂一挺,呼的一声,缨枪先得脱手,向着葛正平胸口直掷而出。 葛正平吓得亡魂皆冒,急切间出剑一挑,向旁一推,缨枪便自他肩头一掠而过。寒光过处,由他右侧一员偏将的胸口生生穿过,那员偏将不及惨叫,身子一仰,带嵌着缨枪倒撞下马,死于非命。 于此同时,王佛在马上微一长身,已鹰隼般的跃离马鞍,半空中飘飘凌纵,呼的直扑葛正平。 葛正平一抬手,背后又是一排羽箭飞出。 王佛兀自看也不看,身子一沾即起,砰的飞起一脚,将一员牙将由马背上踢得向后飞起。剑光舞动,铮铮声响,将射到的羽箭四下挡落。跟着沉身一坠,已闪电般的乘上那员牙将的坐骑,斜刺里飞马一剑,直刺葛正平左肩头。 葛正平横剑上架,当啷一声大响,佩剑一折为二。刚然一愣,王佛已冲至近前,轻舒猿臂,一个“大擒拿手”拿出,已将他绊甲丝绦一把搭上。借得二马相并之机,王佛横着轻轻一提,只一个照面,便将葛正平走马活擒。随即单臂高高一托,疾呼道:“左军都督府的军校们都听着,你们的左都督陈风扬已殁,右都督现已被我生擒,你们还不放下兵刃还等什么?” 话音甫毕,那些左军都督府的大小将校再无半点斗志,当下撇枪丢刀,纷纷溃散。 王佛迎上三王爷,将葛正平砰的掷于马下,请示道:“王爷,此人该如何发落?” 三王爷怒道:“本王还有话要问,葛正平,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小人知罪,求王爷手下操生,饶了小人一命。”葛正平伏身马前,不住的磕头。 “知罪就好,那么本王问你,你和陈风扬即是新任左军左、右都督,原来的左、右都督呢?” “王爷容禀,原任左军左、右都督均为鲍虎臣旧部,鲍虎臣死后,归驸马——”说到这里,葛正平自觉失口,连忙自掌了一个嘴巴,继续说道,“归天鹤对他们放心不下,便暗中将他们杀了,所以……” “所以你和陈风扬就敢如此胆大,连本王也不放在眼里?”三王爷脸孔一紧,眼中逼出两道寒光,“说,归天鹤现在何处?” “他正在紫禁城‘皇极殿’内会集满朝文武,商讨禅让大礼之事。” 三王爷算了算,由东安门进皇城复至宫城,须经承天门、端门及午门三处要防,便跟着又问:“你们除了在此处设置人马之外,里面可还有什么设防?” “回王爷,承天门一带还有少许人马,不过以王爷所率兵力,他们应该抵敌不住。” “好!”三王爷伸手由旁边接过一口单刀,翻转着看了一看,“你区区一个左军都督,本来本王不屑得动手杀你,但你太过猖狂,说什么眼里只有归天鹤,没有我这个王爷。只此一点,本王便饶你不得——”手起刀落,将葛正平的人头噗的砍下。他将刀荡了一荡,重新递于随从,率众直入东安门。 他们刚过了东安门,突见沿街之上人喊马嘶,数十名汉子突破官兵,各执兵刃,拥着七八辆马车迎了上来。王佛拢目光定睛瞧看,便见其中为首的两个人一为“七宝佛”枯木大师,另一个是“北斗七星子”明阙真人,身后所随,正是匡正、宋长恨、夜如何、布天衣、石铁心、岳啸、冷血红、上官泰及陆横霄等一干英雄好汉。 “王爷,这些人都是在下的朋友,我先行和他们打过招呼。”王佛说罢,催马到了群雄近前,问道,“诸位前辈,你们怎么杀到了此处?” 宋长恨笑道:“老朽知道你们今日必然赶回,所以提前杀散了守在承天门的那帮兔崽子,专程迎接盟主与王爷赶奔皇城。另外,我等为提防归天鹤对你的家人下手,同时把你的家人从刑部大牢救了出来,当然,柳姑娘也被我们接了出来,他们现在都在马车之内……” “晚辈多谢诸位。”王佛欣喜之余,又有些担心的道,“敢问宋前辈,你们劫狱之时,可曾杀死狱卒?” 夜如何一拢长发,道:“盟主勿虑,我们虽然劫狱,一直没忘了你的提醒,决计不会给你添半点麻烦,我们只伤了十几个人,着实一个人也不曾杀。” 王佛松了一口气道:“这就好。” 宋长恨大踏步来到三王爷马前,抱了抱拳道:“王爷,老朽宋长恨,今日私自率人劫狱,并无反叛朝廷之意。自王爷出京之后,把守刑部的人已给归天鹤统统调换,实不相瞒,如非王爷回来的及时,再过几天,便是你的王爷府也全在归天鹤掌控之下。” 匡正一旁补充道:“宋帮主所说句句是实,这几天来,就是你王爷府上的人外出,也须经得归天鹤许可。” 三王爷在马上拱了拱手,高声道:“好!诸位义字当头,今日纵然劫狱,本王也不怪你们。有什么罪责,本王一发替你们担了。王佛,你的家人都在马车内,你要不要和他们一叙亲情?” 王佛俯身道:“眼下归天鹤意欲篡位,在下想先除去此人之后再与家人相叙。” 三王爷笑道:“也好,那就先让他们住在本王府内,不过此次事关系着柳姑娘十五年前的一笔血海深仇,她可不能不去。” 王佛点了点头,当下下得马来,从马车内搀出柳依依,与她共乘一骑。三王爷认真的看了一看,不住颔首道:“好!真不愧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挥手一指毕、娄二人,“你们俩个就不必进宫了,你们可拨出两千人马护送王佛的家人先到本王府上,切记,要将他们好生安置。” 毕重信与娄明堂说声“遵命”,选出两千人马,率众护着马车直奔王爷府方向而去。 王佛略一皱眉,忽然想到了一件极为要紧的事,忙向着宋长恨道:“前辈,七公主和归天鹤的父母都没事吧!” 宋长恨胸有成竹的道:“没事,他们都被老朽安顿在一个极其安全的所在,你们先去皇宫,老朽等一会带了他们随后便到。”一招手,带了“旋风追命腿”高朋、“铁狮子”老帅及本帮三百余人作别众人,奔北而下。 ※※※ 若问在紫禁城内什么地方最气派、最豪华、最宏伟?就是没去过的人想也能够想得到一个名字。 ——皇极殿。 这座被一般百姓称之为“金銮殿”和“八宝金殿”的宫殿,毫无疑问是世人心目当中至高无上的庙堂。因为有许多人梦想了一辈子,只不过想在这里站上一会或者是说上几句话,因为能够站在这里说话的人,往往都不是简单的小人物。 所以也只有到了这里,一个人才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功名富贵。 当然能够掌握所有功名富贵的人,便是坐在这里讲话被称之为“金口玉言”的人。 这个人,当然指的就是天子。 天子虽不是天,其实基本上和天也没什么区别。 此时此刻,大殿上静悄悄的。那些三公九卿、六部内阁、三台八位及十三科道一一鱼鱼雅雅,序班列立,看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得木哈哈的。而归天鹤则倒背着双手,紧锁双眉,在御阶前不停的踱着步。 挨着归天鹤旁边,站着一名年过四旬的太监。 这名太监白面净皮,身形略显微胖,手执拂尘,脸上全无半点表情。 众人正自沉寂,忽听环佩叮当,足步声响。随着兰麝香飘,“迷情仙子”辛韵兰笑着款款步入大殿。归天鹤面现喜色,忙疾步抢上,着急的道:“公主,父皇怎么说?” 辛韵兰轻启樱唇,娇嗔着笑道:“瞧你急的,我既是笑着来的,此事当然是大功告成。”一转身,面对着满朝文武裣衽一礼,郑重其事的道,“列位臣公,父皇抱恙在身,今日不便上殿,关于驸马禅让之事,父皇已然应允,内阁学士赵明略——” “微臣在!”文臣中抢步出班,走出一名老臣道,“微臣恭听公主训示。” “嗯!”辛韵兰笑着一仰下颔,“你是翰林出身,我不只一次听父皇夸奖于你,说你诗文书画,无所不能;辞章歌赋,无所不通。你做文章素来是想人所不能想,文他人所不能文,一文即出,便成奇文;一诗所就,遂成奇诗。但凡平仄用韵,无不细致入微,妙手天成。所以这禅让之拟文,自是非赵学士莫属喽!” “微臣不敢!”赵明略吓得身子一哆嗦,忙磕了个头道,“公主,禅让事关国之大计,微臣无德无能,实是不便下笔。” “赵学士,你也无须自谦。这些话可不是本公主说的,乃是父皇亲口对我言讲,难道我父皇的话,你也敢不听吗?”辛韵兰粉面微微一沉,接着笑道,“再说了,你是两朝重臣,向来德高望重,朝纲内外,莫不钦服!这份昭书你不书写,试问还有何人下笔?” 归天鹤眯着一对笑眼走到赵明略身前,极是和气的道:“赵学士,当今文坛,谁不知你最擅长诵明月之诗,颂万世之华章,便是三岁的小孩子,也知赵学士乃是诗雅风流中的领袖人物。何况,这又是圣上亲口所托,你怎能推辞不就?” 赵明略拭了一把脸上的汗,极是为难的道:“驸马说的虽然在理儿,但……” 归天鹤笑着问道:“听赵学士的口气,莫非本驸马不配禅让不成?” “哪里哪里,驸马爷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无论治国抑或安邦,均为大治之才,世之表率。”赵明略万分小心的道,“只是……只是兹事体大,微臣不见陛下亲口传旨便贸然代昭,微臣……微臣总觉得有失妥当。” “嘿嘿嘿……说来说去,赵学士是执意不肯写了,对也不对?” “如非陛下金口玉言,亲令微臣代昭,微臣断断不敢相从。” “好一个断断不敢相从。”归天鹤脸色一黯,眼中杀机毕现,“好,你不写,本驸马来写。”挥起一掌,正印在赵明略的胸口上。他这一掌含怒出手,力逾千钧,赵明略如何禁得起一击,身子一起,砰的一声大响,已自殿内硬生生掼出殿外。身子落地,直摔得脑浆迸溅,惨死当场。 赵明略一死,大殿内的所有文武无不惊骇。不过众人均知归天鹤此时灸手可热,禀执牛耳,是以虽亦有不服之人,为了保全性命,也不得不忍气吞声。所谓“知白守黑、知雄守雌”,为人之道也,做官的更懂得这一点。这些人只所以还能够站在这里讲话,自然个个都深谙此中之道。 辛韵兰轻叹道:“赵明略公然违抗圣命,愚不可及,虽死不足惜。驸马,你看这该怎么办?” 归天鹤笑道:“没人来写,我可以自己写。” 他刚要命人传呈笔墨,一名小太监匆匆入殿与白脸太监耳语了几句,白脸太监脸上变了一变,随即一摆手中拂尘,尖着嗓子道:“且慢!咱家有话要说。” 归天鹤听他语气有变,低头问道:“曹公公,难不成你有异议?” “呵呵呵……”被称做曹公公的太监摸着下颔阴阴一笑,“不错!禅让之事非同小可,关系着我大明江山百代兴亡,岂可等闲视之?驸马,陛下不在,你便私自拟文代为禅让,你不认为这样做很荒唐吗?” 归天鹤脸色一整,低声喝道:“曹公公,你不要忘了,咱们之间曾结有同盟之约,怎么?到了此时,曹公公想要反悔不成?” “哈哈哈……”曹公公轻抿着嘴尖声一笑,“笑话!咱家蒙皇上圣宠,身为御前班直、内务府总管太监兼东厂提督,替陛下分忧尚犹不及,又怎会与你这样的乱臣贼子有什么同盟之约?” 归天鹤仰天大笑道:“好!好一个见风使舵、与世偃仰的曹大公公,哼——没有你们东厂帮忙,本驸马今日照样禅让。你东厂虽然势大,又能奈得我何?”骈指一探,一道疾风戳向曹公公眉心大穴。 曹公公自知抵敌不过,侧身向旁一闪,一把将旁边的小太监带至胸前,着力一推,小太监一声没哼,便被归天鹤一指毙命。 归天鹤抢步跟身,刚要出手将曹公公拿住,猝见曹公公双袖向后一拂,笃笃连响,八枝袖箭反手打了出去。借得归天鹤抄拿之际,他已一个箭步纵至大殿门口。 归天鹤也不追赶,兀自挽了挽袖面,笑着对辛韵兰道:“公主,你且取笔墨来,我这便拟昭。” 殿外有人跟着笑道:“归天鹤,你纵能拟得昭书,本王不同意,你写了又能济什么事?”众人回头看时,便见三王爷在前,贺顶红、王佛及众群侠在后,已相继步入大殿。 曹公公眼尖,慌忙抢步趋前,撩衣跪倒施礼:“王爷在上,老奴参见王爷。” 三王爷笑着伸手相搀,道:“曹公公请起。” “老奴不敢。” “为何?” 曹公公口打唉声,恨恨自责道:“只因老奴掌管东厂不严,出了‘黑白两道’两叛逆,他们背着老奴不知道,暗中勾结归天鹤……所以……老奴有罪。” 三王爷心里一阵冷笑,脸上却装得浑若无事般轻松。他明知曹公公所言尽虚,纯属推脱之辞,但碍于东厂势大,又不得不卖给对方几分情面。因为他心里清楚,“黑白两道”已死,如再对东厂追究下去,朝中势必另生纷乱。想到此处,只得好言相慰道:“公公说的是哪里话?人非圣贤,敦能无过,况且‘黑白两道’是暗中勾结归天鹤,与公公何干?起来起来,本王恕你无罪就是。” 曹公公磕了个头,涕泪横流道:“老奴多谢……老奴多谢王爷开恩!” 归天鹤斜转过身子,略一耸肩,缓缓笑道:“原来是王爷来了,王爷一向可好?” 三王爷低下头轻轻捏了一下手指,跟着目光左右一扫,微微点了点头,道:“本王好与不好都不重要,归天鹤,你犯了什么罪你可知道?” 归天鹤索性将头向上一仰,故作不解的道:“王爷的话可真问得蹊跷,天鹤一直忠君事主,从无半点过错,王爷所指之罪是什么意思?” 三王爷伸出双手迎面一晃,一字一板的道:“你的罪也不太多,据本王所知,至少应有九条。” “九条?”归天鹤冷哼一笑,“哪九条?还请王爷能够一一当众讲出来才是。” “几个月前,朝廷发生四起人命血案以及盗取本王‘金蚕宝铠’之事,经本王和墨指挥使此次金陵查实,背后主使之人便是你归驸马。”三王爷目不转睛的盯着归天鹤脸上的变化,肃然道,“然而此事你却嫁祸柳依依与王佛二人,此罪一也。这一点么,‘暗器王’唐宇可为证人——” 唐宇一旁闪出道:“不错,此事我可作证!杀人盗甲均属归天鹤所为,与柳、王二人全无干系。” 三王爷笑着一摆手,接着道:“其罪之二、你为练就十层‘灭灯大法’,不顾师徒之谊重伤灭灯;三、纵火焚亲,残杀家人;四、欲谋不轨,收藏‘迷情仙子’辛韵兰;五、毒害公主,毁其容貌;六、金陵纵凶,使人阻截;七、结党营私,滥杀无辜;八、篡权禅让,谋大不逆;九、忘恩负义,血洗柳门。归天鹤,这些罪状条条皆有人证,你还想抵赖不成?” 归天鹤目光闪烁不定,他朝三王爷身边众人一一看了一眼,蓦地里仰天打了个哈哈,道:“王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九条罪状,纯属子虚乌有,天鹤没做过,你让我承认什么?天鹤请问,王爷所说证人都在何处?” “看来本王不请证人出来,谅驸马也不肯承认?” “当然!” 三王爷一指枯木大师和明阙真人,冷笑着道:“灭灯之死,大师和真人皆在现场,还有不曾被你烧死的令高堂,他们二人也可作证。”接着一指风遗道,“风捕头曾与‘迷情仙子’辛韵兰打过多次交道,她的声音自是瞒不过风捕头的耳朵。”又一指娄明堂和毕重信二人,“你命他们二人和前、右二军四都督沿途伏兵,欲治本王和墨指挥使于死地,他们二人均可作证。我说你滥杀无辜,谋大不逆,这满朝臣公皆可作证。至于你忘恩负义,血洗柳门之事,王佛和柳依依更可以与你当面对质。” 归天鹤心头暗自一惊,脸上故作从容的道:“王佛、柳依依?他们是何许样人,本驸马闻所未闻。” “归驸马,小可不才——正是王佛。我就不信,你没听过依依的名字,先前怎会画影图形捉拿于她?”王佛说着侧跨一步,来到众人前面,望着归天鹤傲然一笑,“据在下所知,十五年前曾有一进京科考之人路经江陵之时,不幸得了夹气伤寒,他举目无亲,抬头无故,寄居在一家客栈内险些丧命。腊月十六这天,幸得江陵总兵柳慕春在此经过将他搭救。柳总兵将那人带至家中,给他请来了江陵城最好的郎中进行医治,直至三、四个月才得以痊愈。柳总兵见他错过了科考,便将他安置家中,请来江陵一带的几名鸿儒对他百般辅导。到了次年秋闱科考,柳总兵又亲自送他进京赴考,才使他高居魁首,得了状元及第。 不料有一天,那人借探亲之机前往江陵探看柳总兵,在他们二人对酌期间,柳总兵无意间拿出祖传之宝‘金蚕宝铠’与那人欣赏,没想到……竟是这一‘金蚕宝铠’为柳家带来了一场灭门惨案。那人为将此宝铠据为己有,不惜花重金雇用了几十名大内高手,买通江陵总兵各部,夤夜之间杀入柳府。可怜柳总兵满门七十二口,一夜间尽遭毒手。好在苍天有眼,柳总兵的女儿柳依依在四名偏将的保护之下,终于脱困逃出。归天鹤,这件事,你该不会一无所知吧!” 归天鹤故作惊讶的“咦”了一声,当下摇了摇头,茫然道:“王少侠和我说些是什么意思?什么柳总兵、柳依依和‘金蚕宝铠’?本驸马实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半点头脑,真的是一无所知……” “归天鹤,大丈夫敢作敢当,说什么,你一无所知?那么你敢不敢对着家父的在天之灵当众发下毒誓?”人群一分,只见雷音、盛铁衣、夜繁星、蓝陵王及云游五人,左右簇拥着柳依依一并来到殿内。 “你——”归天鹤和柳依依的目光一对,不知怎地,身子便即刻矮了半截也似,头上犹如挨了当头一棒,“你……你果真……还是来了……” ※※※ 柳依依仰起脸轻轻一阵唏嘘,眸子里刹时泪光盈盈,禁不住悲不自胜的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归天鹤,归驸马——你害的小女子家破人亡,我就不信,想起这件事时,你心里连半点愧疚感也没有。” 归天鹤自知理亏,一转脸,不再看她,蓦的一抖袍袖,道:“诸位,王佛说的没错!十五年前江陵柳门之惨案确为本驸马所为,不过这乃是我与柳依依私人之间的恩怨,也算不得什么大的罪过。王爷,你口口声声说我纵火焚亲、窝藏‘迷情仙子’辛韵兰和毒害公主,请问你可见过我的父母?谁又是‘迷情仙子’?谁又是公主?” “女修罗王”夜如何格格一阵娇笑,分开众人,踏上一步道:“归天鹤,你的脸皮可真是够厚的,到了这般地步,你还敢否认,你且看看这三个人是你什么人?”双掌举过头顶,啪啪啪连击三掌,人群中又走出三个人来。 看到这三个人时,辛韵兰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归天鹤却一连退了两步。 因为他看到的三个人当中,其中有对老夫妇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生身父母。七公主则站在他们旁边,一张脸无比狰狞,有种说不出来的可怕。 归天鹤稍微愣了一愣,瞬息间脸上又恢复了平静,他看着三人淡然一笑,又踏上一步道:“他们是谁?我却一个人也不认识。” “天鹤……你你你说什么?”那老妇人颤颤微微的喘了一口气,伸手拭了把眼泪,“娘亲不知道你为什么狠毒,连我和你爹你都要烧死?天鹤……你这样做是要遭到报应的……” 那老叟朝着归天鹤狠狠啐了一口,嘴里骂道:“好……好你个没良心的兔崽子,当了个什么驸马之后,你你……你竟变得六亲不认了,你你你……”气愤之下,哇的一声,竟自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归天鹤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表情在不断的变化。看了半晌,他突然厉声一笑,恶狠狠的道:“你们说些什么,本驸马一概听不明白,你们认错人了。哼!我说不认识你们,就是不认识你们!” 易水寒、颜如玉和贺顶红三人鱼贯而出,易水寒躬身一揖,深深施了一礼,一手拉着颜如玉道:“驸马,事已至此,悬崖勒马为时未晚,水寒蒙你知遇之恩,不胜感激。听水寒一句,放手吧——” 归天鹤牙齿咬的格格价响,冷不丁双手向上一抬,挺起胸口道:“放手?凭什么?易水寒,你既知本驸马待你不薄,便不该说出劝我的话。说,你和如玉为什么又回来了?” 易水寒道:“水寒对驸马放心不下,所以不见上一面,不忍离去。” 归天鹤大笑着长长出了一口气,道:“说的好!知我者,易水寒也。也罢,你既是来了,莫如你助我一臂之力,咱们二人共打天下,如何?” “驸马,你错了。水寒此次入京,并不是来帮你打天下的。”易不寒脸色沉重,却丝毫也笑不出来,“功名富贵无非是过眼云烟,转瞬即空,驸马何必执意强求。水寒念你在难中帮助过我,也算是相识一场,做为朋友,我只想劝你——” “不必——”不等易水寒把话讲完,归天鹤硬生生抬手一挡,目光转向颜如玉,深深眷恋的看了一眼,“对我来说,现在所有的对错都已不再重要!嘿嘿……朋友?我归天鹤今生没有朋友,你易水寒也不是我的朋友。” 只看了一眼,归天鹤的心便觉得深深的痛了一下。 今日相逢,旧游如梦。 不知道什么原因,只要是一看到颜如玉,归天鹤的心中便会升起一种“舞闲歌悄,恨流风、不管余香”般的惆怅。 贺顶红虎着脸一笑,甩了甩手道:“归驸马,这对老夫妇既然不是你的生身父母,他们冒认官亲,已是身犯死罪。不如由我替你杀了他们,岂不更好!”双手一分,正扣在归天鹤父母的后颈上。十指一紧猝松,这对老夫妇的脖子一齐格的响了一声。 贺顶红双手轻轻一推,砰砰两响,这对老夫妇身子一栽,双双扑倒在地。 归天鹤瞧到这里,一颗心又忍不住痛了一下,身子一震,狠狠盯着贺顶红道:“贺顶红,你够狠!” “够狠?”贺顶红收回双手,笑着在掌心呵了一口气,“不敢,比起你归驸马的手段,我还差得远呢?” 七公主看到这里,一张狰狞的脸露出了一丝笑意。 然而他笑的时候却比不笑时更狰狞。 辛韵兰的脸上同样挂着一丝笑意。 她的笑显得很神秘,令人看不出一丝丝的悲与喜。 三王爷低下头看了一眼归天鹤父母的尸首,刚想斥责贺顶红时,却又找不出责怪的理由。总之,贺顶红不经他同意便私自行事,他心里总觉得很不舒服,当下顺手一指七公主,问道:“归天鹤,公主与你夫妻多年,你纵然不肯认她,她却认识你。你将她害成这副模样,你还有何话可说?” “哦?王爷,你说这个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婆娘是公主,这话从何说起?”归天鹤笑着一指身边的辛韵兰,坦然说道,“王爷好生瞧仔细了,她才是与我朝夕相处的公主,至于那个丑八怪,鬼知道她是什么人?” 颜如玉大为失望的叹息一声,柔声道:“驸马,‘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些事你既然做了,你干么不敢承认?” “如玉……你何必明知故问?你你……你不要逼我……”归天鹤目光一闪,眸子里像是烈酒遇上了一团火焰,激起一种极为厉烈的灼痛,“我与公主恩爱多年,形影不离,我说她不是公主她就不是公主。好!王爷既是一口认定这个丑婆娘她是公主,除非你让她开口承认,自己就是公主。” 此话一出,包括三王爷在内,一时众口哑然,无言以对。 归天鹤自以为公主不能开口说话,但他却没有想到此时辛韵兰竟然开了口:“我可以证明,我不是公主,她才是。” 辛韵兰的话并不多,只说了十三个字。 但这十三个字,却足以让归天鹤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崩溃。 就像一个木偶突然被人拆光了所有的线,一下子散了架,纷纷为之零落。 第二十七章 爱恨情仇 第二十七章爱恨情仇 -------------------------------------------------------------------------------- 一语说罢,辛韵兰极力的吸了一口气,脸上洋溢出一种极其满足的表情。 过了半晌,归天鹤才勉强收回心神,他望着辛韵兰,眉毛猛烈的挑了一挑,仿佛被一把愤怒的火狠狠地烧了一下:“你……你可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说完这句话,归天鹤的瞳孔在一点点的紧缩,如两道尖锐的针,直刺对面的辛韵兰。 通常一个人在出现这种眼神时,往往会是三种心情: ——悲愤、心痛和疑惑。 辛韵兰却笑了,就像一个刚吃过人的妖精,眸子里闪着一丝丝的陶醉和自得:“驸马,我没有胡说,小女子‘迷情仙子’辛韵兰,你是知道的啊!” “辛韵兰,你好狠——”归天鹤一气之下,竟自语塞。 “驸马,大丈夫敢做敢当,你既然做了还怕什么?何况事已至此,这场戏也该结束了,你又何必再演下去呢?”辛韵兰伸出左手小指勾起一缕青丝含在嘴里,斜瞅着归天鹤吃吃一笑,“你是不是不曾想到,到头来我会出卖你哦?这一点嘛,其实我早就想到了。因为我知道,凭你的为人,即便是我不出卖你,迟早有一天,你也会杀我灭口的。驸马,小女子的分析对也不对?” “辛韵兰,好你一个贱人!枉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到头来……却栽在了你的手里。”归天鹤在胸口上重重擂了一拳,痛心疾首的道,“可是你说过,你……你是爱我的……” “我爱你?”看到归天鹤的样子,辛韵兰又笑了,她仿佛觉得“爱”这个字虚伪得有些可笑,仍自吃吃的笑,“什么是爱?我不懂!因为自从七年前韵兰的爹娘死后,我所有的爱便都死了。从那时起,我就立下重誓,此生此世,无情无爱,为恨而生。驸马,你说我会为了你,而忘了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吗?” 归天鹤怔怔的道:“可我记得你刚入府时,并不是这么说的,为什么?” 辛韵兰肩头轻耸,格格格的娇笑道:“不为什么,那些话只是用来骗你的,因为小女子发现,和你这等绝顶聪明的人讲话,实话越多,反而会死的更快。” 三王爷听到这里,仍觉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忍不住一旁问道:“辛韵兰,你到底是什么人,混入驸马府是何企图?” “王爷稍安勿躁,你听我慢慢的讲。”辛韵兰用一种略带孩子气的表情看了三王爷一眼,笑着眨了眨眼,“老实说,我混入驸马府一不为避难,想天下之大,随处都是我藏身之所。风捕头的消息再怎么灵通,想要抓我也是势必登天。第二,我更非为了想做什么劳什子的公主,因为我也并不希罕,至于我真正的目的,便只有一个——”说着得意地一指归天鹤,“我就是要借他的手,为我杀更多的狗官,来替我蒙冤受死的爹娘报仇雪恨。” 三王爷僵着脸道:“本王不管你替谁报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是什么后果?” “小女子当然知道,四年前的四十条人命血案,再加上眼下陷害公主之罪,也无非是‘满门抄斩,户灭九族’而已。”辛韵兰充满固执的一笑,“不过这并没什么了不起的,纵然朝廷将我碎尸万段,凌迟处死,我也觉得死得其所,快慰平生。” 三王爷甚觉好奇的道:“蝼蚁尚且偷生,你为何不怕死?” “因为我已经完成自己的心愿,虽死而无憾。”辛韵兰毫不在乎的撇了一下嘴角,脸上浑无半点惧意,“我爹娘若是知道我曾杀了二百一十一条狗官的性命,也定会含笑九泉的。” 三王爷皱了皱鼻子,沉着脸冷哼道:“辛韵兰,你一口一个狗官,莫非天下为官之人便没有一个好官不成?” “难道不是吗?”辛韵兰冷着脸木然一笑,“自古‘天下乌鸦一般黑’,什么将相王侯、公爵九卿,别看他们表面上仁义道德,熟读圣贤,哪一个不是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的屑小之辈。他们自知钟鸣鼎石,夜夜笙歌,又有几个会把老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 三王爷沉下脸道:“放肆!朝堂之上,岂容你如此胆大妄为?便凭这一点,你就已经犯了大不赦的罪。” 辛韵兰笑着反驳道:“那好,当今朝廷谁是好官,小女子倒想请王爷说出几个听听。” 三王爷铁青着脸低声嗔道:“本王懒得和你解释,风捕头,速速将她拿拿下!” 风遗仙刚要出手,辛韵兰右手一翻,早在怀里掣出一柄碧森森的匕首,反手在胸口处用力一抵,大声道:“王爷,你急什么?小女子的话还不曾说完,说完了无须王爷下令,小女子自当了断。” 三王爷挥手将风遗仙摒退一旁,轻轻仰了仰脸,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当然有。”辛韵兰孤傲的笑了笑,“王爷不爱听,是因为王爷高高在上,小女子却不同,我只是个低贱的人。有钱的个个为富不仁,掌权的官官相护,王爷身在龙庭,自是一无所知。那些不公平的事我不但看到过,而且还亲自尝到过,如果不是那些狗官予以相逼,小女子又何苦有家难奔,流落于此?” 三王爷微感不耐的再次将手一挥,吩咐道:“风捕头,与本王将她拿下。” “王爷且慢!”辛韵兰手上稍一用力,匕首已刺入胸口半寸,“王爷是不是觉得小女子的话不是真的?不过,我知道有人会相信我说的话句句是真,因为他和我一样,也恨绝了这天下的贪官污吏。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请王爷允许小女子讲出自己的家世,那时无论王爷信与不信,我都会自行了断。” 三王爷顺着她的目光落到了王佛脸上,摇了摇头道:“你说有人和你一样,也恨绝了天下的贪官污吏,指的可是王佛?” 辛韵兰颔首道:“不错。” 三王爷转向王佛问道:“王佛,她的话你相信吗?” 王佛道:“是,我相信。虽然她杀人的手段为我所不屑,但有一点,我和她一样,都是低贱的人。” “所以你相信她说的话。” “是。” “她的话本王不信,但你的话我信。好,本王看在你的面子上,姑且信她一次。”三王爷笑着掸了掸衣襟,“辛韵兰,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小女子多谢王爷。”辛韵兰嘶哑着嗓子一笑,转过脸望着归天鹤道,“驸马,你可有兴趣听小女子陈述前情,讲一讲我的故事?” 归天鹤心念电转,一味寻思着如何应对眼前众人,哪有兴趣听她讲什么故事。当下将袖子一甩,大为不耐的道:“你爱讲什么讲什么好了,随你的便。” 辛韵兰咬了咬嘴唇,又转过身迎着三王爷道:“好!那我就先谈谈我的家世——小女子本为山东济南府历城县人,听我父亲言讲,我曾祖父辛尚之曾于永乐十一年随‘三宝太监’第四次出使南洋,因功卓著,于永乐十七年做了济南府的一名候补守备。那时比起一般的百姓,我们辛家还算得上是富贵之家,但自曾祖父死后,我辛家的境况便日渐败落,到了我父亲时,已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三王爷问道:“令尊的名讳如何称呼?” “家父的名讳上锦下程,王爷,不是小女子谩夸海口,以才学而论,他丝毫也不逊于今日在场的各位大人。”辛韵兰抬起一只手理了理头上的长发,眼中掠过一抹淡淡的忧伤和凄凉,“无奈他时运不济,生性又过于孤傲,文章做的虽好,每每科举,辄因无钱打典主考而名落孙山。有时不是被主考弃之不顾,便是为他人所取代,就这样连考了数次,家父心灰意冷,从此便放弃功名,流连于街头闹市,靠说唱聊以度日。 “父亲说,他十九岁那年,正在茶楼内弹唱,无意间路见不平,救了一名富家小姐。那小姐姓杨名虞影,乃是历城县‘万盛绸缎庄’大掌柜的掌上明珠。那天,杨家小姐为感谢父亲的救命之恩,特意记了下父亲的名字和住址,并以头上的一枚碧簪做为敬赠。自此,她隔三差五的总是去找父亲,日子久了,他们二人便互生情愫,私定了终身。” 王佛坦率的问道:“辛姑娘所说的杨家小姐,莫非就是你的娘亲?” “正是我的娘亲,父亲说我娘年轻时好美……好美!说她是杏脸桃腮,纤腰轻盈,肤如凝脂,比画上画的还要美上几倍呐!”辛韵兰轻闭着眼睛甜甜的笑了一笑,接着眼帘一垂,轻声叹道,“后来,他们的事被杨奉宇得知,杨奉宇大发雷霆,将我娘痛责了一顿。为了阻止我爹和娘亲再行来住,狠心的杨奉宇不顾我娘百般哀求,竟生生将我父亲的一条左腿打断,并将我父亲的房子一把火烧了个净光。还说我父亲如果再敢呆在历城县一天,他便将我父亲送往官府治罪。” 柳依依失声道:“吓!你外公好狠的心肠,难不成他也是个嫌贫爱富之人?” “外公?”辛韵兰一张脸阴郁得有些可怕,“我从来没叫过他一句外公,我也根本没有他这个外公。我说过,有钱的个个为富不仁,他杨奉宇便是其中之一。”跟着一仰头,她又骄傲的一笑,“杨朝奉自以为我爹已经出了历城县,可他没想到,我爹每天都在他的家门外守着呢。有一天,我爹借杨奉宇外出办事之机,遂暗中通知了我娘身边的一名贴身丫鬟,我娘大喜,当天便随我父亲逃出了杨家。 “为了不让杨奉宇抓到他们,他们二人决定逃出历城县,远走高飞。于是他们背井离乡,一路之上靠卖唱为生,辗转到了陕西西安府华阴县才定居了下来。到第二年的七月十九日这天,他们生下了我这个不孝的女儿。不瞒王爷及诸位大人,小女子八岁时便随他们外出卖唱,声音虽然没有我娘亲唱的动听,我认为还听得过去。不知各位有没有兴趣,听小女子唱上一曲?” 三王爷微一皱眉,刚要阻止,柳依依却欣然一笑,柔声道:“好啊!我有兴趣,我想你唱的一定很好听……” “不知柳姑娘喜欢什么样的曲子?嗯!我记得我父亲生前最爱唱的是张养浩的,不如我就唱几曲张养浩的小令吧!”辛韵兰眼波儿柔柔一笑,溜了柳依依一眼,“但不知王爷让不让唱?” 三王爷笑着问王佛:“本王还听你的,你让他唱,本王便听。” 王佛看着辛韵兰道:“辛姑娘,王爷已然允许,你还不谢过王爷。” ※※※ “多谢王爷和王兄弟。”辛韵兰深深的凝视着王佛,若有所思的笑道,“这第一曲小令,乃是张养浩的〔双调〕《沽美酒兼太平令》‘在官时只说闲,得闲也又思官,直到教人做样看。从前的试观,哪一个不遇灾难?楚大夫行吟泽畔,伍将军血污衣冠,乌江岸消磨了好汉,咸阳市干休了丞相。这几个百般,要安,不安,怎如俺五柳庄逍遥散诞?’”语调儿一转,又变了〔中吕〕,唱了张养浩的另一首《最高歌兼喜春水·咏玉簪》的小令,歌中唱道: “想人间是有花开,谁似他幽闲洁白?亭亭玉立幽轩外,别是个清凉境界。裁冰剪雪应难赛,一段香云历绿苔;空惹得暮云生,越显的秋容淡。常引得月华来,和露摘,端的压尽凤头钗。 诗磨的剔透玲珑,酒灌的痴呆懵懂。高车大纛成何用?一部笙歌断送。金波潋滟浮银瓮,翠袖殷勤捧玉钟。对一缕绿杨烟,看一弯梨花月,卧一枕海棠风。似这般闲受用,再谁想丞相府帝王宫?” 她的声音虽略显沙哑,听上去却别具一番韵味,王佛旁若无人的击了一掌,口中赞道:“辛姑娘唱的真好,那么在下也唱一曲张养浩的吧!此曲各为[中吕]《山坡羊·骊山怀古》,想必在场的各位大人都听过的。”笑着吸一口气,抬起头唱道: “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只见草萧疏,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骊山屏翠,汤泉鼎沸,说琼楼玉宇今俱废。汉唐碑,半为灰,荆榛长满繁华地,尧舜土阶君莫鄙。生,人赞美;亡,人赞美。” 柳依依转眸嫣然,轻启贝齿,笑着吟道:“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了北邙山下尘。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唱的乃是一首《北邙山怀古》。 听柳依依唱罢,辛韵兰盈盈一笑,抿着嘴唇道:“妹妹也唱的不错哦,你是给谁学的?” 柳依依眼圈一红,答道:“我娘亲。” 辛韵兰幽幽一叹,道:“原来柳姑娘和我一样,也是个孤苦之人,既然如此,我再给你几首如何?”略微清了清嗓子,一连唱了《洛阳怀古》、《未央怀古》、《咸阳怀古》等三首小令: “天津桥上,凭阑遥望,舂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 三杰当日,俱曾此地,殷勤纳谏论兴废。见遗基,怎不伤悲,山河犹带英雄气,试上最高处闲坐地。东,也在图画里;西,也在图画里。 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想兴衰,若为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疾,也是天地差;迟,也是天地差!” 三曲俱毕,辛韵兰目不转睛的盯着三王爷,似笑非笑的道:“说起来,我父亲最爱唱的还不是这几曲,而是另一曲《山坡羊·潼关怀古》,里面的句子,不知王爷可曾记得?” 对于诗词歌赋,三王爷虽不敢自诩行家,唐诗、宋词和元曲也曾读了不少。他见辛韵兰如此相问,稍一愕然,继之笑道:“此曲家喻户晓,人尽皆知,本王怎不记得?”毫不思忖,当即吟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辛韵兰,本王诵的可对?” “王爷背的一字不差,小女子不才,便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八个字开始,再讲一讲我后面的故事。王爷不妨听一下,百姓是不是真的很苦?”辛韵兰的目光冷冷一闪,脸上殊无半点笑意,“我记得自己十七岁时,一次随父母卖唱,正当我们准备回家时,却被号称‘恶霸王’的华阴县知县之子率一帮恶奴拦住了去路,他见小女子有些姿色,遂心生歹念,便强行对韵兰进行非礼。娘亲上前阻拦,那‘恶霸王’不由分说,便命手下恶奴将我娘打翻在地。” 虽然辛韵兰说话时一派平静,但柳依依听到这里,竟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她一直以为,这世上只有自己的身世最为可怜,却没想到,比起她来,辛韵兰的遭遇更为坎坷。 “我娘亲她……”辛韵兰的眸子里泪光一闪,忙闭起眼睛尽量吸了一口气,“那些丧失人性的畜牲,当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扒光了我娘的衣服,当众进行凌辱。可怜娘亲不堪受辱,一气之下,竟自咬舌自尽……含恨而亡……”她的身子突然打了个哆嗦,一阵阵的发抖,似有无尽的愤怒压抑在胸口,“那一刻,看着娘亲尸首……我感到……好冷……好冷!我……好想流泪……” 听到这里,大殿之上鸦雀无声,人人为之动容。 辛韵兰的牙齿格格一响,再也控制不住一腔委屈,已是哽咽着泪满衣襟。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但对于一个充满仇恨的女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辛韵兰站在那里,宛如风中的一片飘雪,找不树枝,找不到地面,似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孤独和无助。 王佛眉梢微微动了动,道:“后来呢?” “后来,爹将娘草草入葬,便带着韵兰四处告状。”辛韵兰用力拭了拭眼泪,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嘲笑,“我爹原以为有理走遍天下,所以他铁了心要打赢这场官司。他相信,就算是县衙门告不倒‘恶霸王’,还有州、府、行省和京师衙门。结果他错了,我们每到一处,不是被人拒之门外,就是被视做无理取闹而暴打一顿。经过打听,我们这才知道,凡是我们告到的衙门,那华阴知县都已事先做了打典。无奈之下,我爹便咬破中指,写了一份血状,带着韵兰来到京城,找到了大理寺击鼓鸣冤。 “不成想大理寺的狗官和下面的狗官毫无二致,接过血状看也不看,便以我爹咆哮公堂为由,将我爹打了四十大板,哄出堂外。我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当我和爹一路乞讨从京城赶到家里时,那天大雪纷飞,正是隆冬的腊月二十九,就在别人家欢天喜地购置年货准备过年时,我爹……却一连……吐了十几口血。 “临终之前,我爹紧紧拉住我的手,流着泪说:‘孩子……爹错了,因为直到现在爹才知道……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穷人……讲理的地方……历朝历代,凡是当官的都一丘之貉,官官相卫。想要讨取公道,只有靠自己……记住……爹的话,你以后……不许流泪……记住爹身上的伤痕,一共是二百一十一处。记住……一定替你娘和我报仇……’说完,他老人家便撒手而去。 “为了安葬我爹,韵兰当街卖身葬父,被华阴县的一名通判买了去,做了他的一名小妄。那通判刚开始满口应允,说无论如何也要替我伸张正义,还我一个公道。我误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便安心服伺于他,然而就在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他居然用药酒将我麻倒……等我醒来时,却发现知县之子‘恶霸王’躺在我的身边。 “一个月内,‘恶霸王’禽兽不如,对我非打即骂,百般羞辱。玩够了,他又将我转卖入青楼之内,在那里,因我屡屡不肯接客,老鸨子一怒之下,又将我活活打了个半死,弃之于大街之上,幸得一位江湖上的汉子路过,才将我救了下来。 “听了我的遭遇,那人深表同情,便与我插草为香,对天盟誓,结做了金兰兄妹,为了替我报仇雪恨,义兄便日日传授我武艺。然而第一次报仇,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简单,可叹我义兄也在那一次交手时,因全力掩护于我,惨遭身死。” 王佛一挑右手大拇指,由衷赞道:“你义兄扶危济困,肯为你舍生取义,只此一点,他便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 “是啊!我义兄姓楚名风,他不但是个好人,更是个血心仗胆的奇男儿。”辛韵兰一脸嫣红,星眸微张,眼光中闪现着对故人深深的怀念,“虽然他的外表看上去疏狂不羁,放浪形骸,但他的心肠却是好软、好热……他说过他有两不忍,一不忍看到女人流泪,二不忍看到穷人受欺。” 柳依依微红着眼问:“你和你义兄动手那天是什么日子?” “正是韵兰娘亲的忌日。”辛韵兰接着说道,“那天夜里,我和义兄虽然行刺未成,却也将知县衙门搅了个地覆天翻,义兄不但割去了知县的两只耳朵,还砍去了‘恶霸王’的一条左腿。十之八九的皂吏、捕快尽为他所伤,那一夜过后,听说知县和‘恶霸王’由于惊吓过度,都在床上躺在两个月之久。 “不过……通过义兄之死,我也从中得到了一次教训,像这样铤身走险明着寻仇家进行负仇,我可能一辈子也报不了这血海深仇。经过再三思虑,我便跟人学了喂毒之法和易容之术,决定用另外一种法子进行报仇。事实证明,当我初次轻而易举的杀了华阴知县和他的儿子‘恶霸王’时,我的决定是对的。同时我也发现,一个人只要肯用‘心’去杀人,这个世上,便没有杀不了的人。” “做为杀手,在下也曾有过几条人命,只是咱们二人的手段却有所不同。”王佛的表情一派落寞,脸上看不出是快慰还是悲哀,“因为辛姑娘杀人,用的是‘心’,我不是——我用的是剑!” “是。王兄弟杀人,讲的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韵兰杀人——只求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王兄弟杀人,为的是爱;而我杀人,只为一个恨字。”辛韵兰仰起头高傲的一笑,又极是自信的道,“你我二人,一个因情而杀,一个因恨而杀,但有一点我和王兄弟却是相同的,因为你我所杀之人,俱是该死之人。” “但愿如此吧!”王佛略微顿了一顿,接着问道,“辛姑娘,在下还想知道,你四年前做下的四十九条人命血案,前后共用了多长时间?” “不是太长,也不是太短,两年。”辛韵兰显得既激动、又骄傲,一刹那,她的眸子变得比六月的阳光还要狂热,“多则一月,少则十日,我必杀一人。” “但这四年之内,你好像很少杀人,可是因为官府已知你的动向,派出风捕头四处辑捕于你,你已没有机会杀人?” “是。但也不全是——这四年我只所以很少杀人,是因为我觉得十日才杀得一人,太过麻烦。”辛韵兰依然自信的道,“老实说,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我相信只要机会一到,我便可以一古脑的杀掉更多的狗官,只有那样,我才能尽早完成爹交给我的负仇计划。皇天不负有心人,幸得让我遇上了归驸马,直至今日,我终于了结了夙愿。” 三王爷接过话道:“辛韵兰,你口口声声说什么负仇计划,本王问你,你负仇的计划是什么?” “很简单,我爹身上共计二百一十一条鞭痕,我的计划就是一条鞭痕,一条人命。”辛韵兰咬着牙一声冷笑,“我现在算了一算,加上归天鹤归驸马在内,不多不少,正好是二百一十一,堪堪与我爹身上的鞭伤之数凑上。王爷,归驸马的命虽非韵兰亲手所取,由你们朝廷将他发落,小女子助你们除此大奸,也是功不可没哦?”倏的将头向旁一甩,目光迎上柳依依,含着笑问道,“柳姑娘,听了我的故事,你是不是认为韵兰心狠手辣啊!” 柳依依轻蹙蛾眉,掩着胸口微微一叹:“辛姑娘,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的话。另外,我只想问你,除了你义兄之外,你当真便没有一个朋友吗?” “当然。”辛韵兰认真的点了一下头,眸子里闪出一种幽幽凄迷的光,“自我义兄死后,朋友二字,我从没想过。倘是君子与我相交,我不忍,我怕连累了对方。若是小人与我为伍,我不愿,我又怕自己受到伤害。所以我一直记住我爹说过的话,讨取公道,只有靠自己——” “是吗?”柳依依的眼里噙满泪水,伤感的笑了一笑,“辛姑娘,听完你的讲述,依依对你好生佩服,可惜……可惜你……” “可惜我杀人太多,到头来也难免一死,是也不是?” “嗯……我只是觉得你好可惜,因为……你本来……可以好好活下去的。” “多谢柳姑娘对我的怜悯之心,不过也没什么,我大仇既已得报,再活下去,反而也没什么意义了。”辛韵兰伸手将头上的碧簪轻轻拔落,蓦的解开长发,几络长发散在脸上,“王爷,在小女子临死之前,你想不想瞧瞧我真正的样子?”未等三王爷开口,便见她启齿一笑,已伸手在脸上撕去几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露出了她的庐山真面目。 待她露出真颜,大殿之内激起一阵躁动,便是柳依依、颜如玉二人,也各自发出了一声惊叹。 因为众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的美,均觉得她如“小莲出水红妆靓,丰匀红粉照香腮”;说不尽花容月貌,多媚多娇。 尤其她的牙齿。 ——白得令人心疼。 三王爷忽然想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忙道:“辛韵兰,本王还有话要问,希望你能够如实讲来。” 辛韵兰道:“王爷请讲。” “听说皇上许多天整日困睡后宫,你到底给她吃了什么药?” “王爷放心,韵兰不过给他吃了一些迷药,暂时使他失去神智,并无性命之虞。”辛韵兰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唇角掠过一丝妩媚的笑,“因为我发现,他虽是一朝天子,九五至尊,其实也并不比我快活多少。有时候,我反而觉得他比小女子更为可怜。”说着一伸手,在怀里取出一只黄色的药瓶,托了一托道,“再说,我杀人只求杀够二百一十一条人命便已达到目的,王爷就是想让韵兰多杀一人,我也懒得动手。”抬手一扬,将药瓶掷向三王爷。 三王爷接瓶在手,拢入袖内,看了一眼旁边的七公主,又道:“公主呢,你又给她吃了什么药?” 辛韵兰颇有些惋惜的道:“公主吗……我觉得她更为可怜,身为金枝玉叶,却找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做驸马。所以说,我根本就没想过要她的命,只是可惜,我虽有解药,纵然可以恢复她的声音,她的容貌,却是再也不能恢复了。” “解药在哪里?快与本王取来。” “王爷莫急,解药就在韵兰身上,我这就取给你。”辛韵兰跟着一伸手,又自怀内取出一只银白色的药瓶,斜视着七公主笑道,“公主,我知道你此时恨我恨的要命,不过没法子,小女子无权无势,为了报仇,也只有出此下策。其实……公主若是想通了,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虽然你的容貌已毁,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自古红颜多薄命,想韵兰十七岁时若真的是这副样子,何苦会遭人凌辱,又怎会弄得家破人亡?”说罢又是一笑,将药瓶掷于三王爷。 三王爷急忙伸手接住,当即令七公主尽数服下。 过了须臾,只听七公主喉头处咕咕一响,一张嘴,一口黑色的淤血格的吐出,终于开口说道:“憋……憋得……难受死我了……嗬……嗬嗬……”一边说,一边极力的喘了几口气。 听到她能开口说话,三王爷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七公主的脸上,却殊无半点欢颜,只是目光不停的转动,人人也瞧不出,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 “王爷,小女子说过,等讲过我的故事,无须王爷命人动手,韵兰会自行了断。”辛韵兰闪动着纤长的睫毛甜甜一笑,心安理得的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自艾自怜的呤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一首苏轼之词《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吟毕,手中匕首猛一用力,噗的一声,已硬生生刺入胸口。 目睹此状,大殿上一片哗然。 饶是三王爷也没想到,辛韵兰竟自如此绝决,说了断便了断,一时之间,竟兀自怔在了那里。 听了辛韵兰的陈述,不知为何,三王爷的心里忽然感到一阵阵的烦躁和不安。 ——因为此时连他也不知道,辛韵兰的所作所为是对?还是错? “辛姑娘——”王佛一个箭步纵上,伸出双臂将辛韵兰一把揽在怀里,低下头道,“王爷并未下令将你处死,你为何这么傻,要自行了断?” “我才不傻呢?”辛韵兰缓缓睁开双眼,笑着看了王佛一眼,嘴里流着血道,“我……若是……傻……怎会害死……那么……多……的狗官……王……佛……你这样……抱着……我……难道……难道不……不怕别人……会认为……你……是与我同伙的……吗?” 王佛笑着替他拭去嘴角上的血迹,毅然点了点头道:“我不怕。” “她呢?”辛韵兰瞟了一眼柳依依,吃力的笑了笑,“难道……你……不怕你的……柳姑娘……吃醋吗?” 王佛脸上一红,忙道:“不怕!你要是能够活着,依依高兴还来不及呢。辛姑娘,你可以将依依和我都当成你的朋友,我发誓,有我王佛在,便绝不再让任何人凌辱于你。” “谢谢……你……还肯……把我当做……朋友……”辛韵兰闭上眼睛喘了一口气,无比疲惫的道,“除了……我义兄……你的话……我……信,因……为你是杀手……佛……对了……你……你今年……有多大……年龄……” “二十有四。” “我比你……长着……一岁……”辛韵兰突然身子一颤,嘴唇一阵阵的发抖,一张脸宛如苍凉的雪,变得无比苍白,“那么……我便求你……两件事……第一……喊我一声……姐姐……第二……等我死后……你一定要将我……和楚风……的尸骨葬在……一起,因为……因为他是……姐姐唯一……爱过的人……记住……”她大口大口的喘了几口气,眸子里猝然一亮,断断续续的又道,“记住……楚风的尸骨……就在华阴西效关帝庙附近……碑上有他的名字……你一定要将我们……并葬在……天山之巅……姐姐听说……那里的雪终……年不化……好美……好纯洁……可以与世无争……我好……好喜欢……” 王佛流着泪点头道:“姐姐放心,我一定会按照你说的去做……” “你的……样子……好……好傻……”辛韵兰似是用尽了最后一口气,脸上虽然在笑,目光已渐渐黯淡,“你现在……样子……和楚风……一模……一样……是不是……男人……见了漂……漂亮的女孩子……都都……都是这个……样子……” 王佛刚要回答,突觉辛韵兰的身子如遭电殛,剧烈的震了一震,便即不动。注目凝视,只见她眼角垂泪,脸上抹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已然无声死去。 看着辛韵兰的尸首,王佛一语不发,缓缓站起身子,脸上竟有种无尽的沧桑和悲伤。就在此时,群臣中抢出一人,看他一袭装束,獬豸绣服,乃是一名都御史。他指着王佛一声冷笑,没头没脑的喝道:“大胆王佛,辛韵兰这贱人杀了那么多的朝廷命官,即便死了,也当碎尸万段,以儆效尤,你抱着这贱人——”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猛见王佛脸色一沉,竟自看也不看,一剑向那都御史右眼刺去。 剑光微微一闪,倏之即灭。 待得众人睁眼看时,王佛仍是双手抱着辛韵兰,竟似根本不曾拔剑和出剑。 那都御史一声惨叫,右眼鲜血迸流,已给王佛一剑刺瞎。他退了一步,刚要再要怒喝,王佛疾身跨上一步,右手抱着辛韵兰,左手一翻,“挽歌”软剑向前递出,正抵在他的咽喉上,眼中闪着杀意道:“我不管你位居几品?倘若再要多说一个贱人,我便一剑取了你的狗命。你给我听着,我既已认她做了姐姐,就不会再让别人骂她一声贱人,否则,我的剑绝不认人——” “你……你想造反不成?”那都御史一手捂着眼睛,一边转向三王爷,“王爷,王佛无法无天,刺瞎了下官的眼睛,你看……” 他刚想接着说“你看该如发落”时,话未说完,三王爷二话没说,啪的一声,便在他脸上重重掌了一记耳光,轻声笑道:“郭御史,你可知道,本王与王佛是什么关系?” 郭御史愕然道:“下官……下官不知……” “那好,本王现在就告诉你,我们是知己。所以本王觉得,王佛这一剑刺得有些轻了,像你这种有眼无珠的人,理应刺瞎你两只眼睛才是。”三王爷看也不看郭御史一眼,背着他道,“郭御史,你不说话,本王险些忘了一件事。本王曾听人讲,四个月前,你前往扬州受理一件案子,委实贪了不少啊!你说说,你那次共贪了多少银两?” “王王王……爷……下官冤枉,下官向来两袖清风,贪赃枉法的事儿从未有过……”郭御史吓得脸色更变,早忘了右目之痛,扑通一声跌膝跪倒,短着舌头道,“那次……扬州……办案,下官秉……公而断,所谓贪赃之说……纯属子虚乌有,实无其事。下官……下官求……求王爷明察……”说着不住的磕头。 “是吗?秉公而断——”三王爷俯下身在他后背上拍了一拍,暗含嘲讽的道,“和你同去的副御史全都招了,你还不承认吗?他说你共贪了十四万七千六百两银子,另加三千两黄金、二百三十锭赤金元宝、十副翡翠玉镯和十颗猫眼钻石,不是在冤枉你吧?” 郭御史听到这里,已知东窗事发,惊恐之下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三王爷看着他一声冷哼,继之叹道:“方才听了辛韵兰的一番陈述,本王突然生出许多的感慨,她一口一句狗官,现在想想,我倒觉得她骂的没错。若不是你们这些个‘掌钱谷者盗钱谷,掌刑名者出入刑名’的大人们处处蠹政厉民,糜所不至,老百姓怎会出此恶言?看来啊!还是本朝太祖皇爷所说极是,‘此弊不除,欲成善政,终不可得。’想洪武年间,太祖爷为整肃吏治,凡官吏贪赃银钞六十两者,均处枭首示众、剥皮实草之刑,你郭御史还敢如此任意妄为吗?郭御史,你自个说说,像你这样擅权弄法,贪污受贿,一次便贪了数十万两银子,应该用何种刑法啊!” 郭御史哪里还敢多言,只吓得体似筛糠,瑟瑟而抖。 “郭御史,不是本王无情,非要致你于死地,《太祖实录》中的圣训,想必你不会不知道。太祖曾云:‘朕于廉能之官吏有过,常加宥免,若贪虐之徒,虽小罪也不赦也。’可惜,如今不是太祖年间,剥皮之刑早废,本王便令你自行了断吧!”右手一挥,令人递过一柄长剑,他接过长剑看了一看,当的一响,随手掷在了郭御史身边,“郭御史,你自个动手吧!” “王爷……下……下官再再……再也不敢了……求王爷手下开恩……若是下官不死,下……官定当尽心尽力……报效朝廷……”郭御史盯着眼前的长剑,骇然之下,直似丢了三魂七魄,一时泪如雨下,不住告饶。 “开恩?”三王爷双手一背,抬起头狠狠的笑道,“郭御史,‘早知如今,何必当初’,你现在才知道害怕,哼哼……晚了!动手吧——” “王爷,下官死不足惜,只是……只是下官觉得好生不服!”郭御史自知求生无望,索性在脸上猛力抹了一把,蓦然间将头向上一仰,伸手扼过长剑,流着泪哈哈笑道,“放眼当今天下,有几个做官的没有贪污过?王爷,别说下官只贪了十几万两银子,便是贪取百万、千万的人也大有人在!贪官污吏数不胜数,王爷能杀得过来吗?升官发财,自古皆然,试问王爷,你若将天下为官之人尽数杀了,还有谁肯替朝廷效命?”言毕横过长剑,重重一抹,随之刎颈而亡。 ※※※ 三王爷令人拣起长剑,将郭御史的尸首抬出大殿,然后笑着向王佛说道:“王佛,本王刚才说了,你我二人已是知己。本王做你的知己,你可答应?” “在下求之不得。”王佛看了一眼抱着的辛韵兰,脸上一派肃穆,“我曾应下辛姑娘,认她为姐姐,并将她与楚风的尸首一并安葬在天山之巅。所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希望王爷先命人将她的尸首进行妥善安置,待我的事情处理已毕,我再赴天山。” “这个当然使得,你放心,本王府上有一种高丽朝贡的香料,便是三四个月,也可保尸体不腐。”回身唤过两各侍从,耳语了几句,侍卫躬身领喏,当下抬了辛韵兰的尸首,大步出了皇极殿。 三王爷笑着瞧了瞧归天鹤,重重咳了一声,问道:“归天鹤,辛韵兰已经全部招认,你还有何话可说?” “我无话可说。”归天鹤目蕴精光,充满镇定的淡淡一笑,脸上掠过一丝不屑之色,“‘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王爷现在想说什么都可以,不过王爷想让天鹤乖乖的束手就范,却是打错了算盘。王爷应该知道,我安插在各行省的兵力仍有十万余众,朝廷若真的将我杀了,他们定会兴师起兵,为我报仇。王爷不妨想想,那时天下大乱,会是什么后果?恐怕这大明江山摇摇欲坠,三王爷你担待不起吧!” 王佛极其轻蔑的笑道:“是吗?我看未必!归天鹤,我想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我相信只要你一死,自会树倒猢狲散,那时只须朝廷对他们施以恩惠,谁还会为一个死了的人卖命?另外我再问你——倘若他们得知你归天鹤连自己的父母、师尊和妻子都舍得下手,他们还会不会替你卖命?”不等归天鹤开口,他突然向着三王爷深施一礼,低声道,“王爷,在下还有一事相求,望王爷恩准。” 三王爷忙将他一把搀起,笑道:“有什么事,你尽管讲来,本王定当准许。” “多谢王爷,请王爷俯耳过来。”王佛贴在三王爷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 “这个……此事干系甚大,你且容我想上一想……”三王爷负着手踱了几步,缓缓回过头道,“王佛,你当真有十分的把握?” 王佛诚恳的道:“王爷,你我既是知己,难道还信不过我吗?放心,为了依依,在下无论如何,也须赢此一仗。” 三王爷又仔细想了一想,伸手在王佛肩头上重重一拍,仰天笑道:“不错!既是知己,本王不信你还能信谁?好,我答应你的要求便是。” 王佛再次深施一礼道:“多谢王爷——” 看着二人窃窃私语,归天鹤脸上的表情不住的变化,他看着三王爷嘿嘿一笑:“王爷,你当真以为可以困得住我吗?为了拿我,王爷该不会下令让他们全部下手吧!如果真的那样,王爷以势压人,姓归的死也不服!” “你错了,本王不会让他们全部动手。”三王爷手拈长须晒然一笑,“本王早知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所以本王便令你输得心服口服,与你交手,无须众人,一人足矣——” 归天鹤想也不想,目光当即落在了王佛脸上,晃了一晃肩头道:“王爷所说的‘一人足矣’,指的可是他——王佛?” 三王爷正言答道:“正是。‘杀手佛’——王佛!” 第二十八章 情至深处 第二十八章情至深处 -------------------------------------------------------------------------------- “王爷,我没有听错吧!”归天鹤在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心中禁不住一阵狂喜,“王爷说的可是当真?” “本王所说句句是真,绝无半字虚言。” “请问王爷,我与王佛交手,我若是赢了应当如何?” 三王爷逼视着他道:“不难——胜者生,负者死,你若胜了王佛,除了王佛一死,便是你所犯之过,本王也可以给你一概免去。归天鹤,若是王佛赢了,你也难逃一死——” “那是自然,王佛若是赢了,便是他生,我死——”归天鹤精神一振,看着王佛道,“王佛,想必这个主意是你向三王爷提的吧!不错,的确是好主意,‘杀手佛’不愧是‘杀手佛’。” “归天鹤,你也不必夸我,我只所以要与你单独一战,就是因为我曾答应过依依,要替她亲手取了你的性命。”王佛对他浑不理睬,一只手拥着柳依依,只深情的看着心爱之人:“大丈夫一言即出,驷马难追,所以为了我的诺言,你我一战,势所难免。你不用担心,身后群雄虽皆是为了帮助我才来的,我已经和他们有言在先,今日之战,便是你我二人,生死胜负,名安天命!” “好!好一个生死胜负,各安天命!痛快——”归天鹤大笑着连击了两掌,颇为赞赏的道,“我相信,你王佛是个君子,不知你我二人何时动手?” “现在。”王佛依然头也不抬,目光柔柔的看着柳依依,“天坛——内坛之上!” 见三王爷如此决断,满朝文武俱是一惊,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举足轻重的三王爷竟会如此草率,将大明律令押注在一个人身上。一刹那,群臣们个个面面相觑,嘴里虽然不敢多说什么,心里均觉得三王爷这一做法,实是有些意气用事。贺顶红刚要出言相阻,却听曹公公一旁叫道:“王爷,且慢——请恕老奴多有不恭,王爷此举,老奴认为……有些不妥!” “哦?曹公公——”三王爷挑起眉毛一笑,“说,本王何处做得不妥?” “王爷容禀。”曹公公躬身一揖,毫不掩饰的道,“归天鹤罪大恶极,本应处以极刑,只须王爷一声令下,将他拿下便是。然而……王爷却让王佛与他交手,老奴只恐……会乱了我大明律令,再说……倘若王佛不能取胜,王爷便真的放了归天鹤不成?” “不错!如果归天鹤真的胜了王佛,本王自会话复前言。”三王爷不慌不忙的抿了一下眉毛,然后笑着摸了摸下颔,“本王这样做,公公是不是认为太过草率了啊!” “老奴不敢,老奴只是……” “只是公公信不过王佛,对吧!”三王爷双手翻转,轻轻搓了一搓,“公公信不过,本王却信得过,因为从第一眼看到王佛时,我就认定他是个信得过的人。曹公公,本王一辈子不曾赌过,今儿我倒来了兴致,偏偏想赌上一把,你说本王冲动也好,拿朝廷律令儿戏也罢,我都要试一试自己的运气。如果运气真的不好,公公放心,我这个王爷就让给公公来做,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老奴不敢!”曹公公当即伏身跪倒,磕了个头道,“既然王爷执意如此,老奴怎敢不从?王爷洪福齐天,你说王佛会赢,王佛定然会赢,老奴再无异议。” “就便好。”三王爷陡的脸色一沉,俯在曹公公耳边悄声道,“本王只所以同意王佛与归天鹤交手,一是本王信得过他,第二、你可知王佛还和本王说了些什么?” “老奴不知。” “那本王可以告诉你,王佛这么做,除了要亲手除掉归天鹤,他也是为了朝廷的安危着想。”三王爷沉着嗓子道,“王佛还与本王讲,归天鹤说的话虽不免危言耸听,却也并非全是妄言。若朝廷以律令将其明正典刑,归天鹤派住各行省的兵马没准还真的就会造反,那时天下再起战事,纵然朝廷能够一举荡平,也必然劳民伤财,于我大明江山有百害而无一利。而王佛与他交手,就是一剑将他杀了,传扬出去,也属于个人纷争,于朝纲并无半点影响。届时只须朝廷对归之余孽恩威并重,归天鹤已殁,他们自会顺从朝廷。曹公公,你说这等于国于民皆大欢喜的事,本王能不答应吗?” “王爷高瞻远瞩,所说甚是,老奴茅塞顿开……茅塞顿开……” 三王爷面向群臣高声道:“不知诸位大人还有什么异议?”连问三遍,见无人答言,当下一拢袍袖,大声道,“诸位,随本王共去天坛。” 众人随着三王爷出了皇极殿,抬头看时,天色渐昏,已是日薄西山,到了戌牌时分。 ※※※ 天坛始建于永乐十八年,原名天地坛。嘉靖九年因立四效分祀之制,于嘉靖十三年改称天坛,乃是圜丘、祈谷两坛的总称,是为明之帝王祭天祈谷之地。内设垣墙两重,形成内外坛,垣墙南方北圆,以示天圆地方。圜丘、祈谷二坛位居内坛南北,同在一条南北中轴线之上,中间筑墙相隔,除祈年殿、圜丘、皇穹宇等主要建筑,另有皇乾殿、神厨、宰牲、斋宫以及七十二间长廊等建筑物。 夜色如水,星斗满天。 亥牌时刻。 ——正值二更一点。 ——内坛之上。 王佛与归天鹤各持长剑,距之一丈七尺开外,对面相峙。 柳依依则打横踞坐在王佛背后。 在她面前,铺了一张四四方方的雪花蜀锦。 雪花蜀锦上,摆了一张古色古香的紫檀雕龙筝。 但见这张古筝,紫檀木的筝头、水曲柳的边板、象牙的雁柱、红桐木的面板和底板,无不精雕细镂,龙腾巧饰。但凡懂得制筝之人一看即知,这是一张不可多得的名筝。 三王爷举手一扬,抬起头吩咐道:“悬灯——” “灯”字出口,砰的一声大响,一只七色旗花由斜刺里飞向夜空。紧跟着灯光四起,数百盏牡丹灯、莲荷灯、曼陀罗灯、车舆灯、屏风灯、佛塔灯、鲩灯、玉灯、石灯、串灯、角灯、花灯、琉璃灯、缀珠灯、羊皮灯、罗帛灯尽皆悬起,数不清的灯光五彩缤纷,真个说不尽金碧锦绣,炫丽斑斓。 灯星互映,交错生辉。 一刹那,仿佛照得天上人间,如梦如幻。 但见王佛一袭白衣胜雪,就好像一朵绽放在幽谷深处、纤尘不染的白莲。 他的眼神抑郁而孤傲。 “挽歌”盈盈,剑光轻闪。 ——如同最美的精灵在笑着眨眼。 归天鹤看上去却很沉稳,从头到脚,都充满了斗志。 他们二人互相望着对方,谁也不曾说话。 盯着王佛的一袭白衣,归天鹤沉吟了片刻方自说道:“王佛,想不到你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在你心目中,是不是白色的东西最纯洁?最无瑕?” “不是。”王佛扬起双眉道,“在我心目中,白色只代表两个字——死亡!做为杀手,白色的衣服我平时并不怎么穿,只有替人送终的时候我才肯穿。” “送终?”归天鹤睁大双眼笑了一笑,“听你的口气,你是为了我而送终喽?” “一点没错。”王佛极为肯定的答道。 归天鹤又仔细盯着王佛手中的长剑,眯着眼问:“剑光如春水旖旎,柔中透锋——好剑!但不知这柄剑所谓何名?” “此剑名为‘挽歌’,它好不好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王佛目视剑锋会意一笑,“真正用来杀人的不是剑,而是剑法;剑若无法,再好的剑也不足为道。” 归天鹤右手把剑,伸出左手食、中二指挟住剑锷向前一抹,在剑尖上轻轻一弹,反问道:“你瞧我的剑如何?” 王佛道:“镂雕云饰,光华照人。听你方才一弹,声似龙吟,你的剑必是百炼之钢所铸,当然称得上是一柄好剑。” “‘杀手佛’果然名不虚传,有见识。”归天鹤纵声一笑,振剑一指,“在我看来,其实剑与剑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使剑之人。王佛,你我二人谁先动手?” 王佛向后轻撤一步,目光下垂,凝视着“挽歌”道:“请——” “好!尊驾果是君子之风。既是如此,归某人便不客气了。”说话之间,归天鹤蓦的一步跨上,斜腕一领剑诀,一招“风光满画堂”向着王佛胸口递到。 剑势甫出,剑尖如流光乱闪,爆起十三朵剑花。 剑气似秋水长天,苍茫无限。 剑意则如一首杀人的诗。 他用的正是灭灯大师所授的七十二路“惊神剑法”。 王佛听风辩位,手肘一沉,臂膀后缩,“挽歌”剑轻旋起七道圆弧,倏的向回一圈。以力借力,遂将来势消解开来。 归天鹤身子一矮,就势抢上,呼的反腿倒摆,一记“扫莲腿”疾扫而至。趁王佛侧身相让之机,跟着反手一剑,又一招“月正圆正埋”已自肋下穿出,直刺王佛小腹的“关元”要穴。 剑光一炽,势如披风。 王佛提剑一格,侧身一靠,软剑笔直抖出。 他一个“洗”字诀一搭对方长剑,便疾写了两个“天”字。 归天鹤微一愕然,只觉王佛的剑法无意无法,实属平生之罕见。他没想到,名动江湖的“杀手佛”竟以书理为剑法。当下回转手掌,一招“天边断残云”向横里一带,方将王佛的剑势向旁化开。 恰在此时,便见柳依依反手侧勾,小指挑起一根筝弦曼转一拨,古筝发出铮的一响。 古筝幽韵,恰似一寸柔肠千万缕。 王佛托的向后一纵,回过头问道:“依依,不知你要弹唱的是什么曲子?” 柳依依妙目微闪,软软的笑道:“我弹唱一曲《西洲曲》如何?” 王佛点了点头:“好,我喜欢。” 柳依依笑而不语,蓦的双手轻轻一按,筝调一起,启唇唱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此诗乃是南朝广为流传的一首相思之曲,全诗语言优美,音节和谐,风格婉约,将一个少女思念情人的爱恋缠绵,刻画得淋漓尽致。 归天鹤斜指长剑道:“王佛,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佛冷笑道:“似你这等无情之人,在下就是说了你也不懂,出手吧!” 话一出口,归天鹤更不打话,陡然肩头一晃,身如飞云一片,已自呼的凌空纵起。 只听柳依依接着唱道:“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伴着筝曲妙歌,剑光一闪,厉啸声响,归天鹤人在半空,倏的一招“纷飞看落花”直扑王佛。 王佛一个“人醉杏花天”向后一退,也未见他任何作势,脚下已滑出九尺开外。 衬着月色、星光、灯光和一袭白衣,他这一退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看。 归天鹤一扑落空,左掌一按地面,呼的一声,跟着旋身继起。 随着一声长啸,但见归天鹤人剑合一,一连“梁间乳飞燕”、“吟鞭月下归”、“天花落不尽”、“六出琼花散”、“烟锁垂柳岸”、“玉琢高峰下”便是六招。 剑光闪耀,剑影重重。 直似萧萧红叶带霜飞,彤云密布雪花飘。 柳依依兀自头也不抬,依自唱道:“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王佛不慌不忙,身如清风一缕,剑似竹影婆娑,于谈笑间从容御敌。 他每退一步,便发一剑。 剑剑含情。 情至深处,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 众人目不转睛,静静的注视着天坛上的三个人,只见一边是双剑争辉,一边是佳人筝歌,虽然每个人都不知道这一战结局如何?却均觉此夜之月光、灯光和剑光,无一处不诗情,也无一处不画意。 他们都仿佛忘了这是一个流血的夜晚。 尤其是倾听柳依依的歌声,端的浑若天籁之音,比筝韵更为动听。当她的歌声和着音律荡漾在月色之下,其一咏三叹,幽幽飘缈,恰似一个人在梦幻深处聆听三生之后许下的最美丽的诺言。时逢她的歌声唱到低缓之处,更令人有种无以复加的轻软和温柔,仿如一滴淡淡无声的眼泪落入了一池春水之内,虽不曾溅起涟漪,却极尽多情和缠绵。 而柳依依的美,更让人我见犹怜,心生眷惜。 月光下的她,直似一个不着人间纤尘、超凡脱俗的仙子,在轻轻唱着一首古老而不朽的情歌,陶醉于天上人间。 归天鹤却不管这些,他心中只有一个字——恨! 是以看上去,他的“惊神剑法”每一招都透着刻骨的恨、凄厉的怨。 他的剑法除了恨天、恨地、恨人之外,更恨的便是多情。 ——多情的歌、多情的曲、多情的夜、多情的月和多情的表情,他一概而恨。 故此他的剑法和他的人一样,只有一个特点。 ——无情。 待得一百招过后,倏见他剑势一紧,犹如垂天鹏翼,乘风回翔,激起一大片剑花如乱雪狂舞,茫茫无际;一声声剑裂长空,啸啸生风。饶是他的“惊神剑法”恨至极处,却被他使得神逸绝妙,容通万象,浑不失大家风范、宗师气度。 王佛的脸上于刹那间没了笑意。 碰上这样的剑法,任何人也无法笑得出来。 只见他不退反进,跟着剑势一紧,一连化解了归天鹤“乾坤一醉间”、“天涯孤棹还”、“绕弦风雨哀”和“闲倚一枝藤”四招,躬身一退,背剑而立。 此时此刻,他脸上的神情即抑郁,又伤感,就像一个人在最寂寞的时候,守着一份难耐的孤寂,思念着最心爱的人。 想念至深成相思,而相思至极,却莫过于心痛。 归天鹤一声怒啸,跟身抢上。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吟罢李义山的一首《夜雨寄北》,王佛剑势一变,一招招虽未脱离书法之道,写的却是相同的一个字。 ——人。 但相同的一个字,他却有着不同的写法。 或为一撇一捺、求工求整;或为隐含折意、意法取胜;或为隶楷错变、无妙不臻;或为雅尚绵亘、变化无方;或为势险节短、无势不备;或为力疾气长、圆转凝练。于是大大小小的人、前前后后的人、上上下下的人、歪歪扭扭的人、狂放不羁的人和肃然以恭的人纷致并出,一齐随着剑光灵动闪耀,浑若天外飞虹,字字动人。 他和归天鹤一样,无论对方的攻势多猛、多烈,都是于视无睹,浑然不顾。好像他们二人不是在生死对搏,而是在各自练着自己的剑。 这一场对决,不但精彩,而且绝妙。 一个是“惊神剑法”,一招招精骛八极,心游万仞。 一个是“风柔相思剑法”,一式式心手双畅,至性至情。 剑气飘潇,如风怒松声卷翠涛。 而那些富有极致之美的剑花,则如流光含雨云千朵,在灯光月华之下,绽放出一幅美不胜收的大写意画面。 唯有坐着柳依依,仍是情深意长,动情、多情而痴情的唱着那一首《西洲曲》:“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想到心爱的人为己而战、为情所累,柳依依禁不住“窗外芭蕉战秋雨,又添上几许新愁”。柔润的歌声当中,忽然渗入一丝丝淡淡的忧和淡淡的伤。 归天鹤与王佛又斗了将近一百五十余招,陡的一声长啸,攻势更剧。手中剑招招直刺,凝重沉雄,一抹抹的剑光如蛛网缠绕,卷起重重罡雾。眼见王佛身子一退,归天鹤更不打话,身子凌空一起,疾似一泻烟波,呼的一声,已连人带剑向着柳依依飞扑而至。 欲破相思剑,必杀相思人。 剑光如惊虹一闪,惊心、惊魂、惊神,更动魄。 看到这一剑时,王佛脸上的表情越发变得抑郁,急切间身子一晃,肩头一耸,白衣连闪了两闪。 衣似飞雪,荡风而起,在夜色灯光中,“挽歌”剑泛起一道凄冷而哀怨的光。 二人的身子横空一错,剑气纵横,灯光尽掩,仿佛连月色也黯淡了许多。 等到月色渐亮,却见二人落地无声,已各自背身站定。他们相距于七步开外,均是反手持剑,斜斜指着对方。 归天鹤充满杀气的笑了笑,道:“王佛,比起你的剑法,我的剑法如何?” “好剑法。”王佛极是憔悴的一笑,一张脸变得雪也似苍白,“不过好虽好,你要想杀依依却是痴心妄想。” 说完这句话,王佛微微皱了皱眉,右小臂处泛起一点殷红,显是方才中了归天鹤一剑。 柳依依一曲歌毕,十指一转,曲律转做《南吕·醉太平》,又唱了一首元人小令《春情》:“东风柳丝,细雨花枝,好春能有几时多?韶华迅指。芭蕉叶上鸳鸯字,芙蓉帐里鸾凰事,海棠亭畔鹧鸪词,问莺儿燕子。 “楼台管弦,院落秋千,看风淡淡月娟娟。香消玉腕黄金钏,歌残素手白罗扇。汗溶粉面翠花钿,倚阑人未眠。 “春风管弦,夜月秋千,调风弄月醉花前,把花枝笑捻。千金曾许如花面,半生未了春花愿,一春长费买花钱,风流少年。” 歌声如来自她心灵深处的倾诉,一字字、一句句,情愈深,愈动人。 听着柳依依的歌儿,王佛与她相视一笑,苍白的脸庞上掠过一阵会心的喜悦。 ※※※ “曹公公,以你看,王佛与归天鹤这一战,可有几分胜算?”三王爷笑着问道。 “王爷明鉴。”曹公公袖手一笑,忙躬身答道,“归天鹤多行不义,人神共愤,只此一点,他便已是输了。嘿嘿……俗话说‘邪不压正’,所谓之邪,心生于恨;所谓之正,唯独情深。老奴看他们俩个人的剑法,王佛重情,归逆尝恨,想世间万物皆有情生、至恨而灭,归天鹤看似暂居优势,到最后也必败无疑。” “哦?公公可否再说得详尽一些。” “嘿嘿,人常说恨大伤身,更易伤神。若是久斗下去,归天鹤势必心力衰竭,那时任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枉然。”曹公公搔了搔下颌,缩着脖子一笑,“老实说,对于武学之道,老奴知之甚少,属纯猜测。天下群雄尽聚于此,老奴实是班门弄斧,班门弄斧。” “公公客气了。”三王爷笑着一指贺顶红,“贺师爷,你以为曹公公的看法如何?” 贺顶红稍一犹豫,当即笑着回答:“卑职完全赞成。” 三王爷跟着一指易水寒:“水寒,你怎么看?” 易水寒低下头叹道:“实不瞒王爷,对我来说,谁负谁胜我都觉得有些不忍。小人自知答非所问,还望王爷恕罪。” 贺顶红恹恹一笑,不无揶揄的道:“到了这时,易兄还对归天鹤心存幻想,当真可笑之极。只怕你的这份悲天悯人之心,归天鹤未必领情。” 易水寒怅然若失的道:“顶红,没想到你竟会这么看我,我更没有想到,你会说出的话?” 贺顶红刚要接过话头予以反驳,颜如玉急忙打破僵局,伸手在易水寒衣襟上拉了一下,柔声笑道:“好了好了,瞧你们兄弟,各自谈自个的看法,何苦为了一句话自寻烦恼?寒,我说的可对?” 易水寒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极是,我何苦要自寻烦恼,玉,不如你也给我唱一首歌吧!” 颜如玉眨动着一双妙目,吟吟一笑:“好!不知你想听些什么?” “随便吧!”易水寒将她一双皓腕紧紧握住,目光中春意融融,俱是爱怜之意,“因为你唱什么样的歌都好听,只要是你的声音,我便喜欢。”当下,颜如玉轻垂香腮,兀自红着脸儿,侧偎在易水寒肩上,唱了一首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清的歌儿。饶是如此,却见二人彼此凝视之间,目光欢悦,极尽伉俪情深,夫妻恩爱。 然而他们却不曾留意一个人的表情。 ——七公主。 当她看到易、颜二人相依相偎的那一幕时,脸上却似笑非笑,看上去无比诡异。 ※※※ 眼见得三百招即至,王佛的额头之上已然溅出汗来,归天鹤却是一招招剑如泼风,越战越猛。他提起九重“灭灯大法”,内力绵绵不息,汹涌不绝。他一边发动攻势,一边冷笑道:“王佛,你虽然剑法精绝,内力却是不济,莫不是你有伤在身?若真如此,我劝你还是识相一点,让我杀了柳依依,我还可以留你一条活命。” 王佛晒然一笑:“你放心,一点伤对我来说并无大碍,我只要还有三寸气在,便会一直和你斗下去。除非你真的有这份能耐,可以一剑杀了我。” “不错,我正是要一剑杀了你。”归天鹤阴阴一笑,“既然你和姓柳的丫头谁也舍不得谁,我便成全了你们二人,送你们去阴曹地府再行恩爱。” “爱”字一出,归天鹤猝然脸色骤变,目如炼火,接着就见他狮子般的把头一摆,背披长发波的一声,已自尽数“炸”起。 他右手仗剑,突然左手一掌,势如狂涛骇浪,发出邀月一击。 掌力所激,众人无不惊惧。 刹时数百盏彩灯应势一荡,为之俱灭。 纵然月依旧,亦销魂。 而此时的归天鹤,非但一双眸子赤红如血,便是整个身子,也尽化做赤红之色,透出一种恨天怨地的煞气。 血雾中的王佛更白。 那是一种极为明净、透澈和清清亮亮的白,宛如一朵圣洁的雪莲,孤傲而绝美,绝美而极致。 归天鹤一声厉啸,右手剑为“惊神剑法”,左手使的则是“忍辱仙人七绝手”,聚起九重“灭灯大法”招招抢攻。便见他一招快似一招,一招狠似一招,恨不得灭天绝地,将世间万物一古脑的尽数摧毁。 血雾翻滚,势如潮水,他一口气攻了五肘、七指、九掌、十八拳和三十三剑。 但仍迫不退王佛。 就在这个当口,蓦然格的一响,声似裂帛,柳依依所弹之筝,竟似断了一根筝弦。 弦折、歌止。台下的三王爷及众群雄心里俱是一惊,连王佛的身子也震了一震。 归天鹤心头一喜,当即左手中指向外一弹,荡开王佛长剑,随之矮身跨步,右手一翻,一招“九死一生”直刺王佛胸口。 人无情、剑无情,这一招——更无情。 对于这一招,归天鹤非常自信。 他自信此招一出,便是飞鸟也插翅难逃,何况王佛还不是飞鸟,更是无从相避。 但他却没想到,王佛根本不避。 他更没有想到,王佛的左手居然在胸口处一挡,食、中二指仿如一把钳子,将他的长剑牢牢挟住。 归天鹤运力向前一抵,王佛退了一步;归天鹤左手连戳四指,王佛跟着用左手的剑还了四招。 “王佛,柳依依弦已断,歌已停,我看你心中还有多少相思情愁?没了这些,我看你还能撑得几时?”归天鹤自以为胜算在握,脸上掠过一丝残酷的笑,“不过,你能和我战了这么长时间,‘杀手佛’之谓,也端的名不虚传。嘿嘿,你就是死了,也称得上是个英雄。” “是吗?只怕你高兴的过早了吧!你怎知弦虽断,歌就止?我相信依依的歌声是不会停止的。”王佛苍白的脸上也掠过一丝笑意,“倘若歌中有情,筝弦已不再重要,因为真正的情不属于任何一根筝弦。可惜——你归天鹤心中只有恨,根本就不懂得‘情’之玄妙,当真悲哀至极!” 说完,他的身子微微一晃,向后退了一步,嘴角处流出了几滴鲜血。 归天鹤冷冷的道:“说的好!我倒要瞧瞧,你所说的情有多么大的力量,可以阻挡我这一剑?撒手——”提气一吸,长剑再次向前一抵,剑尖儿嗤嗤作响,如蛇扭转,发出一阵刺耳的锐啸之声。 王佛立时觉得胸口一热,急忙一低头,将涌起的一口血硬生生压下。身子一晃,兀自收势不住,一连退了四步。 恰在此时,忽听柳依依歌声又起。饶无筝韵相和,只是简简单单的唱,也足令人心神俱醉。 她这次所唱,乃是一首李义山的《无题》,听他在歌中唱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果然是好诗、好歌!”王佛笑着一抬左手,振剑向上一指,剑尖倏的一颤,随后划了一道圆弧,大喝道,“万众神功——”剑啸声起,激起千点流萤,纷纷打在了那些彩灯之上。 火光一起,数百盏彩灯刹那为之俱炽,几欲映红了整个夜空。 归天鹤脸色一变,好像被突出其来的光明吓了一跳。 王佛一旦使出“万众神功”,胸中之血再也压制不住,一张嘴,跟着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瞧到此处,三王爷及众群雄均自心头一沉,激起一片惊呼。但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战显然已是尘埃落定,王佛必败无疑。 至少归天鹤是这么想的。 他实在想不出,一个吐了血的人还有什么手段可以和自己相抗。 然而,他错了。 当他看到喷至眼前的鲜血时,方自吃了一惊,也真正的给吓了一跳。 丝丝缕缕,血似密箭。 ——急而劲锐。 ——且无声、无息。 ※※※ 归天鹤欲避不及,百忙中伸出左手在脸前一遮,便觉掌心一痛,一道血箭竟然洞穿手掌,正射在他的右眼上。归天鹤右眼一黯,刚要纵身飞退,突觉眉心一凉,王佛的剑已端端正正指在他的眉心之处。 “王佛,等一下——”归天鹤惨厉一笑,“你要杀我可以,不过,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否则我死不瞑目。” “可以,不知你想问什么问题?” “你方所吐之血,莫非也是一门武功?” “不错!这乃是‘万众神功’的不二法门——‘沥血之箭’。”王佛冷冷的看着他道,“如非迫不得已,我绝不会用。而这次你若非以‘灭灯大法’相逼,我也断不会动用‘万众神功’,为了依依,我才不得不使用了这招‘沥血箭’。归天鹤,你这下明白了吧!” “想不到我用了‘灭灯大法’,反而成就了你的‘沥血之箭’。天意啊天意——”归天鹤睁开仅存的一只眼睛,看了看天上的月、燃烧的灯,转过目光落在了颜如玉的身上。当他看到颜如玉依在易水寒肩上,满脸幸福的表情时,突然觉得心口一股剧痛,连声道,“嘿嘿……问世间……情……为何……物……问世间……情为……何物……”右腿一屈,砰的跪倒在地。 看着归天鹤长发散披,一手持剑撑着身子,一只手紧紧掩住右目,王佛发现他忽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早已失去了斗志。 在光和火焰的照耀下,他的脸上充满了悲凉和绝望,在这一瞬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 ※※※ “我再问你,为了……柳依依,你……当真连……性命也肯舍得?”归天鹤深深的喘了一口气。 王佛想也没想,便道:“当然!” “好!我这下……终于明白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相……相……许……”归天鹤恨到极致,猛然间问到一个“情”字,立时就感到头顶处像是挨了重重一刀,已不觉犯了“灭灯大法”之所忌。他忽然有些好笑的道,“我一直……以为,十之八九,世人多为情爱所困,没想到……恨也是如此……” “归根结底,一切的恨都来自于一个字——贪!”王佛不无叹惜的道,“你因贪生恨,因恨无情,可曾想过有一天会出现这样的结局? 归天鹤摇了摇头,嘴里咯出一口鲜血,他望着柳依依道:“柳姑娘,归某自知求生无望,临死之前,我……我想说对……对不起令尊……令堂,我死之后,我身上的这件‘金蚕宝铠’……你可自行……拿去……也算是物……物归原主……另外……我还有一事……相求,希望你……和王佛能够……应允……”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亡,其言也善。”柳依依见他如此凄惨,心头一软,遂忍不住生出一丝垂怜之心,当下伸手拭了拭眼角上的泪痕,轻声道:“你说吧!我可以答应你。” “多……谢……柳姑娘……”归天鹤嘴里不断的流着鲜血,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道,“我死之后,希望贤伉俪……能将我……和我的父母……葬于一处,天鹤生前……忤……逆,但求……能……在九泉之下……再与他们行孝……” 王佛道:“你放心,我和依依一定不负所托,完成你的心愿。” “我……相信……因为……你是个君子……”归天鹤蓦的长长吸了一口气,剑尖用力一点,身子霍然站起。他又看了一眼颜如玉,兀自仰天笑道,“王佛,无须你来动手,即是天亡我归天鹤,便由我自行了断吧!”砰的手起一掌,正印在额头上,身子略自一晃,便即一头扑倒。 王佛抢至切近,只见他五官尽裂,全是鲜血,已然绝气身亡。想到这个平生自负、不可一世的当朝驸马只因一己之贪而自掘坟墓,饶是替柳依依雪了灭门之耻,王佛却不知道是悲还是喜? 天坛上突然变得无比凄凉,只有燃烧的彩灯发出剥剥的声响,就像是一场接近尾声的悲剧,落幕之时,便只有鲜血、火焰和沉睡的夜。 这时的月,也变得无比冰冷,犹如死人脸上的表情。 王佛缓缓转向柳依依,倏的身子一晃,砰的仰天摔倒。 不得不承认,所谓“信念”,往往来自于逆境当中,当一个人获得成功之时,反而是意志最为脆弱的时候。 王佛也不例外。 “王佛——”柳依依惊噫一声,急忙趋步抢上,将王佛的身子紧紧抱在怀里,颤声道,“你……你……不要……吓我,你醒……醒……”任她喊了半晌,王佛仍是紧闭二目,一语不发。 只见他的脸,此刻白的吓人。 容帝尊目睹此状,第一个按耐不住,足尖轻轻一点,倏的一跃而上。枯木大师眉着微皱,轻声道:“有心俱是妄,无执乃名真,若悟非非法,逍遥出六尘。”一言方罢,与旁边的明阙真人随后联袂纵上。 “阿弥佗佛,善哉善哉!”枯木大师俯身问道,“容老英雄,你看王佛的伤势如何?” “伤势不轻,以老朽看,他至少要医治两个月之久方可痊愈。”容帝尊一手按着王佛胸口,一手扣住王佛背心,“好在他根基甚好,并无性命之虞,另外老朽有个法子,可保王佛能够早日伤愈,咱们倒不妨试上一试。” 明阙真人喜道:“如此甚好,老英雄有什么法子,快与贫道讲来。” “很简单:一、合我们三人之力,将内力输入到他的体内,先固其真元。”容帝尊略一思忖,又道,“二、皇宫之内御医众多,不乏良药,只要王爷恩许,多找些御医,何愁王佛伤势不愈?” 明阙真人和枯木大师互看一眼,一齐点了点头:“不错!就照容老英雄的说法去办。” 他们三人的话,三王爷听得真而切真,当即笑着答道:“三位放心,除了替王佛输入内力,其它的事都交给本王料理,你们想要多少御医,本王便能给你们找到多少御医。” 思之归天鹤临终之托,柳依依跟着道:“王爷,归天鹤临死之前,我与王佛曾经答应过他,须将他和他的父母葬于一处,依依抖胆,还望王爷恩准。” “好,本王准你便是。”三王爷缓步走上天坛,低下头看着归天鹤的尸首,极为感慨的道,“归天鹤,枉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却为了一个‘贪’字而作茧自缚,终至于此。唉!”转过头向着容帝尊、枯木师和明阙真人道,“刻不容缓,速将王佛送至本王府上。” 三人点了点头,柳依依深施一礼道:“依依多谢王爷。” “哪里话,柳姑娘客气了。”三王爷笑着安慰她道,“你尽可放心,你与王佛情深意笃,堪比连理,便是老天也不忍拆散你们。一个月之后,本王定还给你一个活生生的王郎。” 柳依依俏脸儿微微一红,低头不语。 三王爷又看了一眼归天鹤的尸首,右手一摆,吩咐道:“来人,先将他的尸体抬走,明日就依柳姑娘所说,将他与他的父母葬于一处。” “王叔,等一等。”七公主由人搀扶着步上天坛,裣衽一礼道,“归天鹤纵然多行不义,死有余辜,毕竟与我夫妻多年。如今他已死去,所有的是非恩怨,我已不想再与他斤斤计较。这个当口,我只想和他在这儿多呆一会,再看上他几眼,也算是我不负于他,尽了这夫妻之情。” 三王爷背过身子,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的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天色过晚,你也别呆得太久。唉!归天鹤咎尤自取,你也不用太难过了。” 七公主面无表情,只是点了一下头。 这时,那些彩灯火星四溅,已自燃至尽头。随着灰飞烟灭,尽数坠落。待得三王爷、众群雄和满朝文武一一散去,偌大的天坛上,便只孤零零的站着七公主和横陈于地的归天鹤。 “嘿嘿……想不到你自命不凡,到头来竟然落了个自行了断。在你没死之时,我恨不得一刀杀了你,可是,你今天却真个死了……”七公主慢慢蹲下身子,死死盯着归天鹤的一张满是血污、冻结了所有表情的脸,眸子里竟自泪光一闪,“然而这时,你可知道——我忽然觉得你好可悲、好可怜!”一边说着,她一边伸出右手中指,极为怜惜的按在归天鹤的嘴唇上,声音透着无尽的落寞和悲苦,“你心中虽然没有我,只装着颜如玉一个人,可是在你死后,能陪着你说话的,却只有你的妻子。嘿嘿……天意弄人,天意……弄人……我最终还是没能得到你的爱,我好恨……” 说到这里,她的牙齿格格一响,眸子里射出两道阴冷的光。想到方才颜如玉偎在易水寒肩上时的甜蜜表情,她的脸一点点的扭做了一团,渗出一丝丝残忍的笑意。 她决心要用心中的仇恨,来毁灭一句所谓的“真理”。 ——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深信她得不到的幸福,任何人也休想得到。 第二十九章 渔翁之利 第二十九章渔翁之利 -------------------------------------------------------------------------------- “天上白云如白衣,斯须变化如苍狗”,转眼之间光阴似箭,暑往寒来,不觉已是彤云密布、朔风凛冽,到了隆冬时令。饶是江梅初萼,腊月甫至,却见燕子匆匆,纷纷南迁,北京城已变得寒冷起来。 人们隐隐感到,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冷,就连今年的风,也似乎比往年刮的都要多。 对一些人来说,两个月的时间并不算太长,闭起眼来回忆,也无非是弹指一挥间。但对于另外一些人而言,两个月的时间却极其漫长,他们焦急的等、焦急的盼,到头来却是黑发白头,物是人非。 月破黄昏,瓦冷霜华,冬天的夜尤其显得漫长。 护国寺一隅的“水雅轩”内烛影摇红、寒灯凝照,贺顶红正自一个人坐在客厅中落寞独酌。 两个月的时间,他看上去已明显有些消瘦,鬓边虽无白发,笑容里却多了一份略显沧桑的皱纹。 月冷、星稀。 桌子上摆放着一坛酒、四碟小菜、一双筷子和一只酒碗。 自踏入仕途以来,贺顶红饮酒素来谨慎,不该喝的酒他从来不喝,不该醉时也从来不醉,时刻都保持清醒的状态。 然而他今晚却有些失态,竟一口气连饮了三碗,已呈了四分醉意。 “人间事,年华似掷,一水与俱流”。他又缓缓倒了一碗酒,叹了一口气,一仰头,和着一腔失落将一碗酒恨恨饮尽。 窗涵月影,足步声响,却听门外有人笑着说道:“借酒消愁愁更愁,伤心人比黄花瘦。贺师爷除了喝酒之外,心里定是满腹凄苦,有何为难之处,可以和我说一说吗?” 话间刚落,七公主已踏着月色,披一袭暖裘款步走进了客厅。 ※※※ “公主——”瞧见七公主来到,贺顶红怎敢怠慢,急忙放下酒碗,霍的长身站起。 “贺师爷无须多礼,坐下说话。”七公主笑着将右手一摆,左手拉过一张矮几在贺顶红对面坐下,迎着他道,“贺师爷,本公主今晚无事,突然便想起你来了。既来之,则安之,我要与你好生对酌几杯,烦请你再给我添加一副杯箸,可以吗?” 贺顶红笑着点头道:“那是当然,我这就与公主添置一副杯箸。”当下又找了一双筷子、一只酒杯,恭恭敬敬的摆放在七公主面前。七公主浑不客气,自斟了一杯,贴在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公主怎地如此得闲,来到卑职这个地方?”贺顶红侧身坐下,试探着笑问。 “嘿嘿!贺师爷岂非明知故问,我为何至此?贺师爷不会不知道吧!”七公主伸出筷子挟起一块鱼片放在嘴里,细细的嚼了嚼,撩起眉毛反问道,“贺师爷,本公主十天前和你商议的事,你现在考虑的如何?” 贺顶红低下头倒了一碗酒,苦苦一笑:“公主,卑职思虑再三,此事干系重大,只恐卑职不胜其任,还望公主见谅。” “哦?好一个不胜其任。”七公主嘴角轻轻一歪,大为失望的道,“如此说来,倒是本公主看错了人。我问你,你是不是顾及兄弟之谊,不忍得下手?” 贺顶红低着头喝了一口酒,颔首不语。 七公主忽然吃吃一阵冷笑,跟着道:“我一直以为,你贺顶红是个有雄心、有抱负和大志向的人,决不肯碌碌无为,一事无成。没想到你……你却是这等优秀寡断、鼠目寸光之辈,瞧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英雄气慨。我真不明白,凭你的能耐,你就甘心一辈子寄人篱下,在三王爷府上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师爷?而且据我所知,这两个多月以来,三王爷对你这个师爷好像并不是怎么满意吧!” 贺顶红仍自低头喝酒,默不作声。 “唉!英雄末路,壮志难酬,贺师爷——本公主当真为你感到可怜的紧。”七公主眯起一双眼睛盯在贺顶红脸上,观察着他的每一个表情,笑意里充满了轻蔑和刻薄,“另外我还知道,如今在三王爷面前,王佛与易水寒倒成了座上贵客。尤其是王佛,更是红得发紫,十天之后,为了他和柳依依的婚事,三王爷还要亲自主婚,为他操办婚事。唉!这种事说来真是闻所未闻,令人羡慕至极。贺师爷,他王佛获此殊荣,你心里便当真不感到嫉妒?” 贺顶红终于抬起头笑道:“当然不会,卑职怎会嫉妒?我与王佛是朋友也好,兄弟也罢,只要他能够风光,我为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哼哼哼……贺师爷的话委实可笑至极!”七公主横起双眉向下一压,脸上的伤痕狰狞而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朋友怎样?兄弟又怎样?到得头来还不是大难来时各自飞。更何况——贺师爷自身尚且不保,说出这等话来,岂非是自欺欺人,愚人之见?贺师爷,本公主也不妨老实告诉你,此事便是你不肯做,只须我一句话,也自有人为我去做。嘿嘿!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只怕贺师爷错过了这次良机,今生今世,再无出头之日。难道说,你不觉得可惜?” 贺顶红的眸子不住闪动,似在用心品味着她说的每一个字。 “怎么样,贺师爷想通了吗?”七公主托起酒杯轻轻晃了晃,喉咙里咕咕一笑,“只要你答应了此事,本公主保管你从此处尊居显,步步高升。别的不说,‘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便非你莫属。至于墨中白么,我老早就觉得这厮别扭,正好趁此机会,将他一并除去。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有一个人会和你联手将他除掉。” 贺顶红先是一惊,跟着心头一喜,忙稳了稳心神道:“好!承如公主所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照公主所说的去办,只是卑职不知,公主所说的这个人是何许之人?” 七公主笑而不答,回过头朝门外轻轻击了一掌,一个人如风疾入,笑着接道:“贺师爷,公主所说之人,正是区区在下。” ※※※ 贺顶红拢目光看时,见来人风度翩翩,一派儒雅,正是“暗器王”唐宇,微感讶然道:“是你?” “正是唐某。”唐宇俯身一揖,站在七公主背后讪讪一笑:“贺师爷是不是觉得有些奇怪,以为我已经回了蜀中唐门,不该出现在这里?本来呢,唐某也有这个意思,但通过这些日子和公主的了解,我发现公主识英雄、重英雄,对我礼待有加,在下遂不忍离去,便留了下来。” 贺顶红不冷不热的道:“原来如此,这么说,贺某倒要恭喜唐先生了。” “同喜同喜。”唐宇志满意得的笑道,“贺师爷,公主曾和在下说过,只要你为公主拔了她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下一步,便由你来做锦衣卫的‘指挥使’,在下做南七北六十三省六扇们的总捕头,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贺顶红木然一笑:“听你这么一说,我们要杀的便不止墨中白一人,还有一个风遗仙。唐先生,都梁山‘八仙台’一战,墨中白的扶桑剑道你也曾见过,风遗仙名列京城‘四大高手’之二,武功也自非泛泛,我想仅凭你我二人,想除掉他们,不会那么容易吧!” 唐宇负着手悠然一笑,脸现狡诈的道:“不容易,我们想法子让它变得容易不就结了。不瞒贺师爷,三天前我便分别在‘资福寺’、‘大万寿寺’两个地方设了机关埋伏,只须你我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嘿嘿!何愁他们不双双毙命?” 贺顶红沉吟不语,七公主问道:“唐先生,你找的那些人可都可靠?” 唐宇低声道:“公主勿忧,那些人只认钱、不认人,给了他们银子,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嗯!这我就放心了。”七公主举杯轻轻啜了一口,伸手在脸颊上轻柔的摸了一摸,故做多情的笑了一笑,“不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不被人走漏消息,那些人一旦将口风传出,须一个不剩,尽数杀了。记住,你要给本公主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不可有半点蛛丝马迹。” “公主请勿多虑,小人定当不遣余力,把此事做得分毫不差。”唐宇矮着身子贴在七公主耳边道,“对了公主,昨个易水寒前来府上找你,说要辞去府上总管一职,不知公主可否恩准?” “你是怎么说的?” “小人说公主近段时间身子不爽,让他等一阵儿再说。” 七公主对他的回答,似是较为满意,微仰着头道:“你这样回答也不无不可,下次他再去时,你还可以这么回答。为了不让他心生猜疑,你还可以在府上挑几样古玩玉器给他,便说是代表我的一点心意,同时你还告诉他,就说北京的雪景甚美,本公主还要留他们夫妻多呆些日子,等我与他们赏过了雪再行离京。” “是是是,小人定当遵办。” “贺师爷,如果本公主猜的没错,你除了担心易水寒之外,是不是还担心一个人——王佛?”七公主一语中矢,贺顶红神色一凛,忙点头应是。 七公主压低声音笑了笑,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一摇,接着说道:“我看不可不必,王佛不求闻达,无意仕途,虽然三王爷待他不薄,他也不会在京城居住太久。充其量,他只不过是一介布衣,那时你已是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就算是你们闹翻了脸,他又能将你如何?再说,此事你知我知,唐先生知道,他要问起,你便说易水寒暴毙而亡,颜如玉为其殉情,我想他王佛再怎么聪明,也不会怀疑到咱们的头上。” “怎么,公主要杀了他们夫妻?”贺顶红一惊之下,非同小可,手中的酒杯当即一颤,险些儿失手打落,“公主,你不是说只取颜如玉两只眼睛,或让水寒休了她吗?” “嘿嘿!我是这么想的,你以为这两条易水寒会答应吗?”七公主将酒杯放在桌子上,眸子里闪出一种“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般的怨毒眼神,“不过这样也好,他们夫妻既都是人间痴情种,本公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杀了,这心里反而更觉痛快。至于王佛么,嘿嘿嘿……他与柳依依更是情浓的紧,我瞧着就觉难受,贺师爷,不如我们干脆——” “公主不可。”骇然之下,贺顶红手指一松,酒碗随之落于脚下。 唐宇身子一晃,右手一伸,跟着又是一晃,闪电般的退回原地。再看贺顶红失手打落的酒碗兀自完好无损,滴酒未溅,仍自端端正正的摆放在他面前。 “唐先生好俊的身手,本公主看的眼都花了。”七公主笑着拊击一掌,探身道,“贺师爷不必紧张,我是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若王佛真个知道了,咱们也只有想尽一切法子将他杀了。唉!我实在想不清楚,你怕王佛做甚?到时便是当真动起手来,有唐先生与你联手,还怕斗不过他一个人?” “不错!王佛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别人怕他,唐某却不怕。”唐宇信心十足的笑着道,“贺师爷,在下可以和你透露一点,这段日子以来,我又重新研制了一种暗器,名字暂时还不曾取。你放心,一旦我们与王佛有交手的一天,就凭在下的暗器,便够王佛头痛的了。” 贺顶红似乎对他的话了无兴趣,只是淡淡一笑:“那便好,唐先生还是先将暗器的名字取了再说。” 七公主突然问道:“唐先生,据你所知,王佛的伤势可曾痊愈?” 唐宇道:“三天之前,小人代表公主前往三王爷府上探望他时便已痊愈,除了枯木、明阙、容帝尊、满十六、匡正、宋长恨、夜如何、雷音、盛铁衣、蓝陵王、夜繁星以及王佛的家人之外,余者众人皆已离去。小人猜测,前面七人也不会呆的太久,待得王佛与柳依依完婚之后,他们会自行离去。” “我明白了。”七公主点了点头,接着又问,“你可知墨中白和风遗仙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他们都去过三王府上几次,不过他们二人并不曾说话。” “为何?” “据人传闻,对于昔日京城‘四大高手’排名顺序,风遗仙没能居于其首,一直耿耿于怀。加之墨中白为人倨傲,风遗仙早对他心存不满。不过这二人皆不足虑,小人只须略施小计,嘿嘿……”唐宇说着从怀里取出两封书信,掸了一掸道,“这两封书信分别为他们二人的手迹,小人已花银子从他们府上买了过来,公主放心,窃信之人都是他们府上的小厮,信一到手,我便将他们——”说到这里,他伸出手掌在脖子上作势一抹。 七公主想了一想,低声道:“只怕这样一来,墨、风二人势必生疑,不好,不好。” 唐宇狐狸般的笑道:“不会。一来小人说的明白,先付两千,只要信到了手,他们每个人便可再得到三千两银子的赏钱。二、小人还告诉他们,五千两银子足够他们养家糊口,为了安全起见,让他们在窃信的前一天晚上,务必与主人说明想要另谋生路。” “他们可曾说了?” “说了,这两名小厮见着小人时,都曾对天盟誓。三、即便是墨、风二人发现了两名小厮的尸首,也断不会放在心上。” “好,你明个马上找人摹拟二人笔迹,写上一份挑战书和应战书。” “小人知道。” 七公主又吃了一杯酒,霍的推杯站起,语重心长的望着贺顶红道:“贺师爷,此事就这么定了,天不早了,本公主这便告辞。”贺顶红刚要起身相送,七公主笑着略一摆手,“不劳相送!对了,贺师爷若是感到寂寞的话,干脆就择个良辰吉日,将三王爷府上的小百灵娶上门来。那样一来,多了个知心的人儿,也好和你说些知冷知热的贴心话,岂不是一件好事?” 贺顶红低声叹道:“很可惜,她根本就不懂得我的心事。” 七公主格格笑道:“我想也是,恐怕之天下能懂你贺师爷心事的,便只有本公主一个人了。放心,等你高官得坐、俊马得骑,做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时,区区一个小百灵又何足挂齿?你就是想要孔雀,还不是唾手可得,不费吹灰之力。”说话之间,和唐宇一前一后出了大门,径直回了驸马府。 盯着二人的身影在夜色中渐渐消逝,贺顶红站在院子里负手而立,望着天上的一弯冷月,唯觉此恨此情无尽,一时茫然无绪,不知“今夜魂梦何处去?” ※※※ 贺顶红返回内厅,将桌子上的杯盘拾掇了一下,重新来到院子里,不停的踱着步,脸上全无睡意。“三尺短墙微有月,一弯流水寂寞人”。他忽然觉得心烦意乱,在焦灼和不安中,一颗心竟自跳得厉害。 徘徊了良久,他决定赶往“春意阁”一趟,看看易水寒、颜如玉夫妇都在做些什么? 当下,他将不曾喝完的半坛“雕花醇酿”提在手里,掩上房门,拐了几个弯,独步到了“春意阁”门前。 冬夜的“春意阁”,依是沉香朱户,优雅别致。 贺顶红见阁门半掩,并不作声,提着酒迈步而入。到了里面他才发现,不但易水寒与颜如玉兀自没睡,便是王佛、柳依依和小百灵也俱在此处。贺顶红看了一眼小百灵,目光接着转向易水寒,微微一笑:“想不到你们都还不曾入睡,甚好!我这里还有半坛‘雕花醇酿’,你我兄弟三人不妨小酌几杯,你们意下如何?” 见贺顶红突然来到,王佛和易水寒均有几分激动,易水寒忙向颜如玉道:“如玉,你和依依、小百灵做几样小菜,我们三人要好生畅饮一番。”一伸手,请贺顶坐在对面,提起鼻子一闻,只觉贺顶红身上一股浓烈的酒气,忙问,“顶红,你喝了多少酒,怎地身上的酒味如此之重?” 贺顶红勉强笑道:“克邪的伤势已然痊愈,顶红甚觉欣慰,故此今夜独酌,略贪了几杯。不过并没有关系,小弟便是再吃上几碗,也不妨事。” 时间不大,菜皆摆上。六人团团就座,一边吃着酒,一边谈论着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一切,无不由衷感慨。易水寒笑着说道:“顶红,我已经和克邪商量过了,待他和依依完婚已毕,便辞了驸马府总管之职,从此隐遁林泉,再不问朝廷是非。以愚兄之见,莫如你也辞了三王爷府上的师爷之职,你觉得怎样?” 王佛道:“不错,官场险恶,但凡得势之人,俱是奸妄之徒,我没兴趣,也做不来。就拿归天鹤来说,他生前是何等的荣耀,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结果还不是一枕南柯,凄凉而殁。” 贺顶红不以为然的笑了一笑,举起酒杯在眼前一晃:“你说的虽然鞭辟入理,不乏实事,然而我总以为,大丈夫人生在世,若是碌碌无为,岂不是枉度此生?不错,不为名缚,不为利牵,固然潇洒闲逸,蕴藉风流,然而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得到?想来便是不羁之才如庄子者,也未必做得到。易兄、克邪,人各有志,顶红也不便强求,你们既无仕途之志,落个逍遥自在也未尝不可。只是我现在还不想退出,还望你们能够体谅。” 小百灵脸色微晕,一旁接道:“顶红,我以为他们说的没错。做宫女这几年,我看到的、听到的,着实令人害怕。有些当官的稍有不慎,便落得一个户灭九族,仔细想来,与其战战兢兢,与人陪着小心处事,这官不做也罢。” “你懂什么?”没等小百灵将话说完,贺顶红遂冷着脸重重打断,恨恨的一挑双眉,“大丈夫可以无妻,却绝不可以无志。什么是志?光宗耀祖、位居人臣便是志。哼!你若是嫌我,我不阻拦,你我二人的婚约,可以就此做罢。” 小百灵吓得脸色一寒,当即轻垂螓首,不再作声。 易水寒有些不悦的道:“小百灵说的也是实话,你也不必生她的气。如你方才所言,人各有志,半点也勉强不来。老实说,经历了这一场变故,我已是心灰意冷。什么将相王侯、功名富贵,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已经不再重要。顶红,希望你好自为之吧!对了,你下一步可有什么打算?” 贺顶红仰起脸喝了一杯酒,陡的将酒杯在桌子上重重一顿,不紧不慢的道:“暂时还没什么打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走一步说一步吧!易兄,恕小弟直言,你要是想走,最好还是及早动身。我们虽然志趣不同,毕竟兄弟一场,京城非你久居之地。只怕走的晚了,你和如玉……”话到一半,他忽然将后面的话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王佛听他话中有话,忍不住怦然而动,忙道:“贺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顶红道:“没……没什么意思,我是说京城天冷,易兄生于南方,恐多有不适……” 王佛听他说的牵强,虽然心里犯疑,一时也猜不透他方才的话是何用意。 三人说到这里,各自默默无言。均觉所有想要表达的话,刚到嘴边竟然不知该如何表达。 三人只是不停的饮酒。 一口酒,一口苦涩。 当几个人面对面突然变得无话可说时,无疑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 贺顶红蓦的连尽几杯,推杯起身道:“易兄、克邪,我已有些乏倦,你们继续吃酒,我要先行一步。”不待易、王二人相留,一拱手,转身出了“春意阁”。 听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易水寒和王佛互相摇了摇头,举目仰望,却见月色寂凉,一派千古苍苔,离恨陈迹。 ※※※ 身为京城“四大高手”之首,墨中白足当起名附其实的“武痴”。除了精研武学之道,闲暇之余,他也不乏闲情逸致,有着自己的爱好。 爱好,每个人都有。有人爱好读书,有人爱好书法;有人爱好散步,有人爱好绘画;有人爱好种花,有人爱好养鸟;有人爱好写作,有人爱好唱歌;有人爱好听戏,有人爱好喝酒。 当然,也有人爱好女色。 然而这些,墨中白概不喜欢。 他只有一个爱好。 ——听书。 是以只要有了时间,他必会赶往西四牌楼附近的“今古书社茶楼”内,听上几段“王铁嘴”的“大书”白话。每一年风雨无阻,四时不废。 在他看来,能够听上“王铁嘴”讲上几段传奇故事,便胜却人间无数,端的心神俱醉、快慰平生。这一天,时逢闲散无事,墨中白与人打过招呼,便信步来到了“今古书社茶楼”。 茶博士笑着迎上道:“敢情是墨指挥使,您老可好?小的可是有段日子没见您来捧场了,里边请,里边请——” “我这不是来了吗?”墨中白伸手取出五两银子递于茶博士,“还是老样子,给我上最好的茶,泡最好的茶。” “一定一定,墨大人请。” 墨中白更不打话,呼的一撩衣襟,迈步而入。 刀不离身,身不离刀,这是他的一贯原则。 ——便是听书,依然如故。 到得里面,茶博士指着一张桌子道:“墨大人,不管你来与不来,这个位置小人一直都给你留着呢。您稍候,小人这就上茶。”擦抹桌案已毕,将一壶上好的“西湖龙井”摆在他的面前。笑着一揖,垂手退了下去。 墨中白目光一扫,但见宾朋满座,了无虚席,不知王铁嘴今日会讲什么精彩的段子。等了半晌,只听脚步声响,一个年约四旬、面皮微黄的汉子拱手而上。到了台上,他四下团团一揖,笑着道:“诸位,恕王某来迟一步,多多担待。今儿在下便多卖一份气力,给诸位爷多说一段。好,咱们闲话少说,接下来我便与诸位说上一段《清平堂话本》中的‘快嘴李翠莲’。” 众人聚精会神,注目凝视。只见台上一人、一桌、一椅、一扇及一醒木,王铁嘴不慌不忙,啪的一拍醒木,开口说道:“‘出口成章不可轻,开言作对动人情;虽无子路才能智,单取人间一笑声。’列位看官,此四句单道大宋年间,东京卞梁城内有一员外,姓张名俊。张员外家资巨富,膝下所生二子,长子张虎、已然成家立业;次子张狼、并未婚配。除了这张员外,本处还有个李吉员外,生得一女,小字名叫翠莲。说起这个丫头,正值二八妙龄,生的姿容出众,但凡女红指针、史书百家,无所不通。另外,这李翠莲牙尖口利,无论别人问她什么,总能说得成篇成溜,问一答十,问十答百……” 茶楼内满座寂然,无一喧哗,俱都静静的听着。 须知说书有“大书”、“小书”之分,所谓大书,即只说不唱,重在语言、表情以及声势。所谓小书,乃是三分说,七分唱,统称为“白话”。王铁嘴的过人之处,便在于他说的大书全然不拘泥于本传,不但描写刻画,微入毫发,而且剪裁补充洒脱干净,浑无半点唠叨。 俗话说:“说书说书,八分说,二分评。”对于书中之评、闲书著色,王铁嘴最是擅长。待他说至“筋节”之处,凡书中所应有,无所不有。一时之间众妙毕备、群响毕绝,惹得听者一一引颈侧目,如醉如痴。 一段“快嘴李翠莲”讲罢,墨中白鼓掌喝彩道:“妙绝妙绝,王铁嘴,有赏。接着——”伸手取了一锭银子,啪的掷于王铁嘴脚下,王铁嘴笑着拣起,连声称谢。 接下来,王铁嘴又连着讲了《忠义水浒传》和《三国通俗演义》中的两段故事,一为“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另为“美髯公千里走单骑,汉寿侯五关斩六将”。便听他一字字徐疾轻重、吞吐抑扬,无一环不入情入理,无一扣不入筋入骨。鲁智深的豪气、关公的大义,无不惟妙惟肖,令人叹为观止。 及至紧要关头,突见王铁嘴醒木一拍,合起折扇道:“列位,欲知后事如何,王某明日接着说。”引得台下唏嘘之声大作。 王铁嘴游目四顾,见台下兴致正浓,遂笑着一抬右手,波的张开折扇,道:“诸位都知道,在下素来有个习惯,但凡每日说书,只是半天时间,顶多也不会超过三段。嗯,按理说书说至此,我本该下场,但我方才说了,今个儿例外,我就再卖上一把子气力,再给大家伙多加一段。诸位,你们愿不愿意听?” 话犹未了,台下群情涌动,纷纷鼓掌,响起一片喝彩之声。 “这一段么,王某一不说金戈铁马、将相王侯,二不说才子佳人、公案传奇。我只讲一段发生在本朝的一段故事。”王铁嘴眼睛一瞟,竟自落在了墨中白脸上,“话说江湖之大,英雄辈出;刀光剑影,竞争风流。在安徽省淮南府有一人氏,姓王名佛,字克邪,今年二十有四,江湖人称‘杀手佛’。据说此人年少时得名师指教、高人传授,学得一身惊人艺业,出道几年,便名噪武林。有关他的传说,在下就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便从他随三王爷金陵一行路遇都梁山,与人‘八仙台’一战说起……” 刚开始听时,墨中白尚有几分兴趣,殊料越听越觉刺耳,心中颇为不适。当王铁嘴讲到“王佛三招两式,老叟戏婴儿也似一剑刺中墨指挥使,那墨指挥使为求活命,跪倒在地一个劲的讨饶”时,墨中白忍不住心头火起,提出手中的盖碗砰的向脚下一掷,重重喝道:“王铁嘴,你好生大胆,这个故事纯粹是一派胡言、无稽之谈。说——你为何如此作贱本指挥使,到底居心何在?”嗖的飞身上台,肋下“鞘卷”铮然出鞘,一点寒光凝在王铁嘴的喉头之处,“你若是活得不耐烦,本指挥使这就一刀宰了你。” 台下众人见此情形,先是面面相觑,跟着纷纷离席,一哄而散。 王铁嘴惊得脸色铁青,抖做一团,忙打着寒噤道:“墨大……人饶……饶命……这个故事……本非小人自编,乃是受人所托,不不……不得已……而为之……万望大人……手下操生,饶了……小人。” “是吗?”墨中白手上的青筋蹦了几蹦,脸上的肌肉一阵阵抽紧,“我且问你,你受何人指使?” “小人若是说了实话,墨大人便不能杀我。” “好,你若是说了实话,本大人可以饶你一命。” “此人想必墨大人不会陌生,他便是南七北六十三省掌辖‘六扇门’的风遗仙风大捕头。” “风遗仙?”墨中白微一思忖,紧跟着又问,“我与他并无过结,他为何要这么做?” “这个小人也委实不知。”王铁嘴哆嗦着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不过,这两天倒是有不少街头巷议,所传所闻,都是关于你与风捕头的消息。” “什么消息?” “他们说……说当今京城‘四大高手’……” “怎样?” “他们说,只从‘黑白两道’死后,‘四大高手’已是名存实亡,应当重新排名。他们还说,墨指挥使自与王佛一战而败后,声名扫地,根本已不配‘四大高手’之誉。新的名次应当是风遗仙、王佛、易水寒和贺顶红。而且他们还说,风捕头武功盖世,他对你位居京城‘四大高手’之首这一称号,早就心怀不满,不日要向墨大人发出挑战。” 墨中白轻咬着牙齿嘿然一笑,道:“若真如此,我便让姓风的输个心服口服。王铁嘴,你说的可都当真?” “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小人说的句句是实,绝无半字虚言。倘非如此,天打雷劈,我王铁嘴不得好死。”王铁嘴猛的跌膝跪倒在地,大声道,“墨大人如果不信,可到大街上走走,听一听那些围观之人都在说些什么?” “好,姑且信你一次,饶了你一条狗命。”墨中白回刀入鞘,下了书台,兀自头也不回,大步出了“今古书社茶楼”。 瞅着墨中白一步步远去,王铁嘴这才慢慢站起身子,仿佛讨了一个大大的彩头,脸上掠过一丝惬意的笑。 可当他的笑意还没来得及全部绽放时,冷不丁眼前寒光一闪,喉结外微微一痛,竟生出了一丝凉意。 他感到似有一根又尖、又细的物件巧妙的“挤”了进去。 砰的一声,王铁嘴身子略自打了个晃,仰面摔倒。任他半世铁嘴铜牙,这当口所有的故事,也都烂在了肚子里。 一抹晨辉懒懒的映在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暖意,一缕乌青色的血水顺着他的鼻孔直直流在他的脖子上。 见血封喉,一针致命。来人出手之毒、之快可见一斑。 然而令王铁嘴感到遗憾的是,他至死也没看到来人的样子,是以绝命身亡,眉头深处仍紧紧锁着一团痛苦的疑问。 ※※※ 出了茶楼,墨中白越想越觉着恼,索性在正阳门附近的闹市区来回转了几趟。为了避人耳目,他特意买了一个口袋,将七柄刀尽数解下,放入口袋中。接着又买了一顶深沿宽边的大毡帽,将一张脸紧掩其下。他连着走了几家酒楼、茶肆,但凡人多之处,便在一旁侧耳倾听,方知王铁嘴所言非虚。等他到了一家名为“醉八仙”的酒楼时,天色已近午时,墨中白拣了一张桌子坐下,随便点了几样小菜和一壶酒,一边吃酒,一边听别人都在说些什么。 这时,对面桌子上有人说道:“诸位,你们说,当今武林,谁的武功最高?” 墨中白微微挑了一下头上的毡帽,见说话之人五短身材,又白又胖,当下问道:“自当是少林的枯木大师、武当的明阙真人和‘万卷堂’的‘神灯剑魔’容帝尊他们三人,我说的可对?” “非也,非也。”那胖子喝了一口酒,伸手在嘴上抹了一下,头晃得拨浪鼓也似,“他们虽为武林名宿,却俱成了老迈之人。俗话说:‘年老不讲筋骨为能’,又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以前么,他们的武功还说得过去,当今却非最高。” 有人嚷道:“以我看,当数王佛莫属。” 那胖子又晃了晃头,笑着道:“王佛人称‘杀手佛’,名头如日如天,‘八仙台’战败墨中白,天坛力克归天鹤,武功也端的了得。不过,嘿嘿……还当不起‘天下第一’这个名号。大伙再想一想,看看还有谁?” “我看是‘蛇妖’贺顶红。” “我看是‘神腿’易水寒。” “我说是‘暗器王’唐宇。” “我认为是‘女修罗王’夜如何。” “嘿!我却说是‘百年不老帮’的帮主宋长恨、宋老英雄。” 一刹时酒楼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那胖子皱了皱眉,不住摇头,蓦地双手一扬,高声道:“好了,诸位稍安勿躁。你们刚才所说之人,都非我所说之人。要说当今武功最高之人,便是南七北六十三省的总捕头、江湖人称‘流云飞袖’的风遗仙风捕头。实不相瞒,我曾有幸目睹过风捕头的武功,当真是神乎其神,玄之又玄。放眼天下,能抵得上他那柄‘神袖’剑的,还尚无一人。” 有人笑道:“老兄,你这话也未免吹的太离谱了吧!不说别的,谁人不知、何人不晓,京城‘四大高手’之首者乃是‘七风斩’墨中白,风遗仙位居第二。我便不信,这第一高手会抵不住第二高手?” “哈哈哈!兄台说这话显见得是孤陋寡闻,知之甚少喽!”那胖子又低下头喝了一口酒,兀自有板有眼的道,“因为兄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风捕头曾经与我说过。昔日‘四大高手’排名实属不公,若非墨中白在比武中暗使手脚,风捕头就是用一根手指,也能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另外,风捕头还写了一封字鉴交给了我,专门向姓墨的进行挑战。嘿嘿……我敢说,姓墨的见了字鉴,定然心里发虚,十之八九不敢应战,大伙信不信?” “我不信。”墨中白冷笑道,“谁说姓墨的不敢应战?” 那胖子拍着胸口道:“我说的,怎地?” 墨中白沉着嗓子哑然一笑,道:“我却说他敢应战,你信不信?” 那胖子侧目哼了一声,大声笑道:“可笑之至,你又不是墨中白,怎知他敢应战?他若是真的敢去,我便佩服他是一个响当当的汉子。” “你没问我,你又怎知我不是墨中白?”墨中白倏的打落毡帽,抄起口袋迎空一抖,七柄刀尽皆振起。跟着双手一拢,身子一晃,到了胖子近前,七柄刀已然重新背上。一伸右手,向那胖子厉声喝道,“你看清了,我便是墨中白。字鉴何在?快快与我拿来!” 不料那胖子却浑然不惧,竟自仰天打了个哈哈。二话没说,当即从怀里取出一张对折的字鉴,啪的在桌子上硬生生一按,斜视着道:“原来真是墨大人,如此最好不过,既然在此相遇,我就不必前往贵府了。字鉴在此,请墨大人过目。”顺手将字鉴推到墨中白眼前。 墨中白打开字鉴,见里面廖廖数语,写着一首七言俚诗: “浪得虚名‘七风斩’,‘八仙台’上应堪怜。‘四大高手’今安在,唯存神捕风遗仙。十一‘资福寺’中会,未染鲜血终不还。既生吾来何生汝?须是造化弄人间。” 墨中白看罢,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端然道:“好!你且与我转告姓风的,本月十一日于‘资福寺’不见不散。他即是不服,我便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墨大人,这可不成。你只让在下捎个口信,恐怕不太妥当吧!”那胖子理直气壮的道,“以风捕头的意思,你要是前往应战,空口无凭,须在这字鉴之上多少留点回复之言方可。墨大人稍候,我这就让人取笔墨来。”伸手在桌子上着力一拍,将酒保唤到眼着,“给你家掌柜的言语一声,与墨大人取笔墨上来。” 酒保应声称诺,工夫不大,便见他托了一块方砚、一管狼毫走将上来。小心翼翼的放在胖子面前,低头退至一旁。那胖子伸手一指,道:“墨大人,请吧!” 墨中白浑不思虑,当下挽了一下袖头,提笔在手,在字鉴背面写了十三个字:“资福寺中中,必不爽约,墨中白致复。”挥笔一掷,又将字鉴重新推到胖子面前,“你可执此字鉴转呈风遗仙,告辞!”与酒保结了帐,大踏步抢出酒楼。 待得墨迹稍干,那胖子吹了吹,小心折起,拢入袖中,打了个酒隔道:“啊——好酒,好酒!小二,酒钱在此。”摸出一把散碎银子,也不管是多是少,一并置于桌上,吹着口哨,摇晃着身子走出酒楼。 那胖子一直西行。走了一程,蓦地向左侧一折,拐入一道胡同。刚要开口说话,忽听背后有人问道:“胖子,字鉴何在?” 那胖子忙道:“在小人袖子里。” “很好。”背后之人话甫出口,右手一抖,一道寒光势如闪电,由胖子后颈一掠而过。那胖子兀自哼也没哼,身子向前一抢,就势扑倒。 偷袭之人微一晃身,从胖子袖子里取出字鉴,在背面看了一眼墨中白所留字迹,莞尔自语道:“不错,果然与书信上的笔迹一般无二。”看也不看胖子一眼,脚尖轻轻一点,宛若行云流水,已自飘然远去。 第三十章 借刀杀人 第三十章借刀杀人 -------------------------------------------------------------------------------- 两天后,京城下起了一场大雨。每逢下雨的时候,风遗仙总喜欢一个人静静的呆在家里,除了翻阅一下闲书、练一趟剑法,大部分时间,便是用来精心擦拭他的那柄“神袖”软剑。 做为剑客,在风遗仙眼里,剑与剑法都同等重要。 有人认为,真正的剑客无须手中有剑,练至化境,一草一本皆可为剑,而他却不这么认为。 首先在他看来,剑客是人,不是神;而以草木为剑,决非人力之所能。其次,若言剑客无剑,便无疑于书法家无笔,纵是“书圣”王羲之,倘是手中无笔,仅以草木作书,也断无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之问世。故剑客与剑,亦是同理。 风遗仙爱剑,视若知己,是以他从不允许自己的剑上沾有半点灰尘。身上的衣服脏了,他可以三天不洗,而剑他则必须擦拭。正因为如此,就连他擦拭剑的动作也与众不同,给人的感觉既轻柔、又细心,既专注、又忘我。 别人擦剑用水,他用的则是温过的酒。 擦剑的时候,风遗仙的眼前不由闪现出几十年来风风雨雨,自己经历过的种种情形。因此对他来说,这与其说是在擦拭一柄宝剑,不如说是在擦拭着他走过的人生。每一个动作,都代表着一种怀旧;每一种怀旧,都有一丝看不见的沧桑。 可是今天,他擦剑时的表情不但显得心不在焉,不甚专注,而且眉头微皱,似是隐隐藏着几分忧虑和烦躁。 “老爷,小人回来了。”随着脚步声响,一名小厮快步走到廊檐之下,合上雨伞,趋步来到厅内,“老爷久等了吧!” 风遗仙端详着手中的“神袖剑”,反手挽了一朵剑花,侧过脸向着小厮道:“消息打探的如何?” 小厮道:“与昨日传闻并无二致,说的还是关于墨中白和老爷之间的事。总之这些人极尽吹捧之能事,将墨中白吹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俨然便是当今第一武圣人,却将老爷……贬得……一文不名。他们口口声声言称,当今武林,举凡南七北六十三省,能称得上真英雄、真豪杰的人,唯墨中白一人而已。至于老爷您——” 风遗仙不动声色的道:“我又怎样?” “您……您……”小厮低下头说道,“他们说您非但不佩做南七北六十三省的总捕头之职,更有辱于京城‘四大高手’之名号,老爷若是识相,便趁早辞去六扇门总捕头之职。从此远离京师,身老林泉方为上策,否则,老爷必然……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风遗仙冷着脸一笑,咬着嘴唇道:“墨中白这厮,我早就瞧他不顺眼,不成想他当真如此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可惜风某死与不死,只有阎王老子说了才算,他姓墨的还不佩操这份心。” “老爷说的极是。”小厮偷着看了风遗仙一眼,仍低着头道,“老爷,那些人还说,墨中白要重新调整京城‘四大高手’名选,好像……好像不再有老爷的名字。” “哦?没有我,你说说是哪几个人?” “他们说应为墨中白、王佛、易水寒和贺顶红。” “真是笑话!”风遗仙一翻左手,重重一掌,啪的拍在桌子上,脸现怒意道,“当日京城‘四大高手’命名,乃是先皇龙楼御审,比武钦点而定。姓墨的一时侥幸,得先皇一时赏识,才使他拔取头筹,得了‘四大高手’之首这一称号。嘿嘿,今天‘黑白两道’虽死,毕竟我还没死,他姓墨的有什么资格另选他人,将王佛、易水寒和贺顶红三人加了进去?” 小厮吓的脖子一缩,忙道:“小人当初也是这么问来的,可那些人却说,此一时、彼一时也。一来老皇上故去,二来‘黑白两道’皆死,重新排名也不无不可。他们还说,为恐老爷不服,墨中白还专门托人给老爷带来了一张字鉴。” 风遗仙不由一愣,道:“什么字鉴?” “挑战字鉴。”小厮伸手在怀里摸出一张字鉴,欺身到了风遗仙近前,双手向上一呈,道,“字鉴在此,请老爷过目。” 风遗仙带起“神袖剑”,唰的伸手接过,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大为不悦。便见字鉴上写道:“风捕头敬览:中白悉闻,君对昔日京城‘四大高手’之排名素怀不满,久欲取白而代之。是以中白拟此一书,谨定于本月十三日未牌时分,你我与大万寿寺中‘竹林院’放手一搏,或生或死,各安天命。中白致书,望复。”看罢双眉一剔,手指着字鉴道:“墨中白所托之人何在?” “正在府门处相候。” “好,我这便与他回复。”风遗仙不加思索,当即取了文房四宝,刷刷点点,在字鉴上回了四句: “英雄横剑当自狂,流云飞袖岂寻常? 竹林院中拼一战,你我定有一命亡。” 待得墨迹渐干,令小厮轻轻折起,跟着吩咐道:“你与我转告下书之人,十三日竹林院内,我定与墨中白不见不散,彼时谁若爽约,必遭天遣。” 小厮将字鉴小心揣起,躬身行了一礼,打着雨伞,疾步直奔府门。 此刻天色渐昏,雨势已见稍缓,小厮到了府门,见一名身着青布褂子的汉子正自等得不耐,嘴里不住的嘟嘟囔囔,发着牢骚。小厮将字鉴递上,那人一把接过,看了几眼,兀自一声不吭,转身便走。 ※※※ 在距风遗仙门宅之侧一里许的一个街道上,贺顶红和唐宇各撑一柄雨伞,一边向风府方向张望,一边互相交谈着。 “唐先生,你以为风遗仙真的会这么容易上当吗?”贺顶红收回目光,望着脚下溅起的一个个水珠,“据我所知,风遗仙一向行事谨慎,此事关系着他个人的荣辱存亡,只怕他不会那么草率吧!” “是,贺师爷说的也有一些道理。”唐宇充满信心的笑了一笑,成胸在竹的道,“但是经我打探,这风遗仙处事看似谨慎,实则骨子里也倨傲的紧。这种人不轻易动怒,可一旦动了肝火,便是天王老子他也不怕。退一步说,他风遗仙就是不相信也没关系,眼下墨中白却是信了。只要姓墨的十一日去了资福寺,他一死,姓风的也自是难逃干系。那时就是你我二人不要他的命,大明的律令也自然放他不过。” “唐先生,想不到你外表如此儒雅,用起计来却恁地狠毒,顶红真是佩服之至。”贺顶红肩头略耸,伸了一个懒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你所谓的‘杀人灭口’不仅仅是怕走漏了风声,而且是另有所谋,要将这个罪名加在风遗仙的身上,我猜的没错吧!”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贺师爷的慧眼,唐某正是此意。”唐宇自许一笑,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我们杀的人越多,到时风遗仙所背的罪名便越是洗涮不清。有道是‘杀人偿命’,风遗仙暗杀了墨中白不说,而且还杀了那么多与此有关的人,你说他还能活命吗?” “这一招‘借刀杀人’虽然不错,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太麻烦。”贺顶红微感不解的道,“既然是除去墨、风二人,何不直截了当,让他们自相残杀,拼个你死我活更省事一些。” “这个法子我也想过,后来认为终是不妥。”唐宇老谋深算的道,“贺师爷请想,让他们同一地点、同一时间进行决斗,万一这二人在比武当中亮出自己的字鉴,势必为之穿帮,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一旦他们同仇敌忾,我们再想除去他们,便不免要多费一番手脚。另外,我让他们一个定于十一日,一个定于十三日,就是想趁在墨中白死的这一段时间内,好想个法子怎样替风遗仙栽赃陷害,让他有苦难言,百口莫辩。” 听罢唐宇的话,贺顶红明着点头赞许,心里却暗自吸了一口凉气。他突然发现,这个表面上看上去一派温文儒雅、宛如学究般的人,内心深处竟是如此阴险可怕。而对这种人,他便不能不防,他他斜着眼瞅了一眼唐宇,脸上笑着,已自在心里埋下了杀机。 “贺师爷。”唐宇刚说出这三个字,忽然在嘴上狠狠拧了一下,笑着道,“瞧我这嘴,总是改不了,其实我应该称你贺指挥使才是。贺指挥使,不知你还有什么想要问的,你问什么,在下就一定说什么。” 贺顶红想了一下,道:“也没什么,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不知你我在金陵密林遇险时的情形,你现在有没有忘记?” 唐宇听他问及此事,略一思忖,便即明白了贺顶红的用意,遂颇为无奈的道:“我当然记得,那一战若非易水寒及时相援,只怕你我二人均要丧命于阴朝寺之手。可是……眼下唐某毕竟是为公主做事,她又待我如同上宾,事事处处无不礼敬三分,她的话……我……我又怎能相违?所以……我明知公主要对易水寒下手,虽于心不忍,却也只得惟命是从。唉!俗话说‘小胳膊扭不过大腿’,唐某一区区布衣,夫复奈何!” 贺顶红压着嗓子低声一笑,一字字的道:“唐先生,咱二人明人不做暗事,不妨有什么就说什么,用不着拐弯抹角的。老实说,你被逼也好,无奈也罢!终归都是欺人之谈。说白了,你我二人都是一样,为的还不都是‘功名富贵’这四个字?嘿嘿……若非有利可图,鬼才相信唐先生为这么心甘情愿的替公主效命。” 唐宇仰声一笑,瞅了瞅四下无人,极为爽快的道:“贺指挥使明白就成,你我英雄所见略同。其实放眼人世之间,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又有几个不是踩着别人的尸体爬上去的?或许这就是命吧!世事如此,天意如此,你我二人都没有错,错就错在偏偏七公主瞧着易水寒不顺眼。贺指挥使,我说的是也不是?” “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也许你说的并没有错。不过,我这样做,终究还是觉得有愧。”想到与王佛、易水寒几年前相处时的一幕幕情景,贺顶红忍不住长叹一声,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 二人正自说着,那名身着青布衣褂的汉子已笑着来到眼前,唐宇见他一脸喜悦,便知不虚此行,定是大功告成,急忙问道:“风遗仙可曾在字鉴上写了回复之言?” “二位大人放心,一切顺利。”那人笑着在怀里取出字鉴,贴近唐宇递了上去,“他回复的句子,小人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乃是英雄横剑当自狂,‘流云飞袖’岂寻常?竹林院中拼一战,你我定有一命亡。嘻嘻……想不到姓风的倒也懂得写几句歪诗,小人说的是与不是,大人一看便知。” 唐宇伸手接过,看也不看,当即揣入怀内。跟着一伸手,取出十两银子,举起手掌微微一托,道:“好,你办的不错,希望我们下次还有合作的机会,这是些许赏银,你且拿着。” “小人多谢大人,小人多谢大人。”那人一把接过银子,向袖子里深深一揣,躬身道,“好……好……小人不便打饶,告辞,告辞。”转过身子,撑着雨伞冒雨而去。 唐宇盯着他走出二、三十步之遥,兀自冷冷一笑:“这十两银子,就当唐某为你买一副棺材好了。”左手向上一抬,随手一拢,中指咄的一响,一缕寒光笔直射了出去。寒光一闪即没,不偏不斜,正打在那人背后的“脊中穴”上。那人微感一痛,似是觉得被蚊子咬了一下,当下肩头一缩,依自殊不在意,向西行去。 等到那人消失得无影无踪,贺顶红这才有些奇怪的问道:“唐先生一向不留活口,这次为何没将他杀掉?” 唐宇迎着眼前的雨水吸了一口气,淡然笑道:“这毕竟是在你我二人的眼皮子下面,我若是立即杀了他,只恐多有不便。不过贺指挥使尽可放心,我这枚银针已喂了剧毒,此人三日之内如不毙命,我可以前去找阎王老子算帐。”说罢,与贺顶红相视一笑,当下一南一北,作别而去。 回到驸马府,唐宇与七公主深施一礼,取出字鉴双手递上,悄声道:“小人见过公主,经小人验证,这张字鉴上的笔迹与书信上的笔体一般无二。” 七公主右手托起茶杯,轻轻呵了一口气,半挑着眉毛笑道:“唐先生心思缜密,料事周到,以先生看,这两张字鉴应该怎样处理?” 唐宇抢身踏上一步,笑着接道:“以小人看,这张风遗仙回复的字鉴只是为了稳住姓风的,别的并无用处,真正有用的,乃是墨中白回复的那一张字鉴。到时墨中白死后,只要将这张字鉴交给‘法光’,由他做见证之人,风遗仙便罪责难逃。”说着从腰间取出火折子,啪的燃着,便将风遗仙回复的字鉴一把火付之一炬,化为一团灰烬。 七公主道:“唐先生,我问你——你觉得贺顶红这个人到底可不可靠?” 唐宇眉开眼笑的道:“公主放心便是,小人今天与他谈话,有意以‘贺指挥使’对他进行试探。他虽然嘴里没有答应,但看他的表情,已是心里默许。以小看,易水寒的事,应该不成问题。” 七公主有些迫不急待的道:“可我总感觉这一天太漫长了,不知为何,每次想到易水寒和颜如玉那贱人卿卿我我时的样子,我就忍不住头疼的紧,我……”她急促的喘了一口气,右手紧紧攥着茶杯道,“总之,凡是我得不到的,任何人也休想得到。” 唐宇转到她身后,一边轻轻的替她捶着后背,一边好言安慰道:“公主莫急,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身为公主,谅他一个小小的易水寒,还能逃得出你的手掌心?要说当今天下,除了天大地大皇上大,便只有公主你最大了。你让易、颜夫妻二人去死,他们还敢不死吗?”一席话,说得七公主心花怒放,甚觉受用,不住的连连点头。 ※※※ 腊月十一。 是日多云、无风。 这天一不逢年,二不过节,本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是以很多人仍是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然而对于墨中白来说,这一天却一点也不平常,它比任何节日都要显得重要。逢年过节,他可以什么地方都不用去,这一天,有一个地方他却不能不去。 ——红螺山上资福寺。 午时刚过,墨中白便背着七柄刀上了红螺山,拾级直奔资福寺。为了保持足够的体力和精力,他有意将步子迈得不紧不慢,恰到好处。 每迈出一步,他都尽力吸上一口山上的清鲜空气。看着身畔的一处处景致,他忽然觉得,有时登山虽是一种挑战,踩着一路风光而上,反而是一种绝妙的享受。放眼四望,红螺山群山环抱,松柏参天,将山上的资福寺点裰得又秀美,又雅致,果是一派诗情画意,人间仙境。 资福寺始建于盛唐,初名大明寺,后易名资福寺,历代多有修缮。除主殿及两侧的东西配殿、诵经房之外,另有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殿、后殿等主要建筑。尤其为人称奇的,乃是寺内的一株千年银杏树和一株平顶苍松,终年可见紫藤攀缘而上,慰然可观,时人羡叹,遂称之为“紫藤寄松”。墨中白穿过山门,刚行至天王殿前,一抬头,便见二十几名僧众一字儿排开,由殿内尽数迎出。 墨中白刚要开口,为首一名僧人大袖飘飘,手捻数珠大步迎上,单掌一立,打了个问讯,道:“小僧动问一声,施主可是墨指挥使墨大人么?小僧法光,几天前受风捕头所托,说墨大人若是先到一步,先让小僧在此恭迎。” 墨中白上下打量了法光一遍,见他年约五旬,身著一袭灰布僧袍,胖袜云鞋,忙敛身站定,还了一礼:“不才正是墨中白,敢问法光大师,你可是此寺的主持?” 法光微微一笑,捻着胸前数珠道:“阿弥佗佛,小僧蒙佛祖点化,已在此寺主持十载。惭愧的紧,小僧虽为主持,‘大师’二字却愧不敢当。墨大人,此处非是讲话之所,且随小僧前往大雄宝殿一叙。料得过不片刻,风捕头便会来到,请——” 听他连说了两个“风捕头”,似是与风遗仙并不陌生,饶是墨中白艺高人胆大,心里也暗自提防,起了警觉之心。当下问道:“怎么,听大师的口气,似乎与风捕头有过相识吧!” 法光依然微笑着道:“也说不上什么相识,小僧与风捕头也只是一面之缘罢了。一年前,他来敝寺进香还愿,小僧见他气度不俗,便与他席地而谈,方知他便是南七北六十三省的总捕头——风遗仙风大人。自此一别,便无来住,没想到几天前他突然来访,说要借敝寺大雄宝殿一用,要在今日与墨大人商量一些事情。墨大人,未知风捕头和你商量一些什么事,你能否讲将出来,也让小僧听听?” 墨中白淡淡一笑,仰起头道:“不是在下拂大师的面子,此事与大师无关,大师最好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何况贵寺乃是清净之地,这件事,中白实在不便出口。” “那好,小僧不问就是。”法光忙合掌称诺,引着墨中白迈步进了大雄宝殿。二人分宾主落座,法光令小和尚献上香茶,一挥手,小和尚躬身退出。 墨中白略一扫视,见得殿内所供,也无非都是些神佛、金刚、罗汉等一干塑像,与别处的大雄宝殿殊无二致。刚要举杯品茶,心头却蓦的一惊,暗道:“自古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与法光素昧平生,怎知他是何用意?为防这茶中有毒,我须多加小心才是。”只笑着将一杯香茗托在手中,并不品尝,过了一会,方自问道:“大师参禅数载,定然佛法高深,对于人生苦乐,更是大彻大悟。人生滋味为何,中白想向大师当面请教,不知大师肯否赐教?” “阿弥佗佛,善哉善哉!墨大人太客气了。”法光微闭二目,笑着抿了一口茶,捻起一颗数珠道,“我佛弥勒有曰:‘无生即无灭,无我复无人;永除烦恼障,长辞后有身;境之心亦灭,无复起贪嗔;无悲空有智,翛然独任真。’墨大人认为,人生中百味俱陈,充满了喜怒哀乐,小僧则以为不然。佛谓人生,本是无色无味、无空无相,所有的悲欢离合,皆因烦恼而起。快乐之人认为人生是甜的,幸福之人认为人生是香的,嫉妒之人认为人生是酸的,而绝望的人,则认为人生是苦的。实事上,他们看到的人生都是虚幻的,任何一种都不足以修心养性。而小僧参禅,心中便只有一个字——静,因为静,而常觉无色、无味,佛理如是,人生亦是如此。”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佛门之法,果然非我辈所悟。”墨中白见他喝了一口兀自无事,便自放下心来,当下托起茶杯也喝了一口。茶一入腹,顿觉清香润喉,直沁心脾,当即笑道,“好茶,今日听大师一番宏论,方知真正的茶也是没有滋味的,妙极!” 法光陪他坐了一会,又令知事僧重新点了几柱香,站起身道:“墨大人稍坐,小僧去山门之处等一下,瞧瞧风捕头为何直至现在还不曾到?” 墨中白微一欠身,作势相让道:“大师请——” 法光合掌一揖,笑着退出大雄宝殿。墨中白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见法光竟自一去不回,不觉心生狐疑,忙将茶杯置于桌上,想到殿外看个究竟。 殊料他不起身也没什么事,身子刚一站起,猛然觉得鼻子一甜,眼前金星一闪,整个头似是昏昏沉沉,居然提不起半点精神。 墨中白心头一沉,暗道“不好”。并拢双掌呼的一推,大声喝道:“法光,莫非你在茶中下了毒药不成?” 殿外的法光沉声一笑,道:“墨大人,茶中怎会有毒?小僧只是在香里面加了一些软骨熏香散。说来小僧也别无恶意,我见你上山劳累,只是想让你多睡一会罢了。墨大人,你本应感激小僧才对哟!”话音刚落,殿门轰然一声大响,已给他牢牢掩闭。 “枉你还是出家之人,无耻——”墨中白刚要飞身疾纵,竟然双腿一软,险些儿跪倒在地。无奈之下,他只好重新坐下身子,五心朝天,默运玄功,抵御大殿之中飘起的一缕缕熏香。 只听殿外的法光又是一笑,接着道:“墨大人,非是小僧想要加害于你,你要怪就怪风捕头好了,小僧也是受制于人,迫不得已哦。另外,小僧还想再劝劝墨大人,这几柱香就是燃上一个时辰也不会熄,什么样的内功都挡不住。你不如识趣一些,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哈哈哈……怎么样啊!” 任他百般讥讽,墨中白兀自一语不发,毫不理会。一边运功,一边暗自盘算。他知道要想避此熏香,唯一的法子便是先熄了那几柱香。 计议已定,他猛然提起一口真气,右手蕴力,向着桌子硬生生运劲一按,砰的一声,一张桌子已给他击得四分五裂。 墨中白身子一拔,便即一个“杨柳随风舞”腾空纵起。 他自忖只要自己再向前纵出两丈,便可抢到供案近前,只须内力一吐,便可将香火一掌震熄。 然而他没想到,桌子甫一碎裂,他脚下也跟着发生了变化。随着格格格格一连四响,四条铁链势如闪电,已自由地面呼啸穿出。刹那间墨中白便觉得双腿一紧,竟吃四条铁链缠了个结结实实。 到了此时,墨中白方才明白,原来桌子下面暗藏了机关。 值此生死悠关的当口,墨中白蓦地里一声长啸,右手刀光一闪,向下斜斜一拖,四条铁链铮然齐响,应声而折。 于此同时,他真气一泄,鼻子里又吸入了一缕熏香,禁不住身子一坠,再次落于地面。 墨中白忙用左衣袖将鼻子掩住,屏息凝神,静观其变。 时间如一潭死水,无声无息,一分一秒,缓慢得令人可怕。 而大殿之内,听上去比坟墓里的声音更静。 墨中白不由得暗自着急,他很清楚,此处不宜拖的太久,殿内除了熏香,还有一些看不见的机关。 ——所以,他决定破窗而出。 他相信只要出了这座大殿,到了外面便是海阔天空,自己想飞多高便飞多高,任何人想要杀他也决非易事。 于是,他一边想,一边向着窗棂方向一步步的退了过去。 他退得极为谨慎,每退一步,便用刀尖轻轻点了一下。看他每落一步,如履薄冰,生怕一小心,便掉到了水里。 当他退出第七步刚想迈第八步的当口,他陡的感觉刀尖所触,仿佛有些不大对劲。 可未等他将刀收回,便听得脚下发出格的一响,一块翻板已随之翻起。十几柄短刀嗤嗤声响,疾向他双腿和后腰刺了过去。 墨中白倒吸了一口凉气,百忙之中,急将身子用力一拧,一连打了三个横旋,肩头一甩,呼的凌空撞向窗棂。 饶是他身中熏香在先,身法也依然快的惊人。 人随风起,如一只愤怒的苍鹰。 然而他身子撞出,非但没有撞破窗棂,却撞入了一张又软、又绵、又紧的网中。 看这张网的大小,与一张鱼网并没有什么分别。唯一不同的,便在于这张网比鱼网多了几百个光闪闪、亮晶晶的倒须钩。网一收紧,这些倒须钩也便跟着收紧。 墨中白刚要奋力挣脱,不料那张网收的快,去势更疾,似是给人在关空一把提起,竟自呼的一声,悬在了半空。 墨中白人在网中,怒声喝道:“风遗仙,你身为南七北六十三省的总捕头,却用这种下三滥的卑劣手段赢我,你算哪门子京城‘四大高手’?” 突听得殿顶之上有人笑道:“不错,墨指挥使要恨,就去恨风遗仙好了。什么劳什子的京城‘四大高手’?嘿嘿……狗屁!” 话一出口,殿顶处亮光一闪,顺着亮光,一只可怕的手掌已探了进来。 看到这只手掌,墨中白先是一惊,接着整个人便觉得一阵阵发冷。 原来探进来的手掌,竟然是深绿色的。 不仔细看,这只手掌就像是一块翡翠雕就的“仙人掌”,晶莹剔透,夺人二目。 毫无疑问,这是一只致命的手,绿竟愈深,杀气也就更深。 那人手掌一舒,眨眼间绿竟全消,墨中白的一张脸犹如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登时由额头至下颔,已自添了一个深绿色的掌印。 那人听到响声,手掌一收,宛如“仙人掌”般的东西夺的一声,长了翅膀也似,飞入了他的衣袖之内。随后殿顶亮光一灭,又重新归于原状。 而此时的墨中白,一张脸七窍流血,身子在网中缩做一团,动也不动,已然绝气身亡。 过了片刻,便见殿门两下一分,法光在前,贺顶红和唐宇二人在后,相继走进大殿。三人掩上殿门,法光来到香案切近,双手抱定香炉轻轻一扭,悬于半空的那张网呼的一声,便即凭空跌落。法光拍了一下双手,走上前解开网口之结,闪身站在一旁。 唐宇走上前去看了一眼,伸手在墨中白额头处微微一探,直觉触手冰凉,僵硬已极。缩回手掌悠然一笑,看着贺顶红道:“姓墨的果然已死,贺指挥使,你看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贺顶红的眸子里闪着阴森森的光,看了一眼法光道:“那就需要仰仗法光大师了。” 法光吓得面似土灰,不知所措,连忙扑通跪倒,连声道:“小僧该当如何,还望二位大人明示。” 唐宇笑着将他扶起,和颜悦色的道:“你也不必吓成这个样子,关于墨中白的死,我们只要你在十三日之前守口如瓶,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另外,我们还想请法光大师做个证人,请大师俯耳过来……”说着贴在法光耳朵上一阵耳语,法光忙连声应是,豆粒般大小的汗珠顺着脑门涔涔而下。 交待已毕,法光半启殿门,唐、贺二人侧身闪出。法光在背后望着二人身影,喉咙里似是刚刚吞进了一条难以下咽的毒蛇,吞又吞不进,吐又吐不出,脸上的表情有着说不出的难受。 ※※※ 腊月十三、未时。 ——大万寿寺中竹林院。 大万寿寺,俗称潭柘寺,因前有柘树,后有龙潭而得名。其寺始建于晋,初名嘉福寺,至盛唐时改做龙泉寺,后至金皇统年间,方正式称名大万寿寺。该寺分东、中、西三路,共计竹林院、牌楼、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毗卢阁、方丈院、延清阁、流杯亭、帝后宫、舍利塔、地藏殿、元通殿、戒台、观音殿、龙王殿、祖师殿、西南斋、大悲坛、写经室、以及千年银杏“帝王树”、石碑、石塔等数十处名胜所在。整座寺院殿宇崇宏、格局完整,并随山势起伏,错落有致。与寺外的安乐延寿堂和塔院互为连璧,相得益彰。 风遗仙背着手站在院子里,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想到与墨中白所致回书,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意气用事,把事情看的过于简单了。饶是宦海生涯数十载,人生中的许多玄机和道理,直至现在,自己还依然看不破,悟不透。 尤其是想到归天鹤的死,他此时更觉得人生苍凉,恍如一梦,当下感慨万分,随口吟道:“布袍宽袖,乐然何处谒王侯。但樽中有酒,身外无愁。数着残棋江月晓,一声长啸海门秋。山间深住,林下隐居,清泉濯足,强如闲事萦心。淡生涯一味谁参透,草衣木食,胜如肥马轻裘。” 吟罢,暗自思忖:“待墨中白来后,我便索性认输,不和他比了。什么‘高手’之名,不要也罢!隔些日子,我索性辞了南七北六十三省总捕头之职,从此无官一身轻,也图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念犹未了,忽听竹林院外足步杂沓,似有人急奔而至。 风遗仙微微一惊,急忙循声望去,但见得数十各衙皂一一手持腰刀,已如狼似虎般的冲到院子里。 风遗仙见他们个个脸色凝重,如临大敌,当即愕然一惊,退了一步,道:“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 “风捕头,打扰了。”一名身着知府服饰的官员缓步走出,望着风遗仙拈须一笑,“下官不知风捕头是故作湖涂,还是真的不明白?实不相瞒,眼下有人将风捕头告了——” 风遗仙眼前一黑,立时感到一阵眩晕,忙拱手问道:“大人,风某一向奉公守法,犯法的不做,犯歹的不吃,不知我身犯何罪,要劳大人如此兴师动众?” 那知府笑容一敛,摇了摇道:“风捕头,下官问你——你与锦衣卫指挥使墨中白墨大人可曾写过挑战字鉴?” “写过。”风遗仙颇有几分后悔的道,“唉!也怨我一时冲动,应了墨中白的挑战,与他定于今日竹中院中进行比武。怎么,别人告我,难道说还与此事有关不成?” “嘿嘿……岂只有关?而且关系重大,非同小可呢。”那知府员认真的望着风遗仙的眼神,肃然道,“因为墨指挥已然死了,而且偏偏有人指证,是风捕头暗中设了机关埋伏,才使得墨中白身遭惨死。风捕头,这事儿难道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风遗仙听到这里,脸色立时一片惨白,身子陡的晃了几晃。过了一会,才强自镇定道:“大人,风某敢对天起誓,此事绝对与我无关。” “下官又何尝希望这是真的,不过人证、物证俱在,不知风捕头又该如何解释?”那知府蓦的踏上一步,紧接着道,“据资福寺主持方丈法光言讲,几天前你曾去寺中找他,令人在大雄宝殿内巧设机关,说是无论如何,也要将墨中白致于死地。法光还说,你与墨中白的比武之期定于本月十一日,当天你亲手暗算墨中白的场景,也均被他看得一清二楚。风捕头,这里还有一张你亲笔写给墨中白的字鉴,你看看是不是你的笔迹?”说着一伸手,在袖子里取出一张字鉴。 风遗仙颤抖着手接过字鉴,读出声道:“浪得虚名‘七风斩’,‘八仙台’上应堪怜。‘四大高手’今安在,唯存神捕风遗仙。十一‘资福寺’中会,未染鲜血终不还。既生吾来何生汝?须是造化弄人间。”身子一晃,忍不住怫然变色,“大人,这上面的字虽是我的笔体,可却非风某亲书,实是有人想嫁祸于我,代笔而就。而且,我根本就没有和墨中白写过什么字鉴,我所知道的字鉴,乃是墨中白写给我的,风某只不过作了回复之言。” 那知府吸了一下鼻子,有些为难的道:“风捕头,空口无凭,请问你的证据何在?我再问你,你说这张字鉴非你亲手所书,那又是何人所书?” 风遗仙使劲摇了摇头,恨声道:“这个……风某也说不清楚,总之是有人想嫁祸于我。什么十一日、资福寺和法光,风某都一无所知。” 那知府颇为无奈的叹道:“风捕头,仅墨中白一个人的命案倒也罢了。你可知道,除了墨中白之外,你身上还背着数十条人命血案?据苦主们说,死者生前个个都是你花钱所雇,你怕墨中白不肯与你比武,便令他们四处放出风声,说你才是当今武林武功最高之人。为了激怒墨中白,你且扬言——墨中白自与王佛一战而败后,声名扫地,根本已不配‘四大高手’之誉。加之‘黑白两道’死后,‘四大高手’已是名存实亡,理宜重新排名。而新的名次应当是你与王佛、易水寒、贺顶红等四人。事情过后,为了掩人耳目,你不惜杀人灭口,竟将数十人尽数杀死。风捕头,别人不说,‘今古书社茶楼’那个说书的‘王铁嘴’,据人一口咬定,说就是你亲手所杀。唉!风捕头,数十条的人命大案,下官实是不信,你会一点都不知道?” 风遗仙听到这里,越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他实在想不明白,什么人对他如此仇恨,非要将他致于死地才肯罢休。 所以,他只有苦笑的份儿。 那知府搓了搓手,陪笑说道:“风捕头,你我俱是公门中人,你也知道,下是也是奉命行事,实出无奈。是以下官斗胆,想请风捕头随下官前往公堂上走一趟,届时只须风捕头与法光当堂对质,是非黑白,自有公断。还望风捕头不要为难下官,风捕头,你意下如何啊!” 风遗仙心念电转,寻思道:“事已至此,怕也无用。反正此事非我所为,我也自不必心虚。便是对质公堂,打什么紧?”当下朗声一笑,仰走头道:“也好,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风某人自觉问心无愧,上一趟公堂又有何妨?我就便随大人前往公堂。敢问大人,可是要将风某绑上公堂?” 那知府再次笑道:“哪里,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既然风捕头如此爽快,下官自然不会为难风捕头。风捕头,咱们走吧!” 风遗仙仰天咨嗟,只得点了点头。当下揣起字鉴,由那知府和众衙皂在前面引着,出了大万寿寺,取路直奔知府衙门。 众人刚到衙门,便见门首站着八名身着锦服、各跨一口的腰刀的差官,瞧其服饰,均是大理寺的官差。那知府急忙趋步抢上,躬身道:“下官不知上差驾到,失礼失礼,不知几位上差有何公干?” 其中一个紫脸膛的汉子道:“风遗仙连伤数条人命,案情甚是重大,我等不才,特奉大理寺正卿吴大人差派,要将风遗仙解往大理寺进行严审。贵知府,把风遗仙交给我们吧!” “是是是,即是上差交待,下官怎敢不从?”那知府诺诺连声,大气也不敢吭,“上差,还有法光及众苦主,上差看……” “烦劳贵知府派些人手,将他们一并带往大理寺。” “下官定当遵办。”那知府转过身子,向着风遗仙一拱手,“风捕头,恕下官位卑职微,不敢擅专,此案已然由大理寺接管,还望风捕头好自为之。” 风遗仙负手一笑道:“无妨,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风某未做此事,怕它做甚?我便不信,到了大理寺,就没有风某人说话的权利。”向着那八名锦衣之人迎上一步,坦然一笑,道,“不才正是风遗仙。” 紫脸公差翻起眼皮看了风遗仙一眼,板下脸道:“风捕头,对不住了,此乃上峰授意,我们兄弟也没办法。”左右一使眼色,另七人早将备好的铁链和一块七斤半团头铁护身长枷套在了风遗仙身上。不由分说,拖住便走。 到得大理寺正堂,风遗仙跪倒堂上,侧目一扫,但见绯罗缴壁,紫绶卓围,迎面额挂朱红,书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掌刑差役各执刑具祗候阶前,站堂军分拄无情棍列立两厢,戒石威仪,刻着御制四行;漆牌森严,书着低声“二字”。大理寺与刑部、都察院并为三法司,只此气象,果然非同小可,比别的衙门更为气派。 ※※※ 风遗仙正自思忖,忽听堂木啪的一响,主审稳居堂口,高声断喝:“堂下所跪何人?” 风遗仙抬起头道:“风遗仙。” “嘟!大胆风遗仙,你可知罪?”那主审软翅乌纱,圆领红袍,一张蟹青色脸皮不怒而自威,“经人举报,你于本月十一日将锦衣卫指挥使墨中白约至资福寺大雄宝殿之内,以所设机关将其杀死,说——可有此事?” “大人,无有此事。此事纯属有人捏造是非,颠倒黑白,墨中白虽死,遗仙实是一无所知。”风遗仙磕了一个头,道,“大人明鉴,资福寺乃佛门清静所在,遗仙与那主持法光平时并无来往,如何能在大雄宝殿内设得了机关埋伏?我虽与墨中白有字鉴约战,但并非在十一日,更非是资福寺,而是定于十三日大万寿寺竹林院。至于知府交给我的这张字鉴,虽然看似遗仙笔迹,却非我亲笔所书,实属有人盗用我的笔体嫁祸于我。”一伸手,取出怀中字鉴递了上去。 那主审令人呈上字鉴,看罢嘿嘿一笑,道:“大胆风遗仙,到了此时还敢狡辩,这上面即是你的笔体,别人如何盗用?来人,带人证法光——” 时间不大,有人将法光带至堂上,法光跪倒在地,双掌合什道:“大人在上,小僧法光前来作证。” “嗯!”那主审点手一指风遗仙,斜着眼道,“法光,你旁边所跪之人,你可认得?” 法光用眼瞟了一下身旁跪着的风遗仙,伏下身子道,“小僧当然认得,他乃是南七北六十三省六扇门带管总捕头风遗仙、风捕头。” 那主审道:“本官问你,你说他曾于十一日在贵寺大雄宝殿用机关加害墨中白,可是属实?” “出家人不打逛语,小僧所言,千真万确。”法光不慌不忙,侃侃而谈,“其实早在十一日之前,风遗仙便去寺上找过小僧,说是要在大雄宝殿内设一些机关埋伏,好将墨中白致于死地。小僧当时不允,无奈……无奈小僧迫其淫威,最后……不得不从……” 那主审道:“僧迫其淫威,风遗仙当时都与你说些什么?” “他说小僧若是不从,他定将小僧及寺中僧众一个不剩,刀刀斩尽,刃刃诛绝。”法光手捻念珠,连声叹道,“想来真是罪过,不成想本寺数百年的基业,却因我一念之差,在一日之内毁于小僧之手。使得佛门之地,成了风遗仙用于杀人的屠场,罪孽啊罪孽——” 那主审喝道:“本官再问你,十一日发生的命案,你为何直至今日才来报案?” 法光道:“大人容禀,小僧当时因惧怕风遗仙杀人灭口,累及本寺僧众,故未及时报案。但小僧后来越想越觉此事重大,我若不报,便与风遗仙同犯无疑,是以小僧思前想后,还是认为报官方是正理。” 那主审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风遗仙,惊堂木再次重重一拍,厉声道:“风遗仙,万事劝人休瞒昧,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自以为聪明一世,可以瞒天过海,可曾想过法光最终还是将你告了?” “大人,遗仙冤枉,法光所言,皆是血口喷人。”风遗仙伸手一指法光,怒目而叱,“十一日我根本不曾去过资福寺,更听不懂他说些什么?” “不懂?”那主审向堂下问道,“被风遗仙所害之人的苦主们可曾带到?” 有人道:“回大人,已然带到,现均在堂外候着。” 那主审大声道:“令众苦主上堂!” 一言方罢,便见三十几人面现悲戚之色,一齐涌入大堂,纷纷跪倒。那主审一一审问,苦主们众口一词,同声说道:“大人,杀人凶手便是他——风遗仙,求大人为我等做主。” 那主审好言劝道:“尔等放心,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本官身为父母,定当还你们一个公道。”脸色一沉,叱道,“风遗仙,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风遗仙牙关一咬,索性横下心道:“大人,遗仙未曾杀人,何罪之有?这些人分明是受人指使,还望大人明断。” “嘟!”那主审脸色一变,一脸煞气的道,“好你一个风遗仙,铁证如山还敢拒不招从。嘿嘿!人心似铁假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看来不用大刑,谅你也不肯招认。来呀!夹棍伺候——”右手一挥,一块漆牌啪的掷于堂下,四名掌刑差役手执夹棍应声抢上,将风遗仙按翻在地。夹棍一上一下,将他双腿牢牢挟上。 须知夹棍乃属五刑之祖,但凡公堂上与犯人用刑,夹棍之刑,必系常备之刑,任是多大的英雄好汉,也断难抗受。四名差役各掌夹棍,用力一紧,风遗仙兀自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那主审令人提上一桶冷水,哗一声响,与风遗仙当头浇落。等到他醒转过来,那主审又一拍惊堂木,笑着喝问:“风遗仙,你招也不招?” 风遗仙惨然一笑,抬起头道:“遗仙未做此事,大人让我招些什么?” “好,本官不怕你铁嘴钢牙,死活不招。来人,继续用刑!”那主审怒不可遏,狠狠一指风遗仙,“他既然不肯招认,与本官往接着大刑伺候。” 四名差役领命,使足了九牛二虎之力,四条夹棍格格价响,直夹得风遗仙死去活来,叫苦不迭。但任他们如何用刑,风遗仙硬是生生不招,眼见他第九次昏死过去,一旁的刑名师爷急忙说道:“大人不可再行用刑,若在用刑,风遗仙必死无疑。” 那主审道:“以师爷看,这该如何是好?” 那师爷道:“为令之计,莫若明日再审。” 那主审想了一想,一摆手,喝令一声:“住手!今日勘审到此为止,先将风遗仙收押大牢,明日重审。”待得众人一一散去,那主审眉头深锁,在堂上来回踱着步。 正在这时,一名差役侧身而入,低声道:“大人,方才小人在堂外见到一人,他说如果风遗仙若不招认,大人可以按照这张纸条上所说的去办。”双手向上一递,将一张纸条呈将上去。 那主审接过纸条,挥手将差役摒退,打开开时,心头如释重荷,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 第三十一章 江湖人心 第三十一章江湖人心 -------------------------------------------------------------------------------- 时隔三日,一代名捕风遗仙身在狱中,因畏罪咬舌自尽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京城上下,尽皆为之轰动。 死人的事,原本不足为奇,但通过归天鹤之死,再联系到墨中白和风遗仙,许多人均不免心生感叹。直觉人生苦短,卑微如蚁,纵是不世之才,转眼间也难逃大限之劫。 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命,只有当生命随风而逝时,人们才感到生命的珍贵和脆弱。 ——什么是命? 人在江湖,终日刀口喋血,这是江湖人的命。 所以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他们不得不拼着命要了别人的命。 宦海浮沉,袖里藏刀,这是做官人的命。 是以为了能够飞黄腾达,他们又不得不想着法儿将政敌扳倒,再狠狠踏上一脚。 兵燹战乱,处处烽火狼烟,哀鸿遍野,这是小民百姓的命。 因此为了得以安居乐业,他们便只有跪求苍天,祈告神明,盼望着早逢盛世,得享太平。 总之,这些命中所有的不幸,皆因人之欲望而来。倘若一个人欲望陷的太深,无疑便生贪婪之心,无时无刻不争名于朝、争利于市。 将争斗与奋斗混为一谈,视心计与智慧为同源,这恰恰是人类的愚昧。而当人类又将这种愚昧当做文明来供奉时,这也正是人类的悲哀。 ——但不管是哪种命,只要一觉醒来,还能看到清晨的阳光,显然就是一种“好”命。 对一种人来说,所有的功名富贵加在一起,都远不如看到阳光感到幸福。因为在他们心里,这个世上只有一样东西不会骗人,那就是阳光。在阳光下观注生命,总令他们体会到一种透明的暖,即便是到了冬季,看一眼阳光,心也依然是暖的。 王佛除了喜欢赏月,更热爱阳光。 或许一颗心越是孤傲,便越容易追忆属于光的东西。 ※※※ 柳依依站在王佛右侧,螓首轻轻偎在他的肩上,如小鸟依人,说不尽气静如兰、楚楚动人。窗棂向阳而开,淡金色的阳光洒在二人脸上。 在阳光里,柳依依的美看上去还是那么不可方物,仿佛绝色天赋,有生俱来。人们普遍认为,“人靠衣裳马靠鞍”,美是衬托出来的,一个女人再怎么天生丽质,若无珠翠新妆相映,十个美人便会有九个大打折扣。 而柳依依却是个例外,她就像一块天然而成的美玉,无须任何人工之雕琢。 “层波细剪明眸,腻玉圆搓素颈”。她的美不需要任何装饰,看她的丽妍之质、丹唇皓齿、红粉香腮及一头如云蝉鬓,无一处不“娇艳不同桃李,凌寒不与、众芳同歇。”最让人称奇的,则是她由头至足,也无一处不香若兰麝,幽幽不绝。 阳光淡淡,使得她的一张俏脸儿愈增妩媚。真正的美人不笑时美,嫣然回眸则更美;所以当她恨一个人时,便有着一种凄楚的美,而当她爱上一个人时,则又有一种绝世的美。 ——柳依依便是这一种美人。 今天,她的脸上还带着一种充满甜蜜的表情。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得上两个相爱的人相依相偎,欣赏清晨的阳光更心醉、更甜蜜? 至少在她的芳心深处,能与心爱的人儿恩爱厮守,这一刻便是最甜蜜的。 “你知道吗?其实依依最喜欢的……还是你开心时的样子。”柳依依看着眼前的心上之人,蛾眉轻轻一闪,嘴角泛起一丝动人的笑意,“王郎,依依要你每天都这个样子,快乐的笑,舒心的笑,可以吗?” 王佛微微将头侧过,和她四目相对,笑着点头道:“怎么,我笑起来很好看吗?” “嗯。”柳依依轻呶红唇,懒懒软软的道,“你笑起来真的蛮好看的,在别人眼里,或许阳光是美的,可在依依眼里,你笑起来比阳光更为灿烂。” 王佛看着她的眸子,笑意里揉入一丝淡淡的心疼,身子向旁略自一偏,将她一捻纤腰作势拥住,低下头道:“依依,你可相信缘分这两个字?” 柳依依嘤声昵喃,笑着又嗯了一声,长长的睫毛含情半垂,娇声道:“依依问你,这两个字,你相信吗?” 王佛抬起头瞧着窗外的阳光,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奇特的光:“当然,我相信这两个字,就像相信每天都能看到阳光一样。” 柳依依娇憨的笑了一笑,道:“是,我也相信。这世上若无缘分,为何芸芸众生,独自让我遇上了你?我相信缘分二字本来就是天意,一旦两个人心相印、情相属,便已是山盟海誓,三生之诺。有首词写的真好:‘人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灯照,犹恐相逢是梦中。’王郎,今生今世,依依只须让你这样拥着,心便知足了。” 王佛笑着握住她的右手来到天井当院,铮的一响,反手取出“挽歌”软剑,当下走行门,迈阔步,练了一趟“风柔相思剑法”。但见剑光舞动,情丝千缕,疑似云破月来花弄影,更兼柳依依盈盈顾盼,当真是美人如玉剑如虹。 待得剑光一敛,王佛收招定势,将软剑重新围入腰间。二人双手互挽,一前一后,径直赶奔王府后花园的“怡人轩”与父母问安。 “万恶淫为首,百善孝当头。”王佛虽为杀手,也懂得这个道理。更何况两天前自己的兄长、姐姐临行前一再嘱托,把父母交给了自己。 进了怡人轩,王佛的父亲王安和母亲刘氏已然梳洗已毕。王、柳二人双双跪倒在地,磕了个头,王佛笑着道:“父母在上,不孝子与二老请安。” 王安年约六旬,颌下一部花白胡须,他看了一眼王佛和柳依依,抬了抬右手道:“好,好,你们都起来吧!” 刘氏忙将柳依依一把扶起,端详了半晌,一脸慈祥的道:“好闺女,来,坐娘这儿,让为娘好生瞧瞧。”一边看,一边啧啧的道,“唉呀!王佛这小子能娶上你这等天仙似的姑娘,可是好福份呢。”柳依依脸上微微一红,忙搀着刘氏双双落座。刘氏紧紧拉住她的双手,眼睛笑得睐成了一条缝,“闺女,你放心,如果王佛那小子今后敢欺负你,你就告诉为娘,娘来给你做主。” 看到刘氏,柳依依心头一暖,顿时想到了已故的父母,眼圈儿不觉一红,将香肩倚在刘氏肩上道:“依依多谢娘的关心,你儿子心疼依依还来不及呢,怎会舍得欺负于我?” 王安眼睛盯着门外,问道:“王佛,你的兄长及姐姐这次回家,一路之上不会有事吧!” 王佛小声道:“爹不用担心,由王爷所派亲兵护送,决不大碍。” “好,这样爹就放心了。”王安看着王佛,蓦然话锋一转,问道:“孩子,你觉得王府如何?” 王佛笑道:“挺好的,爹,你怎么了?” 王安并未回答,而是接着又问:“爹再问你,如果王爷要重用你的话,你会不会留下来?” 王佛毅然一摇头,道:“这里再好,儿子也不会留下来。您老知道,儿子对于做官,全然不感兴趣。” 王安似乎早就知道王佛会说出这种话来,当即一笑,道:“你的禀性爹怎会不清楚?我和你娘以前对你一直期望很高,总想着你能光耀门楣。现在看来,也许你的想法是对的。你做不做官?爹再也不会勉强于你。再说以你的性子,置身于官场,也当真不适。不过,江湖凶险,爹终是放心不下,尤其你做为一个杀手,爹实在担心的紧,只怕依依也会放心不下。另外——”说到这儿,他面向门外望了望,脸上略显忧虑的道,“有一个人,你却不能不防,至于这个人是谁?你心里定然清楚。” 王佛自然听得出父亲所说之人乃是“贺顶红”,当下点了点头,庄重的道:“您老的话,儿子一定铭记五内,为了不让您和我娘牵挂,儿不日便退出江湖,和依依守在堂前为二老尽孝。” “退出江湖,哪怎么成?”随着笑声,容帝尊长须飘飘,已阔步走进屋内,“王佛,官你可以不当,武林盟主你却推卸不得。你若是退出江湖,岂不是要寒了我等众人的心吗?” 王佛回头一看,只见除了容帝尊之外,枯木大师、明阙真人、满十六、宋长恨、匡正、夜如何以及雷音、盛铁衣、蓝陵王、夜繁星等人已相继步入。众人与王佛的父母一一行了一礼,枯木大师双掌合什,面向王安躬身一揖,道“阿弥佗佛,老施主,容老侠所说甚是,老衲也正是这个看法。想令郎身负绝学,侠肝义胆,如今又是武林盟主,若是退出江湖,实是可惜之至。况他正值年少,多加风雨历练,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王安手拈白须略一沉吟,微微叹息道:“大师的话虽不无道理,但对于江湖之道,老朽总觉得太过残酷,非是人间正道。” 枯木大师笑道:“江湖?在老衲看来,江湖之大,无所不在,哪里不是江湖?举凡世事风云、人生悲欢,皆如江湖之潮,起落无常。只须人心不死,任你三教九流,俱逃不过江湖之险?老施主,你可知道,即便是令郎躬耕田园,也依然身在江湖。” “躬耕田园,也依然身在江湖?”王安一指自己,道:“大师,你看老朽可是身在江湖?” “老施主同样也是。”枯木大师目光一沉,似是穿越千年红尘,再度轮回,“老施主自以为黔首布衣,日日安宁,实则不然。身逢乱世,你须担心国破家亡,流离失所,那时你不得不为生计而奔波。纵是到了清平盛世,虽无人祸,你仍要心忧天灾之不幸。便以我佛门而言,尝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然而又有几个人不是出离红尘,又入江湖?因为这天地之间,家、国、天下皆是江湖。退出江湖,也便等于退出了人生。” “以大师之见,便是佛祖,也是身在江湖喽?”王安又问。 “然。”枯木大师捻住一颗数珠微微一笑,一双眸子莹莹透亮,清澈如水,“我佛之大乘,旨在普度众生,济世为怀,亦即是心系苍生。若是只为一人面壁,不入江湖,又何谈普度众生?” 王安仍是心有几分困惑,跟着问道:“难不成人生在世,当真就走不出人心江湖?” 枯木大师道:“正是,便是神仙也走不出这四个字。你让令郎退出江湖,出了江湖,你让他心归何处?更何况,他心中的江湖不只是凶险二字,更多的乃是正义和使命。大丈夫不因名而往,不因利而趋,即便是人在江湖,凡事但求无愧于天地,这又有何不可?” 王安若有所悟的道:“大师的意思是说人心江湖,江湖人心……” 枯木大师忽然抬起头道:“老施主常以为世间凶险,莫过于江湖。岂知人在江湖,虽有凶险,却也自得其乐。老施主须知,天上的鸟儿明知有一天会遭人一箭射落,可它还是不停的飞来飞去。水中的鱼儿明知有一天会遭渔网捕杀,可它还是不停的在水里游来游去。它们因何不惧,便是‘快乐’二字,人心江湖,也是如此,也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真正体会得到生命的尊严和生存的价值。老施主,你说呢?” 王安连连点头,看着一旁的王佛道:“人在江湖,虽险亦乐。好,这些话老朽虽不是太懂,也深知大师的良苦用心。” “善哉,善哉!”枯木大师注视着手中轻拈的数珠,宛若佛祖拈花一笑,一脸的宝相庄严,“人心江湖,或情或恨,或贪或欲,或逛或诈,或善或真,或虚或妄,能否脱离苦海,一切皆因人而定。好在令郎求情求善,求真求美,或许正因为有了他这种人,江湖才会显得丰盈多彩,动人之至。” 容帝尊哈哈笑道:“你这老和尚,说了半天江湖,也无非是想劝王佛将这个武林盟主一直做下去。不错,不心江湖,无愧天地,即是如此,这江湖不退也罢!” 忽听三王爷在门口处笑道:“要照你们这么一说,便是本王,也岂不是身在江湖了吗?”迈步而入,向着众人作势一揖,伸手在怀里取出一张单子递于王安,低声笑问,“老人家,这是本王与令郎明日定婚所拟人名,你好生瞧瞧,若是嫌少,本王再添上一些。” 王安看罢,与刘氏耳语了几句,夫妇二人忙整衣站起,甚是激动的道:“王爷,这已经不少了,够了,够了。此事让王爷如此费心,我们老两口子……真是过意不去,唉!真是……真是不知该怎样答谢王爷才是?” 二人诚慌诚恐,刚要跪倒磕头,三王爷急忙抢上一步,笑着将夫妇二人一把拦住。他看了一眼王佛和柳依依二人,嘴里啧啧赞道:“你们二老真是好福份啊!不但生了一个好儿子,还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好儿媳。你们也不用客气,我与王佛有缘,他与依依姑娘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当真是天造地设,堪为连璧姻缘。老实说,本王能与他们主持婚礼,倒觉得是人生一大快事。还有,这些满朝大员平时整日价哭着叫穷,但凡赈济灾民,个个硬是一毛不拔。本王正要趁此机会,通过他们明日所送贺礼,看一看敦廉敦贪?也好整治朝纲,加以肃治。” 王佛道:“王爷此举,倒也是个好法子,一切依王爷分派便是。” 三王爷今天看上去格外愉悦,他叫过一名下人,低声道:“传本王的话,让贺师爷速速按照所拟人名,将贴子写好交与本王。另外本王今儿高兴,你再去春意阁一趟,将易水寒、颜如玉夫妇二人一并请到府上。本王要与枯木大师、明阙真人和容老英雄等人筵饮而酌,畅欢一醉。”下人一揖唱诺,领命而去。 ※※※ 春意阁内,易水寒与颜如玉对面而坐。颜如玉身著绮罗,头簪珠翠,正自妙目曼转,羞眉月弯,怀抱一张七尾焦琴,弹唱着一曲东坡居士的《水龙吟》: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人坠落。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团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二人一个在认真的弹唱,一个在聚精会神的聆听,脸上都写过一抹醉人的惬意。 曼眼以菩萨争妍,嫩脸与桃花共笑;看颜如玉弹琴时的样子,越发说不尽千娇百媚,仪态万端。每每指尖儿微动,秋波儿暗闪,其颜如半笑之状,眉似含啼之姿,直令人魂消魄散,纵然无声也动人。 听着心爱的人儿在用一颗心为自己弹唱,易水寒感觉仿佛回到了梦里,眼前的颜如玉宛若梦中的红颜,似花非花,恁地多情和动人。看她的一笑一颦,莫不柔情萦怀,心怜难舍。 人生易逝,知音难求。或许他与颜如玉,便是有生知己,相识弥久,其情愈浓。是以当一个人找到知音时,所有的离恨情愁,都因相思成醉,入诗入词,直至成人间绝唱,虽绝而不朽。 颜如玉的琴韵和歌声便具有这种妙处,她可以令易水寒忘忧于功名之外,超然于世俗之间。易水寒听罢,不禁击掌而赞:“好!你不仅琴弹的好,歌儿也唱得动听至极。如玉,听你弹唱,当真是一种享受。人生得此一曲,我也算不枉此生了。 “寒,只要你想听,如玉可以天天弹给你听。”颜如玉星眼流波,如一汪秋水,清莹明澈,说不尽春意柔情,“你说,我与依依姑娘的歌儿相比,谁唱的好?” 易水寒笑着摸了一摸下颔,有些心驰神往的道:“嗯。你与依依各擅胜场吧!想来应是不分轩轾,无半点高下之分,你有你的妙处,她有她的妙处。不过,你们二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你们都是用情而弹,用心而唱。一个是情浓似酒,经久弥香;一个是情深似海,愈思弥醇。” 颜如玉伸手挑起一根琴弦,脸上红霞流彩,蓦的歪着螓首道:“我再问你,如玉与依依姑娘相比,谁生的最美?” “双眸剪秋水,十指拨春葱;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着流纨素,耳垂明月当;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易水寒笑着吟罢一首诗,走到她身后,把臂将她肩头拥住,低唇贴在她青丝鬓发处,含着深深怜意道:“在我心目之中,当然是如玉最美。古人有西施、王昭君、貂蝉和杨贵妃四大美人之誉,在我看来,你比她们四个加在一处还要美上百倍。” 得他如此一番赞美,颜如玉芳心喜悦,笑着在易水寒鼻子上用力刮了一下,玉指儿轻轻一拨,和着琴音道:“你现在越发变得贫了,油嘴滑舌的,全无半点儿正经。”说完俏脸儿有意一绷,娇嗔道,“这种哄女孩子开心的话,以后除了对我一个人讲之外,决不许你对第二个女人讲,否则……”忍不住噗哧一声,凝睇而笑,红着脸柔声道,“当心……我狠狠的咬你,咬死你……” 易水寒见她婉啭娇媚,恰似玉软花柔,幽韵撩人,当下与她耳鬓厮磨,不胜深情的道:“你要咬我,莫说是一口、十口、百口,便是一千口、一万口,我也尽都依你。一直让你咬到牙齿全都脱落了为止,你说好不好?”双臂一紧,遂紧紧将她整个身子揽入怀中,“只是不知,你都咬我哪里?” “咬哪啊!你且让我想想……”颜如玉暗皱眉头,轻轻闭着眼儿吃吃一笑,身子柔若无骨,在易水寒怀里软做一团,“你要是惹了我,哼!我哪都咬。至于我喜欢咬你何处,譬如这里……”她懒懒的抬起皓腕,轻拈玉指,先在易水寒的耳朵上点了一点,接着犹如春水流淌,又滑至易水寒的鼻尖之上;略自一顿,手指向下一抹,又将易水寒的双唇堵住,“如玉最想咬的,便是这里。我想从这里,一直咬到你的心里,从今生一直咬到来世。如果来世我们还能相遇,我再咬到下一个来世,直到我们都做了神仙为止,你说这样可好?” 易水寒勾起她的下颔,极尽温柔的在她香唇上吻了一下,笑着望了望天,充满遐思的道:“不好,我和你只做鸳鸯,不希罕做那劳什子的神仙。‘天下真成长合会,天胜比翼两鸳鸯’。我们这个样子,只怕神仙也须羡慕的要死。” 二人正自缠绵不尽,说些夫妻情话,忽听大门处轻声一响,三王爷所派的那名下人站在大门处说道:“易先生、颜夫人,小人奉三王爷差派,特请你们赶往王府。” 易水寒忙把颜如玉身子扶正,回过头应道:“好,烦你先行一步,报知三王爷,我们随后便到。如玉,你梳妆一下,咱们赶去王府。” 颜如玉将散乱的青丝向肩后拢了一拢,低声问道:“莫不是又请你前去喝酒?你们这些做男人的,真不知爱惜自己的身子。寒,别人可以喝醉,我却不许你喝醉。” 易水寒用力点了点头,道:“当然,绝不喝醉。”待颜如玉梳妆已毕,二人携手互牵,出了春意阁,径直并步向王府赶去。 ※※※ 夫妻二人到了王府,早有下人在门内迎出,带着二人一直来到王府前大厅。“一入侯门深入海”,这话说的一点没错。二人边走边看,果见这王府比起侯府更显富丽堂皇。一眼望去,回廊曲转,水榭相连,庭院深深,也分不清有多少楼阁亭台?二人小心步入大厅,闪目观瞧,只见三王爷居中而坐,枯木、明阙、容帝尊、满十六、宋长恨、匡正、夜如何等人侧坐相陪。余者如王佛、柳依依、贺顶红、小百灵及雷音、盛铁衣、蓝陵王、夜繁星等人也尽在其座。易水寒先向三王爷揖了一礼,接着又向其余众人施了一礼,三王爷笑着将身一欠,大声道:“水寒,你来的正好,来,赶快与如玉入座。” “水寒多谢王爷。”易水寒携着颜如玉右手挨着王佛坐下,小声道:“克邪,怎地不见伯父、婶娘他们入座?” 王佛笑道:“他们说不习惯这种场合,故此没来。” 易水寒点头笑了笑,和贺顶红目光相视,二人各自一笑,贺顶红心里发虚,却极关切的问道:“易兄,这两天过的可好?” 易水寒淡然一笑,道:“甚好,这几天你嫂子没事便与愚兄抚琴而歌,我心里当真开心的紧。顶红,等我和你嫂子出了京城,便在江南择一清雅所在,愚兄这辈子便余愿已足,不做他想。” 时间不大,酒菜摆上,三王爷令人将酒杯一一满上,枯木大师合掌一笑,忙道:“王爷,老衲身为出家之人,向来滴酒不沾,请恕老衲失礼,只能以茶代酒。” 三王爷目光略一环视,眉宇之间尽是欢悦之色,大声笑道:“幸得大师提醒,不然本王险些忘了。好,大师可以以茶代酒。诸位,枯木大师和明阙真人乃是武林泰山北斗,丰标神仪,本王素来仰慕已久。容老侠与匡老侠、宋帮主、夜帮主皆是武林大豪,也自是风采照人,令人佩服。至于满少侠么,一柄剑更是名满江湖,令本王好生钦服。今有王佛招凰引凤,才使得本王与几位英雄于此相识,对本王来说,实是可喜可贺。这头一杯酒么,本王不得不喝,我先自干了。”一杯酒饮过,又令人斟足一杯,在胸前一托,“来!本王与诸位同尽此杯。” 众人与他饮过,三王爷继续说道:“在别人眼里,本王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应是无忧无虑,实则本王内心深入,也自有苦衷。” 容帝尊道:“王爷贵为千岁,除了当今圣上,满朝文武,对王爷莫不敬重。人生如斯,夫复何求?王爷还能有什么苦衷?” “话虽如此,可本王觉得并不快乐。”三王爷忽然现出鄙薄之色,鼻子里轻声一哼,道,“容老英雄有所不知,满朝文武虽对本王敬重有加,不敢有半点非礼,但本王深知,这帮奴才只所以对我唯唯喏喏,看重的乃是本王手中的权势。想本王若是一介布衣,他们安能如此?是以朝堂之大,本王心中却是寂寞之至,总觉无一个知心之人。” “王爷说的也是,想王爷若非有权有势,那些官员怎会巴结于你?”夜如何格格笑道:“说起来,咱们江湖人就不同了,且不说七尺须眉,便是我夜如何一介女流,也自懂得光明磊落四个字,昧良心的事绝计不做。有人说,江湖草莽,多为心狠手辣之辈,凡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味好勇尚气,争强斗狠。我却认为,这也比官场上吃人不吐骨头好的多。” 满十六道:“夜前辈的话十六爱听,咱们江湖中人一向讲的是恩怨分明、快意恩仇,死也死得明明白白。再深的仇恨,也只将对手一人除去,全然不像那些朝廷律令,一人有罪,还要祸及九族,让人永世不得翻身。” 当着三王爷的面,听他们二人说话如此肆无忌惮,便是王佛也是脸色一变,深恐三王爷有所不满。不料三王爷却不以为忤,听罢仰声一笑,挑起大拇指道:“好,夜帮主和满少侠快人快语,果不愧为江湖侠风,爽快的紧。这等真话若在官场,只怕再借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说。夜帮主、满少侠,来——本王敬你们一杯。” 二人忙起身相谢,满十六擎杯在手,笑着一饮而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难得王爷如此平易近人,肯与十六推心置腹,这酒喝的痛快!” “不错!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喝的痛快。”三王爷一时兴致勃发,慷慨难抑,“诸位,实不相瞒,本王久居深宫,素慕你们这些江湖汉子一腔血性。为了朋友,纵是赴汤蹈火,也再所不惜,只恨多年以来,无缘相识。自从王佛化名龙狂入府之后,本王幸与王佛相识,委实不胜快哉!今又因王佛而得见枯木大师、明阙真人和容老英雄等世外高人,本王更是觉得相见恨晚。是以本王有一不情之请,想请诸位做个见证。” 明阙真人稽首道:“王爷有什么只管讲来,我等自当尽力。” 宋长恨道:“不错,既然王爷将我们当做朋友,还说什么不情之请?” “这件事么……”三王爷低下头略一思忖,目光向旁一转,落在了王佛脸上,“本王别无他意,只有一个想法,便是欲与王佛结做金兰之好,从此手足相称,互为连襟之盟,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甫出,众人均是一惊。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朝堂堂三王爷竟不顾千岁之尊,要与王佛结做八拜之交。传扬出去,当真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三王爷见众人一个个面面相觑,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当即朗声一笑,大声道:“怎么,诸位以为本王是在说笑不成?此事本王已想了许多,绝非心血来潮,孟浪戏言。至于本王为何要与王佛结做金兰之谊,原因却也简单,只因本王敬重王佛的道德人品。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无信而不立,为了依依姑娘,王佛不惜赴京涉险,便令本王大为折服。另外,王佛敢作敢为的性子,也令本王好生心仪。” 王佛忙摆了摆手,起身笑道:“王爷,你过誉了,在下算得了什么大丈夫?想王佛不过江湖武夫而已,怎敢与王爷称兄道弟,此事万万不妥。” 枯木大师与其他几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三王爷此举,除了像他说的之外,另外也有着他自己的打算。 ——他与王佛结交,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想必便是王佛做为当今武林盟主之故。他要借王佛武林盟主之名,以求得朝廷太平。 ——自古侠以武犯禁,他与王佛结交,武林中人自然要给三王爷几分面子。只须江湖之人不与朝廷做对,大明江山也自然一时无虞。 不过他们也同时想到,这样做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们虽不愿卷入朝廷纷争,却至少可以借助三王爷的势力重整武林,惩治邪教。 想到这里,枯木大师笑着合掌一礼,打了个问讯道:“阿弥佗佛,善哉善哉!盟主,今蒙王佛礼贤下士,不以我辈为俗,以老衲看,你与王爷互为结义兄弟,也是人生一件快事。” 王佛道:“这……”他做事向来果敢,从不拖泥带水,今日只所以委决不下,也有着他自己的顾虑。原来他为人处事,对当权之人素无好感,更不喜阿谀奉承,攀龙附凤。若是今日与三王爷结交,无疑便违背了他的做人原则。 对于自己的原则,他一向看的很重。 王佛正自迟疑,三王爷蓦的将一杯酒尽饮而下,略带三分醉意的道:“怎么,王兄弟看不上本王不成?” 王佛脸色涨的通红,急忙抱拳说道:“王爷说的哪里话来,在下绝无此意,我只是觉得……” 三王爷将酒杯用力一顿,神采奕奕的道:“那便好,王兄弟既无他意,便是应允了。”双手啪啪啪连击三掌,转过身叫道,“来人,与本王摆上香案,今日当着几位武林前辈的面,本王要与王佛结做生死兄弟。” 工夫不大,早有人将供案摆上,香炉背后,供着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图像。三王爷起身离坐,伸手一挽王佛右手,道:“王兄弟,来!你我二人当堂一拜。” 王佛无奈,只得与他携手共牵,到了供桌近前双双跪下。二人各报了生辰,当下冲北磕头,歃血为盟。接着二人各饮一碗血酒,对天起誓,自不免“黄天在上,神明为鉴。我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有相违,天诛地灭”云云。 待得诸事皆毕,三王爷与王佛更显亲热,他一把揽住王佛肩头,笑着说道:“交遍天下友,知心能几人?来,咱们接着饮酒,今儿愚兄高兴,就是醉了我也高兴。” 二人重新归座,三王爷自腰间取出一块玉如意,在手中略一翻转,递与王佛道:“义弟,此乃先皇御赐的一块玉如意,多年来一直佩带在愚兄身上,你我既是结义兄弟,便是形同一家,不分彼此。我知道义弟视金银如粪土,愚兄便以这块玉如意相赠,聊表一份心意。日后你要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它可助你一臂之力。你虽非朝廷中人,届时只须将它亮出,便可见官大三级,就算是朝中一品大员,也自忌避三分。” 王佛见他出于至诚,倘若推辞反而不妥,便只好伸手接过,笑着致谢道:“既是如此,小弟收下便是。” 三王爷在他肩上重重击了一掌,大笑道:“对了嘛!这样才是好兄弟,够痛快!来,义兄须与你共饮十杯。” “好,十杯便十杯,小弟先干为敬。”王佛本非拘泥于小节之人,今见三王爷如此畅怀,索性敞开胸襟,忍不住疏狂大发,“小弟不才,今天便与义兄一醉方休,上酒!”待得有人将十只杯子斟满,他兀自看也不看,头也不仰,竟自一口气将十杯酒饮得滴酒不剩。 三王爷一竖起手指赞道:“好,义弟果是海量。”当下也将十杯酒一饮而尽。 众人酒兴正浓,忽听大厅外有人尖着嗓子叫道:“圣旨到,贺顶红速来接旨——” “吾皇万岁万万岁,卑职贺顶红前来接旨。”贺顶红连忙将酒杯向旁一推,站起身整了整衣襟,正了正帻巾,恭身迎出大厅,翻身跪倒在地,高声道,“公公,贺顶红前来接旨。” 那公公三、四十岁左右,生得面皮微白,一双笑眼。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贺顶红,揉了揉喉头,咳了一声,一字字的道:“贺顶红听宣——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因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墨中白于资福寺大雄宝殿遭人厄算,不幸而亡,其职空缺。今经吏部举荐,三王爷府上师爷贺顶红对朝廷忠心不二,且身负绝艺,可堪此任。况其在归氏一案之中,功绩卓然,故朕思之再三,特委任其为锦衣卫指挥使之职以慰勉志,钦此!”读罢圣旨,他向贺顶红沉声一笑,又道,“贺指挥使一鸣惊人,平步青云,咱家在此恭喜了。日后咱家要是有什么事求贺指挥使帮忙的话,还望指挥使大人多多关照哦!” 贺顶红接过圣旨,高高在头顶上一托,满面堆笑的道:“这个公公自不必说,今后要是公公有用得着在下的话,顶红一定全力一赴,鼎力相帮。” 那太监正要离去,三王爷已自厅内大步走出,笑着拱手一揖,道:“公公辛苦,今日本王在厅内筵请几位朋友,公公不如入厅一叙,稍吃几杯薄酒,再走也不为迟。公公,里面相请——” 那太监作了揖道:“王爷的盛情,奴才这里心领了。只是奴才还要赶回内宫回复圣命,一刻儿也不敢耽搁。嘿嘿……奴才失礼之处,还望王爷见谅。”说着施了一礼,转身出了王府。 按理来说,贺顶红得偿所愿,终于坐上了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内心应该感到无比激动才是。然而今天,无论如何他却也高兴不起来。 想到三王爷能够不吝千金之躯,肯与王佛八拜结交,互为金兰之谊,他突然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不是妒忌?总之这种感觉,他以前从未有过。今天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不舒服时,不但一颗心有些疼痛,还伴有一种酸酸苦涩的味道。 不过,他虽然心里不爽,脸上却还笑得恰到好处。几年来身在官场,他除了经常深研自己的“吞象大法”之外,并同时学会了“喜之忧之、怒则悦之”的为官之道。这八个字看似简单,实则暗蕴玄机,与诗境中的“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是以他恨意越深,便笑容殊欢,反其道而行之,一旦出手,便令人防不胜防。 显然,这比起一些人“喜怒不形于色”的表情更胜一筹。 最少,他还能给人一种貌似真诚的假象。 这个世上,没有人愿意做“妖”,何况是比毒蛇更狠、更毒、更绝、更无情的“蛇之妖”? 贺顶红也是如此。 因为他并希望被人当做一个可怕的人。 所以无论是自己的对手,或者是朋友,他都克制自己尽量不激动、不冲动、不乱动,要动便迅雷不及掩耳。为了隐其“妖”字,得道成仙,他一直没忘了苦行和修炼。 三王爷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心中微觉纳罕的道:“顶红,你今日擢升为锦衣卫指挥使之职,位居堂堂正三品,乃是可喜可贺之事,怎地本王见你反而悒郁不乐?莫非,你还有什么心事不成?” “王爷圣明。”贺顶红小心揣起圣旨,口打唉声,故作苦笑的道,“蒙皇上隆恩,委以卑职锦衣卫指挥使之职,卑职心中自是感激万分。可卑职思虑再三,却不免诚惶诚恐,深恐自己力有未逮,难堪此任,有负圣命之托。另外,王爷也知道,卑职素来不以功名为重,但凡所作所为,只求问心无愧。便是在王爷府上做一名师爷,此生便觉快慰之至。请恕卑职斗胆,肯请王爷将顶红的肺腑之言说与皇上,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卑职不做也罢!” 三王爷眯着双眼道:“你说的可是当真?” “卑职说的句句是真,不敢有半点欺瞒。”贺顶红看着王佛和易水寒道,“这一点,易兄和克邪可以替我担保。虽然我也曾和他们讲过,大丈夫应当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之类的话,但是我也知道,人应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更何况无功受禄,寝食不安,卑职自知对朝廷殊无功著,实不配皇上如此器重。” 易水寒微微笑道:“顶红,你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心里无比欣慰,你说的不错!人应有所为有所不为。” 王佛却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管怎么说,能得皇上重用,终归是一件幸事,贺兄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贺兄志存高远,便是有建功立业的念头也在情理之中。老实说,贺兄若能够玉带朝衣,我和易兄也自觉扬眉吐气,风光的紧。” “克邪,其实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我倒觉得应该由你来做才是。”贺顶红笑得不但好看,而且自然,“因为当今世上,无论在朝抑或在野,你‘杀手佛’的大名可谓如雷贯耳,人尽皆知。如果你要是做了锦衣卫指挥使,也算是名至实归,令人无话可说。克邪,莫不如让王爷给皇上说说,愚兄甘愿让贤,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让你来做,你以为如何?” 王佛笑着自嘲道:“贺兄取笑小弟了,我一向懒散惯了,这你是知道的。说白了,小弟根本便不是做官的料,你让我来做锦衣卫指挥使,岂非是贻笑大方?” “克邪不愿做官,这个本王也清楚的紧。”三王爷喝了一口酒,目视着贺顶红道,“顶红,你也无须自谦。以本王看,自墨中白之后,放眼满朝文武,能胜任锦衣卫指挥使之职者当你莫属。论武学、才干和对朝廷的忠心,你俱是不二人选。再说旨意已下,圣命难违,便是金口玉言,皇上又岂会随意更改?你若是再三推辞不就,便是违抗圣命,这一点你可想过?” “王爷所言甚是。”贺顶红刹时犹如茅塞顿开,恍然大悟。急忙呼的长身站起,迎着三王爷撩衣跪倒,磕了个头道,“王爷放心,顶红既是推脱不过,今后定当恪尽职守,竭尽全力以报圣恩!” “好了,你起来吧!”三王爷笑着微一抬手,令他重新归座,“顶红,你如今已做了锦衣卫指挥使,也算是有了一份功名,前些日子本王曾答应过你,要将小百灵许你为妻。此事本王一直放在心上,我看你今儿就把百灵带走,你可愿意?” 贺顶红忙连声称谢,笑着向小百灵道:“只要百灵姑娘愿意,顶红无话可说。” 小百灵的脸上微微泛起一抹红晕,粉面轻垂,有几分羞涩的道:“奴婢全凭王爷做主。” 贺顶红见她樱桃素口,鼻腻鹅脂,眼似水杏,眉如新月,果是一般婀娜,别样风流,心里也自钟情。但在喜悦过后,他心里随之又感到有些不安,暗自盘算道:“七公主言出必随,墨中白一死,便命我做了锦衣卫指挥使。这虽是一件好事,可易、颜二人之事更是非同小可,倘有半点差池,被王佛获悉,那时又该如何是好?连归天鹤尚不是他的对手,我的‘吞象大法’能否胜他,实是难以肯定……”略一转念,他又想到王佛今天与三王爷结为金兰之好,二人到时一旦反目,三王爷必然倒向王佛,其结果更是不容乐观。 念思及此,他的手心竟自沁出了一层冷汗。 然而到了此时,他自知已是骑虎难下,想要罢手,已绝不可能。为了稳妥起见,所以他决定先弄清两个问题。 ——易、颜二人何时动身离京? ——枯木、明阙等人是否和他们夫妇同时启程? 问过了这两个问题,贺顶红告别三王爷等人,与小百灵出了王府,径直回了水轩雅。 是夜,时值红炜之下,冠缨之际,衬着华烛高烧,二人同归衾枕,其间的绸缪缠绵自不必言。但任小百灵百般温存,千般缱绻,贺顶红看上去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怎么了,莫非你还嫌灵儿伺候得不够体贴?”小百灵粉黛施落,发乱钗脱,一副“鬓云欲度香腮雪”的样子道,“不知灵儿如何做,你才会觉得满意?” “没有,你做的很好,我很满意。”贺顶红瞧了瞧她雪腻温香般的身子,刚自升起一丝柔情,便又叹了一口气,“百灵,你可知我的为人?” “灵儿不知道。”小百灵红着脸将身子和贺顶红紧紧的贴在一起,似乎要将他的一颗心整个吸在身上,“我只知道,灵儿现在是你的妻子,无论你对我怎样,我都要让你感到快乐。” “快乐?”贺顶红伸出右手在她的香肩上轻轻的摩娑着,嘴角掠过一丝淡淡的冷笑,“你可知道做人难,想做人上人更难?” “这个我也不知道,灵儿现在只知道你定有什么心事瞒着我,对不对?” “你很聪明,我是有一桩心事。” “你可以和我说啊!”小百灵怯生怯的试探着问,“可以吗?” “不可以。”贺顶红手掌蓦的一顿,将小百灵的肩头狠狠捏住,一字一顿的道,“做为女人,很多男人们要做的事,最好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尤其是做我的妻子,更要给我记住这一点。不该问的,什么都不要问——”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被烛火一映,竟依稀有种妖异的光。 不知为何,看到他的这种眼神时,小百灵身子竟冷不丁的打了个寒噤。她仿佛觉得有一把极其冰冷的刀子深深刺入了自己的胸膛,流出的血是热的,一颗心却早已失去了温度。 不过冰冷之余,小百灵也只能在心里暗自祈告,希望自己看到的绝不是真的。换句话说,即便她相信看到的眼神是真的,她也唯有独自叹息。 因为她不同于任何一个女子。 她只是小百灵。 ——一个信命、认命并宿命的女子。 ——既为他人妻,便做他人鬼。她相信嫁了一个人,快乐也好,悲伤也罢,都是前生注定的,在天意面前,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贺顶红在床上又坐了一会,在小百灵脸上微微拍了一拍,小声道:“你先睡吧!我一个人出去一会。” 小百灵望着他不知所措的道:“你几时回来?” 贺顶红穿上衣服,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道:“总之你不用等我,你先睡一会,当你一觉醒来时我就回来了。”右手一挥,当即点了她的昏睡穴。小百灵不由得打了个哈欠,眼皮一垂,过不多时,便自沉沉入睡。 贺顶红转身出了水雅轩,瞅了瞅四下无人,长身一起,飞也似赶往驸马府。 他只所以要连夜赶往驸马府,除了向七公主禀报今天的情况之外。更重要的,他要连夜实施一个计划,让王佛明天的婚礼变得更加热闹一点。 ——至于怎样才算是热闹,也只有他最清楚。 次日清晨,旭日渐亮,三王爷府上早已张灯悬彩,笙歌喧闹,一派儿欢庆景象。阖府上下,人人衣帽一新,喜气洋洋。未及辰牌时分,府前已是车马盈门,前来送贺礼的官员排了两大溜。看着这些官员们呈献的礼单或金钿、或珠玑、或紫茸、或缯帛、或绡绢、或毳锦、或金银,少则五千两银子,多则十余万两,饶是三王爷脸上在笑,心里却渐渐拧成了一个疙瘩。 “久旱逢甘雨,他乡逢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由来已久,这四句话便被人当做人生的四大喜事。尤其是第三句,更被人称之为“小登科”,想到能和依依从此后鸾凤和鸣,便是王佛,也觉心情一畅。他站在三王爷身后,轻声问道:“义兄此时在想些什么?” 三王爷道:“我此时喜忧参半啊!喜之喜今天是你和依依的大婚之日,正所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但是我看到这些文武官员所送的贺礼时,又觉得甚是郁闷。这些猴崽子们平时个个自比清廉,原来却俱是贪官污吏,看来这大明江山是该整治一下了。” 王佛轻声笑道:“小弟却觉得这也是一件好事,最少这些不义之财,王爷今后可以拿来赈济灾民,义兄认为如何?” 三王爷苦笑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二人正说之间,蓦的一名下人快步奔至近前,躬身说道:“王爷,门外来了一帮舞狮子的,他们说得知今儿是王少侠的大喜之日,专程祝贺而来,不知王爷是否让他们入府?” 三王爷精神为之一振,看着王佛道:“义弟,看来你的名气比愚兄还大,听说你要完婚,连舞狮子的也巴巴的赶来为你道贺。便是我这个王爷,也自愧不如哟!”向那下人连忙摆了摆手,催促道,“快快有请,请他们尽皆入府——” 第三十二章 离间之计 第三十二章离间之计 -------------------------------------------------------------------------------- 下人转身出府,不消片刻,便听得收礼之人高声叫道:“‘锦云舞狮班’三十人,班主献贺礼五十两纹银,余者每人十两,总计三百四十两银子,记下——”“下”字出口,随着一阵脚步声响,那名下人已引着“锦云舞狮班”一行人进了王府大院。 三王爷和王佛相视看了一眼,站在台阶上定睛瞧看。便见那班主年纪在四十二、三岁左右,着一领灰青色的圆领对襟大氅,内衬着翻毛虎皮坎肩,腰里横系一条一巴掌宽的牛皮板带。下身穿着兜裆滚裤,脚蹬一双踢死牛豆包大撒鞋。由头至足,显得甚是精悍。 王佛瞧他双目炯炯,背负双刀,太阳穴向外坟起,便知此人定是个练家子。在班主身后,依次为七头“太狮”十四人、七名狮子郎、五头“少狮”以及京鼓手、京锣手、京钹手等。对于狮子舞,三王爷身居大内,自是知之甚少,当下笑着向王佛问道:“义弟,这些江湖上的杂耍玩意,愚兄平时很少观赏,你是江湖中人,想必知道的不少。义弟,你能否给愚兄讲一讲它的来历?” 王佛笑道:“这方面小弟也是略知一二,据说远在南北朝时期,狮子舞便已有之。关于它的记载,最早见于《汉书·礼乐志》中的‘象人’一词。所谓象人,也就是扮演鱼、虾和狮子的艺人。时至唐代,狮子舞逐为盛行,渐渐发展成为百人共同表演的大型歌舞,并做为燕乐舞蹈在宫廷进行表演,时称‘太平乐’,又名‘五方狮子舞’。唐代之后,该舞深入民间,广为流传。宋代《东京梦录》中曾有记载,说当时每逢节日,有不少寺庙便要召开一次狮舞大会。众僧侣各坐于狮身之上以做法事、颂经、讲禅为由,来吸引观看之人。及至本朝,听说这种舞蹈在渐江一带尤为隆重,但凡大街小巷,皆闻锣鼓声声,处处可见游人围簇,可谓盛况一时,殊为热闹。” 那名下人刚要带人与三王爷施礼,瞅了瞅三王爷与王佛谈兴正浓,忙向背后丢了一个眼色。当下一齐站定,在原地静静的等着。 三王爷听王佛说到此处,低着头想了一下道:“听你这么一说,愚兄还真想到了一首诗。白乐天有一首诗名为《西凉伎》,好像是这么说的,‘假面胡人假子,刻本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贴齿,奋迅毛衣摆毛耳。如从流沙来万里,紫髯深目两胡儿,跳舞梁前致辞。应似凉州未陷日,安西都护进来时。’他说的,可是狮子舞吗?” “义兄说的不错,白乐天诗中所述,正是当时西凉人舞狮时的情形。”未等三王爷动问,王佛接着说道,“其实无论是在中土,还是远在西域,狮子舞俱是大同小异,概分为‘太狮’、‘少狮’和‘狮子郎’。所谓太狮,意即大狮,乃是由两个人合扮而成。前者用双手握住狮头道具戴于头上,是为狮头;后者俯下身子,以双手扶住前者之腰部,是为狮身。而少狮却很简单,只是一人头戴狮头面具、身披假狮皮扮演的小狮子。狮子郎位于狮子前方,根据各地习俗之异,往往扮成武士或大头面具的大头和尚模样,以绣球、拂尘、蒲扇、大刀等物件进行逗引,以便令狮子做出各种舞蹈动作。” “想不到小小的狮子舞竟自如此有趣,愚兄今儿倒要好生瞧瞧。”三王爷将王佛说的一一记下,却觉意犹未尽,跟着又问,“义弟,除此之外,狮子舞还有什么有趣之处?” “有趣之处吗?小弟觉得便是其中的南、北之狮和文、武之狮。”王佛续道:“以地域论,狮子舞有南北之分。北地舞狮的外形与真狮子极为相似,全身狮披覆盖,舞狮之人仅露双足,下身尽着与狮皮同样的金黄色狮子和花靴。南地舞狮则以广东为主,狮头分为各种形式和颜色。狮披多以五彩布条和绸条做成。舞狮之人穿的是各色灯笼裤,上身穿的都是密钮扣的唐灯笼袖衫或背心。从表演风格上看,它又分为‘文狮’和‘武狮’。文狮表演细腻稳重,通过抢球、戏球、打滚等动作,来刻画狮子温驯可爱的性格。武狮之风,讲究的则是武功技艺,以其翻滚、扑跃、闪展、腾挪、爬高、攀索、过跷板、走梅花桩等一系列的高难度动作,表现出狮子的勇猛无俦、威武雄壮。”说话之间,他将目光一转,提醒道,“义兄,那帮舞狮之人尚在那里侯着,你看是否让他们近前答话?” “当然当然,为兄只顾着听你讲了,却险些忘了他们。”三王爷伸手一指那名下人,“烦请班主近前答话。” 那名下人躬身回道:“小人遵命。”回头向着那班主道,“贵班主,王爷吩咐你上前答话呢。切记,这地儿可是王府,虽非皇宫三尺禁地,也是有分寸的地方,到了这里,你须懂些礼节。王爷今天高兴,恩准你们进府,这可是天大的造化。寻常人等,便是花再多的钱,也未必迈得入王府半步。” 那班主连声应承,右手一提大氅,大步来到三王爷和王佛二人近前。三王爷看了他一眼,刚要向他问话,却见那班主身子一侧,砰的跌膝跪倒,竟朝着王佛一连磕了三个响头,依着江湖礼节,恭恭敬敬的道:“不才‘锦云舞狮班’班主孔四参见盟主,小的祝盟主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王佛见他不先给三王爷行礼,反而跪在自己面前,忍不住心里一震。等听到他又说出“洪福齐天、万寿无疆”八个字时,心中更觉不妥,急忙将他的话打断,问道:“孔四,在下虽暂为盟主,但这‘洪福齐天、万寿无疆’八个字,在下却实是不配。另外,你我二人素未谋面,你如何得知我便是王佛?” 孔四稳稳当当,不慌不忙,仰起头朗声道:“传闻盟主虚怀如谷,谦恭待人,小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实不相瞒,小的一向仰慕盟主,只恨无缘相识。别说这八个字,就算再比这八个字称许十倍,在小的心里也不算过份。至于小的为何能够一眼就认出盟主,便是因为盟主无论与任何人站在一起,都显得卓尔不群,不同凡俗。是以小的才斗胆相猜,果然一猜即中。” 那名下人听孔四兀自刺刺不休,对三王爷浑不理会,直急得连连顿足,忙在一旁提示道:“孔班主,你还不与王爷见礼更待何时?” 孔四缓缓站起身子,迎着三王爷退了一步,双手抱拳,揖让一礼道:“小人孔四见过王爷。” 三王爷瞧他与王佛行礼时跪倒磕头,甚为恭谨,到了自己时,却只是行了一礼,心中先有三分不悦。碍于身份,也自不便计较,当下勉强一笑,信手一挥道:“孔班主即是我义弟的朋友,便是本王的朋友。好,不必客气。” 孔四似乎看出了三王爷脸上微有不快之色,跟着又是一揖,呐呐的道:“小人未与王爷行跪拜之礼,自知失礼,还望王爷不要在意。嘿嘿,一因小人身为江湖中人,全不懂朝廷礼仪;二么,小人还有一句话,却不知该不该讲?” 三王爷冷着脸道:“你放心,今天是我义弟的大喜之日,你有什么话只管讲来。” 孔四略作犹豫,吸了一口气道:“王爷,老实说,小人心目中除了盟主之外,不要说是王爷,便是当今天子,小人也……” 此言一出,不要说那名下人骇了一跳,便是王佛也觉心里一惊。饶是孔四话未说完,但听他言下之意,便知他心目中只有盟主,而无皇上。这种话虽非灭门之罪,也是大不逆之罪。 三王爷本欲发作,将孔四逐出府去,跟着又一转念:“也罢!江湖中人,多为粗鲁之辈,即便他有些出言不逊,当着义弟之面,我也须忍耐一时。”随即干笑一声,向那名下人挥了挥手,“好了,你带着孔班主等人下去安置一下。酒宴过后,本王再令他们表演狮子舞。” 下人领命,一招手,带着孔四转过长廊,一行人直奔后院。 刚将孔四等人打发,忽听收礼之人叫道:“锦衣卫指挥使贺顶红——上贺礼五百两银子!驸马府师爷易水寒献贺礼六百两银子,一并记下。” “克邪,恭喜啊恭喜!”贺顶红满面春风,携着小百灵并步入府,他先向三王爷施过一礼,这才笑着转向王佛。“克邪,小兄可比不得那些公卿王侯,实是拿不出更多的贺礼。不瞒你说,就这五百两银子,也是我几年来的积蓄。没法子,薪俸微薄,希望你能和王爷都担待着才是。” 王佛抢步上前,与他握着手道:“贺兄要说这话,可就太见外了,五百两银子已经不少了。何况你我同为兄弟,贺兄就是空手而来,小弟也自然感激万分。”随手一指客厅,“请贺兄与嫂子先到客厅落坐,用些水果点心。” “那好,你先忙着,小兄失陪了。”贺顶红袖手一揖,迈步入厅。他前脚刚走,便见易水寒和颜如玉跟着走进王府,王佛忙与二人寒喧几句,侧身将他们让入大厅。 三王爷看了看客厅内宾朋云集,十之八九已然到齐,遂点手唤过一名下人,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那下人道:“回王爷,已近巳时。” 三王爷道:“你再去后府一趟,看看柳姑娘是否打扮停当?” 那下人应声直奔后府,时间不大,便见他气喘吁吁的跑将回来,回话道:“禀王爷,柳姑娘已经收拾停当,但等着举行婚庆。” 三王爷笑着拉着王佛的手道:“那便好,义弟,你也准备一下吧!” ※※※ 及至巳牌时分,依着吉神方位,早有人将天地桌置于厅前的院落中。桌上摆升、斗各一,内盛高粱,上蒙红纸;斗中插秤一杆,升内燃香一束。王安和刘氏居于天地桌正面,枯木大师、明阙真人二人依次坐陪。众人正等之间,蓦的有人喊道:“新人到——” 众人巡声望去,只见王佛帽插宫花、十字披红,浑身上下衣饰一新。柳依依身着大红,头罩一块金色丝线绣制的红罗盖袱。二人各由伴郎、伴娘搀着,一直行至天地桌近前,女东男西,面对着面站在桌前的红毡上,只等司礼一声吩咐,便即拜堂成亲。 容帝尊做为婚庆司礼,尚属首次。待得炮竹响过,他手拈银髯看了看眼前的一对新人,清了清嗓子,提足了气力道:“自古婚配嫁娶,是为群伦之肇、造化之端,世之男女,概而不免。今逢王、柳二人因前生之夙,今世姻缘而成秦晋之配,可谓水媒月妁、两性相逢;位法天地、契注朱绳。值此良辰吉日,谨祝二位新人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克谐伉俪,琴瑟好和。拜堂成亲,现在开始:一拜天地——”一语喊出,王、柳二人当即拜了天地。 容帝尊又道:“二拜高堂——”王佛和柳依依身子一转,又向王安、刘氏、枯木大师和明阙真人拜了一拜。柳依依父母亡故,本无亲人,枯木大师和明阙真人身居其长,是以便当做她娘家亲人受了第二拜。 刘氏喜的合不拢嘴,忙自怀里取出一个红包递于柳依依。柳依依低头接过,容帝尊大声道:“夫妻对拜——”王、柳二人再次拜了一拜。 容帝尊呵呵笑道:“好了,恭送新人送入洞房——”王、柳二人被人搀着,径自送入洞房。到得洞房,除了铺床之外,另须坐帐、撒帐等礼仪,且不必一一细述。 诸事皆毕,三王爷吩咐开筵。刹那之间杯盘罗列,众宾客一边吃酒,一边划拳行令,端的热闹已极。三王爷把盏在手,站起身道:“诸位大人,待得酒筵结束,本王想请诸位稍等片刻。今儿为祝贺我义弟红鸾之喜,‘锦云舞狮班’特来舞狮助兴,希望大家伙用心观赏,尽兴而归。”众人听罢,轰然道好。 待至巳时,酒阑筵尽,三王爷令人撒去院中的天地桌,便在当院叫过孔四道:“孔班主,你看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孔四道:“可以,孩子们,上场——” 三王爷与王佛并肩而坐,枯木大师等人侧坐相陪,贺顶红则站在三王爷一侧,紧紧盯着场中的一举一动。孔四挨着三王爷站定,双掌用力一击,扯着嗓子道:“蒙盟主和三王爷垂顾,令我们‘锦云舞狮班’入府而舞,希望大家都多卖上一把气力,莫让盟主和王爷扫了兴头。” 话音甫落,京鼓手、京锣手、京钹手各自一击,伴着咚咚呛呛的节拍,七名狮子郎与众狮子纷纷入场。 众人闪目看去,果见这些狮子皆以滕木丝尾、金镀眼睛和银贴牙齿装饰而成,每每舞动,无不狮毛抖动,双耳直摆,煞是活泼可爱。 在狮子郎的引领下,这些狮子或昂首摆尾、耀武扬威,或抖毛挠痒、憨态可掬,先围着院子转了一圈,逗得围观宾客掌声阵阵,不绝于耳。三王爷聚精会神,注目凝视,只见七名狮子郎一一都戴着大头佛面具,两人手持绣球,一人手摆拂尘,两人手摇蒲扇;还有二人,则每人握着一柄七尺长短的五环大刀。 过了将近半柱香的工夫,忽听鼓声一紧,锣钹呛呛。七名狮子郎时而摇球转球、抛球抖球;时而乱舞拂尘、急摆蒲扇;时而刀光闪闪、劈斩削抹;众狮子闻节趋退,全无错乱。 一路“文狮”舞罢,突听锣、鼓、钹愈发紧急,犹如石破天惊逗秋雨,七名狮子郎身形晃动,纵横交错。手中的物件样样儿舞动如飞,疾风过处,直激得场中呼呼声响。 三王爷把头一偏,问道:“义弟,你看他们的身手如何?” 王佛微一点头,道:“身为舞狮之人,能有这番身手已属不易,嗯,倒也说得过去。” 孔四笑了笑,小声道:“多谢盟主夸奖,‘武狮’最重武功,可惜这王府内没有梅花桩,若是有的话,看不去会比这些还要精彩。” 正说之际,倏见七头“太狮”着地一滚,七名狮子郎长啸声中,呼呼声响,尽皆一跃而起。 他们身子一起,各自一个“后空翻倒骑狮背式”稳稳站上狮背。未等众人“好”字喊出,五头少狮呼的一抖身子,一一叠立而起。三王爷禁不住喝彩道:“好,耍的好!” 众人听他喝好,登时掌声雷动,无不纷纷附合。 孔四垂手一笑,侧着肩头道:“王爷,这后面还有更精彩的呢,你就瞧好吧!”话犹未了,一头少狮脚下一弹,呼的一声,已自一个跟头凌空纵起。半悬空躬背一折,翻向狮子郎头顶。 那两名手握五环刀的狮子郎横刀一架,口中说道:“我等恭祝盟主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两口刀叠做一处,当的一响,便将那名少狮凭空托住。 却见那名少狮一个沉桥坐马,双手一手指天,一手划地,口中念念有词,兀自吟道:“纵横武林独为尊,‘杀手佛’出四海清。但须义举揭竿日,应灭朱明安太平——” 四句诗吟过,全场之人先是一楞,继之无不骇然。尤其是最后的“但须义举揭竿日,应灭朱明安太平”两句,分明便是造反之言。三王爷脸色一整,冷声问道:“孔班主,此人所吟之诗是何用意?” “王爷容禀——”孔四摸着下巴笑道,“江湖与朝廷历来势不两立,水火不容,小人特奉盟主差派,取了你的狗命。” 话甫出口,他便跟着拔刀。 他拔刀的动作很快。 一眨眼,刀已到了他手里。 刀光在三王爷的眼前一闪而过。 深蓝色的刀光,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但疾厉的刀风,却甚是剧烈。 如一道刺耳的冷风。 孔四出手极快、极凶。 也极狠! 看他的势子,仿佛一刀出手,不将三王爷的人头一刀斩落便绝不收手。 不过想归想,孔四的刀再狠、再快,若真想要了三王爷的命,却也绝非易事。 因为在三王爷旁边,还坐着一个人。 ——王佛。 王佛突然一伸手,就把孔四的双刀给挡了开去。 孔四陡的肩头一沉,将头向下一低,背后笃笃声响,竟在“紧背花装弩”内又射出七枝弩箭。 劲风一起,七道寒光直取三王爷的咽喉、前胸和肩头。 王佛左手一拢,拨落四枝弩箭,右手一掌递出,掌风所及,跟着将另三枝弩箭荡了开来。 孔四脸上一惊,手腕一转,双刀呼的负于背后。一个垫步拧腰,托的向后一纵,已自退出一丈开外。 刹那之间,院子里人人俱惊,充满了萧杀。 然而孔四的脸上,却了无惧意。 他眼盯着王佛咧嘴一笑,大声道:“盟主,说好了借今天这个机会先杀了三王爷,寻得良机再杀了皇帝老儿,便由盟主君临天下。你……你……你为何要阻止小人……” 王佛摇了摇头,反驳道:“阁下的话真是一派胡言,可笑至极!我王佛生来便不愿为官,又怎会想着君临天下?孔班主,请问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你如此陷我于不义,我倒想知道你是受了何人指使?” 孔四嘎然一笑,紧绷着脸道:“我是受了何人指使,当然是天知地知,我知你知,盟主又何必明知故问?好,你既然临时变卦,算姓孔的瞎了眼睛,看错了你。”双手一抖,双刀呼的脱手,带着两道寒光直掷三王爷。 “锦云舞狮班”的其他数人见此情形,各自在腰里一探,将兵刃纷纷取出,也一一向着三王爷飞掷而出。 王佛左手一搭交椅扶手,连人带椅子倏的横势一转,已闪电般的接在三王爷身前。右手抬处,“挽歌”软剑铮的一声,迎面弹出,嘴里说道:“义兄小心!”按剑一压,长剑作势一个反弹,遂荡将起一道圆弧。跟着就见剑气一涌,三个斗大的“天”字宛如春茧吐丝,绵绵不绝,将舞狮之人掷至眼前的兵刃尽皆挡落于地。 孔四脸色一变,立时喝道:“孩儿们,风紧、扯呼——” 他左手一伸,手中竟然变戏法似的又多了一个形似钢胆般的红色物件。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向着眼前用力一掷,轰的一声大响,登时炸起了一大片红雾。转眼间红雾渐浓,整个院子尽为红色,便是对面之人,也一一变得依稀难辨。 红雾一起,孔四与“锦云舞狮班”一干人等更不打话,随着呼呼声响,一齐飞身纵起,向着王府围墙扑了过去。 王佛在背后道:“休走——”右手拢住衣袖向前一拂,眼前红雾四下一分,借着一点微明,也自连人带剑,由椅子上飞身扑出。 ※※※ 王佛后发先至,半空中折身一长,势如怒箭离弦,已到了孔四背后。左手一探,蓦的一记“错骨手”扣向他背心的“灵台穴”。 饶是王佛出手虽快,却还是迟了一步。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口,却听孔四一声闷吟,身子一晃,竟自由围墙上仰身跌落。 王佛微一诧异,当即曲肘回手,向下一勾,五指闪电般的搭上孔四肩头。定睛看时,只见孔四眉心处嵌着蓝光一点,乃是一枚喂了剧毒的梅花针。 王佛一惊之下,忙自飞身落地,伸手在孔四鼻孔处微微一探,发觉他已然绝气身亡。只此刹那,王佛只听围墙上惨叫声起,抬头看时,但见人影纷坠,“锦云舞狮班”余者众人已一古脑的由墙上尽数跌落。这些人身子甫一着地,便即一动不动,寂然无息。 王佛忙将四尸首放在一旁,提气疾纵,呼的飞身上墙。放眼看时,墙外一切如故,并无半个人影。他微微叹息一声,托的涌身而下,围着数十具尸体逐一看了一遍,果见他们与孔四之死如出一辙,俱是在眉心处多了一枚闪着蓝光的梅花毒针。 想到此人一击而中,中则必杀,且连毙数命,王佛也不禁暗自吃惊。 毫无疑问,以暗器而论,此人定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虽然夜繁星也擅长暗器,但比起此人,却是逊色至极。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使暗器的高手。 ——“暗器王”唐宇。 但他毕竟没见过唐宇的身手,纵然怀疑,却也不敢肯定。 等王佛一脸凝重的走到三王爷近前时,红雾已然尽散。他见三王爷脸色沉郁,隐隐有几分不悦之色,忙抢身问道:“义兄,你无恙吧!” “我没事。”三王爷突然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目光中狐疑重重,显是已对王佛起了疑心。 不等王佛开口,贺顶红忙在一旁接着说道:“克邪,这些人来历不明,你本该抓住一个,留个活口才是。你……你却为何将他们全都杀了?可惜啊可惜,只怕这样一来,死无对证,谁是幕后主使之人?咱们再也无从查找。王爷,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三王爷沉着脸一语不发,由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对贺顶红的话深信不疑。王佛心头一凉,也知三王爷已对自己心存隔阂,但有些话他却不能不说。想了一下,当下说道:“王爷,这些尸体我已看过,孔四及其所属之人尽遭暗器而亡,实非小弟出手。而且据小弟认真查看,在死者的眉心,都有一枚闪着蓝光的梅花针,显然暗器上给人喂了剧毒。王爷如果不信,可上前看个仔细。” 三王爷倒背着手行至数具尸体前一一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道:“小小一枚梅花针,便能致数十人于死地,义弟,以你来看,当今武林谁有这等身手?” 王佛道:“小弟不敢断言。” 看着这些尸体,饶是枯木大师、明阙真人、容帝尊、满十六、夜如何、匡正、宋长恨七个人久闯江湖,一时之间也深锁眉头,猜不出这是何人所为。容帝尊一抖衣袖,大声说道:“王爷,恕老朽直言不讳,这分明是有人蓄意而为,意欲嫁祸王佛。” “嫁祸?本王很想知道,他凭什么要这样做?”三王爷脸上掠过一丝讥讽之意,“本王不明白,此人嫁祸于我义弟,这对他会有什么好处?” 容帝尊道:“不言而喻,此人想令你与王佛兄弟不睦,他好借此之机,坐收渔人利。” 三王爷阴着脸转向容帝尊,右手食、中二指轻轻一勾,道:“老英雄的话,虽然听起来也在情理之中,那么本王请问,这是何人想嫁祸王佛?” 容帝尊为人桀骜不驯,一向自视甚高、说一不二,今见三王爷神态之间多有不屑之色,也禁不住脸色一寒,抬起头道:“恕老夫多有不恭,未经证实,王爷便问出这样的话来,实是令人可笑至极。所以王爷的问题,嘿嘿!老夫断难作答。” 三王爷愤愤的一甩袍袖,身子一转,背对着容帝尊道:“好!很好!王佛,这便是你所交的朋友,目无尊卑,竟然当着本王的面如此无礼。嘿嘿……他如果不是你王佛的朋友,本王岂能容他?” 王佛咬了一下嘴唇,整了一整衣襟,道:“王爷若是信不过在下,在下也无话可说。总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此事与我王佛绝无半点干系。” “无话可说,那你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三王爷铁青着脸将手一挥,唤过一名家丁,目光四下一扫,“诸位,本王身子不爽,恕不能相送,告辞了!”对王佛理也不理,径直入府而去。 贺顶红伸手在王佛肩头上轻轻一拍,好言安慰道:“克邪,既然这事不是你做的,你再和王爷解释一下,我想王爷也不会斤斤计较的。” 王佛点了点头,瞅了一下贺顶红,他突然生出了许多疑虑。 ——墨中白刚死,贺顶红便做了锦衣卫指挥使,这其间到底是不是一种巧合? ——另外,王佛也并相信风遗仙会真的做出那种事来,虽然他并不知道杀害墨中白的真正凶手是谁?但他心里总存在着许多疑惑。 ——当然还包括所发生的一切。 他蓦的心里一惊,不敢再想像下去。 因为他想到一个不该想、也不愿想的名字。 他希望这些事不会与他有关。 所以面对贺顶红的安慰,他只是点了一下头。 ※※※ 经过这一场风波,一连十几天,三王爷都好像有意避着王佛,二人每日也难得见上一面。即便是偶然相遇,他也是不冷不热,显得甚为生疏,远没了昔日之亲热。 看到这种情形,王佛认为,自己是到了该走的日子。 对于误解,他觉得所有的解释已都是多余的。因为在他心里,他与三王爷之间本不就是同道中人。 直到现在,他依然是个骨子里很傲的人,便是在三王爷面前,也依然如故。 ——何况,他自觉问心无愧。 想到这里,他心里竟由衷变得轻松起来。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世间的许多事强求不来,交朋友如此,做兄弟也是如此。所有的一切,唯有自然才会坦然。 所以对于失去的东西,王佛并不后悔。既然有些东西根本就不属于永恒,留着反而是一种包袱。 所以他决定离去,到一个自己应该去的地方。 京城繁华,终究不是他想要的天堂。他心目中的天堂,不是这些冰冷的宫殿、富丽的楼阁,而是有山、有水、有情、有爱的地方。 ——一尾鱼向住的江湖。 身在江湖,他不怕。 但身在庙堂,他却怕。 虽说江湖中不乏血泪情仇,至少有些水还有着一种清澈透明,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湿润生命。 当他将自己的想法说与父母、柳依依和枯木等人时,容帝尊第一个表示赞同。他猛地一拍胸口,大声道:“你这话说到老夫心里去了,老实说,这个地方虽说吃喝不愁,却住的委实不爽,怎及四处闯荡来的自由。好,咱们今天就走,各位意下如何?” 夜如何拍着手道:“好,我早等着这一天呢。盟主,本来自你完婚之后,我们几个便打算离去。只因那天在婚庆当中,出现了一场风波,你与三王爷不欢而散。我等怕你心情郁闷,所以才一直拖延至今。谢天谢地,你今天终于说出了要走的话,不怕盟主你生气,你若是再让我在这里呆上几天,我非老上十年不可。” 王佛双手加额,向着众人长身一揖,道:“多谢各位前辈瞧得起在下,这等恩情,我王佛定然铭刻五内,不敢相忘。好,咱们今日便走。” 待得辰时刚过,雷、盛、夜、蓝四人早将所需之物一一备齐。四辆马车一辆由王安、刘氏、柳依依和王佛乘坐,一辆安放辛韵兰的尸棺,另两辆则由枯木等七人居乘,雷、盛、夜、蓝四人各驾一车,算做车老板。 临行之前,王佛看了一眼室内之物,令王府下人取来纸笔,凡是王府之物,他尽列了一个单子,然后对那下人道:“你且将总管叫来,请他清点一下,看看这室中之物可曾少了一件?”下人转身出去,时间不大,将王府总管带至王佛眼前。王佛问道:“总管,王爷可在府上?” 总管不好意恩的道:“回王少侠的话,王爷他……他在府上,只是实在抱歉,无论什么人,王爷今日一概不见。” “那好,既然王爷不在这里,便烦你转告王爷一声,就说王佛在王府久有叨扰,今日便即告辞。”说着将单子向前一递,“这些单子所列之物,尽是这室中之物,请总管清点一下,看看是否少了什么东西?” “这……”总管眉头微皱,陪着笑道,“王少侠何必当真呢,你与王爷纵然有些误会,想日子长了,王爷会原谅你的。这些东西,小人就不点了,另外,这室内之物有些乃是王爷所赐之物,少侠若是一样儿也不带,小人觉得有些不大妥当。没准再过几天,你与王爷还能重归旧好……” “多谢贵总管的好意,这些东西在下实在是用不着。再说,这些东西皆是王府之物,总管让我带走,在下也生受不起。”王佛又将怀中的“玉如意”小心取出,在掌心轻轻托了一托,“还有这一块玉如意,烦请总管一并转呈王爷,并代在下向王爷予以致歉。便说王佛一介草莽,平时如有得罪之处,还望他多加原谅。好,我等告辞——” 一语出口,王佛与柳依依将父母扶上马车,待众人一一乘上马车,王佛向总管抱拳一拱:“不劳相送,告辞!雷前辈,我们可以走了。” “狮子吼”雷音将鞭子高高一扬,啪的疾抽一鞭,四辆马车出了王府大门,一路疾驰而去。由王府转过一道长街,王佛猛然想到了易水寒和颜如玉夫妇二人,忙向雷音道:“前辈先暂停一时,待我赶往‘春意阁’一趟,问问易兄何时动身?如果他们也是今天动身,咱们不妨结伴而行。” 雷音一提丝缰,马车登时硬生生止住,回过头道:“王公子去‘春意阁’,是乘车还是步行?” 王佛撩衣跃下马车,算了算时辰,及至酉时之前有望出离外城,当下微微一笑:“这离‘春意阁’并不太远,我便步行好了,大伙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说完身子微晃几晃,朝着“春意阁”方向奔了下去。 约至两个时辰,柳依依见王佛急步赶了回来,急忙问道:“怎么,他们二人现在不走吗?” “是。”王佛略一点头,目视着柳依依道,“他们本来几天前就打算走的,无奈七公主苦苦挽留,说要与他们赏过了雪景才肯放他们离去。” 柳依依道:“唉!那要捱到什么时候?” “易兄说,再过六、七天吧!看这天也快下雪了。”王佛一边说一边上了马车,“另外他说,先让我们在保定府一家名为‘祥瑞客栈’的地方候着他们,七日之后,无论七公主是否应允,他们都会赶往保定与我们会合。” 柳依依忽然有些担心的道:“但愿如此吧!不知什么原因,想到七公主时,我总觉得好像……好像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王佛笑着看了她一眼,柔声道:“你放心,易兄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什么事的。再说,凭他的身手,谁又能奈何得了他?” 说话之间,雷音狠狠抽了一鞭,四辆马车向左一折,继续向前行去。 ※※※ 王佛等人走后不久,总管左思右想,深觉此事非小,须当报与三王爷得知。当下不敢怠慢,急匆匆来见三王爷。 听了总管禀告,三王爷接过玉如意,一时半晌无言。他将玉如意重新揣起,怔怔的问:“你说,本王是不是……错怪他了?” “小人……小人不敢说……”总管深恐一言不慎,再惹得三王爷生气,是以稍一犹豫,欲言又止。 “说吧!纵然你说的不对,本王也绝计不与你计较。”三王爷瞧出了总管的心事,为打消他的顾虑,脸上有意笑了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本王屈枉了王佛?” 总管低下头道:“是。” “原来你也这样认为,看来,本王真是错怪了他。”三王爷跟着在总管手里接过单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脸上流露出一丝怅然若失的神情。因为直到现在,连他自己也好像觉得是错怪了王佛。他极力理了理思绪,回顾着那天所发生过的一切,由孔四入府、跪拜、出手直至毙命,都说明这是经幕后主使之人精心设计的一个“局”。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通过与王佛这么长时间的接触,他也一直认定王佛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依王佛的性情,王佛仿佛不会、不肯、也不屑使用这种极其卑劣的伎俩。 尤其当他看到单子上的东西时,他更坚定王佛是个视功名如粪土、视利禄如无物的君子。 是君子,也自然做不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总管见他脸上的表情不住变化,手指不停收缩,想说的话刚到嘴边便又咽了下去。他不知道方才所说的“是”字到底是对,还是错?三王爷将单子轻轻一折,放在了桌子上,脸上又是一笑,说道:“怎么,你以为本王生气了不成?没事,本王只不过是在生自己的气罢了。好,还有什么话,你尽管接着讲来,本王有言在先,你无论说些什么,我都不会怪罪你的。” 总管轻轻吸了一鼻子,伸手摸着下颌道:“王爷,小人……小人认为你的确是错怪了王少侠。因为……通过王少侠来府上的这段日子,小人发现他人品端正,宅心仁厚,决非那种笑里藏刀的阴险狡诈之辈。另外,就拿那天所发生的事儿来说,若说王少侠是幕后主使之人,小人至死也不会相信。” 三王爷微微一笑,并未开口,只将右手一抬,暗示他继续讲下去。 总管咽了一口唾液,低着头又道:“一、王少侠生性淡泊,不慕名利,做官他便不肯,又怎会心生野心,有问鼎我大明江山社稷之心?二、他与王爷结做金兰,看得出他也是一片至诚。你们既为结义兄弟,他为何要令人行刺王爷?三、孔四出手之时,王少侠不顾个人安危,反而将王爷挡在身前,迫退孔四。王爷请想,王少侠若真的想杀你,又何必多此一举,阻拦孔四?四、王爷也已经看过,孔四等人死时,分明是遭凶手暗器所致,王少侠用的乃是长剑,显然非他所为,乃是有人蓄意要陷害于他。” 三王爷连连点了点头,笑着道:“你说的不错,但不知这凶手和幕后主使之人如此煞费苦心,安的是何居心?” “很简单——离间之计。”总管想也不想,便即脱口而出,“如果小人猜的没错,凶手和幕后主使之人定是另有图谋,很有可能——他们要做的事会牵涉到王少侠身上。他们怕到时一旦与王少侠闹翻了脸,王爷会相着王少侠,插手此事。” 三王爷略一琢磨,觉得他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当即心头一惊,身子禁不住震了一震,急声道:“你再说说,他们会有什么图谋?” 总管摇了摇头,轻声叹道:“这个小人也想不出来,只有等到查出真正的凶手和幕后主使者之后,所有的疑团才能够水落石出。” “凶手……暗器……梅花针……”三王爷苦苦思索了一阵儿,脸上的焦虑之色更重了一层,“本王再问你,以你分析,这凶手……会是何人?你可以猜一下,说的不对也不妨。” “这个么……小人也不敢妄加评断。”总管紧紧皱着眉头,低下头在屋内踱了几步,跟着一抬头,方自缓缓的道,“听王爷刚才提到‘暗器’二字,小人倒想起了一个人,因为王爷也曾说过,当今武林之中,此人的暗器独步天下,无人匹敌。” 三王爷颌首道:“你说的可是‘暗器王’唐宇?” 总管答道:“正是此人,除了他,还有谁能有如此身手,银针出手,便连毙数条性命?” 三王爷扶着椅子慢慢站起身子,右手中指不时的在眉心处轻轻揉着,猛可里手指一缩,指着总管道:“好,你现在就与副总管拿着腰牌,一个赶奔吏部,一个前往大理寺,替本王查清禁两件事。” 总管问道:“不知王爷让小人查的是什么事,还请王爷明示。” 三王爷眯着眼道:“一、你到吏部查阅一下,看看自风遗仙死后,如今新任的南七北六十三省‘六扇门’总捕头是谁?二、你让副总管到大理寺,瞧瞧墨中白临死之死,身上可有什么明显的伤痕?” “好,小人这就去查。” “等一下。”总管刚要离去,三王爷跟着将手一摆,又想到了一件事,“另外——你再给本王在府中挑出几名精明强干的家丁,备上一份厚礼,令他们火速赶往资福寺。无论如何,也要将寺内主持法光请至府上,便说本王素慕他禅法高深,近日闲来无事,想让他与本王讲些经文。”说到这里,他又不由自主,微微叹了一口气,“对了,我义弟在临走之前,你可与他取些银两做为盘缠?” 总管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道:“小人本想与他取些银两,可王少侠走的匆忙,未等小人取时,他便已出府。再说……再说依王少侠的性子,不怕王爷您不爱听,小人即便与他取了银子,他也未必肯受……” 三王爷手掩胸口,伸出右手略自一挥,仰面叹道:“好了,本王知道了,你去吧!记住,早去早回……” “王爷保重,小人这就去办。”总管躬身退至门口,双手一揖,遂转身离去。 听着总管的脚步声渐寂无息,三王爷忽然生出一种有生俱来的空虚,就像眼前的这一间房屋,有着一种空空落落的寂廖。 对一个高处不胜寒的人来说,寂寞虽不是病,但有时会比任何疾病都要难捱。 而此时的三王爷,便是这种感觉。 ——一颗心荡然无存、无处不寂寞的感觉。 ※※※ 一直等了两个时辰,三王爷正自焦灼,忽见总管推门而入,他忙急步迎上,急促的问道:“怎样,本王交待的事情,可曾有些眉目?” “王爷莫急,小人这就告知王爷。”总管拭了一把头上的汗,略微喘了一口气,找了一张椅子坐下道,“据小人赶往吏部打探,现任的‘总扇门’总捕头正是那个‘暗器王’唐宇,他和贺顶红一样,都是自墨、风二人死后一并提拔上去的。” “墨中白呢,他死时可有什么明显的伤疤?” “据大理寺的官员向副总管透露,墨中白临死之时,最为明显的伤痕只有一处,便是脸上有一处深绿色的手掌印记,深及半寸之许。” 三王爷眼睛一亮,奇道:“哦?一处深绿色的掌印,莫非便是这一记掌印,便要墨中白的性命?” 总管道:“小人认为,很有可能。另据忤作验证,这处手掌印记明显喂有剧毒,不像是一般的手掌印上去的,而像是一种极为特别的暗器。” “墨中白果然是死于暗器。”三王爷伸出右手紧紧一握,手指格格声响,额头的皱纹如遇风暴般的动了一动,“如此说来,这倒是一件怪事。本王听说,风遗仙擅长剑法,并不是暗器,他几时练就了这等暗器?莫非……杀害墨中白的凶手另有其人,他也是遭人诬陷不成?” “小人也正是这种看法。”等三王爷把话说完,总管接着补充道,“为了进一步打探清楚,副总管又找到一名当日审讯风遗仙的掌刑差役,差役说,当天审讯并未问出结果。饶是用了大刑,风遗仙硬是死活不招,口口声声说是受人诬陷,他与法光并无半点联系。押至监牢,却不知什么原因,他竟在牢中畏罪自杀?” “主审官员他可问了?” “不曾。”总管道,“副总管说,风遗仙在牢中死后两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主审居然抱病而亡。” “竟有这等怪事,说来真是闻所未闻。”三王爷紧紧拧着眉头,陷了入深深的思虑之中。过了良久,他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接着又问,“资福寺的情况如何,法光可曾请来?” 总管搓了搓手,看着手掌道:“说来此事更是蹊跷,当家丁赶到资福寺时,寺中竟然了无一人。据当地官府声称,寺内的一干僧众,不知何故,竟在一夜之间给人尽数烧死。法光虽不其内,却也不知所踪。” “如此说来,杀害墨中白的凶手便真的是另有其人了。” “王爷说的极是,因为这些和尚都是在风遗仙死后被人烧死的,风遗仙若是真凶,真凶即死,又有谁会多此一举,替一个死人‘杀人灭口’?所以小人肯定,墨中白和风遗仙二人的死,背后定然另有真凶。而且……而且很有可能,这一真凶便是那天命令孔四等人行刺王爷的幕后主使——” “嗯!你的看法与本王所见略同,嘿嘿,本王倒要瞧瞧,这一真凶是何许之人?”三王爷突然咬着牙一声冷笑,当即向总管吩咐道,“好!你马上在府中挑出几名身手不错的武师,替本王暗中监视两个人。记住,切莫打草惊蛇,要挑几名轻功不错的。” “小人知道。”总管低声问道,“小人如果没猜错的话,王爷所有监视的这两个人,可是贺顶红和唐宇?” “正是此二人,你须多加嘱咐那几名武师,贺、唐二人皆非等闲之辈,只须监视,切不可与他们交手。一有消息,立即向本王禀报。” “小人遵命!小人这就下去安排。” “好,你去安排吧!”三王爷摆了摆手,令他退了出去。 眼见得天色渐晚,三王爷令人将灯掌上,一瞥之间,他看到墙上挂着一柄松纹古剑,当即伸手摘过,右手拇指一按绷簧,长剑铮的出鞘,一道寒光在他脸上一掠而过。 看到了剑,他忍不住又想起了王佛。 因为在他心中,剑即王佛,王佛即剑。 一个有血性、真性情的人;一柄永不褪色、锋芒不改其锐的剑。 剑光闪动,他想到的是王佛的眼神。 便如同这眼前的剑光,折射出一种“天下英雄谁敌手”的孤傲,同时也透出一种忧郁的傲和悲天悯人般的傲。 更形同一朵雪中的梅。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但是剑终归是剑,不是人,一柄再怎么充满灵性的剑,也终归是剑。 剑始终是冷的。 ——而王佛的心却是热的。 思及与王佛相处时的种种情形,三王爷的脸上轻绽出一丝春风般的暖意来,望着窗外的夜色,他独自喃喃说道:“义弟,如果你我还能相遇,我还做你的义兄,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第三十三章 正道沧桑 第三十三章正道沧桑 -------------------------------------------------------------------------------- 王佛等人星夜兼程,一路不停,时值次日申牌时分,终于抵至保定府的“祥瑞客栈”。 在保定,“祥瑞客栈”自是算不上是最气派、最富名气的一家客栈,但以名字而论,它却是最富吉利的一块招牌。与“保定”连在一起,便显得既平安,又吉利,给人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对异乡的游子来说,寄旅在外,图的也无非就是这四个字。 是以长期以来,“祥瑞客栈”的生意就一直做得很好,但凡前来保定投宿的人,首先想到的,就是这家“祥瑞客栈”。 由此不难看出,这家客栈的掌柜是个很会做生意的人。 会做生意的人,大抵都懂得“和气生财”四个字的妙用。而“祥瑞客栈”的掌柜,好像天生就是个充满“和气”的人。他不笑时已够和气,一笑起来,便显得更为和气。 听到大门外传来马嘶之声,客栈掌柜眼睛一亮,凭直觉他已知道又一拨买卖上了门。当下,他笑着带领几名伙计迎出客栈,一眼便看到了王佛等人的四辆马车。 待至车上众人一一下了马车,客栈掌柜笑着趋步迎上,未曾说话,先向王佛深深施了一礼。 王佛还了一礼,打量了他几眼,又看了看眼前的客栈,果见正门匾额上题着“祥瑞客栈”四字,这才问道:“请问足下可是这家客栈的掌柜?” 客栈掌柜笑着答道:“不才,在下便是此处的掌柜,敢问客官,你们共有多少位?” 王佛一指身后,道:“不多不少,共是十五位,掌柜的,你们客栈内现在还有没有别的客人?” “客爷可是要将本店包了不成?” “在下正是此意。” 客栈掌柜微一思忖,道:“说实话,咱们客栈如今还住着一位。按说你们要包下本客栈,我该将他逐出才是,只是这位客官有伤在身,在下若是将他逐出,也实是于心不忍。这样吧!按这咱的规矩,无论有多少客人,包住一天须付一百两银子,我呢,便少收客官二十两银子,只算你们八十两银子如何?” 王佛听他言辞恳切,说得入情入理,便转向柳依依道:“依依,你觉得怎样?” 柳依依抿着嘴笑道:“我看使得,八十两便八十两,总不成咱们来了,就将一个受伤的人赶走吧!别说掌柜的于心不忍,就是咱们,也觉得于心不忍啊!掌柜的,就这么定了。” 客栈掌柜喜道:“好好好,但不知诸位要住多少日子?” 王佛不假思索的道:“少则五、七日,多则十余日,掌柜的如果放心不下,在下可以先付订金。”一伸手,在怀里取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这是一千两,你暂且收下,所剩的二百两,你也不必找了。”说着伸手一指一辆马车,“另外,除了我们十五个人之外,我这车上还有一具棺材,二百两银子虽然不多,只求掌柜的能够行个方便,连同这具棺材一并看管一下,如何?” 客栈掌柜先是一惊,待又仔细瞧了瞧王佛,显然不像是歹人,便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饶是如此,他也看得出来,王佛一行虽非歹人,却也绝非寻常之辈,是以略作寻思便即应允:“好说好说,二百两便二百两,我这就命人将马车赶入客栈。”向两旁的伙计一挥手,几名伙计抢步而上,将四辆马车一一接过。 王佛猛然想到他方才说的一句话,忍不住问道:“对了掌柜的,听你刚才言讲,说客栈内还住着一个客人,如今受伤在身,到底是什么原因,掌柜能否讲个清楚?” 客栈掌柜脸色倏的一变,忙压低声音道:“客官,这件事么,我实在是不好说啊!因为我已答应了那人,要替他严守这个秘密。” 王佛看他一脸神秘,越发感到有些奇怪,随后一指胸口道:“掌柜的尽管放心,我决不致让你为难,你就是与我说了,我也决不会透露出去半句。你若是信不过在下,我可以向你发誓。” 客栈掌柜解释道:“我当然不是信不过客官,好吧!我也觉得客官不像是坏人,我可以说给你一个人听。要说起这位客官来,到咱客栈已经有六天之久了。他来投宿之时,正是夜里两更天左右,当我听到敲门之声,让伙计打开门看时,他已然倒在血泊之中。” “哦,此人怎生模样?”王佛接着又问。 “这人是个和尚,着一身黄色僧袍,看年纪……大概在五十岁左右。”掌柜的说话之时,不住的东张西望,生怕这些话被第三个人听到,脸上显得甚是紧张,“而且我还发现,在他手中还紧握着一对雪花戒刀。当我将他搀扶起来时,他不由分说,便取出五百两银子,求我无论如何,都要将他留在客栈之中。说只须留他住七、八天,待他伤势有所好转,他可以告诉我一件天大的秘密。” 王佛听到这里,心里怦然一动,更觉得这名受伤的僧人大有来历,于是接着又问:“一件天大的秘密,他可说是什么秘密?” 客栈掌柜摇着头道:“什么秘密,他却不肯言讲,就是他出家何处,法号叫什么?他也一概未说。不过……他却说……我只要将这个秘密转告一个姓王的人,到时无论我要多少好处,那姓王的也必会依从。” 王佛笑道:“掌柜的可曾问,那个姓王的人叫什么名字?” “问过。”客栈掌柜一边在前面引着路,一边小声说道,“只是这和尚口风甚紧,他只说自己原在京城居住,在自己伤势未曾好转之前,这个秘密,任何人他都不肯言讲。” 王佛听他说得煞有其事,心里禁不住为之一凛,暗道:“这和尚来自于京城,并说秘密与一个姓王的有关,他到底是什么人?”跟着又想到近日所发生的一些事,突然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不知何故,一颗心竟自跳了几下。为了稳住客栈掌柜,王佛心里吃惊,脸上却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掌柜的,恕我直言,我看你八成是着了这和尚的道。你想,他既然知道这个秘密,何不直接告诉那个姓王的,有这等讨便宜的事,他又怎会去告诉别人?” “不瞒客官,刚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后来我却发现,这个和尚并没有骗我。”客栈掌柜独自领着王佛将客栈的房间一一转了一遍,接着又道,“因为这和尚刚到客栈两天,便又来了一批客人。” 王佛道:“想必这些人都是为那个和尚来的吧!” “正是。”客栈掌柜像是仔细回忆着那些人的模样,一字一句都透着小心,“这些人……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一共是十八个人。虽然他们的穿戴打扮均甚普通,但在他们身上,却个个都带着兵刃。尤其看他们的言谈举止,都显得甚是倨傲,后来经在下询问,他们倒也不加隐瞒,亮出了他们的身份。” 王佛笑着问道:“莫非他们都是官府中人?” “一点没错,当时看了他们的腰牌,我便吓了一跳,原来他们均是由朝廷派出的锦衣卫。”客栈掌柜看了王佛一眼,目光中透出一丝惊惧之色,“其中一名锦衣卫二话没说,当即从身上取出一张画像,画上绘的,正是那个和尚。当他们问我可曾见过这个和尚时,看他们凶巴巴的样子,我便一口给否认了。他们不信,整整在咱客栈里折腾了大半天,临近傍晚,这才悻悻而去。” 王佛笑道:“但不知掌柜的用什么法子,将这和尚藏了起来?” 客栈掌柜道:“说起这事,还多亏了那和尚早有防犯,让我将他提前藏在了一个酒窖之内。” “身为出家之人,却被人亡命缉捕,倒也难为了这个和尚。”王佛深有感触地轻喟一声,眸子里掠过一丝怜悯之意,“掌柜的,以你来看,那些锦衣卫还会不会来?” 客栈掌柜极为肯定的道:“我料他们不会再来了,前一次他们将客栈翻了个遍也一无所获,便断无去而复还之理。” 王佛却是一笑,另有一番见解:“我看未必,那些锦衣卫均非等闲之辈,谁要是被他们盯上了梢,十之八九,都很难摆脱得了。他们既然来到了贵客栈,显见得已对贵客栈起了疑心。掌柜的,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你觉得如何?” 客栈掌柜忙道:“不知客官要与我商量何事?” “掌柜的阅人甚多,想必已经看出,在下乃是江湖中人。”王佛神色凝重,眼中神光湛然,双眉宛如刀锋出鞘,兀自倏的一扬,“我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朝廷鹰犬四处为非作歹、欺压良善的行径。尤其是这些仗势欺人的锦衣卫,个个冷酷无情,不知残害了多少无辜之人?因此,在下想请掌柜的能够带我前往酒窖一趟,兴许在下还能够助那和尚一臂之力。” “这样……恐怕使不得吧!”客栈掌柜甚是为难的摇了一下头,跟着解释道,“不是我拂客官的面子,只因那和尚有言在先,说是除了本客栈的人,让在下无论如何,都不可将他的藏身之所说与外人。另外,在下经营这家客栈多年,凭的便是信义二字。我今天只所以和客官说了这么多,就是因为我看客官不像是个歹人,这已是破了先例。你要见那和尚,在下实难应允,只怕这样一来,那和尚嘴里纵然不说什么,心里也会认为我是一个口是心非之人。一旦传扬出去,必然有损小店的清誉,那样以来,咱这以后的生意就不好做了。” 王佛听他说的也在情理之中,当下也不勉强,随口说道:“我知道你有苦衷,在下也绝不会令你做难。我看不如这样,你替在下打听一下那和尚叫做什么法号,你看能不能办到?你放心,在下有这种想法,实无半点恶意,我只想帮他一下。” 客栈掌柜低下头想了片刻道:“恐怕这一点……也很难,我若突然打听他的法号,那和尚定会怀疑,是我将他的行踪告诉了外人。更何况,他到时必会问起客官的姓名,客官让我……嘿嘿……怎生回答?” 王佛忙向他一笑,随口接道:“不妨事,你就直接将我的姓名告诉他便是。那和尚曾经说过,他心里的秘密与一个姓王的人大有关联,你可以告诉他,在下就姓王。” “不知客官尊讳怎称?” “不才,在下姓王名佛。” “什么?客官你……你……你是王佛……”客栈掌柜听到这个名字,后心处像是捱了重重一拳,身子一晃,向前抢了一步,“请问客官,这世上共有几个王佛?” 王佛微笑而答:“有多少我并不知道,不过据在下目前所知,叫这个名字的,好像也就只有在下一个人。” 客栈掌柜可劲儿晃了晃头,揉了揉眼,又反反复复盯着王佛看了几遍,这才问道:“难首你……就是人称……‘杀手佛’的王佛?” 王佛笑而颔首道:“不才,正是区区在下。” 客栈掌柜仍然有些不信的道:“可是那个在天坛上和驸马归天鹤一战的王佛?” 王佛听他罗罗嗦嗦,兀自问个没完,觉得此人当真有些好笑,忙又点了点头,耐着性子道:“不错。” “哎呀!原来是王少侠,失敬失敬!王少侠在上,请受在下一拜。”客栈掌柜更不打话,随即纳头便拜。 “掌柜的这是做甚?”王佛赶忙伸手相托,“什么少侠,我王佛充其量不过是一介江湖武夫而已,实是不足挂齿,掌柜的行此大礼,教在下如何担当得起?” 王佛执意相扶,客栈掌柜却是死活不肯,硬是恭恭敬敬的给王佛磕了一个头,待得抬起头时,便见他眼中显得既喜悦,又崇敬:“王少侠自谦了,当今武林,有谁不知你‘杀手佛’三个字的?久闻王少侠行侠仗义,剑法卓绝,眼下又是武林盟主,在下当真钦佩万分。没想到,今天我却与王少侠在此相遇,直至现在,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呢。”说着在左臂上狠狠拧了一下,“王少侠有所不知,在下虽然经营于此客栈,生平最喜爱的却是武学。不怕你见笑,在下年轻时那阵子,也曾和别人学过几手三脚猫、四门斗的庄稼把式。只可惜名师难求,一直以来,苦于无高人指点,我的武功都难有半点进展。尤其近几年来,世道不甚太平,劫匪打家劫舍,横生四起,在下为了客栈的安危,也曾聘过不少武师传授我与众伙计一些枪棒拳脚。只是那些武师个个徒有虚名,都是些沽名钓誉的泛泛之辈,是以没过多久,我便将他们尽数辞了。今日天可怜见,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王少侠。王少侠——在下不敢奢望太多,只求你在这几天之内,能给在下点拨个三抬两式,但不知少侠能否成全?” 王佛没想到他竟有如此请求,萍水相逢,怎肯轻易表态?当下就轻轻摇了摇头。客栈掌柜见此情形,蓦的退了一步,再次撩衣跪倒,磕了个头道:“尊师在上,弟子罗平参拜恩师。” 王佛欺身抢上,将他重新扶起,啼笑皆非的道:“罗掌柜,这可使不得,你我二人年龄悬殊,怎能以师徒名份相称?这样吧!承蒙你看得起在下,我便授你一套掌法、拳法、腿法、剑法和棍法,你看如何?” 罗平欣喜万状的道:“那敢情好,等我学会了,我再授予那些伙计,到时什么样的劫匪我也不怕了。”一伸手,忙将王佛给他的那一千两银票从怀中取出,不由分说,又重新递给了王佛,“王少侠,请恕在下眼拙,不识尊颜。现在既然知道了,这一千两银子,你无论如何也要收回。” 王佛再三推让,罗平兀自不依,王佛无奈,只得将银票收起。罗平道:“王少侠,在下现在就命伙计做饭,你需要什么只管张嘴,只要咱这客栈有的,在下一定尽力而为。你方才交待的事,在下明天就办,你先歇着,在下这就下去给你们做饭。”一拱手,向王佛施了一礼,笑着走出了房间。 ※※※ 当夜无话,到了次日天明,罗平依照王佛所言,独自前往酒窖去见那名僧人。王佛足足等了约至两个时辰,才见罗平匆匆赶回,王佛问道:“罗掌柜,情况如何?那和尚可曾说出自己的法号?” 罗平有些失望的道:“没有。我当时说出王少侠的大名时,那和尚先是眼睛一亮,接着便沉吟不语。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提出一个条件。说要是让他相信你就是王佛,除非以你的兵刃为证,否则他便不信。” 王佛晒然道:“看来,此事当真与我有关。好,他既然要借取我的兵刃一观,我便只有这柄‘挽歌’软剑,你且与他拿去好了。” 罗平道:“不错,那和尚也曾说过,王少侠的兵刃正是一柄软剑。” 王佛右手一翻,笑着在腰间解下“挽歌”软剑,托着递给罗平,说道:“罗掌柜,你可以拿去让他看了。” 罗平接过软剑,顺手一挥,剑光闪动,直映得他双眼不住眨动,连声赞道:“好剑好剑,端的是一柄好剑!王少侠稍候,我马上拿过去,让那和尚瞧瞧再说。”疾步出屋,再次赶往酒窖。 这一次,王佛等的时间更长,眼看着等了三个时辰,才听罗平一路嘟嘟囔囔的赶了回来。王佛道:“罗掌柜,此次那和尚又说些什么?” 罗平躬身将长剑递于王佛,恨恨的道:“别提了,那和尚真是麻烦,他说此剑虽是少侠所带之物,还是有些不大相信。” “他不相信什么?” “他不相信王少侠真的会助他一臂之力。” 王佛奇道:“那我怎么做,他才能够相信?” 罗平伸出三根手指道:“他说,王少侠须依他三个要求方可。” 王佛在腰里围好长剑,头也不抬的道:“你说,他提的都是什么要求。” 罗平道:“一、王少侠知道他的姓名和这件秘密之后,必须要保护他的性命。” 王佛道:“这是自然,第二呢?” 罗平呐呐的道:“二、他说无论他做过什么,王少侠都要担保他没有半点罪责,可免除律令之惩。” 王佛轻皱眉头道:“我并非官府之人,无权无势,这一条且容我仔细想想……他提的第三个要求又是什么?” 罗平吸了一下鼻子,有些迟疑的道:“他……他让少侠为他杀两个人,他说只有这两个人死了,他才能保得平安,再不致于被人追杀……” 王佛微感纳罕的道:“杀人?这两个人姓甚名谁,他可曾言明?” 罗平苦笑摇头:“这个他却没说。” 王佛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寻思了一会儿,横下心道:“好!罗掌柜,你再去酒窖走一趟,便说他的头一个要求我已应下,至于后两个要求,先容我想上一想再做回复。你还告诉那和尚,问他到底身犯何罪,法犯哪条?如果他所犯之过并非死罪的话,我可以帮他开脱,尽量免了他的刑法。还有,你必须让他讲明白,要将他‘杀人灭口’的两个人是谁?杀与不杀,只有我知道了才能决断。” 罗平道:“好!我这就去。”说罢转身出门,大步赶向酒窖。 第三次,罗平去的快,回来的也快,不及一个时辰,就见他急步入屋,见了面便道:“王少侠,那个和尚所犯何罪?此次他依然没说。不过他却说,凭你与三王爷的交情,你一定能够替他开脱罪责。” 王佛不动声色的道:“好,他的第二个要求我也应了,他让我所杀的两个人叫什么名字?” 罗平斜身凑近一步,俯在他耳边道:“他说这两个人一个叫唐宇,现为南七北六十三省掌管‘六扇门’的总捕头;另一个姓贺、名顶红,现任锦衣卫指挥使之职。” 王佛听到这里,低下头捂着胸口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问道:“你说什么?让我杀了贺顶红?” 罗平道:“不错,是贺顶红。王少侠,是不是这个姓贺的武功太高,你觉得没有把握啊!如果你真是为难,在下这就去转告那个和尚,说此事就此作罢,他纵是有天的秘密也与少侠无关。” 王佛神色憔悴的道:“不忙!你可曾问他,这个秘密除了与我有关之外,还和什么人有关?” 罗平叹道:“问了,这和尚却不曾说。他只说,涉及这个秘密的另一个人,与王少侠的关系也极是密切。” “与我关系密切,他说的莫不是……”王佛微闭二目思索了一阵,慢慢睁开眼道,“对了,那和尚出家何处,法号叫什么,他这次说了吗?” 罗平道:“这次他终于说了,他说好像是在……资福寺出家,法号……法号是……”他伸出左手中指轻轻揉了一下额角,想了想,又道,“对!叫法光。” 其实刚听罗平说起这和尚来自于京城之时,王佛就已经想到法光这个名字。现在一旦证实,王佛的心里还是禁不住吃了一惊。通过法光的种种迹象,他已隐隐感到,法光要讲的这个秘密绝不仅仅是关于墨、风二人的真正死因,很有可能,此事还与易水寒、颜如玉二人休戚相关。 饶是如此,但要让他杀了贺顶红,王佛也实难委决。 无论杀与不杀?他都觉得胸口一阵阵剧痛。 过了良久,王佛向着罗平强颜一笑:“罗掌柜,烦劳你再去酒窑一趟,告诉法光,他的第三个要求,我要想上一想。”罗平劝了他几句,起身离去。 “王郎,你在想什么呢?”王佛心绪百转,正觉得烦闷,柳依依从外面款步而入。她的声音既轻且柔,说不尽体贴之情,温存之意,“自从来到这里以后,我发现你与客栈掌柜不时窃窃耳语,我就感到你似有心事在瞒着我,王郎,你我既已做了夫妻,有什么事?你应该和我说一下才是。” 王佛搭住她右手放在胸口上摸了一摸,充满爱怜的一笑,脸上又恢复了平静:“依依,没什么事,你不用替我担心。” 柳依依笑道:“你也无须瞒我,你的心事都写在了你的眼神里,我猜你定是担心水寒、如玉他们夫妇二人,对也不对?” 王佛小声道:“不错,这两天我总有一种不祥之感,感觉仿佛要发生一件不吉利的事情。但愿我们等不到七天,他们夫妇便会赶至保定,与咱们会合。” 柳依依抽出柔荑,在他后背上轻轻抚摸着,柔声道:“你也不用担心他们,你也说过,吉人自有天相,没准再过两天,他们夫妇便会出现你我的面前。” 王佛叹道:“但愿如此吧!” 柳依依呶着嘴佯嗔道:“又来了,今后不许再你叹气,纵有天大的事,我们同心合力,便没有过不去的坎。” “好!我答应你,今后绝不叹气。”王佛在她鬓边掠了一下,笑着道,“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相信我们二人如此,易兄他们也是如此。依依,我……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你必须答应。” “嗯。”柳依依小鸟依人的点了点头,“你说吧!” “我只怕七天之后,易兄他们未必赶得到‘祥瑞客栈’。如今天寒地冻,我倒无妨,我深恐你与二老的身子吃不消,我在这里多等几天,莫如你们先走。”王佛神情严肃,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所以我想让你陪同二老今天就走,好及早回到家里,不致再受羁旅之苦。还有枯木大师等人,为了我的事,已自耽搁了他们很多时间,我心里终觉不忍。所以我打算,他们今天和你们一起走……” 后面的话还未出口,柳依依脸上已然变色,她咬着嘴唇道:“王郎,你不用说了,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走,你想一个人留在这里,是也不是?” “是。”王佛直言不讳的道,“我担心这几天京城会出现什么变化,为了易兄,我必须赶回京城看看。依依,枯木大师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不想再麻烦他们。至于你和二老,我更不忍心看到你们受到半点伤害,所以你们——必须要走。” “不可以——”听他说到“伤害”二字,柳依依一颗心登时一紧,眼圈一红,两行清泪潸然而下,随即断然说道,“王郎,别人都可以走,我却不能。你可曾想过,留你一个人在这里,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又何尝放心得下?你……你一旦出了什么事,我……我怎么办……王郎,依依既然做了你的妻子,便发誓与你同生共死,福祸相依,我绝不走!” “依依,你这又何苦?”王佛知道她是为了自己着想,心中更觉怜惜,当即替她拭了拭泪痕,深深的笑道,“好!你我今生今世,生死与共,福祸相依。可是,这件事你切不可与其他人说起,知道吗?” 柳依依破啼为笑道:“这个我自然省得。” 门外脚步一响,“狮子吼”雷音却道:“小姐、公子,难不成连我们四个人也不许留下吗?”身影一晃,已与盛铁衣、夜繁星、蓝陵王三个人联袂而入。 ※※※ 盛铁衣道:“王公子,你和小姐的话,我们四人已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没说的,也算上我们一份。” 王佛瞧着四人苦苦一笑,虽未表态,脸上已呈现出为难之色。夜繁星凛然道:“莫非公子还信不过我们不成?我们的武功虽然不济,却还都是响当当的汉子。” 蓝陵王接着道:“不错!为了小姐和王公子,便是赴汤蹈火,我们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柳依整了整衣襟,依吐气如兰的道:“四位叔叔,这么多年来,你们对依依百般爱护,依依已不知该如何报答才是。这件事再让你们插手,依依于心何安?” 雷音听她说罢,甚是不悦的道:“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在你面前,难道我们四人还成了外人?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还说什么报答与不报答的客套话?总之,我们四人这辈子跟定了小姐,老盛、老夜、老蓝,你们说是不是?” 另三人一齐道:“不错!生为柳家人,死为柳家鬼。” 想到柳依依死去的爹娘,雷音胸中一热,双膝一软,便即跪倒在地,泣声道:“夫人、大哥,你们放心,我们四人绝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只要我们四人还要三寸气在,就一定会保护好小姐。小姐,此事你若不应允,我等便长跪不起——”一使眼色,其余三人相继跪倒。 柳依依看到这里,浑身如触电殛,啊呀一声惊呼,忙将四人一一搀起,流着泪道:“四位叔叔对我柳家恩情似海,我父母纵然身在九泉,也须含笑瞑目了。四位叔叔快快请起,你们这样做,岂不是要折杀依依吗?”当下转向王佛道,“王郎,我看……不如让四位叔叔也留下吧!” 王佛瞧在眼里,心头大为感动:“好,难得四位前辈如此重义,晚辈钦服之至。” 雷音呵呵一笑,道:“这不就结了,就这么说定啦,你们可不许反悔啊!” 王佛又向四人嘱咐了几句,蓝陵王胸口一挺,道:“公子尽管放心,我们保证说到做到,此事除了我们六人,绝不向其他人透露半句。” 王佛道:“如此甚好,今天我便让枯木大师陪着我的父母离开这里。一旦获知法光口中的秘密,我们就即刻赶往京城,只是……法光让我替他杀了贺兄,我心里实是委决不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夜繁星眨着眼着笑道:“公子也不必犯愁,法光所提要求,你先暂时全都应下。当今之计,我们应先从他嘴里得知那个秘密再说。” 王佛沉吟须臾,眉梢微微一动,道:“前辈见教的极是,权宜之计,也只有这么办了。” 说话之间,王佛陪着柳依依到了父母所住的房间,王佛说明来意,王安道:“你说的也是,眼看着这天就要下雪了,你娘的身子骨又不是太好。客栈再好,终是比不得到了家里温暖,好,我们今儿就起身。” 刘氏一把拉过柳依依,心疼的道:“依依,唉!娘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不如你和我们一起走好了。” 柳依依握住刘氏的手,紧紧贴在脸上,乖巧的道:“娘,您老不用担心,有你的宝贝儿子护着依依,你还担心什么?再说我们在这里也不会呆的太久,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们把辛姑娘的灵柩送到天山下葬之后,便会立刻回到家里。” 刘氏连声叹息道:“好吧!这大冷天的,你在外面也多注意点,爱惜一下自己身子。” 柳依依垂手躬身,盈盈道了个万福,笑道:“依依多谢娘的关心,您老就是到了家里,身子也多注意点。” 出了父母的房间,王佛又找到枯木大师等人,将自己的看法说了一遍。枯木大师双掌合什道:“阿弥佗佛,王少侠,你此事就交给老衲好了,老衲定将令尊及令堂平安送至桑梓,尔后再回少林。”明阙真人、宋长恨、匡正、夜如何也皆无异议,独有容帝尊、满十六二人一语不发。 王佛抱拳一揖,施了一礼道:“那么便有劳几位了,我这就去找客栈的罗掌柜,让他与你们挑出两名驾车的伙计。”转身出屋,迎面正碰上罗平,王佛低声问道,“法光这次是怎么说的?” 罗平道:“法光依然固执己见,没有半点回旋余地,说少侠若是不全部应了他的要求,这个秘密,他便永远不会讲出。” 王佛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头道:“罗掌柜受累了,他的第三个要求,容我今晚想想再说。对了罗掌柜,我父母思乡心切,今天便要急着赶回故里,咱这客栈里面可有会赶车的伙计?” 罗平满口应允道:“有有有!但不知王少侠要几名伙计?” “两名足矣!”王佛道,“这一路需要多少钱?还望罗掌柜明言。” 罗平笑道:“王少侠说这话可就是小瞧了在下了,我虽为经商之人,也懂得人情世故,你的钱恕我分文不受。好!我这就去找两伙计过来。”时间不大,他将两名伙计叫至王佛近前,郑重其事的道,“王少侠有什么交待的,只管和他们吩咐。” 王佛见这两名伙计身材健壮,都是二十五、六的棒小伙子,感到大为满意。当下便将自己的家乡住处简略的说了一遍,“狮子吼”雷音走进房间,唱了个喏道:“公子,车马已经齐备,你看可以走了吗?” “好了,可以走啦!”王佛与柳依依分别扶着王安和刘氏出了客栈,这时早有两名伙计将两辆马车赶到了大门口,枯木大师、明阙真人与王安、刘氏共乘一辆马车,匡正、宋长恨、夜如何、容帝尊、满十六五个人则分别上了另一辆马车。待见两名伙计都坐上了马车,王佛长身一揖,只说了“沿途保重”四个字,便觉胸口一热,声音转为哽咽,低下头将手一挥,两名伙计啪的各抽一鞭,两辆马车出了“祥瑞客栈”,兀自望南而去。 眼瞅着马车远去,王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着柳依依道:“依依,今儿是什么日子?” 柳依依道:“今儿是腊月二十五,怎么了?” 王佛目视远方,悠悠的道:“那么明天便是腊月二十六了,却不知京城是什么天气,到时会不会下雪……” 一个“雪”字未了,罗平忽然在脸上拭了一下,仰起头道:“王少侠,真的下雪了。我方才感到脸上有一丝湿意,难道你没有感觉吗?” 众人巡声向天望去,果见时间不大,一片片银白色的雪花迎面再至,竟自真的下起了雪。柳依依伸出手掌轻轻托起几瓣雪花,极是开怀的道:“‘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王郎,这儿离京城不是太远,想必京城那也该下雪了吧!” 王佛凝目而视,任一片片雪花落在眼上、脸上和嘴唇上,兀自纹丝不动。他伸手拈起一瓣道:“想来应是如此,古人说:‘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于贞兮;未若兹雪,因时兴灭!’但愿苍天见怜,这场雪会是一场瑞雪……” ※※※ 腊月二十六日。京城。 ——大雪天。 柳依依说的没错,就在保定府开始下雪的当口,京城也下起了一场大雪。一夜之间,放眼整个京城,满目上下,万顷同缟,千岩俱白,一派儿银装束裹、皑皑世界。 谈到“雪”,但凡雅兴之人除了赏雪、玩雪之外,便不能不吟雪。因为在诗人和画家眼里,雪本就是透着空灵的精灵,每每一瓣、一姿、一舞,无不风情万种,诗画咸宜。 由来历代吟雪诗文,颇多佳作。如唐诗人韩愈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山雪。”便尤为后人称道。再如唐诗人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也同样饶有情趣,脍炙人口。然写得最为大气、奇异瑰丽的则是那一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此诗既为一首白雪歌,亦是一篇送别之诗。除了写诗中送别惆怅、满怀依依的惜别之请,诗人更以非常传神的笔触描摹了雪之皎洁、鲜润、明丽以及飞动之美,新颖奇妙,独具风神。诗中写道: 北风卷地白草拆,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著。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如今,在香山一处的八角亭内,正有人吟着岑参的这首诗篇。这人一边吟诵,一边顾目远望,端的一派翛然兀坐,意兴闲适之态。 这人簪翠凤冠,衣金霞帔,一袭儿彩碧暖裘,正是七公主。 在她对面,打横摆着一张雕花香楠木的桌子,桌面上尽铺锦绣,四壶温好的陈酿“女儿红”异香馥郁,沁人心脾。除此之外,桌子上尚有四杯四箸、八样儿小菜。每牒小菜上面,都扣着一只青花瓷的精致小碗。在她身后,四名宫女守着一只炭火盆。好在今天雪势虽大,却是无风,是以盆中炭火暖意融融,亭中之人,倒也感受不出半点寒意。 “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七公主举目看时,果见玉碾乾坤,一片片雪花“卧听疏疏还密密,起看整整复斜斜”,将整个香山构勒出一幅“倏忽银台构,俄顷玉生树”般的动人景致。 此时的七公主,雅兴正浓。在她看来,这等“飘摇四荒外,想象千花发”的美妙雪景,实在要比竹树葱茜、池榭幽绝的景色更具情韵。 她正要接着吟诗之时,便听得亭外有人吟道:“水晶宫,四围添上玉屏风。娅姹碎剪银河冰,搀尽春红。梅在纸帐中,香浮动,一片梨花梦。晓来诗句,画出渔翁!好雪啊!好雪——” 七公主闻声而望,便见贺顶红、易水寒和颜如玉每人撑着一柄竹骨雨伞,已自一路踏雪而至。 ※※※ 一首小令吟罢,贺顶红笑着走进亭子里,合上伞放在一旁,躬身施了一礼,道:“卑职来迟一步,让公主久候了。” 七公主抬手一笑,道:“贺指挥使不必客套,请坐。” “卑职谢过公主。”贺顶红笑而落坐。 七公主站起身子,迎着颜如玉道:“妹妹果然守信,来!快挨着姐姐坐下。”说着搀住颜如玉一只手,当真如亲姐妹也似,显得极是亲热。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尤见此时的颜如玉,衬着雪色的白,更有一种无暇的美。 她看上去,比雪地的梅花更俏妍。 幽幽绝代,不染尘埃。 见公主如此殷勤,颜如玉俏脸儿微微一红,有些惶恐的道:“公主乃是金枝玉叶,千金之躯,如玉是何等样人,怎敢与公主并坐?” 七公主格格笑道:“瞧妹妹你说的,我是公主又怎地?你不认我这个姐姐,我却偏要认你这个妹妹。”不由分说,拉着颜如玉一并落坐。易水寒施礼已毕,遂挨着贺顶红一旁坐下。 七公主扳过颜如玉身子,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见她满头青丝垂鬟接鬓,饶是衣着绢素,不施脂粉,却越发显得闪烁惊眸、幽姿逸韵。当下咋着舌赞道:“妹妹果真长得美似天仙,好生模样,以我看,连这最美的雪景都不及妹妹半分呢。” 颜如玉低垂粉颈,嫣然轻笑道:“如玉多谢公主夸奖。” 七公主伸手在酒壶上摸了一下,感觉酒意尚温,回头向着四名宫女道:“你们都别愣着啊!把酒都给满上。”四名宫女每人持起一壶,与四人各自斟了一杯。 七公主一抬手,四名宫女又将扣在牒子上面的青花瓷小碗一一揭去,贺、易、颜三人低头看时,却见牒中四荤四素,俱是山珍海味,其香其色,咸称脍炙。 七公主托杯在手,望着亭外的雪景道:“你们说,这眼前的雪景图如何?” 贺顶红笑道:“‘苑花齐玉树,池水化银河。’今日之雪,实是美不胜收,令人心旷神怡。” 七公主道:“想不到贺指挥使倒有如此雅兴,难得的很。从古至今,诵雪之诗词可谓数不胜数,可见在世人的心目之中,雪是何等之魅力?易先生,今日雪中小酌,我等也行个酒令如何?” 易水寒笑道:“一切但凭公主做主,水寒并无异议。” 七公主道:“好!轮到谁时,谁便吟上几句或一首描写雪景的诗词,若是吟不出或是吟的慢了,便当自罚一杯。不过,这个酒令却也不难,因为我们都不是诗人,无须自作,就是吟出前人诗句也算过关。好,我先来。”一仰头,笑着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想也不想,便即开口吟道,“寒色孤村暮,悲风四野闻。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鸥鹭飞难辨,沙汀望莫分。野桥梅几树,并是白纷纷。”目光一转,望着贺顶红道,“贺指挥使,轮到你了——” 贺顶红道:“公主,吟两句可成?” 七公主道:“当然可以。” 贺顶红随口道:“白玉诚自白,不如雪光妍。” 七公主吃吃一笑,又看着颜如玉道:“妹妹,该你了。” 颜如玉妙目轻闪,微启朱唇,柔声道:“冻合玉楼起寒粟,光摇银海炫生花。” 不等七公主开口,易水寒即道:“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 七公主起箸挟起一片驼峰肉,含在嘴里细细的嚼了嚼,然后放下筷子,拍着手笑道:“不错不错。”吩咐四名宫女重新斟了一杯,又道,“你们可真会取巧,我吟一首,你们每人却吟了两句。好,这次我也吟两句,我吟的是——璧台如始构,瑶树似新裁。” 贺顶红嘿嘿一笑,悠声吟道:“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一诗吟罢,七公主先自格格格的笑了起来。易水寒和颜如玉也不由得失笑出声,七公主伸手一指贺顶红,摆着手道:“不成不成,这一首张打油的打油诗可不算,贺指挥使,你自罚一杯吧!” 贺顶红端起面前的酒杯,笑着一饮而尽,晃着头道:“不瞒公主,我肚里的墨水也就是那几首诗了,这个酒令再行下去,恐怕就是打油诗,卑职也吟不出了。” 七公主眯着眼笑道:“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你可怪不得我哦!”一边说,一边在颜如玉碗中挟了几筷子菜,眸子里全是暖意,“如玉,来!先吃些菜。这可是姐姐专门为你亲手做的,你且尝尝,可合你的胃口?” 颜如玉尝了几口,连声道:“嗯……好吃,公主恁地心灵手巧,竟能做得如此好菜,如玉好生羡慕。” 七公主又与她挟了几筷子,伸手搭在她的香肩之上,倍为亲切的道:“妹妹真会说话,你要觉得好吃,便不妨多吃一些。可惜妹妹与易先生走的太急,如果有时间的话,姐姐可以教你几手。” 颜如玉轻垂眼帘,低声笑道:“公主的好意,如玉感激不尽。只是烹饪之法甚是麻烦,如玉天生愚钝,比不得公主聪慧,公主的厨艺,只怕如玉一辈子也万难赶上。对了,又该着我吟了。公主,我吟的是‘拂草如连蝶,落树似飞花。’你看可好?” 七公主笑着点了点头,道:“挺好,易先生,你呢?” 易水寒眼望着酒杯吟道:“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七公主忙道:“罗隐人称‘诗虎’,此诗也固然是一首好诗,却不合今天的雅兴。易先生,咱们今天只图雅兴,不论苍生,这首诗不算,还请你再吟上一首。” 易水寒笑着问道:“以公主的意思,刘长卿的那一首《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也不算了?” 七公主道:“‘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此诗也显得有些伤感,不算不算。” 易水寒微微点了点头,双眉略自向上一扬,便即脱而出,呤了一首祖咏的《终南望余雪》:“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好!我且吟‘卷帘初闻阑干外,恰是梅花满树开。’”七公主举起酒杯,兴致勃勃的道,“好雪、好景、好一番诗情画意。” 众人极目而望,亭外的雪下得正紧。正如梁人刘孝绰那首脍炙人口的《对雪诗》所写:“桂花殊皎皎,柳絮亦霏霏。讵此咸池曲,飘摇千里飞。耻均班女扇,羞洒曹人衣。浮光乱粉壁,积照良形闱。”一时之间,说不尽雪花纷纷,粉香梅圃,断塘流水洗凝脂…… 第三十四章 雪殇苍茫 第三十四章雪殇苍茫 -------------------------------------------------------------------------------- 比起京城,保定府的雪虽不甚大,却也不小。望着天上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王佛思虑再三,决定就按照夜繁星所说,先答应了法光的三个要求,待弄清楚了他这个秘密再做理会。罗平刚要前往酒窑去见法光,却见一名伙计三步并做两步,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一脸惊色的道:“掌……掌柜的,大……大……大事不好了……那……那些锦衣卫又找上门来了……” 听到“锦衣卫”三个字,罗平心头一沉,也觉得有些棘手,当即问道:“他们来此做甚?莫不是又为了那个和尚?” 伙计喘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好,我这就即刻出去。”罗平转向王佛涩声一笑,“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诚如少侠所言,这些锦衣卫当真是阴魂不散。王少侠,你和柳夫人先在房中候着,我这就去照应一下。” 王佛笑着站起身子,眼睛盯着门外道:“这些锦衣卫来的正好,罗掌柜不用担心,我陪你一同出去看看。依依,你去告诉雷前辈他们四个,让他们到酒窑那里去看看,免得法光趁我们不备,借机逃走。” 说罢与罗平走出房间,等到了大门处抬头一看,果见门前一拉溜并肩站着十八名汉子。 ※※※ 王佛凝神注目,便见这十八个人头戴遮笠,半披蓑衣,俱为一色的暖服皂衫、缠带束腰,脚下尽是腿绷护膝,八搭麻鞋。每人背后,各负一柄长三尺、阔三指的青钢长剑。饶是雪势正盛,却一个个宛若钉子一般,犹自一动不动。 除此之外,王佛还发现他们的表情都有一个显著的特点。 就像他们背后的无鞘长剑。 ——厉冷而锐。 罗平趋步抢身,笑着唱了一个喏道:“各位官爷,这大冷的天,你们这是……” “不知掌柜的是真不明白啊!还是给大爷故作湖涂?”一名鹰眼浓眉,面如瓦灰的锦衣卫呼的迎面踏出,右手一晃,霍的一声,已将背后长剑亮在掌中,“废话少说,你如果想要活命的话,便及早交出那个和尚,我们转身就走。否则的话,大爷就将你这客栈里的人一个不剩,尽数宰了。” 罗平终不愧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心里虽然胆怯,脸上依然和和气气,没露出半点惊慌之色。他看着眼前的锦衣卫鞠了个躬,仍自笑道:“官爷想必说笑了吧!小人与那和尚一沾亲,二不带故,如果他真的是住在本客栈,小人巴不得交给各位官爷,也好讨个赏钱不是。再说小人是个奉公守法的人,那和尚又是带罪之身,官爷就是借给小人一百个胆子,小人也不也收留。嘿嘿……各位官爷,本客栈真的没见过那个和尚……” “哼!好一番巧言善辨。掌柜的,任你说的天花乱坠,本大爷又岂会相信你的鬼话?”那名锦衣卫紧绷着脸冷冷一笑,一双眸子杀机毕现,“据我所知,这贼秃有伤在身,必不会走的太远,他现在一定还在这保定城中。这几天以来,我们已分别在其它客栈一一寻访,却均无这贼秃的行踪。所以我敢断言,他现在就在你的客栈之内。说吧!你到底将这贼秃藏在了什么地方?” 罗平苦笑着摇了摇头,仰起头起誓道:“官爷,本客栈实是没有你们要找的那个和尚,小人要是骗了你们,小人……不得好死……你要非逼着我交人的话,小人也无话可说。你们就是将我杀了,我也交不出来。” “呀嗬——”那名锦衣卫手上一紧,长剑缓缓抬起,一指罗平胸口,再次追问道,“如此说来,你当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肯交人喽?” “官爷如果不信,小人可以带你到客栈里再找一次。各位官爷,你们看这样可好……” “你找死——”喝叱声中,那名锦衣卫手腕一振,陡的将长剑向上翻转,跟步一纵,手中长剑精光疾吐,直刺罗平胸口的“灵墟穴”。 剑光掠处,剑风暴起,登见雪花瑟瑟,寒意更浓。 几瓣雪花吃剑风一荡,兀自打了一个横旋,化为一团碎玉,倏的四散飞起。 罗平早有提防,眼见剑光一闪,急忙侧身一滑,险一险避了开来。 那名锦衣卫一剑刺空,先是一愣,跟着长剑掠转,又一招“归雁南来”斜着向他耳旁的“风池穴”递至。 这一剑,至少比头一剑快了三倍还要多。 因为这一剑的剑风,比天上的风还要快。 雪花一乱,如同一大片受惊的飞鸟,一齐在剑风中激扬四起。 雪,仍在飘。 ——但却挡不住这一剑的速度。 ——无情的速度。 罗平虽让过了第一剑,却深知绝对躲不过这一剑。 眨眼之间,他只觉脸上一寒,剑已透雪而至。骇然之下,一张脸登时失去了血色,刹时比雪犹白,比霜更深。 ※※※ 眼瞅着罗平即遭危险,站在一旁的王佛陡然喝道:“慢着,我有话说——”身子未动,右掌微一扭转,横着便是一掌。 但他这一掌所拍之处,击的却非那名锦衣卫,而是由天上飘落的雪花。 掌风过处,直似风卷残去,便见数瓣雪花吃他掌力一激,一串儿水珠如雨迸溅。 王佛手臂一沉,水珠儿随掌作势,倏的一折一卷,恰似断线珍珠,嗤嗤声响,径直射向那名锦衣卫的面门。 这些水珠,比那名锦衣卫刺出的剑更快。 那名锦衣卫听得水珠之声甚是疾劲,便知对方乃是劲敌,当下回过长剑,忙侧身挡了一下。 殊料王佛此番出手,已暗蕴了六层“万众神功”,力道之剧,端的非同小可。那名锦衣卫一挡之下,猛可里剑身一震,虎口又酸又痛,长剑竟自拿捏不住,铮的一声长鸣,已由斜刺里脱手飞出。折了两个筋斗,噗的一声,深深的插入雪地当中。 见王佛仅在举手投足之间,便将那名锦衣卫手中之剑震得脱手,其余的锦衣卫俱是一惊,立时不约而同,纷纷向后退了一步。 先前的那名锦衣卫返身将长剑从雪地里拔出,回过头盯着王佛看了几眼,顺手将长剑负于背后,重新迈步走上,冷若冰霜的道:“朋友好精湛的内力,失敬,失敬!但不知尊驾是哪个道上的,为何要帮着这一掌柜的挡横儿?” 王佛仰天打了个哈哈,跨步将罗平挡在身后,右手中指咄的向上一弹,将飘落的一片雪花拈在手中,笑着道:“在下是哪个道上的,不提也罢!总之,在下比不得你们这些吃公门饭的,可以明正言顺的为非作歹。在下倒想问一问诸位,你等身为锦衣卫,这么冷的天,不在京津享福,却为何要巴巴的赶至此地,与一个和尚过不去?在下很想知道,这个和尚又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 “尊驾既然知道了我们的身份,那么我就奉劝尊驾识相一点,最好还是不要趟这次浑水。” 那名锦衣卫手持长剑,兀自挽了一朵剑花,斜斜向下一指,漠然道,“朋友,我不管你是什么人,那和尚身为朝廷要犯,我等特奉上峰所差,势必要将他缉捕归案。假如朋友自恃武功了得,偏要干涉此事,嘿嘿……只怕我等剑下无情,要将你与做那和尚视为一党,一并拿下。” 王佛刚要接过话头,忽听客栈的院子里劲风呼啸,一阵阵金铁交鸣之声传了过来。待他甩脸观瞧,却见雷、盛、夜、蓝四个人正自走马灯相似,与一名僧人围斗正酣。 本来以雷音四人的武功,要胜那名僧人实属易事,况且那名僧人又有伤势在身。不过王佛也看得出来,雷音四人只图困人,却无意伤人,而那名僧人却正好相反,一招一式,俱是拼命打法。看他一对雪花双刀招招无情,刀刀夺命,使的正是一路“狂魔绝命刀法”。四人一旦逼得急了,他便索性引刀自斩,反倒惹得雷音四人相救于他。是以交手数合,四人竟丝毫也奈何不得他半分。 ※※※ 王佛暗自皱了一下眉头,心中寻思:“看来法光还是信不过自己,既是如此,我何不将计就计……”遂自喝道:“雷前辈,你和盛前辈、夜前辈、蓝前辈都请退后,既然法光大师要走,让他走便是。” 雷音大吼道:“好,咱们听公子的,秃驴,还不快滚——”与盛、夜、蓝三人一使眼色,四人各自虚晃一招,向旁跃了开来。 法光大喜,手提双刀飞身一纵,便到了客栈门口。没想到他刚一探头,立时感到心头一凛,好像大白天见到了活鬼一样,又惊恐万状的向后退了两步。 饶是雪花纷乱,交错密布,他却看得一清二楚,门外正站着十八个凶神恶煞般的锦衣卫。 此时此刻,那些锦衣卫也一眼瞅见了法光。刹时眼前一亮,除了先前的那名锦衣卫,另十七人尽皆向背后一探,各将长剑亮在掌中。先前的那名锦衣卫抬起长剑一指罗平,怒声道:“掌柜的,你口口声声说未曾见过这个贼秃,请问你这回又怎样解释?” 到了这时,罗平自觉有王佛撑腰,胆子便大了许多,说话已不似刚开始那般维维诺诺。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雪花,嘻皮笑脸的道:“各位,真是不好意思,本客栈刚才还没见过这个和尚,我也弄不清楚,这突然之间,为何又多了一个和尚。在下以为,他可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众锦衣卫受他一备奚落,脸上俱现杀机,各自一晃手中长剑,便要蜂涌而入。王佛横起右臂蓦的一拦,大声道:“你等且慢,容在下与这一大师说上几句话,你们再行动手,如何?” 众锦衣卫见过他的身手,心有余悸,兀自不敢擅自硬闯。先前的那名锦衣卫强自一笑,阴阴的道:“好说,好说……只要尊驾不阻拦我等拿人,就是与这贼秃说上一千句也没问题。” “那好,在下就多谢名位官爷了。”王佛笑道,“你们放心,我与这一大师说过几句之后,到时他是死是活,就由你们做主好了。”身子微微半转,看着满脸沮丧的法光道,“大师的伤势并未痊愈,本该再在这客栈内多住些日子才是,现在为何一个招呼也不打,就这么走了?” 法光双手拄刀,喘息着道:“原来……你就是王佛……” “非也。”王佛向他摇了摇头,“王佛是什么人,在下根本就不知道。” 法光单手提刀一指罗平,不由心生怨怼,哑着嗓子道:“掌柜的,你曾和贫僧说过什么来着?” 不等罗平开口,王佛一旁抢白道:“对不起,那是在下让罗掌柜骗你的,此事与罗掌柜无关。法光大师,罗掌柜冒着风险将你留下,你却倒好,如今却趁着他不注意,想要一走了之。嘿嘿!身为出家之人,你这么做,也太有辱你的身份了吧!” 法光认真的盯着王佛,充满狐疑的道:“你……你当真不是……王佛……” 王佛断然一笑:“当然不是,所以大师有什么秘密,在下并无兴趣。” 法光的眼里又羞又恼,跟着又转做恐惧,他不相信的又道:“可是……那柄软剑,分明便是王佛所持之剑,难道这也有假?” 王佛冷笑道:“你怎知那柄剑就是王佛所持之物,天下使用软剑之人莫知凡几,有谁敢下断言,使用软剑者便只有王佛一人?所以说,我不是王佛。” 法光听到这里,立时语塞。他目光连转了几转,仔细回味着王佛说过的话,突然明白了王佛话中有话,对方只所以不承认,实是有意逼着自己先说出这个秘密。他看了一眼站在客栈大门外的十八名锦衣卫,蓦的咬了咬牙,大声道:“也罢!王少侠,你即便不承认,贫僧也知道你一定就是王佛。好!你既然想知道这个秘密,贫僧可以与你言讲,但你要话复前言,须得保全贫僧这条性命。” “大师,很抱歉,在下已经说过,我对你的秘密根本就没什么兴趣。” 王佛翻看着手掌微微一笑,略自将脸一仰,一片雪花被他吹得悠悠飞起。接着将头一歪,转向门外的锦衣卫道,“好了诸位,我已然与这一大师把话说完,你们可以动手拿人了。” 先前的那名锦衣卫横剑当胸,笑着一拱,道了一个谢字,刚要跨步而入,突见法光双手一松,双刀当啷落地,撇于脚下。身子一软,向着王佛跌膝跪倒道:“王少侠,我说……我说……只求你听了这个秘密,能够庇护贫僧,我说——” 王佛终于笑道:“大师要是这么说,这档子闲事么,在下就替你管了,你说吧!我管保他们一个也休想进入。” 先前的那名锦衣卫见王佛突然变卦,双眉向上一挑,向着两旁喝道:“一个不留,杀——”铮然声中,手中剑银虹灿灿,伴着一大片雪花直袭王佛面门。 “法光,你可以说了。在下今天就一边听你说,一边和这些官差老爷们走上几招。”王佛迎着剑光左手一抬,闪电般搭住剑尖向下一按,右手勾出,已一个“大擒拿手”将那名锦衣卫的手肘扣住。 他这一搭、一勾、一扣看似简单,实则婉曲回环,犹如唐人绝句之法,句绝而意不绝;其一开一合,一反一正,尽皆相关相依,宫商自谐,委实妙至毫巅。 只此一招,便是那些尚未出手的锦衣卫们,数十只眼睛也都看的花了。 王佛眼望着苍茫大地,漫天飘雪,禁不住仰天一笑,豪气干去的长声吟道:“扁舟乘兴,读书相映,不如高卧柴门静。睡冰壶,短擎灯,隔窗孤月悬秋镜,长笛不知何处声?惊,人睡醒。清,梅弄影。”肩头一沉,随手一挥,呼的一声,那名锦衣卫已给他凌空掷了出去。但听得砰的一声大响,那名锦衣卫跌出三丈开外,直激得积雪四溅,荡起一大篷银白色的雪雾。 王佛拍了一下手掌,回过头望着法光道:“大师不必担心,你只管讲来就是。只是一点,大师若是少了一字或是漏了一句,在下这便就手不管。好,你接着说罢!” 法光见王佛武功如此之高,眼前蓦的一亮,便自放下心来,当下连声道:“少侠莫急,贫僧接着说,接着说……” 剩下的十七名锦衣卫个个一惊,跟着互相对视一眼,发一声喊,各仗长剑向着王佛一涌而上。 刹时雪花狂舞,剑气回荡,剑光搅入雪光,也分不清有几许杀意,抑或几许诗意? “云幕重封,风刀劲刮。玉絮轻寻,琼苞碎打,粉叶飘扬。一色白,六花出,密密疏疏,潇潇洒洒。”迎着攻上来的十几柄长剑,王佛口中轻吟,了无惧色。只见他身子斜着一闪,左手随着一拂,跟着右手就是一掌,格格两响,已有两柄长剑被他击做四段。 那两名锦衣卫大惊之下,脸上刚然一愣,啪啪两响,王佛已趋身到了二人近前。双掌递出,正印在二人的肩头上。 他这两掌看上去随心所欲,犹如轻轻一挥手,无风、无声,更无力。然而那名锦衣卫却跟着跌了出去,不远不近,也是三丈开外。二人身子甫一着地,便即双双喷出一口鲜血。 此时的雪地很白,便显得喷在雪地上的鲜血更为怵目惊心,比开在雪中最艳的腊梅还要红。 看到这样一幅画面,那些锦衣卫不但一一变了脸色,连手也开始变得颤抖起来。 在同一时间,他们都升起了一种可怕的感觉。 ——王佛虽不是鬼,却比鬼还要难缠。 ——王佛也不是风,却比任何风都要难拿。 ——王佛更不是雪,却又比雪更透着精灵。 所以他们把这三样加在一起,一致认为,碰上了王佛,简直就如同遇上了神。 但凡神一出手,便自有几分神气、神情、神韵和神姿,寻常人等便只有叹气的份。 老实说,碰上了王佛这样难缠、难拿的人,他们也想着就此罢手。不过他们却很清楚,来时容易去时难,倘若完不成任务,他们的顶头上峰比王佛更难缠。 因为王佛只有出手,才可能要了他们的命,而他们的上峰,则根本就不需要出手。只须一句话,便可以要了他们的性命。 所以他们明知斗不过,仍还是要斗。 看着眼前的这一番打斗,雷音、盛铁衣、夜繁星和蓝陵王等四人却兀自一动不动。 他们只所以没动,有两种原因: ——一是他们早已看得出来,王佛“一夫挡关,万夫莫开”,若是他不想退,那些锦衣卫便休想逼近半步。 而第二个原因,则是最重要的。 ———他们必须盯牢、盯死一个人,以免得这个人趁乱逃走。 这个人,当然便是法光。 ※※※ 八角亭内。 酒犹浓、人未散。 八角亭外,大雪如故。 ———恰似冰壶光浸水精寒。 七公主痴痴赏看多时,把起酒杯浅浅尝了一口,瞅着颜如玉甜甜一笑,柔声问道:“易先生,以你看,如玉妹妹哪一外生得最美?” 易水寒低着头答道:“这……不怕公主见笑,我觉得如玉身上无一处不美。要说最美之处……嘿嘿,我还真的说不上来。” 七公主笑着将左手一扬,右手放下酒杯,指了指颜如玉的一双明眸,无比专注的道:“亏易先生还与如玉妹妹厮守了这么多日子,竟连这点也看不出来么?让我说啊!如玉妹妹的眼睛生得最美,活脱便是用来迷死你们这些臭男人的。如玉妹妹,你说姐姐说的可是?” 颜如玉抿嘴一乐,红着脸兀自不语。 七公主接着又道:“要说妹妹的这个名字起得也好,姓颜、名如玉,果真是人如其名,妙之极矣!” 听七公主如此赞扬自己的妻子,易水寒笑了一笑,心头掠过一丝甜意。 七公主目光一转,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贺顶红,伸手将颜如玉的右手执住,极为关切的道:“妹妹,姐姐再问你,易先生可是真心爱你?” 颜如玉咬着嘴唇吃吃一笑,嘤声道:“不错,寒很爱我,如玉能够嫁给他做妻子,这辈子……便已知足了……” “‘莫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好,好一个‘爱’字。”七公主说到这里,脸上油然掠过一丝伤感,一字字透着悒郁,“如玉妹妹,你与易先生如此恩爱,姐姐真的对你们好生羡慕。唉!一个女人能够嫁上一个真心喜爱自己的男人,这辈子也算是不枉虚度,死也值了。如玉妹妹,你说姐姐说的对吗?” 颜如玉用力点了一下头,正不知该如何相劝,却见七公主倏地愁容尽消,继之笑道:“易先生,我有两件事情想让你替我去办一下,却不知你能否同意?” 易水寒忙一拱手,道:“公主请讲,只要水寒能够办得到,在下必然全力一赴,定不让公主失望。” “是吧!那就好。”七公主目视着贺顶红道,“说起来,这两件事贺指挥使也知道,我看……就让他和你说好了。” “卑职遵命!”贺顶红故作神秘的笑道,“易兄俯耳过来,小弟将这两件事告诉给易兄。” 易水寒稍将身子一侧,向他靠了一靠,抬起头道:“为兄听着呢,你说吧!” 贺顶红生怕他听的不太真切,故意一字一顿的道:“这两件事么,对易兄来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一、公主想让你休了如玉;二、如果易兄不肯休了她,让你把她的一双眼睛弄瞎了也成……嘿嘿,易兄可听明白了吗?” 易水寒不听则可,听过之后浑身一震,刹时由头至顶,浑若泼了一盆冷水,顿觉得一片冰凉。遂双手紧紧一握,死死看着贺顶红道:“顶红,你只吃了几杯酒,莫非便喝醉了不成?你说出这种话来,简直是荒谬至极!我与如玉情深意重,我为何要休了她?你让我弄瞎她的眼睛,更是笑话!”身子猛的一起,拱手说道,“公主,我看顶红已有八层是醉了,竟与我说出这等不着连际的话,咱们不如就此散席。我与如玉还要赶往保定与王佛会合,如玉,咱们走——” 他伸手刚要去抓颜如玉的手,七公主却笑着伸手一拦,嫣然道:“易先生误会了,贺指挥并未喝醉,他和你说的句句是真,没有一个字是醉话。怎么,易先生不愿意吗?” 易水寒愤然一笑,由鼻子里冷哼道:“原来公主留我们夫妻在此赏雪,安的却是这副歹毒心肠。对不起,告辞——” “告辞?哈哈哈哈……”七公主忍不住一阵大笑,此时她的脸上,既显得激悦,又流露出一些失望之色,声音里含着一种浓烈的怨毒,“我早就知道,这两件事情你是不会答应的,易先生,你以为自己还能够走得出去吗?你我事已至此,本公主就索性有什么说什么,全部告诉你好了。你的酒杯之内,我已事先让贺指挥使喂了剧毒,只怕到了这时,你想走也走不成了吧!” 颜如玉听到此外,直吓得花容更变,手一哆嗦,啪的一声,将眼前的酒杯碰落于地,摔了个粉碎。 易水寒一指贺顶红,怒目嗔道:“你……想不到你我兄弟一场,你对我也下如此毒手?” “公主说的没错,是小弟在易兄杯中喂了剧毒,而且小弟喂的这种毒名为‘无孔不入’。只不过易兄功力深厚,还不曾感觉罢了,若是换了一般的人,只怕早已是毒发身亡了。”贺顶红肩头一耸,眼皮似笑非笑,轻轻向上一撩,“易兄,不是小弟说你,一个‘情’字,一个女人,你又何必看的那么执着?这俗话说的好,‘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凭你的身手,只要你肯在朝做官,何愁没有荣华富贵,只要有了功名,休了颜如玉又能如何,到时候,你什么的美女没有?” 易水寒喝道:“做梦——” 贺顶红摇着头叹道:“看来,易兄真是要一条道跑到黑了。其实小弟也是一片好心,你也不必如此动怒。易兄,只要你肯答应公主所提之事,小弟马上就将解药给你,怎么样?” 易水寒心急如焚,哪里还听得进去他半个字,身子与贺顶红一错,已一把将颜如玉右手拿住。七公主向后一退,易水寒一把拉住颜如玉道:“快走——”听风辨位,右腿倒踢,砰的一声,跟着接了贺顶红一掌。身子一矮,拖住颜如玉向外便走。 七公主和贺顶红互相看了一眼,随后由亭内疾步追出。 易水寒刚奔出十余丈远,猛觉胸中气血翻腾,不由眉头一皱,身子向前一俯,哇的一声大响,一大口鲜血正喷在雪地上。 颜如玉吓得芳心乱跳,玉体不安,忙一把扶住易水寒道:“寒,你没事吧!你、你……你可不要吓我,不如……我这就回去告诉公主,就说我答应了她的要求……无论是你休了我……还是弄瞎如玉两只眼睛,我……我都愿意……” 易水寒惨然而笑,厉声道:“不可以,那样的话,你会让我比死更难受,快走——” 颜如玉一边随着他向前飞奔,一边流着泪道:“寒,你干么这么傻?如果你能活命,她就是要我一双眼睛……又……又算得了什么……” 易水寒怒道:“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贪生怕死之辈吗?我不许你再这么说。姓易的纵然拼得一死,也绝不会答应。如玉,要死,咱们便一起死,你怕不怕?” 颜如玉忽然变得镇定起来,狠狠的咬着嘴唇笑道:“不怕。” 二人又奔出七、八丈远,易水寒陡的觉得手上一紧,身旁的颜如玉在漫天雪花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呻吟。侧目看时,但见她的脖子上,已多了一条粗若茶杯、长及寻丈,通体闪着漆金色的暗鳞蟒蛇。 贺顶红站在二人背后,阴冷着脸沉沉一笑,慢条斯理的道:“易兄,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不答应公主,只怕这里,便是你们夫妻的葬身之地。”身子向前一纵,右手一招,蟒蛇舒身一抖,尾巴已被他牢牢握在手中。蟒蛇的头部,仍紧紧缠在颜如玉的脖子上。 易水寒更不打话,竟自头也不回,右脚一勾,砰的踢起一片积雪,直扑贺顶红双眼。 贺顶红抬起左手在脸上一挡,易水寒左脚早起,一记“回风倒摆腿”正中蟒蛇颈部。 他号称“神腿”,就是到了此刻,腿力所及,也是非同小可。蟒蛇吃他一脚踢中,喷着蕊子发出一声惊嘶,忍不住身子向后一缩,又重新回到了贺顶红的手里。 于此同时,易水寒却一张嘴,一口鲜血哇的喷了出去。他身子稍微一晃,蓦地里一声长啸,双足倒踢连环,疾如狂风暴雨,呼呼声响,向着贺顶红一口气连踢了十三腿。 十三腿踢罢,贺顶红连退了三步。饶是未被踢中,心头也掠过了一丝寒意。 现在他才知道,易水寒的腿法已然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若非对方中毒在先,单凭自己一人之力,二人鹿死谁手,他当真还没有几分把握。 但是这十三腿一经踢出,易水寒却觉得心口如火烧般难捱,四肢百骸,竟无一处不痛。他望着颜如玉勉强笑了一笑,垂泪道:“如玉,实指望你跟着我,我可以爱你一生一世,让你幸福一辈子,快乐一辈子,没想到……寒却连累了你……为夫无能,只怕……只怕我今天不能再保护你了……”鼻子里一热,便见两汪鲜血如雨喷出。 血顺着他的下颌流到了他的脖子里,又顺着脖子流到了胸口上,待得慢慢散开,尤显得无比凄艳。 颜如玉替他拭了拭鼻孔之处的血迹,深情款款的道:“寒,如玉不许你说出这种丧气的话。死,我不怕,如玉就是跟着你死,也是幸福的。” 任易水寒铁打也似的汉子,听了妻子这一席话,一时百感交集,又是凄楚,又觉欢喜,登时眼眶一热,虎目之中滚出两行泪来。他用力握了握颜如玉的手,含笑说道:“来!我背着你,我们同生共死,便是死了,也不离开!”瞥见七公主站在离自己约六、七丈远的地方,背起颜如玉冷不丁身子一转,折过贺顶红,竟自向七公主飞身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易水寒身子未到,半空中双腿一并,已凌空踢了出去。 然而七公主却笑着一动不动。 就连贺顶红也一动不动。 他们似乎觉得,易水寒此举,本来就是多余的。 易水寒的双腿刚一踢出,却见眼前两丈开外的雪地里,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随着这一声闷响,那处雪地竟自裂了开来。 雪地一裂,咄的一声,一条人影带着满身积雪,犹如一枝怒箭“标”向半空。 这人一到空中,便见他手中星光点点,点点夺目,宛若灿烂烟花,向着王佛至少发出了十五种暗器。 ※※※ 看到这些暗器,王佛就是不看来人,也已经猜得到,这个隐藏在雪地里的人必是“暗器王”唐宇无疑。 当今武林之中,也只有唐宇才有这份能耐,能够一口气发出十五种暗器;而且十五种暗器十五种手法,就连每一种暗器发出的声音,也各自不同。 但无论是什么样的兵刃和暗器,易水寒都只用他的腿。 他的腿非但可以攻,而且还可以守,甚至还可以当做棍子来使,用来拨打、勾夺敌人的兵刃或暗器更是百次不爽,无所不克。 所以迎着这些暗器,他一连三攻、三守、三拨,半空中连环交错,一口气踢了九腿。 腿风过处,星光俱寂。 唯听得雪花簌簌,如泣如诉。 待得易水寒最后三腿踢出,有些暗器被他双腿一拨,竟自掉转方向,又重新打向了唐宇。 看到易水寒虽然中了剧毒,腿法依然如此势不可挡,就连不可一世的“暗器王”唐宇,也暗自钦服不已。 不料易水寒九腿踢出,体内之毒已即发作,当下真气一泻,胸口便露出了一处破绽。 唐宇大喜。 他跟着又一抖手,暗中触动手臂上装的机括,格的一响,暗藏在他袖子里的另一种暗器便即发了出去。 易水寒一抬头,就看到眼前雪花左右一分,一团深绿色的、形如一只“仙人掌”般的物件一声呼啸,挟风而至。 凭直觉,易水寒感觉这是他生平所见过的最快、最准,也最狠的一种暗器。同时,他由暗器的破空之声可以肯定,这种暗器决非人力所为,显然是由一种特制的机弩所发而出。 易水寒猛一提气,却觉浑身剧痛,哪里还提得起半点气力?想要躲闪,已然不及,他清清楚楚的听到胸口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响声过处,易水寒发出一声闷吟,身子被击得向后斜飘七尺。急切间双足一沉,拼尽全身之力,这才一个“千斤坠”站稳身子。 唐宇斯斯文文的摸着鼻子一笑,手肘一曲,暗器再度飞回到了他的袖子里。跟着悠然一旋,身子翩然沾尘。他迎着易水寒踏上两步,极其儒雅的道:“易先生,唐某人多有得罪了,你觉得怎么样,还好受吗?” 易水寒身子晃了一晃,吸了一口气道:“唐宇——” 唐宇背着手笑道:“易先生,你也不必恨我,要怪,这只怪你不识抬举。为了一个女人,你何苦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也罢,在你临死之前,唐某不妨老实告诉你,我这一种暗器的名字就叫‘仙人掌’,嘿嘿……你觉不觉得,这是一个很有创意、很富诗意的名字啊!” “‘仙人掌?’不错!这的确是个好名字,委实透着几分诗意。”七公主一边由四名宫女扶着,一边和贺顶红同时走了上来。 此时此刻,天上的雪,依然在飘。 而雪中的血,却犹如愤怒的火焰,在燃烧。 如果这是一幅画面,它唯一的一处留白,便是易水寒的一张脸。 ——如同雪意中最深、最浓的色调,写满了大写意的苍茫。 ※※※ 望着缓步走上来的七公主和贺顶红,易水寒背着颜如玉不停的咳着。 他每咳一口,嘴里便咳出一口鲜血。 他极为吃力的将颜如玉从背上放到地上,再次将她的一双手用力握住,眼中布满了泪痕和血丝,一边喘息着,一边微弱的道:“……如……如玉……只怕我……我是……挺不住……了……你……你……你……”任他怎么用力,却如一个无助的孩子,手上兀自使不出一点气力。 “寒,寒——”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受此剧毒之煎,颜如玉心痛如裂,几欲碎了也似。她急忙将他的一双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颤抖着声音道,“寒,我是如玉……你放心,如玉和你就算是死了,到了……阴曹地府,我……们……我们仍是……夫妻,寒……你……看着我啊……如玉还……想……和你再说几句贴心的……话……” “你……你……你说的对……咱……们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还是……夫妻……那时……我还……听你……给我……唱歌……弹琴……吟诗……”易水寒脸上暖暖一笑,一大口一大口的鲜血,顺着他的鼻子和嘴如注倾流,直至染红了他的胸口,“如玉……记……住……记住……我们……的誓言……‘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分……得……开……我们……寒……寒……寒先……走……了……” 他断断续续的说到这儿,眼中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夺眶涌出。他猛地抓住颜如玉的手摇了一摇,用尽所有的气力和深情,向着颜如玉笑了一笑。 颜如玉含泪笑道:“寒,你不会孤独的,过一会儿,如玉便去陪你……” 易水寒蓦地将头一仰,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直喷向头顶,身子一挺,仿如一个睡着的孩子,偎在颜如玉的怀里寂然不动。饶是人虽死去,他的嘴角上,仍挂着一丝意犹未尽的笑容。 瞧到这一生离死别的情景,贺顶红的心也不禁缩了一下。待他偷眼去看七公主时,七公主的脸上却尽是笑意,只见她轻轻踏上半步,笑着对颜如玉道:“如玉妹妹,易先生已经死了,你与他既然恩爱,你怎么办啊!” 到了此时,颜如玉的眸子里已无半点泪痕。她将易水寒的尸体极其温柔的放躺在雪地里,倏的将头一甩,眼含愤怒的逼视着七公主道:“呸!谁是你的妹妹?我若真有你这样的姐姐,当真恶心之极!哼哼哼……公主,你自以为杀了我们便可以分开我们,你错了,我们夫妻纵然一死,也还深深相爱着。倒是你,人虽活在世上,却是无情无爱,形同行尸走肉,公主,我真替你感到可怜、可悲、可哀——” “你——”七公主咬着牙道,“好你个颜如玉,死到临头,你还敢这么嘴硬?” “难道不是吗?”颜如玉伸出袖子,一点一点的将易水寒脸上的血迹擦拭得干干净净,笑着在头手一掠,倏的将头上一枚银簪拈在手中,“我问你,你虽然贵为公主,可曾觉得有一天快乐过?你没有,看到别人快乐,你便觉得妒忌和难受。所以就算到死,你也品尝不到什么是真正的快乐,公主,像你这样的人,难道还不可怜、可悲和可哀吗?” 七公主气得脸上的肌肉不住的抽动,五官扭做一团。她盯着颜如玉狰狞一笑,向着一旁的贺、易二人问道:“颜如玉气死我了,你们谁上去替我杀了她?” “别动!”颜如玉一扬手中的银簪,极为平静的笑道,“如玉不需要你们任何人来动手,那样我还怕你们玷污了我的清白,要死,我自己会动手——公主不用害怕,待我再给水寒唱上两首歌,我会去陪他的……”微笑着将头一偏,贴在易水寒胸口上,朱唇一启,先唱了一首《急催玉》: “一重山,两重山,阻隔着关山迢递。恨不得来见你,空想着佳期。默地里思一会,想一会,要写封情书捎寄,才放一只桌儿,铺着一张纸儿,磨着一池墨儿,拿起一枝笔儿。未写着衷肠,泪珠儿先湿透了纸。” 雪地之中,她的歌声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哀婉动人。 听着她的歌声,天上的雪也似乎慢了许多。 一首歌唱罢,颜如玉跟着甜甜一笑,又柔情万种,唱了一首《劈破玉》:“俏心肝,咱和你难丢手,终日里住秦楼,却不是良谋。今宵准备双双走。打破牢笼去,脱离狼虎口。清白人家,清白人家,乖,天长与地久。” 待得两首歌儿唱过,颜如玉挨着易水寒俯下身子,凑上红唇,在易水寒冰冷的唇上深深的吻了一下,喃喃的道:“寒,你放心,如玉相信,这人间会有公道的。‘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日后,定有人来替我们讨还这个公道。寒,你慢行一步,为妻随你去了……”回手倒过银簪,对准咽喉运力一抵,紧紧抱着易水寒,在大雪中一笑而殁。 回名宫女见颜如玉死的如此慷慨,各自心头不忍,低低发出一声惊呼。 七公主脸色一沉,冷着脸道:“怎么,你们是不是觉得他们不应该死啊!”不等四名宫女开口求饶,右手向着贺、易二轻轻一摆,二人已双双出手。 贺顶红右手一抖,蟒蛇飞出,正缠在两名宫女的脖子上。继之回手一登,将嘴一张,咯咯两口,便咬在两名宫女的喉头上。过了片刻伸手一推,两名宫女脸色惨白,双双萎顿倒地。 于此同时,唐宇也一扬手,打出两枚袖箭。寒光一闪,不偏不斜,正打在两名宫女的眉心上。两名宫女吭也未吭,便即惨死。 ※※※ 七公主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捂着胸口道:“总算是除去了他们,贺指挥使,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贺顶红道:“现在有两个人,卑职仍然放心不下。头一个,便是资福寺的法光和尚,也怪咱们太过粗心大意,不曾提防他竟会摸到驸马府,将咱们的谈话,一字不漏的全听了去。” 七公主道:“你已派了锦衣卫前去追拿于他,怎么,还没消息吗?” 贺顶红道:“不错,直至今日,还没有他们的消息。不瞒公主,关于我们害死墨、风二人的事,卑职倒不怕他说出去。我只担心,他会讲出王佛与柳依依婚庆之日,指使孔四等人的幕后主使乃是卑职所为,那样一来……” 唐宇笑着接道:“说到底,贺指挥使感到最头痛的却是一个人——王佛!” “除了他,还会有谁?”贺顶红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仰起头和着雪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脚下的积雪被他踩得格吱吱直响,“只怕王佛不死,你我都难得安宁。而且易水寒也曾经说过,他要赶往保定与王佛会合,我敢肯定,他们必定是有约在先。公主,不是卑职杞人忧天,王佛如果等不到易水寒,他必然赶往京师,前来寻找易水寒。我若说易水寒是得风寒而亡,他只怕他不会相信?到了那时,我们怎么办?” 七公主胸有成竹的道:“他来了又能如何?本公主就不信,他比易水寒还要厉害?也好,听说他比易水寒还要多情,来了更好,本公主就看不惯这种自以为多情的人。到时候吗?杀了他——” 唐宇连声赞同道:“公主说的甚是,王佛即是人,便没什么可怕的。他若不来,是他的便宜,他要是来了,嘿嘿……咱们还用这种法子。到时我与贺指挥使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任他‘杀手佛’再怎么神通广大,也必然难逃一死。” 贺顶红道:“话虽如此,我们还须谨慎对待,绝不可掉以轻心。为了防备万一,到时我们应多加派些人手方为上策。” 七公主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点了点头道:“可以,王佛如果来了,就不能让他活着回去。好了,眼下我们先将这几具尸体处理一下,别的事暂先搁置一旁。另外,我想在明天为易水寒、颜如玉二人夫妻举办一下丧事,你们认为如何?” 唐宇忙道:“还是公主想的周到,这样一来,他们的死,便没有人会怀疑是我们做的了。好,卑职所带之人,正在山下候着,我就这让他们上来,将尸体运走。” 时间不大,唐宇带着二、三十人重新赶回,将六具尸体一一装殓。眨眼之间,一行人便消逝在茫茫大雪之中。 待七公主等人走后约半个时辰,忽见两处积雪又是一动,跟着喀喇一响,又有两个人在雪中露了出来。这二人俯下身子听了听,四周除了雪落之声,并无半点声息。其中一人道:“看来王爷真个是错怪了王少侠,原来那天指使孔四行凶的不是王少侠,而是贺顶红。” 另一个人道:“想必王爷已是等的急了,我们还是速速前去禀报王爷。”说话之间,二人一路逶迤而行,踏着一地积雪,径自远去。 第三十五章 剑证公道 第三十五章剑证公道 -------------------------------------------------------------------------------- 在法光陈述过程当中,王佛一边认真的听他讲述,一边游走于众锦衣卫之间。待见他身子转动开来,倏之在前,焉之在后,左右飘忽,进退自如,竟一连使出了“北路谭腿”、“岳氏散手”、“劈挂掌”三套武功。数回甫过,便听他一声长啸,一掌劈出,回手一勾,遂夺得一柄长剑,跟着又使出了一套“流云剑法”。 等到法光讲述已毕,王佛笑道:“大师所讲的每一个字,在下已一一记下,其它的还有吗?” 法光双掌合什,甚是虔诚的道:“王少侠,贫僧敢向你担保,该讲的,贫僧一字不漏,全都讲了。” “如此甚好,既然大师信得过在下,在下就替大师承担了此事。”王佛身子一斜,横步疾滑,长剑就势一格,将迎面攻上的三柄长剑挡了开来,回头向着罗平道,“罗掌柜,你这客栈之内可有棍子,有的话,不妨与在下取来一用。” 罗平正瞧得痴痴入神,待王佛连问了三遍,他才回过神道:“棍子么,铁的倒没有,只有一条白蜡竿子,少侠觉得可妥?” 王佛满意的道:“是白蜡竿子就最好,你快令人与我取来。”大喝一声,长剑嗡然一响,兀自奋力脱手,直掷而出。剑光闪处,一名锦衣卫所戴斗笠登时呼的飞起,在半空中裂做两半。 与此同时,两锦衣卫趁着王佛不备,各自身子一闪,幽灵也似掩攻而上。 左侧的那名锦衣卫长剑一挺,精光烁动,一招“回鹤横淮翰”直刺王佛背心。 另一名锦衣卫斜手一抖,倏的一招“远越合云霞”斩向王佛肩头。 流光疾吐,宛若闪电。 二人自以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对方就是武功再高,也必然中剑。 ——而王佛,又恰恰正背对着他们。 站在“狮子吼”雷音背后的柳依依看到这里,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上,脸色一变,发出了一声惊呼。 然而王佛却毫不慌乱。 就在两柄长剑堪堪抵上他衣襟的一刹那,便见他背身一旋,竟在间不容发之间让过了这两剑。 他猛然双手一拢,砰砰两声,将二人的肩头牢牢搭上。不等二人收招变式,接着一记“大摔碑手”随手一挥,那两名锦衣卫避无可避,偌大之躯便被他反手掷出,硬生生的跌出三丈开外。 这时罗平已将一条长八尺、酒杯口粗细的白蜡竿子取将而来,扬声说道:“王少侠,白蜡竿子在此,接着——”右手一振,白蜡竿子一声呼啸,径直掷向王佛。 王佛听风辨物,当即反手一勾,遂将白蜡竿子凌空抄住。耳闻背后恶风不善,随即手肘一转,便以一招“游龙倒悬梁”将白蜡竿子背于身后,借势一推,将刺到的四柄长剑一齐挡了开来。 他这一招,用的正是“游龙棍法”中的式子。 ※※※ 但凡习武的人都知道,“游龙棍法”源自少林“罗汉棍法”,和“北路谭腿”、“岳氏散手”、“劈挂掌”、“流云剑法”一样,均属武林中最为常见的武功。 可就是这些常见的武功,同样的招式,在王佛手里使展出来,却显得嘎嘎独绝,卓而不凡。尤其这一路“游龙棍法”,其中的点、戳、封、闭、挑、撩、缠、抽,挂、拦、搅、劈等棍诀之法,无不被他运用得精妙之极,恰到好处。棍风呼呼,当真宛如龙游于水,一招一式,无不酣畅淋漓,妙手天成。 罗平瞧在眼里,喜在心里,不住的暗自敬服,羡叹不已。 不过,他却是个有心之人,在王佛和众锦衣卫交手之时,不管王佛所使的是腿法、掌法、拳法,抑或剑法和棍法,每每一招,他都认真的记在了心里。 一路“游龙棍法”堪堪将尽,突见王佛以右足为轴,甩起左脚反腿一荡,呼的一声,横扫起一大片飞雪。 雪花似一大片白色的蝴蝶,盈盈轻柔,在空中翩然而舞。 伴着雪花,王佛将手中的白蜡竿子虚晃一晃,身子微向后退,咄的在脚下一点,身子已自借力疾起。 人在半空,只见他人随雪之舞,雪随棍之势,人与棍融为一体,使出了“游龙棍法”中的最后一招。 ——“龙游四海”。 棍风吹裂雪花,在众锦衣卫的眼前一掠而过。 待得棍风一敛,王佛已重新站于原处,那条八尺长的白竿子,已然到了罗平手里。 柳依依与雷音等人定睛瞧看,再见那些锦衣卫或坐或躺,或仰或卧,一一张口结舌,兀自动转不得。雷音问道:“王公子,你可是点了他们的穴道?” 王佛负手望着那些锦衣卫道:“前辈说的没错,这些人虽然心狠手辣,毕竟都是奉命行事,所以我并不想要了他们的性命。” 雷音点着头道:“公子宅心仁厚,老朽佩服。”走上前去,照定一名锦衣卫便是一脚,厉声吼道,“王公子手下操生,留你们一条狗命,你们还不谢过公子的不杀之恩?”说话之间,他挨个儿一一踢去,将其他锦衣卫的被封穴道也尽数解了开来。 法光却一顿足,提起手中的雪花双刀大声道:“王少侠,不可——这些锦衣卫个个凶残的紧,别看此时你饶了他们,他们对少侠感恩戴德,贫僧只怕少侠一走,他们便会翻脸无情。以贫僧之见,莫不如一个不剩,就此杀了他们,以免得再生祸端。” 王佛笑着一摆右手,断然说道:“大师不必再说,我说不杀,就是不杀。”说着迈步来到众锦衣卫近前,目目光冷冷一扫,接着说道,“你们心里应该很清楚,我要是想杀你们,实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只是在下念你们也是职责所在,因此便不忍下此毒手。不过,除此之外,却还有两个条件。” 那名面如瓦灰的锦衣卫满脸堆笑,忙老老实实的道:“好说,好说!有什么条件,王少侠只管讲来,我等定当照办。” 王佛沉着脸道:“一、我走之后,你们绝不可报复罗掌柜及这客栈内的人。” “是是是,一定一定……”那名面如瓦灰的锦衣卫想也不想,便即慨然应允,“王少侠,第二个条件呢?” 王佛道:“取你的剑来。” 那名锦衣卫哪敢不听,连忙双手托起长剑,极为恭敬的向前一递:“少侠,剑在此处。” 王佛伸出左手接过长剑,盯着剑尖说道:“二、如果你们回京复命的话,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你们也绝不可向任何人提起一个字。嘿嘿,这两件事你们倘若有一件做不到,你们也知道在下的手段。到时就休怪姓王的找你们算帐,那时我若出手,你们可就没有今天这么便宜了。”手上运劲,凝力一抖,随着格格几响,好端端的一柄青钢长剑,登时被他震做七段。 众锦衣卫见此情形,不由得尽吸了一口冷气,他们这才知道,王佛方才与他们交手,已然是手下留了情面。否则的话,他们此时早就成了十八具尸体。 那名面如瓦灰的锦衣卫身子一颤,打了一个哆嗦,重重的磕了一个头,伸出右手向上一举,对天起誓道:“王少侠放心,你这两个条件,我等一定遵办,决不相违。我若口不应心,心遭天遣!尤其是少侠所说的第二个条件,少侠就是不嘱咐,我等也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不瞒少侠,我们现在并不想急着回去,因为只有我们在外面呆的时间越长,才越发显得我们是在尽心效力,并非敷衍了事。如果上峰问起,我等便说要拿之人诡计多端,不知所踪,上峰纵然对我们有所不满,想来也不致于要了我等性命。” “不错,你很聪明。”王佛笑道,“你要真的说是见到了法光,却未能将人拿回,只怕你们反而会丢了性命。对了,你说的上峰是谁?” “贺顶红——贺指挥使!”那名面如瓦灰的锦衣卫仗着胆子嘿嘿一笑,战战兢兢的又问,“王少侠,我们可以走了吗?” 王佛挥了挥手,大声道:“希望你们言出必随,不要出尔反尔,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众锦衣卫听到这句话,个个如逢大赦,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们自雪地里翻身爬起,一齐向着王佛连揖几礼,这才拣起兵刃,转身离去。 王佛看了看此时的雪势,来到罗平近前道:“罗掌柜,适才我与那些锦衣卫交手之时,曾一连用‘北路谭腿’、‘岳氏散手’、‘劈挂掌’、‘流云剑法’和‘游龙棍法’五种武功,你可曾都记住了?” 罗平将手中的白蜡竿子交给一名伙计,伸手在后脑极力的搔了一搔,有些情面难却的道:“记是都记下了,只是……只是有些招式太过复杂,对王少侠来说不算是什么,我却觉得匪夷所思,还须多琢磨琢磨……” 王佛掸了掸头上的雪花,拉住罗平的手道:“那就好,你能够将这么多的招式全都记下,已属不易。如果中间你有什么不懂之处,隔几天等我从京城回来,我再另行传授于你。罗掌柜,事不迟宜,在下现在就得赶奔京城,你这客栈之内,可有上好的脚力?” 罗平连声道:“有有有,咱这客栈喂着二十几匹马呢,不知少侠想要几匹?” 王佛道:“你与我备上六匹即可。” “好好好,我这就让伙计牵过来。”罗平紧跟着瞧了瞧天,皱着眉道,“唉呀!王少侠,你要进京在下本不该相拦,只是眼下还下着雪呢,一路之上,怕是不太方便吧!我看……明日动身也不为迟,少侠何必如此心急?” 王佛焦虑不安的道:“罗掌柜有所不知,我与易水寒既是朋友,更是兄弟,他若有难,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得赶过去相帮。而且……我觉得,便是现在赶过去,已经是迟了一步。罗掌柜,我们走了之后,还望你看好那一具棺材,那里面盛殓着我姐姐的尸骨,你一定要替我好生看护。” 罗平在胸口上用力一拍,甚是豪爽的道:“王少侠,你交待的事自不必说,姓罗的一定说到做到。伙计,快把马匹与王少侠等人牵来。” 几名伙计答应一声,工夫不大,便自马厩内牵出一白、二红、三黄六匹马来。王佛挨个儿瞧了一瞧,只见这六匹马鞍、冁、嚼、环,一应俱全。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宝马良驹,却个个骠满体壮,毛管锃亮,当即将身一纵,乘上了那白马。胯下运力一坠,登见得白马奋蹄扬鬃,咴咴嘶鸣。王佛又用力坐了一坐,那白马后蹄一扬,硬生生撂了一个撅子,显见得性子甚为暴烈。 罗平笑着问道:“王少侠,你觉得如何?” “嗯,是匹好马。”王佛单手一按马背,呼的飞身跃落,“罗掌柜,你这几匹马像是关外的吧!” “少侠果然是好眼力,不错,这六匹都是关外的牲口。”罗平走到一匹红马近前,伸手给它理了一理鬃毛,又伸劲儿在马背上重重拍了一掌,“说起这六匹马来,自我七年前将它们从一个关外马贩子买到手里,它们可没少了替我出力。好了,王少侠既然去意已决,你们这就起身吧!” 王佛先将柳依依扶上马背,接着飞身上马,转向法光道:“大师,你与雷前辈、盛前辈、夜前辈和蓝前辈四人各乘一骑,到了京城,我便将你送到三王爷的王府门前,见了王爷,你就将今天所说的话再与他说上一遍,在下可以担保,三王爷可以免了你的罪过。” 法光心存疑虑的道:“王少侠,你当真就敢肯定,贫僧与三王爷说出这一番话来,王爷便能开脱了贫僧的罪过?” 王佛道:“当然,到时王爷若真的将你以律治罪,一切就由在下替你担着就是。怎么,大师还信不过在下吗?” 雷、盛、夜、蓝四人一齐飞身上马,盛铁衣眉梢飞扬,气呼呼的道:“王公子,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任你苦口婆心,也是枉然,你干么和他说这么多?反正你已是任至义尽,该说的都和他说了,听与不听,那都是他自己的事,与咱们再无相干。” 蓝陵王索性更不客气,粗声粗气的道:“王公子,我看老盛说的在理儿。我看有些人啊!天生的就是一副贱骨头,你越是上赶子找他说好话,他越是蹬鼻子上脸,全然不知好歹,你根本就无须理会。他既然愿意继续在外流亡,遭朝廷缉捕,你又何必替他操这份闲心?” 法光正自左右为难,委决不下,听了盛、蓝二人如此讥讽,脸上忍不住一阵儿红,一阵儿白。雷音的性子最为焦躁,盛、蓝二人话甫出口,他便双手一搓,大为不耐的道:“法光,你这人怎地恁不爽快,你要去便去,不去拉倒,到了这时,你还在考虑什么?你如果再不表态,我们可要走了。” 过了半晌,法光猛一顿足,将双刀十字插花负于背后,霍的飞身上马,伸手拢住丝缰道:“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王少侠,贫僧便再相信你一次,与你们一并赴京。” 王佛在马上微一欠身,向着罗平拱手说道:“罗掌柜,我等告辞——” 罗平也一拱手,抢上一步道:“好!我就不送你们了,望少侠一路保重。” “后会有期。”王佛双腿一挟马腹,在马背上重重击了一掌,迎着眼前的风雪吸了一口气,喝道,“咱们走!”六匹马如飞似箭,一齐冲出客栈,马蹄子踏在积雪之上,随着乱雪激溅,七个人瞬息之间已自踪迹不见,去得远了。 ※※※ 七个人出了保定府地界,除了车马之声,一路之上,谁也没说一句话。待至距京城越来越近,王佛越发有一种“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般的感叹。乘在马上,王佛脑子里不时闪现出几年前与易、贺二人相处甚欢时的种种情形,只觉一幕一幕旧游如梦,林亭依旧,至今想来,却倍加惆怅。 从保定至京城的路途本非太远,王佛却觉得这比他走过的任何一条路都要漫长,饶是沿途雪景怡人,亦不泛沽酒人家,他心里仍生出一种别样的寂寞滋味。 易水寒如今是生是死?他一无所知。 就连他这次所选择的赴京之路,他也说不清最后的结局是喜、还是悲? ——也许这就是人生,走过的路永远已成为历史,要走的路永远都是未知。 但有一点他心里却很清楚,他现在要通往的路绝对是一条险路、血路和充满杀机的路。他要到达的终点,正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他,守着他,正用一柄柄无情的刀子,在为他接风洗尘。 然而想到这里,他竟习惯性地笑了一笑。 ——和许多人一样,他也不喜欢逆境;和许多人不一样的是,面对逆境,他却无畏无惧。 每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人生。 是人生,就有追求和放弃。 该放弃的东西,哪怕在别人眼里再怎么珍贵,他也会毫无犹豫的选择放弃。譬如所谓的功名和富贵。不该放弃的,无论在别人眼里如何不值一文,他也会当做一种使命,义无反顾的去完成。又譬如亲情、爱情和爱情。 但凡一种人生,便有一种活法,不管是卑微和活着、高贵的活着,还是骄傲的活着、寂寞的活着,王佛都不在乎。 因为他要追求的人生,只有四个字。 ——问心无愧。 这便是王佛。 ——求真求纯,求情求义,无愧人生。 两天之后,王佛等人终至京城,故地重游,七个人却恍如隔世,无不感慨万千。王佛坐在马上举目张望,但见整个京城上空雪意虽敛,却是昏昏沉沉,了无晴色,显得阴晦至极。 众人打马进城,穿过重重城门,一直抵至皇城。柳依依道:“我们现在就直接赶往‘春意阁’吗?” 王佛道:“我们先将法光大师送至三王爷府上,接着再去‘春意阁’。”说话之间,驱骑到了三王爷王府切近,向着法光伸手一指,“大师,王府就在眼前,你可以进去了。三王爷若是问起谁让你来的,你不妨直言相告,便说是在下所为。总之事在人为,该怎么说,大师心里理宜比我清楚。‘人非圣贤,敦能无过?’我想,大师只要说了实话,三王爷必不会难为大师的。” 法光飞身下马,紧了紧背后的雪花戒刀,一手执着丝缰,一只手打了个问讯,轻轻仰起头道:“好!成与不成,贫僧不妨试上一试。少侠,贫僧进去了。” 王佛道:“大师只管进去就是,在下还要赶奔‘春意阁’去见易兄,恕我不能相陪。”当下回转马头,率着雷、盛、夜、蓝四人在马上微一伏身,溅起一路积雪直奔“春意阁”。 到了“春意阁”时,王佛瞧得大门半掩,便即翻身下马。待得雷音四人分别下马,他这才将柳依依扶下马背,几个人栓好马匹,相继走了进去。 王佛甫自迈步入院,便觉得满目苍白,凄凉生哀。虽然眼前依是曲槛雕栏、绿窗朱户,仍掩不住积雪冰封,郁冷伤感。 雷音刚要举步入阁,王佛却将左手轻轻一抬,怅然道:“雷前辈,里面无人,你不必进去了,我们走吧!” 夜繁星道:“不错,这院子里并无一个脚印,阁内也必然无人。公子,此处既然无人,我们下一步该当如何?” 王佛微一沉吟,即道:“咱们即刻赶奔‘水雅轩’,去贺顶红那里看看。” 就在这时,蓦地里朔风呼啸,乌云滚滚。众人抬头看时,只见得天上刹时阴云漠漠,天昏地暗,犹如一个被抛弃的老人,在临终前以最凄厉的表情,诅咒着这个阴冷的世界。 过了辰牌时分,六个人迎风踏雪,终于来到了“水雅轩”。 此时,小百灵正在院子里扫着积雪,冷风吹起她的长发,使得她看上去更显得消瘦。 听到脚步声,小百灵缓缓将头转过,她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柳依依快步走到她的近前,一把将她拉住,未等开口,小百灵却先皱了一下眉头,低声说道:“依依,你和王公子怎么又来了?其实……其实你们不应该再回来的……听我的话,你们还是及早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柳依依不解其意,忙笑着问道:“嫂子,你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我姐妹相见,难道你不高兴吗?” “你们来这里,我当然高兴。”小百灵退后一步,向着柳依依飘飘道了个万福,“但我知道你们前来这里,主要是想找两个人,可是……你们却……来迟了……” 王佛大吃了一惊,连忙问道:“我们来晚了,莫不是易兄和如玉他们已……” 小百灵眼圈一红,垂下头哽咽着道:“不错!他们……已经……死了……” 她的话虽然不多,只说了八个字,但对于王佛来说,却不啻于晴天一记霹雳。他当即眼前一黑,身子便晃了一晃。重新抬起头时,他的脸色已变得比天上的阴云还要可怕。 柳依依见他脸色不正,忙伸手将他扶住,着急的道:“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王佛将他轻轻一推,踉呛着向着抢了半步,狠狠的在胸口上击了一拳,问道:“嫂子,你可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小百灵苦笑着摇了摇头,黯然神伤的道:“我……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猝闻易水寒与颜如玉夫妇双双身故,柳依依心里更觉难过,但她此时却比王佛冷静的多。她很清楚,有时一个人太过激动,并不是一件好事。她理了理在风中吹乱的青丝,心平气和的道:“百灵嫂子,他们既已亡故,为何却不见他们的尸首,莫非他们已入了葬不成?” 小百灵道:“还不曾入葬,自易大哥和如玉嫂子死后,七公主便在驸马府为他们操办丧事,现在他们夫妇的灵堂均设在驸马府,顶红也在那儿守着呢。” 王佛听到这里,猛然将头一抬,略自稳了稳心神。待他逐渐冷静下来,不由暗自叫着自己的名字道:“王佛啊王佛,你真是好生糊涂,易兄身遭不测,你本该查清事情真相,还他一个公道才是。似你这样凄伤,精神不振,自身尚难自保,又怎能替易兄报伤雪恨?”想到此处,他强忍住胸口悲痛,一边摸了摸身上穿的“金蚕宝铠”,一面在心里发誓:“易兄,想不到你我只隔得几日,你我便成永别,小弟枉为兄弟,实是对你不住。你和嫂子若是在天有灵,你们尽可放心,小弟此行,便是粉身碎骨,我也定将杀害你们的凶手亲手血刃,让你们含笑于九泉之下。” 计议已定,他又望着小百灵道:“嫂子,小弟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够应允。” 小百灵叹道:“你说吧!” 王佛躬身一揖道:“我与依依想到易兄灵前吊唁一番,还烦请嫂子与小弟带一下路。” 小百灵凄然轻叹道:“你们真的要去驸马府?我认为……你们最好还是不去为好。易大哥和如玉嫂子是怎么死的,我虽然并不明白,可我……可我总觉得这里面……唉!总之我也说不清楚,我就是觉得他们的死……太突然了……” 王佛毅然的道:“嫂子,你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可我们既然来了,便不能无功而返。更何况,有些事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该来的,任你想避也避不过。我与易兄终究相识一场,他死了,我如果连吊唁也不肯去,那样还算得上是什么好兄弟?另外,我与嫂子的感觉一样,易兄和如玉嫂子都走的太突然了,突然的令人难以想像。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前去驸马府一趟。” “那好吧!既然公子主意已定,我也无话可说,我这就带着你们去驸马府。”小百灵轻声一叹,伸手将柳依依的右手执住,眼中尽是哀惋之色,似有一种难言的苦衷堵在心口,“好,咱们走吧——”说完带着几个人出了“水雅轩”,取道直奔驸马府。 一路之上,王佛牵着马匹默默无言,悲伤之余,他的脑子里不时想像着将要发生的事。由于事先已自法光嘴里知道了那个秘密,他心里已十分肯定,易水寒和颜如玉之死,绝非善终而亡。 换句话说,他们夫妇的死,必是遭人陷害所致。 为此,要替他们夫妇讨取公道,王佛已暗下决定,必须要除去三个人。 ——七公主、唐宇和贺顶红。 ——毫无疑问,这是三个别人碰都不碰的人。 想到贺顶红时,王佛的心还是觉得一阵阵剧痛。 对于七公主和唐宇,无论他们一个权势有多大,暗器多凌厉?他都毫不在乎、无所畏惧。然而对于贺顶红,他还总是抱着一丝丝幻想,从内心深处来说,他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他并不想再失去另外一个朋友。 因为他们三个人毕竟朋友一场,兄弟一场,所以再强的敌手,王佛都从没放在心上,唯独一个“情”字,却令他难以割舍。凡是割舍不下的,他都在乎和珍惜,如非万不得已,他都不会轻易打破那份属于最最美好的记忆。 一路之上,王佛默默的走着,任凭胸中的一把大火由头至足,熊熊燃烧。 是以这一路之上,他每一步都迈得极为吃力。每一步,他都仿佛在用心丈量着一段属于自我人生的长度,每一个脚印里,都透着一种深深的艰辛和沉重。 几个人穿过几条弄巷,来到了长街之上。王佛瞧得临近有一家店铺,便买了一些冥纸香烛及炮竹等物。又走了一程,小百灵右手向前一指,说道:“驸马府到了。” 王佛闻声望去,果见此时的驸马与住日大不相同,府前门楼挂白,石狮着素,便是门前的两名家人,也是头缠白布,腰系素带,脚下穿着一双白布麻鞋。王佛侧目一看,见挨着府门左侧,搭建了一座卷沿敞棚。在棚子里,摆放着一张长条方案,并坐着五名家人模样的人。小百灵抢先走上一步,飘飘道了个万福,道:“几位辛苦了。” 坐在中间的家人抬起头瞧了一瞧,忙笑着站起身道:“哟!敢情是贺夫人啊!你怎么也来了,你可是要找贺指挥使吗?” 小百灵侧过身子一指王佛,柔声说道:“也不全是,我此次前来,主要是带他们为易先生吊唁来的。”王佛大步到了桌子近前,将手中的冥纸香烛及炮竹放在那人眼前,探着身子道:“不错!在下乃是易先生生前好友,得知他已先逝,特此赶来吊唁。” 那家人先是一愣,然后一惊,又看了看其他五人,连忙提笔在手,笑着道:“哦,是这样啊!还请足下留下名字,我也好写在上面。” “在下不才,姓王,单名一个‘佛’字。”王佛报出名字,那五人无不惊愕,中间的那名家人手一哆嗦,毛笔险些脱手。只此一瞬之间,王佛目光如电,在五人脸上一扫而过,心里也暗自吃了一惊。 这五人虽俱为家人装扮,却个个眼神如刀,内蕴杀气,显然都不是一般的“家丁”。 一眼扫过,王佛身子一转,来到大门之处,朝两名家人略一躬身,拱手说道:“烦劳二位入府禀报一声,就说易水寒的生前好友王佛——前来吊唁!” 两名家人低下头互相使了个眼色,左边的家人连声道:“原来是王少侠,好好好!你先在此稍候,小人这就入府报知公主和贺指挥使。”说罢,转身走了进去。 ※※※ 过了将近半柱香的时间,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院子里传了过来,贺顶红一路失声痛哭,从里面走将而出。一见到王佛,贺顶红便情不自禁,一把将王佛紧紧拥住,兀自一语不发,只是哭泣。 王佛看到眼前的贺顶红时,简直不敢相信,站在眼前的就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目空四海的“蛇妖”贺顶红。 此时的贺顶红,脸色苍白,眼中布满了血丝,嘴唇又干又裂,看上去竟好像大病了一场。 王佛一动不动的道:“看贺兄的样子,为了易兄的事,真个是受累了。” “克邪——”贺顶红伏在王佛肩头再次大放悲声,恸哭不已,“克邪……你终于……来……了……易兄他……他……已经……走了……” 王佛听他哭声甚痛,心头也不由泛起阵阵凄楚,刚要与贺顶红抱头共哭,猛然间又一转念,想起了法光所说的话:“为报灭寺之仇,那天贫僧便去了驸马府,本想瞅得时机杀了七公主,没想到七公主正与贺顶红、唐宇二人谈论如何除去易水寒的事……”接着他又想到方才在棚子里见到的那五名家人,当下目光一溜,蓦的发现站在门口处的家人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并下意识地在腰间摸了一摸。 王佛的目光何等犀利,他一眼便已看出,那名家人腰间微隆,暗中藏着兵刃。当即心头一凛,暗自想道:“若是一个寻常家人,他腰里干么要藏着兵刃?况且今天又是一场丧事,平白无故的,他更没有理由带着兵刃。看来,易兄和如玉嫂子的死,其中必有文章。”当下在贺顶红背后轻轻一拍,叹息着道:“贺兄,俗话说:‘人死不能复生。’易兄既已故去,你还是节哀顺变吧!任你我兄弟再么伤心,也于事无补。贺兄,你快带小弟前往易兄与嫂子的堂灵前,灵堂之上,你我兄弟再与易兄一诉衷肠。” 贺顶红擦了擦眼泪,掩面叹道:“好吧!克邪,你们随我前来。” 到了院子里,王佛一刻也不敢大意。他四下略一环顾,便见厅门正前方高高搭起一座松枝牌楼,四下悬着十几盏素白绢灯,入口两侧,各立着一杆一丈二尺长的招魂幡,依次摆放着花圈和祭幛。因易、颜二人男女有别,是以挽联所书,也各自不同。为易水寒所送的挽联上,或为“鹤驾已随云影杳,鹃声犹带月光寒”;或为“明月清风怀旧貌,残山剩水读遗诗”;或为“悲声难挽流云住,哭音相随野鹤飞”等。另见为颜如玉所送的挽联之上,则分别为“花落胭脂春去早,魂销锦帐梦来惊”;“情凝雪片皆飞白,泪洒枫林尽染红;“绮阁风凄伤鹤唳,瑶阶月冷泣鹤啼”等。 除了这些,对院子里的人,王佛也一一看了一遍。 他发现,今天前来为易水寒和颜如玉夫妇吊丧的人,都显得很特别。 因为这些人不但看上去年龄相等,均在二、三十岁左右,而且都像是“练家子”。 他在心里默默的数了一遍,这些人加在一起,共计二百三十一人。 贺顶红看了一眼王佛身后站着的雷音四个人,微低着头道:“克邪,大厅内便是易兄和如玉嫂子的灵堂,七公主正在里面守着呢。这样吧!你和依依、百灵随我进去,他们四个,我看还是不进去的好,你觉得如何?” 王佛点了点头,遂将雷音等四人叫到一旁,低声嘱咐了一遍,雷音道:“我们一切依从公子的吩咐,只是你和小姐还须多加谨慎。公子放心,我们四人就在这里守着,他们如果真的想要加害公子和小姐,我们就是……” 王佛没等他把话说完,连忙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接着转向贺顶红道:“贺兄,小弟已经和雷前辈、盛前辈、夜前辈与蓝前辈四人说妥,他们便在此等着,决不会进入大厅半步。还请贺兄带路——” 四个人穿过灵棚,鱼贯步入大厅。王佛举头看时,大厅内灵堂肃穆,借着素蜡的惨淡之光,但见迎面挂着一块黑色幔帐,两具黑油漆棺材置于幔帐后面,幔帐正中,乃是一个斗大的“奠”字。位于幔帐顶部,横写着“风范永存”四个正楷大字,左右两侧,分别写着“桃花流水杳然去,明月清风几外流”两句对联。再往下,摆着一张黑油漆的长条供案,除了易水寒和颜如玉二人的画像,另外摆放着香、烛、炉以及供果等物。 此时虽为白天,柳依依和小百灵一眼看去,身上也禁不住激起一股子砭骨的寒气。 尤其是几枝素烛,伴风摇曳,火焰时弱时长,飘忽不定,使得整个灵堂内看上去昏昏暗暗、凄凄惨惨,散发出一种幽幽不绝的清冷之光。 七公主面无表情,正站在供案左侧。 而她那一张全无表情的脸,则显得尤为可怕。 “公主,克邪前来吊唁。”贺顶红急抢一步,躬身一揖,侧身站在一旁。王佛和柳依依联袂趋上,一齐施了一礼。 “原来是王少侠啊!你可来了——”七公主一边拭着眼角上的泪痕,一边裣衽一礼,深为惋惜的道,“王少侠,说来易先生真是个苦命之人,真没想到人生无常,他和如玉刚与本公主在香山赏过雪景,殊料回到家里,便得了风寒之症。他……他竟在当夜……不治而终……撒手西去,唉!想到易先生与如玉夫唱妇随,举案齐眉,我这心里……委实觉得肝肠寸断……肝肠寸断啊!” 王佛目不转睛的盯着对面的灵堂,无限悲怆的道:“公主,你说我易兄是得了风寒而身亡,那我如玉嫂子呢,她却为何也送了性命?” 七公主手扶供案,低声泣道:“如玉她……她因易先生亡故,一时悲不自胜,竟然……竟然为易先生……殉情而去……” 柳依依听到这里,也忘了七公主的话是真是假,只觉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夺眶涌出。 然而王佛却正好相反,他此时突然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听了七公主的话,他只是轻轻的点了一下头。他眼望灵堂,整了整衣襟,先缓缓的退出三步,跟着右脚向前跨出半步,双手掌心向上,甚为庄重的行了四跪二十四拜之礼。待他重新站起身子,这才到了供案近前,伸出右手将香点着,插于炉中。瞧着香烟袅袅,王佛又后退半步深深的拜了一拜,双膝一软,砰的再次跪倒。贺顶红拿起一折冥纸轻轻燃着,身子一俯,递至他的眼前。 王佛接过冥纸,一点点的将纸钱焚做灰飞烟灭,然后接过贺顶递过的三杯酒,一一泼于脚下。 贺顶红伸手搭上王佛臂膀,俯着身子道:“克邪,你说的对,人死不能复生。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须好好的活着。易兄虽亡,你我毕竟也算是尽了兄弟之谊,我想易兄与如玉嫂子纵然骑鲸西归、宝婺星沉,也会含笑九泉了。你起来吧!眼下我们还须商量一下,看看如何安排他们的丧事才为妥当?” 王佛蓦的重重磕了一个头,这才站起身子,然而他的目光,却依然死死凝视着对面的灵堂。 看着看着,王佛眼中的泪水便越流越多,直至浸湿了他的胸口。 不过,他虽然眼中流泪,却并未哭出声来。 因为他很清楚眼前的处境,自己一旦哭出声来,便会丧失掉所有的斗志,一旦没了斗志,极有可能,这里便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刹时间,灵堂内又重新恢复到原来的寂静,仿佛可以听得到每个人的心跳。 ——静,分很多种。 但是这一种寂静,却静的有些可怕。 寂静的灵堂、白色的灵堂,苍白而凄凉,宛如大雪深处看似无声无息却即将要爆发的一场雪崩之灾,静静的,给人一种很不自在的感觉。 包括王佛在内,心里也有着一丝丝的不安。 ※※※ 过了片刻,王佛终于收回目光,仰起脸来努力的吐了一口气。 有人认为,人死之后,灵魂会飞向天堂,而灵堂正是通向天堂的必经之路。做为死者在人间的最后一处驿站,灵堂的最大好处,便是可以令活着的和死去的人都能静静的回忆人生的得与失、是与非。也只有这样,才能够静静的想像天堂的美好。 王佛呢,他在想什么? ——却没有人知道。 所以贺顶红一直都在盯着王佛的目光,他很想通过王佛的目光,看透对方的心事。 他隐隐感到,王佛眼中除了泪光,还藏着一种比剑光更凌厉,比深夜的星光更为深沉的一种光。虽然眼睛在盯着灵堂,却又好像穿越了天堂。 在他看来,这是一种很奇特的目光。 贺顶红取过酒壶,连斟了三杯酒,右手端起一杯,跟着将另一杯酒递向王佛道:“克邪,来,你我兄弟共祭易兄一杯。这杯酒,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喝了,不为别的,但愿易兄与如玉嫂子从此一别,共登极乐,也不枉我们结识一场!” 王佛正要伸手接过,突见贺顶红左手一颤,酒水溅出,正洒在王佛的右手袖子上。王佛刚然一怔,贺顶红倏的左手一收,道:“唉呀!克邪,真不好意思,这杯酒洒了一些,我再与你重斟一杯……” 王佛伸出手掌向上一托,一把接过道:“洒了几滴打什么紧,贺兄就不用换了。”心中暗道:“他果然有些心虚,看来这杯酒必是毒酒无疑。”念犹未了,便觉右手衣袖处咝的一响,他穿的那件“金蚕宝铠”随之向内一紧,跟着暗自冷笑道,“幸得我身穿此铠,才不致着了他的道儿,贺顶红果真歹毒,居然在酒中喂了剧毒。”目光微闪,落在酒杯上,口中说道,“贺兄,这杯酒先等一下,在喝此酒之前,小弟一直有个疑问,还望贺兄能够如实回答。” “疑问?”贺顶红饶是脸上一派从容,心里也暗自吃了一惊,“克邪,你我二人向来推心置腹,无话不谈,难不成为兄还有什么事瞒着你不成?有什么疑问,你只管讲来。” 王佛举起酒杯嗅了一嗅,不紧不慢的道:“说来也是凑巧,小弟前几天寄宿保定城中,竟意外的碰到了一名僧人。他自报法号‘法光’,想必贺兄不会不知道吧!贺兄,小弟实在想不明白,你与法光是什么关系,听他谈起贺兄的一些事情,却比小弟知道的还要多。贺兄能够和小弟说一下,你们二人是怎样认识的?” “法光——”贺顶红眯着眼想了一会,放下酒杯,双手一摊,故作惊异的道,“克邪,这个名字为兄陌生的紧,想来想去,我还是没有半点印象。我倒很想知道,这个叫法光的僧人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王佛平静的道:“实不相瞒,有关贺兄的许多事情,该说的,他都和我说了;就是不该说的,他也说了。” 贺顶红不冷不热的笑道:“所以听了他的话,你就来了。” 王佛无比遗憾的道:“不错!可惜的是,我还是来迟了一步。” 贺顶红笑容一敛,冷冰冰的道:“我也觉得很可惜,你我做为兄弟,没想到你宁肯相信那个法光,却不肯相信我的话。” “是兄弟,我当然信得过。”王佛的身子一阵阵发抖,脸上的表情更为冰冷,“可惜的是,自从你与七公主、唐宇合谋害了易兄之后,你就已经将我们的兄弟之情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贺指挥使,到了此时,你还口口声声与我提什么兄弟二字,难道你心里就不觉得惭愧吗?” 贺顶红沉着嗓子哼了一声,厉声笑道:“惭愧?我为什么要惭愧?我又未做对不起兄弟的事情。克邪,你竟与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我心里当真心痛的紧。原来……原来你怀疑是我杀了易兄,为什么?” 王佛伸手摸了摸胸口道:“不为什么,凭我的良心,因为我早就知道,如今的贺顶红,再也不是当初的贺顶红。贺指挥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与七公主、唐宇自以为处心积虑,谋划得天衣无缝,岂知老天有眼,法光早将你们的阴谋向我和盘托出。事已至此,难道你还想抵赖不成?” 贺顶红淡淡的道:“克邪,你既然这么认为,我纵然浑身是嘴,也与你解释不清。但有一点我必须要提醒你,在你没有拿到证据之前,我劝你还是冷静一下。你不要忘了,这是在驸马府,你若敢对公主有半点不敬,便是灭门之罪。” 王佛看着手中的酒杯冷笑道:“贺指挥使既然想要证据,这杯酒便是证据。”手腕一翻,哗的一声,当即将一杯酒泼于脚下。 酒一粘地,嗤的一响,立时便发出了一声厉啸。 啸声未绝,一溜儿蓝光应声而起,噗的一声,蓝光聚拢,又化为一团诡异的火焰。 柳依依和小百灵一齐掩面惊呼,双双说道:“果然是一杯毒酒!” 王佛不慌不忙,昂然踏上一步,逼视着贺顶红道:“这杯酒,不知贺指挥使又该如何解释?难不成你以毒酒相待王某,这也算得上是兄弟之谊吗?” 七公主双手拢在袖子里,阴沉着脸一语皆无。 她忽然觉得,自己低估了这个被人称为“杀手佛”的年轻人。 除了佩服王佛的过人胆识,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王佛并像易水寒那么好对付。 贺顶红似笑非笑的道:“好!果然是‘杀手佛’,什么事都瞒你不过。不错!这杯酒是毒酒,易水寒和颜如玉之死,也的确是我与七公主、唐捕头合谋而为。不过,要怪这也只能怪易水寒不识抬举。七公主只不过向他提了两个小小的条件,他却一点面子也不给七公主,便当场一口回绝。所以七公主盛怒之下,便令我与唐捕头联手将他杀了。至于颜如玉么,公主已然和你讲过,她纯属殉情而亡,与我们三人全然无关。” “说的好。”王佛等他把话说完,双手格格一紧,再一次流下眼泪道,“贺指挥使,你说七公主同易兄提了两个小小的条件,王某很想知道,这是两个什么样的条件,易兄没有应允,便惹得七公主如此痛下毒手,要将他们夫妇致于死地而后快?” 贺顶红先伸出一根手指道:“说起来,这对易水寒而言,都是举手之劳。这头一个条件嘛,公主只不过是让他休了颜如玉。第二个条件更为简单,他不休掉颜如玉也可以,只要他取了颜如玉一双眼睛即可。可惜的很哪!易水寒竟自想都不想,便全给拒绝了。克邪,你说七公主乃是千尊之躯,就连这两个条件他都不允,他是不是该死?” 王佛愤然笑道:“好轻松的两个条件,贺指挥使,我且问你——难道七公主的千尊之躯值钱,像我等这些小民的命便不是命吗?贺顶红,贺大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为了易兄,只怕在下今天就多有得罪了。” 贺顶红突然耸起肩头,仰天一阵大笑,一脸妖气的道:“王佛,为了一个死去的易水寒,你这又何苦呢?我看出来了,你和他一样不识好歹。我和你们不一样,只要七公主高兴,她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嘿嘿……什么夫妻恩爱,白头偕老,如果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一切就都是空的,还提什么情?谈什么爱?王佛——你不要逼我,识相的话,你带着人趁早离开驸马府算是拣个便宜,不然的话,只怕你悔之晚矣!” 王佛反手将柳依依右手执住,仰着脸倨傲一笑,冷蔑的道:“贺大人无须替我担心,我这次既然来了,便不会后悔。再说,我还没能替易兄与如玉嫂子讨取一个公道,又岂肯轻易离开此处。”跟着他又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接着又道,“贺指挥使,还有一件事,王某险些给忘记了。我与依依成婚那天,‘锦云舞狮班’的班主孔四率众闹事,到头来却嫁祸到了王某头上。我很想知道,真正指使孔四的蓦后之人,是不是贺指挥使?” 贺顶红情知已然撕破了脸皮,索性不再隐瞒,当下挺起胸道:“不错,是我。” 王佛冷笑道:“很好,即便易兄之死你推脱得掉,这个公道,我又怎么说?” “公道?”贺顶红有些好笑的道,“只有活着的人才配说这两个字,王佛,你凭什么?” 王佛右手一沉,随后一扬,“挽歌”软剑在胸前连绕两道了圆弧,剑身一登,笔直指向贺顶红道:“不凭什么,就凭我手中的这柄软剑。” 贺顶红笑着在鼻子上揉了揉,喉咙里响铃蛇般的嘶嘶之声,“王佛,你少卖狂。你当真以为自己天下第一,凭着这把剑就可以走出驸马府吗?” “出不出得去,王某很想试试。”王佛话一出口,“挽歌”剑同时递了出去。 剑光一闪,两个碗口大小的“天”字直袭贺顶红胸口。 他的剑和剑法原本都是世上最多情的心灵独白,就是带有几许杀气和伤感,也在抒情之中寄以梦幻般的留白。然而他此番出手,却是一字多情剑无情,充满了杀气。 剑光掠动,犹如残月离恨,沧桑变幻,写不尽一江春水一江愁。 贺顶红看也不看,右手一起,早将供桌提在手中。一拨一撩,左手一掌,正击在供桌的桌面之上。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便见供桌横着作势一转,已硬生生撞向王佛剑尖。 王佛兀自一动未动,仍是一剑刺出。 但见剑光一闪即灭,夺的一声,王佛剑之所及,直透桌面。 就在这时,贺顶红猝然身子斜闪,一个反腿倒转,一记“倒勾脚”飞出,不偏不欹,正中供桌的一条桌腿。 贺顶红一脚踢中桌腿,王佛剑未抽出,心里便升起一种异性的感觉。 ——一种无形的杀气。 但这种杀气却不在贺顶红的脚上,而是来自于那张并不起眼的供桌。 王佛心头一震,桌子里便传出一种奇怪的断裂之声。 然后,那张桌子便整个儿裂开了六瓣。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桌子里还藏着暗器。 而且,还不止一种。 眨眼之间,至少有七口飞刀、六枝劲弩、十三枚钢镖和十八枚子午问心针一并呼啸疾出,直扑王佛面门。 柳依依惊得花容失色,大叫道:“王郎小心——” 王佛长声笑道:“依依,你放心。既来之,则安之,我一定答应你,今天要带你活着走出驸马府。”软剑连颤几颤,剑光纵横,那些暗器一入剑光,便即纷纷跌落。 贺顶红左手虚晃,右手倏的一扬,所藏巨蟒呼的一声,已自袖子里凌空掠出。 灵堂之内,登时激起一阵刺鼻难闻的腥风。 随着小百灵一声惊呼,便见贺顶红回手一扯,已闪电般的将她带至胸前。 王佛反手拉着柳依依道:“依依,你怕不怕?” 柳依依将身子向他靠了一靠,柔声道:“有你在身边,依依便不怕。” 她一个“怕”字甫自出口,贺顶红一声长啸,向着院子里的人大声喝道:“动手——”但见那些前来吊唁之人各自在腰间一探,已纷纷亮出了他们的兵刃。 他们的兵刃除了判官笔、双人夺等一些短兵刃之外,剩下的便是软鞭、链子枪和藤蛇棒等一些软兵刃。 第三十六章 灵堂之役 第三十六章灵堂之役 -------------------------------------------------------------------------------- 守在院子里的人亮出兵刃刚要动手,七公主却猛的将手一挥,重重喝道:“你等先不要动手,有些话,本公主还要与王少侠说上几句。”话音一落,众侍卫各收兵刃,又重新站于原处。 七公主斜转眉梢,笑着一吊眼角,瞧着王佛用力击了一掌,不无激赏的道:“好!王少侠,贺指挥使早就向我提起过你的为人,他说你胸怀仁义,浑身是胆,今儿我这么一看,少侠果然盛名不虚,令人好生佩服。” 王佛不知她的话是何用意,听罢只是冷冷一笑。七公主霍的双手一背,蹙着眉头叹道:“可惜呀!似王少侠这样的不世之才,本是国之栋梁,却不能为朝廷所用。王少侠,说真的,无论是你的人品、武功,还是你的才识和胆识,本公主都对你打心眼里感到敬重。实不相瞒,本公主委实不忍要了你的性命,但要个前题,只要你肯答应我一件事,方才所发生的事,我可以一笔勾销,不予计较。另外,这件事对你只有好处,绝无坏处,不知少侠可有兴趣听我说上一说?” “公主的意思,在下当然明白。”王佛似乎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事,待她一言出口,当即一抖“挽歌”软剑,直视着她道,“公主是不是想让在下留在驸马府,为公主效力?” “少侠果然聪明,算是猜对了一点。”七公主微启朱唇笑了一笑,借着惨淡的烛火,脸上的伤痕犹如水纹轻荡,泛起一阵涟漪,“本公主想让你留在驸马府不假,但绝不是替我效力,而是替朝廷效力。只要你愿意,本府的总管之职,自非少侠莫属。如果少侠哪一天觉得乏味了,想换一个职位,我可以与你另谋重任,一品我虽不敢保证,但凡二品官员,便全由少侠挑选。王少侠,你以为如何?” “五佛不才,多谢公主的好意。”王佛满脸肃然,殊无半点喜悦之色,“可惜公主看错了人,在下此生,只意在江湖,而无庙堂之志。老实说,做贵府的总管也好,当朝廷的二品大员也罢,在下都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那少侠对什么最感兴趣——”七公主背过身子,走到两具棺木近前,指着其中一具道,“王少侠是聪明人,想必你应该知道,本公主说话,一向是说一不二。所以我方才说的话,还望少侠想清楚了再做回答,王少侠,我再问你一遍——驸马府你到底留是不留?” 王佛抬起头硬声一笑,断然答道:“不留!” “照你这么说,本公主的话岂不是白说了不成?”七公主拂袖一拢,一脸狠意的道,“王佛,你知不知道,我对你好生失望?你既知本公主是一片好意,却又给一口拒绝了,你让本公主的面子往哪儿搁?” 柳依依冷笑道:“七公主,虽然你贵为皇族,也总不能一手遮天吧!听你的口气,我们如果不答应这件事,你是绝不肯善罢甘休喽?” “那是自然,本公主说的话,便是父皇也不得不听,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王佛?”七公主倏的一扬右手,两条眉毛紧紧一拧,趾高气扬的道,“王佛,你如果也想尝尝躺在棺材里的滋味,你可以拒绝。我可以告诉你,倘若你真的不识时务,易水寒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贺顶红阴阴笑道:“王佛,七公主爱惜你是个人才,你不要不识抬举。是生是死,何去何从?你可要多掂量掂量哦!” 王佛一振手中长剑,侧过脸看了柳依依一眼,接着转向贺顶红道:“贺指挥使,七公主不知我的为人,想必你应该清楚。我要是不愿意做的事,便是天王老子迫我就范,我也断难从命!七公主,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贺顶红望着灵桌上的蜡烛,目光不住闪动,眼神里写满了妖异。 七公主刚要喝令动手,一直默不作声的小百灵忽然大声说道:“公主,奴婢有话要说。” 七公主恶狠狠的将头一甩,极为暴戾的道:“怎么,莫非你还要替他们求情不成?” “奴婢不敢。”小百灵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猝然将头向上一仰,鼓足勇气道,“公主,奴婢心里有什么,嘴里便说什么,我……我觉得公主……” “你觉得本公主如何?” “我觉得公主不应该强人所难,王少侠既然无意为官,你让他留在府中又有何用?公主,强扭的瓜不甜,你……你就放过……他们吧!” “贱婢——”话犹未了,七公主已是恼羞成怒,右手一扬,啪的一声,便在她脸上重重掌了一记耳光,怒不可遏的道,“小百灵,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用这种口气教训本公主。” “公主我……”小百灵吓得抖衣而战,缩做一团。 七公主跟着迈上一步,一指小百灵的鼻子,凶相毕露的道:“小百灵,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右手一伸,一把将小百灵扯至胸前,厉声吩咐道,“贺指挥使,既然王佛不肯应允,接下来就看你的了。”身子一闪,躲到了幔帐后面。 “王佛,这一切可都是你自找的,嘿嘿!老实说,我真替你感到可怜。”贺顶红的脸上掠过一丝嘲笑,“我原以为易水寒傻,想不到你比他还要傻,嘿嘿……这是你逼我动的手,可休怪我心狠手辣,不顾及兄弟情面!” “我逼你动的手,贺指挥使真会说笑。”王佛轻轻哼了一声,目光中写满了绝望和悲伤,“我已经说过,自你害死易兄之后,你我之间便已情断义绝,再无半点兄弟之谊。贺指挥使,你不必客气,动手吧!”长剑一挺,向着幔帐背后大声喝道,“请里面的人都出来吧——” 剑光一闪,王佛已是一剑刺出。 他这一剑,用的不是剑,却是剑气。 ——剑气苍茫。 ——剑意凄凉。 而剑光却如他此时的眼神,比一首最寂寞的挽歌还要寂寞上十倍。 剑气所及,摆在灵桌上的几枝素蜡噗的一声,尽数为之寂灭。 ——然后才是幔帐。 ——发出波的一声。 随着裂帛声响,那面幔帐由上至下,竟整个儿裂了开来。 王佛一回长剑,剑光凄迷,便见幔帐横势一卷,嘶的一声怒啸,登时左右一分,一齐飞了起来。 幔帐后面,居然站着十几个人。 一瞬之间,大厅内鸦雀无声。 奇怪的是,这十几个人却兀自一动不动。 王佛看到他们时,就像是在看着十几个死人。 就在这时,一阵疾风忽地由院子里吹了进来。 王佛轻轻击了一掌,喃喃自语道:“好风!” 他的话刚一出口,那些站在幔帐后面的人各自眉头一皱,前额处尽皆格格一响,身子一晃,便即砰砰声响,俯身扑倒。 贺顶红刚要命令这些人自幔帐后暗中动手,看到这里,也忍不住暗中吸了一口冷气。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些人藏在幔帐后面,只有他、七公主和自己的人知道,王佛却为何会看得出来? 更让他感到震惊的是,王佛一出手,只一招便要了这些人的性命?而且用的不是剑,只是剑气。 ——剑气尚且如此,足见王佛的内力之深,已超出了他的想像。 所以他除了倒吸一口凉气,心里面还微微沉了一沉。 “以气御剑,以气杀人,好内力——”碰上了这样的高手,贺顶红虽然心头暗沉,也不得不心悦诚服的点了一下头,由衷发出一声赞叹,“老实说,这些人虽俱非大内一等侍卫,武功都还说得过去。想不到你一出手,便将他们全都杀了,换做是我,却做不到。” 王佛微斜二目,瞧着他道:“贺指挥使过谦了,要说杀人,便是十个王佛也抵不住贺大人的一根手指。贺大人,你认为呢?”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贺顶红充满置疑的望着王佛,一字一顿,讶然问道,“只是我有个疑问,你怎知这幔帐后面还藏着人?莫非——你早就发现了他们?” “错。”王佛一指胸口,静静的道,“实事上,我并不曾发现他们,在下用的不是眼,而是心。” “心?” “对,因为我是用心感受到了他们身上的杀气。” “杀气?”贺顶红依然有些不解,“难道你刚进灵堂,便感受到了他们身上的杀气?” “当然不是。”王佛用剑尖一指跪过的地方,“我是在为易兄泼酒祭奠时才感受到的。说到底,其实是因为贺指挥使忽略了一点。” “哪一点?” “你忽略了他们的耐性。”王佛突然低下头去,右手持剑在脚下左一圈,右一转,如执笔疾书,写着一个个大小不等,行楷各异的字,“一个人没了耐性,自然便沉不住气,那样一来,一个人暴露出的杀气反而成了一种破绽。” 贺顶红笑了笑:“所以你现在很沉得住气。” “是,我一直就很沉得住气,首先:我经常在练习写字。不管我练的是不是书法,毕竟它让我的心能够时时得到平静。也正因为心静,所以我才不会为名利所动,不因繁华而迷失了自己的心智。”王佛一边静静的说,一边静静而专注的写着自己的字,“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是因为我已在心里向易兄和如玉嫂子暗中发过誓,无论今天结局怎样,我都要替他们讨还一个公道。面临大敌,我更不能不沉住气。” “又是公道?”贺顶红虽然笑得有些勉强,终于还是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觉得,今天杀了我便是公道?” 王佛瞧着自己写的字,头也不抬的道:“既然是公道,当然不会只杀你一个人这么简单,不过,也并非你想像的那么复杂。” “哦?你是不是想用我、七公主和唐宇三个人的命,来抵偿易水寒和颜如玉二人的命?” “然!” “你想杀了我们三人?”贺顶红仔细的看了一眼王佛写在地上的字,脸上流露出一种怪异而妖异的笑,“王佛,你的这个想法听来自是不错,不过却有些荒唐,别说你杀不了我和七公主,就算你能杀得了,唐捕头今儿不在这里,你又如何杀得了他?” “不怕,我可以等。”王佛剑尖一停,一点点的向上移动,待至胸口之时,静静的一指贺顶红,“杀了你和七公主,唐宇自会前来。”剑光倏的连闪两闪,左一个“天”字,右一个“地”字,陡的攻向贺顶红。 他这两个字,写的极其凌乱,似草非草,在一般人眼里根本就不像是字。 剑光一闪,院子里的人也同时动了手。 ※※※ 贺顶红看也不看,右手一抖,迎面便抛出了二十条小青蛇。 这些小青蛇一到空中,便迅速的连接到了一起,宛如一节节软链,一条条丝丝入扣。 贺顶红右手一探,将最后一条小青蛇的蛇尾握在手里,手腕一沉,咄的一招“无孔不入”,点向王佛手背的“中渚穴”。 他这一招,用的正是链子软枪中的招式。 但比起真正的链子软枪,他的这条软“枪”则显得更灵动、更飘逸,也更犀利。 王佛回剑一引,剑尖反弹,波的一声,先将贺顶红的软“蛇枪”荡将开来。当即猱身一晃,呼的平剑疾推,剑尖一折一颤,犹如花雨缤纷,第二剑跟着刺了出去。 毫无疑问,他们二人都是高手,非但出招快、收招快,变招更快。 王佛这一剑的字体更为凌乱。 他一口气便写了三个“人”字。 一个字比一个字快。 这一剑,乍看上去温柔而动人,多情多韵意似痴。仔细看去,却含着两处闲愁、三分落魄、三分寂寞以及两分疏狂。 贺顶红双眉一剔,右手一甩,软“蛇枪”倏的在胸前打了个旋,呼的凌空缠出。 然而等他一枪点出,才发现王佛剑之所出,刺的却不是他,而是摆在幔帐左侧的那一具棺材。 这一来,贺顶红和七公主同时吃了一惊。 七公主目光一凝,疾声厉叱:“拦住他——” 一言方罢,王佛身子一闪,风也似让过贺顶红,夺的一声,已一剑刺进了那具棺材里。 王佛一抽手,沉肩躬身,呼的如风倒掠,退至原处。 然后,他才望着那具棺材,微微一甩垂在脸上的一络长发,冷哼说道:“唐总捕头,现在你总该出场了吧!” 柳依依悄声问道:“难道躺在棺材里的不是易大哥和如玉嫂子?” 王佛微一颔首,道:“不错,躺在里面的正是杀害他们的凶手之一,‘暗器王’——唐宇!” 柳依依刚要接着问时,忽听那具棺材格的响了一声。 过一会儿,又是一声。 但这一声却不同于第一声响。 至少比第一声要大得多。 除了风雷之声,还夹杂着震耳欲聋般的霹雳之声。 随着这一声大响,这具棺材便整个儿裂了开来。 再看棺材里,竟然真的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正是号称天下第一暗器高手的“暗器王”——唐宇。 他左手紧紧掩着胸口,右手戴着那只深绿色的“仙人掌”,脸上的表情显得极为痛苦。 ※※※ 七公主急忙抢上一步道:“唐捕头,你觉得怎样?” “卑职……卑职中了……王佛一剑,心口觉得难受至极……”唐宇的身子一阵抖动,他一点点的抬起头,不相信的望着王佛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就藏在这个棺材里……” 贺顶红道:“我也正有此疑问,王佛,难道你也是靠自己的心,感受到了唐捕头身上的杀气?” “贺指挥使又错了。”王佛看着唐宇,脸上毫无一点怜悯之色,“这一次,我用的不是心,而是耳朵。我听到的不是杀气,而是他的心跳。” “我的心跳……”唐宇用力一握戴着“仙人掌”的右手,嘶声喘息道,“想不到你……你居然听得到……我的心跳之声……可惜……” 王佛看着他的右手道:“因为我知道,你向来以暗器著称,所以我最清楚你这种人,但凡与人交手,你必藏在暗处出手。可惜啊!你碰到的是我,你实在不该躲在棺材里。” “你说的……不错……”唐宇的眼里闪出了一丝悔意,“如果……我……不在棺材……里,凭我……的暗……器,你也绝不会这么轻易的伤了我。可惜……可惜这只……这只‘仙人掌’,我……我竟没能出手……” 他一边说,一边大口大口的喘息,每喘一下,胸口便流出一股腥红的鲜血。 王佛长叹一声道:“唐宇,算来你也是武林名宿,你错就错在不该误入功名,说到底你是自己杀了自己。归天鹤死后,你如果不再驸马府,又何苦落得今日之结局。” “功名?”唐宇恍然一笑,喃喃的道,“你说……的……对,或许我……本不该……来这里……因为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原来所有的……功名……都……是……空的……” 他接着还要说时,突然话音一顿,贺顶红右手一挥,软“蛇枪”已结结实实的缠在了他的脖子上。 唐宇右手一指贺顶红,咙喉里嘶嘶作响,一个“你”字未及出口,贺顶红软“蛇枪”一收一紧,便将他的话勒了回去,笑着道:“可惜你说这些,已经是太迟了。放心吧唐宇,没了你,本指挥使照样可以杀了王佛。”软“蛇枪”一带一抖,唐宇的身子猛然一起,砰的一声大响,正撞在了对面的厅墙上。 待得唐宇落在地上,已然绝气身亡。 唐宇一死,七公主忙向后退了一步。 看她的表情,已仿佛失去了所有信心。 贺顶红右手一勾,软“蛇枪”倏的缠到了手腕上,笑着一伸左手,那条粗若茶杯、长及寻丈,通体闪着漆金色的暗鳞蟒蛇就像一条绸带,卷到了他的手臂上。 蛇在手中,贺顶红笑得极其诡异。 但他的姿势,却相当谨慎。 因为他知道,此战事关生死,他绝不能失手。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了自己,便必须杀了对方。 ——杀了这个曾是朋友和兄弟、如今却成了血溅五步的仇敌。 王佛看着唐宇的尸体,轻轻一声叹息,接着又问:“贺指挥使,在下只想知道,易兄和如玉嫂子二人的尸体,是否已经入殓下葬?” “是,他们已经入土为安。”贺顶红一字字的道:“王佛,动手之前,你想问什么尽管问来,我可以替你一一解答。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王佛道:“没了。” 说完这几句话后,二人互相望着对方,默默无语。 二人的衣袂随风激荡,猎猎作响。 他们的眸子里都闪着火花。 如两颗流星,在一个风清月白、无比销魂的月夜里碰到了一起。 一时间,直激得火星四溅。 ※※※ 战斗一开始,雷音、盛铁衣、夜繁星、蓝陵王四个人便迅速的合拢到了一处。迎着攻上来的敌人,他们肩并着肩,背对着大厅,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 ——无论这一战有多么残酷,纵是拼得一死,他们也绝不会、不能后退半步。 在一般人看来,他们一个仅剩右足,一个驼背,一个独目,一个独臂,只不过是四个残疾之人。 可一旦动起手来,他们却像是四名无畏无惧,挺着胸膛勇往直前的战士。 战士与斗士有所不同。 斗士天生好斗。 他们不是。 他们是在血与火的打拼中磨练出来的。 所以他们不怕死亡,更不怕流血。 ——比起将军,战士的一生未必有多少传奇色彩,但却活得真实、可爱而精彩。 ——因为一名真正的战士并不好做,他必须要经历许多大大小小的战斗和厮杀,或为理想而战,或为信仰而战,或为使命而战,或为情义而战……但无论是哪一种方式,想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都必须具备两样条件。 ——勇气和执着。 雷音四个人无疑便都具备这两样条件。 是以这一战虽然众寡悬殊,险象环生,他们仍觉得无比痛快。 经过一阵剧烈、急促和紧张的短兵相接之后,雷音伤敌七人、毙敌两人,盛铁衣伤敌九人,夜繁星毙敌四人,蓝陵王夺得一刀,伤敌十人。 饶是四人初战告捷,各有斩获,他们的身上,却也多多少少挂了一些彩。 而院子里的人,却越来越多。 四人相视一笑,一齐昂首挺胸,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雷音右手撑着单拐,左手向前一指,大声问道:“三位贤弟,这一战不比往日,咱们只有四人,他们却有数百之众,你们可有信心打赢这一仗?” 夜繁星双手一伸,各自摸出一把暗器,睁着一只眼笑道:“跟着大哥做战,小弟当然有信心。再说,这以少胜多的打法,咱们也不止经历了一次,那一次咱们没赢?” 盛铁衣双手紧紧一握,捏着拳头道:“没错!他们就算是再多上几倍,咱们也照样不惧。” “几位哥哥有此信心,小弟更是没得说的。”蓝陵王一笑起来,脸上的皱纹便变得更为密集,一双红色的眼睛也变得更为炽烈。他单手横刀,一字字豪情勃发,声似奔雷,“嘿嘿!以我看哪,这几百个人还是太少,再来个千儿八百的,打起来才叫过瘾。” 四人说完,再次相视一笑,眼中如火熊熊,斗志更盛。 忽听对面有人尖声喝道:“杀——” “杀”字一出,人影晃动,兵刃挟风,数般兵刃直似疾风骤雨攻向四人。 “来的好!”雷音双臂一振,早将两条鞭子、三柄单刀挟于腋下,蓦的将头一摇,便是一记“狮子吼”。 伴着这一声怒吼,攻上的五名汉子脸色一变,怔了一怔,雷音跟着反手一拐,呼的扫出。 这一拐力重千斤,浑如铁石,砰的一声大响,打得五人一齐跌出。 盛铁衣一动未动。 眼看两柄短刀堪堪攻上,他才笑了笑,倏的手肘一抬,挡开两柄短刀,同时肩头一沉,迎面便是两拳。 他看上去躬身驼背,又矮又老,但他的拳头却一点也不衰老。两拳一出,俱是又劲又疾,如虎生风。 拳头穿过刀光,恰恰打在两名侍卫的胸膛上。 声音如中败革,听上去极闷。 盛铁衣双拳一收,那二人鲜血狂喷,当即仰面摔倒。 夜繁星仅剩一只眼睛。 但丝毫也不影响他的指法和手法。 他的双手快中求稳,稳而有序,勾、挑、弹、拨、抹、抿,每每发出一枚暗器,都宛如长了眼睛,不但快,而且准。 除了这些,他的暗器还有一个特点。 ——专取敌人的眼睛。 星光一闪,即听得对面一声惨叫,人群当中便有人瞎了一只眼睛。 而蓝陵王的打法却很可怕。 他独臂使刀,反而比别人双手使刀还要有气势、有魄力,一刀刀犹如风起云涌,尽显狂放。 他的刀法纯粹就是三个字——不要命! 是以他一出刀,便使得敌刀尽避。 眨眼之间,和着这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杀气随风四溢,整个院子又闷又热,弥漫出一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气息。 地上的血,却越流越多。 甚至是轻轻吸上一口气,都能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道。 ※※※ 灵堂内,王佛与贺顶红依然一动不动,只冷冷的盯着对方。 他们的眼神都很专注,就好像“粘”在了一起。 七公主一手扼住小百灵的肩头,一只手扶着墙壁,一张脸全无表情。 过了半晌,贺顶红身子稍微动了一动,终于开口说道:“王佛,认输吧!” 王佛微一摇头,傲然道:“你知道,我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 “是吗?”贺顶红倏的一挑双眉,目光如刀光一折,瞧着外面道,“事已至此,我不妨老实告诉你,我和公主知道你今天必来,所以已在驸马府布置了一千余名锦衣卫、大内侍卫和弓箭手。王佛,就算我此时放你走出这大厅,只怕你休想走出这驸马府。” “走?”王佛笑了,“我何时说过要走,公道未讨,我为何要走?” 七公主的眉头紧紧一皱,有些不耐的道:“贺指挥使,不要和他罗嗦了,出手吧!” “卑职遵命——”话一出口,贺顶红身子一扭,砰的飞起一脚,正踢在剩下的那具棺材上。 棺材一起,呼的凌空倒翻,口朝下,底朝上,硬生生砸向王佛。 王佛左手一推柳依依,低声说道:“依依,你往后退。”横步向前一跨,长剑一舒一卷,铮的一声,已自深深一剑,刺入了棺材盖里。 这具棺材厚及五寸,乃是檀木打就,王佛一剑刺入,正欲将棺材奋力震开,却陡的吃了一惊。 因为这具棺材的顶盖,居然还被封死。 换句话说,这只棺盖竟是可以活动的。 他同时发现,棺盖的一侧,还系着一条绳子。 ——一条看上去又软又细、闪着淡金色光茫的绳子。 而绳子的另一端,正好系在贺顶红的右手腕上。 王佛情知不妙,刚要回手登出长剑,却见贺顶红右手一勾,猛力向怀里一带,王佛右手一抖,棺盖嵌着“挽歌”软剑呼的一声,一并落在了贺顶红脚下。 棺盖一抽,噗的一声,一大片白石灰随即由棺内倾洒而下,一古脑的罩向王佛。 王佛双目一闭,左掌护面,右手一撩,便即一掌拍出。 棺材格的一响,半悬空作势翻转,斜刺里呼啸撞出,落在大厅里,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贺顶红已快速在右腕上解下绳头。 说时迟,那时快,猝见他身子一旋,如风急绕,大声喝道:“王佛,去死吧!” 他的身上,至少有一百条小青蛇同时发了出去。 这些小青蛇不但灵活,而且都好像充满了灵性,一旦“射”出,便只认准一个目标。 ——王佛。 青色的蛇,宛如一排青色的箭。 但比箭更快。 恍如一串青色的流星雨。 看到这些飞出的小青蛇,贺顶红终于笑了。 王佛身子一晃,由胸口发出了一声闷吼。 大厅之内,响起一阵阵怪异而刺耳的怒嘶之声。 王佛的嘴角,挂着一丝丝血痕。 他的脚下,全是一寸寸断裂开来的小青蛇。 “王佛,你觉得怎样?我的蛇毒可还够‘毒’?”贺顶红望着王佛,极其开心而得意的笑了笑,“很多人都认为,当今武林,只有唐宇的暗器最为了得,岂止我的这些小青蛇并不比他的任何暗器逊色。嘿嘿,我虽不敢自行夸口,这些蛇毒现在就可以要了你的命,我却敢说,你已经没了半点气力。” 王佛一语不发,只深深的吸气。 贺顶红目光一垂,落在了脚下的棺盖上,继之又道:“何况,你已手中无剑,你又凭什么和我斗?”一伸手,铮的拔出“挽歌”软剑,大笑声中反手向上一甩,长剑流光一闪,夺的一响,已硬生生的插在了房梁上。 然后他又笑了一笑,以胜利者的姿态看着对面的王佛。 他想看看,堂堂的“杀手佛”,会用一种什么样的姿势倒在自己脚下。 对他来说,动手已是多余的事。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 ——等着王佛倒下,或是跪地求饶。 但他看了一会,脸上的笑已一点点的隐去,因为他发现,王佛不但没有倒下去的迹象,相反根本便不曾中毒。 七公主瞧到这里,也不禁骇然变色。 她抬手一指贺顶红,一字字的问道:“贺指挥使,这是怎么回事?你的蛇毒一向百试不爽,中者必亡,为何……为何王佛中此蛇毒,却可以安然无恙?” “这个么……”贺顶红期期艾艾,一时也茫无头绪,不知该做何解释,“回公主,这一点卑职也觉得奇怪。王佛——莫不是你已练得金刚不坏之躯,可以百毒不侵不成?” “贺指挥使也太高看在下了,我哪有什么金刚不坏之躯?”王佛暗自庆幸穿了那件“金蚕宝铠”,方自得脱蛇毒之厄。他正要说出实情,蓦的眼珠一转,睁开双眼,掸了掸身上的白灰道,“别说贺指挥使感到奇怪,就连在下,也甚觉蹊跷,如果贺指挥使非逼我说出答案,那也只有一种解释。” 贺顶红板着脸道:“你说——” 王佛右手一指头顶,恭声道:“以我看,这便是天意。” “天意?”七公主身子一震,凛然道,“什么天意?” 王佛拭了拭嘴唇上的血迹,目光冷冷一闪,话锋如刀的道:“什么天意?老天佑我逢凶化吉,自是要替我讨还这个公道。公主,这难道还不是天意吗?” “我……我不知道……”七公主忙向贺顶红道,“贺指挥使,难道……难道这当真便是天意?” “天意?笑话!这世上哪来的天意?”贺顶红纵声一笑,嘎然道,“公主,你休听他一派胡言。他虽然没中蛇毒,却也受了内伤,卑职在发出小青蛇时,曾用了七层‘吞象大法’的功力。” “你当真有把握杀了他?”七公主有些怀疑的道。 “当然。” “那便好,贺指挥使,唐捕头已殁,本公主可就全指望着你了。” “公主放心。”贺顶红充满信心的点了点头,“公主,不是卑职说句大话,二百招内,我定能将他拿下。” 王佛将脸轻轻一甩,冷笑着问道:“二百招之内拿下我,贺指挥使当真就这么肯定?” “当然。”贺顶红话音一顿,笑得又狠又毒,“论人手,我的人多你百倍,雷音等四人自保已属勉强,他们又怎能帮得了你?还有一点,你如今赤手空拳,没了兵刃,你又怎会是我的对手?” 王佛突然双掌一合,闭着眼道:“贺指挥使,王某纵然不敌,为了易兄,也算是死得其所。总之,只要我还有三寸气在,今日一战,我就是豁了性命不要,也必为易兄和如玉嫂子讨还一个公道。” 贺顶红嘿然一笑,满面杀气的道:“既是如此,姓贺的便多有得罪了。”双臂一展,身子左右一扭,直似蛇行于水,迎着王佛“游”了过去。 他的身子竟比王佛的那柄“挽歌”软剑还要软。 人未游到,他手中的兵刃当先出手。 但他的“兵刃”却很独特。 ——右手软“蛇枪”。 ——左手为怪蟒。 劲风一起,贺顶红双手一并,一“枪”一蟒咝咝作响,分别噬向王佛的双目和咽喉。 王佛淡然一笑,蓦的双手一握,口中喃喃说道:“爹雅他翁牟尼牟尼妈哈牟尼释迦牟尼沙娃僧迦巴列不列加娑贺——”口中所诵,竟是佛门的“罗汉咒”。 说来也怪,王佛每诵一字,双手十指便变幻出不同的手势,每发出一个手势,便化解了贺顶红一招。 贺顶红一惊之下,托的抽身一退,沉着嗓子道:“王佛,你这是哪门子的武功?” “贺指挥使见多识广,不知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故做不知?”王佛双膝一盘,缓缓坐下,合起双掌向上一托,犹如僧侣参禅,顶礼膜拜,无比庄严的道,“这便是佛门‘大手印’,幸得少林一代高僧枯木大师相授,不成想今天却派上了用场。” “大手印?” “不错,佛门当中,右手为慧,左手为定,慧定相合,便称之为‘大手印’!” “原来你也会‘大手印’”?贺顶红狂笑道:“好!我今天就破了你的‘大手印’!”双手动转如风,再次仗蛇攻上。 但无论他的攻势如何猛烈,王佛依然不为所动,兀自一字一顿、一顿一吸,字正腔圆的轻诵着他的咒语:“唵、嘛、呢、叭、弥、吽、唵、嘛、呢、叭、弥、吽、唵、嘛、呢、叭、弥、吽、唵、嘛、呢、叭、弥、吽……” 须知念诵咒语分为持名念咒法、密示瑜伽持咒法、手印诵咒法和实相持咒法四种,四种当中,又分数种。王佛所诵,用的正是持名念咒法中的“金刚念”,每诵一字,皆不急不缓、一字不失而声声入耳。 而他诵的这六个字,则是“六字大明咒”。 据佛经记载,“六字大明咒”即系人们常说的“六字真言”,属佛教密宗莲花、源起于莲花生大土祈往极乐世界所唱的六个字。“唵”为佛心,以示皈依教致;“嘛呢”本为梵文,谓之佛教中随意变化的的宝珠,以喻人之心性。“叭吽弥”亦为梵文,前两个字指的是红莲花,代表着佛的清净不染;后一弥字,指的则是金刚部心,以示只有依靠佛赐之功,方得以达到正觉。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六个字是否真的有此奇妙,一般人自是不信,但在佛门,却是僧侣修成正果的不二法门。 二人一转眼便斗了一百五余招,贺顶红久战不胜,不由得暗暗焦躁,眼中的妖气变得越发厉烈。 王佛一边喃喃诵念,一边十指变幻,结着不同的手印。 他的脸上,犹如不虚不妄、冰雪消融,度得一切苦厄、证得菩提涅磐、顿悟无量真言,流露出一派清净光明、心空入定般的安稳和闲适。 “大手印”听起来玄之又玄,其实也不外乎就是五个字。 ——地、水、火、空、风。 这五个字,分别代表着人的五根手指。 ——尾指、无名指、中指、食指和拇指。 王佛一连递出数十记手印,饶是脸上一派安然,心里却也暗自着急。 他只担心一点,院子里的雷音、盛铁衣、夜繁星、蓝陵王四个人还能够支撑多久? 因为这时,他听到背后传出了两声痛吟。 夜繁星和蓝陵王的声音他最为熟悉。 包括这两声痛吟。 ※※※ 王佛听到的没有错,发出痛吟之声的,正是夜繁星和蓝陵王二人。 夜繁星的肩头上,已至少中了四箭。 蓝陵王虽未中箭,腰及两肋上却也“挂”了六、七处刀伤。 这些伤虽俱非致命之伤,但毕竟还是受了伤。 是伤口,就难免要流血。 他当然不怕流血,然而流血终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因为他不知道,再流下去,他身上还有多少血可以流? 除了夜、蓝二人,雷音和盛铁衣也同样伤疤累累。他们不仅身上溅满了鲜血,就连脸上也全是血迹。 四个人一边奋力苦战,一边流着鲜血,听他们的喘息之声,都已渐渐变得沉重。蓝陵王疾斫几刀,蹼的吐出一口血沫子,喘着气道:“雷兄,恐怕小弟……支撑不了多久了,怎么……怎么办……” 盛铁衣挥手一拳,将一名侍卫打得向后飞起,拳头刚然一缩,手臂上已同时挨了两刀。 刀光如雪,锋似冰霜。 斩在手臂上,如同一只轻灵的鸟展翅急掠,发出波的一声脆响。 盛铁衣眉头一皱,砰砰两拳,将两口短刀打得凌空飞出,同时右腿一痛,竟又挨了一刀。 他一连中得三刀,不由身子一晃,眼前感到一阵阵眩晕。 雷音横扫一拐,猛然胸口一挺,慨然笑道:“三位贤弟,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咱们今天便是战死于此,为了小姐,又打什么紧?现在为兄还给你们唱靖节先生的那首《读山海经》,如何?” 其他三人俱一挺胸,一齐说道:“好!雷兄请唱——” 雷音蓦的一声长笑,铿的一响,伸手在拐中拔出长剑,兀自一手持拐,一手仗剑,在御敌当中放声唱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此诗壮志慷慨,声声有节,更兼雷音以“狮子吼”的内力所唱,三人听入耳中,不觉神情一振,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当即各自一声长啸,早将身上的伤和伤口的痛,忘得一干二净。 雷音唱到第四遍时,猛然肩头一震,格格两响,两枝雕翎箭势如闪电,正中他左右肩头。 雷音心头一凉,所中之箭未待拔出,接着砰砰声响,盛铁衣、夜繁星和蓝陵王三人也相继中了一箭。 四人相顾无言,只是一声苦笑。 盛铁衣一咬牙,将左腿所中之箭格的拔在手里,大声吼道:“你们以多为胜,算他娘的什么好汉?姓盛的今儿就是死在这里,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五指一拈,雕翎箭咄的掷出,一名侍卫避之不及,一声惨叫,向后掩面跌倒。 众侍卫刚要一涌而上,却听背后有人朗声说道:“盛老弟说的不假,这些人以多胜少,根本就不是什么好汉,你们才称得是真正的好汉。” 这人话音一落,又一个声音道:“所以,真正的好汉是不可以死的。” 说话的是两个人。 ——一老一少。 听他们说话时还在驸马府的外面,话甫出口,二人迅如飘风,已双双出现在了墙头上。 他们迎风伫立,衣袂飘飘,任凭风势剧狂,身子却如中流砥柱,岿然不动。 老者双手各持一剑。 剑光盈盈,宛如一代绝色,一睇含情。 少年右手持剑。 ——他的剑更美。 ——就像是春光日暮下的一缕夕阳。 这三柄剑一为“水龙吟”,一为“如梦令”,一来“一捻红”,名字虽然不同,看上去都无比夺目,格外动人。 这两个人,雷、盛、夜、蓝四人自然都不陌生。 因为来的正是容帝尊和满十六。 ※※※ 四人心头一喜,登时精神倍增,身上仿佛又多了几分气力。雷音大声问道:“容老英雄、满少堂主,你们不是已经走了吗?” 容帝尊须发飘拂,大声笑道:“本来已经走了,可到了半路,老朽又觉得有所不妥,所以我们就又来了。”脚下一弹,呼的一声,飞身落到院中。满十六微一长身,随后飘然跃落。 一名侍卫横刀一挡,厉声喝叱:“你们是什么人,也敢在此造次!” “你问老朽是什么人?”容帝尊看也不看他一眼,脸上森然一笑,“你记住,老朽是杀人的人。”左手一递,“水龙吟”寒光一吐,正点在那名侍卫的手腕上。 那名侍卫一痛之下,立时手指一松,呛的一声,兵刃撒手落地。 只此瞬间,容帝尊左手一缩,右手跟进,“如梦令”势如疾风,嗤的一声,剑尖已在那名侍卫的颈后透了出去。 那名侍卫双手一扼咽喉,一股血线如箭标出。容帝尊手腕一抖,运力一震,那名侍卫身子一起,直似断线风筝凭空飞起,呼的空过厅门,重重的跌落在了大厅之内。 听到容帝尊的声音,王佛心里既觉欢喜,又是感动。当下脸上微微一笑,极为感激的道:“容前辈、十六兄,你们来的正好。王佛不才,便在此谢过了。” 满十六眨着眼笑道:“我早知你会说出这两个字,算了,大恩不言谢,你要是真心相谢的话,莫不如多叫我几声哥哥为好。” “那是当然。”王佛左手一挽,小指及中指搭上右掌,结了一个“地火”手印。双掌一转,又一连结了“水风”、“水火”两记手印,肩头一耸,三记手印绵绵不绝,连环发出。 手印一出,刹时掌影交错,如蝶舞蹁跹,贺顶红反而被他逼得退了两步。 王佛双掌一合,抬头笑道:“贺指挥使,二百招可是够了?” “够了又怎样?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甭管多少招,杀了你就成。”贺顶红嘶声笑道,“王佛,你别以为容帝尊和满十六来了,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他们的武功纵然再高,也比不得我的人多,接招——”身子一伏,一退即上。 比起头一次,他这次出手更狠、更猛、也更毒,凡是蛇能够做得到的动作,他的身子皆能极尽变化,曲转自如。 王佛嘴中所诵,仍为“六字大明咒”。 贺顶红愈攻愈急,及至快捷之处,但见得身形如风,蛇影缭绕,已令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人是蛇,俨然已到了炼神还虚、人蛇合一的境界。 王佛看上去却不急,显得超脱而超然。 ——一种身、口、意三摩合一,写满了三科、四谛、五蕴及十二因缘皆归空般的超脱和超然。 二人又斗数合,突见王佛霍然一笑,左手食、中二指一扣右手掌心,便结了一个“火空”大手印,迎面一绕一缠,断声喝道:“敕——” 随着“六字大明咒”的尾音出口,王佛倏的一跃而起,手印飞出,和贺顶红的右手“蛇枪”、左手怪蟒各抵了一招。 大厅内登时罡风回旋,激起一声狂啸。 随后,便荡漾起一波波、一道道的七色光环。 王佛与贺顶红尽皆身子一晃,退了两步,一低头,咯出一口鲜血。再瞧贺顶红手中所握,蛇及怪蟒早已化做两滩浓血,被这股大力震得粉碎。 王佛擦拭了一下嘴唇上的血迹,莞尔一笑道:“贺指挥使,现在你我二人都没了兵刃,你说应该怎么斗?” 贺顶红突然一张嘴,深深的打了个哈欠。 他的眼神里,慢慢浮出一层乳白色的雾气。 王佛异声道:“贺指挥使,莫非这便是你的‘吞象大法’?” 贺顶红极其妖媚的吃吃一笑,斜视着王佛道:“既然知道,难道你就不怕我吃了你?”说个“吃”字,他居然真的将嘴一张,对着王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王佛一愣,未及避让,已觉一股巨大的气流吸了过来。当下一声大喝,右手一拦,左手一侧,呼的一掌拍了出去。 然而他一掌拍出,猝觉眼前一花,贺顶红的身子已自到了近前。 贺顶红双臂一横,闪电般的向王佛左臂一搭,作势一拧一绞,连同整个身子宛若一条绳子,紧紧缠在了王佛的膀子上。 饶是王佛向来泰然自若,此时也不由脸色大变。 他没有想到,贺顶红的身子竟是如此之软。 贺顶红前身一探,呼的一口,硬生生咬向王佛的喉头。 王佛发现,他的牙齿竟然是暗青色的。 站在后面的柳依依看在眼里,吓得双眼一闭,失声惊呼:“王郎小心,他的牙齿有毒——” 百忙之中,王佛急将右手一缩,一指弹向贺顶红眉心。贺顶红肩头一摆,身子一舒一绕,跟着一翻一转,又将王佛的胸口及双臂一并紧紧缠上。 他的身子就像一条绳子系住了一棵树,一旦缠上,便会越勒越紧,直至将这棵大树连根拔倒。 王佛吐气吸胸,发一声喊,忙较足十层“万众神功”拼力相抗,刹时由头至足,响起一阵格格之声。 柳依依听入耳中,却痛在心里。 过了须臾,王佛的头顶上冉冉升起一缕缕白色的烟雾,豆粒般的汗珠顺着他的前额,一滴滴的流在了脖子里。 此时此刻,外面的战斗却更为惨烈,饶是容帝尊和满十六剑不虚发,招招夺命,终是人单势孤。加上二人长途跋涉,一路劳顿,是以任二人连伤数人,也渐渐觉得有些吃紧起来。 后记 写在梦里的留白 后记写在梦里的留白 -------------------------------------------------------------------------------- 断断续续、缝缝补补,迄至今日,历时一年半有余,这部小说终于告一段落。 审视着这些被某些“正统”文化人视为胡编乱造的文字,虽然谈不上有大的收获,自我感觉,多多少少也算是前进了一小步。而对我来说,哪怕只是前进上一小步,也不失为一种动力和激励。因为这一步,我毕竟由始至终、完完整整的跨了出去。能试着踩着一个脚印,或深或浅,都无关紧要,只要能够拥有一段清晰的记忆脚印便好。跨越和飞越,属于大鹏和苍鹰的志向,我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蜗牛,过高和太远的目标,我从不去奢望。细细想来,一步一个脚印,也挺好。 梦想,每个人都有,即便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也不例外。 依稀记得年少之时,蝴蝶的舞姿、鲜花的颜色、绚丽的彩虹、奇异的烟火以及一双双逍遥天地之间迷离而充满变幻的翅膀,便一直压缩在我的梦里。梦里的风情和浪漫,都仿佛成了我一个人的故事。因为有梦,所以向往,我也因此就有了读“杂书”的习惯。说来所谓之“杂书”,除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一些名著之外,最多的便是武侠小说。最早的一本武侠小说,是在小学五年级时读的,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是台湾作者陈青云所著的《丑剑客》,感觉只是一般而已。上了初中,我又读了梁羽生的《萍踪侠影》,才渐渐尝到一些味道,其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拾,接连读了他的《七剑下天山》、《白发魔女传》、《云海玉弓缘》、《塞外奇侠传》、《龙虎斗京华》、《江湖三女侠》以及《还剑奇情录》等多部作品;其次才是金庸、古龙、萧逸和温瑞安等人的一些作品。 后来到了部队,我所接触最多的仍为武侠小说。读的多了,也偶尔尝试着写过一些,但大抵都是虎头蛇尾,每每写到十七、八万字,便没了下文。粗略算了一下,几篇加在一起,也有三、四十万字。二00二年从部队转业之后,在家闲来无事,索性又写了两年,总算是写成了一部计七十余万字、名为《谈笑踏遍千山》的长篇武侠小说,一字字全是手写,工工整整。然而事与愿违,当我满怀希望的跑到郑州,将稿件装入牛皮信封交付给一名编辑时,他当即表态,对我写的小说不怎么感兴趣,一是太长,二为手稿,言下之意,他要的是属于那种中、短篇且是电脑打出来的文字。末了,他让我两个月之后听信,两个月后,我向他打去电话咨询,他回答才看了十几页。再以后,编辑部说他已经一个月前便不干了,我的稿件好像被扔到垃圾箱里根本就找不到了…… 经过此次打击,对于写武侠小说,我已了无兴趣,没了半点热情。二00四年十二月参加工作之后,因业务之故,我也曾经下过狠心,发誓摆脱武侠小说还残留在我梦里的影子,写一些“正儿八经”的文章。殊料鬼使神差,二00六年下半年的某一天,我竟又不由自主的想到一个名字,这个名字,也正是这部拙作的书名。原想只写四、五万字便收尾的,却没料到写到二十几万字时却终未如愿。于是,便有一些好心人百般相劝,让我趁早作罢,切莫误入岐途。老实说,他们的善意我不是明白,我也想过就此收手,可最终我还是坚持着写了下去。不为别的,我只想把一个梦做完,一步踏出,绝不能半途而废。 其实,对于那些曾经好心劝过我的人,我一直是心存敬畏的,因为他们都是真正做学问的人。在他们眼里,武侠小说本来就是一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文学作品,而抱着这一成见的学问人,也不仅仅是这些劝过我的人。因为长时期以来,作为一种通俗文学,武侠小说好像一直就不具备真正文学的元素。在文学所包融的这个大家庭内,以武犯禁的侠客人物形象,多半都是“不肖子孙”,其言论也均属异端邪说,万万听不得的。它虽然也是一种生命,却也只是无人领养的弃婴而已,纯文学不承认有自己的血统,所以它也就成了彻彻底底的文学孤儿。 然而综观中国文学史,武侠小说也并非一无可取之处。从早起太史公的《游侠列传》(至少已经有了侠的影子)、唐代传奇、《水浒传》(前半部已具武侠小说色彩)、明清侠义小说直至还珠楼主、王度庐、平江不肖生、宫白羽和今天新派武侠小说的梁、金、古、温等人的武侠作品,武侠文化在走过的几千年道路中,还是曾经或多或少、或浓或淡的在沿途添置过一些风景的。虽未遗留下几处“名胜古迹”,却也引得不少游人驻足观赏,其中的一些经典武侠人物,更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主题。毋庸置疑,这也见证了武侠小说的独特魁力,是别的文学所不具备的。 另外,我们(指热爱武侠小说的人)也应该清醒的看到,武侠小说只所以不为纯文学所容,其身上的内伤也是不容忽视的。别人姑且不说,包括金庸在内,也终未走出家亡、外逃、学艺、下山、艳遇、报仇、失败、结交、复仇及最终手刃仇人的旧格局。一旦形成了公式,难免不落俗套,重复的多了,受人非议也自在情理之中。所以,时代在变,武侠小说便不能不变,不但要在艺术、风格上去变,更须在思想的深度上去变。只有这样,才能保持武侠小说的时代性和鲜活性,才具有生命力和创造力,才不致于因僵化而成朽,因成朽而做古。 当然,不管武侠小说如何求变求新,唯有一样却是永恒的,那便是侠的思想精髓之所在。所谓侠之大者,正义二字必不可少,相反那些格调低下的、庸俗的、淫秽的、肮脏的和充斥着邪恶的文字,无论其情节何等离奇、布局何等巧妙、语句何等婉约,都必须予以无情的清扫。“惩恶扬善、弘扬正气”不仅是武侠小说的真正意义和内涵,更是人世之间呐喊的主旋律。没有侠的灵魂,武也就等同于虚设,所有的巧夺天工、妙灵神会也都将失去它的色彩。所以,一个全新的贯穿千秋世纪的武侠领域,不仅是一个充满温情和阳光的大爱空间,更应是一卷正气长歌、浩然长存的史诗华章。纵有刀光剑影,写满的也是诗意。 有人说,武侠小说已今不如昔,有朝一日,其生命势必终结。然而我却相信,武侠小说是不会死亡的,如果真的会有那么一天,除非这世界已趋于大同。否则这将是我们的不幸,因为到了那时,我们所看到的将是一个冷漠的时代、绝望的时代和贫血的时代。毫无疑问,它不但是武侠小说的悲哀,更是人们心灵深处的悲哀。所以我相信,今后的武侠小说必将一天天的破茧成蝶,翩翩于春的气息中,舞并快乐着…… 草草两三千言,敷衍成篇,附之后记。 二00八年七月二十八日于上蔡县艺术创作室 尾 声 尾声 --------------------------------------------------------------------------------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当口,突听院子里哗然四起,响起一片鼓噪之声。有人扯着嗓子长长喝道:“尔等还不住手?三王爷驾到——”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如同在众人耳边抽了一记鞭子,端的又响又亮。余音未讫,便见一帮扈从身着劲衣,佩剑悬刀,直似潮水般的涌入大门。呼的左右一分,一个人斜身一闪,已自后面跨步走出。 这人倒背双手,一张脸又阴又冷,殊无半点喜色,果然正是三王爷。 明眼人一看即知,此时的三王爷正如一头烦躁的狮子,心里面极不痛快。 一个人若不痛快,多半都会挂在脸上,通过表情来表达他的愤恨。这一点,三王爷也和一般人毫无无致。 那一干侍卫、锦衣卫及弓箭手目睹此状,自知大势已去,当下一齐丢了兵刃,呼的尽数跪倒,齐声道:“我等拜见王爷!” “不必了!”三王爷看着眼前所跪之人,咬着牙狠狠一笑,眸子里浮出一种甚是“吓人”的眼神,“你们好大的胆子,说!你们是奉了何人指示,竟敢如此无法无天,要将王佛及柳依依他们致于死地?” 一名侍卫仗着胆子答道:“回王爷,我等是奉了七公主、贺指挥使和唐捕头的指示才这么做的。” “所以你们才敢这么有恃无恐,是也不是?”不等那名侍卫再行解释,三王爷当即将手一挥,向着两旁扈从喝道:“都还愣着做甚?还不将他们与本王全部拿下!哪个猴崽子若敢反抗,你们无须客气,便将他就地正法。” “遵命!” 众扈从应声抢出,不由分说,各取一根绳子,遂将一干侍卫、锦衣卫及弓箭手一一抹肩头、拢二臂,绑了个结结实实。三王爷目光一转,一眼瞧见容、满二人,急忙抢步欺身,迎上两步道:“容老侠、满少侠,原来你们也在这里?本王来迟一步,你们受累了。” 容帝尊生性豪放,素无禁忌,却最见不得别人对他客套。此刻见三王爷如此亲热,不觉心头一软,先前所发生的不快登时一扫而光,赶紧迎上两步,将双剑交于单手,施了一礼道:“王爷来的正是时候,不然老朽便当真撑不住了,对了,这件事王爷是怎么知道的?” 三王爷又向满十六微一拱手,右手一拈须髯,长声叹道:“说来实是惭愧,那天所发生的事,不怨你和我义弟,追根寻源,都是本王之过。直至今日,听了法光的讲述我才知道,当日主使孔四等人行刺于我的是另有其人,而非我的义弟。” 满十六含笑接道:“我就说嘛,凡事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谁是真凶,终归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不过这件事既已过去,是对是错,只当是一场误会罢了,王爷也无须自责。总之你与王佛能够冰释前嫌,重归于好,便是一桩幸事。” 三王爷点了点头,道:“是啊!诚如满少侠所言,这的确是件幸事。实不瞒二位,自你们走了之后,本王越想越觉得不对,便派出府上的两名武师,专门查访了此事。幸得他们没让本王失望,不但查出了指使孔四等人的幕后真凶,便连风、墨二人之死和易水寒、颜如玉夫妇之死,本王现在已均了然于胸,知道的清清楚楚。容老侠,我义弟现在何处?” 容帝尊道:“正在大厅之内,和贺顶红交手。” “贺顶红?”三王爷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说的当真不假。此人不除,天理难容。”说着向雷、盛、夜、蓝四人走了过去。 雷音四人久战多时,若非靠着胸中豪情百般激励,早已是力疲不支。此刻猛然见得援兵来到,不由得惊喜交加,刚要与三王爷见礼,无奈双腿一软,再也挺立不住。噗通一声,一齐仰身跌倒。 同样是一种摔倒,但他们倒下的姿势,却一点也不显得狼狈。 就在四人的身子倒下的一瞬之间,每个人都能感受得到,那是一种只有英雄气慨和男儿本色才得以诠释的完美姿势。 三王爷看在眼里,不由得心生敬意,暗自点了点头。他忙退后一步,向着四人躬身一揖,挑起大拇指赞道:“义字当头,临危不惧,真乃‘大义士’也。”一招手,唤过几名扈从,“你们速将他们四人送至王府,记着,务必要用最好的刀伤药替他们医治,若有一个人出了闪失,本王定拿你们是问。”说完便带着容、满二人并步进了大厅。 他们刚入厅门,便听得厅内响起雷鸣般的一声巨鸣。 三人注目凝视,只见王、贺二人身子一错,已应声分了开来。 王佛眉头一皱,身子向后退了一步。 而缠着的贺顶红,竟如一片败叶儿相似,给震得凌空飞起。 大厅内,立时响起几声惊诧。 柳依依、七公主、小百灵全都变了脸色。 ※※※ 贺顶红的身子眼看便要撞上墙壁,半空中陡然一折,一连翻了三个筋斗,这才敛身落在七公主身旁。胸口向前一挺,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王佛身子一俯,跟着一口鲜血喷出唇外。 很显然,这一战虽非分出轩轾,结果已令人一目了然。 ——王、贺二人,两败俱伤。 贺顶红蓦一抬头,便看到了站在柳依依背后的三王爷、容帝尊和满十六三个人。 当他看到三王爷时,身子忍不住倏然一颤,一张脸犹如给人劈头泼了一桶沸水,感到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 通过三王爷看他的眼神,他已下意识的感到大难来临,此时任自己三头六臂,也已回天乏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人逢绝路,有一种人是越绝越勇,宁死也要背水一战,拼个鱼死网破。 另有一种人却只能感到绝望。 贺顶红便属于后者。 面对生死抉择,人世间也往往分做怕与不怕两种人。 怕死的人,往往再也笑不出来。 现在的贺顶红,对于笑的体会,便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记忆。 所以为了能够求得活命,他二话没说,便即扑身跪倒,一边磕着头,一边声泪俱下的道:“王爷,卑……卑职……见过王爷……” 三王爷走上一步,虎着脸哼了一声,指着他喝道:“贺顶红,你可知罪?” “卑职知罪,卑职罪……罪该万死……” “万死就不必了,本王赐你一死即可。贺顶红,以你所犯之罪,本该将你凌迟处死,但本王是个念旧之人,实不忍让你受此极刑。是以本王法外施恩,网开一面,你还是自行了断吧!” “王爷,卑职死不足惜,但卑职还有……下情回禀……” “讲!” “王爷容禀——” 贺顶红伏身跪爬两步,突然反手一指站在一侧的七公主,“王爷有所不知,风、墨之死和易水寒、颜如玉二人之死,其实……皆与卑职无关,这全是七公主……和唐宇二人的主意,卑职受制于人,实是……实是迫于无奈……还望王爷明断……” “贺顶红,大丈夫敢作敢当,你这么说,便不觉得羞愧吗?”三王爷目如蜂刺,紧紧盯着他道,“若在以前,你的话本王姑且还信得过,可你忘了一点,本王还不是你想像的那么愚蠢。且不说风、墨二人的死,就以你陷害王佛和易水寒二人一事而论,你又该作何解释? “王爷……这件事也实是与卑职无关。” 贺顶红索性将心一横,来个一推二六五,将一切的罪责都推到了死去的唐宇身上,“既然王爷问到这里,卑职再也不敢隐瞒,不错!指使孔四等人行刺王爷的主凶并不是王佛,而是‘暗器王’唐宇,只可惜……这厮已然死去……不过卑职所说句句是实,绝无半字谎言。” “说的好!果然不出本王所料,所有的错,你都推给了他人。”三王爷看了一眼七公主,接着又将目光落在贺顶红身上,每个字都咬得格格声响,如同在咀嚼一粒生硬的豆子,“贺顶红,枉你自作聪明,只知道死人不会说话,却偏偏忘了还有一个人没死。本王相信,他说的话会比唐宇更可靠,而且这个人现在就在门外,你是否想见上一见?”不等贺顶红开口,即将身子一转,朝着门外说道,“来人,带法光——” 声音传出,两名扈从应声而入。 二人背后跟着一人,正是“资福寺”先前的主持法光。 贺顶红看着法光,惊愕之下,脸色一阵阵苍白。 三王爷随后挥了挥手,令扈从将法光重新带了出去。 贺顶红双手掩面,呜呜的道:“王爷,卑职知道……错了,卑职只求王爷……高抬贵手,饶了……卑职一命,王爷……放心……只要你不杀卑职,卑职……卑职今后一定洗心革面,誓死追随王爷左右,上刀山,下火海,也再所不辞——” “上刀山、下火海?我看还是免了吧!贺指挥使的忠心,本王如何生受得起?”三王爷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竟说不出是心寒、厌恶还是可怜,“早知如今,何必当初?贺顶红,现在说什么都已经迟了。”说着反手一指贺顶红的胸口,锐声问道,“贺顶红,我问你,似你这等薄情寡义、为了一己之私连朋友与兄弟都肯出卖的人,就是本王不杀你,你还何颜面活在这个世上?本王还是那句话,你且自行了断吧!” “克邪,念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小兄不才,我给你磕头了。” 贺顶红自知在三王爷已然无望,遂将一线生机寄托到了王佛身上。他忽然转向王佛,重重磕了一个头,泪流满面的道,“克邪,我知道你宅心仁厚,是不会忍心看着我死的。你放心,只要你求三王爷饶了小兄一命,我今后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克邪——”他一边说,一边痛心疾首的捶着胸口,目光一动不动,紧紧瞅着王佛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王佛略一踌躇,随即摇了摇头,用一种极为陌生的眼光看着他道:“贺顶红,只怕你的要求我不能答应,因为在下根本就不认识你。按王爷说的,你还是自行了断吧!” “自行了断?你让我自行了断!哈哈哈——”贺顶红突然厉声一笑,指着七公主道,“王爷,卑职临死之前很想知道,七公主身为主谋,你又该怎样治她的罪?” 三王爷想也不想,看着七公主道:“贺顶红,你与七公主不同,她身为皇族,纵然身犯不赦之罪,怎样发落,也须当皇上亲自定夺。” 贺顶红嘶哑着喉咙嗬嗬一笑,霍的站起身子,两眼闪着渗人的光:“王爷要这么说的话,岂非便宜了七公主?嘿嘿嘿……贺某觉得不公平!” 七公主突然一笑,狠着眼神道:“贺指挥使,本公主现在还有一个秘密,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贺顶红退了两步,侧过身子,心不在焉的道:“什么秘密?” 七公主低声一笑,眉飞色舞的道:“要是你也死了,本公主会觉得更满意、更痛快!你知不知道,我不但希望易水寒、颜如玉他们死,我更想让你与王佛、柳依依一个个全都死了。因为,我很想看到你们兄弟反目成仇的样子,嘿嘿……本公主曾经说过,我若过的不痛快,你们也休想过的痛快……” 贺顶红听她说到这里,也突然笑了一笑,极为神秘的道:“好!公主果然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那么请问公主,你可知道,我现在是怎么想的?” 七公主笑意一敛,缩紧瞳孔道:“难不成你还要杀了本公主不成?” “不错!公主不死,卑职如何死的安心?”贺顶红笑着一伸右手,已毒蛇般的扣在她的脖子上。 “贺……”七公主毫无半点防范,一时惊恐万状,一张脸即刻涨得通红。贺顶红嘿嘿一笑,手指一紧,倏的回臂一缩,嘴唇轻轻贴上七公主的喉结,轻轻的吹了一口气。刹那间七公主的脸色先是由红转紫,继之又由紫色转为青色。她骇然的张着嘴巴,舌头在唇外打着转,只是啊啊啊的叫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三王爷吓得大吃一惊,急忙说道:“贺顶红,你已死到临头,快快放了七公主,你若是杀了七公主,便是罪加一等。” “罪加一等?”贺顶红仰起头吸了一口气,呲着青森森的牙齿笑道,“王爷说的没错,反正姓贺的已是临死之人,你就是再给我罪加三等、十等,又打什么紧?”说罢,喀的便是一口,手指一松,笑着退了一步。 他这一口,正咬在七公主的喉结上。 “贺……贺……贺……”七公主双眼凸出,喉咙里格格价响,不住的喷着鲜血。待得所喷之血由红转青,直至成为黑色,这才将小百灵松了开来。四肢略一抽动,终于砰的仰面摔倒。 看着七公主活生生的死在自己面前,小百灵骇然之下,只觉得整个人都好像失去了知觉。沉重的充满血腥的残酷现实,再一次让她的梦想和憧憬,被无情的击了个粉碎。 看到贺顶红此时的样子,厅内的人均是一震,没等众人回过神来,贺顶红笑着右手一伸,又将小百灵的脖子一把扼住,望着王佛凄绝一笑,缓缓的道:“王佛,你一向都很聪明,你不妨猜猜,我接下来会怎么做?” 王佛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逼一步,极为慎重的道:“贺顶红,你别忘了,百灵姑娘可是你的结发之妻,你如果还有一点人性的话,我请你放了她。” “放了她?”贺顶红舔了一下嘴唇,翻着眼皮道,“你让我放了她,谁又肯放了我?王佛,我知道你不忍心看着她死,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只要你肯答应,我便当即放了小百灵。” 王佛眼睛一亮,即道:“好,你说——” 贺顶红充满狡狯的笑道:“除非你拿一个人换她,不然我两手空空,岂不是太吃亏了?” 王佛冷笑道:“也好,就用我来换百灵姑娘,如何?” “嘿嘿!那可不成。你武功那么高,我怎么挟持得了?”贺顶红目光游动,蓦然落在了柳依依身上,“我看柳姑娘倒是最合适的人选,就用她换,你觉得怎样?” 话一出口,王佛浑身打了个寒噤,容帝尊、满十六、三王爷和小百灵同时惊呼说道:“使不得——” 几个人的目光一转,登时一齐望向柳依依。 没想到柳依依却笑了一笑,柔声道:“没什么使得使不得的,我愿意。” “依依——”王佛急的猛一顿足,紧紧一把,将她右手拉住,“依依,去不得——” 柳依依从容一笑,将右手轻轻抽出,声音依然是那么柔、那么软:“王郎,既然贺顶红要的是我,我若不去,百灵姑娘便有性命之忧,你们男人可以为了朋友肝胆相照,我们女人为何就不可以?” 王佛叹道:“可……可是……” 柳依依抬起手在耳边微微一掠,软软的道:“无论你想说什么,我都不会看着百灵儿死的,依依心意已决,绝不会更改。”侧身一闪,径直向柳依依走了过去。 ※※※ 待得相距贺顶红还有三步之遥,她忽然停下脚步,望着贺顶红道:“贺顶红,你既然要的是我,我已经来了,我希望你现在就放了百灵。” 小百灵刚要开口,却苦于喉咙被贺顶红紧紧捏着,想说的话憋在嗓子里,都化成了无奈的眼泪。 “放了她?嘿嘿嘿……现在嘛!还不行。”贺顶红阴鸷的笑了笑,牙齿泛起一层青森森的光,“除非柳姑娘再离我近上一些。” 柳依依昂起头冷冷一笑,又缓缓迎上两步。 贺顶红右手扼着百灵,冷不丁左手一探,已钳子般的将柳依依咽喉死死挟住,蓦地里身子一仰,纵声一阵狂笑。 王佛双眉向上一挑,舌绽春雷一声大喝:“贺顶红,你如果还是个男人的话,便须说话算话。依依已经在你手中,你为何还不放了百灵姑娘?” “什么?”贺顶红打了个哈哈,装做一副听不懂的样子道,“你让我放了百灵?我为什么要放了她?我手里多一个人,岂非就多了一份安全?王佛,你承不承认,你已经败了?” 满十六怒声喝道:“姓贺的,你好卑鄙!” “卑鄙?哈哈哈哈!卑鄙——”贺顶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一个人只要能够活着,卑鄙些又有什么不好?不错,我是卑鄙,可现在——我毕竟还是赢了。”‘ 三王爷沉声一咳,用一种极其鄙视的目光看着他道:“何以见得你现在就赢了?” “难道这样还不够吗?”贺顶红双手各自一紧,柳依依和小百灵的脖子同时格的一响,发出一阵狂咳。听到二人难受的喘息之声,贺顶红陡的一声怪笑,望着三王爷阴恻恻的道,“包括你三王爷在内,我现在让你们跪着,你们便必须给我跪着。哼哼哼,想杀我,恐怕还没那么容易!有她们两个在我手里,就算是你们追我追到天涯海角,姓贺的也毫不在乎。三王爷,你若不想她们立即就死的话,最好是姓贺的说什么,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听什么。” 三王爷略一迟疑,王佛抢先说道:“贺顶红,此事因我一人而起,你想让我做什么,不妨直接说出来罢!” “好!痛快,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贺顶红吃吃一笑,“首先,你必须与我备上一辆马车。记住,车、我要最好的,马、我要最快的。” “好,我答应,只要你保证不伤害她们二人,还有什么条件,你尽管讲来。” “条件么,倒不是很多,你再给我准备十万两银子即可。记住,最好是南七北六十三省通用的银票。” 王佛想也没想,便即点头答道:“这一点倒也不难,在下虽然积蓄不多,十万两银子却还拿得出来,你还有什么条件?” 贺顶红突然看了一眼自己的脚下道:“好像是没有了,不过在我临走之前,我要好生瞧瞧,你这个堂堂的‘杀手佛’是如何给人下跪的?所以,我要让你跪在我的面前,再给我连磕三个响头。” 三王爷及容、满二人听到贺顶红如此步步相逼,无不气愤填膺。容帝尊气得须眉皆炸,感到全身的血仿佛一下子涌到脸上。他举起双剑一指贺顶红,冷声喝道:“贺顶红,你不要欺人太甚?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王佛给你跪下!” 不成想王佛略一抬头,竟自欣然说道:“前辈,他既然让我下跪,我跪便是。”也不解释,兀自大步跨出,一撩衣襟,腾的一声,硬生生跪在贺顶红面前。 柳依依眼睛一闭,两行眼泪宛如珍珠断线,一串串的夺眶涌出。 对一个男人来说,除了天、地、君、亲、师,被人逼着下跪,这无疑是最大的耻辱。 所以,真正的男人很少向人下跪。 然而,王佛还是跪了下去。 贺顶红拼命吸了一口气,身子颤抖不止,不由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狂笑。 “王佛……哈哈哈……你……你到底……还是……跪在了……我的面前……”他笑着擦拭着脸上的眼泪,躬着腰道,“看来……你这个……堂堂的‘杀手佛’,最终还是……还是败在了我……的手里……”话音一顿,随即喝道,“王佛,还不赶快与我磕头——” 笑声甫毕,贺顶红猛的怔了一下。 他发觉王佛的眼神好像有些异样,只盯着一个位置。 王佛看着头顶上的房梁,脸上微微笑了一笑。 贺顶红又是一怔,便听王佛接着说道:“易兄在天之灵莫散,小弟不才,我这就与你讨还公道。” 话音刚落,便见他蓦一低头,右手已重重一掌,砰的拍在地面上。 这一掌下去,竟震得整个大厅都为之晃了一晃。 饶是容、满二人,也随着这股大力震了一震。三王爷越发收势不住,身子一个踉跄,一连退了三步。 贺顶红也不例外,跟着身子晃了一晃。 王佛一掌拍出,双脚借力一弹,倏然利箭也似,嗖的劲射而出。 直到这时,贺顶红这才回过神来。 但已迟了一步。 一步之间,王佛已到近前。 王佛双掌左横右竖,猝然一按一划,一搓一揉,刹那间以掌带剑,一口气便写了天、地、人三个字。 这三个字一字字贝锦斐成,竟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潇洒飘逸。 贺顶红情急之下,哪里还来得及伤人,当下吐气吸胸,向后一缩,方自堪堪避过。 就在这时,突见房梁上剑光一闪,嗤的一声,嵌着的那柄“挽歌”软剑已直似流水倒泻,凭空坠将下来。 王佛右手一挽,剑跟着便到了他手里。手腕一抖,犹如玄豹潜形、鹰隼争击,迎面便是一剑。 这一剑快到了极点。 如无形的风疾吹而过。 剑光一寂,就听到噗的一声,王佛的剑已顺着贺顶红的胸口刺了进去。 贺顶红立时就觉得胸口痛了一下,似有一截剑尖在背后透了出去,然后叮的一响,又刺入了墙壁之内。他真气一泄,不由双手一分,遂将柳依依和小百灵二人松了开来。 而他脸上所有的表情,也都于此时浓缩成了一种表情。 ——乐极生悲。 他望着眼前的剑和眼前的人,嘴里咕咕的流着鲜血,仍有些心在不甘的道:“王佛……你……你的剑……” “贺顶红,你只知道你的蛇有灵性,你可知道,我的剑也有灵性。”王佛说罢,倏的回手一登,长剑一闪即逝,又重新盘到了他的腰里。 他的剑,竟然滴血未沾。 贺顶红身子一软,顺着墙壁缓缓的滑坐于地,胸口略自一伏,噗的一声,一股鲜血如箭标出。 “王佛……我今……天……本不会……输的……我的蛇毒……剧毒……无……比……我想知道……你为何……中了……蛇毒……却依然无碍……莫非这……当……真……就是天意不成……”他一边断断续续的说着,一边吃力的望着王佛,脸上妖气尽散,一双眸子已于瞬间转做了死灰色。 “你又错了。”王佛轻轻将小百灵和柳依依拉至一旁,笑着解开胸前衣襟,露出了里面的“金蚕宝铠”,“贺顶红,这下你总该明白了吧!” “‘金蚕……宝……铠’……‘金……蚕……宝……铠’……枉我……千……算……万算……没想到……却忽……略……了……这一点……”贺顶红侧着脸看了一眼小百灵,无精打采的笑了一笑,声音渐微渐寂,脖子一歪,当即气绝。 看着他的尸体,王佛非但高兴不起来,心里反而像是被人重重射了一箭,只觉得痛得要命。 他没想到,昔日的朋友,却以这种结局收了场。 ※※※ 小百灵走到贺顶红的尸首前,慢慢蹲下身子,伸出双手,将贺顶红的脸小心翼翼的捧在了手里。 她感到掌心无比冰冷,没有一丝温度,不觉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她忽然感到人海茫茫,转眼成空,人世间的寂寞和孤独皆莫过于此。 在别人看来,贺顶红死的一点也不可怜,更谈不上冤枉。 但不管怎样,死的这个男人终究是她的丈夫,如今连这个唯一的男人也去了,她仿佛一下子感到失去了家,也失去了一切。 也无论这个男人到底爱不爱她,一日夫妻百日恩,做为妻子,当看到这个男人曾经望她最后一眼笑着死去时,她的心便也跟着一块死了。 “顶红,你知不知道——你真的错了?” 小百灵痴痴的注视着贺顶红的眼睛,一字字充满了凄楚及哀怨,“你呀!你不该把功名看得那么重,你更不该为了功名,把易大哥和如玉嫂子全都害了。你知不知道——你就是不做官,百灵儿也会同样爱着你;你如果不做官,你会过的更舒心、更快乐?可是……你好狠心,为了你自己,你竟然连我也不肯放过。你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让我……爱你……还是……让我恨你……” 她旁若无人的、自艾自怨诉说着一腔委屈,任泪水一串串的流个不止:“你你你……你又好傻,你明明知道……七公主没安好心,你为何不早早摆脱了她?难道……难道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便比性命还要重要吗?” 说到这里,她的肩头发出一阵阵耸动,悲痛之下,已是哭得泣不成声:“你可知道——在别人眼里,你是‘蛇妖’,杀人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你没死时,好多人都怕你,我也怕你,可是……你如今死了……百灵儿却更加……更加感到可怕……” 柳依依听她悲悲切切,无限哀惋,心里也觉得好一阵凄凉。正想走过去好言劝慰,却见小百灵又慢慢放下贺顶红,慢慢的站起身,朝着三王爷飘飘道了个万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头道:“王爷,看在小百灵曾在王府伺候王爷的份上,我有一事相求,还望王爷恩准。” 三王爷摆了摆手,长声叹道:“小百灵,你起来吧!有什么话,你说——” “王爷,我相公大逆不道,本是死有余辜,小百灵无话可说。只是……”小百灵笑了一笑,并未起身,依然跪着说道,“只是他纵有天大的过错,毕竟已经死了,我只求王爷能看在我与他夫妻数日的情份上,肯请留他一个全尸。” 三王爷再不忍看她的表情,忙转过脸道:“好!本王应允了便是。” 小百灵又笑了一笑,随后站起身子,又朝王佛道了一个万福,泪眼朦胧的道:“王佛,我虽是他的妻子,但你杀了他,我……也并不……恨你,因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若不死,易大哥和如玉嫂子便会死不瞑目。俗话说:‘人死不结仇’,念你们曾经朋友一场,我还想求你一件事。” 王佛凄然一叹,道:“你说吧!我一定答应。” “百灵谢过了。”小百灵突然闭起嘴唇用力一咬,下唇已渗出了一丝鲜血,“我死……之后……希望你能够将……我们合……葬……在一处……我既已……做了他……的妻子……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相信下……辈子……他会……做一个好人的……他……一定会……” 她的声音越说越慢,越来越低,每个字都好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说到最好,她嘴里的血越来越多,眨眼间已浸湿了她的胸口。 看到这一情形,众人无不动容。 柳依依扑过去一把将小百灵抱在怀里,哭着替她擦拭着嘴上的鲜血,流着眼泪道:“百灵,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死了,难道……我……就会开心吗?你说话啊!你……你何苦要咬舌……自尽……” “依依……我……我好羡……慕……你……真的……好……羡慕……希望你与王少侠……今生今世能……够……白头到老……到老……”小百灵眼里含着泪花,努力的向着柳依依笑了一笑,双手紧紧一握,似要抓住一样东西。 柳依依低头看时,小百灵已经闭上了眼睛。临死之际,她的脸上依然爱恨缠绵,挂着一丝淡淡的哀伤。 ※※※ 回到王府,三王爷先令人将七公主的死讯报与皇上得知,接着根据小百灵临死前的遗愿,命人将她与贺顶红合葬在了香山脚下。酒宴当中,三王爷仔细的看着王佛,把起酒杯喝了半口,笑着道:“义弟啊!事情已经过去了,你的公道也讨了过来,你干么还这样闷闷不乐?” 容帝尊快人快语,在嘴上抹了一把道:“王佛,老朽知道,你不想杀人。可你想没想过,你不杀贺顶红,他便会要了你的命。好在你杀了他,对易水寒和颜如玉夫妇来说,也算是有了一个交待。以老朽看,你根本犯不上如此难过。” 三王爷笑着又问:“义弟,唐宇可恶至极,为了替易先生出一口气,为兄想将他挫骨扬灰,你以为如何?” 王佛连忙站起身道:“义兄不可,唐宇虽是杀害易兄的主要元凶,终究已是死了。以小弟之见,还须留他一个全尸,将他埋了为好。至于那些侍卫、锦衣卫及弓箭手一干人等,也都是奉命行事,并非出于本意。义兄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此一并饶了他们。” “哈哈哈!你呀你,为兄真瞧不出来,你哪一点像个杀手?”三王爷笑着轻声一叹,一伸手,便将那块御赐的玉如意取了出来,“义弟,你我先前出于误会,曾惹得你与众群侠不欢而散,至今想来,为兄仍觉得惭愧之至。这样吧!这块玉如意你还留着,此次不同前次,送出去的东西便等于泼出去的水,你可不能再给为兄喽!” 王佛道了一个“谢”字,双手接过玉如意,蓦地里躬身一揖,低声道:“义兄,恕小弟不能久留,我现在就想到易兄和如玉嫂子的坟地上去看看,到了明日便即启程,赶往保定府。” “这么急?”三王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也好,为兄知道你的性子,你说要走,就是十头牛也拖不回。你放心,我已经派人打听到了易先生被埋之外,我与你们一并前往。”当下让人备了两辆马车,与王、柳、容、满及雷音四人来到了易、颜二人葬身之处。 易、颜夫妇的墓地,便座落在北泉山一隅。 玉泉山位于园静寺(即今之颐和园)西五、六里许,六峰连缀、逶迤南北,乃是西山东麓的一条支脉。在其最突出的地方,可见“土纹隐起,作苍龙鳞,沙痕石隙,随地皆泉”。又因此寺之泉“水清而碧,澄洁似玉”,“玉泉”二字由此得名。明初王英在一首诗中曾经这样描绘:“山下泉流似玉虹,清泠不与众泉同”故此山遂称为“玉泉山”。相传金章宗曾在这里建有玉泉山行宫、芙蓉殿,元世祖忽必烈也在这里建成昭化寺,到了明朝,便成了一处专供皇帝游幸避暑的所在。 玉泉山最有名的,无疑便是这里的水。 玉泉山之水甘冽醇厚,质轻甘美,天下闻名。元代宰相耶律楚材曾用玉泉之水制墨,命名“玉泉新墨”,时为上等佳品。据悉便连用玉泉山泉水灌溉出的“京西稻”,也俱是不可多得的名贵大米。 赶车的家人跳下马车,一指眼前的一通无字石碑,说道:“王爷,他们便被七公主埋在了这里。” 王佛与柳依依并肩站在石碑前,肃然无语。 他们发现,若非眼前立着这通石碑,便几乎看不出这里还埋着两个人。王佛看了一会,向三王爷问道:“义兄,这通石碑是何人所立?” 三王爷走上前去摸着石碑道:“正是为兄令家人所立,主要是为了便于确认。说起来,七公主、贺顶红和唐宇也当真是费尽了心机,才将易先生和颜如玉葬在了这里。如不是为兄令人暗自跟踪,只怕从此以后,根本就不会有人知道,这里还埋着一对夫妇。” 王佛点了点头:“不错,此处既为御园,莫说是一般百姓,就是那些王公大臣,若不经皇上恩赐,也休想踏进这里半步。那样一来,易兄和如玉嫂子葬身何处,也自然无人知晓。” 三王爷又觉欣慰的道:“不过这样也好,易先生与颜如玉能够葬身于此,也算是一种造化。义弟你看,这儿亭台点缀,山水吐纳,风景多美……”他想了一想,似乎又想到了一件事,接着说道,“义弟,你放心,你走之后,为兄定会给他们夫妻重新修建一座高些、大些的坟茔。至于眼前吗?为兄想易先生终不愧一代人杰,咱们无论如何,也须在他们碑上题些字才是。这样以来,一可当做他们的墓志铭,二来,也好让后人记住他们的名字。” 柳依依道:“题些什么字,王爷可曾想好了?” 三王爷摇了摇头,道:“我还真没有想出该题什么,义弟,你以为该题些什么?” 王佛沉思半晌,右手在腰间一按,铮的一声,亮出了那柄“挽歌”软剑,又想了一想,道:“易兄和如玉嫂子生前恩爱,就是死了,也依然不离不弃,此情此爱,何人能及?义兄,小弟思前想后,觉得唯有一词才配得上做他们的墓志铭。”剑尖一抖一颤,嗤嗤作响,先在石碑正中刻写了“易水寒颜如玉夫妇之墓”十个字,继之剑尖一转,一剑剑宛如刀镌,又在石碑两侧写下了秦少游的那首千古绝唱《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看到这首词时,众人无不颔首。 毫无疑问,此词无论是上阙的佳期盛况,还是下阙的依依惜别之情,无不将抒情、写景与议论融为一炉。字里行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一倍增其哀乐。从头至尾,该词自然流畅,婉约蕴藉,余味隽永,读来令人荡气回肠,感人肺腑。 他们也都认为,也只有这样的词句,才足以表达出易、颜二人那种纯洁诚挚、生死不渝、坚贞不屈、天长地久般的永恒之爱。 夕阳西下,积雪微白。 几个人默默的伫立在石碑近前,一动不动,看着王佛用剑所刻的这一墓志铭,直至掌灯时分,方自回转王府。 ※※※ 次日清晨,三王爷与王佛等八人备好马匹,亲自将他们送出紫禁城外,三王爷看着王佛,甚是眷恋不舍的道:“义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日后你若是想念为兄话,希望你能带着依依前来找我。” 王佛笑道:“当然,只要义兄一天还认我这个兄弟,小弟自会前来。” 三王爷长叹一声,拱手说道:“好!一路保重!” 王佛也长叹了一声,动情的道:“义兄也请多多保重,小弟告辞!”话音一落,几匹马并辔长嘶,沿着正南方向绝尘而去。 抵至保定府地界,几个人正要进城,却见容、满二人一收丝缰,带住了坐骑。容帝尊微一扭身,拈髯笑道:“王佛,你去天山,老老朽和十六就不陪着你去了。咱们就在此地分手吧!” 王佛当胸抱了抱拳,无限感激的道:“前辈,你和十六兄对我的恩情,在下永生不忘?不知你们现在要赶往何处?” 满十六英姿勃发的道:“不眶盟主,家父有许久日子不见容前辈了,心里甚是想念。在我和容前辈重回京城之时,半路便我收到了家父的飞鸽传书,他老人家说,无论如何也要让我带着容前辈前往‘侠风满堂’,他们二人要好生叙叙。” 王佛听到“侠风满堂”四个字时,马上便想到了名动天下的一代奇侠、武林人誉“天地生辉明月光”的满江红,不觉神往之极,当下说道:“十六兄,久闻令尊武功卓绝,小弟只恨无缘得识,好!若是有了空闲,我定当前往‘侠风满堂’拜谒令尊——” 满十六笑道:“那敢情好,到时去了我家,你若不住个十年八载的,我可不放你走哦!”说罢作别一拱,与容帝尊各在马上抽了一鞭,向左一折,沿着一条大道疾奔而去。王佛怔怔的望了他们许久,这才与柳依依、雷音、盛铁衣、夜繁星、蓝陵王五人进了保定城内。 当日,王佛等人又在“祥瑞客栈”住了半天。他将所练过的“北路谭腿”、“岳氏散手”、“劈挂掌”、“流云剑法”和那套“游龙棍法”又详细的传授给了罗平几遍。待得罗平都一一记下,他这才与雷音、夜繁星二人各乘一骑,由盛、蓝二人驾着两辆马车,出了保定寻路西去。 一路之上,他们穿乌海,过银州,走金昌,这一天便到了位于嘉峪关黑山一带——俗称“小方盘城”的玉门关。 几个人乘在马上极目远望,果见戈壁茫茫,风光无限,端的与内地风景大不相同。只觉置身于这无尽的蓝天、大漠和绿草之间,登时令人心神一畅,就好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饶是冬天,这里仍不失为一幅辽阔壮美的神奇画面。 柳依依从车帘内探出头来,看着眼前的景象道:“难道这里便是玉门关吗?” 王佛长身说道:“是啊!这里便是玉门关。‘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的这首《凉州词》指的就是此关,不过说的却非此地。” 柳依依轻闪妙目,嫣然笑问:“莫非玉门关还有几个地方不成?” “不错,至少有三处地方。”王佛目视着远方道,“说来此关始置于汉武帝开通西域之路、设置河西四郡之时,与另一重要关隘阳关同位于敦煌郡西北的龙勒县境内,皆属都尉治所,为当时的军事要冲和重要屯兵之地。到了隋唐年间,玉门关关址又由龙勒县迁至敦煌以东的瓜州晋昌县境内,位于瓜州城北六十里许,即在安西县城东一百里处的疏勒河岸双塔堡附近;东通酒泉,西抵敦煌,南接瓜州,西北与伊州相邻。后至五代宋初,王门关又易其址,迁到了嘉峪关黑山一带。此后,北宋仁宗景有三年,自西夏占领整个河西走廊之后,玉门关便在史籍上消声匿迹,这就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遗址。” 柳依依问道:“这离天山还远吗?” 王佛向前一指,道:“过了玉门关,前面即为新疆地境,我们就可以看到天山了。” 柳依依眼珠微微一转,脸上妩媚一笑,红着双腮道:“王郎,有一句话我问你,你必须要回答。” 王佛故作深沉的道:“可以,但不许太难,你知道我一向很笨的。” “嗯!我知道你笨,所以这个问题也很容易。”柳依依手捧香腮略一思忖,歪着头问,“我问你,为何当我遇到了危险时,你那么在乎我?你说,这是爱吗?” 王佛绷着脸道:“不是。因为你太傻,我又总是太笨,因为像我这么笨的人总舍不下一个傻子。”说着自个先忍不住笑了。 柳依依见他笑得又会心又天真,也忍不住笑了一笑,眼神竟似痴了。 王佛瞧着她突然一声长笑,向着天空道:“依依,我说那些其实是骗你的。你问我为何那么在乎你,因为——你是我的江山,谁若敢犯我一寸疆土,本王又岂能容他?” 雷音哈哈笑道:“如果你们两个真的一个是傻子,一个又太笨的话,那么我们又算什么?” 蓝陵王大声笑道:“我们啊!当然是四个不可救药的老傻子嘛——” 六个人同时开心的笑了起来。 他们乘坐的马匹蓦地里一齐长嘶,也仿佛受到感染,似是“笑”了起来。随着他们的笑声,柳依依放开歌喉唱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歌声悠扬,婉转百回。 在歌声当中,啪啪两响,盛铁衣和蓝陵王双双抽了一鞭,一行六人穿过玉门关,随着车马萧萧,径直西去。 大漠之中,唯有他们留下的一串串足迹,仍长长的延伸向远方,一路深深浅浅,无尽无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