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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知晓是梦境,他也不忍让他躺在冰冷的地砖上,浑身鲜血地抽搐、僵硬,然而还未及他来到台阶之下,另一个身影又从黑暗与火光的交界处,幽幽地浮现了出来。

    他亦披挂着淋漓血水,慢慢走到扶苏尸体旁,冲着他,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躬身长拜。

    “蒙恬……”他僵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渐渐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分界。

    蒙恬没有说话,一直维持着拜礼的姿态,殷红浓稠的血水滴答溅落,在他脚下汇聚、扩散,与扶苏身下的那泊逐渐融合。

    嬴政只觉得头皮阵阵发紧,似有无数钢针在敲打,他动了动唇,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发出声音,甚至连身体也不能行动分毫。

    他就这样,有生以来第一次毫无办法地凝滞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长子与爱臣的身体一点点流尽血液,变得僵直、灰冷。

    “啪”的一声轻响,在耳边炸开,似是蜡烛爆花的声音,接着周围景象迅速消退,变成无数飞速旋转的色块,他打了个战栗,倏然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榻与内殿,他仰着面,胸口后知后觉地剧烈起伏,翻身坐了起来。

    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呢?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无论是烧毁咸阳宫的大火,还是鲜血淋漓的扶苏与蒙恬,都是他从来就没有,也根本不可能去思索的。

    更何况,扶苏还那样质问他,这简直可笑——

    他怎么会舍得杀掉他。

    哪怕他一次次冲撞他,不听他的话,他也只是一笑置之,气到极点了确实很想踹他几脚,但也仅限于此。

    他单手撑着眉骨,睡意全无。

    “赵高——”他扬声唤道,话一出口才想起赵高已在两个月前失足落水淹死了,改口道,“赵邑!”

    身材微胖的年轻内侍连忙扶正帽子,从寝殿门口急急煎煎地跑过来,他刚才差点就没忍住打起盹,幸好没有,否则可是会掉脑袋的。

    “王上,有何吩咐?”他弓着身子问道。

    嬴政瞄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有些歪扭的帽子上略作停留,心里升起些许不满,但碍于他是蒙毅强力举荐的人,便压下暂时没有发作。

    与赵高不同,这个新人虽然足够认真、忠诚,却少了一份绝顶的机灵,也许是用赵高用顺了手,便更显得他木讷、迟钝,好多时候都需要叮嘱到细枝末节才能领会。

    不像赵高,天生机敏伶俐,外加侍奉他时间久了,有时只需一个眼神、一个蹙眉,就能揣摩出他的心境,将他伺候得完美舒心,甚至连他何时会口渴,都把握得分毫不差,及时奉上茶水。

    蒙毅也是,非要让他收下这个人,居然还哭丧着脸说“王上若是不肯收,那就由卑职来贴身伺候您吧——”,听得他直起一身鸡皮疙瘩,不耐烦地大手一挥,暂时收下了他的好意。

    一个伺候的人而已,只要足够忠诚可靠,用谁都一样。

    只是蒙毅,时不时就让他觉得怪怪的,却又说不上具体怪在哪里,非要说的话,可能是眼神。

    他有时看他,就像是含着热泪似的,定睛再看去,却发现似乎是错觉。

    “备车,寡人要出去一趟。”他摒弃这些奇奇怪怪的细节,冷声吩咐道。

    新人内侍赵邑,愣怔了一下,连忙道了声“诺”,急急走了出去。

    王上的命令只要遵从即可,这是他这段时间总结出来最重要的一点。

    等他回来,秦王已在宫女的服侍下穿好衣袍,高大挺俊的身形,充满威严与压迫感,光是站在那里,便令人呼吸微紧,不敢贸然抬起视线。

    秦王甩袖制止了他随行,独自一人上了御用的青铜辎车。

    辎车一路西行,期间拐了好几个弯,来到一处偏僻得连巡逻队都不会踏足的殿舍。

    门口守卫无声跪礼,为他推开沉重的大门,躬身目送他进入。

    庭院内萧索空荡,落叶铺满地面,吸走了他沉重的脚步声。

    他双手推开中间殿舍的门,月光随他一齐踏入室内,驱散了浓重的黑暗与孤寂。

    直到他大摇大摆穿过前殿与侧厅,才有侍女睡眼惺忪地走出来,见到他满面惊骇,立刻伏倒在地,正欲开口拜见,他不耐似的低声打断道:“她睡了吗?”

    “睡、睡了,王后,不,我家小姐很早就睡下了……”侍女是王后从老家陪嫁来的,也是唯一一个被允许留下来继续服侍的。

    彼时他怒火滔天,将她贬为庶人、永久不得离开囚#禁之所还不解气,更是遣散了她的全部侍女,只留下一个陪在身边,保证她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他不许任何人探望她,也不许少府库给她送去服装饰物。她不是想死吗,那他就让她生不如死!

    她若是胆敢自尽,他便立刻杀掉她的全部亲族——这一条,在下达命令的那天,被放在首位,严酷地传达给了她。

    所以她不敢死。

    他背着手,慢慢踱入冰冷的寝室,来到她榻边。

    月光银白色的照耀下,美人双眸紧闭,眉尖微蹙,似有化不开的忧愁时刻相随,几缕碎发贴着面颊,半明半暗间仿佛仍是少女时的模样,令他心跳微微快了几分。

    他想起了与她的初遇,那时他和她,都只有16岁,花一样的年纪,情感炽烈又纯粹。

    记忆令他涌起些许不快,他缓缓在她榻边坐下,指节轻轻擦过她剥壳鸡蛋般嫩滑细腻的肌肤,嘴唇抿成一条单薄紧绷的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