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的清辉,柔和地洒落在了寂静的庭院之中,为其中的花草皆披上了一层银裳。
席尔薇雅安静地坐在庭院的台阶上,眺望着夜空之上的皓月,那双黛紫色的美眸怔怔地出神。
在她的身旁,一株小树上开出了小巧的白花,淡淡的芳香传递而来,让席尔薇雅的心情也变得宁静了几分。
那是她母亲还在时,与她一起在院落中种下的小树苗,如今已经枝繁叶茂。
每当午夜梦回心绪难宁之时,席尔薇雅便会来到这里,尝试着去度过难熬的夜。
此刻距离她坠入格兰特海的冬夜,已经足足过去了一个多月的光景。
寒冬已过,迎来了温暖的春,万物苏生。
而那个名为夏亚.埃古特的少年,也再也未曾出现过。
事到如今,席尔薇雅也时常会怀疑,那场在冰冷海水中的邂逅,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但是,那枚水晶发簪之上所残存的温暖,却告诉着她那场遭遇并非梦幻,而是现实。
“……我想——承载了那份力量的你并非天生罪恶。”
“你是善是恶,并不决定于你的出身,而是取决于你所做出的选择。”
黑发少年临别前的话语仿佛仍在耳畔。
“我的……选择吗?”
席尔薇雅的自语声随着晚风消散,无人听闻。
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也同样,是在思索自己未来的道路。
在过去的十六年时光里,她一直在自暴自弃……
将自己蜷缩在没有光亮的高塔里,然后沉默的等待着……那浓郁的漆黑将自己所吞没。
或者说,她本该已经溺死在黑暗的潮水里了。
但是在一个月前,有人在那高塔上为她打开了一扇窗户。
于是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黑暗的潮水退去,更让那双原已经习惯了黑暗的双眼,对光明产生了些许的向往。
从那一刻开始,席尔薇雅的心里第一次升起了期待。
并非是为了他人的冷眼而活,而是对属于自己的未来产生了期望。
“果然……”
席尔薇雅从发丝间将那枚水晶发簪取下。
迎着清冷的月光,水晶发簪映照出无穷的光彩。
少女道出了无声的自语:
“我还是想成为,像夏亚哥哥那样的御兽师啊。”
……
“为什么这么想?”
熟悉的声音在席尔薇雅的耳畔响起。
她转身看去。
只看见黑发黑眸的少年站在薄薄的月光里,纤细的影子被无限拉长。
正如两人第一次邂逅之时那样,他出现的是那样的悄无声息,在不经意间出现在席尔薇雅的生活里,再如风一般消失。
“夏亚哥哥。”
虽然已经无数次预想过两人再见面时的场景,但此刻的席尔薇雅还是略微有些窘迫。
在返回大公府邸之后,她曾经查询过「夏亚.埃古特」这位家族外姓成员的资料。
然后席尔薇雅发现,对方的父母,竟然便是死在十六年前那场天灾之中,而夏亚则是被大公家族所收留的孤儿。
他本该比公国的其他人都更有资格去厌恶自己,憎恨自己,诅咒自己去死……
但是他却并没有那么做。
而是在那个冬夜,将自己从格兰特海冰冷的深渊中拉了上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席尔薇雅的窘迫,夏亚在她身旁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直到这时席尔薇雅方才发现,夏亚的手中抱着两個不大不小的纸杯。
“虽然已经是早春了,但晚上还是会冷的,喝点东西暖暖身子吧。”
他将一个纸杯递了过来,席尔薇雅接过纸杯,小声说了声谢谢。
那枚纸杯很温暖,席尔薇雅微微抿了一口,然后有些讶异地睁大了黛紫色的美眸:“好好喝。”
“确实味道不错吧。”少年的话语中带上了一丝自得:“好歹也是我在炼金院里失败了好几百次后,才靠着记忆里的味道做出来的新品,你可以叫它奶茶,或者优乐美。”
“如果以后这个世界还有我的后辈到来,希望他们可以get得到这个陈年老梗。”
他也同样喝了一口纸杯中的饮料,然后发出了满足的叹息:“还是来说说你的事吧,为什么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御兽师?”
温热的液体入喉,席尔薇雅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暖和了起来,甚至有种懒洋洋的惬意。
不知为何,每次夏亚来到她的身边,席尔薇雅平日里的那种紧张感便会消失不见。
她想了想,用平缓的声音开口:“应该是因为憧憬吧。”
“很小的时候,我看见过父亲骑乘着威武的宠兽,凯旋而归返回王都的模样。”
“当时半个王都的人都出来迎接父亲了,那一路上遍布着鲜花,掌声与荣光。”
“那时候我就在想,我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契约一只强大宠兽的话,像父亲那样成为一名强大的御兽师的话。”
“那么......大家,也许就都会对我刮目相看,不再对我那么厌恶了吧。”
一边说着,席尔薇雅微微笑了笑,撩起一缕垂落下来的栗色发丝。
“现在想来,这还真是个相当幼稚,甚至显得有些可笑的理由。”
“我的处境,世人对我的看法,又怎么会是那么轻而易举便能够改善的。”
“甚至恰恰相反,我变得越强,那么人们恐怕只会更希望我死吧。”
气体伴随着言语呼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为了白雾。
“只是——”
“对于当时懵懵懂懂,少不知事的我而言。”
“这份缥缈而不切实际的期望,却已经成为了那个小女孩心中唯一的寄托和救命稻草。”
她的目光落在了夏亚那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现在的我,不会再抱有那般幼稚的想法。”
“但是,我的心中依旧抱持着如此的憧憬。”
“不是为了得到他人的认可,也不是为了那所谓的鲜花,荣光与掌声……”
“而是因为,想要成为父亲和夏亚哥哥你那样的人。”
“在邂逅想要帮助的对象时,那可以像夏亚哥哥你当初救我那样,拥有向对方伸出援手的力量。”
“既然我过往确实因为失控而留下了罪孽,那么便用拯救更多人的功绩去弥补。”
“如果我体内的那个家伙再暴走的话……那么我也可以不靠夏亚哥哥你的帮助,而是凭借自己去把那个青铜十字架上的家伙打晕过去……”
“而且——”
席尔薇雅的话语微微停顿。
她的身旁放着一本薄薄的书籍,那是一本吟游诗人的游记,其中配有西大陆各地的插图。
“我还想看看,这本书上所记载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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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亲眼看看极北之地的三圣贤雪山,看看雪山的山巅究竟有没有书里面所说的冰雪精灵王……”
“想去南方的巨龙之巢,看看那些传说中的恶龙们究竟会不会掳走人类王国的公主,再在自己的巢上堆满亮闪闪的金币……”
“想看看大海的深处,究竟有没有唱歌很好听,喜欢蛊惑过路水手的人鱼……”
聆听着席尔薇雅的话语,夏亚看到了少女黛紫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憧憬的光芒。
他明白了席尔薇雅这般想法的由来——
因为她的危险性,布伦斯塔特大公家族内部对席尔薇雅采取了严苛的禁足措施。
在她过往的人生里,所能够接触到的全部天地,便是大公府邸这片建筑群落,或者说这个属于她的寂静小院。
席尔薇雅偶尔也能够来到王都里,比如陪同她的父亲一起巡游的时候,但那都是在严密的监管下所完成的。
她此前悄悄离家出走,来到的那处距离王都数里之遥的格兰特海岸,便是席尔薇雅此生所到达过的最遥远的地方,等同于世界的尽头。
席尔薇雅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皆是来自于她房间里那些堆积成山的书籍与图册……
所以她才会渴望成为御兽师,因为在吟游诗人所书写的冒险故事里,唯有那些作为御兽师的主角才有游历大陆,领略万水千山的资格。
“那就,有些麻烦了啊……”
夏亚有些头疼地撸了撸肩头的小雪貂。
“对你而言,成为御兽师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没想到夏亚哥哥你会这样说……按照常理来讲,这个时候不该为我鼓励吗?”
“而且当时你明明说过,未来我会成为比父亲还要强大的御兽师。”
席尔薇雅的话语中带着些许的惊讶,但却并没有几分失落。
她的父亲早就告诉过她灵魂的异常,哪怕开辟魂约对席尔薇雅而言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更何况成为御兽师中的强者。
她只是有些意外夏亚的回答。
“当时的情况和现在不同,灌鸡汤画大饼这种事情谁都可以做到……就好像如果一个小孩满世界地大喊自己要当世界首富,那我也许会随便敷衍地应和几句啊对对对。”
“但是,伱刚才的那份憧憬,绝非虚假。”
夏亚看着席尔薇雅的眼睛,话语中少有的带上了几分纠结。
“哪怕在你未来的可能性里,确实有着一条成为传奇强者的道路,但是这并不代表着,那些其余的风险就不存在了。”
没错,现实历史里的席尔薇雅确实在五百年前成就了传奇,成为了建立白垩高塔的「苍银魔女」……
但谁又能够保证,眼前的女孩,未来便一定会走上与历史一样的道路呢。
夏亚从来都不相信什么预言和命中注定,而他也无法将眼前这位目光中闪烁着憧憬的少女,当成是所谓“已然发生,无法变更”的历史投影。
虽然他的初衷仅仅只是完成新手任务获得奖励,但不可否认的是,在那个格兰特海的冬夜之后,夏亚确实已经把席尔薇雅当成了朋友。
“不负责任地帮他人的梦想呐喊助威,这谁都可以做到。”
“可唯有亲近你的人,才会为你担心。”
夏亚在庭院的草地上半躺了下来,注视着夜空上的那轮银月。
“你灵魂深处的那枚青铜十字架,对你来讲即是负担,却也是一种保护。”
“那是一位传奇为你所留下的封印,只要不去理会,那么在封印失效前,你体内的黄昏半身便将一直被那枚青铜十字架所封锁。”
“所需要顾虑的,仅仅只是些许透过青铜十字架外溢的气息和残留而已。”
“但是,那枚青铜十字架同样也封锁了你自身灵魂的力量。”
“所以,假如你想要开辟魂约,想要成为拥有主宰自己命运力量的强者,那么你就必须得进入青铜十字架的深处。”
“脱离封印的保护,抛开一切的枷锁——”
“以你自我的意志,去直面那尊毁灭了小半个苍庭公国的怪物,以你的精神去统御对方,抢夺你灵魂力量的支配权。”
“这个过程会很漫长,很痛苦,很艰险,也许要花费一生去完成……”
“在此期间,你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一旦失败便会失去生命,或是彻底沦落为黄昏的傀儡。”
夏亚的话语微微顿了顿。
“所以,我不会为你的梦想加油鼓励……”
“因为正如你的父亲,布伦斯塔特大公冕下所说的那样,从安全性的角度来考虑,对你而言维持现状便是最好的选择。”
“但同样,我也不会阻止你的选择。”
“因为我觉得,没有人有资格剥夺他人的愿望,哪怕是神也不行。”
……
当席尔薇雅回过神来之时,眼前的少年已经消失不见,正如他来时那般无声无息。
而少女那黛紫色的眸子里,却已经没有了迷茫和犹豫。
这是她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凭借着自己的意志所做出的决断。
当午夜时分,那疯狂与堕落混杂的昏黄光芒,又一次在青铜十字架上溢出之时……
席尔薇雅没有再治标不治本地逃避和压制,而是第一次选择了直面。
这是古神与凡人的博弈,失败者将失去一切。
这一天夜里,身处家族密室的诺顿长老心中惴惴不安,产生了莫名的预感。
他感觉到自己天衣无缝的大计划出现了些许的变故,但不论怎么检查都未曾发觉,而且最终无事发生。
第二天清晨,当席尔薇雅再次苏醒之时,她那黛紫色的眼眸与栗色的长发,皆带上了一抹苍白之色。
而她也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这是以凡人之躯窥探神明力量所付出的代价。
从此往后,她所道出的每一句话都将沾染上堕落的权柄,带来腐化,污染与死亡。
木桌旁,席尔薇雅打开了夏亚赠送给她的日记本,借着烛火的微光开始了书写。
……
「……从此往后,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等同于肃令生命死亡的言灵。」
「为了避免伤害到他人,以后哪怕是无人之处我也不会言语。」
「这份沉默的诅咒,将一直伴随着我……直到我,亦或是那尊古神生命的尽头。」
「夏亚哥哥说,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但我想,不论是我还是他,都是异端,而不是什么正经人……毕竟正经人是不会拉着我一起跳海的,更不会无视家族里其他族人憎恨的目光,一直呆在我的身旁。」
「不过,如果异端也能拥有他们的朋友,可以互相舔舐伤口的话……」
「那我感觉,当一个特立独行的异端,好像也不错的样子?」
——节选自《苍银魔女日记》第一页,神圣历346年,萌芽之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