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才虽然能凭借他与陈一鑫的特殊关系而获得一定的特权,但毕竟他的身份只是本地乡绅,而这芝罘岛是禁制森严的海汉军事基地,岛上的事情可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插手。他只负责把人送到这里,至于后续的安置就要交由海汉军来接手了。
马才完成交接之后顿感一身轻松,像这种大半夜冒着寒风出来跑上跑下,却又没什么好处的差事,他可不想再有下一次了。这个时候赶回马家庄,还能在天明之前睡个囫囵觉。
回到马车边,他掀开车帘,对里边等待消息的三人说道:“三位,在下就只能送到这里了,稍后会有海汉军官来安顿你们,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跟对方说明就是。待外面形势好转,在下再来拜会三位!”
车内三人连忙谢过马才,如果没有马才这个中间人牵线搭桥,那他们也的确不可能这么顺利就来到芝罘岛上。不过他们也听得出来马才的语气可不比以前那么恭敬了,甚至隐隐有一点不耐烦,果然是人未走茶已凉,对方已经不再将他们视作高高在上的父母官了。
马才走后,三人在车上又等了许久,但外面没有动静,他们又受过马才警告,不敢主动探头出去张望。上车之前他们也特地叮嘱过自己家人,在没得到招呼之前,切莫在车上出声,但如今车外半点响动都没有,他们又不免有些担心另外几辆马车上的家人。
就在他们都冻得瑟瑟发抖,开始在车上翻找已经打包的御寒衣物时,外面终于有了人声。来者是陈一鑫的秘书曾晓文,他这两天都在芝罘岛上协调各方面的事务,好不容易忙完了刚睡下不久就被叫起来,对于当下这个状况其实也有一点迷糊,并不清楚县衙这几位怎么突然就要上岛暂住,但马才已经出示了陈一鑫的手令,他也只能先想办法把这些人安置在岛上。
直到曾晓文出现,车上这三人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们当然认得曾随陈一鑫在福山县长期驻留的曾晓文,有他出面接待,看来接下来的事情就稳了。
“三位久等,曾某多有怠慢,还请三位海涵!”曾晓文将三人请下车之后先客气了几句。
三人现在寄人篱下,也不敢再摆出官老爷的架子,连声谢过曾晓文这么晚还出来接待自己一行人。
曾晓文道:“实不相瞒,各位这来得急了一些,岛上来不及准备住处,所以可能还得暂时委屈各位一会儿。”
张普成道:“我等三人倒也无妨,可否请曾大人先将妇孺家人带到屋内暖和的地方,这天气在外边熬上一晚,怕是要冻出毛病。”
曾晓文道:“如此只能先委屈各位,先随我到岛上的仓库去暂避风雪,待天明后便可安排各位住下来。”
张普成三人虽然心中略有不满,但也不敢当着曾晓文的面表现出来,只能听从对方的安排。虽然仓库听起来也不怎么样,但总要好过当下的景况。
曾晓文让手下将三人的车队带到不远处的一个仓库前停下来,三人发现这里竟然是灯火通明,至少有上百人正在这里进进出出,不断将仓库里的物资搬运到门口停着的马车上。而这些马车制式五花八门,既有破破烂烂的板车,也有至少两匹驮马才能拉动的大篷车,很显然这些便是前些天从本地征用的民间马车。相较之下,马才给他们安排的这几辆马车车况还算不错了。
曾晓文带着他们一行人往仓库里去,边走边解释道:“稍后外边的车队会随部队一同出发,届时会空出来一些营房,就可以安排各位入住了。”
曾晓文的话至少透露出了两个信息,一是岛上目前已经人满为患,连空置的营房都没有了;二是海汉军马上就要从芝罘岛基地出征,至于其去向目标,那肯定是属于军事机密了,曾晓文不主动提及,他们自然不敢冒着大不韪去打听。
曾晓文在仓库里寻了一块空处,又让手下去弄了几个火盆,让张普成等人能围着烤火御寒。他出去转了一圈,又弄了一些热水和吃食回来,总算是祛除了让人难受的寒意。
曾晓文道:“各位便先在此委屈一下,切勿随处走动,以免引起误会。待会儿营房腾出来了,我便尽快安排各位入住。”
曾晓文离开后,黄曲左右张望一下,见也没什么人在近处监视他们,这才开口道:“张大人,我们这一步真的走对了吗?我看与其在这里挨饿受冻,还不如就在县城里待着舒服。”
张普成虽然也觉得当下的待遇有些差,但他倒不会后悔离开县城来芝罘岛这个决定,闻言应道:“我们离开县城,是因为眼下还走得了,要是过些时日这山东真乱了,大量难民涌入福山县,到那时就算想走,恐怕也已经走不了了。黄大人要是觉得我们之前的决定不妥,那大可等天明之后要求海汉人送你回县城。”
黄曲只是想抱怨一下,倒也没有昏头,当下应道:“张大人言重了,在下只是发泄两句不快,岂会分不清轻重缓急?”
他们三人作出这样的决定,其实心里都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就算马才会配合他们掩盖行迹,但福山县衙又不是只有他们三个人当差,多得几日自然也还是会有人发现不对。不过如果登州也被战乱所波及,福山县涌入大量难民,那大概也就不会有多少人在意他们的突然失踪了。
韩勤见这两人起了争执,连忙开口转移话题:“海汉人不声不响地在芝罘岛屯了这么多兵,难道说真打算要趁着这个时候举事?”
张普成摇摇头道:“海汉若要举事,又何必收留我们?你可知中原那些农民军举事的时候会怎么做?首先便是攻下县衙,将你我这般的官员拖出去,当众砍了脑袋,以此来巩固军心,鼓舞士气。海汉人虽然没有那么野蛮,但也绝不会在举事之前浪费资源来照顾我们这些已经没多少利用价值的地方官员。”
三人之中,对形势看得最为清楚的当数张普成,他现在不禁有些后悔,或许不应该叫上黄曲和韩勤这两个头脑简单的家伙一起跑路。这两人审时度势的能力与他相差太多,或许日后会变成他在海汉立足的拖累。
虽然仓库里的环境仍很艰苦,但好歹能摆脱寒冷了,倒也能凑合待着。众人便这样一直等到天色微明,终于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军号声。他们并不知道这是海汉军营的起床号,但既然号声响起,那想必曾晓文也很快就会出现了。
果然不久之后曾晓文便来了,称他们的行李物品已经先送去住处,现在他们可以离开这个仓库了。
当他们走出仓库,发现外面不远处已经有海汉的军队完成了集结,而且阵容几乎全是骑兵,至少有数百骑之多,看样子正准备从这个基地出发。联想到昨晚看到的大量马车,很有可能便是用来配合这些骑兵行动,众人的脸色都不是太好看。就连笃定海汉不会趁乱举事的张普成,看到这样的场景也不免心里有些犯嘀咕。
曾晓文看出他们脸色不太对,便主动解释道:“这些人马是准备去往县外,指引进入登州的难民来福山县,保证在这个区间不会出什么乱子。”
这当然只是曾晓文的一面之词,海汉军到底要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来“指引难民”,那可就有很大的操作空间了。山东的明军连应付清军的攻势都十分艰难,要是再杀出一支比清军更猛的海汉军,那大概就没人能够阻止他们了。而且曾晓文明说了这些人马要去往福山县之外的地方,要是有不开眼的明军跟他们干起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了。
说话间便见一名高大健硕的海汉军官快步走过来,向曾晓文敬了个军礼道:“特战团一营准备完毕,请求出发!”
曾晓文回敬军礼,口中应道:“孙营长多加小心,保持联络,等你的好消息了!”
这军官正是此次被派到福山县增援的孙真,经过了几天的准备之后,他的部队终于要踏上外出执行任务的征程了。而曾晓文便是代表陈一鑫在芝罘岛监督备战,孙真出发之前,自然要先与他打过招呼才行。
孙真整备上马,下达了出发的命令。张普成三人在无意间,也见证了海汉军的这次出征。
孙真带着部队一出发,自然空出了不少营房,终于是让张普成等人有了临时住处。但此时能够影响到山东局势走向的,当然会不是放弃官职躲到芝罘岛寻求庇护的三人,而是刚刚从芝罘岛出发的部队。
按照作战指挥部制定的行动方案,将会派出两个隶属于特战团的加强连,分别前往招远和莱西两地,设立引导难民的前哨。其主要任务是指引进入登州的难民以最快的路径前往福山县,并且清除这期间可能会出现的障碍——比如说阻拦难民前往福山县的登州官府。
离开芝罘岛之后,前往莱西的一路人马便继续沿着夹河一路往南,而孙真亲自带队的这支人马则是则折转向西,前往近两百里外的招远。
去往招远的这条路要比另一支人马的行军路线艰难得多,途中需要穿越大片的山丘地带,对于携带了大量辎重的这支人马来说,行进速度必然会因此而大受影响。虽然从地图上看,福山县到招远的直线距离也就一百六十里左右,但考虑到途中的环境,实际路程大概至少要翻番,起码要三到四天才能抵达目的地。
唯一的好消息是登州各地的驻军几乎都已经调往济南府方向,在登州境内应该没剩下多少明军了,为数不多的武装人员也大多只在各处城池内驻守,不敢再分兵到距离城池太远的地方活动。所以他们前往招远县的途中,撞到明军的可能性应该非常小。
不过难民涌来福山县的速度,似乎要比指挥部的预计更快一些。就在孙真率部出发的当天下午,部队所处位置仍在福山县境内,便遇到了一拨大约四五十人的逃难队伍。
孙真截下这拨难民,仔细询问了他们的来历和行程。原来这些人是来自济南府淄川县,也就是后世的淄博地区。虽然当地距离济南城还有一百几十里地,但也同样遭受了清军的袭击,跑得快的先逃入淄川南边的山林中,然后再一路向西逃难。而跑得慢的,难免就被清军掳走,估计是要被带到关外去当奴隶了。
这些难民从家园带出来的那点粮食早就吃完了,途中只能一路乞讨求食,但如此乱世,从济南府逃出来的难民数以万计,又有多少人还能拿出粮食来救助旁人,所以也有不少人因为饥饿和疾病倒在了逃难途中。能撑到福山县的这些人,要么是身体素质出众,挨得住饿受得起累,要么就是家境相对殷实,逃离家园的时候除了粮食之外,还带了不少财物,一路上可以出高价买到一些食物苟延残喘。
但饶是如此,孙真见到的这些人也个个都是面黄肌瘦,脸有菜色,估计是撑不了多久了。
“你们便沿着前面这官道继续往东走,到了前面有村庄的地方,再问明马家庄的方向,到了那里自然有人安顿你们,吃住都能解决。切记路上莫要生事,否则被当作土匪流寇,那可是要杀头的!”
孙真打听完消息后,便给这些难民指明了投奔难民营的方向。他看着这些跪在地上感谢自己的难民,仿佛是看到了数年前逃难途中的自己。当下不禁暗自长叹一口气,这么些年过去,山东还是动不动就来上一场大乱,而有能力救场的也还是海汉,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好在自己已经有了一定的能力,总算可以多搭救一些被战火波及的百姓了。